《夜淬星锋》
1. 出发
大启元瑞二十七年立夏,新帝即位,改元鸿观,太上皇退居梅苑。
寝宫深处隐藏的暗室,黄袍加身的新帝端坐在桌案后,姿容晔然,神情难测。
目光扫过密函上的墨字,他忽而冷笑一声,将其重重摔向桌面。
“这群老狐狸,真以为朕好欺负不成?”
话落,他又迅速平息怒气,兀自朝这间密不透风的暗室低语:“晏,看来你要即刻出发了。”
应时,一名戴着灰狼面具的黑衣人从昏暗处闪现——常晏抱拳,半跪即地。
新帝睥睨着他:“尽快复命,把她也完好带回来。”
常晏的眼睫微垂,压低声线答复:“卑职领命。”
新帝缓步走来,扶肩托他而起。
望着比自己还要高上两指的常晏,新帝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与期待:“晏,此难若解,于皇权统治乃一大助力,这关乎你我两人的利益,务必警惕……事后朕定会妥善安置你的身份,令你不必再躲藏无名。”
常晏凝住这张脸,心绪复杂,终是再次抱拳:“多谢陛下,卑职必不辱命。”
通道内一片漆黑,短暂接触到的光芒自常晏附着黑衣的身躯上褪去。
他遁入黑暗时不禁回眸——青年皇帝于灯下展开一幅清丽婉约的美人画卷,忽明忽暗间宛若恶孽缠身。
常晏面具后的眉头微蹙,不敢多看,翩身离去。
三更深夜,一行人持令开城门出京,收到风声的各方势力顿时坐卧难安。
官道上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大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紧跟领头马后的隗棋询问道。
灰狼面具覆脸的常晏沉静地吩咐:“你带一队人马行水路,我带人走陆路沿太行山南下,到吉安汇合。”
隗棋随他累年办事,最是知晓他的一些习惯:“走水路会路过江宁,大人可要属下代您去萧姑娘墓前上一炷香?”
常晏果断拒绝:“办好陛下的事即可,不必为不重要的事所扰。”
隗棋敛神应好,带队与常晏分道而行时,却在心中腹议:若提及之事真的不重要,大人往年何必总在此时去替人家扫坟祭奠呢……
一颗小石子被弹上屋顶,砸得瓦砾哒哒作响。
躺于屋脊悠闲小憩的辛流猛然睁眼,树下应时传来他人之声。
“六六,你职升镖头后便可以单独接镖了,怎么反倒日日躲起了清闲?”
男人一身湖蓝长衫素袍,披头散发仅以绸带作装饰,靠在树干边摇着羽扇调侃她。
辛流被扰了清梦,转过头幽幽吐槽道:“孙大掌柜你不去算账,守着我这个无为的镖头作甚?”
男人名为孙非悬,乃见宁镖局的掌柜之一。
他持扇走出树下阴影,轻笑道:“算账这事有东家和小李子担着呢,我还是更擅长算卦……六六,你要不要来一卦呀?”
辛流“嘁”了一声,以袖遮眼不想理他。
“哎呀!”
孙非悬先是夸张大喝,再老神在在地掐指:“六六,我算到安姐派人在找你!”
辛流抠了抠发痒的脸颊,散漫别过身背对他接话:“怎么可能?安姐和东家半个多月没管过我了。”
话音刚落,闻声赶来的伙计便停在庭院里匆匆唤她:“六姑娘,总镖头有急事找您。”
辛流瞬间一个鲤鱼打挺立定于屋顶上,狐疑看向孙非悬。
后者摇扇叹息:“我都算到了,某人偏不信。”
“既然你本事如此大,那你可算到安姐找我何事?”辛流拍拍衣裳沾染的尘土,旋身而下,凑到孙非悬跟前。
孙非悬晃了晃头:“自然是生意事,还是大生意。”
辛流侧目问传话的伙计来确认:“他说得可对?”
伙计挠挠后脑勺:“这我不知道,总镖头没跟我讲呀。”
辛流抱臂思索:“局内空闲的镖头不止我一个,真有大生意又怎会让我接单呢?”
“那咱们就来赌一赌,如何?”孙非悬眼中闪过精光。
辛流笑靥如花地后退几步,指尖撩动额前碎发:“不赌,二哥说信神棍话的人是傻子,跟神棍赌的人是绝世大傻子。”
紧接着,她吐舌做个鬼脸,回身往正院走去。
孙非悬朝她背影不死心高喊:“你既不相信我的话,为何又不敢跟我赌?”
“这是两码事。”辛流扔下此句,加速跑走。
见状,孙非悬郁闷得拿扇面抚胸口:“莫二爷惯会带坏人,这下连六六也不可爱了……世道艰难,钱是越来越难赚咯。”
伙计好奇地跑过来问他:“孙掌柜,您怎么算到总镖头要找六姑娘的呢?”
“我那是在总镖头吩咐你之前偷听到的,你还真信是我算的啊?傻子。”
孙非悬没好气地用羽扇轻敲伙计的头,随后往莫二爷院子吐苦水去了,独留伙计捂着脑袋在原地动脑筋。
这意思是说,确有大生意落到六姑娘头上咯——那他得讨好六姑娘,争取能被添进出镖名单里……
辛流来到正院书房外,大敞的房门内隐约传出交谈声。
而一向没心没肺的她无端生了丝拘谨,轻叩门框得令方进,两张多时不见的熟悉面孔撞入她眼中。
辛流略微端正了姿态,抱拳依次唤人:“安姐,东家。”
安姐肃色颔首,直入主题:“特地找你来,是因为我们镖局刚接到一份大单,这于个人和镖局都是扬名立威的好机会……由此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辛流心头一跳,还真被姓孙的说中了。
不过她有所纠结:“为什么挑我?二哥、老七和八庆都未出镖,由他们接镖不是更稳妥吗?”
轮椅上的东家是名儒雅俊秀的男子,思量她的话后,不答反问:“你成为镖头一月有余,却在半月间连院门都极少迈出,想来是遇到了难事……可你的性子惯来不喜隐忍,为何这么长时间也不愿找我们倾诉呢?”
辛流昂着下巴,看似孤傲倔强地答话:“有人不识泰山、轻待于我,我当然不会凑上脸,净去挨臭屁唾沫。”
语毕,她撅起嘴又小声嘀咕:“总不能跟大家讲本姑娘接不到单吧——那岂不是很没脸?”
至于更深层的原因嘛……啧,自从她半个多月前听到那则消息,如今想起来尤觉匪夷所思,更别说与旁人提及了。
安姐凝着她,同为女人,她自是知晓这世间对女子行镖的诸多偏见,沉叹一声:“万事开头难,可身在其中,不可自弃……我所知的辛流向来不惧挑战、快意洒脱,这也是我挑中你来接这一单的缘由,没人比你更加适合。”
辛流闻言一愣,而后蓦地展颜:“安姐这话说得中听极了,看来这一单并不简单,那我就临危受命走上一遭。”
安姐跟着弯了眉眼,朝东家点头。
东家取出一份邀约信放在桌案上,缓缓吐言:“这份邀约镖单来自庐陵温氏,报价三千两,信上镖物不清、地点不明,我们也是经打听后才知道,受邀方不止我们一家镖局。”
“?”辛流微微挑眉。
安姐接着道:“温家大张旗鼓做了个庄,邀各镖局派人前往吉安会武,优胜镖局可单独接镖。”
辛流眸中染上迷惑:“由多家镖局共同接镖的前例并非没有,庐陵温氏是吉安大族,不至于出不起这个钱……可他们此番又的确给人些虚张声势之感,到底想做什么?”
“这也是我们犹疑之处,我们本不想淌这趟浑水,可受邀镖局纷纷启程,连名列天下第一的恒昌镖局也已出动,我们再不好拒绝。”东家坦言。
辛流眼里的光华流转:“有趣,本姑娘明日便出发,必不让见宁丢了脸面。”
安姐走到辛流面前,拍拍她的肩膀:“此次你带人纵身前往,一切凭你做主,万事以保全为重。”
辛流登时小嘴一瘪,心里打起小算盘:“这一单如此莫测,就没什么奖励或补偿要给我吗?”
东家在一旁了然笑道:“镖头的月例是五两,若你此次接单成功,那按照惯例四六分,你占六成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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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成,也不必再有奖励一说……至于补偿——此单未成的话,镖局可以破格将你的月例升为十两,你看如何?”
辛流压抑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得寸进尺:“东家再拨五十两,提前报销我路上的花费呗。”
安姐太清楚她的小财迷心思,宠溺放言:“行,不仅从镖局拨五十两,我再从私库拨三十两,这下够了吗?”
辛流再压不住笑意:“谢谢安姐,谢谢东家,你们对我实在是太好啦!”
她拿走邀约信,雀跃地奔回自己院里收拾行囊,却不知安姐和东家在书房中闭门私语。
东家叹道:“新帝趁太上皇尚留人世,急急开办选秀,不过是肃清朝堂的第一步,这庐陵温氏与金陵温氏毕竟溯为一源,现下发动其心可昭。”
安姐有不同看法:“江湖传言新帝培养了一支亲卫,前段时间刚到吉安,是为捉拿京师内乱后躲入武林的余孽,温氏有极大可能与这支亲卫联合起来正在为新帝办事。”
东家咂摸出一丝意味:“那你执意派辛流去……”
安姐推他进隔间,笑言:“辛流武艺超群、难有敌手,更有常人不及的心性品格,此行派她去我最为放心。”
东家被安姐从轮椅抱到榻上平躺,闻言疑惑:“你对她一向喜爱,何不将一身刀法传授于她?”
安姐惋惜答:“她的身法招式明显有师承,我贸然提及授艺便有过问旧事之嫌……况且她志不在此,不宜强求。”
翌日,城西铁匠铺中。
辛流双指划过剑身凹槽,猛然抖臂挥剑,听剑音铮鸣的刹那,热血在她皮肉下沸腾,胸口顷刻涌起剑意。
她目露星芒,由衷赞叹:“好剑。”
铁匠铺老板弯腰递上剑鞘:“得知辛姑娘今日便要离开鹰潭,我连夜为宝剑制成一副剑鞘,便于您随身携带。”
辛流坦然收下,面露笑意:“多谢陈大哥。”
铁匠铺老板温厚憨笑着摆手:“是我们一家老小该谢您才是,若不是您替我这营生出头,陈记铁匠铺哪还能开到此时,我本就承诺倾尽所能替您铸一柄好剑,拒不收款,您却偏要付完钱再收礼,真叫我汗颜呐……”
辛流送剑入鞘,便见剑与鞘严丝合缝、无比契合,可见铁匠铺老板的用心。
她满意地勾唇一笑,掏出怀中的钱袋放在货架上:“既是好剑,千金一买也值得,这是最后二十两,再加十两剑鞘钱。”
铁匠铺老板霎时慌乱,要去把钱袋还给她:“这怎么使得,已经收了剑钱,剑鞘就当随赠,您快将多余的钱收回去。”
辛流将斗笠扣在头顶,闪身躲进雨幕中,声音愈来愈悠远:“就当是我给叔叔婶子备的补品,给嫂嫂做新衣用的绢布,给侄子侄女的零嘴,反正莫要再退还给我啦!”
“谢谢您!”
铁匠铺老板捧着钱袋,半个身子被雨水浇湿,心中却溢出温热。
等到雨过天晴,镖队总算从见宁镖局整装启程。
辛流跨上高头大马与门前的安姐和东家等人挥别,回身瞧见队伍中夹杂的唯一一辆马车,脸色一黑,驾马上前敲了敲车壁。
车帘被掀起,露出孙非悬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六六,怎么了?”
“你跟来干嘛?”辛流龇牙问。
孙非悬理所当然答:“听说吉安有比武可以看,这种热闹我是不会错过的。”
辛流挑眉:“就这?安姐和东家还同意了?”
孙非悬摊手:“对啊,除了小李子颇有微词——嘶,难道他嫉妒我可以出去玩?”
见他如此不要脸,辛流皮笑肉不笑。
若她是李掌柜,有人仅为享乐快活便把活都塞给她干,她宁可一剑把这人戳死。
辛流了解完孙非悬的情况,纵马去往了队伍最前沿,高声令下:“全速前进!”
孙非悬眯眼凝了会辛流的身影,才将车帘放下,视线转向小木几上的铜钱卦象。
沉默良久后,他以扇抵额,锁眉喃喃:“一步一坎,险中复陷,何解何解?”
2. 遇匪
天雷滚滚,暴雨如注。
辛流不得不领着众人半途寻了家客栈歇脚。
客栈的老板娘热情招待了他们。
“这会儿天色不早了,诸位客官是先吃饭还是先清洗呢?”
老板娘徐娘半老,行进时携几分风情。
辛流被她身上浓郁的香粉味熏得眼酸,但仍故作自然答:“烦请先送热水到房间。”
老板娘勾唇一笑,扬着手绢回应她:“好嘞,我这就叫小二烧水。”
辛流顺着她的吩咐声看一眼小二,霎时微不可察地蹙了眉。
此人下盘稳定,呼吸深沉绵长,捕捉到她目光时潜意识收紧下颌。
半路出现一家孤零零的客栈本就可疑,小二居然还是个练家子,更令人徒生警惕。
辛流唤来陈副手耳语:“告诉大家,入口的东西谨慎些,晚上也不要睡得太死。”
陈副手立时明白,退到队伍尾端。
辛流还专门嘱咐孙非悬:“姓孙的,你跟魏叔睡一个房间。”
孙非悬受一路颠簸,脑袋还晕乎着:“什么?我连小小的房间都不能独享吗?”
“之后有你独享的份。”辛流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与闻声看来的老板娘点头致意,提起行囊去了房间。
用热水简单擦洗后,辛流刚换上一身干燥的衣物,门框便传来敲打声。
“辛镖头,我来给您送饭了。”老板娘甜腻的声线在外响起。
辛流绞发的动作一顿,心道:开始了。
她拉开房门,一眼瞅见老板娘手中托盘的两个酒杯,又不动声色地看向对方面容,笑问:“老板娘怎么亲自送菜上来了?”
老板娘自顾自端着饭菜挤进房中,口里念叨:“害,我这是怕小二那些粗人扰了您这位娇客。”
辛流扬了唇角,亲手合上门,任她于屋内四下打量,不忘接话:“江湖行走的人哪算得上什么娇客?”
老板娘听后转身笑凝着她:“说到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咱们女人家做镖头的,您的本事必定出众,真想多同您聊聊——正巧这有壶石榴酒,不如咱们小酌几杯?”
辛流亦笑意盈盈,伸手邀请:“荣幸之至,请坐。”
两人对坐畅聊,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
许是酒意作祟,辛流少有地笑得花枝乱颤,灯火葳蕤间那酡红的面颊明丽又娇艳。
对面的老板娘都为之看怔片刻,心中徒生了分怜惜:可惜今晚过后,这副玉颜娇躯便是榻上客了。
似是再撑不住,辛流的脑袋重重砸在桌面边沿。
“辛镖头?”老板娘试探性拍了拍她的臂膀,见她毫无反应,才舒了气,走到屏风后推开窗户,淅沥的雨声应时扩大。
她吹响鸟哨,不一会,两个黑衣大汉攀上窗口。
“今天可是好货,价钱嘛也得翻上一翻。”老板娘甩了甩手绢驱赶雨夜的闷热,眼珠子倒还在滴溜溜乱转。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凶狠道:“那也得验了货,禀明了大当家,才会准你涨价,起开。”
两人推开老板娘,跨出屏风看向屋内,有限的空间内空荡无人。
大汉回身拽紧老板娘的衣领拖她出来,怒问:“你说的好货呢?”
老板娘被猛吓一哆嗦,视野里不见人影,更是心慌:“这,这,刚才还在这呢……她的杯子浸了蒙汗药汁,我亲眼见到她被药倒的,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哼,等老子上报当家的,即刻剜了你这双无用的眼睛!”大汉将她扔在地上,转头就走。
这时,房梁上抱剑看戏良久的辛流终于出声:“二位既然来了,想走可不太容易哦。”
话落,她随意翻身下梁,剑未出鞘,却于舞动间猎猎生风。
两名大汉练硬功夫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妙灵活的身法,还没来得及出招,便被剑鞘顶住穴道不可动弹。
“你是何人?”两大汉憋气艰难出声。
辛流挑眉:“你们又是哪条道上的?”
见他们都不说话,辛流转而用剑鞘利落敲晕一个。
“他死了,你们不老实交代的话,跟他一个下场。”辛流腰抵桌案,抱臂笑睨屋内醒着的其余两人。
老板娘瞬间腿软,逃出房间的路线被辛流截堵断了。
她这会儿看辛流的笑颜哪还有怜惜,见后者大咧咧用浸药的杯子灌了口酒,心下更觉可怖。
另一大汉梗着脖子仍不说话,老板娘为保命磕绊道:“他,他们是,是对面无名山的土匪,专挑过路的商队劫财劫色。”
“老婊子,敢透露老子来历,找死。”大汉大吼道。
辛流不爽,一鞘拍上他的嘴:“闭嘴,该你说的时候不说,嘴臭死了。”
大汉不依不饶忍痛骂她:“贱人,等我兄弟把你的人解决后,老子要亲自办了你。”
辛流敛了笑,嘲道:“若你兄弟真能解决我的人,这个客栈还会这么安静吗?”
一时氛围沉寂下来,门外响起陈副手的声音:“六姑娘,所有活口都控制起来了。”
“很好,集中关押,轮流看守,不要放走任何一人。”
辛流注视着屋内两人冷滞住的表情,轻笑了一声:“你们也逃不掉的。”
客栈大堂中,二十几名土匪连同客栈上下十人,近四十人受捆,被押跪在空地中央。
辛流斜抱着剑坐在长凳上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瞧孙非悬仅穿里衣在她眼前摇扇踱步。
“不顺,实在不顺……六六,我们不接这镖了,打道回镖局。”
辛流听他这么说,有些新奇问:“你不是要看比武吗?这就放弃了?”
孙掌柜顿足,用扇子遮住口型,凑到她耳边小声答:“反正比白白没了命强。”
辛流嫌弃地觑了他一眼:“没出息,这群山匪不是本姑娘的对手。”
孙非悬欲言又止,眼见着辛流起身对众人训起了话:“你们这群混账,合起伙来干了不少丧尽天良之事,早就死不足惜了,此刻落入姑奶奶我手里,算你们命大……现需一人去无名山传话,你们谁愿去?”
众人环顾,无人敢发声。
辛流走到不远处老板娘的位置,剑鞘抵其后颈,浅笑问:“你有人推荐吗?一个可以在六个时辰里保你性命的可信之人。”
老板娘咽了唾沫,嗫嚅嘴唇:“阿……”
忽而一个男人伏地率先道:“求女侠手下留情,我愿前往传信。”
辛流递眼神给陈副手,后者上道接问:“名字,身份。”
“小人名叫阿孝,是店内小二。”他说到这,又补了句:“老板娘是我义母,有收留再造之恩。”
辛流看向他,这不正是进店时那个有功夫在身的小二吗?
她颔首:“既如此,你告诉无名山大当家的,见宁镖局辛流邀他一叙,明日午时未达此处,这群弟兄便身首异处。”
小二阿孝连连应下,松了捆绑直朝门外雨幕奔去。
辛流令陈副手带了两人跟在他后面,是监督也是保护。
安排好一切,辛流打算回房间小寐,孙非悬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你这是兵行险招,那群山匪百号来人,我们根本难以招架……还有,要是那大当家不来,我们真的要杀了大堂里那些人不成?与道上结怨不说,光论人命加身,官府那群死顽固把我们剥一层皮都算轻了……”
辛流进门倚榻半躺,见他言语间未有收敛,只得点明:“我挑客栈的人而非无名山的人去传话,就是在测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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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性命和情义在这位大当家心里有几分重——他大可轻松找个理由打发这个小二,然后不惜撕票也要让我们付出代价……再说下面那波人,当然不杀,押人也算我们老本行,期限一到,直接出发,送他们见官。”
辛流停顿一刹,又道:“遑论这场暴雨持续不断时,我们走到这种地步便在情理之中,想要尽量保全那便需直面出击。”
孙非悬郁气压胸,举起酒壶斟满一杯酒水往口中送。
幸亏辛流余光瞥见,及时制止:“那杯子有迷药。”
孙非悬赶紧松手,酒杯砸落桌上,桌布被洇湿,他更是心惊胆跳,脑补到这个房间之前发生的事,打量起榻上人:“你喝了?没事吧?”
辛流弯唇:“本姑娘早就吃了解药,这是出行必备的警惕性。”
孙非悬刚松了口气,辛流已开始懒洋洋赶人:“快走不送,本姑娘养足精神才能保你小命。”
孙非悬忍住啐她一脸的欲望,老实走出房间替她掩上门。
隔日午时三刻,小雨淅沥,辛流下令:“不等了,给鹏远留下标记,启程。”
镖局众人带上武器骑上马匹,串牵着被捆得紧实的匪徒们,重整出发。
行至一处山坡脚下,鸟鸣骤然四起,林间倏而躁乱。
异动之下,辛流强自镇定,攥剑更贴近身前。
一道怪异悠长的鸟哨声传入耳中,坡前露出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镖局众人去路。
“见宁镖局的辛流可是你这个女娃。”
浑厚声音引得辛流的视线落在马背上的中年男人身上,他满脸胡茬,眉眼凶恶,不好相与。
没吃没喝又被麻布堵着嘴的被捆匪徒们登时亮起了眸光,难抑喜色。
辛流遥遥抱拳:“正是在下,想必足下便是鼎鼎有名的张大当家。”
张大当家身边的长须男人语意嘲讽:“你一介女流走镖,真是稀奇,难怪见宁镖局的名头不够响亮。”
此人乍看文质彬彬,然其眉宇下流露出一股倨傲,教人很不舒服。
辛流听罢,不卑不亢道:“行走江湖靠的是一个‘义’字,镖师以走镖买卖为生,再添一个‘信’字——在下有信有义,押镖又何稀奇?见宁镖局不论男女尊卑均能行镖,对信义最为看重,若是世人都与这位阁下一般看法,那见宁镖局无法扬名也情有可原。”
“你!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那人有些气急败坏,得了辛流冷冷一蔑。
张大当家倒是收了几分轻视,主动开口:“你以我无名山的兄弟为质,费心邀我前来,无非是想免遭杀生之祸,可对?”
辛流笑答:“此为其一,在下的另一个要求是——无名山要护着我们安全经过崇仁县……哦,忘了同大当家说,这批人质出发前已服了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若在下受影响配制不出解药,三日后他们必将不治而亡。”
“哼,无耻之徒,方才还说自己有信有义,变脸比翻书还快!”长须男人愈来愈瞧不上她。
辛流反倒悠闲自得起来:“遵守信义不代表光凭信义便把性命转交他人手中,大家保命的手段各有不同,何必见怪?大当家,作为一山之主,您心中该有决断了。”
“好……”
张大当家咬牙准备应下,便被中途打断,话音戛然而止。
“吾乃崇仁知县,奉命剿灭无名山贼匪,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沿声望见山顶上突然出现的上百名官兵,辛流的心脏猛地咯噔一跳,头大如斗。
好家伙,才抱上山匪大腿,便遇官兵截道。
天不佑她,这下真是难说清了……
此时,山顶官兵中的蒙面男人正一眨不眨地沉默注视着辛流的身影,久久不肯移开目光。
3. 旧事
官兵形成围剿之势将无名山山匪及辛流一众困在其中,弓箭手满弓以待。
张大当家恨恨瞪向辛流,笃定道:“你们是一伙的。”
辛流五官皱成一团。
我不是,我没有。
下一秒,她审时度势朝山头上的崇仁知县抱拳:“知县大……”
飘荡的细雨有些遮挡视线,她隐约看到身穿青色官袍的知县旁边站着几名黑衣面具人,而知县在他们跟前竟有些躬腰依附之态。
她当即改口:“诸位大人,草民乃见宁镖局的镖头,奉命带队前往吉安赴约,途径此处受匪徒劫财胁迫,不得不行下策保命,绝非蛇鼠一窝,万望明查。”
立在知县最近处的灰狼面具人将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时,眸色渐深。
而辛流本人因视线受阻,看不清其面具之下的神色,只觉这人给她的感觉莫名有点熟悉。
可除了居于权力之巅的那位外,她根本不了解朝堂上的官员……辛流私认为这股熟悉感肯定是错觉。
坡下另一侧的长须男人见状,煽动道:“大当家,这个女人狡诈奸邪,先解决她,再跟这群官兵拼了。”
张大当家已是怒火中烧:“便依军师所言。”
他抖动长柄大刀疾速纵马往辛流面门扫去。
辛流顷刻后仰躲过,朝身后的镖队喝道:“避到安全处!”
话落,她举起还未出鞘的佩剑挡住张大当家全力的劈砍。
剑鞘有崩裂之势,她不得已踏马背跃起,抽剑展露寒芒。
刹那间,宝剑刃光似游龙残影,器吟如翱天凤鸣,迎击时虎虎生风、迅疾无端。
虽然常道兵器寸长寸强,此时却是持短兵者占上风,进即是退、退亦可进,令人捉摸不透。
她落剑犹如蜻蜓点水一触而逝,唯有与之对战的张大当家才能真切体会到,这是由于速度过快而制造的假象——每一次利刃相接,他都能感受到足以震颤全身的内力劲道,更恐怖的是,这些如雨点般砸下的招式要他倾力才能勉强对付,他却还能感知到对方有充分保留……
辛流弹开来自张大当家的竭力一击,安然落回马背,后者已大汗涔涔,气喘不止。
她叹息一声。
深知辛流实力的镖队人手也跟着默默摇头。
干嘛要在她身上白费劲呢?留些力气不好吗?突围成功的可能性恐怕都比单杀她的可能性要高上一些吧……
上方灰狼面具人露出的双眸中满是对辛流的探究。
他压了压手指,提醒陷在精彩武斗中不可自拔的崇仁知县。
崇仁知县回神会意,趁张大当家脱力的时机甩袖令下:“放箭。”
漫天箭雨呼啸而来,坡下众人立时连连高喊:“风紧,扯呼!”
辛流皱紧眉头,挥剑斩断逼来的利箭,翻身一滚,暗骂这群当官的滥杀无辜。
马车边传来孙非悬的惊呼:“六六,快救我!”
辛流偏头见他正下车躲箭,心道紧迫,点地施展轻功,挡在孙非悬身前。
她顺手用剑割下车帘,举于头顶隔挡,再以巧劲旋转帘布卸力,作废了不少箭羽。
但箭浪一波接一波,应此不疲,车前已不宜久留,辛流单臂穿过孙非悬腋下,将他抱离原地。
坡顶之上的灰狼面具人目睹此幕,眯了眯眼,对戴恶犬面具的几名部下施令:“把镖局的人带上来。”
知县闻言,也极有眼色地让弓箭手重点往山匪一侧射击。
这番操作让山匪的死伤情况雪上加霜。
人质原本虽被绳索束缚,但由镖师们护着还算安全。
可几名面具人从天而降,要将镖局众人引上坡顶,这群人质便只能自生自灭。
辛流扶着受伤的镖师跟在面具人身后,发现他们的纯银腰牌上刻有豺兽纹,判断这群人绝非普通官兵。
她被带到知县跟前受盘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师爷代替知县发问。
辛流半跪答:“草民辛流,来自鹰潭,是见宁镖局的镖头。”
“瞧你似是读过书,缘何干这一行?”师爷又问。
辛流依然恭敬答:“无处可去时,受贵人恩惠落脚此行。”
师爷再次问道:“那你为何无家可归呢?”
“遭贼人所害。”
辛流敷衍答完后,在师爷复想开口前先启唇:“大人不看草民的路引吗?”
她抬眸灼灼看向知县,表面沉静却暗含不耐。
知县一时看直了眼,乖乖,这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嘛。
“何大人。”他身侧的灰狼面具人语气中隐隐透出警告。
知县赶紧咽下口水,让师爷查看辛流呈上的路引。
师爷看后朝知县点点头,再递给知县走个过场。
知县接过囫囵扫一眼,讨好似的转递给灰狼面具人。
后者一字一句审阅了这份路引,良久后问了辛流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哪月出生的?”
辛流疑惑,小心翼翼答:“禀大人,草民乃槐月生人。”
答完这个问题,她总算拿回了路引,镖局其余人也通过了筛查。
灰狼面具人还特地嘱咐崇仁知县:“给他们备马开道快速通过崇仁县。”
知县有些遗憾地喏喏应下。
辛流听到这句话,眼睛晶亮地看向灰狼面具人——镖局配备的马匹马车早在箭雨中葬送了,这位大人的举动简直是解了他们赶路的燃眉之急。
看来官员里也有体恤劳动百姓的好官嘛。
辛流赶忙带着镖局一行人致谢离去,不敢多留……
被冠上“好官”名头的常晏回到崇仁县的私宅,摘下灰狼面具,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俊容。
他步入书房,下属停于桌案前向其禀报:“大人,目标人物已被活捉,可需立即审问?”
常晏揉了揉眉心,略微感到疲倦:“不必,看守细致些,莫要让他有自尽的机会……不过也无需让他过得太舒坦,吊口气便可。”
“是。”下属退了出去。
常晏端坐在案边静静翻看密信邸报,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一张艳若海棠的脸,莫名的怪异情绪随之在心胸翻涌,扰得他再看不下去纸上的文字。
终是忍不住,他唤进屋外一人:“隗楼。”
一名年轻男子闪入房中:“大人。”
常晏郑重其事吩咐:“传信给隗棋,有急事令他速速去办……”
隗楼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内容,但常晏的表情不似作假,他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隗楼走后,常晏仰面闭目,复又睁开,幽芒从眼前一闪而过。
呵,辛流吗?后会有期。
……
辛流带着镖队紧赶慢赶,在两日后抵达了吉安。
此地市集不及顺天府和应天府繁华,然吉安乃鱼米之乡,青山翠绕,细水绵长,有独到的可逛之处。
辛流在福来客栈放下行李稍作休息后,便被孙非悬拽着在府城内四处乱逛起来,逛累后决定找有人说书的酒楼小酌几杯。
进酒楼之前,辛流着重确认一遍:“必须得你掏钱我才陪你进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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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非悬边把她往酒楼内推边点头应和:“一定一定……我已经知道你又为买剑变成穷鬼了,难怪之前不敢跟我赌,是怕输得家底都不剩吧?”
辛流偷偷翻个白眼,掂了掂衣襟里的银两,也不打算否认,誓要把“穷鬼”这个名号坐得稳稳的。
伙计招待她俩上了二楼,恰好得了个靠栏杆边的听书好位置。
楼下的说书人按客人的打赏要求讲了个凄婉的情爱故事。
辛流初听还没反应过来,直至讲到世家公子不顾家人反对,娶了病故未婚妻的牌位时,她颅内才轰地炸开一道惊雷。
老天爷,这不是她和她前未婚夫的故事吗?
病弱的世家小姐与衰微世族的公子自幼订下婚约,在宴会上彼此一见倾心,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
本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的天作佳缘,却难逃命运磋磨。
小姐的家人瞧不上公子身后日益衰败的家族,欲与其退婚,竟还不择手段将公子推下水,置他于死地。
目睹一切的小姐为救公子性命跳入水中,方才惊动家仆,使二人得救,可本就病弱的小姐也因此染上风寒急症,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
公子悲痛交加,一月之后不顾旁人阻拦硬生生娶了小姐的牌位,并从此专心于学业和家业,带领全族重新走上荣光辉煌之路,但后院里始终未再添妻妾。
话到最后,说书人还强调此由真实事件改编的,徒惹人遐想。
辛流无比汗颜。
真不愧是说书人啊,一个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可惜有八九分都是假的……
自幼订婚根本算不上,她当时接过萧家不要的烂摊子时都快十二岁了。
宴会上的一见倾心是子虚乌有,她那时只想离宴客区远远的,刚巧在亭子里偶遇了那位前未婚夫而已,况且没说两句话她就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瞧不上公子这更绝无可能,那个时期金陵温家的实力正在上行,反倒是她出生的兰陵萧氏走了下坡路,萧氏想退婚——还不如说想换婚,换一个能将两家命运绑得更紧的小姐,而不是她这样一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
推他下水这事也不太准确,情况稍有些复杂——可想到这件事,辛流还是隐隐不安,毕竟实质上,这确是她加快假死逃婚进度的重要一环——没错,她死遁了,为了逃掉这个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算不上的联姻……
至于她这位没什么感情的前未婚夫为何执意要娶她的牌位,说实话她自己很懵。
得知这位前未婚夫的真实身份是天潢贵胄后,她还更懵了,且懵中带着一丝忐忑,以致于她听到其登基的消息后,半个月都不敢冒头,生怕遇到些热心旧人被认出来报上去——那可是大大的欺君之罪,麻烦得真能要她小命。
说书人讲的毕竟是当今新帝的旧事,用词叙事自然还算隐晦,再加上百姓们只知道新帝娶过妻,不知道细节,也不会过度联想。
而新帝在辛流“去世”后的十年里确实没再娶妻纳妾,不知缘由;现在大肆选秀,又令辛流摸不着根本。
但她很确定所有的所有绝不是因为痴情。
若按照说书人故事里公子的痴情程度,她哪怕“死”了也能搞个皇后当一当……
辛流偷乐了一会,她对面的孙非悬兀自听书听得如痴如醉。
半个时辰后,两人打打闹闹地下楼结账,同身穿鹅黄色秋菊织金妆花缎裙,头戴纯白幕篱遮面的一位华服贵女恰巧错肩而过。
“萧姵……”
辛流瞳孔皱缩,蓦然因这一句轻喃而心颤。
4. 故人
“萧姵?”
女子声线细柔,音量如同蚊蝇。
然而辛流却瞬间如芒在背,强行压下指尖的微颤,装作充耳未闻。
那女子并未再贸然探身询问,而是立于侧后方默默打量辛流,似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她在幕篱后轻叹一声便翩然离去。
辛流逐渐放松下来。
死而复生这种事是常人未料的,只要她言行自然,应该不会被当成是原来的萧姵。
可这女子是谁?为何认识她呢?
“六六,走吧。”
结完账的孙非悬拉回辛流的思绪,他们并肩走出酒楼,赶巧撞见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
辛流一晃眼便察觉到,除了随行的侍卫侍女外,还有人扮作普通百姓在不显眼的角落警戒着。
马车的木窗处漏出一小截鹅黄色织金缎——辛流诧异,这竟是方才那位女子的车队。
孙非悬则羡慕地感叹:“温家不愧是庐陵大族,出行这么气派,我什么时候也能体验一下。”
辛流闻言,脑中灵光一闪,朝孙非悬询问:“这是温家的车队?”
“是啊,庐陵温氏凡用器行具必纳竹纹,借此彰显如青竹般高雅的格调——那车的檀木车架上便拓有此纹,想来在吉安能有这般做派和偏好的,必是他家无疑。”孙非悬摇着羽扇,笃定答道。
辛流相信他堪比百晓生的消息灵敏度,由此也记起一位来自金陵而非庐陵的温氏女子……
车轱辘向前滚动不止。
温家马车外的丫鬟提醒车厢内的黄衣女子:“小姐,该回府了。”
女子柔声道出自己的想法:“难得出门,我想在城中多逛一圈。”
丫鬟有些为难:“小姐,今日已破例出府,再不早些回去,奴婢要受罚的。”
女子捏紧绸帕,美目清波似嗔似怨,她终是不愿累及旁人,妥协应下:“那便回去吧。”
丫鬟松了口气,吩咐马夫:“回府。”
……
傍晚时分,辛流回到福来客栈与同伴共进着晚餐,大堂内陆续走入许多新客,依她的眼力,全是镖师同行。
魏叔不由低语:“除了号称天下第一的恒昌镖局,江南六大镖局也全部到场,咱们见宁的名气与他们相比,着实有些差距。”
同桌的孙非悬毫无形象地叼着鸡腿,囫囵道:“这次是比武,并非比名气……要不是六六太低调,且世人又大多狭隘,以她的实力早就名扬江南了。”
辛流垂眸无声一笑,正欲附和,客栈门边突然传来嘈杂声。
她搁筷望去,带队的镖头圆脸粗脖配虎睛吊目,一头粗硬的齐肩短发半扎,面容赤黑,声如洪钟,定是火爆急躁之人。
孙非悬认出来人后,凑到辛流耳边窃语:“这人来自众祥镖局,外号‘黑面虎’,擅使双锤,当年和咱家大爷在衡州有过冲突……六六,当心明日比武时他针对你。”
辛流心里有了数,对此时的争吵不感兴趣,便起身打算回房歇息,耳畔却又响起那黑面虎的嚷嚷声:“什么叫只有一间?你是不是瞧不起老子!这偌大的客栈竟腾不出七间上房?都说了老子有钱!”
他攥紧客栈伙计的衣领,怒目圆瞪,如沙包般大小的拳头眼见就要落在伙计身上。
此时,楼上一道男声清朗入耳:“吉安府城这么大,您的财力又如此充足,何不去别家入住呢?”
“你是哪来的小儿?多管闲事!”黑面虎撒开手,指着这位年轻公子质问。
躲过一劫的伙计赶忙往后院找老板。
稚气未脱的少女从栏杆后探出头来,双臂叉腰,气势不输,一开口话便不停:“你这个家伙还好意思怪我哥多管闲事?明明是你先为难伙计,还要打人,我们才出声制止的!这里只有一间上房,你非要七八间,那就出去换家客栈住嘛,非得跟群打家劫舍的土匪一样——难不成要人家给你们腾空变出来呀?天王老子来了都没你难伺候……”
孙非悬用羽扇遮唇,小声嘀咕:“这姑娘脾气真冲,可黑面虎怒起来向来不管男女老少通揍的啊。”
果然,下一秒,那黑面虎挺身举锤便要上楼:“大胆小辈,竟敢口出狂言!”
辛流上下扫过双方局势,旋身挡在楼道口。
这举动害孙非悬呛了水——不是,这小姑奶奶又想干嘛?
辛流与楼上那两兄妹一样看不惯此人的作风,管他黑面虎还是黑面豹,要是敢胡乱造次,一律打得他猫叫。
“壮士莫要激动。”然她心里一番想,面上则笑得明媚,温言劝道。
黑面虎乍瞧她冒出头,略收了些动作,问她:“你跟上面的人一伙儿的?”
“非也非也,在下听闻壮士要这家客栈的上房,恰巧手里有七间,壮士可要购房呐?”辛流歪头笑望着他。
黑面虎挤开辛流上楼,冷哼道:“你还算识相,等教训了那两男女,爷爷我再来解决此事,让开!”
辛流心下亦是冷哼,好大的口气。
“壮士,我是附有条件的,先说完免得您反悔——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您自称有钱,不知是否足以付上我的房价?”
黑面虎听罢皱眉转身,客栈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二人身上。
他不屑地俯视辛流:“你要多少?五十两银,可够?”
因前堂出事而匆忙赶来的客栈老板和账房先生闻言,在一旁屏息静气细算。
一间上房一天四两银,七间五十两已翻了一倍。
辛流伸出食指,比了个一。
客栈众人吸了口凉气。
黑面虎见状,徒生几分自得,示意手下给她拿钱:“别看轻你爷爷我,百两不足挂齿。”
辛流却低头沉声笑了笑:“一千两。”
周遭众人复又倒吸一口气。
黑面虎及其手下也变了脸色,哪想辛流更加狮子大开口:“并且是一间房一千两。”
这下连老板和账房先生都快晕厥了,七千两够再开一家福来客栈了。
孙非悬用羽扇掩住上扬的唇角,一想到可能获得这笔横财就兴奋到抖腿。
可惜魏叔无情戳穿他发财的美梦:“我们住的都是普通房间。”
六姑娘在逗人玩呢,七间上房是假,七千两更是天边浮云。
孙非悬心情复杂,他居然忘记自家镖局那紧巴巴的金库了……
黑面虎咂摸出辛流的意味,里子面子都过不去,脸色愈发赤红,怒喝一声,抡起双锤往辛流面门砸去。
楼上传来两兄妹的惊呼:“小心!”
