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之庄稼汉小说全文免费》 第1435章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 八月十三日,夜。 月虽未满,但月色皎洁,月辉照得地面明亮无比。 漳水南岸的魏军营寨火光摇曳,司马懿裹着上好的细绒羊毛毯子,站在河堤高处,如同立于岸边的一截枯木。 秋意渐起,特别是到了夜里,已是微有寒意。 司马懿这些年夙兴夜寐,经常操劳过度。 若非靠着一口心气在强撑着,恐怕身体早就垮下去了。 即便是寒意不重,但身形越发佝偻的司马懿却已是承受不起,不得不揪住毯子两边,把自己裹得厚实一些。 不远处传来沉闷的夯土声。 五千魏军工兵赤足踩在冰凉的河泥里,正借着燃起的火把和月色挖掘堤坝。 铁锹与土石的摩擦声混入滔滔水声,仿佛巨兽在暗处磨牙。 郭淮策马疾驰而来,战袍沾满泥浆,低声禀报: “太傅,三户津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懿点了点头,俯身抓起一把湿润的河泥,缓缓地说道: “当年武皇帝在邺城筑铜雀台,漳水便成天险,如今我亦要借这水势阻一阻汉军了……” 武皇帝当年为了攻下邺城,曾决漳水淹邺城。 如今,自己为了阻挡后面追兵,同样也只能掘开漳水…… 这时,堤下传来低声惊呼。 原来有人的锄头突然崩断,锄刃卡在堤坝深处的栎木桩上。 这木桩还是曹操当年在邺城周围屯田,修筑漳水堤坝时所立。 二十名工兵用麻绳缠住木桩,号子声压着水声节奏:“嘿——呦!” 坚固的木桩轰然倾倒时,第一股浊流如黑蛇出洞。 “退!” 缺口处喷出泥浆,早年埋设的陶制导流管被冲毁,缺口不断地被撕裂,泥浆渐渐变成了泥水…… 借着月光和火光看到这一切,司马懿对着郭淮吩咐道: “去吧,点狼烟,给三户津传消息。” “喏!” 随着缺口不断扩大,漳水喷涌而出,再加上曹操早年屯田所修的水渠,漳水南岸很快就变成了泽国。 天亮时,洪水已经在方圆数十里内形成深浅不一的泥沼——最浅处也能达到马腿关节。 洪水裹着上游的腐殖土,将漳水南岸的良田染成赭色。 魏军提前砍倒的槐树林成了天然堤坝,枝杈间挂满逃难百姓的箩筐。 看到这情景,司马懿的嘴角终于松动,他指着正在泥潭中挣扎的田鼠: “骑兵至此,便是这般模样。冯贼啊冯贼,我倒看看,你怎么过来追我?” 抬头看向东面的邺城,司马懿的眸中跳动着冷光: “昔年武皇帝攻邺城时,曾以水代兵,今日吾就要以泥为阵。” 他忽然抬脚碾碎一只乱爬的蝼蛄,“传令,把邺城的闸口全部拉起,让玄武池的水都引到南边来,我要让这泥泽一个月不干!” 张苞既然在梁期津,那邺城那边的汉军不过是疑兵,不足为惧。 反正守不住邺城,那他就要以这千里沃野为代价,把漳水南岸变成了吞噬铁骑的饕餮巨口。 与其让冯贼引漳水攻邺城,还不如自己亲自动手。 当晨光撕开漳水的雾气,丈八蛇矛狠狠地刺入漳水北岸的泥土里。 张苞举着望远镜,望着对岸绵延的黑褐色泥沼,瞳孔骤然收缩。 昨日还平坦如砥的南岸,此刻竟似被巨兽啃噬过的腐尸,翻涌的泥浆里浮着半截槐树枝,枝头还挂着百姓逃难时遗落的童鞋。 “司马老贼!” 张苞面色铁青,再也忍不住地暴喝,拔剑劈向岸边柳树! “畜生!” “畜生啊!” 昨天夜里就已经知道对岸有动静,甚至还点起了狼烟,本以为是司马懿又要对北岸搞什么诡计。 张苞暗中让军中将士要有所准备。 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在掘堤! 他发现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司马懿的下限。 “取木板试路!” 因为漳水不断向南边浸漫,魏军已经主动退走。 勉强涉过仅到小腿的漳水,来到南岸,亲卫抬来木板铺在泥上,木板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张苞不信邪,策马踏上浮板,战马刚行三步,泥水便陷至半腿。 畜生惊恐嘶鸣,挣扎间掀翻了木板。 幸好张苞马术不错,翻身下马退回安全处,弯腰抓起把黑泥捏碎,泥浆从指缝滴落,他齿缝间迸出低吼: “好毒的计,好狠的心!” 漳水周围的田地有多肥沃,他最是清楚不过。 若不然,曹操当年也不会在漳水周围大兴水利,引漳十二渠,用以屯田。 司马懿为了阻止追兵,居然把这些肥沃田地变成泽国。 对方的目的很明显,但张苞面对这种情况,此时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将军!东边有情况……” 从三户津过来的传骑以最快的速度送来了消息: “贼军,贼军在夜里……” 传骑话还说完,看到眼前的情景,一下子被噎住: “三户津亦成了泽国……” 张苞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不用想,邺城津也会差不多。 自己悄然带兵返回梁期津,打了司马懿一个措手不及,逼对方断尾。 本以为是能报被设伏的一箭之仇,没想到司马懿连夜就立刻给自己还以颜色。 此刻的他,终于感觉一股深深的无力。 这等对手,自己的妹夫是怎么做到把对方撵得到处跑的? 一直等到午时烈日将泥沼晒出龟裂细纹,张苞头上赤帻被汗浸透。 他索性扯下掷入泥潭,再次翻身上马,不死心地想要重新尝试。 马蹄踏碎薄冰般的泥壳,马腿迅速深陷泥潭——表层硬壳下仍是沼泥陷阱。 更重要的是,漳水不断流,这泽国就很难消失。 退回北岸,张苞颓然地独坐残柳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泽国。 从目前传来的消息看,梁期津到邺城津——甚至可能还要再往东——至少七十多里,恐怕都已经成了短时间内无法行走的泥沼。 就算这个时候自己的妹夫赶来,也没有办法继续南下追击司马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从容退走。 正在思绪翻滚间,只听得耳边又有禀报声: “报!将军,北边有情况!” “哦?邺城不是已经……”话未说完,张苞终于觉得不对了,几乎就是跳将起身,“北边?北边又是什么情况?” “将军,北边传来消息,说是遇到了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 张苞听到这个话,有些不太明白。 北边的自己人,除了会是自家妹夫,还能有谁? 但如果当真是妹夫,那么传骑应该是说“大司马”,而不是“我们的人”这种话。 “是赵将军!说是赵将军正往这边赶来。” “赵三千?” “呃,正是。” 张苞有些意外,赵二郎怎么会从北边过来? 他不应该是跟自己一样,顺着漳水从东北边过来吗? 不过张苞这个疑惑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赵广来得很快。 在残阳将泥沼染成凝血般的紫红时,赵广和他所率的铁骑踏着满天的烟尘出现在张苞的眼中。 “哈哈哈!张阿兄,我来了!” 赵广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没心没肺: “如何?可堵到了那司马懿?” 前来迎接的张苞面色一滞,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未曾。为兄无能,到了这里,大意轻敌,被贼算计,故而竟是被那司马懿就在眼前逃脱了去。” 连续两次受挫于司马懿之手,这几日让张苞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但能坦然说出这番话,同样也说明成长不少。 当然,这也是因为关张赵三家的关系向来紧密,故而两人说话不必太过避讳。 毕竟父辈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到了赵广张苞这一辈,虽说这些年随着大汉不断收复旧地,大伙四处征战,见面比早年少了,但关系并没有变得生疏。 张苞说着,同时拉了一下马头,侧身让开,指向南岸,脸色难看: “你且来看,司马懿为了阻止我们追击,甚至还把这漳水掘开了……” 赵广闻言,放眼看去,又策马上前几步,举起望远镜,待看清不远处的情况,嘴里不由地惊道: “司马懿那厮,居然这般狠毒?兄长那心狠手辣的名号,真当由他来担才是!” 张苞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关系亲密是一回事,但就算亲兄弟之间,有时候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对吧? 这赵二郎跟随自家妹夫这么多年,二人感情之浓厚,比赵大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厮居然到现在还是活蹦乱跳,也不知道是命硬还是心狠手辣的冯鬼王心慈手软。 这般想着,张苞一夹马腹,跟上几步,问道: “对了,你怎么会北面而来?镇东将军呢?还有,可曾见到大司马?” “哦,哦,阿……阿,那个,镇东将军担心张阿兄你遇到司马懿会吃亏,故而特意让我加急赶来。” 赵广小心地收好望远镜,解释道: “当日居庸关一别,镇东将军让我们在关内休息了几日,然后就带着我们向着常山郡去了。” 说到这里,赵广脸色又是变得有些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说道: “到了常山郡,小弟终是知道什么叫衣锦还乡,怪不得那项羽宁愿不要关中,也要东归……” “对了,张阿兄你也是回了涿郡,感觉如何?” 张苞第三次深吸气,缓缓说道: “先说正事。这等事情,可以以后再说。” “正事?哦,是这样的。小弟去了常山郡,所以自然是由北而来。至于镇东将军和大司马,还要收编井陉的降兵,所以要过几日才能到。” “井陉的降兵?”这一次,张苞有些惊讶地问道,“吾观司马懿所率大军,步骑不下五六万,难道他在井陉还留守了兵力?” “当然有,而且还不少。”赵广回答道,“守将乃是叫孙礼,率三万守军死守苇泽关。” “若非镇东将军率军从常山郡断其后路,大司马想要攻打下关城,恐怕还要多费不少力气。” 张苞一听,这才恍然: “怪不得,我就说司马懿的大军都已经渡了水,为何还不见妹,嗯,大司马的踪影。” 然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是一变: “司马懿不会是自己率大军撤退,却对苇泽关守军隐瞒了军情,以此来拖延时间吧?” 赵广连连点头: “哎,张阿兄还真说对了!事后我们审问了那些降将,皆道他们不知幽州之事。” “倒是那孙礼,得知被司马懿抛弃了,居然还想着继续死守关城,奈何底下那些人却是不愿意陪他一起送死。” “兄长,哦,就是大司马,给了他们三日的期限。到了第三日,城上的的贼人自己反倒起了内讧,孙礼在兵乱中被人砍了首级领功……” 听到赵广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个事,张苞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虽然已经领教过司马懿狠绝,但三万人马,还有忠心的将军,说弃就弃。 张苞自认做不到。 而且大汉的传统,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什么叫传统? 传统就是,先帝当年从新野携民南渡,曹操追兵近在身后,却仍然不愿意先弃百姓先走一步。 君不负民,民不负君。 传统就是,先帝尽托国事予丞相,丞相鞠躬尽瘁,病亡于北伐途中。 君不负臣,臣不负君。 还有自家妹夫,常说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开新学,施新政,编新军,惠及天下,大汉三兴在望,正是因为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司马懿先弃三万将士,不顾将士死活。 后淹漳水南岸,不顾百姓死活。 此非弃天下而何? “只是可惜,这一次大司马终还是差了司马懿一着,司马懿本就是在弃尾逃生,大司马居然又额外给了三日期限。” 张苞叹息。 “倒也不至于吧?”赵广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这一次赶过来,除了是受镇东将军的嘱咐,大司马其实也给我吩咐了一番话,让我转告给张阿兄。” “嗯?大司马有话要告诉我?” “是给我们两个。” “大司马说了什么?” “嗯,说司马懿跑了就跑了,如无必要,就不要再去追了,剩下的事,他自有安排。” “他自有安排?” 若是以前,听到这个话,张苞说不得又要恼怒一番,只道是放虎于山林。 只是现在,张苞明白,连三娘都比自己看得深远。 而以自己的才智,远不能看清妹夫与司马懿之间的争斗层次。 轻易开口,只会显得自己浅薄无知。 面露思索之色,张苞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大司马料定我堵不住司马懿,还是他是本就有心放走司马懿?” 赵广摸摸脑袋,迟疑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就是个带话的。兄长说什么,照做就是,何须多费心思?” 我……曹! 张苞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喘不上气。 就这么样的一个家伙,居然用三千铁骑就名震天下? 天理昭昭……谁说天理昭昭的? (本章完) () 第1436章 善后 数日后,大司马与镇东将军才率领大军姗姗来迟。 看着漳水南岸的满目疮痍,冯大司马面无表情,沉默良久之后,这才开口问道: “百姓如何了?” 张苞回答道: “司马懿是在夜里决堤,大水浸漫南岸,百姓只能被迫向南逃避,只有少量百姓逃到了北岸。” “故而决堤的当日,我们只救了百来个百姓。不过洪水退后,不少百姓又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邺城周围房屋田地皆被洪水摧毁,百姓衣食无着落,军中粮食又不多,就算是再怎么救济,最多也就是维持勉强饿不死人。” 张苞这一路过来,多半是就食于敌,军中粮食本就不多。 司马懿临走前,又一把火把邺城的粮仓和武库烧了个精光。 若是冯大司马再晚来几天,说不得他就得任那些灾民自生自灭。 冯大司马听到这个话,举目向四周看去。 不远处,腐烂的豆杆在泥沼表面结成灰绿色浮毯,起伏不定,如亡灵裹尸布。 被连根拔起的桑树林横卧在地,枝杈间缠着溺毙的不知是狐狸还是什么动物的尸体,腹部鼓胀,散发着恶臭。 “怎么不清理掉?” 冯大司马指了指动物的尸体,开口问道。 “这些日子,大伙忙着收拢受灾的百姓,清理官道淤泥,人手不足……” 张苞正说着,有士卒抬着一具尸体路过。 “今日又烧了十数具。” 张苞用枪挑开草席,露出下面青紫的尸体,一股腐气直透钻入肺腑。 与此同时,尸首的胳膊突然脱落,露出森森白骨——洪水泡软的皮肉早不堪提。 “不管是人的尸体,还是禽兽的尸体,都不能放任不管。” 冯大司马看了一眼尸体,开口道,“人的尸体不处理会有瘟疫,动物的尸体,也同样会传染厉疫。” “从今日起,阿兄就不要管这些事了,交给参谋。” “还有,将士们不要干这些活了,只要负责维持好秩序,这些活,交给灾民去干,我会让人多调粮食过来。” “记着,有多少灾民,就收多少灾民,不是灾民也无所谓,只要肯过来。不需要担心民众太多,也不需要担心粮食不够,只管收就行。” 冯大司马说着,执着马鞭,指向漳水,“除了清理尸体和道路,还要组织民夫重新修理岸堤,活多的是,人手越多越好。” 跟随在后面的参谋连忙应喏,同时拿出小本子记好。 以工代赈,组织百姓兴修水利,建桥铺路,开荒屯田,但凡从学院出来的学子,都不会陌生。 因为毕业实习大部分人干的就是这个。 寥寥数语,就把张苞这些天头疼无比的事情安排妥当。 张苞看向神情平淡举重若轻的妹夫,再看看已经开始凑到一起商量的参谋,心里不由地折服。 他本就不擅处理这些事情,至于他的临时队友赵广…… 算了。 巡视了一周,冯大司马站在高地上,看着遍布的沼地,忽然冷笑一下: “以前就有传言,司马老贼畏蜀如虎,如今看来,此人确实是真怕我们大汉!” 突然莫名地说出这么一句,众人不知大司马又想到了什么。 镇东将军问道: “此话何解?” 冯大司马指了指被掘开的岸堤,说道: “老贼掘开漳水,除了是想用洪水阻止我们追击,多半还怀有另一层想法。” “什么?” “逼我们救灾,消耗我们的粮草,确保我们没有余力去追他。” 顿了一顿,冯大司马又多说了一句,“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救灾。” 从先帝时的不弃百姓,到丞相的抑豪强明法纪,再到刘胖子的行新政惠百姓。 河北这些年多有百姓偷逃大汉,可见大汉厚待百姓的名声,已经流传开来。 司马懿多半是算准了汉军不会坐视不理这些灾民。 张苞听到妹夫的话,一想还真是,自己眼看着司马懿已然退走,于是就先救治百姓,竟是没想着继续追击老贼。 镇东将军皱眉:“老贼何其毒也!” 冯大司马缓缓说道: “昔董卓既枭,群贼自散,贾诩以片言引发祸机,李傕、郭汜之辈,复而作乱,殃流天下。” “天下厉阶重结,大梗殷流,邦国遘殄悴之哀,黎民婴周余之酷,时人皆曰由贾诩而起。” “故曹丕篡窃天下后,令贾诩高居三公之位而被孙权笑之。” “以吾观之,这司马懿行事,比起贾诩为自保而围长安之举,有过之而无不及。” 贾诩鼓动凉州乱兵围攻长安,好歹是为了自救而针对关东政治集团。 司马懿这老贼,居然直接向百姓下手。 说到这里,冯大司马吐出一口气,缓缓道: “我看贾文和的心狠手辣之名,真当由司马懿领之才对。” 张苞嘴角一抽,忍不住地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赵广。 看似静静随侍在冯大司马身后,实则神游天外的赵广,战场的本能让他敏锐感觉到了什么,立刻回望过来。 看到是张苞,眼中露出有些茫然的疑惑,似乎不明白张家阿兄看自己的目光为何这般古怪。 镇东将军开口道: “司马老贼这是根本不把百姓当人看,心狠手辣犹不足言其毒,豺狼之性,暴戾恣睢,灭绝人理,可谓贴切。” 自家阿郎背了这么多年心狠手辣的名声,司马懿若如此行事就把这名声夺了去,那阿郎以前除世家而利百姓之事,又怎么算? 休想! 冯大司马闻言,点头赞同: “是啊!司马懿此举,确实可称得上是豺狼之性,暴戾恣睢,灭绝人理。” 屡领大军作战,冯大司马见过惨烈场面,不知其数。 当年焚数万胡人于山谷都未曾眨眼。 但眼前的场面,竟是让他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后世有个叫常凯申者,也干过这么个事。 为了阻止敌人南下,炸开黄河大堤。 洪水直接淹没约豫皖苏三省约六万平方公里,死亡近九十万人,一千两百万人流离失所。 形成长达四百公里的黄泛区,约一千万亩良田沙化无法耕种,淮河流域排水系统遭永久性破坏。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过是仅仅拖延了敌人三个月时间。 所以说,古往今来的反动派啊,从来都会有某些共同的德性。 “自古治天下者,须得治水利,司马懿此举,无异于是自绝于河北。” 冯大司马语气沉缓: “以伪魏太傅的名义,在伪魏的开国之地,做出此等灭绝人理之事,看来他是打算彻底放弃河北了。” 张苞一听,立刻问道: “放弃河北?他这是要直接退到大河南边?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放任他离开?” “要知道,这一次他南渡漳水,可是率有五六万人马,且还有不少乃是骑军。” 冯大司马摇头,道: “放心,没有六万,最多五万,再加上这一次匆忙撤退,还被阿兄你截杀了尾部,最后能有四万人退回去就算是司马懿领军有方。” 以汉军这等强军,急行军都会有不少人掉队。 此时的魏军,说是惊弓之鸟也不为过,又是败退,掉队的人只会更多。 张苞提醒道:“别忘了,河内还有蒋济,那边的人马也不少,司马懿若是早有准备,必然会提前通知他们。” 冯大司马闻言,神色淡然: “这是必然的事情。蒋济乃是支持司马懿的伪魏老臣,司马懿可以放弃孙礼,但绝不可能会放弃蒋济。” “不然他丢了河北,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回到谯县,没有那些老臣的支持,何以立足?” 