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辞》
1. 第一章
院中的白梨花开满枝头,清风吹落几瓣,透过窗棂飘在条案上。
削葱根般的细指捏起块干果小甑糕,庄秋桐翻动书卷,鬓发被风撩起,眉眼清丽如画。
“女君!”
院门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庄秋桐轻轻掀动眼皮,只见青莲抱着一手的桃花枝回来,语气欣喜极了:“方才我听人说,沈二爷忙完政务就往锦绣苑来了,定是来邀女君共赴七夕灯会。”
“七夕?”庄秋桐放下书卷,有些恍惚。
“对啊!”青莲自顾自的将花枝插在白釉花瓶中,笑得意味深长:“看来沈二爷心里,还是有女君的嘛。
“早时就同女君说了,纵使成婚前没有情意,但日久生情,女君这般蕙心纨质,沈二爷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庄秋桐的眸光微动,狐疑着。
果不其然,入院的沈靖安黑脸如罗刹,庄秋桐尚未来得及福身,那人已抬手猛地拔去她发髻上的烧蓝流苏侧凤冠,因为过度用力,连带着缠住的几根发丝一并扯下,疼得庄秋桐蹙眉。
那缕青丝垂落,庄秋桐亦狼狈地低垂下头。
当着满院下人的面毁其仪态,何等羞辱之意,众人不敢看,忙跪成片。
“既是洛禾先瞧上的物什,何故夺其所好?当真是放肆!”宽大的掌心攥得发髻上的珠子咯嘣作响,沈靖安压着眼皮,死死瞪着她,好似眼前人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仇人:“别以为自己是庄家血脉就能仗势欺人,庄家不给洛禾撑腰,有爷给她兜底。你下次胆敢再如此行事,爷必休了你!”
“那便休了妾身。”朱唇轻启,庄秋桐的神情淡淡,不带任何犹豫。
跪在地上的青莲吓了一跳,忙轻拽自家女君的的裙摆。
“你说什么?”沈靖安负手而立,身着鸳鸯补子的官袍,不怒而威。
庄秋桐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不再怯懦:“秋桐善妒,不配为沈家妇,劳烦沈二爷提笔和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
众人吓白了脸,青莲更是手都在打抖:“女君......”
高大的人影站在庭院中,审视地看着庄秋桐,只觉得她的眼神有些许陌生,不似平日里的讨好低顺。
压抑的低气压笼罩着锦绣苑,沈靖安打量了她一番,忽而低声讪笑:“又在耍什么手段?
“爷不吃欲擒故纵这套。”
说罢,他阔步离开,毫不留恋。
大伙儿长松了口气,自觉地背过身去,青莲则麻利地扶着庄秋桐回屋,替她重新绾发。
“二爷也真是的,事情原委都未曾清楚便来质问女君。”青莲从妆奁里拿出牡丹玉梳,不满嘀咕:“分明是女君先瞧上的,那厮硬是要抢,那掌柜许是又收了好处,颠倒是非,况且这并非大事,竟叫女君如此下不来台......哪有这样的姑爷......”
青莲的话飘入耳畔,庄秋桐却不大听得进去。
方才沈靖安倘若回头,定能瞥见庄秋桐眸色中翻涌的恨意,不过他从不会为了她回头,除了前世推她坠崖。
庄秋桐的瞳孔终于倒映着他的深邃五官,却尽是讥讽与嫌恶之意。
回想起前世种种,庄秋桐险些又压不住愤怒的情绪,指尖掐着指腹,划出白痕。
她自问从未害过谁,无论是因上辈恩怨被调包,还是回庄府后被强定姻缘,这是她难以阻止的命运,她唯一错误的行迹,便是对这个所谓的夫君抱有过幻想,致使前世见他们亲昵,日夜以泪洗面,甚至即便滑胎,最后还对他存有一丝希冀,愿他怜悯自己半分,可直到被他亲手推入悬崖,才幡然醒悟,自己爱得有多离谱。
重活一世,她断不会再信沈靖安的鬼话,她要离开,再也不想和沈靖安扯上任何关系!
“女君。”青莲透过铜镜,见她眼眶泛红,还以为庄秋桐在为沈靖安伤神,素指轻搭在她的细肩上,温声安抚:“女君嫁入沈府尚不足一年,往后时日还长着呢,二爷会回心转意的。”
经青莲提醒,庄秋桐反倒一惊,瞳孔轻颤。
已是承业十三年四月了。
约莫就这几日,潭州为洪涝灾害所困,圣上派遣沈靖安前往治理......
春日回暖,庄秋桐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留给她的时间不足两个月,她必须快些想到和离的法子。
“女君可要去逛逛七夕灯会?听闻东都外街会有打铁花。”青莲的眸子亮亮,满是憧憬。
庄秋桐见她弯成月牙儿的双眼,心口泛起痉挛般的疼痛感,尚能压抑的泪水瞬间扑簌簌掉落。
她不会忘,上一世青莲受她牵连,双目被沈靖安硬生生剜掉,每每忆起那副血腥画面,庄秋桐都会吓得半夜惊醒,恨极了自己的无能。
“女君怎的又哭了?”青莲抽出帕子,手忙脚乱给她擦:“女君近来怎的总是落泪?看的青莲好生心疼。”
“我无事。”庄秋桐吸了吸鼻子,拉过她的手,莞尔笑着:“自我入京起,你便一直伴我左右,细算下来,都快有四年光景了,应着庄府管束多,都不曾带你看看京州的夜景,索性沈府也不留意我们的去处,今夜我们就在外游逛一番,可好?”
“当真?!”青莲一喜。
她本是穷乡僻壤之人,因为女儿身,被至亲卖给了人贩子,自此被关在牢笼中度日,还以为这辈子都将过着颠沛流离的凄苦日子,没曾想被女君卖下,她待她,没有打骂,没有鄙夷,温柔如春水。在青莲心中,庄秋桐是比亲人还重要的存在。
“我何曾戏耍过你?”庄秋桐放下象牙梳,起身,笑意温婉:“多备些银两,外头的吃食可不少呢。”
青莲眉眼欢笑:“遵命!”
*
灯火璀璨的繁华长街宛若白昼,风扬酒幡,人头攒动,各式小摊玲琅满目,商贩不断吆喝着,与嘈杂的人声交织,但格外清晰,鼓楼上高挂成串的彩色灯笼随风摇曳,灯笼穗儿挂着铃铛,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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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的光影照落在流动的人群上,仿佛深海波纹,朦朦胧胧。
因为压着心事,庄秋桐对周遭的景致意兴怏怏。
听闻龙井酥斋的栗糕香软糯甜,内有石榴籽、栗子肉、银杏仁、松子肉等鲜干果,搭配煎鸭蛋丝,甜咸交错,被评为入京美食之最。
正因为,这家铺子何时都是人满为患,更遑论今夜是七夕佳节,庄秋桐不喜拥挤,这类众人趋之之地,她往往扭头就走。
青莲看穿她的心思,自是乐意至极,于是不等庄秋桐阻挠,一溜烟钻入内。
“诶青莲!”
庄秋桐踮起脚尖站在廊下,已寻不到她的踪影,索性在一旁等着,百无聊赖地把玩长条锦盒内的金簪。
金簪簪头雕刻成云水纹,并无其他点缀,可方才经过纪宝阁时,庄秋桐一眼便相中了。
那年及笄,母亲用积攒了多年的积蓄为她买下金簪,如今这等物什变得唾手可得,却远不敌母亲送的那支。
细细想来,她已快近四年不曾见过母亲了。庄洛禾嫌弃霄云镇落魄,甚至不曾去看望过一眼,留下寡母守屋。前世母亲跋山涉水入京,却被沈家拒之门外,得知她犯了事被禁步,更是担心得在沈府门前长跪不起,天寒地冻,沈家竟任由她冻死在府门前,嫌她晦气,一麻袋丢去了乱葬岗,若不是庄洛禾前来奚落于她,她甚至临死都一无所知。
思及此,庄秋桐越发焦灼,不自觉屈指轻咬,身侧的稚童跑过,撞落了她手里的金簪。
她正要俯身去捡,额头撞上宽阔结实的胸膛,淡淡的松木烟香萦绕于鼻尖,庄秋桐受惊地半退,捂着面额抬头,入目是深邃硬朗的陌生面容,高鼻梁深眼窝,光影侧打而来,将他的下颌轮廓勾勒得线条分明。
庄秋桐微愣,正要开口道歉,眼前人忽而勾着薄唇轻笑:“谁家女娘投怀送抱?”
那双眸子宛若春日的两瓣桃花,庄秋桐本想着这男子生的着实俊朗,可而今一听他的语气,只觉得此人轻浮又猥琐。
“女君!”青莲拎了满手出来,似是没瞧见庄秋桐,正站在廊下张望叫唤。
庄秋桐的歉辞咽下,也不顾男子脸色,小跑迎了过去。
“我在这。”
“女君久等了!”青莲邀功似的拎高油纸包,笑得纯善明媚:“知晓女君喜甜口和辣口,青莲特意多买了些。
“喏,栗子糕、煎鸭蛋丝、蜜饯樱桃、洞庭饐、辣鱼脍.....都是女君的喜好。”
“不是叫你多买些自己爱吃的吗?”
“女君爱吃青莲就爱吃。”青莲朝她傻笑着,见庄秋桐要提,她忙揽下:“青莲来拿就好了,左右不是什么重物。”
庄秋桐没当惯矜贵仕女,所以主仆之介并不清明,但青莲知悉尊卑,恪守职责,这是她生命里难得的光亮,自然万分珍视,惶恐丢失。
明白这一点,庄秋桐也不强求,余光不自觉瞥了眼那男子的位置,发觉早已不见踪影。
2. 第二章
喧嚣的人声在铁水冲天时达至鼎沸,密集细苗宛若绽放的花骨儿,落于漆黑天际化作星斗。
“哇哦——!”青莲忍不住兴奋大叫,火光映入她的瞳孔,仿佛盛满万千星河:“太美了!我终于看到铁树银花了!儿时曾听说书先生提过,从此便心生向往。”
“你若喜欢,我们常来。”
闻言,青莲侧目看向自家女君,见她唇瓣淡淡弯起,笑得越发开怀,重重点头。
绚丽的画面堪堪维持了一刻钟便结束,人口聚集过密,散开时不免有些推搡,庄秋桐拉着青莲往西月河走。
今夜七夕,人们通常相约前往东月河祈愿,河灯从上游飘至下游,寓以情意绵绵,加之西月河靠近繁华坊市,而经东月河则要绕大半圈,所以即便清楚向东走是何等境况,还是嫌少有人走西月河。
不过这对于庄秋桐而言可谓好事,河岸边的水面上荡漾着各式花灯,星星点点,汇成璀璨细碎的银河,月光普照,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周围的人烟变得稀少,主仆二人有说有笑地踏上浮桥。
“绕过潘华街,再往右拐约莫就能瞧着沈府了......”
青莲说着忽而止了言,庄秋桐随之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女君我们换条路走罢。”青莲急忙拦在她的身前,眼神中尽是欲盖弥彰的紧张。
不过庄秋桐已然注意到了。
那花朵压枝的山茶树下站着两道亲昵的人影,男子折下明艳的红山茶花,戴在女子鬓发间,秋波流转,好似周围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此等情爱着实是羡煞旁人。
知道已被庄秋桐看穿,青莲有点沮丧地挠挠头,安慰的话语苍白无力:“女君这么好,沈二公子迟早能领会的,女君莫要急。”
“不碍事。”
若是从前,庄秋桐这话大抵是饱含苦涩的慰藉,可如今却是发自肺腑。
她断不会换道,倒显得她理亏似的,是他沈靖安不检点,她不必做那个避讳的人。
思及此,庄秋桐脚下犹如生风,自以为无畏勇敢,却后知后觉踩到了滑腻腻的物什,借着月光看去,瞳孔骤然间紧缩。
“啊蛇——!”她趔趄后退,撞到横栏,翻身栽入了水中。
伴随着“噗通”落水声,青莲尖叫大喊。
河水灌入鼻腔,呛得庄秋桐直咳嗽,下坠的失重感犹如无数从河底深处的魑魅触手,将其紧紧缠绕。
“救......”话音尚未落地,有人跳入河中,强悍有力的手臂箍住她的腰肢,温热可靠的胸膛贴了过来,意识朦胧间,庄秋桐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松木烟香。
“女君!”青莲急的快要哭出来,见她浑身被浸湿,立马看了眼自己的交领单衫,面露难色,正要以身遮挡,藏青色披风先一步落在庄秋桐身上。
“多谢公子!”青莲感激道。
颀长的身姿站在一旁,知礼地移开目光,待她拢紧,于是回过头来,两手交叠着,好整以暇地瞥她,水珠沿着成缕的青丝滑落,玄青色圆领袍袍身亦在滴水,却难掩他矜贵闲适的气场。
“多谢公......”
“小女娘早时便心不在焉,而今怎的又走神?”
此话一出,庄秋桐略有诧异地盯着他,单薄的身躯藏于宽大披风之下,清冷的光华流转于娇楚小巧的面颊,庄秋桐的眸中噙着水雾,湿漉漉地望着他,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怯意:“是你。”
失神半瞬,男子拱手,眼尾活脱地往上翘:“正是在下。”
“女君你们认识?”青莲疑惑道。
庄秋桐正要答,忍不住咳嗽起来。
青莲顿时惊忧地看着她:“这可切莫染了风寒。”
“早些回去更衣罢。”男子思量了片刻,眉眼轻佻:“你是京州谁家......”
“夫人!”不远处跑来一个仆从。
男子半怔,搭在手背的手指略微僵硬。
夫人?
“妾身不多留了。”庄秋桐福身告退,凌乱的步伐透露着焦急。
耳畔独闻潺潺水流,沈骁安目送她们匆忙离开,兵曹参军领着侍从过来,喝得脸色酡红,大咧咧地搭他的肩:“贤弟怎跑这来了?”
“你可识得那女子?”长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淡远。
刘参军打了个酒嗝,朝着沈骁安所指方向眯眼,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那不是你弟妹嘛!”
沈骁安平静的神色出现了须臾龟裂,席春风而生的幼芽儿陡然折断。
“你离京五年不认得也是正常,那是庄都尉的亲闺女,据说庄老爷子早年在同安郡做官得罪了匪徒,这帮人趁着庄夫人生产之日,将霄云镇采茶女之女与其调换,这才闹出乌龙。”刘参军回忆道:“你也知,那庄洛禾生的既不像爹又不像娘,为此遭来了不少非议,若不是四年前庄都尉被任命为采茶使,恰巧遇上了摘采嫩茶的庄秋桐,庄家人呐,怕是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所以她就顶替庄洛禾嫁入了沈府?”树影打落在沈骁安高挺的眉骨上,他的神情藏匿于夜色之中,晦暗不明。
“庄家人多精明,若诞下的长外孙没有他庄家的血脉,他们又该凭借何物紧紧攀附你们沈府的高枝?”刘参军轻叹:“只不过你那二弟与庄洛禾早已私定终身,纵是庄秋桐苦苦讨好了近四年,也不见他赏个好脸色,嘿呦,为此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百姓们倒是津津乐道。”
刘参军自顾自的说,不太注意愣了好半晌的沈骁安。
沈骁安干笑了笑,嘴角回落,没再多言。
*
庄秋桐刚沐浴完,就被沈靖安的母亲蓝香叫去了院中。
左右抵不过那顿说辞,庄秋桐已经习以为常。
“你瞧瞧自个儿像话否?连自家夫君的心都拴不住!”
“眼瞅着靖安去私会她人,非但不阻止,还有兴致去看铁树银花?”卷帘屏风凉火烛,蓝夫人冷冷睨她:“真要任由那狐狸精勾了靖安的魂儿去,我看你找谁哭诉去!”
“儿媳省得。”
庄秋桐面上低顺听着,乌黑卷翘长睫下的眸子却滴溜转。
蓝夫人见她模样,气不打一处:“本夫人可不是在为你思量,无论是你,还是庄洛禾,都是借了上辈的光才得以与我儿牵扯。”
她抿了口温茶,茶盖轻刮瓷腹,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高傲:“早知你如此不中用,当初断不会同意你入门,如今靖儿已官居五品,若时不时跑去寻闺中女子,落人口舌,定会影响其仕途,让敌对党派得了把柄。”
“连房都没圆,本夫人还能指望你什么?”蓝夫人轻嗤:“看来那妮子着实有点手段在身上,你若再不攒劲,我可会考虑应了靖儿的意愿,准他迎庄洛禾为平妻了。”
蓝夫人自认为在威胁庄秋桐,殊不知对方已在发笑。
经前世一遭,她太清楚蓝夫人的脾性了。蓝夫人封建迂腐,循规蹈矩得很,即便她再不喜庄秋桐,但因为庄秋桐为正妻,按照规矩,除非庄秋桐不能生,否则嫡长子必须由庄秋桐来生,可如今庄秋桐入府尚不足一年,自不会做这等有违礼数之事。
而且蓝夫人打心底觉得庄秋桐好拿捏,庄洛禾则是抢走儿子关注的祸端。
所以庄秋桐知悉她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母凭子贵。
胎死腹中的绝望与痛苦依稀能忆起,即便再抗拒,庄秋桐表面还是哭哭啼啼的,佯装难过害怕,不愿庄洛禾入府。
“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自己好生掂量。”
庄秋桐长松了口气,低眉顺眼地应了声就打算离开。
临到格扇窗前,蓝夫人颇具警诫的声音隔着垂眉罩传来。
“明日大房会来,他那儿子可不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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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得罪得起的,言行举止切要讲究,莫要再做出这副懦弱无能之样。”
闻言,庄秋桐微愣了下。
大房儿子?那个军功显赫的沈骁安?
她入京时沈骁安已被派遣去驻守边关,但民间关于他的传闻从未断过,故而庄秋桐也知晓一二,天宁的品阶跨越之难,从众人对于官位的渴慕艳羡可见一斑,然而沈骁安不过二十出头,已是朝廷一品武官,此等尊荣,可谓是开国之唯。
神仪明秀少年郎,天之骄子沈骁安。舞勺年,踏胡城,锦襜突骑渡江尽,鸿雁卷浪过南礁,雄姿浩凛矣。
庄秋桐的脑海冒出这首广为流传的颂词,但联想起他上世英年早逝,不禁唏嘘,低喃天妒英才。
翌日,庄秋桐本做好了充当透明人的准备,踏入祖母院落,正要福身,余光率先瞥到玫瑰椅上的沈骁安,神情微惊。
昨夜光线虽黯,但五官轮廓依稀能辨。
此人......莫不是沈骁安?!
只见那骨节修长的手指托着白釉茶盏轻晃,热气氤氲着他的眉眼,一身海棠红圆领广袖,搭以清浅的勾唇笑,颇有几分妖冶魅惑之意。
自庄秋桐进院落,沈骁安便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余光仅仅轻扫了眼,视线又悄然收回。
忆起他昨日饶有兴致的调侃,不知为何,庄秋桐隐约感受到了他的疏离。
满屋子的长辈,庄秋桐一一行礼。
“这位就是从庄府迎来的新妇罢,瞧着蕙心纨质,端庄大气,想来日后诞下的麟儿,定是顶尖儿的样貌。”沈骁安的母亲白芷打量着她,面色温柔如春风。
许是在这深宅中无人理会,乍一听到夸奖之辞,庄秋桐有些喜出望外,腼腆地道着谢。
而其余人则不见得明朗,对于沈靖安与庄秋桐至今未同房之事心知肚明,更遑论怀上身孕。
“莫要打趣我儿了,骁儿比靖儿可是年长四岁呢,从前因为战事耽搁了婚事,而今回了京,定得提上日程了。”蓝夫人笑着绕开话题。
“我也正愁着此事呢,寻常公子家,这个岁数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倒好,函严关一去就是五年,战乱是平了,就是耽搁了婚姻大事。”白夫人轻摇了摇头:“我啊,宁可骁儿如靖儿般从文,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早日成家,也好过刀尖舔血,免得我日夜为他担惊受怕。”
“诶!妇人之仁。”大家主灌了口茶:“他既生来有这才干,怎可依你想法行事?”
话音落地,蓝夫人眼底闪过幽怨,嗔了他一眼:“战场刀剑无眼,我忧心难不成还有错?”
沈骁安无奈扶额:“爹,你让着娘点又如何?”
“志儿啊,不是娘说你。”祖母坐在美人榻上,从小多宝阁上取下佛珠把玩,听着子孙拌嘴,眉目笑得慈善:“怎的成婚快三十余载了,还没学会疼媳妇儿,往后怕不是要被乖骁儿比下去了。”
大家主:“说起来,三日后就是圣上的寿辰,到时定有不少高官贵女赴宴,若骁儿有中意的,大可直接求圣上赐婚。”
“大伯这话说的,对方若不愿,岂不是强人所难?”
“兄长过虑了。”沈靖安掀开眼帘,语气悠悠:“兄长丰神飘洒,高官显爵,这京中女子何人不仰慕倾心于兄长?倘若拒绝,那着实是不识抬举。”
沈骁安的薄唇轻勾,盏中茶如胭脂般艳红,无意识扫了眼沈靖安与庄秋桐,分明是夫妻,却是一个坐东,一个坐西,中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他还当今日会见到庄秋桐如传闻中那般讨好沈靖安,然而半柱香过去了,那女子只是安静地咬了几块酥糕,暖阳滤过袅袅炉香,照在她身后的毛毡上,柔和的光华在她清丽温婉的娇容流转,也不知在想何事,似乎有些游神。
兴许是沈骁安的目光过于专注,庄秋桐有所察觉地抬头,而在她望向他时,沈骁安已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3. 第三章
“今日在朝堂听户部尚书议起潭州水患一事,也不知圣上会派何人前去勘察治水。”二家主看似不经意提起,似笑非笑。
庄秋桐轻抿了口红茶,闻出了这股松木烟香正是沈骁安身上的,约莫猜出他常饮这类茶,所以沾染上了气息。
醇厚的甘甜萦绕舌尖,庄秋桐正欲细品,听见二家主所言,原本缠于皓间轻晃的披帛顿住,只被风吹起细微波纹。
在场者亦是各怀心事,探究地看向二家主。
“潭州的通海河道浅窄,遇上大雨极易淤塞,洪流暴涨,故而积患成灾。此事听上去颇为棘手,其实解决之法无非是挖出淤泥,继而大兴水利,监工拓江。”
“二叔但说无妨。”沈骁安屈手搭在紫檀木条案上,在军营待惯了,性子也有几分耿直,着实有点不适应京中的迂回。
二家主轻笑了两声,道出意图:“靖儿虽说已是正五品御史中丞,但也仅仅是御史大人的副手,加之陈御史守权,靖儿难有出头之日,若能借机立功,调入户部,我自有法子助他仕途顺遂、扶摇直上。”
二家主沈远官居户部员外郎,尽管只是从六品,但他在官场多年,深谙内路,早已打点好了人脉,自然知晓如何为自己的独苗铺路。
庄秋桐捏着帕子的手却是一紧,随后听沈骁安欣然应下,神色都是藏不住的颓然。
“倘若圣上问起,侄儿岂有不为自家人荐言之理?”
二家主大喜:“有侄儿这番话,二叔也就放心了,圣上器重于你,若你能为靖儿美言几句,此事便妥了。”
“爹,都说了......”沈靖安的话被他父亲一记眼神瞪了回去。
庄秋桐亦是冷眼睨了他一眼。
沈靖安瞧着不屑于官场这套暗箱操作、假公济私,实则只是嫉妒心作祟。既依托于自家兄长,又不愿认可自家兄长强于自己,所以前世在沈骁安剿匪身亡后,请命前往,立功之后并没有对自家兄长的悼亡之意,反倒沾沾自喜,暗暗腹诽。
不过眼下庄秋桐已没有心思鄙夷于他,上一世的七夕,因为庄秋桐吃醋破坏了他们的幽会,故而被锁在院中,并不清楚沈靖安如何突然得了机缘升官。
可而今明了缘由,她又如何干预呢?
若真等沈靖安立功,求圣上赐婚,攻于心计的庄洛禾一旦入府,她的处境只会更糟。
庄秋桐想得入神,浑然不知自己的异样被沈骁安尽收眼底。
自家官人得了利惠,寻常妻妾怕是要手舞足蹈了,更遑论传闻中痴迷于沈靖安的庄秋桐,可见她面色凝重,沈骁安心头忽而升腾起了几分诧异与好奇。
晚宴后回府,沈骁安刻意放缓了步伐,隐有猜测,果不其然,在他即将走过竹圃绕入檐廊时,跟了他一路的庄秋桐终于鼓足勇气小声唤他。
“兄长......”
金凤吻球绛纱灯透过薄纱,散发着淡淡烛光,庄秋桐只身提灯而来,一袭浅藕粉对襟广袖衫,齐襦裙裙头的桐花刺绣精细,压缘珍珠在月色下流映着清冷光泽。
冰肌藏玉骨,南国佳人貌。
沈骁安脑海不自觉冒出这句描辞,见她步履轻盈,袅袅婷婷,朝他福身:“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身旁的清风立即领会地退开,复廊只余下庄秋桐与沈骁安。
月光透过海棠圆寿纹照落,沈骁安好整以暇地交叠着双臂:“弟妹夜里私会兄长,还故意支走我的侍从,不怕我二弟吃味?”
孤男寡女独处清幽竹圃,诚然暧昧,但被沈骁安如此直白地道出,庄秋桐面颊不禁泛起淡淡的红晕。
“只是有事想拜托兄长。”
沈骁安挑眉:“说来听听。”
庄秋桐咬了咬唇:“潭州一事......兄长能否自行接下?”
全然意料之外的请求,沈骁安眼底闪过探究:“哦?为何?方才你在祖母院中应当也听到了,此事于你家官人,唯益无害。”
话音落地,只见那娇楚的脸蛋纠结地微蹙。
“还是说你觉得此行跋山涉水,颇多风险,忧心我那二弟,特意来此寻我?”
夜风吹动竹林,掀起竹浪哗然,撩开佳人鬓发的几缕青丝,清丽恬静的模样与这廊间成簇的紫桐花平分秋色。
见她沉默,沈骁安嘴角的笑意逐渐抿平,他负手而立,正欲转身之际,庄秋桐缓缓开口,温声细语,仿佛沾染了夜色的静谧,偏的所言大逆不道:“官人心中无娇儿,妾身为何还要错付热忱?”
语毕,那纤细莹润的素指捏着帕子试探地勾住他的领口,眼儿柔情百转地望着他,国色清清,亦是妩媚含娇。
眼前人近身,空灵冷雾般的清香先一步扑面而来,刹那间失神,待反应过来时,那只皓腕已紧贴他的胸膛,宛若游走的蛇身,将那积香的帕子顺着领口塞入。
“兄长若能阻挠他立功,妾身愿应允兄长任何条件。”
庄秋桐故作姿态,心口却在打颤,其实她料不定沈骁安的态度,只是想起初见时他的轻浮语气,猜他这些年在外淫靡浪荡,约莫是好这口禁忌的。
她已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铤而走险这遭......
沈骁安的脸色凝固了半瞬,但片刻又恢复如常,他依旧笑得不羁,猛地反握住她的手,俯身逼近她,压着嗓子:“什么条件都可以?”
鱼儿上了钩,放钩的人却陡然一惊,庄秋桐深吸了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妾身无意戏耍兄长,句句发自肺腑。”
夜里的风微凉,沈骁安借着月色望入她的瞳孔,试图拆穿她的谎言,却在她的眼神中品出了某种视死如归。
因爱生恨?有点意思。
沈骁安笑得玩味,松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离开。
“兄长!”
也不知是不是沈骁安的错觉,她这急切的语气中似乎还透着几分害怕。
他微微侧目,仍旧没有正面回应。
“天色不早了,弟妹回罢。”沈骁安不再停留,唤来清风,阔步而去。
*
对方模棱两可的态度令庄秋桐辗转难眠,后知后觉自己冒然找他的举动简直像只无头苍蝇。
他们本就是一家人,又没有嫌隙,沈骁安岂有帮外不帮里的道理?倘若他将此事告知沈靖安......
死亡的恐惧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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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新,庄秋桐越想越睡不着,直到四更鸡鸣,庄秋桐的脑袋困成浆糊,才精疲力尽地睡去。
辰时青莲来唤,倒是罕见她睡懒觉,就连绾发时也昏昏欲睡。
“女君昨夜可是没睡好?”青莲将嵌珠宝花蝶金簪推入庄秋桐的朝云发髻内,对着铜镜调整端庄。
脂粉遮盖住眼下浅浅的乌青,看上去倒与寻常无异。
庄秋桐不愿她多虑,只是佯装不好意思地笑道:“看了半本话本子。”
她闲时也会挑几本民间炙手可热的话本子,这些青莲清楚,所以还算有信服力。
青莲知她这个喜好,也不多说,只是劝说了句:“女君下回莫要这般了,恐会熬伤身子。”
庄秋桐应着,眼下藏着的心思却是凝重。
她整日都有些惴惴不安,在祖母院中听妇诫时,因为失神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还挨了蓝夫人一顿说教。
“笨手笨脚。”临到出祖母的宝华斋时,蓝夫人还不忘数落。
“儿媳知罪。”庄秋桐话音刚落地,就见蓝夫人欣喜地看向八角门处的两道人影。
“官人!靖儿!如何了?”
庄秋桐跟上蓝夫人的步伐,转身蓦地撞入沈靖安的视线,对方阴翳着脸,瞅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公公,官......”庄秋桐正要开口,沈靖安的衣袖裹夹着疾风与其擦肩而过,须臾间,她约莫猜出了什么。
这是沈靖安恼怒的神色。
“诶这!”蓝夫人诧异地看向走远的沈靖安。
沈大家主唉声叹气:“别提了,圣上最终派了那裴侍郎前去。”
闻言,庄秋桐不由得蜷紧指尖。
蓝夫人的眼珠子顿时滴溜转:“这是何故?贤侄不曾为靖儿美言?”
沈大家主立即瞪了她:“慎言!内阁又不是只有骁儿,他刚回京,口舌自然是比不得那些个老奸巨猾之辈。罢了,往后还有机会,你若无事,多去宽慰宽慰靖儿。”
蓝夫人欲言又止,无奈摇头:“妾身省得。”
见状,庄秋桐也忙福身,面上平静,心脏却是狂跳。
旁人不知她怎会不知?是沈骁安所为。
沈骁安竟然帮了她......
她的乌睫微微扇动,得了喜讯后的轻松尚未蔓延开来,寒意悄然占据心头。
因此,晚膳时,庄秋桐就是在这等又喜又愁的矛盾焦灼中渡过的,尤其是回锦绣苑,她一眼扫到屏风后的美人榻上放着的方帕,目光骤然凝住,脚步瞬间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
拿了利惠,理当还人情的,纵使对方所求,是她万般不愿给的。
不知怎的,庄秋桐看着帕子内夹着的信条,眼眶突然泛起了酸。
【醉仙楼】
从前,她可是最不齿以色侍人的行迹。
夜风吹过院中的海棠花,将凉意透过窗棂推入。
庄秋桐背手抹去眼角的泪,舌尖还是尝到了咸涩,勉强地挤出笑,低语喃喃:“也算是找到了暂时的仰仗,对罢......”
若能哄得沈骁安助她和离,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4. 第四章
入夜的京州烧灯续昼,庄秋桐绕过烟柳画舫,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一眼瞥见了醉仙楼前的沈骁安。
他手里拿着拨浪鼓,袖中藏着木雕彩俑,十指浮夸而灵巧地转动着,俯身给哭闹的稚子变着戏法,那稚童被逗得眼底发亮,蹦跳着,欢快地鼓掌。
“多谢公子!”妇人笑着要将木雕彩俑还回去,被稚童扯住,扭捏嘟囔。
“娘亲,孩儿想要。”
妇人摸他的头:“娘给你买,前面摊贩有呢,这是这位公子的。”
“无妨。”沈骁安把彩俑塞他手里:“左右也不过几文钱的物什,况且是鄙人猜谜所得,带回府也是落灰,若能讨这孩子几分欢喜,倒也算物尽其用。”
一番话下来,莫说她们,就连庄秋桐都不免触动,心间宛若淌过暖流般,不禁打量了眼沈骁安。
兴许是武人长久作战养成的敏锐,沈骁安早早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余光仅是轻扫,就见后者微怯地挪了挪视线。
“还不快谢谢人家公子。”妇人摸着自家儿子的后脑勺,待他稚声稚气地道谢后,笑着离开。
一时间,喧嚣似乎被隔绝,沈骁安侧身正视她。
不偏不倚的直视令庄秋桐莫名生了局促,她的指尖不自在地遮盖在刻意压低的碧青色襦裙上,试图遮盖那光洁的锁骨和白的晃眼的半片□□。
“兄长。”
见自家女君行礼,青莲后知后觉地福身,思量起方才女君特意沐浴更衣,还拉着她翻墙,狐疑的内心顿时变得惶恐,双眼都不由得瞪大了些。
“云鬓花颜金步摇。”沈骁安笑得意味不明:“弟妹这身装扮,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要去见心上人呢。”
庄秋桐知晓权贵注重体面,于是说得隐晦:“妾身是来履行诺言的。”
“噢?我怎么不记得弟妹承诺了我何事?”
庄秋桐迎上他调笑的目光,微怔:“你......”
沈骁安挺直身,依旧是一袭耀眼的红色,圆领袍的质地柔软细腻,在摇曳的烛火下,光晕顺着走线流过,矜贵而明朗。
“南斜大街有家云吞铺子,我在关塞这五年颇念着这一口。”沈骁安瞳孔转动,两手交叠于胸前,似笑非笑地侧目:“弟妹请我这顿,就当了了人情,如何?”
庄秋桐眸底闪过诧异,似没料到这副转变,欲言又止间,忙跟上沈骁安的步伐,蛾眉蹙紧,比那稚童还要扭捏:“兄长刻意翻入沈府,留下帕子,仅是为了一顿云吞?”
“怕某人日夜记挂,担惊受怕,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沈骁安低低“嘶”了声:“不过你怎知我翻了墙?”
“屋瓦留有痕迹。”
沈骁安豁然,紧接着像是脑海浮想着什么,满眼的不可思议:“弟妹这娇娇儿身躯,竟翻得过那高墙?”
应着沈骁安的态度,一直积压在心口的大石卸下,此刻的她只觉得松快不少,闻言,庄秋桐流露着自然的笑:“兄长莫要小瞧秋桐,云霄镇重山叠叠,儿时秋桐没少与伙伴上树掏鸟蛋,身手还算轻盈。”
“看来你的年少很是自在,提起过去时,眉眼间皆是怀念。”
庄秋桐只笑不语。
“不过你翻墙出府,就不担心二弟怀疑?”
“他从不来锦绣苑,除却兴师问罪之时。”庄秋桐提及此事,并没有寻常妇人的幽怨,仿佛只是在陈述家常话:“沈靖安身旁的侍从是庄洛禾赠予他的,在沈靖安眼里,这不是眼线,而是庄洛禾对他的在意,他自不忍心伤了意中人的心,所以一直与我保持着距离。”
沈骁安认真听完,瞳孔漆黑如墨,但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
两个人安静地吃完云吞,沈骁安如他所言,只是管她要了一碗云吞钱,随后送她回沈府。
“沈靖安在政事上有他自己的见解与谋略,绝非庸才,即使你这次能阻扰,但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得到圣上赏识。”
红墙根下树影婆娑,沈骁安的语气难得正经:“有些路你一旦选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做好你的少夫人,莫要再去动歪脑筋了。”
庄秋桐知他在提点自己,顿了顿,望着马头墙上的吻兽,嗓音染上了月光的凉意:“既知前路命运多舛,也要麻木地继续下去吗?”
沈骁安自不知这话语中所含的血泪,他不愿干预旁人命运,纵使初见惊鸿一瞥,但道义底线断不可破:“弟妹美好,二弟终会怜爱与你的。”
这话在庄秋桐听来着实不痛不痒,她不再反驳,内心却越发坚定,心中的仇恨熊熊而燃。
她不会放过沈靖安。
死也不会。
*
夜半惊梦,庄秋桐梦见了前世的画面。
她们都无法抗衡这段联姻,庄秋桐清楚是自己强插一脚,向沈靖安提出扶庄洛禾为平妻。她自认已是宽厚,落在庄洛禾眼里却是施舍。
起初的沈靖安待她还算有礼,可庄洛禾一落泪,他便招架不住,继而迁怒于她。
庄秋桐数次同父母提起让庄洛禾代嫁,可见父母脸上的愁容,到底是狠不下心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庄秋桐牺牲了自己的后半生,反倒还惹了一身腥。
成婚前两个月,沈靖安待她的态度忽而大转变,作诗,游湖,为她抓满山的萤火虫。
庄秋桐到底是未经世事的少女,都不需要什么手段,仅是几个举动,几个温柔的眼神,就足以引她沦陷。
从最开始的忧愁无奈,慢慢的,庄秋桐内心有了期待。
或许正如大家所言,沈靖安会接纳她。
庄秋桐也误以为他理解了她的难处,待她逐渐有了情愫,于是在花灯拱桥处,庄秋桐看着弯下腰来倾听她的沈靖安,看着他深邃俊朗五官流露出的耐心与柔和,不再踌躇,将绣了好几宿的腰封双手奉上,娇容羞赧,轻易交了心。
可直到大婚前半个月,沈靖安借口公务繁忙,不便相见,拒绝了她的好几番邀约。
情窦初开的少女不免失落,甚至忍不住写信埋怨,只不过字里行间皆是酸涩的绵绵情意,她期待着他的回信,希冀于在某个小巷相遇,却不料当真重逢,见到的是他亲昵地搂着崴脚的庄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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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记得她翻山时也曾崴过脚,举足了勇气红着脸问沈靖安可否抱她。
“下官尚没有立场与女娘肌肤相亲。”
那时的沈靖安拒绝了她,但庄秋桐反倒对他好感升涨,觉得此人正经而有分寸,而眼前的画面无异于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令她茫然又不可置信。
沈靖安率先注意到了她,眼底丝毫不见心虚。
“啊......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还想多戏耍你几日。”
庄秋桐瞳孔发颤,眼泪瞬间扑簌簌掉落。
“看样子,她正如你所料,是一个很好骗的蠢女人。”庄洛禾勾着沈靖安的脖子,挑衅地看她。
“你......你骗我?”往昔的温柔浮现,庄秋桐顿时如鲠在喉,凝噎地望着他,心脏仿佛被撕裂般发痛。
“怎么样?被玩弄感情的滋味很不好受罢。”庄洛禾从他怀里下来,讪笑着:“我着实见不惯你那副淡然的模样,好像无论做出什么过分的举止,都引不起你的情绪起伏,于是我就让靖安去挑逗你。”
庄洛禾放声大笑,鼓起掌:“你居然傻傻中招了!好玩,好玩儿~”
沈靖安不再伪装,目光鄙夷,享受极了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感。
“得了闲给你瞧瞧她写给我的信。”沈靖安连声啧啧,轻蔑地扫了她一眼:“穷乡僻壤出来的就是这般毫无廉耻之心,尽写些不堪入眼的露骨情辞。”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挖空,原来她珍而视之的回忆,沈靖安弃之如敝屣。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人当了真。
庄秋桐痛到喘不上气,只觉得眼前人全然不能与记忆中温文尔雅的公子重叠。见二人打闹,一时间竟连质问的气力都没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躲在屋中哭了好些时日,可人心总是贱的,即便闹到这种地步,庄秋桐仍存妄想,妄想沈靖安在那段日子里对她有几分真情,妄想沈靖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前来认错。
不过很快庄秋桐就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沈靖安不再找她,新婚夜亦是未进她院落,令她颜面扫地。
甚至后来沈靖安亲手落了她的子,庄秋桐有恨有怨,心灰意冷,仍在可悲地寄希望于他回头。
那段虚假的情爱短暂而飘渺,却是庄秋桐对情爱唯一的感知与触碰,支撑着她步步忍让。
直到她被沈靖安面无表情地推下悬崖,庄秋桐才如大梦初醒,彻底醒悟当初的自己多么地愚蠢。
自认为沈靖安会后悔没珍惜如此真心待他的人,却不明白,在沈靖安眼里,那只是炫耀的谈资,是丢之角落都懒得拾起的玩物。
*
应着旧梦袭来,白日用膳时,庄秋桐都忍不住幽幽瞪了沈靖安两眼。
而这一举动不知怎就被沈靖安曲解为偷看,他夹了块黄金鸡,扬起的嘴角透着不屑和暗爽。
祖母等人用完先行离开,庄秋桐作为晚辈自然最后离席,正要下膳堂台阶时,沈靖安不知何故折回。
“官人。”庄秋桐规矩行礼,只是相较过去的殷勤,而今眉眼间皆是疏离。
5. 第五章
沈靖安不以为然,庄秋桐深爱他的往昔历历在目,很显然,眼下是在欲擒故纵。
庄秋桐不知他内心的自负,否则怕是早已控制不住怒扇于他。
“你近来未免太过安静,莫不是又在作什么妖?”
其实也不怪沈靖安如此思量,从前不论生辰还是佳节,庄秋桐都会给他备礼,应着从前被欺骗,所以仅仅派青莲送去他的书斋,但女子心思何其好猜,这不就是心里念着却拉不下脸来,盼着他来哄。
可沈靖安向来只收礼不回应,让庄秋桐干等失落。
因为习以为常,在沈靖安的潜意识里,庄秋桐爱他已是本能。
“妾身谨记妇道,岂敢造次?”
沈靖安见她低眉顺眼之样,不知怎的,忽感不适。
原以为庄秋桐会借机缠他,而今大相径庭的态度,令他一时语塞。
“呵,你最好言行一致。”他冷哼了声,随即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庄秋桐的眸底阴冷,袖中的指尖掐红了指腹却浑然不觉,直到青莲连唤三声才回过神来。
“回锦绣苑罢。”
她身旁的青莲欲言又止,方才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女君盯着沈二公子的眼神,不见丝毫爱意,反倒充斥着尖锐的恨。
青莲有点摸不着头脑,跟在庄秋桐后面,低语:“女君可是要继续绣那香囊?”
平日里女君嗜爱书法与异闻杂录,虽擅女红,但鲜少见她去碰。
“嗯,两日大抵能绣完,到时随我去趟天策官署。”
庄秋桐的语气坦然,青莲却听得手脚发软。
天策官署?莫不是去寻沈大公子?
可那绣的是鸳鸯呐!
青莲咬了咬指头,忆起上次女君翻墙去见大公子,内心忐忑不安:“女君......”
“我自有定夺。”庄秋桐侧眸,目光灼灼。
仅仅一个眼神,青莲如浮萍般飘荡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她虽不清楚缘故,但女君蕙质兰心,断不会平白令自己陷入囵圄。
院中的紫藤花爬满了木架,暖阳透过缝隙流泻而下,清风拂过,摇曳的花瓣上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蚕丝细线绕过绣绷,削葱根玉指捏着银针略微停顿,视线落在栩栩如生的鸳鸯上。
上回她对沈骁安尽管有所改观,可眼下的难题亟待解决,纵使只是拉拢些关系,总归也是好的。而今见人良善,她倒是学会了利用他的良善,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岂有放手之理?
“少夫人!”蓝夫人的贴身丫鬟晚秋扭着胯笑盈盈进来。
庄秋桐被唤回了神,收起针线迎了过去:“晚秋嬷嬷。”
“啊唷不敢当不敢当,少夫人叫老奴晚秋即可。”
青莲见势端来茶水,但晚秋瞧着似是着急,两手交握着,也不进屋,只站在院中。
“老奴就不多坐了,夫人命奴来唤少夫人,说去仓直阁议事。”
指尖宛若电流窜过,庄秋桐维持的笑有那瞬息的凝固。
仓直阁。
上一世沈靖安立功升官,求得圣上赐婚,毕竟是向来一夫一妻的书香世家,怕惹人非议的蓝夫人硬是要撮合她与沈靖安,先是给沈靖安喝掺料的茶,之后又引她过去,她那腹中子就是仓直阁怀上的,随后悲剧接踵而至。
看来,有些事并不会因为她的重生而打乱。
她咽下滔天恨意,佯装平和:“好,我收拾收拾便去。”
说罢,转身之际,脸色已全然冷了下来。
“女君可是要换身轻便的衣裳?”青莲小步跟着她进屋。
“不必了。”庄秋桐从衣桁上取下大袖衫:“你且去叫个丫鬟同行。”
青莲听得一愣,不明所以,毕竟女君从不放心沈府的下人,连屋内皆是青莲一人在打理,只允许她们清扫院落,而今怎的突然提起叫个婢子?
“你我对沈府不熟悉,有人带着总归是好的,常派来锦绣苑的静香就不错。”
静香是沈府管家之女,正是这层身份,她没少借机欺凌旁人,狐假虎威,更是心高气傲,想要攀附沈靖安,奈何其貌不堪,塌鼻小眼大饼脸,纵使学着庄洛禾涂脂抹粉,终究是东施效颦。
背光下的庄秋桐薄唇勾起,暗道静香与这虚伪君子沈靖安还真是绝配。
此话一出,青莲的疑惑消去,豁然福身:“喏。”
残月被飘浮的乌云遮盖了大半,主仆提灯绕过后罩楼,来到澄怀撷秀的仓直阁。因为在沈府深腹之地,远离人烟,周遭静悄悄的,连鸟惊飞都格外清晰,庄秋桐冷不丁“呀”了声。
“女君怎么了?”青莲停住脚步,而掌灯的静香则一脸不耐烦地回头。
她今夜本可以偷溜出去,却被临时塞了个差事,哪能有好气?就连来的路上都是板着脸,不过像她这般明目张胆给主子甩脸子的,倒唯她一人,说到底是见庄秋桐不得势,这见风使舵的德行着实半分不遮掩。
“我的簪子呢?”庄秋桐面露焦急地四下探看。
“莫不是女君养母送的那支?”青莲提灯弯腰细看地面。
“正是。”庄秋桐蹙眉:“这要丢了如何是好呢?”
说话间,她难为情地看向静香:“静香姑娘,这簪子于我意义甚重,劳烦你先去仓直阁通禀一声,还望蓝夫人莫要怪罪才好。”
静香一听,两眼滴溜转,起了坏心思。
为了区区玉簪而耽搁蓝夫人时辰,这她不得添油加醋暗说庄秋桐怠慢之罪。
应着这门婚事,静香本就看不顺眼庄秋桐,但见她处境落魄不受待见,心中畅快,故而不曾刻意算计,不过这不代表静香就怜悯她,想着此人占着靖安哥哥的正妻之位,胸口难免泛酸。
而今送上门的机会,她岂有放过的理儿?
静香越想越激动,连着步伐都轻快了不少,只盼着早点见到蓝夫人,之后又将庄秋桐被责罚的可怜模样说给厢中人听,狠狠奚落。
青莲顺着来时路找了三两趟,绛纱灯的淡淡光晕落在影壁处,她累得气喘吁吁,愁眉不展:“到底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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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莫找了。”庄秋桐提灯过来,追得香汗淋漓。
方才在静香跟前,她不好直说,这丫头硬是要先行去找,腿脚又跑得极快,庄秋桐本就不熟这一片,绕晕了头,都准备先回锦绣苑了,忽而又听见这处的动静。
“女君怎的寻来了?”
庄秋桐无奈叹息,朝她摊手,掌心放着的赫然是那支玉簪。
“找着了!”青莲满眼惊喜。
“根本没丢。”庄秋桐复而收起。
“什么!”
庄秋桐竖起食指,示意她隔墙有耳,见她疑惑,低语解释:“你也是个没心眼儿的,蓝夫人何曾这般晚唤我出来过?更何况还是西南偏院的仓直阁。她就是急唤我,那也是在女眷院落,这处可是藏书之地。”
青莲神色大变:“女君是说......有诈?”
与此同时,回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主仆不约而同侧目,发现是二家主领着三个家仆,脚步略显匆忙地穿过宝瓶门,瞧着像是往仓直阁而去。
“过去瞧瞧。”主仆默契地不再多言。
阁楼内烛火通明,尚未靠近,庄秋桐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混乱争吵声以及静香哭哭啼啼的呜咽,她沿着石阶正要往上,三交六椀隔扇门被里面的人大力掀开,“砰”得撞上后墙,紧接着,瓷壶被猛地砸了出来,“哐当”落地,碎得四分五裂。
庄秋桐被吓得一惊,青莲眼疾手快挡在她身前,裙摆被溅出水印子。
“女君无事罢?”
掷壶之人身影颀长地站在门槛前,宽阔的肩膀微驼,衣襟半敞,搭以歪扭不稳的发冠,颇有风流之姿。他瞥见庄秋桐,深邃的眉眼微怔,继而面容盛满怒气,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猝不及防的变故令庄秋桐下意识躲闪,奈何男女之力悬殊,沈靖安单手一挥就把拦着的青莲推开,继而恶狠狠地掐住庄秋桐的脖子。
“是你使的坏!定是你!”
庄秋桐只是来看笑话的,没曾想这厮不分青红皂白又要栽赃她,一闻到他身上的淫靡之气,恶心到作呕。
“混账!”二家主本就压着火,见状更是气血上涌,拿起茶盏就往他身上砸,不偏不倚正中后脑勺,碎裂的截面割划过沈靖安的皮肉,淌出的热茶瞬间烫红了脖颈。
应着沈靖安吃痛,庄秋桐终于被松开,发虚地抱住柱子,呼吸急促地反复顺气,而二家主接下来的话,令她不受控地颤了下。
“她是你的妻!”
若不是二家主和祖母坚持,纵使庄家要她嫁,沈靖安不娶,亦是没辙。祖母为的是沈家的颜面,唯有二家主重义,是为履行诺言。
上一世二家主对她多有维护,才让她在沈府得以存生,可不知因何,在庄洛禾过门不足半年,突然卧病不起,某个大雪日撒手人寰。
“哎哟老爷你这!”蓝夫人忙跑出来,担忧地察看沈靖安脖子上的伤势,叮嘱下人:“快些去叫大夫!”
晚秋福身回应,经过庄秋桐身边时,不免心虚地加快步伐。
6. 第六章
“晚秋嬷嬷去哪?”庄秋桐揪住她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眼下是怎的回事?不是嬷嬷叫我来仓直阁的吗?夫君何故突然对我发作?”
晚秋瞪大了眼支支吾吾,还没来得及说话,阁楼内的静香提着裙摆哭着跑来,扑通一声就给庄秋桐跪了下来:“婢子愧对少夫人!本是提早来给蓝夫人传话儿的,岂料蓝夫人不在楼内,还当蓝夫人也来迟了,婢子想着先去掌个灯,谁曾想二公子......”
庄秋桐打量着她这身衣衫不整的装扮,嘴里说着悔恨,领口却拉开得极宽,险些要滑落肩头,像是生怕庄秋桐瞧不见她胸前的欢愉痕迹。
若是前世,她必定要郁郁寡欢一阵子,而今不在意了,下意识竟是想发笑。
沈靖安自幼就厌恶静香的纠缠,又是这般痴情于庄洛禾,如今阴差阳错碰了静香,心中怕是像吃了苍蝇似的罢,既是如此,她为何不借机叫他恶心一辈子?
思量间,她捂着帕子佯装啜泣:“静香姑娘这是何意?莫不是你与夫君......”
“婢子有罪!”静香叩首:“怪婢子没能阻止二公子,此事婢子定不会对外声张,求少夫人......能否看在婢子为沈府憔神悴力二十余载的份上,继续留静香在府内?”
一时间,目光都投向庄秋桐,她压着声哭得可怜,泪水扑簌簌的沾湿了乌睫,沉默了半晌,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继而扶起静香:“怎可委屈了姑娘?无论是何缘由,木已成舟。”
她拉着静香给二家主行礼:“还望公公给静香姑娘一个名分。”
周遭的空气陡然变得凝重,其余家仆嫉恨静香,蓝夫人心虚不敢吱声,二家主无奈叹息。
沈靖安恼怒又不可置信,黑眉竖起,面色铁青地盯着庄秋桐,半分没有对妻子大度的感激,恨她的妥协,恨她的懦弱,这等事他不好直言拒绝,正准备给庄秋桐使眼色,让她用钱打发,她倒好,巴不得他纳妾!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自然不可能草草了事,二家主负手而立:“名分自是要给的,只是整件事尚未理清,岂能如此结尾?本官今日定要将此事的罪魁祸首揪出来。”
“不必了。”蓝夫人扛不住压力,深吸了口气,缩手缩脚的,自觉站出来:“夫君,是妾身干的。”
二家主瞪圆了眼,只觉得匪夷所思:“夫人这是何故?”
“新妇入府快满一年,靖儿却不与其亲近,妾身急啊。”蓝夫人绞紧了帕子:“所以出此下策,若桐娘子能够争气些......”