少女拾剑翻栏跃下,奋力抗住黑面虎第一锤,却被紧接而来的第二锤震得手腕发软——幸亏辛流眼疾手快从背后拽了一把她的腰带,否则她的脑袋瓜即刻要被开瓢了。
“妹妹!”少女的兄长着急往一楼大堂赶。
辛流不欲误伤他人,依这姿势快速将少女带往客栈外的街道,留话邀战:“出去打。”
黑面虎两步一跨,提气追了出去。
辛流见身侧少女也使剑,眼波悄转,想出个颇具趣味的打法,启唇道:“喂,你去迎战。”
少女已亲身体验过这黑面虎远在她之上的实力,闻及此言有些畏缩,但她来不及推脱,便被一股劲道的内力反向推了回去。
辛流隐入光线照不到之处,薅一把地上散落的落叶捏在手中。
少女不得不与黑面虎对战,几招便落了下风。
辛流见她实在不敌,运气弹出落叶击向其腋部,带动手臂挥剑上挑,这一下差点划破黑面虎的咽喉。
黑面虎惊极气极,舞起双锤旋转扫荡。
辛流立时弹向少女腿弯,使她矮身躲过攻击,再补一叶打中其肩背,送力前刺。
黑面虎被迫朝旁边撤了两步才躲过此剑,重新打量起这位平奇少女。
从客栈里跟出来的众人见此场景皆瞪大了双眼,其中以少女的兄长最为震惊——他的半吊子妹妹何时这般厉害了?
少女握着剑柄收臂蓄力,晃神间也又惊又疑。
她的剑术进步了?
辛流斜靠石狮墩子,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扬起了唇角,甚感有趣。
她以叶片操纵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同那黑面虎打得有来有回。
那少女越打越得兴,辛流却渐渐涌出睡意。
明天还要参加比武,不陪他们玩了,速战速决。
她看准黑面虎的破绽,翻腕向少女抛去落叶。
少女借力硬扛一锤,还没等辛流再出手,她自己便虚晃一剑扰乱黑面虎的注意力,转身从侧面刺去,剑刃再一次抵住对方的咽喉。
辛流见状挑眉,不枉她提点这么久,还算有些悟性。
“你现在是本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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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败将了。”少女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辛流刚近她身便听到这句话。
而那黑面虎在看见辛流那一刻,莫名笃定,方才真正与自己对战的是这个女人。
辛流看穿他的想法,摊手作无辜状:“赢你的是这位姑娘,看我作甚,不服吗?”
“你还敢不服?”少女收紧了剑柄。
黑面虎还不想仅因一场比斗失了性命,只得道:“不敢。”
辛流打着哈欠往客栈内走去,摇头轻叹:“这人呐,若钱不够,实力也不足,性格还不惹人爱,不如尽早寻好去处,洗洗睡吧。”
少女目睹自己与辛流擦肩而过,下意识松开对黑面虎的桎梏,手掌抚向还带着几分痛意的肩臂,再次望向辛流背影的眼神里聚起了光。
黑面虎输掉这场比试,胸中憋着口气难以疏解,梗住脖子问辛流:“请问这位姑娘尊姓大名,何门何派,居于何地?”
少女的兄长挺胸自发隔离他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某记得依江湖规矩,理应先自报家门才对。”
少女不禁多瞥了眼她这位平日里稍显温吞的哥哥。
对面的黑面虎被人噎住后悻悻抱拳:“在下乃众祥镖局胡震达,幸会。”
辛流风轻云淡地挥一挥手,反身要上楼回房。
她知道这人不服,也懒得理他。
“哦,那明天见咯。”
……
夜色深沉,明月高悬。
温府的青竹苑灯火通明,下人进进出出正紧急铺设着卧房。
庐陵温氏的老家主立于高挺男人的斜后方,小心探问:“大人提前抵达吉安,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可有老夫需做之事?”
男人侧身时的姿容皎皎不可逼视。
他没必要为难这位替家族殚精竭虑的老人,也没必要多作解释:“无事,时辰不早了,您先歇息吧,办好明日的会武才是正题。”
“这……”老家主犹豫片刻,识趣不再发问:“多谢大人体谅,倘若青竹苑缺物件,您遣人告知管事即可,替您办事是温府的荣幸,老夫先行告退。”
男人见其拄着拐杖缓步踏出拱门,自己也准备进院安歇。
耳边忽然响起轻柔的脚步和呼吸声,男人抬眸,一袭鹅黄映入眼帘。
他神色微怔,未料这个时辰她会前来。
“阿青。”
这女子不施粉黛亦婉约出尘,于长廊中提着花灯款款而来,恍若月下仙子。
男人喉结滚动,故作镇定地回应她的呼唤:“阿姐,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下人说来了贵客,托杏香打听后便猜想是你,过来瞧瞧安置得如何了。”美人静婉温语,一字一句听来皆觉舒心。
男人略略低眉,些许的亲近不及恭敬居多:“已经妥当了,劳你来一趟。”
女子沉静打量他:“极好,那我也该回去了。”
男人颔首。
女子俶尔想起一事,停下动作,唇瓣分合:“阿青,我今日在街上瞧见一个同萧小姐很像的姑娘。”
她凝视男人无波无澜的面孔,看不出他的心绪,则不知时间是否磨平了他的情或怨,只好话头一转:“不过,想来定是我眼拙,你……”
“阿姐,人死不能复生,这些旧事就让它们过去吧。”男人打断她,淡声道。
女子愣神,浅浅牵动唇角:“你说的对,人要往前看……我回房了,你早点休息。”
男人亲自遣派侍从护送她。
她走了几步再次回首,眉眼似是天生温柔。
“总不能一辈子也叫你‘阿青’,可以告诉阿姐你的名字吗?”
指尖猛地攥紧袖口,男人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叫晏。”
“阿晏,辛苦你了。”
一直以来都是。
女子娉婷的背影渐行渐远。
伫立在原地的常晏神思复杂,但心已落回实处。
隗楼像是影子追随他身后:“大人,还是优先选择恒昌镖局接镖吗?”
常晏忆起阿姐说的与故人相像的姑娘,十分确定那是即将参加会武的辛流,她在崇仁县外展现出的实力……
想到这,他竟然更期待明日的到来了。
“这次比试应该很精彩。”
隗楼听到常晏的答复,心叹:就知道有变。
5. 会武(上)
煦日和风,天光大好。
而辛流自早起练剑后,便毫无缘由地眼皮狂跳,总觉得有难以把握的事即将发生,一整个上午兴致缺缺。
孙非悬听过她这番表述,边查阅会武的宾客名册,边打扇接话:“距离比试开场还有一个时辰,咱们现下退出还来得及。”
正抱剑斜靠着窗棱吹风的辛流闻言,扭头觑他:“你从出发起就很奇怪,怎么尽打退堂鼓?”
“那我说,我在担忧你此行大凶,你信不信?”孙非悬合上名册,反问道。
辛流不屑回答:“我可不信你神叨叨这一套……上次那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偷听完安姐和东家的谈话才来找我的。”
孙非悬意味深长回视她:“人有时候迷信一回也无妨。”
“嘁,信这个还不如信我手中这柄剑。”她扬了扬下颌,端是自信恣意。
孙非悬望着她的笑颜,呼出口浊气……
半个时辰后,辛流率领见宁镖局一行人提前抵达比试地点。
温家包下了吉安府城中最气派的酒楼作为比武会场。
一楼未置桌椅,独留中央那方宽阔的比武台。
二楼倚栏设有座位,分区域挂上标着各个镖局名字的木牌,区域之间还特意用花鸟屏风隔开。
辛流等人跟随侍者指引,坐在了二楼的西南角,正对楼梯口。
一波接一波人随后登上二楼,辛流瞧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不禁偏头轻声问孙非悬:“你名册看得如何,有没有几个堪打的?”
后者调侃她一句:“你倒是斗志昂扬。”
“毕竟这种大展拳脚的好时机,我这么多年来难得一遇。”辛流耸耸肩。
孙非悬将名册放在两人间的小桌上:“你也别松懈,其中还是有个中好手。”
“说来听听。”辛流随意展开名册。
孙非悬用羽扇指向白底黑字:“恒昌镖局这位名叫洪亮的镖头出自离天宗,侠客金榜上排名四十九,所持的银环刀属兵器榜三十二位,在众多候选赢家中呼声最高。”
辛流点头:“有所耳闻。”
“再者便是临威镖局的刘镖头,擅使双锏,虽没有洪镖头的名气,但他行镖二十余年,很有些本事在身。”
怕辛流轻敌,孙非悬还着重强调:“众祥镖局的‘黑面虎’胡震达昨日对战时恐有保留,你今日对上他万莫大意。”
说到这,胡震达正巧带人上楼。
“说曹操,曹操到。”辛流暗暗吐槽一声。
她同胡震达匆匆打了个照面,不知谁在忽视谁。
紧接着又有人上楼,声势汹汹。
领头的是个独眼男人,给辛流的第一观感傲慢又张狂。
刚坐下没多久,这人先是强行占了一家小镖局的位置,而后又摔了杯盏,要求侍者换来上好的茶具……着实刁钻难伺候。
“这个人你也要注意。”
辛流耳边传来孙非悬的低语:“他叫黄仲礼,是志齐镖局的镖头。”
“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很强吗?”辛流听他煞有介事的介绍,可自己硬是想不起这个黄仲礼是谁。
孙非悬挥动羽扇,摇头:“你没听说过也情有可原,他近两年才落足志齐镖局做起走镖生意,入行不久便升了镖头……实力不足为惧,奈何其周边围绕着众多来历不明的高手,今日上场的必不是他本人。”
辛流轻叩梨木桌椅的手指一顿,目光依次扫过对面黄仲礼身后的几人,下意识感觉不对劲,又具体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为人狠辣,诸多同行在他手里都遭过殃——六六你比试时离他的人远一些,小心他们耍阴暗手段。”
孙非悬话音刚落,辛流即挑眉道:“遇上本姑娘,他们耍手段也该小心些……”
在观察别人的同时,会场里自然有人在打量他们。
看到辛流落座于见宁镖局的主位,周遭传来流言蜚语。
“怎么来了个女人主事,见宁镖局对这场比武竟这般敷衍。”
“你忘了他们镖局的总镖头便是个女人吗?女人主事已成他家的传统了。”
“镖行近百年来从未有女人当家的先例,这从根本坏了老祖宗规矩,不怪没名气,原是受老天压制。”
见宁镖局众人听闻,皆气愤得拳头捏紧,青筋暴起。
辛流淡定喝茶:“一个个都给本姑娘坐住了,好生看比试。”
一道少女的清音忽然落下:“原来你是见宁镖局的人?”
辛流回首竟看见昨晚那个少女,目露疑惑。
她怎的在这?
少女见状,连忙指向斜前方的区域解释:“我叫叶悯,跟刘阿叔和哥哥一块儿来的。”
辛流同孙非悬默契对视一眼。
这姑娘随行临威镖局,与当家人一样姓叶,又正值豆蔻年华,怕不是他们的东家千金。
于是两人依次朝她颔首致礼:“叶小姐安好。”
叶悯全程盯着辛流,眼神炙热得灼人:“你是叫辛流吧,我在名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比武顺利,我看好你哦。”
辛流被她的热情搞得一头雾水,但现下只能应好,懵然目送少女迈着雀跃的脚步离去。
孙非悬侧眸:“我看不懂这是闹哪一出。”
辛流摊手,她也看不懂啊。
再过一刻钟,恒昌镖局的洪镖头入场,会场中人都站起身伸长脖子去看他。
来者几近不惑之年,五官丰润端正,浓眉入鬓,身形高挑挺拔,步步生风,通身正气浩然,有辛流幼时想象过的大侠风范。
此时,温家人低调走入会场,往三楼包厢而去。
辛流晃然一瞥,男人的侧脸从她眼前划过,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眼皮猛地一跳,连带着涌起两丝心慌。
她按揉双眼,抬首想要再看清一些,那人却背身进了屏风隔间内。
那个人似乎在哪见过……
金锣一响,比武开场。
十六家镖局各挑选一名代表,以轮流守擂和打擂的形式,自发决定上场顺序,总计比试十五场,每场限时一炷香,被击出擂台便算输,输方直接淘汰。
为防止发生伤亡,出局即点到为止,比试过程亦不允许使用武器,因此众人入场时皆已上交了贴身兵器。
自告奋勇在第一轮守擂的是名普通镖局的镖头。
两轮过后,恒昌镖局与江南六大镖局仍在观望。
辛流更是不急不躁,捻起花生米当零嘴吃。
或许是听过孙非悬划重点,她的余光会时不时落在几个人身上。
她由此发现志齐镖局的黄仲礼貌似有些焦躁,下意识地抖腿握拳,加之眼神直愣愣看向擂台某处。
辛流蹙眉也顺着看过去,没发现异常,这令黄仲礼的举动愈发奇异。
她复又望向先前觉得不对劲的几人,有了四周各类大汉作对比,这群人面庞光洁——嘶,他们的须发是不是剃得太干净了些?
绷着一根弦似的黄仲礼在身旁人的提示下,单眼瞪向正对面的女人,哪知对方盯着擂台根本没理他。
他转而没好气斜瞪了提示他的人一眼。
早已从对面收回目光的辛流实在好奇,甚至连看比试都有些心不在焉。
姓黄的到底想干什么呢?
五柱香已灭,暂得一时休息。
等到侍者开始换添茶水,辛流敏锐察觉黄仲礼松了口气。
不仅如此,他还突地有了心情赏玩手中的茶杯。
茶杯?
辛流突然低头看自己桌边的陶瓷器皿,环视全场,居然只有黄仲礼用的是紫砂壶。
难道又在器皿上做了手脚?
她当即呼唤懂医术的魏叔:“您瞧瞧是否有不干净的东西附在这些杯盏上。”
魏叔与她目交心通,藏于隐蔽处检查一番后,朝辛流微微摇头。
辛流静思片刻,耳畔水落声逐渐清晰。
原来是侍者已来到见宁镖局的区域,正一桌桌添茶倒水。
侍者提着大铜壶来到她身边,往杯盏里倾注的淡黄色水柱吸引了她的视线。
大户人家添茶可从不为图省事泡好了再添……
侍者们穿着竹纹衣饰,佩戴温氏腰牌——所以温府这是疏忽,还是——辛流睨一眼满脸胜券在握的黄仲礼——还是进了贼呢?
辛流心道:“试试这家伙的反应就知道了。”
在侍者后退一刹那,她率先往后挪动座椅且猛地站起身来,侍者退闪不及,手中不稳。
辛流迅速抽走孙非悬的羽扇,运送内力趁机拍飞铜壶。
铜壶凌空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直冲对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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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仲礼大惊失色,他身旁的人赶紧要去挡住此壶,谁料铜壶砸向的位置仅是他足下的栏杆隔板,接着便摔至一楼大堂,滚烫的茶水浸湿了地毯,还冒着热气。
若是落在人的身躯上,怕是能硬生生烫脱一层皮。
闷响震耳,全场哗然。
“在下救人心切,惊扰诸位了。”辛流将羽扇扔回受惊的孙非悬怀中,立在原地赔礼得坦然。
黄仲礼从震惊到愤怒的情绪转变被辛流尽数目睹,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温府侍者收拾好残局,敲锣继续进行比武。
众人纷纷落座还没来得及尝口新茶,辛流便朗声道:“在下觉得这场比试的规则不公平,一人刚与一个对手对战过,便要迎击另一个对手……”
“自古以来,体力都是比武考察的重要部分,擂战也是常用的比武形式,何来不公?”
她侧边屏风外的一名老镖头不等她说完则急急出言反驳。
辛流直言:“力量、技法和体力自古以来是比武考验的重要内容不假,但并不妨碍擂战自古以来不公平。”
此话一放,满座皆瞠目。
“你这介小小女子,张口尽是有违先祖的狂悖之言,真是大胆!”
“妇人之见,不堪入耳。”
“女人相夫教子即可,何必跑到这来惹人笑话。”
临威镖局的叶悯快要坐不住,想冲出去给这群人一点颜色瞧瞧,却被带队的刘镖头拦住:“悯儿,这里坐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同行。”
她的兄长会意,劝道:“妹妹,听阿叔的话,你承担不起后果。”
“他们作践人,借着公平不公平的由头,攻击的却是辛流作为女子的身份。”叶悯气愤不已。
见宁镖局的人亦是摩拳擦掌,连三脚猫功夫的孙非悬都按捺不住挽起了袖口。
辛流听着楼中此起彼伏的戏谑与怒骂,看着拱火拱得最厉害的黄仲礼,却同刘镖头一样,阻止了身后同伴的动作。
“若诸位耗掉八成功力后,迎战我这样一介女流的全力,输掉了对局,还会觉得公平吗?是否觉得不服呢?”
辛流以牙还牙,令会场一时哑然。
众祥镖局的胡震达莫名想到昨晚的对战——此话更为刺耳起来。
这时,三楼屏风内走出一名黑衣侍从,他在万众瞩目下,清了清嗓子:“鉴于见宁镖局提出的异议合理,我家主人决定更改规则。”
“余下十家镖局的代表同局比试,限时三炷香,前五轮的胜者暂且休息,于第一炷香燃尽时加入对战,最后留在擂台上的便是会武的最终赢家。”
辛流眉尾轻扬。
这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也不用劳她再费口舌了。
“各位还有异议吗?”
在黑衣侍从询问众镖局镖头时,群众中有人带上了幸灾乐祸的神色觑向辛流。
“让她冒头逞口舌之能,这下好了,这种打法她简直是自讨苦吃,到时候别输得一塌糊涂。”
辛流屏蔽这些恶意,带头回复:“无异议。”
这是温家自行掏钱举办的会武,哪怕主家临时要变更规则,他们亦不好反对。
黄仲礼咬牙切齿地最后一个应答完,恨不得将辛流拆之入腹,凶狠如刃的眼光如有实质。
辛流回敬他一道冷笑,回眸吩咐魏叔:“您让弟兄们暂时不要喝茶,再查一下这杯里的东西。”
魏叔应时反应过来,看着她翻身跃出木栏,施展轻功泰然落在擂台中央。
“漂亮。”
恒昌镖局的洪镖头把今日的第一句称赞,献给了辛流干净利落的身法。
他随之翻栏而出,也落在擂台上。
黄仲礼眼见越来越多人登场,拉下身侧一人的衣领,低沉耳语:“启动备用方案,拿出你的全部本事——我要赢,也要那个破坏计划的女人死,懂了吗?”
后者忙不迭点头。
这两人还不知他们的偷摸举动正完整映入三楼那位主家的眼帘。
包厢内气氛冷凝。
常晏想起辛流方才同他们打的一系列眉眼官司,转头朝扮作侍从的隗楼吩咐:“立即审问被扣住的那个倒茶小厮,顺便将所有的茶水茶具替换下来查验……另外,派人再查一遍志齐镖局,尤其是今天来的这群人。”
“属下遵命。”
6. 会武(下)
辛流今日穿了件黛色衣裳,长发由绸带绾紧于头顶,护腕绦绳束紧袖口,革带系腰,短靴覆足,行进间自有利落英气。
奈何她的面容明艳精致得如同上好的青花釉里红,甫教人一瞧便先入为主地将她作为易碎的瓷器对待。
视其为弱者,则有人悉心呵护,有人怙势凌弱。
“姑娘,得罪了。”
擂台中一人率先对辛流发起了攻击。
辛流旋即笑开,侧身躲开这一拳:“客气。”
随着她的尾音落下,最终比试正式拉开帷幕。
二楼看台上的众人们屏息关注着战况。
十人之间迅速形成了两方攻势,一方是围攻他们眼中的最弱者辛流,另一方则是围困最强者——恒昌镖局的洪亮镖头。
如此具有针对性的比斗,令孙非悬等人情绪高涨,起身立在栏杆边挥舞着拳头。
“六六,拿出你的气势!让这群人尝尝你的厉害!”
“六姑娘,撂翻他们!”
“冲啊!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恒昌镖局的人同样心有不忿,但碍于天下第一镖局的名头,他们不好跟见宁镖局的人一般去毫无形象地大呼大喊。
临威镖局的叶悯却双手置于嘴唇两侧高喊:“辛流,你要争口气啊,别枉顾本小姐这么相信你!”
少女细甜的嗓音在粗砺沉闷的声响中格外清晰。
辛流倒是没料到这位叶小姐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鼓劲。
于是她翻身落地后,朝叶悯勾唇眨了眨眼,以示回应。
叶悯眸光噌地亮了一个度。
叶家公子本还想吐槽妹妹不给自家人助威,谁知恰巧目睹这一幕,手掌抚向怦怦直跳的胸口,顿时哑言。
辛流后足跟与洪亮镖头相抵,压制三人进攻的同时还能心情甚佳地分神同他感叹:“洪镖头,咱们现下皆受人集体敌对,也算同病相怜啰。”
洪亮这头应对着五大镖局的连攻,闻言轻笑回她:“他们的想法不错,唯独小瞧了我们。”
短暂相会后,两人又陷进各自的缠斗中。
见辛流迟迟未被击下擂台,楼上看客们逐渐心躁,纷纷似见宁镖局一样在看台上振臂呐喊,会场内气氛火热起来。
“镖头你踢她的腿!哎呀,怎么回事又没踢中!”
“腰部可能是她的弱点!哦不,是肩部!”
“从背面进攻啊!”
听到这,见宁镖局的人立刻怼骂回去:“去你爹你娘的背面,找不到弱点搞偷袭也是够下作的!”
那人也知自己一时激动、口不择言,畏缩地闭了嘴。
要知道,江湖上最忌讳这些阴险手段,是会被千万人唾弃的。
特别他们走镖这一行,更是系于仁义干净的名声
志齐镖局的黄仲礼尚且坐得住,却难以控制地斜横着眼。
一炷香已熄,第二炷香点燃。
前五轮的胜者加入了混战,那人不去几大镖局处凑热闹,故而教辛流以一敌四。
洪亮六人的对战僵持不下,志齐镖局派出之人频频靠近辛流失败。
辛流见状眼瞳一转,胸有成算,点地翩跹跃至洪亮身前扬言:“洪镖头,该让本姑娘领教一下江南六大镖局的功力了。”
洪亮蹙眉,心道他都应付得艰难,何况这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丫头。
可还不待他反应,辛流便化守为攻迎上了对面五人的拳脚,而后抬掌卸掉志齐镖局那人紧追她不放的攻击。
至此,江南六大镖局的选派代表在她眼前集结。
喧哗的会场内总算得了一时平静,大家都难以置信地瞪着擂台中央。
这个辛流如此自负,竟敢区区一人迎战六大镖局的精英。
另一侧被辛流落下的三人面对突然转变的对手也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洪亮接下他们的招式,想着要尽快脱身相帮辛流。
“你年纪轻轻,逞英雄也要看时候。”与辛流对战的其中一位镖头冷喝道。
再有一人劝她:“姑娘你要是想打,之后可以找我们讨教,现在还请让开。”
黑面虎胡震达看不惯他们磨叽,直接前迈一步:“废话少说,吃爷爷我一拳。”
“我觉得有理,先试了再说。”临威镖局的刘镖头紧随其后。
志齐镖局的人随机跟上。
辛流淡淡应声:“放马过来。”
三者之中,志齐镖局的人选攻她上三路,刘镖头和胡震达切其下三路。
招招老练凶猛,看得人心脏高悬。
辛流并不后躲,左掌在错身时压住志齐镖局这人的肩关节,右臂肘击其咽喉的同时,缓身震脚挡住刘镖头横来一腿。
她绕膝翻转腿部攻势,借以掌下之人为着力点,收紧腰腹,扭身从他头肩上翻。
辛流旋转半圈,脚后跟刚好踢中胡震达正朝她挥拳的后背,教他重心不稳。
踩地的刹那,她又将志齐镖局那人甩出去,闪出三人的包围圈,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
她反应迅捷,动作精准有力、衔接流畅,既富有力道又颇具美感。
众人晃神间,志齐镖局那人首先淘汰出局。
黄仲礼终于坐不住,气急败坏地对他吼道:“没用的家伙,给你吃的饭都喂狗了?回去有你好受!”
不知这句话戳中了那人哪个穴位,他忽然暴起,指尖弹出几个尖锐物,直朝台上而去。
洪亮将对战的三人逼退至台外,回头刚巧察觉这幕,连忙大呼:“小心!”
楼上的孙非悬也赶紧高声提醒:“六六,快躲开!”
辛流心头一跳,侧眸时那模糊的尖形物正快速逼近。
他们台上几人恰因攻守变换着站位,虽然这些暗器明显是朝辛流来的,但在她斜前方且背对台下的胡震达才是最可能受击的人。
她瞳孔一缩,猛地扑向胡震达,瞬息间调动内力拍掌向他,顺势又勾腿拦截掉这波暗器。
下一秒志齐镖局那人状若癫狂地飞身冲上台,手中裹血捏着什么,咬牙眦目划向辛流要害之处。
辛流仰面弯腰,手掌撑地踹他裆部。
他落地后退几步恢复过来,复又起势进攻。
刘镖头自他身后扫腿,其余几人也趁机围堵,他反应不及,重重摔向地面。
洪亮反身朝他腰窝一踹,送出五六米远,刚好在辛流脚下。
辛流毫不犹豫折断他握着利器的右手,踩住他的背脊,教他动弹不得。
在此期间,这人挂在脖子上的圆牌不经意落在了衣襟外,又被他下意识用衣物遮住。
圆牌仅在刘镖头眼前一晃而过,霎时令其胡须一抖。
洪亮翻开这人鲜血淋漓的手,掌心赫然是枚碎瓷片,先前的暗器也是瓷片无疑。
他肃色开口:“志齐镖局如今是要靠不择手段弘扬门楣了吗?”
话头直指黄仲礼,满场皆是群情激愤。
黄仲礼见事情败露,反而理智归了位,辩驳道:“洪镖头莫怒,此乃该镖师一人所为,我盖不知情,当下就将他逐出镖局,不再任用。”
他继而冷凝地上那人一眼,又看向辛流,恨不甘心地说出句:“既已输掉比试,我等也不便久留,告辞。”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去。
黄仲礼利落退场,倒令在场众人不知如何处理。
还是温家人出面致歉并暂时收押这名犯事镖师,比试才继续了下去。
被洪亮逼退的三人被认定出局。
辛流望着台下并无大碍的胡震达,悠悠启唇:“我因闪避暗器才推你离台,不算你出局,你可以重新上台。”
“不必了。”
胡震达吐出口郁气,注视着辛流抱拳坦言:“我出局了,这是事实。”
“今天我确实输了,昨日的比斗以及三年前同你家高历强高大爷的对战也是一样……爷爷我不是不敢承认失败的孬种!服气!”
“我们来日再战。”
倒是个意想不到的答复……
目送胡震达带人离场的背影,辛流浅浅勾唇,对他有了些许改观。
第三炷香被点燃。
对面四人应对辛流和洪亮更加艰苦。
辛流可以感觉到,虽然刘镖头对她的招式看似凌厉,实则以试探居多,因此看见刘镖头忽而拨开一人接近她时,也未多加阻拦。
她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刘镖头凑到她耳边轻语:“输掉比试。”
辛流怔住,她并没有出手,刘镖头已然落下擂台,眼神中残有一丝恳切。
他为什么这么做?让她输掉比试又居心何安?
她的这份犹疑在擂台上唯余自己和洪亮两人时,不断发酵。
乍然由盟友转为对手的洪亮不懂她的烦恼,细致打量辛流后,目露欣赏:“你是我近些年见过的小辈中最有天赋的一个,会武结束后同行内不会再有人因你是个年轻女子而瞧不起你了。”
辛流听闻他的话,心莫名安定下来,想法也愈发明晰,抬眼间做出了抉择。
“前进”永远是她的人生信条里的第一要义。
观望过这场比试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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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由点头肯定洪亮的话,偏又听到辛流的开怀大笑声。
她笑得抵腹:“如果我在意同行的评价或世俗的眼光,行镖十年也不至于寂寂无名到如今。”
“哦?那是为何?”洪亮想到她的实力,确实感觉迷惑。
辛流眉眼盈着艳光,言辞却带着毫不拖泥带水的坚定:“良木朝天迎接风雨,向地汲取土膏,绝不因叶生得茂、根扎得深而知足自抑——我即将成为您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洪亮接受她的语出惊人,称赞道:“这世上多得是浑噩度日的人,你很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很好。”
辛流瞥一眼过半的第三炷香,托掌于身前:“我不喜欢输,一点也不。”
话落,她主动发起了进攻。
她的拳风寸劲,底盘稳健,迅速碾步前压。
洪亮格挡躲避,却被寸寸逼至擂台边缘。
“这是慈生拳!她在哪学的慈生寺拳法?”楼上有人惊呼出声。
孙非悬摇着羽扇,颇为骄傲地心想:六六哪还用学,和白五爷过完招就把这套拳法顺下来了。
台上的洪亮自知没有退路,蓄力出重拳暂得喘息机会。
辛流也退开几步,变拳为掌,拧腰蹬腿,将内功凝在招式上,化劲为柔,发劲为刚。
楼上有眼力的行家再次惊呼:“五岳盟的轮回掌!”
叶悯好奇:“辛流展示这些做什么?”
刘镖头抚须回答:“一套外家拳,一套内家掌,这是在说她自己是内外兼修的好手。”
叶悯似懂非懂,再次看向台面。
洪亮见到这些招式惊了一瞬,更让他心惊的在后头。
辛流增加了腿部的运用,变换多次腿法后,出现了一记当场人今日都熟悉的连环鞭腿。
叶悯轻呼在刘镖头耳畔:“辛流她把阿叔的十二罡风腿也学会了呀。”
刘镖头眯了眯眼,发现自己一定程度上还是低估了这个女子。
受击的洪亮压下心头震颤,一改颓势翻掌回击,却渐渐发觉辛流与他的招式在重合,打到最后甚至可以达到同步的程度。
她活学活用的速度堪称惊悚。
洪亮额前冒出了细密汗珠,决意使出离天宗的绝技之一“避日纵步”,这是一种配合刀法使用的步技,讲究快、重、稳,没有足够的力量是无法完成此种步法。
他累足了全身内劲,以避日纵步搭配拳法打了辛流一个措手不及。
辛流乍见此法便觉惊喜,闪身躲拳时,目光紧追着他的下三路。
待她顿足反攻时,步法已学五分像。
洪亮不敢再多露几招,反倒害怕起自己平白给离天宗添了个内门徒弟。
他眼见计时香头快要落尽,再度不信邪地汇力于拳,打向辛流面门。
辛流收肘,没有缓冲地以手掌接下这一拳。
金锣敲响,香熄定局。
两人同时被彼此震开,落在擂台边线上,明面不分伯仲。
辛流掌心隐隐发麻,洪亮的指腕涩涩酸痛。
后者心间苦笑,拼内力她也更胜一筹,真是后生可畏啊!
“承让。”辛流抱拳行礼。
楼上的孙非悬登时带头发出了欢呼声:“六六,你太牛了。”
叶悯则雀跃鼓掌。
叶家公子握拳击掌,他眼里的辛流散发着夺目光彩,无可比拟。
刘镖头于一侧暗自点头:“不愧是她挑中的人。”
或讽或嘲或轻视过辛流的镖师们也不得不感叹,先前的话说得太过,此女绝非池中物。
管事代表温家出来表态:“二位辛苦了,因今日两位镖头之间未分胜负,我家主人决定邀恒昌镖局和见宁镖局一同接镖,恭喜二位。”
辛流忽地想起什么,抠了抠面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询问:“原本定的是一家镖局三千两,如今是两家了,这钱怎么分呢?”
管事被问得一愣,幸得隗楼解围。
“我家主人说了,一家镖局三千两不变,明日晌午诚邀二位光临温府详谈接镖事宜。”
辛流心下满意,朝隗楼露出个灿烂笑容。
隗楼的余光刹那间瞟向屏风内,不敢多做表示,点个头就回了包厢。
辛流正觉怪异,洪亮走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他真心实意地笑叹:“我总算知道你以树喻人的含义了……辛流,你是天才之上的天才。”
辛流许久没从外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号,怔愣之后,她意气风发地回道:“多谢,不过这事我早就知道啦!”
7. 相见
前院宴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萧姵收回看向大夫人的视线,以绢帕捂嘴重重咳了两声,似是要将肝肺都咳吐出来。
周遭的夫人小姐们下意识远离她了一点,面上或多或少带着点嫌弃。
“她就是萧家的那个病秧子小姐吧,怎么不躲着些人,跑这里来了。”
瞧瞧这话说的,像是她多想来一样。
萧姵愈发没有兴致,起身行礼离座,继而带着贴身侍女回后院去了。
她姿态端秀,行动时如弱柳扶风,奈何一副病容惹人唏嘘。
行至花园小径,萧姵偏头吩咐侍女:“天冬,你去告诉大夫人身边的春枝姐姐一声,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屋歇息了,晚宴也不便前去。”
天冬熟练应下,复问:“那待会儿,奴婢还是去老地方找您?”
萧姵颔首,独自朝前走去。
与她错身的婢女小厮面上都有些惊奇地唤她:“姵小姐。”
她耷拉着眉眼,木木地点头回应。
总算到达了小石潭边的凉亭,往些时日此地是极少见人的,或许因为今日宴客,连这个僻静处都有了小厮洒扫。
萧姵心底难以抑制一种烦躁,似乎在这个偌大的府宅之中,找不到任何一处安身之所。
但念着和天冬的约定,她还是坐进了凉亭。
那几名小厮自以为聊闲话的声音小,又离凉亭有一段距离,当事人应当不知道。
谁料他们的交谈正一字不落地落入了萧姵耳中。
“二房这位姵小姐瞧着怎么越来越没精神,莫不会撑不到出阁吧?”
“呸呸呸,姵小姐再不受待见,那也是正而八经的主子,少说些晦气话。”
萧姵半撑着脸望向白墙青瓦,从她的角度来看,围墙的另一头仿佛便是广袤无垠的天空。
“说到不受待见,姵小姐被接回府中住是因为要替媛小姐挡下金陵温氏的婚约吧,也算是帮了大房主子们的忙,怎么却过着只有一个婢女伺候的日子……你们看,她离了天冬就只能像现在一样孤零零待着,哪里是世族小姐该有的派头。”
“我听府里的老人提过一嘴,说二房的三老爷当初与老家主大吵了一架,气得老家主中风没多久就病逝了,三老爷这才领着三夫人和姵小姐躲了出去。”
“那姵小姐挡掉这门亲事也算父债女偿咯,大老爷和大夫人能看在二房老太爷的份上能把病重的姵小姐带进府里照顾,已是莫大的恩惠了。”
这个版本的故事,萧姵听得差不多了,其余版本也无非是她爹闯了很大的祸,大房却宅心仁厚,愿意接她回本家养病。
“对了,与姵小姐定亲的那位温氏公子今日也从江宁赶来给大老爷庆寿了,听说还要在咱们府上的私塾念书呢。”
“是吗?那这位温公子是怎样一个人呢?”
她的便宜未婚夫来了?
萧姵闻言有了些兴趣,眨眨因长时间盯着明晃晃的天空而干涩的眼,没去打断他们的交谈。
“传言是位谦和温润且擅长笔墨的君子,我方才在花园洒扫时,瞧见媛小姐气冲冲回院子,嘴里还嚷嚷着以温家公子那般模样,便宜了姵小姐的这种话,想来样貌上温公子也是极好的。”
萧姵挑眉,心想,能让萧媛这个挑剔的大小姐说出此番话,看来她那未婚夫确实长得不错——这么想想,这桩婚事还算有一两点可取之处。
忽然,管事的呵斥响起:“你们在那边干嘛呢!后厨正缺人手,你们几个都跟我来!”
这几名小厮连忙噤了言,喏喏跟在管事身后离开。
萧姵总算能安安静静独处一会儿。
正当她准备闭目小憩时,没了小厮交谈的掩盖,一道旁人的呼吸声从不远处传来。
萧姵一下睁大了眼,谁在假山后面听墙角?
凉亭建于一个四面环墙的小院中,周围唯一的风景便是天然的石潭,其上密布的假山是藏身的好去处。
她故作自然地惊呼:“哪来的猫呀?咦?你往哪跑?”
萧姵自导自演一出戏,提起碍事的裙摆快速往假山处去,眼瞳中尽是对抓贼的兴味。
“猫咪,你在吗?喵喵?”她试探着一步步逼近,那人的呼吸越来越清晰。
萧姵的眸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幽光,正当她要探身去揭发这个贼人时,后者竟突然冒了出来。
这一遭惹得萧姵脚下踩到青苔一滑,朝后仰去。
“小心!”
还没等萧姵自己恢复平衡,对方已攥住她的手腕,横臂稳住她的腰身。
萧姵顺着这道男声看向此人的脸——嚯!居然捉到了个俊美的翩翩少年……
同她大差不差的年纪,面貌轮廓已成正形,如同大师笔下绝妙的行书名帖,一撇一捺干净优雅、相得益彰,尤其是眼尾一颗小小的红痣,似是朱砂落印,衬得他的清润又染上些暖色。
少年把她扶正便倏地收回手:“萧小姐勿怪,在下并非有意听闻你的家事,只是迷路至此,您又为女子,在下需避嫌……”
萧姵目光落在他衣袍的褶皱上,忽而笑道:“这里是后院,公子不在前院用膳何故进入后院呢?”
“萧大公子邀在下去他的书房谈论进入私塾的一切事宜,小厮临时有事,给在下指了路,可惜……”少年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萧姵却捕捉到重要字眼,结合方才小厮们讨论的话题,当即问出声:“私塾?你是温家公子?”
少年不疾不徐合掌行礼:“在下正是金陵温氏宗族长房嫡四子温青,萧小姐有礼了。”
天呐,这个人就是她的便宜未婚夫!
萧姵气血上涌,手脚都尴尬得不知道怎么放了,毕竟关于这个人,她耳朵听闻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她回过神来,赶紧捂唇咳了两声,急急道:“公子可以待在这里等天冬过来替您引路,还烦请告知她我已回了住处……小女子身子受不住湿凉,这便告辞了。”
萧姵看都没再看他一眼,避瘟神似的转身就走。
她这是什么破运气,千万不要跟他有过多牵扯,对方再好看也不行!
……
辛流猛地从床上惊坐起,瞥一眼天边的熹微晨色和屋内的陈设,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倒回床榻里,双手抱头无声呐喊:“见鬼!”
她怎么突然梦到多年前的事,梦境还这么逼真!
巳时三刻,辛流换上一套新衣,抱剑刚下楼,便看见三位不速之客。
“辛流!”叶悯仰头笑眯眯唤她。
辛流心里奇怪,同他们致礼后,了当问三人中的主事者:“刘镖头,三位前来……有事?”
孙非悬羽扇轻拂,调笑着替他们作答:“六六你恐怕要多出个徒弟了。”
辛流登时迷惑:“什么?”