事实上,司马懿也是伪魏老臣,甚至还是伪魏老臣的代表。 这些老臣多是在曹操时代就开始追随曹氏,曹魏江山,他们出了不少力。 大将军曹爽是崽卖爷田不心疼,爽得飞起。 但对于那些伪魏老臣来说,这败家玩意就是在糟蹋他们大半辈子的心血。 老夫流血流汗拿命打拼了大半辈子,就想着给子孙后世留个铁杆庄稼。 没想到你这是打算把田都卖了? 所以他们不满曹爽很正常。 “我甚至还能猜到,他会让蒋济提前到黎阳等他。” 黎阳紧邻白马津,是大河重要渡口之一。 官渡之战时,黎阳一带,就是曹操和袁绍的争夺的焦点。 控制黎阳意味着掌控南北交通的咽喉,司马懿想要渡河南下,那里是必经之路。 黎阳同时又是曹魏经略中原的核心据点,早年就设置黎阳仓,作为黄河沿岸的重要粮储基地。 曹丕称帝后,亲征东吴时就曾在那里集结水军。 “但蒋济想要脱身,也没那么容易,王含和石苞两路大军,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跑掉。” 说到这里,冯大司马轻笑一下,“司马懿想要走,都得给我留下三万人马。” “蒋济想跑,不给王含和石苞两位将军留些军功,那可不行。” 王含,石苞,杜预,王濬,胡奋…… 这些人虽然名气不显——除了石苞有个恶狗之名——但能力都是不错的,而且正值渴望立功,敢打敢拼的年纪。 蒋济不过一老儿,借太行险要守坚关可以,一旦弃关而逃,不留下些什么,这些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单单拿石苞来说,真以为恶狗之名是白来的? 咬住就不可能松口。 “而且司马懿蒋济等人,想安然渡过大河,也是做梦!”冯大司马嘴角微微翘起,“姜伯约在河南怕是等得心急呢……” 洛阳向东出虎牢关三百里,就是白马津。 以姜伯约现在手里的兵力,虽说不足以打败司马懿,但骚扰偷袭一番,以魏军败退归师的状态,军功必不会少。 至于军功大小,就看姜伯约柳休然的本事。 张苞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大司马未至之前,某心急如焚,只道司马懿要率大军安然退走,却又无计施。” “大司马如今到来,寥寥数语,非但尽解某心中之燥,而且心中竟油然生出天命在汉,天下大势已定之感……” 司马懿再厉害又如何? 连退个兵都被自家妹夫安排得明明白白,何足道哉? “如此也好,虽说此次不能尽歼贼人,但河北贼人十数万人马,只逃了数万,已经算得上是少有的大胜了。” 冯大司马听到自家大舅兄的话,原本只是翘起的嘴角,终是忍不住咧开,笑出声来。 张苞听到笑声,看向妹夫,不满地问道: “大司马何故发笑?” “我笑阿兄既知天命在汉,又知大势已定,为何又要惋惜那逃走的贼人?” 冯大司马目光看向南边,语气悠悠: “贼人逃得再快,难道还能逃得出这天下?且那司马懿逃回去,对那伪魏来说,可未必是好事啊……” “嗯?” 张苞瞪大了眼。 听妹夫这意思,还有后手? 这深谋远虑之名,果真不是白叫的。 “司马懿与曹爽不和,天下皆知。若是司马懿兵败只身逃回去,就算曹爽能放过他,他也不过是没几年活头的垂死老人罢了。” “但若是他带了三四万人马回去,那可就有说头啰!君不见光武皇帝借赤眉灭更始之故事乎?” 光武皇帝占据河北后,终于在实际上脱离了更始政权的控制。 而与此同时,更始政权产生内乱(张卬、王匡叛乱),山东的赤眉军趁机西进,攻破长安,杀更始帝而拥立刘盆子为帝。 光武皇帝在两者相争的时候非但不去救援更始,反而趁机在鄗城称帝,定都洛阳,最后与赤眉形成东西对峙。 而赤眉军占长安后粮草匮乏,烧杀抢掠丧失民心,被迫东返。 光武皇帝派冯异在崤山设伏,赤眉军溃败投降,刘盆子献玺归顺。 事实上,用曹操来举例可能更恰当一些。 因为当年先帝入主徐州后,曹操就是用这一招,逼先帝与袁术开战。 后吕布又趁虚而入,夺取徐州。 最后结果就是袁术吕布先后败亡,先帝不得不委身于曹操。 而徐州则是被曹操收入囊中。 只不过为尊者讳,冯大司马自然不会拿此事举例。 镇东将军第一个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地说道:“驱虎吞狼!” 冯大司马摆摆手: “不不不!曹爽不过豚犬耳,司马懿也不是虎,他最多是狼,所以这叫驱狼吞猪!” 镇东将军有些疑惑: “曹爽就算再无能,但谯县乃是曹氏老巢,且曹爽掌握朝政,朝中皆心腹,兵力数倍于司马懿,司马懿新败,能争得过曹爽?” 冯大司马笑而不语。 历史司马懿用三千死士就能干掉曹爽,现在让他带数万人马回去,这样还对付不了曹爽的话,那他就不叫司马懿了。 至于为什么一定让他带这么多兵马回去? 当然是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曹爽有危机感。 曹爽有了危机感,再加上之前积累的矛盾,才会对司马懿下死手。 司马懿才会努力反抗…… 所有人都在用力地活着,对吧? “大军虽然没有办法追贼,但还是要多派些小队人马,想办法绕道南下,看看能不能联系上王含石苞他们吧。” “还有,直接派人顺着漳水前去太行山,通过滏口陉前去上党壶关。” 石苞在这一战中,本就是驻军壶关,分别可走滏口陉、白陉、太行陉三道威胁河内和冀州。 就是不知道他会选择哪一条。 随着司马懿的败走,滏口陉已经是通畅无阻,如果运气好,说不得还能提前会师。 () 第1437章 因势利导,复刻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太行山要隘以及太行山东面一线的要道要布兵防守,剩下的大军源源不断地聚在邺城周围地区。 这场大战已经持续了近一年的时间,将士们需要休整一番。 再加上司马懿掘了漳水,人为造成泛滥区,对已经半骡马化的汉军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阻碍。 “司马懿虽说要撤出河北,但他在临走前,可是给河北留下了隐患。” 在邺城外的大帐里,冯大司马一边在等王含石苞等人的消息,一边收拾司马懿留下的烂摊子。 虽然大军按兵不动,但各路传骑斥候细作却是往来如织,把冀州乃至幽州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冯大司马的手里。 看完手里的谍报,冯大司马顺手扔到案几上,身子向后一靠: “贼人的大军虽然撤走了,但各处都有溃兵败兵到处流窜,各地也还有不少伪魏的守兵。” 冯大司马仰头看着帐顶,缓缓地说道: “从现在得到的消息看来,拓跋鲜卑的数万人马,都被司马懿散了出去为祸一方。” 说到这里,冯大司马加重了语气,似是叹息,又有些意味深长: “冀州,兵祸四起啊!” “这不会司马懿故意造成的吧?” 镇东将军赵三千等人皆不在,除了裴秀等几位学生参谋,唯有张苞呆在帐内。 河北这一战,张苞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心狠手辣,同时也感受到了什么叫深谋远虑,更感受到了自己与镇东将军之间的差距。 要知道,当先帝二叔父亲等人先后离世后,自己与安国(即关兴)等人,可是深受丞相器重,肩负着大汉未来的重托。 那个时候,三娘还没有关索这个身份呢。 然而这些年一晃而过,镇东将军已经大汉军中第二人。 自己却已经是泯然于众人。 这一切的改变,不能说完全是因为某人,但基本上也是要算在冯某人的头上。 可以经过河北这一战,张苞终于算是被某人完全折服。 所以怀着虚心学习的态度,这些日子张苞多是想办法跟在冯大司马身边,看看对方是如何处理各种事务。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贼人的。” 冯大司马没有去看自家的内兄,目光乃是落在帐顶上: “司马懿此举,除了让我们没有余力去追他,同时恐怕还存了让河北成为我们的负担,让我们这几年没有精力分兵剿灭伪魏的打算。” 以当时的情况,能被司马懿带走的魏军,基本上都算得上是他嫡系死忠。 非嫡系多半是被扔在河北,拖住汉军。 撤走前,刻意把这些带不走的贼军全部散布出去,要说司马懿没有料到河北因此而乱兵四起,冯大司马是不信的。 平定乱兵可是个耐心活,没有个一两年,河北怕是没有办法完全恢复正常秩序。 但出兵平乱,钱粮是必须的。 但河北的秋粮完全是指望不上了。 眼看着冬日将近,手里没有粮食的河北百姓又在嗷嗷待哺。 现在王师平定了河北,管不管百姓? 不管? 那你还有脸自称王师? 如果现在连最基本的民心都没办法收拢,那以后治理河北的成本只会成倍增加。 管? 那得往里面填多少钱粮? 而且还不是管了今年的冬日就完了,明年是不是还得组织耕种? 后面是不是还要收流民垦荒? 农具,粮种还好说。 问题是在这期间不但收不上来多少赋税,甚至还要补进去不知多少钱粮。 这么一算,大汉不知要在河北花费多少时间和投入多少资源,才能重新发兵江淮,平灭伪魏。 也就是说,司马懿这些举动,不仅仅是要拖住追兵。 同时至少还给龟缩在山东江淮一带的伪魏再续上好几年的命。 听到自家妹夫这一番盘算,张苞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不是,你打仗就打仗,就算是掘漳水我都能理解。 怎么掘个漳水还能扯到什么时候平灭伪魏上去了? 早年但凡出征,他都是与关兴共同领军作战,关兴负责出谋划策,他则是负责执行。 河北这一战,算是关兴转而牧守一方后,张苞作为主将的第一次单独领军参与大战。 谁料到直接面对司马懿,差点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然后么,现在想要在妹夫身边学习学习,依旧是被打击得怀疑人生。 看着直勾勾盯着帐顶如同盯着个绝色美女的自家妹夫,张苞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上马治军,下马牧民,文武皆备,定国安邦,说着容易,但当真能有这身本事的人,天下又能有几人? 心里这么想着,张苞嘴里却是不由地叹息: “我本以为那司马懿乃是仓皇而逃,没想到老贼在仓促之间,竟还能做下如此安排。那依大司马之见,吾等当如何是好?” 冯大司马的目光终于从帐顶上收了回来,看向张苞,意味深长地一笑: “如何是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罢了。况且,”冯大司马的目光变得幽深,“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因势利导也未尝不可。” “怎么说?” 冯大司马还没有回答,只见一位值守参谋入帐禀报: “大司马,清河崔氏求见。” 挥了挥手,冯大司马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没空,不见。” 待参谋退出去后,张苞这才继续开口道: “这是河北世家第七次过来求见了吧?” “阿兄记得倒是清楚,我却是没注意过。” 冯大司马伸了一个懒腰,“可惜玄武池里的水被放了个干净,若不然,趁着入冬前去钓钓鱼,也是不错……” 看着冯大司马不在意的语气,不在乎的神情,没个正形,张苞有些皱眉,说正事呢,钓什么鱼? 一念至此,某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闪过,但偏偏又没能抓住: “如今我们十余万大军皆驻于此,又要救济灾民,你屡次拒绝这些世家,就算我们自己的粮草能从太行山东边运来,那也是需要时间的,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更别说路上还有不少的损耗。 家底再厚,也不是这么个浪费法。 只见冯大司马古怪一笑: “阿兄都说了,我们有十余万人马,那我还需要担心什么?” 什么意思? 张苞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只待再过数日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到大帐内,让张苞终于明白自己心底那份模糊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末将石苞拜见大司马!” “仲容啊,你怎么会来得这般快?我还道要再等上一些日子呢!” 冯大司马看起来也有些意外,看向石苞,意外之余,又是有些惊喜: “先起来说话。对了,河内战况如何?” 石苞应了声“喏”,然后起身: “回大司马,我与王将军(即王含)奉命攻打河内,那贼子经营河内已久,兼之乃司马懿乡里,故而贼军守地之心甚坚。” “彼又有太行山作为屏障,吾等进展甚慢,有些山寨甚至要反复争夺,期间折损了不少人马。” “谁料到上个月,那蒋老贼突然留下人马守住要道,自己却是悄悄退走。” “若非镇南将军及时派人示警,吾等差点被他骗了过去,吾等趁贼人军心不稳,一鼓攻入河内,这才得知河北战事有变。” 听到这里,冯大司马点头,赞许道: “姜伯约不愧是被丞相看中的人,颇有大将之风。” 然后又问道: “如此说来,你不应该是追那蒋济而去么?怎么反而是向邺城而来?” 石苞听到冯大司马这么一问,有些小心地回答道: “末将与王将军商议一番,觉得往东情况不明,贼人又是败走急欲归师,兵法有云:归师勿遏。所以我们二人皆觉得小心为上。” 似乎生怕冯大司马怪罪,石苞还解释道: “我们派了人渡河与镇南将军送信,镇南将军也同意我们的看法。” “所以我们这才决定兵分三路,镇南将军在大河南岸沿河向东查探一番,王将军留在河内收拾残局,末将则率一部分人马前来汇合。” “很好。”冯大司马满意地点头,然后又看了张苞一眼。 张苞本来听到“归师勿遏”这四字,就已经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的失利。 待冯大司马的目光瞥过来,顿时脸上一热,不由地又羞又愧。 而那边的石苞看到大司马对自己等人的应对似乎很是满意,胆子也变得大了一些: “其实末将此次前来,也是带了私心,欲早日归于大司马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冯大司马闻言,定定地看了石苞好一会,这才忽然大笑起来: “好好好!” 笑毕,他又问道: “你不怕?” “末将昔日就是在邺城进退失据,最后不得不落个商贾之身,以贩铁为生,只恨不能早日回到这里,何以言惧?” 早年石苞在南皮做小吏,担任给农司马,后与邓艾一起驾车送谒者郭玄信前去邺城。 谁知到了邺城,半路上说自己有公卿宰相之才的郭玄信拍拍屁股走了。 邺城作为大魏都城,没有人会看自己这个从南皮过来的车夫一眼。 窘迫已极之下,石苞不得不行商贾之事,以卖铁为生。 两人之间哑谜般的对话,听在张苞耳里,却是如同炸雷一般! “你,明文,你,你不是会是想……” 冯大司马看到自家内兄突然反应这么大,有些奇怪:“什么?” 胆大如张苞,声音都有些忍不住的颤抖,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问了一句:“河东?” 冯大司马略有意外地看了一眼自家内兄,忽然咧嘴一笑。 曹! 就冲这一笑,张苞心里忍不住地爆了一个粗口。 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的冯鬼王要来了! “你可要想好了,河东只是一个郡,这河北,可是包括冀州幽州,还有河内……” 一个不好,整个河北就要天地翻覆。 “而且这么一来,你这是逼着整个河北的世家大族抱团在一起,以他们手里所掌握的资源,未必没有反抗能力。” 当年河东之事,也不是没有后患。 上党事变,虽说有魏延疏忽的原因,但要说没有受到河东之事的影响,那就是自欺欺人。 一郡都如此,那两州之地真要有个什么不慎,又会如何? 张苞有些不敢想像下去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就这么不管他们了?任由他们继续在河北作威作福?” 冯大司马盯着张苞,缓缓地说道,“大汉想要推行新政,就必然会与这些世家大族起冲突。” “再说了,邺城周围这十余万精兵,也不是摆设。” 从短期目标来说,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就已经是要掘了世家大族的根基。 交出隐匿人口,按实际田亩交纳赋税,这跟让世家大族自缚手脚割肉放血有什么区别? 这些年兴起的工坊矿场草场等等新兴产业,哪一个不需要交税? 从来都是无一例外。 要不然你以为这些年大汉为什么能花钱如流水却不见财政吃紧。 至于中期目标,则是皇权下乡,清扫豪强在地方上的特权,更是明摆着要世家的命。 没有特权,那他们拿什么去垄断社会资源,保证自己以及子孙世世代代永远都是人上人? 真要去跟寒门黔首拼科举,虽然一开始世家子弟确实会有优势。 但随着科举制度的完善和知识的扩散,寒门黔首靠着人海战术,迟早有一天会冲垮世家子弟的先发优势。 除非哪天刘氏子孙觉得自己过得太安逸,或者想不开了,又或者被人忽悠糊涂了,屠龙少年变成恶龙,主动向世家政治靠拢。 但那已经不是冯某人所需要操心的了。 毕竟时间快的话,说不定百来年之后,就会有无数的路灯在等着挂人,其中肯定会有姓刘的,而且估计还不少。 至于是不是刘胖子的嫡系子孙,那就不知道了。 当然,那也是冯某人想像中的长期目标。 不过这种以百年甚至以几百年为计算单位,冯某人从来都是想想而已,不指望自己能看到那一天。 历史嘛,总是在曲折中不断前进。 只是冯大司马的话听在张苞耳里,特别“邺城周围这十余万精兵”这十个字,却是让他觉得透出森森寒意。 觉察到张苞欲言又止的神情,冯大司马忽然笑了一下,“阿兄且放心就是,我自会有分寸。” 分寸? 张苞有些怀疑地看向冯某人:十余万精兵的分寸是吧? “此次所涉及,看似幽冀二州,实则只要操作得当,不过是限于冀州罢了。” 最多再加上一个河内。 “涿郡卢氏,在阿兄领兵至帝乡时,曾主动示好,再加上我亦曾应承过卢毓,故而只要他们识趣,我自不会逼迫太过。” 虽然卢毓最后还是选择了跟司马懿一起跑路,但冯大司马表示尊重对方的个人选择。 在河北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冯大司马的心胸还是很宽广的,并不会因此迁怒到整个卢氏——最多就是敲打一番。 这年头生产力不足,地广人稀,像幽州这种既是边疆,又属于苦寒的地方,地方豪强势力基本不会太大。 就算是有卢氏这等大族所在的涿郡,那也是与冀州接邻,而非靠近边塞的郡县。 用卢氏打造一个样板,不但可以给当年卢植与先帝之间的师生之情一个交待。 同时涿郡还是帝乡,有些事情,不好做得太过,不然容易落人把柄。 当然,这些都不是主要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以后可以借用卢氏的资源,诱以纺织工坊之利,实行另一种方式的移民实边,挟制草原。 冀州就不一样了。 冀州那些世家,在冯某人眼里就是给大汉补充营养的肥美膏腴,等着被敲骨取髓吸成人干吧! 以前怎么吸干后汉,现在就怎么给老子吐出来。 还想着能逃过一劫? 要不要看看大汉境内的世家是个什么模样? 益州世家先后被诸葛老妖和冯鬼王调教这么多年,早就成了大汉的形状。 凉州豪强,根本不用调教,从一开始就是冯某人想要的形状。 关中和并州的世家,现在都盼着能被冯某人调教。 不久之后对冀州世家的清洗,必然会有他们的一份子——不交投名状,还想种棉花? 至于荆州世家,表面看起来是东吴的形状,实则冯鬼王只需一个眼色,想让他们变成什么形状,他们就得变成什么形状。 曹操选择冀州作为开国之地,要说没有得到河北世家的支持,鬼信? 反正鬼王不信。 不彻底清洗一遍,把他们从伪魏的形状调教成大汉的形状,冯鬼王绝不可能罢手。 “冀州的乱兵,我决定交给你与赵将军负责,怎么做,你来策划,赵将军动手,有没有意见?” 赵广早些年也是灭过凉州豪族满门的,再屠一次冀州世家,毫无心理压力。 石苞眼中放光,连忙大声道: “末将定不负大司马厚望!” 功劳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干死那些当年狗眼看人低的世家! 冯大司马又看向张苞: “涿郡既是阿兄的祖籍,又是帝乡,且阿兄前不久还曾领军经过那里,幽州的兵乱,不如就由阿兄前去负责如何?” 