听出她话里的恨铁不成钢,庄秋桐不以为意,不理解蓝夫人究竟有何可着急的,不过她面上仍旧装的怯弱自责:“怪媳妇的不是......”
“哼,出息!自己干出丢脸之事,反倒怨起秋桐了。”祖母杵着檀木杖缓步而来,双目炯炯,浓密的银发绾成高髻,面容虽留有岁月痕迹,却依旧精神矍铄。
庄秋桐对这位老人的记忆也不多,依稀记得二家主过世对她打击过大,老人悲恸了一段时日,便归隐山林,缄出于世。
沈家虽说有两位当家家主,但大家主其实是沈老的战友托孤,沈家真正的血脉,唯有二家主一脉。
说是一视同仁,可亲生与非亲生到底是有些不同,从祖母早早将大家主一脉分出沈府便知,之所以后来熟络,是看重了沈骁安的无量前途。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归根结底是利益纠纷。
庄秋桐正抹着好不容易挤出的两滴泪,一眼瞥见祖母身侧的沈骁安,对上他微眯揶揄的目光,心头咯噔一跳,不知怎的,竟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祖母的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的脸:“来龙去脉我已听了个明白。李管事也是这沈府的老人了,为沈府鞠躬尽瘁了半生,静香亦是老身看着长大的,待靖儿之意,老身清楚。”
“老夫人......”静香颤着肩儿抽泣,泪汪汪地抬头。
只是模样实在磕碜,勾不起祖母对美人落泪的怜惜,意图安抚的手伸出,在看清她的脸后,又讷讷收回。
“既阴差阳错成了,兴许是一段佳缘。静香,你可愿以美妾身份侍奉二公子左右?”
静香的嘴角终是控制不住上扬,捏着帕子喜极而泣:“静香愿意!多谢老夫人成全!”
“只要你安生伺候二公子,莫生事端,老身准你为沈府繁衍后嗣,庶出子女。”
静香被祖母扶起,对上她眼底的深意,眼尾的笑僵住,不寒而栗。
老夫人在警告她收起肮脏手段,亦是不允她擅自孕子。
“沈二娘子。”
迎上绝对的威严,蓝夫人唯唯诺诺地福身。
“你瞧瞧自己,哪里有当家主母的端庄大气模样?纵使再急着抱孙子,怎可对靖儿动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媳妇知错了。”蓝夫人头低得更低,大气不敢喘。
“去祠堂跪上一夜,禁足半月,手抄《女则》三卷。”
“这......蓝儿身子骨弱,若是跪上整夜......”二家主不忍,试探着开口。
老夫人神色染了愠火:“再多言连同你一道罚!”
此话一出,全场噤言。
“还有你俩。”老夫人挨个数落:“知晓你们情意浅薄,给你们时日培养,倘若明年老身还听不到喜讯,莫怪老身强硬将你俩拴一块!”
沈靖安眉头紧锁,不以为然;庄秋桐听得一惊,脊背冷汗涔涔。
事情随着老夫人的离开而收尾,庄秋桐惯性候到所有人逐渐散去,目光始终注意着沈靖安身边的那个侍从炽阳,尘埃落地时,她便发觉炽阳悄然不见,约莫猜出是去庄府通风报信。
一想起庄洛禾得知此事后的失意痛苦,她竟忍不住“扑哧”发笑。
她可太期待那幅画面了!
大抵是庄秋桐笑得突兀,青莲听得仔细,不明所以地转头:“女君怎么了?”
提灯的流苏光晕在石子路上晃动,竹叶翻卷成浪,庄秋桐还没来得及回应,银杏金掩鬓被忽起的大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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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诶!”
金掩鬓尚未掉地,被男子接住,他的衣袂飘飘,剑眉斜飞入鬓,微弱的光晕倒映在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内,给硬朗深邃的五官平添了几分魅惑。
他双手奉上,感受着庄秋桐如小兔般怯怯的拿过了金掩鬓。
温凉的素指碰过的那片掌心肌理,酥酥麻麻的痒。
“多谢兄长。”
他想问些什么,然而正准备开口,耳畔响起清风吹的骨哨声,嘴角的调笑顿时淡了点。
“兄长怎的来沈府了?”
“来陪陪祖母,而今要回了。”
庄秋桐酝酿着说辞,想着如何拉近关系,不料对方急着走,只得作罢。
“那就此别过,兄长早些归吧,明日还要上朝。”
话音落地,他笑得蛊惑人心,眼神玩味地盯着她:“演技太差。”
这句冷不丁冒出,庄秋桐尚没反应过来,沈骁安已擦肩离去,嘴里还哼着无名小调,一个旋身而动,便飞檐走壁,没了踪迹。
*
沈二公子纳妾的消息不胫而走,庄秋桐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在散播。静香此人庄秋桐自不会深交,不过她与沈洛禾敌对,那于庄秋桐而言便不算敌人,加之此人心思重,将这种人搅入局,说不定可以为她所用。
譬如眼下。
听闻庄府的那位哭到绝食,沈靖安几番去都吃了闭门羹。一想到他俩如今的心境,前世的劫化险为夷,庄秋桐看院中的杜鹃花都觉得比往日更为赏心悦目。
“女君,歇歇罢。”
雨夜的海棠花被打落在青石砖上,沾染了水珠的花瓣泛着冷泽,衬得越发艳红。
绣棚上的绣花针线密实,走线流畅而柔美,藤枝缠绕的紫桐花逐见轮廓。
庄秋桐熬酸了眼,知晓撑不住了,不再勉强自己,收了针线进内室。
香囊已经备好,发觉沈骁安很喜欢红色后,她决意再绣身外袍,赶在端午前一并赠予他。此人口口声声说着死守伦理戒线,那夜瞧她的目光,她却看得仔仔细细,实在算不得清明,就连青莲这阵子也在她耳边嘀嘀咕咕,惶恐又不敢多言,她再三逼问,青莲才迟疑开口。
“那大公子大抵是在边塞野了性子,不懂避讳,怎可直勾勾盯着内宅妇人?好生孟浪。”
这等话青莲上一世也曾说过,可惜那只是沈靖安的伪装,不过沈骁安有何必要伪装?说到底,还是待她有几分兴致的罢。
而不论是出于何种兴致,这无异于是悬崖峭壁上的孤树,她必须死死攀附,沈骁安强调心中底线,那她非得挨着线试探不可。
端午前一日,她紧赶慢赶可算是赶了出来,命青莲找来紫檀木方盒,妥善叠好,随后沐浴梳洗,换上新裁的十六破交窬裙,烟粉色丁香花纹对襟大袖衫,温婉清冷。
庄秋桐早找人打听好了他出入官署的时辰和路线,一路默默排演着措辞,然而就在那条熟悉的罗什街,她注意到了不该出现的人——沈洛禾。
7. 第七章
沈洛禾一身鹅黄,娇俏活泼,手里拿着糕点盒,拦下沈骁安呈给他,眉眼盈着笑,笑得古灵精怪。
眼前的画面与过往交叠,庄秋桐胸口不禁刺痛了一下,刹那间,那双桃花眼锐利地捕捉到了她的存在,不知怎的,庄秋桐下意识地躲进了窄巷。
“诶女君。”青莲不明所以,忙跟上。
庄秋桐的思绪却陷入混乱,她做好了复仇的觉悟,可真的再见此人,她才惊觉自己还被困在阴影里。
有庄洛禾的地方,她竟惯性躲在庄洛禾的光芒之后。
等反应过来时,庄秋桐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街尾。
西三街是市井闹区,流动的摊铺和人影嘈杂,她只顾着往前走,步子迈的又急,忽而拐弯,与那挑着鸡蛋的商贩四目相撞,两方皆惊。
“姑娘当心——!”
就在庄秋桐惯性前倾时,强悍的手臂箍住她的腰身,将其猛地后拽。
脊背紧贴温热的胸膛,庄秋桐回头望去,入目即是刀刻般凌厉的下颌线,眼若桃花,随意系着青丝的红发带被风扬起。
“兄长。”庄秋桐忙退开,又同商贩再三致歉。
那商贩慈眉善目未多计较,叮嘱了两声便离去。
“本官是什么洪水猛兽?弟妹怎见着本官就躲?还是说......要躲的另有其人?”
庄秋桐已回过神来,福身,语腔娇柔:“弟妹只是想试试兄长会不会寻来。”
沈骁安轻嗤,一手撑着膝盖,另一手托腮:“欲擒故纵?”
“不算。”庄秋桐看了眼青莲,守在巷口的人立即领会,将锦盒递过来。
削葱根玉指抚过紫檀木锦盒面上的暗纹,随后双手捧上:“毕竟倘若只有桐娘一人在意对方,倒显得格外自作多情了。”
“这是何物?”
“桐娘这些时日闲来无事,为兄长绣了个香囊。香囊内放了沉香、薰衣草、安息香、夜交藤,据说有安神助眠之功效。”
沈骁安扭动环扣,瞥了眼:“还有身衣裳?”
“上回祖母令府上的裁缝给你裁衣,桐娘悄悄打听了一番,照着尺寸也给你裁了身,但愿能得兄长欢喜。”
沈骁安勾唇,听她自称,索性也跟着唤:“桐娘有心了。”
“方才......”庄秋桐欲言又止:“洛娘子寻你何事?”
“庄洛禾?”沈骁安似笑非笑:“她没少来天策府,碍于情面,本官才再三忍让,她送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物什,本官烦得很,一并丢给了下属。”
“近来?大抵是想气二公子,兄长莫要被她玩弄了。”
沈骁安笑得胸腔起伏:“玩弄?”
他细细品读这厢话的意味,摇了摇头:“在桐娘心中,本官是来者不拒的纨绔?”
“桐娘岂敢。”庄秋桐垂睫。
“本官若说,庄洛禾自本官归京起,时常来我这官署附近装作偶逢呢?”
乌睫下的神情微变,庄秋桐有些诧异。
庄洛禾这是何意?
“兄长可曾与二公子提及此事?”
“为何要提?”沈骁安望着她,眼神促狭。
“你怎么在这?”
两人闻声回头,只见沈靖安一身官袍立在屋檐之下,目光狐疑。
他本是径直要去天策府,余光无意扫到巷口的青莲,思量了须臾,阔步而来,瞥见庄秋桐娇媚的笑,不禁皱紧了眉头。
庄秋桐素来端着清冷美人的模样,这副神态鲜少表露。
沈靖安依稀记得,庄秋桐早时在庄府的叮嘱下,多来讨他欢喜,她虽照做,但更多的是为了达成任务,如眼下这般笑得娇憨,唯有他假意倾慕她的那段时日。
“夫君。”庄秋桐浑然没有被发现的惊慌,淡然福身。
然而沈靖安见她收起方才的笑,唇线抿平,他的心口不知怎的有些发堵。
“七夕那夜落水,是兄长救起的妾身。妾身无以为报,幸亏女红还算过得去,便献丑为兄长绣了个香囊。”
庄秋桐说得平静,沈靖安脸色却变得不大好。
自被揭穿后,她似冷了心,不过每到佳节生辰时,她还是会托下人备礼,可近来无论是七夕,还是前阵子他的生辰,庄秋桐莫说礼了,连句话都不曾与他说。
沈靖安扫了眼沈骁安手里的锦盒,不知怎的,忽而觉得有点刺眼。
“你七夕落水了?”
庄秋桐将那日的情景与其复述,沈靖安的神情微变了变,没再多言。
庄秋桐面上温和,眼底却划过阴冷,想来沈靖安定是忆起那夜身后的落水声,而今才知是她罢。
“我与兄长有要事相议,礼既送了,早日回府去。”沈靖安的语气不容置喙,转向沈骁安时,则是恭恭敬敬。
庄秋桐无声轻嗤,只觉得眼前人虚伪谄媚至极。
*
翌日端午,祖母唤沈大家主回沈府用膳,因为他们不避讳公事,庄秋桐才知原来沈靖安得了个荔枝使的差事,要把襄阳的荔枝运去吉州,圣上将在那边的行宫接见文元朝的使臣。
午膳后,他们登上昭宴台赏春,二家主抿了口温茶:“顺江上溯至潮州是最佳路径,然后走开封官道。至于飞骑是考虑稳定的蜀马,还是速度宜佳的河套马,仍有待斟酌。”
“这倒是小问题,我那有一批岭南而来的汗血宝马,兼具稳定与速度。”大家主慷慨解囊:“加配一些人力运输,不失为一种法子。”
沈靖安眼神微亮:“那多谢大伯了。”
“最该思量的是如何储存新鲜荔枝。”二家主咬了口辣鱼鲊,咯嘣脆香:“按寻常的作法,将荔枝泡入溪水,封瓮,也不过只能扛上四日。”
话音落地,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沈靖安起初得了差事,只顾得立功,心潮澎湃,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这份差事并非易事,甚至称得上棘手。
一旦失败,莫说是升官,恐怕还会被降罚。
安静坐在一旁的庄秋桐亦是眉头不展,不过与在座其余人不同,她困在昨日的疑惑之中,联想起前世沈骁安的死,她不自觉咬了下薄唇。
莫非是沈靖安派庄洛禾去勾引的沈骁安?继而接机杀人?
但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她对沈靖安还是颇为了解,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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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险小人,亦是个占有欲极强的男子。前世有个小厮不过色眯眯地打量了庄洛禾一番,隔夜尸体就被人从茅坑里捞出,据说双眼都被挖空。
纵使是虚以委蛇,沈靖安断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女子去做。
所以,是庄洛禾主动对沈骁安暗送秋波?
思及此,庄秋桐眼底浮现出几分豁然,隐秘的笑意逐渐蔓延扩展。
真是好奇沈靖安得知后的反应呢。
约莫是想的过于入神,连茶水溢出了茶盏都未曾察觉。
“庄秋桐!”
手里的茶壶被用力夺走,庄秋桐回过神来,侧眸对上了沈靖安不满的目光。
“啊......夫君恕罪。”
“怎的?”沈靖安眼含讥笑,轻蔑地看她:“莫不是你对保鲜荔枝有何高见?想的如此入神。”
听出他话语中的轻视,庄秋桐胸口腾起愠火。
“靖儿,心胸何时变得如此狭隘?”二家主面色肃穆地训斥道。
沈靖安不情愿地垂头认错,正要开口,清冷柔和的音线响起。
“夫君可是问运输荔枝的妙法?妾身知晓有一种海运香料的双层瓮,盐水洗净后的荔枝放入其内层,坛口密封,随后向外层注入冰水,每七个时辰更换一次,可降瓮内温度。”
此话一出,在座的无不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就连沈靖安都愣了半愣。
白夫人面露喜色:“还有此物?”
庄秋桐回话:“有的,京中香料商贩那处很是常见。”
闻言,大家主特意唤来侍从,命其去寻。
“另外,诸君似乎漏了一件要事。”
“噢?”沈骁安把玩着白玉弓而来,清泠的轻笑声富含磁性,蛊惑人心。
庄秋桐瞥见他身上的衣着,心跳陡然一滞,竟心虚地移开视线,悄然变得绯红的耳根被沈骁安尽收眼底。
鹅冠红浮光锦面的窄袖交领长袍修身,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与他平日的风格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喜招摇的刺绣花纹,而这袭衣裳上胸口绣有显眼的桐花,随着步履移动,紫色光晕顺着质地柔软的袍身流过,腰间香囊上的吊坠摇晃,好不耀眼。
“孙儿可算是下朝了。”祖母笑得和蔼,招呼他过去坐。
沈骁安颔首,收起白玉弓:“出宫后去靶场转了圈,便赶回府了。”
沈靖安扫了眼突然安静垂睫的庄秋桐,目光又在沈骁安腰间的那枚香囊之间巡回,蓦地,胸口生出一股沉闷的恼火。
“弟妹方才要说什么?”沈骁安捏起一颗美人指丢进嘴里,坐姿慵懒而恣意。
庄秋桐静下心思:“夫君殚于政务,大抵对农事不大明晰,眼下不是荔枝成熟的时期,果实约莫尚青。”
沈靖安眉眼暗暗下压,看着她的眼神隐有探究之意。
“此事果贩定是有解法,不过妾身心系夫君,忍不住想叮嘱一二,荔枝青涩之际,将芭蕉、荔枝混放入米缸里,可保果实提前数日成熟。”
庄秋桐说前半句时,沈骁安拎着茶壶正要倒茶的手微顿,余光轻佻地瞥向她,唇角勾起的弧度意味深长。
8. 第八章
“你这小女娘倒是心思缜密。”白夫人不吝赞赏:“平日他们聊些朝堂之事,我们妇人话都插不上的,没曾想还叫桐娘子瞧出了遗漏。”
就连古板的大家主也跟着夸,正眼落在庄秋桐身上:“不错,这也确是值得思量之事。”
反观蓝夫人,捏着帕子的手蜷了蜷,无意识地用指尖轻刮金护甲,与本家的祖母和二家主相比,并没有另眼相看的欣赏。
“不敢当,妾身闲来无事,又看不进兵书策论,只看些无用的杂书打发时间罢了,若能帮上诸君,也算是妾身之幸。”
“儿媳不宜妄自菲薄,前阵子蓝香身子抱恙,让你帮衬她打理账目,自此她私底下没少与我提你,说你秀外慧中,虽自幼被抱错,骨子里却生来就有仕女的蕙心纨质,说是想明年栽培你来着。”
“我何时说过此话?”蓝夫人面上挂不住的发烫,惹得众人大笑。
“你呀,年纪都是秋桐的两轮有余了,性子却还比不得人家稳重。”祖母笑得无奈,话锋一转,看向庄秋桐:“不过你这婆婆脾性倒是不坏。”
“孙媳省得,婆婆严苛不过也是为了孙媳。”
沈靖安托着三彩釉茶盏,修长的指腹摩挲釉面,听着庄秋桐的这番说辞,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叫人猜不透心思。
二家主的侍从赶回禀告,还真有双层瓮的存在。在座者顿时起了兴致,加之公务要紧,闲聊了几句后便动身去了西子三街。
庄秋桐不愿凑这份热闹,自行回了锦绣苑。
今日女君讨了喜,青莲也为之高兴,端来切好的蜜瓜果碟,眼仁儿弯成月牙状:“女君尝尝,解解乏。”
“青莲。”她的素指捋顺垂落在前襟的那缕青丝,神色淡淡:“明日唤庄洛禾来沈府,下月就是我娘亲的生辰了,我想绣一幅百寿图,但忘了马尾绣法,想向她请教一二。”
青莲扬起的唇角微微回落,愣了半晌。
“怎么了?”庄秋桐推开窗牖,清风夹着花香凉丝丝飘入,见她没吭声,回头看她。
“总觉得......近来女君有些变了。”青莲顿了顿,道:“女君素来不与二小姐来往,更遑论主动邀她上府,还是以下位者的姿态请教于她。而且女君从前在沈府人跟前总是怯生生的......”
庄秋桐眼底闪动。
她的变化这般明显吗?
青莲欲言又止:“说起来,女君上回怎察觉异样,还让静香姑娘......”
听出她话中之意,庄秋桐笑得极轻:“还让她去?你是在说我歹毒吗?”
“青莲不敢!”青莲惶恐跪下:“只是觉得不像女君的作风。”
她犹豫再三,继续道:“而且大公子可是女君的兄长,就算女君再气二公子,也不该......”
“青莲,我已经醒了,不能再下错任何一步棋了。”庄秋桐将人扶起,眼神中并无动怒之色。
青莲不明所以:“......什么?”
“你家主子可在里头?”院中传来沈靖安的声音,隔着门扉便已感受到来者不善。
庄秋桐闻声而来,对上那拧紧的剑眉和暗暗下压的丹凤眼,走下台阶福身:“夫君。”
“你昨日何故寻我兄长?”他的语气带着质问,深邃锐利的目光审视地盯着她:“莫不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自作聪明想逞威风?吸引兄长的注意?哼,自以为是地卖弄那点可怜的学识,本官瞧着你那副模样都觉得可悲可叹。”
“妾不缠着你了,夫君不应当高兴才是?”庄秋桐打断他,言语柔和,抬头的目光却是不卑不亢,甚至暗藏着尖锐的意味。
沈靖安被她堵的一噎,有点讶异于她的反应,随后不知又是想起了什么,双眼眯起,轻嗤:“你不会以为本官在乎你罢,你若惹出了什么事,辱没的是我沈府的名声。”
男子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清隽的面容吐出的话语却是尖酸刻薄:“也不瞧瞧自己的德行,本官瞧不上的,我兄长定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当初既已决定嫁入沈府,就该做好守活寡的觉悟。”沈靖安捏住她的下巴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犹如吐着蛇信子的毒蛇:“你若耐不住寂寞做出什么肮脏举止,本官将亲自送你去浸猪笼。”
说罢,他扭头就要走,却听见庄秋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妾身是想替夫君笼络大哥。”说话间,庄秋桐藏于袖中的指尖在指腹上掐出醒目白痕。
沈靖安猛地停住脚步,眼里划过惊讶,继而又露出意料之中的暗爽。
他就知道,纵使自己百般冷落她,此女子心仍系于他身上。
“夫君拉不下脸来,那便由妾身来做。”
沈靖安回过头去,撞入那低垂又微微掀起的清冷眉眼,含情脉脉的眸色中夹杂着几分委屈,蓦地,胸口仿佛被毛绒绒的爪子轻挠,酥麻而隐隐颤栗。
他不自觉移开视线,轻咳:“......多管闲事。”
语毕,他不再停留,庄秋桐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伪装的柔情散去,眸底尽是寒凉。
*
因为心里压着事,庄秋桐翌日醒得格外早,本想在府上等着庄洛禾过来,没曾想蓝夫人突然来唤。
应着上次的事,传话的秋香亦是心虚,刻意强调了账房二字。
而对于蓝夫人突然放权,庄秋桐着实有点受宠若惊,她在账房拨算盘忙到晌午,回到锦绣苑时,才知庄洛禾已等了半个时辰。
庄洛禾倒是悠然自得,正兴致盎然地打量锦绣苑的院落构造,若不是神情流露出鄙夷不屑之色,庄秋桐还真当她转了性,真心实意地了解她的近况。
见庄秋桐回来,庄洛禾立即换上喜色,翠烟色唐褙子圆领衫搭以水雾绿八破裙,单螺髻上的金掩鬓在暖阳下泛着光泽,笑得明媚娇俏。
“姐姐!”
庄秋桐冷冷地看着她,皮笑肉不笑。
也难怪沈靖安死心塌地地倾慕于她,撇开手段不论,这张脸确也蛊惑人心。
表面工夫自然还是要做的,庄秋桐命青莲把备好的蜜饯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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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上桌。
饱满殷红的樱桃倒入琉璃大碗,淋上蔗浆,配以浓稠乳酪,光是香气便已浸润了舌蕾。
“这是我特意命青莲采摘的新鲜樱桃,口感如何?”
庄洛禾乖巧地点头:“姐姐所备,自是极佳。”
眼前的模样与她前世尖酸刻薄之貌重叠成影,金护甲生生划破脸颊以及热铁烙印在脊背的痛感依稀能记起,庄秋桐浑身的血液克制不住地上涌,就连心脏都忍不住狠狠一缩。
她怎会不知,这副嘴脸背地里比恶鬼还要狠毒。
金丝线盘绣于花纹的轮廓上,彼此无不在伪装姐妹情深。
“再用扁线填绣,这样线骨就会很有弹性。”庄洛禾眸色清澈,只是笑的过于用力,一副演戏过度的做作。
庄秋桐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在乎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佯装温和地叮嘱青莲:“把这碟送去松雪斋罢,这个点官人大抵也有些乏了。”
她的眼睫故作不经意地微垂,余光实则落在庄洛禾身上。
果不其然,她古灵精怪地晃了下头,打响指:“要不我去给二哥哥送?我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这话里话外皆是对庄秋桐的挑衅与试探,放置从前,庄秋桐会为难,勉强点头,然后随之同行,继而落寞地立在一旁看她们打情骂俏,而今内心只想发笑。
庄洛禾啊庄洛禾,得亏你还是这般毫无羞耻心,否则还真套不中你。
“也好,不过我就不去打岔了,想赶工绣完。”
庄洛禾有些意外她的平静,不过见她仍旧是这副懦弱模样,得意地扬起嘴角:“那妹妹就先过去了!”
她的身影在余光中逐渐消失,庄秋桐不紧不慢地收起绣棚,随后朝着松雪斋而去。
沈靖安刚送走符玺局的人,手里的任命敕牒还没捂热,就见庄洛禾探头进来。
“阿禾!”沈靖安立即起身去迎:“你怎来了沈府?”
“阿姐叫我来的......”
男女交流声经窗棂滤过,模糊不清,庄秋桐在回廊后站定,半刻钟后,二人说说笑笑出来。
“陪我玩蹴鞠好不好嘛?”
少女的撒娇声甜腻,一旁的男子笑得无奈而宠溺:“好,都依你。”
声音逐渐远去,庄秋桐从回廊绕入,冷冷地扫了眼院门,随即翻过窗牖,一眼锁定竹条案上的敕牒、邮驿往来符券以及通行符牒。
她拿出备好的贴黄,以“棘”覆盖“吉”,削葱根玉指摁压边缘抚平,确认无误后,小心合拢敕牒,臂弯间被吹动的披帛不知何时飘入盆景,浸湿了大半,她忙拎起捏水,下坠的水珠子洇湿了桌面,庄秋桐刚要擦,外面传来动静。
“听舅母说二弟明日要去襄阳?”
沈骁安颔首:“陛下派遣的差事,大抵要一月余的光景。”
“我才刚回他就走,着实不凑巧。”
庄秋桐一惊,手忙脚乱地擦拭,结果又碰倒了莲座寿字瓜罩桌灯。
“诶二弟还真在里面!二弟!”
9. 第九章
门扉被猛地推开,轻快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无形的恐惧顿时在空气中凝结成冰,心脏剧烈鼓动,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她慌不择路要躲,结果又磕到了竹玫瑰椅,吃痛到眼冒金星,用尽全力翻了窗。
与此同时,卷帘被掀动,女子的肤色胜雪,眉黛积翠,那双眼眸宛若一泓清水,玉颈上佩以宝石璎珞,珠光明肌,气质如兰,窈窕而姝美。
“怎没有人?”
沈骁安闻声过来,目光犀利地落在桌案上那明显被擦过的水痕,扫过微微移位的竹玫瑰椅。
“莫不是故意躲我?”齐文姝疑惑嘀咕,随即折去西侧屏风后的美人榻:“沈靖安,你都多大了还同二姐躲猫猫?”
而这边的沈骁安已精准地锁定窗外,眼神警惕地靠近窗牖时,一张灼若芙蕖的娇容冒出,只见庄秋桐蛾眉紧蹙,细长的食指竖在唇前,柔弱又委屈地无声央求,下垂的眼尾犹如小狗儿似的,可怜巴巴。
那颀长挺拔的身影微愣,心跳在刹那间似乎停了一瞬。
“还真不在!”齐文姝颇感不可思议,四下张望着,又绕到博古架这处。
眼见着那女子就要走到窗牖处,庄秋桐僵硬到几乎忘了呼吸,然而就在她即将往外探头,被沈骁安一把拽了过去:“野猫罢了,看来贤弟确实不在这里,我们再去荷花池瞧瞧。”
说着,沈骁安不由分说拉着齐文姝离开,临走时,侧目瞥了眼紧张蜷着肩膀的庄秋桐,眼神复杂不明。
*
直到沈靖安离开京城,庄秋桐都处于惴惴不安的状态。
书房时沈骁安的神色不对,她险些以为自己会被处置,没曾想过去了大半个月,自己仍旧无恙。
在此期间,她在膳堂得知了当时那女子的身份,原是二家主妹妹的女儿。
因为齐家的幺妹入宫为嫔,冲撞了皇贵妃的子嗣,而连累母家,齐府尽数流放南蛮。祖母心疼女儿,特意求来赦免令,然而二家主的妹妹誓死跟随其夫,最终,堪堪留下襁褓之中的齐文姝。
应着出身,齐文姝自幼心思敏感细腻,能感受到京中官员对她的调侃唏嘘,纵使不是出于恶意,她也不喜这些话语,故而相较于京城,她更喜对她一无所知的淮安。
上一世的庄秋桐已被沈靖安禁足,自然不识得齐文姝,不过而今相遇,约莫能感觉出对方的纯真良善,没什么心眼子。
只是,过分没有防心了。
“弟妹,这盒绿豆糕先帮我拿回去,我过会儿自己会回府。”
庄秋桐瞥了眼镖局前站着的高瘦身影,又看了眼被塞在手里的方盒,婆娑夜色下的神情难言的无奈。
这段时日里,齐文姝时常拉着她出府,庄秋桐原以为表姐只是爱玩,直到瞧见表姐眼波里荡漾的春色,才知是对武林镖局的镖师动了心,从淮安一直追随到京城。
“表姐不带个随从吗?”庄秋桐又看了眼那抱剑来回踱步的焦恒,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像个吊儿郎当的男子。
齐文姝红了脸:“恒郎一身的功夫,自然是护得住我。”
护得住?庄秋桐克制住皱眉的冲动,她倒觉得最该防的就是焦恒,若焦恒真的是齐文姝口里说的知礼温善之辈,又岂会回回约人闺中女子单独会面?
可见齐文姝如此中意于这个人,庄秋桐劝阻的话噎在喉间,到底是说不出口。
“女君,留姝娘子一人当真不要紧吗?”此事就连青莲也察觉出了不妥,小声嘀咕着。
竹浪翻涌,长风掠动青叶,彩绘琉璃绛纱灯被吹得微晃,主仆俩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我如何左右得了她?她而今正是兴头上,此时多嘴怕是会惹她生厌。”
眼下可不是树敌的时候,但她也不愿牵扯进来,往后出了什么岔子,沈府那些人定会不分青红皂白怪罪于她。
早时劝说的话她委婉提过的一二,至于听与不听,不是她能控制的。
“之后姝娘子再来寻我,你就找些由头给拒了。”
主仆互相交换了下眼色,心意相通,青莲只是颔首:“喏。”
“此处倒是有些寒凉。”
庄秋桐抱紧胳膊,夜风吹皱湖水,水中倒映的圆月也变得朦胧模糊。
“往后女君还是早些回府罢,这等没什么人烟的夜路可得避着走,听说近来京中发生了几起人妻命案,瘆人着嘞。”
“什么?”庄秋桐脊背生寒。
“青莲也是听府上杂役说的,据说京城出现了专掳人妻的采花大盗,将人妇凌辱后挖其双眼,抛尸荒野。”
庄秋桐听得毛骨悚然:“竟有这等骇人之事。”
“那可不,就连折冲都尉的夫人都遇了害,搞的人心惶惶的。”
庄秋桐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下意识扫了眼幽暗的湖面,而就在她正要收回视线时,这股预感下一秒就得到了证实,只见丛林中的冒出敏捷的黑影,凌空而旋,刀面泛过的银光闪过她的眼底,庄秋桐一怔,瞳孔内的黑影逼近,那飞快的脚步声犹如密集的鼓点,打出的剑势迅捷而利落。
“啊——!”青莲顿时尖叫出声。
庄秋桐立即将手里的灯抡了过去,紧接着伸腿在地面快速划出半弧,激起灰尘,鞋尖抵着碎石,猛地踢了过去。
“快走!”话音尚未落地,庄秋桐拔出发髻间的银簪紧握在掌心,戒备地盯着来人,然而还没来得及后撤,对面突然撒出一把白色粉末,异香充斥鼻腔,庄秋桐眼前发黑,瞬间没了意识。
*
红墙屋脊处的人影轻微动了下,槐树的枝叶摇曳,那双桃花眼眯起,亲眼看着那厮将庄秋桐扛上肩头。
“公子......”清风作势要动,被沈骁安横手拦住。
直到那厮钻入竹林,沈骁安不再隐藏,腾空而起,脚步游龙般飞檐走壁,紧追而去。
黑影飞快穿梭于山林之间,感受到紧逼而来的杀气,他侧身躲闪,脚跟在地面擦出醒目的划痕,挥刀阻住那凌厉的剑光,随即矮身半转,提刀去砍。
两相厮杀,交手的动作迅猛如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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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剑影卷起强烈的狂风,尘土瞬间飞起,那双桃花眼暗暗下压,眼见他掏出竹筒,筒头拔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过来,内里接触到空气“砰”得擦出火花,随即白雾涌出。
沈骁安轻嗤,藏于袖中的紫色粉末顺势泼向他的脸,慵懒地拍了拍,紧接着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浓雾中顿时传出男子的惨叫声,伴随着白雾散去,沈骁安看清了浑身起疹子蜷缩倒地的男子,以及仍旧昏迷的庄秋桐。
“哼,你既懂西域迷香,怎没察觉本官上回在你身上施的阴蝶斩?”沈骁安屈膝半蹲下,薄唇勾起:“阴阳相合,皮烂虫噬。”
沈骁安看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逐渐溃烂,独独脸庞完好,心中的猜想得了证实,骨节修长的手指沿着他的下颌角摁拽刮蹭,摸出缺口,利索地撕下整张人皮面具,露出真实的苍老丑陋模样。
“这......这不是西郊卖香膏的王森吗!”跟随而来的两捕快一眼认出地上的人。
“大人饶了我罢!”王森不停地抓挠身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可即便如此还是如同隔靴搔痒,折磨的他痛不欲生,只余下反复念叨,磕头求饶。
沈骁安的视线落在昏睡过去的庄秋桐身上,弯腰将人横抱而起,瞥了眼身侧的清风,对方立即领会地将解药塞入那厮口中。
可就在下一瞬,那厮狞笑地盯着他们,异香伴着浓雾再起,等大伙儿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有王森的踪影。
“该死!居然让他在眼皮底下逃了。”
“无妨,本官留了后手。”沈骁安语气淡淡:“那药只能撑三日,三日过后,他会自行寻来大理寺。”
“其余人随陈捕快去王森家搜。”烟粉色薄衫裙摆撩过他的手背,他的目光停驻在异常酡红的面颊上,目光凌起:“清风。”
清风瞥了眼立即移开视线,领会颔首。
*
庄秋桐醒来时浑身软绵绵的,几缕月色滤过窗棂照入,让屋内不至于过于漆黑,记忆回笼,她蓦地睁眼,警惕地起身靠着墙面,借着幽暗的光线,发现并无其他人。
她试探地爬到床沿,伸手摸索到自己的云头履,着急穿上后,蹑手蹑脚走到窗牖旁,轻推开一条缝,入目即是泛着烛光的主堂。
天际已经蒙蒙亮,庄秋桐翻过窗牖,小心踏过青桔树旁的石子路,正要拨开院门的木栓,主堂议事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她惊觉有些熟悉。
“......虽说并未影响两朝友好结盟,可二公子办事不利,竟将荔枝从南吉州错送去北棘州,使臣嗜好此物,纵使嘴上不说,心底多少不明朗,据说事后陛下勃然大怒,不论二公子如何辩解,当即革了其职务。”
瓜罩桌灯的烛火映照在文书上,沈骁安适才提笔要落,闻声手臂半悬于空,眼皮下的眸色细微流转,良久才将紫毫笔搁在青瓷兽头笔架上。
“到底是公子引荐的人,卑职忧心......”
“忧心什么?”沈骁安不疾不徐地抬头。
10. 第十章
“太子殿下而今已查明您的真实身份,陛下又如此重用于您,官赐正一品。他心中难免忌惮,借此弹劾于您,公子恐难辞其咎。”
回廊处的庄秋桐瞳孔微怔,难以置信方才听到的。
真实身份?难不成沈骁安不是大家主所生?
沈骁安寡淡的语调响起:“由他去罢,无非是参我以权谋私,盲眼举荐,削了官职又当如何?”
清风仰头又垂头,鼻腔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旁人若是听了,定要误以为公子仗着陛下喜爱而妄自尊大,但卑职清楚,您只是不愿卷入纷争。自行请命镇守关塞多年,也并非为了军功,可太子殿下在朝堂上处处针对于您,显然未曾懂过您的良苦用心与无奈。”
“他自幼就活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争斗中,好不容易为自己杀出血路,登上太子之位,察觉到我这个潜在危敌,哪里敢放松戒备?”
附耳在外墙的庄秋桐双眸猛然瞪大,心跳蓦地漏了两拍。
“对了,大理寺那边可有进展了?”
“属下险些忘了禀正事。”清风抱拳:“刘司直领着手下将王森家来回搜查了几遍,但仍旧没翻到作案证据。”
话音落地,窗外传来鹦鹉扑棱的声音,紧接着尖锐的鸟语响起:“有小偷!有小偷!”
庄秋桐惊恐地回头,如何也没想到院子里会有鹦鹉。
她提裙四顾,然而周遭空旷,心脏顿时乱了节奏,在此起彼伏的鸟鸣下狼狈逃窜,不过不等翻过栏杆,锃亮的剑身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啊啊啊啊啊呜......”尖叫声被吓得变调,庄秋桐害怕地举起双手,嗓音呜咽又颤抖。
沈骁安的神色不似平日的云淡风清,剑眉拧紧,脸上像是蒙着浓重的雾霾,阴郁地扫了眼清风:“你不是说她下午才能醒?”
“公子恕罪!寻常人吸入迷香过量,确实不可能醒的这般早。”
“我什么都没听到!没听到!”庄秋桐下意识否认,然而下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无措地挥手,见那鹰隼般发沉的双目死死盯着她,庄秋桐在沈骁安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暴戾气息,一时间后背娇汗淋淋。
“公子......”清风向沈骁安请示,眼神严肃到仿佛只要沈骁安点头,清风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
庄秋桐倒吸了口凉气,“扑通”跪地:“我不会对外说的!从大哥知晓贴黄是桐娘所为,却没有拆穿桐娘起,桐娘便已是将军这边的人了。”
闻言,那双桃花眼里的郁色淡了些,审视地打量她。
庄秋桐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指尖颤抖发虚地交拢着,良久,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线,因为常年作战,上面布满了细茧,就如同它的主人般,藏着超乎这个年岁的沉重心事。
“起来罢。”
庄秋桐忙伸手过去,不料对方忽而撤了手,扑空后,她尴尬地自行起身:“多谢大哥不杀之恩。”
“你会武功?”
庄秋桐忆起什么,脸色一白:“青莲人呢?”
“她无事,我差人送她先行回府了。”
“是大哥救了我们?”
“那黑衣人是我们盯梢的采花大盗,事发时,我们就在你们身后。”清风解释道:“不过夫人怎会出现在青城山脚?”
庄秋桐故作为难:“桐娘若说了,大哥可不能和文殊女君说是我告的密。”
沈骁安看透她眼底的狡黠,心底不知怎的明朗了几分:“好。”
趁此机会,庄秋桐将事情原委告知沈骁安,果不其然,后者顿时面露不悦。
“派人去查查那镖师的来路。”
清风领命出去。
庄秋桐松了口气,此事告诉沈骁安,一来是为献忠心,二来那焦恒眼神轻浮,瞧着就不正经,许是上世被男子所伤,故而也对齐文姝心生怜悯。
“你还没回我的话。”沈骁安请她入座,斟茶递过去。
醇厚的松木烟香萦绕鼻腔,庄秋桐双手接过,答道:“只是学了点防身的皮毛。”
“看来你回京的这些时日倒是用功。”
“非也,这是养母特意请来师父教与我的。”
沈骁安抿茶的动作稍停,瞥向她。
“当年若不是猖狂的强盗,她也不会失了身,落人口舌,被逼得远走他乡。”庄秋桐的神情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她悔恨没能学些傍身的功夫,所以有了我后,就是花重金也要送我习武,只愿自己走后,我不会落入此等境地。”
庄秋桐沉默了片刻,眼眶有点湿润:“可是我不愿她为我缩衣节食,日夜哭闹,赌气连学堂也不去,养母没法子,边哭边抱着我,说亏欠于我,最终,只能由着我学了个半吊子回来。”
沈骁安的思绪不由得飘忽,他活至眼下,倒是不曾为钱所困。
“说来,桐娘还会箜篌,若大哥哪日练剑乏了,可唤桐娘来此伴奏。”
沈骁安摩挲光滑的白釉茶腹,挑眉:“你养母还给你请了箜篌乐师?”
“机缘巧合罢了。”庄秋桐娓娓道来:“恰逢豆蔻之年镇上搬来一优伶,她见我娘诚心又执着,破例教我箜篌,每月只是收我家十文钱,娘亲过意不去,会送园中的时令果蔬去,她拗不过我娘亲,只好收下。这样的来往只堪堪维持了三年,某日夜里她匆匆离开了霄云镇,连细软都没带走。
“我瞧着她不似寻常伶师,言行举止讲究而优雅,脾性温良,总觉得她是从哪里逃难来的落魄贵人。”
沈骁安认真听着,慵懒地托着茶底半转,与此同时,院中传来脚步声。
“公子。”
“何事?”
清风禀道:“刘司直派人来请公子过去一趟。”
“还没找到?”沈骁安眼皮微压。
“凶手没落网吗?”
沈骁安颔首:“此事说来话长,你若有兴致,我改日与你细说。”
“可否带桐娘一道去?”不等沈骁安疑惑,蝉翼般的乌睫轻轻扇动,庄秋桐下垂的眼尾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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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无辜,然而在这语气中又透着小心翼翼,撩人神魂:“桐娘还有话没与大哥说完。”
沈骁安岂能看不出她的蓄意撩拨,嘴角勾起戏谑的笑:“好啊,大哥也好奇桐娘要讲何事。”
*
西郊外城十余里处坐落着几户人家,背靠土崖而挖建的房屋结构。
沈骁安尚未到,刘司直已领着手下远远来迎,希冀于这位天策上将能拨开云雾。
他本是瞧不上这等小儿,自己出生地方寒门,经过县试、府试、院试,又过秋闱、春闱,才在不惑之年,堪堪熬出了点头,升任中央从六品官员,而京城的贵人有不少官员暗箱操作,也不管个人才能就亲举荐,才使得朝堂上尽是些才疏学浅之辈,改革无着落,民生不清明,以权垄商,助长结党营私风气。
刘司直起初也是这般看待这位归京少将,见他恣意洒脱的风流倜傥样,更是加深了他仰父权上位的刻板印象,直到陛下交予他的积案皆被勘破。
那层旧糊纸被内里的火焰燃烧殆尽,刘司直才看清,那不是弱不禁风的火苗,而是庇佑天宁的火种。
他有点难为情地抹了把汗:“沈将军。”
“没搜出物证?”沈骁安阔步而入,扫了扫屋内陈设。
王森的房子与寻常百姓无异,桌椅床柜,唯一别致的就是窗边摆了个大木架子,上面有序摆放着一堆待售的香膏脂粉。
床上的枕头被褥被翻乱,柜子里的衣物也被尽数卷出,就连茶壶幔布等摆件也移了位,看样子,刘司直找得很细致。
“回将军,一无所获......里里外外都搜了,角落缝隙也没放过,大抵是不存在什么隐秘机关的。”刘司直说得干巴巴的,羞于启齿。
沈骁安不再多言,走到木架边。
“这些香也已找调香师验过,并无异样。”
“无异样?你是说王森的那些迷香都被随身带着?”
刘司直一怔,半猜测半试探地看着他:“他应是没胆量放在屋里,而是藏在这青城山某处罢?”
沈骁安笑着摇头,视线落在最下层那排大陶瓷罐上。
“罐身没砸?”
众人面面相觑,不等回答,沈骁安已经将罐中香粉倒出,扯来半片帘子铺地,随后只听“砰”得一声,陶瓷应声碎裂,夹在里层的香粉终于现身。
“这——!”刘司直大惊,忙唤来调香师。
调香师亦是没料到,镊起细嗅,愣了半愣,眼神透着不确信:“似乎只是市面上的香,名为春信昭昭?”
刘司直急切地望向沈骁安。
沈骁安仍旧是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春信昭昭是取冬日落在梅花花心的雪,佐以沉香、丁皮碾磨而成。”
“上将懂香?”调香师有点意外,眼里多了几分欣赏。
“这不是春信昭昭。”沈骁安轻扇,带来香气:“而是巫族的秋蛊香,与巫山瘴气笼罩的鬼土相克。鬼土与寻常的黑土成色无差,不出意外,方圆几里突兀堆起的黑土,就是鬼土。”
11. 第十一章
刘司直听得云里雾里,但捕捉到最后一句要义,命令手下去找。
说罢,他正想请示,就见沈骁安收起秋蛊香,目光瞥了眼土炕,继而迈步出主屋,要去疱房。
他赶紧跟上,余光注意到门口的紫裳女子,不禁诧异,约莫当时太过专注,他都不知此人何时又是从何处冒了出来,女子大抵也察觉到了他的打量,回以一笑。
对方的平静令刘司直疑惑更深,谁到闲杂人等放进来的?他开口正要大骂,只见沈骁安把随身香囊塞入她手里。
“先拿着,怕染了杂香。”
刘司直卡在喉咙里的训斥忙咽下,瞪圆的眼刹那间弯起,换上和煦的笑意:“原是沈将军的女眷。”
话音落地,院中沈骁安带来的侍从皆错愕地看过来,刘司直不由得发懵,有人解释:“这是我家二公子的夫人。”
刘司直脸上一烫,狂拍自己的嘴,看她们方才默契又自然的言行举止,还以为是将军从边塞带回的妾室。
“下官眼拙,将军、夫人勿怪。”
“无事。”沈骁安无暇顾及,多年来鲜少与女子打交道的将军,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潜意识对庄秋桐的靠近。
庄秋桐本是不打算过来的,忽而好奇沈骁安一个从武者如何破案,索性无事,干脆过来瞧瞧,见他不过是随意扫视了几遍,便轻易识破瓷罐的问题,心思缜密的程度绝非常人能敌。
她跟着进疱屋,视线内的沈骁安径直走到灶台前,麻油淋在裹着香粉的幔布上,丢进炉中,他朝后仰手,清风已默契地递来火折子。
火苗滋啦蔓延开来,不多时,诡谲如梅雨浸透墙面的气味飘来,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等待中,主堂传来“哐当”崩塌的动静,伴随着侍从们的惊叫声。
“走。”沈骁安转身折回去,一群人紧随其后。
庄秋桐盯着仍旧在燃烧的香粉,炉子深处漆黑不见尽头,顿时豁然。
“王森利用灶台相连的土炕,在炕沿的几块石砖底下放置鬼土,鬼土与秋蛊香相克,鬼土被侵蚀殆尽,石砖自然而然下陷。”
而事实证明她的推论是正确的,她赶来时,两个衙役已经先行入了暗道。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在里边!”
听到呼唤声的刘司直急忙跳了下去,而在这一刻,庄秋桐终于明白了为何此案会交由天策府的沈骁安。
联想起偷听到的那些话,庄秋桐不自觉捏紧指间帕。
陛下对沈骁安......果真不大一般呢。
地下室阴暗湿冷,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粗糙的长条桌上摆满了玲琅满目的瓷瓶,而最为醒目的就是琉璃罐中泡着的眼球。
随地丢放的刑具上凝固着深褐色血迹,墙壁与地面遍布挣扎的抓痕,除却西尊位的水晶冰棺附近。
棺内躺着的女子雍容华贵,模样虽不年轻,却依旧难掩五官的精致。
“公子,查明了。”清风呈上名册:“贵妃娘娘及笄前曾失踪过半年,正是被王森所救。”
刘司直:“娘娘怎会与香膏贩子有联系?”
“王森还有一层身份,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毒羽派掌门首徒,据说三年前王森因生剜宗门师妹双眼而被逐出门派,大抵是心里存着什么怨念,入京搅乱社稷安定。”
“行了,剩余的交给他们大理寺处理,本官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多谢天策上将。”刘司直感激涕零:“此番若不是上将相助,吾等怕是都乌纱帽难保了。”
那双桃花眼眼尾上翘:“那就好生记着本官的恩情,来日要寻你还的。”
刘司直郑重作揖:“来日上将要有用得到下官处,下官任凭差遣!”
沈骁安勾唇,随性地摆了摆手,走到马车前,掀开卷帘才意识到什么:“桐娘子呢?”
清风听这称呼忍不住轻咳了声:“桐夫人说乏了,先回府了。”
沈骁安眸子细微一动,嘴角扯出淡淡弧度:“进宫罢。”
*
直到整个队伍回京的十日后,沈靖安才终于归府,不过也不曾出他的雅云阁,日夜弹他的琴。
庄秋桐隔他的院落不算太远,泡好的花茶刚准备细品,就被传来的琴声破坏了兴致。
她无奈地砸吧嘴,一针见血:“呕哑嘲哳难为听。”
府上皆知二公子五音不全,琴弹的更是震人肺腑,前世庄秋桐勤学琴意,本想能得沈靖安青睐一二,没曾想刺激到了他脆弱的心灵,被他怒扇了耳光。
也正是因此,庄秋桐这步棋赌的就是他极度自负的心性,纵使心有些许疑虑,但断不会再去确认敕牒。
这段时日沈府被沉重郁闷的低气压死死笼罩着,蓝夫人没少咒骂户部尚书,认定就是朝廷中有人与沈府作对,所以才设局陷害沈靖安。
“哎呦!这做的什么孽啊!圣上何时才能消气让我儿复职呐?”
庄秋桐自是装得怯弱难过,微微抬起的眉眼无意撞入沈靖安漆黑如墨的瞳孔。
沈靖安不是傻子,除却敕牒送入沈府前,以及在沈府放置的那两日,所有接触的人都有嫌疑。而突然联系庄洛禾而来的自己显得格外可疑。
他自是不会先去怀疑信任之人,所以第一直觉是她在借庄洛禾欲盖弥彰。
而她要做的,就是将祸水东引。
上次得了贵妾身份的静香开局就在作死,跑去庄洛禾跟前招摇,惹了沈靖安嫌,隔日就被沈靖安送去了道观静修,足足两个月才得以回府。
庄秋桐自己向沈靖安解释只会令他愈发狐疑,而与她共同敌视庄洛禾的静香,则是最佳的突破口。
事实也证明庄秋桐做对了,她只在静香面前假装不经意地提了几句,静香便一口咬定就是庄洛禾所为。
“官人,您信妾一句,那庄家小女君定有问题!自打大哥回京后,庄家小女君没少去天策府献殷勤,相思扣、佩剑、酥糕、腰封、抹额......”
沈靖安被她缠得忍无可忍,挥开她贴过来的胳膊,在回廊空窗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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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你亲眼所见?”
静香半愣,眼珠子滴溜转了下,眼神坚定:“妾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她定是见您娶了姐姐,又纳了妾身,知晓嫁与您难拢君心,所以去谄媚大哥,说到底啊,她对官人也无甚真情。”
随之一道出主堂的庄秋桐停驻在宝瓶石拱门前,半掀着眼皮看向栏杆旁的沈靖安,见他眼神飘忽,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她知道,沈靖安动摇了。纵使沈靖安再怎么努力,有如此卓越的兄长压他一头,始终是徒劳。光辉不仅仅会佑护沈府,亦会掩盖沈府后辈的光亮,所以滋生出了骄傲又自卑的沈靖安。
也幸亏沈靖安急于立功,否则庄秋桐还真难找到这么好的机会。
“......妾说一句不中听的,能攀附上大哥自然比嫁与官人更有出路,那庄家小女君瞧着就极为精......”
偷听的庄秋桐大骇,不曾想静香竟胆大至此,果不其然,不等她说完,静谧的荷花池响起响亮的耳光声,紧接着是巨大的“扑通”落水声。
“啊!静香娘子!”
沈靖安怒目而视,凌厉肃寒的眼神狠不得活剜了她。
“何生,我们走。”他气得胸腔剧烈起伏,再不看池水中狼狈的静香,迈着大步离去。
庄秋桐注意到他换掉了庄洛禾送来的炽阳侍卫,莹润的薄唇弯起姣好的弧度,目光落在袖中的香囊处,暗自筹划的计谋逐渐清晰明朗。
*
沈骁安收到信条时刚从军营回府。
「明日未时云栖竹境相会。」
信条上的字迹娟秀温润,沈骁安瞥向清风:“桐娘子送来的?”
“回公子,是桐娘子的贴身侍女青莲送来的。”
“可有带什么话?”
清风摇头。
那双桃花眼斜飞入鬓,负手进屋:“明日休沐,随我去趟云栖竹境。”
他倒要看看,庄秋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翌日沈骁安如约而至,隔着错落的竹干,远远就看见那歇雨亭中的主仆,他忍不住轻嗤,把玩着折扇走近,直到那身着梅粉唐褙子的女子转过身来,扬起的唇角略微僵硬了下,眼尖扫到她手里的香囊,顿时了然发笑。
“沈公子!”庄洛禾弯着杏眼,宛若盈着细碎银波,活泼地蹦跶过来:“听闻公子喜好红茶,恰巧家父与那碧水茶庄的庄主是故交,小女子特意托庄主去万岁岭寻来这茶砖。”
沈骁安迎着她满眼的希冀,接过雕刻着精美花纹的茶罐:“小女君用心了。”
庄洛禾被他看得面泛桃粉,羞赧垂眸:“公子能主动邀我,小女喜不自胜。”
她的侍女借着采野花的由头,自觉地走过溪水桥,绕去山壁另一侧;清风得了眼色,利索退远。
“上次小女送给大人的玉佩,大人可是不中意?”