“辛流,我要拜你为师!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叶悯即刻在大厅内朝她跪下,四周投来旁人看热闹的目光。
辛流匆匆要扶她站起来,这少女却执着得非要辛流认下她这个徒弟才会起来。
刘镖头和少女的兄长也并未阻止。
辛流无法,只好问叶悯:“你为什么想拜我为师?”
“我想学剑。”叶悯道。
辛流抱臂反问:“五岳盟和遗山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主修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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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宗门,你想学剑的话大可以去他们那儿学,何必来纠缠我?”
“可我想像和你一样出色,这样就能锄奸扶弱、驰骋江湖。”叶悯又道。
辛流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再次叩问:“你觉得你的天赋有多高?锄奸扶弱的前提是什么?像我一样真的可以驰骋江湖吗?”
叶悯脑子瞬间空白一片,答不出来。
辛流托她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你从我身上真正看到了什么?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给不出像样答复,我便不会给你拜师的机会。”
这波小插曲后,刘镖头邀辛流回房一叙,辛流正好也有事要问他。
“忱儿,你留下来听。”
叶悯的兄长叶忱原本要合上房门出去,此刻闻声瞪着双瞳偷偷瞅了辛流一眼,从屋内合上房门。
“刘镖头,您要同我讲些什么?”辛流起了个话头。
刘镖头抚须温和凝着她:“你应该很想知道昨日为何我要你输掉比试吧?”
辛流镇定答:“是。”
叶忱在一旁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因为一块铜牌。”刘镖头也不打谜语。
“那代表着他宫廷鹰犬的身份。”
辛流顿时灵光一闪,所以那群人是……
“您为什么要提醒我呢?”辛流好奇这一点。
刘镖头叹息一声才道:“我与你家总镖头安潞有过来往,虽算不上故交,但也曾受她庇护……朝廷之事诡谲多变,我们都不宜沾染,若能暂避锋芒、湍流抽身,说不定会更为稳当。”
辛流理解他的意思,道谢后送他们走出房间。
“悯儿被家里宠坏了,做事向来不撞南墙不回头,给辛镖头带来的麻烦还请海涵。”刘镖头抱拳致歉。
辛流挥一挥手,不甚在意。
三人离开福来客栈时,叶悯叶忱两兄妹看起来都魂不守舍的。
孙非悬瞧着叶忱瞟向辛流的小眼神,扑哧一笑,对辛流调侃:“某人今日犯桃花呀。”
辛流心累,狠狠剜他一眼。
后者悻悻捂嘴。
前往温府赴宴的途中,辛流在盘算如何将这趟镖推掉的同时不得罪温家。
她此次只带了孙非悬和魏叔两人,在大门前恰巧又碰到了恒昌镖局的洪亮。
“辛镖头。”洪亮朝辛流走近,提议一块儿进府。
辛流欣然应往。
管事在他们之前引路,几人聊得十分投机,很快到达了正厅。
庐陵温氏的老家主亲自出面迎接了他们。
“诸位辛苦了,请先坐下喝茶歇息,老夫已命人在花厅准备了午膳,待所有人到齐便可开席。”
孙非悬接嘴问:“除了我们还有人没到?”
老家主和蔼一笑,对管事扬声:“去,请小姐和公子过来。”
管事应声退下。
辛流的眼皮又开始狂跳,耳边是孙非悬的喃喃:“奇怪,我记得庐陵温氏的男丁少,大多去了京师谋官,本家小姐也都已出阁,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公子小姐?”
“小姐、公子到。”
随着小厮的传话声落入耳中,首先映入辛流眼帘的是一双锦缎绣花鞋,再往上看是鹅黄色的裙摆,最后是一张望着她有些出神的芙蓉玉面。
辛流心中咯噔一跳。
小姐是温翦月,那公子是……
她快速瞥向女子身后的月白色人影,心鼓狂敲,直喊不妙。
那人最喜欢穿这个色的衣袍了。
突兀对上似笑非笑的一双星眸,辛流呼吸都停窒了一瞬。
这副熟悉的尊容——果真是他。
8. 合约
温府正院花厅中布满美味佳肴的圆桌旁,辛流夹菜进食味同嚼蜡。
她虽然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老家主的话,但眼神总忍不住斜瞟向老家主身侧穿一袭月白长袍的男人。
老家主称他为温砚,与刚刚见完礼后退回闺房用膳的温婵小姐是姐弟。
辛流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多的巧合——温翦月和温婵,温青和温砚——除长相相同外,连关系也仍是温氏姐弟。
不过,温青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存在,他丢下江山社稷千里迢迢来到吉安……嘶,这同样是辛流不相信的。
心思百转千回,辛流的视线再次逡巡在温砚的面容上,蓦地捕捉到一处空白。
他没有眼尾红痣……所以,他不是温青?
那他又是温青的什么人?孪生兄弟还是替身细作?亦或两者兼是?
“辛镖头。”被观察的人忽然出声。
“嗯?”辛流下意识应了下来。
众人的交谈霎时暂停,把视线落在二人身上。
温砚举杯朗声笑问:“昨日有幸目睹辛镖头的风采,不知您何时学了这样一身好武艺?”
辛流知道他不是温青之后,暗自松了口气,坦言:“在下幼时受父母启蒙后便跟随一名流浪剑客习武。”
“幼时……”
温砚将酒杯置放在桌上,凝着杯中的酒水低语:“那辛镖头岂不是应当少年英才?”
辛流心头一跳,徒又升起警惕。
从那日听书,一个“陌生”的温家人能唤出“萧姵”的名字起,到今日出现两张熟悉面孔——她能确定温婵就是温翦月。
瞧温翦月甫一见她的惊讶模样,她不觉得温砚从温翦月那里得知了什么确切消息。
可偏偏温砚他句句试探,又像是知道她原本的身份。
于是,话到嘴边,她囫囵过去:“这都是往日英勇了,不值一提。”
老家主赶紧出来打了圆场,气氛才有所缓和。
辛流不由切切思量:看样子,庐陵温氏跟朝堂乃至天家都牵扯不清呢。
这更加坚定了她推掉镖单的想法。
前来温府的路上,她已就目前情况同孙非悬两人分析过,虽有些遗憾三千两易手,但他们都支持了辛流的决定。
现下人齐,正是说这件事的好时候。
辛流起身朝老家主抱拳:“温家主,在下代表见宁镖局致歉,我们可能无法运送这趟镖了。”
孙非悬和魏叔随之站起。
老家主瞥了眼面色不佳的温砚,轻声询问辛流:“不知是何缘故?可是酬金不够呢?”
一旁的洪亮也颇为震惊:“是啊,辛镖头你们这是何故?”
辛流面露歉意:“纯属见宁镖局的私下原因,还望见谅。”
“辛镖头真的对三千两没有兴趣吗?”温砚抬眸,眼神灼灼。
说到三千两,辛流真的很心痒,可她要顾及整个见宁镖局的安稳,不能逞自己一人之快。
于是她避开温砚的目光,再次道:“抱歉。”
温砚见她躲避的态度如此坚决,心下窝火又隐忍难发,挥手让管事拿来三份红折。
“辛镖头还是看完这份合约再做决定吧。”
辛流蹙眉,拿起一份红折览阅。
孙非悬也顺势拿了一份,为方便桌上其他人也能知悉其中内容,他朗读出声。
“庐陵温氏诚邀恒昌镖局、见宁镖局两家镖局护送温氏子温砚、温氏女温婵前往京师……”
辛流的眼睫一颤,心叹:果然是京师。
而待她看到下一行时,又怔神片刻。
“全程分为两段,以江宁为界点,从吉安府至应天府由见宁镖局负责护送;由应天府至京师改换恒昌镖局护送……两家镖局各获酬金三千,共计六千两……”
老家主捋着花白的胡须:“老夫与砚儿仔细考量过,见宁镖局对江南一带的情势更为了解,而恒昌镖局建于鲁地,想来对大江以北的区域更具掌控力,因此提前拟好了合约,三方各持一份……二位镖头意下如何?”
洪亮答无。
重点要看辛流的意思。
温砚注意到辛流落在折子上愈发滚烫的视线,幽幽补话:“护送过程中吃穿住行的一切花销由温家承担。”
孙非悬原本一直认为此行注定不顺,可现在出现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卦象的准确性了。
他顶了顶辛流的手臂:“六六,反正才送到江宁,应该没事……”
这句话恰到时宜地添了把火。
辛流即刻答复:“盛情难却,见宁镖局愿往。”
一点没有因拒绝过邀约而显得局促。
温砚低眸,浅浅勾唇。
没了正事烦扰,众人接下来的相处可谓主客皆欢。
老家主腿脚不便,托温砚和管事代他送客。
辛流将红折交给孙非悬保管,并让他先回马车上歇着,转头带着魏叔去找温砚谈事。
温砚闻言应允,领他们去了湖边的凉亭。
辛流在亭中站定,提及昨日会武之事。
温砚见辛流一本正经的模样,加之调查过她身后这个姓魏的趟子手擅长药剂,便大概能预见她要说何事……只是没料到她竟会主动找他。
辛流将自己在会场里发现有人下毒的一系列情境叙述了一遍。
温砚听罢反问:“所以你觉得是志齐镖局在作怪?”
辛流作思索状回答:“前来参加比试的镖局代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那个在比试时使诈而被逐出镖行的镖师外,都没有什么异样,因此外贼说不准,但内贼必定是有的……对了,温公子不妨捉住上茶的小厮盘问一番,或许有结果呢?”
温砚心道她滑头,明明都快指着志齐镖局的匾额说他们可疑了,偏要作出一副自己什么都不晓得的样子来引导他往下细想。
他该怎么跟辛流讲,她口中提到的这两人昨夜都已接连暴毙了呢……不过,他现在更好奇另一件事。
“辛镖头,温某刚满十八,在温家甚少有话语权,你怎么会想到找我来倾诉呢?”
辛流瞅着他带起笑意的双眼,如鲠在喉。
尽管从样貌上看不出年龄的差距,但不管此人是温青的孪生兄弟也好、替身细作也罢,她都断定他绝非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他在干嘛?老牛装嫩吗?不要脸。
还有什么“甚少有话语权”……真当她是瞎子?方才温家家主分明在看他眼色行事,想当一个文弱温吞的少爷连作戏也不作得像一些。
他可真该借鉴一下温青当年那通身清雅温润的文气。
辛流内心翻了个大白眼,嘴上却说着奉承的话:“温家主昨日让您主持十六家镖局的会武,想必也是看重您的,温公子无需妄自菲薄。”
温砚乐得见她心口不一的狐狸样,不然岂不是丧失了许多趣味。
辛流懒得跟他再多费口舌,把魏叔推出来:“这位是在下的副手,在药理方面有一定钻研,现能将昨日茶水中含有的药物大致分解给温公子听,对查清楚幕后黑手可能有助益。”
温砚颔首:“说来听听。”
魏叔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回复:“其中主要包含芒硝、曼陀罗花籽这等使人虚脱无力的药材,又辅以外藩走私的乌香遮掩气味。”
“乌香?”温砚齿间划过这个词,昨日没查出来的那味药便是这个东西吗?
魏叔瞧他似是对此物不清楚,讲解道:“此物本是产自暹罗国的一种果实乳汁,有镇痛安神的效用,但长期吸食会形成依赖,在人极尽虚弱之时服用则易使其癫狂猝死……近些年有药贩向我朝偷偷运输兜售,不算普遍,大部分流通于沿海和云岭以南的区域……”
辛流接话:“魏叔祖籍泉州,曾在回乡探亲时发现此物,本以为可以挖掘该物的药用价值并广泛推广,奈何风险太大便永久搁置了,未想此处却有人敢大肆使用。”
她把该说的话都传递完,当即带着魏叔告辞,留温砚在凉亭中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待走出温府大门,魏叔才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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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姑娘,你怎么不让我按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继续下去了呢?”
辛流跃上马车,拍了拍衣襟上的浊尘,笃定道:“我们不必说明,他也会知道的。”
先前那是还没见过温砚这厮,见过之后跟他把话说全,便有些画蛇添足了。
况且,这厮应当搜过志齐镖局那人的身了吧……
辛流两人刚走不久,一名侍从走进凉亭。
隗楼立在温砚——也就是常晏的身后低声禀报。
“大人,我们的人查到志齐镖局的黄仲礼可能与内廷提督黄宦官有关系。”
“黄正德?”常晏拢住眉心。
隗楼答:“是。”
“不够,顺着这条线继续挖……再传信回京,让隗格查查暹罗国往年上贡朝廷的乌香去哪了。”常晏声线沉沉,压抑着心底的暗潮汹涌。
隗楼应下后,迟疑着没有立即退下:“大人,温小姐在青竹苑等您。”
常晏一愣,而后挥退隗楼,平复好心绪抬步前去青竹苑。
温翦月早在院中等候他多时,婢女小厮都被遣离院外。
此时见他归来,温翦月连忙扶桌而起,激动地出声:“阿晏,那个姑娘是……”
“阿姐,还不确定,我的人还没有传来准确的消息。”常晏止住她的话头。
温翦月美目凄凄,手指揪着绣帕一角显得六神无主极了:“所以你一早就怀疑了……那现在,你要让她跟我们回京?阿青对萧小姐情根深种,若这个姑娘真的是她,哪怕不是,依她同萧小姐酷似的长相,一旦暴露也必定会被阿青强娶入宫的。”
“阿姐不想她入宫?”常晏有些惊异,难道阿姐对陛下……
温翦月果断答:“当然不想,若这个姑娘真的是萧小姐,她好不容易逃掉这个婚约,想来并不喜欢阿青,何必同他硬凑在一起两厢消磨;再说若不是吧,那这姑娘岂不是白白做了萧小姐的替身,对她和逝去的萧小姐都太不公平了……这只是阿青一人的执念罢了。”
这段话如狂风骤雨般敲击在常晏心头,他放在身后的左手猛地握紧复又松开。
他垂眸许诺:“阿姐放心,她不会入宫,我也不会让她入京。”
温翦月正想松一口气,却抬眼看到常晏眼底还未散去的阴霾,结合他的话——她倏地捏紧绣帕,不可思议般嗫嚅嘴唇:“阿晏,你对萧小姐……”
“大人,有急事。”隗楼忽然又现身,看了两眼温翦月。
常晏登时领着隗楼朝书房谈事去了,临走时唤来小厮护送温翦月回屋。
贴身丫鬟杏香从院门外赶来扶住温翦月的小臂:“小姐,回咱们院子吗?”
温翦月好不容易回过神,愣愣点头,由着杏香搀扶着向前走,却忍不住回头望向紧闭的书房,长叹一声:“孽缘。”
另一边,辛流刚下车迈进福来客栈,见宁镖局的伙计便急匆匆找来:“六姑娘,陈副手的飞鸽传书。”
“鹏远的信?”辛流眼前一亮,顺势接过一张纸条——她这两天正疑惑着副手陈鹏远自崇仁县分别后怎的杳无音讯。
然而纸条的内容却看得辛流眉头渐渐紧皱。
她将其扔给身后探头探脑的孙非悬,掏出几锭白银塞到镖局伙计的怀里:“你快去马贩子那儿挑一匹上好的宝马,动作要快。”
随后,她便风风火火飞身上楼回房收拾东西,挎上行囊、提起宝剑又往楼下赶。
“六姑娘,你这是……”刚停好马车进门的魏叔见状稀奇。
辛流跨步出门,接过伙计递给她的马绳,偏头嘱咐魏叔:“魏叔,我要去一趟崇仁,大概三四天,你带着兄弟们好好整备一番,若温家上门,尽量顺应他们的要求。”
接着,她利落上马对魏叔抱拳:“劳烦你了。”
话未落尽,辛流霎时纵马扬鞭奔腾而去。
一头雾水的魏叔看向孙非悬。
后者翻来覆去地看纸上的文字,回视魏叔时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不是,无名山的山匪余孽要刺杀崇仁知县,陈鹏远去凑什么热闹?”
9. 封城
斜阳入平丘,红霞铺满天。
崇仁县城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来者一袭素衣,一剑一马踏尘而来。
旁侧茶水铺里久候的男人眼睛忽然一亮,连忙冲到路边挥手唤道:“六姑娘!”
“吁!”
辛流勒马看向他:“郑二,带我去县衙。”
于是,两人不作停歇赶往崇仁县衙拜见知县。
正厅内,辛流坐于客位闭目养神。
她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时要抓紧时间蓄足精力。
茶水已换了三盏,暮色渐沉,知县却迟迟不肯出面。
接应辛流的郑二立在她身后难掩焦躁地左右踱步,忍不住嘟囔:“怎么还不来?”
辛流幽幽答:“你不是说那个阿孝已经死了吗?冤有头债有主,没了债主,事情又危关知县他本人的性命,刚好咱们跟阿孝有几分联系,他不拿咱们撒点气才怪。”
听到这,郑二似要咬碎一口白牙:“这杀千刀的阿孝连死了也不教人安生,咱们好心帮他那老娘收尸骨立坟冢,瞧他懂拳脚又有几分忠孝,便想重新给他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他倒好,伙同无名山的余孽搞什么刺杀,还把陈副手搭进去了。”
随着郑二的抱怨,辛流缓缓睁开眼,望向门外的绣球花盆栽。
从进入府衙起,她观察过途径之处的景致和陈设,无一不精细完好。
她不禁回问郑二:“县衙那晚的打斗激烈吗?”
一道男声在正厅外骤响。
“怎么?辛镖头是盼着那夜斗得激烈些,本官好有个三长两短吗?”
原是崇仁知县带着师爷终于舍得露面。
辛流知他们在厅外驻足已久,面上装作不知地起身抱拳,笑脸相迎:“大人您误会了,草民是担忧您有丝毫闪失,担待不起啊。”
知县着一身锦缎常服迤迤然落座于主位,由婢女端上茶水容他浅啜。
师爷替其接话:“知道担当不起就好,多亏咱们大人洪福齐天,这府衙的一砖一瓦皆未受损便及时捉拿斩杀了全部贼匪,否则啊,你们见宁镖局是摊上大事了。”
辛流眼底微光一闪,口中奉承:“是啊,若不是大人吉人天相,草民当万死难辞。”
知县将茶盏置于桌上,两指合拢,状若怒其不争般隔空虚点了点她:“辛镖头,你在吉安府的事迹本官也有所耳闻,可谓一鸣惊人……你有如此才能更应当严紧约束手下,让他们别四处胡乱搅合,无名山上的那是一群什么人呐——那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匪徒!”
讲到激动处,他还拍了拍侧身的桌案。
“是草民的疏忽,此后一定严加管教,绝不再犯……大人您宽宏大量,见宁镖局必定感念您的恩德。”辛流连忙放话。
知县这才稍微有了些好脸色,示意师爷领他们去牢里提人。
辛流躬身道谢,随师爷到大牢放出了陈鹏远两人。
陈鹏远蓬头垢面,接过被搜走的弓箭和短刀,见到辛流的第一面就想说些什么。
辛流随之送去一计令人心安的眼神,瞬间止住了他的话头。
四人离开县衙时,辛流还在同师爷拍崇仁知县的马屁:“大人的容人雅量真是令草民叹服。”
师爷笑得精明,不忘嘱咐她一句:“既如此,辛镖头别忘了大人的恩情。”
“那是当然。”
辛流抱拳与其道别,带着身后三人往落脚的客栈去。
等他们进了房,闭门关了窗,辛流当即回首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陈鹏远这才讲述了他们这些天的经历。
阿孝成功上山报信之后,无名山大当家立刻带人出动,但很快传来其一众被官兵围剿殆尽的消息。
因而,他们目睹了阿孝孤身快速下山搜寻黑店老板娘的尸骸,一个八尺男儿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见其可怜,他们出面帮阿孝义母收了尸、建了坟,又瞧他实在无处可去,一时恻隐许其可以先跟着他们到吉安去。
阿孝则言辞恳切地说他在崇仁县有一笔债没还,想去还掉旧债,从此清清白白做人。
他们感觉不似作假,同阿孝前来。
可几人在崇仁县城转悠了一整天,始终不见阿孝有还债的举动,问他几句即支支吾吾地不肯吭声。
陈鹏远心里奇怪,晚上睡觉时留了个心眼没睡熟,果真在子时突兀听到了鸟禽不断扑棱翅膀的声音。
没过多久,他又从窗缝瞟到有人影在外飘过,忙带着郑二两人跟了上去,却看到阿孝和无名山的人在接头汇合,还引着这群人往县衙去。
陈鹏远顿觉不妙,派郑二回客栈传信,与其余一人继续循着这彪人的踪迹到达县衙。
然而没听县衙内有几声动静,他二人便被一群戴着铁面具的人困住。
“铁面具?什么样式的铁面具?”辛流蹙着眉头问。
陈鹏远仔细回忆了一下:“外形像是狼犬的头。”
辛流听罢,手抵着下巴沉思:这不正是围剿那日和官兵站在一起的人吗?
她复问陈鹏远:“你们被捉后有去辨认阿孝的尸体吗?”
陈鹏远摇了摇头:“只听得狱卒说全部贼匪皆已拿下。”
辛流眼神移向郑二,不是说阿孝死了吗?
郑二不好意思地挠头解释:“我也是听旁人说刺杀知县的匪徒都被就地解决了,才这么想的……所以六姑娘你觉得阿孝没死?”
辛流放下手,握住佩剑,神色镇静:“不管他死没死,都与我们无关了。”
不管他们又误入了谁的局,都不奉陪了……
崇仁县城南小巷的一处隐秘私宅。
常晏背手看着空无一人的地牢,不辨情绪地问:“隗檀呢?”
隗楼垂首:“按老规矩,领罚去了……隗檀说,怕声势太大引得旁人猜疑,这两天仅派人对出城人员严加排查,不过他确定那贼子还没被送出城。”
“拿我的令牌去找崇仁知县,封锁县城。”
常晏解下腰间令牌扔给隗楼,顺道补了句:“隗檀没领完的罚等办完事再说,既然他这么确定人没出城,那就最好由他自己抓回来。”
隗楼抬手接住令牌,应答后转身要走时脑子却莫名多转了一圈:“大人,见宁镖局的辛流今日也到了崇仁县,她的人曾在丢失贼子那晚出现在县衙外,我们要不要再……”
常晏登时偏头睨了他一眼:“不必。”
隗楼被这猛然一眼盯得冷汗直流,匆匆低头走出地牢,拍了拍自己的脸:“多什么嘴啊真是……”
地牢中,常晏走近观察墙上被砍断的铁链。
造成这样整齐的切口,除非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或是内力极深的高手。
若是后者,那他们该更为小心了。
不知怎的,他由此想到了方才被提及的辛流……
客栈中的辛流刚洗净身体换上里衣,门边蓦然响起陈鹏远的声音:“六姑娘,崇仁县封城了。”
辛流心头一跳,披上外衣,边系着腰带边推开房门问道:“多久封的?可有说几时解封?”
陈鹏远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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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末刻,解封时间没说。”
辛流系好腰带,眉目轻扬,有了定论:“今晚怕是不安定……这样,大家这两天应该都没休息好,能睡多久是多久,等闹起来再说,左右不是朝咱们来的。”
果然如辛流所料,客栈附近的街道在寅时三刻热闹起来。
十几名官兵举着火把到处敲门搜查,这可苦了附近的住户。
耳畔传来声响,和衣而眠的辛流倏然从床上弹起,下地推开半扇窗。
视野里,官兵正往客栈这处来,其中还夹杂着狗头面具人的身影。
辛流的舌面划过口腔内最锐利的那处齿尖。
她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当朝高官豢养过这样一群面具人,能让一县之令唯令是从,再不济也是七品往上。
等等,莫不会也是从宫里出来的?
这个念头从辛流脑中一闪而过,便有人在敲打房门。
辛流泰然走出房间,任官兵进去搜寻,同样穿戴整齐的陈鹏远三人聚拢至她身边。
忽而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辛流凭栏侧目,看向灯火通明的一楼大堂——男人灰狼面具下的那双眼眸一瞬不眨地凝望着她。
又是这种熟悉感。
辛流压下浑身的鸡皮疙瘩,对这位有过一面之交的面具人领袖粲然一笑:“大人,又见面了。”
常晏藏在面具内的唇角跟随她的笑容浅浅上翘:“鄙人同辛镖头确实有缘,不如谈场交易?”
“哦?”
这倒有些出乎辛流预料,她抱臂道:“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常晏毫不避讳旁人:“若辛镖头今夜能助我们捉拿要犯归案,鄙人愿付相应的报酬。”
辛流因他说话的语调和咬字而垂眸,没再放任那丝熟悉感远去。
她再抬眸望向常晏的身形,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大人您高看辛某了,捉拿要犯乃官府的大事,辛某不便插手,当过问知县大人才是。”
常晏也没过多强求:“既如此,那便罢了。”
话落,他带着自己的人和官兵如潮水退出客栈,周遭即刻黯淡宁静。
辛流脸上收了笑意,示意陈鹏远附耳过来低语两句。
陈鹏远眼前一亮,点了头回房锁上门。
剩下的郑二两人疑惑地问辛流:“六姑娘,陈副手怎么了?”
辛流面上闪过看好戏的神情,轻笑道:“当然是准备还某人一份人情啰。”
县衙的主院内,知县大人正揽着美娇娘睡得香甜。
一支利箭突然破窗而入射碎了床帏边的花瓶,直直扎入床架上,惊得知县将美娇娘掀翻至床底。
美娇娘“哎呦呦”地一声声娇呼,没能换得知县的怜惜。
知县披头散发拨开床帘,小心探头查探,见那箭身上捆着一张纸条。
“别叫了,点灯来。”他对床下的女人喝道,自己则先定睛望了眼窗外,再取下这张纸条。
女人连滚带爬地点来油灯。
知县就着昏黄的灯光,展开白纸,其上别无他话,大书两个字“老贼”。
他心下一跳,霎觉不好,急急穿上鞋高声朝外唤道:“来人,来人呐!”
知县前去拉开房门,小厮恰巧到门前。
他攥紧了小厮衣襟,沉声吩咐:“马上叫杂役房的那两人出府。”
小厮被吓一跳,连连称是。
结果还没等他回身走两步,又见师爷满头大汗地跑来,对着知县惊呼:“大人,不好了,那位贵人带人把咱们府衙围住了!”
10. 配合
常晏提刀踏入县衙的大门,灯火在他眼里一寸寸照亮这座处处秀雅别致的府邸。
长廊拐角,崇仁知县撩起官服的衣摆,抱托着乌纱帽步履匆匆地赶来。
他在常晏跟前站定,谄笑着躬身问候:“问大人安,下官有失远迎……大人,您不是带人在县城内搜捕贼犯吗?可是人手不够?或是腹中空空、身感疲惫?那下官赶紧差人奉上茶水吃食,您意下如何?”
常晏俯视他头顶发髻,语气中满是戏谑:“知县大人似乎非常肯定我没抓到贼犯呢。”
知县一时冷汗直冒,赔笑道:“下官是崇仁的父母官,食百姓粮米、朝廷俸禄——大人在外搜捕,下官在衙内也是寤寐不安,时时关注动向,盼着能早日肃清贼子、以振朝纲。”
常晏低低笑出声:“我在县城内遍寻不见贼犯踪迹,唯有知县大人的府衙还未涉足,现下有你这一番话,想必也不会怪我冒犯。”
知县的脸部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两下:“大人您客气了。”
脚步声渐近,紧接着响起隗楼的声音。
“大人,知县的师爷方才在书房内鬼鬼祟祟行事,被我们捉住。”
师爷被朝前一推,滚至知县脚边。
隗楼命人将搜得之物递于常晏眼前——满是残页的火盆旁还有半部账本,除此之外是一根箭羽。
常晏捧起半部账本翻了翻,一旁的知县霎时面色苍白,脚边的师爷更是在瑟瑟发抖。
粗略过了几眼,常晏便冷哼道:“好一个父母官。”
知县“扑通”跪在地上,为己辩驳:“大人明察,下官只是投资了一些商贾店家,这都是他们分给下官的红利。”
如此蹩脚的借口——常晏不屑再看他,拾起箭羽问隗楼:“这又是何物?”
隗楼严肃答:“有人靠此箭替我们引路……”
一记信号弹打断了隗楼的话,猩红的光芒点亮夜空。
常晏即刻吩咐隗楼:“将知县及其师爷拿下,府中其他活口全部控制起来,一个也不放过。”
话落,他领一队面具人朝信号的方向行进,快速到达花园,恰巧见隗檀被一黑衣蒙面人从阁楼顶上击落。
常晏长眸微眯,飞身托住隗檀的后背,替其稍作缓冲之后复丢至草地上。
随后,他落在房顶上,拔刀运气直劈,猛冲那黑衣人面门而去,却被后者闪身躲过。
他未尽的刀风落在青瓦上,破开一个大洞。
常晏目露寒芒,再次旋身追击,朝人胸腹扎刀。
对方反应很快,仰面伸手,小臂上的寒铁护腕一挡,抵离近在咫尺的锋面,而另一只手则撑住楼顶的青瓦,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翻腿踢向常晏的前腹。
常晏弓身后顶,堪堪错开一脚,迅即左右撩刀,快步逼眼前之人后退。
退无可退,此人即抬腕反压刀刃,瞬间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常晏这才看清了一对狡黠的眉眼,耳畔还听得一道浅浅清音:“大人。”
他神色一怔,手下松了劲。
对方立刻翻动手臂,往花园池塘边的假山放出一支袖箭。
似是射中了机关,地面应时发出轰隆隆的震响,假山缓缓开始移动,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周遭倏尔一静。
“隗檀。”
常晏打破平静,令隗檀前去察看。
隗檀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取来火把,屏息往洞内探去。
就在此时,一八尺大汉手握大刀从洞中跃出,接着狠推出一掌,将假山复归原位。
而后此人挥舞着大刀在形成围困姿态的人群中豁出一道口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逃窜。
常晏与黑衣人对视一眼,同时追去。
黑衣人举臂稳固袖箭,锁定前方那人的肩膀,射出一箭却被其背刀挡下。
不等人回神,另一支箭下一秒从斜上方呼啸飞来,深深刺进那人的大腿前侧。
常晏见前面的贼犯脚步趔趄,抓住机会持刀劈砍而下。
贼犯咬牙倒手,回身挥刀硬抗。
其内力深厚,震开常晏两步。
而贼犯刚斩断腿上的箭羽,还未缓口气,黑衣人插空又推掌而来。
他连忙拧腰横扫,那黑衣人偏偏不按常理出招——先是换掌为拳,继而加重腿部进攻,视利刃于无物,拳风腿风直击面部,寸寸紧逼。
那贼犯招招暗攒内力,最终全力运于大刀上的刹那,常晏瞳孔骤缩,压刀平刺过去,试图替黑衣人抵挡住这一击。
谁料,那黑衣人两指迅速勾住常晏一侧的腰带,将他拽至身后,随之灵敏跃起,铁腕对着贼犯的大刀狠狠下劈,干脆利落地震断刀面。
两力相冲,贼犯不敌,倒地喷出大口鲜血。
常晏的刀尖顺势抵住他的咽喉。
地面上的贼犯兀自艰难喘息,话音微弱:“我的债还清了……”
语意凄怆,他终是拼尽全力撞上刀口,没了呼吸。
常晏眸色暗沉地凝了眼他的面孔,抬眸望向黑衣人,眼神似在求证。
黑衣人回他两个字:“阿孝。”
“大人,逃走的贼子已经在假山下的地窖内找到。”隗檀急急奔来告知常晏这个消息。
见他接近,黑衣人朝常晏眨眨露在外面的明眸,转身施展轻功,翻墙落在屋脊上。
隗檀见状,拔刀去追,三支利箭破空而来,挡住他的步伐。
他回首盯向箭羽来处。
常晏瞥到县衙外的高楼上闪过另一道黑影,猜到其与前者是一伙人,于是启唇制止隗檀:“不必再追。”
隗檀前后估量,还是以常晏的话为重,泄气退回常晏身侧:“大人,地窖内的贼子又怎么办?”
常晏拾布擦拭着沾染血迹的刀刃,漫不经心道:“再撬不开他的嘴,就送他去见阎王吧。”
月落日升,天色将明,崇仁县城城门照常大开。
辛流四人纵马出城,驰骋在丘野平川上。
“六姑娘,陈副手,你们今晨到底去干什么了?怎么县城说解封就解封了?我还以为至少要等上两天呢。”
郑二伏身于马上,追问前方两人。
陈鹏远下意识掂了掂背上的沉弓,接住辛流瞥来的视线,无奈敷衍:“可能事情解决了,县城自然便解封了。”
“也就是抓到朝廷要犯了?”郑二兴奋探头。
辛流反手把包袱砸进郑二怀里,勾唇怼他:“你这小子问题真多,闭上嘴,当心吃到本姑娘马蹄的沙尘。”
郑二接下包袱,挠挠后脑勺,脑子里又冒出新的想法,大胆提议:“六姑娘,大路宽敞,要不同我赛马吧?”
辛流睨他一眼:“好小子,敢跟你姑奶奶叫板,那就看看谁先到吉安!”
郑二当即应下。
两人挥鞭朝前猛进,沿途的风景与他们错身而过。
陈鹏远与另一人不紧不慢地追随。
后者吐槽道:“六姑娘惯爱兴起逗人玩儿,郑二哪识得去吉安的路呢?”
闻言,陈鹏远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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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笑容,眼神却不自主飘向身后愈来愈远的崇仁县城,暗自祈祷:希望接下来一路安宁……
翌日黄昏,辛流四人顺利抵达吉安府。
他们牵马落定福来客栈,正欲往里走,门边揽客的小二认出辛流:“哟,辛镖头,您回来了。”
辛流闲散开口:“我的人还好好在这儿吧?”
“不巧,他们今日被温家主派人接到温府小住,未时刚退了房,托小的转告您消息。”
辛流挑眉,对这个答复也没太意外,掏出几枚铜钱递给这小哥:“行了,谢你转告。”
小二喜笑颜开接过,说起讨喜话:“多谢辛镖头,祝您如意顺心,节节高升。”
辛流瞧他喜气,又多递了两枚,这才喊上其他三人往温府去。
他们甫一来到温府门前,便得了通报,管事亲自来迎,待他们为贵客。
瞧郑二喜滋滋的模样,陈鹏远不由提醒他两句:“在别府做客,万事规矩一些。”
管事听闻忙笑着解围:“无妨,小兄弟年纪轻,活泼敞亮,反而教人亲近。”
辛流在旁侧含笑,没有反驳。
他们一行人先去拜访了温老家主,紧接着进后院入席用膳,同孙非悬几人愉快会面。
小酌几杯后,孙非悬撑着额角在辛流耳旁低声话闲事:“六六,你可算回来了,这个温家古怪着呢。”
辛流以酒杯掩唇:“有何古怪?”
“我先前就奇怪温府的本家少爷小姐此时应当都不在府才是,趁你走的这几天,我细细打探过,原来温府现存的这两姐弟是近些日忽然冒出来的,极可能是假的温家人……若真的如此,他们大张旗鼓招我们这帮人护送假公子假千金入京,是不是很古怪?”
虽然孙非悬的疑惑都快从眼瞳里溢出来,辛流对知道的相关讯息依旧选择守口如瓶。
又因着多知道一些,她对整个事件的框架也更明晰一些。
但还远远不够她放下对前路的警惕——至少她要知道这两个人大费周章入京的目的是什么,才能判断自己该何时抽身。
“对了,你道巧不巧,你走之后,那位温公子也出远门了,说是在外经营的商铺出了些问题,要先去解决掉再回来启身。”
孙非悬摇着羽扇,眼中充斥着对这套说辞的不相信。
辛流眉眼弯弯,举杯劝道:“咱们押镖而已,弄这么清楚又不当官断案,对雇主的事装聋作哑即可,何必自找烦恼?”
“我这不是担心咱们不清不白被人坑死了嘛。”孙非悬瘪了唇角,和辛流碰杯对饮。
辛流别开眼:“有本姑娘在,不会的。”
这话说得有些没底气……在崇仁走过一遭后,她实则也有些拿不准了。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红纸黑字的合约一旦违背,违约金便堪比天价不论,说不定还会吃官司。
辛流于内心深处叹了口气,不过很快便重整了心绪。
管事安排住房时,由于辛流是队伍中唯一的女子,被单独分到了一处院落,令见宁镖局众人艳羡不已……
临到半夜,凉风萧瑟,雨打芭蕉。
窗前忽而传来一声异响,辛流立时从睡梦中惊醒。
宝剑在侧,她凌厉的眼风扫向窗口。
一时间雷雨滂沱。
银白电光划过黑暗,短暂映照出来人高挑逸然的身形轮廓。
夜晚放大了人的感官能力,他的嗓音与雷鸣一同鼓动辛流的耳膜。
“你醒了?”
11. 夜访
“大人?”
识辨出来人的音容,辛流刚松口气又提起精神:“您怎的来吉安了?”
她本想问的是,他怎么来她房间了……可转念一想,决定若这人不亲自摘下他的面具,那她便装傻充愣到最后一刻。
常晏挡在窗口,雨水拍打着他的后背。
他浑身将湿微湿,听闻辛流问话,仅仅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
辛流半坐起身,眼神左瞥瞥右看看,觉得满屋子忽然盛满了尴尬的冷气,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聊些什么。
常晏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静静注视着她。
“这雨下得怪大的吼?现在应该有丑时了吧,也不早了……”辛流语意中有赶客的倾向,受不了有人像个木头一样杵在路中间。
不过要是这人真是根木头,她大半夜便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话还没落干净,辛流猛地嗅到空气中散发的一丝血腥味。
常晏垂下眼,淡淡询问:“那我走?”
一定是错觉,辛流竟然从他身形和语气里捕捉到了委屈的情绪——真是见鬼……
瞧常晏缓缓背过身,她皱脸挠了挠发痒的脑袋,总觉得每次遇上常晏,事情就会变复杂起来,她也会变得比平常更纠结。
她掀开被褥,磕磕绊绊唤住常晏:“大人,那个,我的,我的意思是,天色不早了,雨又这样大,您不嫌弃的话,在这儿将就一晚?”
后者闻言顿住脚步,略带犹疑地与前者对视:“可是,这间房只有一张床榻。”
辛流一骨碌蹬上鞋,披着外衣道:“没关系,这院子挺大,侧边还有两间客房,我去那里睡。”
常晏即可又转身回头,作势欲走:“那算了,徒惹得你失了自己的房间。”
哥,你要住的话,又不让她去其他房间,到底想干嘛?
辛流的眼睛在常晏身后骂人,骂着骂着,被骂那人转过头幽幽瞟了她一眼。
她噎住一秒,突然福至心灵。
“大人,您不会是想……”
辛流的表情一言难尽:“虽然作为江湖儿女,我向来不拘小节,但此处毕竟是他人府邸,且男女授受不亲,我……”
“你想哪去了?”常晏看似被她的表露出来的想法震住。
两人皆迟疑了片刻。
常晏重新先开口:“你有金疮药吗?”
辛流点头,起身从包袱内翻找——粗布滑落,寒铁护腕显现于夜色中染上冷光,旁边是几个歪歪倒倒的瓷瓶。
她选中一个瓷瓶,反手扔给常晏:“喏,要清理伤口的话,屏风后面的铁盆里有水——放心,我没用过。”
她扬了扬下巴,朝常晏点明位置。
常晏看了眼简约的屏风,目光又凝向她。
辛流笑得讨好,向天竖着三根手指作发誓状:“您放心,我万不敢偷窥贵体。”
常晏这才去了屏风后。
辛流拉下唇角,踱步至窗台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斜风带雨,她暗自腹议:这一天天的,还能不能让她睡个好觉。
她拉紧外袍的衣带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反而将窗户完全大打开。
雨声渐响,耳畔依稀传来屏风后的水声,她的思绪逐渐开始发散。
老是装不知道,好像挺累的,要不要勾着他自己道出身份?