这种时候,张苞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他是真怕石苞这条疯狗窜到幽州去乱咬一番。 偏偏涿郡又是世家所在,万一波及乡里,老张家怕不是要被老乡骂死? 张内兄颇为忌惮地看向冯大司马,感情你前面所说的因势利导,就是再来一次河东之祸? () 第1438章 分裂 邺城某个笼罩在暮色中的院子,檐角残破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喑哑的呜咽。 崔氏家主踉跄着踏入院门,早已没了世家高门的仪态,不但袍角沾满泥泞,甚至连发冠都有些歪斜。 看到崔氏这个模样,整座厅堂骤然死寂。 十数道目光不死心地越过他的身子,看向他空荡荡的身后,最后终又化成了失望。 案几上那碗特意备下的热茶腾起的白雾,在穿堂风中碎入虚空。 “又没见到吗?”赵郡李家的人指尖掐进紫檀木案,看着老友手中原封退回的错金请帖——那是用清河崔氏祖传《礼器碑》拓本裱成的拜匣。 崔氏家主没有回答,微颤的手把帛书丢落案几上,然后整个人如同被抽尽了气力,颓然地滑落。 从外面透进来忽明忽暗的夕阳余晖,映照在拜帖的“辅汉安民”四个泥金小篆上。 一位白发老者攥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这是第七次了!第七次!” 他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碎瓷迸溅间,众人俱是一颤。 老人家年纪大,脾气更大。 “冯贼欺人太甚!” 数百年来,河北世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屈辱? 就算是雄才大略如武皇帝,当年想要经营河北以为根基,不也得要他们的配合? 要知道,曹操攻破邺城之后,可是连连召见了河北多个世家的话事人。 他们的祖辈或父辈,当年也曾在这里,从容地商议究竟是转而支持曹氏,还是放弃支持袁氏。 更别说如果曹丕没有他们的全力支持,能这般轻易称帝? 百年皇帝,千年世家,没有河北大族出钱出粮出人,就算是光武皇帝,想要光复汉室,那也是做梦。 冯贼,冯贼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侮辱他们?! 哦,原来是山门子弟啊……还是个受过仙人点化的…… 那,那,就算你是仙人子弟,也不能这么侮辱人吧? “他疯了吗?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看到众人直至现在仍不愿意面对现实,一位冯姓老者突然笑了出声,笑声凄厉如夜枭鸣叫: “他要干什么?诸君难道当真不知?若真不知,那老夫倒可以为诸位说一说那季汉新政。” “我上党冯氏,这些年被迫交出所有隐匿佃户,良田尽数充作官田,分给那些泥腿子。” “而剩下的那点下田,每年还要交出一成的收成,这不是要逼死人是什么?” “不但如此,大部分族人甚至还被迁往关中建通邑,有的甚至还徙往河南地(即河套)。” “最狠的是这科举……寒门贱民都能读书做官,谁还愿意给世家大族卖命?” 直接卖给朝廷不是更好? 他掏出一卷染血的帛书扔在案上,“这是我冯家大房被迁走前设法送出的最后一封家书。” 冯氏在上党事变时,暗通司马懿,汉军反攻上党时,嫡系不少人跟着退到河北。 如今司马懿又被逼着退出河北,甚至没有通知他们。 冯氏余孽一时竟成了孤魂野鬼一般。 帛书展开时带起细碎血渣,有人看到“官绅一体纳粮”几字,猛地攥紧腰间玉璜。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无可忍,也必须忍。 冯鬼王可不比袁氏曹氏,他手里有人有钱有粮,还有兵马刀枪,并不需要他们的支持。 相反,他们需要冯鬼王的宽恕。 “不如……”渤海高氏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把族中子弟分作三支。一支留在祖宅,一支迁往江东,再派支庶族带半数田契去投汉军。” 他说到“田契”二字时,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亲手割肉的感觉,无比疼痛。 “只怕不够!冯鬼王可不是曹丕之流?此贼的胃口,甚至比曹操还要大得多。” 当年曹操“新募民开屯田,民不乐,多逃亡”。 一开始还想上强制手段,差点没搞成。 最后还是听了劝,改成自愿。 大伙为了表示诚意,一齐再凑份子,出些田地和人丁,这才算是做成了。 说白了,曹操屯田,也不过就是想要些钱粮。 后面只要大伙收敛一些,吃相不要太明显,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甚至过个一二十年,曹丕一上来,屯田这个事,直接就连本带息都收回来了。 但季汉新政算怎么一回事?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那隐匿人口还有什么意义?家里的田地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都是要交一样的税。 更别说科举。 几代人编书注书藏书,比不过人家书院一个月印出来的书多。 以前寒门穷酸想要借看一本书,没有足够诚意,连门房都见不到。 现在……新汉书屋随便看。 免费! 想要带出去研读,交百钱的抵押费,三钱一天的借阅费。 而如果有学堂学院的学子身份,甚至不需要抵押费,只要登记一下身份就行。 这是,这是在干什么? 圣人的学问,难道就是这么肆意糟蹋的吗? 冯贼,不当人子! “砰!”渤海高氏突然拔剑砍断案几一角,赤红着眼嘶吼:“若当真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 “闭嘴!”话未说完,就有人突然暴喝打断了他的话,惊得满庭黄叶簌簌而落。 崔氏死死盯着影壁上剥落的金漆麒麟纹——那是当年曹丕被立为太子时,特意派人送过来的彩绘。 “你以为这还是建安年么?邺城外是十万精甲,现在太行山要隘插的是“汉”字纛旗!” 眼看着就要争吵起来,此时院外街巷一阵闷雷响起,铁蹄声震得檐瓦浮尘簌簌飘落。 所有人立刻都闭住了嘴。 待铁蹄声远去,众人这才敢松一口气。 良久之后,才有人重新幽幽开口说道: “司马懿十数万精兵,依靠太行山为屏,犹然挡不住那冯贼,你想拿什么去反?” 想起方才光是汉军铁蹄声就让所有人心惊噤声,众人皆是默然,继而近乎绝望。 才高八斗,才智绝伦,深谋远虑,心狠手辣,经世济民,定国安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曹! 这种鬼东西是人世间应该存在的吗? 偏偏这鬼东西还是自己的敌人。 好好的仙人子弟不当,非要入世搅乱人间,简直就是不当…… 简直就是让人无比绝望。 暴怒老者见此,颓然跪地,攥着衣襟嘶声悲笑: “此处所聚,皆是河北最有头脸的人物,往日何等煌煌大气?没想到面对冯贼,却是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怕不是当真是要亡了!” 众人闻言,心里才堪堪生起一股悲凉,就听到有人阴恻恻冷笑: “亡?那可说不准。河北最有脸面的人,似乎还没到齐吧?” 什么意思? 沉默了一下,有人咬牙切齿地骂出一个名字: “卢氏!” 传闻汉军到达涿郡时,作为河北最大世家之一的卢氏,不但是第一个倒戈,甚至还打出了恭迎王师的旗号。 不只是说说,而是实打实地在路边高举旗号,上书“恭迎王师”。 姿态之丑陋,令人恶心! 恶心! 更让人恶心的是,有传闻卢氏早就与冯某人在暗中达成了协议。 更更有传闻,汉军这一次能轻易地攻入幽州,正是有卢氏的里应外合。 不然的话,请问河东翼虎走的那条鲍丘水商道,往日是谁家的商队走的最多? 可不就是最靠近边塞的卢氏! 这些日子河北世家的话事人几乎都到了邺城,除了卢氏。 于是关于卢氏的传闻就越来越多,同时前些日子卢氏干了啥事也被扒拉了出来。 大伙这才知道,卢氏原来已经投汉了——而且还是背着他们在暗地里早早地投了。 吾欲曹彼母之! 河北今日的局面,你们卢氏当真是功不可没啊! 靠着早年跟贩履织席之徒结下的那一点情义,一看风头不对就立刻投,汝彼母之! 吾曹汝母之! 正当众人在咒骂的时候,又一阵慌乱的脚步传来,正是上党冯氏的家生子。 “家主,家主,不好了,那石恶狗到邺城了!” 上党冯氏家主闻言,霍然起来,脸色大变: “什么?!” 还有人没反应过来:“什么石恶狗?” “石苞,那个贩铁的贱奴!” 一个名字,让满室衣冠顿时悚然。 “贩铁奴怎么会这个时候来邺城?” “冯贼,他要干什么?” “河东?” 提起河东,夕阳余晖透过窗棱将众人惊慌的面孔映在墙上,犹如百鬼游荡人间。 在场都不是蠢人。 相反,蠢人做不了世家的话事人。 河东之祸,表面就是屯田客和那些泥腿子暴乱,跟冯某人确实没有任何联系。 最多最多,就是冯某人暴民作乱的时候在河边钓鱼,没有派兵及时平乱。 但那个时候关中一战还没完呢,冯某人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对岸,没有办法分兵,谁敢说不对? 没有证据,做法合乎情理,明面上谁也挑不出错。 但对于这些人精来说,他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自由心证。 曹阿瞒或许是喜欢屠城,但那是屠得光明正大,而且屠的基本都是苍头黔首。 所以世家大族压根就不在意。 反而像河东之祸这种,根本就是在玩弄人心,不论世家黔首,不分高低贵贱,皆被圈在了河东,被当成了家禽家畜,引而斗之,有类斗鸡斗鸭。 这种才是让世家们打心底害怕的。 他们可以视苍头黔首如牲畜,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但一旦有人把他们也当成了家禽家畜,他们就会愤慨,愤怒,愤恨…… 那能一样吗? 能一样吗! 当年河东之祸,看起来是在钓鱼实则是在俯视河东的冯某人,视苍生如视蝼蚁: 帮他钓上来一条河鲤,就出兵救一县,这是人能说出的话? 把河东大族当成了什么? 河鲤? 在他们这种人眼里,世人大概都是蝼蚁,世家可能也就是大一点的蝼蚁。 冯某人在河东的表现,非常符合那些传说中的仙门山门的做事风格。 左慈当年也没少当众戏弄曹操。 凡事只看自己好恶和心情,世人在他们眼中无有贵贱。 蛮夷能杀得,能吃得,也能让他们活得滋润无比,甚至感恩戴德。 世家能诛得,能灭得,也能让他们闭着眼赚大钱,甚至鸡犬升天。 所以石苞的到来,在场的人精立刻就有人联想起了河东之祸。 冯贼……冯贼难道? 他怎么敢! “噗!”清河崔公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白须。 昏死过去之前,他死死抓住某个人的衣襟:“快……快派人去卢家那边……” 崔公的话,顿时提醒了所有的人。 对啊,卢氏虽然投了汉,但河北世家连气同枝,谁还没有点人情关系在卢氏那边? 在这里是没有办法见到大司马了,死守着也没有意义,还不如看看能不能从卢氏那边找到门路。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十余人再也不顾不上仪态,突然争先恐后涌向门口。 —— 延熙十年九月底,秋风乍起,凉意渐渐变成了寒意。 冯大司马披了一件大氅,站在期梁渡口,看着岸边已经隐隐有了结冰的迹象,眉头有些皱了起来: “这河北的冬日,来得这么早?” 或者说,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对于河北现在的局面,天气提前变冷,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冯大司马可以从容地对底下的人说不用担心粮食,尽量收容流民。 但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物质的,粮食不会自己从粮库里长出来。 一部分需要从太行山以东运过来。 一部分需要从河北世家的手中收集。 运过来需要时间,收集更需要时间。 冯大司马抬头看向远处,被组织起来的流民正干得热火朝天。 没办法不热火朝天,因为消息都传开了,只要有活干,就不愁吃饭。 至少这个冬天,不会太过于饿肚子——半饿不算饿。 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被掘开的漳水已经修了一半。 但这仅仅是开始。 后面还要清理淤泥,疏通被堵死的水渠,恢复被破坏的水利工程。 虽说漳水的含沙量比不过后世的黄河,但如果不及时清理,任由淤泥沉淀,原本的良田可能会变成下田,可能盐碱化,严重的甚至会沙化。 北边扬起了烟尘,这是传骑又送来了消息。 “报大司马,他们已经距此处已经不足五里。” “嗯。” 冯大司马点头,把目光放得更远,看向北方。 整个人看起来,竟是有些微微放松了下来。 虽然天气已经有了转冷的迹象,粮食已经有些吃紧,但他一点也不慌。 半个时辰后,北方的烟尘再起。 这一次,可比传骑的扬起的烟尘大得多,来人不少。 得知冯大司马就在渡口,来人纷纷用鞭抽马,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最后一段路程。 “太原郭(王)氏拜见大司马!” “河东裴(卫)氏拜见大司马!” “河南杨……” …… 冯大司马微微一笑,缓声道: “诸公何须如此大礼,请起。” 众人谢过之后,这才起身。 有人还掸了掸身上的棉衣。 () 第1439章 狗咬狗,忠勇 以冯大司马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能亲自站在渡口迎接这些并州与司隶的世家代表,不可谓不重视。 当然,这一次他们能及时送来粮草,只要能帮河北百姓渡过这个冬日,冯大司马在渡口站一站,肯定是值得。 更别说冯大司马让他们过来,乃是别有所用。 一行人里有人掸身上棉衣的动作,被冯某人收在眼底。 只见冯大司马笑了笑: “王公这身棉衣,细密得紧,看起来与那上等的绢布,怕也逊色不了几分。” 嘴里说着这个话,冯大司马心中颇有些感慨。 想起自己在汉中用羊毛织布时一开始所织出来的粗粝布匹。 从粗粝布匹到细密棉布,这里面不知倾注了多少人的无数心血。 自己当年想要挖世家墙角,还得偷偷摸摸跟作贼似的,生怕被人发现。 而现在,这些世家跪在自己面前,叫喊着大司马,继续用力,不要停…… 时间好快,这一下子就过了二十多年了。 “这是长安织房今年最新出来的款式,既然结实又保暖,真要说实用,可比那绢布强上不少。” 王公摸了摸身上的棉布,有些唏嘘,又有些钦佩: “棉花不但能作布制衣,还能用于御寒保暖,大司马寻得此物,又推广于天下,于百姓功德大焉!” 衣食住行,乃天下所必需。 特别是衣食,一日不可缺。 但凡能参与一样,何愁家业不兴? 更别说如今这气候,就连大江在冬日里都时不时结冰。 至于北方,不说草原白灾,就算是塞内,每年都会冻死人口牲畜。 棉衣棉被,不但普通百姓需要,达官贵人也同样需要。 以大汉现在对将士的厚待,将来军中采购,也是必然。 也就是说,从江南之地到塞外草原,天下无人不需要这些东西。 光是想想,就足以激动得让人浑身颤栗。 这些世家人精被心甘情愿地被冯鬼王牵着鼻子走,除了因为无力反抗,更重要的原因,也是冯鬼王画得饼委实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人撑破肚皮的地步。 “王公过誉了,正所谓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大汉之所以人心所向,正是因为施仁义于百姓。” 冯大司马谦虚道: “永欲辅大汉天子三兴汉室,棉花一事,乃是养民之举,何敢说加功德于百姓?” “大司马此言差矣!”太原王氏义正辞严地反驳道,“《禹贡》有云:厥篚织贝。依老夫浅见,这棉花说不定是上古贝锦遗种,乃是天授祥瑞啊!” “如今贝锦重现人间,假大司马之手重现人间,造福天下百姓,汉室岂能不兴?既能养民,便是德政,此不谓德而何?” “对对对,太原王氏以经学重于天下,王公既然这么说,定是错不了!” …… 冯永听着愈发谄媚的称颂之声,忽然轻笑。 抬头看向天边,有云朵洁白如柔絮。 真白啊,即将织成捆缚千年世家罗网的棉花,也是这么白…… 招了招手,侍立在身后的裴秀,捧上一卷舆图,名曰《棉纺种植舆图》。 “这是许大家(即农学大家李许氏)总结了雍凉棉田的经验,又查阅《汜胜之书》《四民月令》诸多农书后,推演出关东最宜种棉的地方,我已让人画到此图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屏住了呼吸,目光炽热地看向裴秀手里的地图。 “河北之地,最适合种植作为棉田的,莫过于临近大河一带。” 再往北,气候就过于寒冷。 冯大司马在舆图上用手指头粗粗划过,仅仅是窄窄的狭长一带。 而画着同样颜色的区域,还有大河以南至江淮这一大片。 可惜的是,那里正好属于伪魏的控制区。 察觉到不少人的目光频频看向伪魏控制区,冯大司马微微一笑: “种棉一事,大伙都没有经验,如今正好在河北练一练手,只待过上两三年,待大伙对这事都熟悉了,大汉也正好一鼓作气,扫平伪魏。” 说着,冯大司马的手指点了点伪魏控制区,“棉花一事,不仅是诸公之事,也关系到国计民生。” “只要河北棉花种得好,到时候在山东和江淮扩大棉田,也是情理之中嘛!”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对对对!” “大司马说得对!” “吾等必定不负大司马所望,种好棉花!” 示意众人安静,冯大司马再一次划过大河北岸这一片,叹了一口气: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迎着焦灼的众人目光,冯大司马解释道: “这一带良田,多是河北大族所有,虽说大汉可以推行新政为由,没收那些支持伪魏的大族的家业田产。” “然则大族隐匿人丁乃是常事,若把田产转至家生子名下,扮成百姓自有田地,官府可不好清查。” “且如今河北新定,百事待兴,朝廷这个时候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查这些勾当。” 对于朝廷来说,清丈土地是必须的。 因为摊丁入亩,所以一定要防止有人偷税漏税。 没收田产,当然也是必须的。 一方面是打击震慑世家的需要。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官府要控制足够数量的空田,以方便为将来的新增人口分田——避免产生无业游民。 但问题就在于,当地方官府手里掌握了足够的空田,就未必有足够的动力去清查剩下的田地在谁手里。 毕竟官绅一体纳粮,田地不管在谁手里,都必须交税,所以收上来的税额是不变的。 就算是后世,官府最看重的,也同样是税收和就业。 冯大司马让石苞来干这个事,本也是为了在一开始就尽可能地清查得彻底一些。 只是要说能完全清查出来,那就是做梦。 但是对于想要种植棉花的太原和司隶的世家来说,又有那么一些略微不同: 没收河北世家的田产不是可选项,而是必选项。 毕竟总不能跑到河北租田种棉花吧? 真要这样,河北但凡有点家底的,谁愿意给你租? 自己种不香吗? 所以河北世家必须死,不弄死河北世家,他们的棉田就没有办法变出来。 这是你死我活的根本利益之争。 “要说大族这些勾当,世间最了解的,莫过于在场的诸位。” 冯大司马一句话,让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讪讪。 “所以我想请诸公帮个忙,各家都出些人手,帮忙清查一下河北这些大族暗地里都有哪些手脚。” 冯大司马轻轻地点了点舆图上的大河北岸,声音如同来自地底恶鬼的低语呢喃: “河北将来能有多少棉田,就看大伙能帮忙查出河北这些大族有多少勾当了……” 渡口顿时鸦雀无声。 让世家查世家? 这是哪个…… 果然不愧是鬼王想出来的好主意。 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地看向冯大司马。 但见大司马笑得很和善,很风和日煦。 在秋风里如同一抹暖阳。 有人突然明白过来,大司马要的不仅仅是棉花,而是把河北乃至整个关东揉碎了重新捏塑。 太原也好,河东也罢,乃至河南,无论是谁家想种棉花,那就必须挥刀砍向同属关东世家的河北大族。 而整个关东世家,将会因为此事出现巨大的裂痕。 