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今天信徒也变鬼了》
1. 第 1 章
辛夷苏醒的时候,是在一株绯樱上,早春有寒冷的气候,这株绯樱却开得极盛,树冠很大,重重花瓣似云一般,堆积在这里。
她住的山谷中,从未见过这样的绯樱。
有些奇怪。
辛夷想动动手脚,却发觉此时此刻,她竟没有了手脚。
辛夷几乎要哭出来,自诞生开始,她就手脚俱全,同那些化形化得缺胳膊少腿的精怪完全不一样。但是怎么睡了一觉后,她就变得和那些精怪一样了。
忽而来的一阵风,吹得枝头春樱簌簌而动,微小的,比柳絮大不了多少的花瓣随风而起,像是下了一场小雪。
辛夷感觉自己也要随风飘去,飘到上空,若是再来一场强劲的罡风,她的身体便要四分五裂,消逝在山川日月中了。
她拼命地让自己依附在这株绯樱上,身体缠绕在树干上,用尽所有力气,终于等到那阵风过去。
绯樱枝干茂盛,生命力蓬勃,辛夷放弃了化形,慢慢吸收着这株百年绯樱上的灵气。她能察觉到方圆几里之内,只有这株树年岁够久,有她需要的灵气。
没有足够的灵气,她就不能化形,也无法探知此地。
是的,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是她诞生的巫山,没有丰沛的草木灵气,但是有很多人。
是的,很多人。
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怎么有这么多人?!
一个、两个……竟然有十几个人。
辛夷缩起了自己,藏在花枝下。
她不再吸收灵气,沉到枝干中,想着睡一觉,兴许一觉醒来,她又会回到巫山,就和这次莫名奇妙来到这个陌生地界一样。
可是她闻到了药味,苦涩,刺鼻,似乎夹杂了山柰的气息,是从绯樱旁,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木窗被支起,菱花的窗格,窗纱像一层沉沉的落雪,此刻溅上了褐色的药汁。辛夷探出头,这药味并不好闻,可与她来说却很亲切。
但她没想到,她与坐在窗边的人对上了视线。
她看到了一双红梅色的眼。
巫山上有漂亮的红梅,辛夷很喜欢红梅,诚然梅花有许多颜色,有的似山巅的雪,有的如同乍暖还寒时开放的探春,可她偏爱灼灼开放的红梅。因此到了冬季,她会长久地停留在山坳处那一片红梅地,融化雪水浇灌它。
这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望向她,少年披着雪白的外衣,黑发似海藻一样,蜷曲而妩媚地落在衣襟上。
“你是……鬼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是金玉相击,碎冰撞瓷。
但是,辛夷浑身都炸了毛,一下就缩到了树后。
他他他……竟然能看到她,在她没有上任何巫祝的身时,竟然能看到她?!
她躲在树后,胡思乱想着,是不是她的感知能力出了差错,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精怪。
可是,可是,他身上的病气好重啊,只有人身上才有病气的。
庭院里好安静,只有枝叶抖动时扑簌的声响。
辛夷慢慢地又探出头,那个人还在窗边,低声地咳嗽,当他抬起头来时,脸上一片潮红,比树上的绯樱还要红上许多。
再次对上眼时,辛夷在眼前晃了晃,“你能看到我?”
他歪了头,黑发从衣襟落下,垂到窗台上,像是从窗缝中生出的畏光植物。
他没有说话。
但辛夷确定他能见到现在这个状况的她,因为他眼珠在跟着她转动。
辛夷落在窗台上,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那个少年说的是完全陌生的语言。虽然她在巫山常年不见人烟,可是每隔五年的巫祝祭祷,她会附身在巫祝上,聆听人类的祈祷。上一次听到人类的话语时,还不是少年所说的奇怪语言。
不过她不需要学习人类的语言,人类说什么,她都能“听”得明白。
少年伸手,拢了拢衣襟,他的手也有病骨支离的味道,皮肤苍白,可见青色的血管。
“或许,是神?”
辛夷说:“我是山鬼。”
她是诞生于山川湖泊间的山鬼,亦是庇佑山民的山神。
能看到少年的瞳孔震了一下,红梅在战栗。
如果不是巫祝的话,很难想象有人能将话语直接灌输在脑海中。
还好,尽管她现在灵力微薄,但是与人沟通还是能进行的。
少年很快收起那略带惊讶的眼神,坐姿端端正正,神情好似也郑重起来。
“那么,山鬼大人,你能让人类变得健康吗?”
辛夷摇头,不,她现在没有头,所以摇的是整个身体。
“那是大司命掌管的领域。”
不过现在她最想问的是,他是怎么看到她的。
她从窗台上飘起,飘到那双眼睛前。很久之前,具体是多久之前她也记不太清,那时候的巫祝也能见到她,不借助任何外力,清晰地看到她。
那个时候,她的灵力还不足以让人类能见到她,但是那个巫祝,在祭祷之前就看到了她的存在。
她当时也曾好奇地询问,巫祝说,他的眼睛生来就能看到常人不能看到的存在。
这样的眼,称为阴阳眼。
阴阳眼更易沟通鬼神,是做巫祝极好的苗子。
眼前的这个人,能不能做她的巫祝呢?
辛夷已经飘到了少年的眼前,她还记得阴阳眼的构成,只是还没等触摸到少年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困倦声势浩大地席卷了她。
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沉。
再次醒来时,还是在那株绯樱上,辛夷看着自己生出的手脚,虽然这手脚透明的风一吹就会消散,但好歹长出来了。
她把手伸出去,繁茂花枝漏下寸缕阳光,穿透的她的手,照到树下的土壤。星星点点的花瓣落在土上,无人来打扫。
似乎她睡着的时候,灵力恢复了一点。
念及此,辛夷抱住树干,仰头亲吻了一下枝头的绯樱。
虽然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但只要时候够久,她一定会恢复到之前的灵力,能够重新回到巫山。
辛夷跳下树枝,这座庭院里最大的树木就是她栖身的绯樱,其余的草木也算错落有致地分布,只是它们是才新生的,最多不过只有几年的光景,完全给予不了辛夷需要的灵气。
她来到朱桥上,脚尖碰到冰冷的湖水,明明太阳那么温暖,为什么湖水吸取不到一点暖和的温度。
拨弄两下湖水,有拖着绮丽长尾的金鱼游曳而来,似要亲吻她的足尖。
可惜这片湖泊太小了,也没有多少鱼类在这里栖息,不然一定会更好玩。
辛夷停在湖面上,和金鱼玩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她要做什么。啊对,她要拜访此地的神灵,希望祂能让她暂时停留在此处。
她总是忘了正事,这个习惯不好。
虽然她诞生的时间不长,才几百年的光景,兴许没有那株绯樱存活的时间久,但是她也知道,各地都有司掌的神灵,贸然进入其他神灵的地盘,会引起祂的不快,若是遇到性格暴躁的,也许会有灰飞烟灭的危险。
脚尖轻轻一跃,她就离开了这个庭院,徒留金色长尾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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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急地在原地旋转。
这里有好多人的气息,她坐在卖柿饼的车上,随着车轮咕噜咕噜旋转,她见到穿着奇怪的服饰的行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感受不到一点此地神灵的气息。
若有神灵司掌此地,或多或少会有一点祂的气息存在,当然,最浓厚便是神庙所在之地。至于神灵的居所,一般凡人和鬼神找寻不到。
难道此地没有司掌的神灵,辛夷深深地疑惑了。在她的认知中,神灵非常喜爱自己地域广博,地域越广,就意味着神庙越多,香火越盛。
没有谁是不喜欢香火和信仰的。
所以,一块地域没有神灵管辖,这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卖柿饼的车走走停停,这类食物似乎很受小孩子的欢迎。辛夷好看到一个大约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女孩,趴在父亲的肩上,咬着手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里看。
巫山上有野柿子树,辛夷尝过,那味道着实算不上好,入口就是极涩,还带着苦酸。但是有许多小动物喜欢。
那时候辛夷想,大概山鬼与动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是很难伺候的神明吧。
这里的柿饼和树上结的野柿子完全不一样,辛夷晃了晃头,有心想尝一个,可伸出的手在半空堪堪停住。
这不是供奉在她神庙里的贡品,她不能擅自取用。
长长叹了口气,她收回手,不再跟随车辆前往人类聚集之处。这里看起来比巫山下的村落里面的人要多上很多,辛夷不讨厌人类,不过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在群山间游走。
遇到人类的话会比较麻烦。
有一回她帮助了一个迷路的猎户,那个时候的她灵力充沛,即使不上巫祝的身体,也能让人类看到她。
猎户走出深山后,对着她不停地磕头,即使头上鲜血淋漓也没有停止。她不喜欢看到血淋淋的画面,隐入深林。
但是没过多久,她的神庙送来了一对童男童女。
小孩的日夜啼哭令她不堪其扰。她不明白为什么人类送来小孩,当时神庙里的巫祝向她祷告,这是信徒送来的谢礼,请求她享用,若是能因此保佑信徒一家平安无忧,就更好了。
她她她——不吃小孩的啊!
朝饮木兰,夕餐秋菊才是她的正常食谱。
况且,她看着不停哭闹的小孩,这不是猎户的孩子吗,如果她真的吃小孩,那猎户一家平安的愿望又怎么能够实现呢?
她实在搞不懂人类的想法,索性之后就不以真身出现在人类面前了,借由巫祝之口与人类沟通会比较好。
大家都是同一个物种,同类之间更好沟通吧。
越往远处走,人烟越稀少,辛夷闻到了野兽的味道,只是,除了野兽,再无其他了。
这里真的,没有神灵的存在。
是被放逐了吗,还是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鬼神。
辛夷又回到了那座庭院,尽管有草木丰沛的区域,但是它们都无法给辛夷提供灵气。再远的地方,她也去不了。
所以到头来,她竟然只能附身在此,将这株绯樱当做居所了。
今天倒是没见到那个能看到她的少年,那扇窗户也紧紧关着,没有留一丝缝隙。
辛夷现在精神很好,有心去找一下他。
她走过连绵的长廊,听到洒扫的声响,又折回游廊,苦涩的药味飘在空气中。
循着药味,辛夷看到正在摇扇煮药的女仆。
女仆将草扇半遮,掩住口鼻,轻声在弥漫的药味中说,“听说那位大人,又赶走了侍奉的仆从。”
2. 第 2 章
煮药的药罐不断冒出热气,看药罐的边缘,应该是用过许多次了,褐色的药渍如陈年旧垢,攀附在其上,似乎怎么洗也洗不掉。
辛夷坐在女仆身边,看她与身边的伙伴窃窃私语。
她觉得她们谈论的对象,就是那个能看到她的少年。可惜女仆并没有说出多少信息,就被走出来的管事狠狠训斥。
“大人也是你们能讨论的,小心我禀告家主,将你们一并逐了出去。”
女仆们惶惶,跪在地上求管事原谅。
辛夷坐在矮墙上,看到那管事口恶心软地让女仆起来,上扬的眉毛很粗。辛夷比了比自己的眉毛,又比了比他的,吃惊人类怎么能生出这么粗的眉毛。
管事压下声音,同她们说,“这次是我听到了,下回若碰到那位大人,你们能好端端站在这里都两说。”
女仆拼命摇头,说不会了。
管事看了一眼柴火上的药罐,对她们说,“赶紧煎药,误了药性的话,这锅药材不是你我能赔得起的。”
女仆喏喏,至此,除了火烧木柴发出的哔剥声,院子里非常安静。
辛夷跟着管事回到屋内,听到他对着茶水叹气。
“大人这个病,生得太久了。”
这个房间很小,应该是用来暂时休息的地方,辛夷站进去后,感觉连转身也困难。不过还好,她不用和人类挨挨挤挤。
只是空间太狭小,她不喜欢待在这里,看管事坐在桌边一直发呆后,她转身,走出了这个房间。
才出去,还没见到煮药的女仆,整座宅邸似乎都动了起来,那么多的人声在她耳边喧闹。她顺着人流,进入了一个房间。
炭火将整个房间烧得暖烘烘的,是热到要出汗的温度。医师对着正在不停咳嗽的少年,看起来束手无策。
房里砸过来一只花瓶,四分五裂的碎片砸向人群,伴随着少年沙哑的一句滚后,人群散去了大半,只留下那位医师和管事。
辛夷坐在几帐后,看着白蓝二色的薄绢静静垂落,上头勾勒出几道深浅不一的人影。
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夹杂着咳嗽声,她从炭火的热度与熏香中,闻到了夹杂着一丝甜的血腥味。
极轻的说话声,但是在辛夷耳里却听得清楚明白。大致是医师在保证一定会医好大人的身体,请大人一定要保持愉悦的心情,还有管事在同医师说这几日的用药,最后是少年压抑的,不耐烦的一声出去。
等到管事和医师渐次离开,屋内再没有了一丝动静之后,她才绕过几帐,坐到少年身旁。
真奇怪,这里的人睡觉为什么要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辛夷看着他紧闭的双眼,似乎是在努力使自己睡着,可是生理性的病痛折磨着他,然后,他睁开眼,又咳出了血。
少年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有着病态的嫣红,似乎要胜过他眼中的颜色。
辛夷抬起手,放在他的后背,浅绿的光芒闪过,她看着自己越发透明的身体,皱起了眉。
只是小小的一个借用灵气的术法,如今使用起来也这么吃力。
她又抬眼去看少年,术法施得没有往日流畅,不知道效果会不会因此打折扣。
少年脸上的嫣红褪去了一点,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缝间还残留着一点血迹,这是这只手上的唯一血色了。他的手并不像正常人一样,掌心与指尖都有健康的粉色,只有一片恶心的白,从这片白里看到突出的青筋,蓝紫色的血管在其中蜿蜒,他几乎能听到生命在其中消逝。
但是现在这只苍白孱弱的手好像恢复了力气,他可以轻松地将花瓶甩出去,不会再如之前那样,连扔只花瓶都要花费大半的力气。
辛夷见到少年的视线从手上移到她身上,他明显地怔了一下,但很快,他神色恢复如常,郑重地对她行礼。
寝衣素色的袖摆铺展在地上,她看到上面绣的暗纹,似乎是木兰。看到熟悉的植物,辛夷的心情又好了一点。
少年这样奇奇怪怪的礼仪对她来说是很不符规范的,但是一地有一地的风俗,她并不会去计较这个。况且,对比起她以前的巫祝,他真的好沉静。
毕竟,第一次见他时,她还是一团看不清人形的奇形怪状的生物,现在,她幻化出了手脚,像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了。
“山鬼大人。”少年端正地跪坐着,肩背挺得很直,只是身形太过单薄,那脆弱又坚硬的蝶骨呼之欲出。他仰起头,充满期盼地问道,“您治好了我的病吗?”
“不是的哦。”
辛夷摇着头,“我之前同你说过,生与死是大司命掌管的领域。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借用灵力让你的身体好受点。”
“大司命……”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却看到辛夷将食指竖在唇前,神色肃穆。
“人类不可以轻易呼唤神明的名讳。”
少年抿住了唇。
辛夷仰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
“很可惜,在这里,我没有感受到大司命大人的踪迹。”
辛夷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或许在这里,只有她一个鬼神。
少年眼中的期盼像是蝴蝶一样,振了振流光溢彩的翅膀,只是一个瞬间,便飞走了。红梅变得沉郁,但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巨大的落差下,他也没有失了礼仪,仍旧恭敬叩首。
“如此,仍要谢过大人。”
“不过。”辛夷喘了一大口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我能感受到你的生命之火,还在不停地燃烧。”
“你是贵族,应该能找到很好的医师能医治你。”
她摸摸少年蜷曲的长发。
明明是生病的人,他的黑发却厚泽,丰盛,漂亮极了。
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伸手,少年庄重的表情停滞了一瞬,像是楞了。
辛夷收回手,上面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摸起来很舒服,想多停留一会,但是她觉得会让眼前的病人不舒服,只能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这个少年生的好看,又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喜欢这样的人类。
少年垂下眼,看着落在手心的黑发,黏腻,阴湿,像是在暗处的蛇。他慢慢眨了下眼,纤长浓密的眼睫遮掩了艳红的眼。
“我想,山鬼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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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想要我做什么?”
他真的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她还没有开口,他就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辛夷弯了弯眉眼,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我需要一座神庙。”
“作为补偿,我能让你不再那么痛苦,直到医师治好你。”
少年仰起头,轻轻地说:“可以。”
辛夷又对上了他的眼睛,上次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一直盘旋在心底。她低下头,一下就凑到了少年跟前,那是极近极近的距离,少年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带着不知名的浅淡香气。
“果然还是觉得奇怪啊,你的眼睛不是阴阳眼,又怎么能看到我呢。”
那只手又抚摸上了他的眼,冰凉的,像是深山里的清泉。
“不,不是阴阳眼。”
他睁着眼睛,这样说。
很强大,很强大的气息围绕着他,感觉只要她想,她就能随时将他的眼睛挖下来。
可是,为什么,触碰时的瞬间,是那么温柔。
神明会怜爱人类吗?
会怜爱信徒吗?
辛夷将手放在膝盖上,好奇地听他接下来的话。
“我好像,就是能看到你。”
说出这句话,少年低下头了,似乎做错了什么一样。
辛夷若有所思地点头,“大概是天生的吧。”
“这世上的事,总是千奇百怪,我也不能知道全部。”
就像他的眼睛,就像她突然来到这里,九州大地上,有许多许多未解的秘密。
“最后一个问题。”
辛夷晃了晃手,“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要帮她建造神庙,很有可能,这个少年也是她未来的巫祝,那么,就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了。
少年倏忽抬起头,眼睫颤动,像是不安的蝴蝶抖动翅膀,层层鳞粉下,露出脆弱的内在。
只是问个名字,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辛夷很好奇,“这是不能说的吗?”
“不,也不是。”有红晕从脖颈开始,缓慢地爬上脸颊,似火烧云般蔓延,最后停留在耳廓,不再上去了。
少年看着眼前逶迤在地的,碧山似的的裙摆,开口。
“无惨。”
“我是鬼舞辻无惨。”
又长又奇怪的名字,辛夷想。
但是很快,她又意识到,不能这样评价他人的名字。
“我记住了。”她说。
有疲倦感侵袭而来,又盛大又汹涌。大概是今天跑了太多地方,又施了咒法,才会觉得这么困倦。辛夷朝无惨挥挥手,就想回到树上。
无惨慌忙起身,追了两步。
“山鬼大人,我该如何才能找到你。”
辛夷强撑着睡意,打开了紧闭的窗户,早春寒凉的空气流入,将室内暖烘烘的温度降下了一瞬。
她指着庭院里高耸的的绯樱,说:“我就在这里。”
“如果要找我的话,就来到这棵树下,念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辛夷。”
3. 第 3 章
这个名字,是她自己为自己取的。
刚诞生的时候,她就知道,巫山上不只有她一个山鬼。是瑶华将她抱在怀里,挡住了巫山的风雨。
瑶华告诉了她很多很多身为巫山山神要做的事,告诉她怎么运用自己的灵力,护佑一方平安,也告诉她,要有一个名字。
“巫山上,九州上,会有许多个山鬼,但是却只有一个你。”
瑶华耐心地同她解释,“名字,是最短的祝福。”
她当时听得似懂非懂,只顾着央求瑶华为她取名,瑶华笑着,只是不允。她说到时候,辛夷会有自己的名字。
后来,在很久之后,巫山上只剩下辛夷一个山鬼后,她终于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绯樱的寿命不长,一年的花期只有短短十几天,等到辛夷摘下树梢上残留的一朵花后,这株树上的花已经到了晚期。
但是春寒却显得很漫长,气温没有一点要回暖的迹象。
烛火在漫长的春夜亮了起来,辛夷发觉自己醒得不是时候,以前她都是根据人类的作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来到这里之后,灵力的虚弱常常使她陷入沉睡,于是被迫过起了昼夜颠倒的生活。
这让辛夷不太舒服,她晃了晃垂在树上的脚,想着再去睡一会儿,至少等太阳升起。
不过才睡了长长一觉,她现在无比清明,无论怎么强迫自己入睡也成功不了。
辛夷跳下枝头,顺着烛火的方向慢慢走去,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强迫自己了。
烛火通明的房间是这座宅邸空间最宽广的居所,屏风宽大,绘着色彩鲜艳的花鸟,一尾山雀的喙被描摹成了鲜红的形状,正对着辛夷探过来的手。
屏风后跪坐着两人,穿着宽大的狩衣,戴着乌帽,袖子与肩膀的连接处露出里面深色的单衣,被烛火映衬得像是泼了一层浓墨在上面。
她坐在穿深绿鹤纹狩衣的男子身边,她能感觉到他身上似乎有许多有趣的小玩意。
烛火的光影直直地穿过她的身体,像是穿过了空气一般。辛夷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没有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倒是先听到一阵悠扬的钟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在她面前的男人,拥有一张与鬼舞辻无惨相似的脸,只是轮廓更深刻,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竖纹,大约是时常皱眉的缘故。
这个人应该是鬼舞辻无惨的父亲,也是仆从口中的家主。
他朝钟声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了定论,“戌时了。”
深绿鹤纹的男子随之点头。
家主深深一揖。
“如此,拜托贺茂大人了。”
“分内之事。”
那位贺茂大人还了一礼。
辛夷来得太晚,没头没脑的听了这一番话,不知前因后果,很是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说完之后,两人起身往外走去,桌上的清茶也没动过几口,稳稳地盛在茶盏中。辛夷随着他们一起出去,在绕过花鸟屏风的一刹,那位贺茂大人转头,朝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辛夷站定,与他的视线对上。
烛火摇晃了一瞬,拉长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印在屏风上,将花鸟遮盖得严严实实。
家主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贺茂。
“贺茂大人,那里有什么吗?”
“不,没什么,我看错了。”贺茂转身,歉意地对家主笑笑,“继续走吧。”
辛夷在身后,盯着那位贺茂大人的背影。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是,辛夷可以确定,他依旧没能看到她。
果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见到尚未恢复灵力的她。
前方有家仆在领路,提着灯笼,光芒一点一点驱散前方被黑暗笼罩着的道路。长廊曲折,脚下的木板被踩出轻微的咯吱声,夜虫细细地鸣叫,这本是个静谧的夜晚。
但是,在熟悉的绯樱下,不知什么时候摆好了许多奇怪的道具。
深绿鹤纹的的贺茂站在正中,他的手一扬,无端地,在绯樱下,燃起了一团火。
火光映亮了辛夷的脸,她看了贺茂好一会儿,才勉强识别出来,他似乎在驱邪。
这个人,现在做的同辛夷所在的地界中的和尚或道士所做的驱邪法事有些类似。
奇怪的是,他做这些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夜虫的鸣叫,都比他吵闹。明明他拿出了金玲,罗盘,身上的小玩意——那些白纸剪做的纸人全都掏了出来。却似被施了噤声咒一般,安静的可以。
等到那一团火又悄无声息地熄灭后,在一旁静静观看的家主上前,语带期盼地问道:“贺茂大人,是不是,是不是有邪祟或是怨灵使得无惨生病。”
贺茂看着他,最终摇了摇头。
希望破灭是一件很令人难受的事,前面是巨大的梦幻的彩虹泡泡,但是就在你抓到它的一刹那,【噼啪——】破裂了。其中的巨大落差感,很难消化。
但是家主只对着那扇窗户看了一会儿,便对贺茂说,“辛苦贺茂大人了。”
除了这一句,再没其他关于他的长子之言了。
只除了贺茂担心地问:“令郎这个病,宫中我也有相熟的医师,不如请他过来看看。”
家主只是摇头,“自病后,不知请了多少医师,始终没有太大的起色,如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请贺茂大人过来看看了。”
一路相携无言,只有灯笼里的烛火在无声地发光。
辛夷想跟着那位贺茂大人一起出去,不知道跟的时候久了,他能不能发现她。
但是,她坐在屋檐上,听着檐下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寒暄,连牛车的牛也不耐烦地轻轻喷气,就想到,即便是在做驱邪法事时他也不能察觉到自己存在,那是与方外之物沟通的最好时刻,所以如果她一直跟着,贺茂能发现她吗?
辛夷思考了很久,久到她听不到牛喷气的动静,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街道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亮。檐下的人,灯笼,还有等待的牛车都不见了踪影。
山鬼的眼睛可以看得很远,并不受黑暗的干扰,远眺过去,牛车前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了。
辛夷懒得再追出去。
万籁俱寂的深夜,连夜虫的鸣叫都消失了,人定时分,是应该休息的时间。
辛夷还能听到庭院里的声音,低沉的,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
那是家主的声音。
“我们需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无惨他……注定活不过二十岁。”
-
下了一场雪,在春日的时候,一场雪无声无息地到来,仿佛要将已经到临的春日拉回,重新换上漫长的冬季。
府邸里新买了一批仆从,有不足十岁的孩子,面黄肌瘦,像是一丛发育不良的芦苇。听府中的管事说,这场雪一下,各地似乎又闹了饥荒,这个时候买人是最便宜的。
辛夷坐在门前的廊下,几帐垂下,丝绦静静地依偎着上面碧色的荷叶。
她看到从拱桥上走过的孩子,小小的个头,提着的水桶几乎要比他整个人都要大。在拱桥上一摇一晃,几乎要摔下去。
湖面没有结冰,水面平静,但是在这样冷的天气下,连向来爱在拱桥下摇曳尾翼的鱼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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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出来。
木桶倒向一边,被木桶带着,小孩在拱桥边缘摇摇欲坠。
虽然桥边有扶手,但是那小孩的身高比扶栏还要矮,扶栏下的空隙,足够他跌到湖中。
不知何地来的一阵风,托起他,令他抓住了扶栏。
辛夷放开手,深蓝的丝绦随之垂下。
裹着厚厚外衣的少年深深地看向桥上的孩子,孩子似乎现在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瘪起嘴好像要哭。但是还没发出第一声哭声时,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在什么地方,硬生生将哭声止住了。
少年转过头,脸色有点苍白,他看着辛夷,疑惑地问:“即使没有向神明祈祷,神明也会出手相助吗?”
辛夷顺手将炭盆移到无惨面前,摇头。
“不是的,一般是所求有所应。”
“但是顺手帮助也是应有之义。”
“他现在至少活下来了,不是吗?”
长时间的注视仿佛让无惨承受不了,他不安地垂下头,看到眼前安静燃烧的炭盆。极高的温度让炭产生灼红的质感,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热度。
应该高兴的。他看着放在眼前的炭盆,如果不是辛夷救了那个孩子的话,他应该很高兴的。
凭什么那个孩子也能受到一样的对待呢?
很快,庭院里急急地赶来了年长的仆从,看到在桥上不知所措的孩子,他拉着那孩子,冲门那边跪下,磕头认错。
头触地,砰砰的动静很响,很吵。
无惨抬起眼,对那对仆从抬了抬下颌,那些恼人的声响终于消失了。
苦涩的药味隔着门扉也能闻得到,女仆跪在门边,战战兢兢地说:“大人,该喝药了。”
幛子被推开,女仆看到无惨端起药碗,一气喝了下去,不禁松了口气。看来,这段时间仆从中所说的,无惨大人脾气变好了不是传闻。
喝药时不再发脾气,没有碎裂的瓷块割破皮肤,也不会出现血流不止的情况。
她感激地端起药碗,在拉上障子之后,小碎步地跑了回去。
无惨擦去嘴角的药渍,白帕染了褐色,被他扔到桌上。
在几帐外的辛夷现在已经转了回去,在好奇地看同药一起被端过来的果脯。
她没有怎么吃过果脯,以往神庙上供的都是荤食,鲜少见果子。大概村民都想当然地认为,神灵不爱吃果子吧。
辛夷拿起一块,看向无惨,“我能吃吗?”
“自然可以。”他将整盘果脯都端到辛夷面前,“山鬼大人想吃什么都可以。”
少年裹着外套,又低声咳了两声。
辛夷咬下一口果脯,扬起手后,障子俱都无声无息地合了起来。
“平安京来了很多流民,我收拢了一批流民,在京郊为您建造神庙。”无惨低声说着,“吸收了香火之后,您是不是会变得更加强大?”
辛夷嘴里还含着果脯,含含糊糊地说:“这会是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过程。”
“只有虔诚之人的香火,才会使神灵强大。”
“不过。”她转过头,视线似乎能穿过障子上厚重的布帘,看到千里之外的场景,“这么冷的天气,还在做工吗?”
“管事为他们下发御寒的衣物。”无惨轻轻开口。
“劳作一天结束后,还会有热腾腾的饭团。”
“若是他们什么都不做,鬼舞辻一族就为他们提供避难之所和食物,会养大人心的。”
他偏过头,眉间含了笑,像是很温柔的模样。
“山鬼大人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的。”
4. 第 4 章
辛夷看到了京郊无惨所说的,正在建设的神庙。
自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后,又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但是都不大,雪点刚到地面就融化,未曾堆积起来。
那座神庙地基还未打好,搬运木材的流民吃力地将足有两人合抱的树木搬来放下,一边喘气一边看着周围。
辛夷坐在还散发着新鲜木质味道的木材上,听流民悄悄说话。
“这里看起来才刚刚动工,似乎还要建很久的样子,这段时间,我们是不是可以衣食无忧了?”
同他一起搬木材的流民嗤笑一声,“你以为你端的是谁的饭碗?”
“那些贵族老爷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不把你敲骨挖髓吸出血汁来,不会放你离开。”
第一个说话的流民摊开手,“我现在饭都吃不饱,快要饿死,管这些贵族老爷图我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条命。”
“你自己不是也是一样,为了混口饭吃,才来这里。”
表情颇有些无赖。
另一个流民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扔下一句,“我和你们不一样。”
开始有更多的流民搬运木材过来,地基前聚集起了不少的人。那个无赖模样的流民似乎恼恨那人的话,在他背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围观的好事者在叫嚣,只吐唾沫多不解气,这不得来打上一架才畅快。周遭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直到管事的到来。
他带来了一桶饭食,冷眼看着这群流民。直到有人发现管事,那些越来越高涨的声音才消下去。
“如果有人在此闹事,不必禀告大人,我就能做主将那人赶出去。”
“有想试试的吗?”
当即就有人跪下来,不住地向管事认错,并推了最开始起纷争的流民出来。一下子,所有人都指着那个流民,纷纷说是他开的头,是他居心不良,引起争端。而其他人,是无辜的。
一出荒诞的闹剧,管事冷着脸,抛下一句下不为例,并没有赶走那位众矢之的的流民。
辛夷早在他们吵闹的时候就站了起来,很想立刻离开这里。
她不是没有见过人类的丑陋嘴脸,可是每每见到这种情况,她就想离开。很怕控制不住自己,让这些丑陋的人类消失。
但是不行啊,作为山鬼,作为山神,她不能向人类动手。
会变成恶神的。
管事的到来止住了这场争端。好歹平静下来,没有演变成一场斗殴。
辛夷回到树上。
深山的密林里,没有人烟,连鸟鸣声也绝迹,树下只有野兽走过的脚印。大约是有凶猛的野兽在这里,才让其余动物不敢靠近。
辛夷想到了她的坐骑,是一只赤豹,它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连肉也啃不动了。她常常嘲笑它,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得她找来食物,才能让它饱腹。所以,它可以收起它每每面对她的坏脸色,好好待她啦。
只是听完她这一顿嘟嘟囔囔,年老的赤豹摇着尾巴,懒懒散散地将头转向一边,没有理她。
到老了脾气也不改,反而越来越大。
辛夷担忧地想,没有了她,它会怎么样,会饿肚子吗,会被其他猛兽欺负吗?
她回去还能见到它吗?
她还能回去吗?
-
夜星低垂,虫鸣这时才低低作响。
夜里寒风凛冽,一阵风刮过,本就细微的虫鸣彻底销声匿迹了。
辛夷在树上睁开眼,这处灵气稀薄,待了那么久,她吸收到的灵气依旧微不足道。
若是在以前,即便不吸收草木灵气,她身上的灵气也充沛,甚至能反过来,给予山川草木生长的灵气。
哪会像现在这样,孱弱得不像她自己。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人类称之为心脏的部位,那里一片沉寂,只是在很偶尔的时候,譬如月满若银盘时,譬如现在繁星满天时,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抽痛感。
她辗转在山林间,草木芳香覆盖在全身。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像是被谁用利剑狠狠刺穿了一般。
树木似有灵识,垂下纸条,在她的胸口处。
天边隐约出现了熹微的晨光,将云层染上了蟹壳一般的青色,只是在靠近太阳的那一侧,是灿灿的金色。
辛夷摸了一把脸,久违地发现原来她也有大汗淋漓这种状态。
她低下头,枝条婉转地为她擦去汗水,她听到树木深处,似乎有无声的呐喊和喜悦。
辛夷拍拍为她服务的枝条,贴近它道谢。
晨曦时分的山川很温柔,但是这个时候人类脸上却少有这样温柔的神色,街道上的人们,显现出的大多是麻木。
但是回到鬼舞辻府邸,就完全是不同的场景了。仆从们来往匆匆,那些新收进来的小孩,全都拿了抹布水桶,在一处处细致地清扫擦拭。
像是要接待客人的模样。
日光将整座府邸照得亮堂,那株绯樱已经谢了,但是仆从又搬来许多花株,难为之前那么冷的天气,这些花还盛开不败。
辛夷听到莳弄花草仆从说,家主要在后日举办宴会,这些花株恐怕不够,还需要更多。
她打定主意,后日一定要远离这座宅邸。
平日人就够多了,宴会一开,不知道还有多少的人蜂拥而至呢。
她落到绯樱身上,终于察觉到了一点奇异之处。
尚不足百年的树木,她都能感受到它的情绪,而这株一直滋养她的绯樱,却似沉默的冰山,只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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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
对着庭院的木窗一直开着,只是此间的主人畏寒,只支起一道可供人观看的空隙。
无惨拢了拢衣襟,看到了辛夷隐入树木后的一片披帛,带着春梢的嫩绿。
他时常觉得,她是不是依附那棵绯樱的精怪。
自生病之后,他便不常关注周遭的事物了,在庭院里的绯樱,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移植的。好在,贴身侍奉他的仆从忠治记得。
忠治恭谨地跪在他面前,以头触地对他说,“大人,两年前便有了这棵樱树。”
是他刚发病的时候移植的。
听到这个回答的他是怎么样的,大约是看着门扉,弯起了唇角。
今天整座府邸格外的吵闹,连送药来的侍女都面带喜色,同以往战战兢兢的模样格外不同。
无惨没有急着喝药,温和地问侍女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样温和的语调下,侍女忍不住悄悄抬起头。
见到她擅自抬头,无惨也没有责怪,他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搭在药碗的边缘,视线轻柔地没有一点分量。
完完全全是个病弱的贵公子。
侍女恍然想起,在没有生病的时候,无惨大人也是名动平安京少年公子,风姿无双。若是没有这怪病,不知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她红着脸,小声说:“家主大人要召开宴会,所以府邸才有些吵闹。他们是不是吵到大人您休息了,我这就让他们小声一些。”
无惨摇摇头,温声说不必。
他静静喝完了药,等到忠治过来。
“父亲怎么忽然要开宴会了?”
这句话,他问得像自言自语。
忠治惭愧地低下头。
“也是,父亲大人的决定,怎么会告诉一个仆人。”
“那么,父亲最近有什么异样吗?”
忠治惭愧地摇头,这一瞬间,他甚至想切腹。大人的问题,他没有一个能回答上来。
还好,在下一秒,他想起了不知道可不可以称之为异样的地方。
忠治停下了摇头,犹疑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家主大人最近经常去夫人处,不知这算不算异样。”
“是这样啊。”
他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消息。”
“做得好,忠治。”
忠治抬起头,看着无惨挂在唇边似有若无的笑,只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些用处。他将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对无惨表忠心。
“我会努力向大人证明我的价值。”
咚咚跑动的声响由远及近,却在更进一步时堪堪止住了,轻手轻脚地绕过这片区域。
无惨偏过头。
那是拿着点心的仆从。
5. 第 5 章
隔着门扉便看到,仆从惶惶地跪下,无惨只摆了摆手。
那位仆从端起点心,这一次,是同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等到烛火将这座宅邸点亮,无惨提起雪色的狩衣,来到家主门前。服侍家主的仆从惊讶地看着无惨,忙走下来,想要扶着他。
“无惨大人,您怎么来了,现在气候寒凉……”
“无事。”无惨拢着衣袖,这个动作少年做起来也显得风雅,“父亲大人在吗?”
仆从担忧地看着他,脚下却不停,前去通报。等他再次出来,已经推开门,恭谨地迎无惨进去。
屋内虽然明亮,但是靠门的一侧却显得有些昏暗了。那一盏烛火已经燃到了短短一截,几乎要燃尽了。
命如烛火,不外如是。
少年在家主面前跪下,行礼,一举一动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贵族礼仪挑不出一丝错。
他的脸在烛火前,浸染了一层暖色的,摇晃的光影,好似褪去了病态的苍白。
无惨跪坐着,对他的父亲说。
“我想去参加宴会。”
-
弥生是夫人的侍女,其实严格来说,她现在还不算是正式的侍女。今岁气候异常,整个冬天无比漫长,虽然极冷,但没有下过一场雪。反而是到了春天,却下了好几场雪。
弥生所在的村落遭了灾,她的父母死了,饥寒交迫下,她跟随着村人流浪。
有人说,去平安京吧,这是最繁华的地界,那里的人每天都能吃饱。
就这样,所有人口中都在念叨平安京。
弥生单薄的人生里总算有了一个坚定的目标。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脚下的皮与血肉不知道磨损了多少遍,她终于见到村人口中所说的平安京。
这确实是一个她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繁华地带,她大约是在天宫里吧。直至此时此刻,她才相信,村人说的平安京里人人都能吃饱并不是哄骗他们的。
后来,她被人从村人手中买下,辗转来到鬼舞辻府邸,被安排伺候夫人。
夫人是极为和善的人,见她生德瘦弱,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没几两肉,就安排她做些洒扫的活。
带她的姐姐也很好,为她取了弥生这个新名字。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姐姐告诉她,这是新的生活的意思。
“弥生要在这里开启新的生活啊。”
姐姐这样温柔地对她说。
她会的,她现在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
夫人的庭院,往日少见来往的人,不过这段时间,家主来得很频繁。所以弥生能日日见到夫人描眉化妆,虽然她进不去内室,但偶尔的一瞥,脂粉的香味萦绕鼻尖。
今日弥生没见到家主,她拿着小小的扫帚,站在庭院角落。
不能站在漂亮的树木花丛边,姐姐警告过她,若是让夫人,或是府邸的大人们见到会不喜的。
大人们要观赏这些漂亮的植物,并不想见到不懂事的仆从杵在那边,那会破坏画一样的美景。
她很听姐姐的话,如果打扫干净庭院,就乖乖站在角落里。
她看到姐姐引了一个人进来,跟在姐姐后面的少年,穿着一身雪色狩衣,可是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比雪还要白。
弥生甚至在怀疑,少年是不是雪做的人偶,在这般晴好的日光下,会不会被晒化了。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少年转过眼。
弥生紧紧地攥着扫帚,那是红梅色的眼,比府中特意栽培的山茶颜色还要秾艳。
她、她有点害怕。
明明是那么漂亮的一双眼。
似乎没有过多久,少年走了出来,这次姐姐没有一起跟着出来。弥生换了一个角落蹲着,少年没有看到她。
应该没有,她在心里悄悄说着。
等到日照的影子倾斜了一点,她才拿着打扫的工具,重新再去清理庭院。夫人种的山茶落下一朵。
这种花好奇怪,不像别的花,片片掉落花瓣,它是整朵整朵,不顾一切地往下坠,没有留任何一丝余地。
这样清扫掉有些可惜,弥生小心地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捡起掉落的山茶,试着将它往发髻里插。
细细碎碎的哭声在这时传入她的耳里,那好像是夫人的哭声。
她想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夫人的声音的,夫人的声音很温柔,还带着她没有闻过的,很好闻的香味。
虽然夫人当时只和她说了一句话。在描绘着浮世山水的屏风后,夫人对着姐姐说,“那么小一个人,把她放在屋里也做不了什么,还是在外面洒扫吧。”
好像那句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不过没有关系,那么温柔的夫人,是谁惹她伤心了?
弥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雪做的少年,但是一想起他的眼睛,她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即使说话时带着哭腔,夫人的语调也有一种平安京人特有的,或者说是王室贵族特有的慢悠悠的,端庄典雅的味道。
“他这是在怪我。”夫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在我身体里的时候就几度停了心跳,原以为生出来就会好了。”
“谁知还是如此体弱多病,注定活不长久。”
弥生的心砰砰直跳,她把头上的山茶花摘下来,揣进怀里,拿起扫帚就想跑。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对于危险的敏锐性。当时村人把她交给人牙子的时候她就想跑,可惜没能跑动。
那里有高大强壮的护卫,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拎起来。
现在她依旧想跑,可是她学乖了。弥生拿着扫帚,慢慢地转身,努力不发出一点动静。
直到回到自己的住处,弥生才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姐姐回来了。她看到弥生放在矮桌上的花,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
“这是夫人那边的花?”
弥生抱着膝盖在角落,怯生生道,“我看到它掉下来了,扔掉又觉得可惜,所以就偷偷拿回来了。”
“姐姐喜欢吗?”
姐姐把茶花插在弥生头上,笑着说,“弥生喜欢就偷偷藏着,只是不能在外面带出来——尤其是在家主面前。”
“家主不喜欢花吗?”
姐姐的笑顿了一下,然后点头,“对,家主不喜欢。”
弥生点点头,乖巧地说记住了。她摸着头上的山茶,轻轻对着姐姐说,“今天,我看到了一位大人,看着好像没比我大上多少呢。”
弥生偏过头,态度有些小心翼翼。
“那是无惨大人。”姐姐的表情突然变得格外严肃,“他是夫人的儿子,若是你见到无惨大人,一定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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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恭谨。”
“不然,会有很可怕的下场。”
姐姐抓着她的手,指甲几乎都要嵌到肉里面,很疼,但可以忍受。
她用力地点头,力道大得将头上的花也甩了下来。
“我会的,一定会的。”
-
那天的宴会辛夷没能走成,因为无惨站在绯樱下,呼唤她,请求她能再次施展术法,让他能够健康地参加宴会。
“那个宴会很重要吗?”
施完术法后,辛夷好奇地问道。
她认知里的聚会,就是村民围坐在一起吃饭,这种情况也不多,一般只有新年伊始的头一天才会有。
人类的生命短暂,这样看来,这种所谓的聚会确实很重要。只是现在,似乎也不是新年的时候。
“是的。”无惨端端正正地坐着,施完术法后,他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看起来像一朵含羞的花。
只是这一次他注视着辛夷,望进她那一双碧色的,流光溢彩的眼中。
每每见到,还是会被震颤。
大约是神灵,才会拥有如此漂亮,又绝不容许侵犯的双眼。
他以脆弱的姿态开口,“所以我请求辛夷帮我。”
“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他们现在处于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所以,她会更大方一点,实现信徒的愿望。
在看到辛夷点头之后,无惨侧过头,似乎是笑了,日光下的红梅清浅,如同盛在水中的花。
但是很快,红云在脸上密布,他定住了一瞬,然后慢慢转过头。
“我竟直呼了大人的名讳……”
红云褪去,他表情难过得像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辛夷在这边学了一个词,所以低下头,好奇地问,“那你会切腹自尽吗?”
这边的人,做了什么错事都爱用切腹自尽来表达自己的懊悔程度,听起来完全不将自己的生命当做一回事。
无惨脸色渐渐变成一种惨淡的白。
辛夷反应过来,这个人为她建神庙,四处挣扎着求医,就是为了能活下去。所以,她好像开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辛夷为自己找补,“没有关系,名字本来就是让人叫的。”
“更何况,我还挺喜欢有人叫我名字的。”
因为瑶华对她说过,名字是最短的祝福。有人呼唤一声她的姓名,就好似收到了一份祝福。
这本身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因此,她还真不像其他神明一样,忌讳人类直呼其名。
可是无惨的脸色还没恢复正常。
辛夷干脆跳下来,有风轻起,将他披散的蜷曲长发轻轻吹起。她拍拍他的头,小声道,“对不起,不该吓唬你的,能原谅我吗?”
鸦羽似的浓密眼睫垂下,辛夷看不清无惨的眼中的情绪,大约还是不开心的。这个时候的无惨,有点像别扭的小姑娘。
她先惹了小姑娘生气,自然要她去哄。
辛夷回想起村民是如何哄家中的女儿的,想了许久,才捞起一把记忆。
灵力幻化的竹蜻蜓在天上盘旋了一会,落到无惨肩头,一双翅膀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这使得无惨抬起,看向乖巧落入他掌心的竹蜻蜓。
“开心了吗?”辛夷捧着脸,笑眯眯道。
6. 第 6 章
小孩最喜欢竹蜻蜓了,辛夷如此坚信着。
她还记得,在很久以前的祭祀中,小孩子耐不住长时间的跪拜,哭闹不休。这时候,恐吓也没有用,只会让小孩闹得更凶,就是这个竹蜻蜓让这个一直挂着眼泪的女孩停止了哭闹。
她一个人自顾自地在树下玩竹蜻蜓,直到祭祀结束,还恋恋不舍。
当然,那个竹蜻蜓被带了回去。
而无惨,虽然年纪比那个小女孩大上不少,但是在辛夷眼中,这几年的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顶多算个大孩子。
现在看来,她想的果然是对的。
无惨拿着这个竹蜻蜓,看起来也没有别扭的情绪了,红梅般的眼终于看向她。
他捏着那只竹蜻蜓,似乎捏得很用力,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用灵力幻化的竹蜻蜓也不会痛呼。
“我没有不高兴。”
他张了张嘴,终于开口说话,语调平静,只是仔细听来,又有那种矜贵的贵族式的腔调。
“我是先冒犯了您。”
“您生气,惩罚我是应该的。”
辛夷没说话,就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然后拍手,“看来是开心了。”
无惨还要再说话,辛夷伸手堵住了他的嘴。
“人类向来都爱言不由衷,说一句开心或说一句难过是什么艰难的事吗?”
辛夷想不通。
“不过我能感受得到,你的心情变好了——咦,你的脸真红。”
无惨张开口,不止是唇,那一截舌尖也碰到她柔软的,带着丝丝凉意的手。他急匆匆抿住唇,不说话了。
倒是辛夷先放开手,探了探他的脸。
“我应该没有施错术法吧?”
少年后退了好几步,将手放在脸上,垂下头,妩媚的海藻一般的长发就将整张脸完全遮住。
辛夷反应过来,“原来是害羞了啊。”
她回到树上,和天际朝霞一般色彩的裙摆轻轻摇摆,是比绯樱盛开时还要灼灼耀眼的存在。
“这样的距离可以吗?”
事实证明,即使她回到了树上,无惨还是害羞。
他恭敬地对她行礼后,便匆匆回了屋内,辛夷还是没能再次看到他羞红的脸。
倒是有点遗憾。
-
无惨把攥着的竹蜻蜓扔到桌上,即使在孩童时期,他也对这些逗小孩玩的玩具兴趣缺缺。
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被当做未来家主培养的,相比较而言,他对于诗词歌赋更为熟悉。竹蜻蜓在落地的时候,又慢慢扇动翅膀飞了起来,只是主人赋予它的灵力并不多,远没有一开始灵动,头顶的翅膀只转了两下,就蔫搭搭地落下了。
他盯着那只竹蜻蜓很久,又将它捡起来,放到手心。
鬼使神差地,无惨闭起眼,小心翼翼地亲吻它的翅页。
竹蜻蜓又被甩了出去,这次它落到障子边,狠狠被撞了后又可怜兮兮地掉落。
屋内合上了窗,一片深幽的黑。
忠治在敲了敲门,得到一声淡漠的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障子下,孤零零的竹蜻蜓。
大人住处怎么还有孩童的玩具,没来得及多想,无惨已经站在他面前。
少年人的身体甚至可以算得上单薄,可当他站在面前的时候,忠治却觉得有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
无惨弯腰,捡起在地上的竹蜻蜓。
竹蜻蜓是一种通透的碧绿,衬得无惨的手更为白皙。
“将它好好安置。”
那一只竹蜻蜓落下,正好落到忠治手中。
好凉。
-
聚会时也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没有化雪,天气也就不显得冷冽。不会有刺骨的寒意,透过重重单衣钻到人的骨头缝里去。
这个时节的茶花开得极好,修剪掉多余枝叶,留下团簇的花朵,就是一幅繁花盛景了。
年轻的贵族子弟聚在一起,最为常见的就是作和歌,一吟一和之间,端的是风雅无双。
有人在感慨,若是雪没有化,这个时候倒可以煮雪烹茶,围炉夜话。
旁人摇摇头,若是雪没有化,就见不到开得这样好的山茶了。继而他又感叹起来,今岁的樱花也是短暂匆匆,还未来得及好好欣赏,便全都谢了。
如此伤春悲秋一番,那人转过头,问向此间的主人。
“许久不见鬼舞辻公子出来,听闻得了病了,如今看公子的模样,可是好全了?”
无惨正和人对弈,黑白棋子在棋盘上绞杀,倒是比吟风弄月多了凌厉的肃杀气。
纤长的指间执着黑子,落下时便将局内的白子包围殆尽,似乎没有一点出路。
他懒懒地抬起眼,看起来面色还是没有一点多余的血色,有些羸弱,只是那双眼看过来气势太强,强到忽略无惨的脸。
“自然是好了。”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浅淡的笑意,用折扇虚虚掩住,“不然在这样的时候,我应该还在房中,无法外出。”
很正常的回答,但是问话的人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像是被他看不起又或是不轻不重被刮了一巴掌那样。
可是,这些并没有发生,是他的臆想。
这就让一股无名火压在心底,怎么也发不出来。
那人将折扇重重一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好,可不要突然发了病。”
“我们倒是还好,后院还有贵女,吓到姬君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引来几人侧目,无论如何,面对主人说出这些话,未免太过分。倒是作为主人的无惨只轻轻一笑,并没有同他生气,风度二字在两人身上,可见一斑了。
同无惨对弈的人已经放下棋子,拱手认输。
“棋道精湛,我自愧不如。”
“只是有时候太过执着于进攻,怕是会让人寻到破绽。”
无惨的折扇掩住脸,眼尾秀致地挑起,似乎在笑。
“可是,我赢了。”
对弈者恍然笑笑,“是我执迷不悟了,不论怎么样,都是你赢了。”
无惨垂眼,慢慢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一粒一粒棋子落盒,他心上的火却一点也没平息下去,这样安静收拾棋盘的行为不仅没有带来静心的效果,反而令他想将棋盘砸到对方身上。
败军之将也想来教训他,还有刚刚那人,最为可恶。
讥诮他是病秧子,诅咒他活不长。
可真是、真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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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啊。
在那一瞬间,他升起了杀死那人的想法。拥有健康体魄的人,也能轻易死亡,不是吗?