沈骁安坐在亭中石凳上,石桌上摆满了酸枣糕、粉煎骨头、糯米肉肠、黑虎虾锅贴以及桃花酿,看来此女子着实下了不少功夫。
12. 第十二章
不过,她与沈靖安过往的种种亲昵他看在眼底,而今见她如此献殷勤,不会觉得自己魅力何等大,只是将她趋炎附势的真实面目看得更清。
“平日里本官在军营居多,来往都是些糙人,怕碰坏了。”沈骁安边说着边给自己倒了一小蛊,眼波含着春色,噙笑看她。
沈骁安生得俊美,但多年的边塞作战将他洗练为铮铮硬汉,两者的反差没有冲突,反倒完美兼容,饶是满眼算计的庄洛禾,也不禁面红耳热。
“原来如此。”说着,庄洛禾从袖中掏出锦盒:“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的......”
人似乎就是这般,钟意某人时,就会不自禁示好,尤其是在对面给了回应后,哪怕只有半丝一毫,也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爱意都倾出。
庄秋桐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场闹剧,只见沈靖安正在靠近歇雨亭,拳头攥得咯吱作响,而深陷蜜罐儿的庄洛禾浑然不知。
“小女给公子戴上罢。”
庄洛禾夹着嗓子,眼皮缓慢掀开,故作妩媚纯良。
沈骁安单指轻挠鬓发,随即屈指打着转儿,示意她往后看。
“怎么了?”
庄洛禾疑惑扭头,撞入那翻涌着滔天怒火的双眼,受惊地尖声大叫。
蓦地,沈靖安暴戾地攥住她的手腕,眼底猩红,就连嗓音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解释......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庄洛禾被他吼得犯怵:“你,你冷静点。”
“冷静?”沈靖安额角的青筋虬结绷起,双手猛地摁住她的肩膀:“你为何知我出事,不曾来瞧我半眼?是因为你早就想依附旁人了!庄洛禾,我沈靖安从未想过你竟也是这般爱慕虚荣的女子!你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置于何地!”
庄洛禾心虚地瞥了眼身侧的人,压低了声,试图安抚他:“你不要那么激动,你先随我来,我们单独说......”
“说什么要单独说?怕我耽搁你的婚事是罢!”沈靖安情绪几近崩溃:“你究竟为何要背叛我?究竟为什么!我都说了娶庄秋桐只是权宜之计,纳静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心里只有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会以为凭自己的身份能嫁给我大哥罢?除了我还有哪个朝廷官员能不嫌弃你的出身!而你呢,你却在我的任职敕牒上贴黄,害我错跑棘州......”
“你错跑去了棘州与我何干!”后半段直直刺痛庄洛禾敏感的内心,长久以来维持的面具再也控制不住龟裂。
“还想狡辩,你心中定是记恨我误了你,所以才趁机陷害!”
“我不应该怨吗?”
沈靖安被她的反问噎住,湿润的眼眶愣愣地回望着她,泪水在眼睑中端汇聚,顺着脸颊滑落。
“我问你沈靖安,我为自己谋出路有什么错?”
庄洛禾的理直气壮逼得他连退了两步。
“所以在你眼里,我也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你弃之如敝屣?”
他哭得发笑,胸腔都在发颤,面上结起冷厉的冰霜。
庄洛禾撇开眼,试图克制住自己的冲动,眼下还不是和沈靖安撕破脸的时候,然而当她扫到不远处的庄秋桐和静香两对主仆,见静香得逞地叉腰,冲她嚣张比手势,庄秋桐看似平静,却是运筹帷幄的淡然,绷紧的心弦陡然断裂,庄洛禾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给她做的局,他们是一伙的!
“靖安你听呃......”
庄洛禾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沈靖安的手掌猛地掐住她的喉颈,嗓音发沉,犹如地狱而来的罗刹:“你竟敢玩弄我的感情......你该死!”
因为缺氧,她的脸开始涨红发紫,本能的求生让她不断挣扎着,而昔日的竹马眼下当真动了杀心,到后面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就在她以为此生要交代于此时,脖子上的束缚突然松开。
沈骁安一个刀风砍在他后颈上,瞬间将人撂倒。
“本官可不想被牵扯入命案里。”沈骁安悠悠收起折扇:“清风,把二公子扛回府。”
“阿哟官人!”静香紧张地跑来,看沈靖安昏睡过去,扭头就要责备,却在对上沈骁安的眼神后,敢怒不敢言,怂怂地摸了下鼻子。
庄秋桐不好一人躲在暗处,索性过来,四目相对下,她不自在地垂下眼帘,低语唤他:“兄长。”
沈骁安被她躲闪的模样逗乐,不知怎的,联想起了深山雨雾之中的小兔。
“这香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他自个儿戴上,余光意味深长地瞥向庄秋桐,见她软白的耳垂泛着粉,眼底的笑意更深。
庄洛禾醒来时,身边只剩下婢女小曲。
“女君你可算醒了,急死小曲了。”
她咳嗽了几声,瞳孔逐渐在碎掉的玉佩上聚焦,双目变得阴冷。
庄秋桐,害人可是会被反噬的。
*
接下来的几日里,庄洛禾日日来沈府寻沈靖安,但都被拒之门外,庄秋桐听到这消息时正在院子里剥荔枝,笑得合不拢嘴。
“沈靖安连门都没出?”
青莲边扇动葵扇边笑着点头:“二公子都被害得歇了职,纵使情深,如何能不心寒?”
那双清冷的眉眼转了下,削葱根的素指轻掐红麟般的薄果皮,露出质地嫩滑的果肉,轻咬一口,清甜的汁水顿时在唇齿间爆开,清爽而细腻。
这次的事情沈骁安帮了大忙,从前她只当沈骁安是瞧上了自己的美色,而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他的态度模棱两可,虽说曾明言劝阻于她,可最终仍旧会相助于她。
因为她们互相有把柄在对方手中吗?
庄秋桐想起清风当时的反应,若真觉得自己是威胁,大抵是直接灭口罢。
思来想去,庄秋桐也不大明晰,不过既然沈骁安如此信任她,她定是要顺势讨好。
“青莲。”
“女君怎么了?”
庄秋桐指尖搭在青釉点褐彩刻莲瓣纹托上,指尖沾着的水珠滴答掉落,她游神思索着,听见自己的声音悠悠响起:“你觉得大公子缺什么?”
她还没有好好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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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青莲也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冷不丁吓的,捏着袖子擦了下额角的细汗。虽说早就看出端倪,还是难免胆战心惊。
“大公子贵为一品高官,自是不缺物什,女君可是为着上回的救命之恩?”
庄秋桐经她提醒,才发觉自己还欠沈骁安这桩事。
她没有驳,只点头。
“嗯......亲手做些物什更显诚意?”青莲提议。
衣袍、香囊这等首选之物她都送了,若要再问她有何擅长的手艺......
“大耐糕!”
青莲脸上露出疑惑之姿:“糕点吗?”
“对!”庄秋桐神采奕奕:“这是同安郡的特色糕点,因为外头卖得贵,我都是自个儿学会了做给娘亲吃的,因此还算娴熟。我来京这么多年,都不见有商铺售卖,兴许大哥会喜欢。”
庄秋桐来了兴致,握着青莲的手撒娇催促:“青莲,你去备李子、松仁、榄仁、核桃肉、瓜仁和蜜,还有甘草片和白梅!”
青莲见她跃跃欲试的兴奋样,心中又喜又涩。
罢了,不管女君作何选择,青莲誓死不弃女君。
*
雅云阁内的沈靖安伏案收墨,眼底的锋芒锐利。
“这封密函务必交到张衡手中。”
何生接过:“公子可还有话要转达?”
“他看了便会来寻我。”他将宣笔搁在黑石山状笔架上,神情淡淡。
何生抬头看他,心中亦是畅快,他就知他家公子绝不是颓丧无能之辈,就算是被逼入绝境,亦有逢生之法。初入仕途,公子就觉察到了户部尚书张衡行踪可疑,派他暗中调查才知这厮竟敢勾结瓷窑富商,盗卖官物,更是暗中加征赋税,虚报国库收入。
就在前几日,张府小公子还骑马乱闯闹市,踩死卖菜老人,而张衡借权施压于老人家中,赔了些银两便草草了事。
以上种种,公子皆暗中收集了证据,若是就此曝光,莫说是张府,就连京兆尹等追随张衡的官员都会受其牵连。
想起这段时日朝堂上对公子的调侃讥讽,何生暗暗气愤。
“公子当真不手刃了庄氏女?如此背信弃义者,该死。”何生咬牙切齿,他是沈靖安自幼就养在身边的死侍,见不得任何人算计自家公子。
沈靖安转动玉扳指:“她眼下若是死了,嫌疑最大的是谁?”
何生豁然抱拳:“还是公子思虑周到。”
“炽阳如何了?”沈靖安拨动条案上的孔雀扇,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提起的只是蝼蚁。
“已按公子的要求,大卸八块丢去了庄氏女的院中。”
屋内随之响起沈靖安森然的笑意,眼底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恼怒。
“靖儿!”院中传来蓝夫人的叫唤。
沈靖安冲他使了个眼色,何生立即跳窗飞檐而去。
“儿子在!”沈靖安忙收拣好文书,落锁,继而折去院中。
只见蓝夫人拎着食盒走来,笑脸盈盈。
“儿子已经用过膳了。”
13. 第十三章
“娘知道,这是你那夫人特意给你做的,如何也尝上一二罢。”八角食盒被她拧转出来,里面整齐摆着精致的糕点。
“庄秋桐?”沈靖安听上去不像疑问,倒像是陈述。
“不然还能是你那个惹事生非的妾室?”蓝夫人眼里的不悦一划而过。
“那她自个儿怎不来?”沈靖安问完忽而又意识到多余。
蓝夫人的回答也确实与他想的别无二致:“她那个薄面子哪里会自己来?大抵是见你心绪不佳,跑去疱屋做了这同安郡的特色点心,偏得是个拧巴性子,扭扭捏捏不愿承认。”
看盒中果皮鲜艳的李子裹着馅料,沈靖安心口蓦地触动,脑海不由得浮现出庄秋桐那日委屈蓄泪的娇怜模样。
比起朝三暮四的庄洛禾,庄秋桐倒是那个被伤害了仍旧未离开的人。
思及此,他一口咬掉大半个,蒸热后的李子酸度升高,与蜂蜜的甜味中和,加之各种果仁的酥脆,味蕾瞬间被调动。
庄秋桐还不知自己辛苦做的大耐糕,已经被沈靖安吃了个尽,她从前占用西间庖屋,也不曾见何人过问,今日不知怎引来了蓝夫人。
做好的大耐糕就差入锅蒸了,她做贼心虚,支支吾吾顺着蓝夫人的话,只道是自己嘴馋,见蓝夫人不大信的样子,她顿时如芒在背,对方命她来寻齐文姝,她也顾不得其他,忙出府来,暗自长松了口气。
“文姝女君也真是的,哪里有贵门仕女的矜持?竟半夜私会外男。”青莲低语幽怨:“她上次甚至害得女君险些......”
“罢了,她已赔礼道歉过了,而今正是上头时,莫要过于苛责,不过此事闹的沈府人尽皆知,着实不应该。”
“也不知那镖师如何迷着她了?不过就是在淮安搭救过一次,文姝女君居然为了区区镖师拒了太傅少子的求亲。他品行端正也就罢了,回回让文姝女君付食钱,还以孤子之身卖惨,捞了不少金银财宝去,简直是伥鬼!纵使有恩,也该还完了,怎就傻到赔上自己的婚事?”
庄秋桐诧异:“你从何处听的?”
“绿荷啊,我们在厢间会聊些闲话。”青莲意识到什么,忙摆手:“不过女君的事青莲从未对外提过!”
绿荷是齐文姝的侍女,大抵不是空穴来风。
“我还不了解你嘛。”庄秋桐安抚地轻碰她的手臂。
“诶女君快看!那是不是文姝女君?”
庄秋桐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只见浮桥那端,野茉莉树下,一袭淡绛红十六破齐胸交窬裙在风中飘曳,高瘦的身姿立于她跟前,二人的身影被月色拉长,暧昧拉扯。
“......你不亲我吗?”
庄秋桐试图靠近,听到这话差点惊掉下巴,这,这是宛丘淑媛的大家闺秀说的话?
她担忧地抬头看焦恒的反应,却无意瞥到了浮桥另一侧沈骁安,即便已经入夜,庄秋桐还是能察觉到他周身的煞气。
“我们还没有关系。”
齐文姝微怔:“你,这是何意?”
“正是没有干系,所以才不能如此行事。”
齐文姝听懂了话中意,雪白的脸颊泛起红晕,透着娇憨媚态。
原是在尊重她。
“只要你开口,我们不就有关系了。”齐文姝素指紧张地拢着,心跳如鼓:“就在这棵茉莉树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焦恒两手抱着剑身,闻言垂眸望她,高马尾下的双目细长,眼底噙着笑。
“不着急的。”
齐文姝扬起的嘴角垂落,还没来得及失落,熟悉的声音压着怒火而来。
“齐文姝。”
她被吓得一激灵。
“你可有沈府小姐的自觉?同我回去!”沈骁安沉着脸,抓过齐文姝的手就要拉她走,下一瞬,焦恒横手来拦。
“你是何人呃......!”
焦恒被他一脚踹飞,对方的力度用得极重,胸腔内的器官仿佛都被挤压到移位,手背颤抖撑地,一口鲜血呕出,溅红了地面。
“本官没收拾你,你倒好,胆敢舞到跟前来!”
“兄长你做什么!”齐文姝剧烈挣扎,看向她兄长的眼神甚至染了恨意。
沈骁安下颌绷紧,内心受伤又恼火,将齐文姝的手攥得更紧:“他婚娶过三回你可知!年仅十八便如此,可见他对待情爱何等轻浮,哪里是值得你托付的良人?”
“我知晓啊,那也只是曾经。”
沈骁安眼里闪过刹那的错愕。
“他只是运气不好,过往的人都不懂得珍惜他,不是他坏。”齐文姝盯着沈骁安,执拗地扯开他的手:“兄长生来就是天之骄子,顺风顺水惯了,岂会懂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往日不敢直视他发怒眼神的齐文姝,而今昂头挺胸,眸色竟有点埋怨。
见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沈骁安窝在胸膛的那股火气直冲脑门,终于忍不住转动手腕,一记凌厉的手刀直霹齐文姝的后颈。
“齐娘子!”焦恒捂着发痛的胸口,嗓音嘶哑,眼里的担忧难辨虚实。
沈骁安顺势接过眼前倒下的人,冷冷睨他:“我们沈府不是你这种烂人高攀得起的,你若手脚再不老实,可就不是踹你这么简单。”
撂下狠话,他不再停留,走过浮桥时,眼尾轻扫树后的主仆:“怎么?还要继续藏?”
吃了全程瓜的庄秋桐露出面,知他思绪不佳,怯怯笑着:“大哥,是蓝夫人命妾身来寻阿姐的,没曾想你也来了。”
沈骁安瞧着被气得不轻,都没了平日闲聊的雅兴,只把人塞给随从。
“正巧,你们一道回沈府,省得又耽搁我的时辰。”
说罢,他还真不再管,几个箭步便隐入山林之中。
*
闹了这一通,庄秋桐回府已是戌时,她忙折去疱屋,却被告知那些大耐糕都已送去了沈靖安那处,不禁哑然。
“我自个儿还没尝一口呢。”她低语嗫嚅。
“女君全当练练厨艺,明日定能做出更好的!”青莲提灯照路,安慰道。
庄秋桐泄了气。
“诶那不是二公子的侍卫何生?”
庄秋桐闻言,顺着她所指看去,还真见何生站在锦绣苑的院门前。
对面见着她脸上顿时扬起了喜色,就连打扫院落的几个婢女无不掩嘴,笑得意味深长。
夜色掩盖了她眼神里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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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桐的唇线已然抿紧。
她如何料得到,这大耐糕非但没起到作用,还招来了臭虫。
庄秋桐进屋时,沈靖安正负手立在箜篌前,指尖拨弦,发出柔美清脆的音色。
“官人。”
沈靖安悠悠转身,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会箜篌?”
庄秋桐乌睫垂下:“只是路过云笙铺见人弹奏,一时兴起买回了府。”
闻言,沈靖安轻嗤,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态。
“大耐糕是你做的?”
庄秋桐颔首。
不过不是做给你吃的。
沈靖安听到满意的答案,就连打量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笑意,瞥见她披帛上的土渍,问道:“阿姐可找回来了?”
“大哥先寻着的,将清风留在了阿姐身侧看护。”
应着上次的事,沈靖安而今听见有关沈骁安的事,心中仍旧发堵。
“兄长在天策府与军营两头忙活,还不忘处理家事,不出意外,而今定是将那焦恒的祖上三代都给查了遍罢。当真是卓尔不群,心思缜密。”
此话一出,庄秋桐当即就明白他想听什么,看似是在夸耀沈骁安,实则满嘴酸味。
她太清楚此人了,不过她可没了顺着他的必要了,不打算接茬,然而掀眸间,撞入他直勾勾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眉眼微愣,脑海闪过一计。
“大哥固然有踔绝之能,但在妾身心中,官人亦有独当一面的本领。”庄秋桐小心翼翼地安慰:“官人切莫妄自菲薄......”
她话音未落,沈靖安忽而大笑:“没曾想你才是最懂我的,旁的人只想着替我求情,唯有你信我。”
庄秋桐本意是讲些客套话,听出他话中意,眼底闪过细微异样。
他留了后手!
意识到这点的庄秋桐顿感挫败,正不安着,眼前人冷不丁走近身。
莲托灯罩下的烛火朦胧摇曳,将二人的身影斜投在窗棂上,顺着墙壁爬满的凌霄花向内探出枝头,窥探院中逐渐蔓延的情愫。
微弱的光华映在女子细腻白皙的面颊上,一髻弯,美目生嫣。
烛光将他滚动的喉结照得清晰,沈靖安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倾身靠去,那人却偏了头。
旖旎气氛陡然被打破,沈靖安顿了顿,却不恼,倒像是宠溺叹息:“还在因当初的事怨我?”
庄秋桐不语,但沈靖安自然懂她的沉默。
“像你的性子。”沈靖安难得软了语气:“曾经是我不对,错付与人,寒了你的心。”
屋内安静了片刻,沈靖安率先拉开了门扉,走下台阶后,他停住脚步回头:“既有兴致,明日我给你物色伶师。我还有事,你好生歇息。”
说罢,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离去。
院中仆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虽说夫人没能留住公子,可公子方才的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看样子,少爷与少夫人之间,终于要冰释了。
屋内的庄秋桐脸色冷下,她捏着帕子走到箜篌前,就着他摸过的弦发泄似的擦拭,眼尾扬起,却毫无笑意。
沈靖安,你开始留意我了?看来这遭背刺的滋味,你还没尝够呢。
14. 第十四章
翌日,庄秋桐刚入账房没几时,就见青莲雀跃地跑来,喜上眉梢。
“女君!老爷和夫人来了!”
翻动账簿的指尖微顿,有点不明所以。
来便来了,青莲何故高兴成这样?
大抵是瞧出了女君的疑惑,青莲笑着强调:“是庄老爷和夫人!”
庄秋桐的瞳孔上下动了动,腾得起身,抑制不住的欢喜:“爹娘来了?!”
青莲重重点头:“早时在老夫人那处,而今正往锦绣苑走呢,是蓝夫人叫人来传的话,让您先把手里的活搁着。”
“好!我们先回锦绣苑。”
她重生后就回庄府看过二老,当时没忍住大哭,险些吓坏了二老,以为她在沈府受了委屈,心疼不已,当即就要去沈府讨说法,向来稳重的父亲甚至提出了和离。
「我执意要将你嫁入沈府,是愿你往后顺遂无虞,你既过得不如意,那这桩婚事做罢算了,爹娘这些年也有积蓄,纵使你不再嫁,我们亦能保你衣食无忧。」
忆起往昔,庄秋桐鼻尖不由得泛酸。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亲生父母皆为着过去不断弥补于她,也正是因此,她狠不下心一走了之,弃她们不顾。倘若她这般鲁莽,沈府定会迁怒于庄府,父母要是就此有了什么闪失,她这一生怕是都会良心不安。
庄秋桐进院就见二老站在回廊,目光打量着略显简陋的陈设,眉头不展。
且不说比不得她闺房大小,就连摆件都寥寥无几,旁的人瞧了,哪里能看出这是京中大官儿正妻的院落。
“像什么话?女儿会多想的。”
庄父低语训说抹泪的庄母,但还是让庄秋桐听见了。
“说到底还不是怨你......”
庄秋桐一时停住脚步,想来她们前世也早早开始悔恨了罢,若知她并非失足而是沈靖安强推下悬崖的,余生恐都不得安宁。
“爹!娘!”她敛下心思,高声喊道。
二老回过头来,脸上瞬间挂起了由衷的笑。
“桐儿。”庄母激动地小跑过来,握起她的手,欲言又止:“你在沈府可还顺心?”
“若是沈府何人欺负你了,定要告诉爹娘。”庄父跟着走近,神情都变得凝重。
“听闻爹娘来时高兴着呢,怎的来了桐儿院落,都成苦瓜脸了?”庄秋桐笑着打趣,拉着她们在石桌落座:“女儿很好,我本也不喜繁复,锦绣苑虽说朴素,但也没缺什么,前儿个老夫人还夸女儿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特意给了女儿三匹琉璃灵光纱,女儿正想着给娘亲送两匹过去。”
听到这话,二老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沈府这么快就给你账权了?”
“只是帮衬着蓝夫人。”
“老爷,夫人。”青莲端来荔枝和避暑小饮。
“爹娘尝尝,这可是进贡的荔枝。”
二老彼此看了看,心底的疑虑消了大半。
“这道洛神酥山也不错。”说着,庄秋桐自己舀了勺,咧着唇笑。
奶油淋在堆成小山的碎冰上,缀以洛神花。
“不愧是沈府的厨子。”庄母赞同地连连点头。
“娘亲爹爹喜欢就好。”庄秋桐两手搭在石桌面上,心中沉重的枷锁似乎因为二老的到来,短暂地卸了下来。
“对了,险些忘了正事。”庄母将带了一路的信封递给她:“这是你养母寄来的,说起来,你们也快四年未见了。”
庄秋桐心头猛地一颤。
“信中提及她明年欲来京见你,约莫早有想法了,恐怕担心你也与洛禾那丫头......”
庄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彼此明晰,庄洛禾自得知身世后,从未回去探望过她老人家一次,内心的嫌弃不言而喻。
“妹妹近来可安好?”庄秋桐看似不经意谈起,目光细微流转。
“她何时都好,古灵精怪的。”庄父舀了勺酥山。
庄母笑得无奈:“洛禾前阵子闹着要学武,你爹特意给她请来了师父,结果这两日又不知跑哪蹦哒去了。”
庄秋桐摊开信件,上面的字迹工整遒劲,看来是找了夫子代笔。
文字虽温暖,但有些客气,她的脑海不由得幻视母亲拘束传达的模样。
她的母亲忙了一辈子的农事,憨厚而淳朴,不善表达内心的细腻与思念,但隔着千山万水,庄秋桐仍旧能感受到浓浓的记挂。
听着父母的言语,庄秋桐不禁冷笑,都快要佩服起庄洛禾强大的心理。
“上次的百寿图能完工,还多亏了妹妹,改日得了闲,定要找妹妹聚聚。”
“桐儿有心了,那幅百寿图,为娘甚是喜欢。”
“你娘还特意寻师傅裱装了起来,摆在院中最显眼的位置。”
庄母随即嗔了庄父一眼,庄秋桐在旁看着,莹润玉指捏着虾泥米糕,笑弯了唇。
“娘亲喜欢就好。”她顿了顿,继续方才的话题:“阿母患有眼疾,年岁渐高,而且山高路远,桐儿想自己回霄云镇看望她,只是沈府这边......”
“为娘就知你会这样想。”庄母欣慰道:“所以今儿我们已与沈老夫人提及此事,沈老夫人允了,还说会给你备好车马。”
庄秋桐眼底一亮。
“怪我们行事欠妥当,你成婚都未曾将她接来,从前多亏了她的照顾,我们桐儿才能出落得亭亭玉立、蕙心纨质。”庄父轻叹。
庄秋桐的目光落在信封上,从信中的措辞,她看出阿娘往日就来过信,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
显然庄府瞒下了,其中用意,她也能理解,无非是忧她还念着养母,而轻视亲生父母。
庄秋桐握过爹娘的手,眼神郑重真挚:“桐儿重情义,不论养育之恩,还是生恩,桐儿都将铭记于心。”
二老听后,眼眶都不由得热了,如鲠在喉,纵使自幼饱读诗书,此刻却无法用言语传达内心的滚烫,只是紧紧回握住庄秋桐的手。
*
既然得了允,庄秋桐再顾不得其他,期待地收拾细软。
“这两匹乌金缎带上。”她埋头倒腾:“汤婆子也带上罢,京城物什做工精良,可比我在同安郡买的暖和多了。”
青莲看着被收拣的满满当当的红漆箱子,小到油盐米面,大到元青花瓷罐,她家女君全给塞了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要去逃荒,实际不过是南下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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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但细想也不奇怪,女君从前过的日子苦,而今见着好的就会想起家中阿母,自是恨不得全带回去。
“装满这箱差不多了。”庄秋桐拍了拍手,满意地叉腰。
青莲颔首,示意仆从将箱子搬去。
“女君是要走梅关道还是柳木道?”
梅关道水道纵横,行速缓但平稳,而柳木道多山路,马车虽快但路况崎岖。
她正思量着,就听青莲呼道:“险些忘了,昨日大公子就是走的柳木道,大抵是不太平,还是算了。”
“大公子?”
青莲半蹲在柜边,叠好衣物,回头:“对啊,说是剿匪来着。”
那双眸子骤然一缩:“该......不会是南罗山罢?”
“女君怎知?正是庐州南罗山。”
她的身形僵住,有些意外,这分明是半年后才会发生的事。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她只改变了沈靖安这条线......莫非前世沈骁安身死与沈靖安牵连?
“听闻前两年南罗山官匪勾结,盗取来往人员的钱财,之后朝廷虽查办了此事,但并未解决
南罗山萑苻遍野的现状。近来知州上任,第一把火就指向南罗山上的匪寇,谁料官不压猖,知州反被匪徒杀了,所以陛下才会派遣大公子前去围剿。”
“夫人!车马备好了!”院中的仆从前来禀报。
“好嘞。”青莲起身,关紧窗牖,环顾四周确认无误后,正要开口:“女君......”
庄秋桐忽而打断道:“青莲,你带随行物什走梅关道。”
青莲微怔,见自家女君像是在认真思忖,内心不安起来:“女君这是何意?”
“你去唤清风前来,就说是我的命令。”
眼下,沈骁安绝不能死。
主仆彼此对望,纵使不言,青莲还是察觉到了自家女君眼底的严肃与谨慎。
她不再多言,只是照做。
清风随之而来时还不明所以,他主子给他下的命令是在寰香园守着齐文姝,就算是换做老夫人,他都不见得会擅离职守,可偏偏是知晓他们秘事的庄秋桐。
「若是桐娘子有求于你,尽量应允,此人可信。」
“桐夫人安。”
庄秋桐并不打算与他拐弯抹角,笔墨染纸,她掀开眼帘,将宣纸递与他。
清风接过,瞳孔猛然晃了晃。
「此行危,重日易罩。」
*
闻寂随公子南下剿匪,应着赫赫战绩,途经多地,百姓无不夹道迎送,而到了庐州,他隐约察觉到了百姓对他们的疏离冷漠,甚至称得上排挤。
这些时日,他陪着公子奔走暗查,有个老妪还故意往门外泼脏水,溅湿了公子的袍角,之后佯装诚惶诚恐地鞠躬,他气不过要去训斥,但被公子拦住。
“穷山恶水出刁民,哼,难怪这里官匪沆瀣一气,我看平民也不见得善。”
闻寂满腔忿满,侧目瞥向公子,发现他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寻常人被这般羞辱,定要理论回去,更遑论二品高官。
他没架子,亦不计较。
15. 第十五章
“闻寂,未见全貌,不得妄议。”沈骁安轻摇折扇,俊美面容在扇面遮掩下忽隐忽现,那双桃花眼妖冶上挑,漆黑瞳孔细微转动着,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公子教训的是。”
回到官驿,闻寂验过摆上的晚膳,正要唤公子,就见他在院中放飞信鸽。
青瓦灰墙,回廊飞檐,颀长的身影立在被风吹动的灯笼下,石阶上的青苔还残留雨后的湿润。
“公子可是传信回京中?”
沈骁安颔首,他望着苍茫的天际,问道:“闻寂,你可还记得我们来时在御史府看的庐州卷宗?”
闻寂微愣,随即反应过来:“莫不是与地方记载有所出入?”
他的嘴角勾起,轻拍他的肩膀:“不愧是跟了本官十余年的人,此行看来要牵扯出不少官员。”
闻寂不知想起什么,眼底闪过隐忧:“公子......”
“不必担心会为此招敌,我自有分寸。”沈骁安转身入屋:“明日带些侍从,随我前往南罗山。”
闻寂抱拳:“是。”
南罗山地势险要,群峰间散分布,左面山脉似游龙,湖潭水深如渊,山路陡峭,怪石奇险。
苍绿柳杉隐于云蒸雾绕之间,沈骁安等人乔装成猎户,分散于各个山头探路。
日头移至正中,热汗顺着额头滴落,满脸络腮胡的男子走到山腰,累得撑着树干喘了口粗气。
闻寂拔开水囊木塞递过去,压低声:“公子可要歇歇?”
粗旷潦草的胡须上是一双犹如桃花瓣的眼仁儿,他嗯了声,从袖中掏出地形图比对。
“太阳烈哩!我们原地坐会儿罢!”闻寂喊了声,众人立即领会地附和。
“公子,此图可是有误?”
沈骁安不动声色地收起牛皮卷,灌了口水:“若是不细看,还真察觉不出来。
“叫你的人都撤了,莫要打草惊蛇,我大概摸出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闻寂内心的钦佩油然而生,正要应下,丛林的细微异响入耳,他的目光一凌,众人无不警觉起来。
刹那间,成片的竹林剧烈晃动,黑影与银芒交错杀来。
“有埋伏!”
闻寂高喝了声,迅捷地咬开竹筒引线,火光直射天际,发出沉闷的巨响,他随即掏出藏于狼腹的长剑,手腕利落地一转,横手挡住劈来的攻势。
蓦地,原本静谧的山林瞬间陷入激烈的恶战。
沈骁安疾速闪身,敏捷挥动着手中长剑,热血溅湿了大片枝叶,浓稠的血液顺着脉络滴坠而下,他侧踩树干借力,腾空而起,凌厉的杀气逼退敌人。
然而对面的数量实在太多,他不得不发号施令:“撤!”
疾步掠过时,他瞥见倒地男子耳后没遮完全的图腾,纵使被脂粉掩盖,但沈骁安还是一眼辨别出了。
他们不是山匪,而是毒羽派的人!
紧接着,黑压压的箭支犹如雨幕般穿林而来,身后几人闷哼倒地。
“不好!剑上有毒!”闻寂提剑挡在沈骁安身前:“属下掩护公子离开!”
此行随行少,寡不敌众,片刻便落于劣势,就在巨大的危机感升起时,地面碎石晃得醒目,须臾间,嗜血的厮杀声震动山林,马蹄溅起的灰尘滚滚翻涌。
那些打着绑腿、脚穿草履的短褐糙汉映入眼底,沈骁安挥剑打落射来的箭支,见状,紧绷的神情微微舒展。
这些山匪闻声来赶外敌,也不管局势,提刀就砍,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已。
“公子!有两拨人!”
“快!趁乱跑!”沈骁安话音尚未落地,一支黑色箭羽急速逼来,眼见着就要刺穿闻寂的胸膛,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推开闻寂。
当手臂传来尖锐的痛感,闻寂的惊恐叫喊顿时入耳。
“公子!”
虽避开了要害,手臂还是被箭划破了一个口子,布料随之被洇红,血肉淋漓,看起来触目惊心。
但眼下顾不得其他,沈骁安拉开最后一个竹筒引线,迷香炸开,浓雾弥漫,尽管这群人早已服用解药,不过短暂阻扰视线还是可以做到的。
紧接着,他顺着山坡遛下,凭着记忆往西北方向直奔,胸膛内的心脏狂跳,可如今他也只能祈祷地形图上对这里的标注无误。
当壁立千仞的险峻山崖出现在眼前,云雾缭绕不见底,闻寂嘴唇颤了几下:“完了......”
“在那边!”
跟来的零星几人无不像闻寂这般沮丧,他们彼此交换了眼色,双目坚毅,随即默契地围在沈骁安身前:“公子先走,我等善后。”
“跳下去。”
这句话冷不丁冒出,众人皆惊,回头对上沈骁安认真的眉眼。
他的薄唇上下轻碰,并未发音:“鞭子。”
然而多年作战养成的默契让他们瞬间明了。
于是乎,紧追而来的黑衣人见到的就是他们排队往下跳的画面,惊愕不已。
“上前看看。”他们狐疑又警惕地走近,脚边的几块碎石滚入幽深云雾,纵使是他们这群亡命之徒,双腿亦不由得发虚。
“沈骁安中了毒箭,就是没摔死,肯定也没办法活着走出南罗山了。”
“但上头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你去崖底捞?”
他们内部的分歧在这句话出来后陷入沉默。
“悬崖陡峭深不见底,下面还不知有多少毒虫猛兽,冒着这么多兄弟的性命去捞尸体,着实不值当。”
他们不再纠结,心照不宣地撤退。
头顶的声音逐渐远去,躲在悬崖歪树下的凹口内的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沈骁安渗血的手臂,尤其是闻寂,咬牙憋着眼眶里的泪。
暮色昏沉,浓重的雾绿逐渐笼罩山头。
庄秋桐凭着前世沈骁安死于山洞的记忆,几乎要把南罗山大大小小的山洞都给翻了个边,打前阵的是清风和几个侍卫,唯有那个老头儿抱着酒壶悠哉走在后面。
兴许是公子每次陷入险情都能化险为夷,所以起初的清风不以为然,直到他们前去官驿,官驿却空无一人,进山后,又在山坡口亲眼目睹厮杀后的惨烈,地上几个猎户装扮的尸体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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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眼熟,清风这才感受到不安。
不过他们不能大声呼唤,若是引来了山匪,怕是人还没找到,他们这群人都得搭进去。
于是清风只能反复吹着骨哨,只要公子在附近,定会回应。
然而随着他们把大半个南罗山搜遍,仍旧不见踪迹,他内心的恐慌感不断烧灼着理智,就连步伐都透着焦躁。
同样忧虑的还有庄秋桐,眼下沈骁安断不能出事,那她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就在希望变得愈发渺茫,前方山洞亮起了火光,只见闻寂举着火把立在岩石旁,食指竖在嘴唇前,示意他们噤语。
庄秋桐欣喜到胸口大幅起伏,然而见到那靠在山洞岩石的沈骁安时,眼底的笑意骤然散去。
幽暗的火光斜斜打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上,干燥起皮的嘴唇发紫发黑,沈骁安的眼皮无神地耷拉着,听见动静,极力撑开了一条缝,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公子怎么了!”清风心口一紧。
“......中毒了,都怪我。”闻寂懊丧自责地扯了把头发。
“快救救他!”庄秋桐转头揪住老头的袖子:“你可是收了我足足七成的嫁妆钱。”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投来。
清风没想到事情完全按庄秋桐所料的方向发展,目光越发审视地落在她身上。
他解释:“这位是白山谷的巫医,桐夫人担心公子此行遇险,特意请来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他不耐烦地吐掉嘴里的草根,吊儿郎当地走到沈骁安察看伤势。
众人只觉得胸腔中的空气都被挤压殆尽,紧张地看着巫医。
“啧,居然是血见散,此毒提取难如登天,造价又高,这帮人倒是舍得。”巫医砸吧嘴,脸部松弛的皮肉皱起。
庄秋桐的指尖在手背掐出白痕:“此毒可解?”
“可解......”巫医摸了摸胡须:“得加钱!”
“你!”
贪得无厌的老登!
“沈府不差钱,你只管治。”清风面容肃穆,提高音量。
“得嘞。”巫医乐得翘嘴,放下背上的篓筐,里面裹着黑漆金描纹药箱,他熟练地拨动锁扣,八卦形式的小药柜凸出:“遇上老朽算你命大。”
火光舔舐竹罐,用其逼毒之际,山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众人顿时警惕地去摸腰间的剑鞘,庄秋桐不由得捏紧了指尖,俯低身正要去拿地上的捡,忽而感受到袖摆传来的轻微阻力。
她扭头看去,就见沈骁安染血的手指虚虚捏住她的袖子,涣散的瞳孔短暂地聚焦在她的脸上,昏暗的光晕在硬朗面容上流转,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心脏陡然漏了一个节拍。
山洞外刀剑相接的铿锵声唤回了她纷乱的思绪,紧接着熟悉的京腔响起。
“诶自己人!”侍卫大喊。
“十三皇子!”清风忙收剑入鞘,跪地行礼。
浩浩荡荡的军队望不到边,领头的男子瞧着不过志学之年,一袭乌金缎缺?袍修身而矜贵,模样清秀干净:“可算找着你们了。”
16. 第十六章
“他昏过去了!”
“诶呀莫慌莫慌,你这妮子,人没死呢。”老巫医从瓷瓶中取出药丸,塞入沈骁安口中。
楚明怀面色一惊:“沈将军这是怎么了?”
闻寂将事情原委诉之,楚明怀的眉头越发蹙紧,嗓音都随之变沉:“毒羽派?可是与那王森相干?!”
庄秋桐闻声看向十三皇子,瞥见他眼底翻涌的恨意,有些疑惑。
清风等知情人几乎瞬间就明了了,毒羽派大抵就是太子雇来的,可这件事又无法与十三皇子摊开说,一时间,闻寂不禁感到束手束脚。
“应是无关的,王森早在三年前就被赶出毒羽派,毒羽派犯不着为此与沈府结仇。”闻寂模糊道:“我家将军入仕早,明里暗里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人想借机动手也不为怪。”
楚明怀的神情稍缓:“若将军是因为王森一案而遭难,在下恐怕此生都愧疚于心。”
“十三皇子言重了,今日若不是您,我们恐怕要被困死在南罗山了。”闻寂叹息:“事出紧急,属下发出的信号无人回应,又派人回官驿搬救兵,没曾想留驻的侍卫皆被当地官民绑去了牢房,留下书信威胁我们离开南罗山,回京谎报剿匪告晴。”
“这是何意?庐州的官民莫非疯了?”
“将军应是已经发现了端倪,所以传信给您,让您来接应。”
“信?”楚明怀不明所以:“我并未收到书信。”
“那殿下怎得出现如此及时?”
“自是将军从一开始就叮嘱了,让我晚些时日带兵来庐州。”楚怀明豁然:“看来将军早就察觉了异样。”
闻寂想起他昨日所说的自有分寸,头一次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怀疑,不解地挠了挠头:难道不是给十三皇子的?
“好了,我们先回官驿罢。既然庐州民风如此彪悍,本皇子倒要看看,他们仗着什么猖狂?”
语毕,楚明怀领兵出山,沈骁安的外伤包扎过后,被扛了回去。
庄秋桐跟着队伍走在后面,招呼旁边的清风:“他们方才提及的王森,可是之前那个掳走我的采花大盗?”
夜色掩盖了清风晦暗繁杂的神情,他颔首:“说起来,十三皇子向将军靠拢正是因为王森一案。”
庄秋桐听他娓娓道来。
“王森并非普通的香膏贩子,他还有一层身份,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毒羽派掌门首徒,早年十三皇子的亲母还是闺中女子时,曾被王森救起,但因为她失忆又失明,被毒羽派收留了两年,这两年里都是王森在照顾她,二人暗生情愫,可等王森助她复明,她看清了王森的丑貌,逐渐疏离,待记忆恢复,她决然回府,用钱财打发恩情后就入宫选秀。”
那双清冷的眸子微动,不曾想王森案后还有这等故事。
“王森自幼就被说貌丑,钟意的女子都不愿多瞧他一眼,致使他内心敏感自卑,十三皇子生母的出现让他误以为是救赎,结果伤得遍体鳞伤,自此他就误入歧途修邪道,杀人取心头血,来养容貌,甚至生撕俊俏男子的脸皮,蛊惑无数女子与其欢好。”
“他借此逍遥了前半生,可邪道反噬,他的容貌愈发丑陋衰老,无论在外如何伪装,但在毒羽派内他都是以真面目示人,为此,面对宗门师妹的嘲讽讪笑,多年的积怨在那一刻爆发,王森徒手剜了对方的眼球,事情恶劣,他在众长老的一致讨伐声中被逐出了门派。”
“后面的事夫人也知道,王森逃入京中继续作恶,最终被绳之以法。”
听完前因后果,庄秋桐不免唏嘘,诸多感慨涌上心头,却无法凝练成句。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小段路,清风冷不丁开口:“这次多亏了夫人,事情才得以化险为夷。话说,夫人怎识得如此厉害的巫医?血见散可谓剧毒,听闻中了此毒者,无不溃烂身亡。”
庄秋桐并未听出他语气中的试探和怀疑,还当他在感激自己救了他家公子,月色下娇楚典雅的容貌上晕开了淡淡绯红。
“清风侍卫客气了。他与我外祖母是故交,曾来庄府为我娘亲解过毒,所以知晓他的能耐。”
清风故作豁然地长“哦”了声,敛下复杂的心思,不再多言。
众人回到官驿时已是子夜,庄秋桐被安置在宅邸深院,外面的动静听得不大明晰。她自知接下来帮不上什么忙,索性洗漱歇息,但毕竟身处异乡,她睡得并不踏实,卯时便醒了。
门扉推开,倚在柱子上的清风立即站直了身,天际蒙蒙亮,但庄秋桐还是看清了他眼白处拉满的红血丝。
“你一直守在这里?”
“前半夜其他人守着,公子不放心,又派我过来了。”
庄秋桐眼底微亮:“大哥醒了?!”
“只是清醒了片刻,如今又昏睡了。”清风捏了捏发酸的后颈:“不过夫人别担心,大夫说已经解毒了。”
“我想去看看他。”
清风迟疑了半瞬,伸手引路:“夫人这边请。”
他们一同来到东厢,院中的几人正在煎药,闻寂为首迎了过来:“夫人安。”
彼此简单寒暄了几句,庄秋桐跟着进屋,走过透雕楠木垂眉罩,架子床的纱幔半挂起,床上的沈骁安睡得正沉。
平日里见她便笑得妖冶的人,而今安安静静地躺着,失了血色的脸苍白赢弱,衬得眼窝愈发深邃。
庄秋桐浅看了两眼,转身要走,余光瞥到衣桁上的香囊,脚步不自觉顿住。
他竟带了她赠与他的香囊,就连那件绣着紫桐花纹的长袍也一并带了过来。
一时间,心湖泛起圈圈涟漪。
当真琢磨不透此人。
*
长风吹动官道马车的卷帘,露出清冷如画的眉眼,佼佼乌丝飘拂,她惬意地闭眼,感受绿意盎然的自由。
沈骁安既已脱离生命危险,又有十三皇子领兵相助,她也无须多留。
从上一世至今,她大抵有六年未见同安郡的光景,青莲此时应是见到了家母,若是她迟迟未归,她们定是要担忧了。
于是她快马加鞭赶路,舟车劳顿的困意远不敌内心的激动与兴奋。
同安郡山环水绕,云霭朦胧,没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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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繁华,而是藏在岁月里的温柔静谧。
暮色薄雾笼罩着水乡,乌篷摇曳,庄秋桐牵着马走过熟悉的青石巷,缝隙里生长着苍绿的青苔,空气中亦是雨后的清爽。
她家在水流下游,隔着古朴的沉水樟,庄秋桐远远就瞧见了在门前张望的阿娘。
鼻子突然发酸,庄秋桐强忍着滚烫的泪意:“阿娘!”
彩芸听见思念入骨的声音,蓦地扭头,当看清朝自己跑来的庄秋桐时,眼泪顿时在眼眶打转。
“囡囡......”
青莲听到动静出来后,见到的就是母女相拥的画面,她抱着洗净的梨子,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把,看着温馨的一幕,眼皮也不自觉发烫。
“阿娘正打算去京中找你,你这孩子,怎的成了婚还往同安郡跑?山高路远的,若是惹得夫家不高兴了该如何是好?”
“无妨的,那边允了。”庄秋桐拢着阿娘的手,一想起这些年的委屈,泪珠子止不住地掉。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彩芸欢喜她回来,可临到嘴边又羞于表达,见她落泪,心里更是舍不得,抬手要给她擦,看到自己粗糙生茧的手,又怕伤了她的脸。
“莫哭了,京城的风水养人,囡囡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脑海闪过前世庄洛禾刻薄的话,浮现阿娘惨死于沈府前的景象,她控制不住地啜泣,将阿娘抱得更紧。
她们只当是庄秋桐思念成疾,不断安抚着,拉着人进屋。
她的闺房与她走时别无二致,庄秋桐还没来得及坐下,外面传来说笑声,倏忽望去,发现是旧人面孔。
原是邻里听说她回来,纷纷来瞧。
“小妮儿回来了!哎哟,都快不识得了。”几个面容憨厚的老妇人站在院中,绕过天井下的石砌水池,有些局促地过来。
庄秋桐一一唤上敬称,对面无不受宠若惊,欣慰道:“难为你还记得,如今是官家女了,着实满身的贵气。”
“先前你娘没细说,我们只当是她亲女儿回来了。”
此话一出,庄秋桐与彩芸脸上的笑意微敛。
“哎,亲生的着实比不得一手养大的。”
“你这话不妥,那陈老头的女儿认回,而今不也在赡养他。”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忙止住了这个话题,又聊起庄秋桐嫁的夫婿。
“听你娘说,你母家给你觅得了大官儿的婚事呢,他在京中当的什么差?是不是日日上朝能见圣上?”
“圣上!圣言定是与常人不同罢?”
见她们越说越有劲,庄秋桐笑着点头,将大致的说了遍。
她说得含糊,可提及夫君待她,彩芸能感受出她的迟疑。
于是人影散后,待用完膳洗漱完,她犹豫地敲响庄秋桐的房门。
她问了不少京中事,又笑着说起了过往的趣事,等到夜深要回屋,她才踌躇开口:“......囡囡,你在沈府可过得舒心?”
阿娘心思敏感,虽落了眼疾,眼神却像是已将她看透。
17. 第十七章
霄云镇人烟稀少,不过戌时便开始歇息了,偶尔几声犬吠几乎响彻整个镇子。
她本也不打算瞒着,放下团扇,正视阿娘:“阿娘,日后你可愿离开同安郡?不去京城,我们母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阿娘的眼底滑过愕然,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儿,囡囡会说出这话,定是在京中受了莫大的欺负,她的手有些颤抖地握住庄秋桐的肩膀:“怎得了?”
烛火映过她的侧脸,在墙壁上投落清丽的身影,卷翘的乌睫半垂,庄秋桐只是噙着笑摇头。
“想买个大宅子,养阿娘!”她一把熊抱住彩芸。
母子连心,即便庄秋桐说得隐晦,彩芸还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忆起女儿曾经直率温婉的性子,多年后变成了这副深藏心事的模样,一时间,心疼不已,可她也帮不上什么,恨自己无能之余,唯一能做的,大抵就是像现在这般回抱住她罢。
*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庄秋桐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霄云镇主以茶叶营生,过往阿娘也不需她做些什么,只让她在院中看着摊放的鲜叶,她待乏了就会关上木门,去找同龄孩童踢蹴鞠,但也不敢走远了,毕竟这天阴晴不定,不知何时又会落起雨。
而今家中自是无需阿娘勤采茶,但她也闲不住,还是会随其余老妇人去茶山忙活。
庄秋桐在躺椅上慵懒地伸了个腰,白皙圆润的脚丫晃了晃,坐起身将顺直的青丝随意绾起,身上的衣着也不将就,素净的交窬裙搭以窄袖对襟衫,脸上未施粉黛,放空思绪发着呆。
这样静好的日子,如何都该守住才是。
也不知南罗山之恩,能否换来沈骁安的相助。
她思量着归期,心不在焉地出来时,各家辉锅的工具还搁在院旁,一群人已经聚在槐树下纳凉说笑。
制绿茶的基本工艺为杀青、揉捻和干燥,鲜叶摊放使茶叶散失部分水分,紧接着青锅,通过炒制手法进一步散发水分,随后摊凉回潮,第四步则是辉锅,最后收灰储藏。
记忆里这会儿妇人们正是忙碌时,岁月推移,年华老去,她们的心态也跟着闲适下来。
庄秋桐内心的烦闷似乎被催散了些,不愿上前打搅,只令婢女送去刚蒸好的酥糕。
“女君!”青莲拎着菜篮回来,眼仁儿笑得弯弯:“桥边有群胡人在跳胡旋舞,围了不少人呢,要不要去看看?”
这两日凉爽,倒是适合街头杂耍,只是庄秋桐在京城看多了也无甚兴趣,不过见她兴致高,不愿扫兴,索性过去瞧瞧。
这支队伍显然是四海为家的漂泊者,中间的舞女舞姿轻盈曼妙,渐变的艳红花瓣袖飘逸,曲颈琵琶的婉转与羯鼓的粗旷鸣烈交织萦绕,增添了整体神秘感,奏乐随着舞女协调的旋转动作时急时钝,明快活泼,好不明艳。
庄秋桐站在队伍中,满目欣赏,相较于众人的捧场鼓掌,她习惯做个安静的看客,待曲毕,吩咐青莲打赏后,不再多加停留。
她大抵待不了几日了,趁着这个时间,还是多陪陪阿娘罢。
思及此,她转身正要离开,悠扬的箫声响起,清冷的双眼骤然颤了颤,迈出的脚步顿住,不可置信地缓缓抬头。
这萧声......
只见那男子从人群中吹箫走出,身姿挺拔如松,瀑布般的青丝以玉簪半束起,面容亦似通透玉泽,温润而清隽,天青色广袖直裾长袍随风飘动,骨节修长的手指执萧吹奏,指甲圆润而干净。
当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宛若谪仙的男子身上时,庄秋桐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那支紫竹萧。
她及笄那年曾赠予师父紫竹萧,虽说市面上的洞萧大同小异,可上面刻的“桐”字又该如何解释?字迹与镌刻位置皆证实,这就是她送给师父的!
她的脑海依稀能记起师父姣美温柔的模样,显然无法与眼前人重叠。
曲终喝起,胡人感谢完男子的伴奏,那人应下后,便迎面朝她这边走来,然而那人似乎并未瞧见庄秋桐,擦肩而过时,庄秋桐不敢迟疑,急切地追了上去。
“公子留步!”
男子闻声停下脚步,与此同时,薄唇细微上扬,停顿须臾,回头看她。
“小女娘有何指教?”
庄秋桐的目光落在紫竹萧上:“敢问公子此萧从何而来?”
“哦......你说这支萧?”男子就连声音都清润温和,不禁让人联想起雪山泉流:“故人送的。”
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庄秋桐的心脏陡然漏了一拍,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师父。
不,他怎么会是师父呢!师父分明是女子。
虽说师父平日里都带着帷帽,不过庄秋桐见过师父几次真容,绝无可能是男子。
“可是一名姓谢的女子?”
对面笑而不语,只是微微歪头,庄秋桐语气诚恳地解释:“不瞒公子,这支萧像极了小女送给自家师父的,若阁下知晓师父下落,能否告知小女?”
男子仍旧在笑着,甚至藏着温柔宠溺,然而他正要开口,注意到走近的人,嘴角的笑意敛起。
“沈将军!”一直站在后面的青莲行礼时,刻意抬高了音量。
庄秋桐诧异地回头看去,来人居然真的是沈骁安。
他的面色仍透着病后的赢弱苍白,然而这种惹人生怜的脆弱却被他眉宇间的锐利锋芒削减。
“兄......”