算了算了,知道了反而麻烦,还是不牵扯的好。
嘶,刚才这人表现得也太嫌弃她了吧,明明夜探闺房的人是他好不好?
呵,以为老娘稀罕他吗?长得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身材好的她更是看厌烦了。
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对这人感兴趣的,一看便知,他跟温青都是脑瓜滴溜溜转的人……她可不喜欢这种人。
说到温青,她和屏风后面那人似乎、好像、或许,差点成为一家人?
“什么破缘分?”她望着漆黑的天边轻轻嗤笑出声。
常晏刚随意地套上袖口,便听见这一声嗤笑。
他循声透过屏风看向窗台边的辛流,面具之后的眉头不自主地蹙起。
“关上窗,冷。”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辛流闻声在心中暗骂,但还是老实合上了窗。
她回身时弯着眉眼:“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
常晏心情仿佛一瞬间就低落下来,声音也比一开始更为低沉:“把药拿进来。”
辛流不介意地答“好”,拿起桌上的药瓶,走到屏风边递给他。
还没走开,便见屏风后那人发泄般将药抖进衣袍里。
辛流大惊特惊,这可是她花了三两白银才买到的上好金疮药。
她的钱啊!
终究受不住有人如此糟蹋她的白银,辛流忍不住开口:“大人,要不我替您上药吧。“
常晏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侧头强调:“我伤在后背。”
辛流大咧咧抬手一挥:“没事,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不管怎样都不能浪费她的钱!
就这样两人转战至桌边坐着。
常晏临到头却握着腰带有些扭捏:“你真的要帮我上药?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
紧盯着他后背的辛流豪气撂话:“脱!”
常晏见她如此豪横,咬牙眼一闭,把自己的外衣褪堆于腰间。
辛流也应时看见他里衣上赫然一道醒目的血痕,抬手扒开这层布料,映入眼帘的是背脊处六寸余长的刀伤,没再流血,但情况不太好,似乎因为浸泡得太久,外皮水肿泛白,而内里更是粘连发炎,一塌糊涂。
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忍下来的?
除此之外,他其余裸露的皮肤布满各种伤痕,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刀痕或箭疤。
她行走江湖十余年,还未想象过人的身上能有这么多创伤。
辛流没教震惊停留太久,余光留意到男人攥紧的拳头和脖颈手臂上迸出的青筋,她竟然一霎那体会出他的局促。
“大人,有些事我本不该过问,但实在好奇崇仁的事最后怎么解决的?”辛流取出另一个药瓶,用小竹片挖出一坨白色乳膏,敷上伤口。
药膏冰凉,落在常晏身上那一刻凉得他打了个激灵。
不知怎的,紧接着他却觉得耳尖有些发热,连忙转移注意力:“你是在说崇仁知县的事?”
辛流替他将药膏抹匀:“嗯,以及阿孝拼死去救的那个人是谁?”
“我令人将崇仁知县押入了地牢,向京中也去了急报,私产一律充公,后面的惩罚看上面安排。”常晏解答道。
伤口范围太广,辛流又抹了一坨药膏:“那崇仁现在主事的是谁?大人您的人吗?”
常晏耐心解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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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皆按朝中规矩,知县无法任事,则令县丞代之……至于阿孝拼死救的那个人,其实你也认识。”
“哦?”
辛流被引出了几分兴趣,放下竹片,往伤口细致撒上金疮粉后,探头问:“谁啊?”
“无名山的军师。”
辛流回忆起无名山那名对她出言不逊的长须男子,惊异得轻呼:“他?他被你们活捉啦?为什么呀?”
常晏难得见她这么夸张的反应,默默勾了唇:“无可奉告。”
辛流立即在他背后挤眉弄眼地做鬼脸,无声用口型吐槽:小气鬼。
她没找到干净的白纱,犹豫了一会,找出贡自己的换洗崭新里衣,提剑割出几节布条。
耳畔响起布帛割裂的声响,常晏回首一瞧:“你……我会赔你一件新的。”
辛流瞥他一眼,兀自将布条连结在一起:“大人,您还不如赔我些钱财。”
“你很缺钱?”常晏反问。
辛流真情实意地点头:“对啊,不然我何必大老远跑来比武接镖呢?”
常晏的喉结一滚,看向墙壁的眼眸中包含几分不解。
“但老实讲,钱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也没有特别重要。”辛流握着布条贴上常晏的创口,顺着缠缚的轨迹绕至常晏身前。
骤近的距离,使她的呼出的热气落在常晏胸口。
常晏的脖子一瞬泛出粉色,而辛流专心忙着手中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为什么?”他继续故作镇定地探问。
辛流手指绕着结:“钱没了可以再赚,身体糟蹋坏了,小命就容易丢。”
她的手一向不太巧,给他打了个死结,随后还无事发生般嬉笑调侃:“大人,我六岁时便懂的道理,您如今怎么还不懂呢?”
常晏哼笑一声,这是在说他连个六岁娃娃都不如呢。
“看来辛镖头是不想要捉贼的报酬了……”
“要!”辛流眼瞳刷地一亮,连忙奉承起来:“大人,我方才说笑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报酬还是照给如何?”
常晏眼底尽是她明眸皓齿、娇艳得夺睛的明媚笑颜。
他心下一动:“你……想不想揭开我的面具?”
辛流眼皮一跳,神经在呐喊:危险!危险!
她假装泰然自若答:“大人您怎的也说笑了——为人嘛,都有些自己的小秘密,我若是擅自揭露,岂不是冒犯?”
“那若我让你揭呢?”常晏忽而攥住辛流的手腕,探身向前,把面具凑至她眼前,视线丝毫不从对方的表情上移走。
夜空划过银电,惊雷炸响,震耳欲聋。
“大人,再近就真的男女授受不亲了。”
嘴上说着“授受不亲”,辛流却分毫没有向后挪动,笑凝着常晏的双眼。
常晏因她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而清醒。
他居然也会犯这种糊涂——不该是这样的……
常晏松开手,匆忙收回视线,拉起衣袍系上腰带,跨步翻窗离开。
“明日我会托人将报酬和赔偿一并送过来。”
辛流半蹲在原地,听得他留下的这句话有些出神,目送其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
屋外雨声渐稀,雷鸣渐停。
屋内长久的平静后,辛流长叹一声,抬步再次合上窗户,之后返回榻上安然入睡。
12. 常晏
哒嗒哒嗒。
狭窄空荡的通道内,入目是一片黑暗,独行的脚步声于耳畔逐渐清晰。
一只手缓缓推开一扇大门。
光影聚集处——那棵榕树下,刀刃毫不留情地落在垂髫小童身上,划出一道血口。
“你太慢太弱了。”
对面发须花白的男人冷脸收刀:“今日天黑前挥刀三万次,完成不了便不准吃饭。”
小童肩上的血顺着手臂滑落,可他仅仅眼神无光应承男人的话:“是,首领。”
男人唤来年长一两岁的隗棋作监督,转身回了书房。
“一、二、三……”
隗棋在一旁将小童挥刃的次数大声念出来。
榕树下尽是刀锋呼啸与孩童报数的声音。
从清晨到黄昏,两人滴水未进。
“两万六千九百五十六、两万六千九百五十七……”
小童的手臂瑟瑟发抖、血流不止,挥刀的速度越来越慢,全身都被血汗浸湿。
而隗棋则口干舌燥、喉痛欲裂。
忽然,一道稚嫩的声线在书房内响起:“舅舅,这是我今日做的功课,请您过目。”
男人温和回他:“看来夫子称你在课业上颇有进益并非夸大……但你不可自傲,还需继续精进才是。”
“是,外甥谨记。”
小童僵硬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眼神已顺着声响飘去——那张同他基本一模一样的面孔映入眼帘。
“两万七千零一、两万七千零二……”
瞬间,他眼前开始发黑,天旋地转晕倒的前一秒,对方眼尾那颗红痣格外扎眼,这是他和他外貌上唯一的区别。
不知过了多久,小童在简陋的房间内醒来,肩部的伤口已得到了妥帖的处理。
被他称为“首领”的男人大步走来,俯视他一眼,启唇道:“既然醒了,那就练字看书吧。”
小童回过神来,瞥向自己受伤的右肩。
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冷笑出声:“阿青惯用左手,你最好尽早改掉右手写字的习惯……刚好阿青交来了新的功课,你就趁夜将这份功课抄上五十遍,熟记于心。”
小童麻木应道:“是,属下遵命。”
他浑身酸痛,腹中空空,突然想起陪他受罚的隗棋,忙出声询问抬步要走的男人:“首领,隗棋他……”
结果刚起话头,便被男人打断:“你的职责是保护阿青,只需听命于他、关心他即可。”
小童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心情难诉。
那一夜,明明是初春,却尤带晚冬的寒意。
小童端坐于油灯边,用不习惯的左手一遍又一遍临摹下了他人课业……
后来小童成长为少年,他收到了平生第一份礼物——一副灰狼面具、一把长刀、一柄短刃——在他随之而来的长久岁月里,这就是一切,直到……
少女清脆的嗓音不断在忽明忽暗的空间中交织回响。
“喂,这是金疮药,你要是还能活着,以后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吧。”
“这里是后院,公子不在前院用膳何故进入后院呢?”
“有时候,倒想像只不牵线的纸鸢,乘着风四处飘荡。”
“既如此,我就愿你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愿望。”
“你不要愁眉苦脸嘛,笑一笑,就当庆祝我即将脱离人生一大苦海,好不好啊?”
……
咔哒——清风颂音,将窗叶反复拍打在墙壁上,也拍打在和衣斜倚床头的那人心尖上。
常晏凝着头顶的床棱出神,情不自禁伸手穿过衣襟,抚摸系在胸口处的死结,继而忆起背上这道伤的来历。
崇仁县衙的地牢内,那重新被捉回来的贼子或许是知道已穷途末路,失去强撑的心气便再受不住严刑拷问,交代出自己和阿孝的来历。
他曾是造成半年前京师内乱的六王之一豫王府的家臣,豫王自杀后,他孤身南下逃至崇仁陷入了匪窝,靠着些小聪明活命下来,做了无名山的军师,还与大当家称兄道弟,也算过了一段快活日子……接下来即是被捕的情节。
而阿孝,则是一名豫王府的暗卫,多年来替豫王铲除了不少异己,还受过他这位豫王家臣的恩惠。
巧合的是,叛乱结束后,两人同样逃至崇仁,甚至主家之间还有往来,却因各种机缘始终未得相认,直到见宁镖局派阿孝报信,他们才照面重逢。
阿孝知晓无名山被官兵剿灭,特地去搜寻过他的尸体,发现不在便猜到他是被人捉住了。
于是阿孝伙同无名山残余的山匪,明面上是刺杀崇仁知县,实则在判断他被关押的位置。
等到看守他的隗檀以为捉到背后大鱼,带人倾巢而出那一刻,即是阿孝救他的好时机。
阿孝跟随其义母行商拐骗时得知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崇仁知县年年都有参与客栈的分红,常常靠权势替黑商庇护,暗地里收刮着不义之财。
他受刑后腿脚不便,也心知常晏的人发觉异常会即刻戒备全城,便让阿孝借机要挟知县,将他二人藏于县衙内,这才躲过了多日搜捕。
说到最后,这贼人嗤笑一声:“你们高估了我的价值,我虽为家臣,但不曾受过豫王重用,全然不知豫王世子的下落,除了阿孝这个死脑筋,更没有人愿意来救我了。”
常晏听罢,眼眸中的凛寒似常年不化的积雪。
他在此人跟前缓缓俯下身,音量控制在仅两人可听见的范围内:“你的价值可不是由你自己说了算的。”
说时迟那时快,在贼人想要再出声的刹那间,常晏飞速点住他的哑穴。
“把他带回去看押。”
隗楼与隗檀彼此对视一眼,虽不理解常晏的意图,但听命照做。
地牢外白日普照,朗朗清坤。
一行人才刚暴露于日光中,围墙外埋伏好的暗箭目标明确射向被押于人流之中的贼人。
比暗箭更快的是常晏的动作。
他迅疾如一道残影,唯有耳畔利器相接的铮鸣在证实,这场请君入瓮的戏码还是成了。
常晏露出的一双星眸中满是势在必行的杀机:“一个不留。”
隗楼与隗檀听到微风送来的这一声令下,于他身后毫不犹豫抽刀而出,领着部下奔向围墙外的对手。
常晏回首走向丢了依仗跌落在地的贼犯,居高临下视其为蝼蚁。
后者悚然嗫嚅嘴唇,口型在说:“我知道……”
常晏直接反手持刀挑破其咽喉,喷射而出的鲜血落在玄黑色的衣摆。
他轻声回应躺在地上瞪大双眼的贼犯:“不必了,你说的太迟。”
话落,几道梅花镖破空飞来,常晏身体比头脑先做出反应,背刀旋身刚挡下一击,应时拔出腰间的短镖投向梅花镖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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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那人仰倒下墙头。
还没完全松一口气,常晏又瞥见隗檀腿上一软。
他一瞬便提刀猛冲过去抵飞敌方对隗檀的致命攻击,一边撑扶起隗檀,一边应对扑面而来的刀剑。
由此,他的背部被敌人见缝插针划出了长长的血口。
常晏动作未因受伤有所迟顿,侧腿踢翻那偷袭之人。
“大人。”
隗檀惊讶的声音从狗头面具之后传出,他腿有旧疾,刚受过严刑责罚,此时恐有复发。
哪怕他额前痛得冒出冷汗,仅靠单腿承力,也尽可能强撑着挥剑迎敌。
若丧生于此,隗檀绝无怨言——毕竟优胜劣汰,有时只发生在一瞬间。
但他着实没想到常晏会屈身前来救他,甚至为此受了伤。
最后一挥落下,县衙的围墙边堆尸成山,常晏的人纷纷收刀。
多张龇牙咧嘴的兽类面具在阳光的映射下泛出冷光。
“清理掉这些尸体,解除县衙附近的围封。”
常晏刚吩咐完隗檀,便又对隗楼道:“备马,待我传信入京,便即刻回吉安。”
“大人,您的伤……”隗檀透过他后背破裂的衣物看到那条狰狞的伤口,不由开口。
常晏低声道了句:“无事,你还未领完的刑罚等回京后要补上。”
紧接着他纵身离开县衙。
留在原地的隗檀看向身侧的隗楼,不可置信问出声:“大人这是?”
隗楼拍拍他的肩膀,长叹无言。
大人又心软了……
常晏写完递交京中的信件,连伤口都忘了处理,换身衣服即又再次启程。
隗楼目视他策马扬鞭赶路的背影,不知常晏为何这么着急回吉安,哪怕路遇暴雨也未有停歇。
唯有常晏心里清楚,他从救下隗檀那刻起,一直占据他脑海的是一双鲜活明亮的眼瞳。
有着这样一双眼瞳的主人,热烈如朝阳,偶然分到他身上的阳光是那样灼烧刺痛,却让他清醒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既然她能为了她的部下孤身驰援,那他是否也能向她靠近一些……他想立刻见到她——马不停蹄、迫不及待,付出一切代价。
抵达吉安,刚在温府前下马,他来不及换掉湿衣,也不敢摘下面具直面于她,甚至对着急前来的最终目的感到混乱,只深知自己想看她一眼,一眼就成。
于是,他不顾礼数,翻窗而入,偷偷注视着那张安恬睡颜。
她好像没怎么变……
他看了一会儿又一会儿。
故而,在她睁眼的那一秒,常晏便感知到了。
他默默承认自己经受不住诱惑,看见她之后还贪婪地想同她再说说话。
银白电光划过黑暗,他的声音湮没于雷鸣中:“你醒了?”
而她的声音清晰可闻:“大人,您怎的来吉安了?”
窗外雨落不停,他心头同耳膜一齐泛痒,无比肯定,这即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
“你们怎么来了?”
隔壁院传来的话语似在与昨夜的场景重叠。
常晏心神微动,起身行至窗前,交谈声愈发清晰——是辛流在同见宁镖局那几人对话。
他登时反身朝温老家主派人替他置办的衣柜走去,边走边蹙眉思量。
今日,穿什么比较好呢?
13. 试探
辛流一掌劈向树丛,残叶裹着水珠簌簌落下。
耳边脚步声轻悄,她视野末端的拱门后探出一个个脑袋。
辛流收掌于腹,吐出口浊气,抱臂睨着这行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好整以暇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门后见宁镖局的几人见状,尴尬地现身走进院中。
“六姑娘,早啊。”
辛流望着这群年轻小伙,挑眉反问:“老实交代,你们一大早跑姑奶奶这儿来干什么?”
他们支支吾吾一阵后,才小心翼翼回答:“六姑娘,我们想跟着您习武。”
“习武?”辛流轻笑一声:“平时怎么不见你们有这种劲头?莫不是一时兴起?”
“他们呀,早就眼馋了,可惜怕六六你嫌弃他们太弱,一直不敢提这事。”
孙非悬摇着羽扇翩翩而至。
辛流听后再次打量这群紧张得搓衣角的小伙:“真的?”
他们刚诺诺点头,便又听辛流道:“那如今怎的又敢了?”
孙非悬不知想到了什么,以扇掩面,噗嗤笑弯了眼。
辛流侧头瞥他一眼,继而注视着面前几人,等待他们亲口答复。
几人犹豫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答:“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想跟着您习武都还没成,外头却来了个其他镖局的人当场就要拜师,这还得了?”
辛流脑筋一时没转过弯:“嗯?什么其他镖局的人?”
“师父!”
话落,院外传来少女的高呼。
辛流顿时福至心灵,同一旁看好戏的孙非悬对上视线。
这位叶家小姐还没放弃呢?
孙非悬朝她挤挤眼。
所以咱家镖局这群小的才急了眼嘛。
辛流扶额无奈之时,叶悯一身青衣持剑,灵巧穿过拱门进到院中。
她一见辛流,便哒哒奔来,口中还唤着:“师父!”
辛流连忙抬手打住她的动作:“叶小姐,你这是?”
余光又瞅到门边接踵而至的客人,辛流不得不感叹,今晨她的院落似乎格外热闹。
她顾不及身边的少男少女,先带上客套微笑往门边抱了拳:“温小姐,有失远迎。”
温翦月款款而来,甫一立于门边,院中的少年人都不由倒吸一口气,眼睛看直了——这温家小姐,当真是仙姿国色。
“叶小姐上门拜访,称与辛姑娘是旧识……我托人向孙先生打听过,再三确定并无不妥,这才领人前来,还望辛姑娘勿怪打扰。”
辛流倾听着她的柔声细语,抽空皮笑肉不笑地瞪了眼孙非悬,转头回应温翦月的话:“哪里哪里,温小姐客气了。”
叶悯见两人寒暄得差不多,当即开始步入自己在意的正题:“师父,我想好了,我要加入见宁镖局,同你们一起行镖……这事我已经告知哥哥和刘阿叔了。”
说着,她还偏头寻找温翦月的庇护:“我跟温姐姐也说好了,要是你不同意,我就做温姐姐的女护卫,随你们一块儿去应天府——反正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你。”
辛流捏着眉心,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孙非悬先接了话:“叶小姐,你无非是想同我们家辛镖头学武学剑,可万事讲究先来后到。”
他用羽扇指了指身旁这群虎视眈眈的年轻小伙:“喏,他们还在你前头排着呢。”
叶悯看出这些人对自己的抵触,委屈巴巴地看向辛流:“师父,你不是不轻易收徒的吗?”
辛流低头瞧叶悯一眼,又侧目瞧自家镖局的这波人一眼。
后者也不甘示弱地恳切唤她:“六姑娘。”
辛流被他们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拂手无力道:“既然你们接下来都要随行去应天,那本姑娘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你们我一个不收;二,我只收你们其中一个,看你们表现的好坏上位,在此之前,绝不许叫我师父,否则直接取消入选资格——你们要哪个?”
“师……”
叶悯刚想唤辛流一声,被后者的眼风扫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闷声闷气答:“我选二。”
辛流把目光投向另一群当事人,他们亦齐刷刷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好,事情解决了,从这个院子出去,你们该干嘛就干嘛,解散。”
辛流满意合掌,指挥他们离开院落。
孙非悬偷偷在羽扇后面对她伸出大拇指以示肯定。
妙啊,不愧是六六,此缓兵之计甚妙。
望见一拨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垂头丧气地被赶出院子,在门边观望许久的温翦月不禁浅浅勾唇。
辛流回过神应对这位故人:“令温小姐见笑了。”
温翦月轻轻晃头:“我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少年人,男男女女不拘小节聚于一堂,想来是江湖带来的风发意气。”
辛流不卑不亢与她的视线相接,尽可能忽略其眼中的探寻:“温小姐谬赞。”
“辛姑娘,可否邀你单独共进早膳?”
辛流眉尾一跳,应声下来:“荣幸之至。”
屏避众人,两人落座于凉亭。
婢女杏香替她们在石桌上布好饭菜,识趣退下。
“辛姑娘尝尝这雪梨银耳羹,润肺生津,颇为解暑。”
辛流顺着温翦月的话,仰头猛灌一口雪梨银耳羹,入口清甜,着实美味。
温翦月保持良好的仪态,微笑进食的同时,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对面的辛流。
“辛姑娘极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她缓缓言语。
而辛流则风卷残云般刨着饭,秉持着多吃少说的策略,一边夹菜一边作出相应的短促反应:“是吗?”
她一笑置之,仿佛并不放在心上。
温翦月放下竹箸,用手绢擦了唇角,认真道:“她同姑娘你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见其郑重起来,辛流随口多接了几句:“世上还有这种奇事?那她如今在哪?我倒想见见同我一般模样的人。”
温翦月低沉了神色,摇摇头。
“我仅有幸与其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她堂姐的婚宴……那时她前来贺礼,其余长辈亲友的添妆大多是首饰金银,她偏偏赠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温翦月顾自提及旧事。
辛流莫名慢下手中动作,随之也陷入了回忆中——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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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出半截匕首对红妆新娘说道:“我感念姐姐平日里的照拂,想着姐姐向来不缺华服金银,故而献上此礼,意寓斩断前路的艰险,也愿你必要时能有拔刀出鞘的勇气。”
“我永远记得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瞳,比那柄匕首的寒芒还要耀眼。”
温翦月凝着平静无波的湖水,欣赏之意溢于言表:“当时,很多人嘲笑她送的匕首寒酸,我却反倒觉得她是一个心有乾坤且真诚坚韧的女子。”
辛流垂下眸,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我见她于山寺中,同在一处避雨,她先唤出我的名字,令我甚为惊喜,坐下细谈才知,她竟与我一样在替故去的至亲燃灯祭拜,我们乃同病相怜之人……”
忽而,温翦月余光瞅见曲桥上驻立的一抹月白色身影,话音倏而停顿。
“看来温小姐很思念这位姑娘。”辛流没想到温翦月会将那两次短暂的会面记得这样清楚。
温翦月收回偏移的视线,不自然地牵动唇角,但语意中满是诚挚:“若再见时她需要我的帮助,我愿意尽我所能鼎力相助。”
辛流敏锐发现她的不自在,回首的刹那,熟悉的嗓音响起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气:“未料辛镖头和阿姐相谈甚欢。”
“温公子,您何时回府了?”辛流见到常晏那一套谦润俊朗的皮囊,登时也换上一副热情的面孔。
常晏折扇微迟,悠然走入亭中:“今晨方回。”
骗人。
辛流暗自腹议,耳畔温翦月轻语:“阿晏,此行可还顺利?不如同我和辛姑娘一齐用膳?”
这让辛流捉住了逃离这两人包围的机会,她起身抱拳:“二位多日未见,必定有体己话要聊,在下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辛镖头是在怪温某扰了清静?”
常晏此话一出,辛流哪怕再郁闷也只得赔笑:“温公子误会了……”
“阿晏,辛姑娘昨日也才回府,今日想必还有许多事未处理。”温翦月替辛流开脱。
常晏感知到两人对他到来的抵触,心下落寞,收起咄咄逼人的架势,却又似是看不得辛流那么轻易就从他眼前远去:“那倘若明日启程江宁,辛镖头能否在今日将一切准备妥当?”
辛流心知他有意为难,但依旧笃定答:“只要温公子、温小姐愿意,随时恭候。”
她不见惊慌,姿态镇定,反教常晏自觉没趣,任她离去。
辛流背身走向廊下时,还记得常晏方才怅然若失的表情。
她得意地挑动眉头,勾唇无声吐嘈:“幼稚鬼,跟本姑娘斗,让你瞧瞧什么叫实力。”
……
凉亭之中,温翦月嗫嚅朱唇正欲出声,常晏率先强调:“阿姐,你还是少接触她为好。”
温翦月瞬间拧紧一对黛眉:“阿晏,不管是阿青还是你,都给不了辛姑娘想要的。”
“我知道该怎么做……倒是阿姐,不要与不该交往的人交往。”常晏说完此话便微微佝偻着腰背,重新踏上曲桥。
白色的衣袂逐渐消失在湖边。
温翦月捏紧了手中绣帕,美目中的情绪似愤然似迷茫。
14. 启程
辛流向来是言出必行的性子,这不,刚和温老家主敲定出行时间,便带领镖局一干人等备齐家伙什,磨刀擦枪,点货记册。
温府上下从天明忙至夜深,辛流暂住院落的一墙之隔——青竹苑依旧喧闹。
辛流抱剑躺靠在院墙上,看似事不关己的悠闲模样,然而温家家仆抬花鸟双面屏风脚下一滑时,她顷刻翻身落至该家仆身后,架住人的同时,也托稳了这大件重物。
家仆连连朝她道谢,她则摆手一笑而过。
“辛镖头真是热心肠。”常晏刚推开书房的门窗便目睹这一幕,当即倚于门框边笑侃。
辛流见他那身月白锦袍似与清晨那件有细微区别,醒目的竹纹刺绣交织着灯火与皎月的光辉,衬得人更为神采奕奕。
辛流承认常晏确实有几分姿色,可不足以抵消她对其行为的不理解。
这么多贵重物品,他到底是游历还是搬家?
当然在常晏跟前,她仅以非常委婉的言辞提醒对方,这般做派在出行运镖过程中不太方便。
而常晏却道:“此行过后,温某同阿姐将久居京都,这些物件伴我多年,实在不舍别离,只得随身携带,还望辛镖头多多担待。”
辛流听罢,定定凝视他那张假装无辜的脸良久。
不儿,她也没惹他吧?说得冠冕堂皇,这人分明是在为难她。
她笑得咬牙切齿:“您客气。”
常晏返回屋内,合上房门,坐回书桌前时,他视野尽头里的辛流拉下嘴角,纵身翻墙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研墨提笔的手一抖,思及方才辛流的想怒不能怒的憋屈模样,忍不住抚额勾起了唇角,眸中盛满笑意,心道:辛流,看你还要装模作样到几时……
另一边,孙非悬与陈鹏远一前一后精疲力尽地踏进辛流的院落。
孙非悬坐下仰靠着石桌,腰间斜插着羽扇,无力地哀嚎:“六六,他们温府这是要搬家吗?东西太多了吧,我的双手造册登记到现在,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了。”
说着,他还虚弱地展示一番自己脱力的手臂。
陈鹏远也一脸担忧:“六姑娘,这么多贵重物品,随便损失一样便要耗尽咱们镖局半年的利收,我们真的要运吗?”
从青竹苑回来后,辛流一直憋了口郁气。
此时,她扬眉哼笑:“运,不过红纸黑字的条约上明明白白地写清楚了,我们运的是人镖。”
既如此,私人财产上有什么损失,可不要怪他们失职咯。
陈鹏远与孙非悬听懂了辛流的言下之意。
前者倒是瞬时眼前一亮。
后者则翻着白眼如同快要厥死过去,苍天呐,他这一天都白干了!他的宝贝双手啊!
一旁的辛流久违露出了邪恻恻的笑容。
温砚,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哼哼。
翌日一早,燕语莺啼。
辛流携见宁镖局此行一众郑重拜会关公和镖旗后,邀常晏、温翦月及其随行侍从入列上车。
不多时,温府大门前围上了一圈晨起看热闹的老百姓。
一切检查就绪,辛流一身利落的行头,于队伍最前端踏镫上马。
坐定后,她目视正前方高呼:“插旗!”
应时,队伍的车马皆被插上了属于见宁镖局的赤金镖旗。
“摇铃!”
马铃声依次从她身后响起。
“喊镖!”
魏叔立刻亮开嗓门,气势磅礴地喊出见宁镖局的名号。
路旁的百姓纷纷开始叫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至辛流身上。
辛流迎着朝霞,眼神坚定,浑身恍若镀了层璀璨金光,傲然挺立于马背上。
“启程!”
随着她令下,人群中霎时爆发了如雷般响亮的掌声,队伍也紧跟她的步伐徐徐前进。
常晏撩开车帘目不转睛地注视辛流的身影,飞鸟挣脱牢笼蜕变为鹰的感受在这一刻化为实质。
她一路往前飞,雄赳赳气昂昂,似乎永不回头。
常晏见状,不由为她唇角浅弯,下一秒却又难以隐藏从眉宇间流露出的几分忧伤。
他敛神放下车帘,恰巧没有看见辛流即刻的回眸。
辛流朝身后的同伴露出了一道微笑,令众人莫名安心。
收回目光时,她则不受控地在常晏所乘车辇的门帘处停驻片刻的视线后,继续带队前行。
夹在队伍中间的车厢内,两名少女一齐扒拉着车窗。
其中一人是温翦月由庐陵温府携带的两名贴身婢女中年纪稍小的杏雨,另一人则是以护卫身份随行的叶悯。
杏雨瞧着队伍前的辛流感叹:“辛镖头好神气啊!女子竟也能这般威武?”
“那是当然!咱们女子不仅能押镖,还能称霸武林、上阵杀敌呢!”叶悯颇为自豪地昂了昂下巴。
端坐于温翦月身边的杏香瞧她们迟迟不肯关窗,急忙警戒二人:“你们快关上窗,有违礼仪,小姐的仪容都被外边的平民看尽了。”
温翦月抬手阻断她的言语:“不必,开着窗通通风也挺好,况且我还带着幕篱呢。”
听温翦月这般袒护,杏香才作罢。
叶悯小声吐槽一句:“老古板。”
杏雨俏皮地吐了吐舌,接着之前没聊完的话题:“叶姑娘,你说女子也能称霸武林、上阵杀敌,是真的吗?”
温翦月同样好奇着等待叶悯的下文,连坐得无比端正的杏香也偷偷将注意力压过去。
这下,叶悯一肚子的闲话有了倾吐之处。
她轻晃脑袋,由着发辫愉悦地翘了翘尾巴:“我小时候常常听阿娘讲琅羽军女将的故事——二十多年前,琅羽军主帅的嫡幼女组建了一支女子军,随父兄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你说的是,故荣国公之女陆挽?”温翦月在脑海中搜寻到了相应的讯息。
叶悯点头惊奇道:“温姐姐你居然知道她?”
温翦月蹙眉:“我记得十四年前,匈奴再犯我朝边境时,失踪多年的陆挽带着陆家祖传的叠浪刀号召天下英豪共御外敌,一时为人称道……只是后来又没了她的音讯。”
“是呢,温姐姐那时候都有六七岁了吧,我才刚出生,还是长大些家里长辈跟我讲的。”
叶悯没察觉温翦月因被提及年龄而有一刻僵硬,自顾自顺着杏雨称赞陆挽巾帼不让须眉的话头往下说。
“叠浪刀因能召集千军万马列于江湖兵器榜榜首,而这常年居高不下的第二名则是一柄名为‘伶俜’的旷世宝剑。”
温翦月三人未曾涉猎过江湖事,此刻皆更为聚精会神地聆听。
叶悯掂了掂自己的佩剑:“江湖上有一句名言,‘刀有叠浪,剑唯伶俜’,叠浪刀可令万人拥护,伶俜剑则引动万人争抢——此剑的第一位使用者即是一名女子。”
听众们屏住呼吸,完全被吊起了胃口。
叶悯笑了笑:“她上斩贪官污吏,下制地痞豪绅,独创的剑法更是变化多端、难以捉摸,江湖人称其为‘剑中仙’,此后她还创立了以剑术闻名的遗山派,至今仍屹立于武学之巅,而她遗留于世的随身宝剑也被世人以她的名字命名。”
“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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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雨眼瞳晶亮。
温翦月赞叹:“哪怕身在后宅闺阁,我对遗山派亦有所耳闻,没想到初建者居然是女子。”
“人杰英豪多如牛毛,我们女子占一席之地又何妨?”
叶悯在车中骤然亮剑,见其余三人被骇得一缩,意识到不妥,讪讪收剑:“抱歉啊,说到激动处没控制好自己。”
温翦月平复下来,轻笑调侃:“没想到叶小姐有这样一番豪情壮志。”
闻言,叶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是化用了她人原话。”
“哦?是哪位前辈?”温翦月与杏雨杏香再次竖起耳朵。
叶悯面露崇拜的神色:“她叫琉星彩,一人一剑初入江湖便崭露头角……因江湖金榜除了兵器,还会以实力将在世高手排出前三百名,她从最末位开始挑战,连战百场亦不败,然而扬名的同时却也犯了众怒——数十位高手合力想要教训这位在他们眼里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新秀……她当场不怒反笑,江湖人杰英豪多如牛毛,怎就容不得她琉星彩占一席之地?”
“太过分了。”杏雨听到这,对主人公的遭遇颇为不平。
叶悯恍如身临其境,冷哼一声:“全江湖的人都没想到,琉星彩会赢下这场以众欺寡的对决,所谓的高手们皆输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剑下。”
这个结果同样是温翦月三人未料到的,她们震惊到失语:“才十五岁,她就已经这么强了?”
“是,她很强。”叶悯陷入回忆中:“以至于强到还未被她挑战到的高手人心惶惶——那时阿爹排行第六十,因此也整日忧心忡忡,害怕辱没我们临威镖局的门楣,只可惜……”
“可惜什么?”杏雨往前凑近一些,一颗心被高高悬起。
“可惜阿爹还没等来挑战,琉星彩便不知所终,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还在苟活。”
话落车厢内良久沉默,无一不叹惋。
叶悯接着忿然道:“后来,他们大肆宣扬琉星彩的用剑是先前下落不明的伶俜剑,还说她能战无不胜全靠宝剑加持,伶俜剑实则从那时起才正式与叠浪刀齐名的——但我看他们分明是盲目自大,瞧不起女子……”
“什么瞧不起女子?”孙非悬突然冒出头,看向敞开窗户的车厢内。
杏香迅速关上车窗,怒喝:“无礼!”
红日高悬,辛流令押镖车队停靠在隐蔽的树丛边稍作歇息,顺道让大家填饱肚子。
听闻孙非悬那处的动静,辛流提着水囊疑惑走去:“怎么了?”
孙非悬无奈地摇起羽扇:“我在后车听温小姐她们在车厢里聊得热火朝天,想着过来听个新鲜。”
叶悯跳下马车,见到辛流当即热情地迎了过去。
温翦月由杏雨搀扶下车,领着杏香向孙非悬致了歉。
孙非悬没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对她们聊的话题更感兴趣。
杏雨没有意会出侧前方叶悯挤眉弄眼的含义,坦诚告知他:“叶小姐方才讲到一个叫琉星彩的女剑客,我们都很倾佩她这样的女中豪杰呢。”
孙非悬一听这个名字,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们几人反问:“琉星彩?”
“咳咳。”辛流无心听他们闲聊,转身朝林中的溪水边走去:“我去盛水,你们聊。”
叶悯赶紧几步跟上去:“辛姐姐,我跟你一块儿去。”
孙非悬目送叶悯离开,又回头看向面前三个对此迷蒙浑噩的女子,敢肯定叶悯绝没有据实以告。
毕竟,一个曾屠灭山庄百余口人,被江湖宗门群起围攻的杀人魔头,很难会有人对她明晃晃地表示“倾佩”吧……
15. 暴雨
溪水潺潺,清澈可见底部小石。
辛流将囊口摁下溪面,任清水滑进囊袋中。
跟来的叶悯蹲在溪边挽起袖口拂水玩,水珠透明,折射出虹光,映得她的笑容更为烂漫。
辛流束紧水囊,抬眸朝她看去时见到便是这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样。
“你知道琉星彩?”此时众人都稍微放松了一些,辛流生出几分兴致跟叶悯闲侃。
叶悯听到她的问话,倒失了兴致不再拂水,嘟着嘴泄了口气:“就知道瞒不过你们这群老江湖,所以我才只愿意在温姐姐面前提她嘛。”
辛流勾唇诩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她在江湖上是个人人喊打的女魔头呢。”
“我自然是知道的,可她也确实很强呀——要是她没干后面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好了。”
“辛姐姐。”叶悯撑腿站起身,绷直唇线注视着溪中摆尾的游鱼:“你说一个人拥有得越多就真的越容易迷失吗?她那么强……难道实力也可以作假?不然她为什么要故意去伤害无辜的人?”
辛流思考了一会,认真回答她:“我不知道,但人们都说她很坏。”
叶悯情绪有些低落。
不远处的小路边,袅袅炊烟朝林中飘来,魏叔高声吆喝众人吃饭。
“魏叔的手艺算我们当中最好的了,去尝尝吧。”
辛流拍拍叶悯的肩膀转移她的注意力。
少年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叶悯闻言当即放下袖带,欢喜跑去盛饭菜。
辛流望着她跳脱的身影弯下眉眼,接着背离人们喧闹的方向,面朝溪流、树影和深处未知的丛林,从胸口衣襟内摸出一张干馍,掰碎后一点点就着囊袋里装好的溪水咽入腹中。
人群中常晏的目光持久停留在她身上。
他看她似是独自发着呆——这还是两人重遇之后,他第一次见她如此萧索的状态。
辛流吃完半张馍饼便又俯身灌满水囊,手肘触到了腰间剑柄,她复而晃了神。
这么多年,她老是用废兵器,好像始终缺一把趁手的宝剑呢……
“算了,努力再找找吧。”辛流轻声自我鼓舞,涌现出的笑意尤染平和。
她甩头将滑落的青丝扬回肩后的一刹那,耳畔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辛流登时缘声昂首勘去,来人白衣胜雪、气质出尘,唯有所持的一包肉脯与其格格不入,但也不太破坏他的形象,平添一丝惹人亲近的烟火气。
辛流对常晏的突然出现有些讶然:“温公子来赏风景?”
她可不觉得这人是来找她的。
常晏瞧见她还未消散的笑意,不知怎的,胸中的郁气徒自散了。
“这肉脯似乎不太新鲜,辛镖头能帮温某辨别一下吗?”
常晏此话一出,辛流便觉得他在说笑。
哪怕如今正是雨水常降的时节,他们也才刚出发,携带的食材不至于潮腐,何况这是风干的肉脯。
然而辛流还是认真替他检查了一遍,没受潮没发霉,颜色看起来很正常。
“温某仍不太确定,可否请辛镖头尝尝味道。”
辛流忍住骂人的冲动,强撑着笑脸满足他的要求。
肉脯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大概是温府特地挑精肉制成的,甚至比以前她吃过的肉脯更有嚼劲,滋味极美。
常晏听着辛流的反馈,忽然翘起了唇角:“这包肉脯已被辛镖头染指过,要对它们负责。”
辛流懵然接过肉脯,见常晏转身就走,脑子里循环起他的话。
我?染指?负责?肉脯?