眼前出现了一捧棋子,他抬起眼,看到辛夷随手抓了一把棋子,放到眼前观察。
这应该是玉石做的棋子,放在手心有沉沉的坠感,还有玉石特有的温润。打磨得也很好,见不到一丝杂色,特别适合放到手心把玩,又或者串起来,挂在身上亦或是洞府中。
辛夷一面想着,一面顺手又在无惨背后拍了拍。
这次她施法再没有第一次那么吃力,大概是慢慢吸收了许多庭中樱的灵气。
抽空她瞪了无惨一眼,本来她施的术法不会那么快无效。奈何病人不听话,情绪起伏太大,再晚一步,说不准就要咳嗽吐血,打脸她的话。
辛夷拿走了棋子,权当做给她的报酬,这样想来,很是合理。
轻轻一跃,她又回到了房顶,这是此时最能接近阳光的场地。日光晴朗,手中的棋子反射了光芒,那也算作发光了。
无惨似乎还在往她的方向看,不过再次施法后,除非有人直接给他来了一刀,他这一天都能活蹦乱跳的,不必特别关心。
廊檐下茶香幽幽,还有应季的珍贵瓜果摆上。
端着茶水的侍女跪坐在旁,将杯盏一一放到几上。
有男子用纸扇挑起侍奉茶水的侍女,逼她抬起一边的头。
这一刻,好像突然安静下来,那些说着风月和歌,花叶山水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侍女脸颊飞霞,说不出一句话。
那阵窒息的寂静终于被打破,是轻轻的笑声。
他放下折扇,对那侍女挑了挑眉,说了句等我。
只是小小的插曲,贵族打发时间的宴会漫长而无聊,但辛夷却不一样,她见到了一只麻雀。体态娇小,羽毛却顺亮,头顶的一撮羽毛,竟然是嫩黄色的,太鲜亮。
一看就知道不知偷吃了人类种下的多少稻谷。
麻雀啾啾地叫,亲昵地去蹭辛夷的指尖。
辛夷被这胖麻雀逗得直笑,任由它扑扇着翅膀,带她去往不知哪里的地方。
胖胖的麻雀飞起来,却是很灵活的模样,它将她带到不知谁的庭院中,圆嘟嘟的身子落在藤架上,嫩黄的羽毛招展。它着急地用嘴啄着藤架,示意辛夷去看那上面结的红彤彤的果子。
原来不光吃稻谷,连栽种的果实都吃了不少。
她摸摸麻雀头顶上的羽毛,摘了一颗果实放到手心。
大约这里真是个好去处,不仅麻雀爱来,人类也喜欢聚集。
辛夷见到了一男一女,正巧是上茶的侍女与抬扇的男子。她拖着腮,麻雀停在她的指尖上,同样好奇地盯着下面两人。
鸟雀的注视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无关紧要,男子再次用折扇轻佻地抬起侍女的下颌,此时侍女的满面羞红便由他一人独享了。
“可否告知名姓?”
辛夷听到侍女声音,很轻很轻,告诉了男子她的名字。
然后,庭院的风很静,窸窸窣窣的动静和水声在此时特别明显。
辛夷抬起手,一把捂住了麻雀的眼睛。
怎么仅仅只是问了个名字,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7. 第 7 章
麻雀啾啾地乱叫,一阵慌乱之后还是乖巧地依偎在辛夷的手心。
沉浸在欢爱中的男女此时却厌恶起了鸟雀的鸣叫,打扰兴致,于是男子捡起一块不知从哪来的石子砸向麻雀。
辛夷只一站起,身形就移到了别处。
藤叶和着风声沙沙作响,男子来不及观察那只恼人的麻雀究竟飞到哪里去了,腰上就缠上了一双手。
辛夷捧着麻雀,小声教育人类在这种时候不能打扰。只不过,教育归教育,在渐入佳境时,那株藤蔓上的果子咚咚地纷纷掉落,以崎岖的路线砸在男子身上。
一阵慌乱。
再大胆的人也不会坦然在他人面前行欢爱之事,他以为是被人发现,未来得及发怒便匆匆起身,视线中只看到静谧的庭院,而后便疑心有人故意使坏。
随即,他披上衣服,匆匆离去,要将那人揪出来,再温柔缠绵的侍女也留不下他了。
侍女拿起衣物,呆呆地坐在原地,很久之后才动作迟缓地重新穿上衣物,打扫起遗留下来的果子。
头发还未留长的弥生长廊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小声地喊了一声姐姐。
侍女笑了笑,招手让她过来。
等待弥生来到她怀中,她紧紧地抱住这个小女孩,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男子到底没找出什么可疑的人来,虽然不顺气,但是面对着鬼舞辻的脸,他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要求什么,仔细说来,终究是他理亏在先。
宴会结束,是黄昏时刻,常说的逢魔时分。这时候大多人都会紧闭房门,减少外出,避免遇见传说中的妖魔。
无惨坐在家主面前,而被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看着他时,眼里不时闪过惊异。
长子看起来依旧孱弱,纤细的青筋从脖颈蔓延,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身体并不康健。可这一天下来,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撕心裂肺地咳嗽吐血,好像要将全身脏器一并吐出来一样。
即便是他,在宴会后也觉得疲惫,旧病缠身的长子却完全不显。
看来真的是在慢慢康复了。
思绪翻涌了好几遍,家主说出口的话也只有一句很好。
离开的时候,长廊下的青铜铃不知被谁摇动,发出悠长寂寥的声响。侍女提着灯笼,正好对上了他的眼。
她蹲下去行礼时,无惨看到侍女身后的夫人。
火光幢幢,夫人被一边的侍女搀扶着,如出一辙的红梅色眼瞳在见到他时却无端显得黯淡。
“母亲大人。”无惨看了看还在摇晃的青铜铃,“晚间风大,母亲大人保重身体。”
这样关心的话语这两年一直是她对儿子所说的,如今掉了个头,颇有些讽刺。
夫人扯起笑,温柔道:“你也是。”
母子两人不咸不淡地问候,像是不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侍奉家主的仆从来到夫人身前,带着十足的歉意,轻声告诉夫人家主今晚不方便时,夫人搭在侍女臂弯上的手牢牢攥紧。她先是看了一眼无惨离去的方向,红梅般的眼骤然迸发出光亮,像是燃起了一把火。
“这一天宴会下来,家主想必也是累了。”
仆从对着她,只是微笑。
夫人偏过头,轻轻咳嗽两声,“请大人好好休息。”
带路侍女的灯笼调转了方向,夫人的手摸上自己的肚子。
没有动静。
她本是小官之女,如若不是那时的鬼舞辻遭到贬黜,她是嫁不到这贵族之家的。因此,在这里,没有所谓的“访妻制”,她寄居在此间宅邸。
原本她能更进一步的,直到她生□□弱多病的儿子。
刚生下他时,她以为生下了一个死胎,直到将被烧死之际,察觉到生命危险,她的儿子才虚弱地发出哭声。
头几年婴儿常常得病,每一次生病都在鬼门关徘徊。而她自生产之后身体也不太好,只能卧床休息,加之在她心中,这个儿子命不长久,她并没有关心过儿子。
直到他慢慢长成,过了早夭的年纪,她才开始修补母子关系。
并不算成功。
她生下来的儿子性格古怪,待她总是像对外人一般规矩守礼,生不出半点亲近的母子情分。
所以,当他终于又生病时,她是松了一口气的。
她还年轻,还可以再有一个孩子。
她可以耐心地培养、控制这个孩子。
只是许多天过去了,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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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依旧平坦,她期盼的孩子没有到来。诡异的是,无惨,这个被病痛眷顾的孩子再一次挣扎着活过来,而她,在今次晨起时又病了。
几乎像是将她的生命,嫁接到她的孩子身上。
她抓着侍女的手,尖锐的指甲嵌入肉中,渗出血来。
她不能再让无惨趴在她身上吸血了。
弥生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姐姐回来的动静,不久后,草药的味道在这个狭小的房间蔓延。
她贴到姐姐身边,小声问她怎么了。
姐姐单手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快睡。
这个晚上注定不太平静,无惨跪坐在榻前,看到对面的辛夷,还有停在她肩上的,啾啾叫的麻雀。
头顶那一缕鲜嫩的黄色羽毛,看着就碍眼。
辛夷拍了拍麻雀,将一篮红果子放到桌上,篮中的红果品相不佳,表皮坑坑洼洼的。
“我今天用了你家的果子做了一些事。”辛夷摊开手,“它现在就变成这幅模样了。”
她看着无惨,等待他的反应。
还穿着狩衣的少年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藤原家所说有捣乱之人真有其事。”
面前的神祗神色不变。
“藤原冲撞了山鬼大人,被教训是应当的。”
“这些果子,更是无足挂齿。”
听到了回答,辛夷点点头,就想离开,但肩膀上的啾啾——也就是那只胖麻雀,已经迫不及待,扑到了篮子里。
辛夷的速度竟然没有它快。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拍住它的脑袋,嘟囔一句贪吃。
也在这时,她想起什么,偏头问无惨,“这个地方,叫做什么?”
“平安京。”
“那平安京的习俗是,询问名字之后,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譬如求爱?”
少年忍不住退后了一些,大概是辛夷逼得太近了。
可是,人类害羞的模样在她眼里着实是可爱,所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是的。”很久之后,少年才低低应道。
“那——”辛夷笑了起来,“上次我问你姓名时,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对你求爱?”
8.第 8 章
“并、并没有。”
少年镇定下来,语句流畅了很多,连带着通红的脸颊也渐渐消温。
“人类的习俗限制不了神明。”
“山鬼大人自是可以随心所欲。”
辛夷歪了歪头,“可是,我现在想起来,当时你也是像现在这样,红了脸。”
“比它还要红。”她随手捡起篮中的红果,用它做对比。
“当时尚未来得及反应。”
“这样吗?”
她拉起无惨身上的衣袖,看到里面墨色的单衣。
“那你想试试吗?”
火光在她眼里跳跃,那对碧色的双眼仿佛染上了暧昧的红。
有一瞬间的迷离。
可是仔细看过去,辛夷的神情没有半点暧昧粘稠,她好似真的只是单纯地在问出一个问题。
无惨隔着狩衣宽大的衣袖,抓住了她的手。
辛夷好奇地看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甩开,连啾啾也用没有多少大的绿豆眼,盯着他们。
“我……”
“嗯。”辛夷一面接话,一面凑近。
脸对着脸的距离,连呼吸都能感受到,只要她眨一些眼,就能碰触到眼前少年纤长浓密的黑睫。
他的眼睫也如头发一般,是纯粹漂亮的黑色。
“我并没有想要冒犯神明。”
无惨平静地说,“希望大人不要再开玩笑。”
辛夷放开了他的衣袖,站起来,“真无趣。”
她将整个篮子都拿起来,连同里面的麻雀,“走吧,再吃你都要飞不动了。”
屋里的烛火晃了一下,骤然熄灭,成片的浓重的黑暗裹上来,无惨还跪坐在原处。
夜虫轻鸣,他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啾啾应该很喜欢她,辛夷如此确定着,它将绯樱当做了家,每次辛夷醒来时都会围着她不停叫,就连去往京郊正在建造的神庙时,也会费力挥动它的翅膀,跟在她身后。
只是它似乎不太喜欢无惨,每次去往无惨之处,它都缩着翅膀,连头上的羽毛的蔫了,好似那个贵族少年会拔光它的头毛,扔下锅炖汤喝。
府邸里面的医师又换了人,这次不再是宫内的御医,却是一个游医。辛夷初初见到他为无惨诊脉时,就觉得他比无惨更像个病人,皮肤是那种没有机质的白,就连笑起来时也是虚弱到阴森的那种笑容。
但是他确实比宫内御医的医术好上不少,来到鬼舞辻府邸没过多久,就让受风寒的夫人痊愈。不过无惨的身体,也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这是很新奇的病症。”医师说,“这个时候,你应该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现在你还能站起来,还能走出去与人交际。”
“太奇怪了。”
“我一定会弄明白。”
他就在鬼舞辻家住了下来,每日或翻医书,或去寻草药,不过自然也在为无惨开药。
就是太苦了。
连辛夷都能常常闻到那股苦味,即便她天生爱亲近草木,闻到那股味道的时候第一时间也不会想去靠近。
更不用说无惨,他对那医师冷脸了好几次,有没有做过更过激的行为辛夷就不知道了,毕竟她也不是时时看向这里。
或许啾啾看到了,那人脾气坏起来不是一般的坏,大概发脾气的时候被啾啾见到了,才让它后来那么害怕。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她就对啾啾说,“你完全不用怕他,你有翅膀和尖喙,而他是个人类。”
“你完全可以用尖喙攻击他,若是打不过他,你还可以飞走,他抓不到你的。”
“所以——”
辛夷看向啾啾肥嘟嘟的身体,“你是不是应该少吃一点,或者多锻炼一点?”
啾啾的眼神是清澈的愚蠢,它什么都听不懂,只会撒娇地往她手里钻,还用嫩黄的羽毛去贴她的脸。
和那只骄傲的赤豹一点都不一样。
她的灵力在慢慢恢复,可以感知的地域也越来越宽广,每一次的探知迎来的不知是可惜还是失望。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陆地,也没有另一个神明的气息残留。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告诉她,应该接受现实,这不是你之前生存的世界。
这大概需要她花很长很长时间去接受,亦或反抗。
又是一个拥有漂亮圆月的夜晚,辛夷没有停在她栖息的绯樱上,站在还未竣工的神庙前,去看那尊连身体的轮廓都没雕刻出来的神像。
天气渐渐转暖,神庙旁已经冒出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拖着柔嫩的花瓣,被好奇的啾啾一嘴下去,被迫凋零。
流民们晚上并不睡在这里,根据无惨的指示和管事的说法,这是神明居住的场所,流民在此地休息起居,是冒犯了神明,所以绝对不能允许流民晚上还停留在这里。
但其实,以前的她并不怎么需要香火,自诞生时她就拥有充沛的灵力,香火于她来说相当于锦上添花。
有的巫祝会常年住在她的神庙,有的巫祝则更喜欢和家人待在一起。她的神庙里有过巫祝,有过村民,也有过在山中迷路的采药人和猎户。
因此,即使这些流民都住在神庙也没有关系,嗯,就是神像建完之后少摸摸神像就好了。
她会把大部分的灵体放到神像中,用来接受香火。
如果来一个人就摸一下的话,光是想想就很苦恼。
还有这个神像,最好能雕上一朵辛夷花在上面,她需要一个标志。其他的即便雕成虎头人身还是人身蛇尾都无所谓了。
辛夷想了想,暂时就想出了这些,下次再见到无惨的时候就同他提一下。
啾啾飞到她肩上,冲着外面叫了两声。
辛夷转过身,对上一截火光。
到访的旅人将火把移开,露出了脸,是一副年轻男子的面孔,眉间还带着些许稚气。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独身的女子,他有些磕绊地开口:“抱、抱歉。”
辛夷想起来,随着灵力的增长,她现在灵体人类也能看得见了。
她指了指还在燃烧的火把,“小心,要是火星溅上去的话,这里很快就会烧起来。”
男人手忙脚乱地熄灭了火把。
银色的月光从残缺的窗户照入,一地如水。
男人站在了门口的位置,尽力在和辛夷保持距离。
“天黑得太快了,我暂时找不到居住的地方,只找到了这里。”
“我可以在门边休息。”
他似乎非常拘谨,说出这些话,连眼神都不敢放在她身上。
“我现在也只是在这里落脚。”辛夷说。
啾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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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分,小爪子在她肩膀上踩了踩,就对着那人叫起来。
辛夷看了它一眼,它才闭上嘴,装作梳理羽毛的模样,歪头的模样很是可爱。辛夷这才说出后半句,“你不必在门口,这里很空旷,地方很大。”
即便她这样说了,男子也依旧站在外面,如同一个古板的老教条,不肯逾矩半分。
辛夷想了想,猜测,“你是不是认为我是那种会幻化人形的狐狸精,骗你进庙吸你精气?”
有一段时间这种话本子盛行,连这里偏僻的山村都有人听闻,深山中有那修习千年的狐狸精,最擅变为美貌少女诱骗书生。
辛夷听闻后也很心动,可惜整个巫山只有她有人形,那些貌美的狐狸精,蛇精,都见不到分毫。因此她常常对着赤豹念叨,希望它努努力,也能修成一个貌美姑娘。
只是看到赤豹扭过去的脸厚,她退而求其次,变成一个朴实的姑娘也行。
那样,它就不会总是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庙门口的男子闻言,不禁莞尔,虽然他的视线依旧没落到辛夷身上,可并不阻碍他的声音。
“是人类还是鬼怪,予自能分辨。”
辛夷好奇,“怎么分辨。”
男子掏出了法盘。
即使不需要那么明亮的月光,辛夷也能看到罗盘上刻着许多繁复的咒语,她看不懂,只能看到罗盘的指针在不停地摇晃。
“就凭借这个?”
男子点头,“它是阴阳师重要的伙伴,如果这上面的指针定住了,那说明我面对的是非人的生物。”
辛夷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来这个所谓的重要伙伴并不是很靠谱。
“那如果我是非人的生物,你会怎么办呢?”辛夷托着腮,问得很认真。
大概是她的语气太认真,男子毫不生疑地又拿出两个纸人。
“就用它?”
“施展了阴阳术之后,它们会变成很厉害的式神。”
有罗盘的前车之鉴,辛夷对男子口中的很厉害存了疑惑,但并不妨碍她对他拍手鼓励。
“你看来是个厉害的——嗯,阴阳师。”
脑中转了几圈之后,她才把这个称呼正确地说出来。
听到这话,男子却开始沉默。
他手上的罗盘、纸人好像随着主人的情绪也一并低落起来,即便在辛夷看来,这些只是没有灵气的死物而已。
“我并不是厉害的阴阳师。”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才开口。
“如果真的很厉害,我就能救下那些人。”
那些被瘟疫感染的人。
啾啾飞到了辛夷的头顶,找到了一个舒适的落脚点,趴了下来。辛夷走到神像前,对他说:“就连神明也不是事事都能办到。”
想了想,还是违心地夸赞一句。
“你很厉害了,是我见过最厉害的阴阳师。”
虽然她并没有见过几个阴阳师。
男子看到浅淡的绿光从眼前掠过,像是夜间一阵清凉的风。未竣工的神庙内,亘古不变的月亮将银辉倾洒,一室冷寂,连啾啾叫的麻雀也消失了。
像是做了一场梦。
不过辛夷回去时鬼舞辻府邸并不算平静,她久违地听到仆从四散奔走,在说,无惨又吐血了。
9.第 9 章
辛夷将啾啾放到树上,轻巧地走过拥挤的人群。
房间里乱糟糟的一团,还弥漫着血腥味,她看到新请来的医师在为无惨施针。
昏迷的黑发少年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像是要醒来的模样。
辛夷看了看,没有空余的位置,她就坐到了桌上。
又是一口血吐出来,颜色略微发黑。
此间的主人依旧没有醒过来,辛夷看到了等候在外的人各异的神色。人间百态,也让她隐约尝到了一两分滋味。
是经常跟在无惨身边服侍的忠治一一将等候的人请了回去,房里的空气这才不再浑浊了些。
辛夷看过去,山鬼的眼睛能看得很远,在人们离去的长廊里,她没能看到无惨的父母。
他的父母呢?
再看过去,家主拿着书籍,夫人在调整花瓶中花枝的位置。
都没有睡。
辛夷转回目光时,原以为今天不会醒来的少年已经睁开了眼。他并没与病人初初醒来时虚弱的表情,而是暴怒,完全的暴怒。
只是目光一接触坐在桌上的辛夷,那股几乎要压不住的暴怒被他狠狠压下。
医师没有注意到无惨表情的变化,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他也不会过多关心。
这个古怪的医师,他只关心他的药和患者的身体,自无惨醒过来之后,他反反复复询问,核对药方和遗留下来的药渣。誓要将这次病人突然吐血的原因弄个清楚。
少年白皙的手被银针扎得青青紫紫,泛出可怖的模样。
他费力地将袖子拉下,脸白得像未融化的春雪。
“也许不是药的问题。”
他看着医师,“你去看看我今天的饮食。”
因为久病的关系,无惨日常的饮食与药汤都会格外留下一些,以备医师查询。
忠治端来了今日留下来的饮食。
无惨堪堪支起上半身,盯着医师检查。
辛夷挡下了他的目光,“你心里有答案了,对吗?”
她用灵力撑着无惨的后背,这样看起来,像是他凭自己的意志力艰难起身一样。忠治回头,看到无惨竟然要起来,忙过去要扶着。
少年抬起手,摇了摇。
蜷曲的黑色长发落满肩头,他的长发依旧如海藻一般,有着黏腻的茂盛。
医师尝遍了今日所有的饮食,转过身来时,依旧是沉郁的,闷闷的一张脸,似乎是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无惨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
那应该是夹杂着满腔恶意的语句,硬生生被他吞了下去,混合着渗人的毒汁。
辛夷猜测他应该会说什么庸医愚蠢之类的话语,无他,这个人在生起病来的时候脾气真的很坏。
大概也只会在她面前装装样子。
她能理解人类在神明面前都会不会自主伪装出最好的模样,因为会获得喜爱与怜悯。
少年轻轻吸了一口气,转眼间,又成了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真的没有一点问题吗?”他的声音温柔,“不再继续看看吗?”
医师就在无惨面前坐下来,一一向他解释,直到在说到一盘点心时,卡了壳。
“这是宫中的点心,叫做酥山。”少年接过了医师的话,慢慢说着,“它得来不易,平日都是在冷窖中冷藏。”
停下来后,他望向医师,眼中红梅艳艳。
医师机械地继续说:“虽然是冷食,但是按照大人之前的身体状况,偶尔尝一下并没有什么大碍。况且,这酥山中还添了一点半夏,中和过于寒凉的脾性。”
“……半夏。”
他喃喃说着,怎么会有半夏呢?
医师忽然站起来,要往外冲去。忠治拉住他,问他要做什么。
“药方,我要去找药方。”
忠治揪着医师的衣领,将他扔到桌前。散乱的纸张因为这一动静,忽地飘起来,在空中停滞一会,又慢悠悠地落下来。
辛夷从桌上跳下来,没有去捡掉落在她面前的陈旧药房。
医师的手碰到她的裙角,穿过去,小心翼翼捡起泛黄的纸张。
“我找到了!”
医师笑起来也有点丑,更像是哭了一样。
可是喜悦能从他头顶冒出来,像金鱼在水中呼噜呼噜吐泡泡。
他解释着药物相生相克的原理,什么都没有错,错只是错在,无惨不该尝试那一碗酥山。
忠治担忧的看着那碗宫廷中流转出来的甜点。
“那是,夫人送过来的。”
少年也看向那碗酥山。
“我知道的。”
今日服侍夫人的侍女特地前来,带来了宫中的点心。
“即便再宫中,也很难得尝到。”面容温婉的侍女轻声细语,“无惨大人若是不能尝试,放着看看也是好的。”
“也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他本来是不会去尝试的,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活下去对他来说是最为重要的事,所以,面对那碗在炎热天气中最为珍贵的酥山,他原本只是想置于桌上,作为难得的景观来欣赏。
可他见到了在母亲那位侍女身后的人,他常常跟随在家主身边,虽然是仆从,却深受信重。
于是他接过那碗酥山,尝了一口。
吐血是在晚间发生的,起初是喉咙发痒,轻微的两声咳嗽并没有缓解那痒意,只能以更加剧烈的喉咙的动作来止痒。
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动静,他甚至在怀疑,那么大的声音,怎么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所以在看到咳出的血块时,反倒没有以往那么恐惧和愤怒了。
忠治将剩下的饮食端了出去,连同那碗要命的酥山。医师找到原因后,也回去重新调整了药方,只有月光依旧皎洁,无悲无喜地将光亮落到窗上。
辛夷透过厚厚的窗纱往外看,看到了在调整花枝的夫人用剪子剪下了一朵花。瓶中的花束因为这一朵的空缺,变得尤为突兀。
她不该剪下那朵花的,辛夷遗憾地想。
“我的母亲,是小官之女。”
“听说她之所以能嫁给父亲,是因为精通医理。那时的父亲身体并不算好。”
“后来父亲身体好了,鬼舞辻家族重新回到平安京后,她就再也没在旁人面前展示过医术了。”
“贵族夫人,并不适合学医。”
本该好好休息的少年坐在她身边,侧脸清瘦,弱不胜衣。
辛夷收回眼,静静地看着他。
她掌心缓缓浮现出温柔的绿光,像是一团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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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在此间聚集,那一团绿光蓦然出现,又悄悄隐没在无惨身体中。
“辛夷。”
少年偏过头,那一截脆弱,纤细的脖颈露出,似芙蕖的颈,谁都能轻易地折断它。
他轻轻说,“我的母亲要杀我。”
可怜的模样,可怜的声音。
辛夷的手伸过去,碰了碰他的眼。浓得像乌羽一样的眼睫干燥,没有半分湿润,指尖碰到的仅有一点的湿润是他未来得及阖上的眼球。
“好可怜的模样。”辛夷的手往下,托起无惨的脸,“可是你并不悲伤。”
少年仰起头,令人眷恋的红梅眼瞳紧闭,眼睫还在不安地轻颤,似乎是刚刚辛夷的举动弄疼了他。
辛夷没有停下,继续说:“你是在装作可怜的模样,来祈求我的怜爱,是吗?”
虽然问出的是问句,但是辛夷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被辛夷说穿,无惨脸上也没有什么大的神色变化。他只是睁开了眼,这次眼角有湿润的痕迹,晕染上了一点窗外的月光。辛夷的动作太快了,来不及躲避,眼球受到刺激,会生理性地流出泪水。
人类的自我保护下,这点泪水不会掺杂感情。
“是的。”无惨说,“我是在祈求大人的怜爱。”
他把自己的头温顺地靠在辛夷膝上,“祈求辛夷多爱我一些。”
天际出现了熹微的光亮,月色在这时显得黯淡了。辛夷问他:“你想要什么?”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杀人,神明不能杀人。”
在无惨醒来后,那股浓重的恶意一直在他身上,只是一开始被掩盖在滔天的愤怒中,之后被他深深压下。但辛夷能感受到。
漆黑、潮湿、缓慢流淌的恶意。
“我并不想让你帮我杀人。”
无惨笑了笑,却是这样说。
“只是希望辛夷能多怜爱我一些,不要让我凄惨地,可怜地死去。”
“我会奉上一切的,信徒,香火,神庙……辛夷想要什么都可以。”
无惨用那种吊诡的,绮丽的语调说着,蛊惑着,加之他的笑。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秀丽秾艳的五官展开,带着令人晕眩的美丽。
辛夷想,假若无惨性格再好一些,时常对人这样笑笑,再凭借他无比煽动人心的话语,他想要什么,都会有人双手替他奉上的。
果然是个做巫祝的极好人才啊。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辛夷说,“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如果真的想要什么的话。”
“身体康健后,你来做我的巫祝,如何?”
少年怔了一下,“身体康健?”
她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你会好起来的。”
“我看到过,你能好好活着的。”
窗台上的光由月光转为晨光,只是清晨时分,那光亮也没有一点多余的温度,还带着清寒。
辛夷站起来,拍拍他的头,顺便留恋地摸了摸他的长发。
一如既往的舒适。
“收一下你的心思,不利于长寿哦。”她笑眯眯地说。
下一瞬,无惨眼中就没有了她的身影。
他握了握手,连裙角都没来得及抓住。
10.第 10 章
弥生今天起来就发觉心慌慌的,眼皮一直在跳。她用手按住,才勉强止住不听话的眼皮。
但是心慌却止不住,她不能撕开皮肤,将手探进去,握住心脏让它别那么慌张。这样的感觉直到她看到姐姐空荡荡的床铺,就更厉害了。
这座府邸中,她最熟悉的就是姐姐,别的仆从,她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可是现在,她只能大着胆子去问和姐姐一起侍奉夫人的侍女。
“清子啊。”侍女抵着下颌想了一会,“昨天是她侍奉夫人的,但说来也奇怪,今天没有见过她,夫人也没说起来过。”
她下头,捏了捏弥生的这些时日被养胖的脸颊,“好了,别担心,清子在这里不会出事的,我帮你问问夫人。”
听到侍女安慰她,弥生不仅没有放心,心脏反而在胸膛里跳得更起劲了,仿佛要从喉咙迫不及待地蹦出来。
她按着胸口,强忍着心慌道谢。
从天亮等到天黑,侍女姐姐都没有来找过她,姐姐也没有回来。弥生再也等不下去,要再去找侍女。推开门却发现,侍女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叫弥生,对吗?”
仆从居住的屋舍,是没有烛火的,这能在夜间照亮的小小物什造价并不便宜,自然用不到仆从身上,大概只有管事,才能享有烛火的照明。
没有月光,繁星那点点光亮并不足以照亮所有,她看不清侍女脸上的表情,但能听到声音,闻言就狠狠地点头。
“是的,我是弥生。”
黑夜中,侍女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不对,“清子家中人生病了,所以昨夜急着赶回去,没来得及和你说,吓坏了吧。”
弥生呆呆地站着,好久以后才啊了一声。
“等清子家人痊愈,她就会回来了,快去睡吧,没事了。”
侍女在温柔地劝说。
“我知道了。”弥生在发抖,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让自己的声音跟着一起抖动,“谢谢姐姐特地来告知。”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房间,只知道关上房门后,紧紧地抱着自己。
还能记得第一天,姐姐带她来到这个房间,听她说起自己的身世,姐姐也跟着流泪。
“原来弥生和我一样,都失去了父母。”
“这么小的年纪,真可怜。”
弥生想,姐姐会不会和父亲母亲一样,不在了。
-
作为一只麻雀,啾啾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以此练成了自己圆滚滚的身材和飞不高的体格。自从它赖在辛夷身边之后,就常常光顾鬼舞辻的厨房,大约是无惨吩咐过,厨房的人没有恶狠狠地驱赶它,也不会将它剥毛下锅。
生活可以说是很滋润,从它又胖了一些的体型来说。
辛夷再一次在厨房捉到了它,它啄着生米,头顶的羽毛仿佛变得更鲜亮了。
厨房的帮佣一面准备着食物一面又给啾啾撒了一把米。
“无惨大人养的这只麻雀也比我们吃的好。”
另一个胖胖的帮厨说:“你喜欢,你也去做麻雀吧,看有没有运气被贵人养着。”
笑闹间,看见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的饭菜很完整,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们刚刚的笑容在见到侍女端来的饭菜就消失了,甚至挂上了愁眉苦脸的惶恐味道。
“夫人还是不想吃吗?”
“夫人想尝哪些菜色,透露一二吧。”
厨房的管事想塞给侍女东西,被侍女匆匆拒绝了。
她放下托盘,脸色苍白地走出厨房,好似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她。
厨房的人围在管事身边,忧心忡忡,想要管事拿个主意。
夫人已经很久没吃厨房送去的菜了,长此以往,他们都得卷包袱走人。
管事的却轰走了他们。
“好好干活吧。”他说,“火烧不到我们头上。”
啾啾吃完米粒,拍拍翅膀,回到辛夷肩上,用嘴梳理羽毛。
她抓住啾啾,往外走去。
厨房与药房离得并不远,辛夷看到一个眼生的小女孩,瘦瘦小小,只有脸颊上有一点肉,端着比她还要大的多托盘,往无惨的庭院走去。
辛夷一闻味道,便知道是医师给无惨新开的药。
她想了想,跟在小女孩身后。顺便问在肩膀上的啾啾,愿不愿意和她一同去。
啾啾抖抖翅膀,停在了廊檐上。
小女孩看起来有些紧张,身后麻雀的叫唤声也没引得她多看,直到走到门口,那股紧张感也没褪下去,她的手甚至还出现了发抖的迹象。
辛夷伸手,稳住了摇摇欲坠的托盘。
弥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有股莫名的力量,让她不再发抖了。
或许是姐姐在保护她。
跪在门口后,她挺直脊背,想要叩门时,有声音在背后问她。
“你是谁?”
弥生转过身,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比两个她,不,三个她加起来还要高。
没能看清他的脸,她就一股脑的将准备的话全说了出来。
“我、我原本是夫人身边洒扫庭院的,被、被分了出来后,就到了无惨大人这。”
忠治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端起托盘。
“我去送给大人,你回去吧。”
弥生愣愣地待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障子在她面前拉开又关上,她始终没能见到印象中和雪一样白的少年。
辛夷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天光西斜,弥生还是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
忠治出来时,就看到了在残阳中跪着的弥生,小小一团,便是贵族豢养的狸奴,也比她打上一圈。
他把药碗放到托盘,端起了托盘。
“走吧。”
弥生扶着膝盖站起来,“我、我想见见无惨大人。”
“这需要等大人召见。”
弥生顿了顿。
“那我等着。”
忠治板起脸,“仆从不能在待这里。”
他板起脸,就显得凶神恶煞,弥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明日再来,我会等到无惨大人愿意见我的。”
她扔下这一句,小跑着离开。
障子却在这时被拉开,无惨赤着脚,走了出来。
辛夷偏过头问:“怎么不穿袜子?”
“医师新开的药,喝下去就有些发热。”无惨三言两语解释完,坐在她身边,“你怎么到了,却不进来?”
“我跟着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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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来的,她很想见你。”
说完之后,辛夷眨了眨眼,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无惨抬起手,虚虚地画了两道。
“有影子。”
她转过身,下坠的阳光将影子拉得很长,她坐在能照到太阳的地方,身侧的阴影已经投射到障子上了。
无惨能看到她,所以也能看到由她带来的影子。
辛夷扬起手,障子上的影子也随之扬起手,她朝自己的影子挥了挥手。竟然有些好玩。
和她并列的,另一道影子也慢慢举起了手,似乎想学她的模样。
辛夷半途放下,拍了拍他的手,“你再伸得高一些。”
无惨手像被阳光冻住了一般,停在那里。
辛夷握住他的手腕,往上伸了一点,与她的手叠在一起,在障子上成了摇头摆尾的鸭子。
“有趣。”辛夷笑出了声,转过头,“那个女孩的名字好像是叫弥生。”
“你会去见她吗?”
柿子般璀璨颜色的阳光下,辛夷的笑也是金灿灿的,几乎要沉溺进去。
无惨瞥开眼,盯着障子上不伦不类的鸭子。
“大人很关心别人。”他的声音轻轻,“即使你没有收到供奉,也一直在关心。”
辛夷嗯了一声,撑着头,笑容不减。
障上的鸭子变得垂头丧气,手做的喙垂下来,成了一个崎岖的角度,那大张的嘴能吞下小孩玩的手鞠。
像个小小怪物。
“我会去见那个孩子的。”
“如果这是大人所希望的。”
辛夷盯着他,直白地说:“你好像又有点不高兴了,这件事对你来说很为难吗?”
活了这么多年,辛夷还是不太懂人类,人类的情绪细腻复杂又多变诡谲,喜爱言不由衷和口是心非,即便她能感知到一些情绪,但人类连情绪都能伪装。
在巫山时,有一个很老很老的巫祝,他做了辛夷许多年的巫祝,直到临死前,才将巫祝传给下一代人。
那时他病得很重了,离不开床榻。辛夷来看他,顺手摘了一朵巫山的灵芝,放到他枕边。
巫祝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要给辛夷行礼。
辛夷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模样,好奇又疑惑,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了,还选择继续当巫祝。
老巫祝流着泪,他的泪水好似都是浑浊的。
“人类很贪婪。”
这句话是在说人类,也在说自己。
年老的巫祝看起来更像是辛夷的长辈,他对辛夷说,神明并不需要在意人类想什么,因为神明有超越人类的能力,仅仅只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类感到恐惧。
若是离人类太近,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
人心难测。
这是老巫祝留给辛夷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辛夷在无惨身上就感受到了人心难测,真不懂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有如此多变的心绪。像是云雾,抓住也是一手空。
“并没有不高兴,只有感到疑惑。”
少年的手平放在膝盖上,障子上的鸭子彻底变了形,他抬起了那双瑰丽的红眼。
“所有的人类在辛夷看来都是一样的吗?”
“辛夷会有偏爱吗?”
11.第 11 章
“譬如?”
“譬如你。”
辛夷仰起头,这个时候,即使注视着太阳,也不必担心眼睛被灼伤。
“你是这个世界,我很偏爱的人类。”
不用回过头,也能看到无惨脸上一点一丝划开的明丽笑容。
他这次,是真的开心了。
所以,在很多时候,动物比人类更好相处。就像是啾啾,开心亦或难过,都很好分辨,也不怎么需要哄,但是那只赤豹除外。
现在想起来,哄它的次数加起来,比无惨多多了。
越想越难受,心底翻起来丝丝缕缕的,是莫名其妙的绞痛,辛夷按住胸口,看到还挂在山头的太阳想,这次不是满月,怎么又突如其来的痛了。
第二天,无惨见到了那个叫弥生的孩子,那个挂在辛夷嘴上的孩子。
像一只毛都没长齐的猫,脸也长得很潦草。
他挑剔地想,这样的一张脸也能值得辛夷喜欢。
即便如此,可还是——碍眼啊!
如果能变成没有生机的肉块该多好。
弥生战战兢兢地跪在无惨面前,大人离她只有几步的距离,可就像第一次见到夫人那样,那几步的距离如同天堑一般,跨不过去。
少年只是冷淡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恹恹地垂下。
“听说你想见我。”
弥生将头磕了下去。
姐姐告诉过她,要躲着无惨大人,可是,她觉得,这件事只有无惨大人会知道。
她很重地磕了两个头,起来时头在发晕,好像还流血了,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她扶着头,让它不要再摇晃了。
“大人认识清子姐姐吗?”
“夫人被关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无惨撑着头,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是从喉咙里泄出来的冷漠气声。
“你的姐姐替夫人端过来一碗酥山,差点要了我的命,父亲问罪下去,你说你的姐姐在哪里?”
他端起茶盏,“夫人会更清楚你的姐姐在哪里。”
弥生懵懵懂懂地走出去,太阳真大,晒得人发烫。
姐姐不会回来了。
-
神庙建到一半被叫了停,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瘟疫蔓延到了平安京。起初只是一两个因灾荒来到平安京的流民死去了,尸体被扔到了京郊,然后,不知名的疾病就到了贩夫走卒身上。
发现疾病的时候,平安京城门立刻紧闭,好几日不允许人员出入。
府邸中多了来来往往穿着宽大狩衣的人,药房繁忙起来,日日煎着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鬼舞辻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新来的医师诊脉时无意中抱怨了一句,因为紧闭的城门,无法去到外面寻觅草药。
辛夷坐在窗边,看到支起的窗户外,穿白色狩衣的阴阳师,他们摇着铜铃,走在府邸的各个角落。
喝完药的少年对她说:“我已经见过弥生了。”
辛夷转过头,见到他像是邀功的模样,如果他是小狗的话,会不会已经摇起了尾巴。
“真好。”辛夷说,“你们聊了些什么。”
“在聊她的姐姐。”
“辛夷有兄弟姐妹吗?神明会有亲人吗?”
很多味道,艾草、佩兰等草药夹杂在其中,草药的味道,从窗外随着风一起飘入。
“有的,曾经有的。”
辛夷认真地说。
铜铃的声音由远及近,阴阳师们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慢慢走近。其中一个最为年轻的阴阳师,辛夷看着有几分眼熟。
像是,她夸过最厉害阴阳师的那人。
“这是在祛除瘟疫?”
无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是贺茂家的阴阳师,供奉于阴阳寮。阴阳师观星宿、知灾异、行祭祀。”
“自知道有瘟疫的消息后,平安京的贵族们都求到天皇处,希望能得阴阳师祛除邪秽。”
辛夷说:“他们祛除不了瘟疫。”
“这是疾病,得靠医师和草药。”
似乎知道无惨想问什么,辛夷看了他一眼,补上一句,“我也不行。”
她站起身,抓住了飞来的啾啾,将它往无惨桌上一放,“我要去危险的地方,你不能跟来。”
如此义正言辞,啾啾都吓得不敢动了。它只是眨了一下眼,辛夷就不见了,身边只有那个让它感到恐惧的人类。
啾啾缓慢地转动眼,恰好对上了那个人类的眼睛,红色的,像汩汩流动的血液。
它激动地扇起翅膀,跌跌撞撞飞了出去。
这个人类,比某种冰冷的爬行动物还要可怕。
辛夷闻得到疾病的气息,这座繁华城市并没有多少人患病,天皇的宫殿,贵族的府邸没有疾病暗藏,只有在偏远的周边,才能嗅到疾病的气息。
这是在北边的贺茂川,栽种着许多枫树,若是到了秋季,枫叶鲜红,是不可多见的美景。只是现在的贺茂川,只余寂寥的风声,连虫鸣都消失了。
流民大多在这里,衣不蔽体,甚至没有简单的一卷草席。
辛夷走在他们中间,那些麻木的眼神看久了,连她也有些不舒服。
这里蝇虫飞舞,尸体裸露。
辛夷没有办法,她治不了瘟疫。
巫山从未发生过瘟疫,辛夷第一次接触这种会传染的疾病,就像人类诗歌中所吟唱的地府使者,行走之间,收割生命。
但她也要做点什么,至少要对他们做点什么。
天幕顷刻之间流转,星河挂上夜空。
回到府邸时,化形像是要溃散一般,不过勉强还能支撑住。
啾啾叽叽喳喳地飞过来,不过见到辛夷疲惫的模样,它收了声,变成一个安静的摆件,乖乖停在廊檐下。
啾啾看着她,连有人走近也没发觉,直到被放在掌心,它才愣愣地挥动翅膀,也没有飞走。
辛夷想,这样的啾啾,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来人的动作温柔,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它头上嫩黄的羽毛。
“我见过你。”
穿白底暗纹狩衣的阴阳师轻声说,“在京郊的神庙里,是不是?”
辛夷疲倦地靠在廊柱边,看着这个阴阳师对啾啾也能碎碎念地自说自话。
“我记得,你有一个主人。”
啾啾站在他的掌心,转过头,梳理羽毛。
“你的主人,生活在这座府邸吗?”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年轻的阴阳师即便脸色不好,也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
“在鬼舞辻府邸中,就不必担心感染瘟疫了。”
啾啾梳理好羽毛,飞起来,停在辛夷身边,蹭着她的裙边。阴阳师转身看过去,对上了辛夷的眼。
他被吓了一跳。
辛夷看到他的瞳孔紧缩,大约是理智和仪态牢牢压制着他,不然他恐怕真的要跳起来。
“又见面了。”辛夷笑着说。
下一句她原本想问一下这位年轻阴阳师的名字,但是想到问名字的含义,辛夷将这句话咽下,换了另一种说法。
“我该如何称呼你?”
“贺茂顺平,我叫做贺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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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平。”
阴阳师说完之后,又慌张起来,脸上红得可以,倒将那原先灰败的脸色去了个一干二净。
“我没有那个意思。”
“嗯。”辛夷点点头,“我知道的。”
她率先向这个阴阳师挑起了话题:“这里没有瘟疫,这种可怕的疾病,并不存在于这里。”
贺茂顺平垂下眼,说不清他的神情是怎么样的,但更多的,应该是茫然。
“回京时,我便禀告上去了,只是,要先在各位大人的府邸中做法祛除。”
“贺茂川那边的人,有安排吗?”
“确保各位大人安全后,才会去处理。”
“这样啊。”辛夷点点头,“就算如此,也没有药物吗?”
她的声音轻快:“会死很多很多人的哦,再不处理的话,不仅是京郊,整个平安京,会变成一座空城。”
她笑着,朝贺茂顺平吹了一口气。
“有风,也有水。”
“那些大人们绝无可能安然无恙。”
轻飘飘的话语,只是落在贺茂顺平头上却算到轻盈。
年轻的阴阳师抬起头来,“我会去努力劝说,至少要有药材给那些人。”
说完,他走近了一步,两步,停在辛夷面前。
啾啾呼啦啦飞起来,头上羽毛几乎要立起来,它飞到贺茂顺平面前,摆出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攻击模样,仿佛只要他再上前一步,它就要啄瞎他的眼。
贺茂顺平无措地摆了摆手,“我没有恶意。”
他看着啾啾,“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啾啾依然挡在面前,辛夷叫唤了一声,它才怏怏地飞了回去。
辛夷立在廊柱边,他看得有些恍神,这样注视一位姬君其实非常失礼,若是在往常,他早已羞愧地要跪下认罪。可是,站在他面前的姬君,与那日在庙里所见并无二样,她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平日所见的京中姬君所穿的服饰,也不同平民女子,更像是那遥远的唐国,那天朝上国所有的服饰。
“你是不是,是不是——”
辛夷安静地等着,可是这个年轻的阴阳师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一般,最后几个字愣是说不出来。
“没什么。”他摇摇头。
“总之,我会尽我所能努力的。”
辛夷弯了眼。
她喜欢有朝气的人类,嗯,其实她一直都挺喜欢人类的,这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心生怜爱的种族,尽管也有许多的美中不足。
啾啾安静了好久,缩在她肩膀上,像一只安安静静的缩头鸟。
空气中的药味好像更重了,像是药房在煎药时又加大了剂量。辛夷摘下一朵茶花,放入嘴里,天气越来越暖和,山茶便也慢慢凋谢,失去了明亮的颜色。
她就这样含着花瓣,看到了屋檐阴影下的无惨。
少年不知道站了多久,似乎整个人都融入阴影中,像一条阴恻恻的黏腻的白蛇。
辛夷碰了碰他的手,也是冰凉的。
“今次喝的药也是让身体发热的?”
她含着花瓣,说话便有些含糊。
无惨没有抽回手,他看着自己的手安静卧在辛夷手心,纤长冰凉的指尖比冰块好不了多少。辛夷的手惯常都是凉丝丝的,却也比他的温度高。
“喝了药后,想出来走走,医师也说,长期在室内对身体不好。”
“我看到了你在和那个阴阳师说话。”
无惨克制着,还是没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少年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病态的晕红。
“你看中了其他人当你的巫祝吗?”
12.第 12 章
辛夷摸着下巴,花瓣被她吞下,唇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点鲜艳的花汁。
“巫祝并不是只有一个位置,许多人都可以做巫祝。”
“只要能得到神明喜爱。”
无惨咬住了唇,可以看出来很用力,唇色发白,然后变回艳红的状态。
辛夷飞快地伸手,卡住他的牙。
无惨不得不抬起头,松开了唇齿。
“哎呀。”她摘下花瓣,放到他的唇中,“我原以为你会爱惜自己的身体,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不同于多彩艳艳的外表,花瓣尝起来没有浓烈的味道,更接近于无味,甚至有些苦涩。
她的手停留在无惨唇边,过了一会,辛夷笑了起来。
“我说的没错,你的情绪不对。”
那是庞大的,浓稠的恶意。在看到那个阴阳师的第一眼,无惨就想杀了他。
将眼睛挖出来,手脚都砍断,舌头最好也拔出来。看不了,说不了,动不了,这便是最好的状态了。
可是想起来,还是不够啊。
远远不够。
他怎么、怎么敢和辛夷在一起呢?
少年摸上了心脏,又顺着心脏,摸到了唇上的花。
“因为知道我不是你唯一选择的巫祝,感到失落了。”
辛夷很想说,她选择的巫祝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是直觉告诉她,说出这种话,无惨的情绪会更变得更不好。
辛夷都想叹气了,难怪人类不愿意照顾小孩,有的时候,啊不对,是很多时候,照顾小孩都很愁人。
“贺茂顺平不适合做巫祝。”她解释了一句。
只是少年的重点似乎又调转了。
“您知道那位阴阳师的名字。”
辛夷收回手,撑着脸,眉眼弯弯。
“如果想说什么就一并说出来吧,我其实不太会猜人类的心思。”
卡住牙的手指也收回来了,辛夷将它随意垂在一边。
那原来咬得深深的牙痕,不过眨眼间,就消失无踪,她指上的肌肤光洁,泛着绯樱一般的春色。
连痕迹也留不下。
无惨攥紧了自己的衣袖,眼前的廊柱,庭院,屋檐,如果全都毁灭,成为空荡荡的废墟,来安放他所有阴暗嫉恨的情绪,会不会好一点。
辛夷是神明,神明本就有超越人类的能力。
他应该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我很想说出来,可是将这些话从心里转化为言语,又会变成扭曲本意的意思。”
“可实话实说,又太难了。”
“即便是面对自己,人类也想要伪装粉饰,将自己描绘为他想要在世人面前展现的模样。”
少年撑着额头,深深地呼吸,蜷曲的发丝下,他脸上那点潮红似乎越来越浓。
“是我僭越了。”
辛夷叹了一口气。
她拍拍无惨的背,常年患病,他的背脊单薄清瘦,可以碰到皮肉下的骨骼。
“作为一个病人,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
“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是巫祝最理想的人选。”
“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不会怪罪你,也会给你回答。”
想了想,辛夷还是解释了一句:“贺茂顺平是主动告诉我他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他发生了什么?”