而且是无法弥补的裂痕。 但那又如何? 毕竟没有人会让出到手的棉田,因为让出,就意味着退出棉花种植这个行业。 看看雍凉那帮土豪,就因为比别人早了那么几年加入羊毛纺织这个行业,如今大汉的毛纺工坊至少有三成是属于他们的。 三成属于兴汉会以及与兴汉会紧密相关的强力人士。 一成属于皇家。 最后一成,才是给剩下的人瓜分。 太原河东河南这些关东大族,想要在将来不被雍凉这些关西势力集团压着打,就必须把棉花种植牢牢抓在手里。 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的沉没成本,不可能也不会甘心在这最后关头收回临门一脚。 关西毛,关东棉;兴汉会和皇家站中间,一个在野,一个在朝。 这就是冯大司马设计好的平衡——存了私心,继续限制君权,尽量让大汉的权力结构朝着君虚臣实的方向前进。 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连襟的子孙。 将来有人被挂路灯的时候说不定能逃过一劫,但凡脑子清醒点,至少有一定的概率不用全家死光光。 当然,平衡就是用来打破的,但冯大司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反正被挂路灯的又不是他。 他撑死就是被人刨个坟,怕啥? —— 司马懿兵败退出河北引起风暴还在河北酝酿中,大河南边的兖州和青州,却已经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啦!” 破落的济北王府,一个仆人从外面连滚带爬地回到府内,满脸惊慌对着济北王曹志说道: “东郡那边又传来了消息,说是司马太傅在延津被汉军伏击,兵马折损过半,已经向南退走。” “如今城里都在传,说是兖州怕要落入汉国之手,汉军已经向这边打过来了。” 全身都是酒味的曹志闻言,瞪向下人,高声骂道: “贱奴安敢作此无稽之谈?司马太傅率大军南渡大河,要走也是走白马渡。延津那边,最多不过是偏师,岂有兵马折损过半之说?” “此不过是以讹传讹,乱人耳目,还不速速退下!” 司马太傅兵败,想要率数万大军——也有人说是十数万大军——摆脱汉军的追击,抢渡津口,一个白马津肯定是不够的。 所以必然会有一部分人马是走延津。 但不管是数万还是十数万,只要司马太傅不是头脑发昏,都不可能把离洛阳更近的延津作为主要渡口。 所以在曹志看来,兵马在延津折损过半,定非事实。 下人闻言,并没有听话退下,而是匍匐在地,哭劝道: “大王,就算是以讹传讹,但太傅兵败,失守河北,乃是实情。” “河北一失,汉军或渡河南下,或举兵东进,乃是迟早的事。” “济北离延津虽说有七百里,但太傅新败,未必会死守白马,汉军铁骑快则七日,慢则半月,则至济北。” “济北国举国之兵,不过百余人,大王何以挡之?请大王早早图之!” 曹魏对宗室亲王的看管是非常严格的,特别是对于曹植这种曾参与立嗣之争的强力竞争者。 曹丕称帝后,虽说碍于天下悠悠之口,没有杀了曹植,但心里对曹植肯定是尤痛恨之,惩之尤甚。 “封鄄城侯,转雍丘,皆遇荒土……经离十载,块然守空,饥寒备尝。” 封东阿王时,“桑田无业,左右贫穷,食裁糊口,形有裸露。” 至于国中宿卫,“惟尚有小儿七八岁已上、十六岁已还,三十余人。” “今部曲皆年耆,卧在床第,非糜不食,眼不能视,气息裁属者,凡三十七人。疲瘵风靡、疣盲聋聩者,二十三人。” “惟正须此小儿,大者可备宿卫,虽不足以御寇,粗可以警小盗。小者未堪大使,为可使耘锄秽草,驱护鸟雀。” 不仅是对曹植如此,对其他同宗亦是“特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此文学防辅是也”。 不过随着曹叡时期的不断丧师失地,曹魏朝廷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对抗季汉上,放松了对诸侯王的监管。 曹叡死后,大将军曹爽和太傅司马懿的斗争白热化,而曹魏地方上的混乱和分裂也越发明显。 待伪魏朝廷迁至谯县,对诸侯国的监管已经是形同虚设。 曹志这些年虽说沉溺饮酒,不理世事,但也还是以“御寇警盗”的名义,把自己的济北国宿卫由数十人增加到了百余人。 毕竟这些年济北王有门路搞到季汉的奢侈品,财帛略有增加,多招收数十宿卫以防盗贼,很合理,无可指摘。 此时听到下人的劝说之言,整日醉熏熏的济北王,顿时就是大怒: “吾乃武皇帝之孙,贼来自挡之,岂有贼未来便弃国而逃之理?速去召集所有宿卫,分发兵器,吾当亲自领兵而击贼。” “这……” “还不快去!” 曹志扔掉酒壶,怒而转身拔出墙上的剑。 下人一看济北王是动了真怒,连忙应下,飞快地前去叫人。 文学防辅官得知济北王府的动静,脸色大变,连忙前来求见济北王。 当他看到济北王已经是全身披甲时,脸色顿时就是铁青,质问道: “大王这是想要做什么?” 济北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身上的披甲,这才看向防辅官,全然没有了以前的醉态: “做什么?自然是召集宿卫,为国出力。” “大王,没有陛下的旨意,大王不得擅自召集宿卫行征伐之事,难道你忘了吗?” “陛下?哪个陛下?你是说谯县那个受控于权臣,说话行事都要看曹爽脸色行事的傀儡陛下吗?” 曹志猛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曹芳不知道是平皇帝从何处收入宫中的养子,七岁被扶为帝,在位十年了吧?政皆出于大将军,你让我等陛下旨意?” 文学防辅官听到曹志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不由地伸出手指着曹志,大声呵斥道: “大王莫不成要造反?” “锵!” “唰!” 寒光闪过,并成骈指指着曹志的两根手指头,被削断掉到地上。 “啊……” 文学防辅官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手,冷汗泠泠而下。 曹志用剑指着对方,杀气腾腾地说道: “我曹氏江山,就是被你们这些外臣给败坏的!丢了凉州,丢了雍州,丢了并州,丢了司隶,现在又丢了幽冀。” “如今你不让我召集宿卫,反而让我等那黄口小儿的旨意,此与让我就地等死何异?” “这些年来,朝廷早就应该派人前来换你,恐怕你也写了不少密信送去谯县吧?可曾有过回应?” “醒醒吧!河北这一败,谯县那边,怕是自顾不暇,你道还有谁会理会这里?” “论辈份,吾乃陛下的叔父,召兵卫国,反与不反,那也是曹氏的家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说话?” “滚!” 文学防辅官脸色惨白,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曹志所言说中了心事。 换成以前,曹志真要敢这么说话,与寻死无异。 但如今,大魏人心惶惶,乱成一团,他是自家知道自家事。 朝廷确实已经好几年没有理会这里了。 自己似乎也成了被朝廷遗忘的人。 看着曹志大踏步地出门,文学防辅官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 随着河北败兵在抢渡大河时,又被从洛阳而来的汉军在延津击败,兖州北部,乱成一团。 不少权贵大族跟随司马懿,慌乱南逃,向着谯县而去。 这个时候,陈思王曹植之子曹志,以武皇帝之孙,济北王的身份,挺身而出,召兵卫国。 甚至不惜违背朝制,在未有天子诏令的情况下,率军北上,欲复旧都邺城。 济北王虽说擅长骑射,但兵不过百余,很快被汉军击败,最后下落不明。 “侄儿曹志,拜见叔父。” 就在不少魏国忠臣感叹济北王的忠勇时,曹志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对着大汉大司马行礼。 () 第1440章 绝技,无门路 邺城西郊的汉军大帐内,铜炉里的炭火哔啵作响。 与曹志一齐前来的,还有曹植的遗孀谢氏。 帐中响起衣料簌簌声,谢夫人摘下幂篱,与曹志一齐行礼: “妾身曹谢氏,拜见大司马。” 冯永望着对自己行大礼的曹志母子,脸上神色有些复杂,伸手虚扶: “阿嫂何须如此?快快请起。” “好了,允恭,快把你的阿母扶起来。” 身为曹氏子孙,此时却匍匐在汉军的大帐里,让曹志觉得羞愧不安。 说是叔父,但素未谋面,一言不合就跑过来投奔,让曹志有些忐忑不安。 虽然从带着母亲从济北国出逃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算是彻底豁了出去。 但真要面对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冯叔父,曹志心里仍是觉得有些苦逼。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肯定是不想举家投汉的。 自己的阿兄在汉国过得挺好的。 自己在魏国过得也挺好的。 这样就挺好。 而且这些年朝廷对诸侯王的监管几近于无。 冯叔父那边,又时不时地漏点东西过来。 这几年可谓是自己这辈子过得最滋润无比的一段日子。 奈何司马懿这老贼实在是太过废物。 关中守不住,洛阳守不住,河北还是守不住。 冯叔父打到哪,他就如丧家之犬一样只顾跑路。 害得自己现在也只能跟着跑路——只不过是往相反方向跑,幸好有机会往反方向跑。 眼看着大河两岸战乱将起,济北国又恰好处于战火波及的范围。 自己又是大魏亲王,还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诸候王。 再不跑路,哪天有人把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自己砍了脑袋去汉营领功,那才叫冤枉。 此时听到冯叔父的吩咐,曹志连忙收拾好自己的胡思乱想,起身扶起自己的阿母。 谢氏起身时,手中包袱落地,滚出半块干粮。 她连忙弯腰去捡,却见冯永已踱步来到母子二人跟前,皮靴停在麦饼三寸之外,先行一步拾起饼子。 举着饼子放到眼前打量了一番,冯大司马眼神微微一动,开口问道: “嫂夫人,这饼子看起来倒也普通,没有掺红糖?” 谢氏眼中闪过一丝惶恐,感觉到对方的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忙低下头,有些嗫嚅: “走得匆忙,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冯大司马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对方已经算是举家来投了,在自己面前搞些小动作博取同情,可以理解,没有必要拆穿。 再转看向曹志,但见对方身上的犀甲沾着污泥,额角结痂的伤口还渗着血丝。 冯大司马语气变得感慨起来:“如此说来,这一路过来,可谓是历尽凶险了。” 然后又转而责怪曹志: “汝若孤身一人,再怎么逞英雄都无所谓,但携母踏入战乱之地,实为大不孝!” “就算真想要前来投靠,也可以事先派人前来通造一声,汝唤我一声叔父,吾又岂会坐视不理?” 曹志唯唯喏喏回道: “是,叔父说的是,是侄儿太过急切,考虑不周。” 冯大司马看到母子二人这副模样,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能是指了指曹志的额头,语气变得缓和,温声问道:“身上可还有其它伤处?” 曹志闻言,也不知怎么的,只觉得一股暖流涌进心脏,然后猛地向全身扩散开来,竟是有些哽咽: “侄、侄儿不……不碍事……” 除了父母,记忆里就从来没有人如此关心过他。 大魏诸侯王法禁严切,吏察急迫,虽姻亲犹不敢相通问候。 同宗之间,形同陌路,连书信都不敢往来,更别说见面。 生怕被监察官及防辅官抓住把柄。 如今到了大汉,骤然得闻关切之语,再想起这么多年来冯叔父对自己的暗中照拂。 让从未被亲人关心过的曹志竟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冯大司马倒是没有注意到他这点异样,转向帐门唤道: “传军医过来!” 知子莫如母,谢氏感觉到自己儿子细微变化,目光中不由地带了担忧。 冯大司马只道她是担心儿子的伤势,宽慰道: “嫂夫人莫慌,你们既到了我这里,我就定不会辜负子建兄的托付。” 谢氏闻言,眼神又变得有些复杂,再次叩首,发髻散落如瀑: “妾谢过大司马。” “当不起嫂夫人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说话间,军医很快过来,经过检查,把曹志身上的几处伤口做了处理。 都不过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从济北跑到邺城,一路上都是兵荒马乱,只受这点伤,运气不错。 待军医退下去后,冯大司又让人安排谢氏去休息。 待帐内再无他人,冯大司马这才坐回帅位,定定地看着曹志,手指轻轻地敲着案几,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 一时间,帐内安静了下来。 无形的压力,让曹志的心再次提到了嗓门口。 他知道,接下来,两人的对话,才是正题。 果然,过了好一会,只听得上头的传来冯叔父的声音: “以允恭你的身份,投我汉家,从此以后,魏国就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就算是同为曹氏之人,恐怕也会恨你入骨,视你为死敌。” “而大汉这边,也会尽量利用你这个身份,瓦解魏国士气人心。” “就算我能保你性命无忧,但很多时候,你总会身不由己……” 大约想让曹志有思考的时间,冯大司马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这才继续说道: “若你还心存迟疑,我也有办法让你改名换姓,做个普通人。” 曹志只觉得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沉默了良久,这才抬头看向冯大司马: “依叔父之见,小侄是用这个身份留在大汉对叔父有利,还是改名换姓隐于乡野对叔父有利?” 冯大司马没有想到曹志居然是第一时间问出这个问题,饶是他有巧言令色之能,亦是怔了一怔。 看到叔父这个反应,曹志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待冯大司马开口,就继续开口说下去: “昔日我那位伯父篡汉时,整个魏国,能为汉帝披孝悲泣者,唯有二人而已。” “一人乃是扶风苏文师(即苏则),另一人则是先父。” “且先父生前遗言,一但天下大势有变,可前来投靠叔父,故小侄投奔大汉,也同样是先父之遗嘱。” 听到曹志的话,冯大司马脸上露出有些微妙的神情。 曹丕篡汉后,苏则为汉帝披孝悲泣,大约是真心实意的。 但曹植怎么说呢…… 可能也有些许的真心,但更多的,说不定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毕竟曹丕一旦登位,魏国的政权局面就算是彻底固定下来,曹植从此基本上算是再无翻身之日。 以曹丕与曹植两人之间的关系,以曹丕的小心眼,曹植怎么可能不哭? 事实也表明,曹丕称帝后,曹植的日子是越过越难。 先是被封为鄄城侯(221年),次年晋爵鄄城王,但仅一年后改封雍丘王(223年),后又迁至东阿(232年)。 这种频繁的封地变动使曹植无法建立地方势力,且封地人口稀少、经济落后。 初封时食邑两千五百户,不但远低于曹彰的万户,而且后面又以醉酒悖慢为由,削其户邑。 作为名义上的文坛领袖,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评论了建安七子及其他文人的文章,偏偏对当时文名更盛的曹植只字未提。 甚至还下令收缴曹植早期作品,比如丁仪兄弟被杀后,曹植“与杨修书信,悉被焚毁”等等。 刻意打压曹植在文坛上的名声,举动极为明显。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曹植在汉帝退位后为其披孝哭泣,也是事实,君子论迹不论心,本意是什么,已经不重要。 而且曹植此举,确实已经超过了伪魏绝大部分的人。 更别说他的身份,乃是曹操之子,曹丕之弟。 如今曹志以这个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向汉之心,也不无道理。 冯大司马点头: “既然如此,那说明你心中早已有决断,那我就不多说了。” 言毕,又略有感慨: “你父早年所写的《白马篇》,其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我总觉得有些悲怆太过。如今看来,倒是你曹家的命数。” 只是如今这“国”,已不再是魏。 曹志有些哽然说不出话来。 以大魏诸侯王的身份,公然投汉反魏,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捐躯? 冯大司马起身,上前轻轻按住年青郎君颤抖的肩,劝慰道: “允恭,你大人不但说过要捐躯赴国难,同样也在《与杨德祖书》中曾写过''戮力上国,流惠下民''。” “你既决意承父志,那明日就随我去河堤走一走,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流惠下民。” “什么才叫真正的为国为民。” 顿了一顿,似是在宽慰,又似是在开导: “天下者,非一人一姓之鼎器也,乃兆民万姓之神器也。山河社稷之重,岂私室可持?黎庶苍生之命,实天心所系。” “吾辈侪当秉民为邦本之训,怀天下大同之志,纵前路巉岩可畏,吾辈必以丹心照汗青,此所以为国为民。” 曹志听到冯叔父这番话,猛地抬起头,他看到了叔父眼中灼灼之光——那是不输祖父和父亲的建安风骨,却裹挟着新时代的惊雷。 他只觉得一片明亮而温暖的阳光在刹那间洒遍了自己的全身,心底最后那份纠结矛盾都在这片阳光中消融殆尽。 天下者,非一人一姓之鼎器……山河社稷之重,岂私室可持…… 是啊,大魏在那个五岁幼子登位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没落,岂不见后汉之事? 以眼下大汉席卷天下的趋势,汉室三兴乃是迟早之事。 自己若是当真要继父亲之志,为国为民,又岂能拘于一姓之大魏? 曹志重重磕头: “小侄明白了!” 冯叔父抚摸着好侄儿的头顶,微笑不语。 叮! 技能发动成功! 无视物抗魔抗! 会心一击! 必杀! 小小侄儿,岂不闻汝叔父成名绝技?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 石苞沿着漳水两岸的行动很暴力,很顺利。 大汉精兵以邺城为中心,步骑配合,步步紧压,扫荡着一切的乱兵溃兵及胡兵。 所到之处,务必不留一个贼人,一片血流成河,哀嚎遍地,漳水的鱼虾大饱口福。 而从并州河东乃至河南到来的世家人手,也在源源不断汇于邺城,大河北岸随时也要掀起腥风血雨。 幽州涿郡。 卢氏子弟这段时间过得是极爽。 河北几乎所有世家的话事人都涌了过来。 卢氏但凡在族内有点地位的子弟,都有人送上财物,女子,甚至基本都是嫡女。 而冀州的田契,更是一沓又一沓递上来。 “退回去!全部都给我退回去!” 卢氏的各家话事人,眼中全是红血丝,瞪着底下的儿子侄子,关起门嘶哑着声音叫骂: “族长发话了,谁要是敢碰这些东西,逐出家门!” “不想要命的就自己试试!” 有人不甘心地说了一句: “大人何至于此?就算我们不收,但屋里那些新妇妯娌,有几家能与冀州那边脱得了干系?难道姻亲也……” “你闭嘴!” 家主大踏步上前,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不懂事的儿子一巴掌,当场就把人打的嘴角出血: “你自己想死就不要拖累我们家!” “回去管束好你们的屋里人,别给家里惹事,若是管不住,就给我休了!” “你们以为这和以前一样?河东惨祸没听过?不清楚地就自己去打听打听!” 家主说完这些话,重重地坐到位置上,拿起茶杯,不顾仪态大口吞咽,直到喝光了茶水,重重地把茶杯放到案几上,这才继续说道: “这里没有外人,我就把话说个明白,族长族老那边传过来的话,冀州那边完了,没有一家能逃得过去。” “而且,”家主咽了一口口水,仿佛刚喝下去的茶水已经被蒸干,“多半是要如河东事……” 河东惨祸,以及后面的上党迁徙豪族事件,可谓是震动天下,应该是说震动天下世家的一桩大事。 