“沧海阁阁主,当真是巧遇。”
庄秋桐内心的欣喜被他们之间暗涌的流波冲散,见沈骁安直接掠过她,蓦地,心口的封土微微坍塌,微妙的失落感就连她本人都没曾察觉。
“没想到堂堂天策府长官还有跟踪人的癖好。”男子收起洞箫:“虽说三大门派服从于我沧浪阁,但并不能全然约束,况且我执掌沧浪阁不过半月,事项居多,不宜树敌。此番传位,毒羽派尤为不服,近来还有脱离联盟的迹象。”
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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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轻掀眼帘:“将军既然这么有本事,大可自己去惩戒,我们武林门派向来就不涉仕途,所以此次刺杀一事,恕本阁主无可奉告。”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既不涉仕如何识得官家女?”沈骁安的剑眉拧紧,目光阴翳地落在他身上。
庄秋桐刚要解释的话噎在喉腔,直直望进他眼底的怀疑,思绪顿时空白。
他......在怀疑她。
“你误会我可以,莫要伤了庄家女的心。”
庄秋桐又是一阵凌乱,她如何也没料到眼前人当真认识她。
“常云峰峰主曾得过蓝氏的恩惠,给了她令牌,只要她执令牌前来,无论什么条件,常云峰都会为她去做。”男子将令牌和信一并递给她:“你看了便知,只是令牌不知怎得落入了你妹妹庄洛禾手中,她执令而来,托常云峰跟踪你,这才将谣言传得满城皆是。”
“什么谣言?”庄秋桐接过,闻言问他。
男子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沈骁安:“你这兄长会告知你的。
“我本不愿掺和进来,但恰巧那日在常云峰议事,她自称是蓝氏的女儿,但常云峰只认令牌主人,她索性用江湖上的金钱交易,酬劳丰厚,况且不过是跟踪人,又不是杀人放火,常云峰便也应下了。
“既知是故人之徒,自然没有袖手旁观之理,可惜我的动作还是晚了一步,但愿这份证物能帮到你。”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阁主!我师父身在何处?”庄秋桐抓住他的袖子,神情执着。
男子笑意清浅,轻轻抚开她的手:“他很好......你们还会相见的。”
见他不愿说,庄秋桐不再强求他,只道了谢,目送他离开。
“方才他所言是何意?”庄秋桐看向比寻常寡言的沈骁安,关切道:“大哥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沈骁安微微扬唇:“好多了,都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我们回去后,京中就在谣传公子与夫人在南罗山......”清风眉头下压,忿忿道:“尽管此事我们都清楚内幕,可架不住流言蜚语。”
“好了清风。”沈骁安打断他,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起的做派:“旁人如何臆想我我都无妨,只怕有辱桐夫人的名声。此事显然有人刻意陷害,知你一人在同安郡,担心有什么差池,所以我们特意来此接你回京。”
听到这话,庄秋桐的心间宛若暖流淌过。
“劳烦大哥挂念了,我们在此也有些时日了,确实该回京了。”
说着,她示意青莲引路。
“桐娘知晓大哥喜爱红茶,霄云镇虽盛产茶叶,但以绿茶为主,大哥可要品尝品尝?”
“既是地方特色,那自是佳品,如今也是沾上桐夫人的光了。”
他的语气轻松愉悦,茂密的青丝以金莲花发冠束成高马尾,随着他的步履,橘黄余晖照过他深邃俊美的五官,明媚好似少年郎。
庄秋桐心中忽而踏实了些,刚才的怀疑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18. 第十八章
“对了,庐州南罗山的事可查清了?”
“此事说来话长。”沈骁安一袭提花缎鹅冠红圆领袍,外搭白软纱,两手交叠于胸前,放小步伐与其同频。
庄秋桐在他的叙述中得知了事情原委。
沈骁安从一开始就敏锐察觉到了庐州的猫腻,猜测五年前的赈灾粮被贪,之后又加重赋税,恶劣的境况使庐州陷入动荡,部分人沦为匪寇。
地方之所以仇视朝廷派来的官员,大抵就是怨恨当年灾情朝廷不作为,而地方匪寇虽劫财偷盗,但拿来接济平民百姓,这才形成了官匪同流合污的局面。
沈骁安将这些写入信中,原本是想让十三皇子去查,并凭此立功,没曾想信件被半路劫走,破解了信件暗语。
而等他们查清后正要回京禀告时,京中却派重兵前来,逮捕匪寇与相关官员回京。
他们这才得知,太子已检举揭发了尚书派结党营私、虚报国库收入、侵吞赋税和赈灾粮等多重罪行,另外,沈靖安运送荔枝一事也得此“翻案”,罪过全推给了张衡,在此期间,沈靖安因为搜罗证据有功,官升四品尚书左丞。
庄秋桐初听时险些给手指掐出血来,没想到沈靖安如此能耐,居然攀上了太子!
“女君,行李可要今夜收拾?”
青莲见她在院中孤坐,过来收拾桌上的瓜碟果盘,注意到墙角的剑:“诶?大公子可是把剑落这了?”
沈骁安和清风来此用膳后,便去了客栈歇脚,没曾想把剑遗落在这里了。
“收拾罢,京中生了事端,还是尽早回去为好。”庄秋桐起身拿起剑,险些没拿稳,忙抱紧。
“女君小心!”青莲帮忙托住。
庄秋桐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松手:“看他们握得轻松,原来如此重。”
“女君可是要给大公子送去?”
“嗯,我在明敌在暗,若是毒羽派的人再来,我担心大哥没有武器傍身,落至下风。”庄秋桐拎起裙摆:“你不必随行,不过是几百米的路程,我去去就回。”
青莲素来对自家女君寸步不离,对方特意提出,看来是有要事与大公子商谈。
她知趣点头:“喏。”
明橙色凌霄花缀满枝头,沿着屋檐往下探头,庄秋桐提灯走过河岸,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鎏金牌匾,红灯笼的光晕照亮了上面“天明客栈”四字。
青莲没有猜错,她确实有要事找沈骁安。
庄秋桐自认不是挟恩图报的小人,而今才明白,原来是还没到紧要关头。她从最开始只想和离,到谋划报复沈靖安,再到眼下,她明白不宜继续牵扯下去了。
太子是天宁的储君,无论皇子之间如何宫斗,他在东宫稳坐了足足七年,无疑是个兼权熟计、城府极深之人。
沈靖安背靠此人,那她当真全然没有胜算了。
沈骁安虽说自己树敌多,可他常年在外征战,又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何人这么没头脑招惹他?更遑论调动武林势力刺杀于他。
所以,尽管沈骁安等人避开了这个话题,可对于清楚内幕的自己而言,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暗中人就是太子。
想清这些事后的庄秋桐彻底坐不住了,重来一世,她断不可再搭上自己的小命了。
她加快步伐,绕过青石巷时,里面传来熟悉的低语声。
“谢伯岐岂是会平白帮旁人的主儿?未免太可疑了,公子难道真不怀疑桐夫人的身份吗?”
庄秋桐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借着墙体掩护,停住脚步。
黑暗中的沈骁安不知是何神色,嗓音犹如这月色,毫无温度:“闻寂已经在查了,莫要胡乱猜测。”
“公子。”深巷中清风的声音刻意压低,但依旧很有辨识度:“她从一开始便带着目的接近公子,纵使她与谢伯岐只是单纯认识,那如今满城舆论又当如何解释?如何解释她带着巫医及时出现?又如何解释我们刚到霄云镇,就听到谢伯岐那套说辞?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说不定从头到尾都是桐夫人的自导自演。她从最开始就想要您娶她,如此拙劣的勾引手段就连属下都看出来了。”
字字诛心,庄秋桐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颤动,后脑如同被鼓槌敲击,整个人昏沉而发懵。
他们......竟是这样看她?
沈骁安往外走,清风就跟着絮絮叨叨:“二公子本就不愿娶她,若当真是个好女子,又怎会借着当年的婚约来攀附?后来二公子冷落于她,她又不甘寂寞......”
“够了!”
沈骁安不胜其烦,只觉得清风这些话听来格外刺耳,正欲训斥他,却被这带着沙哑的怒声喝住。
“桐、桐夫人......”清风磕磕绊绊地开口。
沈骁安蓦地转身,尚未看清她的脸,挟着空灵冷雾般清香的巴掌扇了过来,随着“啪”得一声响起,他的面庞被打偏。
清风下意识就要冲过去,被沈骁安往后伸的手拦住。
“我冒死救你,你却怀疑我?”
她的嗓音透着委屈与控诉,不知何时起,眼眶内已经蓄满了泪水,在皎洁的月色下,宛若铺散的星河。
沈骁安回过神来,见她如此受伤的模样,竟有些心慌,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听清风......”
“你滚开!
“我是有事求你,但绝不会踩着尊严乞求。”
庄秋桐手中的提灯狠狠砸在他身上,夜风吹得衣摆摇曳,她的细肩气到颤抖,飘动的发丝抚过白皙的脸颊,整个人瞧上去格外破碎,可眼底又满是倔强。
“诶!”
烛火烧了纱罩,险些点着他的衣袍,沈骁安灭了身上的火苗,急忙把提灯丢给清风,追上去却只抓住飘起的披帛。
“方才皆是清风的无稽之谈,诸多得罪之处,我代他向你道歉。我知晓你嫁入沈府的无奈,清风这番话辱你太甚,今日回去,我定会责罚于他。”沈骁安嫌少语速这么快,但事实证明,眼下的庄秋桐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了。
湖蓝披帛掉落,它的主人也随之回头,眼神中充斥着抵触。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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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在我,我不该信你的。”
这句话犹如细针,刺入他的心口,沈骁安半怔,喉咙发干,再说不出话来。
待人走远,闻寂等来禀:“公子!”
他俯低身呈上信函:“公子料事如神,果真是太子勾结毒羽派做的。”
沈骁安没有回应,只盯着庄秋桐远去的方向,良久,久到闻寂举起的手臂有些发麻,他才一把攥过信封,沉着脸扭头看向清风。
听到真相的清风不知所措地站立在原地,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扑通跪在地上,心虚到不敢抬头。
闻寂在一旁看懵,不明所以:“怎么了?”
心中的悔意愈发翻涌,清风搭在剑鞘的手猛然握紧:“属下这就去给桐夫人赔罪!”
说着,他飞快起身,作势就要跑,但被沈骁安喝住。
“这么晚了,去叨唠人家歇息不成?”
清风自责地垂头:“那,那属下明日去。”
沈骁安径直略过他,捡起地上的佩剑,能猜出她是怕自己再遇险,所以特意来给他送剑,大抵也想不到会听了一堆伤心的话回去罢。
*
小屋内,青莲捏着帕子坐在床头干着急。
不过是出去送剑的功夫,女君自回来后便一直在哭。
她轻拍女君的后背,柔声安抚:“女君同青莲说罢,青莲说不定还能给出出主意。”
埋在枕头里的人仍旧在哭,青莲无奈叹息:“老夫人眠浅,若是醒了,怕是又得记挂着了。”
此话一出,那闷在枕头下的哭声停了瞬,之后庄秋桐可算翻身坐起,抱住青莲,压着声啜泣。
听她哭得断断续续,像是难受到喘不上气来,青莲心疼极了:“女君慢慢讲,青莲在。”
庄秋桐将巷中所闻倾诉出来,青莲登时气得咬牙。
“清风岂敢!生来带把儿的就高傲不成?一群白眼狼,不求他们回报,还反咬我们一口!”青莲拢过她的手:“女君蕙质兰心、未雨绸缪,若生来是个男儿,定是运筹帷幄的军师般的存在。”
庄秋桐双手抱住膝盖,泪水洗练过的乌睫在朦胧烛火下泛着光泽。
“青莲,在你眼中,我也是个攀附权贵的人吗?”
“怎会!”青莲跪在脚踏上,抬头望她:“在青莲眼中,纵使所有人都觉得是女君的错,青莲也永远站在女君这边,况且攀附权贵不可耻,谁不想自己过得好呢?既是向上的生机,那便值得歌颂。他们男人占尽了世间利惠,哪里来的脸面瞧不起往上走的女人?女君,你没有错。”
庄秋桐对上她认真郑重的眼神,心中的寒意顿时被驱散了大半。
“......谢谢你,青莲。”
“沈府就没一个好东西,女君莫要在意大公子了。”
“我何时在意他了?”庄秋桐撇了撇嘴。
旁的话青莲还能附和两嘴,这件事她看得门儿清,于是半笑着嘀咕:“二公子污蔑女君时,青莲可没见女君又哭又气。哦......除了成婚前夕那次。”
19. 第十九章
庄秋桐愣了下,随即清丽白皙的脸蛋涨得透红,她不自觉抬高了音量,不知怎的有些恼意:“那是他有利用价值!”
说完,她轻扫了眼枕头下的那份信,清冷的眉眼垂下:“而今看来,我已经不需要靠他了。”
此次的事情,正好可以助她离开。
*
翌日,沈骁安领着手下登门道歉,不料马车前脚刚走。
“囡囡说你们有事先走了,官家难不成被什么耽搁了?”彩芸想起什么,低“呦”了句,回屋取来铁罐:“她自个儿装的新茶,心心念念要带回京,结果偏落了此物。劳烦官家捎上,囡囡还没走远,你们骑马快,大抵半个时辰就能追上了。”
沈骁安颔首接过,依稀记得她昨日说要给他品这高山云雾茶,而今没有带上,看来半分没有消气。
也是,任谁听了都会不悦,更何况是脸皮薄的小女娘。
思及此,他凉飕飕地瞥了眼牵马的清风。
清风尴尬地闪躲着视线,低头递上缰绳。
不同于来程三大朱箱,庄秋桐归京只收拾了随身衣物,多余的人力便骑马在后头跟着。
沈骁安等人用的战马,不多时就赶了上来。
“大公子!”
仆从的行礼声隔着卷帘传来,庄秋桐交叠在腿上的素指微微捏紧,冷着脸翻了翻眼白。
马蹄声逼近,佩剑与布料摩擦的动静窸窸窣窣,庄秋桐察觉到卷帘旁有人,刚要偏头,就见沈骁安没脸没皮地挑起帘子,那双桃花眼笑得潋滟如春波,发丝吹过高鼻梁深眼窝,一袭红色灵光纱圆领袍鲜艳而恣意。
“弟妹......”
沈骁安还没来得及说话,里头的人已经蹙着眉合上了两侧的窗牖。
他无奈地叹息,自觉绕到后面去:“我不来叨唠了,莫要关着窗闷坏了自己。”
之后的大半个月脚程里,庄秋桐也没给他搭话的机会,到了客栈就钻进自己的厢间不出来,沈骁安倒是极力赔罪,每过一个地方,就会买当地的新奇玩意儿托人送给庄秋桐,不过所有的花销都算在了清风头上。
譬如这净璃城,沈骁安悠哉进了家瓷器铺子,随手就拿了镇店之宝——幽蓝磨刻花琉璃梅瓶。
清风心如死灰地掏出钱袋,短短半月,就用光了三年积蓄,每每夜深人静,他都需要站在屋檐上吹吹冷风,这一次,他深刻领会到什么叫祸从口出。
庄秋桐并不知这厮正在自己屋顶思考人生,这些日子里,若说丝毫不为所动断是不可能的,沈府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了,更遑论低下头颅认错,还不断哄着送礼。
她这次回京约莫很快就会离开了,到时等事情都解决了,最后见沈骁安一面再离开罢。
至少眼下她仍旧不太愿理他。
回府后,庄秋桐很明显察觉到来往仆从异样的眼光,尽管早有准备,但这种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果不其然,她才刚落脚,老夫人身边的婢女就来传话,命她前往主事堂。
不管传闻虚实,如今闹得人尽皆知,委实有辱门楣,免不了一顿训斥与惩戒。
庄秋桐并不意外,只是反问:“蓝夫人也在?”
婢女回:“除了二公子,沈府人都在。”
庄秋桐打开妆奁,对镜画蛾眉:“知道了,本夫人稍后就来。”
婢女见她云淡风轻地喝茶,敛下轻蔑之色,等着待会儿看她吃瘪。
应着沈靖安的冷落和母家卑微,最初这府上就没人正眼瞧她,最近因为蓝夫人放权,又因沈靖安踏足锦绣苑,她们才有所改变,而今出了丑闻,她们又开始见风使舵,恶念再次反扑而来。
庄秋桐见怪不怪,人心凉薄罢了。
她不疾不徐地来到主事堂,沈府人坐满堂,气氛凝重严肃,大有兴师问罪的压迫之意。
庄秋桐一一向高堂的长辈问安,身侧的静香率先起身,捏着帕子轻甩:“哎呦,姐姐怎可犯下如此有悖人伦之错?”
应着静香的话,在场顺势直入主题。
“跪下。”老夫人两手搭在檀木雕花纹手扶上,不怒而威。
齐文姝站在老夫人身侧,担忧地看了眼进来的庄秋桐:“外祖母,此时尚未......”
“你住嘴!”老夫人冷眼扫她:“近来你做的事莫不荒唐?”
对方瞬间不敢吱声,老实地站在边上。
看到被放出来的齐文姝,庄秋桐了然。据说是老夫人亲自放的人,请走了清风留下的侍卫。
旁的人大抵要误以为老夫人心疼外孙女,但庄秋桐活在这深宅,怎会不知这是老夫人对沈骁安不满的表现。她本就怨自家丈夫划分了太多家产给沈志,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外人,自然视沈骁安此举在插手沈府内务,不过尚且能忍,而丑闻闹开,她如此看重名誉之人,心中自是生愠,但顾及颇多,也只是借此警告。
可对庄秋桐就无需顾念什么了。
“孙媳何罪之有?”
蓝夫人托着茶盏重重放落在桌上:“你有何罪?自己不清楚?沈骁安前往庐州,你也恰好离京,他去的南罗山,你偏偏也去了,本夫人怎不知,从京城到同安郡需要过南罗山?”
“从京城到同安郡过不过南罗山,婆婆不知吗?”
二当家立即拧紧了眉头:“放肆。”
“当年您是否亲自去了同安郡呢?见那时的我在襁褓中哭闹,许是厌烦极了罢。”
众人听得疑惑,唯有蓝夫人白了脸。
“姐姐,眼下正在说您的事呢,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惹恼了堂前长辈。”
庄秋桐刚离京的那几日,静香总在膳堂听见二公子问她归期,心中嫉妒得很,而今逮着机会,哪里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此事着实令两家都不体面......”众人正要斥责,但当听到庄秋桐接下来所言,无不愣住。
“晚辈代家父向诸位道歉。”庄秋桐眼神诚恳:“只是因为你们上辈人的事而连累晚辈,桐娘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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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枉。”
“你在胡言些!”蓝夫人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看清庄秋桐手中的令牌后,顿时吃惊地哑然。
“看来桐娘被接回京时,您与家父见过,所以才让庄洛禾偷听了去。”庄秋桐将书信与信物递给青莲,示意她呈上去:“想必那时家父已经查出了事情是您所为。儿媳如今也算明白,您为何厌恶与儿媳,却还是会上心子嗣之事。因为儿媳是您昔日情郎与旁的女子所生,您心有妒恨,但家父又托您此事,您对家父尚存恋慕......”
“闭嘴!”蓝夫人神情狰狞地冲了过去,死死掐住庄秋桐的脖子:“你怎可道出秘事!你个不孝女!你要你父亲如何自处!”
“女君!”青莲用力去拽蓝夫人,齐文姝也忙来拉架。
堂上亦是混乱,老夫人刚拆开信封,向来知礼懂事的二当家冒失抢过,字句映入眼帘,须臾间,他捏着信的手气到发抖,眼白充血猩红一片。
他认得这个令牌,确实是蓝香的。
“放开我!我要打死这个贱人!”底下吵闹如市集,蓝夫人被强行束缚了双手,但仍旧不影响她对着庄秋桐虚空踢踹,原本端庄的人如泼妇般嘶叫,发髻凌乱,腰封下的衣襟都随着她的大动作被扯出了些许,看上去有些狼狈。
庄秋桐在青莲的搀扶下躲开,脖颈传来刺痛感,她抬手摸到了下,刚看到血迹,就听青莲惊叫:“女君你脖子被挠出血了!”
只见白皙的侧颈脖被划破皮,一连串的血珠渗出。
见状,庄秋桐窝了一路的火气,此刻再压不住,冲着蓝夫人大吼:“当年你偷换了两个襁褓中的婴儿,害我自幼就离了亲生父母,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丝毫愧意吗!”
“那是你活该!看着你这张酷似你娘的脸,我就恶心!我与庄郎青梅竹马,他说过会娶我,却为了仕途毁约娶了你娘,我如何不怨!”蓝夫人奋力挣扎:“都走开!看我今天不打死这个妮子!”
话音刚落,清脆响亮的巴掌惹得满堂惊,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凝固,众人的视线无不落在那面色阴沉的沈远身上。
嚣张跋扈的蓝夫人犹如被泼了盆冷水,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噙泪望向自己的丈夫。
沈府谁人不知二当家对自家夫人纵容宠溺,平日里就连说话都得百般思量,生怕说重了伤她的心,更遑论如眼下这般动手。
“你......你动手打我?”面对枕边人,蓝夫人立马转化成娇柔委屈的小女娘模样,或许连她本人都没意识到,经年岁月的相处下,她的心早已倾向了沈远,只是被曾经的执念困住,才割舍不下对庄郎的情谊。
强烈的情绪冲击心脏,沈远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就连手背的青筋都随之凸起:“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你的勉强选择?成婚二十五载,你至今心里还念着别的男人!”
蓝夫人被他抬手的假动作吓得跌坐在地,她的瞳孔麻木地转了转,而今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完全忽略了丈夫的感受。
她有多难受,沈远只会更痛。
20. 第二十章
庄、沈两府的老一辈是衢州两个小县的县令,蓝夫人则是庄老爷管辖下一个肉铺摊主的女儿,因为生得貌美,但算账总出错,所以被人戏称“笨蛋美人”。
她虽母亲早亡,但父亲待她极好,送去最好的学堂就读,因此认识了庄林。庄林是县令之子,风流倜傥,又博学多才,纵使蓝香那时年岁小,但难免被他吸引。
这种钦慕在相处下变得愈发清晰,男才女貌,虽是两小无猜的年纪,但彼此慢慢生了情愫。
后来庄林承诺娶她,却在中举后遂父母愿娶了知州大人的女儿,得知此事的蓝香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快要哭瞎。
在这不久,她随父亲上山捡柴火,意外碰到迷路的沈远,送他出山的路上,知晓他是隔壁县的县令儿子。
大抵是这个身份又挑起了蓝香的伤心事,她对沈远很是客气疏离,而沈远却因此对她一见钟情。相较于庄林的洒脱俊逸,沈远是一个细水长流的温柔男子,追求她的过程中注重边界感,每次都会给她和她父亲送礼,久而久之,反倒是她父亲先开的口试探。
“贵公子莫不是对我家小女有意?”
相比于庄林平日在人前的遮掩,沈远则给足了蓝香安全感,大方承认:“令爱美好,在下心向往之。”
以她的身份想嫁给官家做正妻实属困难,蓝香也明白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在父亲的劝说下,最终答应了这门婚事。
这一嫁,便做了二十五载的沈家妇。
期间庄林、沈远各凭本事入朝为官,虽说到这一辈交情已淡,但还是会来往。若不是庄林携家带口来访,蓝香哪里会想到还能见到庄林,更想不到他们往后还会是亲家。
愤怒、震惊、嫉妒、痛苦等思绪纷乱混杂,自庄林走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驱使她犯下罪孽。多年后,她终于等来了庄林的信,他却是为的自己女儿。他说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可以为她隐瞒,只求她能在沈府对庄秋桐照拂一二,让庄秋桐生下嫡子稳住地位。
蓝香又气又苦,偏偏还见不得旧情人低声下气的模样,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她对庄林还是存有感情,所以在这场谈判中,蓝香隐晦地传达了自己想和离后嫁给他的希冀。
不料庄林断然拒绝了,这个抛弃青梅的男人,居然也有道义。
“当年的事,彼此都有难处。我既娶了宛娘,那就会永远对她负责。”
这件事两人不欢而散,但蓝香一想到庄林落寞失意的样子,怜悯又心疼,终究还是将他的期盼牢记于心。
即便,她拿不到任何好处。
*
思绪拉回,只见二当家振笔疾书写下休书,扬手正要狠狠甩在她的脸上,胸口剧烈起伏下,只是丢在了地上。
一片薄纸飘零掉落在地,承载的含义却重到叫人喘不上气。
“既如此,那我放你自由。从今往后,婚丧嫁娶,再无瓜葛。”
泪水不自觉滑落,蓝夫人眼眶通红地抬头望着他,脑子空洞洞的,整个人如同木偶般僵硬。
为什么......这不是她所求吗?她对沈远从未有过心动,不过是顺从父亲之愿,可是,一想到往后自己的余生再没有这个人相伴,心脏仿佛被撕裂般发痛。
蓝夫人呆愣地看着他决然转身,瞬间升腾起强烈的慌乱。
“官人......”她低语喃喃,脑海快速闪过他们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初识时沈远的谦逊温柔,入府后自己屡次犯错时沈远的偏袒与宠溺,堂前陪罚跪,镜中掩鬓簪,离京云雨夜,来信多思愁。最后全都化成了那满眼的失望。
不!她不要离开!
“沈远你听我解释!”她恐慌到失了仪态,拎起裙身匆忙去追,却着急到被门槛绊倒。
她的贴身婢女晚秋立即过去搀扶:“夫人!”
她崴了脚站不起来,可向来对她心软的沈远却再没有回头,她眼睁睁看着他走远,痛苦凝噎:“沈远!”
堂内的庄秋桐看到这一幕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如今已没有同情谁的心思。
“老夫人,令牌是婆婆与江湖人士交易的媒介,当年庄洛禾偷听后盗走了信物,命人跟踪孙媳,再借机诬陷。”
庄秋桐双手交叠伏地:“桐娘冤枉,但知晰名声有损,再无颜面留在沈府,自请修书一封,还请老夫人成全。”
堂上的老夫人疲惫地扶额,犀利的眼神却似乎看穿了庄秋桐真实的想法。
“你想走?”
众人亦是讶异,她分明可以留下来,居然主动要走。
庄秋桐低着头:“大公子和官人若因桐娘而生了嫌隙,桐娘恐怕就是死也难辞其咎。”
炉香袅袅,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用茶盖刮了刮茶沫,声音清脆,衬得堂内格外安静。
如今沈靖安升官,正妻之位若是由朝中的高官贵女来坐,定能助他稳定,而如今外界皆误以为错在庄家女,眼下休了她,倒也不会影响沈府的名誉。
这些庄秋桐能想到,老夫人自然也清楚,两人只是心照不宣。
果不其然,老夫人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既去意已决,我也不留你了。”
乌睫遮掩下的瞳孔晃了晃,筹划了这么久的事情竟因为这个插曲完成了,庄秋桐心跳都不由得加快。
然而下一瞬,她的心跌至低谷。
“我不同意。”院中传来沈靖安的声音,庄秋桐眼底的笑意顿时冷掉。
沈靖安一袭绯色袍衫走来,先是停在台阶前,安抚地握住蓝夫人的手:“娘亲莫怕,孩儿待会儿就去找父亲谈。”
他示意仆从送蓝夫人回院落,随后,才将目光落在庄秋桐身上。
“本官何时说过要休弃你?”他扫过来,眼神虽没太多情谊,但已不似从前排斥厌恶。
“祖母,旁的人孙儿或许看不准,但庄秋桐决不会背叛我。”
说着,他看过来,眼神里竟有几分得意和胸有成竹。
庄秋桐跪在地上,险些压制不住情绪恶狠狠瞪回去。
谁给你的自信?!
“从最开始孙儿就知道有人故意嫁祸栽赃,暗中查了下,原来是相识之人,想来是记恨自己姐姐嫁入了沈府才如此做。方才我已报了案,不出意外,衙役已经到了庄府。”
说话间,他又看向庄秋桐,像是在期待对方对他的感激和仰慕。
可庄秋桐对他只有恶心,她根本不需要这厮多管闲事啊!
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他们着急解决蓝夫人的事,让她先回锦绣苑。
*
夜里的蝉鸣听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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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聒噪,庄秋桐趴在窗牖前,失神地望着后院的修竹,内心挫败而烦恼。
没想到事情是发展成这样,所以她还是得寻求沈骁安的帮助吗?
就在她走神之际,院中响起行礼声。
“二公子安。”
青莲刻意抬高了音量,余光瞥见主屋立即灭了灯。
沈靖安刚进院,并没注意到因他一来就熄的灯。
“这么早就睡了?”
“歇了有两刻钟了。”青莲不好直说睡熟了,委婉表达着。
而沈靖安显然不在意,略过她,只留下一句:“去备水。”
青莲一惊,担忧地看了眼屋内,敛起心思退下。
庄秋桐听到动静后就吹了烛火,原以为沈靖安会识趣离开,但随着脚步声渐近,她只能硬着头皮去点灯。
门扉咯吱推开,屏风后的烛火恰好亮起,女子妙曼的身影映在上面,沈靖安看愣了下,紧盯着从屏风后探出的人儿。
“官人。”
朦胧的光华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流转,乌黑亮丽的青丝别在耳后,月白色的交领广袖薄衫束腰,整个人清冷姝美。
沈靖安眼神暗了几分,没应她,转身提起茶壶倒了盏茶。
“婆婆的事如何了?”
他两口灌完,看向庄秋桐,眼神隐隐带着侵略意味。
“先回衢州了。”
说罢,他忽而阔步走近她,在对方吃惊的神情下,猛地将人横抱而起。
庄秋桐内心的不安愈发浓烈,脚刚沾到床便下意识地躲开。
“做什么?”沈靖安抓住她的手腕,顺势打下床幔:“你入府快有一年了,确实该尽尽义务了。”
说着,他直接粗暴地扯开她的领子,露出里面的浅色肚兜。
“等等!”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庄秋桐心跳乱如鼓。
感受到她的挣扎,沈靖安直接把她的手反剪过头顶,气息紊乱:“不惜用光嫁妆都要去南罗山救沈骁安,嗯?”
庄秋桐对上他阴翳的目光,瞳孔一怔。
看来,他在太子那里知道了不少,表面的信任也只是在老夫人面前的伪装。
“你们在南罗山发生了什么?”宽大的掌心掐着她的脖子往枕头里压,眼神阴冷:“回府就巴不得和离,看来是找好了靠山。”
他的手指顺着领口不断下滑:“你要走,我偏不让你走。”
粗砺的指腹滑过,庄秋桐忍不住颤栗,头脑快速转了转,随即望向他的眼:“那是大哥提前安排的。”
闻言,沈靖安的手指停下。
庄秋桐解释道:“大哥许是早就知道那个巫医与我们庄府交情颇深,但他自己请不动,所以托我去寻。他的侍卫清风那几日在沈府你也是知情的,就是清风来找的我。他们大抵是猜到此行凶险,正巧我去同安郡也过庐州,所以求我帮忙。”
沈靖安依旧沉着脸,但放开了她的手。
“嫁妆会还我的......”泪水爬满了白皙细腻的芙蓉脸,她委屈地啜泣:“夫君,你吓着桐娘了。”
“那你为何扭扭捏捏抗拒于我?”
“我来了月事。”她捂着脸哭,声音从指缝闷闷传出。
沈靖安的酒意散了大半,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
21. 第二十一章
“早该同我说的。”他翻身坐在床沿,面色闪过不自在。
“你可是吃醋了?”
应着这句话,沈靖安的心口咯噔一跳,掩饰性地轻嗤,眼神傲娇:“你想多了。”
“近来天气多变,既来了月事,莫要贪凉。”他起身要走,撩开楠木垂眉罩下的薄帘时,回头看她:“不过子嗣一事,也该提上行程了。”
事情化险为夷,庄秋桐暗自松了口气,蓦地,那只手突然又靠近,她下意识躲开,面色警惕。
沈靖安的手悬在空中,再次伸过去擦拭她眼尾的泪水:“怪我,下次不会再怀疑你了。”
单薄的脊背微微弓起,庄秋桐的手撑在床面,犹豫着,上前环住他的脖子,软着嗓子应下,眼底却冰冷一片:“嗯。”
*
月上眉梢,齐文姝拎着裙摆小跑过浮桥,一颦一笑,回头催促焦恒:“快些!”
焦恒手提荷花灯,跟在她身后,腰间的佩剑随着步伐而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响。
修长的手指拨动水面,随之而荡起的细波在月色下宛若流动的银绸,花灯漂浮,焦恒望着烛火连缀的湖面,余光注意到齐文姝偏过来的头。
“你有没有发现我今天哪里不一样?”
迎上她那双弯成月牙状的眼仁儿,焦恒摸了下头,笑得腼腆:“也很美,昨日的妆容温柔,今日妩媚。”
齐文姝最吃这股子乖巧害羞的劲,面颊不自觉泛起红晕。
“我要你看的是银钗!”齐文姝垂眸咬唇,交叠搭在膝盖上的双手遮掩住半张脸,语气嗔怪:“呆子......”
她这段时日以各种形式给了焦恒不少银钱,只愿他能早日脱离镖局这个危险之地,但焦恒嫌少回礼,昨夜他终于开窍送了她一支银钗,她迫不及待就戴上了。
「这次行动路过当地的银铺,见着这支银钗,感觉很适合你,便买回来了。」
焦恒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笑了笑:“很衬你。”
静谧的气氛催生了暧昧缱绻,齐文姝眼眶中的甜蜜几乎要溢出来:“你下个月是不是要押运货物去滁州?”
“还没说,但得在那边待上两月。”
“不管你去哪,就算是寒苦宁古塔,人迹罕至的荒漠,亦或是瘴气蔓延的琼崖,我都来。”削葱根玉指托着腮,明亮的双眸盈着天真稚气的笑。
闻言,焦恒半愣,沉寂的心弦不知为何,突兀地颤了颤。
“不管哪里你都来?”
齐文姝重重点头。
“你就不怕我做什么?”
“你救了我,我信你!”连翘发髻上的银钗泛着银泽,娇楚面容上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再说了,你会娶我,对罢。你索性离京前来提亲如何?这样我也好顺理成章跟来。”
话题落了地,齐文姝见他沉默,拉着他的手软语撒娇:“外祖母要把我许给官家男子,你若再不提,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我嫁作旁人妇吗?”
焦恒的花言巧语信手捏来,可眼下,他竟有些不忍。
“我......”他顿了顿,故作颓丧失意:“我还没准备好,其实我还没有从亡妻回忆里走出来,这样对你不公平。”
而就在不远处的沉水樟后,血刃看向隐于树影后的主子:“公子,可要属下杀了那个焦恒?”
“杀?”
沈骁安轻哼,他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妹妹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纵使他把证据摆在她面前,她也不愿信半分,只认为他是在故意拆散他们。
他实在气得窝火,不打算再管束她,可眼见着自家白菜就要被死野猪拱了,他终究是放心不下跟过来。
“杀了他,姝妹不得和我拼命?”沈骁安暗暗深吸了口气:“去,把小姐绑回府,我属实看不下去了。”
血刃颔首,然而还不等他动作,湖边传来清脆的巴掌声,惊飞了林中鸟。
只见原本还你侬我侬的二人,下一瞬焦恒就被齐文姝扇偏了脸。
莫说同行的婢女面露诧异,就连暗处的主仆二人都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这一声,着实称得上响亮。
“你没忘干净为何来招惹我!”齐文姝的双目瞪圆,清泪汇聚在眼睑中端,犹如断线的珍珠吧嗒滑落:“那你说那些情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究竟都是谁!是我,还是你的亡妻?你始终带着对旁人的情意与我亲昵?当我是你聊以慰藉的低贱女人吗!”
焦恒被她扇得发懵,他以为自己在塑造深情人设,齐文姝怎会是这副反应?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她,而对方已决绝地扭身离去,越跑越快。
“齐文姝!”
他正准备追过去,没防备身后飞来的刀鞘,后颈被击中,顿时失去意识。
沈骁安执剑而来,抬脚就是一踹:“带回去。”
*
这几日沈府变故多,蓝夫人和离回衢州,白日膳堂也不见齐文姝。
庄秋桐正好奇着,倒是从老夫人和二当家口中得知了昨夜的事。
“真不知该如何说你们这些晚辈。”老夫人夹了块肺片:“当自己是救赎疾苦的角儿不成?老老实实找个门当户对的,往后即便感情没了,至少带来的利益是摆在那里的。”
二当家没吭声,继续夹菜,眼下的乌青和愈发凹陷的眼窝暴露了他近来的疲惫。
“中府都尉家的贺言铭我瞧着就不错,知根知底,论起来他与姝儿还算是青梅竹马,那孩子一直也有意于她。前日他从临安回来,得知姝儿近来和一男子交往甚密,还来老身这探口风呢。”老夫人笑着摇头:“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最好猜。”
庄秋桐听了个大概,出了膳堂后,思量间,决意去寰香园探望探望齐文姝。
主仆刚绕过荷花池,就见镖局行头的男子进了寰香园。
她们从前随行去过镖局,见过这个男子,正是焦恒的好友。
“镖局的人怎么被放进来的?莫不是来当说客的?”青莲看向自家女君。
庄秋桐加快步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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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
寰香园的仆从们无不围在回廊偷听,见庄秋桐过来,心虚地低头行礼,随即散开。
而当她们回头去看,发现她们主仆亦覆门听着,于是彼此交换眼色,各自拿着扫帚、花洒等工具慢慢凑过来。
“鄙人不该瞒小姐的。”那男子叹息,瞥到丢在地面毛毡上的银钗,欲言又止:“银钗不是焦恒特意给小姐买的,我们前段时间也没有押送什么货物,而是回了趟老家,焦恒与他娘子......温存过后才想起了你,回来的路上随手买的。”
齐文姝的眼睛已经哭得浮肿胀痛,即使已经知道了真相,但听到旁人提及,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地锥痛。
“这个也不是真银。”男子有些难以启齿,捡起后刮掉表面镀的那层银,里面是青铜。
齐文姝登时站起身来,夺过银钗细看后,发出无力的冷嘲:“我送他的物什都不知可以换几百支金钗了,他却连送我支银钗还是掺假的。”
就像他给出的爱,低劣不堪。
“小姐可是因为当初焦恒救你一事而生了情愫?”
闻言,齐文姝眼底闪过愣怔,莫不是连这也有假?
男子有些不忍看她的眼神,闭了闭眼,尽数倾吐:“当初你被强盗掳走,我们听到动静就要过来的,是焦恒阻止了我们,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说可能是抢货人的陷阱,可后来你的婢女来求,道出你的身份,他反倒冲在了最前头,留我们运货。”
“这段时日他到处炫耀,说大户人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男子磕磕绊绊:“......愚笨好骗。”
齐文姝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消失殆尽。
“所以,他自始至终把我的投入当作笑话?”
见她落泪,男子深吸了口气,长长吐出:“小姐别看他尚不足弱冠之年,但已经娶妻三回了,在感情这块,您占不到便宜的。”
“我占便宜?”齐文姝听出他话中含义:“所以在你们镖师眼中我很老,是我老牛吃嫩草?”
边上的绿荷亦是气圆了眼:“放肆!你那兄弟就是未曾娶过妻也是高攀我家小姐!瞧你说的浑话,怕不是想挨板子了!”
男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跪了下来:“鄙人嘴拙,鄙人没有那个意思呐!只是想劝您莫要为他难过了!”
不等他说完,绿荷已经提声:“来人,把这厮丢出去!”
外头的八卦群体立即让开道,庄秋桐侧了个身,当看见身后抱着胳膊气定神闲的沈骁安,不由得一愣。
“桐娘还真是一如既往爱偷听呢。”
听出话里的调侃,庄秋桐理不直气也壮地反驳:“我只是担心姝娘子被劝动!”
“诶沈将军!沈将军!我该说的全都说了,求您放了我的兄弟罢!沈将军!”男子被一行人强拖了出去,只留了只靴子,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
见他转身要走,庄秋桐疑惑:“你不进去看看吗?”
沈骁安扬起的嘴角敛起,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22. 第二十二章
里面的齐文姝闻声跑了出来,看着他的背影,哭着喊道:“大哥!”
随即,她边哭边朝着沈骁安跑去,抱住沈骁安,埋在他的后背啜泣。
院子里的枫叶泛了黄,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对不起大哥......我不该怀疑你,也不该说那样的话,寒了你的心。”
她越哭越伤心,沈骁安原是一肚子郁火,顿时被她的泪水扑灭了。
“行了,大哥的后背都要被你打湿了。”沈骁安回过头来,计划的那些训话也说不出了,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板着的脸破了功,勾唇轻笑:“看你哭成什么傻样。”
“大哥!”齐文姝扑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我以后都听你的......”
院中的其余人快要站成排,庄秋桐捏着帕子捂脸,低声吸了吸鼻子。
“女君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要是也有一个哥哥就好了。”她看着这一幕,眼里闪动着艳羡的光波。
如果有兄长在,当年定会劝说父母罢。
“女君想岔了,重要的不是拥有哥哥还是弟弟,而是生命中碰上像大公子这般负责任的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语惊醒梦中人,庄秋桐的瞳孔不由得晃了晃,抬头撞见沈骁安瞥来的目光,刹那间,她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脸颊温热而发烫。
*
直到回锦绣苑,庄秋桐才发现袖子里的纸条。
「戌时云鹤戏楼一叙」
铜镜中的朱唇微微扬起又抿平,最后贝齿轻咬努起:“你要我去我便去吗?”
话虽说着,发髻上的珠花玉簪却没再拆下来。
“青莲。”
正在屏风另一端插花的青莲闻声小跑过来:“女君有何吩咐?”
庄秋桐在衣柜前挑衣裳,背对着她:“想去逛逛灯会。”
青莲几乎立即默契地意识到什么,女君并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更遑论京城灯会每半月就举办一次,她这种人都嫌腻了,很显然,女君有其他事要去办。
而当她远远就瞧见云鹤戏楼前的血刃时,心底顿时明了。
“桐夫人里面请。”闻寂和血刃端正站在一起,嘴角憋不住笑。
庄秋桐见戏楼的大门紧闭,问他们:“怎不见看客进出?”
“既是宴请桐夫人,我家公子自然是要包场的。”
闻寂笑得快要岔气:“桐夫人快些进去罢,热闹着呢。”
血刃用剑鞘戳了下他侧腰:“克制点。”
说着,自己又憋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庄秋桐知晓沈骁安大抵是想缓和关系,鉴于如今的处境,她知道自己没时间置气了,所以这次她必须顺着台阶往下走。
青莲紧随其后,却被拦在门外。
“诶这是何意?”
“放心罢,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里头的画面不宜让你瞧见。”
闻寂越描越黑,青莲推开他的手就要进去:“莫要拉拉扯扯!你这侍卫,懂不懂何为男女之别?”
“怪我怪我。”闻寂双手举起,挡住她的去路:“只是这戏楼大门,姑娘可进不得。”
庄秋桐并不知外头吵得不可开交,楼内没有掌灯,只有月光从四围的板棂窗流泻而下。
“沈大哥?”
她试着唤了声,声音绕梁回响,紧接着,高台成排的栏杆座桌灯以及檐枋雀替上的灯笼依次亮起,诸乐师拨弦起奏,中间的舞女流仙袖掩面,烟紫八破裙束腰,上面的曼茶罗纹珠链在柔光下流淌着灵光细闪,只是这舞女的腰肢瞧着有些硬朗,个头也过分高了。
庄秋桐狐疑地沿着两侧金丝楠木椅的过道走近,当清风的脸缓缓从舞袖中露出,饶是有所准备,她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平滑轻快的乐曲回荡在偌大的戏楼内,清风笨拙努力地扭动僵硬的身躯,舞姿滑稽,脸庞肉眼可见地涨成猪肝色,一支异域天竺舞虽没有妩媚美感,倒有几分熟人搞怪的风趣。
紧接着,头顶飘落娇艳的牡丹花瓣,乐曲变得舒缓而轻柔,庄秋桐抬头望去,只见穹状彩绘木雕上飘着一红裙......男子。
花瓣飘零,一袭艳红舞裙在空中飘逸,相较于清风脸上的扭捏,沈骁安似乎格外自在地舒展着四肢,犹如踩着祥云飞身而来,软纱披帛勾缠过庄秋桐的面颊,俊美的五官在浓妆下愈发妖冶,仿佛摄人心魄的男鬼,松木烟香扑面而来,刹那间,庄秋桐瞳孔晃动,心脏顿时乱了节奏。
一个瞭望势舞姿再度飞天,漫天的花瓣散开,几瓣砸在白皙的面颊上,顺着乌睫滑落,庄秋桐望着上面的男子有些失神,恍惚间,周围的画面都被模糊,只余下眼波如丝的沈骁安。
这哪里是钦封的一品天策上将,手段比之清倌儿还了得。
舞曲落幕,沈骁安搭着清风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怎么样?客官可还满意?”
清风红得耳根都在滴血:“上次的事,是属下小人之心,这些时日属下每每想起当时都夜不能寐,所以特意学了这支舞......”
他重重鞠躬:“还请桐夫人能原谅属下!往后桐夫人让清风往东,属下绝不往西!”
“我的罪名呢,就是没在他开口的那一瞬一巴掌扇过去。”沈骁安笑眯眯覆她耳侧高语:“不过他睡得挺香的。”
“公子你!”清风面红耳赤,羞愧到无地自容,惹得在场无不发笑。
庄秋桐也不由得掩嘴,然而场内欢快的氛围随着响起的鼓掌声撕裂。
众人闻声看去,不知沈靖安何时入了戏楼,跟在他后面的是面色窘迫的闻寂等人。
“还真是热闹呢。”狭长的丹凤眼微微弯起,笑意却不达眼底,沈靖安自然地箍住庄秋桐的腰身,对外散发出强烈的占有意味:“不过兄长请自家弟妹单独赴宴,恐怕容易惹来闲话罢。”
沈骁安笑着摘下耳夹,余光扫了眼他揽过庄秋桐的手:“二弟莫要多想了,先前我的手下误会南罗山一事皆是桐夫人的自导自演,为表歉意,我们这才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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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了这支舞。”
“哦?”沈靖安眼尾缓慢扬起,目光阴测测地落在庄秋桐身上。
须臾间,庄秋桐便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从脊背往上蔓延开来。
感受到微妙的气氛,沈骁安问道:“二弟可是有何疑虑?若要说何故将青莲拦在外头,你也瞧见了,我们这身装扮,着实不太文雅,当然是少些人看见为好,不过也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兄长,靖安还没有刻薄到如此,我夫人能与兄长处好关系,我自是欢喜的。”沈靖安看了眼沈骁安,又看向庄秋桐,眼底已是冷意:“只是她在床笫之间与我说,是清风特意嘱托她请老巫医去南罗山的,怎的清风还能误会?”
这一瞬间,所有人神情微变。
“二弟莫不是在怀疑自家夫人?”沈骁安笑着摇头,转身倒了两盏茶水,漫不经心地走来,递给沈靖安一盏:“她花了所有的嫁妆钱才救活了我,我要还她却不要,你可知为何?”
沈靖安默了默,挑眉:“大哥不妨直说。”
“她说用这份恩情,换我在官场上提携与你。”
沈靖安搭在她腰上的力度收紧了几分:“你说的?”
庄秋桐没吭声,藏在袖口里的指甲紧张到深深陷入指腹,掐出醒目白痕。
“至于清风误会,是因为事后我们途径霄云镇,却撞见弟妹与沧海阁阁主在一起,这才生了误会。”
沈靖安反握住她的手:“你还认识沧海阁阁主?”
然而庄秋桐并未回他,负气似的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外跑。
“诶!兄长我先走了。”说罢,沈靖安连忙追了上去。
随着她们离开,戏楼的大门再次合上,侍卫们边收拾边夸奖自家公子反应快。
“险些就连累了桐夫人,这二公子还真是生性多疑。”
闻寂拿着扫帚清扫地面的花瓣:“那可不,怎么说他与公子也是兄弟,却嫌少与公子来往。”
“诶公子,上去换衣裳罢。”
清风走过去提醒,忽而听沈骁安喃喃:“不是传他们琴瑟不调?”
大抵是无意识说出心里话,察觉到身侧的人,他故作慵懒地拍了拍清风的肩膀:“好。”
他这句话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心思细腻的血刃察觉到了他话中的失意落寞,接触她们颇多的清风也隐约发现了什么,唯有神经大条的闻寂边拨玩着琵琶弦边笑道:“桐夫人生得貌美端庄,简直是人世间的清冷白玉兰,纵使二公子对她无甚感情,定也抵抗不了男人本能罢。从前是掺杂着庄洛禾的恩怨,可如今二公子看清了那女子真面目,软香美玉在枕边,岂会毫无心思?”
他刚说完就被清风一个肘击,沈骁安没有理会他们的打闹,只是沉默地上楼。
沈骁安没有着急换衣服,而是打开了那扇窗牖,目光搜寻了会儿,落在街角拉扯的二人身上。
只见沈靖安从袖中拿出一物哄她,沈骁安定睛细看,正是陈国进贡而来的夜明珠。
23. 第二十三章
前几日圣上赏了太子两颗,又给了沈骁安一颗,沈靖安手里的这颗夜明珠,想来是太子赏赐了。
他轻嗤,不曾想沈靖安会舍得送给庄秋桐。
见他俩抱在了一起,沈骁安敛下眼皮,合上了窗牖,随即打开柜面上放置的锦盒,明亮的光芒映在深邃俊美的面容上,半晌,他把锦盒搁在回廊栏杆上,大喊:“你们谁抢到算谁的?”
顷刻间,闻寂、清风、血刃打了鸡血似的冲了过来,你争我抢。
沈骁安嘴角扬起的弧度慢慢回落,侧身望着墙壁上逐渐凋零的凌霄花,舌根不知因何,竟泛起了几丝酸涩。
*
自蓝夫人回了衢州,老夫人就有意栽培庄秋桐执掌中馈,这无异于对沈府人宣布她的主母地位,见状,众人对她无不比之从前尊敬。
庄秋桐倒不在意沈府人的态度,反而面对这么多需要处理的事宜,心中有苦难言,她并不愿挑这担子,但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不久后会离开沈府。
蓝夫人或许会回来,但她绝不会再与沈府扯上任何瓜葛。
距离上次谎称“来了月事”已过去五日,面对沈靖安一日比一日黏腻的眼神,她背地里直犯恶心,如何也想不明白前世怎会看上这等货色。
这日午后,庄秋桐可算得了闲。
细雨空濛,她站在回廊望着天际,水珠沿着屋檐垂落成帘,落在指尖温凉湿润。
“这一路没被人瞧见罢?”
青莲颔首:“女君放心,青莲亲自办的事。”
“可把逢春轩那位请来了?”
“那个婢女说她家娘子小憩后会过来。”
庄秋桐捏着帕子擦掉指尖的水渍,语气不疾不徐:“与某些人接触就像是沾到了雨水,表面能擦拭干净,但只有自己清楚,上面还残留了许多看不见的污渍。”
青莲瞬间听懂了话外弦,与此同时,前院传来叫唤。
“姐姐可在?”
“去备茶。”庄秋桐边叮嘱边往前走,静香已经被院中仆从领了进来。
“妹妹来了,里面坐。”
静香一眼就注意到了对方身上的珍珠纱料子,浅紫对交穿配以月白罩裙,里面的襦裙质地细腻,肉眼可见的昂贵。
这阵子锦绣苑这位得了公子青睐,她没少听人说公子往这处送好东西。
她酸溜溜地打量庄秋桐,视线落在那张脸上,试图看出平庸的一面,然而左瞧右瞧,把自己气得郁结。
狐媚子!
庄秋桐并不知她的想法,只是笑着斟茶:“这是我从同安郡带回的高山云雾绿茶,妹妹尝尝,若是喜欢,我让青莲给你送些去逢春轩。”
静香轻笑:“姐姐莫不是来暗讽静香?”
她倨傲地站起身来:“我承认那时想借机扳倒你,如今你想算计回来,直截了当地做事便是,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想着演戏给谁看。”
“我何时说过要报复?”
静香回头看她:“你叫我来,不就是想羞辱我?”
庄秋桐不置可否,托着茶盏抿了口:“你可想承宠?我知晓公子从未去过你那处。”
“你!”静香气愤地怒指她:“你还说不是羞辱我?我告诉你容貌是不顶用的,再好看的皮囊公子也会看厌,也会随着年岁衰败,等往后,公子就会明白我对他的真心。”
“那你要一直独守空房?”庄秋桐正视她:“你所谓的真心,在他眼里,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静香霎时间红了眼:“你凭什么......”
“我可以帮你。”
她诘难庄秋桐的话卡在喉间:“你帮我?”
“对,实话和你说了,我对公子没有任何情意。”庄秋桐倾向她:“若你愿意,替我承宠如何?我会助你怀上子嗣的。”
静香惊到瞳孔都放大了几分:“你不愿怀?纵使不爱,哪个女子不想要子嗣傍身?莫不是你心里藏了汉子?意图离开沈府?”