她拂开无惨脸上的发丝,拇指轻轻,按下了他脸上的潮红。
“平安京的人类好奇怪,互通姓名便是求爱,青天白日便可赤身裸体搂在一起,但是开口说出来却又羞涩难当了。”
辛夷低头,在那潮红的脸上亲吻了一下。
大约是风拂过的声音,枝叶簌簌而动,沙沙作响。无惨抬手,很轻很轻地触碰了一下脸颊。
“你是想要这个吧。”
辛夷将啾啾收到了怀里。
楚地多巫风,江南多淫祀。在辛夷的世界,九州大地上有各色鬼神,性情各异,自然不乏爱与人类交欢的神明。通常人类所说的,将自己奉献给神明一说,也包含了交欢,这是一种取悦神明的手段。
辛夷见得多了,别的不说,与她毗邻而居的河伯,就喜爱美貌少女。她每每受邀来到河伯地界,都能看到他身旁跟随着漂亮少女,为他煮酒烹茶,打扇捧衣。
那个长着所谓龙角的河伯常劝说辛夷,选几个少年在身边,否则这漫长寥寥岁月,该如何度过。
辛夷拒绝了,将人类放在身边感觉很奇怪。
而且养人类,要花费许多银钱。
河伯当时便笑了,说她的祭祀太过简单,如今祭祀神灵,哪个不需要用大量珍贵之物,牛马猪羊倒是其次了。
物不多则心不诚,心不诚又何来神明庇佑。
各有各的想法,辛夷不认同河伯的观点,也不会要求河伯同她一样。
只是后来,在来到这个世界前,辛夷就甚少再去河伯的地界了。
但不得不说,河伯的有些招数确实好使,比如亲吻。
她感觉到面前的少年似乎软化了下来,本来是只全身竖刺的刺猬,现在如同会在她脚边摇着旖旎长尾的金鱼,最为猛烈的发火也不过是咕噜咕噜吐着泡泡。
“不难受了吧。”
她拍拍无惨的头,又顺手摸了一把柔顺的长发。其实有点遗憾,人类的眼睛都很脆弱,不然的话,就可以直接亲吻那漂亮的,红梅般的眼了。
无惨对着她,昳丽的五官上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浓长的眼睫并不垂下,以致这笑容并不显得含羞带怯。
没有说话,但辛夷默认他不难受了。
只会稀里糊涂吐泡泡的小鱼,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啾啾在她怀中一直很安静,应该说是从见到无惨开始,这只胖麻雀便如同一个麻雀摆件一般,既不乱叫也不乱动,直到辛夷带它回到绯樱上,才开始啾啾。
“怎么面对他就那么乖巧?”辛夷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恶毒残暴,他拿你也是无计可施的。”
啾啾一如既往,用清澈的眼神看向辛夷。
算了,问了也是白问。
啾啾这个小傻子,肯定自己也不知道。
这一次出去用了太多的灵力,辛夷本就疲惫非常,随意嘱咐了啾啾两句后就把它塞到树上,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
是一声惊雷唤醒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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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过了惊蛰时分,晚春的惊雷依然凛冽。她坐在绯樱上,看磅礴的大雨落下,风裹挟着雨,压弯了枝头。
一道沉闷的惊雷再次劈过,整个天空好像被撕裂成两半。
啾啾在她灵力所筑成的巢穴中,睡得安稳,这样大的雷声与雨声,都惊扰不到它分毫。
她忽然想到什么,来到无惨的窗前。
窗户紧闭,没有让一点雨水渗透进去。
活了这许多年,辛夷到底也知道晚间私自进人卧房,一个不好,人类被活活吓死也是有的。而且,想来无惨也不是害怕惊雷之人。
辛夷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便想离开。
窗户在这时却被支起一条缝来,雨点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打湿了开窗人的衣袖。
无惨穿着雪白的寝衣,从那缝隙中看过来。
“我就知道是你。”
窗户被完全打开,他伸出手去,堪堪拉住了辛夷的衣袖。
辛夷晃进了室内,低头,吹亮了烛火。
她喜欢亮堂堂的地方。
今夜暴雨如注,乌云遮盖了月光,到处都是雨声,还有浓得化不开的黑夜。
灯火倏然被点亮,身边的少年被摇晃的灯火照亮,他亲昵地靠在辛夷身边,又抓上了她的衣袖。
大约是判断失误了吧,辛夷想,其实他还是蛮害怕打雷的,只是,他怎么知道她在窗外的?
她这样问了出来。
“我能隐约感觉到,你的存在。”他轻声说,“几天前在樱树下,我曾呼唤你,但没有得到回应。只是那时候,我还是能知道,你是存在的。”
“我的感觉果然没有错,你看,今天我就见到你了。”
他笑着,眼如新月。
辛夷也想不出到底是为何,大概就和他能看见没有显露出真身的她是一个道理吧。
她去看无惨的眼睛,少年仰起头,将自己离辛夷更近了一点,几乎要坐到她怀里。
“还是看不出来。”
辛夷摇摇头,这只是一双普通的人类的眼睛,只是瞳色过分漂亮了。
“瘟疫被遏制住了。”少年用那双漂亮眼睛看着辛夷,“宫中届时会举办宴会,庆祝灾祸被阻止。”
“辛夷想去吗?”
辛夷虽然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但是看热闹却也很积极。
她坐下来,问无惨,宫中的宴会是怎样的。
“有歌舞,大约还会有烟火。”
辛夷拍拍手,“这么热闹,我一定会去。”
又是一声惊雷落下,无惨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靠得离辛夷更近了点。
“雷声真响,像是上天在发怒一样。”
“会有的哦。”辛夷说,“若是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是会有惩罚的。”
“也许不是惊雷,是以别的什么方式。”
无惨偏过头,看向打进屋内的雨点,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似乎也要被卷进雨帘里。
“但是神明有时候也会看不见那些天怒人怨的事,是吗?”
“只要有足够的力量。”
在辛夷不注意的地方,少年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吊诡的光。
13.第 13 章
有时候人类也能问出让神明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就比如现在。
辛夷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灵,世界上仍有很多连她也想不明白的事,她弄不清楚怎么忽然来到了这里,也清楚无惨的话是正确的,即便和她所说的自相矛盾。
很久很久没有声音,只余惊雷滚滚,雨声潺潺,风雨似暴躁的狸奴,要将窗户卷翻,还要在窗纸上狠狠划上几道,用作泄愤。
无惨将窗户重新合上,外头纷纷杂杂的声响就暂时隔离了,蒙上了一层沉闷的外衣。
辛夷剪掉了一截烛火,火光摇晃了一瞬,陡然间变得更为明亮了。几案上还放着未动的糕点,做成了各色花瓣的模样,很是新鲜可爱,只是上面落下了烛泪,显示此间主人并不珍爱。
布料摩挲的声音,细微而暧昧,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靠到了她身边,用惶然无措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辛夷:“我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辛夷摇头,“如果我生气的话,你现在就看不到我了。”
“兴许外面的风雨会更大一些,造成什么譬如山川倾倒的乱象。”
说着说着她便笑了起来,好似自己讲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也不知所说的是真是假。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长袖从手腕处滑落至臂弯,露出了一截光滑的手臂。
“为什么能问出这种需要动脑子的问题啊。”
所以即使是神明,在尴尬的时候也会显得很忙碌。
只是大约觉得在无惨面前这样做太有失身份,辛夷放下手,露出端庄的模样。
“我暂时无法回答你,但是总有一天,时间会帮我回答你,”
莫名奇妙的话语,云里雾里的回答,辛夷也从自己巫祝身上学到了一点神棍的回答。
所幸,她的小小信徒深信不疑,温顺地将头枕在她的膝上。
就如同无惨所说的那样,瘟疫似乎真的被遏制住了,贺茂川没有了随意倒地的尸体,腐败不堪的草席上也少了许多盘旋的虫蝇,这里多了石灰的味道,像是曾仔细处理过尸体一般。
京郊的神庙重新开始动工,已经完成了庙宇的建设,只剩下安放在此地的神像还没有完成。
雇来的流民也消减了许多,在每日劳作结束后,剩下的流民不约而同,会在庙前叩拜,对着没有神像的神座。甚至连管事,也会过来叩首。
辛夷听过他们的心声,企求平安,祈愿疾病消弭,可惜,她并不是掌管疾病生死的神明。
人类在遇到灾难时最容易信仰神明,这时候他们会无比的软弱,也会从未清醒地认知到自己的弱小,信仰在此刻会突兀地变得极为虔诚,虔诚到疯魔。因为他们再没有什么了,只有神明可以成为心灵寄托。
九州连年都是不太平静的,干旱、洪荒、疾病这些灾祸都在九州大地上肆虐,因此世人崇尚大司命、河伯、云中君,神庙不计其数,祈愿神明护佑,就连她,也是人类在踏入巫山陷入迷踪时能祈求的唯一神明。
她坐在神庙里,忽然想到,原来神明都是因为人类的恐惧而存在的吗?
模模糊糊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在巫山的景象。那是缠绵的春雨,奇诡峰峦上的怪石,也会盛上一捧细密柔软的春雨。枝叶才刚刚吐出一点春芽,实在太小太细微,恐怕连春雨都会打掉它的嫩芽。
她乘着赤豹,千里迢迢,来到了她的神庙。
那神庙好似也变得灰扑扑的,墙体上都是斑驳脱落的痕迹。最后一位巫祝站在她面前,悲天悯人的神色在他脸上每一条褶皱里体现。
神庙里从没有跪下过那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好似周边村庄里所有人都一并来了。辛夷看过去时,都是一地的人头。
赤豹也在不安地喷气。有跪着的人偷偷抬眼,似乎从没见过如此大的豹子,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叫。
恐惧无比的惊叫,雷声在云层中沉闷地翻滚,偶尔泄出一点压不住的雷鸣。
跪下的人被这一声惊叫激起,齐齐地回过头,看向那站在小小山头的赤豹。
还有辛夷。
黑压压的一片人面,每张面孔上都是同样的表情。
这到底是曾经出现过的场面还是她的臆想,辛夷控制不住地想要深思。
但是下一刻,她捂住心脏,不能细想,再想下去,心口就疼得厉害。而现在,外面晚霞瑰丽,不是满月时分。
啾啾无知无觉,在空地上追着自己的影子,追急了,飞起来,嫩黄的羽毛在不安地抖动。
有砍柴的樵夫从此地经过,背上捆着厚重的一捆柴,询问还在劳作的流民,此处供奉的是哪位神明。
流民已经从管事处得知,供奉的是山鬼大人。樵夫听了好几遍,确认流民所说的都是山鬼,不由地惊疑道:“莫不是你们听错了,其实是山神大人?”
大家都是不通文墨的平民,可也知道山神的名号比山鬼好听,更何况山神一听就是慈悲体恤的神明,山鬼听起来就有些阴气森森了。
所以听到樵夫的话后,流民也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于是,无声无息之间,山鬼庙就换成了山神庙。
对此,辛夷是在很久之后才知晓,她倒没有什么想法,只是那个时候,庙宇的香火依旧不旺,同现在相比没有长进多少。
恐怕要攒上十年八年,才能比得上今夜宫中的焰火。
平安京的宫殿算不上宏伟雄壮,但斗角飞檐俱在,青砖黛瓦作陪。水榭上丝竹声阵阵,飘渺轻纱下,舞女扭着曼妙腰肢,轻盈旋转。
辛夷是在这个时候才到了宫里,她坐在了阴阳师的身后。论理来说,制止瘟疫蔓延的阴阳师应该是此次的功臣,但是他们的位次并不靠前。此地最为尊贵的自然是天皇,依次往下,就是平安京的公卿大臣。
而阴阳师们,只是占据了几个较为偏远的位置。
只有其中一位,辛夷曾见过的,来往过鬼舞辻府邸同家主密谈的那位贺茂大人,位次靠前。
贺茂顺平也不在其中。
宴会上的推杯换盏在辛夷看来最最没有意思,你来我往的官场交谈也无趣的很,但是为了等待无惨说的烟火,她可以耐下性子,将那些交谈当做寡淡的下酒菜。
此时高坐于御座之上的天皇是个小孩,看起来比无惨还小好几岁,应该是个会对竹蜻蜓十分感兴趣的年纪。
在天皇的左下手位置,是个胡子比头发还多的中年男子,本就发胖的身形再套上宽大的狩衣,更显得臃肿如球了。辛夷只瞧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转头,她有神明的劣根性,对好颜色的人类男女青眼有加。
当然,如果是信徒,即使容貌丑陋,辛夷也是喜欢的。
她在心里给自己描补了一番,自觉十分公正。
盏盏灯笼悬挂于四周,宴席上亮得如同白昼,只除了水榭那处。灯下看美人,自是比平常要美上三分,可见朦朦胧胧之处的美人有说不出的韵味,因此,水榭歌舞处的灯光就显得黯淡,舞姬更是影影绰绰。
辛夷百无聊赖地晃了一圈,干脆在天皇身边坐了下来。观赏烟火的话,大概天皇的位置是最佳的观赏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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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位上果然看得更清楚,下方的人一览无余。辛夷看到了在贵族男女之间的鬼舞辻无惨,他穿着接近于青色的狩衣,长发束起,乌帽端庄,一派矜贵文雅。因有着一副好相貌,在年轻的少年男女中,他也是最为出众的。
一眼就能看到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惨的神色并不算好,清瘦的脸上是冷漠的神色,只有在有人同他说话时,才稍微软化了一点。
这人不爱笑啊。辛夷想,笑起来多好看,旁人看到也是赏心悦目的。
不能饮酒,无惨端了一盏茶,目光在宴席各处扫过,在看到一个方向时,定住了。
辛夷看到他低眉颔首致意,然后在抬起眼的时候,眉眼弯了弯,笑了出来。
一声沉闷的响,在周遭响起。辛夷来不及多看他,就仰起头,夜幕四垂的天空,星子黯淡,但上升的烟火弥补了这一点。在空中倏然炸开时,就是最美的花火。
砰砰的响声,一束接一束的花火绽开,无比绚烂。
宴席上的声音都被掩盖,大部分人仰着头,观赏这难得焰火。这个时代烛火已经是贵价之物了,焰火爆竹更是昂贵,菲大富大贵之家,难以看到,即便是宫中,也是难得放。
无惨放下茶盏,只随着众人看了一眼头顶的花火,就垂下眼,茶水中,晃动的流波映出了一点焰火的余光,只是失去了绚丽的色彩。
有人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在耳边响起的声音那么轻易就盖过了吵闹的焰火。
“焰火很好看啊,你不喜欢吗?”
辛夷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她将他的肩膀当做支点,仰着头,黑色的瞳孔里有焰火的倒影,比茶汤中的,天空上的,还要漂亮许多。
少年不敢移动身体分毫,连挺直的肩膀也松懈下来,为了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喜欢的。”他动了动唇,声如蚊呐。
但是辛夷能听见,她肯定能听见。
这一晚上的躁郁不安在她将手放上来时,在她问出那句话时,奇迹般地沉了下去。虽然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不同他一道进宫,为什么进宫后坐在天皇身边,但是现在并不重要了。
他听着心脏欢愉的声响,那颗孱弱的心脏也会跳得那么快。
这场盛大的焰火落幕之后,夜空还泛着白,天色短暂地滞后了一会,才返回浓墨般的颜色。
辛夷没有再回到天皇处,那个小孩如同人偶一般,一举一动都受座下的大臣掌控,有些可怜。
可是再想想,他已经是这个时代处于最高位的人了,能够吃饱穿暖,只是不得自由,好似也没那么可怜。
无惨将几案上的茶饮糕点推到辛夷面前,目视着前方。
其实辛夷并不怎么需要人类的食物裹腹,但是她见到了总想要尝一尝。
她捻起一块,赞叹着无惨的贴心。
宴席上传出哄然一阵笑,吸引礼了众人的目光。
鬼舞辻家主笑着回头,招手让无惨过来。
辛夷咽下一块糕点后,慢慢地来到无惨身后,正好听到家主满含笑意的声音,“前几年虽病了,但如今春日来了,病也跟着好起来了,现今已是能出来。”
无惨站在那儿,泠泠的,稍显苍白的脸上,更突出了五官的昳丽。很是符合如今平安京盛行的物哀之美。
同鬼舞辻家主站在一起的旁人不住地点头。
家主侧过头,在无惨身边轻声道:“你大了,该有个合适的妻子了。”
吵闹的,聒噪的声音似乎停止了一瞬。
无惨忽然回头,看向辛夷。
14.第 14 章
辛夷不知道无惨怎么突然看向她,难道选择妻子也要她来拿主意吗?
倒也不是不行,偶尔替代一下西王母的职责听起来也很有趣。
想及此,她对着无惨笑了笑。
家主的视线从她面前空茫滑过,又回到无惨处,低声呵斥道:“你在看什么,不要失礼!”
少年额前柔软的卷发垂落下来,他打开折扇,抬眼时,又是温文尔雅的贵族公子。
谈笑自若,风姿优雅,只是眼角没有含笑,细看有些冷漠。
他也没有再看辛夷一眼。
怎么莫名其妙又生气了,辛夷想,难道她理解错了之前那一眼的意思,不是让她帮忙选择妻子吗?
无惨的脾气就如同现在的春日,实在多变。
但现在她也没有太大耐心哄人,就回到原先无惨的位置上,继续尝试上面的糕点。
第二口尝下去就觉得有些甜腻了,不过可以给啾啾,它都是来者不拒。
焰火过后,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硫磺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
辛夷拿了两块,将剩下的交叠起来,摆出原先的模样。这样一眼看过来,就看不出动了多少。
她站起身,打算随意逛逛雕梁画栋的宫殿。却在走动时,仍是被宫中的湖泊吸引去了目光。
这里养着许多有漂亮金色鳞片的鲤鱼,在黯淡星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辛夷伸手,拨动了一下水面,被刚过去的焰火吓得四处逃窜的鲤鱼从角落里游过来,吻在了她的指尖。
辛夷笑起来,她坐在了水面上,捧起一手清凌凌的湖水。湖上的拱桥弥补了今晚没有月亮的空缺,在湖面上弯下了腰,成了圆圆的黑月。
倒也显得别致。
辛夷大方地将给啾啾的一块糕点拿出来,掰成细碎的小块,分给湖下的鲤鱼,一面分一面想,她是不是不能厚此薄彼,无惨庭院中的湖泊,那几尾金鱼她从未喂过食。
现在想来,也觉得着实不应该。
是不是应该再返回宴会,多拿几块糕点,来弥补她的歉疚之心。
辛夷手中的糕点碎屑纷纷落下,底下的锦鲤拥挤着,争着吃那些碎屑,还有一条锦鲤,挤过身强体壮的同伴,挣扎着,要扑到辛夷手上去。
辛夷接住了它,金光闪闪的鳞片,在手上却留下滑腻的水迹。
“这锦鲤好生奇怪。”
桥上有声音突兀地传来,往下晃荡开来。
辛夷抬起头,白衣乌帽的阴阳师看向她手中的锦鲤。
“凭空悬着,没有支撑物,它是怎么做到的?”阴阳师弯下腰,整个人几乎要掉落到湖泊中。
辛夷放开了锦鲤,锦鲤不会说话,只焦急地在她脚边旋转,想要再度扑上来。
她与那位阴阳师对上了眼,须发添霜的阴阳师透过她,专注地看向那一圈围起来的锦鲤。
辛夷想了起来,是那位在无惨庭院内驱过邪的名为贺茂的阴阳师。
同样姓贺茂,不知他与贺茂顺平是什么关系。
看了良久之后,阴阳师直起身,对身边人说道:“大约是老眼昏花了,并没有悬空的锦鲤。不过数条锦鲤齐聚于此,是吉兆。”
那人没有说话,阴阳师捻了下胡须,又道:“左大臣不必烦恼,你所忧愁的事必定山前有路,逢凶化吉。”
这时辛夷从湖面上走出来,这才看清那位贺茂阴阳师身边的人,恰好是坐在天皇下手的,那位胡须比头发多的人。
他冷着一张脸,神态似乎因此变得极为凶恶,这幅模样大概能止小儿夜啼。
“还是请贺茂大人尽快来一趟。”左大臣眉间有深深的竖痕,再看过去,眼下青黑明显,像是许多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似的。
“若不是有鬼怪作祟,就必定有小人。”
他咬着牙,“不论是鬼怪还是小人,我都要把他们揪出来!”
阴阳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直到今日必定逃不过了,只能拱手对左大臣道:“必当竭力。”
两人从桥上走下,身后远远地跟着仆从,像是挂着一串小葫芦。
辛夷起了好奇心,跟在他们身后。
左大臣在宫中畅通无阻,直到临近宫门处,才略微停了下来。辛夷坐在仆从提的灯笼上,看到了等候在宫门外的贺茂顺平。
在左大臣身后的阴阳师向他解释:“这次的瘟疫就是他发现的,是很有潜质的阴阳师,此次一同前去,说不准他能发现关键之处。”
左大臣只看了一眼,就点头同意,由仆从扶着,坐上牛车。
阴阳师看到那胖子上车后,沉下脸,拉着贺茂顺平也上了后面那辆牛车。御帘放下,他闭上眼,不发一言。贺茂顺平想问什么,但是看到族长的模样,将问题咽下,垂下头,只听牛车行驶的笃笃声。
辛夷从灯笼来到牛车上,这两人如同闷葫芦一般不说话,看得她实在无聊,想去左大臣的车上,又觉得他那副尊容看起来闹心,思来想去,还是停留在阴阳师的牛车上。
至少这两人看过去顺眼很多。
过了宵禁,朱雀大道上看不到一个行人。辛夷坐在了御帘外,哼着歌谣,来到了左大臣的府邸。
这是一栋看起来十分气派的宅邸,似乎比鬼舞辻的府邸还要大上一些。
左大臣站在中庭,眉间的褶皱没有消失,似乎越来越深。
“如此,就麻烦贺茂大人了。”他罕见地拱手,虽然神色并没有多少尊重。
鬓发染霜的阴阳师对着贺茂顺平耳语几句,很快,贺茂顺平就端上器具。正式举行仪式前,贺茂顺平退了下去,只剩下左大臣与紧闭双眼的阴阳师。
偌大的庭院没看到走动的仆从,这里的人又都是闷葫芦,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辛夷觉得无趣的紧,或许不应该跟来。
她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转悠,鼻尖不自在地抽了抽。这里并不是没有人,而是紧闭了房门,房内又点燃了香料,所以辛夷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人。
难不成,真如那个胖子所说的,这里有鬼怪作祟。
脚边似乎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辛夷低下头,看见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纸人,还没有她的鞋高,摇摇晃晃地走向前方。
后面是亦步亦趋的贺茂顺平,随着小纸人在府中走了一圈后,它停在了一间房门前。明火陡然在小纸人身上点燃,不过眨眼的功夫,它就成了一小摊灰烬,夜间的风一吹,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贺茂顺平推开门,首先闻到的是灰尘的味道。这里像是很久没有人居住,也没有人打扫,只有厚重的灰尘表明,它才是这里的住客。
“你发现了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贺茂顺平一跳,他惶惶地转了一圈,才看到扶着门的辛夷。
“是你啊。”他松了口气,神态放松下来。
辛夷张头在房内看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没有半件家具摆设,她回头,看着贺茂平顺。
“这里真的有鬼怪吗?”
贺茂平顺摇摇头。
辛夷不解地指了指纸人灰烬所在处。
“若说鬼怪,恐怕——”他停了下来,身边的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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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看着他,在等接下来的话语。
贺茂顺平僵硬地扯开话题:“左大臣同族长说,这段时日,半夜时分,一直有声音在宅邸回荡,可是命仆从去找声音的来源,却遍寻不见。因此,他怀疑是鬼怪作祟,请来了族长。”
辛夷了然地点头,抬脚走入了房中。
借着一点星光,贺茂顺平看到,她走过的地方,灰尘都完整如初,没有留下半分脚印。
辛夷没有在屋内转悠,只踏进去两步,就止住了。
“如果没有鬼怪,纸人为什么在此地自燃。”
“它告诉我,这里是一切的源头。”
贺茂平顺说完,再抬头,已经不见辛夷的踪影,倒是外间传来吵闹声。左大臣带着一群仆从赶来,灯笼的光照亮了大半个府邸。白衣的阴阳师被簇拥在其中,这模样倒像是被一群人绑架而来。
左大臣看也没看贺茂平顺,他对阴阳师说:“就是这里了?”
白衣的阴阳师没有回答,反而发出疑问,“这里是?”
左大臣阴着脸:“这是我故去女儿的居所。”
“大约是地府的亡灵没有得到供奉,在子夜时分前来提醒大人罢。”
“果真如此?”
阴阳师含笑点头。
这出闹鬼事件似乎在阴阳师斩钉截铁的结论下盖棺定论,府邸内眨眼间就出现了许多纸做的用品。那间布满灰尘的房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香烛在屋内长明。
这会儿,阴阳师应该功成身退了,辛夷却看到了沉默不语烧纸人,那是左大臣的妻子,以及立在她身前的阴阳师。
这位不施脂粉,但脸色苍白的夫人跪坐在烧纸的盆前,火烧得很旺,她身边的温度很高,她却没有感觉到一样,一动不动,只对着火光默默流泪。
阴阳师站在火光前,空气被烈焰扭曲,他看向夫人的目光好似也因此模糊不清。
他向夫人稽首,声音很轻,仿佛一说出口就被火焰融掉了一般。
“这次只是死去的亡魂讨要供奉。”
或许声音太轻了,夫人没有听到,脸色没动过分毫,一如既往地沉默流泪。
阴阳师走的时候拽走了在长廊发呆的贺茂顺平,很铁不成钢地骂道:“怎么成了这幅呆呆傻傻的模样,还在这里做什么?”
贺茂顺平不敢挣扎,族长上了年纪,他怕挣扎起来会伤到族长,也不敢和族长顶嘴,只能频频回首,亦步亦趋地离开。
辛夷还在屋内,看到夫人苍白的脸色在火光照耀下显现出一种瑰丽的红,像是平白涂上了两抹胭脂。
她隐约能感受到,夫人的悲伤与愤怒。
她将火光吹小了一点,人类十分脆弱,稍微高一点的温度会灼烧人的皮肤,那位夫人又离火盆太近了。
从夜幕四合到晨曦初晓,盆中的火焰渐渐小了下去,最终熄灭,剩下的灰烬还残留着点点火星,似乎不愿意彻底沉寂。
侍女小心地走了进来,扶起因为长时间跪拜而起不来的夫人。
敞开的障门飞进来雨水,还有四开的窗,也有雨水侵袭。
盆中的火星彻底灭了。
今天是一个阴雨天。
辛夷怀中的糕点变得硬邦邦的,若是打出去,准保打得啾啾头仰身翻,也不知道它愿不愿意吃这冷硬的糕点。
她回到庭院的树下,唤了两声啾啾的姓名,没有回应,不知去哪玩了。
跳回到树上后,却是在连绵的阴雨下,看到了在长廊里湿漉漉的无惨。
他仰着头,一直一直在看她。
15.第 15 章
辛夷没注意,让雨水打湿了头发,这下也变得湿漉漉了。
她从树上下来,一眨眼就到了无惨面前。
木质的长廊,被雨水打湿了就散发出潮湿的木材味道,像是将将要发霉,若有似无的阴寒从缝隙中漫出来,缠住腿脚,开始渗入到骨头里。
辛夷跺了跺脚,甩开那仿佛无处不在的阴寒。她看了看无惨的脸色,然后说:“你不生气了?”
仿佛不是这样的。
她并没有嗅到明显的开心的味道,但是经过这一夜,他好像也整理好了情绪,不再像宫中那样,看也不看她,独自生着闷气。
“我找不到你。”无惨的眼睫上似乎还盛着雨水,轻轻一动,脆弱的眼睫就支撑不住,雨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他把雨水抹开,纤细的手腕上覆盖着霜雪一般的皮肤,他做这样的姿态,好似非常可怜。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辛夷伸手轻轻一划,周遭好似突然安静下来,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却听不到半分声音,脚边也没有了溅起的雨水。仿佛在无形之间,这里悄无声息地生出了一个结界。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连廊上,怀中放着硬邦邦的糕点,脑中却想着如果啾啾不愿意吃,那想必湖中的金鱼也兴趣缺缺。以致于听到听到无惨的话时,还慢了半拍。
“辛夷。”他在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知道站在她面前,辛夷的那半拍才反应过来。
“我将要有个未婚妻,有个妻子。”
这是昨晚就已经知晓的事,他再拿出来说一遍,不知是想要强调什么。辛夷疑惑地应了一声。
不过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是让她帮忙选择妻子,因为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无惨就莫名其妙地生气。
“你怎么想?”少年一错不错地盯着辛夷的眼睛。
辛夷不明所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成家立业,算是人生的大事,难道眼前的人,是想要她真心的祝福吗?拥有神明的祝福,如无意外,往后都会顺遂平安的。
可是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是无惨想要的。话音才落,他的脸上出现了仿若受伤的神色,眼中集聚起了雾气,似乎又要下一场大雨。
这让辛夷有些惴惴不安的同时,又感受到了一点莫名其妙,她又是哪句话说错了?
下次带孩子的时候,她一定一定要先学习一番,再上手。
所幸,这场雨没有落下来。
少年身上是深蓝的直垂,浓郁如天边的颜色,他如往常一般,跪坐下来,将头靠在了辛夷的肩上。
咽下口中愤怒的血腥味,出口的声音就柔软平和了许多。
“大概是我的错觉,我一直认为,辛夷很喜欢我。”
她的手放在无惨乌黑的,海藻一般柔顺的长发上,湿了许多,摸起来的手感没有干燥时舒服。
“我是喜爱你的。”
辛夷这么说。
她烘干了无惨的长发,将手深深埋在那浓密的发中。心情在一刹那之间忽然变好了,她托起无惨的头,看着他漂亮的红眼睛说。
“是真的真的喜爱你的。”
她如愿,亲吻了一下那红梅色的双眼。
想起在巫山的红梅,凛凛冬雪下,欺霜赛雪,最是美丽。这个瞬间,辛夷无端地陷入想念的浪潮,奔涌而来的巨大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忽然抱住了在她膝上的少年。
早在那亲吻落在脸上的时候,无惨堆积了许久的气愤与恶意就消散了大半,他仰起头,想让辛夷的亲吻更多更多停留在自己身上。
尽管她让自己气了一个晚上,还不明白他生气的点。
但是,无惨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他想,这些都可以原谅的。
少年身上常年萦绕着一股药味,清淡的,凑近闻却能闻到苦涩缠绵的味道,挥之不去。
还好她不讨厌药味。
只是今日的雨实在太嚣张了,愈来愈大,仿佛要将这些木质的建筑物全都打穿。潮湿的水汽在此刻漫延不停,气势汹汹地想要闯到结界内,若是此刻是河伯在布雨,她一定要将他揪出来打一顿。
辛夷盯着绵延不断的雨水,怀中少年的声音轻微幽远,似廊檐下的铜铃轻撞。
“你也喜欢啾啾。”
啾啾这个词的发音,在他唇齿间转了一圈,吐出来时竟莫名有些可爱。
辛夷摸了摸他的头,也说喜欢。
“所以,这些喜欢是一样的吗?”
她的手顿住,从无惨头上放下来,少年似乎带着全然的好奇,问出这句话,仿佛并没有掺杂一星半点的负面情绪。
例如嫉妒,例如忌恨。
辛夷没有立刻回答,她看了无惨好一会儿,才说,“有不一样的喜欢吗?”
“有的。”
少年说的时候,眼尾弯起,眼里好像被泼进了浓稠的血液,瞳色深得可怕。
“有独占的喜欢,那样的喜欢是容不进旁人插足。”他停顿了一下,“不仅仅是人,事物也不行。”
“比如像啾啾这样的麻雀。”辛夷问了一嘴。
他将眼里的厌恶很好地隐藏起来,“自然是包括的。”
“那我没有这样的喜欢。”辛夷斩钉截铁。
“因为太小了,神明不能只喜爱一个人,世界会乱套的。”
她好像隐约摸到了无惨的心思,昨晚的闷气也找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找到了症结,就能对症下药地进行安慰。
“我喜欢啾啾,喜欢树木,也喜欢你,但是这些喜欢总有程度的轻重。”辛夷想着自己当初是怎么哄赤豹的,将这些手段通通用到无惨身上,“我总是最喜欢你的。”
“即便你将来娶妻生子,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也会偏心喜欢你。”
辛夷对他的底线一降再降,只要无惨还有那双漂亮的红眼睛,她总是会喜欢他的。
人类到底不同于动物,无惨用着她喜欢的眼睛,执着地追问,“为什么神明只喜爱上了一人,世界就会乱套了?”
她耐心地解释:“神明到底有超越人类能力,若是私心地只爱上一人,不免会被人类所用,在人世间搅弄风雨。”
说着说着,她忽然没有力气维持结界,也没有力气再解释了。
“总之,会发生不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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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罕见地觉得疲惫,雨丝飞进来,打湿了头发与衣裳,隔绝在外的寒冷也不甘心地聚拢过来。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比流浪在外的狸奴好不了多少,只是回过头,无惨比她更为狼狈。
她将少年推回到室内。
“别再纠结了,当务之急是先将你的病养好。”
“不要仗着我给你的灵力胡乱走动淋雨,毕竟你的身体依旧是孱弱的。”
她说完,也不管无惨的反应,将障门与窗户紧紧闭上。
恍惚又想起之前无惨问她,是否有兄弟姐妹。为什么这个人总爱问一些能扎人心肺的问题。
她曾有过一个姐姐,叫做瑶光。说是姐姐,事实上,瑶光对她把母亲对孩子应该做的事全都做了。
虽然辛夷同瑶光一样,是天地生养的山鬼,并不像弱小的生物,需要母亲的照料,但总归被照料的一方会过得好很多。在辛夷出生时,瑶光已经很虚弱了,后来她是在一个惠风和畅的午后,随着山间的溪流一同消散在天地间的。
山鬼的寿命很长很长,辛夷不明白瑶光怎么会这么快消逝。那多嘴多舌的河伯前来吊唁时对她说,万不要像瑶光一样,对人类付出一腔真情。
后来每每见到他,他都劝她找些少年男女在身边,一则可以打发时间,再则同人类少年谈够了感情,便不会再同瑶光一般,失了情就将整个人赔进去。
在某些时候,他的话很多,某些时候,即使遭到辛夷的再三逼问,铁拳之下,他也三缄其口。
着实讨厌。
辛夷趴在树上,听了很久的雨声,在这一天,在这一时刻,她真的很想很想巫山。甚至想见一见讨厌的河伯。
雨水不停地在下,内城积起了水,再落下去,平安京也要被淹没。
医师开的药变得清淡了不少,减去了那些难以入口的苦涩。无惨沉着脸看向医师,晦涩灯光下,医师看起来比他还要命不久矣。
这样的人,看了就心烦讨厌。
他闭上眼,懒得再装温和的模样。
“这么久了,连一点名堂都看不出吗?”
医师放下手,“前日淋了雨,大人的身体似乎有些承受不住雨水和寒气,但是您的精神又很好。”
“这让我觉得奇怪,但是据此,我思考出了一个新的药方,兴许对大人的病有效果。”
木窗厚重,这几日阴雨不停,即便停下了,天色也是阴沉沉的,见不到半分阳光,渗在窗棂里的雨水长久地停驻,没有要干的迹象。兴许放晴之后,会从里面长出一朵蘑菇来。
无惨看了一眼窗户缝隙中的绯樱,褪去了鲜艳的樱花,只余深绿浅碧的枝叶覆盖,看起来难免单调。但是这样的单调也有好处,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她在不在上面。
“我想要快些好起来。”无惨很慢地说着。
他像是没有拿牢手中的药碗,那脆弱的瓷器从半空中跌落,在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声音清脆。
少年微微低下头,“若我不能痊愈,恐怕医师您也不会好了。”
他弯了弯眉眼,笑得很愉快。
这是一条盘踞在阴暗处,在嘶嘶吐着毒信的毒蛇。
16.第 16 章
又是一个阴天,空气中的水汽味道消散不去,潮湿又粘稠,将将要发霉。
辛夷在屋顶上,不太熟练地占卜,算着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阳光。一日又一日的雨天,直让她觉得烦躁。但是她浅显地占卜的这一卦,卦象显示,雨天并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
倒也不是不能改变天象,将这一处的雨水挪到别处去,但是要消耗的灵力太多。天象改变后,她大概得休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聚起灵气恢复人形。想来想也不太划算。
只能祈求雨神垂怜,不要在此地逗留了。
啾啾这几日精神也是恹恹,雨水让它无法到处飞行,只有那一日辛夷带来的糕点让它开心了一会儿。虽然啄食了一会,辛夷能看出啾啾的绿豆眼中迸发出浓郁的好奇。
大概是在说,为什么样式看起如此美观的糕点,尝起来味道却奇怪。
辛夷心虚地不说话。当时在那位左大臣的府邸中,她完全忘了还在等待她的啾啾。
此时恍然,也许那一夜,无惨也在等她。
辛夷仔细想了想,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日,无惨现在他早已没再生气了,那这点可以抛去不谈。
她把占卜用的瓦片也抛下去,大约瓦片也被雨水淋透了,整个滑溜溜的,从屋顶上一路滚落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人的面前。
哗啦一声,全都碎了。
辛夷提着裙摆,从屋檐上滑下,想看清那人有没有受伤。
提着竹篮的医师却比她镇定多了,他仰头望了一下广袤的屋顶,一片青瓦安静地伏卧,延生出浓重深沉的黛色来。
他捡起碎裂的瓦片,归拢到一起后放到一旁,继续往前走。辛夷双手合十,说了声抱歉。探头过去,医师竹篮里的草药倒生得水灵灵,比她有精神多了。
不出意外,医师在药房面前停下了脚步,将竹篮递给前来迎接的仆从,就捧着医书坐在了药罐前。
仆从手脚麻利地将药材洗净切好,医师将医书摊在眼前,对照着一一放下药材。
不,不能说是对照着,辛夷看得清楚,医师放在药罐中的草药,只有一两例是书上有的,其余的,全凭自己的发挥。好似也没有量过剂量,就这么随手一放,十分随心所欲。
若是让无惨看到,指不定又要大发脾气,他本来就对医师不甚满意,知晓之后,将医师扫地出门也未可知。
但是辛夷知道,这位医师是有些真材实料在身上的,遇见他后,她能看到无惨的生命之火又茁壮了许多。有很大的可能,他就是那个能治好无惨的人。
但是在治好之前的实验就很坎坷,辛夷眼睁睁看着药罐中煮沸的草药散发出一股极度难闻的味道。医师连眉毛都没有皱,让仆从将这罐药倒掉。
仆从大约是想捏着鼻子去的,但是两手都拿着药罐旁的弯曲的手柄,实在腾不出手来捂着鼻子,只能忍着那可怖的药味,去倾倒残渣了。
待换了一个新的药罐后,医师开始重新试验新的配方,柴火燃烧出来的火焰被控制在刚好的范围内,只能舔到陶瓷药罐的底部。
仆从的眼睛从火焰处转到医师那,她小声唤了医师一声。
“医师大人,您能教我一点医术吗?”弥生怯怯地,小心翼翼地询问医师。
医师转过头来,在药房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他的脸颊显得有些凹陷,但是说话的态度很温和。
“为什么想要学医术?”
弥生不敢看他,她低着头,卷着自己的手指。
“我想着,万一别人生病了,我可以帮忙。”
医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又多问了一句,“你识字吗?”
弥生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问,“不、不识字就不能学医术了吗?”
“那也没有。”医师回身,找了找自己的包裹,抽出一本书。
“先学着认草药吧。”他再加了一句,“医书很珍贵,千万要保护好。”
弥生的眼睛很亮很亮,她牢牢抱着医书,不住地点头,“我会的。”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它。”
这模样很可爱。辛夷弯下腰,摸了摸这个小女孩的头。
弥生茫然地仰起头,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后面几日,终于不再下雨了,虽然天上遍布的乌云还是黑压压的,但没有嘈杂的雨声闹心,也算是不错了。
路上还留有浅浅的水洼,顽皮的孩童自然不肯错过,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水洼,将脏兮兮的泥水踩得砰砰作响,飞到伙伴的衣衫上,气得小伙伴哇哇大哭才作罢,开始笨拙地安慰起来。
只是正在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姑娘才不肯这么快原谅他,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一面哭一面打起了嗝,好不可怜。
对面的顽童伸出脏兮兮的手,抓耳挠腮,他四处张望,看到了卖饴糖的小摊。
“想吃饴糖吗?”顽童凑到小姑娘身边,翻遍全身上下,找出一些钱来,“你不哭我就给你买饴糖吃。”
小姑娘还是在哭,但是声音小了许多,一抽一抽的,眼睛也看向了卖饴糖的小摊。
她很早就闻到饴糖的香气了。
它非常好吃,如果能尝到的话,小姑娘使劲咽下口水,她可以原谅他把她的衣服弄得脏兮兮的。
就算会被阿娘打也无所谓了。
麦芽制作的饴糖,有着惑人的香甜气息,辛夷也有些馋,来到此地之后,好像再也没尝过饴糖,打住。
她怎么朝着啾啾发展了。
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走到摊贩前,将嘴里的口水费力咽下后,才问摊主饴糖如何卖。
辛夷站在摊主身旁,这样的天气,行人不算少,她见到一户人家四处慌张行走,不停地问路人是否看到他们的孩子。终于,在绕过最后一个行人后,他们见到了在饴糖摊前的小小孩童。
鬓发散乱的母亲跑过,一把抱住孩童,又哭又笑地抱着男孩看了又看。
“到底跑哪里去了,让我们好找。”
母亲哭完笑完,终于记起来,她扬起手,对着孩童的屁股狠狠揍下去,将男孩打得又哭又叫才罢休。
一旁的小姑娘咬着手指,看起来又要被吓哭了。
母亲边揍边不忘安抚小姑娘,“阿福不要怕,等会伯娘就送你回家去。都是这臭小子不好,竟然拐着你到处乱跑。”
小姑娘含着泪点头,想到的却是她今日吃不到饴糖了。衣衫被弄脏了,饴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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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能尝到,不由悲从中来,眼泪决堤而出。
安稳地将小孩送到父母身边,辛夷可以功成身退了,希望他们再送来供品的时候,能将饴糖也送一点来。
想到这里,便觉得没有一个巫祝真是麻烦,连自己喜欢什么都无法告诉信徒。
但是她选定的巫祝,病还未好,身子骨瘦弱,心眼又小又爱生气,不能再找另外的人了,况且神庙还是他出人出资建好的。
辛夷不擅长过河拆桥,也不想她未来的巫祝再生气了。
身上出现怪异的触碰感,辛夷闭上眼,神庙处又有孩童悄悄溜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已经爬上她的肩头,要滑落到她手心,去碰那朵辛夷。
辛夷无声地大喊,为什么守庙人没看到这留着鼻涕的男孩,快把他抱下来啊!
她眼睁睁地看着鼻涕糊在脸上的男孩灵活地探着身子,以一种倒挂金钩的方式去够她手中的花。
看来到了紧急情况,也只能用在神像上的神力来施展了。
越是怕什么,就越是出现什么,这样古怪的道理,在神明身上也屡试不爽。小男孩终究不是攀岩走壁的高人,只稍脚底一滑,他不出所料地坠落了下去,稚嫩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几乎能响彻整座神庙。
守庙人这才姗姗来迟,迷蒙的双眼里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重物往下跌落,正好跌在柔软的蒲团上。守庙人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这是一只人类幼崽。
虎头虎脑的人类幼崽经历过这一遭,早被吓坏了,扯起嗓子就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守庙人挠了挠头,从如此高的神像上摔下来,仍然哭得这么有力气,莫不是真是神明保佑,没受一点伤。
辛夷气呼呼地捧起啾啾,将脸埋在它小小的,柔软的肚子上。她一面平复心情,一面教育啾啾,千万不能像那些捣蛋的小孩,给她惹麻烦。不然,她就停了它的一日好几餐,以示惩戒。
说完,她虎口夺食,从啾啾嘴里拿出米粒,严肃地问它能不能做到。
啾啾扑扇着翅膀,挣脱了辛夷的手掌,干脆放弃了米粒,落在桌上,一点一点啄食着盘中的点心。
辛夷走过去,点着它头顶那撮嫩黄的,翘起来的羽毛,“你现在也敢吃无惨的点心了,看来没有那么怕他了。”
这个词词对于啾啾来说应该是禁词,它倏的一下飞上辛夷的头顶,没有了动静。
脚步声在门口响起,穿深蓝直垂的少年拉开障门,蜷曲黑发下,红眼笑意满睫。
“是在说我吗?”
辛夷将头顶的啾啾放到怀里,还是高看了它,现在的它就如鹌鹑一般不发一言。
眼角的余光扫过桌面,半截花枝压在雪白的信纸上,幽静沉美。
辛夷抱着怀里的麻雀,笑眯眯地对少年说:“还以为它胆子大了,不怕你了,现在看来,胆子还是只有一点芝麻大小。”
无惨瞥了一眼只露出一点嫩黄羽毛的麻雀,啾啾抖了抖,使劲往辛夷怀里钻进去。
“它向来胆小。”少年用欢欣的眼神看着辛夷,“辛夷今日怎么这么早过来?”
挨挨挤挤的,他又来到辛夷身旁,牵住她的袖子,想了又想,到底没把那只畜生揪出来扔走。
17.第 17 章
那小孩在神像上做的事,现在啾啾又在她身上做了一遍。
辛夷拍了拍它,想让啾啾安静下来,至少先别抓着她的头发。人与动物之间的相性大概真有天命,存在一见就看不顺眼,一见就害怕的情况。无惨和啾啾,大约天生就是对头吧。
想了想,她拉开窗,将啾啾放了出去。
胖麻雀停在窗棂上,不想飞出去,也不想进来,看起来无比纠结。
辛夷对啾啾说乖一点,等我回来,就把窗户拉下,物理隔绝了无惨与啾啾。
这下它应该不会怕得发抖了。
转过头,少年仍是抓着她的袖子,依恋地靠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这一瞬间的心情,要比刚刚进来时要好上许多。
她将今天的事告诉无惨,然后着重强调:“要找个机灵点的守庙人,至少不要让小孩跑到我的身上!”
无惨红梅色的眼稍稍眯了起来,“那座神像,就相当于现在的你。”他试探性地扣住辛夷的手腕。
“无论对神像做了什么,你都能感受到?”
辛夷低下头,少年的手指很凉,他的体温常年低于常人,只有在前段时间喝那位医师的药时,才会短暂地升高。
“现在是这样的。”她轻声说,暂时没有将无惨的手丢开。
手腕上的力道变重了。
无惨的眼睛不再含笑,“我要——”
辛夷好奇地看向他,少年顿了一下,瞳孔不明显地收缩了。
“你要怎么样?”停顿的时间有些长,辛夷干脆问了出来。
无惨吞下原先的话,温声道:“我要换一个守庙人,再不能发生这样的事了。”
辛夷用空闲的那只手托住下颌,“总觉得你原先要说的不是这句话。”
下意识地,她伸手挠了挠无惨的鼻头。记忆中好似曾听过番邦传来的一个故事,说谎的小孩会长出长鼻子,虽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是又忍不住好奇心,去观察这言不由衷的少年,是否真的会将鼻子变长。
被刮的时候无惨短暂地怔愣了一会儿,她的手在这时好似坚硬的器具,从世家公子的皮肤上刮过,就激起了一层浅薄的绯红。
他嘴硬地说想说的话就是说出口的话语,眼尾弯起的弧度却缱绻动人。
扣住手腕的那只手试探地往下,是不是可以再大胆一点,手指插/入指间的缝隙,变成十指相扣的模样,这样就显得缠绵,好似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他的鼻尖嗅了嗅,没有管自己红起来的脸,哪怕将要逼近眼睛的颜色。
“鼻子上有东西吗?”
辛夷知道少年在侧面询问,怎么忽然对他动手动脚。
但是,他那只不安分的手率先地扣住了她的手,病骨支离的手腕在这段日子才好不容易养起了一些肉,冰凉的温度碰上来时她也快要忍不住打个哆嗦。
怎么刚刚握了那么久,手还是如雪一般冰凉。
她将这些想法按下去,辛夷已经有了预感,只要她开口,无惨就会恼羞成怒。
她顺着他的说法说下去,“好像看到柳絮在上面。”
日光在窗纸上照出斑驳的轮廓来,多日不见的阳光终于探头探脑地出来,吝啬地给予世界一点自己的光辉。
庭院外的枝叶似乎在簌簌作响,想是有一阵风从此地经过。庭院中并没有栽种柳树,便是有柳树,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转暖,连绵的阴雨也阻挡不了温度的上升,那点柳絮早就褪了个干净。
可见辛夷找的借口有多不走心。
无惨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如此敷衍的借口,也是、也是能原谅的。至少辛夷愿意敷衍。
即便是随手找的借口。
他握着辛夷的手更紧了几分。
辛夷顺手在桌上一捞,捞起放在信纸上的花枝。花苞鲜嫩,还未展开鲜妍姿态,就已经有暗香扑鼻。
“哪里寻来的花?”辛夷将花苞抵在无惨唇前。当时看到还不觉得,现在看着,又想将花瓣塞到嘴里去。
还是得怪啾啾。
“父亲大人特意寻来的。”少年的声音平静,“这枝花,还有下面的和歌,都要送给他看中的,为我选择的未婚妻。”
“辛夷。”他的语调忽然变得甜腻,将此前的平静掀翻,“我应该送吗?”
无惨的眼睛也变得炽热,其中的红几乎要化为浓稠的血液,流淌下来。她见过许多这样的眼神,狂热的信徒往往就是这样跪在她的神像前,乞求她的指示。
似乎只要她说的话,就能即刻执行。就算是当场要将他们的心剥出来,也会二话不说,生生挖出他们的心脏。
辛夷放下花苞,将它端正地放于信纸上。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她抽出被无惨握得很紧的手,歪头,笑着看向他,“是不是想让我说,不要送出去。”
少年好像没听清她的话,只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反应过来后,却是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放手?”
这话题跳跃的让辛夷也反应不过来,他们刚刚不是在说送信的事吗?她难得卡壳了一下,“牵、牵得太久了。”
“不算久。”无惨的手重新放了上来。
好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重新编程十指紧扣的模样,他这才露出笑脸。
“这样就很好。”
“其实辛夷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不论是送还是不送,反正——”他笑着,反正无论怎么选,最后都不会成功。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搞不清怎么到了现在这个状态,辛夷甚至泛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她甩开无惨的手,屋内凭空起了一阵风。
一眨眼,原本还好端端在屋内的神明就消失不见。
少年猛然站起来,困兽般地在屋内四处走动。他想起什么,跑到窗前,支起窗户,那只畜生也不见了踪影。
真是,真是……
可恶!
障门被敲了敲,忠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迎面而来的就是瓷器碎裂的声响,“出去!”