让人见识到了季汉对世家大族的态度,同时也让人看到了什么叫心狠手辣小文和。 河东及上党的世家豪族,就算不是一扫而空,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就算是最负盛名的裴氏,冯某人说要扶妾室之子上位当未来家主,如此公然侮辱整个裴氏,裴氏的人居然举手举脚赞同。 简直比家狗还听话。 密室内的人,就算是不清楚河东当年的具体经过,至少也听过传闻。 听到家主这一番话,有人的脸色顿时就发白。 怀里的某些契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大,大,大人,此话可是当真?那冯,当真敢要这么做?” 那可冀州,整整一个州! 疯了吗? 甚至连某人的名字都不敢说,只敢说姓。 “大司马已经特意把那石疯狗调到了冀州,你说呢?” 看了问话的人一眼,这才缓缓地道出了消息来源: “听说是张将军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还是亲口告诉族长的,肯定不会有错。” 此话一出,彻底打破了某些人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 张将军自然就是张苞。 长妹是大汉皇后,幼妹是大司马右夫人。 这等人物透露出来的消息,绝对不会有差。 想到这一层关系,所有人在侥幸的同时,又无比庆幸。 高祖父当年何等英明啊! 能与先帝同为一郡,又是何等幸运。 “塞外牧场,还有羊毛纺织,足以让我们卢氏世代不愁,冀州那些破事,不要沾惹,否则就是得不偿失!” 家主郑而重之地再次叮嘱,“不要因小失大!否则莫说族长族老那边,就算是老夫,也绝不留情!” 就在卢氏各房各家都在传达族长族老的最高指示的时候,冀州各家的代表人物也集中卢氏祖庭,求见卢太公。 “太公,吾乃清河崔太公所遣,有要紧事情求见啊!” “太公,小侄来自博陵,早年还给你奉过茶呢!” …… 只是卢氏大门紧闭,太公身体有恙,不见外客。 诸人先是送拜帖,然后又是直接来到府门前,最后甚至有人跪求在大门外,只是求了大半个月,莫说是卢太公,就是连个管事的人都没能见到。 待冀州那边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不少人在哭喊之余,终于忍不住地破口大骂起来: “卢公,早年你前来替你儿子求亲,说得多好听世代交好,今日有事,就翻脸不认人,当真如此无情无义耶?” “河北世家,同气连枝,眼看着大厦将倾,卢某人你以为你们卢氏就能置身事外吗?难道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老狗哪还有什么脊梁骨?怕不是早就被人抽走了?” “倒也不是,说不得是有人喂了骨头,脊梁骨早就弯了下去……” 眼看着外面越骂越狠,卢太公终于也躺不住了,直接吩咐道: “来人,把外面的人都赶走!” “祖父,外面可都是冀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不要让孙儿先去劝一劝?” “劝什么劝?不过都些瞽目匹夫,冢中枯骨,还劝什么,让他们滚!” 绝不能让这些贼子影响了卢氏与陛下还有皇后家的关系啊! 要怨就怨他们没有跟先帝和桓侯出生在同一个郡,更没有一个恩泽后世的先人吧。 () 第1441章 渡河 “大司马,长安急报!” 值守参谋诸葛瞻步伐匆匆地拿着一份密报进入帅帐,神色有些紧张。 冯大司马一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地就是皱眉: “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诸葛瞻被大司马这么一斥责,下意识地就是收敛起神情,努力地作出平静的模样。 同时把手中的密报向前递了递,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大司马,长安急报!” 河北大捷,长安还能有什么急事? 总不能有人在长安造反吧? 冯大司马接过密报,才扫了一眼,神色就是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又细细地看了一两遍,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嘴里甚至忍不住地“啧”了一下。 “怎么回事?” 诸葛瞻默默地回答道: “下走也不知道。” 谁问你了? 冯大司马抬头看了一眼诸葛瞻。 此时的他,没有心情去理会对方是真心回答自己还是在嘲讽自己,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吩咐道: “去,把镇东将军请过来。” 镇东将军很快过来了,让闲杂人等都退出去后,冯大司马这才把解密后的急报递过去,说道: “刘胖……嗯,陛下前几日从长安出发,前往雒阳,算算行程,差不多几日后就要到了。” “嗯?”镇东将军闻言,伸手接过密报,仅仅是低头扫一眼,紧接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看看,这就是多年夫妻以来养成的默契。 连第一反应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模一样。 “我也不知道。”冯大司马摇头,站起来缓缓地说道,“按道理来说不应该,除非是长安那边,出了问题。” 对于连襟的人品,冯大司马还是非常信任的。 刘胖子先躺相父,再躺连襟,一路从锦城赢到长安,再赢到雒阳,现在又赢了河北。 秘诀就是听人劝,吃饱饭,顺势而为,无为而治。 吃的喝的玩的住的穿的……从来都是处于引领大汉潮流的前列。 以前在宫里想要多玩两个美女还会被董允吐口水,现在嘛,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从蜀地到凉州,从凉州到关中,并州……多的是有人想要把自己家的女性送入宫里,能直接送到龙榻上更是最好不过。 世家嫡女,这个时候不献身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些年冯连襟对世家大杀特杀,世家没有死的大多也快要被吓死了。 定亲的世家嫡女突然多出不少。 鬼王大人,您不是好这口吗? 请看货色如何? 奈何前人上车后就直接把车门焊死,不给后人机会。(不是) 左右夫人不说,就拿大司马府上经常抛头露面的媵妾李慕来说,这些送上门的世家嫡女,连她这一关都过不去。 知不知道你家姑奶奶一句话,就能你家的工坊当场停工? 你们家的家主在姑奶奶面前都得低声下气,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别人家蓄养家伎数以百计,那都是平常事。 冯大司马位高权重,权倾天下,家中的妻妾却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不好女色,不外如是。(依然不是) 冯大司马这条路走不通,大汉天子自然就成了重点攻关对象。 以前内府没钱,要过苦日子,现在钱多得花不完,还要过苦日子,那这钱不是白赚了吗? 朕的钱,朕自己花,又没有花府库的钱! 对此,董允确实没办法再吐口水…… 再加上皇后从未央宫退了出去,居于桂宫,也让后宫里不少人有了可趁之机。 而且皇后虽说地位稳固,但被妹夫和大将军等人联手施压这种事情,对她本人肯定也是会有所影响的。 所以后宫财权在握的同时,皇后本人甚至会主动给皇帝找小老婆。 联合盟友谁不会? 通过后宫妃子找的盟友就不是盟友了? 这些年来,刘胖子玩美女确实玩了个爽。 你们要送女人进宫,朕不反对。 但朕对朝政不太懂,都是尚书台和大司马府在处理,有事你们找大将军和大司马说去。 哦哦,你们是想要跟朕说那些什么产业的事情? 那朕对这个就更不懂了,宫里这些事情,都是皇后在管,要不你们跟皇后说去吧? 主打一个不拒绝,不负责,不承诺。 渣男! 比起大司马这等专情男儿,刘胖子就是十足的渣男! 过着比昏君暴君还要酒池肉林的日子,却顶着知人善用的仁君明君之名,刘胖子居然舍得离开长安。 而且还是在大战未息,有可能影响到前线的敏感时候,来到雒阳,委实不是自家连襟的作风。 以这么多年来两人之间的默契,能让刘胖子这个时候不顾大局跑来雒阳,说明遇到了麻烦。 至少对于自家那个连襟来说,估摸是个不小的麻烦。 镇东将军一听,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甚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长安会出什么问题?” 长安不但是大后方,同时也是大汉的都城所在。 真要出什么问题,整个大汉说不得就会出现动荡。 后方一旦出了乱子,前方就算再怎么大胜,迟早也要吐回去。 “这也是让我最疑惑的地方。” 冯大司马负手皱眉,“真要出了问题,长安那边肯定会另外送出密报。” “但现在陛下都快到雒阳了,长安那边除了送来这个消息,别无动静……” 冯大司马与长安那边的联系渠道,肯定不止一条。 但如今只有这么一条正式官方渠道密报过来,就很不正常。 准确地说,应该是矛盾。 不管是从明面渠道还是从暗地渠道来看,长安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从连襟的反应来看,似乎又有不小的麻烦。 听完大司马自相矛盾的分析,镇东将军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向冯大司马的目光里有些迷惑。 冯大司马摸了摸下巴,思索着总结道: “所以我怀疑,陛下怕是有了麻烦,但于国事却又无碍?” 镇东将军越发听不懂了:“怎么说?” “或者说,这是陛下的私事?与国事无关?” “你是说,陛下因为私事缠身,却跑去雒阳影响前方将士,是这样吗?” 冯大司马咳了一下,连忙找补道: “也不一定哈,说不定也与国事有关?” 镇东将军没有继续把这个看起来大逆不道的话题继续下去,问道: “那依阿郎之见,当如何?” “我去一趟雒阳吧。”冯大司马似是早有考虑,略有叹息,“顺便收拾一下那边的残局。” 以镇南将军姜维的声望与地位,镇守雒阳确实绰绰有余。 但如果刘胖子突然跑去雒阳,姜维说不得就要被吓得,或者说是被逼得,收缩兵力退守河南,放弃兖州的大好形势。 因为别看现在大汉现在气势如虹,但离雒阳比较近的许昌还是伪魏手里。 特别是前些日子长安那边转了武关的消息过来,司马懿兵败河北,南渡大河之后,南阳的魏军突然放弃了宛城。 伪魏在荆州及豫州一带的守将,似乎要把所有兵力都收缩到许昌和汝南,留下了南阳郡这一大片空白区。 意欲何为,值得让人玩味。 虽说这点伎俩在冯大司马眼中,不过是班门弄斧。 但依荆州之前事,江东鼠辈看着这么这么大一块肥肉放在自己嘴边,心里会怎么想,还真不好说。 毕竟眼看着大汉在河北攻城略地,孙权这老不死的,真要说他内心毫无波澜,冯大司马肯定是不信的。 打不下合肥,还不能打荆州? 打不过魏军,还打不下无人防守的南阳? 当然,冯大司马对于南阳的得失,是毫不在意的。 既无险可守,又背腹受敌,今日能轻易得之,明日就会轻易失之。 他更在意的,是伪魏收缩兵力,在许昌增兵,是有能力冒险攻打成皋虎牢一带的。 再加上刘胖子突然来了雒阳,姜维在兖州的战果说不得就要功亏一篑。 所以冯大司马前去坐镇雒阳,就是最好的选择。 既能应付天子,又能让前方的姜维安心。 “那冀州怎么办?” 镇东将军问道。 大汉的将士正在有条不紊地对河北的反叛势力进行最后的清剿。 拓跋胡人的残余势力,伪魏南下时来不及带走的伪军乱军,还有大大小小地方的作乱,林林总总,分散在整个冀州大地。 同样需要一个声望足够的人来坐镇。 “这就是我单独与你说的原因。”冯大司马沉吟着说道,“我想让你坐镇冀州,权督河北。” “我?”虽然已有猜测,但听到冯大司马这么说,镇东将军还是有些意外,“可以吗?” 论领兵,她自认不逊自家阿郎之外的任何人。 但坐镇冀州,权督河北,可不仅仅是领兵,还要治民。 甚至治民还要在领兵之上。 “无妨,我已经派人前去太原,让张远带人过来了,最多不过三四日,他就能到。” 张远作为外门大师兄,这些年既是学院师弟们的实习引路人,同时也是一个合格的地方主官。 作为护鲜卑校尉府的长史,这些年平城的政务,实际上都是由他在处理。 “而且我走的时候,会把参谋团留下,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些。” 冯大司马似乎早就料到镇东将军在担心什么。 “其实让你留下来,主要还是需要有人压得住河北这些将士。” 现在河北这些大汉将士,不但是大汉的主力,同时也是最能打的精锐,说是骄兵悍将一点也不为过。 不说幽州的张苞,就说赵广,能让他乖乖听话的,除了冯大司马,也就只有镇东将军了。 “剩下的事,交给石苞就行,善后的事,交给张远。” 说到这里,冯大司马脸上浮起一丝忧色,叹了一口气: “顺便,也正好把王将军送去雒阳。” 冯大司马口中所说的王将军,乃是王平。 在大军到达邺城,河北战事尘埃落定后,王平就突然病倒了。 军中最好的医工只说是早年征战时留下不少暗伤,且气血亏损过度,年纪一大,暗疾就容易复发,只能慢慢疗养,无法根治。 冯大司马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么多年以来,他见过太多的老兵老将都是这样。 英雄暮年,美人迟暮,不许人间见白头。 王平当年随冯大司马飞夺陇关后,独守陇关拒魏无所失。 这些年又镇守太原,北抚塞外,为镇东将军寒冬出征打下了良好基础。 上党事变时以少量兵力独抗司马懿大军,力保太原。 这么多年跟随冯某人东征西讨,屡有战功,犹以善守著称。 冯某人麾下风林山火四大猛将,论“不动如山”,王平是最没有争议的一位。 现在突然病倒而医工束手,确实极为可惜。 听到冯大司马已经安排好一切,镇东将军这才点头,“如此就好。” 事不宜迟,冯大司马轻装而行,带领亲卫营亲自护送王平南下。 先是到河内见了王含,让王含派人从河内由孟津护送王平前去雒阳,再由雒阳转送至长安。 冯大司马本人则是在河内呆了两天,处理了河内的一些事情。 尤其是河内司马氏的事情。 河内作为司马懿的老巢,而司马懿又是伪魏的太傅,屡屡领叛军抗拒大汉王师。 特别是司马懿入主河北以后,司马氏尤其活跃,出力甚多。 如今大汉收复河北,司马氏嫡系基本跟随南渡大河跑路了。 至于司马氏旁系,因为生怕大河清算旧帐,所以也纷纷隐姓埋名,改名换姓。 故而放眼整个河内,竟是一下子无人敢称自己是姓司马的。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 实际上,王含私底下悄悄地告诉了冯大司马一些事情。 比如说司马氏之所以如惊弓之鸟,作鸟兽散,还与某位姓石的家伙有关。 冯大司马严肃批评了王含不注意团结队伍的行为,指出司马氏不但是附逆,而且还是作逆,按大汉律当夷三族。 石同志的作风虽然粗暴了一些,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含诚恳接受了大司马的批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同时心里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有了大司马的这番话,自己那位同僚在没有得到允许之前,就私自清洗河内司马氏的行为,大约是没事了。 “王老将军此次病倒,后面会如何,很难说。” 对河内司马氏被石苞怎么搞得生不如死,冯大司马并不关心。 河北大了去,现在,以及将来会有多少世家家破人亡,关心得过来吗? 比起这些,王平更值得关心。 负手站在大河边上,看着滔滔河水,冯大司马语气里有无尽的惋惜: “就算医学院那边能救回来,以后恐怕也只能是在讲武堂教学生了。” “他以后没有办法领兵,总是要有人上来顶替。” 冯大司马转过身,看向王含: “你是王老将军亲自从族里带出来的,前面也跟了我不少年,这一次战事,你做不错,也算是没有辜负王老将军的提携之恩。” 王含连称不敢。 冯大司马摆了摆手,“做得好就是好,这里没有外人,没有必要太过谦虚。” 言毕,沉默了一会,冯大司马这才继续问道: “若是王老将军将来真的不能领军,肯定是要有人能顶上来的,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你可有那个信心?” 汉中巴中一带的板楯蛮,勇猛彪悍,商末就参与了武王伐纣的战争,因战功而被封巴国。 秦汉之世,高祖皇帝募板楯蛮定三秦,见“巴渝舞”而喜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 后汉时,板楯蛮多次东征西讨,他们以长戈、木盾为武器,骁勇善战,号为“神兵”。 冯大司马起家之初,也是得到了王平召集的板楯蛮的帮助。 这个年代,讲究的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同乡编入同一队,最正常不过。 这就导致了军中大大小小的山头,形成了不同的抱团,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情。 丞相平定南中,冯某人再兴汉中以来,再加上大汉的汉夷如一政策,不少南蛮和板楯蛮的部落已经算是汉粉。 又因为他们作战勇猛,闻战则喜,以战死为荣,这些汉粉部落一直都是大汉步军的优质兵源。 这些都叫熟蛮。 可惜因为历史的原因,后汉中后期对蛮夷的错误政策,曾经导致汉中周围的板楯蛮屡屡反叛。 最大的一次叛乱,甚至打到了汉中南郑。 所以想要重建信任并不容易。 靠近汉人城池周围的熟蛮还好说,但分散在巴山巫水的生蛮部落又何其多? 冯大司马再牛逼,也不可能对藏在深山恶水的那些茫茫多部落进行直接管理。 想要做到这一步,还得等到近两千年后,让世上最大,同时也是最具有执行力的政党,以举国之力来搞才行。 就算是南中那边,经过这么多年的治理,大汉官府的政令,也只能是影响各个城池以及官道周围。 王平就是大汉在板楯蛮那边的代言人,正如五部都尉是在南中的代言人一样。 以王平现在的身体状况,由不得冯大司马不早做准备。 本来王平之子王训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时王训也是冯大司马的死忠。 可惜其人志不在领军,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军,这些年一直在凉州当长史。 将来估计还会当一当凉州刺史,也算是给冯某人的基本盘看家。 这么看来,王含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冯大司马对王含说这些话,不是因私废公,而是想要通过王含继续影响乃至控制板楯蛮。 王含乍然听到这个话,脸上先是露出意外的神色,接着又是有些不敢相信,最后这才不顾身着甲衣地匍匐下去: “大司马既有命,某就算是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 透露了一下自己以后的打算,冯大司马没有过多停留,从孟津渡过大河,到达雒阳。 如今姜维正在兖州攻城略地,镇守雒阳以及提供后方支援的,乃是柳隐。 冯大司马的到来,不但给了想要回转雒阳的姜维继续收复兖州的信心,同时也让柳隐精神大振。 说实在话,伪魏在许昌增加兵力,柳隐还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但天子突然说要准备到来,却是让他压力大增。 现在好了,大司马来了,实在是太好了! “末将拜见大司马!” “军中不必如此多礼,陛下有没有消息传过来?什么时候到?” 冯大司马没有过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也没有必要跟柳隐过多客套,一来身份,二来柳隐也算是他推举给丞相的,算得上是半个自己人。 “回大司马,陛下已过了旧关,估计最迟明日,就会到达新关。” 冯大司马点点头: “我来不为别事,陛下之事,交给我。剩下的事,以前你与镇南将军是如何商量的,一切照旧。” 柳隐闻言大喜,再次行礼: “末将遵命!” 