他疯了,我疯了?
“他不会偷偷给这玩意儿下毒了吧?”
下一秒,辛流又抓起一片肉脯,嚼得腮颊一鼓一鼓,口齿不清地哼唧两声“怪哉”,随后跟着往小路边走去。
先行一步的常晏听见身后辛流的吐槽,联想到她说话时的表情,不禁垂眸轻笑。
这一幕恰好被孙非悬尽收眼底,他捧着碗一步步挪至辛流耳边揶揄:“某人近日桃花泛滥喔,走了个叶公子又来了个温公子。”
辛流侧目蔑他,把肉脯往他面前递了递。
常晏正在不远处默默盯着他们,孙非悬有眼力见地拒绝:“我可受不住,有人会吃味儿。”
辛流手肘怼他肚子,背身低语:“别闹,你之前不还说人家奇怪吗?”
孙非悬以碗挡脸:“玩玩又不碍事,再说这个姓温的长得还行,仅比我差一点点……要不,我替你们算算姻缘?”
辛流退开两步,挂上她的招牌微笑:“大可不必。”
她偏头时偶然对上常晏的视线,真想转过头当场警告孙非悬,此人是万不能招惹的。
午后林间小憩半个时辰,车队重整上路。
天沉欲垂,气温闷热,雀鸟低飞,蛇蚁过道,正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连晨午间还精神抖擞的叶悯都被热得吞了声。
陈鹏远受辛流差遣,探路归来。
“前面路况如何?”辛流问他。
陈鹏远答:“大概还有十里路便到峡江县了,但这个天气,我担心之后的官道容易有塌方。”
沿着他的话,辛流仔细思量一番,令镖局的兄弟们给行李车盖了层油布,她再驾马来到常晏车外敲了敲窗框。
“温公子,天气太差,今日可能到不了临江府城,我预备镖队在三十里后的新淦县歇上一晚。”
辛流话音刚落,常晏即接话:“全凭辛镖头安排。”
如辛流心中预料,过峡江县不及五里路,瓢泼大雨已至,明明是申时,天却暗淡似落日无晖后。
辛流冷静指挥随行的温家侍从尽可能都挤进马车,车外的人披上蓑衣斗笠。
她让陈鹏远领车头,魏叔守中段,自己则反身纵马往队伍末端压阵,顺便再确认一遍整个车队的安全。
忽然,她瞥见常晏的车厢外有一人形只影单地驾着马车。
他没有蓑衣可披,车檐遮蔽的区域有限,除了头脸的其他部位相当于浸在雨水中。
辛流记得常晏身边的这个小厮,好像是叫“隗楼”。
她勒马慢下来问他:“你怎么不进马车躲躲?”
隗楼惊异于辛流突如其来的关心,愣神一瞬,想了个借口:“车里是主子小姐。”
为了腾出足够的空间装人,温翦月一车女眷搬进了常晏的马车内。
辛流又道:“那可以往后面马车的空隙挤挤啊。”
听着辛流的建议,他还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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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流不理解他的执着,可她没那么多时间花在这种细碎之事上,于是即刻扯下自己的蓑衣扔到车架上,继续往车尾赶,只留下一句:“还有需要就直接说。”
叶悯听见动静,撩开门帘顶着扑面的雨水对辛流的背影高声询问:“辛姐姐,那你怎么办?”
雨声嘈杂,辛流没听清叶悯的话,只好回身朝其挥挥手,示意她回车厢避雨,自己则压低斗笠的帽檐,行至队伍末尾停步。
叶悯担忧地抿了唇,侧目见隗楼没穿蓑衣,更是没好气:“你快穿呀,辛姐姐专门给你的,跟根木头似的傻坐干嘛?”
“我没让她给我。”隗楼木然答。
“隗楼,穿吧。”
常晏明白隗楼的无措,他们早已习惯了疾风恶雨,潜意识里也没了躲避的概念。
隗楼这才垂眸应下。
叶悯冷哼一声放下车帘,看向常晏的眼神不太友善,毫不客气怼他:“喂,我们又不是洪水猛兽,让他进来又怎样?你就不能对你手下好一点吗?这样辛姐姐也不用没蓑衣遮雨了。”
车外刚披上蓑衣的隗楼闻声一抖:“叶小姐,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关公子的事。”
杏香杏雨像两只鹌鹑紧挨在一起,不敢吭声。
温翦月坐在常晏和叶悯中间,为常晏开脱:“叶小姐,阿晏是顾及我不便与外男同处一室……”
“叶姑娘。”常晏闭目仰靠在车壁上,缓缓启唇:“不要仅以个人认知去谴责破坏一些规则,否则后果会颠覆你的想象。”
随之,他睁开双眸。
叶悯本来想再反驳两句,被他点漆般的瞳孔盯住那一刻,浑身不寒而栗,如同被不见底的沉默深渊凝视。
她闭紧了嘴巴,终于意识到这位温公子没有近两天表现出来那样好相处。
另一边,孙非悬缩在挤满人的某间车厢角落,暗暗吐槽这多变的鬼天气,借来身边温家小厮三个铜板,让其落在羽扇平面成卦。
“孙先生,您这是算出什么了?是不是卦象不好呀?”借钱的小厮瞧他一脸凝重,不由惴惴追问。
全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非悬身上。
他回过神,将铜钱抛还给小厮,倏尔笑言:“哪来的不好,接下来咱们顺利着呢。”
“那您怎地看起来不太高兴呢?”小厮疑惑道。
孙非悬听后无可奈何地摊手:“我起卦问了行路的状况,也问了本人的财运,行路顺利,可我要散财诶——这对我来说能是高兴事吗?”
众人闻言松了气,还纷纷安慰着他。
“没想到一卦还能算出这么多东西呀。”借钱的小厮摩挲着掌中三枚铜钱,合掌乞求起孙非悬:“孙先生,您好心替小的算算财运行吗?”
孙非悬觑他一眼,觉得闲着也是无聊,便挨个免费替车内人相面看手。
车厢里的众人似乎都因此暂时忘却了让人焦躁烦闷的天气,相聚一室彼此打闹调笑,氛围和乐融融。
孙非悬临看到身旁这借钱的小厮时,途中一顿,刻意靠近他头侧低声道:“近期你切忌守财,否则易有血光之灾。”
小厮怔神片刻,见孙非悬已掠过他看起了下一个人的手相,不好再去打扰细问,心中反复默念这句话……
16. 刺客
宵禁之前,镖队进入了新淦县地界。
知县听闻他们来自庐陵大族温氏,当即亲自在离县衙最近的酒楼设席,盛情款待了常晏几人。
辛流原本也打算去的,但雨势不减反增,她还需筹划接下来的行程事宜,便派陈鹏远和孙非悬作为镖局代表前往,自己则留在了住处。
合上临江府的地形图,辛流刚站起来伸展完筋骨,又披上蓑衣斗笠往外走。
雨水形成水柱从屋檐滑落,灯笼昏黄的光亮照明路面低洼处的积水池。
她避开积水,吹到凉风却猛然打了个喷嚏。
温翦月的婢女杏雨端着汤罐在廊下与她相遇,瞧她这身打扮,瞪起杏眼惊讶道:“辛镖头,这么晚还出去呢?”
“我去南院检查行李。”辛流颔首应答,顺势关切:“温小姐歇了吗?”
杏雨快走两步至她身前,闻言点了点头:“小姐喝完姜汤就睡了,睡前说今日辛镖头您淋了雨,最好也喝碗热姜汤驱驱寒,让奴婢熬好送来——您看,还特别热乎呢。”
她勾勾下巴示意辛流看托盘上的汤罐,确实还冒着热气。
辛流心下熨贴,没浪费她们的好意,抖掉身上的雨水走进廊中,亲手盛出一碗,闷头喝了个干净,浑身果然立时舒畅了许多。
她咂巴咂巴嘴,尝出这姜汤里似乎还有其他药材的味道,向杏雨道出了疑惑。
杏雨颊边露出一个甜甜的小酒窝,笑着回应:“这是我家公子专门替小姐调的姜汤方子,说是能暖身祛寒还不伤脾胃。”
辛流觉得是个好东西,思定放下碗:“多谢你家小姐公子……只是,不晓得我能否腾抄一份药方,方便镖队出行使用,镖师常年奔波在外,风吹雨淋,正需要这种方子。”
杏雨听后有些迷糊,但知道自己做不了主。
辛流没为难她,让她先回去问问温翦月,价钱合适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将药方买下来。
耳边雷声轰隆,两人互相再寒暄了几句,很快道别分离。
南院的一间小厢房内灯火通明。
辛流进屋取下斗笠时即见魏叔对着其中的行李愁眉不展。
“魏叔,怎么了?”她启唇询问。
魏叔满脸苦笑:“六姑娘,这屋搬进来的东西恐怕都毁了。”
辛流蹙眉环视一圈,房内大多是不能遇水的书画绸缎,那面她接触过的花鸟双面绣屏风也跟着遭了殃。
“虽说我们提早裹了油布,可水汽没办法完全隔离,这些纸张布匹还是受了潮。”
辛流洇湿的墨痕颜料,嘴上说着不去负责的假话,临到头来,望见满屋的精细物件被毁,心里怪不是滋味。
她长叹一息,面上维持住镇定,叮嘱魏叔回房早点歇息,自己则守在这里,分辨勉强能事后挽救一下的物品。
夜色已深,雷雨不断,烛火于风中摇曳,辛流所处厢房的光线忽明忽暗。
门外突然传来交谈声——原是孙非悬和陈鹏远互相搀扶着回府了。
孙非悬捏着胀痛的眉心,走路偏偏倒倒,说话亦口齿不清:“我真佩服自己,大雨天还要往外跑……我更佩服这个新淦知县,大雨天的还要找人喝酒,怪哉。”
陈鹏远安慰他:“知县邀约,咱们代表着镖局不好拒绝。”
孙非悬强睁着眼刚想再说些什么,余光瞥到前方有人影鬼鬼祟祟——实则是辛流从厢房熄灯出来挂锁。
“哪来的小贼,敢盗我们见宁镖局的货!报上名来!”孙非悬义愤填膺一声大喝。
陈鹏远比孙非悬意识清晰,等辛流一转过身就把她认了出来。
“六姑娘。”
孙非悬糊涂得不认人:“陈鹏远,你醉了吧,六六在哪呢?”
辛流面带无语摇头走来,刚靠近两人,便嗅到扑鼻的酒气。
她顿时皱眉:“怎么喝了这么多?你们今晚上能安然无恙入睡吗?”
醉鬼容易冻死、摔死、猝死等等相关情况,辛流还是知悉的。
话落,孙非悬又准备叫嚷。
辛流眼疾手快点住他哑穴,耳朵侥幸逃过一劫。
或许同样是喝了酒的原因,陈鹏远笑得有点憨:“郑二跟我俩一屋,应该没事的。”
想起郑二那粗心大意的个性,辛流愈发怀疑这俩人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于是她亲自护送两个醉汉回房间,见有一温府小厮与他们仨同住时,稍微放了心。
临走时,辛流忽而意识到,常晏回府了吧……
瞧孙非悬和陈鹏远的鬼样,他大概喝得也不少。
要不趁现在常晏醉了酒,她先去假意报备一下行李的事,免得这人明日鸡蛋里挑骨头刁难她。
嘿嘿,她真是个天才。
陈鹏远听见辛流小声嘀嘀咕咕,被酒水麻痹的大脑反应了许久,直到辛流人都离开了,才想起告知——那温公子酒量不错,现下可能比他们两人清醒多得多得多……
辛流冒雨往常晏的院子赶,精神头极佳。
抵达该处,四下漆黑,她心中猜想:难道已经睡了?
但她仍旧有些不死心,放轻脚步和呼吸,绕了院房一圈。
正当她泄气想要回屋休息时,斜前方某个隔间内传来了细微低语。
辛流挑了挑眉:不会在谈机密吧?
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再上前查探了,好奇心却驱使她的脚步缓缓前移。
房中未点灯,辛流从声线判断说话的两人——一个是常晏,另一个则是其小厮隗楼。
昏暗的室内,常晏换了套黑衣常服坐在椅凳上,隗楼立于一旁。
“大人,属下总觉得这个新淦知县有些奇怪。”隗楼语带犹疑。
常晏把玩手里形状怪异的铜制钥匙:“他大概猜到我在替陛下做事,借喝酒接风的由头偷偷塞给我一把钥匙,投诚吗……”
隗楼垂眸随之陷入沉思。
“去查查县衙内是否有相符的锁孔。”常晏将钥匙递给隗楼。
隗楼伸手接来,蓦地想起一事:“大人,隗棋传信回来了。”
应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恭敬放在桌案上。
常晏轻敲桌面的手指一僵,喉结上下滑动后,取信展开。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辛流贴耳在紧闭的门窗上,久久听不到屋内有其余声响。
她刚决定不再探听,屋内便又传来常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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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冷笑。
被吸引回注意力,辛流探头暗戳戳期待可以听到惊天秘闻。
结果未料,常晏仅咬牙切齿地唤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萧姵。”
辛流霎时瞳孔皱缩,呼吸错乱了片刻。
窗户登时从屋内被推开——源自常晏敏锐察觉异动时朝窗口打出的掌风。
隗楼迅疾跃出窗外。
窗外树影摇晃,电闪雷鸣,除他以外空无一人,唯地上还残留一滩水迹。
隗楼神色凝重,向常晏回话:“大人,有人来过。”
另一边,辛流回屋途中无比懊悔今夜的举动,大半夜干什么不好非要偷听墙角。
悔啊!火快烧到自己屁股了。
这个温砚居然已经派人查到她以前的身份了……怎么会呢?
简单清理过的辛流躺上床榻,盖着被子,听屋外狂风骤雨的呼号,辗转思来想去,浅浅梳理了下思路。
首先,温砚肯定不是温青,温青做了皇帝,温砚是他的手下,温砚本身应该是不认识她才对。
其次,排除掉第一条之后,温翦月即是这里唯一会把她和原来的萧姵联系起来的人,会是温翦月告诉温砚的吗?
不过,她不理解,到底有什么好查的?哪怕她是萧姵又怎样?就不能让这个身份永久地、安详地、沉默地消亡吗?
辛流莫名越想越生气,踢开被子。
大不了她就装,死无对证、死不承认,他们总不至于把她的棺材板撬起来看吧。
安抚好自己,辛流才翻了个身,郑重闭目入睡。
睡意慢慢涌现之际,院外兵刃相接的脆响震得辛流耳膜发紧。
她腾地从床上惊起,忙得外衣没披,提剑准备出门迎战。
甫一推门而出,不远处零星的灯火隐约照亮一群黑衣刺客,他们的行动轨迹明显是往温翦月的院子冲去的。
而另一波面具黑衣人,即常晏的手下,正阻拦着他们的前进。
辛流停顿两秒,灵光一闪,反身朝府院深处急赶。
她的住所离温翦月的院落最近……
毫不知情的常晏持刀带领部下一寸寸将刺客逼退。
可不久后,他身后忽又奔来一名刺客。
见到相同装扮的来者,刺客首领登时大笑道:“我们已经绑到温家小姐,若你想救她,先放我们走,然后带着钥匙孤身到城西外的高山上,以物换人!”
“记住,只能来你一个,否则温小姐的项上人头便保不住了。”
常晏咬牙,攥紧了刀柄:“放他们离开。”
他为温翦月的安全,令下属们退开三步。
刺客们趁机施展轻功接连离去。
“大人,您真的要去吗?”隗楼忧虑问出声。
常晏毫不犹豫答:“我得去,你先把钥匙给我。”
“大人……”隗楼迟疑,被常晏沉声打断:“没了她,我们回京一样会死。”
常晏的只言片语,教隗楼明白了什么。
他将钥匙放进常晏的掌心。
常晏转身便走。
“阿晏!”
温翦月的声音却在这刹那从他身后传来。
17. 滑坡
新淦县西郊,一行面带三角巾的黑衣人,骑马奔波在山间的泥泞小道上。
密集的雨珠拍打在身上时,会令人产生轻微痛感。
刺客首领回想到之前的场景,勒马停在山崖边,骤然发问:“刚才报信那人呢?”
刺客们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各自露出一双眼,加之风雨飘摇又有夜色遮掩,从外观看不出马背上众人的区别。
他们左右张望,始终没人应答。
刺客首领心下渐慌,厉声命令:“都给我下马!”
刺客们听命,接连翻身落地。
唯有一人岿然不动。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首领立时朝“他”拔刀:“说!你是何人?温氏女呢?”
其余刺客应声亮锋将“他”围在中央。
面巾之后突兀响起女子的一阵低笑,淅沥的雨声中依旧清晰可闻:“不好意思,高估你们了,走到这儿竟才察觉异常。”
声音赫然是辛流无疑。
首领不死心问:“温家小姐呢?”
“自然还在县城内。”
辛流扯掉面巾,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飞扬神采:“否则,在这儿的不会是我。”
刺客首领快咬碎后槽牙,愤怒和憋屈在心底交织翻涌,他当即下令:“杀!”
辛流横眉冷笑。
雷电在夜空闪过,银光乍然照亮天地间这一杀意沸腾的小小女子。
这群大老爷们莫名因她畏缩。
“这里很适合替你们埋尸。”
话音方落,辛流拔剑出鞘一瞬间,剑刃的寒芒映射在她眼眸。
下一刻她飞身跃起空中,穿行间挥剑快至残影,招式多变,犹如鬼魅。
对方还未看清她的动作,手中刀刃已折。
马匹受惊,杂乱无章地朝山下跑去。
山下一人却逆向施展轻功,踏雨而来。
辛流正专注于反杀刺客,耳后猝不及防传来利器划开水珠的破空之响。
她敏捷后仰,偏手腕上突来一道旁人的拉力,辛流的身子顺势往前扑去。
短短一秒,辛流抬眸认出来人——这不是温砚吗?
行至山崖边的常晏远远瞧见辛流陷入了混战。
即便她应对得轻松,但奈不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名刺客被击退几步后,翻腕放了暗镖。
常晏见状呼吸一窒,连忙冲过去护她入怀,躲过暗镖的同时纵匕首横飞,精准扎进那刺客的咽喉。
他还没缓过这份心惊,怀里的辛流即一把推开他,反手斩落插空挥来断刃的刺客手臂。
“温公子,来都来了,你别走神啊。”辛流幽幽抱怨。
常晏回过神,深深凝视辛流一眼,继而随她投入作战中。
雷鸣阵阵,满地鲜血被雨水洗刷扩散,渗入泥土里。
辛流目睹常晏干脆利落地砍掉最后一名刺客的头颅,登时收剑调侃:“温公子杀伐果决,怎不留个活口盘问一番?”
常晏瞧她漫不经心的模样,压低声线:“不必,我又不是来抓刺客的。”
辛流一愣,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你……”
轰隆——
辛流起了个话头,山体内部的震动猛地勾住两人的注意力。
他们不约而同抬眸仰望山顶,树木、泥土和山石皆以肉眼可见的疾速下滑坍塌,一时间地动山摇。
辛流反应过来,睁大双眼与常晏对上视线,高喊:“往侧边跑!”
两人默契飞跃向同一侧。
滚滚泥流毫不留情地俯冲下来,山崖处的尸体眨眼间被冲散掩埋。
天灾面前,思考不了太多,逃命全靠本能。
辛流与常晏拼命朝山侧狂奔,依旧不及泥石流来得迅猛。
喘息的频率加快,辛流边逃边抬头搜寻安全的落脚点。
即将绝望之际,她定睛发现山顶侧面泥石流途经不到的死角有一处山洞。
真乃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去那里!”辛流伸手指路。
常晏朝她点头。
两人不停向上攀援,泥石流却像打定主意同他们作对。
一片土地松动,辛流恰巧在前一秒踩了上去,脚上一滑,眼看身形不稳。
常晏即刻托住她的腰身,复将她推向一旁稍显稳固的大石块上。
辛流借力落至石块表面,刚松一口气,回首见常晏不受控地顺着坍塌往下滑去,她的心蓦地被提到嗓子眼。
周围都是松散的草泥,常晏的手脚找不到着力点。
他拔刀狠狠插入泥石缝隙,靠此堪堪减缓下行移速。
“抓我腿!”
常晏头顶上方及时传来辛流的声音。
他沿声看去,见辛流整个身体垂在半空,独剩双手攀住岩石表面时,神色微顿。
辛流右腿蹬住石壁凹槽,左腿伸直靠近常晏手边,留意到他的位置越滑越低,忙急急催促:“快呀!”
常晏不再迟疑,一把握住辛流的脚腕,以此为轴心,靠腰腹力量上旋抽刀,将自己先甩至岩石顶,接着攥紧辛流手腕,把她拉上来。
漫天暴雨携飞驰的泥石无情降临人间,造成生灵涂炭。
缓了口气,常晏收刀入鞘,分析了情势:“还是去山洞,这个地方坚持不了多久。”
辛流颔首肯定,而余光里,常晏斜上方极速坠来一团不明物体。
她下意识伸手,快速拖拽常晏至自己身边,仔细分辨才发觉那是一头受伤的幼鹿。
辛流眼前一亮,赶紧提气,张开怀抱接住幼鹿。
瞧抱着幼鹿的辛流一副挖掘到宝藏般的兴奋神情,常晏疑惑:“你要救它?”
辛流把幼鹿紧紧夹在臂弯间,果断否定他的猜想:“不,它是我们今晚的储备粮。”
闻言,常晏晃了神,像是在一点点重新认识她。
辛流勾唇,带头继续朝山洞处赶去。
——
狂风暴雨停歇,大地也恢复宁静。
辛流和常晏四仰八叉地躺在山洞口喘着粗气,受伤的幼鹿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辛流盯住山洞顶部的石壁,心头涌现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常晏偏头瞧她,越瞧内心越欢喜。
她……他们一起活下来了。
洞外满目疮痍,辛流扶倚石壁站立,吐出一口浊气。
明明四肢尤带脱力后的疲软,可她已开始在洞穴里寻找能助他俩顺利过夜的物品。
洞穴不太深,还留有他人暂住过的痕迹。
辛流一边堆放柴木干草,一边同躺靠在石壁上歇息的常晏笑道:“温公子,我们还挺幸运。”
“先是捡到这头小鹿,洞里又有残余的干柴干草,火折子也勉强能点燃,还恰好并非寒冬腊月,一夜的温饱不成问题……加之地面有生过火的灰烬,有人在此歇过,说不定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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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会比预想中更快下山。”
常晏一动不动地沉默凝视她的笑颜。
突然他笃定出声:“你并不好奇我会武。”
辛流眼前映出一簇窜起的火苗,她熄灭火折,不甚在意地接话:“世家大族多的是文武双全的公子哥儿,没什么好稀奇的。”
“那其他的,你没有要问的吗?”常晏追问在火堆旁扯下头巾的辛流。
后者神经霎时紧张起来:“什么其他的?”
天杀的,她以前的身份让这人知道了还算事轻,要是因为她知情太多被灭口才真是遭殃。
辛流察言观色:“您说的是山崖边土匪的事?雨势太大,其他的我都没看清楚听清楚呢。”
常晏定定看得辛流心慌。
接着,他转过头缩进外侧阴影,闷声低语:“别装了,你不仅看到还偷听到了。”
看到他和部下待在一块,也听到他们之间的密谈。
咯噔。
辛流心脏猛坠,又听常晏道:“你知道我是面具影卫的首领,知道这群刺客想要的钥匙是新淦知县交付于我的,还知道我们此行是在替陛下办事。”
既然话挑明到这份上,再装就假了。
辛流悻悻赔笑:“大人,您都知道了啊。”
常晏似是自嘲嗤笑:“不,我先前不知道。”
辛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
“兰陵萧氏的姵小姐竟隐姓埋名成了一名江湖镖师,还拥有一身高超武艺。”
辛流实施起自己死不承认的计划:“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常晏问:“你认识萧姵吗?”
辛流答:“不认识啊。”
常晏语气愈沉:“她同你长得一模一样。”
辛流震惊脸:“有这种事?”
常晏噎住。
辛流则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您是把这个人同我认混了呀?那她是什么人啊?”
“萧姵是陛下的前未婚妻。”常晏只得顺着答。
辛流捂脸惊呼:“天呐,我居然跟陛下的未婚妻相貌相似!”
常晏郁气缠胸,刻意强调:“是前未婚妻。”
“哦,好吧。”
成功将常晏带偏的辛流放松下来,打算褪去湿透的刺客衣物,将其烤干后明日再穿。
谁叫她除了带上剑,就只有贴身的那层薄薄的纯色里衣了呢。
辛流徒然想到常晏也还穿着湿衣服——这人跟她交谈后不知道是郁闷了还是怎的,好一阵没说话。
辛流主动递台阶:“大人,您方便的话,要不把衣服脱给我帮您烤干,或者您往火堆这边坐坐……”
“不方便。”
常晏闭目躺在原地,听来像是赌气。
辛流瘪嘴,懒得再管他,浑身仅穿里衣里裤,背身对颤抖的幼鹿缓缓拔剑。
她舔舔唇,头脑飞速运转,思索着处理它的方式,以便两人入口果腹。
此时,常晏无力地睁开眼,石壁上火光倒映着辛流的身影,明灭不定。
而她朝光明一面的侧脸在夜色中仿若不染纤尘,专注的神情更是衬得她熠熠生辉。
她方才装傻充愣的鬼机灵样尚且历历在目,常晏心头烦闷躁动得不受控制。
这边,辛流刚蒙住幼鹿的双眼准备开刀剥皮——身后阴恻恻的嗓音入耳,止住了她的动作。
“萧姵,你害我同牌位拜堂成亲的仇该怎么算?”
18. 山洞
翌日初晨,旭日东升,清风徐徐。
鸟飞莺啼,泥腥味浓重扑鼻。
常晏半昏半醒间咂咂嘴,才发觉他闻到的不是泥腥味,而是从咽喉处上涌的血腥味。
他顿时长眉紧蹙,太阳穴因神经过于紧绷而涨痛无比,全凭意志力强行睁开一条眼缝。
先是一片迷朦白光。
随后,人影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晃动。
常晏用力瞪大双眸,眼神渐渐清明。
女子雪白的后背突兀映入他的眼帘。
常晏猛然大惊,倒吸一口凉气,赶忙闭上双目。
但那匆匆一瞥的曼妙曲线在他脑海始终挥之不去。
辛流听见动静,警惕回头——地上那人依旧合着眼。
不过他耳尖红得滴血,暴露在外的皮肤仍也泛着粉,如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
辛流叹息,加快速度将胸脯处的布条缠紧,套好外袍后,起身走向常晏。
“清醒了?”
常晏怕再撞见她衣衫不整,试探性撩开眼皮——见辛流裹得严实半跪在他面前,才完全放心。
他满面热意缓缓消退,朝辛流点了点头。
为了确认他所言非虚,辛流还伸出两根手指放在他眼前:“这是几?”
常晏挑眉答:“二?”
辛流收回手指,又问:“那你失去意识前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常晏随即开始回忆,昨晚他……
微风吹来,后背发凉,他恍然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
为何他匍匐于地上?
他身处洞穴中央,身旁是燃尽的火堆,身下铺放着外袍,身上里衣则被褪至腰间,后背毫无遮挡。
常晏震惊得想要撑地起身,辛流咬牙还扶了他一把。
可这举动教常晏胸前风景一览无余。
常晏抬眸发现辛流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胸口,忙卸力重新趴回地上。
他羞涩难堪,连带着辛流也莫名脸热。
辛流咽了下唾沫,眼神飘忽,背过身往洞口去。
“那个,既然你能动了,就自己穿衣服吧。”
话落,她抱幼鹿入怀,盘坐在洞口眺望远方,分散注意力。
常晏在辛流身后手忙脚乱穿衣,忽而察觉背部伤口的异样,探去时手指触到了黏腻的液体。
精神恹恹的辛流迎接着朝阳,年幼的梅花鹿拱了拱身子,在她怀里找到更舒服的位置,继续酣甜入睡。
辛流摸了摸它手感极佳的茸茸小脑袋,它则抖了抖耳尖以作回应。
常晏系紧腰带,勒住劲瘦的一段腰身,浑身尚且有些虚脱,但已恢复往日神采,仿佛之前害羞的人并不是他。
他看一眼小梅花鹿被包扎过的后腿:“你不是说要杀它做口粮吗?”
辛流听常晏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偏头见他又坐回昨夜那个熟悉的洞口边缘。
她作势捂住小梅花鹿的耳朵,斜睨常晏:“你如今能好生坐在这,全靠这头小鹿。”
常晏见状,无声勾唇笑了笑。
而辛流脑海中则浮现出一些片段——
夜里,常晏没头没尾问出那样一句话,令辛流的大脑一阵空白。
待她回神,连唤几声“大人”没得到回应时,常晏已藏在阴影中蜷缩着发抖,精神状态混沌不清。
即便如此,这人照旧在她靠近查看的瞬间,本能地如受伤的野狼般警醒,翻身试图拧断她的手臂。
辛流迅速钳制住他的动作,拽他起身抵靠上石壁。
常晏发出极轻一声闷哼。
下一秒,辛流没好气地吼他:“温砚,你清醒一点!”
常晏好像忽然因此恢复了些理智,仔细辨认起辛流的面容。
辛流眼睁睁看着他那双充满狠戾的眼眸变得雾蒙蒙、湿漉漉,眼尾染上薄红,委屈的情绪仿若要从眼眶中溢出来。
“你怎么了?”辛流不由有些无措,手上的力道松了不少。
常晏登时拦腰附在她肩上,头自然埋在她的颈窝,小心翼翼低语:“你能不能,别躲……”
辛流一怔,浑身汗毛直立,僵在原地。
直到隔着里衣传来的灼热温度将她唤回神思……
辛流蹙眉,扣住常晏的后脖颈,探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确定他在发烧。
常晏完全丧失了意识,辛流匆忙帮他脱掉湿外袍,却在视线盲区抚到衣物上不同于水渍的触感。
辛流立刻把常晏摁趴在火堆旁的空地上,迅捷扒掉他身上最后一层碍事的布料。
果然,那道曾由辛流上过药的伤疤再次被撕裂开来,并且伤口被扯得更宽更深,可以用血肉模糊来形容。
辛流罕见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这人到底撑了多久,他不知道疼的吗?
辛流拧眉将毕生知悉的急救方法极速在大脑过了一遍又一遍,视线也焦急在山洞内外逡巡……
角落蜷伏的幼鹿突然颇为醒目——辛流灵光乍现。
她之前从民间得知过一个土方,可以用鹿血给常晏的伤口止血消肿。
想到这,辛流当即用自己的衣角帮常晏粗略擦拭了下脏血,然后一把揪来幼鹿,持剑割破它的后腿,取鹿血敷伤。
她回首见常晏冷得瑟瑟发抖的苍白样,毫不犹豫转头饮几口鹿腿上的鲜血,反身将常晏拥进怀里……
事后辛流不敢睡得太死,频繁醒来检查常晏的状况,顺手添一点柴木,维持火势。
万幸凌晨时分,常晏的体温就降了下来,呼吸也平顺许多。
辛流将怀里的常晏转移到被烘干的外袍上,揉了揉自己酸麻的肩膀,背过身打算趁天还没亮,安心补一补觉。
然而她刚闭上眼,手背便接触到一块柔软皮毛。
辛流蓦地收回手,抬眼凝向那处,那只瘦小的梅花鹿竟自发爬至火堆边取暖。
她放下心来,伸手想要摸摸这个小家伙。
结果幼鹿刹时受惊醒来,见她靠近哀叫两声,艰难撤退,后腿在地面反复摩擦。
它惊恐的眼神令辛流不禁扶额苦笑:“别躲,我不会伤害你的。”
话一说完,她笑意立时一敛,瞥向常晏恢复了些许红润的沉睡脸庞,目带探知。
难道,他方才是这个意思吗……
眼见小家伙尤在害怕,辛流自认理亏。
为尽可能弥补这段关系,她探身过去控制住这头幼年梅花鹿,认真清理它腿伤上的泥石,继而凭内力撕开自己里衣下摆,压紧出血处,缠布条系上死结,再挪它回到火堆旁。
担心小家伙睡不安稳,辛流稍微躺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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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想过了一会儿,这小鹿出乎意料地贴近了辛流的后背。
辛流阖着眼,嘴角悄悄扬起。
——
经此一遭,辛流补足精神后,详尽回想某些旧事的细节……
她急切要验证一件事。
“你怎么了?”
常晏因辛流长久的出神而纳闷。
辛流直视他,遽然反问:“你眼角的红痣怎么不见了?”
常晏通身震颤,一时还认为自己听岔了。
未料辛流严肃地重复了一遍。
常晏垂眸没接话。
辛流心里有了定数,冷哼一声:“最初的那个温青是你,对不对?”
“所以,你承认是萧姵了?”常晏复而定睛逼视她。
辛流透着老娘不装了的坦荡:“是又怎样?别忘了本姑娘刚救了你。”
“呵,救我的不是这只鹿吗?”常晏用她的话反驳。
辛流闻言眉目横飞:“那你难道想杀我吗?你可不是本姑娘的对手。”
常晏气急反笑:“我都忘了,你现在不是柔弱的世家小姐,而是武功高强的辛镖头。”
“彼此彼此,你也不是所谓的文弱公子,而是个冷酷无情的影卫首领!你个骗子,从头到尾都骗我!”
辛流毫不客气地呛声,将这么多天的苦水一股脑往常晏身上倒,一点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你在崇仁就认出我了吧?哼,非要搞多重身份那一套,害本姑娘成天提心吊胆,很有意思吗?”
“还有,你至今还欠着我钱呢——先前的酬金、药膏和里衣钱,说要给一直不给,你想赖账嘛!”
“跟着你怎么总那么倒霉?不是贼匪就是刺客,连天灾也遇上了,能不能过两天安生日子!”
常晏听到最后,面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那你呢?”
“我什么?”
辛流猛然被问住。
常晏绷紧下巴,启唇:“你当初为何不告而别?”
“我那是……”辛流脑子卡顿,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
常晏压下心头的失落,赌气望向天边的云霞:“你也是骗子。”
辛流哑言,把头转向另一边,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被闹醒的小鹿。
不久,洞外出现了一群大汉的身影,他们在搜寻活人的踪迹。
“有人吗?山上还有人吗?”
瞧这些人的体格与装扮,像是懂些拳脚的猎户。
辛流抱着幼鹿站起身,挥臂疾声呼救。
她本来打算过一阵带常晏下山,但有人来帮忙更好。
辛流瞅一眼闷不吭声的常晏——毕竟这还有个伤患在呢……
顺着她声音的来源,大汉们看见了二人,接连惊喜地奔来。
就这样,辛流和常晏被这群人从半悬空的山洞内解救出来。
大汉们询问她二人被困的缘由。
辛流随口捏了个谎,说两人要去临江府城投奔亲戚,途径此处避雨,不慎困于山洞。
大汉听罢面面相觑,告知二人——此地位于峡江一带,泥石流大量堵塞峡江县和新淦县之间的官道,相当于拦住了北上临江府城的去路。
辛流眉心一跳,与常晏同时低眸思忖。
这是无路可走了吗?
19. 夫妻
因常晏比较虚弱,且两人暂时无处可去,辛流和常晏被龙江乡一名姓王的好心猎户收留。
王猎户家里人口简单,和妻子抚育着一对儿女,长子已是少年模样,女儿尚且年幼。
他特意将长子的房间腾出来给两人用。
此刻,王猎户准备替常晏清创上药。
趴在木床上的常晏兀自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一旁的辛流会意,连忙阻断王猎户脱常晏外衣的举动。
“王大哥,我略懂些医术,这个就让我来吧。”
辛流向王猎户再三保证,才终于劝退他。
王猎户离开屋子,带上儿子出门办事。
辛流松了口气,端来水盆,坐在床边扒常晏的衣服,嘴里信誓旦旦地念叨:“要不是你满身的伤疤徒惹人猜疑,本姑娘才懒得管你。”
常晏眸光闪了闪,仍未吭声。
对此不甚在意的辛流用帕子轻柔擦掉伤口周围渗出来的血迹,取来酒盅提醒他一声:“冲洗伤口啦。”
烈酒浸入伤口会痛,但辛流眼前这人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毫无反应。
辛流若有所思,接着手持小刀在火苗上停留三秒,低头看向常晏的侧脸:“我要剜你伤口的腐肉,这里没有麻沸散,你……”
“直接来吧。”后者果断应声。
辛流握紧刀柄,干脆利落地动刀。
她掌下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蒙上一层薄汗。
辛流余光关注着常晏的表情——明明躯体已经痛到不自主颤抖,他的表情却麻木如案板死鱼,连呻吟都没有,仿若可任人宰割。
辛流一时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赶紧将腐肉剜净,涂上金创药,再扶他起身,环腰为其伤口裹上麻布。
常晏抬臂配合辛流的动作,垂眸缓缓启唇:“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辛流在他腰后缠了个死结,边收拾上药后的残局边凑在他耳侧低语:“我仔细看过临江府的地域图,虽说官道被堵,但还可以通过新喻县去往府城,不过会绕开新淦县。”
常晏静静凝向辛流。
辛流思考时,琉璃色的眼瞳明亮,恍如流星划过天际:“咱们不如直接在府城同孙非悬他们汇合吧……嘶,但有什么办法能给他们传个信呢?”
常晏回神,闻言接话:“吉安和临江两府城都有我安排的暗桩,他们之间能够飞鸽传书。”
辛流将脏帕子扔进水盆,惊喜凑近到常晏跟前:“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托人先寄信回吉安,然后靠飞鸽传书让你临江的手下带信到新淦县去。”
“若你我当下即刻前往临江府城,同你假设方法的用时实则差不多。”常晏言下之意是由他俩径直去临江府城传话。
可辛流一听,便否决了他的想法:“你这伤裂了又裂,还是好生静养几日再出发吧。”
常晏眉头一耸,未料辛流会这么说。
辛流望见常晏眼底暗流涌动,忙慌慌张张添补一句:“否则一路上我不就多了个累赘吗?”
常晏收回目光,哼笑一声,幽幽道:“是啊,我在你眼里一向是个累赘。”
辛流登时哑言。
幸好门口及时传来了叩门声。
“辛娘子,我给你们拿了换洗衣物。”声音出自王猎户的妻子张大嫂。
辛流如同逃离火坑般快步过去开门,笑容可亲地接过衣服道谢:“大嫂,辛苦你了,多亏你和王大哥收留,我们才不至于风餐露宿。”
张大嫂笑得和蔼:“这有什么?我瞧你们夫妻俩很合眼缘,说不定咱们还能结一段善缘呢。”
夫,夫妻?
辛流脸上的笑容一僵,迅速调整心态顺着说下去:“那就多谢你们了。”
等张大嫂走开,辛流合拢房门望见端坐在床上睁着无辜双眼的某人,没好气地把男子衣物甩到他怀里,自己则走去了隔间,心下嘀咕。
兜兜转转,怎么还是跟这个家伙闹这种误会?
她换完装,盘发于头顶从隔间出来。
常晏不知何时趴在床头睡了过去。
辛流顿住脚步,远远瞅见他两眉间深深的褶皱,俯身前去查看,他露在布料外面的肩背处,有几个红肿的小包。
她抿着唇,将他背部的衣衫往上拉了拉,随即转身出去找张大嫂……
常晏奔波多日后总算勉强睡了个好觉。
他撑坐起身,见屋里已没了辛流的身影,屋外也没传来她的声音。
或许是刚睡醒的缘故,他心头一时发慌,披上外衣趿上鞋,匆忙往外寻。
张大嫂正在厨房外的水缸边择菜,听见开门声,抬头看来便是眼前一亮。
好俊俏的后生!