里面的无惨是这样说的。
忠实的仆从低下头,从门外退了下去,正好撞上端着药前来的弥生。他挡在了弥生面前,和她说晚些时候再过来。
瘦弱的小姑娘自然听从吩咐,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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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重新端了下去。
辛夷坐在屋顶上,久违的日光照到身上,晒得人全身懒洋洋的。她干脆躺在了上面,像村民晾晒稻谷一般,把自己也晾在阳光下。
那些奇怪的情绪在阳光下,翻来捡去,也长出了可爱的羽毛,变得毛茸茸,轻轻一滚就消散,不再让人变得烦躁。
瓦片并不牢固,她这么翻身又翻身,从那头滚到另一头,碎裂的黛瓦就骨碌碌往下,将将要掉落时却被无形的障碍物笼住,又不由自主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被母亲抱着的孩童咬着手指,对这样奇异的景观啊啊叫唤,连放在口中的手指也申领出来。
母亲仰起头,只看到一片湛蓝天空,白云翻卷着,成了奇形怪状的模样。母亲拍拍孩童的背,低声对他说进到神庙时,不能吵闹,神明会不喜的。
想了想,终究还是吓唬了一下,母亲贴近了说,如果听到小孩在吵,晚上神明就会派猛兽过来,将他叼走。
辛夷的猛兽扑着翅膀过来,滚到她怀里,拿头顶比太阳还要鲜亮的羽毛蹭着她,亲昵地啾啾叫了两声。
兴许是之前找回丢失孩童的事在附近出了名,这座新建的神庙总算有了香火,来的人多是乞求孩子健康,无病无灾。
辛夷很想纠正她的主营业务不是干这个的,但是民众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也许时间长了,也会就此衍生出别的,例如求姻缘送子这几项业务,也未可知。
她抱着啾啾滑下去,守庙人还没来得及换,仍是原来那个年龄颇大的,已显现出些微老态的人。他接过母亲怀里的孩子,引着她进去。
里面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信徒,桌上香炉插着几支燃尽的香,也算是有了几分香火袅袅的模样。
母亲不放心地看着被接过去的孩子,不过这里大殿空旷,除了神像与案桌,没有其他摆设物,她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虔诚地在神像面前跪下叩首,又奉上点燃的香,装扮简单的村妇希望在家中的小女儿能顺利病愈。她实在受不了小女儿只能躺在床上,虚弱地连妈妈也喊不了。
门外一声惊雷,才出来没多久的阳光又躲在乌云后,天空暗沉下来,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夜晚。
瓢泼大雨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浩浩荡荡往下倾倒,还留在神庙的信徒担忧地往外看,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守庙人放下手中的孩子,带他到母亲身边,然后站在庙外。
他眼神好,能看到雨帘中由远及近的一行人,穿着打扮像极了他的主家,安稳坐于平安京的贵族。
被暴雨浇透的仆从率先跑过来,和守庙人沟通能否在庙中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即使是仆从,他身上的衣物也比守庙人好上许多。守庙人自然不敢说不,小心翼翼迎着这群人过来,至于庙里还逗留的信徒,守庙人一一劝说,尽量留在角落处,不要冲撞贵人。
侍女打伞,护着上了些许年纪的女人走进神庙。
女人抬起头,看了高大的神像一眼。
恰好与辛夷对上眼。
那是曾在左大臣府邸,她陪伴了一夜的左大臣夫人。
18.第 18 章
在角落的信徒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京中的贵族,此刻睁大了眼,好奇地看着被簇拥的贵妇人。
那是众星拱月的存在。京中的贵人,也不知是不是和他们生得不一样。
侍女嫌弃地看了这些人一眼,想过去教训他们将眼睛放干净一点,别总是盯着夫人瞧。正待气势汹汹地过去,夫人却先一步拦下了她。
这是一直跟在身边的侍女,要做什么夫人只看一眼就能明白。
“别乱说话。”夫人轻声说了一句,招招手,让她跟在后面,自己却朝着那些人走过去。
侍女顿时紧张了起来,牢牢地跟在夫人身后,生怕那群人中有心怀不轨的歹徒,会从人群中暴起,伤害夫人。
面上总是带着愁绪的贵妇人来到信众面前,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村妇,温言细语,“你们是过来进奉香火的?”
“此处供奉的是何种神明?”
大人们用词文绉绉,连起来说的话也让人听得不是非常明白,但是身上的味道却很好闻,非常香。抱着孩子的村妇脸上一派茫然,身后有个机灵的挤上来,对着夫人磕头,用不熟练的官话回答:“回夫人的话,这里是山神庙,供奉的是山神。”
“来这边的人一般都祈求山神大人保佑孩子健康无病,夫人若有孩子,也可以拜拜,灵验的很。”
夫人含笑点着头,又看向她一开始问的村妇。
村妇怀中的孩子尚不知道等级森严,对着这位身上很香的夫人咧着嘴,傻傻地笑着。
村妇把孩子的头按下,战战兢兢说:“是、是山神的庙。听村子里的人说,之前有小孩在山中走失,就去求了山神,然后果然找到了孩子,没有受一点伤。非、非常灵验。”
她说得磕磕绊绊的,但好歹让人都听清了。
夫人笑着听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侍女的手,再次看向了高大的神像。
“原来是……保佑孩子的神明啊。”
侍女服侍多年,自然知道夫人心中的隐痛,她默默地搀扶,不发一言,只听到夫人对她说,“这是很好很好的神明,要多来拜拜。”
起先和守庙人交涉的那位淋雨仆从上来,犹疑地望向夫人身边的侍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上前回话。
侍女狠狠地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先退下,不要打搅夫人。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下的时间并不长,虽然来得气势汹汹,退得也轰轰烈烈,再是一声沉闷的雷响后,雨水就骤然停了下来。不过天上阴云依旧盘旋不去,不知道会不会再下一场突来的暴雨。
夫人问侍女,有没有带香。
“遇见神明,不得不拜。”
“况且今日突逢暴雨,来此躲避,说不准就是月姬指引我到此。”
侍女听到夫人又在说早逝女儿的名字,默默地退下,去找箱笼里存放的香。自家中的姬君去世后,不论到哪里,夫人身边都是常备香的,以防万一思念过多,想去上香以寄哀思,却连一枝香都没有,那可就糟糕了。
仆从上来,在侍女耳边说了一句,这座神庙是鬼舞辻家族出资建立的。侍女也曾听闻鬼舞辻这个姓氏,是平安京的大姓氏。
她找出香,送到夫人手上,等夫人跪拜行礼之后,才轻声将仆从所说的告诉夫人。
夫人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怔怔地,看着神像不甚清晰的脸。
侍女担忧地唤了一声夫人。她的手猛然被夫人紧紧扣住,那张缺少血色的脸转过来,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刚刚好像有人碰了我的脸,是不是,是不是神明显灵了?”
“还是——月姬来见她的母亲了。”
侍女用同样欣喜的表情,对夫人说:“大约这里的神明真的很灵验,带来了姬君。”
她不敢说,刚刚在庙宇里,刮过了一阵风,夫人所谓的触碰,不过是风经过时的错觉。
她不敢再将夫人的美梦戳碎。
神像内的辛夷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一只手捞起啾啾。这胖麻雀现在连飞行的技能都能忘却,刚刚若不是辛夷接住它,只怕要直直地掉下去。
乌云仍顶在头上,却是没有再下过雨了。在寺庙中的信徒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不敢多加逗留,匆匆离去,或许运气好,赶到家都不会下雨。
那位左大臣的夫人自然也没在庙里多留,仆从簇拥着她坐进车中,牛是温驯的动物,任劳任怨的拖着车,往前走去。
但是自那天过后,这位夫人便时不时来到神庙,因其高贵的身份,在她来的那日,便会净庙,平民百姓在那一日,不得靠近半步。夫人也不多话,每次来只是默默地跪坐诵经,然后赠一笔香油钱。
虽然因这个缘故减少了不少香火,但是钱却在不停增加。辛夷捧着钱币,对啾啾说,可以再允许它胖上两分。
啾啾听不懂,但也欢欣地拍起翅膀
蝉鸣声不知不觉聒噪了起来,好像是一晃眼的时间,庙外的树木愈发葱茏,大约也是因此,得到了夏蝉的青睐。
今天守庙人在打扫完神庙后,在神像前放了一捧绣球,这种花生得热闹,花瓣与花瓣之间挨挨挤挤,一束花就能生出一丛花的气势来。
阳光此时变得炙热了起来,在外面久留一会似乎就能灼烧皮肤,所以今日信徒来得寥寥,守庙人却没有在这时打瞌睡,仍旧不停地在周围走动,偶尔在庙前,驻足远观。
仅剩的几个信徒在跪拜完之后离去,辛夷缩在神像里,也要睡过去。
静谧的空间却有了响动,人声在此高低起伏,过了一会,四周的门都被关上,有一道门应该是相连的关节部位没有做好,关上时发出漫长的一声吱呀,这声音似乎在身上摩擦,叫人十分不适。
辛夷皱着眉头,坐起来,看到下面跪着的少年。黑色的长发漆黑如墨,披散下来时是一片蜷曲的黑藻。他的发丝勾缠着绣球的花瓣,似乎往其中注入浓稠的墨汁。
“山神大人。”他阖上眼喃喃祈祷,“我祈求您,能否让辛夷愿意见我。”
山神大人自然慷慨,辛夷坐在神像的裙摆上,歪着头很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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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不愿意见你。”
“我之前说过,如果你想见我,在那株绯樱下呼唤我的名字就好,我就会去见你。”
她认真地说明,“你并没有做这些,现在怎么能污蔑我不愿意见你。”
无惨安静地看向她,他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庙宇向来建得很高,辛夷这座新的神庙也不例外,高高的屋脊,横梁也高耸,透不进半分阳光,只有从大门敞开时,才能温暖的日光。
他的脸在光线黯淡的室内也显得雪白,无惨深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是我不对,因为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辛夷,我就认为是我犯了错,辛夷才不愿见我。”
“我不该问那么奇怪的问题让你回答。”少年安安静静地跪着,手脚都没有乱动,不再像以往那样见到她就要黏上来,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是我太卑劣了,总想让辛夷更喜欢我一点。”
他将自己的心事剖析开来,好不可怜。
其实,那次辛夷升起的情绪也不是生气,只是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烦躁感,还有一点仿佛被无惨牵着鼻子走的不快。不过她向来大度,不会和小小人类一般见识。但是既然无惨来道歉,她端坐起来,脊背挺直,又是一个庄严的神明了。
“你既已经认识到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啾啾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停在辛夷肩上,此时它那芝麻大的胆子似乎也变大了一些,敢冲着无惨叫了两声。
少年的视线看过来,清凌凌的一双眼,盛着红玉一般的瞳孔。
啾啾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从她肩头滑落,再不吭声了。
无惨慢慢收回视线,又落到辛夷身上。
“你在吓唬它?”
少年眼里满是困惑和不解,还有一点说不清的委屈。他解释:“我没有吓唬它,只是看了它一眼。”
辛夷问出这句话时也有些心虚,无惨确实只是看了啾啾一眼,也没有用凶神恶煞的表情,是这胖麻雀只涨体型不涨胆子。好容易支棱起来敢冲着他叫唤了,被无惨只轻飘飘看一眼,就又没了胆子。
她撑着自己的表情不变,偏心地为啾啾找补。
“就是在吓唬。”辛夷稍稍低下头,看着无惨,“你看它一眼就相当于在吓唬它。”
少年仿佛也没想到辛夷会说这样如此偏颇的话,没反应过来,表情还维持之前那样的困惑和委屈。
辛夷偏过头,帮他把发丝从绣球上摘下来,假装有事在忙。
只是一会的功夫,少年露出温软的笑容,说:“是我的错,明知啾啾怕我,还去看它。”
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甚至可以说是倒反天罡的话语,无惨就这么笑着说出来。辛夷再一次感慨,他果真是做巫祝的好苗子。
乌黑流丽的秀发在手中,辛夷跳下来,送到他手中。
“那么以后。”她思索着词汇,“就不许再吓啾啾。”匆匆忙忙说了结束语,辛夷将手放到无惨的后背。
她惊疑不定地发现,这具身体里,干涸得几乎没有灵力留存下来。
19.第 19 章
这着实不可思议,按照辛夷的估算,现在无惨身上的灵力至少还能够他用好几日,而不是干涸得下一秒就会消失。
如果他今日没有过来,恐怕再过不久,一日或是两日,他就得缠绵病榻,全身筋骨酸疼,无法起身了。
虽然疑惑,但辛夷的手没停,又往他身上注入灵力。卡着人类能承受的极限,辛夷收回了手,托住下巴,有心想问两句,又怕眼前这个心思敏感多疑的人类听到多想,硬生生将话咽下了。
她现在变得无比善解人意,真想为自己喝彩。
辛夷转了转眼睛,想到了别的切入点。
“这几日,你的身体如何,医师的新药方奏效吗?”
说起这个,少年脸上那温软的笑也沉静下来,他似乎是想了想,才开口,“左不过是那些药,翻来覆去的喝,看不出什么疗效来。”
“若是没有辛夷的灵力,恐怕我现在还只能躺在床上,半步也动不得。”
她单手托着下颌,无惨这么说,就说明他的身体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将她的灵力诡异吸走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约思考的时间有点久了,再次看向无惨的时候,他脸色发白,妩媚的蜷发下,额角渗出了一点点汗。
辛夷顿时知道了他在担心什么。无惨本就是个心思敏感灵透的人,寻常的一句话也要想上三四遍,更何况她这么问好后又沉默了,无惨不知道在心底将这句问话咀嚼了多少遍,又生出了什么可怖的猜测。
“我在想,难怪守庙人今日送了花过来。”她捧起桌台上摆放的绣球,这花没有味道,凑近了也只有一点生涩的植物味,“原来是今日你要来,就前前后后的忙活了一通。”
她将绣球放到无惨面前,行动间,花瓣抹去了他额上渗出的冷汗。放下来后,少年的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他垂眼看向面前的绣球,这低头的姿态无端又透露出一点脆弱来。
“那他平日里是否不够尽心?”
“这些人总是这样,拥有敏锐的嗅觉,最擅长踩高捧低,趋炎附势,只要你在他们眼里处于弱势了,就会被毫不犹豫地丢弃,甚至会来踩上几脚。”
少年这样平静地说着,好似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没有流露出一点愤懑不甘来。
“我再换个人过来,这一个带回去好好管教一下,叫他好好认清自己。”
他唇边泛出一点温柔的笑来,“神明本该日日就有鲜花陪伴。”
辛夷总算知道无惨的想象力有多丰富,一句话他就能想出那么多事来。她抛下花,按住少年的唇。
“你这嘴叭叭的,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守庙人挺好的,还把啾啾喂胖了。”
视线中没有小麻雀那顶鲜嫩的黄羽,它倒是识相的不在眼前碍事了。
无惨张开唇,舌尖舔到了辛夷的手指,可这次却像是碰到了一片虚无。他挑着辛夷喜爱眼睛的眼尾,轻轻嗯了一声,留下明显的失落。
蝉鸣隔着厚重的木门,依旧嘹亮。
夏日的午后悠长,明亮的光线下,容易有昏昏沉沉的睡意侵袭。守庙人的头撞到柱子上,这一下将他的睡意完全撞飞,他揉着红起来的额头,看到无惨大人带来的仆从戒备地看着前来的一行人。
一个个都如临大敌,其中一个武士的手已经伸向了身后的刀。
守庙人急急地向领头的人解释:“那是、那是左大臣的家眷,不能用刀。”为免惊扰众人,他的声音压低了,但是语气非常急切。
领头的人身材高大,守庙人要仰起头才能看得清他的面孔。这大概是贵族从小养的家奴,好吃好喝的,才能有这么雄壮的,不同于常人的身材。
忠治抬起手,示意拿刀的人别动,他走到紧闭的庙门前,定了定神,伸手拍了庙门。
辛夷比无惨先一步看到正在走来的左大臣夫人一行人。这位夫人虽然常来她庙中参拜,但是来的时间不固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月中的时候,她必定会来一次。
像是有什么执念。
拉开了门,忠治垂着头进来,向无惨禀告。他的声音同辛夷的混合在一起,在说那位即将到来的贵妇人的身份。
庙内安静,入鼻最重的就是香火味,倒也不算呛鼻。到底这座庙建成也没多久,还处在鲜有听闻的阶段。耳边也只有蝉在聒噪,这只在夏天出现的生物,生命力却比许多人类还要旺盛。
忠治强行打断自己的想法,垂首,等待无惨的吩咐。
过了一会,才看到无惨深蓝的直垂落在眼帘上,少年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抬起来。
“先去后头。”他轻声道。
忠治赶忙应是,吩咐前面的仆从一道同去庙中的后院。走在他面前的无惨,是多病的贵族公子,皮肤白得如同在阳光下就会融化的雪。这几日无惨又病了一场,身形更见羸弱。
但是,忠治低下头,连带着将自己的疑惑也一并低下。
就这么短短不到半天的功夫,无惨大人似乎比来的时候看起来更好了一些。这是一种奇异的直觉,生病的人身上有奇怪的气场,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到这种虚弱的气场。
甚至能闻到病骨支离的味道,尤其是常年带病的人,更为严重。
但是现在,他暂时看不到,也闻不到这样的气场了。
莫不是,这座庙的缘故?
忠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眼看了一眼高居于上的神像。模糊的面容,也能感受到庄严的神色。很少有庙宇将供奉的神像雕刻德如此模糊,鲜明的眉眼才能在信徒心中留下印象,更有狂热的信徒,一掷千金,甘愿为其塑上金身。
这样看来,这里的神像倒显得简陋朴素了。
忠治打算收回视线,却没想到正好撞上无惨的眼,那里的红色很浓郁。
他弯了弯唇,问:“在看什么?”
忠治垂了眼:“神像。”
少年笑了出来,阳光好似也晃了晃。
“很漂亮,不是吗?”他说,“以后别再看了,否则。”
把你眼睛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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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惨转身,在想,需不需要在神像身上,盖上一层布。
忽然就非常非常无法忍受,有他人去看那座神像。尽管那只是面孔模糊不清的残次品。
侍女扶着夫人走进庙里的时候,还担忧地在往四处看,她始终放心不下,又一次劝夫人:“来的时候看到庙外有许多人,尽管说是鬼舞辻的仆从,但万一是别有用心之人假冒的呢?”
“夫人,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夫人抽出在侍女手中的手,沉默地在蒲团前跪下。
侍女咬住唇,跪下来,将篮中的香奉上。待夫人上完香后,她这才对侍女说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出去吧,我想一个人侍奉山神。”
即便再不情愿,侍女也只能离开。站在庙外,她看着外围披甲执锐的武士,劝说自己,有了这些武士,也不必害怕有恶人前来。
只是又担忧独身一人在庙中的夫人,她走走停停,最终站立在门外。如果有危险,她也能第一时间冲进去。
那位夫人看起来不太对劲。
辛夷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这样想到。她没有回到神像里,仍旧坐在桌台上,看着口中念念有词的夫人。
夫人手边有许多香,她一支一支点燃,又一支一支插上。很快,香炉中就全都是夫人供奉的香了。
辛夷弯下腰,将手放在夫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温婉的面孔,眉淡唇浓,眼瞳是纯然的黑。辛夷的手只在她脸上触碰了一瞬,就收了回去。
好强烈的生命之火,熊熊燃烧的势头,像是要将自己也燃尽。
待到香炉里再没有了可以插香的余地,夫人才停了下来,她口中的诵经声也停了下来。
这位温婉的女子碰了碰自己的脸,轻声对着神像说:“月姬,你是不是又来了?”
辛夷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神像,这座普普通通用石头雕刻的神像并没有突然产生灵智,变成夫人口中的月姬。
但是夫人很坚持,她站了起来,想要越过高台,去触摸她想象中的月姬的裙摆。只不过养尊处优的夫人,到底不能凭一己之力爬上去。她只能靠在高台边,鬓发散乱地用衣袖擦着神像底部的台座。
“我知道的,月姬,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不愿意回来。”
“那个家也不值得你回来。”
“他们都没有心。”夫人又哭又笑的,眼泪落下来,她脸上精致的妆容也变得斑驳,远远看过去,很是诡异。
“我这样好的一个女儿,要被逼迫嫁给一个还听不懂话的孩子,即便他是天皇。”
夫人轻轻地,温柔而坚定地说:“我会帮你报仇的。”
“你一定也希望我帮你报仇。”
无惨重又换了一套衣装,忠治捧着换下来的衣物,准备退下去时,被无惨叫住了。
少年在他面前,略带疑惑地问道:“我是不是让你帮忙收了一只竹蜻蜓。”
“那就对了。”他笑着,下一秒他的笑容冷淡下来,“把竹蜻蜓给我。”
20.第 20 章
辛夷没有想到,有一日她的神庙能那么热闹。
夫人离去时,已是暮色四合。随后不久,无惨也告辞离去。他离开时,似乎很想向辛夷说什么,但是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然后,在暮夜时分,白衣乌帽的阴阳师来到这里。
守庙人早已将大门关上,在后方的小屋,端着被赏赐的一点水酒,珍惜地舔了一口。
纸人轻手轻脚地推开庙门,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很难想象这么小的一个纸人,能推开比它自身大上许多倍的庙门。辛夷差点没忍住,想上手将它抓起来好好研究一番。
只是贺茂顺平先一步,将纸人拿了起来。
有些遗憾,辛夷盯着他宽大的袖子,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纸人。
贺茂顺平仰望着高耸的神像好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月色明亮也寂寥,是与白日完全不同的温度,清清冷冷地落在他身上。
看起来也像是一尊小型的雕塑。
小型雕塑在辛夷昏昏欲睡时开了口。
“你在吗?”
谁?
辛夷疑惑地直起身,是在问她吗?他也能看到她?
这个猜测一出来她就摇了摇头,如果能看到的话,他也不会盯着神像不动了。
月色无声地倾洒,立在中间的阴阳师笑了笑,捂住自己的眼睛。
“也是。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并不一定在这里。”
他拿出了罗盘。
辛夷现在也熟悉了阴阳师的动作,他应该在探测这所庙宇。
罗盘上的指针不停地转动,但就是没有停下来。贺茂顺平看着罗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没有异样就是最好的答案。
应该是大人和族长多心了,贺茂顺平这样想着。他收回罗盘,看了看神像,又礼仪周全地跪拜,为自己叨扰今夜的宁静而谢罪。
辛夷大约明白了为什么贺茂顺平会在今夜再度前来,应该是左大臣夫人回去后,有了什么异样。
耳边好似又传来那位夫人锥心刺骨的泣血之恨,她平静地说着自己一定会报仇。
左大臣宅邸里,仆从安静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连呼吸都只敢轻轻的,生怕吸气声一重,就会引来主人的责罚。描金的屏风后,夫人妆容齐整,衣袖褶边也都被抚平,她对着丈夫,笑容也是规整的。
“那日我去祭拜月姬,回来时突逢大雨,便暂避到那所神庙,”
“只不过是觉得那所神庙与我有缘,像是月姬指引我一般,就多去了几趟为月姬上香。”
“没想到,连这也引起了夫君的不满。”
左大臣叹了口气,他似乎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对待夫人,自从他们的女儿亡故之后,夫妻间就有了深深的隔阂,一时半会消除不了。
“那是鬼舞辻建造的神庙,我与他们虽然算不上不对付,只是以防万一,还是再去探查一番比较好。”
“他们的长子原先体弱多病,现在莫名其妙地好了,但是看起来还是病恹恹的样子,不知是不是用了什么咒术。”
夫人一面听一面点头,而后温婉地问:“夫君是认为,我也中了咒术,会被人操控谋害你?”
她温声细语道:“那还是派武士日日跟着我,来做监视比较好。”
左大臣站起来,高声道:“成何体统,我怎么会让武士日日跟着我的夫人!”
夫人没有说话,仍旧温婉地仰头看他。
左大臣脸上的胡须动了动,勉强让自己低头。
“今日,是我不对。”
她温顺地起身,为丈夫整理衣冠,心中却在想,不对的何止是今日。
-
回到鬼舞辻宅邸后,忠治不敢拖延,赶紧将保管的竹蜻蜓拿出来。他用小小的方盒子装着大人的物品,在交还给无惨之前特意看了一眼盒中的物品,竹蜻蜓依旧鲜亮,没有受到常年不见天日与阴雨天气的影响。
将盒盖拉上,他恭谨地跪到无惨面前,双手托着方盒上举。
无惨丢开了方盒,小心翼翼地捧着竹蜻蜓出来。
方盒落地的声音沉闷,无惨的声音却轻快。
“就是它。”他笑着,低下头说,“多谢你。”
自然不敢担无惨的一声谢,忠治急忙叩首。
障子被轻轻合上,屋内只剩下无惨一人,他将手上的竹蜻蜓置于桌几上,拿了一把折扇,为它扇起了风。
实在不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将辛夷的东西送给他人保管,以致于它沾染上了别人的气味。
这样想着,跪坐的无惨将头用一只手支起来,靠近了竹蜻蜓,小声道:“你会不会怪我?”
少年苦恼地剖析自己。
“只是那个时候,我太不懂事,在想着,离你远一点,自己就不会那么奇怪了。”
顿了顿,他忧愁地看向竹蜻蜓的两枚扇叶,“他好像没有好好对待你。”
无惨放下了扇子,将竹蜻蜓捧在手心,指尖轻抚着它的扇叶。辛夷的灵力并没有消退,青翠的竹蜻蜓在沉闷的房中亮得近乎晃眼。
扇叶上的指尖放下,换上了一双淡色的唇。扇叶被含住,人类深深地含着,舌尖与它缠绵。
或许下一刻,会被吞下去也未可知。
无惨的脸上起了诡异的潮红,抱着这样的竹蜻蜓,顺着桌脚躺在了坚硬的木板上。
-
阳光是在最近这段时间变得灼热的,弥生抹了一把汗,晨起的空气从清凉彻底变为闷热,叶上的露珠早已被蒸发,只剩下锋利的,拥有锯齿边缘的细长草叶。
她的手上脚上被这样的草叶割出了不少细细的血痕,不过对弥生来说,这样的伤痕不值一提。当初从村里一路走到平安京的时候,她双脚的所受的伤可比这严重的多。
她也是好好地活了下来。
医师找到了一个阴凉处,弥生跟在医师后头,山上的路窄小,都是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并不好走。但弥生现在也算熟悉。
她把背着的药篓放下,让医师检查她采摘的药材是否正确。
医师不爱用府中提供的药材,熬煮给无惨大人的药,药材都是他在山中采的。自从弥生跟着医师学医术后,采药也成了她必学的一门功课。
他翻检了两下,笑着点头,“不错,这次没有将杂草混进去了。”
弥生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被太阳晒得还是被医师夸奖的。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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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枝叶中的夏蝉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它漫长的鸣叫。
她将药材放回到药篓里,又仰起头看向医师,小心地提问,“这座山上我们都找遍了,还是没有看到大人您口中所说的蓝色彼岸花,会不会并不在这里?”
“不在这座山也会在另一处。”医师背起药篓,灼灼阳光下,他脸上阴郁苍白的线条也被柔化。
“医书上既然记载了,那么它就一定会存在。”
弥生不住点头,在她的世界里,医师说什么都是正确的。
下山回去的路上,那座掩映在丛林里的神庙露出了披着日光的一角,砖瓦边缘镀上了漂亮的金色,像极了麦穗成熟的模样。
弥生在路过时,忍不住盯着屋檐上的砖瓦看。
医师误会了,他问弥生,是不是想要进去。
弥生使劲摇头,用力过猛,头被自己晃得有点晕。停下来时,她抱着脑袋又看了一眼神庙,小声问:“可以进去吗?”
在来平安京的路上,她也曾向她所认识的所有神明许愿,许愿她能平安到达这个繁华的京都,并如同平安京的人一样,每天都能吃饱饭。现在,她的愿望也算达成了,母亲曾告诉她,向神明许愿若是实现的话,就要还愿。
弥生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她总要做些什么,来记住母亲。
神庙中的神像有些古怪。
弥生费劲地仰头,看到神像头上挂了一层纱布,那雕刻的脸就变成了影影绰绰的事物,看不清楚。
大约来的每一个人都会注意到这不寻常之处,守庙人熟练地解释:“庙中落下的灰尘有许多,落到神像上总是对神明不敬,所以用布遮挡了。”
这也是无惨给辛夷的理由,虽然她觉得庙中的灰尘并没有许多,但是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况且又是他的一片好心。对此,辛夷也就接受了将一块布盖在自己头上。
她坐在窗上,看到进来的小姑娘。
她的记忆力不错,自然记得这是府中给无惨送药的姑娘,和小姑娘同行的医师却没有进来。他拿着弥生的药篓,驻足在了庙外。
弥生笨拙地朝神像跪拜,嘟嘟囔囔地说话。
辛夷来到她身边,将弥生四处乱翘的头发压下,这样就变成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了,如果能将她身上灰扑扑的衣裳换下,就会变成一个更可爱的姑娘。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与其说在向神明祷告,更像是在同父母说话。只除了开头的一句神明大人,后面的称呼就自然而然地换成了父亲母亲。
就这样将神庙变化成了祠堂。
“我现在每顿都能吃饱,还长了点肉,如果当时太郎还有父亲母亲一同来平安京的话,也、也就不会死去了。”
弥生掉了眼泪,“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姐姐,她帮了我好多好多,就像母亲一样。”
擦了眼泪,弥生笑着将头磕下。非常实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咚咚的,抬起头来时,辛夷好险没在她头上看到血。
“我一定,一定会帮姐姐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蹦跳着朝医师跑去,像只快乐的小麻雀。
辛夷看到了同样燃烧的生命之火,与那日夫人的,相差无几。
21.第 21 章
一般信徒来庙里,都会祈求神明完成他们的心愿,少数的,也会将心中无法对外人言说的事向神明倾诉。
最近来的信徒,只倾诉不许愿的概率过高了些。辛夷抱住想要啄纱布的啾啾,摸着它头顶的羽毛,自顾自说:“我是不是太无能了些。”
无能这个词含义太深,啾啾不明白,在它眼里,现在纱布就是最好玩的东西。
“下回给你十块八块的,不要啄得嘴也累死。”
摸了一把啾啾头顶的羽毛,她来到庙外,天高云疏,此刻的天如同一块湛蓝的宝石,远远地才能看到几缕将要消散的云彩。
守庙人搬了把椅子,晃晃悠悠地倚在躺椅上,日光灿烂,夏日悠长,他想着晚膳的餐点,只觉得这真是一份太过美好的差事。
他真心实意请求这座神庙香火长存,不必太过旺盛,就一直像现在这样便很好。
只是这个念头未免对神明不敬,所以他是背对着神像想的。
在山崖下,辛夷险险托举住了樵夫,从悬崖上下坠的力道太大,她引来一阵风,将樵夫放在了茂盛的树冠上。枝叶簇簇断裂,樵夫最后落在他背着的柴上。
后背血肉模糊,渗出的血浸透在了干柴上。樵夫艰难地将麻绳解下,看向了手中的血。
“我还活着。”他的五官皱在了一起,像是哭的模样。
“神灵护佑,我还没死。”粗糙的声音含着浓浓的后怕。
一手的血被樵夫随意涂在了衣服上,他想着该如何赶到家中。
风卷起树叶哗哗,也引来来一片厚厚的云彩。樵夫的长子看到树下的父亲,两步并做一步跑过来,扑倒在了樵夫面前。
“你怎么过来了。”樵夫比儿子还要惊讶。
“母亲今日一整天都心慌得厉害,实在害怕,叫我出来寻你。”
长子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衣服撕下来,给樵夫止血。
“还好我来了。”长子悄悄擦了眼角,准备背起樵夫下山。
辛夷顺手,将遗落在地的干柴拿起,随着他们的脚步,慢慢下山,回到了低矮的草屋,她放下了干柴。
浅淡的酒味在庙后的小屋传来,守庙人在品尝着所剩不多的水酒。啾啾没再执着神像上的布料了,它躺在辛夷花里,睡得正香。
香炉里插的香只剩下短短一截,但是香灰积了不少。辛夷随手清理了下香炉,在某一瞬间,忽然心中一动。
她仰起头,夏日拉长了白昼的时间,太阳还悬挂在山头,金光透过窗,照在了神像上。
是她的错觉吗?神像的胸口,为什么插着一把剑。
辛夷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放在胸口上,那里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就像是她的眼睛出了错,感官产生了幻觉。她好端端的,并没有无端生出一把剑,狠狠地刺向她。
圆月高悬,夜幕是它最好的陪衬,珍贵的玉盘在它面前也要自惭形秽。
鬼舞辻府邸点着明亮的烛火,无惨被陡然明亮的烛火晃了一下眼,是侍女剪掉了烛芯,跳跃的火光有了足够的燃料,就愈发趾高气昂了起来。
家主在不停地来回踱步,倒是没有注意这一下明亮起来的光线。
无惨撑起下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点剪烛芯的侍女。
待家主终于累了,坐在椅上,抿了一口茶水,对无惨说道:“谣言甚嚣尘上,竟说你的病好起来是用了什么奇怪的咒术。”
无惨掩袖,咳了两声。
“若是真用了什么咒术,何不一次性将我的身体治好,这般反反复复的,岂不是显得咒术无用。”
“但是这流言害得加茂家将婚事推掉。”家主恨恨地咬牙,猛地抬眼,看向无惨,“何人在背后作祟,你可有想法。”
少年指尖点着桌面,似在沉思,他的视线眺向窗外,良久之后,给了两个名字。
室内是窒息的安静,而后是家主轻下来的声音。
“和我的猜测一般无二。”
-
侍女先一步来到无惨房间,躬身点亮了蜡烛。少年在盛夏的时候也没有多减下几件衣服,素白单衣上是没有多少血色的脸。
等到仆从离去后,他的脸上焕发出漂亮的,璨璨的笑,五官在这一刻昳丽到不可思议,脸上的血色也多了许多。
“辛夷,你怎么过来了?”
神明表情却恹恹,她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下,然后站起来,拉开胸前流光溢彩的衣裳,问无惨,“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少年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茫然,他的眼睫如蝶翼,不安的翕动了两下。
“这里,应该要有什么吗?”
“本不应该有什么。”辛夷轻声说,她将手上的茶杯静静放下,话题跳跃,“但是我好像想起一点以前的事了。”
“是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是她终于想起来,她好像确实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里的,在此之前,她是不是死过一回,被人用剑,刺中了她的心脏,她所有灵力的聚集之处。
辛夷按着头,可是疼痛的,却是她的胸口。
“是不太好的事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想起来。”
辛夷想打开窗户,这间房子现在看起来无比窄小,压得她透不过气起来。只是夏日多蚊虫,如果开了窗,恐怕就有爱光的虫蝇,飞蛾扑火一般涌进来,白白送了命。
她抱住膝盖,看到桌上被她喝空了茶水的茶盏,扭头问坐在她身边的无惨,“有吃的吗?”
少年朝门外,高声喊了仆从的名字。
夜晚厨房都已经熄火了,冷锅冷灶,但是府邸中的大人有令,也只能将灶台重新烧起来。管事的拍醒眼睛还迷瞪着的师傅,警告道:“眼睛放大些,别一时迷糊把布头扔进去,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他杀鸡抹脖子般在脖子上比划,又拿出了菜刀,总算让师傅清醒过来。
他嘟囔了一句,说无惨大人可从未在晚间叫过膳食,这次突然来叫可真奇怪。
管事侧过头,放下菜刀,打了个哈欠,抹去眼角渗出来的水,“大人自然是想什么时候叫膳食就什么时候叫,哪来的那么多话。”
师傅手下的刀不停,嘴也不停,“原以为夫人不要膳食了,这段时间能好好睡个觉——”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管事狠狠瞪了一眼。
“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连脑子都喝懵了!”
管事快步走到门外,还好,前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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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的仆从不在,被带到另一侧的小房间吃东西去了。
他松了口气,拿手狠狠地抵着师傅的太阳穴,“把你的酒都给我拿出来,再让我看到你喝酒,我、我——”卡了半晌之后,管事丢下一句气势汹汹的扣钱。
师傅缩了缩脑袋,不再说话了。
辛夷没想到能端来那么多膳食,还都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她往前送了送,“你要来一点吗?”
无惨摇头。
她就低着头,将这些全都吃完了。
其实人类的食物于她而言没有半分用处,但是吃下去却会有一种满足感,心情也能变好一点。
无惨一直盯着她,见辛夷吃完,他小声问:“你的心情好点了吗?”
辛夷比划了一个距离,“有好上那么多。”
她笑嘻嘻地,将离她有一点距离的少年拉到床榻上坐着。不知道谁告诉过她,人类在床上会更为放松。
她看着无惨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记忆出错,为什么他被辛夷拉到床上后,那纤长的眼睫眨动了两下,像是蝴蝶不安地振翅。
辛夷放开手,退后了两步,想给予他一个安全的空间。
无惨却从床榻上跪坐起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做完之后,他状似不安地松开手,将两只手都背在身后,是一种完全卸去防备的柔弱姿态。
“辛夷。”无惨咬字的时候有些黏腻,有点像一种蜂类酿造的蜜,他问,“你想做什么?”
辛夷被他拉得也跌坐在床上,有些不懂少年的举动,她犹豫着开口:“问一个问题?”
“嗯?”
“我想问的是,你在什么时候会背叛别人,比如,背叛你的家族?”
屋内寂静下来,辛夷听到少年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的,没有波动。她上去,吻了吻他红梅色的眼。
“不要紧张。”她说。
退开时,无惨却跟上来,仰着头,眼角染着浓郁的红晕。
“你再、再亲吻一下,我就不会紧张了。”
辛夷怜悯地,再次低下头,但这次只是轻若鸿羽地碰了一下,温柔地扫过眼睫。
少年抚住眼,笑了起来。
“我不紧张了。”他说,“因为我知道,辛夷不是针对我才问出这个问题的,你现在一定还在为了什么而困惑。”
辛夷安静地听他说话。
“人这一生,追求的也不过钱、权、色,如果有人背叛了他的旧主,大约也逃不过这几样。”
“当然,个别人也有重视的东西。”
辛夷冷不丁地问了他一句。
“就比如你,会重视什么?”
无惨顿了下,眼尾的笑意却没有停下,他似乎没有掩饰地全盘托出。
“辛夷也知道,我生来身体变孱弱,若是能有什么,让我恢复健康,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去争夺。”
她垂下眼,在思索无惨的话语。
“钱、权、色、健康……人类真是一个复杂的物种。”辛夷皱着眉,在一个瞬间的时候,忽然想通。
“他们总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不顾一切。”
她的最后一个巫祝,又是想要什么,才用那把剑刺向了她?
22.第 22 章
辛夷的最后一个巫祝,是个外乡人。
前一任巫祝终身未娶,守着一座孤零零的神庙结束了一生。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他收养了这个流浪过来的异乡人。那时候,他还没有庙前的树苗高,面黄肌瘦,全身上下好像只有一把骨头在支撑。
前一任并没有将他当做下一任巫祝培养,他只是心善,只是觉得他可怜,若是不管他,只怕没几天就会死去。
只是没想到,先死去的是巫祝认定的接班人,那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虽然巫祝教他的东西他学得马马虎虎,但是砍柴打猎很是一把好手。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倒在水边,身上有猛兽啃噬过的痕迹。
巫祝老泪纵横,跪在辛夷面前,询问她可否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辛夷没办法回溯时间,他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也没有喊过她的名字。
她给予巫祝的只能是沉默。
后来,那个孩子就被巫祝带在了身边。其实那孩子的体质,并不适合做巫祝,若是她附身在他身上,他可能要修养一年半载才能下地,再多来几次的话,寿命也会受影响。
但是那个孩子很执着,在庙中长跪,祈求辛夷能接受他作为下一任巫祝。
人类的生命其实很短暂,有时候,只要她出个远门,人类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辛夷难得劝慰了那个孩子一次,成为了巫祝,就意味着他在缩减自己的生命。
他那时,即便听了这样的话,也没有改变丝毫决心,他似乎对成为巫祝,有着狂热的,难以撼动的意愿。
后来,他重新修建了神庙,堆金砌玉,意外煊赫。
住在巫山的村民们没有那么多金银,即便将他们的家底全都搜索干净,也换不来神像上的一朵辛夷花。
辛夷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如此昂贵的东西,巫祝跪在神像前祷告时,说只有这般珍贵之物,才能体现神明的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但是原来的那尊神像,那座木胎石心的神像是巫山的村民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浸透了风雨和汗水,她是很喜欢的。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他也是怀揣着一颗拳拳之心在做事。
所以辛夷也只是对他说,以后若有这种事,要先同她商量。
巫祝那时的表情,好似被她说的这一句狠狠伤到了,匆匆忙忙地垂头。
神庙在此之后多了些家境优渥的信徒,换言之,就是达官贵族,每逢礼拜上香时,都要清场。曾有一次,有一位贵族想要为他的儿女祈福,辛夷附在了他身上,祈福完毕后她看到了拿着竹蜻蜓,眼巴巴看着她的小女孩。
小女孩身上的衣服打了一个又一个的补丁,但是脸上有肉,被养得很好。辛夷顺手,也给了这个小女孩祝福。
那位贵族感觉受到了屈辱,他的儿女凭什么和山野村夫的女儿同等待遇,然后那些出现的贵族,又在神庙里消失了。巫祝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为那个女孩赐福。
辛夷很认真地同他说:“因为这是神明的权利。”
然后的然后,就有了辛夷在巫山的最后一个画面,她看到灰扑扑,没有金玉装饰的神庙,也看到了巫祝在痛斥那年的天灾,是因为守护巫山的山神,变成了恶神。
她听着巫祝颠倒黑白的说辞,觉得不可思议,巫祝能煽动那么多百姓,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她会被那柄剑牢牢地刺中?
辛夷攥住了胸口,疼得摔倒在床榻上。无惨慌忙地扶住她,语调维持不住平静,抖得厉害。
他问辛夷这是那么了。
辛夷跪趴在无惨怀中,这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身上也没有多少肉,一把骨头,伶仃可怜。她艰难地扶住他的手臂,看向窗外。
没能看到,窗户关着,桌上残留着碗筷。
她最终将头放在无惨的肩上。
为什么会被剑刺中,因为她的腿被赤豹狠狠咬住,那柄淬了毒的剑轻轻松松地刺入胸膛。
巫祝的手掌满是自己的血,他用那只手按住辛夷的胸膛,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悲天悯人的神色。
“您好好的,消失吧。”
他低下头,双目流泪,“我会替代您的。”
辛夷看向了那把剑,寻常的剑刺不中她的灵体,巫祝是上哪找到的,能让灵体损坏的毒。
“你替代不了我的。”她轻轻说。
咬住她腿的赤豹松开了嘴,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它的身体在消散。伤害神明,是有代价的。
眼前的血色在辛夷再次睁眼的时候,变化成了贴着纱纸的窗,再往下,是无惨的雪色单衣,他蜷曲妩媚的长发散在单衣上,很像,很像鲜血迸射的模样。
“辛夷,辛夷……”少年的声音缠绕在她耳边,他伸手,将自己的长发拨开,露出了白皙的侧颈。上面有血管,还有上下不安滚动的喉结。
“你可以咬我。”
无惨偏头时,眼睫垂下,盖住了他漂亮的眼睛。
“咬出血也没事。”
“我想让你开心点。”
辛夷控制自己不发出奇怪的疑问声,人类也会像动物一样,以咬人为乐趣吗?她见过在山野间的狸奴,会叼着另一只的后颈。她抿了抿唇,毫无预兆地咬上他的脖颈。
算不上用力,但也不轻。
没有感受到心情有什么变化,但是被她咬住的人一下子闭上了眼,艳色的潮红一下子弥漫到他脸上,眼尾自然带出的弧线妩媚缱绻。
辛夷慢慢松开了嘴,她的心情有没有改善暂时不知晓,但是无惨大约是舒服的。
实在不能理解。
少年睁开眼睛的时候,瞳孔很亮,周遭有湿润的痕迹。
“辛夷。”他喘出一口气,音调有些飘,“你可以再咬一下。”
他的指尖碰了碰脖颈,再抬到面前,指上干干净净,没有出血的痕迹。这个时候,刚刚在辛夷咬上去的时候,那仿佛灵魂都在战栗的快/感消退了一点,他莫名地觉得有些委屈,辛夷应该更用力一点。
辛夷退开,看到他散乱的衣襟,伸手整了整,将无惨重新包裹严实。
“你嫌自己的命太长吗?”辛夷好奇地,真挚地询问。
无惨低下头,凑近了一点,他的声音还是没有控制住,有种轻飘飘的旖旎妩媚感。
“这并不妨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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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一点点血。”
辛夷拉着他衣襟的手猛地加重力道,将那两片衣料卡住他的脖颈,将皮肤勒红,那里生出了一条长长的,窄窄的痕迹。但也只是一瞬,她放开了手,捂着脸笑出了声。
这笑声来得突兀,无惨不知所措地扶起辛夷,不安地问道:“是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她只短促地笑了两声,就扶着无惨的手停下了,心脏好像没有那么疼了,可仍是觉得有些难受。
如果那把剑干脆在她胸膛中搅动两下,彻底将她的痛觉坏死就好了。
她的最后一位巫祝,真是处处在和她作对。
辛夷使劲地揉了两把脸,抬起头,“你没做错什么。”
少年的手虚虚地在她胸前比划了一下,“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你难受了,对不对?”
他脸上的潮红还残存,脸侧的线条已然冷峻。
辛夷眨了眨眼,说不是。
“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
她准备动身站起来,应该要走了。
无惨试探性地拽了拽她的衣袖,没有用力。
“以前的事,不值得你记挂在心上。”他这样说,露出的脖颈在辛夷面前,红痕与牙印分外显眼。
人类的皮肤怎么这么娇嫩,都过去多久了,还没有消退下去。
辛夷将手放到他的脖颈上,自欺欺人地觉得盖住了就能看不到了。
“这话有失偏僻,构成一个人最大的部分就是以前的记忆,嗯,神也算。”
她另一只手拖着下巴,“以前的事不值得记挂的话,那不就是否定了过去的自己。”
无惨着急起来,“我并不是想要你否定自己,我只是觉得,有些人有些事伤害了你可以忘掉他们。”
“忘不掉的话。”他的眼瞳变深,就杀了他们。
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无惨就是有这样奇怪的直觉,在没有他的以前,或者是在很久远的时间,肯定有某个人,让辛夷感到不快了。
不然,她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说这些话。
他烦躁地想用刀,或是什么别的能伤人的武器,狠狠教训下一下那人。怎么能在辛夷心中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可是他又绝望地发现,如果那人是神呢。
躁郁的情绪一旦升起就很难压下,无惨的手在袖子中快将血肉掐出来了,面上还是柔弱可欺的模样,他温柔地说:“你会很痛苦的。”
辛夷顿了顿,摇头。
“不会的。”她说。将所有事情弄清楚了,她就不会痛苦了,辛夷这样想着,并坚信自己所想的完全正确。
她放在无惨脖颈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对他说:“无惨,你——”
辛夷想了一下,绽开笑,在他的耳边说完下半句,“你乖一点吧。”
月色皎洁柔和,无惨走到窗边,支起了窗户,庭院中的绯樱如旧,没有看到辛夷的身影。伤痕累累的手放在了窗台上。不再伪装情绪,他粗暴地捶了下窗台,有血沾染上了,少年嫌恶地移开眼。
一下又恨起自己,怎么总是会失控。
如果能将辛夷禁锢住就好了。
23.第 23 章
又是一个日光晴好的天气,神像也在光下闪闪发亮。
辛夷伸出手,那柄剑从她掌心穿了过去,无法动弹,无法拔出。
真像是黄泉水的特性,即便是神灵,在黄泉水里滚上一遭,灵体也要受到重伤。沾上的黄泉水的兵器,自然也能轻轻松松刺中灵体。
辛夷没见过黄泉水,那处于生死之间的界限,常年寒凉,一般的小神灵往往找不到入口,即使到了那儿,若无人带路,只怕要交代在那里。
所以,就连神灵过去也是九死一生的地界,巫祝一介凡人,又怎能跨越重重险阻,毫发无伤地取回黄泉水。
还是辛夷根本就想错了,在那柄剑上的根本不是黄泉水。
好头疼。
她抓上了头发,使劲揉。
啾啾很敏感,能察觉到辛夷此时的情绪,所以安静地窝在她怀中,连爪子都没有动。
辛夷停止了抓耳挠腮的头疼动作,一声一声叹气之后,轻轻咬住了啾啾头顶嫩黄的羽毛。
这对于一只麻雀来说,无疑是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它全部吞下去一般。
啾啾这只蠢麻雀,一动也不动,那双绿豆小眼依恋地望着她。
辛夷的动作很轻,咬下之后便放开了,随后只是蹭了蹭它的羽毛。
“真是个笨蛋。”辛夷笑着说,“哪天被人吃也也只会傻乎乎送到别人嘴边。”
和那只赤豹一点都不一样,赤豹会跑,会咬人,即便是面对好几个成年人类,也完全不虚。
灵体的恢复能力很强,加之受了许多香火,辛夷完全感受不到灵体也曾受到的那种,像血肉都被撕扯开的疼痛。
可她又悲哀地想到曾几何时,她也像担心啾啾那样担心那只赤豹。生物自有其生存的智慧,也许根本用不着她的担心。
她放开了啾啾,麻雀飞起来,不安地盘旋在她周围。
信徒的祷告声细细碎碎地传来,从左耳灌到右耳,一句一句的祷告如同织就了一张大网,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再如何发愁,信徒不能敷衍,辛夷想起身回到神像中,只是身体不听使唤,懒怠起来。
凭借在神像中所存的神力,应该也能回应信徒。
既然这样的话,她休息一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夏日的池水清澈,但是水面发烫,侍女提了水,将帕子扔到水桶中,搓洗干净后,才细细地擦拭起家具来。
她是左大臣府邸中服侍夫人的一名侍女,但是入府的时间尚短,只能在外间做些杂活。
夏日和冬日干活最为劳累,一个彻骨寒冬,连手都不敢伸出,哆哆嗦嗦的,一个却是炎炎夏日,太阳一晒就不停地往下滴汗,将衣衫都脱了也抵抗不了那种炎热。
她擦了一把汗,不让自己的汗水滴在昂贵的地上,听闻左大臣的府邸,地上铺的都是散发异香的木材。
远远地,她看到府中的大人走向夫人的庭院。大人身材壮硕,最是怕出汗。在夏日的时候,即便外出行走的时候,也会有仆从提着冰跟随左右。
她跪在地上,低头等大人入院,直到看不到大人后,她才站起来,继续擦拭。
日光慢悠悠地偏移,光线一时比一时烈,她终于擦好了。趁着刚干完活的一小段空隙偷偷地休息,蝉鸣在叶间,叫得欢快。
不知是不是蹲久了,出现了幻听,她听到夹在蝉鸣声中的尖叫。
她站了起来,日光照得她眼前发晕,蝉鸣不停,在耳里一圈圈缠绕。真的是幻听吧。
她又做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埋进手中。也许她可以小小地睡一会儿,夫人不爱管她们,只有夫人身边的侍女会盯着,只是她常在夫人身边,这会儿也没空来盯她。
又是一声惊叫,这一次尖锐地传入她的耳中,连蝉声也停滞了一瞬间。
侍女的头撞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她慌慌张张地起身,走到庭院门口。原本守在那边的仆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小心地走进去,这个时候了,还特意绕过名贵的花丛,注意不撞到夫人养的视若珍宝的花。
断断续续粗重的喘气声从屋内传来,不像是普通的人类喘气,更像是脖子受到了什么损伤,从其中发出的嗬嗬声响。
侍女将裙摆提上,心仿佛也被这个动作提上了一样。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比从房内传出的怪异声响还要重。
脚上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侍女抬起自己的木屐,那暗色的,浓稠的物质,分明是血。
再也忍受不住,她的口中蹦出一声惊叫来,嗓子也要被这一声所扯破。
躺在靠近门口的人伸出手,无力地朝她抓去。侍女跪倒在地上,只会喘气,但是眼睛从不会休息,一点橘色的亮光跃然在眼底。
是火,是烧起来的火。
干燥的夏日,最适合火焰蜿蜒壮大。
侍女的腿软了半截,她试了两次,才让自己勉强站起来。
趴在地上的那人这时仿佛也爆发出巨大的力气,似乎是回光返照,但更像是奋力一搏。
“救、就我!”