庄秋桐没有回她的话,坐下继续抿茶。
“你倒是说话呀?你!你该不会真瞧上了沈大公子?”静香见她气定神闲,急了。
“你不必去猜我的动机,我只问你愿不愿?”
静香闻言神情微变,审视地看着她:“你不会是在偷偷使什么计谋对付我罢?”
“对付你?”庄秋桐发笑:“那你还真是看得起自己,一个极度不受宠的侍妾,我有何忌惮的?你从前不也全然不把我看在眼里,甚至懒得针对我?”
静香被她怼得哑然。
“你不得宠,若能有个子嗣,公子兴许会看在孩子的份上怜爱你几分,此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静香脸上显然动摇了,半信半疑地看她:“你就不怕我把此事告诉公子?”
“你不会。”庄秋桐笃定:“我倒了台,再迎个主母进府,她不打压你便算好的了,更遑论助你。”
静香微微低头,唇线抿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想怎么做?”
庄秋桐了然地扬起嘴角。
她知道静香会答应,纵使是陷阱,她也会尝试,因为陷阱上面放着的,是于她而言最诱人的饵。
*
这日沈靖安照常回府,晚膳后,庄秋桐主动邀他去锦绣苑听她弹奏箜篌。
“怎么?刚学了没几日就会了首曲子?”二人走到石榴树下,沈靖安笑得意味深长,听出了藏话,却偏偏要去点破。
纵使树影婆娑,沈靖安还是瞧见了她蹙起的蛾眉,似乎在怨他的不解风情。
“官人不便来就算了。”
早就猜到她会这般欲拒还迎,沈靖安反倒觉得暗爽,他拉过庄秋桐的手臂,将藏在袖中的镶珠宝花蝶金钗戴入她的发髻:“没有说不来。”
他打量了番,满意点头:“还挺适合你。”
“官人特意买的?”
“向太子谏言了一二,这是得来的赏。”沈靖安抚过她鬓角的青丝:“南罗山的那批官员和山匪依律当斩,但溯源在当年的赈灾粮被吞,我便提议将这些人发配宁古塔十年,太子采纳了。”
庄秋桐眸子半转,试探开口:“说起来太子不愧是储君,居然这么快就查清了背后的贪污官员。”
沈骁安前脚刚去南罗山,太子后脚就把案子破了,显然是他们寄出的那封信被太子截了胡,只不过太子何故要帮沈靖安?太子既知沈靖安是沈骁安的弟弟,为何还要去拉拢?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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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可有我不少功劳。”沈靖安面露倨傲之色。
“哦?此话怎讲?”
沈靖安垂眼半笑地看着她:“官场的事,妇人家少打听。”
说完,他先行过了前面的八角洞门:“我回书房处理些事务,忙完过来。”
庄秋桐福身送行,笑意冰冷。
她本也没指望沈靖安会同她说。
“青莲。”
主仆交换了下眼色,彼此领会。
月色渐浓,沈靖安出雅云阁时又下起了细雨,刚踏足锦绣苑,屋内就传来清悠的乐曲。
他的唇角勾起,心中调侃她取悦人的手段拙劣,学会点什么就忍不住来邀功,偏又像只猫儿似的高傲,故作矜持。
可是,他亦醉在其中。
沈靖安推开门扉,清淡神秘的檀香扑面而来,抬眼即是拨弦玉指。
只见庄秋桐竖抱箜篌于怀中,脚柱置于美人榻上,双手的拇指与食指优雅弹奏,月白色束腰广袖单薄清凉,肚兜的鸳鸯绣线若隐若现。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对上那对清冷眉眼,沈靖安心口一阵悸动,对方羞赧地收回目光,示意他饮桌上的酒。
沈靖安看得失神。
从前怎没发现,庄秋桐这双眼儿生得如此勾人。
他轻咳掩饰方才的失态,酒水倒入酒盏,清幽的桂花香气顿时萦绕鼻尖。
只是这酒愈喝愈躁,也不知是眼前人的缘故,还是熏香太浓,惹得头昏脑胀。
眼前的景致有些模糊,沈靖安晃了晃头,榻上的人出现重影。
“何处寻来的烈酒?”沈靖安眼底幽深发沉,嗓音暗哑:“今夜我若失了分寸,你明日可不准哭着闹我。”
榻上的人不再弹,笑着绕去屏风后,带起的风吹动飘逸的袖摆:“酒不醉人人自醉。”
沈靖安扯了扯衣领,慢悠悠往里走,用力挥开碍事的床幔,握住女子的脚踝拖向自己,接着她的话,吐气调情:“人不迷人人自迷......”
床身晃动,庄秋桐蹑手蹑脚合上柜门,从墙壁上镶嵌打造的扇门钻去了后院。
接应的青莲递来香炉,她随即轻推扇门,借着柜门缝隙飘入内屋。
忙完这一切,庄秋桐长松了口气。
屋内的熏香足以掩盖这异香,她可没打算帮静香,若真怀上可就露馅了。
“女君。”青莲低语,神情沉重。
“怎么了?”
青莲附她耳边低语:“庄府来了消息,二小姐死了。”
庄秋桐一怔:“庄洛禾?”
“据说是在牢狱中被老鼠咬死的!”青莲害怕地摸了摸身上起的鸡皮疙瘩。
雨声淅淅沥沥,庄秋桐坐在小亭石桌上,神色不悲不喜。
居然......死的这么轻松。
前世被她折磨羞辱的痛苦被深深烙印在心底,庄秋桐只恨不能手刃此人。
不过,死的倒是时候。
她不必陪着老夫人去庙里礼佛清修了,显得她刻意躲着沈靖安似的。
“老鼠?”庄秋桐皮笑肉不笑,侧目瞥了眼漆黑的窗牖。
确实是一只心狠手辣、报复心极重的老鼠。
24. 第二十四章
沈靖安这一觉睡得极沉,他拍着脑袋坐起身来。
入目的紫色床幔有些陌生,沈靖安愣了半愣,断续混乱的旖旎记忆浮现,披散的青丝下,他的薄唇勾起。
“来人。”
院中的几个婢女早已等候多时,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悦。
“叫你家夫人来伺候我更衣。”修长的指腹擦过床单上的血迹,一想起庄秋桐这会儿正躲在哪里红了耳根,沈靖安不由得想要捉弄她。
“阿这......”婢女坦言:“少夫人回了庄府。”
“她回庄府作......”沈靖安忽而反应过来,听到婢女回复,心中也无甚惊讶。
“知道了。”他穿上侍从送来的衣裳,面对昔日青梅竹马的死讯,沈靖安表现得无关痛痒:“夫人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没有提及。”
沈靖安颔首:“既是夫人的妹妹故去,做丈夫的理应前去吊唁才是。”
犯人最喜的就是欣赏自己的杰作,可见庄秋桐哭得断肠,他的眉头不禁皱起。
庄府屋檐挂满了白绸,焚烧的纸钱被风吹得翻飞,前来吊祭的亲朋好友见到沈靖安纷纷让行,眼神复杂地打量沈府等人。
虽说庄洛禾有错在先,但罪不至死。联系早时婚约之事,站在庄洛禾视角来看,大抵是吃醋趁机污蔑姐姐,而沈靖安维护自家夫人,狠心将旧情人送去牢狱,阴差阳错害死了旧情人。
沈靖安无心理会众人的议论,伸手去扶跪在草蒲团上的庄秋桐。
对方哭得眼眶通红,一袭白丧衣,衬得五官愈发清冷,我见犹怜。
他的心口一动,握紧她伸来的手,搂着人去影壁后歇息。
“今早怎也不叫醒我?”沈靖安边说边掏出油纸包:“还没吃罢,见你在膳堂爱夹这道油炸鱼切条,给你带了些过来。”
庄秋桐看着纸包中被焖炸得酥烂的五花方肉,垂眸接过:“劳烦官人记挂了。我爹娘如今状态不好,我想在庄府住上一段时日。”
昨夜醉得太沉,沈靖安还想清醒时细品,只可惜眼下不便。
于是他安抚地轻揉庄秋桐单薄的后背,敛下心虚:“沈府的内务有祖母,你只管在此住着罢。”
之后他没再多留,回官署忙政务。
沈靖安原本是要威胁户部尚书,却不知何时暴露了意图,被太子暗召,当看见桌上的信时,原以为会被问罪,却不料太子向他投来了橄榄枝。
就此,他在太子的帮助下平反、升官,可太子何故拉拢他,其实连沈靖安也没搞明白。
仅仅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吗?那着实叫人受宠若惊。
可沈靖安不信。
太子城府何其深,他感激太子的青睐,却也不得不提防。
*
梧桐叶在红墙根处积了厚厚一层,光秃的枝桠悄然蒙了薄霜,提醒着来往百姓添衣。
沈靖安恼了,他是允了庄秋桐,却不曾想她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马车在庄府停稳,庄秋桐掀开卷帘,嫣然含笑:“官人,怎的来了也不提前支会?”
沈靖安面无表情地抿了口茶,折起窗往外看。
“这是怎么了?”庄秋桐佯装不知情。
“你说怎么了?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官人?”沈靖安翘腿侧向另一边:“前阵子去同安郡见你养母,回来没几日又在庄府长住。”
“官人可是想桐娘了?”
沈靖安被茶水呛到,咳得脸庞涨红,随即裹夹着清香的帕子凑近,只见庄秋桐捏着帕子为他擦拭唇角的水渍。
“哼。”沈靖安一把拽走帕子,胡乱擦了擦又塞给她:“祖母年岁已高,如今你是当家主母,合该记着自己的职责。”
感受到沈靖安态度的转变,庄秋桐压下恶寒,笑得温柔:“妾身谨记。”
回府后,庄秋桐专挑大家都在的膳堂,照着前世孕吐干呕的反应演了遍,果不其然,老夫人立即面露喜色。
“快!快去请大夫。”
这一幕唯有桌上的静香神色惊愕,呆滞地看着大夫把脉道喜。
“祖宗保佑啊!”老夫人激动地杵着拐杖起身:“桐娘,随老身去祠堂一趟,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列祖列宗。”
“等一下。”沈靖安回过神来,眼神都变得柔情似水。
“宫里的徐太医最善保胎,正巧他就在附近,我派人请他过来给你开几帖安胎药。”
旁边的青莲眼底滑过慌乱之色,她们可是只收买了陈大夫啊。
静香也坐不住了,几次质问都卡在喉间。
直到太医赶来,沈府人欢喜去迎,青莲焦灼地屈着指尖,蓦地,她的手冷不丁被握住。
庄秋桐并未看她,只是轻拍了两下。
这是独属于她们主仆的默契。
当太医的手搭在庄秋桐的腕间,一旁的静香紧紧提着口气。
“嗯,贵夫人确实有一个月的身子了。”
语毕,青莲此时感觉浑身的力气被抽尽,险些吓软了腿。
沈靖安被喜讯冲昏了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隐秘的兴奋升腾而膨胀。
一......一次就中了!
一时间,沈府人的脸上无不洋溢着喜色,老夫人更是嘴都合不拢,护着庄秋桐往祠堂走。
沈远见状自然也是高兴,他走在最后,不禁想起了某人,眼尾的弧度慢慢回落。
默了半晌,他还是吩咐了下去:“把这个消息传去衢州,这是她盼着的事。对了,就说是老夫人带去的话。”
府上人岂会不知他们的恩怨,事已至此,也只能在心中暗叹:“喏。”
*
入夜下起了暴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作响。
小曲撑着的伞不断往静香那侧倾斜,但自家主子走的实在太快,她的步伐带跑才堪堪跟上,手举得发酸,歪歪扭扭,裙摆都被积水浸湿。
“诶!”
刚到锦绣苑,静香不耐烦地挥开她的伞,直接冲入了雨幕,吓得小曲惊叫。
“庄秋桐!”
庄秋桐刚卸下金钗,听到她的叫唤囔囔,不紧不慢地起身。
但对方已气势汹汹地跑来,扬手就要扇她。
青莲连忙挡在庄秋桐身前,然而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睁眼就见女君攥住了静香的手。
庄秋桐任她挣扎,抓着她的手腕往下拗,疼得静香尖叫,这才将人推了出去。
“锦绣苑岂容你放肆?”
静香失重跌坐在地,闭眼倒吸了口凉气,随即恶狠狠地剜她:“我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
见状,青莲机灵地跑去关门窗。
静香趔趄爬起来,逼近她压低声道:“原来是怀了孽种。是不是大公子的?你还真是胆大!”
“没怀。”
两个字砸得静香皱眉:“没怀?”
庄秋桐慢悠悠地坐回铜镜前,拆下翡翠绿耳铛:“提前服用了会误诊的草药罢了。”
“......什么?”静香难以置信:“你究竟意欲何为?”
“离开。”庄秋桐不愿过多解释,言简意赅:“谎称有孕,只是不愿被宠幸。我把机会留给你,至于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
静香狐疑地看着这个女人,越看越觉得此人癫狂。
“公子官升四品,你却想着离开?”
“你所期待的,并非我所愿。若想我在公子跟前为你美言,那便替我好生瞒着。”庄秋桐起身,玉指擦过她的朱唇:“还有,下次莫用这款口脂了,不适合你。”
静香连连后退,背手碰了下自己的唇,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她,半晌才吐字:“疯子......”
待人走远,青莲忧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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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梳头:“女君,你就不怕她出卖你?”
事情进展顺利,庄秋桐神情都不由得松快了些:“她没有对付我的理由,况且人微言轻,沈府何人会信她?”
青莲明了,欲言又止:“看来,女君打定主意要走了。”
庄秋桐看着镜中的自己,笑意清浅。
接下来,就是管沈骁安要救命之恩的报酬了。
只是庄秋桐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动作,沈骁安自己找上门来了。
夜半雷鸣电闪,庄秋桐睡得浅,顿时被惊醒了。
屋外的暴雨滂沱,院中的石榴树叶片被打落了不少,随着雨水冲刷,汇聚在低洼处打着转儿。
应着前世被庄洛禾关在猪圈的阴影,庄秋桐很恐惧雨天。每每下起暴雨,虫子就会混着雨水冲入猪圈,那种被数不清的蚂蟥附在皮肤上吸血的痛苦与害怕,即便重活一世,庄秋桐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颤栗。
一声霹雳响起,整个京城宛若白昼。
刹那间,庄秋桐扫到了门扉外的黑影,心口咯噔猛跳。
“谁!谁在外面!”
她警惕地坐起身来,手里的被褥被捏紧,死死盯着门外。
沉闷的敲门声响起,庄秋桐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我,沈骁安。”
庄秋桐满目诧异,迟疑间,披上斗篷走了过去。
门扉吱嘎拉开,烛火照亮了冷硬深邃的脸庞,庄秋桐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你吃酒了?”
余光瞥到倒在地上的守夜婢女,庄秋桐担忧地提高音量:“你对她做了什么?!”
说着,她就要过去把人扶起来,然而擦肩而过之际,沈骁安忽然握住了她的双肩。
烛火晃动,映亮他湿漉狼狈的脸:“只是晕了,没大碍。”
沈骁安张了张唇,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你有孕了?”
大风吹开额角的碎发,庄秋桐被他这副失态的模样惊到瞳孔紧缩。
“兄长怎么了?”
“我......”沈骁安忽而摇头失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大抵是疯了罢。”
他的嗓音仿佛了浸润了夜色,抬起的那双桃花眼潋滟着水光:“你可还想走?”
闻言,庄秋桐的眼眸顿时亮起。
“胡狄入侵北楚,我已请命带兵前往支援,此战了罢,我用战功为你换来和离书,你可还要?”
雨水将他的头发湿成缕,顺着侧脸滑落,沈骁安直勾勾地望着她,俊美的模样如今瞧着格外楚楚可怜。
可眼下庄秋桐丝毫没有对湿衣美男的欣赏,强压着激动:“要!桐娘就等兄长这句话了!”
见她的反应,沈骁安的眼神登时清澈了些。
紧接着,庄秋桐将前因后果陈述了遍,他的酒意全然散了。
“所以,你原本就是要来寻我的?”
“听说兄长要带兵出征,自然是要来送别的。”
削葱根般的玉指递上茶盏,沈骁安看着她谄媚的姿态,一时间哭笑不得。
事情弄清后,沈骁安也不边多留,留给她一支骨哨。
“我离京时日,你若有难可以吹响骨哨,闻寂会来相助。”
他起身走到门前,转身叮嘱:“对了,曹兵参军刘晨是我自幼长大的友人,你有事也可以找他。”
庄秋桐收下东西后乖乖点头,喜滋滋地前来相送。
“往哪送?墙角吗?”沈骁安见她如同得了逞的小人般痴笑,心中不免连连自嘲。
“那也是我的一番诚意嘛。”庄秋桐跟在他后边。
“不必了。”说罢,他直接腾空而起,在庄秋桐崇拜钦佩的神情下......撞到了高出屋檐的树干。
庄秋桐捂嘴惊呼:“没事罢?”
屋檐上的沈骁安丢脸地扶额,飞檐走壁没了踪影。
25. 第二十五章
庄秋桐原想着此战少说半年,不曾想短短三月,信使就带回了捷讯。据说沈骁安将大营驻扎在北楚的南郊,敌军误以为主力不在北楚京城,从而松懈,却不料他们在正面进攻南郊,意图切断援军时,沈骁安借助山势险峻的地形特征,带领五万骑兵从西面突袭胡狄十五万精兵,活捉了胡狄领袖。
捷报传来,京中百姓无不津津乐道,酒旗戏鼓闹市间,皆是神化版的沈骁安,甚至有言之:“沈家子卓绝,天宁海晏清”,大有功高盖主的气焰。
古往今来,这类带有锋芒的功臣无一例外会被帝王忌惮,继而削权,更有甚者会被帝王以莫须有的过失治罪。
不过庄秋桐知晓沈骁安的真实身份,所以没有顾虑,但这并不代表沈骁安不会因此招来其他人的针对。
“太子今日脸色不大好啊。”一行文官走出宫门,太傅轻叹了声。
寒冬的风刺骨,赵都督看着暗下来的天色,道:“太子脸色岂会好?之前太子负责的朝明行宫的建造,因为耗材多、用度高,偏偏又出了劳工命案,附近的百姓议论纷纷,说官家搜刮民脂民膏,建这些金碧辉煌的宫殿自己享受,这事儿闹得太子名声不好,如今见着沈骁安如此被拥戴,心情怎会好?”
“那些庸人懂什么?皇室象征的是整个天宁,是颜面,若是宫殿建得寒酸,还不得被他国笑话了去。”
“百姓哪会想这么多,尤其那些失意困苦、流离失所之辈,见着大工程建下的行宫,对比自己的处境,心中落差之大,他们便不会有归属感。可沈骁安打了胜仗是实打实好事......”尚书郎中轻声啧啧:“再这样下去,未来殿下登基,民心却在沈骁安这处......”
他没再继续说,但大伙儿都明白,不禁暗暗唏嘘。
“在妄议什么?”
沈靖安面色微沉,走了过来。
成群文官尬笑了笑。
“朝明行宫一事是底下有人不干净,贪了劳工的酬金。他们替皇室办事,拿到的酬金还没民间雇主高,自然会有意见,如今太子已亲自去了淮阳发放补偿。”
“那着实好啊!”京少尹带头叫好:“惠民拉拢人心。”
“行宫前期用材讲究,可以减少后期的修缮工作。至于那位猝死的劳工,工部最开始就声明了要康健之人,而这位劳工故意隐瞒病情,如何能借此赖上太子?不过太子仁慈,还是给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金。”那双狭长的凤眼眯起:“百姓不清楚,那便张贴出去告知,为官者是为圣上分忧,仅仅背后嚼舌根、暗自唱衰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诸臣立即汗流浃背:“沈大人教训得是。”
“沈大人近来得太子青睐,此事化险为夷,定是沈大人献的良策罢。”
沈靖安:“殿下沉稳睿智,我能想到的,太子岂会想不到?”
“明君再清明,也得有贤臣在侧呐,剑身锋利,可若没有剑鞘相护,容易误伤。”
这句话成功取悦沈靖安,中允见他面色稍霁,正打算继续缓和气氛,不料下一句直接踩沈靖安雷区:“天宁能得你们沈家兄弟相佐,是天宁之幸。”
此话听上去无甚问题,可对面是沈靖安。
他自知他与兄长的差距,想起民间流传的那句“沈家子卓绝,天宁海晏清”,显然指的是沈骁安,沈靖安心中愈发嫉恨。
怎么?百姓眼里沈家子只有沈骁安不成?他沈骁安还不是真的沈家人呢。
中允被他看得后背发凉,还没明白过来,沈靖安已经离开了。
灰蒙蒙的天逐渐暗下来,乌云翻滚,眼瞅着似是要下雨,这在寒冬腊月的天倒是不常见。
“何生,东尾街是不是开了家酥芳斋?”
自炽阳死后,沈靖安身边只剩下何生这个侍从。
何生听出他的意思,回道:“是,公子可是要给桐夫人带糕点?”
“嗯,听官员闲聊说这家的梅子蜜饯酸甜可口,她近来食欲不佳,大抵有兴致。”
何生颔首:“桐夫人若是知晓公子用心,心中定会欢喜。”
沈靖安没有回话,眉眼却舒展开来。
初见庄秋桐时,他断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接纳她,虽不说是蜜里调油,但相处平静闲适,从前不太顾家,如今下了朝,倒是有些归心似箭。
思及此,他绕过巷口,蓦地,胡同深处闪过一道影子,随着他们的步伐逐渐闪近。
“谁?”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谁在背后装神弄鬼?”
何生也有所察觉:“公子我过去看下。”
说着,他边拔剑边走向拐角。
沈靖安眼见他往里走,紧接着急促的闷哼声传出来。
意识到不对劲,沈靖安扭头就逃,可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舞刀男子,二话不说就冲了上来。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忙不迭往身侧的胡同里钻,可就在他拐弯之际,泛着银光的短刀猛地刺来,沈靖安眼疾手快握住那人的手,对上那双眼后,他失控大叫了声。
庄洛禾?!!!
“你......你是人是鬼!”
浓重暮色下的胡同深巷昏沉阴森,那女子穿着一袭白衣,乌黑的长发披散,木偶般僵硬地挪动步子,嘴角一笑,几乎要咧到耳后。
“沈靖安,我是来索命的......”
“不,这不可能!”
他不信鬼神,却害怕地浑身发颤,疯狂往另一侧跑,身后响起的凌乱脚步声犹如紧咬上来的猛兽,沈靖安惊惶地喊叫,黑衣人挥鞭就要勒住他的脖子,刹那间,刘参军旋身而来,徒手拦下了鞭子,用力一拽,反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你可是沈骁安的幺弟?”
刘参军刚给闻寂送去假孕药方,五年前他娶了一蛊女为妾,那女子心思重,故意假孕争宠,他当年把此事说给沈骁安听,还被沈骁安调侃了阵子,没曾想过去了这么多年,沈骁安倒惦记起了这假孕法子。
他送完正准备回府,因为从武多年耳力过人,远远就听见了求救声,一见还是老熟人,毫不犹豫赶来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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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沈靖安早已吓得腿软,额头冒起了冷汗,连连点头。
“不用害怕,你出去找救援,这里我先对付。”说着,他抽出那死人身上的佩剑,剑招迅捷如虹,横剑扛住敌人生猛的力道。
他浑浑噩噩地爬起来,着急要走,前路又围来一批人。
“想逃?沈靖安,你欠我的一条命,今天必须还我!”庄洛禾摆了摆手,成群的江湖人士疾步上前。
刘晨虽然能打,但架不住对面数量庞大,很快便败下阵来,他一路护着沈靖安退至湖边,吹响脖子上的骨哨,可就在放下骨哨的瞬间,对面趁机举起斧头劈来,刘参军连忙去挡,手臂被强悍的力度震到抽筋,正面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腹部,鲜血汩汩外涌。
不远处的庄洛禾蓄力拉弓,冷眼瞄准刘参军身旁的沈靖安。
沈靖安慌得六神无主,手臂忽而被刘晨拉住。
“别慌,我的手下很快......”
不等他话说完,沈靖安惊惧地看着那对准自己的箭,毫不迟疑地扯过刘晨来挡,刘晨被刺伤本就重心不稳,不可置信间,那支箭破风而来,狠狠贯穿了他的脖颈。
“啊啊啊啊!”沈靖安哪见过这么血腥的画面,心跳混乱如鼓声,在刘参军的重压下“扑通”掉入了湖中,溅起巨大的声浪。
鲜血顿时洇红了湖面,庄洛禾跑过去,指挥众人:“把人抓上来,我要亲自手刃了他!”
“不好!谢伯岐的人要追上来了!”男子气喘吁吁跑来禀。
杜垣眼皮下压,再不能纵容她,拉着人就跑:“够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走!”
庄洛禾气愤到胸腔起伏,恶狠狠剜了眼湖面,只能作罢。
*
沈靖安被捞上来时腰腹中了箭,足足昏迷了五日,如今仍旧没有清醒的迹象。
庄秋桐装模作样掉了几滴泪,老夫人怕她伤着身子,叮嘱她早些回锦绣苑。
“二公子若是再不醒,太医说恐怕......”
“仔细你的脑袋。”
庖屋的两个婢女端着膳食走过后罩楼,低声嘀咕着,黄头绳的婢女先注意到回廊的庄秋桐,忙扯了把身侧人的袖子。
“夫人安。”二人垂头行礼,只愿她没有听见方才的议论。
庄秋桐没有为难人的习惯,颔首示意她们过去,况且沈靖安真的能死,那倒是意外之喜。
凌烈的寒风吹动狐裘上的绒毛,青莲搀扶着她回院落。
“女君可是有心事?”青莲端着暖身的姜汤过来,见她蹙着蛾眉。
庄秋桐盯着书卷,有些失神:“沈骁安离京前特意和我提了句刘晨,看来是很要好的友人。”
此话一出,青莲便懂了。
卧病在床的沈靖安她不担心,倒是记挂回京的沈骁安会因为友人的离去而伤心。
“生死由命,女君还是莫要为既定之事而伤怀了。”青莲半蹲在她身侧:“反倒是女君的处境,二公子若是有什么不测,沈府定会盯着您的肚子。”
26. 第二十六章
先前的药方伤身,害女君咳血,为了不露馅,她向清风求助,寻来了秘方。只是前期假孕还能瞒,可往后呢?
她思量着,还是暂且不同青莲细说。
“丈夫亡故,妻子悲恸过度落了子。”庄秋桐扬着唇,笑得毫无温度:“不是很合理吗?”
沈府前世对她冷眼旁观,活该断子绝孙。
青莲眼皮微敛,仰头望她,双眸温柔:“青莲知晓女君背地里在谋划,只是忧心二公子出事会打乱您的计划,不过见女君的反应,大抵是无甚要紧。”
庄秋桐的瞳孔晃了晃,鼻子有点泛酸。
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像青莲这般无条件信任与她?
入夜后,不同于沈府其他人夜不能寐,庄秋桐睡得格外香甜。
雪子压垮了院前红梅,屋内地龙烧得旺,榻上的人睡梦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有说话声。
“公子可是伤好了?公子诶......”
门扉被用力推开,不请而来的脚步声踉跄而沉重,庄秋桐不情愿地掀开眼缝:“谁啊......”
话音未落,一只手掌突然撩开了床幔,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将庄秋桐的困意陡然驱散。
守夜的婢女忙过来掌灯,借着光亮,庄秋桐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脸还是那张脸,可他猩红眼眶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却异常陌生。
见他伸手,庄秋桐下意识躲了下,这瞬间,彼此都有些愣住,但下一秒沈靖安紧紧抱住了她,他的身躯细微发颤,像是激动到难以自控,就连呼吸都变得紊乱。
庄秋桐手腕虚抬着,僵硬地晃了下,犹豫地攀上他的脖子:“怎么了?”
沈靖安忽而哽摇头,抱得更用力,随后,他捧住她的脸仔细端详,宛若被夺舍了般紧张兮兮。
“官人?”
沈靖安冷不丁跪在脚踏上,掀开被褥,伸手去摸她的腹部。
温热的掌心贴着肚皮,庄秋桐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甚至通体发寒。
“三个月身孕吗?怎得也不显怀,你从前......”沈靖安眼里的笑意僵了僵,舔了下干燥的唇,轻柔地揉捏她的手指:“昏迷太久,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梦里你孩子没保住,不过幸好只是梦。”
沈靖安自顾自的说,庄秋桐的脸色已然冷了下来,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强烈的恨意在体内疯狂蔓延。
这是......前世的沈靖安!
“啊!”
这一刻,理智没能压制住情绪,庄秋桐猛地将人推开,犹如炸了毛的兔子,两耳绷直了朝前伸,戒备地盯着那跌坐在毛毡上的沈靖安。
孩子不是没保住,而是你灌我堕胎药害死的!
沈靖安怔怔地看着她,有些茫然诧异。
泪水不受控地溢满眼眶,庄秋桐抚上小腹,压抑着哭声。
不行,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我的肚子......”
沈靖安顿时站起,仓皇出去叫大夫。
院内一通慌乱后,陈大夫顶着鸡窝就来了。
早知还有半夜的戏份,当时就该多收点钱。
“并无大碍,夫人应是见公子醒了,一时情绪起伏,动了胎气。”
见沈靖安紧握着夫人的手贴在唇边,陈大夫有点纳闷,总觉得公子似乎与平常不大一样。
这难道就是人经生死后,愈发清楚心中在意之人了?
“那就好,都退下罢。”
待人都走后,沈靖安掀开被子和衣躺下。
“我怀着身子......”庄秋桐背对着他,乌睫下的眸色像是淬了冰。
“我睡觉很老实的。”沈靖安侧躺着,忍不住埋在她脖颈间深吸了口,那股熟悉的冷雾清香熟悉进了骨髓。
他没想到自己被庄洛禾害死后居然重生了,虽说这里和前世大相径庭,但只要庄秋桐仍是他的妻,那便能挽回。
沈靖安亢奋到睡不着,庄秋桐亦是再难入眠。
若说此人是前世的沈靖安,那为何他待自己是这副态度?
他分明厌恶极了她啊。
*
这个谜团不待解开,沈骁安翌日凯旋回京的喜讯便传入了沈府。
看着大伙儿喜气洋洋的模样,庄秋桐平静地抿了口温茶,可袖中的指尖死死陷入皮肉,划出白痕。离程将至,庄秋桐不容许自己继续存着执念了,否则她定会把自己耗死在这里的。
无论此人是前世而来,还是今生得了记忆,都与她无关了。
不多时,宫里的公公笑面入府,说是陛下亲自设了宴,为沈将军接风,亦宴请沈府众人一道进去。
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叮嘱手下人给公公备了些礼。
“老夫人客气了,奴才就是个传话的。”公公的目光扫过在场者,在庄秋桐的身上定了定:“都收拾收拾罢,莫叫圣上等急了。”
察觉到他对庄秋桐的刻意打量,沈靖安的神情微变,但他来不及多想就被沈远催促。
见着仍旧康健的父亲,沈靖安不免恍惚,他自认薄凉,但前世父亲病故后,沈靖安连着一周茶饭不思,后来知晓是庄洛禾投毒,临死前更是气得怒火攻心。
如今想来,前世的自己当真错得离谱。
宫墙高筑,琉璃瓦当连缀成两条延伸的线,仿佛看不到尽头,压抑而庄严,但庄秋桐望着苍茫天际的大雁,思绪从未像如今这般平和。
公公领着他们往养心殿走,众人虽有疑惑,但没有细思。
“小心台阶。”
沈靖安握着她的手,轻拍掉她鬓发的飘雪,然而对方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心口像是遗失了什么,他隐约感受到了不安。
鎏金铜炉内的熏香袅袅,他们走过紫檀木冰裂纹落地罩,暖阁炕上的帝王一袭明黄色锦缎蝠寿金龙纹,眉宇染了岁月细痕,但目光如炬,衣袍上的绣纹在微光下熠熠生辉,眼皮轻掀,便让人感受到极具压迫性的威严。
沈骁安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他身上的戎装没脱,短短三月出头,皮肤晒成古铜色,衬得五官轮廓愈发凌厉深邃,只是嘴唇看起来没什么血色,他本是在笑着回话,听见动静,随即透过众人,深深看了眼后头的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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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
若是仔细对比,其实也能瞧出皇帝与沈骁安有几分相似。
一行人忙行礼,陛下笑得和善,简单寒暄了几番,也没有闲聊的兴致,索性直入主题。
“你就是庄家被认回的亲闺女?”
此话一出,所有的目光聚焦而来,庄秋桐福身:“正是臣妇。”
“方才孤问骁安要何军功,他说你在南罗山救过他,此次所求便是圆你一愿。”陛下慵懒地靠在引枕上:“你心中有何愿迫切?”
沈靖安内心的不安在这一刻加深,只见庄秋桐恭敬跪下。
“臣妇自知与沈二公子结缘不合,阻他姻缘,比是怨家......”
“庄秋桐!”沈靖安扬声打断她,慌忙起身:“陛下!臣......”
沈远赶紧拽他,眼神严肃地瞪他。
陛下只是扫了眼沈靖安,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但说无妨。”
“沈二公子与庄洛禾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早已彼此暗生情愫,本是要成婚的,但因为从前两家定下的娃娃亲,他才不得已娶了臣妇。”庄秋桐娓娓道来:“臣妇打算让官人扶家妹为平妻,奈何家妹不愿,如今家妹意外亡故,臣妇心中愈发罪恶。”
她抚上小腹:“前几日官人病重,腹中胎儿又因悲不自胜没保住。”
“什么?”老夫人低语骇然,胸口顿时像窝了口浊气。
“家父从前征战伤了根本,再也不能从军,如今又上了年纪,提刀都有些费力。”庄秋桐叩首:“臣妇自知家道中落,配不上高门沈府,近来官人与长郡公来往亲密,臣妇见他家千金窈窕玉寰、待字闺中,似是对官人心生钦慕,臣妇不愿再耽搁沈二公子,还请陛下成全这段良缘,从此臣妇愿与沈二公子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何来的欢喜!”沈靖安彻底急了,与她并肩跪着,语腔委屈,几近央求:“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怀,我不怨你,至于你说的长郡公之女我从来就没正眼看过,你心中有误会都可以和我说,何必闹到陛下跟前来?”
“陛下。”庄秋桐继续叩首,眼神笃定:“还请陛下成全。”
“陛下!”沈靖安神情紧绷:“臣从前确实钟意那庄洛禾,但自娶了臣妻后,臣便体会到了臣妻的美好,臣与臣妻恰似鸳鸯,双飞并膝,恩爱极佳,臣早就不再念着旁的女人了,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沈左丞。”陛下的语气已然冷下,不怒而威:“孤在问话庄家女。”
“小儿失礼,还望陛下恕罪。”沈远和老夫人见状,无不跟着跪下请罪。
“庄秋桐,孤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确定要和离?还要给你官人觅良缘?”
庄秋桐正色:“求陛下成全。”
“好。”帝王一锤定音,唤来翰林编修:“拟旨。”
沈靖安颓然地坐在地上,僵硬地扭动脖子,眼眶湿润地看向庄秋桐。
“还不快谢主荣恩。”老夫人厉色催促,余光瞥过若无其事的庄秋桐,压下繁杂心绪。
沈靖安被强摁着叩首,声音震颤胸腔,几乎是咬牙切齿:“谢-主-荣-恩。”
27. 第二十七章
应着突来的变故,宫宴上,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庄秋桐全然无视,宫廷的宴食每一道都深得她心,碟中的间笋蒸鹅鲜美,浸满鹅油的笋干香滑诱人,庄秋桐吃得雪腮鼓鼓,身心从未像今日这般满足。
待舞乐罢,帝王歇,庄秋桐亦是不卑不亢地退身出殿。
她已不是沈家妇,不必再守着规矩,自顾自的快步出宫。
“女君!东西都收拾好了。”事情稳妥后,庄秋桐便遣她回府收拾。
沈府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今夜先回庄府,我需与父母告辞。”
“这么赶?女君还回来吗?”
庄秋桐见她面容不展,轻嗤着抬手弹她脑门:“想什么呢?他们生我养我,我岂会不回?只不过眼下阿娘更需要我,霄云镇太过偏僻,我想在富庶的临安给她建个宅院,临安离京城也不远。对了!沈骁安怎得先走了?他还欠嫁妆钱没给我呢!”
青莲眼皮微敛:“清风说,大公子去了刘参军府。”
闻言,庄秋桐的目光黯淡了些。
“庄秋桐!”
身后传来紧迫逼近的脚步声,青莲刚要去拦,便被强悍的力度挥开。
庄秋桐还不等反应,那人已死死掐住她的双臂,方才在御前压抑着的情绪爆发而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明白吧?”庄秋桐不再虚以委蛇,神情淡漠。
刹那间,沈靖安怔怔地盯着她,浑身的气力仿佛被卸去:“你......你也重生了?”
庄秋桐不语,只是掰开他的手指。
“在你眼里我就是蝼蚁罢,不错,纵使重生,我这种无权无势的人也复不了仇。我认了,我远离你这个灾星总行了。”
沈靖安不松开,反而握得更紧,那双凤眼偏执而疯狂:“我会弥补,我都会弥补的!你总得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从前是我看错了人、信错了人......我以为我对你没感情,厌你弃你,可......你死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我真的......我不知道原来情爱这么后知后觉,秋桐,我诚然亏欠你太多,我是来赎罪的,我们重新来过......”
“滚开!”庄秋桐奋力挣扎,恶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啪”声在寒风中消弭,被呼啸声掩盖。
“你弥补不了,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我恨毒了你。”
字字锥心,沈靖安如鲠在喉。
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雾,庄秋桐站在宫灯下喘息,眼神轻蔑:“怎么?看来你前世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还是你又在演戏?”
沈靖安的下颌紧绷成线,神情晦暗受挫。
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也不介意庄洛禾心狠手辣,可庄洛禾竟将肮脏手段用在父亲身上,只因父亲撞破了她勾引沈骁安的画面,便在父亲的茶水里施毒,害父亲衰竭身亡。
那时他心有怀疑,庄洛禾很巧妙地将疑点往庄秋桐身上引,当在锦绣苑搜出小人时,沈靖安岂会看不出这是明显的栽赃手段,可看到庄秋桐被夹手指还在咬牙倔强,与她那清冷柔弱的模样形成强烈反差,沈靖安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只是心中凌虐此人的念头更甚,试图折断她的傲骨。
他眼里的庄秋桐应该是爱慕虚荣的,是卑劣的,可当他欺骗她的感情,她的泪水是那样滚烫,当受了欺负,她也只是咬碎了牙咽下,是分明他冷待她,她仍旧在傲娇又笨拙地示好。
沈靖安看不懂此人,留她一命无甚要紧,奈何她着实不受庄洛禾待见,他索性顺水推舟,把她推入了悬崖,
他以为此人在自己心中无足轻重,结果有些东西失去了才能感受到重量,夜深人静时,他总是会想起此人,想起她每每受委屈都会看向自己的那双眼。
像是在寻求庇佑,像是在传达不满,这些情绪下又深藏着一丝渴望被爱的希冀,可偏偏性子硬,如何也不愿低头。
起初会钝痛,可沈靖安身边的人与事诸多,很多感情来不及细究,又被冲淡。
直到他助太子楚明旭篡位,而作为知情人的他被心有忌惮的楚明旭暗杀,他临死才看清了站在楚明旭身侧的女人——庄洛禾。
她居高临下地踩着他的头颅:“我怎么可能只甘心做臣妇?我,庄洛禾,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死去的沈靖安陷入混沌意识,过往在脑海走马观花,他终于看清庄秋桐瞳孔内的真情与忧伤。
或许是执念太深,上天又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可是,这里的庄秋桐不爱他了。
胸口酸胀到发疼,沈靖安直直地望着她,步步逼近:“我不和离,我不会放你走的。”
然而就在他要去抓庄秋桐时,有什么擦过手臂,泛起强烈的刺痛。
“呃!”
庄秋桐微愣,诧异地回头看去,只见那段颀长的身影信步而来。
“谢公子?”
谢伯岐笑意清浅:“桐娘子,巧遇。”
“你怎么会在京中?”
“处理一些小事,顺道来看看你。”谢伯岐神情轻动:“你......和离了?”
“他是谁?”沈靖安捂着手臂,鲜血渗出指缝,视线移至掉在地上的暗器。
居然是一片树叶。
“与你无关。”庄秋桐不欲再理会他,看向身侧的谢伯岐:“来了便是客,上次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可要去庄府坐坐?”
月色披洒在他的银狐斗篷上,温润的面容似乎泛着玉泽:“荣幸之至。”
“你不能走!”
沈靖安的脸上仿佛结上了冷厉的冰霜,戾气缠身,眼见着她们要走远,他抬腿要追,那男子两指拢着叶子,双目凌起,叶片随即精准地擦过沈靖安的腿侧。
沈靖安吃痛地半跪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走远。
“庄秋桐!”沈靖安气急败坏,眼神阴翳:“你从前是我的妻,往后也只能是我的!”
庄秋桐扶着青莲,浑然不在意沈靖安的话,转身拐进了东二街。
*
翌日,天蒙蒙亮庄秋桐就备好行李出发了。
她知晓定会有人前来,但没想到是齐文姝。
“我就知道你会打早儿走。”齐文姝已梳成高高的妇人芙蓉髻,眉黛积翠,玛瑙珠钗,白玉耳铛,眉眼是甜蜜浸润而出的恬静温和。
自焦恒那次后,齐文姝便应下了与中府都尉家的婚事,贺言铭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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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庶子,但内行修谨,居位慎密,况且自幼就对齐文姝倾心,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挫折下,这份情意还能坚持至今,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再见齐文姝的状态,看来贺言铭待她极好。
“府上起初皆不待见你,可而今你离开,还为沈府迎来一位金贵的主母,她们反倒念叨起你了。”
“人心是这样的,相处久了难免会生情。”庄秋桐话中有话,目光意味深长地巡回于她们之间。
齐文姝面颊泛起红晕,嗔怪地瞪她:“你倒打趣起我了,我可是特意起了个大早来堵你。”
说着,贺言铭已经默契地递上楠木方盒,齐文姝继而塞给她:“我也没太多积蓄,你如今花销用度离了沈府,大抵不好过,往后若是急用,就把这些首饰都当了罢。”
庄秋桐听得哭笑不得,敢情在她眼里,父亲如今这个闲职拿不到多少俸禄,一家子都很拮据?
“那就多谢文姝娘子了。”
齐文姝瞥到坐在马车上的谢伯岐,他不同于寻常仆从的打扮,玉脂般的指尖擦拭着那支紫竹箫,乌黑青丝用一根发带随意半系着,神态闲适,气质清贵而优雅。
“那位是?”
庄秋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酝酿了下说辞。
“这一路跋山涉水,索性请了位镖师护送。”
谢伯岐的身份敏感,着实不便相告。昨日得知他是为处置起异心的毒羽派掌门而来,可惜来晚了一步,只能先派手下去追了。不过庄秋桐倒意外,沧浪阁阁主统管武林,大抵还有不少事情要忙,没曾想还愿意腾出时间专程送她。
所以直觉告诉自己,谢伯岐与师父关系匪浅。
“镖师怎得也没带武器?”齐文姝不知想起了什么,勉强地笑了笑。
“他强着呢,无须武器也可抵百。”庄秋桐安抚地拉过她的手。
齐文姝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事,什么女人值得大哥冒着兄弟反目的风险也要帮呢?
他可是最重情义的了。
她试探开口:“桐娘不准备和大哥道别再走吗?”
庄秋桐微顿:“刘参军亡故,他应是没什么心思见谁罢。”
齐文姝刚想说什么,庄秋桐岔开话题:“我们要先走了,后会有期。”
话到了这份上,她也不好多说,目送她们离开。
“你兄长与庄家女关系匪浅?”贺言铭低语。
“知晓你心思细腻,不料三言两语间就让你瞧出来了。”
贺言铭牵着她过闹市:“不是我心思细腻,只是了解你。熟悉你的语气、你的眼神,自然知道你言语里隐晦的意思。”
齐文姝面颊微烫:“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油腔滑调之人?”
“我......”清秀的五官露出羞赧之色,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从前见得少,如今朝夕相处、同席而眠......”
气氛忽而变得旖旎,齐文姝轻咳了声,打破暧昧:“因为我从前从未见兄长对哪个女子上过心,他出征前还叮嘱我对桐娘子多加照拂,就如你所言,熟悉的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彼此也能知悉涵义。”
“可庄家女是他曾经的弟妹。”
齐文姝默了会儿:“只要兄长开心,那就足够了。”
28. 第二十八章
贺言铭笑了笑:“看来比起沈靖安,你与沈骁安更亲。”
“不全然。”齐文姝翻了个白眼:“谁叫靖安不懂得珍惜,是他该的。”
贺言铭眸色微动,余光往后扫,注意到了匆忙躲闪的黑袍男子,一时间,长指下滑,改为十指交握。
“诶这家云吞铺子还开着呢!”齐文姝眼底亮起:“我儿时可喜欢这家了。”
“一起去尝尝?”
“好!”
暗处的短胡子镖师靠着墙叉腰:“焦恒,你丫跟踪人家干嘛?还有一刻钟我们就得集合押货去上城了,要是让领头儿发现你不在,看他怎么罚你。”
然而焦恒只盯着前方,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
“诶焦恒!”
这边云吞已经端上来,皮薄如云,肉质鲜嫩,贺言铭见她雪腮鼓起,满足的样子像极了舒展四肢的猫儿。
他宠溺笑着,吹凉的云吞喂给她。
齐文姝咧着唇,一口吞掉,眼仁弯成月牙,细腻的皮肤透着女子的媚态:“多谢夫君。”
话音刚落,黑影笼下,瓷碗重重搁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动静。
“拼个桌。”
看清来人,那双眼眸不由得睁大,随即流露出厌恶之色:“没桌子就蹲店门口吃。”
察觉到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小二忙过来解围:“客官莫急,这边的桌子空出来了,我这就给您收拾。”
然而焦恒仍旧不动,惹得几方尴尬。
短胡子镖师过来拽焦恒:“闹什么?”
周围的目光聚集过来,焦恒不得已起身,可即便坐去了邻桌,他的视线还是盯着齐文姝。
自家的娘子被旁的男子肆无忌惮地打量,无论是谁都会气恼。
就在贺言铭作势要起身时,齐文姝摁住他,眼神安抚着。
“我吃好了,我们走罢。”
贺言铭一个柔弱文官,面对走南闯北的亡命之徒,定是要吃亏的,齐文姝只后悔没有带些随从。
而待她们出去后,叽叽喳喳的闲聊声被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众人顺着声源看去,只见那黑袍男子徒手捏碎了瓷勺,碎片深陷入血肉,手掌攥得咯嘣作响,血液须臾间洇红了指尖。
“哎呦!”短胡子镖师就知道这厮不会消停,正要训他,焦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了出去。
齐文姝刚拐进胡同巷子里,急促的脚步声紧随而来。
“齐文姝。”贺言铭横剑拦住她们的去路,笑得玩世不恭,轻蔑地扫了眼贺言铭:“你也不必为了气我,随便找个人嫁了罢。”
语气里的鄙夷惹人生怒,贺言铭刚要质问,齐文姝先一步猛扇了过去。
响亮的巴掌声在胡同内回荡,淡雅兰花香扑面而来,焦恒愣了愣神,伸手摸发红的脸庞,勾唇轻笑:“恼羞成怒了?”
“你也配和他相提并论?”
焦恒脸色顿时变得不自然。
“低贱的东西,你怎么没得花柳病死去?”齐文姝眼神锐利:“也对,像你这种差劲的人,估计也就以玩弄女人为傲,所以才特意跑到本夫人跟前炫耀。”
焦恒的眼皮下压,神色如鹰隼般狠辣。
贺言铭护在她跟前:“大哥拿回的本就都是沈府的钱财,你这副做派是何意?我夫人从未欠过你什么?”
“不必与这种肮脏的人废话,看着就碍眼,我们走。”
说罢,齐文姝拉着贺言铭毫不留恋地离开,最后睥睨的目光宛若焦恒是什么污秽,唯恐避之不及。
焦恒仿佛被寒冰冻结于此,浮夸地发笑,眼底却落寞凄凉:“我脏?”
“焦恒!”短胡子镖师跑得气喘吁吁:“你小子该不会又看上齐文姝了罢,什么时候该吃回头草了?”
焦恒充耳不闻,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她说我脏,我脏?”
短胡子镖师一脸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知道你又想女人了,诶,翠仙阁来了批新的,听说个个细皮嫩肉,都还是雏儿呢。”
焦恒头一次觉得这些人听来发堵,气愤地甩开他的手:“够了,我是这种轻浮的人吗!”
短胡子镖师有些意外,顶了下腮肉,向他发出灵魂拷问:“你不是?”
“我不是!”
他扭头就走,面色阴沉。
“你说你也真是的,你妻子偷人,你在外头就没偷?非得休妻。”短胡子镖师跟上他的步伐:“你这常年不在家,让人家守活寡不成?得过且过嘛,闹成这幅局面。”
“我提她了吗?”焦恒皱眉扫他。
“那你没事找齐文姝麻烦?自己婚姻不顺,瞅着人家伉俪情深就来搅和?她又不欠你什么。”短胡子镖师语重心长:“你也别想着报复人家,本就是你诓骗人家在先,那些金银财宝被追回便追回罢,人啊,还是得脚踏实地。”
“你哪里看出来他们伉俪情深了?那不过是在我面前做戏!想看我吃醋捏酸!”
见他突然暴戾,短胡子镖师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自幼就认识焦恒,焦恒确实命运多舛,父母早亡,逢年过节阖家欢乐时,他却一个人孤零零的,或许是因为年少缺爱,他对姻缘抱有憧憬,可惜识人不善,娶妻三回,回回不圆满,埋冤他穷酸。
屡遭背叛的焦恒渐渐变得寡情薄义,从此也不再真心待人。
他以为焦恒这辈子都不会对人动情,可眼下见他反应,忽而不确定了。
“看到齐文姝身边有别的男人,你在不爽?”
焦恒冷着脸,未驳。
“看到齐文姝维护别的男人,你胸口发堵?”
焦恒未驳。
“你动心了。”
焦恒这才偏头看他,并不认同他的结论,狡辩道:“女人睡多了也就腻了,我只是馋她身子。”
“那她最开始投怀送抱,你怎么不顺水推舟娶她?”短胡子镖师见他沉默,无奈摇头:“可别说是因为对家里那位还有感情,我看你只是舍不得她家的田地。”
“承认罢。”短胡子镖师抱着佩剑,停住脚步:“你在齐文姝身上看到了最初的自己,那是一份干净纯粹的喜欢与忠诚,你不敢回应......”
焦恒的瞳孔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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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了又晃,似是陷入某种沉思,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佩剑。
*
深冬的京城大雪纷飞,堆积在屋檐斗拱处,半掩了上面精雕细琢的纹路,楚明旭站在窗棂前,徐徐转过身来,那双眼微眯着,犹如吐着蛇信子的毒蛇:“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紫檀梅花纹槅扇紧闭,一袭官袍的沈靖安提壶斟茶,清润的香气扑鼻。
“这是贤内老家的高山云雾茶,殿下尝尝。”
楚明旭似笑非笑,接过三彩杯盏,暗道此人着实病得不轻。
距离皇帝赐婚已过了半月,沈靖安仍旧称庄秋桐为家妻,非但如此,听闻他还去天策府大闹了通,兄弟因一女子反目成仇,也不怕为后人诟病。
只可惜那时他并未在京中,不然还真想一睹庄家女真容。
古往今来都言红颜祸水,可楚明旭并不觉得女子有蛊惑人心的能耐,无非是无能之辈的托辞罢了,所以他并不理解沈靖安为了一女子在外不顾颜面地出丑,整个人还如同魔怔了般,浮夸到像是借着这个由头,在刻意隐瞒真实意图。
“无意偷听到了。”沈靖安勾唇:“陛下什么重要的事宜都交给沈骁安,官升一品,手握虎符,还能佩剑自由进出皇宫,如今他沈骁安在世人心中名望何等高,殿下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心中当真不忧?”
楚明旭托着茶盏摩挲,幽幽看他:“沈骁安得势,你作为弟弟,不是应该高兴?”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沈靖安冷下脸来:“再说了,太子拉拢臣,不就是看出我们兄弟不和?”
楚明旭大笑:“本太子不过是见你有理事之能。左丞大人呐,想多了。至于你说沈骁安是皇室血脉,孤并不知情,但无论是也不是,都不影响宫中局势,若父皇有意传位给他,大可一开始就接回皇宫,可父皇没有。”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沈骁安不想。”沈靖安笑意不达眼底:“想与不想,可都是一阵一阵的,陛下如此重用沈骁安,说不定就是为沈骁安造势。”
不知情?