她瞧常晏焦躁的神色,了然道:“在寻你家辛娘子吧,她带着那头小鹿和我家二花出门玩儿去了,大概过一会儿就回来。”
二花是王猎户和张大嫂的小女儿。
“公子,您怎么称呼啊?”
张大嫂原本想亲近些唤常晏的,但那张俊朗的脸以及通身清贵不似常人的气质,却教她脱口而出一声“公子”,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常晏得知辛流的去向后,心脏堪堪落回实处,他回复张大嫂的话:“我姓常。”
张大嫂笑眯了眼,语气调侃:“是常公子呀,您可真有福气娶到辛娘子这样细心的好妻子——今日天气热,辛娘子怕您受蚊虫叮咬,寻来新鲜艾叶制成驱蚊香袋……喏,就悬挂在您睡觉的床头呢。”
常晏跟随张大嫂眼神的指示看向床头,那个布袋非常显眼,令他片刻失神。
奔波了一个下午的辛流带着二花在晚饭前赶回了王猎户家。
她将小梅花鹿放在篱笆边的阴凉处,脑子里还在回想打听到的事。
与张大嫂打过招呼后,辛流进屋喝水,结果刚进门即看见常晏在桌面的宣纸上写写画画。
“你睡醒了?”甫一见到他,辛流惊了一跳。
常晏头都没抬:“我是人,不是家畜,不用睡那么久。”
辛流白了他一眼,往桌边来倒水,恰巧看见宣纸上奇怪的符号,随口问出声:“这是什么?”
常晏收笔,答:“密函。”
“什么意思?”辛流发现自己有些不懂他。
常晏落目在她茫然的脸上:“墨影卫已经来了。”
辛流乍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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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过来:“你的人来了?好啊,你又骗我,枉我还想跟你分享在这里搜集到的讯息。”
“我没有骗你。”常晏镇定晾干墨迹:“只是没说全而已。”
“什么没说全?”
二花在窗口探出个小脑袋。
辛流和常晏刹那间打住话头。
二花招呼他们:“辛姐姐,辛姐姐相公,阿娘说要吃饭啦!”
辛流忙应道:“好,我们马上就来。”
二花点点头,看着他俩腼腆笑着跑开。
常晏则对二花对自己的称呼露出了犹疑的神色,挑眉睨向辛流:“辛姐姐相公?”
辛流无语地攥住他的手腕:“她还是个孩子,你别那么讲究啦。”
常晏就着她的臂力往屋外走,表面一副不情不愿的姿态,眸中却显露愉悦之色。
张大嫂准备了一大桌子菜盛情款待他俩。
辛流坐定,见王猎户和他儿子还没回来,询问张大嫂:“王大哥他们不回来吃饭吗?”
张大嫂端着最后一道菜出现在院中,听到辛流的话摆手:“县里让他们这群大老爷们儿疏通官道去了,今日怕回来得晚,我将他们那份温在灶上呢。”
说完,她把手上这盘蛋饼放在辛流与常晏之间:“辛娘子,常公子,这是艾叶蛋饼,还是用的辛娘子亲自摘回来那一篮艾叶呢,趁热尝尝。”
辛流瞥了常晏一眼,莫名有些尴尬。
常晏倒是坦荡,夹起蛋饼细细品尝后,称赞了一句。
张大嫂更是喜笑颜开。
吃到半途,坐在辛流两人对面观察好一阵的二花,凑到张大嫂耳边悄悄说道:“阿娘,辛姐姐和辛姐姐相公都好漂亮。”
辛流捕捉到女孩的话音,瞧一眼常晏,脑袋猛地埋到饭碗里偷笑。
常晏自然察觉了,无奈注视着她。
张大嫂没怎么念过书,但知道世人普遍不会用漂亮去形容男人。
所以怕常晏生气,她忙替女孩解释:“二花年纪小,是想夸二位仪表不凡,颇为登对。”
她还批评起二花:“叫你认真在私塾念书你不听,这下好了,夸人都惹笑话。”
二花耷拉着头,有些委屈。
辛流插进话来解了围:“嫂子,二花也不算说错,你别批评她了,咱们先吃饭。”
她揪着常晏表了态,小插曲很快便翻了篇,这顿饭吃得和乐融融。
两人饭后回房,辛流脸上尤带着笑意。
常晏关上房门,见状忽而问:“你喜欢过这种平淡的日子吗?”
辛流勾唇,不假思索答:“喜欢啊,温馨又幸福。”
常晏应时缄默下来。
辛流感觉他状态不对,抱臂转身:“喂,你心情容易时好时坏这个特点,怎么这么多年都没变啊。”
她步步朝常晏走来,目光里满是戏谑:“这么明显的特质,本姑娘之前就应该认出你才对嘛。”
常晏见她越靠越近,不由吞咽了一下口腔里急速分泌的唾沫。
氛围逐渐旖旎起来。
就在这时,院外响起一阵绵长的鹧鸪鸣叫。
屋内两人蓦然清醒。
20. 掘坟
子时,王猎户带着儿子深夜方归。
为等父子俩归家,张大嫂点了一盏油灯浅眠,这会儿听见动静即翻身起床,亲自提灯出房门查看。
她朝院内出现的两团黑影轻声探问:“老王?大勇?”
“诶。”
话音刚落,便得到了王猎户肯定的答复。
王猎户让儿子先回屋睡觉,自己匆忙拽着张大嫂到了院墙外。
“怎么了?神神秘秘的。”夜晚空气微凉,张大嫂下意识拉紧外衣领子。
油灯被她随手放在矮墙头,应时照亮了王猎户那张满面愁容的脸。
王猎户在院内外都谨慎瞅了几眼,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那一男一女呢?”
张大嫂困惑他为何突然提及两人:“你说辛娘子和常公子啊?他们在咱家大勇屋里睡着呀。”
“快让他俩离开,否则我们就要引火烧身了。”王猎户显得既懊悔又焦急。
张大嫂惘然:“你,你什么意思?这两人有问题吗?我看他们挺和善的呀。”
王猎户只得咬牙道出实情:“今天疏通官道,我们从泥层下挖出了好几具残破的尸体,死者的衣着与那女子被救回来时的打扮一模一样……对了,你在家有看见他们随身携带的刀剑吗?”
张大嫂抿唇摇头:“除了你放家里的家伙什,其它兵器我连影子都没瞧见。”
王猎户听后狠狠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怪我,没把这事放心上。”
“他们带刀剑能证明什么?”
张大嫂想到白日里辛流与常晏那亲和的态度,心下尤不敢置信他们会和这种事牵扯上关系。
“那一男一女的行为很可疑,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都出现得太凑巧了……”
王猎户见她搞不清状况,接着道出一则劲爆讯息:“你知道吗?新淦县的何知县死了,被人放火烧死的。”
张大嫂捂嘴拧眉,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
“那群尸体残败成那样,明显死于利器而绝非泥石流,死亡时间大概就在昨夜,结果紧接着今日,何知县也出事了——两件事离得太近,为了我们全家的安危着想,我不敢留他们这个隐患。”
这番说辞终于说动了张大嫂,但临到敲门时,她又些许动摇。
“老王,要不等明早再说吧?夜里赶人太突然了,他们要是察觉不对,灭咱家的活口可怎么办?”
王猎户皱眉刚想再劝,一阵风从他们身后吹来,刮开了跟前的房门。
夫妻俩猛然一惊,左右逡巡未见异样,然后怯怯朝屋内探去,其中寂静无声。
原来辛流二人已不辞而别,唯留桌上一袋白银。
院外辛流从树杈跃下,常晏抱着小梅花鹿与一戴面具的墨影卫候在树旁的阴影里。
“走吧。”辛流落在地上拍掉掌心的灰尘,顺手接过常晏手中的小梅花鹿。
三人结伴乘风奔去。
“那边叫隗檀的小伙儿,借你的钱记得找你家大人还哦。”辛流在半空中特意叮嘱墨影卫装扮的隗檀。
隗檀霎时由衷道:“能给大人花钱,是我这个做属下的荣幸。”
辛流听闻啧啧称奇,不敢相信这世上竟还有上赶着为上司送钱花的傻子……
她睨向常晏,眼神热切,求知若渴:“你教教我,怎么把下属调教到这种地步?”
常晏瞟了眼隗檀,淡淡道:“是人的问题。”
辛流以为常晏在暗讽她,翻了白眼不再跟他交流。
不多时,三人抵达一棵杨柳树下。
辛流围着树根处的草地转了一圈,托着下巴疑惑问:“这下面真的有那何知县临终所托之物吗?”
常晏随之看向隗檀。
隗檀当即向二人解释:“隗楼传来的信件里说,这是何知县亲口对他说的位置——龙江乡北边小河旁的百年杨柳树下。”
“百年杨柳……”辛流环视周边风景后,复而打量面前这棵粗壮繁盛的柳木,点头道:“既如此,是这没错了。”
她把小梅花鹿又一次塞进伤员常晏怀里,推他到河边的岩石上望风歇息,自己则挽起袖子,接过隗檀事先在此藏好的铁锹。
她和隗檀两人就这样辛勤挖起了土坑。
常晏垂目摸着小梅花鹿的皮毛,忽而向辛流发问:“你怎么不将这头鹿丢在猎户家里?”
“我救的,当然要带走。”
辛流手上动作不停,理所当然回答道:“况且你都说了他们是猎户,这玩意儿留在那能活命吗?别太天真哦。”
“那你打算带它到几时?”常晏默默掐住小鹿的后颈,小鹿不安地缩了缩头。
辛流认真思考了一下:“至少等它伤好了,能回山林里生活的时候吧……仔细算算,从见宁镖局所处的饶州至临江并不是太远,本姑娘到时候抽空跑一趟便好。”
常晏在月夜里感受她潜藏的心软,凝向小鹿的眼神却更为不爽。
“大人,挖到了。”默默干活的隗檀在此时出声。
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于泥坑里。
看着这漆黑光滑的木板,隗檀还在迷惑:“这是?”
辛流与常晏不约而同开口:“这是棺木。”
河对岸,一阵窸窣之声划过辛流耳膜。
“小心。”
她话音未落,三支羽箭破空而来。
辛流迅速将常晏和隗檀一同拽拉起身,将将躲过箭羽,回身一瞧,他们已被一群红衣人包围在中心。
“多谢你们帮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河对岸应声走出一名身形高大的黝黑男子,他手持沉弓,浓眉之下眼裂深长、鼻骨粗挺,眉心金色蛇纹搭配赤色长袍,给人带来奇异之感。
“朝圣坛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此?”隗檀一眼辨出对方来处,喃喃细语。
辛流握住腰间宝剑的剑柄,调侃常晏:“连江湖上臭名著昭的朝圣坛都被引来了,你们这事闹得是愈发复杂起来。”
常晏嗤笑:“料到有人来,不过没料到来得是这些货色。”
“你竟敢对朝圣坛不敬,好大的狗胆!”对面的男子当即命令手下把辛流三人碎尸万段。
见此情景,辛流学常晏嗤笑道:“看来这群货色当真不自量力。”
她挡在常晏两人前方,对隗檀嘱咐一句:“隗檀,保护好你家大人。”
众人围攻过来那一刻,辛流利剑出鞘,移动间矫若游龙,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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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时又如流星赶月。
飞影残光,教众人应接不暇,从她剑下节节败退。
甚至不需要隗檀拔刀对敌。
隗檀第一次见这种诡谲的剑法,不由望向常晏,试图问询辛流的来历。
哪想常晏像是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低头看着泥坑里冒出半个面目的棺材,率先开口:“隗檀,开棺。”
被喊到的隗檀一愣,回神拿起铁锹撬动棺木板。
棺钉钉得似乎不太严实,隗檀轻巧撬开了一块可容人通过的空隙,棺木内立时飘出奇怪气味。
常晏鼻尖轻嗅,眸中有暗芒划过,将怀里受惊的小鹿丢给隗檀,自己快速撑地跃进了黑漆漆的棺材中。
他站定后,朝棺外伸手:“油灯。”
隗檀抱着小鹿,单手将油灯递给他。
油灯照亮这狭小的空间,常晏仔细打量起棺内布局。
河对岸的赤袍黑皮男子见常晏下棺,心道不妙,急急掏出怀中一物。
踏水之音传来,陶笛声起,草丛中沙沙作响。
辛流察觉到异状,回首见树下常晏两人尚无进展,退后半步挽了个剑花,暗自蓄力,抬手一剑震破八方敌手。
她凌空飞起,高声提醒常晏两人:“注意脚下!”
棺外的隗檀立即扫视周遭草地,眼尖捕捉到多个探头吐信的蛇头,面具后的眉头顿时紧蹙。
他跃身至棺木上,每当有虫蛇顺着泥土下行时,便疾速提刀斩其七寸。
常晏耳听着棺外的动静,翻转了足边尸身的身体朝向,眼神一时深晦如海……
飞身跃起的辛流目标明确,剑指那已然过河的赤袍黑皮男子。
剑锋以不可抵挡之势逼近,对方反应过来匆匆侧身举起弯刀。
陶笛声停,弯刀亦断,艳丽阴湿的毒蛇渐渐散开。
辛流的剑刃毫不留情地割破男子的臂袖,肌肤乍裂,血液喷涌而出,伤口深可见骨。
他吃痛,换手取弓以隔开两人距离:“你和剑狂昆山玉是什么关系?这种剑法我曾在他那里见过。”
“无可奉告。”辛流翻腕挑断弓弦,锋尖蕴含真气,化繁为简,直戳此人心窝。
实力悬殊过甚,男子的胸膛被辛流持剑捅穿,陶笛坠地。
常晏从棺口握灯现身,对着远处的辛流道:“可以走了。”
他自身悠悠落于平地,一掌盖回棺木板,下令隗檀把泥土填埋回去。
辛流同时从赤袍男子体内抽剑。
朝圣坛其余一众红衣人见他们的领头被辛流击倒,面面相觑难掩惊惶,跳步离去。
赤袍男子沉重倒地,目光痴痴仰望天边弯月,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如水泡破裂般的喘息:“明月为誓,圣女江央会替她忠实的信徒报仇雪恨。”
辛流拿走他的沉弓,择发带系紧至自己背后。
听到他的起誓,辛流轻笑一声:“好啊,那就让你们圣女来试试,看取不取得走姑奶奶的命。”
话落,辛流拭剑走向常晏两人。
她启唇询问:“如何?”
常晏抱着小鹿转过身来的面色古怪:“尸身后背的皮不见了。”
辛流倏然惊愕地挑起眉。
21. 新淦知县(上)
一辆马车缓缓途径新喻县。
马车车夫正是摘下面具的隗檀。
辛流透过车帘观察隗檀的外貌,心叹:这小伙居然长得还挺清秀。
“好看吗?”
身旁传来男人冷寂如霜的声线,辛流悻悻放下车帘,转移话题:“你的墨影卫只来隗檀一个人够吗?昨晚要不是本姑娘在,你俩恐怕很难突围吧?”
常晏将一杯凉水放在小鹿歇息的软垫前。
小鹿知道常晏这是在照顾它,还灵性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其余墨影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咱们身边。”
听常晏这么说,辛流凝神动动耳朵,没听到有多余的脚步和呼吸声。
常晏见状即刻解释:“他们经受过严格训练,呼吸、脚步、声音、气味……根据实际情况敏锐调整跟踪方式,因此连顶尖高手也很发现他们的存在。”
辛流“哦”了一声,心下了然。
难怪昨晚他不紧不慢的,原来是早有准备。
常晏本想继续看书,但车架一颠簸,他的脊骨便会被一硬物膈到,实在难以忽视。
他定睛看向斜后方放置的那把无弦沉弓,在其又一次敲向后背时,朝辛流郁闷出声:“你带这个东西干什么?”
辛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意识到这长弓确实有些碍事,忙把它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这把赤金弓曲度大、韧劲足,一看即是佳品,没了主人怪可惜的——鹏远是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送给他正正好。”
常晏顿时沉默,深沉睨辛流一眼后,投入精神进书页里。
而没有正事可干的辛流在车厢里待得无聊极了。
她瘫在车壁上,眼神不自觉往常晏脸上飘。
要不是为了他这个伤员能好好养伤,她才不想坐马车呢,不过……看在他这张顺眼脸蛋的份上,她勉强不跟他计较。
车外坐着个唯常晏命令是从的哑巴人,辛流打了个哈欠,兀自找常晏聊天。
“昨天就想问了,张大嫂唤你常公子,所以你姓常不姓温吗?”
辛流左思右想到这一茬,又率先一步自己回答:“也对,那个温青就不姓温,你姓常也无可厚非。”
常晏翻动书页,淡淡出声:“姓氏名字皆为代号而已,哪天想换时,重取便是。”
一时感觉被内涵的辛流,迅速转移视角到小梅花鹿身上:“你知道吗,这头小鹿是公的诶,以后叫它梅梅怎么样?”
“叫什么还好,唯独祈祷它不那么爱乱跑,否则到时候跑得真没假没都不知道。”常晏再次悠悠翻过一页纸。
辛流弯着眉眼,唇角勾笑,可拳头已攥得梆硬。
她尽可能深呼吸,收起杀心,平复好心情,撩开车帘招呼隗檀:“你进去和你家大人坐吧,我来赶车。”
常晏从书本中抬眸凝向辛流的背影,嗫嚅了嘴唇,挽留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隗檀架不住辛流热情,加之常晏亦未制止,他端端正正坐进了车厢内。
辛流面无表情赶车,暗自后悔,早知道多挑匹马,不至于像这般无趣……
车厢里,常晏收拾掉不甚明朗的心情,问隗檀话:“新淦知县何俞平的生平了解清楚了吗?”
隗檀微微侧身应答:“大致都清楚了——何俞平,贯江西峡江县龙江乡,民籍,元瑞二十二年三甲进士,授新淦知县,无父母,二十四年丧妻,二十六年丧子,政绩平平。”
“他的妻儿葬在何处?”常晏又问。
隗檀答:“就葬在新淦县。”
常晏放下手中那本解剖名典《存实经》:“我看未必。”
外面的辛流听到车厢内两人的交谈,心里有了想法,偏头朝车内提示道:“大人你还要查案的话,不妨回头往新喻县去一趟。”
常晏上撩眼皮,似是透过车帘看见了辛流的身影:“何意?”
辛流好不容易勒马停住,望着前路:“我昨日在龙江乡闲逛打探时,不仅得知这位何知县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还得知他有一发小,现于新喻县衙门任仵作一职,去年立冬回过龙江乡一趟。”
常晏听罢果断下令:“隗檀,驾车掉转马头,去新喻县。”
这下,辛流同隗檀又调换了位置。
辛流坐进车厢,见到常晏不再看书而在闭目小憩。
她用鼻息轻哼了哼。
让他不跟她好好讲话……线索还得靠她来提供。
新喻县城宵禁后的街道空无人烟,蛙叫蝉鸣也渐渐稀散。
一人挎着包提着酒,垂头佝偻着背沉默走来。
落在地上的白色纸糊灯笼随风滚至他脚边。
他走姿一顿,伫立片刻后深吸一口气,俯身将其捡起放至路旁。
他走了很久,从城东走到城西,从白日里显得繁华的街道,走到惯常萧寂的巷口。
踩过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面,他停在一个夹缝间生存的逼仄小院外。
他掏出背袋里的钥匙,打开铜锁,进院落下门栓。
垂头丧气推开房门,他正想点上油灯,忽地却发现不对劲。
门外月光映入屋内,两个人影在他眼底清晰,猛教他心惊。
没等他回神,男人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钱伍,新喻县衙门仵作,龙江乡生人,年三十七,无父母无妻子,可是你?”
“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做甚?”钱伍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发问。
常晏望向这个矮小精瘦的男人,轻轻合掌。
屋门霎时从外面关拢,钱伍又是一惊。
“我们来自京师……何俞平你认识吧,他与你同为龙江人,同一年出生,同一年启蒙,同一年出乡,我想你对他应该很熟悉。”常晏压低嗓音道。
钱伍强自维持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认错人了。”
立在常晏身后的辛流也凝着窗边的钱伍:“龙江乡北边小河旁的百年柳树……我想你不会忘了这个地方。”
钱伍眸光闪烁,一退再退,靠住衣柜才堪堪稳住身形。
辛流走去替他点亮灯火,半室微明。
他仍旧犹疑谨慎,不愿松口。
常晏抬目环视这间挂满白绫的卧房,接着一瞬不眨地用眼神关注他:“你在为谁挂丧,内室里那三个何氏牌位又祭得是谁?”
钱伍绝望阖上眼,掌下的小酒壶已被他的体温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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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温热,他咬牙吐出句:“我什么也不知道。”
常晏掏出怀中的腰牌,搁在桌上:“我奉当今圣上的旨意南下巡视,如今探查新淦知县何俞平的死因。”
抱剑倚墙的辛流觑一眼那剔透的玉腰牌,威严的蟒纹昭示着主人的身份、地位以及与皇帝的亲密。
辛流速速移开目光,看向呆愣住的钱伍:“没有人能比这位大人更快更直接的把消息送到陛下跟前,你如果有什么隐情和冤屈,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钱伍虽仅是介小小仵作,但再不济也在官府任职,这种腰牌想要伪造太困难了,大多数人毕生都不可能见过。
他放不下那最后两分犹豫,可也只能拼着命赌一赌。
钱伍扑通跪伏在地面:“草民钱伍恳请大人申冤!”
——
何俞平,大启开国以来从龙江乡考出的第一位举人,也是第一位进士。
他而立及第,有幸被朝廷授至家乡附近的新淦县任官。
新官上任,他着眼弊病、一心改革,立志要干成一番大业……
谁料第二年,九江府、南康府夏秋连旱,多县五月至八月无雨,官府藏粮,米价飞涨,民众被迫食用树皮。
周边府县仅仅少数施援,何俞平即在此列之中。
他惊怒交加,奔波忙碌的途中实名上递十几封书信,皆石沉大海。
没多久疫病爆发,牵连更广。
何俞平每每听闻灾民枕藉沟中死者无数之时,便涕泗横流、声泪俱下。
可当时的新淦县自身难保,为了县内百姓的安危,他不再往县内收纳流民,而是在县外建了流民安置地,天凉之时也尽可能保障着流民的温饱。
他上疏的奏折不断,甚至亲自去临江、瑞州、南昌府城求见各府通判、同知、知府等高官,试图打通讯息传向京师的通道。
然而一众官员闭门谢客,只一名推官明确告诉他,他写的东西绝不可能上达天听。
与此同时,他不停朝各处借粮的书信,也收效甚微。
后来,朝廷下派宣抚使前来江西。
何俞平本以为是一线生机,哪知这群官兵不是拨粮来援助各府县的,而是打着宣抚使的名头在离京千里之处敛财享乐。
于是,官府不作为,朝廷不救援,群众起义被镇压,流民逃亡被遣回,百姓受饥受病,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何俞平心力交瘁,短短数月积劳成疾,病于榻上。
其妻刘氏见他郁郁,便让何俞平亲笔写下一封陈述真实灾情的书信,她再以携儿子回家省亲的方式,将信转交给在浙江任职的叔父寻求帮助。
何俞平无路可走,听到刘氏此言虽不抱太大希望,但想到妻儿能回娘家避避灾祸也是好的,便这样将信件交到离开临江的刘氏手里。
此后,他继续奔忙在县里县外,也一直等待着妻儿报平安的书信寄来。
谁知,他等来的不是一纸书信,而是妻子冰冷的尸体和昏迷不醒的儿子。
那一天,是元瑞二十四年的元宵。
夜里明月高悬,格外圆满,可落在他身上的月光寒意彻骨,像是人的目光,漠视着他痛彻心扉的嚎哭吼叫。
22. 新淦知县(下)
偏僻的青石巷,屋外风吹树动,屋内灯影明灭。
油灯中摇摇欲坠的火苗寸寸照亮辛流眼底的寒芒。
钱伍写好一封陈情禀帖,摁下指印,继而将其连同床底的小匣子,一同郑重递交进常晏手里。
“钱仵作,你不若与我的部下共赴京师。”常晏定定凝视着这个矮瘦的中年男子。
钱伍摇头。
常晏喉结微动:“我们比别的势力快了一步,你可知接下来将面对无尽的艰险。”
钱伍苦笑:“草民自出生起便为贱籍,一辈子早已望得到头,是俞平一路照顾指引我走到今天……我虽没有他那么宏伟的志向,但知道他做的是好事,也想为我最珍重的朋友做些什么。”
他跪在地上,朝常晏三叩首:“大人,草民愿在此处充作一障眼,只祈求这些证据能快快入京,还百姓和何家一个公道……而草民擅自起意,做了对不起俞平的事,死不足惜。”
常晏闻言,敏锐察觉到此人身上的死气沉沉,眉头蹙拢,却不知该从何劝起。
“对不起何大人的事——是指你供奉了他们的牌位,还是保存了那张人皮书?”辛流立在钱伍身后,徐徐开口。
钱伍垂首痛苦地阖上眼睛,颤抖着声线:“俞平将文字刻在他昏睡近三年、已临垂危的儿子小峰身上时,请求我做的是尽可能保全小峰的尸身,使其死后的皮肉长期不腐,我却因担忧技法不足导致尸皮腐裂,擅自开棺取走了小峰背上的肉皮……”
常晏看向辛流,见她伸手拽钱伍站起,不甚温柔地说道:“如果觉得亏欠何家父子,就不要轻易终结生命,这桩案子还没有结束,千万百姓的冤屈还未洗清,你要替何家人看到曙光来临的那一天……相信我,不会太久。”
钱伍嘴唇不可抑制地哆嗦,下一秒泪如泉涌,捂着脸呜咽出声。
辛流收回手,暗自也做好了一个决定。
她抬眸与常晏对视,眼神中的坚定决然,令后者心尖一颤。
回到客栈。
辛流听完钱伍的叙述后,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辗转难眠,于是去客栈后院找了块空地练剑。
元瑞二十三年九江、南康受灾时,她正随莫二哥外地走镖,收到安姐从饶州的来信才知晓惨况。
她曾疑惑过这么严重的灾情为何在外几乎毫无音讯,如今方懂,这其中夹杂的龃龉远超世人想象……
辛流挽了剑花收势,吐出憋在心头的浊气。
她望向斜上方那处仍未熄灭的光亮,纵身跃上屋檐,不客气地推开这间房的窗户。
“发泄完了?”
屋内传来常晏的轻声询问。
辛流剑鞘撑住窗框,一跃而下,在房间内站定。
她斜挎着剑,睨向灯下提笔誊抄刺青文字的常晏。
虽然知道誊写副本再正当不过,且辛流自己也不是没沾过人血的普通百姓,但瞧常晏捧着一张人皮翻来覆去地品阅,她依旧觉得瘆得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常晏感受到她的小动作,偏头问她:“觉得冷吗?可以把窗户关上。”
辛流讷讷笑了笑:“是有点。”
她转身关上窗,想着这人确实和记忆里那个文弱模样大相径庭。
随后,她在屋中安静待到常晏办完手上的事。
常晏在此期间抬头看了一眼她,见她靠着椅背昏昏欲睡,勾了勾唇角,眨眼间回想起过去的时光。
她那时也总是静静陪着他完成萧家私塾夫子布置的功课到日落,次次以被他从睡梦叫醒作为结尾。
他们两人少时待在一起,大多数时间不太交流,可却格外轻松惬意。
少年的她没有如今自在健谈,他亦没有现在踌躇沉闷……
辛流由迷迷糊糊猛然转醒,与常晏交接上目光,松了口气。
她下意识擦擦嘴角,见常晏已将人皮放进匣子,恍然道:“忙完了?”
常晏起身前去净手:“辛镖头半夜不回房间,先是院中舞剑,而后守着常某办公,有何意图呢?”
“自然是找你答疑解惑啰。”
辛流随他站起来,走向桌边:“何大人到底在尸皮上面刻了什么?”
常晏任她探头探脑地看镇尺下的白纸黑字:“是一份罪证名单。”
辛流皱着脸扫视这张纸上的内容,这些圈圈圆圆的奇怪符号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嘛。
但是,怎么莫名有些熟悉?
“你写得什么玩意?根本看不懂。”她没好气地瞥向常晏。
常晏没打算瞒着她:“这是我们墨影卫私下传递消息的秘法,要的就是旁人看不懂。”
辛流不禁多问了一句:“只有你们墨影卫在用吗?”
“至少从我记事起,只见过墨影卫内部在用。”
常晏擦掉手上的水渍,闻言压低了眉头,试探反问:“怎么,你还见过谁在用?”
辛流笑了笑:“当然没有,你不是说只见过墨影卫内部在用吗?”
她把注意力移回刺青文字上:“这些文字若是一份名单的话,提及之人的罪名能被定下吗?”
“不能。”常晏斩钉截铁答。
辛流拧眉:“那何大人的死……”
“你猜何俞平为何会被烧死在那栋酒楼里。”
辛流挑眉:“酒楼里有这群人做坏事的关键证据?”
常晏重新坐至桌边,示意辛流坐下:“还记得那把被抢夺的钥匙吗?隗楼拿它打开过酒楼的密室,里面放满了书册,可惜这些普通书册于我们而言堪比废纸。”
辛流顿时陷入沉思。
“火灾发生时,隗楼就在现场,试图保全过何俞平,而何俞平却抱着必死之心守在那处不愿离去,很像玉石俱焚对吗?”
“像?”辛流捕捉到这个字眼。
“你是说,此乃何大人故意舍身做的假象。”她迅速反应过来。
常晏顺手为辛流添水:“何俞平最初不相信我们,因而给我们的那把钥匙仅是利用我们将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酒楼。”
辛流握住水杯,水面一抖,撒出几滴水珠:“既然你这么说,就是觉得何大人最后相信了你们咯……为什么呢?”
常晏抚向装着人皮的木匣:“他愿意告诉我们他儿子尸身埋葬的真实地点就是这份转变的证明。”
他的眸光落在辛流身上闪了闪:“至于转变的契机,我猜或许因为隗楼想要保护他。”
“所有人看着他,拿不准他,想杀死他,又害怕他——在那种情况下,唯有我们伸出了援手,才成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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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死前抓住的稻草。”
辛流喝着水摇头感叹:“原来,一切才刚开始。”
她复而想起自己托常晏的人送走的钱伍。
“那个姓钱的仵作会不会知道证据被藏起来的位置?”
常晏:“在隗檀派人送他离开时,我探问过——他看样子并未知晓太多,如果不是装的,何俞平大概没有告知过他这方面的事。”
“看来得回一趟新淦县了。”辛流手抵着下巴呈思索状。
常晏心下有些惊讶:“你现如今怎的如此积极?我似乎没说过会付你银钱。”
辛流蹭地起身交叠双臂于身前:“常大人对小女子的认知还有待提升啊。”
她昂着头笑得张扬:“钱伍和梅梅去的可是本姑娘的地盘,此后他和梅梅一样由我罩着;而你常晏是本姑娘要运的镖,我必定护你周全。”
“结论即是,这事本姑娘管定了。”
常晏忽觉房间里的灯光比往常刺眼夺目。
辛流笑靥如花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常大人,敢不敢新淦县再走一遭?”
“正合我意。”
常晏随她笑着伸手。
哪知辛流并不打算同他交握,在他伸手的下一秒飞快拍了拍他掌心,眼里尽是戏弄得逞的坏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天亮出发。”
她翻窗回房,徒留常晏坐在原处看着掌心,含笑道出一声:“幼稚。”
这一次出行,辛流学聪明了,事先去贩子处购置了一匹骏马。
背着那把无弦弓骑上马的瞬间,辛流觉得神情气爽了不少,转头却见常晏也驾着马。
“喂,你那伤别又裂了。”辛流忍不住提醒。
常晏瞟她一眼,操控着马匹缓缓踏步向前:“我心里有数。”
见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辛流却不乐得给他好脸色,纵马先行一步。
两人身后的隗檀见辛流竟敢这样同常晏摆谱,不爽地在常晏耳畔吐槽:“大人,这个女子也太放肆了。”
常晏轻笑:“我倒希望她越放肆越好。”
说着他跟上辛流的脚步。
隗檀猛地勒住马绳,不可置信盯着让自己感到陌生的常晏。
大人最近是不是劳累过度,怎么总做些奇怪的举动?
还是他太累,出现了幻觉?
……
三人再次踏上前往新淦县的路途。
初到新淦县城外,他们便见城门前排起了绵长的队伍。
“这是怎么了?”辛流见状喃喃道。
前方一排队的老汉闻声回头,见她三人容貌端正姣好,好心告诉他们:“这是新知县定的规矩——何知县生前的遗物被贼人盗走了,为了追回遗物让死者安息,新知县在城门处派了更多官兵把守,常人入城和出城都需要进行严格搜查。”
“新知县?”
三人皆觉迷惑。
辛流忙追问这老汉:“老伯,我听说何知县前些天不才刚去世吗?这个新知县是……”
老汉长叹一息:“何知县刚去世没错,可这新淦县得有人管啊,知府大人就紧急调了一名新知县过来主理事务。”
辛流三人听后,心里不约而同诉出两个字。
“荒唐。”
23. 潜入
新淦县郊外,一座被茂密枝叶隐蔽在树林深处的破庙内。
隗檀满是不忿地斥骂:“临江知府竟敢擅自任免知县,他这是哪来的狗胆?”
常晏系紧护腕,嗤笑出声:“他既敢这么做,不是蠢就是有恃无恐。”
辛流正在庙门旁拾草喂马,乍闻常晏的尖锐言辞,回眸凝着他,抱剑调侃:“常大人,你们官场的水可真深呐。”
常晏抬眸也睨向她,镇静接话:“何俞平的事能牵扯出朝圣坛——你们江湖的水也怪浊的。”
“你的这个评价,我不否认。”辛流拍拍衣袖尘土,提步走进庙中。
她的重心点放在其他事件上:“幸好镖队已离开新淦县,不然事情更麻烦,所以呢——常大人,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常晏见她一边说话一边惬意闲逛破庙,仿佛万事尽在掌握。
他不由反问:“辛镖头有主意?”
辛流闻言,甩了甩头顶束紧的长发。
发丝飞扬,她脸上带着理所当然:“我没有,但要提意见的话,我提议硬闯,反正翻个城墙又不难。”
她平日顾虑到镖局事宜,说话办事学着别人三思后行。
现下有人脑子活,做出的决策也没压到她的底线,辛流乐得清闲。
不过“硬闯”这个想法的提出,她考虑过个中因素的。
首先,常晏有一堆武艺还算精湛的手下,虽与她相比远远不及,但只要不是上百精锐挡路,进出县城如她所说,“不难”。
再者,临江知府这派遣一个假知县鸠占鹊巢的做法属实僭越。
常晏作为皇帝亲信,将假知县正法是在履行拨乱反正之责。
耗时少、效率高、后果轻。
怎么看,“硬闯”都是他们目前不错的选项。
辛流一通掰扯后,耸耸肩膀:“当然你们不接受的话,也可以当本姑娘没说过。”
她围着庙宇中央那尊漆色斑驳的泥菩萨踱步,眯着眼仰头打量低眉慈目的菩萨像。
常晏则在背后静静注视她。
“隗檀,你带墨影卫去勘探今晚的行动路线。”
被点到名字的隗檀大惊:“大人,您不会真的打算硬闯吧?”
常晏带有威压的眼神扫来。
隗檀瞬间噤了音,抱拳应下时唇齿相磨,临走前还瞥了眼辛流。
辛流自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对常晏的行为感觉稀奇:“常大人居然会听我的话?”
常晏以轻笑作为回应,靠着柱子坐在干草堆边。
庙内仅余他和辛流二人。
辛流悄悄伸长脖子探寻周遭人迹。
很好,这荒郊野外的好地方,看起来除了他俩和墨影卫,无人会到访,也就不怕隔墙有耳了。
她赶紧抖落蒲团的灰尘,撩袍旋身坐于供台之下,背后长弓被横放在膝头。
辛流目光灼灼地唤人:“常大人,走了一路,我貌似未曾问过你们此行的真实目的。”
常晏曲起右膝,手肘松松垂放膝上:“辛镖头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只是一小部分。”
辛流答:“比如你是皇帝的人,替他查案办事……至于查的是什么案,办的是什么事——还要靠你说明才是。”
“你是突然后悔跟过来了?”常晏挑眉瞧她。
“常大人别想太多,本姑娘说到做到,何大人的事必定会管到底!”
辛流叉腰反驳,狡黠的神色在她脸上浮现:“呐,我们等物交换,我帮你查案,你回答我想知道的。”
“辛镖头到底是对事感兴趣,还是对人感兴趣?”常晏笑觑着她。
辛流可不想常晏再把事情囫囵过去。
于是她铿锵有力地回答:“都感兴趣!”
常晏渐渐收起笑容,话语里包含警告:“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辛流抱臂鼓着腮颊,瘪了唇不服气道:“我的安危向来掌握在自己手里……别想赊账喔,要知道多年前,千金难买本姑娘一次帮忙,你透一点消息出来保准稳赚不赔。”
被她诙谐生动的表情逗乐的常晏,终是妥协:“前凤阳知府刘珙在牢中畏罪自尽而亡,其相关的贪墨大案牵扯甚广,需要及时清尾。”
凤阳贪墨案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桩地方要案,辛流有所耳闻,不过……
“但你没去凤阳,而是直下江西,不像要去及时清尾的样子啊。”
辛流眸露探究:“还有,温翦月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她不是出阁了吗?怎么会在吉安换了名字出现?”
“此案的延伸非比寻常,巡察御史已至凤阳,陛下明令御史在明我在暗,若我需在人前配合查案,便应有恰当无误的身份,温翦月和镖局运镖即充作了这个身份的掩饰。”
常晏深长的眼尾微微上扬,定定将辛流固在视野中心:“可我也没想到,这路上竟还收获了意外之喜。”
辛流悻悻笑了笑,别开与常晏的对视,嘴上说着:“原来是这样啊。”
潜意识里,她还是觉得奇怪。
她闭了闭眼,决心办完何大人此事后立刻打住,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一定不能再插手。
她还想早点运完镖,回鹰潭继续去过自己平稳自在的小日子呢……
余光一直关注着辛流神态的常晏,微不可察泄了口气。
不久,墨影卫探路归来。
常晏计划仅带少数人入城,其他墨影卫守在城外听信号行事。
进城的人负责找到并带走何俞平留下的证据。
每人置备了至少两枚信号弹在身上,一旦出现难以应对的状况,便可向天空发送信号求救。
他们暂时先从两个地点着手——酒楼和镖队进城后借住的何家私宅。
日落启程,众人抵达守卫最为松懈的一处城墙死角时,夜幕降临。
辛流将包裹好的沉弓转交给隗檀保管。
隗檀不情不愿接过,低声抱怨:“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大人愿意带你入城?”
连他都只能待在城外等信号,这个女子却可以和大人一同行动。
辛流没料到隗檀会吃味,有意逗他:“当然是你武功不及本姑娘,你家大人才宁愿选我不选你。”
隗檀咬牙:“胡说,我的武功怎么不及你?不行,我要跟你比试,大人会明白我是他最得力的下属。”
“这就不必了——”
辛流眨眨眼:“手下败将。”
隗檀记起这个表情,霎时瞪大双眼:“你,你是崇仁那时候的黑衣刺客?”
辛流眼见他跃跃欲试地拔刀,连忙抬掌止住他的动作:“别不识好歹啊,要不是本姑娘事先让那老贼慌了阵脚,探出藏人地点,你们能那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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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逃犯吗?”