他的声音粗嘎透气,脖子上满是模糊的血肉,人体中最多的液体争先恐后,从他脖子上的缺口处流出来,连带着脸上也是黏糊的血,显得面目狰狞可怖,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恶鬼在叫着救他。
侍女慌乱地摇头,转身就跑。
但是在跑出几步后,她猛然清醒过来,那张脸,那个壮硕的身材。
明明是大人啊!
侍女的脑中一下闪过许多念头,好的坏的碰撞在一起,最后,她咬咬牙,回身,扶起了大人庞大的身体,那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压垮下。
火焰的味道很浓了,光热将空间扭曲成错位的空间。侍女没走一步,呼吸就沉重一分,直到呼吸泛出铁锈味。
又是一声尖叫,但并不是从侍女口中发出的。侍女惊慌地回过头,火苗舔舐着桌椅,还有几帐,那是最容易燃烧的物品,只要燃烧到这边,平静的火焰就蹿得极高,高高的火焰像是什么巨人一般,吞噬着所见到的一切东西。
在火焰下,披头散发站起来的人如同火神的化身一样,侍女吓得差点将肩上的人推出。
但是仔细一看,那并不是什么火神的化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胸口上插着一把刀,周围的衣料上都是红到已经发黑的血。可是如果是人的话,为什么刀已经插在胸口了,她还能站起来,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不能放他走,不能放他走!”
“他应该下地狱!”
好像是——夫人的声音。
被她扶起来的大人现在格外有力气,手如铁钳,扣着她的肩膀,口中喷出来的血都飞到了她脸上。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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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嘶力竭地喊:“她不是人了,她被鬼怪附身了!”
见侍女还呆愣着,他狠狠地去推了她一把,“你难道想死在这里!”
死这个词一下子让侍女惊醒过来,浓烟扑面而来,呛鼻刺人。
再不走,她真的可能会死。
她拖着大人,不顾后面那尖锐的,足以刻进灵魂的声音。
“帮凶!”
夫人声声泣血,“你也会下地狱,一定。”
踩到庭院的石子上,侍女终于虚脱了,将自己连同大人一并摔在地上。火已经烧到了门口,屋内的景象看不分明,只有一簇簇的火焰,在欢快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可是侍女却觉得自己能穿过能橘红的火焰,看到在里面的夫人,夫人的笑声很尖锐,将她的耳朵都要穿破。她捂住耳朵闭上眼,不想再听,不想再看。
“下地狱,下地狱……”
她几乎要把自己捂到窒息,还是能听到那声音。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来来府邸的仆从,乱糟糟的动静,有提水的,有去灭火的,还有人扶起她,拖着往外走。
已经看不到大人了,不过大人一定是被最早救助的。天上已经升起了滚滚浓烟,将蓝的透彻的天空染得灰糟糟的,她看到了上涨的火焰,顶端的橘红刺痛了她的眼睛,连带着耳朵,全身都痛起来。
好像她才是那个在火中丧生的人。
辛夷在山中,忽然心中一动。
她其实不喜欢火,虽然火带来了光和热,但它的破坏性太强了,会将一切都燃烧殆尽,可能只有坚硬的石头或是人类造出来的铁,才能不惧它的熊熊燃烧。
辛夷隔绝了空间,火苗徒劳地外间张牙舞爪,始终不能突破这层薄如蝉翼的一道水膜。
这位经常供奉香火,捐赠大笔香油钱的贵妇人要死了。
就算没有被大火烧死,被浓烟蒙蔽口鼻而窒息,她也要死了。
插在胸口的那把刀,已经让她的心脏彻底没有了生机,是一块死物了。辛夷蹲下来,轻轻拔出那柄刀,又顺手拿来了干净的衣物,为她换上。
即便是死亡,也不能这么狼狈,至少让她看起来同以前一样。
夫人的嘴唇翕动,还有一丝气在支撑着她。
山鬼的耳力同眼力一道好,辛夷不必低下头,也能听到她在说月姬。
月姬,月姬,月姬……
是夫人最为思念的女儿。
辛夷叹了一口气,将灵体显现在夫人面前。
她不知道月姬是什么模样,大约和她有点相像,否则夫人那已经干涸的眼里不会流出眼泪。
夫人了无遗憾地闭上眼。
一盆盆水从外面扑进来,对着大火来说,到底只是杯水车薪。
辛夷抱起已经咽气的夫人,分花拂柳般,从大火中走出来。她的信徒,埋在她神庙旁,应该也算是一种归宿。
-
弥生将新煎好的药端上,照例交给守在门口的忠治。
今日的蝉好像分外聒噪,弥生已经粘走了不少蝉,但是现在站在庭院中,还是能听到那烦人的蝉鸣。
她垂首站着,想过会儿再粘一次。
忠治敲了敲门,推开后,低头走了进去。尽管他头低下得很快,可他还是看到了无惨。
少年唇间含着什么东西,眉目旖旎。
24.第 24 章
那是什么翠绿的物件,从忠治眼前一闪而过。
他让自己不要多想,将药端上去。
无惨端起了这碗药,闻起来没有过分苦涩的味道,瓷碗被搁下,叮当的一声碰撞。半碗药汁晃了晃,还是被溅洒了出来。
褐色的药汁撒到桌上,还有一点溅到了无惨的寝衣上,月白色的布料瞬间沾染了深褐的圆点,他厌烦地将榻上的小桌连同那碗药一并推下去。
小桌哐啷,滚到忠治前,堪堪停下,药碗已经成碎片,药汁肆意横流,忠治的黑衣也不可避免,染上了药味。
“收拾干净。”无惨站起来说。
他走到屏风内,脱下那件寝衣,扔到一边。不知为何,看到那件寝衣就觉得碍眼。
少年拿着它,在屋内找了找。他房里常年备着炭盆,即便在炎热的夏日,这东西也没有收拾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点燃了炭盆,又将那件寝衣扔到炭火中,见到它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才算舒心。
房内重新被忠治收拾干净了,换了一张新的小桌,药汁也被擦拭干净,只有药味还在房内。他让服侍的侍女将香炉点燃,一团青烟从香炉上飘出来,冲散了屋内的药味。
弥生又端了一碗新药过来,站在门口,踌躇着要不要进来。
无惨朝她招了招手。
弥生端着药,跪在了无惨面前。
少年的指尖朝她头上的药指了指,温声道:“医师又换了新的药方?”
府中的大人不会有这么温和的声气,弥生疑惑地想,今天无惨大人心情格外好吗?这样想,嘴上也磕磕绊绊地说道:“是、是医师大人的新药方。”
“他不知研发出多少新药了,也没半点用处。”
弥生很想为医师说些什么,但笨嘴拙舌的,一时也说不出来。待抬眼时,正好撞上无惨大人那双红梅色的眼,他眼睛在笑,其中的红梅却浓稠得几乎要流淌出来。
她恍惚想,原来大人和夫人是有些相像的,都会这么温柔的笑,但这样笑时,说出的话却会让人难受。
像是受到什么无形的鞭打一样。
“你这样看我。”少年慢慢地说着,“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身边的炭盆徐徐冒着热气,无惨收回了手,想听面前的女孩能说出什么来。
弥生低头,不敢看大人的眼睛,但还是鼓足勇气开口。
“医师大人殚精竭虑,每日翻阅医书,上山采药,有时到了很晚都不休息。他真的很想治好大人。”
“他还为大人去找只有在医书中写过,但从未见过的蓝色彼岸花。”
弥生开口时还会学着大人们一样,用一些文绉绉的话,但说到后面已经全然忘记。
“他殚精竭虑,非常尽心?”
无惨的笑容更深,“但他所做的这些,对我有一星半点的用处吗?”
“鬼舞辻花钱供着他,是要让他治好我的病。”
他站了起来,衣摆拂过地面,发出簌簌的细微动静。
弥生抿着唇,脸被憋得通红,她想反驳什么,但又觉得无惨说得好似也很有道理,找不到反驳的点,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块地。
寝衣的下摆离得越来越近,弥生感觉端着托盘的一轻,上面的药碗被少年拿起来。他一饮而尽,药碗被重新搁到托盘上。
他说滚。
忠治跪在屋里,不忘将炭盆挪到屋内的角落。可是无惨却来到炭盆旁,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炭。
“听闻左大臣府邸起了一场火。”
忠治立刻叩首,将得到的消息一并向无惨说出。
炭上的火星时隐时现,少年着迷地看着上面的火星,仿佛没听到忠治那长长的一段话。
直到那火星消失后,他才放下那块炭,笑着对忠治说:“藤本家发生了这样的事,算不算是一种天理轮回报应。”
忠治不懂得花言巧语地附和,只木讷地应了声是。
无惨皱起眉。
忠治低着头,又说了一句:“听闻左大臣夫人在这场火灾中丧生,大人也受了不轻的伤。”
仍是一板一眼的语气。无惨揉了揉头,让忠治出去,想了想,又让他将炭盆也一并端出去。
他支起窗户,习惯性往外看了一眼,樱树苍翠。
少年盯着那棵树,看了一会儿才悻悻转过头,又赤着脚,没有叫侍女,自己将香炉灭了。
-
辛夷抱着夫人的尸首,埋在了神庙旁的林下。
啾啾飞过来,想站在坟堆上,辛夷扫过去一个眼神,这胖麻雀懵懵懂懂的,还是停了下来。
“你——”
辛夷想了想,没有说下去。
想必夫人也不会为这身后事而生气,不过人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人类的话本子常说人有灵魂,但是辛夷从未见到过,这只是人类寄托哀思的念想罢了。
啾啾踩了两下,新鲜的泥土上立刻便出现了竹枝般的痕迹,它似乎对自己踩出的图案很满意,叫唤了两声示意辛夷去看。
辛夷拍了拍手。
“啾啾,过来。”
胖麻雀摇头晃脑了一下子,拍起翅膀飞过来,却没有飞往辛夷的方向,它以一种与自己体型完全不符的灵活姿态调转了头,朝辛夷左侧冲去,叫声凄厉。
它一头撞在了那个着白衣的阴阳师身上,将自己撞了一个晕头转向。
贺茂顺平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只撞了他的麻雀就被辛夷捧到了手心。
那绝对绝对,不是人类该有的速度。
她用灵力覆盖在啾啾身上,胖麻雀的绿豆小眼眨了眨,依恋地伏在辛夷掌心。
不知道它怎么变得如此勇敢,竟也学会撞人了。
辛夷抬起眼,这才看向贺茂顺平,“你有没有事?”
高速撞过来的麻雀,和小炮弹一般无二,贺茂顺平摸着自己的左肩,那一下差点撞得他弯下了腰,好险维持住了仪态。
年轻的阴阳师摇了摇头,说没有事。
他的目光望向辛夷的身后,那是一座新建的坟,甚至可以闻到泥土翻过来后的那股土腥味。他犹豫着问道:“你在祭奠吗?”
辛夷不走心地点了头。
没有纸钱和贡品,坟前也没有烧过的灰烬,更重要的是,这是座新坟。贺茂顺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辛夷移开了身,她还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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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灵体的模样,好心地询问:“你要过来祭拜吗?”
年轻的阴阳师脸色苍白,僵硬地摇头。
既然不准备祭拜,辛夷便打算送客,她的手抬起,已经做出了送客的姿势,贺茂顺平突然就慌张地问:“这位——这位死者。”他卡壳了许久,才想出一个妥帖的称呼。
“他与您的关系是?”
辛夷没有说话,只一瞬不瞬看着他。
这个问题在往常来说,着实有些冒犯,若是遇到性子火爆的,误以为在冷嘲热讽,直接打起来也说不准。但即便冒犯,他也要问出口。
“不能告诉你。”
这句话让贺茂顺平的脸色更白了,好似辛夷说了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话,看向辛夷的眼神十分复杂,很难看清他眼中有多少情绪,多种杂糅到一起,最后化为悲伤。
辛夷疑惑地歪头,为什么他看她时那么像痴情女看待薄幸郎一般。
她并没有像同他有什么纠葛呀。
难不成她的记忆出现了断档,不知道什么情况下同河伯一样,也欺骗了阴阳师的感情?
辛夷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但没有走远,只是走出了人类的视线范围,就停下了。
白衣的阴阳师身上都蹭上了土,变得脏兮兮的,但是他手中的纸人依旧洁白如新。小纸人蹦蹦跳跳地从他手上跳下来,还会滚到泥里蹭一圈,将自己弄得不那么显眼后,一摇一摆朝着神庙的方向走去。
辛夷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看,她能感受到阴阳师没有什么恶意,那一堆小纸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式神已经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了,贺茂顺平坐在树下,他的眼前有模糊的景象。那是式神的视角所看到的画面。
左大臣府邸起火的事,贺茂家是最先知道消息的,不单单是他,家主也赶忙来到,那时灭了火,但是左大臣还在昏迷中。家史焦急地同他们说,好像是突然起的火,从夫人院中烧来的,大人被救出来了,还有一位侍女,但是夫人却遍寻不到踪迹。
若是在火中丧生,也不会不留下尸首。
这场火像是有由什么诡异的咒术引起的。
不知道为什么,贺茂顺平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辛夷。那日左大臣府邸闹鬼,他一回头,就看到了辛夷站在那里。
而这次的失火,是不是也同她有些许关系。
贺茂顺平不想这么想辛夷,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来到了那座神庙,见到了辛夷站在那座新坟前。
坟墓是庄严肃穆且禁忌的东西,对于人类而言,尤为重要,再怎么样,贺茂顺平也不会去掘坟,看看埋在那其中的到底是谁。
他只能让式神去看看。
但是只这一会的功夫,式神就找不到辛夷了。纸人们茫然地转圈,贺茂顺平抬起手,让它们往神庙走。
浑身脏兮兮的纸人贴着门缝,钻进了神庙内部。
从它的视线里,能看到高高的人类排了长队,焚香祈祷。
纸人贴在了人类的裤腿上,他本就是轻飘飘的一张纸,粘在裤腿上完全不会被发觉。
只是当人类跪在了蒲团上时,纸人感觉自己飘了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轻轻松松扔出了神庙。
25.第 25 章
它并不是例外,与它一起进来的纸人一同被扔了出去,无论是躲在墙角的,还是贴在桌下的,无一例外。只有最后一个小纸人,比别的纸人天生就小一半,像是其他的都是精心制作,只有它是用最后的边角料草草做成的一样。
它脚程慢,险险越过高高的门槛,奈何腿短,才越过门槛就左脚拌右脚,咕噜摔下来。一张纸顿时变得皱巴巴,委委屈屈地趴在地上。
辛夷拿起了这可怜巴巴的小纸人,上下抖了抖。
纸人没有还手之力,软绵绵地任由她抖动。
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薄薄一张纸,不过仔细观察,还是能察觉到有一层异样的东西覆盖在上面。是辛夷不清楚的能力。
她把小纸人放到手心,等脏兮兮的纸人摇头晃脑地站起来,一口气,将它吹出了神庙。
幸存的最后一个小纸人也被赶了出去,它抱着自己,不知道短短几个瞬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不停地晕头转向,现在还是晕乎乎的。
贺茂顺平泻了力,这些阴阳师的手段,对她都没有任何用处。
那么,那日初见时,他拿着的罗盘对她到底有没有作用呢?贺茂顺平不敢细想,仿佛再想下去就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如果,她本就是一个恶鬼呢?
守庙人在和信徒闲话家常,这些山民偶尔会给守庙人带一些山野食物,一来二去之下,就可以让守庙人开一下方便之门,也能在某天为山神上一炷头香。
辛夷看到阴阳师收起那些纸人,失魂落魄地离去,怀里的啾啾仍是人事不知地睡着。
守庙人抬头看了看天,冲还在庙里的信徒喊:“要变天了!”
有人慌张地跑出来,也有人狠狠瞪向守庙人,作为山神的守庙人,怎可在庙里如此喧哗。
守庙人坦然地瞪回去,总是有脑子不清楚的信徒,以为这个木胎石心的雕像能满足他们的愿望,信得都魔怔了,列出一二三条种种规矩,展示对神明的诚心。
呸!还是想想明天能不能吃饱饭比较重要。
守庙人在脑海中这样想了一通,回过神来,又在心中祈祷,这声呸不是对着山神大人,而是朝向那愚昧的信徒。
山神千万不要怪罪。
山神就坐在他身旁,抬手接住落下的第一滴雨。
又是一个雨天来临。
无惨猛然惊醒,久违的疼痛席卷全身,他抓着寝被,比咳嗽先来的是冷汗,一滴一滴,不停地渗出,这种疼痛让身体都出现了生理性的反应来缓解。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当头敲下,将他的身体一下敲得四分五裂,每一块碎裂的血肉都在艰难地重组。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将柔软的寝被撕裂开,并且深深插/入底下的木板。
庸医!庸医!
这个庸医又把他的身体弄坏了!
死亡的恐惧从未来得如此汹涌猛烈,它们张牙舞爪,是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在他身上。
无惨吐出一口血,那血的颜色也发黑。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推开门,拾起了一把弯刀。
身体还有着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两方在他体内撕扯着,他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青白的日光下,景色在他面前摇晃,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光是血液鼓噪的声响就沸反盈天。
眼前的医师在安静地磨着什么东西,身边是他采摘过来的草药。
庸医!庸医!
医师磨药的动作停下来,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将要转身。一柄弯刀飞来,准确无误地插在他的胸口。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无惨脸上,少年苍白如纸的面色红艳了许多,这一瞬间他觉得身体的疼痛都停止了,鲜血的味道很是芬芳,似乎能抚平所有难忍的伤痛。
一声惊雷在天边打响,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西边已经彻底暗了,飘来厚重的,阴沉的云层,雷电在其上若隐若现。
弥生屏住了呼吸,她小小的一个人,躲在花丛中,如果不是特意扒开花丛,根本就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人,连天边的惊雷都没有让她移动一下。
雷云层缓慢移动,带来了点点细雨。
她终于看到夫人的侍女急匆匆跑出来,朝着药房的方向飞奔而去。
弥生拨开花丛,爬了出来。借着又一道惊雷,她推开了窗。雍容华贵的夫人跪倒在地上,摸着自己的喉咙,面色痛苦。
夫人的房内还有香,一推开就窜入到弥生的鼻中。她好久都没闻到这股味道了,只是再一次闻到,没有初初的那种惊艳了。
跪在地上的夫人应该看到了她,徒劳地朝她伸出手。
没有用的。
弥生甜蜜地笑起来,夫人很快会去陪姐姐了。
她看着夫人挣扎,咽气,雨点如注,是一曲欢快的赞歌。她轻巧地将窗掩上,顺着细密的雨点往回走,待离开夫人的院落,来到回廊上时,就用脚打起牌子,愉快地哼起歌来。
这段日子似乎意外地顺利,医师大人终于找到医书上所说的蓝色彼岸花,只要这味药到了,他就能成功治好无惨大人,往后就不必受到指责了。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今天终于帮姐姐报了仇。
压在心底沉甸甸的巨石倏然被挪开,天地一下子变得广阔起来。
药房的门不知被谁打开了,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听到医师的动静。弥生还心生疑惑,她之前借口去为无惨大人送水时,医师还小心翼翼地拿出采摘到的蓝色彼岸花,准备将它磨成粉。
弥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刚刚还飞扬的心情荡然无存。
她抖着手,去找火折,今日怎么就突然下起了雨,天怎么就黑得那么快,她一点都看不清屋里的场景。
上天总是这样。
总是看不惯她将日子过好。
弥生终于找到了火折,明亮的火光将眼前的景象瞬间照亮。医师倒在屋内,胸口正中插着一把弯刀,身下是不再流淌的血液。
那模样,诡异地和倒在房中的夫人模样重合起来。
好像她那些药不仅下到了夫人身上,也下到了医师身上。
弥生愣愣地跪下,又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火光无声地告诉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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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的一切都不是虚幻。
雨声如注,有借风力的雨水,嚣张地扑过去,一下将弥生手中的蜡烛浇灭。她眼前出现炫幻的光彩,五彩斑斓。
弥生很慢很慢地弯下腰,将自己缩成了弓背的虾。
暗哑的哭声沉在雨中。
-
血液所带来的甜美触觉只有短短一瞬,随之而来仍是身体被破碎重组的痛苦。无惨深深地不停地吸气,连一声痛苦的叫喊都发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过去了,还是疼晕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沉沉的,乌云压城,像是将所有的雨水都带来了,吵得叫人心烦。
他身上还是那件沾了血的衣服,气味扑鼻。
以往他只觉得这味道冲鼻,但现在,他竟然有点喜欢这个味道。红艳艳的,带着甜果的香气,甚是好闻。
但一想到这是医师的血,无惨又觉得厌恶起来。
这次能活过来,是他命不该绝。这个庸医,害他忍受如此严重的痛苦,只一刀便结果了他,实在太不解气。
他换下身上的血衣,重又找了一套衣物。此时才发现不对,服侍的下人仆从去哪了?
若他没有醒过来,那些可恶的,不过是在泥潭里挣扎,求着鬼舞辻家族仰活的人是不是就任由他一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的手抓碎了桌角,木屑在掌心落下。
闪电的光将人影拉长,辛夷凑近,仔细看了看,又抬起头,看向少年:“你的病好了?”
“力气变得这么大?”
兴许,不,不是兴许,应该是她出现得太突然了,少年的眼睫带着瞳孔都在震动。
辛夷反省了一会自己,人类的胆量不大,她就这么凭空确实有些吓人。
但是,她在无惨面前常常这样出现,都已经有了许多次的前例,他仍是这个模样,适应性着实不强。
她不走心地拍拍少年的肩,又觉得他眼中的红梅颤抖可怜可爱。这样想来,他适应性不强也并不算是缺点。
才想开口说话,辛夷动了动鼻子,在房中转了一圈,停在无惨面前。
“好重的血腥味,你方才吐过血了?”
不用无惨回答,辛夷已经看到寝榻边上的点点血渍以及一滩血迹。
才吐过血的人,力气竟也会变得如此之大,她到底还是不了解人类。就如同在火中的左大臣夫人,明明已经是命绝之相了,却还能挣扎着喊出女儿的名字。
眼前的少年惊吓过后,坐在了榻边。
他垂下眼,对辛夷说:“方才,我差点以为我死了。”
“身上无缘无故疼得厉害,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我连喊也喊不出来。”
“辛夷。”
少年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脸上惨白的面色更为他的说辞增加了可信度。
辛夷抬手,将灵力送入他的身体。
但是,好奇怪呀,以往她的灵力都是顺畅地流入,现在,他的骨骼经脉在别扭地抗拒,像是一瞬间有了自己的想法,十分排斥外力的干涉。
辛夷托起下颌,疑惑地问:“你之前,是真的快要死了吗?”
26.第 26 章
话一出口,辛夷就知道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她小心眼的巫祝心思敏感又细腻,一定会生出许多有的没的想法。
她换了句话,打算就此将刚刚那句没过脑子就说出的话语带过。
“我感觉你的身体好像不一样了,但又不像是濒死的状态。”
她的手从无惨的肩后下滑到他的眼睛,又将他的长发撩起,去碰他后颈的骨骼。
果然,她的做法十分高明,少年明显没有因她那句话生出别样的心思来,他只红了脸,为她的每一次触碰而轻轻喘息。
这场面有点奇怪,辛夷放下手,也将他蜷曲的长发放下。这头乌黑流丽的头发散落在肩上,辛夷想起一句歪诗,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是真的要死了。”
少年拉住了她的袖子,将她也拉下来,跌坐到他面前。
无惨抱住了她的腰,然后一点一点将这个拥抱拥紧,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求,要严丝合缝,要亲密无间。
“那时我惊醒过来,全身都在痛,好像有人拿着锤子,在一块一块地敲碎我的骨头。”
辛夷感觉到无惨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似乎是想起了之前的场景,身体依然不可抑制地出现生理反应,来保护自己。
她安抚性地拍了拍他。
关于生与死的话题,无惨都很慎重,不至于拿这个开玩笑。
“你不会死的。”
辛夷笑了笑,碧色眼眸下,升起了一点小小的卧蚕。
“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有我的灵力在,你就不会死。”
少年的肩膀轻轻抖动,下一刻,却又更深更紧地抱住了她。
有人在敲门,一声接一声,非常急促,甚至是在拍打房门了。无惨抬起眼,血红的眼中,瞳孔不知不觉变为窄窄的一道竖线,用冰裂的纹路,在红眸里蔓延。
“无惨、无惨大人在吗?”
门外拍打的仆从焦急地在喊,等他终于失去耐心,打算不管不顾,将门撞开的时候。那扇木门被人从里间拉开,黯淡天色下,无惨的脸白到惊人,更显得唇色鲜红。
就像是吮吸了什么鲜血一样。
无惨皱着眉看向那不懂规矩的仆从,唇瓣一张就要说话,那仆从竟然拉住了他的袖子。
少年额角的青筋骤然爆了出来,一甩袖,竟然将那人甩了出去。
仆从被甩了个跟头,灰头土脸,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和流血的手臂,又赶紧过来,跪在无惨面前,不住地磕头。
“请大人宽宥,奴是不得已的。”
“大人您快去夫人那边,夫人、夫人不成了。”
没有落雨,天色仍旧沉沉。这样的天气让他感到舒适,跪在自己母亲面前,无惨实在升不起半点悲伤的情绪。
不过在家主和辛夷面前,他总要做出一点难过的模样,于是敛下眉目,将眼眶红了一圈。
视线的余光,他看到辛夷站在夫人尸体旁,春山一般颜色的裙摆浸在血里。
为什么那滩血,不是自己的呢?
无惨想。
辛夷站着,居高临下地看到夫人灰败的脸色,这灰败中泛着青紫,不像是正常死亡的。
她蹲下来,人死后的生命之火是完全熄灭的,从其中看不出什么来。她不擅长断案,只是那是无惨的母亲。
人类对于母亲的感情极为复杂深刻,这是生出一团血肉,并将这团血肉孕育成人的伟大女性,此后人类生长的每一寸时光,都会留下她的痕迹。
即便之前这位贵夫人想要害死无惨,但是,无惨仍会为了她伤心。
辛夷看了一眼跪下的少年,他眼周的红很轻易地泛起来,在见到他的母亲之后。
辛夷来到他身后,轻轻说:“我闻到了一点草药的味道。”
说完后她又想,或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这样说是不是不近人情了些。按照人类的惯常做法,这种时候应该是安慰,或是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辛夷想,无惨沉浸在悲伤中,这样悲痛的情绪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用时间来消化。
无惨没有说话,在背后的手却勾住了辛夷的衣袖。
“陪陪我。”
他无声地说出出这句话,用鲜红的唇。
在白幡中的家主已然冷静下来,诚然一开始见到夫人的尸体后,抑制不住地怒气不断地涌上来,这其中到底还夹杂着一点相伴多年妻子离去的悲伤。
尽管在得知妻子想要将长子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很是恼怒过一段时间。虽然长子生来就体弱多病,一副名不长久的模样,但终归是鬼舞辻的血脉。
况且长子除了体弱多病,在其他方面可谓是上佳,以继承人的标准来看,他样样都是上乘。且现下来看,无惨的身体逐渐恢复,虽然离不了医师,但短时间内不会丧命。
这样的长子,再与一位名门淑女联姻,能为鬼舞辻家族带来数不尽的好处。可他那昏了头的夫人,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想要杀了无惨,如何不令人恼怒?
所以他将她关了起来,断衣缺粮,是想给她一个教训。相伴多年,他自然也知道夫人的野心,她断不会让自己早早死去。
所以,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他就知道,夫人不会自戕,只会是被人所杀,亦或是得了什急病。
但家主从不信有什么急病,所谓的急病,大多是家族为了掩盖丑闻,扯来的最好用的一块遮羞布。
只是最初的情绪过后,他忽然觉得,夫人死了也不错。他冷静地思考着,走了一个搅得家宅不宁的人,夫人这个位置空下来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那个将夫人害死的人必须找出来,不然下一个躺在那里的人,说不准就是他了。
这才是当务之急。
家主又看了一眼无惨,长子红了眼眶,到底年纪轻,还念着母子亲情。
他走到无惨身边,注意力先被他身上的血迹吸引走。其实那血迹并不多,只在衣摆处有一道,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衣料上的花纹。但是家主现在对血迹格外敏感。
少年顺着的他的眼光去看自己的衣摆,纤长浓密的眼睫下,瞳孔倏然一紧。兽类般窄窄的竖线很快的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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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恢复成正常模样。
“来之前,不巧发了病。”
家主眉间的褶皱深深一条,“现在怎么样?”
“好多了。”
“那好,你守着你母亲。”
家主匆匆离去,无惨仍没有放松,身后的辛夷托起他的衣摆,指尖拂过,那些血迹就消失无踪了。
她想放下时,跪着的少年突然膝行两步,扣住了她的手腕。姿势强硬,扣下的动作却温柔。
“我——”
他眼里更红了,像雪天的红梅又加了层浓厚的颜料,分外楚楚可怜。
那半截话含在嘴里,好久没说出来,少年只又向辛夷重复了一遍,“陪陪我。”
辛夷仰头,看了看天色,她不喜欢这样阴沉沉的天,无惨想必也是厌恶。
“我陪你。”她说。
大户人家的丧仪很麻烦,守灵接客出殡,完整的一套流程下来,非十天半月不能完成。
辛夷在神灵中的年纪尚算小,还未怎么遇到过神灵陨落的情况,唯一见到的就是瑶光归于天地。那时也来了许多神灵,大家只对着瑶光消散之地沉默,并没有人类那许多繁文缛节。
来的神灵中,也只有河伯向她搭了话。
而山民们的葬礼更为简单,往往是黄土一捧,墓碑一插就草草了事,有些人家买不起墓碑,请不了石匠,插上树枝便也算坟地了。只有那富庶的,才会讲究排场,一干亲朋好友到来,给地下的人烧纸,给地上的人送饭,热热闹闹地过一天。
鬼舞辻请了僧侣念经,阴阳师做法,昼夜不分,热闹的动静始终不曾停下。辛夷将大部分灵力都放在了神庙的雕像上,在这边的灵体只存了少少一部分灵力,因此总容易感到疲惫走神。
宾客的谈话声这时候更容易进入她的耳里,他们谈论的是左大臣夫人。
平安京短短一段时间接连死去两位夫人,也是一桩奇闻。但是鬼舞辻这里照例办着丧事,藤本家却草草下葬,这其中的古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那场火也有古怪,左大臣出来了,夫人却死在里边……”
只听了一耳朵辛夷就不感兴趣地低下头,专心喂啾啾米粒。这只胖麻雀自从狠狠撞了贺茂顺平之后,就消瘦下来,恢复成了正常麻雀的大小。
无惨到底体弱,强撑了两天之后脸色迅速差了下来,即便有她的灵力支撑,但身体的损伤不会因此而消失,他被送到了自己房间暂时休息。
辛夷没有进去,她留在灵堂,看着吵吵闹闹的人生百态。
无惨关上了门,仆从被留在外面。这个房间有两天没来,再进去竟有一股陌生的味道。
陈旧、腐烂,诡异地夹杂着一点腥甜,他感到很饿。
少年转到层层几帐后,掀起墨色的帘,两具啃噬了一半的尸体安静躺着。忠治睁着眼,灰败的眼珠还残留着不可置信和恐惧。
无惨看向自己的手,抓握之间,有强大的力量流淌在此。
“原来他并不算是个庸医啊。”
他笑了起来,眉眼昳丽生动。
27.第 27 章
无惨这时才恍然想起,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疼痛异常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人发现,先是伺候的侍女,然后是发现情况不对的忠治。
那时的他疼痛,混沌,看到担忧的侍女,想到的是皮囊下有着鲜活的血肉,这让他的胃无比烧灼,一定要啃下什么来,好好吮吸品尝。
他抬手唤侍女过来,然后咬断了她的脖子。
这个女人临死前的一声惨烈惊叫引来了忠治,这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仆从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少年抹去嘴角的血,以一种人类无法企及的速速暴跳上前,卸下了他两只手。
忠治连刀都拔不出来。
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人类剧痛之下的嚎叫,无惨不耐地啧了一声,扭下了他的头颅。人类的皮、骨、血、肉是无上的美食,他身上的剧痛,烧灼全身的燥感平复下来。
吞吃下肚后,少年不忘将食物藏到几帐后,打扫干净房间。身体的习惯促使他做了这些事情,这种时候他仍然记得辛夷会随时出现在他面前,他不能让辛夷发现异常。
做完一切后,他才带着甜蜜的满意的笑容昏睡过去。
忘却的记忆又一点一点恢复,无惨看着被他收起的尸身,又有些厌弃,已经不新鲜了。
现在他觉得那人依旧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庸医,虽然身体变得不再孱弱,却又添上了茹毛饮血的毛病。太麻烦了,长此以往,总会被辛夷发现。
那个时候会怎么样?
会被厌弃吗?
他的指骨插、进头颅里,带出红艳的痕迹。
庸医,那样被一刀毙命太便宜他了。
他想着想着又暴躁起来,几乎想立刻找到那医师的尸身,立时挫骨扬灰才好。碎裂的纹路在眼中剧烈蔓延,如同碎裂的冰块,将要掩盖不了底下的暗流汹涌。无惨几乎就要出去,岌岌可危的一线理智险险拉住了他。
会被发现的。
少年闭了闭眼,放弃呼吸,再睁开时,红梅温柔。
-
辛夷虽然对宾客的交谈不感兴趣,但奈何他们看上了啾啾,宾客拿来了新鲜的糕点,一面喂着麻雀,一面窃窃私语。
因此啾啾就成了无可挑剔的挡箭牌。
挡箭牌此时没有自知之明,这只胖麻雀,似乎对自己消瘦下来的体型非常不满意,急切地想要重回原来胖嘟嘟的模样。而且,啾啾有着突出的有奶就是娘的品性,于是它毫不怕生地在陌生人手边啄糕点,啄完之后不忘示意宾客,再多来点。
辛夷要被气笑,她蹲在啾啾旁,看这只麻雀什么时候能想起她来。
宾客手中的碎屑簌簌落下,连带着也落到啾啾的头上,它甩甩头,用羽毛抖落。
“左大臣好几日没有上朝,听说伤势也不轻,”
“近几日都是那位代管朝政,不知好起来后,那位会不会主动让出。”宾客说得模糊暧昧。
“都是藤本家族的人。”
“也是有分别的……”
“况且天皇才娶了那位的女儿。”
“尚不满十岁。”
白幡飘动,风送着钟声一同到来,宾客听到钟声,一同起身,手上还有糕点的那位,就将整块糕点一股脑放到啾啾面前。
啾啾叫了两声,欢快地将糕点往辛夷方向推。
家主站在最为靠前的位置,嘱咐仆从去催无惨回来,领命的仆从匆匆跑去。他转身,又看了看外面白衣的阴阳师。
“贺茂家主还在左大臣府中。”
幕僚为难地点头,“自那日失火之后,贺茂家的阴阳师就悉数到了左大臣府邸,至今未出。”
家主摇摇头,叹气:“到底是左大臣。”
没过多久,无惨就和仆从一起回来。他拍了拍长子的肩,想说什么,对上他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兴许是他的眼睛太像死去的夫人,总觉得夫人在透过那双眼睛看着他,格外阴恻恻的。
家主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无惨看着他,疑惑地问:“父亲?”少年抹去指尖的血,黑色丧服下,那点血被完美隐入,看不分明。
家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后退,他刚刚竟然对自己的长子产生了畏惧的情绪。
重新拾起威严的表情,他抬起下巴,说:“送送你母亲。”
辛夷的心莫名一悸,心悸并不是什么好事,不同于胸口那把剑造成的伤痛,这更像是一种预警。
她看向了神庙中,神庙中信徒寥寥,守庙人依旧在打瞌睡,还加了一件衣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天色倒是很不好,极其的不好。
层层的乌云堆积在一起,像是大军临境,只有边缘还有一点天光,有点像神明诞生时的异象。
辛夷眼底流转起奇异的光彩,似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旋涡。啾啾叼着糕点,看向辛夷眼底的旋涡,差点将口中的糕点落下。
她花费了诸多灵力用来占卜,但这项高深的法术辛夷学得不过关,只能隐约看到碎裂的砖瓦和一位被人拖着出去的女子,周遭的场景也不甚熟悉。
白白将灵力投进去,换来一点似是而非的画面。
未来之事终究高深莫测,她这小小的神灵无法窥见。
辛夷恹恹地收回视线,却被无惨准确地撞上。少年冲她弯了弯眉眼,成了浅浅的月牙,他对着她张口,那是辛夷两个字的口型。
无惨太黏人了。
她捞起不知道怎么有点晕头转向的啾啾,顺手也捡起它之前叼的糕点,塞到怀里。
少年看了看一瞬间来到他身边的辛夷,还有总是能在她怀中的啾啾。
畜生。
他弯着眉眼笑。
畜生。
“见不到辛夷我就有点着急。”
他的唇瓣微微开合,很小声地道,“辛夷能不能不要离我太远?”
就知道他现在黏人的厉害。
辛夷掰了掰手指,开始数数,“这几日我一直在你身边。”
她温柔说道:“别不安了。”
那一大片乌云已经来到了头顶,现在连边缘的天光都看不见了。
出殡仍在继续,这种时候,即使天上下刀子,也要继续。
辛夷干脆将自己变幻成啾啾那样的大小,藏到无惨黑色的兜帽中。少年扶着兜帽,脸上却是担忧,“会被晃出去吗?”
辛夷抱着啾啾,摇头说不会。
“我又不是真的和啾啾一样了,又傻,胆子又小。”
可是无惨似乎仍是不放心,一路都时不时碰碰兜帽,确认辛夷还在其中。
辛夷看着天上的奇异的云,抽空想了想无惨,总觉得他现在好像没有那么悲伤了。
人类那样口不对心,辛夷已经搞不懂他是将情绪都咽回肚中,故装不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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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真的不伤心了。
啾啾到了兜帽里就乖得很,比以往更乖,连点心都不吃了。
她拖着腮,即使在无惨的兜帽里,辛夷也能看到抬棺的人,人群都是黑白交加的颜色,倒和天上的颜色有几分相称。这样的云积压在头顶,也不落雨,光是看着就叫人心沉。
兜帽里落下一片纸钱,应该叫做纸钱把,辛夷拿下来,刚好对上想要捡起这片纸的无惨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弯起眼。
身体缩小后才发觉,原来无惨的眼睛很大,其中瞳孔的颜色更为浓郁,细看下更有丹朱的色彩。
纸钱对于现在的辛夷来说很大,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少年拿走纸钱,又将兜帽按紧实了一点。
那日直到晚上都未曾下雨,好似笼罩在整个平安京上空黑压压的云只是空有其表而已,除了遮挡阳光,一无是处。
辛夷从无惨兜帽里下来后,按了按胸口,当日的一次心悸也没再之后发作过,就如同她的错觉一般。
神庙还是一如既往,守庙人很早就关了庙门,躲到庙后的小屋中,他还在门后加了一把锁,像是害怕什么到来一样。
庙里没有一点光线,黑压压的,月色和星光大抵都被云层挡住了,这样的夜晚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但这一次却让辛夷觉得并不好受。
烛火摇晃,晃亮了辛夷的眼。
她在灵堂里,陪着无惨守灵。
少年吹灭了一侧的烛火,回头时,辛夷拨了拨烛芯,疑惑问道:“怎么将蜡烛都灭了。”
“总觉得太亮了。”
他跪坐下来,跪坐处正好是烛火没有照亮的阴影处。
奇奇怪怪的想法,辛夷想着,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对无惨说:“我要出去一趟。”
少年压下眉,面部在一瞬间有了细微的抽动,这样的感觉像是非人的生物在调整脸上人类的面具,格外吊诡。
火光一晃,掠去他脸上的阴影,这样看来又是正常的孱弱少年,素白丧服,弱不胜衣。
“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未等无惨开口,辛夷就先说了话,“我要先出去看看才能放心。”
她莞尔:“我会很快回来,不必担心。”
无惨肯定不会担心自己,辛夷想,她自己反而要担心这个黏人的家伙,正值母丧,明明说好要陪他,她却食言,不知道少年心底要转出多少个念头,拖累本就不好的身体。
想到这,她又觉得出了一丝奇怪,这样繁杂的流程下来,无惨除去在房中休息了一会,竟然也能撑下来。
大概是那位医师的药起了作用。
无惨抬起眼时,没有依恋地攥住她的袖子,非常大方得体,没有一丝别扭地让辛夷尽管去看看。
很是善解人意。
她不放心地摸了摸少年头顶,那把漂亮的蜷曲长发梳理整齐,放到了乌帽中。想再说些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干脆就不拖泥带水,直接出去。
无惨挺直的背在辛夷离去很久后都没有弯下,他只是抬起手,借着烛光看自己的手。
原本苍白修长的手上,薄薄皮肤下是死寂的脉搏,而指尖上,如同鬼魅精怪一般,生出了长长的指甲。
差一点。
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少年喉咙中冒出几声短促的气声,非人非物。
怪物。
28.第 28 章
“那个医师,你们说找不到了?”
家主踢翻了几榻,上面的零碎物件劈头盖脸地洒出去,落了一地。跪在地上的武士被其中一件砸中了脸,也不敢躲避,只能生生受了。
“那医师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能跑多远?”家主焦急地转了两圈,又猛地止步。
他眯起眼,“你确定,夫人是喝了医师送去的药,才走的?”
武士点头。
“把那个送药的人给我叫来。”
弥生被拿着刀的人挟持而走,她跌跌撞撞地,在家主的门槛前还绊了两下,脸上鼻青脸肿,带着明显的血丝。
武士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弥生拎到屋内,压着她跪下。
家主只看了一眼弥生现在的尊容,只一眼就撇过脸去,仿佛多看一眼会让他的眼睛受伤。但不得不问,他有屈尊纡贵地低下头,问这个同鸡仔一般大的女孩,医师那天可有什么异样,让她端过去的药是否加了平常不用的药材。
弥生垂着头,似乎那细瘦的脖颈承载不了一颗头颅的重量,只能垂下来。她一言不发,像个木偶。
家主拥有良好的耐心,但这仅仅是对同他处在平等地位上的人,面对下人,这种低贱之人,他的耐心趋向于零。
他给了武士一个眼神,不说话,就逼着她说话。
武士自然有百样手段对待敌人,如今这手段用在这小姑娘身上,倒是大材小用了。还未等他拔出刀来恐吓一番,弥生却忽然抬起头,眼不错珠地盯着家主。
“医师大人死了。”
她的声音清脆,猛然出声时不免让在场的人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家主皱眉。
弥生漆黑的眼珠盯着他们:“医师大人死了。大人们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武士在呵斥:“你说他死了,有什么证据!”
“我亲眼见到他躺在地上。”弥生缓缓转过头,盯住了武士,“血流了一地。”
“药房里并没有血。”
“有血,有血的!那么多的血,和夫人死时一模一样!”弥生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最后一个字还破了音。
“夫人?”
“医师大人心地善良,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他也愿意教授我医术。那碗药不是医师大人给的,是我下了毒,送给夫人的。”
弥生轻快地笑起来,“只要你们能找到是谁杀了医师大人,我愿意为夫人赔命!”
武士看向家主。
家主已经倦怠地抬起手,武士低头领命,随即就拖着这个疯女人下去。
疯言疯语的,嘴里没一句可信的话,但他还要从她满嘴的疯话中挖出一点真相来。
真是愁人,若是叫他去打斗杀敌,他二话不说,这种刑讯审问实在不是专长。
即便被拖下去,弥生口中仍不停,要让他们查出是谁害了医师。她的叫声尖锐,引起夜间的鸟雀惊飞,本已停歇下来的蝉鸣再度聒噪。
武士不胜其扰:“他不安好心,天道轮回,才叫他死去偿命。”
这句话不知道击中了弥生哪片心防,本来还闹腾的鸡仔姑娘安静下来,又成了木偶一般的人了。
他特意绕过夫人的灵堂,免得叫声惊扰了在守灵的无惨大人,武士将她扔到柴房,被这样一扔,弥生的额头撑不住,立时头破血流了起来。
一张脸上满是血
武士看着这样的她,竟觉得有些凄惨可怜。
-
辛夷先回了神庙,神像好端端地在那边,神庙也好端端地矗立在京郊,就连守庙人,在锁上房门后,也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美梦正酣。
一切都是好端端的,着实不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模样,夜间一片寂静安然。
那一下的心悸真的是错觉吗,辛夷不敢确定。
她在回忆不久之前,在她还未来到这个异世之前,在她去往巫山的神庙之前,是否也有过相似的心悸。
只是茫然,她现在大概回忆起死之前的一些事——如果那可以称之为死的话,具体的细节就是一片茫然。真奇怪,再久远之前的事,她也能记得清楚,偏偏这些与她攸关之事却记忆模糊。
是身死之后带来的后遗症吗?
这样想着,她漫无目的地在平安城里游荡,竟不知不觉来到了贺茂川。
这条江流边上水草丰盛,没有了随处可见的尸体,虫蚁似乎也都销声匿迹,夜风浮动,水波轻晃,自然之景少不了造化钟神秀之美。
她只是在河边坐了一会,不知不觉就已天色大亮。
守了一夜灵的鬼舞辻长子被仆从扶着下去休息,这场丧事搞得府邸乱糟糟的,连无惨大人身边的仆从都消失了两个,管事叹了口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人。
仆从本想要将无惨扶到房内,但是他服侍的大人却指了另外一个偏僻方向。
“不要去那里。”少年的音色低沉沙哑,如同趴在背上呢喃细语。
仆从疑惑地看过去。
脸色泛白的鬼舞辻无惨轻声道:“那里有樱树,看到了不太好。”
云里雾里的话绕得仆从头晕,但是身为仆从,天生就要听主人的吩咐,他依言将大人送到了另一处房间。
扶无惨在榻上坐下后,少年伸手,压在他肩膀上。
孱弱的病人不知怎么生出如此大的力气,那放在肩上的一只手压得他不得不跪下来。
“听话,不要动。”
无惨的手移到仆从的脖颈上,轻轻一动,就捏断了他的脖子。
这样的方式动静小,也不会让血溅出来,不方便收拾。想到这,无惨又恼怒地想起那个医师。
若不是他,他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泄愤般地攥住仆人的手脚,想大力撕开时又堪堪停住。
无惨拍了拍逐渐丧失体温的尸体,他端坐于地上,斯文地撕开这具身体,慢慢尝了起来。
辛夷从门外进来时,从没想过会见到这样的画面,不算血腥,却格外诡谲。天光温柔,云层散尽,那个一直以来依靠她灵力存活的弱小巫祝在阴影中,慢条斯理地享用……人肉?
她按下少年沾血的手,疑惑地贴近,看向他惊恐的眼。
红梅花瓣不住地震颤,几乎要哀哀泣泪。
“无惨?”辛夷念着他的名字,偏过头,小声问,“你在干什么?”
无惨胡乱地抹去脸上的血迹,他脸上本是很干净的,这样一抹,血色胡乱地在脸上横七竖八般躺着,像极了偷吃的狸奴。
不过这个表述应该不太恰当,狸奴再怎么偷吃,也只钟爱小鱼干,不会将豢养它的人类一并叼来吃了。
他抱住辛夷的手,可怜兮兮的,唇瓣开开合合的,很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急得只能攥住她,好似十分无助。
无惨的力气很大。
辛夷垂下眼,看了一眼无惨的手。还是纤细的十指,贵族公子养尊处优,就拥有了春笋一般的指尖,只是上面青筋暴起,那一层薄得似雪的皮肤仿佛要压不住了。
他抓得她的灵体都泛起了疼痛感。
她给无惨的灵力只能维持他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并没有将人体变异得力大无穷的功能。
况且,即使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隔着衣衫,辛夷也能感觉他手指的寒凉。
“你已经像一个怪物了。”
辛夷这样,轻轻地对他说道。
“是那位医师。”少年盯着辛夷,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扭曲成全然怪异。瞳孔边缘的眼白也泛起血丝,像是蜿蜒弯曲的花蕊,密密麻麻们地包围住瞳孔。
怪物,非人的,嗜血的怪物。
“我听你的话,好好地找医师治病。”少年不停地剖析自己,似要将心脏也从胸膛剖开,捧着出来。
“是那个庸医将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他不知研制出了什么怪药,我醒来时就成了这个样子。”
辛夷安静地听着,表情不为所动。
无惨弯着眼尾,感觉是将要破碎的模样,他将她的手伸向自己的脸。
“你看它,它没有变出两双眼睛,也没有将五官错位。它还是好好的一张脸。”
少年的声音放轻了,“它不是怪物,我也不是怪物。”
辛夷这时真的有点怜悯无惨了,他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解,依然徒劳地说着这些苍白的话语,试图把过错推出去,换取她的再一次怜爱。
只是辛夷的表情仍没有变化,看起来无悲无喜,和庙中的神像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无惨怔怔地放开手,没有了他的支撑,辛夷的手就轻轻地从他脸上滑下。
“你不相信我,是吗?”