沈靖安看破不说破,前世沈骁安死在南罗山,可不就是他所为。楚明旭本就是在阿谀我诈的攘权夺利之中活下来的,怎可能不忌惮得圣心又得民心的沈骁安?眼下只是因为不信任他,继而故作心胸宽广之态罢了。
他也不多言,楚明旭想要对付沈骁安的心不会比他少。
大抵是冤家路窄,沈靖安刚过宣安门便遇到了要出宫的沈骁安。
朱红宫墙高耸威严,彼此在飘雪中远远对视,长风呼啸,气氛微妙而压抑。
“不是你的,就算惦记也没用。”
沈骁安失笑:“这话应当说给你自己听罢。”
“沈骁安,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卑鄙?觊觎自家弟妹,你罔顾人伦。”沈靖安咬牙切齿。
“如今又承认我是你兄长了?”
自沈骁安儿时记事起,沈靖安就没把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仗着祖母的偏爱,弄坏了东西便栽赃在他身上,两份的物什要一人独占,在学堂其他学子面前对他大呼小叫,姿态高傲而鄙夷。
29. 第二十九章
「他才不是我哥!他只是寄人篱下的可怜鬼罢了。我要把他赶出去,分了我的家产可不得了。」
诸如此类,沈骁安受过的冷眼嘲笑数不胜数,但他不愿让父母担心,只是咬碎了牙混着血咽下,直到父亲升官,直到他被大将军看上,拜大将军为师,随着年岁渐长的沈靖安不再口无遮掩,但待他仍旧没有敬意,亦没有寻常兄弟之间的手足情谊。
沈靖安气结:“不必在这里咬文嚼字,庄秋桐只能是我的。”
说罢,他转身便走。
“她不喜欢你。”沈骁安看着他的身影:“从前不喜欢,往后更不会喜欢。”
“你懂什么!”沈靖安胸膛剧烈起伏,怒目而视:“我们之间的感情轮不到你置喙。”
“庄秋桐诚然是秀外慧中的小女娘。我回京对她一见倾心,但在得知她的身份后,虽有苦涩,我还是恪守礼节地保持距离,然而她却主动将香帕塞入我的胸口。”
沈靖安的双唇紧抿成线。
“她说她恨你,要离开你,我从未在谁的眼里见过如此强烈的执着,火星子仿佛要从眼里蹦出。”沈骁安的嗓音低沉有力:“那是决绝离去的执念,是纵使玉石俱焚也要达成的目的。”
“我知晓她只是想利用我,并不是心悦于我,但越是这般,我越是好奇,亲眼见她步步试探,笨拙撩拨,之后我稍稍朝她靠拢,她便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攀附于我,傻傻深信着我的话。”
瞳孔内倒映着沈骁安逐渐柔和的眼神,沈靖安胸腔内的妒火熊熊燃起。
沈骁安跌入了美好的回忆,唇角弯起:“我自以为掌控权在我,直到慢慢沦陷,情绪被她牵着走,我才明白过来......”
不等他说完,沈靖安攥紧了拳头就要抡过来,可他哪里是沈骁安的对手,对面一个闪身,他便失了重心。
沈骁安抬脚给他踹地上:“不礼貌,别人说话不许打岔。”
沈靖安目眦欲裂,像一只抖雪的野兽,扑簌簌站起来:“沈-骁-安!”
可即便他使出浑身解数,还是败下阵来,最后筋疲力尽,无力地看着沈骁安悠哉悠哉离开。
他越想越气,可憋半天也只是吐出一句无用的威胁:“你给我等着!”
*
雪后的梅园空气清透,楚明旭走过看护,抬手示意众人噤语。
亭中的承业帝抿了口热茶,他的神情淡然,听着炉火烧得劈啪作响。
贴身宦官瞥见回廊中的楚明旭,正准备唤人,见他眼皮微压,宦官眼珠半转,领会地敛下心思。
“陛下,太子此番负责的佛塔重建已顺利完工,上回十三皇子治理黄塘江治水,你可赐了不少赏呢。”
“你在提醒孤要一碗水端平?”承业帝神色微变,望着宫墙瓦当喟叹:“太子虽说替孤办了不少事,但鲜少有让孤满意的,远的便不提了,就拿佛塔重建之事来说,他违背民心强拆民房,你觉得对否?”
不远处的楚明旭原本还怀着希冀,闻言,眼里的光亮黯淡下来。
宦官勉强笑着:“可国师算出淮鸣镇是最宜重建佛塔的风水宝地,给百姓的补偿都是历朝最高的标准,为何旁的地方可以,偏偏淮鸣镇不可,这分明是在挑衅皇威,在臣看来,太子此举是宣扬皇威之举,这......陛下如何心中不满呢?”
“天宁多丘陵山脉,导致地方闭塞,形成了诸多信仰。淮鸣镇也不例外,他们自古就认为是名为朝鲁的神世代守护着他们,强行将他们赶出淮鸣镇,自然会激起群愤。”
宦官小心翼翼:“可是陛下不是常说文以化人,就如同度量衡统一那般。若不统一,如何教化百姓?地方有良,亦有糟粕,容易滋养异心呐。”
承业帝欲骂他不知变通,却又将自己气笑。
“这皇帝你来当如何?”
宦官心口咯噔猛跳:“小人惶恐!”
承业帝有些恼,视线下瞥时注意到腰间的玉佩,郁火顿时散了。
“二十多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孤备礼。”说话间,他的嘴角带着笑意。
楚明旭只觉得这画面格外刺眼,父皇对他精心备的礼向来只是匆匆扫一眼,更遑论带在身上。
宦官很有眼色地问道:“可是沈将军送的?”
承业帝淡淡点头。
“陛下说笑了,每逢佳节与您的生辰,沈将军不都有随父附礼。”
“哼,敷衍至极。”承业帝无奈摇头,于是越看这枚玉佩越顺眼:“此次出征北楚,倒是难为他还惦记着给孤。”
“这纹路还真是北楚的转心佩。”宦官跟着瞧了瞧,连忙笑着拍马屁:“玉体莹润洁净,细腻如脂,雕工利落圆润,绝对上乘。”
“哦?你识得?”承业帝眉眼轻挑。
“只是看过相关记载,看来沈将军费了不少心思呢。”
承业帝心中畅快:“借着这次机会,封他侯爵如何?”
天色慢慢暗下,回廊中的楚明旭面色阴沉,透着酸涩的失落。
帝王左右的人,无不知晓承业帝对沈骁安的厚爱与宠溺。
“他那张脸实在是肖像他母亲。”承业帝像是乐极生悲:“若是孤当时多派些人看护,她是不是就不会被赵皇后毒害?是不是日子久了,她也会像骁儿这样愿意靠近孤......”
他失神喃喃着,陷入了过往。
承业帝原本只是旧帝统治下的郡王庶子,和沈骁安的亲母还算得上青梅竹马,可无奈旧帝荒淫,害得苍生涂炭,还对他们起了杀心,所以他们不得已谋逆。
当初他对骁安亲母只可远观,庶子身份岂敢肖想最得宠的掌上明珠,可后来二人位置调换,他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护送她离京,在登基后让她以瑶县女儿的假身份入宫。
所有的事情他都办得天衣无缝,可偏偏她恨毒了他们楚姓人,每次他想好生待她,她不是意图暗杀,就是计谋逃跑,所以从始至终,他只有强迫她才能短暂得到她。
一次受挫醉酒,承业帝向身旁宦官吐露心声,不久骁安生母的真实身份传得满城皆知,迫于压力,他只能先将人送出宫,彻查并铲除宫中细作,赵皇后就是趁此机会毒害了骁安生母。
楚明旭唇线绷直,暗暗攥紧了拳。
宦官站在承业帝身旁,听他提起他与元淳公主两小无猜时的趣事,默默听着。他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过去的事情他自然也清楚,后来承业帝将怒火转移至赵家人身上,借着莫须有的罪名将赵家人绞杀殆尽。
他们也不必试探什么了,陛下的偏心从未刻意遮掩。
思及此,宦官低垂的眼瞄了瞄回廊,那处的楚明旭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除夕快到了。”
宦官的思绪被他的一句话拉回,顺着他的视线望着又开始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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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天际。
*
璀璨的银花宛若漫天瀑布在夜幕炸开,掀起阵阵惊呼声浪。
庄秋桐和青莲仰头站在人群里,嘴角不自觉扬起。
屋瓦上的残雪渐融,星辰映湖,众人脸上无不洋溢着喜色。
“囡囡!回屋吃团圆饭了!晚会儿还有,到时场面更大咧!”
阿娘在围裙上擦了把手,轻拍庄秋桐。
庄秋桐回头,最后一缕火光恰好照在阿娘温柔的面容上。
“是不是还会有舞龙进门!”庄秋桐梳着单螺髻,眼神灵动而欢喜,仿佛回到了儿时。
她笑着走在前面:“囡囡都还记得。”
“那当然了,舞龙可有意思了!”
“你京城的爹娘都把饭菜烧好了。”阿娘似乎有点拘束:“你说也真是的,这些我来做就好了,他们偏不让,弄脏了身上的贵衣裳可不糟蹋银子。”
庄秋桐听出她的不适应,庄家爹娘还没来时,阿娘就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平日里不在意穿着,而今倒是翻出了那几身体面衣裳,重视是显然的,但阿娘亦有些焦虑。
「你亲爹亲娘年轻着嘞,瞧着都与我不是一个岁数。」
「他们骨子里就刻着教养,难怪把囡囡养的这般知书达理。」
这些日子她总是苦笑着说这些,看似是对自己身世的哀叹,其实是自庄秋桐把庄洛禾遇害的事情告诉她后,她才陷入了这种自我贬低。
阿娘总是这样,喜欢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是事已至此,庄秋桐也只能安慰她,陪着她慢慢走出来。
“回来了!”庄娘一身素净,朝庖厨的庄父喊了声:“当家的,可以把菜都端上来了。”
屋内传来浑厚的男音,只见庄父掀开帘子手端黄金鸡出来:“好嘞!”
青莲也是眼里有活,跑过去帮忙。
“喏,压祟钱。”庄娘把缝好的绣囊塞给她。
庄秋桐娇嗔:“娘,我都多大了。”
庄娘拢着她的手:“你在娘眼里,多大都是孩子。”
“囡囡。”阿娘也早早备了,相较于庄娘的大大方方,她素来内敛,只是放在枕头下,而今见状,这才腼腆地递上。
庄秋桐的眼尾弯起,忙拉过她的手:“谢谢娘。”
庄娘走到疱屋旁轻唤:“青莲。”
青莲端着菜出来,见着两份压祟钱,受宠若惊,都快要热泪盈眶:“我也有娘疼了。”
团圆的温馨喜庆在此刻氤氲着整个小屋。
“都坐好,要放炮仗喽!”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炸响声此起彼伏,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
大家齐聚一堂,欢声笑语时不时从院中溢出,短暂抛却了所有烦恼。
“祝愿我们朝朝夕夕相守,岁岁年年重聚!”庄秋桐举杯而庆,辞旧迎新,只觉得此生好久没像如今这般轻快过。
青莲喝得面色酡红,跟着附和:“朝夕相守,岁年重聚!”
主仆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像极了两个不倒翁,逗乐了堂上长辈。
“好好好,孩儿娘,快去扶下。”庄父无奈笑着,轻碰了下庄母:“瞧瞧你俩,不能喝硬喝。”
话音尚未落地,两个人就直挺挺栽下去。
“诶诶——!”
一时间,堂内乱作一团,亦笑作一团,好不热闹。
30. 第三十章
年后。
庄父、庄母陪庄秋桐看好临安建宅地段后,不再过多停留,启程回京。
“待你的宅子盖好了,爹就告老辞官,同你母亲来临安寻你,到时候桐儿可不能嫌爹爹身上有老人味,把爹爹给赶出来。”
“爹~”庄秋桐嗔怒:“说什么呢!”
庄母吩咐随行将物什封箱搬运,随即笑着走过来:“你这爹的性子惯是如此,知你不会,才说出来打趣你呢。”
“爹坏!”庄秋桐叉腰哼哼。
父母看在眼里,相较于她在京中被束缚的端庄矜持,而今倒是鲜活不少。
“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诶夫人!里头还有个箱子。”
庄母笑意温柔,覆庄秋桐耳畔低语:“忧你积蓄不多,这箱钱财你且备着。”
“娘!”庄秋桐忙摆手:“我在沈府捞了不少,都够后半辈子逍遥了,哪用得着您的银子?不行不行,桐儿不能收。”
“你与娘还客气什么。”庄母拢她的手,眼底闪过悲伤:“爹娘就剩你了。当初违背你意愿,把你嫁进沈府,知你在沈府受罪,却帮不上你半分,爹娘如今想来,仍旧心中有愧。”
庄秋桐垂下眼睫,又掀起:“娘,桐儿从未怪过你们。”
每个人都会被自己的认知困住,将她嫁入沈府,已是他们认知里唯一能托举庄秋桐的方式。
庄母顿时眼热,伸手抱住她。
送走爹娘后,庄秋桐也开始前往临安督工,因为霄云镇和临安挨着,她每隔半个月就会回来一趟,阿娘怜她来回奔波,便劝她莫要频繁回来。
“王大娘的闺女要出嫁了,娘这阵子要去帮工,忙着咧。”
见她慢慢释怀,不再为庄洛禾郁郁寡欢,庄秋桐松了口气。
“好,那我要青莲留下来陪娘。”
知她是不放心自己,阿娘也不再推拒。
隔日庄秋桐赶往临安,马车突然颠簸停下,身体惯性前倾,她忙攥紧扶杆。
“怎么回事?”
周围静谧到诡异,刹那间,庄秋桐的脑海闪过那个睚眦必报的沈靖安。
“姑娘,马车坏了。”
庄秋桐长松了口气,刚要掀开帘子,正对两个满脸□□的脸,心口猛然提起。
她下意识拔簪,对方却先她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庄秋桐迅速抽手,刚挣脱,又被另外一个男人制住。
“做什么!放开我!”
“做什么?不够明显吗?”对方笑得面部扭曲,浑浊的眼白与脸上抖动的皮肉格外渗人。
她惊惧到尖声大叫,抬脚去踢,反被那双油腻粗糙的手握住,顺着她的腿往上游移。
“啊——!”
她害怕到红了眼,刹那间,锋利物什刺破血肉,二人的眼睛圆瞪,笑声卡在喉间,直直栽下了马车,露出身后还维持着抬手动作的谢伯岐。
他收起眼底的凌厉,月白交领长衫被风吹得飘逸,修长手指缓缓收起,另一手牵着缰绳,通体雪白的马匹边啼叫着边甩了甩马尾。
“你一个弱女子,是如何敢单独与两个陌生的壮实男子出门的?”
庄秋桐看他宛若救世主降临,心中的恐惧顿时被驱散,但死里逃生,身体还是忍不住微颤。
“因为这些时日都是这个马夫接送我,他说这次要带个友人一道过去,我也没多想......”庄秋桐怯怯开口:“你这是生气了?”
那张温润清朗的面容此刻正神色严肃地盯着她,继而转为无奈,最终眼底流转着似有若无的愧疚。
“你......拿什么杀的人?”
“枣核。”说着,谢伯岐从袖中掏出纸包,里面赫然是晒干的红枣。
庄秋桐难以置信,视线落在两个已经没了气息的男子身上,又看了看谢伯岐手里的红枣:“你上次用叶片划伤了沈靖安?”
“嗯。”谢伯岐歪头看她,目光犹如清风霁月:“想学?”
庄秋桐捣蒜似的点头,窘迫笑着:“不过我没有太多银子谢师,我的钱都拿来建宅子了。”
“不必了。”谢伯岐转动手里竹箫,轻敲在她的脑门上,意味深长道:“你的谢师礼,我已经收过了。”
那双眼仁儿骤然紧缩,画面与记忆中师父提萧点她脑袋的场景重叠,庄秋桐顿时失语:“你......!”
“还没认出我吗?小桐。”
清冷的双眼盈着泪花,仿佛蒙了层水雾:“你,你是男儿身?”
“当时不过十岁出头,稍稍施展一点缩骨功......”
话音尚未落地,胸膛塞来小小的脑袋瓜儿,腰身被环住,谢伯岐愣了下,感受到她哭得发颤,谢伯岐掌心僵硬地落在她的后背,安抚地轻拍,笑意温凉:“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
“怎么可能忘了你?”庄秋桐胡乱抹了把眼尾的泪,染了鼻音,埋冤道:“当年为何不告而别!这么多年也杳无音讯,你知不知道,我都以为你死了!”
“自然是担心连累了你们,不过如今没有这个顾虑了。”谢伯岐娓娓道来:“当初我叔父夺权,杀了我爹娘,我侥幸逃过一劫,隐藏身份躲在霄云镇,却还是被追杀,后来假死脱身,易容缩骨混入沧浪阁,暗暗拉拢势力,卧薪尝胆整整五年,大仇终得报。”
听完他诸多波折的浪迹,庄秋桐语气沉重:“师父定吃了不少苦罢。”
谢伯岐含笑看着她,眼神认真:“苦不苦的都过去了,如今我想护的人,皆有能力相护,足矣。”
瞳孔内倒映着他温润深邃的五官轮廓,庄秋桐心头咯噔,好似电流沿着血脉淌过,泛起酥麻感。
短暂的沉默后,谢伯岐话锋一转:“你前夫今日大婚再娶,你可知?”
“你不提我便不知。”庄秋桐哪有功夫去管沈靖安婚不婚的,就是死了也和她没有干系。
哦,死了的话,庄秋桐应当会高兴的小酌几杯。
谢伯岐轻转洞箫:“沈靖安不在意,那沈骁安呢?”
庄秋桐神情微顿。
“听说圣上近来有意撮合他与太傅之女。”谢伯岐笑意清浅,目光却紧锁她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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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父母口中听闻他在北楚负了伤,如今也不知好全了没?”
“关心的只是这个?”
庄秋桐被问得迟疑,蓦地,身后传来青莲的声音:“女君!”
“青莲?”庄秋桐有些意外,见她跑得气喘吁吁,眼眶肿成核桃仁,瞬间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发生什么事了!”
青莲抓住她的手,哭成泪人:“山上的野鬼跑来抢了新娘子,还把芸夫人抓走了......”
寒意顿时顺着脊背往上,庄秋桐失了控:“什么?!!!什么野鬼!这世间哪来的鬼!”
“别着急,让青莲把话说完。”谢伯岐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
“真的是鬼!是崂山里的野猴成了精,变成了鬼!”青莲慌到六神无主,瑟瑟发抖:“我亲眼看见的,脸皱如老树,发脱似枯槁,好多野鬼一窝蜂闯进来,砸了婚席,吓得大伙儿四散,官府到时,新娘子和芸夫人都不见了。
“何时的事?”庄秋桐头脑嗡嗡乱响,手脚都不由得发虚。
“午时,所以青莲看得清清楚楚。”青莲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女君你打我罢,都怪青莲,若是早知如此,青莲就是死也会去保护芸夫人的!”
“青莲。”谢伯岐剑眉拧起:“那些野鬼为何只抓她们?”
“我也不知道......”青莲的手指死死插入发间,惊恐道:“那个屋子.......”
“芸夫人也在新房里?”
“对,对!”青莲终于发现了什么:“它们只抓了新房里的人,芸夫人去给新娘子送面食,她与王大娘相熟,大抵是在里面和王大娘女儿说些贴己话。”
“不行,我得回去!我要去崂山!”庄秋桐的瞳孔剧烈收缩晃动着,疯狂往回跑。
她这辈子是带阿娘过好日子的,阿娘怎么可以离她而去!
“小桐!”谢伯岐忙过去拽住她:“你冷静点,我和你骑马一起去,这样会快些。”
“对......骑马快......”泪水控制不住地吧嗒掉落,庄秋桐呆滞地看他,整个人魂不守舍。
身后的青莲尖叫了声,这才注意到脚边的两具尸体,指尖颤颤巍巍:“他们......”
“来不及解释了,你骑马车随我们来。”谢伯岐稍稍抬手,那白马通人性地跑来,他扶着庄秋桐上马,随后跨上去。
青莲不善驭马,纠结着,眼前两人已经绝尘而去,不禁吃惊,哪还顾得上擅不擅长,拽过缰绳就跟了去:“诶等等我!”
她们赶回霄云镇时已是深夜,但镇上无人入眠,全都堵在衙门前。
崂山自古就有野猴成精的说法,在周围打猎的猎户时常会看见里面飘动的鬼影,据说从前有不少不信邪的人闯入,但无人生还,久而久之,这里被官府围起,定为禁地。
“官老爷!让我这老婆子进去罢!那群畜生绑的可是我的亲生女儿呐!我就她这一个孩子,她要是死了,往后让我这个老婆子怎么活啊!”王大娘哭得撕心裂肺,邻里都是相熟的人,无不被她的话触动,纷纷为她说话。
31. 第三十一章
“说到底是你们官府办事不力,怎的没看住崂山的野鬼?清闲了大半辈子,如今老百姓出了事,你们官府得负责!”
“对!派人去找!一定要把人救出来!”
庄秋桐提着裙摆踉踉跄跄过来,嗓音发虚:“我娘呢......我阿娘呢......”
一群老妪苦着脸搀她:“彩芸家的小女娘哟,出大事了。”
“都被囔囔了!”县爷负手而立,亦是愁眉不展。
当初来此他还寻思着美差,小小霄云镇却划为县级,来此的官员往往三年就能升官,职责不过是维护百余户老弱病残的治安,以及定期巡逻崂山,不准外人擅入。
可谁想外面没人进去,里头的野猴子跑出来了!
这么多官员都相安无事升了职,没曾想自己才来第一年就出了事。
“本官已将此事上报郡守,放心罢,本官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县爷话音刚落,巡检领着手下来禀:“县爷不好了!不好了!我们派进去的士兵全死了!”
“什么!”
一瞬间,全场哑然,县爷的脸顿时煞白。
“我们等到天黑,却只有张轩和许文逃回来了。”巡检寒毛立起:“他们身上都是挠痕,张轩还没了胳膊,像是被活生生拧掉的!说野猴子吃人,把人撕得细碎嚼进肚子里......”
听到这话,王大娘当场晕了过去,庄秋桐险些站不稳,被谢伯岐扶住才堪堪立着。
“他们人呢!”县爷快要喘不上去了,听到巡检的后话,更是眼前发黑。
巡检两股颤颤:“他们,他们说完就自刎了......”
他的几个手下崩溃地捂头:“看着熟悉的友人在自己面前自刎,滚烫的鲜血就溅在我的脸上.......”
这些话无不叫人骇然,谢伯岐却渐渐眯起了眼。
与此同时,百姓惊惧到乱了分寸。
“不行,这里不能待下去了,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野鬼下山吃人......再不走就要被吃了!”
大家逃难似的回家收拾东西,县爷强打起精神安抚却起不到任何作用,独留下一些老妪、老翁蹒跚着步子,泪眼婆娑,像是回想起了往事:“他们有儿女的,还有地方投奔,我们无儿无女的,离了霄云镇,外面哪里还有我们的落脚地呐?”
帝王仁慈,重视战后抚恤,为安顿战死士兵家属修建了不少住所,而霄云镇就是其中之一。
同安郡的人还要翌日清晨才能到,他们枯等在此也无济于事,只得暂且作罢。
可庄秋桐哪里会睡得着,睁眼坐到天亮,而事实是郡守也没能找到头绪,全副武装的士兵进去最终也都折了,到头来郡守也畏惧了。
事发过去三日,事情仍旧毫无进展,庄秋桐再也坐不住了。
“你先别急,你自己进去只会送死的。”
谢伯岐拉住她,却被挥开。
“我能不急吗!倘若里面是你阿娘你能不急!”庄秋桐熬得满眼血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语。
她痛苦地闭了闭眼,这些日子泪水都流干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提及你的伤心事。”
谢伯岐并未有怪罪之意,而是掏出一支燃了半截的琥珀香蜡。
庄秋桐不明所以,抬头望他。
“这是她们婚房里发现的,香蜡里面有尸油。”
青莲一惊,不错眼地盯着,震愕道:“这,这是芸夫人买来送新人的礼!”
“你可知从何人手里买的?”
青莲拼命回忆:“说是一个路过的香膏商人,难道这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可是这香蜡引来了野鬼?”
“现在点燃能把野鬼引出来吗?”庄秋桐眼里闪动着微光:“里面数量众多不好对付,那就活捉一个细问。”
“这只是一种猜测。”谢伯岐收起香蜡:“世间不存在鬼神,我怀疑那大抵是药人,不是什么野猴成精。”
庄秋桐蛾眉轻蹙:“药人?”
“对,是服用了奇异草药的人。要么意识被操控,要么没了意志,亦或是成了孩童心智。”谢伯岐解释:“另外,药人会被热闹的气氛吸引。所以极有可能两者都兼具才能把他们引出来,就是不知道药人背后的操控者是在试验还是实践。”
庄秋桐看懂他眼神里的意思:““若是试验,那就是碰巧选中了我娘,可若是实践,那就是针对我的。”
青莲倒吸了一口凉气:“女君从未招惹过谁,何人歹毒至此竟用如此阴招......”
话未说完,青莲忽然反应过来,眼珠子滴溜转,捂住嘴:“沈二公子,莫不是沈二公子?”
屋内陷入凝重的静默,庄秋桐打破沉寂:“你是说重现那日的场景可引出药人?”
谢伯岐颔首:“只有这个法子了。”
“我来嫁。”
“女君不可!”青莲急切道:“此行凶险,还是让青莲来罢。”
“既有可能是针对我的,合该我出面。”庄秋桐语气坚定:“而且我相信师父定会在暗中护我,对否?”
谢伯岐笑得温柔,宛若云雾中的潺潺溪流:“有事喊师父,无事时,连个敬语都没有?”
“我,我也是情急。”庄秋桐有点难为情。
“我阁中有一件蛟丝羽衣,前些日子察觉到不对劲,于是命人拿了过来,到时你就把这身穿在里头,可抵御抓咬。”谢伯岐回屋,又折回来:“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些药人的唾液里具有毒素,所以那些捕快才会自杀。”
庄秋桐接过,敛下乌睫:“当年的恩情还没还,如今又欠上了。”
“芸芸众生中相逢又重逢,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烛火映过他的眉骨,薄唇扬起微微弧度:“既是师徒,就没必要计较这么多。”
庄秋桐望着他,只觉得如沐春风,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师父总能给她一种踏实的安定感。
*
这场婚事办得潦草又仓促,屋里屋外简单挂了红绸,庄秋桐穿着不合身的喜服,听着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沉默地拿起团扇。
烟柳弄晴,芳草如茵,青石街上皆是官府扮演的路人,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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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剩余的病孤残弱。他们别无他法,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庄秋桐身上,卖力笑着,敲击喧天锣鼓。
“官府的人都会在暗中保护女君,女君莫要怕,青莲也会一直守在女君身边。”青莲扶着庄秋桐的手,迈过门槛。
“师父呢?香蜡可点了?”庄秋桐举着团扇掩面。
“谢公子已经在那边等着了。”青莲深吸口气:“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女君别紧张。”
“我不紧张。”纤细的素指握住她的手,目光沉静如水:“倒是你,放宽心,一定会无恙的。”
青莲重重点头,扶着人上轿,余光瞥到马背上的新郎,愣了下,又迅速定睛看去,吃惊到捏起帕子。
她来不及告知轿子里的女君,仪仗吹响唢呐,轿夫起轿,跟着乐声有节奏地颠簸轿身,紧接着,那截白皙的手腕探出红帘,撒下铜钱、果仁,后头的人装模作样地上来哄抢,营造出喜庆的氛围。
可笑声里没有开怀,而是风雨俱来的压抑。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旧宅,仍是王大娘女儿的夫家,轿身落定,饶是有心理准备,庄秋桐掌心还是渗出了细汗。
帘子被掀开,宽大的手伸来,虽说是演戏,可毕竟对方是别人的丈夫,庄秋桐下意识略过,自己踩着脚踏下来,然而一个没踩稳,失了重心,眼见着就要跌倒,温暖的胸膛比想象中的疼痛先来临。
手里的团扇偏了位,朱唇隔着扇面边缘实实地压在对方的薄唇上,唇角相碰,鼻尖相抵,那缕熟悉的松木烟香钻入鼻腔,庄秋桐的心跳陡然大乱,双手撑在他的宽肩上,与其拉开距离,当那张深邃俊美的脸庞映入,瞳孔猛然晃了晃。
“沈骁安!”
对方似乎也怔住,他正期待着庄秋桐认出她,埋怨她的不辞而别,可香软封了他的唇,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喉结微滚,思绪如麻,她鬓间的金钗流苏迷了沈骁安的眼,在他的眼窝处细细描摹,像是某种似有若无的撩拨。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的嗓音清甜,唤回了沈骁安的神,伴随着礼词念起,他再次露出不羁的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礼请新妇入——华堂!”
“诶!”庄秋桐没听到回复,反被他一把抱住,抬眼与其对视,那厮正笑得恣意。
“自然是来迎娶你,庄家女娘。”
庄秋桐搂住他的脖颈,心口震颤。
跨过火盆,牵来绣球,沈骁安勾唇瞥向身侧人,阔步入堂。
天际轰鸣,紫色闪电撕开沉闷厚重的云层,刹那间,天地仿佛陷入昼夜交替,茂密的香樟被狂风卷得飒飒作响。
“一拜天地,敬苍天黄土,喜结连理!”
“二拜高堂,敬父母长辈,恩重如山!”
“夫妻对拜,愿促足相依偎,雪落静无痕。”
彼此对望,庄秋桐看着眼前的玉骨桃花面,耳垂竟有些泛红,不自在地躲闪视线。
分明只是一场假戏,可见着他眼神里的热忱与缱绻,庄秋桐不禁恍惚。
32. 第三十二章
“礼成!入洞房!”
霄云镇没有孩童簇拥新妇,只有清风和青莲跟在身后。
暴雨顺着油纸伞面滑落,连缀成幕,沈骁安横抱着怀中人,脚步沉稳,刚要踏过门槛,一支洞箫拦住去路。
谢伯岐冷不丁现身,视线扫过那搂着庄秋桐腰身的修长手指,目光不知因何变得微妙而锐利。
“屋内香蜡已点,沈将军还要去前院招待来客,还是莫要沾染了香气为好。”
“师父有理。”庄秋桐挣扎着下来。
那双桃花眼眯起:“师父?”
“此事说来话长。”庄秋桐手搭着门扉:“让青莲解释罢,你们快去前院,这里有师父就好。”
闻言,沈骁安的胸口发堵。
何为......有师父就好?
“公子。”清风适时开口:“暗处的兄弟们在等你指挥。”
清风隐晦提醒他。
尽管不爽谢伯岐看他的眼神,但沈骁安不得不承认,谢伯岐确有能力护住庄秋桐,而前院五十余条人命,皆系于他沈骁安一人身上。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不能乱了分寸。
思及此,沈骁安颔首:“我会尽力守住前院。”
“诶!”庄秋桐唤住他,顿了顿:“万事小心,切忌被抓咬,师父说他们唾液里可能有剧毒。”
“知道,这些都交代了。”
庄秋桐有些意外:“你究竟何时来的?”
雨雾蒙蒙,沈骁安回头看她:“有人故意引我来此,说你有危险。”
清秀的蛾眉蹙起,那双美目睁大:“这,这显然是计谋!你怎的还傻傻赶赴?沈骁安,你并不亏欠我什么......”
“我知你有危险岂能不顾?”他的嗓音晦暗:“倘若是因我牵连了你,该愧疚的,是我。”
说罢,他转身融入雨幕,合上门,隔绝了前院的热闹。
官府暗中将百姓集中在官署,派重兵看守,而留在院中吃酒划拳的,皆是乔装后的官役。
雨声削弱了周遭的动静,似乎也影响到了药人的嗅觉。上次那群药人刚开席便拥了过来,可这次大伙儿吃到牙酸,坐到腿麻,外面毫无异动。
就在大伙儿担忧药人不会来时,四面八方传来兽物爬行淌水的声音,表面的那点喜庆荡然无存,众人缓缓摸到桌下,拔出固定在桌底的剑。
只听院门被无数力道抓挠撞击,厅中数剑齐齐泛着银光,而当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在院门口时,头顶瓦片被轻踩的细响藏在雨声中,尽数钻入沈骁安的耳中。
他的眼皮下压,猛地抬头,天井果然趴了几个药人,溃烂皱巴的皮肉上套着破旧衣裳,头顶的银发掺着灰,犹如生长在贫瘠土地的枯草,他们呆滞地歪头,随即开裂的嘴角咧到后槽牙。
看出蓄力动作,沈骁安厉声大喊:“小心头顶!”
刹那间,院门被冲撞开,无数的药人涌入,而天井上的药人纵身跳下,抬手拍向执剑的官役,力度大到堪比熊掌,那杂役后背猛地撞向柱子,当即血溅满地。
“不好!他们会爬墙!”清风担心地看向后院方向,侧身对沈骁安说道。
沈骁安旋身劈斩药人,满眼寒光,直穿对方的咽喉,几个箭步扫开周身的药人。
“公子!后院只有谢伯岐和几个侍卫!”清风打了个剑花,迅疾地砍去:“这些药人全都在后院赶!果然是香蜡有问题!”
“我们的人呢!”沈骁安眉宇间含着凌厉的杀气,剑势狠辣而迅速,可药人的数量远超当初的预期:“怎么还不现身支援!”
“属下已经吹哨了!”清风咬牙挡开药人的进攻,忽而不安:“闻寂......闻寂为何没有回应我的哨声?莫非外面也布满了药人???!!!”
“啊啊啊啊——!!!”
前厅顿时陷入惨烈的战况,官役被抓挠啃咬,这些药人卯足了劲要冲破这道阻碍,死灰的眼球转动着,直勾勾盯着后院。
“不好!”
隔绝前后院的大红漆门被撞得轰然倒塌,沈骁安惊愕地看去,无形的恐惧在空气中凝结成密集网,紧紧笼罩着他。
他从未像如今这般无力过,眼睁睁看着药人突破防御,可他仍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如何挣扎也冲破不了束缚。
打了这么多场胜战,唯一一次败落,身后要守的不是子民,而是心尖的人。
强烈的恐惧让他浑身都有些发颤,向来游刃有余的人,眼下周身都散发着暴戾冲动,失了分寸,疯了般砍杀挡路的药人。
后院的屋瓦被药人掀翻,他们僵硬地扭着头往里探,朝着那抹红色身上跳。
谢伯岐护在庄秋桐身前,提剑扫过,滚烫的血液飞溅,染红了月白衣袍。
“再这样下去你会筋疲力尽的!”庄秋桐抓着他的衣袖:“他们全都是冲我来的,你现在还能脱身!不要管我了!”
谢伯岐面色严峻地瞥她,语气却是淡然:“我怎可能弃你于不顾?”
黑压压的药人机械地涌入,当注意到庄秋桐,他们死灰的眼球顿时猩红,狂躁地扑过来,谢伯岐长指微蜷,随即一个旋身,冷泽银针刺穿了前围药人的喉咙。
“退后,我带你出去。”
庄秋桐依言,却见他丢掉了手里的剑,不禁一怔。
长剑‘哐当’落地,谢伯岐拔出腰间的短匕,利落地在掌心开了个口子,须臾间,鲜血溢出,他用力去掐伤口,逼得血液汩汩涌出,随即洒向四周,最后抹在庄秋桐的脸上。
“这是何意?”庄秋桐心疼地看着他淌血的掌心。
“当年为了取得我叔父信任,替他试过很多药,甚至进过毒虫谷,没曾想因祸得福,非但没死,反倒百毒不侵。”谢伯岐冷眼扫去,只见这些药人突然全都闭了眼,宛若沉睡:“我血液里的香气同样具有奇效。”
他拉过庄秋桐的手:“那些没沾到血的药人也没动静了,我猜的没错,他们受香控制,背后控制他们的人定也是用的某种香。”
“沈骁安!沈骁安他们还在前院!”庄秋桐焦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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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香估计只能短暂控制这边的药人。”谢伯岐安抚她:“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庄秋桐默了会儿,点头,她帮不上忙,如何也不能拖后腿。
可就在她正要随谢伯岐翻窗时,余光撇到醒目的橙色,她有所感应地定睛看去,疑似她给阿娘绣的如意鞋!
“是我阿娘......”清泪冷不丁滑落,庄秋桐忽而生出了强烈的不安,她推搡开药人,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谢伯岐翻个身的功夫,一回头,庄秋桐居然钻进了那群药人里面!
“小桐!”
当庄秋桐穿鞋的药人后,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不是阿娘,估计是上次被药人穿走了。
她忙拨开药人要过去,与此同时,山上传来一连串刺耳诡异的铃铛声,而原本安静的药人猛地睁开了眼!
谢伯岐的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孔状,那高抬起来的手被淹没,他抬腿蹬在窗台上,剑招凌厉生猛,奋力跃起,可奈何对方实在太多,那些药人自觉让开道,护着扛住庄秋桐的药人后撤。
沈骁安浑身是血地杀了出来,却不想看到的是这一幕,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嘶吼失声:“庄秋桐——!”
*
崂山。
庄秋桐被困在了漆黑的地牢,一连五日,只接触得到送饭的看守。
“每日就送些饭菜,就不能添点枣糕什么的?”
看守转身正要走,听她回回说这话,终于不耐烦:“阶下囚还提上要求了。”
说着他,猛踹了下牢门:“老实待着,若不是有人保你,你以为领头会留你性命?”
腰间的铃铛随着他的倒地发出诡异沉钝的细响,庄秋桐的手控制不住发颤,盯着刺穿他头颅的金簪,浓稠的鲜血溢出,她浑身发虚地倒地。
她杀人了......用谢伯岐所授。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对方松懈,庄秋桐连滚带爬到牢门前,抖着手解下看守腰间的钥匙环以及那枚黑色铃铛。
“对不起......”庄秋桐把人拖进,盖上被褥:“是你们先算计我的。”
地牢的台阶斑驳老旧,上面的痕迹像是血液积年累月凝固发黑而形成。
庄秋桐闭眼长吸了口气,逼自己冷静。
方才那看守的说腔很明显是京城口音,又有人刻意把沈骁安引过来,如何都像是东宫的那位所为,可这里的建筑少说有七八年光景,难不成是那位碰巧发现了此处?
只怕是蓄谋已久的营地。
大牢门口传来粗旷的说笑声,庄秋桐借着墙体的遮掩,发现三个看守都围在门口斗蛐蛐。
她只庆幸这个铃铛用力摇才会发声,否则这几步路就该暴露了。
素指捏着帕子擦去簪子上的血迹,随即拢紧,朝着窗外的马使力扔去!
马儿的后腿被刺穿,吃痛地啼叫疾走。
“怎么回事!”他们立即过去察看,趁着这个空档,庄秋桐快步冲了出去,不料下一瞬被人抓住手腕。
33. 第三十三章
“好啊,得亏我留了个心眼子。”八字胡男子躲在大门外侧,得意地发笑,话音刚落地,便被灰尘迷了眼。
是的,他留了心眼,庄秋桐亦有所筹备,在地牢下装了半袋积灰。
她趁机猛蹬对方要害,迅捷抽手而去。
“快追!庄家女越狱了!”
心跳快到跳至嗓子眼,周围都是树林,庄秋桐只能凭感觉往前方跑。
身后响起一连串具有节奏感的铃铛声,刹那间,原本安静的草丛突然开始动,所有沉睡的药人全被唤醒了!
“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回头看那个险些被自己踩中的药人,待看清他身上的官役衣着,心都跟着凉着半截。
这,这是霄云镇的捕快!
指尖陷入树皮,庄秋桐快速环顾四周,最后在那喜服女子身上顿住。
精致的妆容像是被雨水冲淋过,她的瞳孔翻白,一身喜服被撕得破碎,稀稀拉拉地挂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皆是不堪痕迹,斜着肩膀,呆滞麻木地看向摇铃人。
泪水模糊了视线,庄秋桐捂着脸,步步后退,低声凝噎:“......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给我追!”八字胡男子眉头拧着,直指庄秋桐:“把人给我抓回来!”
“不能伤了她。”另外一个男子咬牙切齿。
庄秋桐的脸色唰得苍白发透,她紧张地攥着手里的铃铛,拼了命地摇响:“不准过来,都给我后退!”
然而这些药人仍旧前行,从最开始的踉跄走,变成疯跑,东倒西歪地冲过来。
寒意顺着脊背蔓延全身,庄秋桐害怕到忘了动作:“为什么......为什么我摇铃没有用?难道靠的不是铃铛......”
没有时间留给她多想,她必须逃!
她顺着坡地就往下滚,好在这片谷底有很多洞穴,可以躲藏,否则以她的体力定跑不过这些药人。
“啊——!”庄秋桐闪身躲开扑过来的药人,慌乱中躲进洞穴,可附近没有堵洞口的东西,当她意识到跑进去才是死路时,已经来不及了。
瞳孔内倒映的药人逐渐逼近,就在她认命闭眼时,手腕被人一拽,身体陷入漆黑。
“嘘。”
熟悉的松木烟香萦绕鼻腔,她的眸色亮起,视线撞入那高鼻梁深眼窝,不禁热泪盈眶,哭着抱住他,浑身止不住颤抖。
“人呢!怎么可能跟丢!”八字胡看守在外面暴躁地嚷嚷。
“去那边看看。”
外面逐渐没了动静,庄秋桐听到了一道温润的声音:“没事了。”
庄秋桐这才睁开眼,惊讶道:“师父!你们怎么在这?”
“自然是来救你,这些山洞里面有不少被溶蚀空了,我们把这处凿开,再封口,加之藤蔓掩护,暂且还能藏身。”谢伯岐拉过她的手:“吓坏了罢。”
“我还好,我......在药人群里看到了王大娘的女儿,还有那些捕快。”
见她沮丧,谢伯岐垂下眼帘:“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如今的局面不是你造成的。”
“我没有看见我娘......可......”
“没有可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沈骁安抱手,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他们相握的手:“这些药人为人所控,集中在这一片,我们已经全都细看了,没有你娘,说明你娘还活着。”
“现在该怎么办?”
谢伯岐安抚她:“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我们发现这些药人一到晚上就不活动了,我们可以趁着夜色回去。”
“对了,药人似乎不受铃铛所控。”庄秋桐把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
“你和他交手的时候有没有闻到香味?”谢伯岐看着她。
“香味?”庄秋桐回忆道:“好像是有点,当时太紧张了......”
“正如我最开始所猜,控制药人的不是铃铛,而是气味。”谢伯岐解释:“这种气味可能对你来说很弱,但对于药人来说特别浓烈。”
“你是说,这些看守身上都有香囊?”
谢伯岐颔首:“之所以铃铛会唤醒药人,是长期的训练引起的惯性。”
庄秋桐恍然大悟,目光落在谢伯岐缠着绷带的手掌上:“师父,你手可好些了?”
谢伯岐笑意温和:“嗯。”
话音刚一落地,就见那人高马大的沈骁安捂着大腿坐在地上,发出隐忍的低嘶。
“你怎么了?”
沈骁安煞有介事地撩起裤腿,小腿处被划出了道口子。
至此,谢伯岐嘴角回落,略带鄙夷地冷冷扫他。
“莫不是被药人抓挠了!”庄秋桐眼里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了:“你快说啊!”
“那倒没有,我来找你来得急,不小心被树杈划伤了。”沈骁安话音又转:“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雾有毒,生长在这里的树也被污染,伤口也不深,但总觉得腿痛。”
庄秋桐慌了神,撕下裙摆一圈,给他包扎:“等出去了先叫大夫给你瞧瞧!”
沈骁安强压着上扬的嘴角,扶额:“有点头晕......我躺会儿。”
“靠我身上罢。”
“这多难为情......”沈骁安嘴上说着,脑袋倒是诚实地往她膝盖贴,不过想象的柔软没有触及,被强硬的力度推开,抬头对上谢伯岐的冷眼。
“我身子硬朗,枕我腿上罢。”
沈骁安立即闪开,却被对方用力摁住后脑勺。
“沈将军不必客气。”谢伯岐拖长尾音,笑里藏刀。
沈骁安骑虎难下,几近咬牙切齿:“那可真是多谢谢公子了。”
*
入夜的崂山起了大雾,诡异走向的藤枝半挂在树桠上,宛若幽幽鬼影。
沈骁安俯低身走过草丛,招呼树后的二人。
“小桐。”谢伯岐朝她伸手。
“小桐?你是以何身份叫得如此亲密?”沈骁安咂嘴。
“行了。”庄秋桐累得叉腰,从前倒没发现沈骁安如此贫嘴,这一路没少挑刺:“你们二人倒是投缘。”
“谁和他投缘?”沈骁安不由得蹙眉。
谢伯岐懒得理会他,低头拨开树底的草丛,里面埋了颗枣核:“此处地势复杂,我们一路上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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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标识,翻过这个山头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庄秋桐这些时日戒备警惕,精神敏感,确实没怎么进食,逃跑那段路已经耗光了气力,如今全靠强撑着。
“好。”
她抬脚正准备跟上,沈骁安突然按住了她的头。
庄秋桐不耐地拍他:“你干......”
“有声音。”
谢伯岐亦察觉地蹲下,借着树干遮掩,瞥见逐渐靠近的光亮。
“趴下!”
三人不约而同藏进草丛里。
“他们肯定就在附近,给我搜,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声音......是闻寂!
庄秋桐瞪圆眼,刚要告诉沈骁安,扭头却被对方捂住了嘴。
他的神情凝重严肃,刹那间,庄秋桐意识到了什么。
裤腿传来蠕动感,庄秋桐顿时脊背发凉,借着幽幽的月光,她清楚地看见两指大的蜈蚣在小腿爬。
她死死咬住唇,反抓沈骁安的手腕,眼里盈着泪光。
沈骁安领会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怔,不等动作,谢伯岐已利落地挥萧,将蜈蚣弹了出去。
庄秋桐刚松了口气,抬头却见一行人牵着猎犬而来。
那猎犬闻了衣物,居然敏锐地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吠叫着冲来。
“快跑!”
闻寂的双眸漆黑,提剑直指他们,语气冰冷:“追!斩杀沈骁安。”
骨哨响起,原本四散搜捕的暗卫尽数涌来,黑压压的一片。
“怎么回事?!闻寂不是你的人吗!”庄秋桐心跳如鼓。
沈骁安拉着庄秋桐往前跑:“上次南罗山密信泄露,我就察觉蹊跷,排查了手底下所有人,如何也没料到会是闻寂,他蛰伏至此,盼的估计就是这一天了。”
“......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沈骁安的眼神深深地看着她。
“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啊啊啊——!”庄秋桐脚下踩空,整个人失重下坠。
“庄秋桐!”
“小桐!”
二人随之扑了过去。
地面剧烈颠簸,震得周遭的人歪七扭八,就在所有人面面相觑时,只见那裂开的口子又猛地合上,发出巨大的石板碰撞声。
待声响平复后,闻寂领人走近,只见塌陷后的土地露出里面的石墙机关,呈八卦阵形。
“大人,可要派人下去?”
闻寂唇线抿平,扬手:“不必了,全都原地待命,下面自有东西对付他们。”
*
失重的恐惧被紧紧拥她入怀的胸膛冲散,沈骁安目光一凌,将长剑刺入壁面,强大的冲击引起“滋啦”火光,最终成功插入砖体缝隙。
两个人摇摇欲坠地半吊着,所有的重量全靠沈骁安那只攥紧剑柄的手。
乌睫扑簌簌地睁开,密集的心跳即将破顶之际,庄秋桐抬头看着沈骁安,见他下颌绷紧,咬牙坚持着,手臂被掉落的碎石划伤多处,心口不禁一震。
渗出的血珠子滴在她下巴尖,庄秋桐连忙环顾四周,发现墙体有很多按顺序错开的凹口。
34. 第三十四章
“别乱动!可能是陷阱!”
“这样你会撑不住的!”
见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虬结,庄秋桐毅然踩中凹口。
没有触发什么,二人都长松了口气。
“可能是劳工方便修建特意留的。”庄秋桐紧抓凹口,与此同时,粗绳抛了上来。
沈骁安眼疾手快接过,低头发现是谢伯岐。
琉璃壁灯的光亮将他的脸照得明暗分明,谢伯岐手里还握着燃起的火折子:“这里很不对劲,尽量不要碰凹槽,顺着绳子下来罢。”
“你先下去。”沈骁安把绳子递给她。
二人顺利下了地,借着幽光,看清了宏伟壮阔的地宫,柱壁雕龙刻凤,两尊青铜石兽仪态诡谲而凶悍。
谢伯岐已经摸索到暗处机关,打开了地下主殿的石门,满目的刀枪剑戟极具震慑力,炮盾弩车,摆列成排的银枪泛着寒芒,重甲黑沉而森冷。
“这里......竟是一个兵器库。”庄秋桐隐忧地看向沈骁安:“看数量,太子怕是早有预谋。”
谢伯岐侧目:“太子?”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去隐瞒的,沈骁安坦然告知谢伯岐。
谢伯岐的眸底顷刻变色,单手攥过他的衣领:“当真是你给她惹来的麻烦?!”
“不全然。”庄秋桐拉住谢伯岐的手:“看守说上面的人保我的命,我与太子并无交集,倘若只是太子的计谋,他无须叮嘱这句。”
谢伯岐思索片刻,狐疑:“沈靖安?”
庄秋桐颔首:“大抵是了。”
“他不是你贤弟?如何与太子一道至你于死地?”谢伯岐意图调侃,忽而想起什么,上扬的嘴角冷不丁回落。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找出口罢。”
许是因闻寂的叛变而情绪低落,沈骁安看起来心不在焉。庄秋桐看着他,环顾四周,抬手替他拍去衣袍上的灰尘,有点局促又蹩脚地安慰:“沾了好多灰。”
“无妨。”沈骁安说完愣住。
“怎么了?”
而谢伯岐顺着他的视线下移,也注意到了她鞋尖的土褐色。
“把你的右脚抬起来。”说着,沈骁安已俯下身。
庄秋桐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照做,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保持平衡。
谁知沈骁安竟脱下她的绣鞋去嗅,白皙的面颊顿时染了红晕,难为情道:“你这是......”
她后知后觉什么,须臾间,强烈的嗡嗡声逐渐逼近,仿佛巨大的蜂群即将来袭。
“不好!快跑!”
沈骁安拉着她往主殿外跑,顷刻间,原本双开的石门不动,顶上暗藏的金枪栅栏“砰”得下滑,封住了出口。
庄秋桐的脸色顿时吓得惨白,愣怔着回不过神。
“声音是从这个通道过来的。”谢伯岐指向西侧。
主殿东西通廊,正南则是深不见底的水渠。
他们彼此对视,默契地跑向正东通廊。
圆弧状的通廊直径约摸六尺,上面密布着漆黑洞口,一股阴湿古怪的气息越往里越浓重,沈骁安护着庄秋桐走在前面,谢伯岐紧随其后。
庄秋桐跑得气喘吁吁,大概两里路的距离,突然出现了单侧岔道,她和沈骁安刚踩上岔道口,身后响起密密麻麻的毒蛇吐舌的嘶溜声,她惶恐回头,只见那些洞口里探出了蛇身,兽瞳竖起,直击谢伯岐。
“师父!”
庄秋桐惊惧大喊,无独有偶,看似完整的墙体突然凸出,猝不及防地猛撞过来,将二人推入深渠。
“呃——!”
湍急的水流冲刷而来,庄秋桐在水中无力挣扎着,比之浮木还要绝望,逼仄漆黑的暗渠加剧内心的恐惧,手脚在扑腾时碰到粗糙石壁,痛得她双目瞪大。
随着一个激浪,她感受到沈骁安将她团团抱紧,□□重重磕到石壁的声音清晰入耳,庄秋桐模糊听见他的闷哼,心口泛酸。
渠水灌入鼻腔,庄秋桐痛苦呜咽,意识开始渐渐离体。
*
“庄秋桐!”
水滴落在眼皮上,庄秋桐的乌睫轻颤了颤,猛烈咳嗽。
“还好吗?”沈骁安扶起她,拍她的后背。
清丽的双目蒙上了淡淡的水雾,洞穴内潮湿幽暗,庄秋桐的瞳孔慢慢聚焦在水流上,湿漉漉的衣物沾在身上,刺骨寒凉。
“我们这是到哪了?”庄秋桐拍掉硌手的细沙,脑海闪过惊悚画面,抓过沈骁安的手:“我师父呢!”