大司马,真是体慰下属,及时雨是也! () 第1442章 谈话 孟琰的事事关重大,李遗能把这个事告诉自己等人,那是因为当时自己几个要想着法子去援助李恢。 在此之前,李遗可是一点口风也没露过。 这就足以说明此事的保密程度。 关兴现在处于休养时期,南征之事,基本和他没什么关系了,能不说,还是不要说的好。 听到冯永这个话,关兴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无论孟获跑去哪里,丞相都有把握把他再一次擒获?” “丞相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嘛。” 冯永含糊地回答了一句,“而且,君侯不觉得,丞相这般做法,和在越嶲郡时有殊途同归之妙吗?” 关兴一怔,想起丞相在越嶲平定高定时的故意缓慢行军,等高定召集完了各路夷帅才一举击破的做法,这才猛然醒悟过来。 这个时候,他看向冯永的目光就有些不同寻常了,“这是你自己猜想出来的?” 冯永撇撇嘴,“有什么奇怪吗?很容易就想出来的事情嘛。” 丞相当然是伟大的啦! 公正嘛,严明嘛,鞠躬尽瘁嘛…… 别人都是可劲地欺负胡人啊,山越啊,只有丞相在平定南中后,想办法安抚南中的广大人民群众,努力地提高南中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让南中人民群众感激了一千多年。 全靠同行衬托啊! 然而揭开传说的美好外表,用历史的辩证说法去诠释,那就成了:诸葛亮为了保证蜀汉后方稳定而在南中所采取的种种措施,客观地促进了南中地区的发展。 把你先轮一遍,再帮你提高生活水平——一千多年后人类还是这么玩。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人类社会从来就没有长进过,除了学会把口号喊得更响亮一些以外。 像后世的“阿妹你看”,差不多也是这一套,只是手法不太熟练,玩个傻大木之类的玩了十几年,都没玩出个花样出来,还被全世界咒骂,太低端了。 哪像诸葛老妖这种手法娴熟,效果持续一千多年,还能让南中的人民群众念念不忘。 当然,此时的南中广大人民群众还不知道,孟获这个被人暗中下瘟疫诅咒的家伙,已经成了一个瘟神,准备把自己的老乡全部坑一遍。 虽然他的本意是反抗,但实际上是带路党。 抓了七次都没杀呢!丞相是多么滴仁慈…… 但这七擒七纵的过程,多少人被杀,多少人被俘,谁会操心? 黔首都不算是人,更何况蛮僚? 至于像自己这种从小生长在红旗底下的接班人,才会本着仁慈的心去关心战俘的死活,让他们发挥出自己应有的作用,简直就是人道主义精神在闪耀。 想到这里,冯土鳖觉得,自己在后世的教科书中应该不是什么负面评价,好歹他也是在主观上努力促进南中地区的经济发展呢! 只是关兴看向他的目光就更加地古怪了:很容易就能想出来? 不过他一想到冯永的身份,也就释然了。 于是关兴沉吟了一下,这才开口问了一个貌似很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此次南征后,那祝鸡翁之术,我们要不要公开?” 这回轮到冯永一愣。 “君侯也觉得到时候了?” “你早就想到了?” 关兴深深地看了冯永一眼。 冯永点点头,“丞相此次南征,能这般容易地渡过沪水,翻过不毛之地,把孟获截在槃江边上,如今军中的干粮功不可没。” 说着指了指北边,“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丞相迟早要北伐。我在汉中呆了一年多,也算是了解汉中的一些情况。” “不论是从汉中到关中,还是到凉州,道路难行,举国之力北伐,可不像如今南中这般小打小闹,到时候军粮供应,可是一个大问题。” “若是按以前,汉中栈道,难以支撑运粮,所以如今这军用干粮必然是重中之重,到时我们几家,想要再像今天这般把持住,肯定不行。” 连大将都没有带过来的南征,相比于北伐,肯定是小打小闹。 南征就是个练兵的过程,犹如后世太宗打小朋友屁股,后期的时候死活不肯停手,非要全国的军区轮流上场练一练。 至于小朋友的玩具是不是被砸个稀巴烂,那关我鸟事? 谁叫你是熊孩子? 再说了你的玩具不也是我送的? 但北伐不一样,那是举国之力,一旦出问题,那就是大罪。 而如今,自己这几家连供应军用干粮的南征都是勉强。 不然也不至于要提前几个月就让朝廷停止卖干粮。 也就是以前这种军用干粮还没有正式用到军中,谁都不知道这东西效果如何。 后来朝廷把它卖给民团,除了创收,也是让民团先帮朝廷军队先行试毒一番,看看可不可行。 最后还能在权贵那里落下人情。 所以说,为什么冯土鳖一直诸葛老妖诸葛老妖地叫,不是没有道理的。 卖个军用干粮都能卖出花样来,还不妖吗? 南征才是军中对干粮的第一次试用。 目前看来,效果应该不错,所以南征过后,诸葛老妖肯定会对干粮别有一番思量,自己几家要再不知好歹地想独自把持,基本没可能。 还不如直接爽快点,自己主动送出去,至少也能落个人情,在大汉丞相那里加个分。 关兴听完冯永的话,沉默了好一会,这才抬起头,定定地看向冯永。 看得冯永心里有些发毛。 “君侯为何如此看着我?” 冯土鳖试着问了一句。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诚慷慨激昂之语也!” 关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吧?” 冯永嘿嘿一笑。 “还有酒么?” “没了,君侯要酒来做什么?” 关兴听了,看了一眼冯永,长叹了一口气,“听三娘说,你写文章,总是写一半留一半,实是让人恼火,我此时终于知矣!” 冯永:…… “这么一句话,当得起浮以大白,而在你眼里,却只道是平常。” 原本就很平常啊,玩三国的哪个不知道这句话,反正后世经常挂在嘴边念叨。 看着冯永不以为然的神色,关兴皱着眉头说道,“总觉得你看人看事的眼光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人所重者,在你眼里却是平常。偏偏他人不在意的,你却偏要计较一番。” 冯永心里一惊。 继而辩解道,“君侯此言差矣!三娘,我之所重也,难道非君侯所重?” 关兴脸色一变。 所以说,我就是想打死这小子! 会说话吗?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只见关姬霞飞双颊,虽然明着是责怪地瞪了一眼冯永,但在低下头的一瞬间,眼中的情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关兴心里一声长叹,有些意兴阑珊。 “我与兴武乃是兄弟,只要我与他说明白此事前因后果,想必他也会同意。赵老将军通达国体,识虑经远,自会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马家……” 关兴想了一下,“马骠骑将军过世后,马家家主虽是马承,但主事者实为陈仓侯马将军,故此事却是有些难办。” 冯永明白关兴的意思。 马承是马超入蜀后所生,如今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正太,虽名为马家之主,但却是个说不上话的孩子。 马家能说得上话的,是马岱。 如今要交出祝鸡翁之术,马家的进项能不能保住是个问题。 而马岱个人手里,却偏偏有牧场份额。 旁宗势大,大宗势弱。 这么一来,在不知情人眼里,未免有帮助旁宗欺负只有孤幼的大宗之嫌。 事不过三,大小宗之争,何李两家已经有例子在先。 只是这两家皆是本地世家出身,所以世家就算是吃了亏,也不敢大声嚷嚷。 若是马家的话,那就是直接落人口实了。 这不是冯永在杞人忧天。 古代可是很讲究师出有名的。 诸葛老妖死后,连刘备刘禅这对父子的名字都要被人拿出来说事,被解释成基业已经完备了,等着禅让给别人,所以投降是顺应天意。 这特么的! 黑子又不是后世才特有的,古代的黑子还是专业的顶级黑子,饱读诗书,博览群书的那种,一般人还真嘴炮不过他们。 到那时候要是有人歪歪嘴,来那么一句:北伐是为了恢复汉室正统,而你们自己的做法都不正统,那还恢复个屁? 说不定还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再引用个什么典故,以此证明北伐注定不成功。 那就让人心烦了。 而且就算冯永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难道另外几家也不在乎? “这个事情,”冯永沉吟了一下,“急不来,到时候我们几家先通个气吧,看看马家怎么说。” “也只能如此了。” 关兴有些无奈地说道。 卡壳了,卡了一晚上,先发一章,还有一章晚上想想再写。 (本章完) () 第1443章 山东女郎 看了一下周围,宫人侍卫皆被遣得远远的,阿斗又是一副紧紧拉着自己不放手的模样,冯大司马心里不禁有些古怪。 他知道自己似乎再一次判断失误了。 在邺城时,他与镇东将军商量时,只道是皇帝遇到了什么不好公开的麻烦,所以不顾大局跑到雒阳躲避。 待到了雒阳,见到蒋琬,以为是自己前番想错了,错怪了背黑锅的刘胖子。 没想到如今看到刘胖子这副神情,自己最开始的预判似乎……是对的? 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嘴里却是说道: “陛下但有事,只管说便是,臣洗耳恭听。” 刘胖子一听这个话,脸上的扭捏之色又多了三分: “这里只你我二人,又没有他人,明文你不须这般拘束。” 我倒是没有拘束,只是客气客气。 但皇帝你越是这么说,反倒是显得你要说的事情不简单。 冯大司马连背脊都弯了几分,作出向前倾认真听讲的模样,放低了声音: “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刘胖子听到这个话,神情一怔,露出惊讶之色,嘴上却是呐呐: “是……不是……嗯,你要这么说,也算是吧?” 看着刘胖子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冯大司马心里不对劲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皇帝这个模样……怎么看起来不太好意思说? “陛下,可是有为难之事?” 阿斗闻言,满腹不知从何说起的话化成一声长叹,神情有些郁闷: “确实是有些为难……” 然后看看冯大司马,顿了一顿,“其实这个事吧,和明文你也有关系。” “和我有关系?” 冯大司马微微一怔。 这倒是没有想到的。 这么一说,倒是得好好听听了。 冯大司马的身子再次向前倾了倾: “陛下但请明言。” 阿斗咽了一口口水,说道: “明文,你是知道的,长安宫城,远逾锦城,迁都长安以来,从锦城那边跟过来的宫人,颇为不足。” “内府呢,这几年也攒了点钱,故而这两三年宫里招了不少人。” “皇后呢,嗯,皇后也颇为贤惠,颇为大度,为了皇家子嗣着想,让人接纳了不少新人入宫。” 冯大司马的拳头顿时有些硬了。 “陛下,正事,说正事!”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知道你的大老婆会主动帮你找小老婆了。 “正事?朕,我现在说的就是正事,明文你且先莫急,听我说完。” 你他妈的! 冯大司马忍了忍。 被冯大司马这么一打断,刘胖子又顿了一下,重新理了理思路,这才继续往下说: “河北大捷传来,这段时间,东边有不少人来了长安。” 东边,当然是指关东。 来干什么,不言而喻。 河北一战,可以说是把关东世家大族的最后那点希望打得粉碎。 被寄于厚望的司马懿,依靠太行险要都挡不住冯某人一年时间。 而直面汉军又无险可守的山东淮南等地,说要能反攻季汉,傻子都不会信。 关东就算是最顽固的世家大族,但凡没有与曹魏共存亡之心,都会抓住最后的时间寻找后路。 如果说,河东之祸让关东世家下定决心推举司马懿出来,阻挡季汉东进。 那么,冀州正在发生的河东之祸重现,则是彻底吓破了关东世家的胆。 王师没过来之前,人人都在诅咒蜀虏,只盼着某一天能听到蜀国忽然君臣内讧,然后分崩离析的消息。 就算没有,能听到司马懿在河北打败冯某人的消息,也是极好的。 哪知道,好消息没有,天大的坏消息,却是先来临了。 王师来了,不但来了,还在冀州大杀特杀。 最后的希望是指望不上了,再看冀州这架势,季汉“汉虽旧邦,其命维新”的口号不是喊喊而已,而是铁了心要把强力打击世家大族的新政推行到底。 于是关东世家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长安,打通门路,乞求活路。 而提前在汉国布局的家族,无疑占了先机。 比如说泰山羊氏。 羊氏早几年就派了羊叔子(即羊祜)到长安,甚至还借曹志以及夏侯氏的门路,与冯大司马见了几次面。 (1290章-1293章)(1342章—1343章) 甚至还因为帮曹志送信,得以入学院求学。 然后又通过与杜预,与冯二公子成为了好友。 可以说,如果羊氏没有提前布局,那么必然会受到沉重打击,甚至有可能是死得最早的山东大族之一。 因为泰山郡正好是属于兖州。 羊叔子当年冒险帮曹志送信,又护送夏侯氏一族逃去长安,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丰厚的回报。 一直密切关注河北战事的羊氏,在幽州陷落,司马懿还没有率军南渡的时候,就已经通过曹志和夏侯氏的关系,把族里不少人送去了长安。 而由于在长安的数年经营,再加上泰山羊氏的名声,热衷于给皇帝找小老婆的皇后,很快就听说羊氏有一女,名曰羊徽瑜,聪慧贤德,于是令人求之。 谁料到面对皇后派过来的人,羊徽瑜居然言已有意中人,且早已述过心意,拒绝入宫。 张星彩作为大汉的强势皇后,除了在以冯某人为代表的新贵勋贵集团面前受过挫,这些年一直算得上是顺风顺水。 而内府又是仅次于兴汉会的财团,皇后作为掌门人,世家只会上赶着给宫里送上嫡女,哪有说这么不给面子的。 关东棉花在大汉未来规划图里,可是重要的财政来源。 皇家内府不可能不参与。 皇后让羊氏女入宫,本意就是想要趁着山东世家惶惶不安的时候,借机底部吸筹。 毕竟这个时候的筹码,可都是实打实的带血筹码。 此时不趁机入手,更待何时? 没想到区区一个从山东逃到长安的羊氏女,居然如此不给面子。 如果真要被羊氏女折了面子,那将来内府前去山东种棉花,不知多少人会不给面子,平白生出多少波折? 于是皇后继续派人前去询问,想要打听羊氏女许给了谁,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四来,那可是欺君之罪。 岂料羊氏女也是个性情刚烈的,眼看宫里来人语气强硬,一怒之下跑到后屋悬梁自尽,以明心志。 幸好抢救及时,无甚大碍。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宫里派出去的人打听到,羊氏女倾心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姓冯的家伙。 宫里得知了这个消息,直接就麻爪了。 冯? 哪个冯? 眼看着事情即将失控,皇后也是慌了神,她不怕别人,但是真的怕某个姓冯的。 虽说这个姓冯的是她的妹夫。 因为姓冯的不但真的敢下手,而且下手是真的黑。 把自己从未央宫赶到桂宫,远离朝政中心,就是他干的。 但这天下能给她作主的,又能有何人? 不过皇帝一人罢了。 阿斗听到这个事,同样是乱了手脚。 国事他可以甩手给连襟,甩手给尚书台,但后宫的事,他想甩手,能甩给谁? 总不能又甩回去给皇后吧? 毕竟这些年皇后从外面收入后宫的美女,都是给他玩的,又不是皇后自己要玩的…… 于是作为皇后的倚靠,他不想出头,也得出头。 “明文啊,此事确实是皇后做得不周到,但莫说是她,就算是我,也没有想到,你与那羊氏女居然早就暗生情愫。” “是,是,我也知道,也能理解,你不敢,呃,是不欲宣扬此事的心情,但你俩之事也太过隐秘了,一点风声也没有。” “皇后要是提前知晓,肯定不会派人前去弄出这么个事,明文,这个事情,你不要怪皇后,要怪,就怪我。” “这几年我确实是有些过于纵情声色,不知节制了,所以这才让皇后屡屡从外面收纳新人……” 听着阿斗念念叨叨个不停,冯大司马却已经是两眼懵逼。 “等会等会!” 回过神的他不顾礼仪地打断了阿斗的话: “我与羊氏女早生情愫?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莫不是有人冒用老子的身份去招摇撞骗,连世家嫡女都因为老子才高八斗的名声而上当受骗? 不是没有可能哈。 后世多少无知少女少妇就是这样被骗财骗色的。 “过了,过了哈!”阿斗指了指冯大司马,“明文,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难道你连我都要欺瞒不成?” “我问你,那羊氏女曾给你写过书笺,述其仰慕之心,是也不是?” 冯大司马眨眨眼,没有立刻回答。 脑子里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第1343章) 当时自己是拒绝……了吧? 应该? 所以究竟有没有拒绝? 时间太长,又没有在意,早忘了。 冯大司马的噎然无语,在阿斗眼里,就是被说破心事的神情,他乘胜追击: “明文,你当时不但问了女郎的闺名,还问了人家和司马师之间的亲事,是也不是?” 问了吗? 好像,确实是问了。 看到冯大司马哑口无言,阿斗忍不住地再指了指冯某人,露出我懂的笑容: “明文啊明文,这么多年了,你这喜好还是没有变……” 他你妈的! 你再说试试? 污蔑! 这是赤果果的污蔑! 你以为你有很多小老婆我就不敢打你? 但见阿斗一声长长叹息,语气里又变成了满满的感叹,脸色也变得正经起来: “皇后欲收羊氏女,其意实是想要布局关东棉田之事。” “没想到明文你居然早就准备了这么多年,论起深谋远虑,天下何人能比及你啊!” 事实上,泰山羊氏确实是冯某人经营山东的预备楔子之一。 但问题是,他准备的引子不是什么羊氏女,而是羊叔子,也就是羊祜。 若不然,羊祜凭什么能在长安混得风生水起? 别有目的地接近冯二公子,真当冯某人心狠手辣是白叫的? “不是,陛下,不是这样的,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阿斗摆摆手,“你这巧言令色之能,更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你一开口狡辩,我说不得就要被你哄得今夜就回转长安帮你安排纳妾之事。” 你在说什么屁话? 你老婆捅出来的娄子你说你不听?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冯大司马恨不得就是上前殴帝三拳! “镇东将军乃国之栋梁,军功显赫。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皆是仅次于你。这个事情,就算你再怎么瞒,最后还是要让她点头才行。” “为了一个区区羊氏女,让后院起了乱子,不值当……” 愤愤不平的冯某人,听到阿斗这么一打岔提起镇东将军,冷汗忽然就流下来了。 连原本要对阿斗狡辩的话,一下子就被吓得跑到九霄云外,不知所踪了。 “这……这……” 冯某人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急中生智之下,忽然说道:“这不太对啊。” 冯某人既有深谋远虑之称,虽被镇东将军的名号吓得短暂乱了心神,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来。 咱家右夫人坐守长安,怎么在这个事情上像是隐身了一般? 要说还没拿下冀州,还可以说是战事要紧,大局为重。 但自己都在邺城无所事事呆了这么长时间,依右夫人的性子,断然不会对这个事情一声不吭。 想当年,右夫人吃起大醋来,可是拿匕首想要刀了自己的。 所以……此事必有蹊跷。 思路一旦打开,冯某人的思绪就越发扩散。 这么多年来,被冯某人直接或间接灭掉的大大小小世家,数都数不过来。 世家是个什么德性,他很清楚。 世家女是个什么德性,他也非常清楚。 不是说没有好女子,恰恰相反,世家女其实是世间最出挑的那一批女子。 能被挑出来当作利益纽带的世家女,更是经过精挑细选。 敢对冯鬼王自荐枕席的世家女,四德绝对完美。 羊氏女没有与冯某人见过面,仅仅凭书信往来,就能为他贞烈守节。 