辛夷弯腰,轻松地将地面的尸体抱起,“我只是觉得,这位丧生的人类无辜。”
她从未想过无惨会站起来,只一下就将尸体从她手上夺走,狠狠地砸向墙面。
“哪里无辜,如何无辜?!”
“他不过是仰仗着鬼舞辻家族苟延残喘的下等之人,如果不是鬼舞辻收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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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予他食物,他早就不知道在哪里死去了。”
“鬼舞辻给了他那么多年的寿命,我现在收回来,有错吗?”
血丝在少年的眼中将要开出花了,灼灼烈烈,将脸色也熏红了,停顿了一瞬,他的声音又软下来,“辛夷……”
少年贴近她,想要咬住她的唇,或者只是单纯地亲吻一下,让她别再说那些伤人的话了。
“你信我。”
他也不知道要辛夷信什么,但是吻上她就好了。
吻上就好了。
辛夷的身体偏凉,大概是处于深山的花精鬼怪,常年带着山林的雾气,她的唇也是凉的。
在碰上的那一刻,他却觉得在发烫。
那不是错觉。
辛夷的唇滚烫,不仅是唇,她的浑身都在发烫。
辛夷疑惑地抬起手,从指尖到手背再到臂膀,碎裂的流光仿佛将时间拉快了一倍,她的灵体再飞速消散。
少年慌张地放开手,下一刻又不安地想去碰她。
“发、发生了什么事?”他慌乱后怕地都打起了磕巴,徒劳地伸手想要捧住流光,将它们重新放到辛夷身上。
辛夷的目光越过他,放到了遥远的京郊。
烈阳高照,蝉鸣高昂,气候炎热,整个地界都被阳光和火焰炙烤着。
她看到守庙人被绑住了手脚,扔到一旁。穿着黑压压武士服的武士和仆从一并从高台上拖下神像,将神像重重敲碎。
周边还有被拦住的村民,俱都跪伏于地,眼中是止不住的惊惧与恐慌。
神像面前的男人,头上还包着纱布,只露出一只完好的眼,凶恶的神情只是透过一只眼就能看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贺茂顺平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上前,贺茂家主拉也拉不住他。
“大人。”贺茂顺平不忍去看碎裂的神像,“这也未免太不敬神灵了。”
左大臣现在连嘴角都提不起来,他只用一只眼,冷冷地扫向贺茂顺平。
“这个什么狗屁神灵,夫人就是信了它才神智失常,将我害成这个模样。”
他眯起眼睛,眼角周围裸露的皮肤依稀可见可怖的凹凸不平的纹路。
“还是说,你也是同谋,是这个邪神的信徒?”
贺茂家主大步上前,押着贺茂顺平跪下。
“年轻人冲动不知事,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还望大人原谅。”
左大臣转过眼珠,见到碎裂的神像还不解气,招手让武士砸得更狠一些。贺茂顺平闭上眼,不忍再看。
闭上了眼,那些敲打摔砸的声音还在耳边,仿佛也要将他的耳朵砸穿。浓重的阴影悄然覆盖,贺茂顺平若有所感地睁眼,左大臣蹲在他面前,递给了他一根棍子。
“若不是信徒,你也同他们一起,将这个邪神砸碎。”
亵渎神灵。
他已经疯了。
贺茂顺平茫然地看向家主。
家主眼神沉静。
年轻的阴阳师惨然地嚎叫,这一声盖过了所有的乱打乱砸的声音,如同寒鸦长鸣。
人类的喉咙,怎么能生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抓住了木棍,轰然砸下。
好痛啊。
为什么神灵也能感受到痛苦?
辛夷已经看不清远方的景象了,她在想,第一次灵体消逝的时候,她的腿被赤豹咬住,她的胸口插上长剑的时候,也是这么痛苦的吗?
那瑶光消散时,全身的灵体寸寸消亡,该会多难受啊。
“辛夷,辛夷……”
眼前的小巫祝几乎要哭出来,眼睛红得吓人。
这样红,反而不像巫山的红梅了。
是更浓烈的桃花,上头点缀着晨露,溪水,火焰。
“我拼不起你……”无惨要崩溃了。
她说不出话了,因为她只剩下了眼睛。
很快,连眼睛都没了。
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动静,屋内静悄悄的,安静得吓人。
门被撞开,管事扑在了无惨面前,结结巴巴地开口:“大、大人,京郊的神庙被烧了。”
“左大臣亲自领了人,将神像敲碎,然后一把火烧了神庙。”
说完话后,他才看清屋内的情状,碎裂的尸体,四溅的血液,还有宛若恶鬼的无惨。
无惨掐住了他的脖子,眼角说不清是血,还是什么别的液体流下。
他歪了歪头,眼珠缓缓转动,定格在了管事的脸上,才低声喑哑道:“你再说一遍。”
29.第 29 章
辛夷从不避讳死亡,也并不惧怕。
大抵是因为死亡对于神灵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话题。神明的寿命本就悠长,沧海桑田对于人类来说已是成百上千年的时间,但这也只是神明打个盹的功夫,顶多这个盹的功夫长了些。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原来她诞生就意味着,瑶光即将身陨了。
同一座山不会有两个神灵。
巫山知晓了瑶光的死亡,才又孕育了她。
生死是无比玄奥的话题,她在短短的连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内,经历了两次。想必巫山这时又有了新的神灵,可惜她不能同瑶光一样,为这位新生的神灵指路。
不过她并没有像瑶光那样博学,相反还将自己搞得一塌糊涂,这样想来,新生的神灵没有她的指路,说不定还走得顺畅些,也是好事。
背着重重一筐食物的农妇坐在树下,借浓荫遮挡烈日。
走了许多山路,她早已汗流浃背,但她并不觉得辛苦,想到将要走到那座寺庙,跪在神子脚下祷告,身上就有了无穷无尽的力气。
不过她现在的模样着实狼狈,就这样进去的话,在神子面前,她怕会污了神子的眼睛。
那是何其瑰丽的一双眼啊,七彩神光全都敛在其中,看到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再凡世,而是到了仙人的地界。
农妇用力擦了擦身上的汗,等着烈日过去,或是来一片云,来遮挡一下日光,好让接下来的路途不至于那么狼狈。
她靠在了树下,辛夷悄悄地回到枝干上。
这是一棵眼熟的绯樱,辛夷第一次遭遇背叛时,醒来发现自己附身在其上。第二次神像俱毁,灵力消散,意识再次清醒时,她又是在这棵绯樱上。
若不是山鬼是天地孕生的灵体,并不是草木修炼而成的精怪,她几乎以为这株绯樱是自己本体了。
但是她不知道这株绯樱是不是以前,在鬼舞辻庭院当中的那株,但是长年生长着的草木所传递过来的灵力是相同的,温和,湿润,像是躺在了温泉当中,整个灵体都是暖洋洋的。
她现在终于养成了拳头大小的灵体,能自由地在绯樱上滚来滚去,也不至于常日昏沉。只是意识清晰起,季候就到了盛夏,没能见到满树樱花,到底有些遗憾。
这株绯樱在生在半山腰上,人烟稀少之地,但是自从被上山人踩出一条山路后,便时不时有人从此地经过。
辛夷一开始见到有人类经过时吓得整个灵体僵在树心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有人狂性大发,将这棵树也砍了。
她实在是有些怕了人类,但是后来,仔细想想,还是自己的缘故,为何将自己大半的灵力都放在神像内,诚然这样吸收香火更快一些,但神像一碎,她的灵体也就跟着碎了。
所以其他神明,都不会像她那么愚蠢,往往只留一丝灵力在神像中,只是用来倾听信徒的祷告,便已足够。
细数古往今来,被人类打碎神像以至于灵体消散的神明,大约也只有她一个了。
圆滚滚的灵体挺了挺不存在的背,辛夷为自己找补,若不是她积攒的灵气不够,对人类出手会减损灵气,甚至严重的会沦为恶神,她才不会被区区几个人类制住。
对,没错,就是这样。
这样排解一通,那些害怕的情绪渐渐也就消散了。倘若传出一个山神怕人类的传闻,实在是有辱,有辱——辛夷仔细想了想,补上了威风两个字。
她又将灵体垂在枝叶上,圆滚滚的一只,正好与农妇正面对上了。
农妇站了起来。
辛夷将倒挂的自己放正了,看到农妇紧张地将一筐粮食重新背回到了身上,再望一望远处,似乎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人影。
离得近了,农妇才看到是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露在外面的,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她这才放下心来,手中的割草刀也松了松。
“万世极乐在上。”农妇拿着刀,双手合十,“我就说极乐教下没有歹人。”
跑过来的女子一下摔到了地上,低垂的视线看到人影和布鞋,惶惶地坐起来,抱住了自己。直到看到农妇的脸,抱着自己肩膀的手才松了一分力气,没再那么紧张了。
但她何止是不那么紧张,衣不蔽体的女子猛然扑上来,抱住农妇的腿,哭着求她救命。
女子生有一副标致的五官,即使脸上鼻青脸肿,但哭起来仍是显得楚楚动人。尤其一双眼睛,像是最清透的泉水一般。
农妇扶着她起来,用自己的衣角帮女子擦去泪水。大约是麻衣粗糙,碰到了女子脸上的伤口,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农妇手足无措起来,小心地问:“你……还好吗?”
女子摇了摇头,说没事。
农妇吐出一口气,“那就好。”她的语调带着浓重的口音,讲的话有些含糊,但所幸女子能听得懂。
农妇指着山上的寺庙,蜡黄的脸浮起红潮,带着无限憧憬说道:“这山上有万世极乐教,最是乐善好施,穷苦人家去了,也能得到粮食。”
“极乐教不分贵贱,只讲心诚。你随我一起入教,也会得到极乐教的庇护,从此,就不必害怕你的丈夫了。”
农妇拉起女子的手,就要往山上走去。这般的狂热,反而让女子退却。
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农妇疑惑地回头,“你不想去吗?”
女子点头又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极乐教被农妇说得这样好,可她心中仍有忐忑。
农妇回过头,“不入极乐教,就得不了庇护,你还想再被你的丈夫抓去吗?”
一听到丈夫这个词,女子就疯狂摇头,眼中登时流出泪来,好不可怜。
农妇扶住了女子,带着她往山上走。
“你别怕,教主和神子都是很好的人,最最良善了,他们不会不管你的。你到了极乐教,就像到了家一样。”
不知道是农妇口中的家,还是农妇的温暖干燥的手安抚住了女子,这次她没有逃避,跟着农妇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去。
辛夷坐在女子的肩上,她的肩上还有破皮的伤痕,血丝凝固了一半,成了痂,另一半却因刚刚的摔倒破了皮,又流出一点血。
女子浑不在意,这样的伤对她来说,还算轻了。
辛夷一屁股坐在她的伤口上,灵体溢出的灵气温柔地在伤口缠绕,渐渐地,止住了血。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了寺庙口。
守庙的人还认得农妇,同她打了招呼,但是跟在农妇身边的女子更能引得他注意。
“这位是?”
农妇说:“她也是一个苦命人,来找极乐教庇护的。”
守庙的男子点了点头,看着衣不蔽体的女子,眼神闪烁。对于男人的目光,女子极度敏感,她徒劳地想用身上残破的衣服盖住露出的肌肤,但仍是捉襟见肘。但好在,农妇很快带她进了寺庙。
农妇将身上背着的食物递给庙里系着围裙的厨娘,双手合十,对厨娘礼拜。
“这是献给教中的食物。”
厨娘接过这一筐食物,对农妇道谢。
这一声道谢让农妇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连原本蜡黄的皮肤都显得有些发亮了。她摆着手说这都是她应该做的,是她奉献给极乐教微不足道的一点贡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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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离开时,农妇的脚步都轻快了,她拉着女子的手,不停地说着极乐教的好处,还有她奉献食物的举动,说,这是净化了心灵。
女子只是怯怯地跟在农妇身后,不敢说一句话,直到农妇带她去见了教主。
辛夷已经换了一个地方,这次坐在了女子的头上。女子有一头极好的头发,发丝又多又黑,但是现在布满了尘土,那发丝就显得枯败。
辛夷跟着女子见到所谓的极乐教教主。
教主生了一副中年男子的模样,看起来和蔼可亲,见之就令人心生好感。他先是对农妇温言,感念她对极乐教的奉献,神子一定会保佑她。
农妇讷讷地问:“那,我可以向神子祷告吗?”
教主宽容地说:“当然可以,神子降世,本来就是聆听信徒的苦难的。”
农妇激动地仿佛心脏都要跳出来,对教主再三叩拜后才离去,到门槛处,甚至还绊了一跤,但这都不能将她眼中的亮光消减掉半分。
女子这一路上都跟着农妇,见到她走也要跟着一并出去,教主温声叫住了她。
“可怜的孩子。”他脸上是悲天悯人的神情,这样的神情,辛夷很熟悉,她的最后一位巫祝常常对着信徒流露出这般神色。
教主朝她招了招手,亲切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大概教主表现得真的过于亲和,女子虽然离他远远的,但似乎已经放下了一点防备,她声音轻轻,细雨一样轻,“我叫做福子。”
教主点了点头,“福子。”
“你一定受了许多苦,才来到这里。”
仅仅只是这一句话,福子满腔的委屈再也受不了,低头痛苦出声。
教主安静地等她哭完,没有对她有任何的举动。
福子的痛哭变成了低低地抽泣和哽咽,他才温和说道:“我知道你有许多委屈,但是来到极乐教,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教主的脸上浮现出宽容的笑意:“我让岚先带你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从教主身后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挽着简单的髻,笑容也是如出一辙的温和。
“好孩子,别怕。”
岚扶起了福子,“来了极乐教,就是到家了。”
福子轻轻地抖了一下,被岚察觉到,她的两只手都放在福子肩膀上,像是安抚。
跨过门槛,再往右侧走,来往的三三两两的人,都是信徒。
福子垂着眼睛,不敢多看,直到眼侧扫过了恢弘的大殿。
她不受控制地看过去,大殿里跪着许多人,有衣衫褴褛者,也有通身富贵者,但都如同匍匐于地的蝼蚁。高高的神台,坐着一个……孩子?
福子停下脚步,又好奇地往大殿的方向走了几步。
怎么是一个孩子?
岚放开手,笑意盈盈地看向她,福子怯懦地又退后半步。
“别怕。”岚走进大殿,朝着福子招手,福子犹豫再三,终究没有抵过自己的好奇心,走了进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带自己来寺庙的农妇,虔诚地对着那个拥有白橡发色的孩子喃喃祈祷。
辛夷站在,姑且算是站,她在福子的头顶,听岚轻声低语。
“那是我们的神子,天生就能与神明沟通。”
高台上的神子,正倾听信徒的祷告,小小的年纪,却满面悲伤,为信徒的苦难流下泪水。
辛夷转身,定定地看向他。
神子还在流淌着泪水,却似乎感受到什么,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那是什么样的神迹。
他拥有着一双彩虹色的眼瞳。
绚烂秾艳。
30.第 30 章
福子盯着他的眼睛,怔怔地说:“他看起来,就像是神一样。”
岚笑着接话:“神子生来就是这副模样,能沟通神明,消解信徒的苦难。”
等了足够长的时间后,岚才带着福子走出去,她看到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不住地回头,频频望向高台上的童磨,就明白,她和跪在下面的信徒一样,一见面就相信了童磨是神子。
只是,童磨怎么也望着她,不再倾听信徒的祷告?
岚走到福子身后,遥遥地看向她生的孩子。
稚龄的孩童乖巧,敛起眉眼,流着泪望向农妇。
辛夷晃了晃身体,随着福子一起到可以称之为澡堂的地方,岚体贴地为福子脱下她身上褴褛的衣裳。
福子捂着自己的身体,不住地退后,岚放开手,为她关上了门。
极乐教似乎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是个家一样的场所,福子洗完了澡,换上了岚带给她的干净衣裳,又被安排到寺庙旁的一排小屋居住,尽管是三人一间的屋子,但对于福子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地方了。
辛夷在屋中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也就离开福子,准备四处转悠一下。
出去后,她才发现,这一排小屋中住的都是女子,但年龄都不过二十,很是青春年少。她们聚在一起,洗衣做饭,打扫寺庙,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这些女子都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朝着大殿的方向低头祷告。辛夷飞到女子合十的指尖上,想听她们在祷告什么。
这些女子,祷告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大致是极乐教为她们提供了庇护,这是一个光明快乐的教会,她们要好好爱教,爱神明和神子,然后传播更多的福音,拯救那些还处在愚昧困顿中的人们。
听起来似乎很正常。
但是辛夷曾有幸,接触过类似的宗教。在第一次去往河伯的府邸时,她曾路过一个山村。
说起来,每次去找河伯都没有什么好事,从这一方面来说,河伯又何尝已不是一个扫把星呢。
辛夷决定,以后要少少想起他,避免破坏自己的运气。
她在那座山村中见到了村民的祭祀仪式。抬出来的神像不过两尺长,面目描画得很细致,但看起来非男非女,也不像神。
村民们抬出了牛羊,还有稚龄的童男童女,一起奉献给了这尊神像。那时的辛夷挡在孩童与神像中央,神像雕刻出来的惟妙惟肖的眼瞳也盯着她。从辛夷现有的记忆中,她不知道在这一处小小的,狭隘的村庄中竟也生出了一位神明。
这里应该是处于河伯的管辖地带,按理说不应该会出现第二位神明,况且她也没有感受到这尊神像中有任何一丝灵力的存在。
再者,若是出现第二位神明,河伯当场就会撕了它。
他从来不是一位良善的神明,同其他神明一样,他对自己的地界拥有着极强的掌控欲。
辛夷默默退开了一些,看着天空聚集起来的乌云,在想河伯应该快到了。
村民中大部分人惶恐地看向天空,但仍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他们将火把伸向牛羊与孩童,孩子被天边的雷声惊醒,看到燃烧的火把,猛然哭闹起来。
这哭闹并不能让村民心软,他们低声默念,口中喃喃,说辞大差不差,在人世的人类愚昧无知,才会承受苦难,到了神明居住的国度,便只有快乐了。
滚滚惊雷一闪而过,村人没有把火把点到柴堆上,天上就劈过一道闪电,正正劈在了拿着火把的村民面前。
他吓得一下就丢掉了火把,火苗吞噬了旁边的草木,幸好倾盆大雨转瞬即下。
河伯抹了一把脸,他第一次出场没有那么前呼后拥,身侧没有美貌的少年男女服侍,就一个人驭水而来。
辛夷记得当时河伯在这个地界下了三天的雨,还用雷电将这个神像劈碎,雷电带来了火,神像连一块残渣都没有留下。河伯格外气愤,燃烧的怒气几乎要从身体里冒出来。
他甚少出现这个模样,辛夷也是第一次瞧见,那蓬勃的怒气翻卷了一下,看着竟有些假。
可见他生气的次数少。
在自己的地界中出现这样不清不楚的神明,还被辛夷看到了,面子上着实过不去。
辛夷回过神,又看向那些女子,她们停下了祷告,笑着在井边打水。
除去奇怪的祷告,奇怪的神子,这里的教徒过得似乎很快乐,仿佛真的被拯救了一样。
辛夷想得头痛。
作为一个球形的灵体,辛夷今天真的耗费太大的精力了,她躺在浣纱姑娘的裙摆上,打算乘着一阵风,回到树上去。
带着干燥的,灼热气息的晚风从瓦片上踢踢踏踏地路过,卷起一些肉眼看不到的尘土。辛夷整个球都显得皱巴巴了,她乘着这场干燥的风,球体上的水汽都被吸走了一般。
所以在经过那一处莲花院落时,落了下去。
吸饱了水后,再等一阵风下去吧。
辛夷窝进莲蓬中。嫩绿的莲蓬,莲子还没长出多少,但已经有了清香。她对上了流着泪的神子,七彩的瞳膜如同雨过天晴出现的彩虹。
但这个类比好像并不恰当,虔诚的信徒还在不断诉说自己的苦难,稚童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说着可怜。他的嗓音未变过声,是孩童特有的纯净。
但如果,他没有流着泪看向辛夷就好了。
辛夷慢慢地从莲蓬处起身,落在了教徒干净的衣衫上。白橡一般的眼睫缓缓垂下,似乎承受不住太多的眼泪。
这是一个非富即贵的教徒,他的皮肤白皙细腻,手指也没有生出任何茧子来,可见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之人也有说不清的痛苦,他跪在神子下,越过围绕着神子的鲜花,伸长了手去攥神子座下浓紫色的坐垫。
他说着父亲的不公,明明他比长子优秀很多,可为什么父亲眼里只有那个不中用的哥哥。
小小的神子走下来,他的手小,只能用两只手一起捧起教徒那紧攥坐垫的手。
“太可怜了,你一定会得到救赎的。”
年轻的教徒望着神子的眼睛,多绚烂的眼睛啊,偏偏这么绚烂的眼睛还在为他哭泣。
他重复着神子的话:“我会得到救赎的。”
“前往极乐,无忧无怖。”
这样的话,从神子口中说出来,满腔的苦闷与愤懑似乎都得到了消解。
神子的手拂过他的衣袖,而后,泪水消弭,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
辛夷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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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了孩童的手中,没有信徒的孩童也照旧坐得端正,他脸上的笑意未消,好奇地看着手中那圆滚滚的灵体。
“你是什么?”
“是精怪吗?”
这时辛夷才知道,这个所谓的神子,确确实实能见到她。如此来说,在沟通神灵这一点上,是没有说谎的。
童磨看着这么小的一个球体,能变换出许多情绪,他将自己的脸也放在手上,想贴近了去观察。
一下子放大的五官在辛夷面前,辛夷被吓得飞起来,从孩童的手上一跃而起。
童磨轻轻地吸气,看着她飞得很远很远,又落到了院中的莲花上。他提着袴,跑到莲花前,随手折下一朵盛开的红莲,双手托着,朝辛夷说:“快下来吧。”
“这里有你喜欢的莲花。”
辛夷自然没下来,孩童说一句软话她便下来,多没面子啊。
她在上空晃悠悠地飘了一会,落到一顶宽大的荷叶上,随着露珠一起滚到荷叶的中心。
童磨跪下来,也不在乎池塘的水会浸湿他的衣裳,脖颈上的多彩珠串骨碌碌垂下来,反射出了一点璀璨的光。
他也不说话了,小小的孩童,以一个极度危险的姿势趴在木道上。池塘上支起的小路,只是由一块一块木板铺就,并没有砌上栏杆,他半个身子悬空在池塘上方,只为了看着辛夷。
辛夷现在可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去拉一个失水小孩子,这会用掉她半条命的。她在荷叶里不舍地滚了一圈后,才飞到童磨拿着的红莲中。
“我对莲花也没有那么喜爱。”
孩童歪了下头,在打量她,好一会,才继续慢吞吞说:“但是,你一下来就落到了荷叶上。”
辛夷呼出一口气,去摸自己并不存在的下巴,该怎么向这个小孩解释,这里香火浓郁,尤其是这一池的莲花,香火尤其的多,而且还是无主的香火。
因此在乘风的时候,辛夷实在抵抗不了灵体的渴求,顺势落了下来。无主之物,就算吸收了一点,也并没有什么妨碍吧。
“我这里有许多莲花,你可以在这边住下。”
童磨放下手中的红莲,又跑去池边,摘了许多莲花与荷叶,将它们一并放在了他的宝座边。莲叶莲花本就硕大,这样一放上,座旁的繁花瞬间失了颜色。
他眨了眨眼,忽然反应过来。
“还是说,你就是极乐神明,因为旁人都看不见你。”
“是只有我才能见到的极乐神明。”
辛夷安静地在享用香火,整个灵体在此时仿佛都有了光亮,如果没有神子在旁边一直说话就好了,听着有些吵。
但当他把什么所谓的极乐神明安道辛夷头上的时候,她飞了起来,在神子的耳边,很大声地说不是。
童磨转过眼,在辛夷面前,放大的眼睛如同琉璃,他的眼里也盛着浓郁的香火,是刚刚那位信徒产生的。
克服了猛然变大的五官对灵体的冲击,她不由自主地将童磨眼中的香火吸收过来。
双眼的香火被不声不响地吸收,辛夷总算没有那么渴求了,连神识都清楚了不少,不好意思与心虚一并蔓延上来。
辛夷咳了两声,轻言温声对童磨说:“我不是什么极乐神明,我是山鬼。”
31.第 31 章
孩童念着山鬼的这个词,睁着眼询问:“山鬼是住在山里的鬼吗?”
辛夷想了想,觉得这个解释也没什么大问题,就点了点头。
对了,现在她不能化形,所以是整个灵体都一起动,看起来就是点头的模样。
“可是,鬼不是你这个模样。他们青苗獠牙,头上生角。”
“我不是那种鬼。”辛夷对着小孩解释,她想了想,此间香火浓郁,化形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于是借着一池的莲花香火,慢慢变化出自己的模样来。
将发上的水珠抹去,辛夷双手撑在荷叶上,“你也可以称呼我为山神。”
这一次,神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眼角残留的笑意,脸上那些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孩童的天真褪了个干干净净。他看着突然出现在池中的辛夷化身,连眼睫也不会震动。
孩童上前,伸出了手。
辛夷赶紧将一片荷叶放到他脚下,才没有让他摔到池塘里去。
这小孩白白生了一双这么大的眼睛,竟半点也不看脚下的路。
童磨跪倒在荷叶上,仍不忘伸出手,去碰辛夷的头发,还有脸。他身量还小,伸着手有些费劲,还是辛夷将大半身体沉在池水中,只露出头与搭在荷叶上的手,才让童磨碰到。
孩童仔细地从发丝摸到脸颊,然后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凉的。”他说。
辛夷掬起一捧水,想要泼到童磨身上,但看到他没有表情的脸,还有穿着法袍端端正正的模样,那一捧水就从指缝间流走,眨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在水中泡着,自然要比寻常人类凉一些。”辛夷随便找了一个借口。
神子应该是疑惑的,只是他的表情仍是一片空白,“我在水中泡着时,也是这样凉的吗?”
有人扣了扣房门,童磨转过眼,还未等他开口,房门就被推开。那位名叫岚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
她看到跪坐在荷叶上的童磨,惊慌地跑过来,只是越近,她的脚步越慢,直到走到木道前,停下了。
“母亲。”童磨空白的五官瞬间生动起来,眼角上扬的弧度,唇边的笑意,十分符合一个孩童见到母亲应有的表情。
他朝母亲伸出了手,岚却不像往常一般抱住他。她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童磨身下的荷叶,然后跪了下来。
“我果真生了一个神子。”岚的眼中积聚起狂热,同那些跪在殿中的教徒一模一样。
童磨看着岚,将伸出的手放下来,他又端端正正地坐着了,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变得如同普通寺庙里供奉的神佛。
辛夷支着头,静静看着童磨。
岚终于伸出了手,将童磨从荷叶上抱下来。童磨的视线极轻地从辛夷身上转向岚。岚并没有发现池水中多了一个人,她伸手放到荷叶上,荷叶自然地顺着手上的力道下垂,池面荡起涟漪。
若是一个普通的孩童,坐在荷叶上一定会当时就摔了下去,只有童磨,只有她的孩子,被神灵眷顾的孩子,才能违反常理,坐在神明喜爱的莲叶上。
“我看到城主府中的少爷又为教中捐了许多钱财。”岚跪坐在地上,将童磨抱在怀里,眼中的狂热夹杂了一丝母亲的慈爱,她以轻柔的语调缓缓诉说,“定是神子化解了少爷心中的苦难,赐予极乐。”
“今日山中的教徒送来了新鲜的蔬果,神子想尝一尝吗?”
童磨看着岚,说想。
岚抱着童磨离开了房间,辛夷从池水中站起,浓郁的香火气包裹着她,让化形不至于因灵力不足消散。但她还是恢复成灵体的模样,在此间游荡了一圈,最终仍是乘着风下山。
即便很想将这里的香火都吸收,香火于人类并没有什么用处,没有神明吸收香火,到了一定时间,香火自会消散。
但到底,这是极乐教聚积起来的香火,辛夷总有些心虚。
樱树的灵力自然比不得香火,但胜在细水长流。辛夷安慰自己,不能同人类一样,喜欢由俭入奢,由奢入俭对于神明来说,算不得什么。
夜间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只下了一会,没有将盛夏的酷热消减掉半分,反而将空气蒸腾得更闷热了。
但是这一切辛夷感受不到,她窝在樱树中,睡了长长一觉,是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唤醒了她。
躲太阳的麻雀树干上跳跃,辛夷的灵体从树上浮现出来,吓得有一只差点从树上摔下。她捞起这只同啾啾不相上下的傻乎乎麻雀,将它重新放在树上。
如果有轮回转世,这只傻麻雀不知投胎了多少回。
醒来的第一日,辛夷就发现这里并不处于平安京,市集上人类的交谈告诉她,距离平安时代已经过了几百上千年,现在是被称作江户的时代。
当时的她是怎么想的呢?
大概是白云苍狗,终有此一遭吧。
而她的小巫祝,也大约同啾啾一般,不知轮回了几遭,纵使他最后成了一个喝血吃肉的怪物,也断不会活几百年。
她想晒晒太阳,只是阳光灼热,没一会儿灵体就又缩回到樱树中。这个世界,是不是多生出了一只金乌?
辛夷扭头想问麻雀,这两只早已拍拍翅膀,叽叽喳喳地离开了。
她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从附近捡起一片宽大的叶片,顶在头上,往深山走去。樱树好是好,奈何直面阳光。她虽然喜爱晴日阳光,但未免也太热烈。
越往深处走,越是人迹罕至,连鸟雀也甚少见到了。辛夷却在寂静的深山中听到细细的交谈声,她探头看了看,她的视力恢复了,因此能见到树下,一对年轻男女在说话。
辛夷知道,少年男女,情至浓时甚至还来过她的神庙拥抱亲吻,宽衣解带。
但是,辛夷又望了望四周茂盛的草木,再情至浓时,按耐不住,挑选的地点也太偏了吧。
很快,喘、息声就在深林里发了出来,蝉鸣似乎也因此停下,只有一两声啁啾鸟鸣衬托。
辛夷收回目光,人类的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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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非礼勿视。
那一对年轻男女结束得很快,辛夷摘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放在口中,一口咬下时她的五官都皱得挤在了一起。
那位年轻男子先一步离开,散着发的少女确是动作迟缓,好半天才整理好。她摘了一片叶插到发中,慢慢地哼着歌,捧着一些财物走出来。
来到辛夷的摘果的树下,少女找出一根长竿,往下打果实,那些青的红的果子簌簌往下落。
但辛夷敢打赌,少女打下来的果子应该全是酸的,因为她刚刚摘的果子,已经是树上最红的果子了,尝到嘴里仍是那么酸。
少女挑了一些好看的果子,放到包袱里,和那些财物一起,这才走了出去。
如果辛夷没有看错,这个少女,就是在寺庙后屋,同福子一起居住的女孩。她想了想,托起少女的包袱,同她一起出去。
少女到达寺庙的时候,日光仍高悬,她先找到了那位名叫岚的中年妇女,将她手上的财物全都交给了岚,自己剩下了那些红果。
岚收下财物,和蔼地对面前这个岁数只有自己一半大的少女说:“神子会保佑你前往极乐世界的。”
少女的面上生出红晕 ,听着岚不停地点头。手上的红果子在她回到住处后分给了一起住的年轻女子,福子自然也分到了一个。
辛夷看到福子已经换上了干净衣物,身上的伤口也好了大半,尤其是脸上的伤好后,露出一张春花秋月般的脸,旁人一见也要会为之失神。
少女将包袱中的红果分给福子后,捧着她的脸喃喃叹道:“你那丈夫简直是猪狗生的,对着这样一张脸也会打下去。”
福子还是羞涩的性格,拿了果子就低下头,只露出白腻的脖颈。
少女拍拍她的肩,脸上的红晕又再度泛起来。
“来极乐教就好了,神子会保佑我们所有信徒的。”
福子在今日终于也有得见神子,向神子祷告的机会,她握着少女给的红果,她不敢多看神子的眼睛,一碰上就慌张地看向神子背后金色的屏风,那里描绘着数朵莲花与莲叶,莲瓣舒张,生出浅淡的红来。
“我是背着丈夫,逃出来的。”福子盯着那些莲花,轻声道,“神子会保佑我不被丈夫抓回去吗?”
没有听到神子的声音,福子终于还是将眼睛转了过来,却看到神子那双流光溢彩的眼中淌下泪来。
明明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神子好像已经明白了她的全部痛苦。
他在为她的痛苦感到悲伤。
福子捂着脸,无法忍受般弯下腰,痛哭出声。她真的太害怕她的丈夫了,如果没有逃出来,她一定一定,会死在丈夫的手下。
福子没有看到,神子流着泪,朝虚空伸出了手。
辛夷想了想,握住了神子充满香火味道的双手。
神子眼中泪如决堤,他握紧了辛夷的手,又拿起身边的莲花。
即便没有开口,辛夷也知道了他无言的控诉,为什么没有住在莲花中?
32.第 32 章
福子哭到几乎要晕厥,才被侍奉神子的仆从搀扶着走出来,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神子的方向。神子敛起眉眼,看不清他彩虹般的瞳孔,但小小孩童的表情仍是悲伤的。
神子将身边的许多莲花都捧到怀里,看着辛夷的眼里似乎又要流出泪来。那些莲花都是新鲜采摘的,还带着充足的水分。
辛夷落到莲花屏风前,看向神子怀里的莲花。她避开神子想听的回答,顾左右而问其他:“这是送给我的?”
神子怔了怔,她问的似乎也没什么问题,这些莲花本就是为她准备的。
在眼前的孩童点头后,辛夷接过这许多的莲花,香火气在其中丝丝缕缕地缠绕,她没忍住,又吸收了许多。
“你说得没错。”辛夷依依不舍地放开这些莲花,“我其实是非常喜爱这些莲叶莲花的。”香火。
“但是神明的居所有一些禁忌。”辛夷竖起一根手指,“就比如说,我不能住在莲花中。”
她又在随意哄骗小孩,若是这一大片香火缠绕的莲花被没有被极乐教占据,她肯定二话不说住下来。但这里供奉着另一个虚无的神明,她住在此地,就有一些寄人篱下亦或是鸠占鹊巢的不好感受。
神子歪了头,似乎是在理解她说的话,然后,悲伤的神色一空,小小的孩童笑了起来,眼弯眉弯。
“神明大人喜爱的住所是什么模样的?”
辛夷没有回答,却凑进来,一手胡乱拿了一只莲花,放到神子手中。
神子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疑惑来。
“神子可否告知我名姓?”
神子的的疑惑层层加深,但依旧如实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童磨。”
辛夷念着他的名字,问他:“你是不是在装着开心与难过?”
童磨的脸上好似空白了一瞬,而后显现出讶异。
辛夷抬起手,孩童并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她扯了扯童磨的脸,碧色的眼眸与他相对。
“现在的惊讶,好像也是装出来的。”
其实辛夷并没有那么擅长洞察人心,可以轻易看穿人类的伪装。但童磨的年纪真的太小了,所以能看出来他表情的不协调。
而一旦觉得不协调后,他的任何表情便都觉得奇怪了。
童磨的手也在扯自己的另一半脸,那些伪装出来的表情一时消失,他空白着脸,问辛夷:“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那些人在悲伤喜悦时,明明也是这样的表情。”
“父亲和母亲说我一向学得很好。”
辛夷放下了手,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称之为神子的小孩有些可怜。
“大约是因为。”她学起了斟酌的用词,“你的这些表情没有带上感情。”
人类或喜或悲的表情,都是源自于内心真实的感受,所以衍生出了哭和笑,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就连神明也拥有。
而眼前这个神子,却感受不到喜悦与悲伤,任何情绪在他眼前都是苍白的一片。
“因为我是神子,所以是正常的。”
辛夷摘下一片莲花瓣,放到嘴里。
“既然是正常的,又为什么要学这些表情呢?”
童磨白橡色的眼睫眨了眨,“没有表情的神明是异类。”
他童稚的声音平缓无波地说着:“人类能接受想象中的神明,但脱离了他们想象的神明,便是异类了。”
对于异类,人类会是怎样的想法?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辛夷手中的花落下来,撒了童磨一头。
童磨拨去落在头上的莲花,见到面前的神明,表情落寞了一瞬。
她好似明白了一点什么,关于赤豹反水,巫祝横刀之事。
辛夷收拾好情绪,她指尖泛出一点灵力,如同一团萤火,泠泠燃烧着。
“你是天生就这样的吗?没有情感,也感受不到情感。”
看在童磨给了她那么多香火的份上,她想试一试,能不能让童磨【恢复正常】,亦或是说,恢复到人类认为正常的程度。
童磨的眼瞳倒映着那团灵力,似乎要将他的眼睛也燃烧成一片翠色。他抓着辛夷的手,慢慢将那灵力放在他眼前,只差些微的距离,就能灼烧到他眼瞳了。
不,不应该说灼烧。
它并不滚烫,也不寒冷,它是没有温度的。
“我生来便是这个模样。”
童磨的眼睛从灵力转到辛夷身上。
“我想试试能不能将你改变。”
童磨询问:“神明不应该是无所不能吗?”
“如果能无所不能的话,这天地岂不是成了神明的玩物?”
童磨不再说话了,从他的眼神里,辛夷可以看出,他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时的他好像才显示出一点孩童的纯真。
“借你吉言。”辛夷学着人类的说话方式,“有朝一日,我真能无所不能。”
“现在——”
她弯着眉,笑眯眯说:“你愿不愿意让我试试?”
那么一团翠色碧绿的灵力,就从童磨的眼中飘然而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甚至可以说,连感觉也没有。童磨下意识地,又装出疑惑地表情,望向辛夷。
辛夷蹙着眉,不死心,又催出一团灵力,这次没有从他的眼中而入,而是从四肢百骸浸入。
良久,辛夷盘腿坐下来,对着童磨说:“你瞧,神明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这是天地自然造就的,神力无法更改,就如同辛夷无法将死去的人重新复活一样。
童磨并没有失望,脸色如常,或者说,他可能也不懂失望是怎样的心情。看着孩童仍然保持疑惑的稚嫩脸庞,辛夷想了想,在掌心变幻出一道彩虹。
她吹了一口气,这道小小的彩虹就从她手上飞到了童磨手中。
孩童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终于定格在笑容璨璨的模样。他握紧了手,彩虹并没有受影响,依旧静静悬挂。
用灵力化做的彩虹,能长久不衰,但终归是个小玩意,除了赏玩并没有什么用处。
但聊胜于无。
尽管辛夷知道童磨现在的笑容也是模仿出来的,不过勉强也是给了她一个正面的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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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没有情绪,你会过得更好吧。”
辛夷重新捡起莲花,原想问童磨一些问题的,但是童磨这样小一个人,每日只知听信徒祷告,就是问了,也问不出什么。
她把所有的莲花都放到孩童手中,冲他笑了笑。
再一眨眼后,童磨眼前就没有了辛夷的踪迹。
天光旋转,夜幕低垂,最后一位信徒离开。童磨长长的法袍垂下来,盖住了手中的彩虹。他想着辛夷今日说的话,其实能不能理解感受到人类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并不是至关重要的事,有与没有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想的是辛夷随手拿出的灵力和变幻的彩虹,一举一动,轻描淡写。
仙人风采。
手中的彩虹凉凉的,但是一握紧,却又是虚无的一片。
童磨的眼珠转动,透过那一层法袍,他似乎能看见底下彩虹的模样。
绘着莲花的金色屏风后,走出一个穿同样法袍的中年男子,他抱起童磨,用自己的脸去蹭童磨的脸。
孩童配合着露出笑脸,发出清脆的笑声。
岚随之进来,见到拥抱的父子这样温馨的场面,反而皱起眉头。
“这样子,哪还有一点神子与教主的模样。”她像是训斥般说出这句话。
教主放下怀里的孩童,转而弯着眉眼笑对严肃的岚。
“童磨是神子,更是我的孩子,父子是天理人伦,更改不了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岚。
“别那么严肃,开心一点。”
岚不明所以地接过教主手中的物什,是一把乌木梳,梳齿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温润,她紧绷的面色终于一点点软化。
被放下的童磨安静地坐着,他看到自己的母亲脸上倏然而现的笑,应该是极喜欢这个礼物。
岚抱住自己的丈夫,笑容让她如同二八少女一样,她攥紧了手中的木梳,眼中看不见其他。按捺不住的心情下,她吻上了丈夫的唇。
童磨彩色的瞳孔倒映着父母接吻的画面,他放轻了呼吸,一息过后,他合上眼。
-
辛夷转了转手腕,无声无息地帮背着箩筐的农妇走上一段上坡路。山上的寺庙敲响了钟声,农妇听到钟声,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辛夷没有随着农妇一同上山,见她进入寺庙,辛夷旋身,往山下走去。
离这座山不远就有一个城镇,她嗅了嗅鼻子,极淡的香火味飘散在空中。
年轻的姑娘手里捏着脂粉,在一条狭窄的小巷中,她将那小小的圆罐藏入袖中。然后,她抹去脸上那点残存的脂粉,依然是漂亮得不可方物的一张脸
走出小巷后,同伴看见了她,叫着福子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就急忙催促着她上山,否则赶不上寺庙的早课了。
福子应了一声,却没有着急走。她拉了拉同伴的衣袖,指了指前方的商铺。
“我们,需不需要买点紫藤花。”
同伴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紫藤花的发音。
福子也同样疑惑了,她轻轻开口,问同伴:“你没听说过鬼的传闻吗?”
33.第 33 章
在福子所居住的村庄,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深夜有恶鬼,会食人血肉,害人性命,所以家家都备了紫藤花,因为恶鬼害怕紫藤花的气味,有了紫藤花,鬼就不会来害人了。
那几日在庙中时时担心丈夫会寻来,福子活在恐惧中,没有关注紫藤花之事,现在见丈夫没有寻上门,心放下之后,福子才发现,偌大的一个寺庙,竟然没有紫藤花。
同伴显然没有听闻过这个传说,她捂着嘴笑:“听起来像是母亲吓唬孩子的故事。”
“福子,你有见过你口中所说的鬼吗?”
福子摇摇头,“见过鬼的人都已经身亡了。”
听起来更像是传说故事了,同伴还想取笑福子将一个故事当真但,是见到福子没有笑的模样,相反却是难得一见的严肃,同伴知晓了她是认真的,于是也就将口中的话咽下去,转而挽起她的手臂,拉着她往那个商铺走。
“那便买些紫藤花,也好让你安心。”不过同伴最后还加了一句,“不过有神子在,什么恶鬼也不敢进极乐教。”
神子。
福子想起神子不似常人的眼瞳与容貌,心中也信了一半同伴的话,但是从小到大听闻的传说已经刻入灵魂,还是有了紫藤花才能安心。
辛夷听到福子说的传闻,并没有像福子的同伴一样,将其不当回事。能流传下来的传说故事,皆是有缘由的,即使也有源头之人看错或认错,但归根到底,也有看错认错的缘由。
福子与同伴所进的商铺确有售卖紫藤花,她用所剩不多的钱财买了些。
待福子离去,辛夷想了想,翻遍全身上下,也找出了一点钱财。那还是左大臣夫人捐的香油钱,不知怎么也被她带了过来。
但此间已经过了快千年,也不知这钱币是否能用。
她提着裙摆进入商铺,同福子一般向老板提出要购买紫藤花。
商铺的老板抬头看了辛夷一眼,隔着斗笠下的面纱,他看不清辛夷的脸,只是瞧这通身的气质,也知晓并不是普通人。
他殷勤地拿出紫藤花,还有紫藤花所做的香囊,向辛夷兜售。
辛夷挑了一枚香囊,又拿上紫藤花,然后将手中的钱币递给老板,语气中难得带了点忐忑。
“能用它换吗?”
老板对着光举起了钱币,他也是颇有见识之人,不然在这样的闹市中,也开不起如此大的一间商铺,在看清这钱币的材质与上头的字后,老板激动起来,连连说能换能换。
何止能换这些,就是将这里的商铺买下也足够了。
辛夷听到能换后就把钱币放下,抱着这些东西出门。
福子与同伴已经离开了这里,想必是在回寺庙的路上。她抱着花,忽然裙角被人扯了扯。
是一个和童磨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他扯着辛夷的裙角,指向辛夷捧着的紫藤花,单纯问道:“姐姐,能给我一些这花吗?”
男孩身上的衣着并不寒酸,应是家中疼爱,所以养成他不惧生人的性格,故能大方讨要辛夷的紫藤花。
辛夷买了许多紫赯花,给男孩一些也无妨。她分出一些到男孩手中,然后问他:“要花做什么?”
男孩稚气地嘟起嘴:“我和妹妹吵架了,她喜欢花,我拿了花送给她,她就会同我和好了。”
辛夷弯着唇笑了笑。
“那就希望你和你妹妹尽快和好。”
兴许是辛夷大方地给予他紫藤花点燃了男孩的好感,又或许是她的祝福让他开心,男孩压下声音,神神秘秘地对辛夷说今夜集市尽头的摊位是他家的,他可以让辛夷免费尝一碗他家的乌冬面。
辛夷眨了眨眼:“今晚有集市?”
男孩仰起头了头,“当然,你难道不是为了赶集而来的吗?”
辛夷没忍住,捏了捏男孩肉肉的脸。
“当然,我当然是为赶集而来。”
晴空披上了一层厚重的绒布,月光便兢兢业业赶到了,只是今日不必它呕心沥血挥洒光亮,人间自是一副灯火重重的模样。
辛夷果然在尽头看到了男孩家的乌冬面,腾腾的热气在火光下上升,模糊了男孩的面容,他在地上蹲着,和妹妹一起玩着手中的紫藤花。而父母在招待赶集的客人。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起先是一声痛苦的嚎叫,但这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开始大家以为只是寻常的玩闹,直到捂着脖子的男人撞到了过往的行人,跌跌撞撞要逃跑。被撞到的人怨声载道,有性情火爆的,要抓住那个人讨说法,谁料他背后忽然覆上一道阴影,紧接着脖颈一疼,有人竟硬生生从他脖子上撕下一块肉来。
惨叫声将蝉鸣都压下来了,这些只在夏日生长活动的生物仿佛也有了害怕的神经,蜷缩在叶片下,不作一声了。
惨叫的男人鲜血如注,很快他的脖颈与身体全是那艳红的颜色,在火光下生出诡异的绚烂光彩。
辛夷看过去,接连咬了两人的那个人,应该算作是人吧,健全的四肢,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看都像是人。只是这个人脸上是癫狂的神色,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仔细看去,他的瞳孔成了细长的一条,更像是兽类的竖瞳。
被咬下来的一块肉在他口中咀嚼,但这还远远不够,那一块肉只是饮鸩止渴的一小杯鸩酒。他舔了舔嘴边的血迹,兽类的眼瞳转动,看向了愣愣看着他都忘了叫喊的男孩。
这样小的男孩,血肉更是鲜美。
那人起身就要朝男孩抓去,以他的速度,自然可以轻轻松松抓住那男孩,只是当他的手将要抓住男孩的脖子时,一股怪异的味道逼迫得他不得不停下来。
那是一股奇怪的,令人厌恶的味道,窜入四肢百骸,如同一根根针一般。要将他的头脑身躯都定在原地。
就是他的停顿,让男孩有了逃跑的机会。
没关系,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东西想,这里有那么多人人类,随便抓一个就能饱餐一顿。
人群四散着,摆摊的人也纷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但慌乱的场景中,总有人被绊倒,被推开,摔倒在地的人哭着,求别人拉他一把。
面前伸出了一只手,白净纤长,指尖缀着嫣红的色泽,像是樱花瓣在上面流连。这是女子的手。
但这个时候,无论是男是女,于他而言就是救命稻草。他慌乱地想要抓住,却见戴着斗笠的女子身后,那个鬼一样的生物扑上来,他喊了一声,身体里此时也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摔伤的腿感觉不到疼痛,竟也能支撑着他逃跑。
辛夷轻巧地转身,单手就制住了那人的攻势。只是斗笠不牢固,被他掀飞了。
辛夷看着飞出去的斗笠,那并不是她的灵力所化,而是真实的竹编斗笠,就这样被甩出去,太可惜了。
在她手下挣扎的人看到她的视线往斗笠而去,自觉是个杀死对面的好时候,但是他动弹不得。那一只手看起来弱质纤纤,却能牢牢压住他。
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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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类压住,他怎么能被一个人类压住了?!
不甘与愤怒一瞬间涌了出来,辛夷回头,看见手下的人大声嘶吼,指甲锋利,两手乱抓时,刮起了一阵古怪的风。风声凛冽,力道大得周边的植物都被连根拔起,辛夷后退了几步,那人趁机挣脱。
挣脱后他没想着逃跑,只嘶吼着朝她冲过来,速度很快,快得出现了残影。辛夷转头,又伸出了手,但是有人比她更快,是穿黑衣的武士,他手中的刀在火光下闪出雪亮的光。
一刀划过,那个不人不鬼生物的头颅就被砍下来了,咕噜噜滚到辛夷脚边。
辛夷放下手,看着那个头颅和跪倒的尸体,他身上也流出了血,鲜红的,可是很快,那些血连带着身体,就如同被火焰燃烧后的灰烬消散。
地上很快就变得干净,连一滴血都没有留存下来。
“那是什么?”辛夷看向握刀的武士。
武士着黑衣,却有一头和火焰相似的发色,眼睛很大,看起来,看起来像一只鸮?