沈骁安摇头,薄唇微微抿成线,沉默半晌后,正视她:“上面的路已经封死了,否则那些蛇定会顺着水下来。”
庄秋桐咬唇,强烈的自责感将她侵吞:“我......我师父怎么办?我应该听你的话不乱踩的......都怪我,才会引来这些怪物。”
“你当时也是情急,不许这样说自己。至于你师父,百毒不侵又阴险狡诈的沧浪阁阁主,你有闲情担心他,倒不如想想如何破解自己的处境。”
“可万一这次碰上的毒他恰巧解不了呢?”
“你咳!”沈骁安涨红了脸。
庄秋桐想替他拍拍后背,无意摸到了大片濡湿。
“你受伤了。”她绕至沈骁安的后背,只见衣物被划得稀烂,里面一片血肉模糊,着实触目惊心。
“沈骁安你伤成这样居然还一声不......”
手腕被攥住,俊美的五官轮廓逼近而来,似是伤重,他的嘴唇隐隐苍白,透着凌虐的凄美感。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么多了。”沈骁安支撑不住地单膝跪着,指向身后的那艘船:“只能顺着水流试试了。”
佩剑深深扎入沙石里,拴绳绑在上面,固定住了船只。
呼吸喷洒在她的面额,泛起酥麻的痒意,庄秋桐回过神来,搀扶着他,跌跌撞撞跨进了船只。
洞穴内的光线昏暗,庄秋桐划动船桨,水滴从头顶掉落,坠入漆黑如墨的水中,唯有粼粼暗波晃过。
“水里藏了很多沉睡的药人,你的桨尽量别碰到他们。”
庄秋桐惊住,下一瞬,就见沉在水底的药人浮出水面,抢先漂在船只前面。
“这......”
沈骁安神情微变,搭在船沿的手一紧。
“他们是在引路吗?”
沈骁安对上她认真的模样,不禁发出蛊惑人心的沉笑:“外面的药人会给你引路吗?”
庄秋桐哑然,感觉自己问了个很呆的问题,窘迫地捏了下鼻子,继续划。
沈骁安看在眼里,濒临死亡的惘然与恐惧仿佛都被眼前人冲淡了点,唯有庆幸与不舍。
庆幸黑暗的环境以及这身红衣遮住了满身的伤痕。
不舍......眼前人。
洞穴内光线受限,他们对时间的感知都变得迟钝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前路再次出现岔道,庄秋桐不由得谨慎起来。
那些药人诡异地往右侧浮去,她立即用船桨抵住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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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岩石,求助地看向沈骁安。
“左边。”
沈骁安的话不带一丝犹豫,强压着疼痛。
庄秋桐虽不知沈骁安依据什么做出的判断,但她信任沈骁安。
进入岔道后,洞穴内的可见度随着不远处的光亮变高了,庄秋桐一喜:“走对了!”
水流撞击岩石发出沉闷响声,庄秋桐转身看他之际,对方不知何时靠近,抓住了她的手。
“随我跳下去。”
蓦地,庄秋桐被他紧抱“扑通”入水,不等反应,对方拉着她卯足了劲往前游。
水中充斥着被晕染开的浓重血腥味,庄秋桐下意识去捕捉水中沈骁安的踪影,刹那间,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震裂了洞顶嶙峋的钟乳石。
大片的碎石砸落,飞扬的尘土迷了眼,庄秋桐疯狂往岸上爬。
“小心!”
庄秋桐瞳孔一晃,被强大的力度猛地推开。
“咳——!”
鼻腔被水呛得辛辣难受,混乱间,她摸索着上岸,当看清被巨石压住腿的沈骁安时,庄秋桐失声大喊他的名字。
沈骁安大半个身子都被泡在水里,水面晃荡,时而浸过他的鼻梁。
“我没事。”他的双手在水下强撑着,面上仍旧维持着笑:“你先走,我自己能脱身。”
“我拉你出来。”鲜血几乎洇红了他所在的那处,庄秋桐执意过去。
“别过来!你留下来只会拖我的后腿,你先走。”沈骁安咬紧牙。
庄秋桐的头发湿成簇,红着眼眶站在原地:“你,你骗我......”
沈骁安怔住,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浑身的伤口隐隐作痛。
“要走一起走,要死我也陪你一起死。”
“庄秋桐!”沈骁安喝住她,眼神藏不住的凌厉:“不准过来。”
庄秋桐盯着他,脚步不停。
“滚。”沈骁安唇齿间溢出痛楚,面额沁出冷汗:“滚!我要你滚没听见吗!”
“你要我滚我也不滚!”庄秋桐被水冲得趔趄走来,跪在他身边,徒手就要去搬石头。
“快住手!我已经活不成了!”他的薄唇失血成青白色,鬓发凌乱地垂落着:“在你醒来之前,我走了另外一条道,楚明旭在水里埋了混江龙,船只碰到索引,就会引起爆炸,而水底沉睡的药人此时也会苏醒。我那时被炸伤了,血腥味把附近的药人吸引了过去......这里的药人杀不尽的,如今爆炸声再起,附近的药人定是在往这边赶。你快走!不要靠近我!”
看到了他手背深浅不一的抓痕,庄秋桐僵住,不可置信地嚅嗫着唇:“骁安......”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紧张的气氛,那双桃花眼涟漪着泪光,他突然托住庄秋桐的后脑勺,狠狠吻上去,肌肉脉络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交互的呼吸滚烫炙热,亦如藏在皮肉下疯狂跳动的心脏。
舌根被吻得发麻,咸涩的泪水沿着嘴角滑入,庄秋桐闭眼哭得肩膀微颤,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悠悠箫声。
谢伯岐还活着。
沈骁安松开她,眼里噙泪笑着,缱绻不舍,做着最后的告别:“可惜没喝合卺酒.....”
“不,我带你出去,我叫师父过来.......”庄秋桐头摇成拨浪鼓,对面却耗尽全力将她推开,随着大浪掀来,她被淹没在水里,画面定格在无数药人翻过堆积残石涌向沈骁安,庄秋桐哭得声嘶力竭,却无力阻挡浪潮,硬生生被冲出洞穴。
35. 第三十五章
温府后院的绣球花开满枝头,白夫人坐在亭中,银针穿过绣棚,春风吹抚鬓发,她的眉目温良而和善。
“夫人歇歇罢。”婢女端来果盘。
“骁儿说要离京一月,如今差不多也快回来了。”素指摸过精致的绣花纹路,她的嘴角弯起:“他那个香囊瞧着破旧,想着给他重新绣个。”
婢女欲言又止:“夫人,公子之所以一直戴着那个香囊,有没有可能因为那是桐娘子所送?”
白夫人神色顿了顿,轻叹:“没曾想这等事会发生在骁儿身上,虽是借着救命之恩的幌子,可我是他亲娘,岂会不知他的性子......罢了,桐娘子若是愿意,骁儿迎她入府我也没意见。”
“公子若知夫人如此偏袒他,定会欢喜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偏袒他还能偏袒谁?”白夫人光顾着说,针尖刺破指腹,痛感传来才后知后觉收手。
“诶夫人!”婢女慌忙抽出帕子。
血珠子渗出,白芷庆幸反应及时,否则定要染红绣棚上的锦缎了。
“无妨。”她话音刚落,院外传来嘈杂声响。
“怎么回事?”
院门被“砰”得砸开,带着杀意的冷风卷着翠叶灌入,铁甲相撞的沉钝声压抑而凝重,黑压压的金吾卫列成排,中郎将双眼下压,官靴碾过石砖,严肃而倨傲地看向白芷,利索挥手:“拿下。”
“放肆!”白芷站直身,下一瞬却被强行押住。
“哼,都要做阶下囚了,还敢豪横。”中郎将勾唇:“传太子手谕,天策上将沈骁安私造军火意图谋反,已伏诛于崂山,现将温府上下一并收押入地牢。”
一时间,恐慌的气氛渲染整座宅邸,白芷的眼白顷刻拉满了血丝,嘴唇哆嗦:“什......什么?我儿怎可能谋逆!他在哪?我的骁儿在哪!定是有人刻意陷害!为何是太子?陛下呢?陛下还没发话你们怎可!”
不等她说完,中郎将猛踹了过来。
这一脚带着疾风般狠戾,白芷痛到失声,倒在地上,吐出了口鲜血。
“废话真多,带下去。”
“骁儿......”白芷被拖拽起来,擦肩而过之际,她无力地扯中郎将衣角,喉咙涌上腥甜:“我儿呢?我儿怎么了?”
对方笑得残忍,俯身,笑得得逞:“死了。”
她的瞳孔猛的收缩成针孔状,耳边的喧嚣仿佛被抽尽:“不,不可能!”
中郎将扶着剑柄,任由白芷哭喊嘶叫,沉声高扬:“带走。”
*
朱红色宫墙绵延,肃穆而庄重。
日光照过厚重的殿门,炉香袅袅,骨节修长的玉指捏着黑棋落下,楚明旭意味深长地看向眼前人:“沈卿,你输了。”
那双丹凤眼微掀,嘴角勾起,双手拱起:“殿下棋艺精湛,靖安甘拜下风。”
“你要的人,本太子已派人护送回你府上了。”楚明旭起身,拨了拨玉扳指,细长的眉眼瞥向沈靖安,轻嗤:“没想到沈卿还是个痴情种。”
长睫遮掩下的眸色沉静如深潭,一副胸有成竹的淡然,沈靖安随之起身,感激行礼:“多谢殿下。”
“不必言谢,相比你献来的计策,这不过是一桩小事。”楚明旭话锋一转:“不过那庄家女是如何与沧浪阁阁主扯上关系的?居然甘愿涉险搭救,若不是本太子派去重兵把守崂山,最后指不定还真叫谢伯岐把你娘子掳了去。”
“患难见真情呐,啧啧,伤重至此,还一心护着庄家女出来。”楚明旭抿了口茶,语气慵懒又饱含调侃:“看样子,二人关系匪浅呢。”
沈靖安勉强笑着,他岂会不知这些,只不过不方便让太子知晓他也安插了耳目罢了。
“不论他们是何交情,庄秋桐,只能是微臣的家妇。”
楚明旭拍手叫好:“就是要这种势在必得的自信,方能赢。”
沈靖安附和着,笑意不达眼底,他明白,太子高兴无非是觉得他存有软肋,好掌控罢了。
他并不打算过多停留,正准备离开,只见陛下怒容满面而来。
“陛下。”
楚明旭悠哉逗着鹦鹉,应着劲敌倒台,就连呼吸都带上了轻快的曲调,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喜上眉梢,拨开帘子相迎,却被帝王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
空气顿时像被凝了寒霜,在场除了帝王与太子,无不跪地叩首。
“人呢!我问你人呢!”承业帝胸腔剧烈起伏,揪住楚明旭的衣领:“他怎可能谋逆?!!”
楚明旭直直望入他眼底的怒火,酝酿许久的狡辩说辞在这一刻变得苍白无力。
他的父亲,从未真正信任过他,第一个怀疑的,永远是他。
“是他沈骁安自己存有异心,儿臣不过是......”
“啪”得一声脆响,楚明旭再次被扇偏了头。
“别以为孤不知你的心思!你早已知晓沈骁安是孤的儿子,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付他!”
楚明旭冷笑,敛下失落的神色:“看来父皇已经查到了什么。”
“楚明旭!”承业帝的面庞冷峻,眼神犹如锋利刀刃,死死盯着眼前人:“纵使没有沈骁安,孤也不会把皇位传给你这种心狠手辣之人,若你称帝,不出五年,天宁必亡。”
闻言,楚明旭的瞳孔晃了晃,随后浮夸地大笑起来,宽肩笑到发颤,眼底含泪:“果然,父皇心里没有儿臣半分,你给我太子之位不过是一个幌子!让儿臣替沈骁安挡住宫中的尔虞我诈,挡住朝中险诈,在父皇心中,儿臣只是为沈骁安登位的工具!”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眼眶猩红,情绪几近癫狂:“你用一个又一个的立功机会让百官信服沈骁安,让百姓爱戴沈骁安,那儿臣呢!那些费力又不讨好的活计全都丢给儿臣!您待沈骁安何其用心呐。”
“那是你自己不中用。”剑眉压下,阳光下的金色光晕顺着锦袍上的纹路流过:“沈骁安能升至一品,他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而你呢?没有容人的气度,办的桩桩件件亦不见对民生疾苦的半分恻隐。孤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阴暗狠戾的儿子!”
楚明旭愣了愣,被气笑:“父皇不爱儿臣,儿臣无论做什么,自然也得不到父皇的认可。”
他强压恼意:“沈骁安在哪?”
“死了。”楚明旭无所谓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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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抬手示意侍卫把东西抬上来。
红木箱敞开,里面是被咬得稀烂的残肢破布,斑驳红衣上的紫桐花纹隐约可辨,染了血污的香囊已经丢了吊坠,熟悉他的人,岂会看不出这是沈骁安最常佩戴的饰物。
沈靖安的视线落在那绣于胸口的紫桐花纹,只觉得格外扎眼。
承业帝陡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伸手,颤巍巍地指向楚明旭:“你噗——!”
气火攻心,他瞬间支撑不住地跌跪在地,待察觉到不对劲时,为时已晚。
“陛下!太子你竟敢......”公公忙去扶,余光扫到冷冽寒芒,不由得惊恐地抬头,发现金吾卫皆朝楚明旭下跪,为首是瞻。
公公瞬间没了气焰:“大,大将军......”
“父皇。”楚明旭俯下身,笑得轻蔑:“该变天了。”
而原本硬朗的承业帝忽然瘫软在地,四肢僵直地蜷着,浑身不受控地抽搐,喉腔发出“嗬嗬”怪响,方才还炯炯有神的眼睛,转眼间变得浑浊发黄,费力试图聚焦在太子身上,却将嘴角扯得歪扭。
楚明旭挥袖,淡然扫他:“父皇杀了儿臣生母,儿臣杀了父皇的心头肉,如今也算扯平了。”
此话一出,莫说皇帝跟前的公公眼珠子滴溜乱转,就连楚明旭的诸亲信也有点意外。
“赵皇后不是旁人,正是儿臣的生母。”楚明旭看着无法言语的承业帝,道出宫中秘事:“真正的楚明旭出生时,他的亲母丽嫔血崩死了,而我额娘是皇后,遗子自然归她宫中,额娘自知算计了那个女人,担心父皇查出后会对赵氏下手,她索性借机对外说儿臣才是丽嫔的孩子,没曾想还真就保住了儿臣。”
楚明旭眼眶闪烁着泪花,一把揪住承业帝的衣襟:“那个女人是你最爱的女人,可我娘也是儿臣唯一的娘啊!赵氏一族被你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殆尽,你说儿臣暴戾,可你做事岂不残忍!”
“儿臣恨你,自儿臣记事起,儿臣就开始筹划复仇!”他的话音沉钝发哑:“可父皇......偏偏又没杀那个假的楚明旭,只是把他送给了镇守边关的萧王。”
站在格扇窗旁的沈靖安冷冷地睨了眼楚明旭,也难怪前世会被此人暗算,当真心思深重,不显山不露水。
“所以儿臣又动摇了,无数次想逼自己放下仇恨,毕竟这世上......儿臣就剩父皇这么一个亲人了......”楚明旭情绪激动到气息不稳,身体止不住发颤:“可父皇呢?父皇眼里只有那个女人生的儿子!儿臣努力了这么多年,您却一直吝啬于夸奖,后来儿臣也想明白了,父皇根本就没有把儿臣放在眼里。”
“而你在意的沈骁安呢?恃宠而骄,仗着多年积攒的声望意图谋逆。”楚明旭背手抹去眼角的泪,神色寒凉:“他给你的玉佩内含毒,佩戴不出一个月,便会中风瘫痪。”
倒在地上的承业帝更用力地抽搐了下,双目空洞地抖动。
手底下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敛下心思。
“你这一生也是够可悲的,连真心待你的人都分不清。”楚明旭阴测测地抚过承业帝的脸,笑得疯魔:“接下来的路,便由儿臣替你走。”
36. 第三十六章
春雨惊雷,沈靖安挥开何生打的伞,官靴踩过青石砖上的水渍,快步穿过回廊。
“诶公子!”
夜雨淅淅沥沥,着急的身影在壁灯前一晃而过,何生看向步履加快的沈靖安,连忙跟了过去。
“公子。”
沈靖安径直略过院中的婢子,到了锦窗棂格门扉,他没有立即进去,而是拍了拍官袍,轻咳了声,佯装平静地推门。
蓦地,一道冷硬的银光闪过,沈靖安瞳孔缩紧。
“公子小心!”何生徒手接下飞来的银簪,目光锐利地扫向那黄花梨木罗汉榻上的女子。
饶是沈靖安有心理准备,此时平和的神情还是忍不住皲裂。
“看来这段时日你在他们身边学了不少呢。”沈靖安看到她发红的眼眶,胸膛发堵:“呵,这是为谁哭了?沈骁安还是谢伯岐?”
何生不放心地紧跟着,但被沈靖安抬手示意止步。
那双美目恶狠狠地盯着他,宛若噙血,沈靖安悠悠靠过去:“当着自家夫君的面为别的男人哭丧,庄秋桐,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说着,沈靖安正欲抚上她的脸,余光瞥见她作势抬起的手,反应更快地攥住,不料对方匕首藏在另一端,当寒芒亮起,沈靖安躲闪不及,只来得及护住要害,匕首直直插入了肩膀。
“公子!”何生猛地推开庄秋桐:“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以为你能活着出崂山靠的是谁啊!”
“谁准你推她!”沈靖安训斥。
何生一噎:“我......”
鲜血沿着指缝渗出,沈靖安活要面子,一声不吭拔下,结果痛到倒吸了口凉气。
“你就这么想要我死?”沈靖安恼怒道。
“不然呢?”庄秋桐捏紧拳头:“你这个薄情寡义的狗东西!他是你兄长!你竟然伙同旁人致他于死地!”
沈靖安脸色冷下,轻嗤:“你爱上他了。”
那双清冷的眸子微怔。
“都是他用下贱手段勾引的你,为夫不怪你。”沈靖安说得云淡风轻,内里却酸胀到发痛:“暗器使的不错,还会障眼法了,这些你若感兴趣,为夫也能教你,不必去寻乌干人等。”
“沈靖安,我与你早已没有任何瓜葛,你没有权利囚禁我!放我出去!”
“怎么会没有干系?陛下都倒台了,他当初说的话自然也不算数。”
庄秋桐愕然:“......你们做了什么?”
“我知道你不喜欢和旁人共侍一夫,长郡公的长女我已经休弃了,至于静香,我与她最初本来也是个错误,一并遣散了。”沈靖安倾身,吐息喷洒在她脸上,眼神暧昧:“从今往后,我专宠你一人,如何?”
“我问你们做了什么!”
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心头,庄秋桐质问他,却被他蛮横地摁住后颈。
“外界如何你都不必理会,你,还有庄府,皆受我的羽翼庇护。从前你所期许的,我都会补偿给你,我不求其他,只求你向昔日那般爱我。”沈靖安陷入了自己的偏执。
“你做梦!”庄秋桐的眼神冷的像是淬了冰。
沈靖安扬起的嘴角慢慢回落,转身踏过毛毡:“你还真是看不清局势,眼下除了我,谁还有能力护你们庄府?”
“我们庄府世代清廉,何须你来护!”
“可若是被虚罪诬陷呢?”他的笑意阴险似毒蛇。
庄秋桐气到快要晕厥:“你,你卑鄙!”
她这副炸毛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落在沈靖安眼里,颇为可人。
“我不会强迫你,但庄秋桐,你也知我的耐心有限。”
*
先有天策上将沈骁安私造兵器伏诛,后有雷厉风行的帝王中风瘫痪,这突来的变故叫人措手不及,基于承业帝对沈骁安的厚爱与偏宠,朝中与民间无不议论纷纷,猜疑纷杂。
新帝面对哗然舆论采取了杀鸡儆猴的策略,方登皇位,便以血来祭,颇显酷戾作风。
法子虽狠,诚然有效,朝野上下顿时噤言,饶是心有怀疑,但局势已定,为逝权之人掀风浪,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外面的事情庄秋桐并不知情,直到十日后庄父、庄母来访,她才从爹娘口中得知了朝堂的权力格局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曾经太子的敌对党皆遭弹劾,太师、宰相等重臣因不满康定帝未得诏书便登基之举,多次上书劝谏,最后惹怒新帝,落得个贬官流放的下场。
与此同时,新帝迅速提拔一批拥护自己的年轻官员,其中,就属沈靖安最得新帝看重,连升二品,可谓是意气风发,原本瞧不上他的官员见风使舵、倒戈讨好。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昔日得势的温府早已落魄,跟着沈骁安的那些武将也因故沦为丧门犬,而不起眼的沈府险些被踏破门楣,老夫人的一个寿辰,应着新帝亲临,大半个朝堂的权臣纷纷来贺,好不风光。
庄父、庄母如今也有些拘束地坐在女儿身边,就在不久前,他们还信誓旦旦说放任女儿做自己想做的,可而今新旧势力更迭,他们也无可奈何被卷入是非之中。
“岳父、岳母来了怎么也无人来支会小婿?”
沈靖安身着绯色锦缎官服,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慵懒的疏朗走来,余晖在他肩头落了层清辉,整个人俊俏而英气。
庄父、庄母忙起身:“尚书大人。”
“诶,翁婿之间何须客套?”沈靖安扶起二老:“且坐着罢。”
说完,他转头去看庄秋桐。
其实自他进院起,他的视线便紧盯着她,可惜庄秋桐的态度仍旧冷淡,连个余光也不愿分给他。
气氛有些微妙,庄父笑了笑:“近日诸事繁杂,昨夜才知晓小女在沈府,这才不得已打搅。对了,下官还未来得及祝贺二公子平步青云......”
“岳父。”他嘴角微勾,却不见丝毫笑意,像是强硬打断庄父:“怎唤得如此见外?”
一时间,空气愈发凝重。
“前阵子是小婿与桐儿闹了些矛盾。”沈靖安拉着庄秋桐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早有预判她会反抗,于是使了力道,不容她拒绝:“叫爹娘看笑话了。”
二老勉强笑着,见那大掌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欲言又止。
“一生夫妻半世闹,倒也是常事,还望贤婿多让让我家女儿,她脸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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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谁对她好她心如明镜。贤婿怀瑾握瑜、丰神飘洒,哪有女子会不钦慕?”
庄母这番话说得沈靖安心神舒畅,他侧目望着庄秋桐,宛若蒙了层柔光:“从前是小婿处事不当,才寒了桐儿的心,往后不会了。小婿会好生待她,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二老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点头。
“那就好......”
送走庄府爹娘,沈靖安慢悠悠折回,一把夺过庄秋桐指尖捏着的枣糕,勾唇:“钱权果然是好东西,从前看我不顺眼的,如今皆忌惮谄媚与我,着实痛快。”
庄秋桐不耐烦地剜他,语气生冷:“我娘找到没?”
沈靖安已经习惯了她的一日一打听,不过相较最开始她的无视,眼下至少愿意同他言语。
他们的目的本就是用庄秋桐引沈骁安入局,自然不会对彩芸如何,只是让她买去了香蜡,没曾想彩芸却送给了旁人,这才叫药人绑错了人。
也是巧合,偏得那新娘子与庄秋桐有几分相像,又同是妙龄,那群药人看画像岂能细辨?闻香胡乱掳了人罢了。
不过......沈骁安竟然当真前去相护......
那双凤眼暗暗下压,阴沉晦暗地盯着庄秋桐。
当初就该把眼前人锁在深宅后院,让她除了自己谁人也见不着,不然也不会叫那脏东西觊觎了去。
“沈靖安,我在问你话。”庄秋桐被他盯得不适。
沈靖安气定神闲地翘起二郎腿,倾贴过去:“若是找到了,你给我什么奖赏?”
她的神色微变,然而沈靖安的条件倒是出乎她所料。
“给我裁身衣裳,绣个香囊,如何?”
庄秋桐联想起什么:“你这是何意?”
“说了。”狭长的凤眼微眯,温热的呼吸暧昧地喷洒在她的唇角:“我想要你爱我。”
庄秋桐揪紧堆叠在腿上的广袖,最后一缕余晖流转于卷翘纤长的乌睫,良久,那睫毛才扇出弧度。
“我答应你。”
沈靖安会心一笑:“晚上有傩舞灯会,随我去看看?”
“好。”
十里长街烧灯续昼,锣鼓敲击声与唢呐奏音在青石巷炸响,领头的黄铜尖角“开山神”傩面舞者迈着粗旷豪爽的步姿领队而来,簇拥的人群扫过满地灯辉,银铃般的笑声混着炮仗动静紧随队伍而来。
庄秋桐站在茶楼的鎏金牌匾前,应着同行的手下多,百姓们深知是官家,便自觉让出道,无人敢遮挡他们的视线。
沈靖安搂着她的腰肢,似乎颇为享受这种特权带来优越感,庄秋桐勉强挤出笑意,视线却模糊难以聚焦,隔绝于热闹喜庆之外。
龙珠在夜空中划出闪亮的弧度,璀璨的光斑在龙鳞上跃动,他们没有追随队伍,人多嘈杂,难免会被挤到,着实不体面。
“官人给你家夫人买支烛心簪否?烛簪缀卿鬓,恩爱至白首。二位瞧着着实是郎才女貌。”驼背老妪在摊铺前卖力吆喝着,殷勤地看向沈靖安和庄秋桐。
“烛心簪。”沈靖安拿起一支,心底发虚。
从前他欺骗庄秋桐时,也曾送过她烛心簪。
37. 第三十七章
老妇人还当他不知,贴心解释:“官人外地的罢,京城每年四月中旬的傩舞灯会是为追忆河伯而来。”
“相传这位河伯仙家宿于黄河之畔,乘白龟巡游视察四方,庇佑民间免招水患。因此,也被尊称为河神,河川之神,年年祭祀,以求安康。”
她娓娓道来,这几段话说起来顺溜,旁人连插嘴的份儿都没有。
“因为河神生平专情于自家妻子,伉俪情深,最喜给自家娘子焊接烛心样式的金簪,所以啊,这烛心簪也成了傩舞灯会的一大特色,痴情人终得美人归,负心者则遭反噬,永生永世不得所爱。”
“那倘若从前负心,后来痴情,又当何论?”
沈靖安冷不丁开口,对面听得瞠目结舌,就连侍从们也跟着诧异,唯有庄秋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行了,别刁难阿婆了,我对簪子没兴致。”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然而手腕被拉住。
朦胧的光晕照过刀刻般的下颌,光影打在高挺的鼻梁上,那双凤眼望着她,将烛心簪插入她的鬓发。
“你没兴致,但我在意,何生,把这些都包了送回府上。”
老夫人惊喜到面部肌肉都在抽搐:“愿官人与夫人永浴爱河,福泽绵延!”
沈靖安慵懒地摆了摆手,随后跟着庄秋桐进了酒铺。
“你爱喝酒?”见她拿起一壶桃花酿,微微挑眉。
削葱根玉指抚过酒壶上面的桃花纹,她不禁想起了沈靖安状似桃花的双眸,崂山洞穴内的画面再次浮现,庄秋桐的心尖猛然一颤,鼻尖都随之泛酸。
“拿两壶罢。”
他头七她都没机会烧些纸钱过去,也不知如今补上还来得及否?生前也是个花销无度的主儿,底下没有纸钱怕是很难度日。
逛完酒铺她又来到茶肆,索性也不是自己付钱,庄秋桐专挑贵的红茶。
沈靖安不恼,反倒因为她乐意花自己的钱而心生愉悦,大手一挥便全包下了。
只是不知他若知晓庄秋桐是买来烧给沈骁安的,是不是也能像眼下这般笑得开怀。
东月河上荡漾着小巧花灯,纸糊的灯盏里烛火跳动,暖黄光晕晕染在粼粼水波上,宛若细碎星河。
周遭静谧,侍从们也识趣地走远,独留下沈靖安和庄秋桐。
烛火眷顾地落在她卷翘纤长的乌睫上,宛若蒙了层柔和的雾色,映亮了那莹润饱满的双唇,沈靖安眼神幽暗,倾身意欲攫取那美好。
庄秋桐始终紧绷着,她有求于沈靖安,便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可当对方贴近,心跳犹如无数濒临顶峰的鼓点,抗拒、排斥占据上风,她下意识就偏了头。
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庄秋桐捏搓花灯上的流苏:“我们之间闹了诸多不愉快,你得给我接受的时间。”
鼻腔中呼出粗气,沈靖安压下不悦,负手站直了良久,转身离开河岸:“好,回府罢。”
庄秋桐自知如今只能顺着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傩舞队伍恰巧要过浮桥,与其擦肩而过,她退至草地旁,随意瞥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锣鼓灌耳,提裙摆的手一顿,那双清冷的双眼骤然紧缩,寻着身影再度看了过去。
只见那骨节修长的手指扶着面具半摘下来,露出清朗的五官,谢伯岐佯装调整,温润眉眼隔着人山人海直直望向她。
师,师父......
“你在看什么?”
庄秋桐惊得一颤,猛地回过头来:“没什么......最后再目送一下神明。”
“神明?”沈靖安不屑一笑,拉过她的手:“世间没有神明,这只是帝王驯化百姓的手段罢了。你若心中有求,倒不如找自家夫君,为夫皆能应允你。”
见她不吭声,沈靖安低头发现她在走神。
他同她说话,结果对方却没认真听,他极为不爽地停下脚步:“你在想什么?”
庄秋桐反应很快地找补:“想我阿娘。”
她装得楚楚可怜,眼眶内的泪花打转:“美好佳节,阿娘却生死未卜。”
沈靖安心口被她软绵绵的哭腔哭得塌陷,指腹温柔地擦过她眼尾的残泪,心疼了。
“你阿娘没事,她被庄洛禾绑去了。”
庄秋桐诧异地瞪大了眼。
“庄洛禾没有死。她早在被抓捕入狱之前就勾搭上了毒羽派掌门杜垣,找人替她进的牢房。”他的眼里燃起愠火:“我恨她入骨,奈何算漏了这一步,泄露了杀意却没能除掉她。”
“此女睚眦必报,自然是要找我寻仇的,可惜她攀附错了人,那杜垣早已被谢伯岐打压得朝不保夕,没过多久就被一并逐出了毒羽派,她途径京城还想着杀我,若不是刘参军,我诚然没了命。”
见他提起庄洛禾时眼底翻涌的愤恨,庄秋桐有些意外。
前世的沈靖安分明宠极了这位才是。
“她知道我的软肋,所以趁乱掳了你娘。”沈靖安掏出纸条,凤眼传情:“人人清楚我心所属,偏你不愿再信我。”
庄秋桐懒得理他,一把夺过纸条摊开,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庄洛禾的。
「凌云峰,五月初八,一万两黄金」
言简意赅,看来庄洛禾真的穷途末路了。
*
他们前世隔着血海深仇,庄秋桐对沈靖安的恨意只增不减,纵是死,也绝不愿委身于他,可眼下他能救阿娘......
庄秋桐抚过紫桐花绣纹,她应沈靖安的要求,给他裁了身圆领半臂广袖长袍,这厮心眼子小,硬是逼着她把绣花改大,必须得比沈骁安那身绣纹精细华丽。
“夫人可要去后院透透气?”
“不必了。”窗棂外的绣球花淡雅而旺盛,但她无心欣赏,距离上次傩舞灯会过去了十日,谢伯岐再也没出现。
她心忧谢伯岐贸然前来,到时不但激怒了沈靖安,影响施救计划,只怕还把谢伯岐自己也搭了进来。她在京城牵绊太多,即便谢伯岐带她出去,她如今也做不到独自离开。
“公子。”
院外响起脚步声,庄秋桐光听着就闹心,却又不得不迎上去,偏得对方每次来都跟只开屏的孔雀似的,越看越生厌。
“衣裳绣好了?”沈靖安又穿了身崭新的朱红缺?袍,腰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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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支玉箫,见庄秋桐从屏风后走来,又装作不经意地取下玉箫,灵巧地打着转儿。
庄秋桐:“.......”
东施效颦。
大抵思虑过甚,庄秋桐那夜梦里喊了两声师父,陡然惊醒时,沈靖安正掀着床幔盯着她,夜色隐匿了他的神情,可那股阴翳冰冷无形中压迫而来。
庄秋桐知他动了怒,可他并未做什么,只是给她倒了杯水继续去外室睡。
之后庄秋桐烧纸钱又被下人发现,禀告给了沈靖安,沈靖安仍旧未置一辞。
但自那之后,他就开始学箫,穿着亦是花枝招展。
沈靖安这个人其实矛盾得紧,自负又自卑。庄秋桐并不认为这种人会懂爱,无非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嗯,我很满意。”沈靖安仔细打量这身长袍,又妥善叠好:“明日祖母在府上设了春日宴,你可要一道?”
“我在锦绣苑待着便好。”
“你是主母。”
茶香氤氲,庄秋桐面无表情地抿了口。
她岂会不知沈靖安的意图,如今的官员都是人精,惯会趋炎附势,沈靖安无非叫她去听这些人如何奉承他而贬低“逆臣”沈骁安。
“我不善言辞,恐会恼了各家夫人。”
沈靖安知趣,不再劝说,可翌日天一亮,庄秋桐就被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吵醒。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半撑床面歪着脑袋:“谁啊?”
话音尚未落地,三两个婢女急忙进来为她梳洗:“夫人,老夫人宴请的官员家眷都来看您了。”
庄秋桐险些气昏过去,她就知道沈靖安腹黑阴险。
“沈夫人莫不是还在睡?”
“阿哟,着实是好命。”
“这就是嫁对了夫君,不像我家老爷,尽护着府上的贱妾。”门外传来妇人家的嗔怪。
“这尚书大人气宇轩昂,没曾想还是个宠妻的主儿,羡煞旁人呐。”
“可不是,当初沈夫人还闹到太上皇跟前呢,尚书大人非但不气,还愧疚地遣散后宫,特意南下把人寻回。”
长史家夫人笑得意味深长:“这哪里是和离,分明是调情。”
这些人故意说得大声,若不是知晓她们的身份,庄秋桐都要以为她们是沈靖安请来的戏子。
她心中冷嗤:调情?宠妻?这群人说得轻描淡写,那无端被休弃的郡公千金又算什么?倘若得势的不是沈府,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只怕又是另外一副嘴脸罢。
事已至此,庄秋桐也只得硬着头皮出去走个过场了。
门扉一开,入目即是满院的美妇,她们见庄秋桐出来,忙迎过去。
“这位便是沈府主母罢,生得如此水灵,也难怪能拴住尚书大人的心。”
那妇人身着碧绿翠烟对襟大袖,朱唇皓齿,庄秋桐刚要回话,忽而有些愣神。
当初她入皇宫见过此人,这不是太师夫人?宫宴上她听闻此人深居简出,不爱与人往来,于是特意多瞧了两眼,热闹的宴席上她寡言娴静,气质如兰,远远看着便叫人心生亲近之意,因此庄秋桐对她有些印象。
38. 第三十八章
此人出现在此倒叫她诧异,毕竟她相公之地位甚至高过曾经的沈骁安,竟殷勤来沈府赴宴?
庄秋桐深感突兀,但一时没想明白哪里不对劲。
“妹妹怎的了?”
她的思绪被打断,庄秋桐随即温声回话:“没什么,只是夫人们生的娇艳,坐在我这前院美得像幅画,叫妹妹看呆了。”
众人顿时捏着帕子羞赧笑着:“妹妹嘴真甜,难怪能讨得尚书大人欢心。”
“诶,老夫人说沈府的月仪湖边开满了紫藤花,沈夫人带我们一同去赏花如何?”
庄秋桐温婉颔首:“能给夫人们带路,是桐娘之幸。”
月仪湖的紫藤花茂密而唯美,清风吹过,碧波荡漾,垂落的花穗扑簌簌地晃动,阳光照过,花色变得深浅交错,宛若泛着光泽的绸缎。
水中锦鲤百许头探头,追逐贵人投来的吃食。
她们来得巧,这些官员正在鹤云台闲谈,庄秋桐一眼就注意到了沈靖安,此人正穿着她裁的衣裳招摇。
“大家都在呢!”都督夫人眼底一喜,领着女眷们上鹤云台。
沈靖安冷不丁起身,避开众人,径直走到庄秋桐跟前,朝她伸手,清风吹过他的青丝,胸口的桐花刺绣被吹得紧贴心脏,腰间的香囊流苏轻轻摇晃:“过来坐。”
“这便是那位心灵手巧的桐夫人?”京兆少尹开口,其他人也领会了彼此的眼色。
庄秋桐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驳他面子,随他过去一一问安。
“不必多礼。”大家的面上无不和善,唯独高位的老夫人,始终没有看她。
整个京城,大抵只有沈老夫人对庄秋桐御前求和离之事还耿耿于怀。
“都说沈尚书把夫人捧在心尖宠,我看呐,沈夫人也是个护食的,知晓这么多人前来,硬是裁了身衣裳让沈尚书今日穿,还在香囊上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哪个说了嘴,其他女眷立即八卦地打量。
“还真绣了呢!”大家眼神调侃地在她们二人之间巡回。
“这竟都是出自沈夫人之手吗?针线紧密,丝丝入扣,沈夫人的女红当真精湛!”
庄秋桐皮笑肉不笑地瞥向沈靖安,她怎不知是她逼的他?
沈靖安一脸暗爽,嘴在他身上,想如何说便如何说,反正庄秋桐也不会揭穿他。
“妇人家行迹,让大家见笑了。”
中允夫人掩唇:“沈尚书嘴上嫌弃,却还是穿了这身。”
沈靖安故作苦恼:“拙荆娇气,本官若不穿,倒是难哄得紧。”
庄秋桐:“.......”
此话一出,鹤云台上响起一连串的笑声,惊飞了竹林中的鸟。
庄秋桐则不然,听他说这话,胃里像是吃了苍蝇般恶心。
好在他们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而是扯到了分裂的匈奴,她索性放空大脑,专注桌上的糕点。
“早在屠斯单于死后,我便猜到新任单于镇不住诸王,果不其然,如今的匈奴诸王瓜分鼎峙,互相攻击,没曾想先帝最忧心的外敌竟搞起了内乱,甚至投奔天宁,若泉下有知,怕是要笑开怀了。”
“拓支派倒是看得清局势,知晓来归奔我天宁。”
茶香扑鼻,太史抿了口:“如今的匈奴被南、北单于控制,逼着底下的弱势单于站队,一旦选错,那必定是全族的万劫不复,与其在二者之间抉择搏命,倒不如投靠地大物博、海晏河清的天宁。”
沈靖安舀了勺桂子蜜酿,剑眉沿着眉峰处斜挑,乌睫遮掩下的眸子转动,未置一辞。
“谁会愿意活在战火中?”光禄大夫面露悲悯:“权柄之争,可怜的终究是苍生。”
金吾卫将军冷哼:“枉费太上皇厚待沈骁安,竟养出如此白眼狼。”
提起此人,权臣激愤起来,义愤填膺地怒斥沈骁安。
不入耳的谩骂刺痛了庄秋桐的心尖,她更是看着老夫人装模作样地哀叹连连。
“怪老身没管教好这孙儿,若是早知他会变得如此大逆不道,当初就算志儿硬要分家,老身也该把孙儿放在身边养。”
“当年是沈志硬要分家?”
外人自然不知内幕,恰好能让沈府人颠倒黑白。
“大人们有所不知,这沈志仗着老爷宠他,还没等老爷入土为安,就闹着要分走一半的家产。”
老夫人的贴身婢女像是憋不住话,委屈又生气地说道,显得格外逼真。
“你这孩子。”老夫人语气无奈:“陈年旧事有何可提的?”
“没想到沈志是这种人?这和恩将仇报的小人有何区别!”
“亏我一直当他为人良善,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才养出了沈骁安这种枭獍!”
“老夫人掏心掏肺对他们,却遭背刺,心中大抵不好受罢。”
老夫人煞有其事地佯装难过,心情像是沉痛到不愿多言,看得其他人越发怜悯。
见她们一唱一和,庄秋桐藏在袖子里的指节一点点收紧。
明明是老夫人想守住家产才把人逼了出去,一群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
庄秋桐听得头脑发胀,实在坐不下去,作势起身:“妾......”
她的话被“哐”的砸石桌声掩盖,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处,只见沈远沉着脸站起。
“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处理,先行一步了。”说罢,他头也不回,阔步离开。
庄秋桐望着他板正挺拔的身姿,想起沈远在最开始打算为沈志向新帝求情,但在饭桌上被老夫人劝了下来。他顾及沈府,最终还是妥协,答应母亲和大哥家撇清关系自保,但二人情同手足,定也是听不得他们污蔑兄长罢。
分神间,手腕被人攥紧,庄秋桐扭头,撞入沈靖安瞳孔深处的锐利。
“你在想什么?”
他的话语里透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阴郁,怪罪她在他的身边竟然心不在焉。
庄秋桐正酝酿着花言巧语,然而对方根本不给她反应时间,蛮横地搂过她的腰身:“随我去个地方。”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拉着她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我们去哪?”
气氛压抑而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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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庄秋桐怎么问,他只回她那句“到了便知”。
庄秋桐隐隐不安,直到进入阴暗潮湿的地牢,指尖陷入皮肉划出醒目的白痕。
“尚书大人。”
重兵把守的地牢深处不见天日,一盏残破的壁灯摇曳着微弱的光亮,摆放成列的刑具凝固着发黑的血迹,终年散发着浓烈难闻的铁锈味。
亲眼目睹被鞭打得鲜血淋漓的沈志和白芷,庄秋桐惊得脸色发白。
不,这不应该是他们的结局。
“吓着了?”沈靖安安抚地抱紧她:“你就站在外面,免得脏了衣服。”
沈志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鞭痕纵横交错,伤口深至可见白骨,白芷蜷缩在那堆被鲜血浸湿的麦秸上,攀附在上面的小虫沿着缝隙蠕动着,随即被她虚弱的咳嗽声吓得散开。
“靖安......”沈志的嘴唇干裂出血,眼皮无力地耷拉着:“你去告诉皇上,我家骁儿不可能谋反,定是有人陷害......”
“对啊。”沈靖安的眉峰轻扬,看着沈志的惨状,眼底是近乎残忍的快意:“陷害他的,正是我。”
那双无神的双眼缓慢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阳光照在他如枯槁般凌乱的头发上,眼窝深而泛青:“是你?为什么?”
他的声音夹杂着太多痛意与绝望,轻得快要叫人听不清。
“因为他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人。”
空气中犹如藏着无数隐形的银针,将庄秋桐从里到外扎了个彻底,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不敢直视那两道苍老的眼神,自责的泪水开始在眼眶打转,喉间哽住,脑海又不自觉浮现沈骁安临死前的画面。
是她害死了沈骁安,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将沈骁安牵扯进来的。
“啊啊啊啊啊——!”地上的白芷崩溃地冲了过来,却被沈靖安轻易扼住了脖子。
那双凤眼凌厉,陡然腾起杀心,掌心用力到青筋凸暴,勒着她就往墙上撞,庄秋桐心头一紧,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卯足了劲猛地推开沈靖安。
“你做什么!陛下都没发话,你怎可滥用私刑!”庄秋抱住摇摇欲坠的白芷,警惕地盯着他。
沈靖安没有设防,被她撞得踉跄磕到木桩,动静直接惊动了外面的狱吏。
“怎么回事!”
庄秋桐眼里闪过慌乱,见沈靖安额角被撞得鲜血直流,身体不由得发虚:“我,我不是有意的。”
“大人!这怎么弄的!快,快去......”
话音尚未落地,沈靖安抬手摆了摆,示意他们出去。
狱吏之间犹疑地看了看,只见沈靖安缓缓走向庄秋桐。鲜血濡湿了他的睫毛,顺着眼睑滑进眼球,伴随黏腻的刺痛,染红了视线。
眼前人不疾不徐地靠近,每一下却像是踩在庄秋桐心口那根紧绷的弦上。
“他......他们毕竟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
身影盖过她的脸,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然而意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沈靖安只是抽走了她腰间的帕子,用力擦了把脸上的血。
39. 第三十九章
“你还是如此心善。”他抬手抚摸她的脸庞,扬起的嘴角却不见笑意。
庄秋桐微微颤栗,几乎瞬间就窥见了他的心思,他那压下的错愕与羞恼,在人前强装的颜面。
他的触摸犹如蛇尾缠绕般令人窒息恐慌,庄秋桐哆哆嗦嗦:“我,我方才不是有意的。”
“嘘。”沈靖安笑得瘆人:“我信你。”
“我的骁儿......我的骁儿......”白芷泣不成声,每一声抽噎都带着颤巍巍的气音,叫人为之触动,她猩红着眼,死死瞪着沈靖安:“你有本事自己把人追回,算计我家骁儿算什么能耐!你以为骁儿死了桐娘子就会爱你了?错!死人才无可取代!因为你,她的余生都会活在害死骁儿的愧疚里,骁儿的死,将是横在你们之间永远的阻碍。”
这番话激起庄秋桐浑身的鸡皮疙瘩,喉咙仿佛被攥紧,鼻尖都忍不住发酸。
沈靖安也因此愣了愣,眼里翻涌着什么,然而他不怒反笑:“你的骁儿?”
须臾间,庄秋桐和地上奄奄一息的沈志怔住,立马明白过来他要说什么。
“老东西,你哭错坟了,事到如今还不知道真相,倒也是可怜。”
“沈靖安!”庄秋桐着急地握住他的手,眼神央求他不要说了。
“你什么意思?”
“沈骁安不是你的儿子。”
光影掠过高挺的眉骨,他抚开庄秋桐的手,留她一人呆滞在原地。
白芷的瞳孔猛然收缩:“......你想说什么?”
“准确来说,是沈骁安害死了你的儿子。”
“你休要挑拨离间!”沈志情绪激动到剧烈咳嗽,每一次震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白芷眼神无助而茫然,泪水宛若断了线的珠子:“阿志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沈志眼眶泛红,喉间哽咽:“对不起夫人,骁儿是陛下与前朝公主的儿子。”
他说得无比艰涩:“当年元淳公主的身份暴露,不得已被送走,那时陛下又赶上出征,他不放心,便派我暗中保护,没曾想贤明皇后心狠手辣,终究不愿放过这个隐患。我没能护住公主,她临终托孤,求我善待这个孩子,当时情况紧急,陛下鞭长莫及,恰逢你生产......我只能以这种方式保住这个孩子了。”
“那我儿呢!”急促的呼吸往上涌,白芷疯狂地扯拽着他的囚衣:“沈志我问你我儿呢!”
向来高傲的人颓然垂丧着头,低声抽搐:“死了......”
心中微弱的火苗陡然灭掉,白芷跌坐在地,心如死灰。
“你要怪就怪我,别怪骁儿......当初之事是我的抉择,也是我最后没能护住我们的孩子......”
此情此景,沈靖安心中畅快,目的依然达成,他揽着庄秋桐就走,临到牢门锁上,他侧目笑得嚣张:“顺便告诉你们一个喜讯,承业帝突发恶疾已退位,如今执权的,是往昔太子。”
说罢,他留下两个心如死灰的人,哼着小曲儿离开。
*
沈靖安并非良善之辈,方才她在人前叫他出丑,此人定会计较回来。
果不其然,庄秋桐前脚刚到锦绣苑,后脚何生就来请她前去松雪斋,顺带送来了一只牡丹鹦鹉。
“夫人,莫让公子等急了。”
庄秋桐没有回应外面的人,她换下沾了污渍的衣裙,系紧烟粉腰带,披上对襟大袖,推门而出。
何生已经走远,院中横梁上挂了一个精雕细琢的鸟笼,笼中的牡丹鹦鹉乖巧的不像话,定睛一看,庄秋桐才发现它的爪子被强行锁在笼子上,动弹不得。
那双清冷的眉眼轻颤,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松雪斋焚着栀子熏香,沈靖安坐在桌案前,一丝不苟地处理公务,见她过来,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庄秋桐岂会不知这是他生气的反应,可她也厌倦向他解释什么。
她有些惘然钝痛,此等境遇又与前世有何区别?被他以这凭那的拿捏,如同那只被送来警示她的鹦鹉......这样活着,倒不如痛快死去。
不过是死,她已经经历了一次,也不惧第二次。
就这样,一个一声不吭,一个满不在乎,屋内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辨。
沈靖安的笔锋愈发急促,鼻腔中呼出的气息也变得粗重。
“过来研墨。”他的嗓音又沉又冷,显然不满她的木讷。
可对方仍旧无动于衷,只是机械地抓着墨锭在砚面上推磨。
这种诡异的僵持气氛让人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蓦地,一阵大风刮过,吹倒了博古架上的插屏,庄秋桐迟疑了半瞬,放下墨锭就要过去。
刹那间,沈靖安霍得挥掉桌案上的所有物什,堆叠的卷宗顷刻纷飞,就连那方镇纸都被猛地甩出,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
庄秋桐下意识回头,腰身却被他紧紧箍住,严丝合缝地压在桌面上。
沈靖安的脸黑到能滴墨,俯身就要亲过去,然而对方早有准备地偏头,见状,他的指节攥得咯嘣作响,掐着她的后颈,一口咬在她白皙细腻的侧颈上。
“嗯......”
被舔舐啃咬的濡湿触感令她恶心,察觉到他的手要去扯腰间系带,庄秋桐眼里闪过狠意,拔簪朝着他的肩头就要刺去!
对方并未抬头,却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那双眼睛半压着望向她,犹如两簇淬了毒的寒星,冰冷地审视她。
“你维护他们?”沈靖安攥得更紧:“你还念着沈骁安!”
“你简直不可理喻,他们究竟有多冤,你心里最清楚。”
“我不管他们冤不冤!”沈靖安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炽热:“我在意的是你的心。”
庄秋桐哑然,他还当这笑面虎要背地里处决她,这又是什么把戏?
在意我的心?
她心中冷嗤,只觉得此人无比荒谬。
可眼下不是激怒他的时候,庄秋桐神情微动,正视他。
“我对沈骁安只有感激,没有情爱。”
那双狭长的眉眼下压:“当真?”
庄秋桐心口一颤,诧异于他竟变得如此好哄。
“你我之间存有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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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因为前世之事,无关旁人。”庄秋桐轻推开他:“你若真想赎罪,那就救出我阿娘。”
她深吸了口气,眼神坚定:“只要你能护住我的家人,我会慢慢接纳你。”
沈靖安望着她,沉声:“我应你。”
此事谈妥,庄秋桐不再多留,沈靖安也默契点头,可就在对方走出院门,他招手唤来何生。
“公子有何吩咐?”
沈靖安面无表情地看着走远的身影:“你近来和怡春楼的姑娘走得挺近?”
何生顿时面红耳赤:“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没问你的罪。”沈靖安扶人起来:“拿份怡春楼最烈的药过来。”
何生怔住:“可是要给......”
沈靖安没有多言,望着高飞的大雁,脸色冷下。
他哪里会看不出庄秋桐在拖延时间。
修长的手指抚过香囊上的绣纹,鼻腔出发出沉闷的呼声,只要一想到她可能在借着旁的男子的势力,拼了命要离开他,沈靖安便感觉嫉妒的火焰在体内疯狂蔓延。
“庄秋桐,最好不要想着逃离。”
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偏执的举动。
*
沈志和沈靖安在宫中用夜宴,庄秋桐不愿和老夫人大眼瞪小眼,索性抱恙在锦绣苑内用膳。
吃饱喝足后庄秋桐就开始犯困,逐渐入夏的天气似乎变得燥热,她边脱外袍边唤来婢女。
“去备热水。”
门扉被吱嘎推开,那人的步伐却略带焦急地直奔里屋。
庄秋桐微诧地扫向屏风处:“不是吩咐了不准进......”
来人像是没料到她在更衣,仓皇地躲闪开视线。
“师父?”
谢伯岐婢女装扮,缩骨功暂时维持了娇瘦的身躯,可易容术下的眼神太过熟悉,庄秋桐还是瞬间认出了对方。
她忙系紧腰封,抓住他的手:“你快走,别来救我。我娘如今在庄洛禾手里,沈靖安已经答应了我会救我娘。”
“庄洛禾连同你娘都在我沧浪阁。”
庄秋桐眸色闪动,随后仍旧犹豫:“庄府.......”
“庄校尉和庄夫人前两日对外称上山礼佛,实际是我的人接应走了。”
“师父......”庄秋桐心口触动,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师父顾虑周全,谢谢师父。”
谢伯岐身形微僵,被她触碰的地方宛若电流激过,阵阵酥麻,一时间竟忘了动作,等反应过来试图回抱对方时,庄秋桐忽而抬头。
“我们走!”她吸了吸鼻子,眼底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谢伯岐作势抱她的双手不着痕迹地撤回,继而点头:“嗯。”
“等等。”
庄秋桐走到鸟笼前,两指拢住金簪,手腕一转,疾风般甩出,那束缚着鹦鹉的锁链应声而碎。
鹦鹉脱离了禁锢,试探性地扑腾了两下,随即毫不迟疑地飞了出去。
待它飞得不见踪影,谢伯岐一个旋身踩上了屋檐,伸手将踩在窗台的庄秋桐拉了上来。
40. 第四十章
月上柳梢,夜风吹动衣袂,翻卷的衣袍似有若无地抚过裙摆,一前一后的身影小心地踩过瓦片,谢伯岐轻声跃下沈府的外墙,接住跳下来的庄秋桐,贴近的呼吸喷洒在脸庞上,他不自觉地偏头,悄然红了耳根。
“人跑了!夫人跑了!快来人呐!”