这等女子,不说没有,但冯某人相信自己没有这等运气。 冯某人早就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 右夫人对此事如同隐身一声不吭,已经暗示了里面的不平常。 “明文?” 看到连襟突然呆住不动,刘胖子只道是他被镇东将军吓坏了,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试图召回对方的魂魄。 冯大司马的眼珠子随着天子的胖手动了动,然后开口道: “陛下,皇后想让内府提前布置山东那边的棉田,这做法倒是没有错,只是选错了人而已。” “羊氏女性情刚烈,就算入了宫,也未必能服侍好陛下,万一惹了陛下不快,皇后说不得是好心办坏事。” “如今事已至此,还不如另选一位秉德清贞而又体行纯和,聪明有才鉴的名门之女。” “如此,皇后既能达到目的,又能遂陛下心意,岂不妙哉?” 坑人谁不会? 皇后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不反坑回去他睚眦必报大善人的名号岂不是白叫了? 果然,刘胖子一听,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哦?山东难道还有比羊氏女更胜一筹的女子?” 有的兄弟,有的! () 第1444章 蒜鸟蒜鸟 冯大司马掐指一算,估摸了一下羊氏女的年纪,似乎对方只比自己小几岁。 几岁来着? 反正年纪应该是不小了。 这等年纪,居然还能被皇后选中? 这里面说不得有蹊跷。 家里右夫人在此事上三缄其口,甚至送过来的家书里都不曾提上一句,足以及说明问题。 当然,也有可能是右夫人认为与其让自家后院多一个姊妹,还不如让皇帝后宫多一个嫔妃。 所以……右夫人认为羊氏女有能力威胁到后院? 于是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坐守长安的右夫人不提此事,那么冯大司马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陛下可知,这山东确实有一奇女子,出身名门,既有敬姜之德,又有班昭之学,算无遗策,言必依正,善于料事,又能料人。” “其智识,有男子不能及者,曾在曹丕被立为伪魏世子时,就已料到伪魏国国祚不长,真可谓是列女中第一流人物是也。” 阿斗越听,就越是两眼放光: “世间竟有此等女子?彼现在何处?” 呵呵! 冯大司马看到阿斗这个模样,却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反问了一句: “据臣所知,以羊氏女的年纪,按理来说,非入宫人选,为何会被皇后选中呢?” 张星彩不应该出现这种低级失误。 底下的人就更不应该连对方年纪都没打听清楚就上报到皇后手里。 这不是什么粗心大意。 只要不是手底下的人故意要跟皇后作对,都不可能出现这种失误。 以皇后的手腕,能被派出去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在这种事情上出现背叛? 阿斗噎了一下,然后有些吱唔:“貌美甚……” 冯大司马微微点头:“貌美甚?” 阿斗又道:“且听闻才慧过人……” 冯大司马再略略点头:“才貌双全?” 看到自家连襟面容平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阿斗摸不透对方的心思,心里也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些发虚起来: “羊氏女乃山东名门之女,且与河南蔡氏颇有渊源。明文你知道的,蔡氏父女(即蔡邕与蔡文姬),早年可谓是文名满天下。” “且早几年羊氏又是送信,又是派子弟到长安求学,又是护送夏侯氏,投效之心,昭然若揭。” “纳羊氏入宫,正好可以收中原大族之心,分山东世家之众,削伪魏余孽之势,一举数得,皆顺势而为之。”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势至不乘,自招其祸。” 冯大司马脸上终于露出有些惊异的神色,看了一眼阿斗,然后忽然问道: “这是皇后说的?” 说了一大段话的阿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你就说此话可对否?” 冯大司马瞟了一眼自家连襟,却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下。 话是对的。 事实上,话不但是对的,甚至冯大司马自己本也是这么设计的。 以山东羊氏作为支点,肢解山东世家,没了山东大族的支持,本就奄奄一息的伪魏,说不定就自己分崩离析。 就算伪魏命硬,但只要能让他们自己内乱,削弱实力,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唯一不同的是,冯某人是打算用羊祜撬动羊氏,而皇后则是想要用联姻拉拢羊氏。 身处深宫,又被外朝重臣限制,皇后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层,让冯某人不由自主地收回了先前的轻视。 皇后……不愧是与自家虎女相提并论的人物,被束缚住了手脚,居然还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不过冯某人心里想是怎么一回事,嘴里说的又是一回事。 不然的话,万一这死胖子一高兴,又把皇后放出来,回到未央宫,那不是给自己没事找事? 但见此人继续沉吟,然后再瞟一眼皇帝,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忽然问了一句: “陛下,先不说这个话对不对,臣只是有些疑惑,以羊氏这个年纪……嗯嗯……莫不成,陛下品味独特,喜欢年纪大一些的?” 听说年纪大的会疼人? 阿斗一听,登时就胀红了脸: “胡说!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 估计是真怕冯某人误会,阿斗双指成骈,指着冯大司马,手指头还在微微颤抖: “谁说入宫就一定要成为嫔妃的?难道就不能是女官?难道还不能让她教宫人学问?” “汝岂不闻班昭班大家耶?不但续写《汉书》,且后宫皇后诸贵人以师礼事之,得授学问。” “更别说受太后之邀参与朝政,身佩金印紫绶,与丞相同。” 班昭我知道啊,但她这么牛逼……我还真不知道。 但要论口舌,冯某人一生何惧于人? 只见冯大司马理直气壮地说道: “纵观我大汉四百年,班大家这等才女,能有几人?那羊氏何德何能,居然还能与班大家相提并论?” 阿斗不甘示弱: “虽不能与班大家相比,但教后宫宫人学问,已然足矣。” 冯某人呵地一笑: “自南乡学院始起,宫里年年没少请女夫子去宫里教习学问,羊氏女一人,岂能与学院诸多夫子相比?” 阿斗一时被憋住,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那……那能一样吗?” 羊氏女可以教的东西,学院女夫子固然可以教。 但羊氏女带来的好处,学院的女夫子可带不来。 “哦,原来羊氏女不一样。” 冯大司马意味深长地看向皇帝。 阿斗一愣,说了半天,还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没有。” 这厮巧言令色,果然不能与之作口舌之争。 愤愤地一甩袖子: “我要真想让她入宫,何至于特意跑到雒阳?若非我素知你喜好这一口,又何必跑这一趟与你提这个事?你这番话,可有良心?” 左右私下里无人,就他们两兄弟在这里说体己话,阿斗也顾不上什么皇帝体面,直接就说冯某人才是真正有特殊爱好的人。 哎呦?! 这一口是哪一口? 你给我说清楚! “那羊氏女可是定过亲的……” 你他妈! 冯大司马听什么就是听不得这个,连忙辩解道: “陛下,司马师那只是想要议亲,连纳采都还没有,怎么算是定亲?” “你看你,一提这个就急,还说不是喜好?” 忍不了了,老夫要殴帝三拳! “羊氏女和司马昭虽没定过亲,但她早年可是和河东裴氏定过亲的。” 嗯? 嗯! 冯大司马闻言,立刻就是一愣,原来已经握紧的拳头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怎么肥事? 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你别说你不知道这个事。”阿斗看到连襟这模样,骈指收回中指,用食指点了点,呵呵一笑,“你的得意弟子里,可是有人出自河东裴氏。” 冯大司马脸上的神情震惊中带着茫然: “陛下,我要说真的不知道,你信吗?” “我不信。”阿斗摇头,“羊氏女这么大的年纪都还没嫁人,以明文你的才智,我就不信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 我能有啥才智? 再说了,我就从来没有见过她,谈何了解? 冯大司马义正辞严: “陛下,臣向来以国事为重,岂会沉溺于儿女情长?更别说臣与那羊氏女素未谋面,何来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然,不然!”阿斗摇头,“羊氏女这般年纪还未出嫁,此事还真与明文你有不小的关系。” “如今她对你有意,若是你对她有心,把她纳入府中,倒也算是一桩美谈。” “说起来,朝廷给了明文你三个媵妾之位,这么多年来你府上一直只有两妾,知道的说你是公体为其实不须为朝廷省这点钱的……” 朝廷钦定的媵妾可不是那些权贵人家私纳的妾所能比的。 是经过朝廷正式承认,同时由府库拨款替冯大司马养的妾。 私纳的妾可以随意送人,但冯大司马府上的媵妾,是经过官府登记造册的,若无朝廷同意,定下来后就不得替换。 不说权贵人家的私妾,就是正室夫人,若无诰命在身,也未必比得过冯大司马的媵妾。 给羊氏女这么一个地位,对于拉拢山东羊氏是非常合适的。 太高了就容易让羊氏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利于打压山东世家。 而且雍凉集团,乃至蜀地集团都未必乐意。 太低了羊氏又未必愿意。 据皇后分析,羊氏女如此公然对冯某人表达爱慕之意,背后说不得就是山东羊氏提出的卖身预付款。 只是冯某人这一年多都是在外面领兵打仗,而外置大脑兼情报秘书右夫人又没有在此事上给出只言片语。 此时的他,一时间哪能想到这层。 再听到阿斗这么一说,顿时就急了:“陛下,话可不能乱说,我与那羊氏女素未谋面,她嫁不嫁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斗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明文你莫要着急嘛,听我慢慢与你说。” “羊氏女早年确实与河东裴氏定过亲,甚至连聘礼都下了,这个我可是真没骗你。” “只是后来嘛,明文你知道的,河东当年发生过一场屯田客暴乱。” 冯大司马一听,猛地瞪大了眼:…… “暴乱过后,裴氏嫡系几乎一扫而空,那羊氏女的聘定之夫也在暴乱中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哦,那不用说了,多半是被吊死在路边的哪棵树上,事后要么被丢到乱葬岗,要么被野兽飞禽啃得只剩下骨架了。 “这羊氏女嘛,还没等嫁过去呢,就成了望门寡,前几年司马师派人前去求亲,羊氏也没应下,故而这才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成亲。” 冯大司马估计是眼睛瞪得太久了,有点干涩,于是眨了眨眼。 咦? 什么河东裴氏? 什么河东屯田客暴乱? 听着好像有点熟悉…… 但当时我不是在大河边上钓鱼吗? 这羊氏女因为河东之祸成了望门寡,和我冯某人钓鱼有什么关系,难道还想要我负责不成? 不过……话又说回来,羊氏女果真是定过亲的? 看到冯连襟脸上的神情终于出现了变化,阿斗心头一喜,只道对方是心动了: “明文……” 没想到冯某人却道: “没有答应司马师的求亲,难道还不是好事?若不然,望门寡不就成了真寡妇?” 说完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说起来,羊氏当年拒绝与司马氏的联姻,确实算得上是有眼光。” 然后再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皇帝: “羊氏女与那位曾言伪魏国国祚不长的女子关系匪浅,羊氏女拒绝嫁与司马师,说不得就是受了此女子的影响。” “哦?”阿斗一听,这才想起他们最初讨论的是什么,顿时又被转移了注意力,“对啊,明文还没有说那位女子究竟是谁?” “此女乃是羊氏女叔母辛氏。羊氏女生母蔡氏早逝,由叔母辛氏抚养教育。” (羊徽瑜生母是蔡文姬妹妹蔡贞姬,蔡贞姬和辛宪英分别嫁给了羊氏两兄弟) “辛氏在得知曹丕被立为伪魏世子时,就断言伪魏国祚难延。” “羊氏女在辛氏耳濡目染之下,其才慧入了皇后的眼,也算是颇有叔母遗风。” “辛氏?” 阿斗皱皱眉,感觉有点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陇右辛氏。”冯大司马看到了阿斗的思索之色,主动解释道,“早几年时候,辛氏女之侄羊叔子,就是以给陇右辛氏送信理由,来过长安。” 颍川辛氏是陇右辛氏的分支,但伪魏建立以后,其风头远盛陇右辛氏。 饶是如此,颍川辛氏却没有要另起一脉与陇右分庭抗礼的意思,经常派子弟回陇右祭祖。 自大汉收复陇右,颍川陇右的往来变得不那么方便,但就算这样,双方仍是书信不断。 辛宪英嫁入羊氏,羊氏与辛氏因为联姻,关系极为密切。 当年羊叔子就是借给陇右辛氏送信的理由,曾在长安逗留,甚至还见过冯大司马一面。 这也是为什么冯某人选中了羊氏的原因。 陇右作为丞相北伐第一个被收复的地方,陇右李氏比现在的羊氏还要主动得多,早就提前投靠了大汉。 辛氏则是晚了太多。 再加上颍川那边的关系,后又有赵广奉冯某人之命,血洗凉州豪族一事。 陇右辛氏一直以来都是在夹着尾巴做人。 对冯某人来说,陇右辛氏可谓是手拿把掐。 再以羊氏为支点,还怕颍川辛氏能翻了天去? 羊氏同时与河南蔡氏还有联姻关系。 控制了羊氏辛氏蔡氏这三家,整个中原与山东,基本上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直接动手了——样板工程不需要太多。 剩下的该杀杀,该埋埋,该流放流放。 世家之间互相联姻很正常,有人想要通过这三家逃过一劫……无所谓啦,反正不需要冯某人出头。 多的是想要种棉花的人会抢着出头。 狗咬狗谁赢了,冯某人就赏根肉骨头——种棉花嘛,谁种不是种? 种了谁收谁加工谁贩卖才是最重要的。 “辛氏女?羊氏女的叔母?” 阿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想想羊氏女的年纪还能勉强接受,但辛氏女…… “年纪太大了吧?” 冯某人瞪大了眼: “不是吧?陛下,你这品味也太重了些?难道还真想把辛氏纳入宫里?” 那可是快六十的老阿婆! 事实上,阿斗的话下意识地一出口,立刻就反应过来要糟,他连忙指着冯某人: “你你你……你莫要乱说,不许说出去!” “哈哈哈……” 看到阿斗狼狈不堪的模样,冯某人顾不上君臣之礼,一点也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莫笑!” “好好好,我不笑,哈哈哈……” “你再笑我回去就把羊氏女赐婚给你!” “哈……啊,陛下,这个事,我说了不算吧?怎么说也得先问问镇东将军?” 才貌双全的妾室,年纪就算大一点,冯某人也不介意的,毕竟是定……呸!这个划掉。 毕竟想要利用羊氏收拾山东世家,一个羊祜就未必能让羊氏放心投靠。 对于老世家来说,联姻才是传统。 熟悉的东西,才能让人放心。 羊氏女以羊氏嫡女的身份给冯某人当个媵妾,诚意很足了。 按以往世家的行事标准,这都已经算得上是不顾脸皮低声下气地委屈求全了。 当然,以冯大司马现在的地位和威势,羊氏低声下气,不算丢人,多少人想要求个低声下气的机会,还找不到门路。 只是阿斗听到连襟提起镇东将军,好不容易才提起的帝王之气一下子就泄了去。 身为平庸之主,但阿斗却有望能成为三兴汉室之主,有自知之明就是他最大的优点。 以镇东将军的性子,如果她不同意,自己却真要强硬赐婚,最后说不得还是自己被迫收回圣旨。 蒜鸟蒜鸟,反正自己话已经带到了。 剩下的事,就看羊氏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皇后对山东棉田一事颇为上心,能借此机会让内府在棉田上多占些便宜最好。 不能的话…… 也无所谓,反正这等事情,总不能落下皇家,无非就是多少的问题。 阿斗当了这么多年的躺平皇帝,别的不行,心态却是少有人能及,想通了就不再强求: “那我们还是说一说辛氏吧。” 玩笑归玩笑,正事不能玩笑,冯大司马面有正色: “如若羊氏女有能力教宫人学问,那辛氏就更不会有问题。” “依臣之见,未央宫如今也确实需要一位持重的老人教导宫人。” 皇太后在早几年前就已经不在了,皇后又居于桂宫,虽说是六宫之主,但因为历史原因,对未央宫却是不免有点力有不逮。 偏偏阿斗又是个只管玩不负责的渣男,未央宫后宫就未免有些乱——乱指的是宫斗。 当然,这不是冯某人觊觎后宫,窥探宫闱之秘,而是还挂着宫里尚工女官名头的右夫人随口跟他提起的。 右夫人没嫁给冯某人之前,一直都是内府在外的主事人。 如今虽说成了冯张氏,但在内府那边的影响力,仍是不可小视。 再加上又是皇后的妹妹,知道一些宫闱的传闻,最是正常不过。 按理来说,冯某人身为人臣,不应该插手后宫之事,这是犯了大忌讳。 但……谁叫大汉是奇葩呢?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听说过伐? 最重要的,右夫人能对他透露这些,又何尝不是皇后的意思? 说白了,未央宫后宫的乱象,也冯某人有些关系,索性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辛宪英这位三国才智之女送进去。 以辛宪英的背景和才智,又有宫中女夫子的身份,相信她能压得住局面。 同时冯某人也间接向皇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未央宫不允许你回来。 至于辛宪英入宫后会不会倒向皇后,冯某人一点也不担心: 你不怕全家死光光,我自然也不怕你去跪舔皇后。 阿斗只是平庸,但不是傻,听到这里,心里已经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连襟与皇后之间,复杂得很,复杂得很呐,不好插嘴。 在未央宫这种事情,斗得死去活来,半步不让。 但太子和冯家嫡长女,却又是双方默认。 而在对待世家大族上,更是默契非常。 一个打,一个拉,最后兴汉会和内府瓜分大头。 蒜鸟蒜鸟! 还是不说鸟,继续说辛氏吧。 “少有见明文如此称赞一位女子,那我倒是要见一见那妇人,看看是否果真如当起如此赞誉。” () 第1445章 太极殿,夺权,问罪 雒阳太极殿是在后汉皇宫的基础上建起来的,但建成后,却又与两汉宫殿风格迥异。 两汉实行的两宫制及多功能前殿。 比如说后汉雒阳宫殿,分设南宫(行政中枢)与北宫(帝后寝居),两宫相距七里,以复道相连。 而伪魏的太极殿,则是废弃了雒阳南宫,以北宫为唯一宫城,以太极殿为全宫核心。 同时整个宫殿的中轴线正好处于南北中心,南对宫城正门阊阖门,北接皇帝寝宫。 如果说,两汉的多宫并立制,反映了两汉皇权、相权、外戚,乃至宦官共治的松散平衡。 那么,伪魏的太极殿,则是刻意强调皇权至上,带有皇权驾凌于一切之上的强烈意味。 这也从某种侧面上反映了两汉与伪魏完全不同的政治局面。 两汉的皇权,或许是从一开始,就被高祖皇帝和吕后定下了基调。 高祖皇帝很流氓,但也有足够的豁达和自信。 属于老刘就是老刘的,不属于老刘的——包括性命——那就是命数在天。 当然,还很怕(划掉),很尊重妻室。 所以两汉的太后,皇后很多时候,可以直接参与朝政。 伪魏就不一样了。 太极殿始建于曹丕代汉后的黄初元年。 那个时候,天下正式三分,而曹丕又是受世家大族支持才得以篡汉。 外有强敌,内有世家,皇权受到相当大的钳制,甚至说是威胁。 所以曹氏想要把权利尽可能地收归皇权,也就不难理解。