“那是鬼。”武士握着刀转身,说话的声音也很响亮。
辛夷蹲下身,拂过尘土,泥土是干燥的。
“鬼是什么?”辛夷喃喃地问道,她想起了福子的话,这话与眼前武士的声音重合起来。
深夜有恶鬼,以人的血肉为生。
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用白布蒙着脸的人,穿梭在其中,被鬼咬伤的人被他们抬上担架。
武士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人,他对辛夷说,那些被咬伤的人会得到好的救治的。
“他们会变成鬼吗?”辛夷忽然想到这个可能。
武士严肃地摇头,“只有得到鬼王的血的人,才会变成鬼。”
顿了顿,武士又对辛夷说道:“鬼惧怕阳光,所以白日不必担心鬼会杀人,到了晚上,鬼才会活动。因此,如果没有必要,晚上能不出门便不要出门。”
“但是。”辛夷抬起手,“如若晚间没有人烟,这样热闹的集市便没有了。”
武士看着散落一地的狼藉,总上扬的眉好似微微垂落了下来,可是很快,他又振作起来,声音高昂。
“没关系,等我们杀光鬼就好了,没有了鬼,大家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武士说得热忱,像是什么触手可及的梦想一般。
他看了一眼天上黯淡的月光,问辛夷家住何方,他送辛夷回家,以防还有鬼出现。
辛夷没有说话。
那群蒙面的人的身手很快,推倒的木车,散落的食物都被他们一一规整好,一片狼藉很快变得井井有条。火光不再燃烧,月色就显得稍微明亮了一点,但仍显得清冷,霜似的覆盖在辛夷身上。
“大人。”她学着当地百姓用词称呼面前的武士,“普通的鬼是鬼王给予血液产生的,那鬼王是怎么产生的?”
她以为武士不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能对她宣之于口。因为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
辛夷站起了身,对着黑衣的武士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武士也算是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他将恶鬼斩于刀下,头颅断裂,躯壳分离,也挽救了赶集的百姓。
夜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吹拂过来,显得清寒。它将辛夷的披帛吹起,那雀梅般的披帛,将将要碰到武士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发丝。
武士终于开了口。
“他是千年前诞生的怪物。”
“屠杀了满门官宦。”
34.第 34 章
鬼王原也是平安时代的贵族公子,因生来就带病,就格外渴求健康的身体,阴差阳错之下,他服下一位游医的药后,就成了世上的第一只鬼。
鬼同人相比,拥有强健的身体,断肢复生的能力,有些强大的鬼甚至还拥有诡异的术法,雷电水火也能被它们玩在鼓掌之中。它们也没有人性这种东西,鬼王成为鬼的那一日,就虐杀了平安京高官一门。
不仅仅是那位高官,与那位高官同样姓氏的家族也没被放过。
鲜血和断肢四散在庭院中,白墙上横生血渍,像泼了一盆丹砂上去,绘就艳丽红梅。那日平安京的朱雀大道上,乌鸦久久盘旋,腐烂之味经久不散。
天皇派遣了阴阳师与武士前去捉拿,俱都被他一一杀了。自此之后,世间就很少见到鬼王踪迹了。
但是鬼王拥有奇特的能力,只要得到他血液的人能活下去,就会变成新的鬼。世间的鬼慢慢增多,也就有了鬼杀队这一个组织。
他们以杀鬼为己任,让人间没有那么多因为鬼而悲欢离合的惨案。
听完这不算短的故事,辛夷只觉得故事中的主人公十分耳熟。体弱多病,身患顽疾,因医师之药而变成茹毛饮血的怪物,与她的小巫祝极为符合。
“大人见过鬼王吗?”辛夷问。
武士摇摇头,“从未见过,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辛夷又点了点头,按下飘起的披帛。袖中的紫藤花掉落了出来,武士捡起紫藤花,疑惑的视线从紫藤花挪到辛夷身上。
“……多谢?”辛夷伸出手。
面前的武士愣愣的,傻傻的,攥着那紫藤花没有松开。
辛夷的手都举僵了,武士才开口:“你身上有紫藤花,鬼为何还会攻击你?”
辛夷好心地提醒,“或许,应该问问那只鬼?”
她也好奇,按照福子所说,鬼害怕紫藤花,但是那只鬼依然不管不顾地朝她而去。
兴许,是她身上那身灵力幻化的衣物拥有绝佳的隔绝气味的作用,将紫藤花的味道完全阻挡住了。
武士将紫藤花放到鼻下嗅闻,确确实实是紫藤花没错,他还能闻到有些生涩的味道。他不由地看向那只鬼尸体消失的方向,难不成他已经进化成不惧紫藤花的鬼。
但是这样的鬼,起码拥有上弦的实力,断断不会被他一刀斩下。
武士想了许久都想不出头绪来,才发觉他将辛夷的紫藤花拿了很久很久。他尴尬地递回去,却在半途硬生生止住。
他拿了那么久,再把它还给一个姑娘,未免有些轻佻。
“我、我再买新的还给你。”
“不必。”辛夷抬起袖口,紫色的花瓣在袖口显现,“我这里还有。”
她转过身,又想起什么,偏过头,问武士:“可否知道大人的名姓?”
武士扬起眉,格外地意气风发。
“我姓炼狱。”
辛夷颔首,“那么炼狱大人,我们有缘再见。”
她拾步而走,炼狱想追上去,这样深的夜晚,他实在不放心让一个刚刚遭受鬼的攻击的姑娘一人离去。
但是,她走得太快了。明明影影绰绰才前行了几步,可是炼狱冲上去才发觉,她已经离自己有数丈之远了。
炼狱抓着自己金红色的头发,苦恼又忧愁地想道,她会不会是鬼?
可是,手上的紫藤花又让他否定了这个猜测。即便鬼进化到了不惧怕紫藤花,也不会将这种天生就克自己的植物带在身边。
纵使是鬼王,也没有这种兴趣爱好。
-
辛夷落到莲花池中,这地方的香火依旧旺盛,她懒洋洋地打了个滚,才想起是否要知会一下主人。她捡起剩下的紫藤花,感知了一下童磨的方向,就来到他房间。
孩童睡得正熟,眼睛嘴巴都乖巧地闭上,脸上的婴儿肥肉嘟嘟的,看起来比她今日见到的男孩还要再可爱一些。
辛夷忍住了在他脸上抓一把的冲动,把剩下的紫藤花放到他枕边。
既然今日在附近发现了鬼,难保这种生物不会像蟑螂一样,发现了一个就有一窝的存在。
紫藤花能防鬼,便当她吸收香火的代价吧。
辛夷愉快地单方面促成了这笔交易。
她轻巧地离开房间,想再回到莲花池中,夜风中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动静,是住着年轻女孩那一排的小屋里发出来的。
辛夷抬起头,眼中泛起一点碧色的雾气。
小屋中没有一丝光亮,全都熄了灯。身边紫藤花的味道依稀,但除了这种味道,还有夹杂着像是栗子似的一缕气味,断断续续的是人类粗重的呼吸。这一瞬间,辛夷知道了屋中的人在做什么,低下了头。
她念着非礼勿视,想重新回到莲花池,只是还没走出一步,又顿住了。
混杂在人类情欲中的,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原先不会在意,但是今晚才经历过,对于这个味道可谓是熟悉。
几个瞬间后,辛夷听到了擦刀的声音,那声音温柔细腻,轻不可闻,她在樱树上落下。这是那株给予她重生的樱树,连枝条也会亲昵地触碰她。
着紫色蛇纹马乘袴的武士在用细布擦拭他的刀,月色下,他的刀映射出凛凛的寒光。
十分美丽。
她踢踢脚,对着紫色蛇纹的武士出声。
“你是鬼吗?”
武士倏然抬头。
辛夷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
她看到了六只眼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算是造物主的奇迹?
下一秒,凛冽的寒光映在她脸上,辛夷从树上跳落下来,又施了术法,护住这颗樱树。
“动手归动手,可别害了草木,会遭报应的。”
她严肃地对着有六只眼睛的武士说话。
武士蹙起眉,他的眉毛纤细,除去那骇人的六眼,五官可以说是秀丽,甚至有种女孩的精致感。
“你——”
辛夷很有耐心地听他说话。
“你可以。”
可以什么?未等辛夷想明白他语句的含义,武士已经双手握刀。
似经文的低语声。
“月之呼吸·壹之型。”
“宵之宫。”
有弦月乱舞,呈圆弧状凌厉地逼到辛夷面前,她起身几个跳跃躲过了这场攻势,还未等喘息片刻,紫色蛇纹的武士逼至眼前,手中刀高举,朝她重重劈下。
辛夷的身体如朝雾,轻柔地消散,又在另一处聚集。
她抬起手,灵力是柔软的绳索,在武士身上一圈圈缠绕。草木有灵,开始疯长,尖锐的草也割破袴,却没能在皮肤上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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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点痕迹。
“定。”辛夷轻轻地唤了一声。
武士连同他的刀一起,定在了原地。
六眼的武士低头看着捆住自己身体的绳索。这不是普通的绳索,否则他可以轻易挣开。
眼前的人类拥有奇特的能力,就好似强大的鬼拥有血鬼术一般。
武士终于停了下来,辛夷歪着头,好奇地观察了一番。
如果除去那六只眼睛,武士看起来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等到武士蹙起的眉将都眉心挤压出了一道痕迹,她才开口,和之前一样的话。
“你是鬼吗?”
月色清皎,莹莹地将两人笼在一起。
辛夷的指尖碰到他眉心浅浅的褶皱,又去抚摸他在最上头的眼睛,就那一个瞬间,她猛然收手往后跃了一大步。
灵力幻化的绳索点点消散,氲成流萤的形状。
武士砍下了自己,不知他怎么拿的刀,又是怎么对自己下的狠手。但是四肢残缺的六眼武士拥有极强的再生能力,眨眼间,残缺的断肢快速生长,他又变成一个完好无缺的人了。
刀飞回到他手里,辛夷的后背靠上树木,见到武士的六只眼睛齐齐地对准了自己。
她冲着武士笑了笑,眼中碧色闪烁。
“看来是真的了。”
平地忽起了大雾,山风随之而起,呼啸席卷,却吹不走大雾一点。但它能吹动立在此地的武士,辛夷加了把劲,那狂风力道很足,将六眼武士吹了很远。
她将他吹到深山老林,完全没有人烟的地方,已经完全没有了维持身体的灵力。
到底是才醒来没多久,她现在比山精花怪强不了多少。
若是、若是换成以前的她,这样的一只所谓的鬼,她肯定让他活不过一息。往昔峥嵘岁月终究不可追,辛夷也只能缅怀一二。
她深深地叹气,整个灵体都微微颤动起来。
忘了,她现在变成了灵体,叹气是要全身一起使劲的动作。
天际出现了熹微的光线,云层是蟹壳青一般的颜色,与远山融合在了一起。辛夷回到莲花池,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只是没想到,迎面正撞上了穿着法袍的童磨。
“山神。”
他仰起头,手中紫藤花的味道弥漫,对着眼前小小的灵体说道。
“你怎么又变成了这个模样?”
如果辛夷这时有手的话,应该会竖起食指,在唇边摇了摇,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摇头晃脑说出两三句不可说、不可说,那便很有神棍的味道。
可惜她现在只是一个灵体,灵体只能憋屈地停留在花瓣上,将话语传到他的脑海中。
“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童磨的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
尽管知道他是根据语境表演出来的惊讶,这小孩还是带给她极高的情绪价值。辛夷想摸摸他白橡般的发丝,又发现自己没有手,只能气愤地落回花瓣中。
“那,我给你更多的莲花,山神是不是能更快地恢复过来?”
辛夷很用力地点头,不过想过之后,又对他说。
“你将我放到莲花池中就好了。”
七彩的瞳孔盯着她,距离似乎变得越来越近,花瓣抵着脸颊,他脸颊上露出一个柔软的笑,红润的嘴唇轻轻说着好啊。
35.第 35 章
只要再靠过来一点,再有一丝丝距离,童磨的唇就要亲吻到她了。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落在紫藤花瓣上的辛夷,哒哒地跑到莲花池,小心地将她放到池中。
剩下的紫藤花被他收拾好后,放到了座位旁的繁花中。那许多的花,拥拥簇簇挤在一起,即使没有特别的排列搭配,天然就瞧着热闹灿烂。
小小的神子又想到什么,提着宽大的,绘有条纹颜色的袴回到池水旁,对还漂浮在水上的辛夷问:“为什么要送我紫藤花?”
今日他一醒来就看到枕边的紫藤花,童磨当时就有一种奇异的直觉,那是山神送他的花。
紫藤花的味道其实并不好闻,但这是山神送的,好像也可以忍受难闻的味道和有些衰败凋零的花瓣。
辛夷被香火味包围,舒服地几乎要晕过去了。
不过香火的主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同她说话,这勉强可以忍受,她打起精神,放大了声音对童磨说。
“这是可以保命的东西!”
一夜之间在这里碰到两个鬼,让辛夷很难不怀疑此地是不是被鬼王洒下许多血液,成了鬼的聚集之地。
童磨不明所以,他回去,摘下一片花瓣,放入口中。
苦的。
但吃下去就可以保命了吗?
一只手从他面前摘下花瓣,童磨转过头,同样穿着法袍的父亲揽过他,学着他的样子将花瓣放入口中。
“怎么突然吃起了花?”他问,“好吃吗?”
年幼的神子怔了短短一瞬,而后摇头。
“自然是不好吃的。”
教主笑了起来,眉眼都舒展开,看起来很是开心。
童磨不知道为何父亲会那么开心,但这并不妨碍他随着父亲一起笑。他趴到了父亲的胸口。
父亲身上有晨起洗漱的清水味道,但是童磨的鼻子很灵敏,他还闻到了藏在清水下,若有似无的,比紫藤花还要难闻的生涩味。
他抬手轻轻挥了挥空气,并不在意。
-
黑死牟握紧了手中的刀,那股诡异的风竟然吹动了他,将他弄到这满是山林之处。自从成为鬼之后,很少有人能从他刀下逃脱,除非是他那天赋异禀的弟弟。
又想起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黑死牟的唇抿成一条淡薄的直线,正中的眼珠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手中的刀扬起,面前的树林倒下了一片,树桩上有整齐的缺口。
他身上,紫色蛇纹的马乘袴纹风不动。
脑海中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黑死牟?”
那声音天然就有一股贵族的腔调,从一开始,黑死牟便不喜欢他这样说话。只是这样的小事,黑死牟不会说出来。
“你在哪里?”
落下的树木激起阵阵尘土,那些细微的尘粒在六眼前分外明显,武士垂下眼睑,开始慢慢擦拭手中的刀。
“出了一点意外。”不同于出刀的速度,黑死牟的语速有些慢。
“意外?”
“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类。”
一阵寂静的沉默。
黑死牟补充了一句,“不是鬼杀队。”
刀终于擦好,收拢入鞘。
“那只鬼确实引来的鬼杀队,领头的人,是个柱。”
脑中的声音嗤笑了一声。
六眼武士仰头,望着越来越黯淡的月光,“我本可以将他们都杀了,但是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类。”
这个人类不会剑术,没有呼吸法,也不是鬼。
“我记得,你是个强大的武士。”
“不要让我失望,黑死牟。”
-
辛夷睡得很沉很沉,这里有旺盛的香火,能很好地修补她的灵力,她几乎就要一睡不醒,若不是想到再睡下去可能要吸干这里全部的香火,才勉强凭着理智醒过来。
她听到了人类絮絮的抱怨,一粒麦子,一个果实的争执,父母朋友之间的纠葛,金钱与工作的无奈,全部的全部,都倾吐给坐于繁花中的神子。
他们渴盼于去到极乐世界,将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神子身上。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天下的神庙,都是人类倾吐心声得场所,在这里,人类能将所有不顺不幸不堪之事全部托盘而出,希望神明能帮助他们摆脱不幸。
但是,现在倾听他们的只是一个稚龄孩童。
所以这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感受,好似成年人把所有的苦难都倾倒在了连身量都为长成的孩童身上,他们得到了解脱,孩童却只能被迫承受着。
她捡起池中一片荷叶,之前用于栖身的紫藤花早已凋零陨落,不知去到了哪里,只有根系扎在此处的荷叶莲花依然盛放。
待人群走尽,她将童磨的法帽摘下,手上的荷叶放上去。
童磨很乖,一动不动任由她施为。
待将这一些做好=好后,童磨才问:“山神已经恢复好了吗?”
童磨这幅模样着实可爱,如果把身上的法袍除去,兴许会更可爱一点吧。
辛夷托着腮,熟练地敷衍童磨:“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果她能把方圆百里之内的香火都吸收干净的话。
“这几天。”辛夷估摸着自己应该也才睡了几天,“你们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什么样的事才算是事故?”
“就比如说。”辛夷压低声音,语调一下子变得阴森森的,“死了人。”
童磨的表情没有变化。也许这个是他的知识盲区,他有限的生命里,没有人教他在这样的场景下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辛夷收敛起了眉眼,不再用那装腔作势的语调。
“父亲母亲都好好的,信众也都好好的。”
“一切都是好好的。”童磨小心地抱住头上的荷叶,挪动双膝,来到辛夷面前。
既然这样说的话,想来那只恶鬼没有再来造次。
辛夷想着,就见到童磨把手从头顶的荷叶放下来,在宽大的袖子里掏啊掏,把手掌大小的彩虹掏了出来,尾端还垂挂着枯萎的紫藤花。
“山神送我的礼物。”他还未说完,就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已经花瓣蜷缩枯黄的紫藤。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仿佛不知道草木四时总有凋谢的时刻。
辛夷把那枯萎的紫藤花褪去,用灵力重新幻化了一朵,学着童磨的手法,把它系在彩虹的尾端。
“这样它就不会变了,和彩虹一样。”
童磨拍了拍手,然后想到什么,将彩虹连同花一并抓到手里,膝盖却往前一挪再挪,已经要到辛夷的怀里了。
辛夷不明所以,但还是将他抱了起来。
童磨弯了眼,他仰起头,伸长脖颈,要去亲吻她的脸颊,亦或是唇。
辛夷的手指抵在孩童红润的唇上,温热的,有热气的唇,似乎要将她的手指也烘热了,有些痒。指尖不自然地弯曲了一下,不过也只有一瞬。
“你要做什么?”
辛夷轻轻地问。
童磨白橡的发丝垂在耳鬓,他乖巧地说:“要亲吻。”
“山神给了我礼物,所以我要还给山神亲吻。”
辛夷皱起了眉,“你从哪里学来的?”
童磨顿了一会,再出口时咬字很轻,“父亲和母亲便是这样的。”
真是一对不着调的父母,即使辛夷对人间礼仪也是半懂不懂,却也知道亲吻是亲密之人才能做的事。
“你可以和我说谢谢,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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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
辛夷头疼自己又开始教养孩子,而这个孩子的年龄比无惨还要小。
好在这个孩子虽然感受不到情绪,行为也像是一板一眼设定好的,但是他很乖巧。
小小的手攥着彩虹,童磨退了开来,向辛夷说谢谢。
辛夷又觉得他可爱了,所以她蠢蠢欲动地将童磨头顶的荷叶扒拉下来,盖在他脸上。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小孩,就这么乖乖任她施为。
辛夷将荷叶摘下,看着翠绿荷叶下的孩子,脸上笑眼弯弯。
她不再捉弄了,看起来就像是在欺负小孩。
神子的座位旁依旧繁花似锦,似乎永远不会凋谢。
“你日日坐在这里,听信徒祷告倾诉,会不会觉得——”辛夷想了一会,没想出合适的词,只能用笼统的累来代替。
你会不会觉得累?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母亲说,做应该做的事是不会累的。”
“我不累。”
辛夷哑口,童磨好像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累。她抬手,摸了摸他一头白橡的发色,很柔软。
孩童在她手底下蹭了蹭,笑容甜美。
忽如其来的一阵响雷,闪电挂在云端,天气陡然阴沉下来。隆隆的雷声一阵接一阵,辛夷感觉到手底下的孩童忽然抱住了她的腰。
她低下头,看到童磨已经埋首在她腰上,辛夷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像是害怕的模样。
但是不懂累的孩子,会懂害怕吗?
她生出了这样的疑惑,可是抱住她腰的孩子,只是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
大门被推开,伴着轰隆的雷响,身上沾着雨水的岚走进来。辛夷随之回头看向她。
岚看到做着奇怪姿势的童磨,她抹雨水的动作顿了顿,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走向童磨。
“童磨。”岚的声音温和,她身后的闪电也配合地哑声,只现出了光影,她跪在童磨身边,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孩童磨蹭着抬起头,见到岚,又松了手,扑到了母亲怀里。
他看着辛夷的眼睛,对母亲说:“我在拥抱神明。”
岚问:“神明在哪里?”
童磨的手指向辛夷。
岚的眼里,那里只有一片虚无的空气。
“她看不见我。”辛夷对童磨说。
童磨歪过头,转动眼珠,“所以母亲并不受神明喜爱,是吗?”
岚的身体僵硬了。
“你这孩子。”她抱着童磨的手劲大了一点,脸上的神色也随身体一起变得僵硬了,“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窗外的雷声在沉寂一段时间后再度响起,这一回来得更猛烈了,似乎要将天都打破。
岚说完这一句之后,抱起童磨,往外面走去。门外的雨不小,雨水已经溅到了回廊。
童磨问母亲,要去做什么?
“去见我们的教主大人,这几日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童磨嗯了一声,乖巧地趴在母亲怀里,可是他抬眼见到在雨中的辛夷后,又眯起眼睛无声地笑。
岚抱着童磨,叩了叩门扉。
里间没有动静。
她一面疑惑地说着这么大雨去了哪里,一面却小心地推开了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里面还是安安静静的,似乎真的没有人在。
岚却闻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气息。她放下童磨,叮嘱他不要出声。
童磨点了点头,却在岚转身的时候,主动握住了辛夷的手。
岚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
果然,在内室,就听到了细细私语声。
36.第 36 章
“我好像听到了声音。”
“是外面的雷声吧,你害怕了?”低沉沙哑的男声在说完后还笑了一下,倏忽变得轻柔甜腻,“胆子好小。”
女声便不说话了。
辛夷带着童磨绕过屏风,这个距离,就足够看清内室的场景了。
教主脱下了他那身象征着地位的华丽法袍,穿着寝衣抱着一个女子,脸贴着脸,耳鬓厮磨。
他还在逗弄着那个女子,“这么胆小,是怎么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女子这时抬起垂下的头。
“你、你……”两个你之后,她的声音低下来,微不可闻,“你和我说,只能以这种方式我才能住在庙里,得到极乐教的庇护。”
辛夷看清了她的脸,非常漂亮的一张脸,婉约多情的眉眼,是那个叫做福子的女子。
而岚早已经忍不住了,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柴刀,走到了床前。
福子已经发现了岚,她慌乱地从教主身上下来,胡乱地拿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可还是露出了白皙的肌肤。
教主就没有福子那样的羞耻心,他不慌不忙地下床,但是当眼神定在岚手上拿着的柴刀上,也还是忍不住愣了愣。
“岚。”他温和地叫了一声岚的名字,又看到屏风后的童磨,尽量用最柔和的声音对岚说,“怎么还带神子来这里?”
“童磨。”教主喊了一声童磨。
“父亲母亲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你先出去好吗?”
回应他的是岚手上的柴刀,一刀先劈向福子。
福子痛苦地喊了一声,她的肩膀鲜血直流,连被子都拿不住了。
此时教主也维持不住温和的假面,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惊恐,他看向岚手上还滴血的柴刀。
溅起来的血落在了岚的脸上,她看起来如同恶鬼一般。
岚握着柴刀的手上,青筋都蹦了出来,她一句一句慢慢地说道:“我还在奇怪,这几日你总是不见人影,匆匆来匆匆走。还以为是教中事情太多,将你绊住了。”
“没想到,却是忙到女人床上去了。”
岚冷漠地看着还在哭泣的福子,“你被你丈夫殴打,实在忍受不了逃出来。”
“现在,你是忘了被殴打的伤痛,看上了别人的丈夫吗?”
“你怎么知道,他之后会不会比你丈夫打你打得更狠?”
教主听着岚说话,没有往心里去。
这样在女色上沉迷的事情,他之前也有做过,他的妻子原谅了他一次两次,想必也会原谅他三次四次。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这次拿了柴刀,应该是气狠了。刀到底是伤人的东西,教主想着,趁岚说话时,夺走她手上的柴刀。他才伸出手,岚就察觉到了,中年妇女的身手格外的敏捷,岚迅速回身,手起刀落,又砍了教主一刀。
这下,哀嚎的人又多了一个教主。
福子依旧倒在床上,这一道伤口让她痛得不停地抽气,她艰难地用衣物缠住流血的伤口,可她没有力气,血还是浸透了衣物。
面前投下浓重的阴影,岚拖着刀,已经不再是带她拜见神子,替她洗漱的温柔模样了。福子真的感觉岚会杀了她。她忍住疼痛,哭着解释,说是教主威逼利诱她,她没有足够的钱财,就不能在极乐教中待下去,同教主在一起后,他才愿意免去这笔费用。
福子这样一张脸,哭起来简直是梨花带雨,而且她说得真切,听起来确实是被逼无奈才与教主行苟且之事。
但教主在一旁反驳,大声说福子都是在胡说八道,真不知道为何他受了伤还有那么大力气说话。在拿着刀的岚面前,他褪去了温和慈爱,也没有了阴险毒辣,露出了只为求生的丑恶嘴脸。
神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屏风后这一出丑剧,没有人教他面对这样的父母相残的场景应该怎么做。
不过,他身旁有真正的神明。
童磨仰起头,看到辛夷斜斜地靠在屏风边,她眼中是一片漂亮的苍翠色,眼波流转时,那片碧色看着就格外清冷一些。
那汪碧色流转到童磨眼前,童磨空白的表情变幻了几番,露出再正常不过的笑容。
温热的,属于人类的鲜血溅到了他脸上。童磨垂眸,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手心的纹路已经全被染红。
他的面前,教主倒在了地上,眼睛一直看着童磨,似乎希望这个拥有他血脉的孩子能施展神迹,救他一把。他张口嘴,想求救,亦或是想说什么,但是吐出口的还是血。
神子睁着那双彩虹色的眼瞳,看着他流干血,失去呼吸,停止心跳。
神子覆盖着满面鲜血,灼艳的颜色从眼角到唇,像是用上好朱砂绘就,他身后,雷声轰轰,雨声淅淅,闪电照亮了室内,所带出来的阴影恰好倒在童磨身上,那一张脸显得晦涩难明。
教主在最后一刻想,他根本不是神子,是恶鬼之子。
福子被岚突如其来刺中教主的一刀吓到了,现在连哭也哭不出来,声音也不敢多发出一点,她按着自己的伤口,小声小声地抽气。
岚手上的柴刀脱了手,刀边隐隐卷起了刃,柴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她低低地对地上的尸体说:“这是你应得的,不能怪我。”
童磨再抹了一把脸,还是觉得脸上黏腻,而且,他抽了抽鼻子,发生了这样的事,屋内的味道就有些难闻了。
辛夷袖着手,不声不响地目睹了这一场惨剧。
神明自有神明的规矩束缚,不能干涉人间,自也不能干涉人类的爱恨情仇。
她不能阻止左大臣夫人一把火去烧死左大臣,现在也不能阻止岚将柴刀捅进教主的心脏。正如四时有序一般。
跪在尸体边的岚表情终于温和柔软了,她擦去教主脸边的血,将尸体抱在了怀里。
“这样才好,安安静静的,不会惹我生气。我也不必总是苦闷,疑心你在哪个女人的床上。”
岚深深地抱住整个头颅,低着头,似乎要去找他唇的方向,如今这个模样,他才会安静同她亲吻。
可惜没有找到,岚的手失去了力气,将自己的头一并靠到尸体上面,如此头碰着头,也是一对同生共死,白头到老的夫妻。
没有了声音与动静,福子才敢慢慢站起来,走过去。
岚与教主俱都无声无息。
她对上了屏风外神子的眼睛,福子一只手按着自己的伤口,摇头辩白说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她。
童磨知道不是她杀了母亲,母亲是自己倒下去的。
她服了毒。
雨好似没再下了,只从屋檐上断断续续地滚落积攒过多的水,闪电也销声匿迹。若是在白日,云雨过后,水汽澎湃,会出现亮丽的彩虹。但现在已是夜间。
童磨动了起来,他推开了房间的窗。
雨后湿润的气息瞬间涌了进来,空气湿润得似乎要将床铺被褥,连同墙壁一起,都浸得透透的。
福子在童磨跑去开窗时就实在支撑不住,晕倒在地上,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变故,她承受不住。
辛夷施了个小小的术法,将福子的血止住了。
童磨开完窗就站在她身边。
辛夷问他:“怎么突然想着开窗。”
童磨的瞳孔填补了雨后没有彩虹的空白的,他注视着辛夷,轻声说。
“血的味道不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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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檐落水声滴滴答答,砸到石板上。
辛夷垂首,抱起了福子。
她对童磨说:“你的信徒,你要救她吗?”
-
福子醒来时,屋内没有一个人,光线也暗淡,昏沉沉的,她一时以为不在人间,而是去了地府。
她稍微清醒过来,猛然抱住了自己,但这个动作扯到了肩上的伤口,让她抽了一口凉气。
这一下让福子彻底清醒,她终于看清了这里不是什么地府,而是她寄居的住所。
那也是,在地府里,地狱中,哪有床铺桌椅供人使用,那是要拔舌抽骨,跳入油锅赎罪的。
福子想着想着,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也知晓用身体换取钱财和庇佑不道德,但是,在极乐教中,都是如此的。
长此以往,福子便也恍惚觉得,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与她同住的女孩,每隔几日都要为教主奉献身体,她起初也疑惑不解。女孩说,这是洗去苦难。
但是教主的说辞不一样。
那时的教主温柔地诱哄她,是寺庙里的女孩甘愿奉献身体,去换取极乐的,他只是帮助这些女孩。
现在他也来帮助她。
她孤独一人,没有钱财傍身,极乐教也并不是做慈善的,她总得付出些什么。
同教主在一起之后,她就和那些女孩一样了,和光同尘,不必担心排挤,也不必担心什么时候被赶出去,更不必担心她的丈夫会寻上门来。他说的有诸多好处,福子听得晕乎乎的,就这样答应了。
她从未想到,教主与岚竟然是夫妻,也未想到,岚知道后,竟然会提刀来解决。
福子将自己缩成了小小一个,在床脚。
房门忽然被推开,同住的女孩和阳光一起走入,她一眼就看到缩在床脚的福子,快步进来。
“你醒来了,怎么不躺着,是觉得冷吗?”
女孩又翻出了一床被褥,盖在福子身上。
福子抖着唇,看向女孩。
“教主和岚……怎么样了?”
女孩看起来很惊讶,惊讶过后是由衷的高兴。
“你昏睡了那么久,也知道教主和岚的事啊。”
“神子说,他们都去往极乐世界了。真好。只有像教主和岚那么虔诚的人才有资格去往极乐世界,我还得更虔诚才是。”
福子抱着被褥,很用力才止住了嘴唇的抖动。
去往极乐世界,可是她明明看到了教主和岚的尸体。
极乐教向往的极乐,是死亡吗?
-
辛夷扶起摔倒在地的老人,那老人以为是神迹,对着寺庙的牌匾叩首。
寺庙中的人早已见怪不怪。
他叩首之后,去了神子的莲花池。童磨端坐繁花中,后面一扇金色屏风,上面的莲花看着比池中开得还要盛大一些。
老人对神子说,他的一双儿女都故去了,在山里采药,失足坠落,尸体也被猛兽吃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零星几块人骨。
他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想祈求神子,将他带往极乐,与儿女团聚。
老人坚信,他儿女那样好的人,一定是去往了极乐世界。
辛夷捧起了一手的水,莲花池没有养鱼,只有莲叶莲花,看着清寥,多生出了一点寂寞。
她没去听童磨与老人说了些什么,只把水浇到莲叶上。
回过神事,老人已经走了,童磨蹲在她身边,不知道看了多久。
“人类好可怜。”他突然对辛夷说,“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极乐世界。”
“可他们还是愿意相信。”
37.第 37 章
他似乎很难理解人类的想法,只能用可怜来形容。但是,或许他连可怜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
就如同他也不知道父母死亡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难过、伤心、痛苦,这些情绪童磨大概一辈子也体会不到。
“人总是要有一点念想的。”辛夷说,“总要给自己的痛苦找一个寄托之处,没有了这寄托之处,这痛苦就要压到他们身上。”
“人类是弱小的生物,承受不住的。”
对于辛夷的后半句话,童磨很是赞同,他才刚刚见过一个因为子女死去,而无限痛苦的老人。
“神明是不是比凡人少了许多痛苦?”
“大概是吧。”
假若神明真像凡人所期望的那样,无欲无欢,无悲无喜,她也不必总是在深夜想起瑶光,想起她的第一个巫祝,还有那把已经消去却无时无刻不在胸口的剑。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例如啾啾,例如,不知是人是鬼的小巫祝。
辛夷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童磨这个模样,其实最适合做神明了。
她的叹气声童磨也听到了,童磨摘下他的帽子,将自己的头放在辛夷手下,抬起头的模样,像一只拥有白色毛发的小狗。
辛夷失笑。
童磨小声地对她说,他会将这片莲花池再扩大,然后种进来许许多多的莲花,这样的莲花池,算是神明合格的住所吗?
辛夷摇头,把放到童磨头上的手拿起来。
头上失去了重量,童磨脸上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但是见到辛夷的笑,那点失望不自觉地就退去了。
童磨感知不了人类的情绪与感情,但是对于美丑他还是能分得清。山野中的女孩多是面貌朴实,信徒中也只有寥寥几个出彩。
那些出彩的,父亲格外看重,会邀入内室。
但是,那些人比之辛夷就不够看,即便是新入寺庙的,那个被许多信众悄悄偷看的福子,也比不上辛夷。
不过,人类怎么能比肩神明呢。
辛夷是莲花,是青山,是第一缕朝雾,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物。
这样美好的事物,合该一直笑着,没有忧愁。
辛夷摇了摇食指,依旧说不行。
童磨弯着眼,抱住了辛夷的胳膊。
没有关系,等山神见到了许多漂亮的荷花,就会愿意住进来了。
他如此空无地笃定着。
夏蝉的鸣叫渐渐虚弱时,落叶已经金黄,皑皑白雪覆盖山峰时,寺庙中的信众已经很少上山来,待到开春,万物复苏,便又有信徒来此,山间重新变得热闹。
辛夷在冬日来临前就陷入了沉睡,睡醒之时看到她寄居的绯樱已经开花了,如火如荼的一树,着实繁盛。辛夷撑着脑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是吸收的香火太多了吗,撑得她要睡那么久?辛夷深刻地反思,但是反思来反思去,也觉得那一点点香火,也不够塞牙缝的。
她扯了一把树叶,幻化成披帛,往山间走去。一只雀鸟停在她肩膀上,拖着翠绿的长尾,眼珠漆黑,滴溜溜转过来时很是可爱,叫声也显得清脆,细听下来有几分娇滴滴的味道。
辛夷伸手,逗弄这只雀鸟嫩黄的嘴,它轻轻地啄着辛夷的指尖。辛夷看着它,审美发生了歪曲,若是它头上的羽毛是嫩黄色的,或许会更好一点。
“我没有吃的。”
雀鸟听不懂话,却依恋地去蹭辛夷的脸。
山中只有青涩的果实,辛夷摘了两颗,一颗放到雀鸟的嘴边,正在蹭脸的雀鸟靠过来,啄了一口,就再也不肯动了。
辛夷擦干净另一颗果子,放入口中,只是稍微酸了一点,涩了一点,酸到泛苦了一点,用不着只吃一口吧。
辛夷点点雀鸟的脑袋,脚步一转,去了城镇。
镇上人声鼎沸,辛夷悄悄练习了几遍这里的发音,才拿着钱币出去。
她买了两串热气腾腾的丸子,一串放入嘴中,一串吹凉了递给雀鸟。带了甜味的丸子,雀鸟很爱吃,但是酱油味的,它依旧只啄了一口。
过往的人有巴巴地看着辛夷肩上的雀鸟,最后,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上前来,与辛夷套着近乎,问她这么乖巧的鸟是从何处购来的。
“自己飞过来的。”辛夷说。
中年人搓了搓手,一双眼睛在辛夷身上和雀鸟身上来回转动。
“我对这只鸟儿实在见猎心喜……”他一面说话,一面不动声色地引辛夷去往偏僻的小巷。
“不知可否割爱?”
辛夷回头问停在肩上的雀鸟。
“你要跟他走吗?”
雀鸟飞起来,叫了两声,又一下飞到中年男人面前,伸出爪要去抓他的脸。中年男人捂着脸退后两步。
雀鸟飞回到辛夷肩上,高昂着头,一副仗势欺人的模样。
辛夷笑着冲他点点头,轻声道:“它看起来并不愿意。”她别过男人的身体,往外走去。
男人捂着眼,指缝中闪过阴毒的神色。
不过是一个女人。
他冲暗处打了个眼色,有人偷偷跟上来,但是只一个转角,就不见了辛夷的踪影。跟踪的人茫然朝四周望了望,人群里不见她的身影。
“废物东西。”男人捂着脸走出来,骂了他一句,又抬腿踢上一脚,“快去找,这样的小地方,她还能飞了不成。”
光看那女人的身形,就知道是个好货色,如果卖到吉原,肯定能狠狠赚上一笔。
辛夷又打了一罐甜水,顺便问了卖甜水的妇女,今时是什么时候。
得到妇女的回答后,辛夷在心底算了一下,一算之下才知道,原来睡了十年。这时间并不算短了。
她等雀鸟尝完甜水后,小声和它说话:“我要去一个有点远的地方,去的方式可能会伤到你。”
雀鸟歪着头,似乎在理解辛夷这句话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它好似才明白,拍了拍翅膀,飞向云端。
辛夷笑着望向它,身形如云雾,渐渐消散。
她来到庙中。寺庙又扩大了许多,信徒只增不减,那一排供女孩居住的小屋竟也扩大,里面依旧住着许多女孩,好似与多年前并没有分别,生不出半点陌生感。
不过在辛夷的印象中,她只是睡了一觉,着实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辛夷还见到了福子,她沉默地低着头,在浆洗衣物,终于洗完后,提起衣物晾干时,那张脸虽然黑了一些,但依然如春花秋月一般。
进到殿中,童磨的莲花池也扩大了,依旧栽种了许多荷花,可是那个属于神子的位置上却没有人在。
此地香火依旧旺盛,辛夷没忍住,拈了一缕香火。童磨不在,这里就显得空旷了,但外面的信徒跪了不少。辛夷摘了一片荷叶,顶在头上,听信徒的祷告。
千百年来,信徒的祷告大同小异,可辛夷听不腻。
有新的信徒祷告完之后,心存犹疑地问旁人,教主不在寺庙,那么他们的祷告神子能听见吗?
“那可是神子,无所不能。”那人肯定地说,“神子肯定能听到,不然为何信徒都跪在这里。”
信徒看了看周围,也将疑惑的心按下了。
信众一批批过来磕头祷告,辛夷坐在了井边,抬手又扯了一缕香火来。
福子提着木桶过来,桶中没有衣物,这次应是来打水的。辛夷站起来,不再在井边坐着了。和福子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孩,身量不高,棕色的皮肤,抿起唇时颊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她帮着福子打了满满一桶水后,坐在了井边,擦了擦脸上的汗,只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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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一直瞧着那边的信徒。
“姐姐。”女孩忽然开口,带了无限的向往,“你见过教主吗?”
福子说见过。
“听说教主天生就有一双彩虹般的眼睛,是神赐的象征。”
福子一五一十地同她说:“教主年岁比你大了一些,头发是白橡的颜色,眼中的彩虹格外漂亮。”
女孩跳下来,抱住了福子的胳膊。她似乎与福子非常亲近。
“姐姐,你只说了教主的外表。”她棕色皮肤上有淡淡红晕,因着皮肤的颜色,看起来并不显眼,“教主真的能与神沟通,将人带往极乐吗?”
福子只笑着看了看她,没有回答,伸手去提那灌满了水的木桶。
女孩帮福子去提,也没有放过她,不依不饶地追问,福子被追问烦了,停下来,对女孩说:“城主府也请了教主过去,他们那样的大人物也是教主的信徒。”
女孩总算不再追问,抿着唇,看着远方笑,脸颊边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酒窝。
福子将这一桶水提到灶房处,厨娘接过来,道一声多谢。厨娘在寺庙中许久了,在前任教主还未生下童磨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女孩钻进来,帮着在灶下添了几根柴火,又缠着厨娘,央她多说一点教主的事。
辛夷已经闻到了厨上的香气,应该是在蒸糕吧,有甜丝丝的味道,是蜜枣的甜蜜气息。她身边的厨娘央不住小女孩的恳求,同她讲起教主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因为她不忘递给福子一块蒸糕。
正中的蜜枣衬得那块蒸糕玉雪可爱。
福子拿着有些烫手的,还冒着滚滚热气的蒸糕,没舍得下口。她看一看还缠着厨娘的女孩,往常她会央求厨娘也给她一块蒸糕,从小受父母宠爱的孩子,就是有这么理直气壮的底气和撒娇的手段。
女孩同山上寺庙中后屋住的寻常女孩不一样,那些女孩同福子一样,有着悲苦的身世,穷人家的女孩,养不起大多一丢了事。有那么一两个样貌好的,父母便会寻找牙人,卖到吉原,会得上一些钱币。
她却不一样,她父母双全,在来到寺庙之前,过的都是父母宠爱,天真无邪的日子。如果不是发生那样惨烈的事,这个女孩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到山上。
福子想到那一日,雪下了厚厚一层。这样恶劣的天气,人都是不会出门,福子那天本应该也待在寺庙里,可是偏巧前一日她去市集采购,不到晚间就下起了鸿毛大雪。
雪天赶不得路,福子只得在山下住下,等到积雪了,天晴了,福子才敢上山。可谁知走到一半,晴好的天空陡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压在头顶。福子看到这个天气,担心又会来一场雪,匆匆赶路。
然后她就见到了女孩的父母。
两具尸体,倒在木屋前,新鲜的血迹洒在雪上,仿佛还冒着热气。像是被什么猛兽咬了一样。
福子一下就想到了传说中的鬼。
这是福子第二次见到死人,她依旧没什么出息,脚下一崴直接跌倒了。然后她就听到了细细的哭声。
福子忍住疼痛,从随身的背篓里找出一把剪刀,一瘸一拐地走进木屋,才发现木屋里,厚厚的熊皮下,还藏着一个女孩。
女孩不知为何睡得很死,大约是做了噩梦,才发出哭声来。
福子将她带上了寺庙。
许是没有亲眼见过父母的死亡,女孩只在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哭了一场,过后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山上也活泼起来。
因她上山后,童磨已经被城主府请去,她从未见过教主,时间一长,不知不觉就生出了浓厚的仰慕之情。
不过这山上的信徒,又有哪一个不是对教主十分崇拜呢。
福子咬下一口蒸糕。
眼下还是活着,能吃饱穿暖才最重要。
38.第 38 章
辛夷听到厨娘讲得口干舌燥,女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拖着腮,忧愁地叹息,想知晓教主什么时候回到寺庙,又担忧教主会不会在城主府长住,忘了他们这些信徒。
这样想着,连厨娘给的蒸糕吃着都不香甜了。
女孩并不香甜地吃完整块蒸糕,对着落日下的山峰叹气,“城主府在多远的地方呢?”一日的功夫能走到城主府吗?
辛夷也在想,城主府在何处。但是依照她的想法,既然是城主,大约城中最大最豪华的房屋,应该就是城主府的居住之地。
这便如同九州之主,住在长安城中占地最为广阔的皇宫中一样。
在山巅居高临下地看,房屋都是同小石块一般大小,分不清哪个更大一些,哪个更小一些。这些在辛夷眼中,都是一样的大小。
近点,再近点,她终于能分辨出最大的房屋。脚尖踩到长着青苔的瓦砾,辛夷见到几帐无风而动,侍女捧着果盏出来,蓝得像深海的几帐轻卷,带出了里边人垂坠的衣角,是同几帐一般的颜色,几乎要融到一块去了。
辛夷看了一眼,只能见到衣角堆叠的弧度,等那一片深蓝垂下时,又见不分明了。不过应该不是童磨,她闻不到这人身上的香火气。
辛夷转身顺着回廊,慢慢逡巡。
几帐遮盖的阴影下,有身影站起来,黑色的瞳孔盯着外间的回廊,倏忽间瞳孔变得细长起来,像一种兽类。
捧着果盏的侍女走在前方,日光调皮地穿过,打在青红相间的果子上面,迎面而来的人瞧着比侍女年龄大了一些,她见到侍女手上端着的果子就蹙眉。
“小姐连果子也不动吗?”
侍女无奈地摇头。
“真是奇怪的病症。”来人叹息,“不见日光,不动荤腥,现在连果子也不能吃,这病该如何好起来。”
想了想,她拉过侍女,“你和我一起到夫人那边分说,小姐不能一直这样,身子会越来越坏的。”
原来几帐后的人,是个病人。
辛夷想,城主府是不是因此才叫了童磨过来。
她随侍女去到了夫人房间,听完侍女的话,夫人只哀哀垂泪。落完泪后,夫人仍是起了身。
“我去看看她,再把医师叫过来。”
辛夷望着风风火火出去的夫人,脚步顿住。
她嗅了嗅空中的气味,一丝香火也无。
现在就生成了很大的一种可能性,这里并不是城主府,所以她才闻不到香火味。
她坐到了回廊上,看侍女仆从来来回回的忙碌,听到只言片语的信息,有大人物过来做客。再坐半刻,就听到了大人物是城主的消息。
辛夷幻化成这间大屋仆人的模样,找了个机会插入侍女之间的话题。
“城主府是在哪边,有人知道吗?”
聊得兴致勃勃的侍女接口道:“城主府还不知道吗,东边,最高的一处就是城主府。”
她说完,想去看看是谁在问,但是一同说话的侍女俱是一脸疑惑。
辛夷自然不会想到她心血来潮的一句问话会引发出鬼怪的传闻,她从屋檐下眺望,只能看看片片云霞,待上到了屋顶,自然就见到了侍女口中的最高处。
城主府是用石块高高垒起的,辛夷一进就听到兵戈相交声,她好奇地转去那声音传来之地,是一处空旷场所,许多兵士亦或者是武士在执刀执剑在比试。
沙尘随着人动而飞扬起来,辛夷跳下去时就吃了一嘴沙尘,惹得她不住的咳嗽。这样尘土弥漫起来,即使有再多的香火味,鼻子里也只有一股沙尘味。
辛夷咳嗽好后,起了坏心思,她呼出一口气,就成了一阵狂风,于是本就不小的沙尘借着风势,迅速席卷了整座庭院。辛夷躲在廊柱后,不免也吃到了一些,但并不妨碍她看着那些武士咳嗽跪地而偷偷在笑。
虽然她见到了灰尘还是下去了,被呛到有一半是她的责任,但归根究底,那些灰尘之所以会扬起来,还是武士的缘故。辛夷就这么单方面地,强硬地判定了责任。
她心满意足地看完武士的模样,才慢悠悠地转起了城主府,途中偶遇一只摇头摆尾的拥有雪色毛发的小狗,实在忍受不住诱惑,同它玩了一遭。
狗这种生物多是由人类圈养,在山中甚少见到,尤其是毛色同雪一样白,没有一丝杂色。它睁着小小的黑色眼睛看着辛夷,辛夷心都要被它融化。
她抱起小狗,贴着它湿漉漉的鼻子,问它有没有名字,多大了。
小狗甩着尾巴,伸出粉嫩的舌头,要舔辛夷的脸。辛夷侧过脸,乖乖让它舔。
只可惜有人喊着苞米,匆匆从另一头奔过来,见到了在辛夷怀中雪白的一团,他的声音越发大起来。小狗听到喊声,即便喜欢辛夷,但在它的世界里,还是主人更为重要,于是吐着舌头呼气要从辛夷身上下来。
辛夷只得放手。
寻过来的是一位少年,单薄的身躯,像是急于生长的青竹,只抽了个子,人还是瘦条的模样。
他抱住了小狗,竟然流下泪来,“你怎么到处乱跑呢,要是走丢了我该怎么办?”