后院传来婢女尖锐的叫声,须臾间,原本巡逻而过的金吾卫分队折返,伴随着密密麻麻的铁甲摩擦发出的“咔咔”动静。
沉重而紧迫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只见对街与身后的队伍有序地涌来,谢伯岐刚要拉着她后撤的动作一顿,眼冒寒光。
“往街西鼓朱漆桥跑!那里有人接应你。”手袖中的折扇滑至掌心,谢伯岐不疾不徐摊开,扇面露出的无数叶状银片在夜雾中泛着冷光。
庄秋桐自知留下来只会拖他后腿,临走叮嘱:“万事小心。”
说罢,她朝着白虎街狂奔而去,然而除却金吾卫的巡逻,四处竟还藏了沈靖安的人手,见她去向紧追而来。
“人在这边!快追!”
“断不可让人逃了!公子会杀了我们的!”
庄秋桐边回头边往前跑,心跳几乎要跳到嗓子眼,瞳孔内倒映的侍卫逐渐逼近,她崩溃到险些大叫,就在拐入另一个巷子时,身后一只手猛地将她拖了进去!
何生领头跑得气喘吁吁,眉头紧皱:“人呢!”
他踹了脚身侧的门,锁得纹丝不动。
“分头追!不可放过任何角落!”
门后的庄秋桐屏住呼吸,视线缓慢移至静香脸上,有些意外。
对方松开捂着她嘴的手,朴素的穿着不再似府上招摇。
“静香,你怎会在这里?”
你......怎愿意救我?
“这是我舅舅生前的院子,已经荒废许久了。你也是碰得巧,我今儿是给他上香的。”
“谢谢你救我。”
静香高傲地仰着头,语气却有些落寞:“我是爱恨分明的人,当初你帮了我......只怪我自己肚子不争气。”
那双清丽的水眸晃了晃,心口发虚。
当初她不曾想帮静香,只是利用罢了。
“此地不宜久留,以沈靖安对你的偏执,他到时定是要挨家挨户地搜。”
“我要去街西鼓朱漆桥,那里有人等我!”
静香思考了半瞬,立即拉过她的手:“走暗河!只有这一条......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什么?”庄秋桐强撑着精神,迫在眉睫的恐慌压下了隐秘的不对劲。
“顾不了那么多了。”静香打开后门,随即扯下她身上的窄袖褙子:“沿着这条暗河走,尽头就是街西,我来替你拖住他们!”
“你等等!”庄秋桐握住她的手,看了眼她的粗布衣裳,摸了摸自己的头,把仅有的两支紫桐花金簪拔下来给她:“我没有别的能给你了,无论能不能逃走,这次都很感激你。此次一别,往后怕是再难相遇。你帮我,我却害你和你爹被赶出沈府,丢了太平日子......”
“你施舍谁呢?”静香打断她:“我不差这点金子,自个儿收好罢,你没了沈靖安的庇护,咱俩还指不定谁过得艰苦呢。”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当是信物。”
听到这,静香才勉强收下:“快走罢,再晚就来不及了。”
庄秋桐点头,摸索着缓慢下渠。
确认她不会暴露,静香穿上她的衣衫,打开门朝着另一侧跑去。
侍卫听到声响,定睛看去,顿时引起骚动:“人在那里!”
庄秋桐顺着水渠往前走,脚滑不慎“扑通”入水,初夏的渠水寒凉,入夜后更是刺骨,可渠水浸透全身,她丝毫感觉不到冷意,身体的闷燥倒是得到暂缓。
联想起今夜的晚膳,庄秋桐什么都明白了。
“该死!”
贝齿用力到咬破了下嘴唇,腥甜灌入口腔,庄秋桐试图借此让自己清醒过来,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游过暗渠,见到光亮后,她便踉踉跄跄地上岸,其实认不出是不是到了地方,可她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待下去了,以她如今的状态,只怕会被水流冲走。
药物使她变得神智不清,几次因为站不稳脚,反复下滑,那只手迷惘又无措地往上够,终于她抓住了什么,迷迷糊糊抬头,入目是一只皂靴,视线上移,是戴着镂空银狐面具的黑衣男子,独露出抿紧的薄唇。
“快上来,后面的人要追过来了。”
男子的声音粗哑,像是裹着碎石的砂纸刮过生锈铁片,听得叫人耳膜发疼。
庄秋桐痛苦地晃了晃头:“你,你是师父的人吗?”
“怎么这么烫!”男子愣了下:“嗯。”
话音尚未落地,那只纤细的手软若无骨般缠住他的脖颈,微凉的素指下意识就往他衣领里面探,呼吸烫到灼人。
男子一怔,猛地抓住她作乱的手:“他给你吃了什么?”
庄秋桐没有回他,只是不满地挣扎,整个人往他身上蹭。
听到不远处的异响,男子的耳朵动了动,直接把人打横抱而起:“我先带你走!”
一辆马车在城门前停下,朱红漆面上雕刻鎏金云水纹路,车檐垂着凤尾缎卷帘,仆从示牌后,随即被放行。
马车自然驱入山道,待到人烟罕至的山腰,男子用披风裹着庄秋桐下马车。
“多谢了。”
马车内探出的人头并不陌生,正是采花案中得了沈骁安恩惠的刘司直,虽说官升从三品大理寺卿,他仍旧对政权突变抱有怀疑,再见沈骁安,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想。
“能帮上将军就好,沈大人和沈夫人那边我会继续想办法,如今我已派人照应着,楚明旭刚登基,眼下着急稳住民心,您这些年开疆固土功高盖主,在百姓心中毕竟占据一席之地,他还是有些忌惮的,暂且不会冒进。近来有官员上书流放沈大人和夫人,挽回楚明旭前阵子暴君的臭名,看楚明旭的反应,大抵是有些动摇了,我也会尽力劝说,到时出了京城,再找人将二老替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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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骁安颔首:“劳烦大人了。”
“这是哪里的话?将军愿意信任小人,实属小人之幸。”他叹气:“看着您被奸人所害却不能为您平冤,我才有愧头顶的乌纱帽。”
“局面已定,纵使是陛下也着了道,你也莫要再想着平反什么,好生当好自己的差,我并不奢求大富大贵,能护住这条性命,护住所爱之人,足矣。”沈骁安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新帝如此容不下功臣,此等心胸狭隘之辈,鄙人身在官位,难免担忧天宁的未来......”
沈骁安还想劝慰两句,怀中人竟动了!
他分明点住了她的穴位。
他不再敢多留,辞行后抱着庄秋桐快步赶往谢伯岐的据点。
然而刚过溪流,怀中人开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皓腕再次攀上他的脖颈,柔软的触感毫无章法地落在他的唇边。
沈骁安的呼吸一窒,强敌在后,他只想尽快离开:“你清醒点!”
着急间,他的语气有些冲,甚至还夹杂着恼怒。
倘若今夜不是他先找到人,庄秋桐是不是也会像眼下这般对待其他男子?
一想到这种画面,他顿时头脑发胀,浑身未愈的伤口都被起伏的胸腔扯动到发痛。
对方委屈地嚅嗫,抬头看他,双目噙泪,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撞见她的这幅神态,沈骁安陡然定住,喉结滚动。
“难受......”
女子的嗓音细细软软,像只猫儿,渴切地看着他。
见她难受至此,连穴法都能破,沈骁安不禁忧心,此药不解,是不是对身体有害?
思及此,他的下颌绷紧,强烈的内心挣扎后,他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快步搂着人进了洞穴。
水滴沿着钟乳石尖下坠,吧嗒声响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
沈骁安先将人安放在一旁,脱下外衫正要垫在地上,后背贴来柔软,娇俏的呢咛入耳,听得沈骁安热血上涌。
“你先别乱动......”话音卡在喉间,他转头就被吻住。
庄秋桐显然不会接吻,只是笨拙又急躁地啃咬他的嘴唇,试图缓解身上的不适。
沈骁安深情望着她,手指安抚地托着她的后脑勺,指腹细细摩挲她的眼尾。
这个吻绵长而深入,感受到他的唇舌在脖颈流连,她禁不住地颤栗呜咽。
好不容易一番事毕,沈骁安紧闭的双眼才敢睁开,然而下一瞬却被捧住脸。
“不是这个......”那双清丽的双眼蒙着水雾,汗湿的鬓发黏在白皙的脸颊上,渴望地努着唇。
沈骁安手臂上的青筋虬结凸暴而起,咬牙切齿:“你会后悔的!”
庄秋桐已经彻底失了平日的矜持,见他要拒绝就开始哭闹,讨好地亲吻他,素指却大胆地沿着他的胸膛往下。
沈骁安强硬地抓住她的手,气恼地瞪着她,短暂的对峙后,他反客为主地吻住她,相较于庄秋桐蜻蜓点水的吻法,沈骁安吻得强势而猛烈……
41. 第四十一章
他的舌根酸到快要没了知觉,庄秋桐终于消停了下来,瘫软在他铺开的衣裳上,喘着气消化余韵。
“你中的毒,到头来,折磨的却是我。”沈骁安强压下邪火,累得满头大汗,见她餍足地半趴着,被气笑,视线挪至沾了清亮液体的手指上,他瞥了眼庄秋桐,心虚地背手蹭了下鼻子,然后慢吞吞地抽出她腰间的帕子,就着掌心擦至指尖,最后包裹住,放入心口前的衣襟。
这等行迹实属变态,放在从前,沈骁安哪里敢想这是他会干的事。
可是......
他的眼底闪过落寞,温柔地抚过她的眉眼,露出忧伤的笑意。
“我如今就是个亡命徒,你跟着谢伯岐确实是最佳的选择。今后,你我......大抵不会相见了。”
他替她捋平衣摆褶皱:“我知道谢伯岐肯定会来救你,于是暗中观察了一阵子,果不其然,让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的据点。”
沈骁安的眸色潋滟似水波,在她眉心落下虔诚的一吻:“他们就在前面,我送你过去......好生珍重,往后我不可能再如此及时地出现了,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说罢,他不再多留,抱着人穿梭于树林之间,将她小心翼翼地靠坐在树下,随即吹响口哨,飞身而去。
清风领着沧浪阁的人就在原地候着,听见声响紧追而来,发现庄秋桐平安无事地出现在此不免诧异。
“桐娘子!”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察看周围,清风心底升起渺茫的希冀,然而他们搜遍了四周也一无所获。
“会是何人在暗中帮我们?”
手下人议论纷纷,但此地不宜久留,没有时间让他们细找了,清风只得压下疑虑,发号施令:“撤!”
*
庄秋桐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头痛到炸裂,她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周围的环境陌生,而这种陌生带来的警惕尚未抵达,昨夜模糊旖旎的记忆碎片灌入脑海,她顿时瞪圆了眼,脖子连同脸蛋都爆红,羞耻到头皮发麻。
这......莫不是梦境?
“女君!”门扉被推开,提着茶壶进来的青莲怔怔地立在那,眼眶蓄满了泪水,放下茶壶就扑了过来。
庄秋桐确信不是做梦了,她已经逃出了京城。
“太好了。”庄秋桐回抱住她:“分别的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担心你。”
青莲头摇成拨浪鼓,托住庄秋桐捧她脸的手:“谢公子的人救了我,对了!芸夫人也找到了!”
“阿娘在哪?”庄秋桐急切道。
话音刚落地,门扉吱嘎发响,只见阿娘激动地捂着嘴,蹒跚着步子走来。
“娘!”母女相拥而泣,庄秋桐哽咽着,鼻腔泛酸:“娘你有没有事啊?”
“娘没事,洛......洛禾没有伤害过我。”芸娘说时语气没有那么明朗,似乎还藏着别样的忧伤。
庄秋桐没来得及细想,惦记起孤身去救她的谢伯岐,她迫切地问:“我师父呢?”
“女君放心,谢公子无恙,如今人在松鹤殿。”
“我要去看看他。”
没有亲眼见着人,她不放心,况且......
青丝遮掩下的耳根爆红,气得暗暗咬牙,她得找出那个面具男,分明知悉她当时中了药,竟趁机猥亵与她!
屋外云雾缭绕,九曲回廊的石柱上雕刻着精细立体的百兽纹路,庄秋桐置身于此,浑然看不出自己在何方位。
长风吹动凌空飞檐上的青铜铃,清越的声响顷刻间回荡于重重叠叠的雾绿烟山之间。
清风正面色凝重地走来,远远瞧见她,眼神不自然地闪躲了下。
“清风。”庄秋桐有种不详的预感,提着裙身小跑过去:“我师父呢?”
清风愣了下,勉强笑着:“阁主武力高强,没什么大碍。”
“那你为何神色匆匆?”
清风欲言又止:“血刃前日就带人去接庄校尉和夫人,可至今还没回来。”
“我爹娘?!”一路奔波的身体尚且虚弱,闻言险些站不稳。
“女君!”青莲忙扶住她:“兴许,兴许是什么事耽搁了,快回来了呢,我们再等等罢。”
她自个儿越说越没底,耽搁他们的除却追兵,还能有谁?血刃也是跟着沈骁安过来的人,接到任务自然是第一时间完成,岂会在途中信步闲游。
“桐娘子莫急,阁主已经派人去找了。”
“师父......”庄秋桐六神无主地喃喃,沿着石阶往上爬:“师父!”
谢伯岐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出殿来迎:“我在。”
庄秋桐紧张地抓过他的手臂,仔细察看,确认他当真没有受伤,松了口气。
“我......爹娘......”她低头哽咽,泪水打在大理石砖上,洇湿了莲花纹。
温厚用力的臂弯一把抱住她,谢伯岐将她的头摁入怀中,安慰地轻拍她的脑袋:“会平安无虞的。”
他眼底的神色变了又变,把人带入主殿等候。
不多时,派出的人手领着原本跟随血刃的两个手下回来了。
那两人扑通跪在地上,浑身沾了鲜血,表情凝重:“阁主!手下失职,沈靖安似乎早有防备,派人蹲点,我们前脚刚接到庄大人后脚就被他们追杀......他们把庄大人和庄夫人劫走了,头儿自个儿去追了,让我们回来报信。”
庄秋桐倒吸了凉气,脸色苍白。
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庄秋桐,忧心且同情,除却谢伯岐依旧沉着脸。
主殿静到银针掉落都能听见回响,庄秋桐抹去泪水,尚且肿胀的眼圈被倏忽触碰还有些刺痛。
“师父。”她步步走近,像是下定了决心:“送我回去罢。”
“不行,我能救出你,自有法子救出你父母。”
“不要再为我冒险了,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
“你我之间不要谈亏欠二字。”他起身的刹那,眼里闪过痛意。
庄秋桐自然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你受伤了?!”
“阁主!”众人微惊,只见谢伯岐侧腰的衣裳被鲜血浸湿,失了血色的脸衬得眉眼愈发清晰。
“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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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已经解了,只剩皮肉伤罢了,不用担心。”谢伯岐见她落泪,半愣,随即嘴角细微扬起,屈指擦去她眼尾的泪水:“不哭了。”
“阁主!血刃头儿带着庄家二老回来了!”
庄秋桐一扫阴霾,眼眶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他们人在哪!”
“女儿!”
庄家二老跟着血刃过来,望着自家女儿,喉咙干涩,声音都不自觉颤抖。
纤瘦的身影提着裙身就跑了过去,众人见到这幅画面,不免心生感叹与感动,除却谢伯岐。
他貌似早就预判了这个结局,神情淡然,目光锁定血刃。
“救你们的是何人?”
清风一拳轻砸在血刃肩头,亦是庆幸对方无事,虽说他们久经沙场看淡了生死,可毕竟是相守了这么多年的兄弟,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放下,听阁主开口,倒是意外。
阁主怎知他们为人所救?
“是一个戴银狐面具的男人救了我们。”
庄秋桐擦眼泪的手顿住。
什么......那个男人不是沧浪阁的人?
有人猜测:“难道是其他门派的人相助?”
血刃摇头:“若是如此,此人定会来沧浪阁邀功,可那个人护我们出山后,就走了。”
“那人身形瞧着可眼熟?会不会是认识的人?能把你们从精兵手里救出,肯定武功高强,说不定就在武林榜上的哪位。”
血刃抿着嘴摇头:“当时情况紧急,我没心思细看。”
他话都到这份上,其他人也没啥可问,偏有不识趣的好奇开口:“穿着上可有什么特殊标......”
“人没事就好,青莲,你先带伯父伯母去安顿罢。”谢伯岐打断他,扫了眼众人:“其余人退下,我和血刃、清风交代点事。”
闻言,庄秋桐犹疑着要不要走,撞上谢伯岐的目光,她停下步伐,只让父母先随青莲过去。
殿内一时间只余下他们四人,谢伯岐开门见山:“那人像谁?”
“我家公子。”血刃直言不讳。
血刃的回答瞬间在庄秋桐的脑海炸开,泪痕未干的通红双眼又变得湿润,与此同时,耳垂红得滴血。
沈骁安?那夜的人......是沈骁安?!
庄秋桐只将那副镂空银狐面具记得清楚,她虽听不清那人说的话,但印象里他的声音粗嘎如鸦叫,庄秋桐如何也没往沈骁安身上联想,可经血刃一说,记忆里那透着暧昧水亮的唇慢慢变得清晰,抬起的桃花眼暗潮涌动,宛若妖冶,突然与沈骁安那张脸重叠。
她不禁腿软,衣襟下的心脏狂跳,想起自己那副哭缠求欢的羞耻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谢伯岐:“嗯,倒是命大。”
清风抑制不住地兴奋:“阁主早就知道公子还活着?”
“上个月我又去了趟崂山,我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被欺负了就得报复回去,所以我夺走了那些看守的香囊,以牙还牙,令药人咬死了楚明旭留下的那些看守,之后又派人把崂山翻了个底朝天,却并未找到沈骁安的尸骸。”
42. 第四十二章
“那闻寂......”清风的胸脯上下起伏:“那个叛徒呢?”
“不曾见过,要么回了京城,要么,另有隐情。”
清风眉头拧紧,冷哼:“他能有什么隐情!”
“为了解决同安郡的隐患,我最后一把火烧了山。”谢伯岐掀开眼帘,轻易就看穿了庄秋桐的心不在焉。
“那些药人确实很危险,阁主此举正义。”清风继续:“可公子若还活着,为什么不与我们相认?”
“营救桐儿,我们的敌人只是沈靖安,可要是沈骁安还在世的消息传开,我们招惹的可就是龙椅上的那位了。”谢伯岐解释:“江湖与朝堂之间其实一直有一种互不干涉的默契,楚明旭犯不着为了沈靖安与江湖为敌,沈靖安势单力薄,追不了几日自己就会收兵,他的官位还没坐稳,他可不敢大张旗鼓惊动楚明旭。”
“所以,沈骁安把自己藏好是最好的选择。”
众人沉默不语,良久,清风眼眶泛酸:“只要知道公子安好,就足够了。”
沧浪阁匿于百丈深谷,云封雾罩,位置可为极其隐僻。庄秋桐暂且松了口气,用膳后,想起谢伯岐身上的伤势,熬了锅虫草乌鸡汤过去。
“血刃,我师父住在哪处?”
血刃看了眼她端着的盅,眸色轻动:“我同你一道去罢。”
“好啊。”庄秋桐随他走过铁锁吊桥,来往的阁中人穿着洒脱飘逸,手里的武器随意地打着剑花儿,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
“这位便是桐姑娘罢。”
庄秋桐的气质打眼就能瞧出不是这里的人,不过能够直接叫出她的名讳,看来沧浪阁鲜少有来客,亦或是谢伯岐特意叮嘱。
“嗯。”她客气地颔首。
“好生住着罢,就算京城的人找来了,我们也会给你撑腰。”
显然,她的事已经在沧浪阁传开了。
走过海阙台,陆陆续续都有人凑过来和她打招呼,庄秋桐礼貌寒暄,用彩绳编了细股的女子冷不丁靠近,双眼笑成月牙儿:“桐姑娘,莫要招惹乐枫姑娘哟!”
庄秋桐尚未反应,清秀男子屈指敲在女子头上:“小师妹,休要胡言。”
那女子捂头瞪他,撅着个嘴,临走又冲庄秋桐意味深长笑了下。
待她们走远,庄秋桐终于有机会问血刃:“大家都知道我的事?”
血刃端着小盅和她并肩走:“毕竟调动了不少人,又是与朝臣有关。你知道的,江湖最不愿与王侯将相产生纠葛。”
“是不是很多人负伤了?”庄秋桐低头自责。
“那你多想了,能进沧浪阁的个个武艺超群,即便殉职,阁主也会按照规矩厚待他们的家人。”
庄秋桐静默半晌,忽而注意到什么:“阁主阁主,叫得倒是亲昵,看来你在沧浪阁如鱼得水着呢。”
血刃干笑了笑:“那不然呢?我若一蹶不振,清风只会更颓丧......好在公子还活着。”
他忽而顿了下,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清风说要去寻公子。”
“何时?”
“他性子急,劝不住的,大抵就这几日。”血刃故作云淡风轻,余光却紧盯着她:“我们打听到流放沈老爷和夫人的执事官差会在月底启程,不论公子来或不来,我们都会去劫。”
庄秋桐因他们的忠义而动容:“万事小心。”
他喟叹:“公子身份敏感,往后怕是要过上东躲西藏的亡命生涯了。”
血刃的话中意不难听出,庄秋桐捏紧袖子,抬头:“你可是想我同师父说收留沈骁安?”
“老爷和夫人被流放,说不定就是皇帝设的局,我们会赶在公子之前救下老爷和夫人,以免公子暴露。”血刃直言:“可普天之下皆是皇土,能过这关,接下来呢?除却沧浪阁,到处都是与政权牵扯的人,保不齐就有人认出公子,而后上报朝廷。”
血刃停住脚步,眼神示意地瞥向身侧的阁楼,把小盅递给她,目光深沉:“属下知道此事为难,但姑娘看在往日情分上,能否帮帮我家公子?阁主只会为你破例。知道为什么阁中人明知你带来麻烦也没有排斥你吗?”
庄秋桐始终没做声,对上他的眼睛,已经明了了答案。
“你是她们眼里的阁主夫人。”
*
菱花纹隔扇门扉被推开,庄秋桐脑海还是血刃的那句话,扫到榻上半身赤裸的身影,思绪崩开,她立即侧过身回避。
“师父......我敲门了。”
“嗯,帮我绑下绷带罢。”
庄秋桐心跳陡然一乱,犹豫片刻,把汤搁在黄梨木圆桌上,局促地走过去。
谢伯岐看似清瘦,实则衣裳覆盖下的胸膛健硕结实,与肩膀形成硬朗的线条弧度,透着常年锻炼的精悍阳刚,即便皮肤白皙光滑,凝脂如蜜玉,但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强烈,让庄秋桐反应过来那些被忽略的事实。
他的师父也是个男人,是会有欲望的男人。
“可以吗?”庄秋桐握着绷带绕过他的肩膀,小心地系解。
“嗯。”
“师父从前也受过不少伤罢,怎的都不见伤疤?用的什么祛疤,效果也太好了!”
庄秋桐试图驱散无声中氤氲的诡异暧昧,然而对方直勾勾盯着她,大掌撑在榻沿,眼尾轻轻扬起:“怕未来夫人介意,特意研制了药膏。”
闻言,庄秋桐的脊背微僵,挤出一抹笑:“师父心思细腻,未来师娘有福了,对了!我给师父熬了乌鸡汤,再耽搁都得凉了。”
她转身过去舀汤,谢伯岐扬起的嘴角逐渐回落,眼底浮现落寞。
汤勺磕过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庄秋桐端给他,笑脸盈盈:“师父尝尝。”
谢伯岐抿了两口,唇色恢复了些血色,垂眸时纤长的乌睫在眼窝处投下浅浅的阴影:“汤汁醇厚,熬了很久罢。”
“师父喜欢就好,若不是师父,我只怕这辈子都得困在京城了。”
那握着瓷勺的修长手指轻顿,谢伯岐笑得温和,眼神却颇有深意:“纵使我不救,那个人也会想办法救你。”
“师父先前不是猜测吗?如今怎的确信他还活着?”
谢伯岐忽而看着她,不说话。
这目光意外灼人,庄秋桐有些不自在。
“是他救的你罢?我看到了。”
庄秋桐被骇得一激灵:“什么?”
“看到他把你放在树下。”
庄秋桐暗松了口气,又不大放心地试探:“师父当时也恰好赶回据点吗?”
还是更早就到了?
他突然又不作声了,这种故作深沉的模样倒是从未在谢伯岐身上见过。
“你喜欢沈骁安?”
心脏陡然停滞,随后又犹如鼓点般急切,庄秋桐拘谨地十指绞着:“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喜不喜欢他?还是不知道何为喜欢?”谢伯岐轻声笑:“也对,你喜欢过沈靖安,自然明白喜欢的滋味。”
他说这话时像是带着某种失落的自嘲,庄秋桐竟不敢抬头看他:“师父怎么问起这个?”
她下意识转移话题:“血刃和清风打算去劫囚车。”
谢伯岐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回她的话:“因为接你回来的那个夜里,我守在你身边,你一直在梦里喊他的名字。”
一时间,庄秋桐的脑海嗡嗡乱响。
而谢伯岐早已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汤很鲜美,为师要歇息了。”
委婉的逐客令,这是谢伯岐留给自己的体面。
他起身去关窗,庄秋桐的声音响起:“师父......喜欢我?”
清润的笑声宛若溪涧水流,谢伯岐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自体内飘浮而出:“多想了。”
暮色渐沉。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谢伯岐苍白的手指僵硬地垂落在腿侧,眼神黯淡而空洞。
“前世她遇人不淑,你又姗姗来迟,今生你雷厉风行,斩去一路荆棘,只盼着早日护她左右,却被人捷足先登,偏得此人又是正人君子,二人两情相悦。”
男子连声啧啧,不知何时从阁楼廊道混入屋内,轻盈的步伐带着轻佻之意。
“毒羽派余孽还不够你折腾?”
“这不是有你吗?”江临川丢了颗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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萄进嘴里:“若不是阁主出手,我还真坐不稳新任掌门之位。”
江临川与谢伯岐的身世经历相似,应着几大门派来往甚密,机缘巧合下,他们救过彼此多次,就连沧浪阁从未暴露,也是江临川炼制的毒雾起的作用。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互相成就了对方。
前世之事太过荒诞,倘若不是崂山一战伤势过重,谢伯岐以为命不久矣,他断不会主动道出,没曾想江临川妙手回春,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你要护的人,自己去护,小爷没空。
那是江临川甩下的一句话,谢伯岐还没来得及登门致谢,便又在京城负伤而归。
“受伤如此频繁,你再这么拼,纵是我也救不回你了。”江临川手臂交叠,用手肘碰他:“诶,干嘛不把前世为她报仇的事告诉她?说不定她就回心转意了,还是......我来帮你?”
“不了。”谢伯岐拒绝地果断,看着那人影远去,远到化成黑点,混入了人群里。
局势已变,他没有像前世那般正当的理由了......
那夜大雨滂沱,雨水冲刷打落了苍翠叶片,混着鲜血的黄泥浆顺着斜坡下淌,闪电劈开黑夜,照亮了跪在地上的人影,谢伯岐紧紧抱着早已没了气息的庄秋桐,宽阔的肩膀绝望到颤抖。
他恨,恨自己来迟了。
待报完家仇,杀死沈靖安又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执念。
只可惜当时楚明旭也在追杀沈靖安,当他找到沈靖安时,沈靖安已经奄奄一息地躲在齐宁两国交界重山的洞穴内。
谢伯岐没有一刀致命,而是换成匕首剜他皮肉。
溅起的热血洒在面具上,沾满了血滴的眼皮微压,那双眼冰冷而森寒。
遗憾的是,沈靖安的身体虚弱,没有遭什么罪便死了。
周围天宁的军队庞大,谢伯岐试图吊着沈靖安一口气回去慢慢折磨的想法只能作罢。
之后他便开启了漫长而无趣的掌权生涯,所有在意的人皆亡故,执念消散,他对人世似乎也无甚留恋,所以在某次执行任务时,他没有躲避飞箭。
眼皮变得沉重,谢伯岐却觉得得到了解脱。
迎来重生,他以为老天爷是在给他机会,可哪里料得到,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
他再一次来迟了。
不过......见她幸福,又何尝不是一种弥补?
他该知足的,至少这里是有她的世界。
庄秋桐并不知有人看穿了她的纠结与挣扎,并选择全然包容退让,她只知道师父不会骗人,说没有那便是没有,之所以救她,只是因为师徒情分,而非所谓的男女情爱。
思及此,她长松了口气,至于血刃担心的,庄秋桐倒是在想另一件事。
以沈骁安的脾性,大抵不会来麻烦沧浪阁,他若真敢去劫囚车,定是想好了妥善的藏身之处。血刃和清风前去,会不会破坏他的计划?
她实在放心不下,翌日天一早就要去找清风和血刃,不料刚开门泛着银光的利剑直指而来。
“女君——!”
庄秋桐闪身,瞳孔内倒映着鹅黄衣裳的俏丽女子。
“你就是阁主带回来的女人?”
“你又是何人?”青莲气得咋呼:“凭何以这副兴师问罪的姿态自居!我家女君哪里招惹了你!”
剑收回鞘,她目光锐利地打量庄秋桐,又嫉恨地瞪着:“跟我比试,想做阁主的女人至少得比我强!”
“喂!你听不懂人话吗!”
“青莲。”庄秋桐阻拦她,正视眼前人:“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阁主只是我的师父。”
“你什么意思?”对面不知怎的腾起了火气:“阁主几次舍命救你,你竟在这撇清关系!阁主哪里配不上你了!”
庄秋桐被她的脑回路惊道:“我没有撇清关系,我们是师徒......”
“够了!来比试!”
剑身在鞘内被撞得“镪镪”作响,女子倨傲地看着她,横剑在庄秋桐身前。
“闹够了没有?”
门外传来脆亮的男音,众人寻声望去,仆从率先行礼:“掌门。”
43. 第四十三章
“哥!”女子心虚地撇嘴:“我怎么走哪你跟哪?”
“你的行踪很难猜吗?”江临川淡淡扫她,随即向庄秋桐鞠躬:“在下毒羽派新任掌门江临川,这位是家中幺妹乐枫。小妹被惯坏了,不知礼数,还望桐娘子莫怪。”
乐枫?庄秋桐想起似是沧浪阁的弟子提过这个名字。看样子,此女子应是对师父有情罢,所以才误以为自己是情敌时表露出排斥。
“江公子客气了。”
“我们兄妹还有事相商,先走一步了。”
“哥!我要跟她比试!”乐枫不服。
江临川屈指敲在她头上:“住嘴。”
说罢,拽着人离开。
远到竹林石阶,江临川才不在禁锢着她。
乐枫挣扎得厉害,江临川倏忽松手,她跟只乌龟似的一个跟头栽在大平地上。
“你也就会舞刀弄枪,琴棋书画哪样比得过人家?非得争赢,那就把人家的长处比下去,否则没人服你。”
便宜哥倚着竹子,半是嫌弃地扫她。
“这世上有什么难得过我!”她的胜负欲瞬间被挑起:“比那个桐娘子的长处是罢,我若赢了呢!”
江临川勾唇:“赢了我帮你追谢伯岐。”
“好,就这么说定了!”
江临川见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不忍在心中发笑,他这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拿捏。
应着毒羽派余孽的处置之事,他还要在沧浪阁待上一阵子,但没工夫管乐枫,此法倒是能很好地牵制这丫头,没空找谢伯岐心上人的麻烦。
然而江临川想岔了,就连庄秋桐都以为这是个小插曲,结果翌日她就在院子里看到了不请自来的乐枫。
相较于最初嚣张跋扈的模样,乐枫今日倒有些扭捏。
“乐枫姑娘今日又是所谓何事?”
乐枫倨傲地看她:“教我箜篌,我想找阁主来着,可他近来病了,不好叨扰。你师承阁主,找你最合适不过。”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青莲不满她昨日所为,自然不会给好脸色。
“青莲。”庄秋桐示意她退下。
“这是酬金。”乐枫把锦盒放在石桌上,摊开一看,里面是十根金条:“我知道你们出身官家不差钱,可今时不同往日,你们已经没有经济来源,寄人篱下,要是哪日谢哥哥厌弃了你,你这种没有自保能力的女子,出去后可就只能傍钱而活了。”
“诶你这种人!”
庄秋桐再次拦住青莲:“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
“你可不能藏私心敷衍于我。”
“自然不会。”
从那之后,乐枫倒是每日都来,原想着庄秋桐若是公报私仇,不耐烦数落她,她正好揪着此事去阁主那里告状,可庄秋桐并没有。
明知乐枫敌对她,却丝毫不在意这种对乐枫而言强烈的矛盾,眼里只有对箜篌的专注。
“其实箜篌在众多乐器,愿意去学的算是少数,你为何对此感兴趣?”相处五六日,庄秋桐发现乐枫并非心思坏的丫头,不免好奇:“你来找我,我反而有些高兴。”
见她眉眼含笑,双目柔美,宛若一泓清水般澄澈,乐枫微愣。
她没记错的话,她们应该是情敌的关系,这副真诚的模样算是怎么回事?
乐枫不自在地灌了口茶,笑中藏着挑衅:“为了和阁主有更多话题啊。当初我随兄长来沧浪阁,一眼就倾心此人,事实证明,我果然慧眼识珠,他当上了沧浪阁阁主,而我哥成了毒羽派掌门,我离他又近了一步!”
对面传来轻笑,乐枫心底一沉,就知道庄秋桐是在故作大方吗,实则就是朵白莲花。
看吧,终于要藏不住了。
可就在乐枫以为庄秋桐要反击时,情敌的夸奖令她措手不及。
“能被乐枫姑娘如此秀丽的女子钦慕,这是师父的福分。”庄秋桐托腮望她:“听闻乐枫姑娘的武力甚至与沧浪阁三大长老不相上下,着实叫人艳羡。”
“你......”乐枫的眼神像是见了鬼似的瞧她,双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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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蒸熟了般发烫,腾得就站起来,拔脚就走:“我哥叫我回去吃饭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离开,脑海浮现着那双干净坦率的双眼,没由来的心虚。
乐枫也是自小看着阿娘与家中姨娘明争暗斗长大的,她本是有备而来,如何也该争个妻位,却被对手的言语争得发懵。
她这两日正打算不过去,然而送膳的杂役透露,庄秋桐去了阁主住处。
沧浪阁的人无不八卦,这些天都在关注着她们的动向,一来闹起来可以及时劝架,二来也好及时赶往前线吃瓜。
乐枫顿时生愠:“好啊,原来是缓兵之计!”
她兴师问罪地赶往桃源,正见二人树下对弈,轻盈的步履缓慢靠近,躲藏于粗糙树干后。
广袤的桃林把天地染成烂漫的粉色,花瓣纷飞,然而树下的师徒并未有逾矩之举,她们只是认真下棋。
“师父是不是放水了?”庄秋桐巧笑倩兮,收拾棋盘。
谢伯岐的伤势好了大半,抿了口清茶:“是你天资聪颖,陪我下了几天棋,便把我的思路摸透。说来,清风和血刃出发了吗?”
“我劝住了他们。”
那握着茶杯的手半悬,他眼底的错愕一闪而过,随即化成清浅的笑意:“你很信任沈骁安。”
风吹鬓发,她的声音也被吹得悠扬:“他会去做的事,定是心中有把握,若是我们强行介入,恐怕会搅乱他的安排。”
他的眼神忽明忽暗,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淡淡笑了笑:“......嗯。”
回去的路上,庄秋桐迎面碰上乐枫。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乐枫眼神锐利,踏着满地的竹叶,怒目而视。
庄秋桐不明所以,又听她开口。
“是什么人让你如此在意?你把阁主置于何地!”
庄秋桐微眯:“你偷听我们谈话?”
“我问你凭什么不喜我家阁主,这世间男儿何人可敌阁主!”
“你误会了。”庄秋桐有点头疼。
44. 第四十四章
近来的事情压在她心口无法喘息,庄秋桐心力交瘁,她麻烦师父太多,自是不愿再惹事端,故而一直退让,可眼前人依旧咄咄逼人,实在叫她疲累。
“我与师父之间并不是你想的......”
“是你不懂!”
他根本不会对别人这样笑,更不会因为对方的一两句难过的这般明显!
她输了,输得彻底,纵使她犯错,阁主面对她从来都是波澜不惊,平静如水,原来不是出于爱的包容,而是不在意,是掌控之中能解决的错误。
她气得眼圈通红,庄秋桐诧异于她的反应,气焰像是要执剑捅来,然而对方转身便飞走,穿梭于竹林之中,转眼没了踪影。
之后几日,乐枫都没再出现,庄秋桐看着凉透的茶,隐隐失神。
“青莲,我回屋小憩会儿。”
“哦好。”青莲收拣起院中茶具:“女君好好休息。”
庄秋桐脱下外衫挂在衣桁上,听见门扉吱嘎拉开又合上。
“青莲?”
庄秋桐疑惑地探头,却见乐枫走来,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有些瘆人。
“乐枫姑娘你这是?”
话音未落,银针已抵在她的脖颈,那双眼冒着寒光。
庄秋桐呼吸微窒,看出了眼前人的熟悉:“你不是乐枫。”
“不愧是沈夫人。”
庄秋桐怔住,这声音......
“何生。”她咬牙:“你怎么找到的!”
“沧海阁统领毒羽派、常云峰与枫仑教三大门派,沧浪阁不好找,其他门派的行踪还是好追的,不枉公子特意在巫山觅来此奇毒,涂抹于箭尖,引来这毒羽派掌门,我们自然顺藤摸瓜找到了此地。”
他的手腕利落一转,收起银针,眼底狠辣:“如今我们的队伍就埋伏在沧浪阁周围,你大可喊人,不过到时可就是一场恶战了。”
何生摸透了她的愧疚,果不其然,庄秋桐没有抗拒。
“我跟你走......别伤害这里的人。”
然而很快,庄秋桐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这厮带着她翻过两座山也不见队伍支援,他是孤身而来的!
白马疾行,两侧树景被模糊成片,庄秋桐目光一凌,迅速拔簪就要刺去!
对方早有防备反握住她的手,得逞地勾唇:“你逃不了了!”
说罢,他横手凝力,猛地劈向庄秋桐的脖子。
意识突然散去,两眼发黑,但刹那间,破风攻来的飞镖直穿何生的喉咙。
“呃——!”痛苦的呻吟卡在喉腔,何生的眼睛逐渐空洞灰白,身体倾向一侧,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庄秋桐的重心顿时失了平衡,眼见着就要摔下,腰肢被温暖的力度箍住,庄秋桐的眼皮沉重,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只捕捉到面具一角,松木烟香萦绕鼻息,昏睡了过去。
浓稠的夜色漫过客栈屋脊,垂落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山涧溪流潺潺,清冽而寒凉。
庄秋桐醒来时屋内寂静,唯有几声窗外的夜鸟低啼,她拨开床幔正要起身,倏忽间,房门被推开,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下。
“此处偏僻,如今只剩下这些米糕,你凑合着吃。”他把托盘搁在桌面上,转身就要走:“我就守在门口,有事叫我,明早我送你回......”
柔软的身躯扑来,那双瞳孔骤然紧缩,视线缓慢移至环在他劲腰上的白皙素指,胸膛不由得发烫。
“不要装了,我知道是你。”她的嗓音哽咽,把人抱得更紧:“你至少该告诉我你还活着,我......我很愧疚。”
说完庄秋桐就恨不得自己一巴掌,她最想说的不是这个!
“不必觉得有所亏欠,本就是我带给你的灾祸。”
“不是的!事情发展至此,我也有责任。”
沈骁安温柔地抚开她的双手,不再刻意伪装声线:“这没什么可追究的,你在沧浪阁安好,足矣。”
“那你呢?你的未来又寄于何处?”
“天宁与昭衡交界有一三不管地带,闻寂会暗中护好我父母,以他们不耐长途跋涉而猝死为由交差,之后我会带父母去那里生活,眼下,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闻寂?”庄秋桐怔住。
“嗯,他的养父在楚明旭手里,所以他不得已来我身边当卧底,大抵是我的人格魅力太大罢,多年的相处,让他在最后关头还是决定偷偷救下我。”沈骁安洋洋得意:“当时四面来敌,是他故意触动机关,不然我们早就被楚明旭的手下活逮了。”
“不过救完我父母,我与他之间的羁绊也能就到此为止,从此,他只是楚明旭的死士。”
“那我呢?”那双清冷的眸子闪着泪花,执拗地抓住他的手:“你的计划里没有我......那你在崂山为什么亲我?”
烛火映亮他深邃的五官轮廓,沈骁安掩饰性地干笑:“我这辈子都没亲过女孩子的嘴,我想临死尝尝滋味。”
她的瞳孔晃了晃,失落又委屈,看得人心碎。
沈骁安的心口陡然下坠,强行压住情愫,装作轻佻:“干嘛?亲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你要是觉得被欺负了,那你亲回来......”
话音尚未落地,香软的触感堵住他的嘴,泪水顺着唇线滑入,咸涩在口腔化开,变得苦涩。
双唇一触即分,沈骁安的脑海顷刻嗡嗡乱响,看她难过的像只红了眼的兔子,整颗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把。
“我还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
沈骁安胸腔发颤。
“那夜的事,其实我原本是气愤极了,可知道是你后,我的内心生出了隐秘的庆幸。”庄秋桐偏开头,有点羞于启齿,鼓足了勇气才继续说下去:“得知你还活着,我,我很想再见你一面,担心你一去不复返,担心到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如今得偿所愿,听到的却是你要与我划清界限,分道扬镳......”
“冗长岁月若不得你身侧,怕是眼眶常湿。”素指蜷紧,庄秋桐直直望着他:“沈骁安,我不是喜欢纠缠别人的人。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为什么我每次遇险你都出现的这么及时?”
夜鸟啼叫,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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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月色愈发静谧绵长。
沉默无声回应了她的问题,庄秋桐克制着自己的啜泣,僵硬地转身要走,忽而温热的胸膛贴来,大掌环住了她的腰身。
“因为我放心不下你。不是及时出现,而是我一直守在你身边。”
他埋在她的脖颈轻蹭,不知何时已经卸下了面具:“崂山那次我只当是诀别,吻你,是因为......我贪恋于你。”
“后来,虽侥幸苟活下来,但我已然是亡命徒,我不愿耽误了你,可是,你说你爱我。”
“孤存于世,若不得见你容颜,星霜几换,也不过是蹉跎苦撑。更遑论我明了了彼此两情相守,纵使万般劫难,那我也得挣一挣了。”
“秋桐,我爱你......这才是我不曾宣之于口的情愫。”
她的眼眶荡着朦胧水色,扭头回抱住他,哭得泣不成声。
沈骁安疼惜地抚摸她的后脑勺,唇角轻吻她的鬓发,极尽温柔。
山涧客栈空谷清幽,沈骁安坐在圆肚凳上,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耐心地为她顺气,直到庄秋桐慢慢平静下来。
胃里不合时宜地咕咕乱响,庄秋桐窘迫地掀开眼皮,见他笑得揶揄。
“怎么说开了还是这副欠揍样。”庄秋桐捶他胸口,挪到另一个凳子上,捏起米糕往嘴里塞,脸红到始终垂着头。
那双桃花眼妖冶潋滟,抬手托腮,直勾勾盯着她:“那日的事你可还记得?”
米糕有点噎,庄秋桐手忙脚乱给自己倒茶,开始装傻:“不记得。”
“哦?”他的语调意味深长:“洞穴里的事都不记得?”
庄秋桐瓮声瓮气:“想不起来了。”
“那我帮你回忆回忆?”
庄秋桐对上他眼底使坏的笑意,脸颊的红晕更甚。
只见沈骁安慢悠悠倒了盏茶,随即食指、中指并拢,放入水中,刻意地缓慢搅动。水滴沿着骨节修长的指尖下坠,残余的水渍黏在皮肤上,配上他眯起的双眼,格外旖旎。
“你……!”她的脸红到滴血,宛若沾了晨露的海棠花。
这个死不正经的,刚把人撩到手,便迫不及待挑逗自家媳妇,人家越羞赧,他越放肆:“那夜虽忍到渗汗,到嘴的倒是甘甜......”
“你住嘴!”庄秋桐嗔,抬手就要扇他。
本以为沈骁安会躲,却不料这厮老老实实挨了下来,还一脸享受。
庄秋桐生怕打疼了他,急忙收手:“你这人......”
话音未落,沈骁安托住她的头猛地摁向自己,吻得动情,不同于上次的浅尝即止,他霸道地勾缠着庄秋桐的唇舌,舔舐洁白贝齿,如同雕刻自己烙印般,动作散发着强烈的占有欲,像是在疯狂宣泄着某种浓厚到化不开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庄秋桐几乎要快窒息,沈骁安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她。
眼前人面颊绯红,粉唇盈盈水亮,被吻得气息全乱,沈骁安心口凹陷的一塌糊涂,唇落在那轻颤的睫羽上,随即与她面额相抵。
“再也不分开了。”
45. 第四十五章
谢伯岐并不意外沈骁安的出现,当传音哨从附近的瑶山发出时,他便猜到是沈骁安救下了庄秋桐。
“桐儿就知道师父会担心,醒来后就传音给师父,好在何生只是虚张声势,若真是带来了千军万马,恐是棘手。”
“楚明旭疑心重,岂会放心沈靖安手握兵权?沈靖安能调动的也不过府上家臣,纵使部分武官巴结与他,但经上次大动干戈抓你,如今调兵也需楚明旭批准。”
他们聊得有来有往,谢伯岐的视线在他们黏糊交互的目光之间巡回,胸口忽感闷重。
他长吸了口气试图松快些,可惜徒劳。
即便早已明了结局,亲眼目睹,于他终究残忍。
“所以你们这是打算私奔去屠凉地带?”
不轻不重的力道搭在谢伯岐的肩膀上,烛火照过江临川立挺的鼻骨,那双瞳孔宛若浸了月光的琉璃,此人生得俊俏,眉眼却透着媚态。
“我的身份特殊,所以未雨绸缪早早转移了一波财产,虽比不得从前,但护她余生无虞尚可。”
沈骁安素来与谢伯岐不对付,但经历诸多,如今对坐,倒是有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知道谢伯岐记挂什么,默了默,扯动嘴角:“我会照顾好她的。”
没有挑衅没有炫耀,只是正色承诺。
庄秋桐的眼尾弯弯,一扫过往的忧郁,但她似乎并未察觉这化不开的压抑气氛,由衷笑着:“师父,我们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谢伯岐始终未置一辞,心里仿佛藏了块被泡发的海绵,沉得提不起劲。
江临川的大笑声打破僵局:“既然决定好了,我们也不多说什么了,此行跋山涉水,路途遥远,万事小心。”
与此同时,回廊的木梯被踩得咯吱作响,脚步声凌乱且焦急。
谢伯岐赶来这边时便派人回去通知,算算时辰,估计是清风他们。
果不其然,门刚开,清风哭得嗷嗷,一个滑跪趴在沈骁安的腿上,血刃这一路上亦是抹不干泪,见着自家主公,哭得肩膀发抖地走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沈骁安另外一条大腿开始哀嚎。
沈骁安刚酝酿好的重逢情绪被这两货的浮夸反应打断:“......”
“女君!您没事罢?”青莲紧随其后。
庄秋桐牵过她的手,弯唇摇了摇头:“我没事。”
“行了行了,怪肉麻。”沈骁安实在受不了这两大男人围着他哭,嫌弃地推开这两货。
“没什么事就此别过了。”谢伯岐起身,身姿挺拔如松。
沈骁安颔首:“这段时间,多谢你收留我的属下。”
谢伯岐背过身去,望着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晕开的浅蓝不知何时已漫过了屋檐翘角轮廓:“天亮了,我送你们一程罢。”
在此以后,音尘各悄然,愿春山如黛,芳草如茵。
*
根据闻寂留下的线索,沈骁安在屠凉顺利找到了沈志和白芷所在,但当他从庄秋桐得知了地牢的谈话,牵马走到栅栏前,竟有些踌躇不敢往前。
白皙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沈骁安回神看着身旁人,挤出一抹淡淡的笑。
“骁儿!”
沈骁安眸色一晃,怔怔地望向奔他而来的白芷,鼻子酸涩。
“骁儿......”白芷哽咽着抱住他,片刻,颤巍巍地抬手抚摸他的脸庞:“孩子受苦了。”
泪水抑制不住地在眼眶打转,宽阔的肩膀因为激动而轻抖,沈骁安俯低身回抱住她,亦如多年前尚是孩童的自己:“......娘。”
庄秋桐和清风、血刃、青莲几人不约而同站在旁边,系着围裙的沈志急匆匆要跑过来,见状停在院中,眼中动容,手里的锅铲也缓慢放下。
大雁飞过,炊烟袅袅,底下的人影逐渐变小,唯有几缕欢声笑语被风吹得飘远。
他们在这刚搭建不久的茅草屋拜堂成亲,尽管只是素色的喜服,瞳孔倒映着牵着绣球花另一端的沈骁安,庄秋桐的脑海不禁回想起前世八抬大轿、满绣蜀锦华服入沈府的画面,而此刻,过去的记忆被覆盖,变得斑驳陈旧,取而代之的,是与沈骁安眼下的美满。
满屋氤氲着春色,那哭叫断断续续了半宿,哑了嗓子。
沈骁安抚开她汗湿的青丝,望着她涣散失焦的美目,一次次的失控。
“骁安......”
庄秋桐第一次见到将欲望赤裸裸展露出来的沈骁安,健硕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上面刀剑留下的疤深浅不一,又新添了被她挠出的抓痕,血珠渗出,却不丑陋,甚至透着野性的美感。
沈骁安已迷失其间,虽早就听闻此事叫人欲罢不能,如今明了滋味,只觉得简直比攻破城池还令人血脉贲张。
察觉她是初次时,沈骁安不可置信,伴随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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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愈发难以抑制的亢奋,他不敢折腾太久,强逼着自己停下,然后伺候她擦洗。
大抵是累极了,庄秋桐趴在他怀里任他作为,最后被他抱上床,才稍稍清醒了点。
手臂环过她的腰肢,羽睫轻颤着睁开,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眸,她羞赧地往被褥里缩,只露出一双眼,却也不敢看他,刚褪的薄红再次在脸颊漫开。
“怎的不吹灯?”
沈骁安学着她往被子里缩了一截,语气温柔缱绻:“想多看看你。”
“以后日夜对望,你怕是得生厌。”
他发出清朗的笑,握过她的手,轻吻在她的手腕内侧。
“你怎会这般想事?莫不是你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把我看厌?”
庄秋桐眼里的害羞瞬间化为诧异,随即有些恼。
好你个沈骁安,连哄人都不会!
“我在问你,你怎的反问我了?”
她撅着嘴不高兴,就要把人往外推,却被他抓住手摁在他胸口上。
“再乱摸我可不保证自己不会继续,我怜惜你才刻意收敛着呢。”
他的眉峰轻佻,好似两柄出鞘的利刃,透着不羁的痞气。
“你!你还倒打一耙!分明是你......”
她还没说完,被沈骁安一把搂入怀。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设想与谁白首偕老,结局无非是战死沙场,亦或被算计而亡,然后带着我的身世尘封。可如今这般真真切切地感受着美好,我竟有些惶恐,生怕一睁眼,又是孤枕。”沈骁安低头亲吻她的额发:“秋桐,没有人会对他生命里的光生厌。”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面额,酥酥麻麻的痒,庄秋桐紧紧抱住他,内心从未像如今这般安定。
“好好对我。”
“嗯。”
朦胧的光影投落在姣好恬静的睡容上,沈骁安凝望着她,轻轻摩挲细腻的脸蛋。
他能感觉到她的患得患失,大抵是带给她的沈靖安创伤罢,可就是这样被辜负至浑身长刺的小女娘,却独独对他敛起锋芒,义无反顾陪他来到这三不管地带。
相较于她,沈骁安总觉得自己即便倾尽所有,甚至生命,都难以与她给的爱持平。
所以他又岂会对她生厌?
她若不安,那他就反复回应。
从她来到这里,沈骁安已决定将爱她这件事贯彻到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