这时,常晏侧停马身,打断两人的交谈:“隗檀留在这里,负责指挥墨影卫,辛流和其余人随我出发。”
闻声,辛流将隗檀的刀推回刀鞘,勾唇一笑:“听出来了吧,本姑娘不是你们墨影卫的人,我留在这可没你檀指挥使管用。”
隗檀面色稍霁,见常晏看过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辛流驾马与常晏并肩,含笑在他耳畔轻语:“常大人挺受人爱戴啊。”
“不及辛镖头平易近人。”
常晏意味不明回她一句,戴上灰狼面具,按住腰刀,施展轻功一气呵成地跃上城墙。
辛流暗自摇头腹议:“小气鬼。”
随后,她也提气腾空,飞向城内。
常晏和辛流分两路躲过城内巡防的卫兵。
常晏带两三人往烧毁的酒楼查探。
辛流则同另一波墨影卫去何家私宅搜寻。
宅院人去楼空,没有人再住的痕迹,但屋内摆件凌乱散落一地,尽是被人大肆翻找后留下的疮痍。
辛流趁墨影卫的注意力都放在找机关、暗匣或是密室,偷偷将手指划过每一间房屋的窗台底座。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在窗台下摸到了刻印。
她把半边字记进心里,组合拼凑出两句话。
第一句是,已见来信,戊戌日离开。
辛流默默点头,看来孙非悬等人确实收到她托墨影卫送来的信件了。
第二句唯有没头没脑的短短四个字——花园水池。
辛流在咂摸出这四个字时,脚步一顿,果断回身往后花园走去。
她蹲在石板曲桥上,一瞬不眨地观望着水面。
清澈如明镜的水面,倒映着天边悬月下,她冷凝眉眼的一副俏丽容颜。
……
另一头,常晏溜进的酒楼被大火吞噬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残破的皮肤。
他脚步不停,带着下属目标明确地先往地下密室赶去。
早已被暴力破开的密室石门,碎成块状堆积在门边。
室内灰烬四下飘落,乌烟瘴气,一室狼藉。
常晏往里再探了两步,这里陈设杂乱,明显有人在大火熄灭之后来此查找过。
是临江知府的人马吗?
看来他们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全城的警备依旧严密。
俯身观察残渣的姿势导致常晏背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直起身子,目光刚好正对石门,那处的地面有一大团漆黑的人形状污痕——这应当即是何俞平死去的位置吧。
常晏前去拨开挡住污痕的石块。
可惜并没有新发现。
但当他回身站定,环视整间方形密室。
他恍然发觉头顶上被火舌燎黑的十二生肖壁画里,除了猪相和鼠相头朝内、尾朝外,其他生肖的首尾皆呈相反方向。
墙壁上的铜质灯座也怪异地偏向石门正对的方向。
方向?
常晏乍然灵光一现。
他立于门边,复又把密室看作整体,内外逡巡。
微弱的光线描摹他清瘦的身形,灰狼面具阻隔不了视线炙热。
最终,常晏睫羽垂落,半遮住瞳孔的轻颤。
这间密室的建造布局如他所想,坐北朝南。
24. 救人
常晏从密室走出,挑选了一楼和六楼作为重点区域,搜索与密室布局一样坐北朝南的房间。
他闭眼思量片刻。
住宅坐北朝南在风水中为坎宅,属八卦中的坎卦,五行属水。
鼠对应地支子,属阳水;猪对应地支亥,属阴水。
《河图洛书》记载“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为阳生水,六为阴成水。
一切种种,都跟“水”脱不开干系。
他叮嘱墨影卫着重找寻两层楼里与水有关的物件。
没想到,真的有六间房内怪异摆放着水缸。
“查一查水缸里多余的东西。”
常晏刚吩咐完,便自发走向一楼摆水缸的房间。
他绕进屋内,小小的铁质水缸藏在窗边屏风后,不仔细辨认还以为是痰盂。
常晏犹记得何俞平就是在这个房间办了那场接风酒席,也是在这里交给了他那把密室的钥匙。
何俞平以此领他们入局,爆出证据虚假的藏点,引动深层势力出手。
在告诉隗楼犯案人员名单的准确地点后,他舍己葬身在酒楼这场大火里,制造了证据还在县城内的假象。
正是因为这样,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新淦县城内,常晏他们在龙江乡行动时才没遇到多番阻拦。
可隗楼救人是个不定的变数,除非何俞平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够准确预料到隗楼会回头救他,否则那份犯案名单很难顺利到达常晏手中。
所以,既然他的松口极大程度上是临时起意,意味着他确实一开始不相信常晏等人会伸出援手。
没直接说出证据藏点,仅仅给出最基础的线索,也说明他死亡时仍旧没有对他们放下心来。
那么,何俞平最初的计划是什么?他原本想怎样将犯案人员绳之以法呢?
并且,若制造的假象是“证据在县城内”,那真相会在县城外吗?
另外,朝圣坛的出现更加复杂可疑了起来——难道不是朝何俞平来的,而是一路跟着他吗?
想到这,常晏轻轻甩了甩脑袋,将杂念清除,走向水缸。
水缸在这场熊熊烈火中幸存下来,缸内的水也未被高温烤干,表面飘荡着一层黑色薄尘。
常晏试探性地搅动浊水,黑尘朝水面周边扩散,逐渐清澈的漩涡中心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白点。
他面具后的眉头紧锁,将手探向缸内,一块凸起的硬物占据了他指尖的触感。
常晏眼前一亮,迅速倾倒出缸中的废水,灯火照进去,一小只白睛黑尾的石鱼镶在缸底。
他拔出刀中短刃,插入缝隙,轻巧将石鱼撬松取出。
月光下的这尾小鱼,鳞片纹路被雕刻得很深,弯曲弧度形成一道半圆,令常晏觉着应该还有另一半才对。
然而墨影卫并未找到其余线索。
这时,从私宅那边奔来的墨影卫告知他,辛流不见了。
常晏心下一咯噔,登时目露忧色。
将石鱼收进怀中,他提刀施展轻功快速向私宅掠去。
……
贯穿新淦县衙那条南北流向的人工河中,粼粼流动的河面晃眼间冒出一个黑点。
凑近些看,才能觉出这是人的脑袋
水中此人撩开脸前遮挡视线的湿发,露出一张瓷白的小脸。
赫然是在何家私宅消失的辛流。
她刚腾出视野,曲桥上的兽首灯便映入眼帘,骇得她在水中猛一哆嗦。
老天爷,哪个人才想出来要建兽首形制的灯啊?
大晚上,这兽首从眼睛和嘴巴透出幽光,怪瘆人的。
她平复好心情,四下环顾自己所处环境。
辛流纵身跃进私宅的河水里,一路逆流而上,早猜到这条内城河道连通的是新淦县的县衙。
不过,这是县衙里的哪个位置啊?
就在辛流判断不出结果时,几个官差举着火把从不远处结队走来。
辛流迅速再次潜入水中,游至曲桥下撑住桥墩后,才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呼吸。
不一会,桥板上除了细碎杂乱的脚步,还传来了官差们交谈的声音。
辛流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发出的动静。
“唉,又审死一个。”
“连李主簿及其妻女都被捉进大牢审问了,这位新知县到底想审出什么?不是说在找何大人的遗物吗?”
“是啊,这两天死了好些认识的同僚,怪惹人心慌的,会不会下一个就是咱们啊……”
“别胡思乱想,抓的都是何大人生前常用的人,咱们这些打杂的小喽啰不会惹人眼的——快把尸体拉到后山埋掉吧。”
桥上的声响渐渐飘散。
桥下的辛流绷平唇角。
她眼神冷凝,目送官差们抬着一个盖草席的滴血担架远去。
草席之下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匆匆终结。
又过了一阵,四周恢复寂静。
辛流翻身落至曲桥上,用内力将湿漉漉的头发和衣物烘干大半,转头便朝方前官差走过来的方位飞身而去。
听官差话里的意思,目前的县衙大牢内还关着与何知县有联系的人。
她要去救他们,以免更多无辜生命惨遭不测。
沿着这条路前进,辛流果然看见一扇由重兵把守的大门,门缝处透出的灯光在夜幕里格外醒目。
她蹲在树梢,顺势掏出一条方巾蒙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拇指弹开手中剑柄,一截剑刃寒光出鞘,照亮她紧盯牢门的凌厉眉眼……
地牢深处。
肥头大耳的男人歪穿青衫、斜顶乌纱帽,硕大的身躯窝在太师椅里。
他单手捧起小巧精致的紫砂壶,撇着嘴嘬茶,还有狱卒在一旁殷勤地替他扇风。
这副姿态,好不惬意。
若非被架在不远处十字木桩上的人被鞭打得肉沫横飞,真让人以为他是来此赋闲度假的。
他见时机差不多,抬手示意狱卒停止施刑。
“李主簿,你跟着何大人的时间最长,肯定知道他许多秘密吧——说,他把那些东西放在哪里?只要你说了,本官可以酌情放过你的家人。”
听着这嫌恶的声音,李主簿睁开肿胀的双眼,甫一张嘴,淤血就不受控制地溢出口中。
“主簿仅仅九品也是朝廷命官,你滥用私刑、不得好死!”
太师摇椅里的假知县闻言,不屑哼笑一声:“李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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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得了棍棒鞭刑,不知你的妻女受不受得住?”
李主簿刹那间目眦欲裂:“不要伤害她们,她们是无辜的!”
“放心,本官会让人好好疼爱她们的。”
假知县满面油光的脸上露出一个奸笑:“把人拖出来让李主簿见见……夜深了,弟兄们好振奋振奋精神。”
短短几日,新淦县已面目全非,县城各处皆换上了这位假知县的爪牙。
他一声令下,官兵立即行动,狱卒赶紧打开隔壁牢房的门锁。
这群官兵不顾李主簿妻女惊恐的哭喊踢打,拽着两人的头发来到假知县面前的空地。
布帛碎裂之声刺耳。
“狗贼!放开她们!有什么冲我来!”李主簿嘶声咆哮。
同时,李主簿的妻子拼尽力气挣扎,好不容易短暂挣脱掉官兵们的禁锢,便急忙用自己的躯体紧贴在女儿身上,试图以此阻挡这群恶魔对女儿衣物的撕扯。
“珍珍,别怕,阿娘在,阿娘保护你……”
女人尽力安抚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女。
假知县见状,不爽地扯开口中的紫砂壶嘴:“你们没吃饭吗?把她俩给本官分开!”
“阿娘!你们不要伤我阿娘!”
面色惨白的少女见到母亲被四五个官兵拖拽而起,抬臂阻止未果,失声痛哭。
这群官兵像是八方鬼刹,与那所谓的“新知县”狞笑着享受这场凌辱游戏。
李主簿面色涨红,闭眼大吼出声:“别动她们,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摇椅仍在假知县身下有节奏地晃动,他笑得猖狂,极尽残忍地宣告:“晚了,本官说好让弟兄们松快,那就不会食言。”
“狗贼!我杀了你!”
李主簿怒得心火上涌、喉头腥甜,即刻喷射出一团血雾。
一时间,李主簿一家三口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丑恶嘴脸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分裂成六七个。
恶人的嬉笑怒骂教他们双耳嗡鸣。
母女俩衣不蔽体,越哭越闹,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反而越兴奋。
少女在地面艰难仰头,绝望地看向木桩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父亲。
她想喊一声“阿爹”,却只是嗫嚅了嘴唇,并未出声。
阿娘说再撑不住也不能喊“阿爹”,因为这会让阿爹崩溃而放弃底线的……
李主簿清楚捕捉到女儿的小表情。
他嘴角抽动,眼眶红得惊人,仿佛下一秒就会泣出血泪。
假知县饶有兴致地品味起这一幕,手指虚空点了点:“李老弟,别把本官当傻瓜,方才你要是愿意救她们,吼出来的便不该是那句话了……这里全是本官的人,没谁能救你们,何必拖那些时间呢?”
眼见妻女即将被侵犯,李主簿终究无法弃她们于不顾。
“好,我告诉你——”
假知县立时斜勾起唇,令官兵停下动作,翘首洗耳以待。
“水成面,石成线,可比日月,不惧火炼……”
就在此时,一道慌张的呼喊打断了李主簿的话。
“不好了,有人劫狱了!有人——”
剑光一闪,报信之声戛然而止。
25. 罗刹
黑影穿梭进狱内,银光再次一闪,剑气如虹。
待所有人回神时,意图轻薄李主簿妻女的官兵已全被撂翻在地。
来者黑衣劲装,灰白方巾覆面。
其持剑定身一刹那,回首瞥向假知县的目光杀意腾腾,飞扬的尘土卷动乌黑发丝在喧嚣狂舞。
“狗官!”
女子声线清脆铿锵,正是辛流无疑。
假知县顿时踉跄起身,放声高喊:“来人啊!抓刺客!”
辛流如一尾游鱼,灵活穿破官兵群攻的包围圈。
她侧身利落蹬踹掉假知县左右两名狱卒,对方还未反应过来,辛流便反手挑破了假知县肥腻肮脏的脸皮,令其不得不反扑回摇椅痛呼。
假知县听见耳畔传来由远及近的剑鸣铮铮,瞬间害怕得尖叫出声。
下一秒他的侧颈抵上一柄利剑,皮肉被割破的痛感尚且没有感受到,恐惧率先从那处蔓延至全身。
他颤抖着用余光去瞟银白剑锋另一端的辛流,听见她说:“狗官,别妄想有人能救你,县衙牢狱内外能见的活口都在这里了。”
闻言,假知县浑身一软,伏在摇椅上不敢动弹,嘴上的求饶却不敢停:“女侠!你我无冤无仇,求您放小的一命啊!”
辛流切实体会到怒极反笑的感觉:“无冤无仇?被你残害的人同你也是无冤无仇,你们这群杂碎可有放他们一马!”
李主簿仍被缚在木桩上,无力垂头。
他的妻女裹着不能称之为衣物的破烂布条环抱着彼此取暖,无助呜咽。
一旁铁盆里的烈焰一如辛流的怒火,熊熊燃烧。
侥幸逃过一命的官兵从地面艰难爬起,望着辛流的背影踟蹰不前。
明显这名女子的功力在众人之上……
假知县察觉此幕,杂乱又紧张的思绪中闪现一丝清明。
“给我控制住李家三人!”
辛流立时挑眉,将假知县狠狠踢出摇椅,接着翻剑回身。
地面泛起一圈尘雾,假知县“哎哟”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这头,李家母女强撑起精气躲避追拿,眼见将要被官兵捉住。
辛流好似凌空的鹰隼,迅疾飞腾至两人身前,横剑一扫,哀嚎四溢。
注意到还有官兵往李主簿跟前逼近,她一招“避日纵步”瞬移到几人背后,倒手反握剑柄,毫不留情捅他们个对穿。
“不自量力。”
地面散倒着断头残肢,血液积聚成洼。
李家母女齐齐睁大双眼,悚然目视着她。
而辛流并未放在心上,走向虚弱的李主簿,斩断他身上的绳索。
“谢谢。”
她听见他说。
辛流莞尔,将他扶住,托放至妻女身边。
继而,她掀动眼皮凝向沿墙偷跑的假知县,蓄力隔空一掌。
假知县左腿被击中,登时滚跌于地,骨折之痛令他痛到失声。
在此期间,辛流身旁的李主簿仍旧松垮地跪坐在原地,不敢抬头,只对妻女麻木念叨着同样的话语:“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们因我陷入险境……
他的妻子拥着受惊失神的女儿,满眼热泪,心间也确有怨愤,伸出手想给他一巴掌,却见他薄薄衣衫挡不住的伤痕累累,脸部更是肿胀不堪,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她撇过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我们是一家人,不说这些……”
李主簿咬牙憋不回汹涌的泪意。
一只温热的小手忽然轻轻抚向他的发顶。
“阿爹,你说过何阿伯是好官,做的是好事,你想帮他守住秘密……珍珍以后也要成为像何阿伯和阿爹一样好的人。”
这下,李主簿眼泪彻底决堤,放声大哭起来。
他想要拥抱妻子和女儿,又担忧自己会给当下身心脆弱的母女俩带去第二次伤害,抬起的手臂复而垂下。
见状,辛流内心触动,悠悠叹息,而后主动解开身上的外袍,轻柔披至母女俩的肩头。
“错的不是你们之中任何人。”
她注视着萎靡消沉的三人,说话的语气里带出果决。
“坏人最乐得见到的就是别人因他们而恐惧、痛苦、绝望……可做坏事是他们,受伤害的是你们,凭什么让你们陷入阴影里,而坏人却能毫无负担?”
“你们没错,不用说对不起,不用自怨自艾——尝试愤怒,让伤害你们的人下跪道歉,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因为驱散阴影的最好方式便是直面它。”
辛流将剑垂放在腿侧,离地不远,鲜红的血液沿着剑身凹槽滑落,发出的声响细微。
但在假知县耳中,这声响清晰得像是催命符咒,萦绕不散,挥之不去。
“我错了,我错了,求求女侠饶我一命,我愿意当牛做马、奉上金银财宝,只要能让我活下来赎罪,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一副狼狈惨样,没博得辛流的可怜。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辛流让开位置,身后的李家三人与地上匍匐蠕动的假知县对上视线。
假知县身形笨重,腿又受了重伤,难以起身,只得朝着他们的方向匆忙合掌于头顶,言语间带上了哭腔。
“李主簿、李夫人、李小姐,我错了,求你们宽恕我,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给我一个机会,我不敢再犯,求你们替我求求情,我真的不想死啊!”
少女怯怯往外袍内躲藏:“阿娘,我能不原谅他吗?”
李夫人笃定地握住女儿的手:“当然可以,阿娘也不会原谅他。”
她看向李主簿。
李主簿轻微牵动唇角点点头,转首变换神色质问假知县:“酒楼的火是你放的吗?是你置何大人于死地的吗?”
辛流随之俯视假知县。
假知县连忙反驳:“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放火。”
“那你怎么得来的知县之位?”辛流剑指他的头颅。
假知县着急辩解:“是他们让我当的,何知县真的不是我杀的,那日是突然走的水,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李主簿听罢,眉目低垂,似是联想到某事,不再吭声。
辛流则逼问:“这个‘他们’之中,除了临江知府还有谁?”
“我,我不知道。”
假知县眼神闪烁,埋首大喊:“女侠,我是无辜的啊!”
辛流冷哼一声:“无辜的人早就因你遁入轮回,而你……”
电光火石间,她抽剑自上而下刺穿假知县的咽喉,热血溅湿她雪白的里衣。
“下地狱去吧。”
辛流退开两步收剑,来到李家三人身边,不顾他们见到她又一次杀人后的畏缩,背对李主簿半跪:“我们要快点出去,防止有其他意外。”
“姑娘,我可以自己走。”
李主簿恍然回神,兀自想要靠自己起身,却因脚步酸软虚浮,晃了晃身子,被妻女扶住。
辛流瞥他们一眼,直接拽过李主簿衣领,驮背在身后:“重点是平安出去。”
话落,她步伐稳健地朝外走去。
留在原地的母女二人讶然对视后,裹紧同一件外袍,彼此扶持着匆匆跟上。
大牢通道里同样满是堆叠的官兵尸体,李家三人胃水翻涌,不断干呕。
“李主簿,你知道何大人留下的线索在哪里吗?”辛流则视尸体于无物,边走边询问。
李主簿警惕起来:“姑娘也是为了线索而来?”
辛流感知到他陡变的情绪,解释一句:“在下认识一位新帝面前的红人,帮他在找惩治贪官污吏的证据,不知李主簿可有一二线索?”
李主簿思索片刻,低声答道:“我仅偶然从大人口中听过一段像谜语的念词——”
“水成面,石成线,可比日月,不惧火炼。”
“木叠木,平地起,环壁观世,暂居一隅。”
“禽兽在天,飞龙在地,潜渊续脉,孩化双形。”
“一辨是非,一心向善;二去浮华,六根清净……”
辛流眼前一亮,正想再问些细节解谜,忽而耳尖微动。
外面有人。
她霎时冷下目光,在即将到达牢狱大门时停住脚步。
把背上的李主簿靠墙转至其妻女身侧,辛流嘱咐他们:“躲在拐角处,不要出来。”
她抚着腰包处的两枚信号弹,拔剑出鞘,步步逼近紧闭的大门。
等手掌摸到大门上的木纹时,辛流低垂下眉头。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猛地破门而出,面巾遮挡下露出的明眸亮得惊人。
无数利箭应时从天而降,直朝她面门而来。
辛流果断用剑鞘勾住门环,将大门从外合拢,旋身躲过攻击,往一旁翻滚藏于草丛,向夜空发射两枚信号弹。
信号弹被河水泡过,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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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全部报废——万幸有一支还能用。
猩红火光点亮天际,箭羽如白尾流星深深扎在木门上。
火光之下,四周密密麻麻的黑影重叠,数量远超百人。
大意了,被人埋伏了……
辛流心下无奈,明白常晏他们前来支援需要时间。
看来她先得以一战百了。
她躲闪着利箭,单手取下面巾,将剑柄同自己的手缠紧。
敌方头领见只有她一小小女子在此,令人不再放箭,直接将她斩杀。
这可便(biàn)宜了辛流。
她俯身由草丛树木间穿过,速度奇快,剑意振振。
十步杀一人,剑过不留痕。
对面众人才意识到轻敌,调整状态准备围困辛流。
辛流有所预料,扭身斜线跑。
周遭衣袂翻飞摩擦之声四起。
然而,一拨人出其不意猛然现身,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辛流冷不丁连退好几步。
下一瞬,熟悉的气息蓦然包裹住她,男人的臂膀稳稳托住她的腰身。
辛流顿觉惊喜,抬眸看去,那张灰狼面具下的眼瞳如莹润的黑曜石,正是常晏无疑。
“你这么快就来了?”
她还以为要再等上半刻呢!
常晏持刀挡下来者一击,扶腰的手臂不愿松开:“猜到你来县衙了,信号亮的时候,我已在县衙外,不过——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怎么有血?”
看到辛流身上沾血的里衣,他面具后的眉间竖纹因担忧而骤深,仿若可以碾死一只苍蝇,手臂也箍得更紧。
辛流屏住呼吸,腰部那只手掌的温度透过里衣落在身上,烫得她脸皮泛出一层薄红。
幸好夜色深,不太看不清面容……
她赶紧撤开常晏的怀抱,同他背对而立,故作镇定:“说来话长,反正不是我的血,其他的突围了再说。”
想起牢狱里的李家三口,她挥剑退敌的同时没忘记提醒常晏:“对了,要阻止这群人进入牢房,里面有重要知情人。”
常晏神色稍霁,命令墨影卫拦守在牢门前。
敌方明显有好几拨人,衣着打扮皆有不同。
辛流发现其中混杂着穿银质薄甲、戴罩脸面纱的怪人,但没太放在心上,直到……
直到她振剑一挑,锋刃划破一名怪人身上的银甲、剌破其胸前的衣物,一大簇开得绚丽张扬的黑色凌霄花刺青映入辛流眼里。
顷刻间,她四肢冰凉,血液逆流,狠冲向大脑。
两眼开始充血,浑身上下颤抖不止。
常晏立时发觉辛流的反常,反身替她斩断身侧的进攻,刚打算询查缘由。
辛流动了——
看不清她的剑,也看不清她的人。
转眼血云翻涌,草木婆娑,所有人都嗅到空气中狂躁的气息。
剑光忽明忽暗,倩影若现若隐,似有风起又似无。
听到敌对众人接连的惨叫,平日里干惯了杀人勾当的墨影卫都不由脖颈一凉。
常晏沉沉凝望辛流靠杀人宣泄滔天愤恨的身影,握着长刀的小臂肌肉暗自绷紧。
辛流最后一剑,内力攒于剑气,荡平掉县衙半边天,连她的剑也承受不了这股怒意,碎成了残片。
气流滚滚,烟尘散去。
辛流立于月下,扯开一名怪人脸上的纱罩,完全失掉冷静地咆哮:“你们到底是谁的人?谁派你们来的?说啊!”
尚存一息的怪人被她拽着衣领粗鲁晃动,嘴里只发出“唔唔”地怪叫。
辛流理智暂且回笼,扒开他的嘴,乍然神情破碎,怔在原地。
这人竟根本没有舌头。
她蓦地嘲弄一笑,不知是在嘲别人还是自己,手上松掉了此人的衣领,任其了无生息地跌落。
辛流脚下是堆成小山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她的双眼,一朵朵靡艳的彼岸花开满了她的白衫。
她是前来索命的玉面罗刹。
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人们远远观望,畏惧她、厌弃她、背离她……
而常晏,第一次看见她的暴怒,也看见她眼底的痛苦和迷茫。
他抬手捂住涨痛的胸口,心房为之塌陷。
原来,明媚如她,亦会有无法愈合的伤口——
不去管它尚可忽视疼痛,可一旦触碰,它便会被血淋淋撕扯得更长、更深、更折磨……
26. 机关
隗檀在城外看见信号弹亮起,带领其余墨影卫往县衙方向赶来。
本以为常晏等人是遭遇了敌人围困难以脱身,未料县衙内成堆的尸骨尽数是敌方人马。
隗檀得知事情的经过后,不可置信看向辛流。
她血衣似火,面无表情远离了战况惨烈的残局,于河边伫立。
隗檀在心中感叹。
这女子体内竟潜藏着如此强大的能量。
所以大人留她在身边真是为了多个打手?
隗檀瞥向常晏。
嗯……貌似又不是这样的?
常晏的视线始终跟随着辛流移动。
他来到河边的树荫下,同辛流保持一定距离,静静注视背影,眼神自然而然流露出关切。
辛流一眨不眨地盯着水中弯月出神,眼眶发酸。
她闭上眼,松掉紧咬的牙关,缓慢而绵长地吐出胸中闷气。
那件事过去了太久,她追寻多年,才发现一丝当年的痕迹……
心底报仇的念想从未终止,可偏偏不知此仇何报。
她找不到仇家,还受困于躁郁痛苦的情绪,线索总是刚找到一半便被断送掉。
事情发生时,她年纪太轻,忽略了许多细节……
辛流脑海中应时浮现一个常年背剑的高挺身影。
所以,那人如今又在哪?
过了一会,稍稍缓过情绪,辛流低头想解开固定剑柄时系在右手的面巾,却发现连接处被她打成了一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她刚开始解死结尚且心平气和,等到长时间解不开,则烦躁起来,不住撕扯面巾。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托住她的手臂,止住她野蛮的拆解。
同时,一件玄底金边的外袍兜头罩住她全身。
常晏的气息落在她的耳畔:“你这么用蛮力是解不开的,让我来试试。”
他的出现奇怪地抚平了辛流的烦躁。
辛流乖乖将手臂停放在他掌中,移开目光:“我只是急着去换衣服,才不是解不开……”
“原来如此,那就当我一时兴起好了。”
常晏面具之后的唇角浅浅勾起。
辛流回眸见他一身单衣,同她系的死结做斗争。
他戴着面具,眉眼低垂,浓黑的睫羽如两片薄薄蝶翼,每次的轻颤都带动辛流一番神思流转。
今夜月色太清冷,以致于他的垂首显现一种别样的温柔。
渐渐地,辛流眼里莫名涌出湿意。
她慌忙撇头往外袍内侧缩了缩,连带手臂跟着晃动。
常晏难得强势,头也没抬地攥紧她的手腕:“别动,马上就好了。”
嗅着玄色外袍淡淡的松木清香,辛流仿佛得到了一个舒心的拥抱。
她面上有了笑意:“你行不行啊?”
常晏抬头睨她一眼,复而低头忙碌:“当然可以。”
唯有他自己知道,在看见辛流脸上的笑意时,他猛地松了一口气。
“好了。”
终于,常晏成功取下面巾和剑柄。
辛流按揉了一下掌心,神色缓和不少,取下外袍还给他:“谢谢常大人啦。”
常晏没接,而是郑重嘱咐:“夜里寒凉,穿着吧。”
辛流与他对视笑了笑,不客气收手,将他的外袍据为己有。
平复好心情,辛流向常晏讲述李主簿的事,并且完整复述了一遍听到的谜语。
常晏听完思量片刻,掏出黑尾小石鱼给辛流看:“这是我在酒楼找到的东西,我想这就是何俞平留在酒楼的线索。”
“由此我推测,第二句谜语的‘木叠木,平地起’指的是酒楼,‘环壁观世,暂居一隅’指的是密室和房间。”
“第三句的‘禽兽’和‘飞龙’一齐指代生肖地支,加之民间常有鱼跃龙门即化身为龙的说法——飞龙雏形为鱼,地支子亥又分为阳水、阴水,故而‘孩化双形’既指线索是鱼,也指可将‘孩’这个字分为两半,一半是‘子’,一半是‘亥’。”
“至于第四句则是在用一和六两个数字暗示水。”
辛流闻言接话:“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常晏点头。
辛流对月把拭着石鱼,思忖道:“按你这么推测,这条小黑鱼另一半的下落就在第一句谜语里啰?”
她仔细将常晏的推测和谜语结合起来。
一切围绕着“水”展开……
忽然,她灵光乍现,激动地握住常晏的双臂:“我知道在哪了,跟我来!”
她在前带路,引着常晏一齐飞跃过多个院落,驻足在石桥上,青铜兽首灯还亮着昏黄幽光。
“‘水成面’是河,‘石成线’是石桥,‘可堪日月’是光,‘不惧火炼’是金银铜器,所以线索在这些兽首灯里。”
常晏听着辛流的分析,迅速反应过来,打量起兽首灯。
居然正是十二生肖的兽首。
“子水、亥水……是鼠和猪。”
二人立即在曲桥上搜寻鼠首灯和猪首灯的位置,两盏灯相隔甚远。
于是,辛流在猪首这处,常晏在鼠首那处,各自占据一灯,分开查找另一条石鱼的藏点。
摸索良久,辛流突然在靠近猪首灯底座的区域摸到一小块凸起,顺势摁了下去。
周遭一时万分平静。
辛流站起身,拍拍手中的灰尘,纳闷喃喃:“奇怪了,难道不是机关吗?”
就在她放松警惕的刹那,石桥下产生异动。
“轰隆——”
河面忽而爆出冲天水柱,石桥摇摇欲坠。
常晏更快注意到两岸房屋敞开了窗门,从□□出的飞箭穿破水柱直朝辛流而去。
辛流则关注到桥面下传来怪响,随着石桥坍塌,数粒钢珠击碎石板,直冲她两人而来。
“小心!”
两人同时奔向对方,于破裂的石桥上重重相拥。
常晏瞬间拔刀,极速斩断辛流背后的暗箭,抱着她点地而起。
兽首灯接连顺着塌陷的桥面没入水中。
半空中的辛流瞅见桥墩上冒出的圆筒孔,其中弹射出来的钢珠有她拳头一半大,声势迅猛,落在人身上恐怕不止一个血窟窿这么简单。
她足尖点空,环住常晏躲避钢珠。
四周有暗箭,水面有钢珠。
两人居高难下,艰难撤离,不停翻飞。
气流卷动衣摆,猎猎作响。
一次后挪,辛流的余光乍然捕捉到常晏肩后的短箭,手掌撑住其胸口仰头担忧看他:“你受伤了,咱们快点离开治伤。”
常晏紧蹙的眉头一松,安慰她:“没事。”
就在此时,一颗钢珠擦过辛流的鬓角。
致使她的太阳穴连同发根生疼,侧偏过头靠在常晏肩头吸气缓劲。
常晏立刻拉上外袍兜头把辛流裹得严严实实,旋身挥刀抵挡攻击。
这种时候,一息的错乱便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两人在箭雨弹珠密密麻麻的攻势中逐渐落了下风。
辛流忍痛凝着脚下流动的河水,轻声道:“入水。”
既然逃不开,那就先藏起来。
常晏闻言,顾不得伤口带来的麻涩感,拥紧辛流的腰身砸向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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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俯冲力令两人的神智都被冲散了几分。
晦暗的河水里,外袍上浮,辛流依稀看见有重物朝她俩坠来,像是兽首灯的形状。
她下意识推开常晏,自己却因这股力道,反向离下沉的兽首灯更近。
蜷缩护头已来不及。
下一秒,她的后脑勺同灯座相撞。
看不清河中的情况,但回过神的常晏察觉到辛流正无力沉向水底。
常晏登时瞳孔骤缩,潜游过去探手捉住她的指尖,再次拥她入怀。
而辛流大脑嗡鸣,意识恍惚混乱,似乎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过去的画面。
红日初升,炊烟袅袅。
与世隔绝的小村前,筒车转动,将河水分流,晶莹剔透的水珠被喷洒向山间田野。
村口,一名容貌明艳华美的妇人替女孩绑紧背后的包袱,在其腰间系上漂亮的吉祥结。
接着她捧起女孩的小脸悉心嘱咐。
“姵姵,出去以后一定要跟紧山玉,别乱跑。”
女孩乐呵呵抱紧妇人,像只恋巢的幼鸟蹭了蹭妇人的胸脯,昂着头笑得俏皮:“阿娘,我知道了,晚上想吃阿娘做的滚肉啦。”
“小馋猫。”
妇人怜爱地捏捏她的鼻头,回拥着她轻轻晃动。
不善言辞的俊美男人立在一旁温柔凝睇着她们互动。
女孩忽而狡黠勾唇,猛扑至男人怀里:“阿爹再见,和阿娘乖乖在家等我们回来哦。”
男人则用温暖的手掌在女孩发顶揉了揉:“阿爹答应姵姵……”
女孩跟着身侧男子越走越远,不知怎的有些心慌,忍不住再次回头对互相依偎着目送她的父母挥手。
“阿爹阿娘,一定等我们回来!”
女孩耳边应时传来男子清润的声线:“又不是见不到了,用得着道这么多次别吗?”
“哼。”女孩不爽地瞪了男子一眼,快步走到他前方,发尾自在地晃来晃去。
然而,当时的他们都未料到——一语成谶,这一去即是永别……
水中的常晏四肢过分麻木,他知晓箭头有毒,已然渗入了体内,可怀中辛流的状态比他更糟。
他摘下有碍呼吸的面具,紧搂着迷蒙的辛流往河面游去。
辛流恢复了些意识,腿部蹬水助力常晏游动。
河岸的动静总算停息。
“哗啦啦——”
两人浮出水面,一齐向岸上划去,彼此搀扶着踉跄走到岸边草地。
辛流刚停步便半跪在地,单臂支撑身体,灌进鼻腔的水呛得她肝肺都快被咳吐出来。
常晏脱力滑坐,仍不敢懈怠,匆忙以内力庇体,防止毒素的蔓延。
缓过神的辛流扶着头,耳鸣阵阵,晃悠悠来到常晏身边,嗓音略带嘶哑:“你还好吗?”
常晏面色发青,额前的水珠滚落,分不清是河水还是冷汗,唇色惨白,话也暂时说不出口。
撩开眼皮回视辛流那一眼,几乎用尽了他剩余的全部力气。
辛流望进他那双蒙着水雾的乌瞳,立时皱起眉头,察觉到他中了毒。
强行忽略愈发胀痛的头部,她坐于常晏身后,静心运气封住他的筋脉,暂时隔断毒素在他体内的扩散途径。
硬扛到运完气的最后一刻,她头痛欲裂,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常晏被她从背后压倒,艰难反身环抱住她呼唤:“姵姵。”
“大人!”
循声赶来的隗檀才到此处,就瞧见两人瘫倒在一起。
常晏对惊惶奔来的隗檀开口:“救她……”
话落,他也陷入了昏迷。
27. 初见
元瑞十五年冬。
那一年兰陵的冬天很冷,十一月降下了大雪。
年少的常晏头一次独自北上行动,原本一切顺利,返程途中却不慎暴露了踪迹,被人追杀不说,恰巧还遇上暴风雪拦道。
他受了重伤,差点丢掉小命,匆忙逃进一处深山。
万幸的是,深山之上有一座古刹,可以在此暂避一晚。
他躲进某个禅院的柴房内,摘下灰狼面具放于一旁,入夜时听得有人窃窃谈论。
“咱们真是倒霉,被夫人选来陪这姵小姐于寺院清修养病,不知何时能结束这种饮食寡淡、生活也无趣的日子?”
“嗐,恐怕要么等姵小姐痊愈,要么就是临近姵小姐及笄出阁,咱们才会被家主和夫人召回本家啰。”
“我看说不定,毕竟以这位目前的身子骨,指不定熬不过今年冬天。”
禅房内应时传来沉闷的咳嗽。
院中倏然一静,这道持续的咳嗽声显得愈渐刺耳。
常晏在柴房角落的木堆后面听着,总感觉这人咳得心肺下一刻即要蹦出来。
“天冬,把窗户合上,冷。”少女稚嫩的声线落入常晏耳中。
门窗随后被合紧,但常晏仍旧隐约听得见交谈声。
不过这一次,声音来自禅房内。
“小姐,今晚有暴雪,可要再添些银炭?”
紧接着有一女子嗤笑道:“银炭?远郊僻地,暴雪封山,哪还有银炭可使?有我在,你们别想以次充好,害阿姵的咳症更严重。”
“闵姑娘,您这是什么话?奴婢绝无这种想法啊。”
被称为“闵姑娘”的女子当即反驳:“谁知道有没有?”
“萧家好歹是立世大族,明面上可怜阿姵孤苦伶仃,要将她留养在府定下一门好亲事,私底下却拿阿姵替代姊妹厌弃的婚事,还把她打发至此……我看,你们萧家人都巴不得阿姵死在这寺庙中。”
“天冬,你先出去吧。”
少女将婢女打发出去,温言安慰那位闵姑娘:“桑白,别生气,药快凉了,你帮我盛来可好?”
“你啊,要不是有我这闵氏医药第十三代传人在此,早就一命呜呼了,我和爷爷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你这条性命,他们萧家又这么磋磨你,我真是……”
“唉——”
闵姑娘叹息的同时,少女温和接住她的话:“住持大师说我戾气重、郁气深,在寺庙里待着正好离了宅院的纷扰,可以好生理理心绪……”
常晏听到此处,气力快要散尽,眼皮也要合上。
耳畔一阵惊呼令他瞬间惊醒,立刻重新盖上面具。
“柴房里有贼!快来人啊!”
他咬牙弹起身,持刀从柴木堆后面跃出,勒住打开柴房门的这个女子。
下一刻,大雪纷飞的院中接二连三围过来一群家仆和僧人。
“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禅房的房门从内拉开,走出来两名年轻女子。
被他束缚的婢女天冬立时哭泣着呼救:“小姐,救救我。”
“你想要什么?”
一袭雪衣的少女与他对峙时,表现出超乎常晏想象的镇定。
少女被人搀扶着,披戴雪白色毛氅,一张瓷白小脸纳在茸茸衣领之中,黛眉轻蹙,明眸含雾,静静凝视着他。
他答:“送我平安下山。”
“好。”
少女令家仆准备马车,又看向他:“现在可以放过她了吗?”