他哭得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小狗,好似这是他生命维系之物。
辛夷讪讪地站在一边,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小狗很乖,被少年抱在怀中也不出声,等着主人哭完才伸出舌头,舔舔主人的脸。
“以后不要乱跑了好不好。”少年带着哭腔问小狗。
小狗不懂,小狗只咧着嘴,像是笑的模样,也像是答应了少年的请求。
少年破涕为笑,又抱紧了它。但是随后就当头遭受了训斥,和他年纪仿佛,面貌也仿佛的人攥住他后头的衣裳,逼迫他不得不站起来。
少年看到他的脸就垂眼低头,任由他狠狠训斥。
“不过是一个畜生,值得你掉那么多眼泪?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练武场同武士们比划一下,将来也能拿着剑去杀人,我还敬你是个铁血少年郎。”
少年低了头,不反驳不回应,像面团一样受着。
那人最看不得他这幅模样,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一股气只能自己受着,只能恨恨地丢下。末了,还想踹一脚他口中的狗,但被少年死死护着,那一脚终究没能踹下去。
等到那人走远很久,少年才将小狗放下,强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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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笑地对它说:“没事了,兄长走了,你不会受到伤害了。”
小狗呜咽呜咽地围着他的脚边转,毛茸茸的尾巴勾着少年的脚,转了两圈,又轻轻地朝辛夷的方向叫唤了两声。
少年看过去,那里只有错落的石块,他又摸了摸小狗的头,和他说别怕。
小狗呜了一声,埋到了他手心里。
辛夷看到少年的兄长来到一处庭院前,那庭院圈了个小小的池塘,几片荷叶飘在上面,正值春日,气候不暖,未到盛夏便开不出花了,这几篇荷叶未免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那人现在完全褪去了气势汹汹的模样,问守在门口的仆人,神子现在是否有空。
辛夷听到神子这个词,就嗅了嗅空中,虽然鼻中还有去不了的沙土味,但是还能嗅到一点香火气息。
大约是没在寺庙中,信众少了,这点香火气比之之前要淡上许多。
仆从立刻弯腰,为那人拉开了门。
辛夷没有进去,学那些话本子里的蒙面大盗,坐在屋顶揭开瓦片。但是瓦片下还有屋脊,并不如同话本子中说的那样,瓦片下空空如也,可以用芦苇管放置迷香,迷晕屋中的人。
不过没有关系,山鬼的眼睛可以穿透障碍,耳朵也能听得很远。她专注地看过去,那些遮挡物逐渐消失,房内的摆设和人影开始显现。
最显眼的依旧是童磨白橡色的头发,孩童的身高拉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一头白发也随着年岁长到了腰际。
那位兄长端了茶,送到童磨面前。童磨显然活泼了许多,单手接过了茶盏,也不放到唇边喝,而是让茶盏在他指尖上转了一圈,才落回到手心。
“怎么了?”他笑眯眯地靠近那人,“公子像是受了大委屈。”
“不是委屈。”
男人被童磨的一句话勾得又起了愠怒,“我那个弟弟,性子懦弱也就罢了,偏偏还一整日抱着一只狗,将它视作了什么珍稀宝贝一样,丢了还掉眼泪。”
“他有那么多功夫,怎么不想着去习武,把那个所谓的城主爱子比下去。”
他越说越气:“有这么一个兄弟,还不如没有。”
童磨一直是笑眯眯的模样,抽空还喝了一口茶,男人恨恨地说完这些话,看到童磨的模样,忽而将所有的愤怒都卸下了。
“我听说,兄长前几日也来拜访教主。”
童磨微微笑着将一盏茶全都饮尽,然后两手托着脸,这样的动作也阻止不了他摇头晃脑。
“他来了,然后怒斥我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希望我尽快滚出城主府,不要祸害他的父亲和弟弟。”
男人立刻笑了起来,眉目舒展,“兄长一想如此,他永远都自视甚高,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童磨却摇了摇头,苦恼又忧愁地诉说:“大公子说得信誓旦旦,令我也怀疑起自己来。”
他那双绚丽秾艳的眼睛看向男人,盛着明晃晃的旖旎笑意,“我究竟是不是个骗子呢?”
辛夷在屋顶上小声地附和,骗子。
她这句话很轻,却引得童磨倏忽抬头,瞳孔的笑意化为凛冽冷意,似刚出鞘的锋刃,寒光森森。
39.第 39 章
童磨这样做派,男人的警惕性就猛然被激发出来,他立刻从屋里出来,找了仆从和弓箭,看向房顶,只那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连鸟兽的踪迹也没有。
童磨在男人身后,也慢悠悠摇着扇子出来,也许是才从室内出来,日光太盛,他眯起了眼,遥遥望向屋顶,明亮日光下,那里空无一人。男人提着佩剑过来,问童磨听到了什么。
童磨弯了眉眼和唇,笑着对男人说:“我听到有人说我骗子。”
男人竖起了眉。
他用描金的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说着虚虚实实的话,“应该是我听错了,可能是一只猫踩碎了瓦砾。”
果有声音在他话音落下后响起,不过是一声鸟鸣,一只拖着绿羽的鸟雀从空中飞过,停在了枝叶繁茂的枝头。童磨盯着这只鸟雀好一会儿,才听到男人的声音,他在问庭院里的仆从,可有人在他进来之后进了庭院,不光是人,猫狗鸟兽也算。
看到发怒的男人,仆从纷纷下跪,但都统一了口径,别说是人或猫狗鸟兽,就连一只蜜蜂一只蝴蝶也不曾飞进来。
童磨摇了摇扇子,口中念着定是一只调皮的猫。他蹲下来,用扇柄挑起仆从的脸,见到满面惊恐,五官扭曲的仆人,童磨略带嫌弃地放下扇柄,他拖着腮,疑惑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害怕?”
“我又不会杀了你。”
他微微侧头,看了看男人的神色后,依旧笑着对仆人说:“公子也不会杀了你。”
但是仆人抖得更厉害了,一下子涕泗横流。
童磨无趣地站起来,对着男人说:“仆从胆也太小了。”
“府中的仆人都是这个模样吗?”
男人脸色更差了,只不过发生一个小小的动静就这样怕得哭出来,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例如刺杀,例如动乱,这样的仆人到时候恐怕会扔下主人,跑得更快。他这个时候才升起了真正的杀心,拿着剑,走到了仆从面前。
仆从一看男人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
城主府的二公子,性情向来暴戾恣睢,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调过去服侍他的仆从,少有全须全尾地能完好地出来的。因这个事,城主教训过这位公子好多回。他也曾听到过城主教训公子的声音,指头那么粗的鞭子,直接打在身上,声音隔着门都能听到。
可是城主教训了那么多次,公子也是没改过,依旧我行我素。
仆从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再看,现在看来定要遭受一顿毒打。
他听到公子请来的极乐教教主的声音,这位教主很年轻,甚至比公子还要年轻许多,每每见到他都是笑的模样,看起来很亲切。
教主在同公子说话,他的语调是轻松上扬的,如同一个不知世事,又备受宠爱的少年郎,他说他在问话的时候,已经和仆从说了,他不会杀仆从,公子也不会。
“况且,打打杀杀的话,怕是会被城主听见。”
童磨摇着扇子,眼神却望向东面,那是城主的居所。
男人满腹的火气被硬生生压了下来,他随着童磨的视线看过去,仿佛能看到一脸严肃的城主又拿起了鞭子,朝着他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的父亲,对他永远都是棍棒交加。
父亲对他似乎永远都不满意,永远不正面看待他。
而男人固执地认为,是兄长总在父亲面前煽风点火。
男人死死地盯着仆从的头顶,良久才憋出一句滚出去。
辛夷在他们出来时就跳下了屋顶,沿着石子路一路往外走,一抬头却是又回到了那个占地面积不菲的府邸,她没有进去,只是绕着围墙走了一圈,看到被仆从驱赶的货郎。
货郎被仆从驱赶犹自愤愤,直说着这里的小姐很爱他带来的裙钗绒花,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仆从,到时候要让小姐狠狠惩罚他们。
他收拾起被仆从丢走的物品,眼帘里进来一双翠色的鞋。有只手捡起了他掉落的绒花,那只手比雪色绒花的还要白上一些。
“你这绒花怎么卖?”货郎抬起头就看到笑盈盈的一张脸,她眼中鲜嫩的翠色比枝头新绽的嫩叶还要鲜绿,他几乎要沉入这汪碧绿中。
不过金钱的诱惑让他很快回过神来,殷勤地向辛夷介绍篮中的货物。
辛夷静静地听完他的一通介绍,问道:“府中的小姐也爱从你这买货?”
货郎拍拍胸脯,一脸自豪的说当然,小姐平日里最爱让他上门将货品铺开,供她挑选。只是自从生了病之后,就很久没有来唤他上门了,他今日挑着货物,想问问小姐的病好了没,就被门上的仆从赶了出来。
可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平日他有什么好的小玩意,都会给门上一些,今天却这么不讲情面。
这般那般的说完之后,货郎又将重点放到了自己的货品上,鼓吹他的东西如何之好,连富豪家中的小姐都爱不释手。
辛夷听他说得口干舌燥,摸了摸身上的钱币,将它们都拿出来给货郎,然后换会来一堆并没有什么用处,但外表十分美丽的小玩意。
货郎心满意足于做了一笔大生意,挑起剩下的货物美滋滋地离开。
辛夷捧着这些东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它们,挑了几朵绒花簪在头上,剩下的,便只能缩小塞到袖中。
月上柳梢头几天后,富豪家中的宴会也如火如荼地开始了,捧着大肚子的富豪不单单只请了城主,还请了城中颇具名望的人物,不过当然,其中最为尊贵的还是城主。
富豪亲自迎接,脸团团的笑得一脸喜庆,亦步亦趋跟在城主身后。他的夫人垂首在旁,见城主并没有带女眷过来,只得招呼起了城主的公子们。
辛夷没有看到那只雪白的小狗,有些失望,但更为奇怪的是,她也没有见到童磨。
城主入座自然是在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富豪在下座作陪。
辛夷瞧了一圈宴会的客人,乌泱泱的一堆,看着就喘不上气。当然,神庙中乌泱泱的人群辛夷看着是很喜欢的,她与每个神明都一样,具有相同的恶劣心思,自是希望信徒越多越好。
但可惜这样宏大的目标配上她惫懒的性子,目标也只能是目标了。
她转去外间的庭院,衣袂翻飞碰到了了廊檐下的铜铃,叮叮当当作响,辛夷停下来,瞧着檐下的铜铃,憋了一口气吹出去,那一片的铜铃都被风吹动,成了一出合奏乐曲,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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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响动声中,有人欢欣雀跃地说:“小姐,你瞧,你一出来铜铃就作响。整日闷在屋子里,连铜铃也都为你伤心了。”
辛夷看过去,几位侍女簇拥着一位带帷帽的少女走过来,刚才说话的就是就是搀扶着少女的侍女,她脸蛋红扑扑的,似乎是在为小姐终于能出门而高兴。
辛夷伸手按住了一只铜铃,在那位小姐行走的路上。
少女看起来久病初愈合,格外弱不胜风,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气。风吹得她深蓝的裙摆飘荡,眼前的帷帽却没被扬开。
一只铜铃停止响动,剩下的声响便也渐渐停了。
侍女还有说头。
“真是乖巧,知道我们要从此地经过就停了下来,不然叮叮当当地在头上,吵得脑袋疼。”正话反话她都说得漂亮,只为讨少女的欢心。
少女停了下来。
侍女讪讪,疑心自己的话说得不够漂亮,声气弱下了一半,“小姐……”
辛夷放下了手。
这位多病的小姐偏过头,隔着薄纱,辛夷看不到她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她眼中的碧色逐渐浓郁,隔却帷帽下的薄纱,辛夷见到面色苍白的少女,那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还泛着青,唇色浅淡,几乎见不到一点血色。
少女垂着眼睑,并没有看向她。似乎只是停下来休息。
身后的侍女也走上来,担忧地唤了一句小姐。
少女半晌才抬起眼,那双乌黑的眼瞳平平地从辛夷面上掠过,看向了侍女,她单薄的唇动了动,只说了一句走。
辛夷歪过头,听到了少女轻轻的咳嗽声,她动了动唇,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又被她按了下来。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他,明明连性别都不同。
宴会处自是歌舞升平,一片喜乐的模样。富豪夫人看到被侍女搀扶着进来的少女,心口都疼了。她匆匆上前,搀扶的侍女知道进退,让开了身边的位置。
夫人握住了少女的手,担忧地问道:“怎么来了,今天人多,可能要吓着你。”
少女缩回了手,帷帽下的眼睛看向了富豪。
富豪捧着富态的肚子,来到近前。
“是我让女儿过来的。”他笑着说,“城主的公子们都在,也该让女儿见见贵客。”
夫人手中空落落的,一颗心总放不到实处。
富豪让少女上前见礼,少女卸下帷帽,一张脸在灯火氤氲处仍是苍白。富豪皱了皱眉,他知道女儿一直病着,但想到也养了许久,虽有一些病但起码能出来见人,但现在一看怎么还是病骨支离的模样。
只是既然出来了,也不好叫回去,而且,富豪有另一重想法。
男人最懂男人。
病恹恹西子捧心的模样,恰是某些男人的癖好。
富豪带着女儿上前。
辛夷拿了一颗果子,吃完吐出一颗小小的核,这里人声鼎沸,有些吵了。夜风将这些声响传得很远,捂住耳朵也能听见。只是见到果盘上孤零零的果子实在可怜,她打算解救他们。
于是,辛夷便坐在了墙上,想着吃完手上的果子就离开。却没想到有人接下了她的核,仰头唤她山神。
40.第 40 章
辛夷低下头,白发的教主在墙下,头上被砸到了核也不生气,捏着辛夷吐出的东西,笑盈盈仰头望她。
他是何时来的,辛夷竟一点也没察觉到,是吃东西太专心了吗?
她咽下嘴里的果肉,想了想,开口吐出一句话。
“骗子。”
被冠上骗子之名的童磨不着恼,又是温柔地唤了一声山神。
辛夷拍拍手,跳下墙。她跳下时才发现童磨手中还拿着许多吃食,那一层油纸包着的像是酥糕,她闻到了芝麻的香味。看到辛夷低头嗅了嗅,他把油纸包递上。
辛夷接过,就听到白发的教主凑近了问她:“为什么叫我骗子?”
虽然说是吃人嘴软,但这句俗语在辛夷身上并不生效,她咬下一口酥糕,弯了眉眼对童磨说:“因为你就是个骗子呀。”
“我可太冤枉了。”白发的教主团团坐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描金的折扇,“山神多年未见,一见面就给我扣了一顶大帽子。”
辛夷抹去嘴边的芝麻,同他解释:“因为我睡了长长的一觉,一醒来才发现过去了这么多年。”
她却是先解释了多年未见这一句。
童磨眉眼忧愁地垂落:“我以为我做了什么事惹山神不开心了,才导致这许多的年岁,山神不肯现身,同我说话。”
他泫然欲泣,眼底红了一片,衬得那双瞳孔愈发流光溢彩。
童磨眼中升起了水色,只要在轻眨一下眼睛,泪水便会随之流下。他在那么真情实感地悲伤,看不出一丝伪装的成分。
果然人类都是拿捏情绪的好手,辛夷现在已经看不出来,童磨到底是不是已经如同一个正常人一样,会真情实感地悲伤和快乐。
她咬着酥糕,静静地看着童磨。
一人垂泪,一人对望,难免垂泪的人会觉得尴尬。但童磨不是会尴尬的人,他只会收起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折扇,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对上辛夷的眼。
“我不是你的信徒。”辛夷说,所以对于信徒百试百灵的眼泪,用在她身上并没有什么效果。
童磨摇摇头:“山神自然不是我的信徒。”
他白橡色的眼睫动了两下,一层泪水就被轻易拂去。
“我是山神的信徒。”
辛夷笑了一下,伸手点到了他的鼻子上:“骗子。”
若是山野的传说是真的,童磨的鼻子应该很长很长了。
童磨抓住了辛夷的手,眯眼笑道:“不是骗子。”
“我真心实意,崇尚着山神。”
这里是城中富豪的居所,因此即便在夜晚,在如此偏僻的角落,也有灯火,照亮她雪似的脸颊。
他已经从幼童变为少年,身形拉长,面容变化。但是辛夷却没有一点变化,青山黛水的眉眼,唇瓣如同初绽的绯樱。
人类会生老病死,而她就好似日月星辰,亘古不变。
他对辛夷说:“我为您建造了神像,又怕您不喜欢。”
辛夷将手抽出来,听他继续说。
童磨弯起眉尾,“我就将神像全都敲碎了。”
辛夷收回来的手慢慢放在了胸口上,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实在想不通人类怎么会凶残得一脉相承,一言不合就敲打她的神像。
好在她已经不将灵力放入神像中了,要不然又要承受一次锥心之痛,近乎于魂飞魄散的痛苦。
辛夷两手叉腰,气势汹汹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将我的神像敲碎!”
灯火下她身体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完全覆盖了童磨,看起来很有凶兽恶神的气势。
童磨仰起头,理直气壮地说:“那个工匠手艺太差了,做的神像同山神大人一点也不像。”
“我并不想承认那座雕像是山神大人。”
那位工匠据说也是镇中手艺最好的工匠,那是山神大人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的第五年,他满心希望能雕刻出辛夷的神像,摆放在寺庙中。他是山神的神子,极乐教也是山神的教会。
可惜那位工匠浪得虚名,做出的雕像十分粗劣不堪。
他当着工匠的面打碎了神像,笑着对工匠说,“你永远也到不了极乐世界。”
其实他不应该相信这位工匠能做好神像的,工匠长得粗鄙,做出来的雕像也一定同他面貌一般。
辛夷呼出一口气,按照童磨的逻辑,他不认为那个神像是她的神像,就可以随意处置。但是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如此,他让人制作的神像,是属于童磨的物品,不满意确实可以任他处置。
她再吐出一口气,想说终归是以她的面貌而产生的神像,却听到前边传来一声重响。
不仅仅是这一声重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尖叫、奔跑,还有燃烧起的火焰。
童磨站起来,辛夷朝他伸出手。
她皱皱眉:“你太慢了。”
他自然是比不上辛夷的。神明日行万里,而凡人呢。
童磨握住了她的手,笑盈盈地,想再说些什么,但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直到他双脚落在地上时,还是晕眩的。
白发的教主扶着头,看到了乱糟糟的场面。
歌舞升平的宴会不复存在,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屏风上飞溅的血液,太多血了,将屏风原本的花色都污染得看不清了。多余的血流淌下去,屏风下方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童磨无趣地转过眼,他并不关心这里发生了什么。仓皇逃窜地人将将要撞上他,童磨侧过身,礼貌地让出空间给逃亡的人,甚至伸手扶了一下。
这样的礼貌在此时未免显得不合时宜。
对于逃亡的人来说,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他要往前而去,躲到安全的地方,将身后食人的恶鬼狠狠甩掉。他才生活了十几年的岁月,还远远不够。
所以他本不应该停下来的。
但是他看到那头显眼的白发。
只是这短短的一瞬,童磨便看清了他的脸。
白发的教主在满目狼藉中对他露出了轻快的笑,彩虹的瞳孔仿佛也沾染了不存在的血液,颜色粘稠。
“是你啊,三公子。”他轻轻巧巧地吐出了逃亡人的身份,没有去管三公子脸上骤变的神色。
辛夷本想扶起被推到的桌椅,却听到了桌下的声音,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喃喃说着鬼的字样。
她放开手,蹲在女孩面前,轻声问:“是什么鬼?”
女孩不期然看到面前的辛夷,她怔了一下,伸手就迅速地把辛夷拉进了桌底。虽然女孩惊魂未定,但是仍是抖着声音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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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这里有长着翅膀的,鬼!”
鬼这一个字狠狠咬下时,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绊了一下,咬到了嘴唇里的肉。她来不及感受疼痛,慌忙地紧闭嘴唇,害怕惊叫和血腥味会引来那只鬼。
面前投下一道阴影,刚刚被她拉进桌下的人站起来,她疑惑地抬起头,见到辛夷推过来一张桌子,正好挡住了她面前的空间。
那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女孩冲着她笑,然后小声对她说:“好好躲着,别出来。”
辛夷抬起头,今夜没有月亮,但是群星璀璨,夜晚就是最好的幕布,将星光汇成银河。直到这道银河被黑色的翅膀覆盖了一片,她抬起手,接下了落下来的羽毛。
“哎呀呀。”
头上长角,背后生翅的鬼落在她面前,他手上还拿着明显是人类的胳膊,唇边鲜血淋漓。
“怎么还有一个小姑娘在这。”
辛夷对他笑了笑,指着宴会的狼藉,轻声细语问道:“这都是你造成的吗?”
鬼收起对于他的身体来说过大的翅膀,嘻嘻笑道:“是呢,你要来收拾我吗?”
他舔了一口唇边的血迹,逐渐扩大的嘴占据了面部二分之一的位置,里面的犬牙尖锐突出。
“是呀。”辛夷也笑眯眯的,抬手往下一压。
那长着翅膀的鬼感觉到无形之中有什么重力逼迫着他狠狠跪下,他的膝盖似乎在这个力道下错位了,嘎吱作响。
辛夷蹲在他面前,好声好气地问:“你杀了几个人?”
鬼抬起眼,暗黄的眼睛浑浊不堪。
“你猜猜。”他舔着自己的犬牙,脖颈猛然伸长,那张脸陡然突近辛夷面前,犬牙下的涎水拉成了丝,几乎能闻到那恶臭的味道。
辛夷冷着眼,伸手,直接将他的头扭了下来。
那只鬼被扭下了脑袋还能张嘴说话,嘴唇一张一合地问她是否是鬼杀队的柱。辛夷看着他到手上的腥臭血液,皱了皱眉。
鬼的身体也被她用重力压下。她记得,第一遇见这种生物的时候,名为炼狱的剑士砍下了它的头颅,那只鬼就灰飞烟灭了。怎么在她手里,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鬼还在喋喋不休,辛夷烦躁地扔出头颅,血液在空中四溅。
那颗头直接,炸了。
童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中的血腥味变得迷人起来,他吸上一口,白皙的脸上就出现了迷醉的神采,是诡谲的痴迷。
“多漂亮。”白发的教主看着血色下的山神,眼角的余光却瞧到刚刚还在身边的三公子,早已跑远了。
他并不关心这懦弱的城主府公子,只是专注地,专注地凝视辛夷。
心脏前所未有地快速跳动,眼前的一幕美得像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如果溅在山神身上的血液不是那只丑陋的鬼,而是他的话,该有多好。
想到这种可能,童磨的脸都红了。
他摘下了头顶的帽子,不受控制地向辛夷走去,血色下的山神忽然转过身,白霜一样的面孔红梅灼灼,绽放在眼角,可是她的眼神格外冷冽。
他几乎想舔掉辛夷身上的血。
“站住!”
辛夷说。
而童磨身后,重新长出头颅的鬼张大了嘴,狠狠朝他咬下。
41.第 41 章
风声凛冽,在童磨转眼的刹那,风已经化为利刃,将那颗头颅割下。
辛夷立在那具身体面前,看着它被风割断的截面上血肉蠕动,似乎还要再生长出一颗新的头颅来。
这样看来,这只鬼的头并不是它的弱点。
辛夷眸光一闪,眼中陡然出现雪亮的刀锋,从那只鬼的胸膛穿透而过。
“它砍下头并不会死,那就说明,这并不是它真正的头颅。”
火红色头发的剑士抽出刀,上面温热的血液还没凉透,又斩下鬼背后的双翅。
好像是从鬼身体里发出的惨叫,让星光也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辛夷探头过去,才发现那只鬼背后的翅根处,有类似肉瘤一般的物体。灰烬一般的物体盘旋上升,这只鬼彻底死亡了。
辛夷挑起眉,“它的头生得好奇怪。”
“鬼都是如此,不能以常理推断。”火红头发的剑士笑起来时眼角有了些许皱纹,显现出无可避免的老态来。
辛夷的记性不错,还记得他的姓,“炼狱大人。”
名为炼狱的剑士转过头,眼睛很亮:“你似乎有奇特的能力,和鬼一样奇特的能力。”
“它们称之为血鬼术。”
辛夷笑起来,她擦去脸上的血,残存的冬梅在她脸上绽放,太耀眼了。
辛夷问他:“你是不是在怀疑我是鬼?”
剑士很坦然,竖起了他手中的刀,刀尖对准了辛夷:“对,我是鬼杀队的剑士,以斩鬼为己任。”
辛夷拿手挑开了他的刀尖,笑眯眯地说道:“我不是哦。”
夹杂在她这一声中的,还有屏风无端碎裂的声响。辛夷转过头,瘦弱的少女跪坐在血泊中,手中紧紧拿着她的帏帽。
她的眼珠很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动乱吓到了。
这次这个少女是真真切切地看到她了。
辛夷来到她面前,温声道:“你还好吗?”
少女的眼珠定在她身上,这一次仿佛黏住了一般,没有转动。
辛夷想,她不会说话吗?
提着刀的武士跟在辛夷身后,还没站定,少女就猛然扑到辛夷怀中,两只手放开了帏帽,攥住了辛夷的手。
她好像怕极了提着刀的武士,亦或是怕他刀上的血。
武士讪讪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把染血的刀收鞘,搓了搓手,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但是少女却看也不看,只沉默着。
武士挠了挠脸颊,迟疑问道:“我有那么吓人吗?”以往被他解救的人类,都不会如此害怕他,而他刚满七岁的儿子,见到满身是血的他,也会笑着拥抱。
但是女孩终究是不一样的。
炼狱剑士退后了两步,任由女孩抱着辛夷。
即使辛夷如此奇怪,奇特的招式,不变的容颜,这些特征昭示着她非常可能是鬼。但炼狱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她不是鬼。
理智让他对辛夷举起刀,直觉让他退后。
辛夷一手轻轻拍着女孩的背,一面歪过头,笑着点评,“炼狱大人似乎是有一点吓人。”
她随意开着玩笑,怀中的女孩静静抬起头,看向剑士。
漆黑的眼珠完整地将整个剑士都装了进去。
静默、冷冽。
剑士敏锐地垂眼,只能看到女孩垂下的纤长眼睫,乌羽一般。
后来鬼杀队的剑士找到了幸存的生者,死亡的人数不多,富豪家中的仆从几人加上富豪同他的夫人,便是这场事故的全部死去人数。
“所以这座城镇中最大的房屋,就只剩下一个年岁不到十六的主人。”辛夷弯下腰,与童磨说话。
那天晚上,白发的教主恐怕是唯一一个意识清醒,完整看完闹剧的人类,他甚至有精力帮城主找到他的三个儿子。他对辛夷说,他本是被城主府的二公子硬请下来,准备献给父亲。
当时的辛夷不太明白献给这两个词的意思,童磨耐心地解释,就是他的神子之名已经响彻整个城镇,就如同神话中的朱雀,长寿的仙龟,腹部生字的鱼,是神迹的代表物,奇兽可以进献给君王,神子自然也可以献给城主。
好在城主没有像二公子那样丧心病狂,将他关到关押野兽一样的牢笼里。城主是个通情达理的正常人,童磨三言两语,就将这样的正常人纳入到极乐教的麾下。
因此,他才能以自由之身居住在城主府中。
三言两语就收获了一个忠实的信徒,辛夷觉得童磨果然很像她,连随口敷衍的本领都如此炉火纯青。只是她学会了不再随意开口,不然这个小教主又要泪眼涟涟,控诉她怀疑他的真心。
“我记得,那位二公子似乎也是你的信徒?”
既然是信徒,又怎么会干出将神明奉献的事情?这个疑问刚浮上来,辛夷便想到了是有这样的例子的,她不就是这样,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吗?
“大概是比起信仰神明,二公子更为在意的是父亲的目光,在意得——”童磨轻轻压低了声音,吐出三个字,“疯魔了。”
年轻的教主眼睑上挑,以一种仰视的弱势模样看着辛夷。
“而城主则更向往极乐。”
辛夷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叹气的次数就无端变得多了起来。人类的爱恨情仇,感情的复杂多变,真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她又想到了那位富豪留下来的独女,弱质纤纤的女孩,似乎风稍微大一点就能将她吹走。那个长着翅膀的鬼挑选猎物的手段格外精准,只选中了女孩的父母和家仆,前来赴宴的其他人倒是都活了下来,这样看来,最大的受害者似乎就只有她了。
因此辛夷才问出了上面的这句话。
童磨唔了一声,笑着补上了一句是呀。
他当然知道那个女孩,富豪的夫人曾来寺庙祭拜,就是为了她唯一的女儿,自然,很难不说夫人有其他的心思,毕竟偌大的家产只有一个独女,太容易引来觊觎。
夫人用词文雅,婉转地,旁敲侧击地说出自己的心愿。
她想要得到一个男胎。
可惜极乐教并不承接送子的业务,直到夫人死之前,童磨也没能送她一个男胎。
现在想来,当时应该随便找一个男胎,送给那位夫人。那样这位漂亮的小姐应该会伤心地哭泣吧。
如此伤心难过的话,今夜的宴会她就不会出席,也不会拽着辛夷的披帛,将整个身体都缩在她怀里。
他没有这样过,童磨想。
漂亮的女孩很可爱,可是这位小姐却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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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那么可爱。
童磨忧愁起来,如果那天晚上那位小姐躲在辛夷怀里一夜,她的面貌就由衷的可怖了。
那只被叫做鬼的生物,怎么没将那位小姐吃了呢?
他弯起眉眼,由衷感叹。
幸好那天晚上,城主的侍卫和那些奇怪的背后写了滅字样的黑衣武士来了之后,山神就将她丢开了。
合该如此。
本该如此。
童磨伸手,小心地牵住了辛夷垂下来的纱袖,清凉、柔软,似云烟易碎的霞雾。
辛夷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收回了目光。她现在想的是,唉,她想的是什么?
辛夷拍拍脑袋,一下子竟想不起自己刚刚的想法了。人类年老之后,记忆就会混乱、消退,难不成神明也会像人类一样老去吗?
难不成她在渐渐衰老吗?
这个事实对于辛夷来说太过惊讶,因此她努力回想起比她大上几千岁的河伯,想到此人一张自始至终都不变的青年面庞,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河伯比她长了几千岁都未曾老去,她怎么样都不可能在河伯之前老去。
她跳下窗台,被童磨抓在手心的衣袖轻松地从手心溜走,像一条调皮的,滑溜的金鱼。
童磨怔了怔,还想伸手。
辛夷扬手,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你想要这个?”
她动手撕开了一片衣袖,放在童磨手心。
清凉、柔软的衣袖,触感和她上回随手送出的彩虹一模一样。
童磨攥着这半片衣袖,收起后才说:“我并不是想要——但是山神给了我,就不准再收回去。”
辛夷看向自己已经长好的衣袖,默然不语。
两下里静静,也没有一丝虫鸣。
童磨弯眉冲着辛夷笑,他有着彩虹的眼瞳,清亮的目光,日光也格外偏爱他,童磨笑得明亮:“山神不说话,就当是答应我了。”
辛夷放下衣袖,点点头便打算走,但是忽而一瞬,她停下了脚步。这一步让童磨提起的一口气安然回落,他不轻不重地对辛夷抱怨,“山神大人来去无踪,但是,但是我起码是山神大人忠诚的信徒,起码也要知会我一声。”
“不然若是像上次一样,一去多年,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山神,难保不会泪尽而亡。”
他说得这么真切、悲伤,眼睫眨动两下,几乎要掉下眼泪来。而且,若是数一数,他掉眼泪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因此,白发的小教主确实是爱流泪的性格,这样想想,好似他并没有红口白牙说谎,说的一言一语仿佛全是正确的。
可是要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人,便觉得好麻烦,好束缚。
只是稍微想了一下,辛夷便觉得自己受不了。
所以辛夷跳过这个问题,只能说:“若我像上次那样,离开那么长的时间,我一定同你说。”
为了让童磨不再发出疑问,她按住那双总是在动的嘴唇,赶紧将刚刚想到的话也一并说了出来,没有停顿。
“辛夷,这是我的名字。”
“当然,你可以继续称我为山神”
辛夷将所有话说了出来,心中总算舒服了,并且丝毫不觉得自己按着别人的嘴唇不让人说话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42.第 42 章
天光在窗边投下黯淡的一点,房屋是绝佳的阻断阳光的利器,不论阳光有多猖狂,在它面前,总会不得不停下脚步,咬牙切齿也不能再近半寸。
名为千代的少女静坐于屋中,这里的血迹与味道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再也闻不到半分了。代替的则是纸钱和香火的味道,那么浓烈,熏得每间房屋都是。若是不知情的人踏进去,免不了呛鼻。
千代看了一眼身上白色的丧服,慢慢地站起身。
上了年纪的管事在障门外探头探脑,见千代终于起来,忙抬脚过来。
“小姐该过去了祭拜了,双亲死亡,要每日跪在灵前跪足四个时辰才能让父母的灵魂安息。”管事喋喋不休,觑了一眼不言不语的千代,将自己的真实的算盘打出来,“不过小姐,只请那些僧道过来是不是不太够,我们可是城中第一富户,这些人撑不起场面来……”
千代停下来,在屋檐的阴影处,重叠的,厚重的云层也安安稳稳地停在上方。
瘦弱的孤女抬起眼。
管事没想到她会停下来,依着惯性仍往前走,停在了千代身前。他习惯性地露出笑来,眼边的褶皱深深,“小姐——”
千代冷淡地吐出几个字:“你好吵。”
管事差点没有维持住脸上的笑,千代小姐自幼体弱,长于深宅,偶尔几次的见面,她都娇娇怯怯地在夫人身边,从不多说话,看起来十分软弱好欺,没想到一开口便是这样呛死人的语句。
但他毕竟年岁长了千代许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也是为了小姐好,就算大人夫人已经走了,也不能让外人看低我们。”
千代冰凉的眼珠盯住了他,头顶的云层压下来,身前的管事倒下来,胸前的血液后知后觉地滑落。千代的手挖出管事的心脏,看了一眼,轻声道:“我说了,你好吵。”
那颗心脏咕噜噜地滚远。
管事又老、又丑、又多话,她对这样的食物不感兴趣,甚至有点倒胃口。
-
辛夷回到了樱树中,她摸索着自己的胸口,胸口正中的那柄剑彻底消失了,那疑似黄泉水的事物也似乎伴随着那柄剑彻底消失了。黄泉水寒凉,深入灵体内,会时不时犯心绞痛,可是她这次醒来之后,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在月圆时分,亦或是别的什么时候,心口疼痛了。
她想不明白自己身上的变化,正如同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样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瑶光曾说过她不爱动脑,甚至还懒怠看书,能动手解决的事就懒得动脑。
那时的辛夷仰头吃了一串的紫色的果子,含含糊糊地对瑶光说,她又不是话本子中要考状元的秀才,为什么非得读书动脑,终其一生,她也只会在巫山这里居住,又怎么需要博闻学识,聪慧头脑。
她这样的一番话引来瑶光发笑,瑶光笑了很久很久,直不起腰,巫山上的梨花都提前开了,一朵一朵地突然冒在辛夷眼前,让她好生惊叹。
瑶光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小声说这样也好。
瑶光说她要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守着巫山,做最纯净的山神。
但是到了现在,辛夷觉得瑶光当时劝说她的话很有道理,若是当年她能将瑶光的一肚子学识学到位,现在说不准就能抓到她因何来异世的蛛丝马迹了。而不是同现在一样,对着陌生的异世抓瞎。
她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同在山神庙一样,用染上黄泉水的剑刺中自己,她既然能在濒死前来到这里,是不是也能够以同样的手段回到巫山。
只是这个法子太难实现了,先不说能不能在这里找到黄泉水,就是找到了黄泉水,她敢不敢往自己心口上刺上那么一剑。
人类用黄泉水的剑能去掉她半条命,那么她自己刺向自己呢?
会不会真的身陨天地。
辛夷越想越烦躁,干脆不去想了,她揪住樱树的枝叶,薅下来一把,团吧团吧,扔向远处。
回不去也无所谓,这里也挺好的。
辛夷想。
但是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这里真的比巫山好吗?
只是辛夷还没研究好自己的问题,有人拿着她随手丢的枝叶怒气冲冲地过来。
“是谁?”女孩拿着枝叶在树下转。
待到她看到了樱树树枝那突兀薅光的一枝,瞬间就明白了作案工具就在这里,那么,嫌疑人也肯定在附近。
女孩转了一圈,甚至爬到了树上,怀疑那个往她头上扔树枝的人就藏在树上。
辛夷屏息凝气,战战兢兢地等女孩搜索完,失望地从树上跳下时才敢呼出一口气。
她认识这个女孩,是缠在厨娘身边问东问西的小姑娘,小姑娘不需要做什么,就能从厨娘手中拿到一块蒸糕吃。
辛夷不合时宜地走神,那么她能不能从厨娘手中拿到半块蒸糕呢。
一见到这个小姑娘,她就闻到了蒸糕的香气。
但是小姑娘并没有辛夷那么好的心情去想蒸糕,她像只捉不到自己尾巴的小狗,团团转着,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不是几乎,辛夷捂住耳朵,可是小姑娘的哭声还是传了过来。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树下,一面哭一面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苦恼。
小姑娘说寺庙中的活太多,人太多,但偏偏没有她想见到的教主。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又被人捉弄,刚刚打在她头上的一团枝叶,打得她好疼好疼。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她想爹娘了。
对着哭闹的小孩辛夷没有一点办法,虽然引起她哭闹的原因很可能、大部分、必然是辛夷的原因。做了坏事的山神左思右想,从身上扒拉下两块钱币,然后用树叶裹着,悄无声息地放到女孩身旁。
人类都喜欢钱币,所以女孩肯定也喜欢。
这大概就能弥补一点她的错误了,辛夷肯定地点头,必然是这样的。
可惜直到女孩哭累了,她也没发现身边的钱币。
辛夷急得打转,那么重要的钱币,人类怎么会不发觉呢?她以前的山民,可是为了几文钱就能上拳头打架,都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罢手。
现在,那么大的钱就在女孩身边,她怎么能没看到呢?
女孩哭累了,小声小声地抽泣,呼吸。
山中没有人经过,自然无人安慰她,她觉得这场哭泣来的不是时候,如果在寺庙中,福子姐姐便会将她抱在怀里了。
女孩抹干眼泪,扶着树干站起来时好像看到了地上落下的叶片上放着什么东西,但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眼前的人夺走了。
那个人长得好像父母晚上哄她睡觉时,故事里的鸮,眼睛好大,头发也是抢眼的黄色,在边缘处点缀上了火焰的痕迹。
当然,让女孩抓着树木后退,来不及观察周围的重要原因是,那个人拿着刀。
持刀的武士,是会杀人的。
炼狱知道自己被女孩警惕了,他已经很努力地将刀藏好了,但是女孩看过来的时候,还是不小心将刀鞘露了出来。
女孩退后两步,看起来像是要逃。
没有藏好刀的武士赶紧将刀背在身后,上前说:“不好意思,我是来问路的。”
“刚刚见你在哭,不好上前打扰。”
女孩仍是瞪着眼睛。
武士挠了挠头,编出了一个瞎话:“我听闻这里的极乐教极为有名,想前来参拜教主,但是不识得路,在这里转悠了许久。”
听到极乐教的名字,女孩神态微微放松了,她总算对武士开了口:“你也是仰慕教主的信徒吗?”
炼狱忙点头。
“但是教主不在。”
兴许是他的态度可亲,没有寻常武士那样咄咄逼人,颐指气使的模样,女孩没有再后退,还饶有兴趣地同他聊了起来,“教主被城主府请去,已经很久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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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来了。”
小姑娘眉眼飞扬起来:“不过若不是教主厉害,是能倾听神谕的神子,城主府也不会请教主过去。”
武士也跟着她一同笑起来:“正是听说了,才来拜见的。”
她微微仰起脖子,这个模样也还是矮武士一头的。
“我可以带你去寺庙,拜见神明。”
武士笑得眼角的细纹都出来了,“我正是想要上去拜见,能带路自然再好不过。”
辛夷看着两人走远,她留下的钱币还孤零零倒在叶子上,十分可怜。
辛夷捡起钱币,心想,我一定要将这钱送出去。
寺庙的方向,她已经熟门熟路了,但是小姑娘住在哪,辛夷却是抓瞎。不过她依稀记得,小姑娘与福子住在一块。
福子没有在浆洗衣物,她跪在一池荷花旁边,低声诵念着什么。
这里的莲花池扩建了许多,看过去浩浩荡荡的一片,颇为壮观。寺庙中的信徒不少,但却只有福子跪在这里,辛夷凑过去,想听福子在念什么,谁知待她过去时,福子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她回的是寺庙后排的小屋,辛夷见她打开了房门,对着空荡荡的,没有一人的房间叹气。
正想着事,福子就听到一声欢快的福子姐姐。转头过来时,女孩已经扑进了她怀中。
福子抱着女孩,还没露出一个笑,就见到了女孩身后的武士,自然,她也看到了武士手上的刀。她抱紧了女孩,后退两步。
女孩叽叽喳喳对福子说,她遇到了这个文路的武士,他是教主的信徒,特意来寺庙参拜的。
她还说,她很想福子姐姐,以后再也不会同福子姐姐置气了。
福子抱紧了女孩,她对女孩身后的武士点点头,说道:“我请寺中的信徒带大人参拜。”
炼狱自然同意,他此番上来也不过是为了探查这闻名的教会中是否藏有鬼,并不在意带领他的人是谁。
这里已经是第二次出现鬼了。
鬼并不是群居的物种,他们大多单独行动,而这里,短短几年中出现了两次鬼,这使得炼狱不得不怀疑,是否还有鬼留存在此地。
而这里,炼狱看向殿中神明的雕像,还有成群的信徒。
这是很容易藏污纳垢之处。
福子带着女孩回到了住所,一进来她就看到放在桌上的钱币,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孩,女孩也是懵懵懂懂地,问福子,怎么将钱放在这么显眼之处。
辛夷送出了钱,很是大大舒了一口气。她自觉已经向女孩赔礼道歉,就愉快地将一桩心事丢开。
寺庙中香火气依旧算得上多,辛夷想,她给了童磨一片灵力幻做的衣袖,那么从他的庙里吸收一点香火,也不过分吧。
她恢复到以前的灵力的话,能不能看透这个世界与她原先世界的秘密呢?
炼狱跟着带路的人,来到了殿中,这里的人看起来很正常,正常地在阳光下行走,正常地同他说话。炼狱懊恼地想,他没做好准备,应该晚上再来,鬼这种生物不会出现在白日。
武士垂下了眼,不过已经确定了方位和地址,在晚间过来也是方便的。
带路的信众领着武士转了一圈,他是忠实的信众,诚心实意地向武士讲述极乐教的前生今世,还有未来。未来的天下,愚民都会被神子感化,天下的民众都会是极乐教的信徒。
宗教人士狂热又执着,炼狱还在艰难地伪装,附和着信众的话语,尽力伪装成一个怀有憧憬,在入教边缘徘徊的武士。
“光是看着就已然向往,若是见到神子,我大约会直接成为他的信徒。”炼狱打着哈哈。
但是上天告诉他,人不应该,至少不能随时随地说瞎话。
白发的教主站在台阶上,阳光流连在他那头白发上,教主用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看向了武士,笑盈盈地问道:“你要成为极乐教的信徒?”
43.第 43 章
武士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带他上山的那位女孩口中所说的,教主并不在庙里,他被请往城主府中暂住。那位小姑娘天真无邪,不似会说谎的模样。
那本该在城主府的教主,怎么一转眼就回到了寺庙中。
白发的教主很年轻,不过才是少年人的模样,兴许还不到二十,如果武士再长两岁,那就是是可以当他父亲的年纪。
那夜生着翅膀的鬼出现的时候,他记得这位极乐教主也在场。
炼狱猛然回想起来,他出现的时候,那个有着奇特能力,生有一双碧眼的女子也出现了。
带路的信众早已跪下来,泪流满面地朝童磨叩首。
童磨垂首,白发从肩头滑落,他的手放在信徒的头上,低声说这是极乐给予的磨难。可他的眼睛仍旧望向武士,带着一如既往的轻快的笑容。
武士也露出笑容:“我自是为了教主,才来到这里的。”
辛夷捞起一片吹落的经幡,五色的经幡,不像是寺庙中的事物,看起来陈旧经满风霜,拖着绿羽的鸟雀抓着这片经幡,冲着辛夷娇滴滴地叫唤,声音好甜,像一管清甜的山泉水。
不知它是何时找过来的,翠鸟啾啾,扯着经幡,辛夷连鸟带物一起放进怀里,小声问它怎么找到自己的。
翠鸟蹭着辛夷的手指,声音愈小愈娇。
好会撒娇,比辛夷养过的所有生物都会撒娇。
她任凭小鸟蹭着自己,转头看向手上陈旧的经幡,大约是这只小鸟看它颜色艳丽,想叼走装饰自己的窝。
童磨带着炼狱走进来,辛夷转过头,翠鸟的反应更大,娇滴滴的莺啼一下变得尖锐刺耳起来。童磨的视线从辛夷脸上滑到那只小小的,对他们充满敌意的翠鸟上。
他顶着翠鸟几乎要喊破喉咙的刺耳叫声,对辛夷说:“多可爱的鸟雀。”
炼狱以为是在同他说,他看向了这个不分敌我,只一味叫唤的翠鸟,它拖着漂亮的绿羽,一双眼珠漆黑,是可爱的。只是看起来十分不欢迎他们。
炼狱几乎要怀疑起自己了,一直以来,他认为自己是再和善不过,人缘再好不过的人了。但是此次,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害怕,让他不禁觉得,他是不是没有想象中的和善。
其实他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辛夷捂住了翠鸟的喙,带着它从窗口跃下,只匆匆给了童磨一个笑。
白发的教主跑了两步,来到窗口,远远只能看到辛夷站在树枝上的背影,她托着翠鸟,似乎在和它说些什么,只是隔了太远,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
童磨歪了下头,惆怅地吐气。待到身后的武士出声,他才发觉自己抓着窗框的手太用力了,指甲竟分裂出血。
“真糟糕。”他笑着对武士说。
武士看向了窗外,他看不到那只翠鸟去向了何方。真奇怪,真诡异,那只翠鸟即使有翅膀,但是移动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况且,他似乎没有看到翠鸟扇动翅膀,它就直接冲下了窗户。
炼狱挠着头,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样嚣张的小鸟,敢冲着他们叫唤,就不会一下转变态度,突然飞走。他觉得,这只翠鸟喙上来和他们打上一架。
虽然它只是一只还没他手掌大的鸟。
辛夷在树上同翠鸟讲道理,告诉它那么大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拿着刀,要是想伤害它轻而易举,怎么还像只小老虎一样冲他们叫起来。
人类给予了这种行为一个词,名叫挑衅。
辛夷觉得翠鸟太懂挑衅怎么写的了。
童磨坐在了房间里,随后扯了一块布来止血。
“炼狱……先生。”教主转了下他那双瑰丽到近乎失语的眼睛,“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们见过面,你来自名为鬼杀队的组织。”
“是鬼杀队对你不好吗,所以想转而来到极乐教?”
年轻的教主收起了戏谑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变得忧心忡忡,他仿佛已经见到了臆想中的炼狱先生在鬼杀队的生活,为此真情实感地悲伤,几乎要淌下泪来。
童磨说的没错,炼狱在那天晚上确实和童磨打了照面,鬼杀队来处理后续事项的时候,见到了还存活的城主。那时的城主和几位公子都被吓得缓不过神来,普通人第一次见到嗜人的鬼,见到那么多血肉模糊的画面,难免心中受到创伤。
那时,只有大公子还勉强有清晰的神智和思维,在同鬼杀队交涉,而站在城主以及其余公子身边的,就是这位白发的教主。
他没有被吓到。
也是,他是和那位绿眼的女子一同出现的,他亲眼见到绿眼女子砍下了鬼的头颅。炼狱有些记不清当时童磨的神色,因为那时的他全副心神都在鬼上面。鬼这种生物狡诈,如果不能全心全意对付他,死的就是人类。
不过他想童磨应该是不害怕的。
事后炼狱在鬼杀队队员当中,一样的装束衣物,泯然众人当中,他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因此才观察到了这位稍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着不常见的,显眼的白发,他眉眼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七彩的瞳孔在黑夜中也似乎在发光,三言两语就将城主安抚下来。
后来炼狱就没见到童磨了,鬼杀队不能显现在普通民众前,最后是城主出面,为那一夜造成的慌乱做后续。
他没有料到童磨还记得他,连名字也知晓,还想岔了他来此地的理由。尽管知道顺着童磨的说法最容易得到他的信任,也最容易将这座寺庙探查干净。
可是炼狱不愿意。
鬼杀队是伟大的组织,即便是一个莫须有的理由,他也不愿意让鬼杀队因此染上不好的传闻。
“鬼杀队很好,里面的人都非常好。我来此,是有自己的缘故。”
童磨依旧悲伤地望着他,落下了眼泪。
炼狱对着流泪的鬼能毫不犹豫地挥下刀,但是对流泪的人类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童磨在流泪,眼眶却没有红上一丝,那眼泪便像清晨的露珠,只稍阳光一照,便消失得没有踪迹了。
“鬼杀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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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童磨眨了下眼睛,白橡色的眼睫沾到了泪水,润湿一片,看起来湿漉漉的,像一只无辜的小鹿,但是他接下来转口的话,便似小鹿露出了坚硬的角。
“既是以杀鬼为己任的组织,来到这里,是为了探查是否有鬼吧?”
炼狱看向他,忽而爽朗一笑:“教主说得不错,我怀疑极乐教中有鬼。”
童磨不再流泪,那双眼睛从悲伤中走出,点缀起灿烂的光辉。
“极乐教中没有鬼,只有神明。”
炼狱这才发现这位教主和寺庙中的信徒有了一点相似之处,信徒崇拜神子,而神子狂热地崇拜神明。
炼狱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在山门口,他还见到了带他上山的小姑娘,小姑娘好奇地问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今日教主回了寺庙,他有没有见过教主?
小姑娘眼中满是纯然的期待,这个时候不回答仿佛是一种过错。
尽管炼狱这次任务可以说是失败了一半,但他还是认真回答:“见到了。”
小姑娘脸生双晕,得到想要的答案也不管他了,急急忙忙地跑去,她想去见教主了。
但是她的满腔热情看到门口守着的人就仿佛被狠狠浇了一盆冷水,再高的火苗也熄灭了。守在门前的人见到女孩垮下的表情,小声对她说,教主现在有事,不便见人。想了想,又安慰她一句,她在寺庙里,总能见到教主的。
可是这样的安慰对于希望落空的她没有一点作用,但现在她不能吵也不能闹,若是被教主看到,会不喜欢她的。
教主一贯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等到她好好地出现在教主面前,教主一定也会喜欢上她的。
辛夷教育好了翠鸟,一转头就发现武士被人带出了寺庙,她顿了顿,想跟上武士,却听到窗口处有人喊她的名字。
“辛夷。”
脆生生的语调,有春笋破土而出的生气。童磨趴在窗口上,倾斜的日光在他眼中,好亮,生出了璀璨到令人灼目的色彩。
辛夷停下了脚步,她放下翠鸟,总觉得它与童磨不适合见面,这才停在窗台前。
少年的睫毛好像在微微颤抖,好轻啊,风一吹就会吹皱吗?
童磨眼角弯弯:“原来山神是真的叫辛夷呀?”
“还有假的?”
童磨摇了摇头,拖着腮说话:“我只是再确定一下。”
他另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口,语调轻轻的,迷幻的,似乎要飘起来了,“我好开心。”
开心吗?辛夷不知道童磨现在能不能体会到开心的情绪,那就姑且当他是开心的吧。
辛夷点点头,伸手点在了他弯起的眉尾处,那里是温热的,有力道抬起面上的皮肉。
他在用力地开心。
辛夷的手转而移向别处,摸了摸童磨的发。看起来凌厉的白发,摸起来也是柔软的。
童磨在开心,童磨也是柔软的。所以此时,他应该非常好说话。
辛夷直白地开口:“我想要你寺中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