常晏一番思索后,决意道:“可以,但你要做我的人质。”
“好。”
少女再一次毫不犹豫。
连被捉的天冬都有些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她喃喃:“小姐……”
“阿姵,你……”少女身边的那位闵姑娘试图阻拦。
少女对她浅浅笑了笑,松开其搀扶的手臂。
就这样,常晏看着她踏下台阶,走进漫天呼啸的风雪里。
她很消瘦,但步伐很稳,坚定朝他走来,像是一株凌寒盛放的红梅,不可摧折。
可常晏偏觉得她更像开锋的利剑,神色看似平静却聚着锋芒,柔弱的皮囊下裹着铮铮铁骨。
她坚韧锐利,仿若能孤身劈开鸿蒙。
常晏因此晃神。
走近他身前的少女趁机伸手,重重点向了他的肩井穴。
常晏顿时手臂发麻,泄了劲。
少女迅速拽走婢女。
他探身想要去抓,却只将少女毛氅的兜帽扯下,三千青丝在雪夜中狂舞。
常晏体力到达极致,踉跄栽倒在地,地面深厚的积雪被他鲜红的血液浸透。
一旁的家仆和僧人赶紧上前压住他。
他的长刀被人挑到一旁,眼见着木棍即将往他身上挥。
“等等。”
伴随咳嗽和轻喘一齐响起的,是少女阻止声。
“天冬,去拿一瓶金疮药。”
方才脱险的婢女天冬疑惑地看向少女,不过仍听话照做。
少女让天冬把金疮药放在常晏触手可及的地方。
奄奄一息的常晏缓缓抬眸,从面具之后窥探到不远处屋檐下她的眼神。
纯净的雪花飘落,少女眼中赤裸裸满是厌恶。
然而,她出乎常晏意料这样说:“喂,这是金疮药,你要是还能活着,以后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吧。”
常晏闻言浑身血液一滞,心口发涩。
他看见少女转身回屋,雪白的毛氅在昏暗的视野里轻晃。
“佛门清修之地,血腥杀戮会惊扰了菩萨……后山有条小道,等风雪一停,便送他下山。”
这是常晏昏迷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他冻僵的手指握紧金疮药瓷瓶不放。
少女的清音在他的黑暗识海中不停萦绕盘旋。
直到古刹钟鸣,敲醒他沉睡的心灵。
他睁眼那时,已身处下山运货的马车中。
车窗外风雪俱停,阳光穿破云雾,照亮天地间一片连绵的白。
常晏探头看向山顶,掌中的瓷瓶被他握得温热。
……
“大人?”隗檀的呼唤声逐渐清晰。
常晏猛然睁开眼,日光刺得他眼睛一痛,半眯成线。
他不顾嗓子干涩疼痛,侧撑着床榻起身询问:“姵姵呢?”
隗檀扶住他,却被问得一愣:“大人,谁是姵姵?”
常晏捏住眉心,意识到现在不是过去,改口道:“辛镖头怎么样了?”
“大夫说辛镖头情绪波动太大且郁结于心,再加上头部受创,需要好好静养几天。”
隗檀见常晏松了口气便要起身往外走,忙又劝道:“大人,大夫说您体内余毒难清,也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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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养。”
常晏脚下一顿,复又朝外走去。
隗檀知晓拦他不住,叹气跟在后边。
他们目前暂住在县衙内。
那位假知县留在城门边的剩余官兵尽数被墨影卫捉拿。
受伤的李主簿休息一晚后,硬是撑起精神打理起了新淦县的事务。
在他的打理下,一切运行得还算井井有条。
“温公子。”
意外的是,他此刻居然正在院落外等候常晏。
常晏去探望辛流的脚步因此被他绊住。
另一边辛流转醒,猛地坐立起身,霎时天悬地转,几欲呕吐。
她抚向胀痛的头部,手指则被一层布帛阻断。
她一怔,随之看向四周普通房间的摆设,又看向身上换洗过的衣物。
这是在哪里?常晏呢?
她晃悠悠下床前去拉开房门,一名端着水盆的老妪恰好走进院中,见她清醒,惊喜出声:“姑娘,您醒了?”
“呀,您快回床上歇息,大夫说了您要好生歇息。”
辛流快步走去拦住老妪:“请问这是哪里?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子呢?”
老妪呆呆应声答道:“这里是新淦县的县衙啊,您口中的男子是姓温的公子吧,他在东院呢……”
“多谢。”
辛流听罢,侧身朝外施展轻功离去。
咣当——
水盆坠地,老妪捂着心口惊叹。
天呐,这姑娘莫不是天上的仙女,不然怎么会飞呢?
厢房内。
李主簿先行一礼:“温公子,下官同何大人一齐接待过您,与您算有一面之缘……事先不知是您托辛姑娘在探查,害您和辛姑娘受此磨难,实在抱歉。”
常晏心里有了数。
果然,这人告诉辛流的话中有隐瞒,才令他与辛流陷入险境。
他轻笑一声,威压逼人:“知道是我又怎样?你会跟我讲实话?”
李主簿为赔礼而撩袍跪下。
“何大人选择了您,我相信他的选择,故而只要是温公子想问,下官定当知无不言。”
常晏挑眉,见李主簿不似作假,也由此话断定这人不知何俞平私下的弯弯绕绕。
可他依旧顺着问:“那谜语是怎么回事?”
“谜语本身没有问题,您和辛姑娘的推测也没有问题,仅仅是因为半年前何大人为防贼人前来,改换了机关。”
常晏这才抬手示意隗檀扶李主簿坐下。
“温公子应该找到了一条黑色石鱼吧……”李主簿颇为笃定。
“另一条是白色石鱼,它们合在一起即是一块圆形钥匙。”
常晏掀眸看去:“哦?”
李主簿垂目,有些丧气:“它们或许可以打开证据藏点的通道……可此事细节只有何大人以及县丞鲁大人知晓。”
“县丞?对了,这些天都没见过县丞。”隗檀困惑。
李主簿叹息:“鲁大人半个多月前就失踪了,恐怕遭遇了不测。”
隗檀抓耳挠腮:“那怎么办?难道又是一场空?”
常晏指尖摩挲,低头思量。
忽而,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偷听良久的辛流背光立在门口。
“先把另一半钥匙找到,至于藏点嘛……”
“我有一个猜测。”
28. 观世
根据李主簿的指引,墨影卫在河底找到了龙首青铜灯,从灯座处取得了那条白尾黑睛的石鱼。
民间无人敢用龙形,于是那龙首灯并无龙角。
石鱼最初确实藏在猪首灯中,但自从半年前改换机关后,石鱼便被换入龙首灯中。
辛流将两条石鱼拼在一起,组成一个完整的圆。
黑白色交互,形似太极图。
“钥匙有了,现在该去哪?”隗檀疑惑。
常晏的视线跟随众人落向端详着两只石鱼的辛流身上。
只见她勾了唇,将石鱼搁在桌面:“去城外那座破庙看看吧,尤其是观音的莲花座下……”
给完提示,辛流没有同墨影卫一起前去破庙,而是留在县衙好生休养。
她闭目趴在榻上小憩调息,头上的布条被她拆掉。
用辛流的话来讲,她的脑袋既没有流血,也没有意识不清,一层层被白布裹成个大头……她的伤也没那么严重。
不过她也不打算像常晏一样逞强,该休养即休养。
常晏临出发前,辛流还劝过他,毕竟他余毒未清,旧伤缠身……可他始终要去,还说这是他的本职。
想到这,辛流便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翻个身吐槽他:“一根筋的犟驴。”
这时,院外传来两道脚步声。
辛流应声睁眼,竖起耳朵。
“辛姑娘,您有空吗?”
紧随叩门声响起的是妇人有些踌躇的问话。
辛流眉头一拢。
李主簿的夫人?她来干什么?
辛流带着满腹困惑,下榻开门。
门口站着的不仅是李夫人,还有她的女儿李小姐。
她们见辛流的第一秒仍显瑟缩,可平复好心情后,则被其摘下面巾后的容貌吸引,反倒没有之前的畏惧。
辛流摸不着头脑,退开门边两步,邀她们入屋。
“李夫人,李小姐,两位找我何事?”
进屋后,辛流替二人倒水,刚试探询问一句。
“扑通——”
李夫人领着女儿当即跪地叩首。
“民妇李王氏,携小女珍珍叩谢辛姑娘大恩!”
辛流最受不住他人跪拜,急忙伸手将二人扶起。
“王夫人,李小姐,不必行此大礼。”
王夫人坐回圆凳,面有羞愧:“辛姑娘,先前对您失礼真是抱歉,我……”
辛流知道王夫人说的是自从见过她杀人后产生的退却。
她笑着摆摆手,明白王夫人她们的心理。
常人一生难见那般剑起剑落的血腥场景,一时间难以接受可以理解。
王夫人跟着温和一笑,打开携带而来的盒子放在辛流跟前。
“辛姑娘,听说您头部受了伤,民妇特地赶制这两幅抹额代李家向您略表关切,万望不要嫌弃。”
辛流心下熨帖,拿出偏细的那一副,抚摸着抹额的绣纹,眸中浮现惊喜之色。
“做工好精细啊,花色也好看——我好喜欢,王夫人你有心啦。”
一直躲在王夫人的小人儿听到此话,终于探出了头。
“花色是我替阿娘挑选的。”
少女一双眼瞳纯净得不染尘埃。
辛流却看出了昨晚自己没注意到的细节。
“姐姐,你戴上试试吧,一定特别好看。”
辛流怔怔在李小姐的指挥下戴上抹额,空隙间朝王夫人投去一眼,收到了后者轻微的颔首。
她整理好心绪,再次抬首时面对李小姐懵懂天真的姿态,有了应对。
她站起身在李小姐眼前旋转一周。
“珍珍,好看吗?”
“好看,姐姐你太好看了!”
李小姐欢欣雀跃地抚掌。
辛流微笑着摸摸她的发顶:“多亏了珍珍,姐姐现在才能这么好看。”
李小姐“嘿嘿”露出娇憨的笑容。
王夫人见机支开李小姐,让她去院子里玩耍。
“王夫人,李小姐她……”
屋内,辛流眼中忍不住带上几分同情。
王夫人苦涩牵动唇角:“珍珍今年已满十六,但幼年一场高烧让她的智力永远停留在了三岁。”
“不过也挺好的,小孩子睡一觉,醒来就不太记事了。”
她看着院中欢快扑蝶的女儿,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并没有给少女留下阴影。
辛流一时难言心中滋味。
“你们把她教的很好。”
王夫人吐出口浊气,目带忧愁:“可我却不知把她教得这么乖巧,到底是好是坏……”
“如今我和她父亲庇护她,尚且难以周全,若我们先一步离她而去,她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不求她富贵,但求菩萨保佑,护她平安顺遂。”
……
送走李家母女,辛流趴回床头,若有所思。
三息之后,她起身打坐,运转心法疏通全身经络,帮助伤势恢复。
长时间,她的房间静悄悄,连心跳声都听不见。
新淦县外的破庙。
常晏仰视这尊泥铸的观音像,想起辛流曾坐在其座下供台的蒲团上。
所以她当时便发现了吗……
这边,隗檀将黑白两只鱼严丝合缝地嵌入莲花座供台下方的凹槽。
观音像随之拧转方向,一条暗道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隗檀点灯,带着墨影卫下暗道查看。
过了一阵,他从中走出,脸上神情复杂。
“大人,暗道内有记册账本和通信密函,甚至有何俞平的多本亲笔奏疏和百姓的万民血书。”
常晏颔首,抬步往里走。
经灯火照明,小小的暗室内藏纳之物一览无余。
墨影卫忙碌转移着奏本书信。
而常晏则看向了正前方的墙壁上刻有笔力遒劲的文字。
与墨影卫同行而来的李主簿望着这些字,长叹道:“这是何大人的字。”
水成面,石成线,可比日月,不惧火炼。
木叠木,平地起,环壁观世,暂居一隅。
禽兽在天,飞龙在地,潜渊续脉,孩化双形。
一辨是非,一心向善;二去浮华,六根清净。
撼大摧坚,徐徐图之;不动如山,意定志存。
联想到何俞平所做之事,常晏很难说心底没有一瞬被触动。
忽然,一名墨影卫匆匆奔来相告:“大人,我们在庙外捉到了一名可疑的乞丐。”
常晏拢紧眉头,走出暗道,人还未见,声即先至。
“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他来到庙外见一披头散发且穿着脏衣破鞋的男人被墨影卫压跪在地面,脸上沾满了草木灰,形象极其邋遢。
“你又是谁?”
常晏沉沉盯着此人。
哪知这人并不接话,将他们谩骂一通:“你们这群恶心的走狗,替人干这种违背天良的事,小心遭天谴!”
“还带面具?呵,你们也知道自己面貌丑恶啊,不止是嘴脸,你们的心也脏透、坏透了,等着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吧!”
隗檀在一侧听得火冒三丈,拔刀就要往这人脖子上挥。
常晏眸光狠厉,并未阻止。
“你们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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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老子一路上躲够、藏够了,反正早晚是一死,大不了老子死后化身厉鬼,帮何大人教训你们这群杂碎……”
“鲁大人?”
李主簿闻声赶来,不可思议地唤出声。
常晏迅疾反应过来,及时止住了隗檀挥刀的动作。
“李主簿?你怎么也在这?”男人同样认出了李主簿。
常晏长眉一扬。
这下更能肯定男人的身份了。
而李主簿心觉惘然,半个月前那个风度翩翩的鲁县丞怎么转变成了现下这个泼皮无赖的样子?
在李主簿的讲解下,被墨影卫松开桎梏的鲁县丞详细了解到这些天新淦县发生的事,也知悉了常晏等人是来帮他们的。
故而,想起先前他那些不堪入耳的骂语,鲁县丞稍微有点尴尬,幸有草木灰的黑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的言行才显得比较自然。
他朝常晏和墨影卫道了歉。
常晏对鲁县丞的出现更感兴趣,没有多加计较。
他有一种直觉,这名鲁县丞知道与何俞平有关的最详尽的内容。
一问之下,果然……
何俞平清楚知晓妻子的死因并非意外。
事后临江知府明晃晃以他昏迷不醒的儿子为威胁,逼迫他受贿去掩盖灾情事实,愈发证实了这一点。
他思量过后,顺势为之,加入这群乌合之众。
他表面浑浑噩噩、纵情享乐三年有余,还因贪乐置办了私宅和酒楼。
实则私底下旁敲侧击收集了许多证据,平日里粗衣淡饭省吃俭用,把俸禄钱财省下来给儿子看病,接济贫苦同僚百姓。
县里最大的学堂和医馆是他四处筹钱建的,乡间泥泞的小道是他找人合力填的,方便百姓引水灌溉的河渠也是他托人挖的……
见他独自苦苦支撑,擅长机关秘术鲁县丞师徒心生感怀,帮助他修建了水下暗道。
这条暗道十分私密,贯通县衙、何氏私宅、酒楼以及这座破庙,既能传递讯息,关键时刻亦能逃命带走证据。
何俞平一直没有放弃筹划申冤的事,但又怕像最开始那样,消息被镇压,证据被销毁。
为了备份,他儿子的背上刻印一份细数了犯罪事件的罪名单,犯罪人员含射了商贩乃至权贵,以幼时玩伴钱伍为线人。
儿子的尸体假装下葬在新淦县,实则送回了老家龙江乡埋葬。
若有可靠之人寻来,线人钱伍可将尸体的准确位置转告此人。
儿子死后,何俞平没了软肋。
本就存了死志,计划在参见临江知府时,将他刺杀而亡,一个知府被知县杀死的案子足以引发朝廷高度的重视,还相当于为妻儿报仇雪恨了。
谁知,这老贼同样非常警惕,在他儿子死后,担心叛变,直接免去了他的述职参见。
何俞平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当即填了暗道,以防搜集的证据被轻易发觉。
而比大难更快来临的是京师的六王内乱,暂时无人有暇顾及他们眼中的小小知县。
他趁此时机又托鲁县丞师徒改造了机关,修建了酒楼密室。
不久后,新帝登基,为肃清朝堂,遣巡察御史前往凤阳府查明知府贪墨一案。
凤阳比京师离新淦县近得太多,何俞平和鲁县丞都认为是绝处逢生的一次机会。
半月前,鲁县丞走小道偷偷离开临江,没想到还是被拦截。
他侥幸逃过一劫,却丢了盘缠,只得掩人耳目、扮作乞丐徒步返程,刚到临江地域即听到何俞平逝世的消息。
悲痛之余,他知晓新淦县恐怕已被恶势力占据,便往破庙来,结果恰巧遇见常晏等人……
29. 前浪
“我还是不太确信你们的身份。”鲁县丞依然放不下心中最后一丝犹疑。
常晏别无他法,又一次取出那枚蟒纹玉牌。
鲁县丞和李主簿对视一眼,心里的大石头猛然落了地。
鲁县丞见到被搬运出来的文册,告诉他们另一则讯息:“除账本书信,何大人还将收到的赃款赃物藏了起来。”
常晏凝向他。
鲁县丞回身朝观音泥像三拜,目露感伤:“就在这泥菩萨之中,敲碎它即可瞧见。”
观音泥像在墨影卫全力的拉拽中重重坠落地面。
激起的尘土散去,泥像完好的身体碎成残渣,露出内里闪耀夺目的金银珠宝。
泥像残存的半个脑袋上,菩萨低垂的眉眼和微勾的唇角愈显慈悲。
泥菩萨渡人未渡己,何俞平亦是……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
青年帝王刚下朝便来到御花园垂钓,姿态闲散,仿佛无心政事。
唯有一动不动盯住咬钩鲤鱼时,他的眼神才显出两分压迫,眼尾的红痣甚至带出阴郁之感。
“陛下,江西有报。”
新帝封青眼皮未眨,随口道:“报给内阁和东厂即可,莫要来烦朕。”
他身侧陪同垂钓的红袍官员,抚须启唇:“陛下,励精图治方可安定天下,内阁和东厂仅为辅助,不可过分依赖呀。”
封青挑眉,置若罔闻:“那正好,费阁老在此,将消息报与阁老听听。”
“臣下惶恐。”
封青看着水面勾了唇:“无碍。”
“元瑞二十三年,九江、南康大旱,前有官员处理不当,黎民失所、疫病横生,后有宣抚使贪贿享乐,百姓受饥受困,死亡人数高达三万有余……证词证据已移交三法司验明,此报属实。”
“竟有如此惨况,当初派遣的宣抚使是谁?朕定要将其重重责罚。”封青淡声道。
他的近侍张宦官应时接话:“老奴没记错的话,太上皇派的是当时的户部主事,后因平灾有功擢升为户部侍郎。”
“短短四年,好一个连升六级,此人是何身份?”封青抬眸。
费阁老已冷汗连连。
张宦官目不斜视:“好巧不巧与费阁老有关,正是他的女婿。”
费阁老乍然跪伏向地面:“陛下,臣……”
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口,封青施施然起身睥睨他:“费阁老兼任吏部尚书,日夜操劳,想来几时被近亲蒙蔽也不知晓……既如此,不若早日辞官颐养天年,朕必不阻拦。”
“臣惶恐。”
“无需惶恐,朕听从费阁老的劝导,此后必励精图治安定天下,不负所望。”
封青似笑非笑。
“后浪已然涌来,前浪早日散去为好,否则粉身碎骨,方看造化。”
费阁老浑身卸力瘫软。
张宦官低敛的眼瞳中暗光闪烁。
“我还是不太确信你们的身份。”鲁县丞依然放不下心中最后一丝犹疑。
常晏别无他法,又一次取出那枚蟒纹玉牌。
鲁县丞和李主簿对视一眼,心里的大石头猛然落了地。
鲁县丞见到被搬运出来的文册,告诉他们另一则讯息:“除账本书信,何大人还将收到的赃款赃物藏了起来。”
常晏凝向他。
鲁县丞回身朝观音泥像三拜,目露感伤:“就在这泥菩萨之中,敲碎它即可瞧见。”
观音泥像在墨影卫全力的拉拽中重重坠落地面。
激起的尘土散去,泥像完好的身体碎成残渣,露出内里闪耀夺目的金银珠宝。
泥像残存的半个脑袋上,菩萨低垂的眉眼和微勾的唇角愈显慈悲。
泥菩萨渡人未渡己,何俞平亦是……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
青年帝王刚下朝便来到御花园垂钓,姿态闲散,仿佛无心政事。
唯有一动不动盯住咬钩鲤鱼时,他的眼神才显出两分压迫,眼尾的红痣甚至带出阴郁之感。
“陛下,江西有报。”
新帝封青眼皮未眨,随口道:“报给内阁和东厂即可,莫要来烦朕。”
他身侧陪同垂钓的红袍官员,抚须启唇:“陛下,励精图治方可安定天下,内阁和东厂仅为辅助,不可过分依赖呀。”
封青挑眉,置若罔闻:“那正好,费阁老在此,将消息报与阁老听听。”
“臣下惶恐。”
封青看着水面勾了唇:“无碍。”
“元瑞二十三年,九江、南康大旱,前有官员处理不当,黎民失所、疫病横生,后有宣抚使贪贿享乐,百姓受饥受困,死亡人数高达三万有余……证词证据已移交三法司验明,此报属实。”
“竟有如此惨况,当初派遣的宣抚使是谁?朕定要将其重重责罚。”封青淡声道。
他的近侍张宦官应时接话:“老奴没记错的话,太上皇派的是当时的户部主事,后因平灾有功擢升为户部侍郎。”
“短短四年,好一个连升六级,此人是何身份?”封青抬眸。
费阁老已冷汗连连。
张宦官目不斜视:“好巧不巧与费阁老有关,正是他的女婿。”
费阁老乍然跪伏向地面:“陛下,臣……”
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口,封青施施然起身睥睨他:“费阁老兼任吏部尚书,日夜操劳,想来几时被近亲蒙蔽也不知晓……既如此,不若早日辞官颐养天年,朕必不阻拦。”
“臣惶恐。”
“无需惶恐,朕听从费阁老的劝导,此后必励精图治安定天下,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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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已然涌来,前浪早日散去为好,否则粉身碎骨,方看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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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不太确信你们的身份。”鲁县丞依然放不下心中最后一丝犹疑。
常晏别无他法,又一次取出那枚蟒纹玉牌。
鲁县丞和李主簿对视一眼,心里的大石头猛然落了地。
鲁县丞见到被搬运出来的文册,告诉他们另一则讯息:“除账本书信,何大人还将收到的赃款赃物藏了起来。”
常晏凝向他。
鲁县丞回身朝观音泥像三拜,目露感伤:“就在这泥菩萨之中,敲碎它即可瞧见。”
观音泥像在墨影卫全力的拉拽中重重坠落地面。
激起的尘土散去,泥像完好的身体碎成残渣,露出内里闪耀夺目的金银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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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
青年帝王刚下朝便来到御花园垂钓,姿态闲散,仿佛无心政事。
唯有一动不动盯住咬钩鲤鱼时,他的眼神才显出两分压迫,眼尾的红痣甚至带出阴郁之感。
“陛下,江西有报。”
新帝封青眼皮未眨,随口道:“报给内阁和东厂即可,莫要来烦朕。”
他身侧陪同垂钓的红袍官员,抚须启唇:“陛下,励精图治方可安定天下,内阁和东厂仅为辅助,不可过分依赖呀。”
封青挑眉,置若罔闻:“那正好,费阁老在此,将消息报与阁老听听。”
“臣下惶恐。”
封青看着水面勾了唇:“无碍。”
“元瑞二十三年,九江、南康大旱,前有官员处理不当,黎民失所、疫病横生,后有宣抚使贪贿享乐,百姓受饥受困,死亡人数高达三万有余……证词证据已移交三法司验明,此报属实。”
“竟有如此惨况,当初派遣的宣抚使是谁?朕定要将其重重责罚。”封青淡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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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四年,好一个连升六级,此人是何身份?”封青抬眸。
费阁老已冷汗连连。
张宦官目不斜视:“好巧不巧与费阁老有关,正是他的女婿。”
费阁老乍然跪伏向地面:“陛下,臣……”
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口,封青施施然起身睥睨他:“费阁老兼任吏部尚书,日夜操劳,想来几时被近亲蒙蔽也不知晓……既如此,不若早日辞官颐养天年,朕必不阻拦。”
“臣惶恐。”
“无需惶恐,朕听从费阁老的劝导,此后必励精图治安定天下,不负所望。”
封青似笑非笑。
“后浪已然涌来,前浪早日散去为好,否则粉身碎骨,方看造化。”
费阁老浑身卸力瘫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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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县丞和李主簿对视一眼,心里的大石头猛然落了地。
鲁县丞见到被搬运出来的文册,告诉他们另一则讯息:“除账本书信,何大人还将收到的赃款赃物藏了起来。”
常晏凝向他。
鲁县丞回身朝观音泥像三拜,目露感伤:“就在这泥菩萨之中,敲碎它即可瞧见。”
观音泥像在墨影卫全力的拉拽中重重坠落地面。
激起的尘土散去,泥像完好的身体碎成残渣,露出内里闪耀夺目的金银珠宝。
泥像残存的半个脑袋上,菩萨低垂的眉眼和微勾的唇角愈显慈悲。
泥菩萨渡人未渡己,何俞平亦是……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
青年帝王刚下朝便来到御花园垂钓,姿态闲散,仿佛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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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
唯有一动不动盯住咬钩鲤鱼时,他的眼神才显出两分压迫,眼尾的红痣甚至带出阴郁之感。
“陛下,江西有报。”
新帝封青眼皮未眨,随口道:“报给内阁和东厂即可,莫要来烦朕。”
他身侧陪同垂钓的红袍官员,抚须启唇:“陛下,励精图治方可安定天下,内阁和东厂仅为辅助,不可过分依赖呀。”
封青挑眉,置若罔闻:“那正好,费阁老在此,将消息报与阁老听听。”
“臣下惶恐。”
封青看着水面勾了唇:“无碍。”
“元瑞二十三年,九江、南康大旱,前有官员处理不当,黎民失所、疫病横生,后有宣抚使贪贿享乐,百姓受饥受困,死亡人数高达三万有余……证词证据已移交三法司验明,此报属实。”
“竟有如此惨况,当初派遣的宣抚使是谁?朕定要将其重重责罚。”封青淡声道。
他的近侍张宦官应时接话:“老奴没记错的话,太上皇派的是当时的户部主事,后因平灾有功擢升为户部侍郎。”
“短短四年,好一个连升六级,此人是何身份?”封青抬眸。
费阁老已冷汗连连。
张宦官目不斜视:“好巧不巧与费阁老有关,正是他的女婿。”
费阁老乍然跪伏向地面:“陛下,臣……”
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口,封青施施然起身睥睨他:“费阁老兼任吏部尚书,日夜操劳,想来几时被近亲蒙蔽也不知晓……既如此,不若早日辞官颐养天年,朕必不阻拦。”
“臣惶恐。”
“无需惶恐,朕听从费阁老的劝导,此后必励精图治安定天下,不负所望。”
封青似笑非笑。
“后浪已然涌来,前浪早日散去为好,否则粉身碎骨,方看造化。”
费阁老浑身卸力瘫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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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不太确信你们的身份。”鲁县丞依然放不下心中最后一丝犹疑。
常晏别无他法,又一次取出那枚蟒纹玉牌。
鲁县丞和李主簿对视一眼,心里的大石头猛然落了地。
鲁县丞见到被搬运出来的文册,告诉他们另一则讯息:“除账本书信,何大人还将收到的赃款赃物藏了起来。”
常晏凝向他。
鲁县丞回身朝观音泥像三拜,目露感伤:“就在这泥菩萨之中,敲碎它即可瞧见。”
观音泥像在墨影卫全力的拉拽中重重坠落地面。
激起的尘土散去,泥像完好的身体碎成残渣,露出内里闪耀夺目的金银珠宝。
泥像残存的半个脑袋上,菩萨低垂的眉眼和微勾的唇角愈显慈悲。
泥菩萨渡人未渡己,何俞平亦是……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
青年帝王刚下朝便来到御花园垂钓,姿态闲散,仿佛无心政事。
唯有一动不动盯住咬钩鲤鱼时,他的眼神才显出两分压迫,眼尾的红痣甚至带出阴郁之感。
“陛下,江西有报。”
新帝封青眼皮未眨,随口道:“报给内阁和东厂即可,莫要来烦朕。”
他身侧陪同垂钓的红袍官员,抚须启唇:“陛下,励精图治方可安定天下,内阁和东厂仅为辅助,不可过分依赖呀。”
封青挑眉,置若罔闻:“那正好,费阁老在此,将消息报与阁老听听。”
“臣下惶恐。”
封青看着水面勾了唇:“无碍。”
“元瑞二十三年,九江、南康大旱,前有官员处理不当,黎民失所、疫病横生,后有宣抚使贪贿享乐,百姓受饥受困,死亡人数高达三万有余……证词证据已移交三法司验明,此报属实。”
“竟有如此惨况,当初派遣的宣抚使是谁?朕定要将其重重责罚。”封青淡声道。
他的近侍张宦官应时接话:“老奴没记错的话,太上皇派的是当时的户部主事,后因平灾有功擢升为户部侍郎。”
“短短四年,好一个连升六级,此人是何身份?”封青抬眸。
费阁老已冷汗连连。
张宦官目不斜视:“好巧不巧与费阁老有关,正是他的女婿。”
费阁老乍然跪伏向地面:“陛下,臣……”
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口,封青施施然起身睥睨他:“费阁老兼任吏部尚书,日夜操劳,想来几时被近亲蒙蔽也不知晓……既如此,不若早日辞官颐养天年,朕必不阻拦。”
“臣惶恐。”
“无需惶恐,朕听从费阁老的劝导,此后必励精图治安定天下,不负所望。”
封青似笑非笑。
“后浪已然涌来,前浪早日散去为好,否则粉身碎骨,方看造化。”
费阁老浑身卸力瘫软。
张宦官低敛的眼瞳中暗光闪烁。
30. 暧昧
两日后,辛流和常晏不在新淦县作停留,雇好马车重整上路。
李主簿一家前来送行,替他们备好干粮和换洗衣物。
常晏忽而问道:“不知李主簿之后有何安排?”
李主簿笑了笑:“等到案子结清,新知县上任接手新淦县事务,鄙人便辞职带着妻女回乡下……贱内擅长女红,鄙人也可抄书度日,维持一家生计不成问题。”
常晏颔首。
而辛流立在旁边,心思活泛,递出一封书信:“既然李主簿已有了安排,辛某就不多说了。”
“不过若你们今后需要帮忙,可以来鹰潭见宁镖局找我,或是寻到信里的地点,持信前往,自有人会招待你们。”
她亲手把信封递放在王夫人手中,目光在懵然睁着双眼看她的李小姐身上绕了绕。
王夫人见状心尖一颤,懂得了辛流的意思。
她俯身想要跪谢,被辛流扶住。
此后,众人正式告别。
依旧由隗檀驾车,墨影卫隐入暗处。
车厢里的辛流剥了颗花生粒扔进口腔咀嚼。
常晏下意识握了握拳,感受到毒素仍旧淤堵着静脉,他短时间内不宜动武。
他摘下灰狼面具,偏头看向辛流的侧脸。
她额前的细绳抹额坠着一小片银饰,细碎的刘海自然垂落,衬得她眉眼奕奕,英气潇洒。
辛流忽而轻笑一声:“常大人,你近来总是看着小女子发呆呢,都快误会大人你对我存了些其他的心思。”
她斜目回望,那人重整衣襟坐得端直,讷讷问:“你的头还难受吗?”
“当然没事啦。”
辛流轻轻晃了晃头。
“可你的毒除非找到解药,怕是难解着呢。”
常晏握上自己肩头:“此毒不算烈性,但会桎梏行动,一旦自行运功轻则残废,重则爆体而亡。”
“你们不是找到做机关的鲁县丞了吗?他或许有解药啊。”
辛流托腮歪头。
常晏:“毒是鲁县丞师父下的,此人出自万霞门。”
辛流恍然:“难怪,既是万霞门的人,那机关和毒药便能说通了。”
这两样都是万霞门的拿手技艺。
辛流耳尖即刻一动:“有人来……”
马蹄声渐近,一男子纵马而来。
“温大人!”
那人勒马挡于车前。
“鲁大人?”
辛流看着常晏岿然不动的模样,知晓他打算等人说明来意再行动。
恢复往日风姿的鲁县丞,将手中的瓷瓶抛向赶车的隗檀:“我昨日拜见家师,求来了解药。”
他对着车帘处抱拳:“多谢。”
常晏低眸一笑:“鄙人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应向鲁大人道谢才是。”
辛流懒得管两人谢来谢去,掀开半边车帘,接过隗檀简单试验后无碍的解药。
常晏没戴面具的脸则隐在帘后。
辛流正欲收手,鲁县丞却突兀唤住她:“你就是辛姑娘?”
车上三人一同愣住。
鲁县丞不顾三人迷惘又道:“家师托我传话给辛姑娘。”
“姑娘戾气过重谨防害人害己,杀孽过深小心遭其反噬,需懂得‘过刚易折’的道理……”
此话不可谓不重,辛流的眼神顷刻间锐利如刀:“你师父是谁?”
鲁县丞:“他老人家称自己是一位知道姑娘过往的旁观者。”
“呵。”
辛流嗤笑一声:“既是旁观,何必又来置喙?”
“辛姑娘勿怪,我仅仅负责替家师传话而已。”
鲁县丞让开路:“愿你们保重。”
辛流坐回车里,把解药放在常晏身侧的坐垫上。
她闭眼咬牙,额角隐隐生疼,有一种拳头砸上棉花的无力感。
常晏关注着她的神情,随之冷下脸色,吩咐隗檀驾车赶紧离开。
车轱辘滚滚向前。
常晏拿起药瓶,对车架上的隗檀道:“把药扔了。”
辛流和隗楼惊得一齐阻止他。
辛流蹙眉:“你做什么?”
常晏:“他们惹你不开心,这药看着碍眼,用着膈应。”
“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我开不开心对你本身没那么重要。”
辛流夺过药瓶,严肃看他。
常晏定定睨着她:“你开心更重要。”
辛流觉得他们的交流有些费劲,加上刚才积攒的郁闷,她不耐烦道:“这没有可比性,你不要任性,好吗?”
车外的隗檀第一次坦然接受了辛流对常晏的态度和言语用词。
常晏撇过头置气,不再理辛流。
辛流捏着药瓶,也心有气愤地看向另一边。
但她不擅长憋忍脾气,想做的事都会尽快达成。
她黑瞳灵活一转,趁常晏如今中毒还不了手,在车厢内迅速起身。
常晏的手臂被猛地翻过头顶,整个人贴着车壁不好动弹。
辛流则屈膝直着上半身跪在常晏双腿两侧,禁锢他的活动范围,自上而下俯视他惊讶的脸,笑得狡黠得意。
常晏尽可能绷着脸问她:“你作甚?”
“自然是喂你吃药。”
辛流单手打开瓶塞,取药往常晏嘴里塞。
车厢外的隗檀听到里面“唔呜呜唔”的闷哼,强行按捺住跃跃欲试要拔刀的手。
他心中默念:辛流这是在给大人喂药,是在帮大人,他不能去阻止……
车厢内,常晏闭紧唇齿,偏头躲避喂到嘴边的药,面色涨得通红。
辛流紧追不放:“吃不吃?再不吃我要掐你脸了。”
常晏受不住,只得妥协:“我吃。”
他启唇将辛流指尖的药丸含住,继而靠向车壁轻轻喘息。
辛流的指腹蓦地传来他唇瓣温软的触感,呼吸喷洒在肌肤上,带出一阵酥麻。
她怔神,瞥向身下的常晏,突然发现他们的姿势有点不妙。
两人的距离很近,辛流如同跨坐在常晏身上。
后者朱唇轻启,眼眸因憋气而带着一层蒙蒙水雾,瞳孔漂亮得像晶莹的墨色琉璃。
处在下风,他眼尾漾出粉晕,眼神湿漉漉显得可怜极了,仰望辛流时,不自主喉结滑动,像一只收起利爪尖牙,渴求安抚的狼犬。
辛流缓缓咽下唾沫,松手起身想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未料车厢晃动,她一时不察,上下一抖。
常晏大惊,刚刚得空的双手一只护住辛流的脑袋,一只扶腰将其按压进怀里。
辛流撞进常晏的怀抱,匆匆按住他的胸口,半撑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车外隗檀道歉:“大人,属下分神没看清路况,您没事吧?”
“无事,注意看路。”
常晏的心脏就在辛流掌心怦怦乱跳,而他面上却故作平静。
辛流见他这般模样,调笑两声收了心思,拍拍手底硬邦邦的肌肉,示意他放她归位。
常晏忽就有些不愿意,凭什么他心乱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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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而辛流能冷静处之。
于是,在辛流仰身离去之际,他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瞬间压缩掉两人间的空隙。
辛流复又结结实实跌坐在常晏大腿上,腰腹与他紧贴。
“你……”
她抬头正想质问,常晏的脸近在咫尺。
两人鼻尖相对,目光相接。
心跳乍然提速,辛流的手指将常晏胸前衣料攥得死死的,眼神一寸寸从他的眉眼落向鼻梁,再落向红唇。
隗檀在外驾车,风尘扬起,鸟鸣入耳。
墨影卫也在暗处追随。
然而好闻的松木清香已将辛流的理智湮灭。
她感受到身后收紧的手臂,面前灼热的视线,以及刚服用过解药药丸,常晏轻喘间传出的一丝丝药草苦味。
热意蔓上两颊,颤栗灌入脊骨。
辛流大气不敢出,头脑混沌,不知怎么在片刻间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但她不想停下来……
常晏兀自僵硬,一瞬觉得自己昏了头,竟做出这样越矩的举动。
就在他暗自懊悔的那一刻,他感到鼻头微痒,定睛一瞧,辛流并未有任何不悦神态,居然还微微侧过脸,发出了类似于邀请的信号。
他嗅到辛流青丝间的一缕冷香,无可救药被吸引,神经兴奋到浑身震颤,余热下扩,涩涩涨痛。
什么东西硌得慌?
辛流应时垂目看向腰腹那处,衣袍骤然鼓起的弧度。
她微张开唇,讶然回望常晏。
不是……他们什么都还没做呢,反应这么大?
一时间,羞愤盖过了旖旎。
常晏拦腰把辛流抱下膝头,放在一边,慌忙用衣袍遮掩异样。
辛流瞅见他红得滴血的耳垂,出糗的样子惹得她喉间滑出几声笑。
笑音烫得常晏耳心冒烟,不敢回头看一眼辛流,嘴上却仍说着:“别看了。”
车门外的隗檀闻声一顿。
这是他家大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他转念又想。
那个辛流不会在欺负大人吧?
“大人,您真的没事吗?要不属下进去看看?”
说着,他就要勒马往车厢里来。
常晏赶忙出声拒绝:“我很好,你不必进来,继续赶路。”
有了他的回话,隗檀只好半信半疑应承下来,接着扬鞭赶车。
憋笑的辛流缩在车厢夹角,忍得身体颤动。
常晏闭目静气,舒缓全身的僵硬不适。
偏生辛流得了趣,悄悄凑到他耳边低语:“大人,还不敢承认你对我的心思吗?方才仅差一点点哦……”
她嘴唇一闭一合,说得意味深长。
常晏刹那间如烈火焚身,骨节分明的手揉皱了坐垫。
他不敢看辛流,也不敢碰自己,害怕一不留神露出丑态。
欲望走上极致才缓缓散去。
汗水浸湿衣衫,他眉头一松,紧闭的双眼睁开,才意识到辛流不知何时已去了车厢外。
车内唯余他一人,裹在淡淡的石楠花香中失神。
他不知道的是,一帘之隔处,辛流任微风吹散她面上的燥热。
车中一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男人的忍耐和失控,冲破了她对男女情事的认知。
明明早该止乎于礼,可在见到常晏那么难受的时候,她居然发疯般想要持续撩拨……
她忽略身侧隗檀探寻的眼神,撑着脑袋无措地感叹。
“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