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但不妨碍先建个宫殿内涵一下,做个梦还是可以的。 想当年,伪魏西线吃紧,都没有阻止曹叡继续扩建太极殿的决心。 不但在战事正鏖时,不惜抽调民工徙长安铜人承露盘等前往洛阳。 甚至起土山于芳林园时,“使公卿群僚皆负土,树松、竹、杂木、善草其上,捕山禽杂兽致其中”。 可惜的是,这世间,批判的武器终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天命所归不是喊出来的,是实打实打出来的。 代表着皇权至上的太极殿,在建成后没多久,曹叡就被逼得狼狈东巡,如今倒是便宜了阿斗。 但对于阿斗来说,太极殿看上去是很壮观,只是没住几日,就开始让他有点怀念长安了——太极殿,徒有其表耳。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太极殿的缺点也越来越明显,那就是保暖措施和设施远不如长安的宫殿。 正值战事善后阶段,河北百姓嗷嗷待哺,在这个时候,阿斗自然不可能劳民伤财地翻修太极殿。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蒋琬。 大将军本就病重,再加上太极殿舒适度远不如长安,随着冬日寒气的不断加重,蒋琬的身体也是肉眼可见地一天不如一天。 只是他本就受病魔折磨了好几年,又自忖时日无多,一心想在雒阳等死,阿斗和冯大司马也不好劝他回长安。 说难听点的,大将军怕是已经没了求生的欲望,故而这才到雒阳来。 为了大汉的三兴,操劳三十载余载,能在雒阳病逝,而且还是雒阳的中心太极殿,人生无憾矣。 大将军看得开,大司马这么多年来杀人如麻,同样也看得开。 换成他,若是平灭东吴后,老天能让他带着几位妻妾,再拿百八十件阿斗赏赐的物件回去——最好有伪魏和伪吴的战利品——他也很满足了哇。 孩子就算了,不带拖油瓶。 所以冯某人很理解大将军此时的心理。 于是以大司马的名义,发了一条军令,让仍在兖州乐不思雒阳的姜维快点回来。 河北这一战,比原计划中取得的战果还要大一些。 本来只是想要扫平河北,没想到天子亲至雒阳,让伪魏闻风丧胆的冯某人同样也到了雒阳。 除了极少数的知情人,世人皆道大汉天子是御驾亲征;而冯某人,就是过来为天子保驾护航的。 不说大汉将士士气大振,就连伪魏也在极力收缩兵力,甚至不得不从扬州调了一部分兵力前往北边。 司马懿率军败走河北,溃退之下,与河北一河之隔,本是伪魏腹地的兖州,仓促间根本来不及布防。 而雒阳这边的汉军,主要还是防备东南的许昌豫州一带,在河北一战中最多也就是牵制作用。 没想到雒阳因为冯某人的到来,让姜维没有了后顾之忧。 虽说是仅仅带了一部分兵力向东进入兖州,但却是气势如虹,几乎无人能挡。 在河北光复之后的一个来月,兖州大部就同样落入了大汉之手。 收复失地是好事,但老话说得好,贪多嚼不烂。 大汉的府库,经过这么近一年的大战,本来就已经有些紧张了。 再加上多拿下一州之地,善后又不知要多支出多少钱粮。 眼看着冬日将至,见好就收。 所以大司马也顺势把姜维叫了回来。 大汉镇南将军凯旋归来,没有百官迎接,但有大汉权力最高的三位人物恭候多时。 比冯大司马来雒阳时只有几只小猫小狗迎接规格高多了。 “臣维,昧死谒见陛下,伏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姜维早年跟着冯大司马参与关中一战,是第一个率兵到长安城下的大汉将军。 后面又独挡一面,连复函谷雄关,旧都雒阳,兖州等地,这些年可谓是意气风发。 “起,起,快起!”阿斗伸手虚扶,示意起身,又指了指旁边,“镇南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何须多礼?坐。” 阿斗坐在主位,左有大司马,右有大将军,姜维又是连连谦让,这才在最末位置坐下。 也不知是受到姜维收复兖州的喜讯的刺激,还是回光返照,蒋琬近两日的精神极佳,居然不再卧榻,甚至还能喝上两杯。 不过为了避免过分惊扰,阿斗和大司马终还是没有同意让蒋琬参加后面特意举办的庆功宴。 —— 相比于雒阳的喜气洋溢与君臣和洽,谯县此时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和肃杀瑟瑟。 司马懿兵败河北,率残兵南渡大河,并没有立刻退往谯县,而是积极构筑防线,防备汉军继续南下。 眼看着寒冬将至,又得知姜维回了雒阳,这才带着十数骑回谯县。 岂料到了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司马懿不得已,只能在城外下跪请罪。 昏昏的日头非但没有带来暖意,甚至还让人觉得多了两分寒意。 城头霜风如刀,曹爽貂裘内衬的狐腋在风中簌簌抖动。 他俯视着城下的司马懿,忽然将暖炉里的银霜炭拨得噼啪作响。 “太傅好威风啊。”炭火映着曹爽浮肿的眼袋,“数十万大军纠于河北,如今还剩几个残兵?” 话音裹着白气砸下城楼,司马懿重重叩首: “大将军明鉴!开春时老臣曾八百里加急求援,是大将军派人来说粮仓遭了鼠患……” 城垛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几位伪魏老臣的紫貂冠缨在雉堞间微微发颤。 河北战事一起,太傅就派了自己的儿子司马昭前来救援,甚至在大将军府门的雪地里跪了数日。 后面战事越发吃紧,太傅更是屡屡派了信使前来谯县。 也曾听闻大将军派了援军前去,不过南边吴寇又传来消息,说孙权纠集了十万精兵于建业,摆明了就是想要北犯。 于是本来要前往河北的援军又不得不返回寿春备战。 却是没有想到,大将军连粮草都没有支援河北一粒。 国步维艰,当戮力同心以纾难;时危势蹙,须勠志共济而挽天倾。 这曹爽身为大将军,岂能如此不顾大局? 唉! 只是太后别宫不见身影,天子年幼不能亲政,如今朝堂朝政,已经尽被大将军及其党羽把持。 这些魏国老臣,就算是得知太傅在河北孤军奋战,也只能是徒呼奈何。 “鼠患?”曹爽的玉带钩突然崩开,他索性解下貂裘掷给侍从,怒喝道: “我倒要问问,太傅无诏而擅自率军入河北,又擅自任命冀幽二州官吏,可曾想到过会有今日?” 司马懿强行进入河北,不但是两人公开撕破脸的开始,更是如同抡起大锤哐哐地砸了曹爽的面子。 偏偏他最后还不能奈何司马懿,甚至还要捏着鼻子以皇帝的名义,让司马懿都督河北。 只是这诏命,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向来被曹爽视为奇耻大辱。 如今看到司马懿跪于城下请罪,曹爽当场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当众对着司马懿喝呼起来。 司马懿终于抬头,睫毛上的冰凌裂开细纹,七十老躯爆发出裂帛般的哭嚎:“陛下!老臣有罪,罪无可赦,老臣无能啊——” “先帝生前,执老臣之手,嘱咐老臣辅佐陛下,哪知如今老臣为人所败,丧师失地,有负先帝所托,罪该万死!” “近十万将士,皆因老臣无能而殁于汉军之手,”司马懿颤巍巍捧起个陶罐:“此乃阵亡将士骨灰。” 他抓把灰烬撒在地上,“将士英灵在此,老臣愿意以这颗头颅,给将士抵命……” “不,太傅已经尽力了!”听到司马懿要抵命,原本跪在司马懿身后的蒋济猛地上前,干瘦的身砸到地里,“老臣愿代太傅死!” 寒风吹过,砸起的尘沫扑上谯城斑驳的城门。 城头死寂。 直到司徒高柔的象牙笏板“啪“地折断,打破了静寂。 他身后老臣们皆是对着前方的某个身影怒目而视。 “大将军,请开城门!”尚书陈泰突然嘶吼,花白头颅重重叩向垛口青砖。 血线蜿蜒流下时,十余位老臣的玉笏在城砖上敲出惊雷般的闷响: “大将军,请开城门吧……” 冠缨散乱地跪满城道,像一片突然倒伏的芦苇。 执戟郎们面面相觑,矛尖上的红缨在风中乱抖。 “哼!” 曹爽扫了一眼那些老臣子,面有怒容,目光却是微有鄙意。 不过都是一些垂老将死的老叟,位高是看在你们的资历上,但权……尔等可有半分? 凭尔等也想要挟吾? 不足为惧! 倒是智囊桓范上前,悄声劝说道: “司马懿与蒋济皆老臣,德高望重,虽说兵败有罪,然仍有数万精兵陈于身后,真要把他们逼急了,或举兵作乱,或投于汉国,大不妙也。” “不若令其孤身入城,以兵败之罪夺其权,不令其与城外败军联系,再徐徐收败兵之心。介时司马懿内有待罪之身,外无将士呼应,生死不过大将军一念之间,岂不妙哉?” 言毕,又退后一步,提高了声音: “大将军容禀:太傅乃先帝钦命辅政之臣,今朝中元老皆伏阙请命。若遽加斧钺,恐伤肱股之心。” “不若洞开九门,许其单骑入觐,待亲聆陈情,察其肺腑,再行圣裁,则国法天理两不相负。” 曹爽虽深恨司马懿,但本也没想着在这种时候取其性命。 不过是欲当众极尽侮辱对方罢了,报复以前司马懿所为罢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会有这么多老家伙给他求情。 一时间居然把自己架住了。 如今桓范一番话,给了台阶。 但见曹爽矜持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道: “兹事体大,须禀明陛下,由陛下定夺。” 过了一会,十七岁的曹芳,在执戟郎的护卫下,战战兢兢站到城头,向下看去。 绣金龙纹斗篷裹着身子,仍能看出身子骨颇为单薄,再加上常年在曹爽的欺压之下,尚能依稀看到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惶。 少年天子下意识地抓住冰冷的城垛,颤抖着嘴唇:“太傅请,请起……” 北风越吹越大,曹芳的尾音被风吹得破碎。 曹爽箭步上前,肥胖的身子立于曹芳身边,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陛下,司马懿丧师辱国,按罪当诛!” “且有邺城守将供状,其私掘漳水致百万黎民罹难,夷三族亦不为过!” 曹芳不敢正视曹爽,带着颤音道: “总,总得让太傅入城自辩,以视正听吧?不然何以服众?” 曹爽的死鱼眼地盯着曹芳,让曹芳不自主地尽量地缩着身子,然后这才开口道: “陛下所言,确实有理,那就请下诏让太傅只身入城,自述其罪,以视正听。” “那,那依大将军意,朕,我要怎么说?” “交虎符,收黄钺,缴节杖,只能让司马懿与蒋济二人入城,不得有随从跟随,其部不得妄动……” “就依大将军所言。” 宫中黄门尖锐的声音很快响起,宣布了曹芳的旨意。 司马懿听闻圣旨,颤巍巍地叩首: “臣,遵旨!” 然后吃力地扶着膝盖起身,冻僵的腿骨发出咔吧裂响。 “仲达,此诏非出圣心!” 蒋济看着司马懿准备听从诏令,不由抱住他,劝说道: “此时入城,不啻弃兵刃自缚于人。” 司马懿抬头,看向城楼那一抹明黄衣角,沉默了一阵,这才缓缓地说道: “吾深受文皇帝与先帝重恩,二度托孤辅政,若是此时闻诏令而不从,与那逆贼何异?” 这时,只见谯县厚重的城门突然有了动静,咔咔开启半尺。 蒋济看着缓慢走向城门口的苍老身影,心中悲愤莫名。 一股朔风猛烈卷了过来,吹落了司马懿的官帽,露出稀疏白发。 蒋济只觉得脸上一阵冰冷,细细的雪粒子不断地拍打着他同样苍老的面孔。 抬头看看天空,日头不知何时已经隐入了黑云之中。 正始十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 第1446章 试探 关姬也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露出修长的脖颈。 关姬没有再乱动,所以车没有翻。 冯永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在关姬看不到的背后,他的眼神,露出一丝决绝。 “唉,三娘且让让,我有点累了,让我也坐坐。” 冯永绕着院子走了几圈,便寻了一个隐蔽之处,把车子放好,厚着脸皮凑了上去,紧挨着关姬坐下。 关姬转过了身,没有让冯永看到她的正脸,更没有吭声,倒是轻轻地挪了一下身子,让出一个位置来。 “三娘,明年吧,明年我就去关府提亲好不好?” 冯永伸手环过关姬的腰,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关姬本想着挣扎,可是也不知怎的,听到这话,只觉得身子一下子就酥软了下来。 只听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兄长要去,自去向我二兄说就是了,说与我听,有何用?” 冯永轻轻一笑,心道如若说与你听没用,那虎女的名声是如何来的? 不过这个虎女,在自己怀里,却是一只温顺的小猫。 “娶了妻,便算是成家了。这样,我就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 “兄长此时,也不是孤家寡人。” 关姬鼓起勇气,抱住怀里的手臂说道。 “那只是三娘和二郎他们的看法,未必是他人的看法。不然,李家女郎又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李家女郎?” 关姬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了兄长,你昨日说过,这李家有所图,刚才又说李家身后有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美人计罢了,还能有什么?” 冯永淡淡地说道。 “李家的美人计?” 冯永摇头,又点点头。 “原本昨日之前,我还想不明白,这李家六房为什么要这么做,看了昨日文轩的来信,我倒是有了几分猜想。” 世家女出嫁,本质上,与后世的一些女子出嫁也没什么分别。 那就是明码标价彩礼。 只不过是古人还是要面子一些,所以才费尽心思把世家女包装得高贵一些。 不像后世那般连脸皮都撕下来。 两情相悦,能吃?还是能穿? 坐在宝马里哭爽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所以富则妻妾成群,穷则独撸其身。 自古以来,这种情况才是常态。 像卓文君那样的,正是因为稀少,所以才会被传诵。 至于所挑的男人是薄情还是长情,那就是另一回事。 而像李家女郎这个世家女的做法,就有些刻意降低自己的格调了。 就如明明可以成为高级会所的服务员,非要去做街头发廊的洗头小妹一般。 明明可以呆在锦城,非要借口跑来汉中。 明明可以呆在南郑,非要跑来这破烂地方。 李球也姓李,关姬不搞姬。 那除了自己,她的目标,还能有别人? 再加上刻意地靠近自己所住的地方开荒,还特地跑来请自己指点,一点也不在意被看出就是对冯永有所图谋。 以这个时代的风气而言,这不就只差明摆着跟冯永说一声,“来上我啊,我就是来卖给你的……” 若她当真是洗头小妹,上了也就上了,但抗不住她后面有人啊,万一解开裤腰带,突然冒出个仙人跳,冯永哭都来不及。 “兄长猜到了什么?” 关姬好奇地问道。 这个问题,她以前不止问过一次,但兄长总是不愿意说,没想到此时倒是主动说了出来。 “能够提早知道那廖公渊要被流放而拒婚,三娘你说,这李家六房是有多大的能耐?” 冯永盯着关姬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 关姬一开始还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奇怪,想了一下,说道:“这不可能吧?这廖公渊被流放,是丞相所为……” 说到这里,关姬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看向冯永的眼睛有些慌乱,抱着冯永手臂的手上不禁有些用力。 冯永点点头,肯定了关姬的猜想,笑着顺势把她搂到怀里,说了一声:“别怕,丞相要害我,用不着这般下作手段。” “再说了,若是丞相当真容不下我,又怎会让二郎他们跟着我胡闹?只怕夫人早就拿个什么借口让你回锦城了。所以丞相应该是没恶意,只是我一时想不出来这其中的用意罢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 “嗯,我相信兄长,要不要我写个信去问问叔母?” 关姬刚才吓得一身冷汗,竟然是情不自禁地往冯永怀里靠了靠。 “不必了。丞相既然不怕我知道这个事情是他的主意,想必夫人也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嗯,兄长抱紧一些,小妹有些冷。” “好的。这春日的早晨,确实有些凉……” 冯永又把关姬搂得紧一些,看着怀里的人儿,心里默默地保证:三娘,这是我最后一次试探你。 “哼,这小子,倒是有些眼光。” 诸葛亮接到冯永从汉中发过来的消息,当着黄月英的面,很是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为国举材,那是好事,怎么这也能让你看不过眼?” 黄月英拿着诸葛亮丢在案几上的信,看了一遍后,大是不满地说了一句。 “举材是好事,但那也要看是哪里的材?” 诸葛亮微微皱眉,有些疑惑道,“这黄崇是黄公衡之子,他就算是有材,但受那黄公衡之事的拖累,一般人怎会敢这个时候举荐他?” “再则,黄家在蜀中也算是大族。这小子,按理不至于这般轻率才对,可是为何会犯这种忌讳?” 按那小子以前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一向对蜀中的世家大族应该没什么好感才对,为何偏偏就对这黄家这般好心? 有古怪,肯定有古怪。 诸葛亮心头的疑惑更深,明明是非但没好处,反而是犯了忌讳的事,这小子怎么会犯这种糊涂? 当时冯永从李遗手里抢走了关姬,又支持李家与何家结亲一事,曾让诸葛亮大是恼怒。 可是后来证明了,若不是诸葛亮自己反应快,想到这里面有古怪,说不得就得欠下李德昂一个人情。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这小子绝对不会像别人那样怕自己这个大汉丞相,是个胆大妄为的主。 不过还好,这个事情到了最后,诸葛亮最终还是尝到了甜头,何家三房的倒戈,让他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刀。 “举个县尉而已,又是南乡那种地方,有何大不了的?” 黄月英不以为然地说道,“想来那里有他亲自看着,那黄家的小子还能翻天?我还看不出,在这一辈里,还有谁比他更能算计的。” 诸葛亮知道不能与自家细君争论这小子的事,一旦牵扯上了,就像是在护犊子一般。 “我不与你分说,他人便罢了,但这小子做事,凡有反常,其中必有古怪,而且定然不会是小事。” 已经尝到了甜头的大汉丞相心里在嘀咕,看来是要注意一下黄家了。 “有甚古怪?我看阿郎你才是古怪。他在锦城时,你又不是没见过。如何到了汉中,就成了一个好色之徒?那马幼常也是,学妇人嚼什么口舌?” 诸葛亮避战了,可是黄月英却没想着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你好歹是大汉丞相,拿个女郎去试探他,要被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人有好酒,好色,好财,不一而足。他可是以后要挑起大梁的人物,当真要有好色这个毛病,那我少不得要帮帮他,有何不妥?” 诸葛亮没得奈何,只得解释道。 前些时日,廖公渊又在大放蹶词,已经忍了很久的大汉丞相终于忍无可忍了。 苍头黔首就算是骂皇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是天子嘛,老天的儿子,老天不让自己好过了,骂两句又怎么啦? 廖公渊就不行,他可是朝廷高官。 先前的事就算了,毕竟先帝不追究。 可是,他竟然敢在先帝灵前杀人不算,如今又大肆宣扬先帝之过,诋毁众臣之失。 这对于还远未恢复元气,军民士气低落的的大汉来说,与鼓动举国倒戈而降有何区别?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准备要收拾廖立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他与李家六房有牵扯。 意外收获岂能放过? 于是先是趁机借廖公渊的手打压了李家六房,然后又反手拉了他们一把。 把李家六房炮制完毕,这才流放廖立全家。 甜头这种东西,尝得越多,就越是会上瘾。 诸葛亮在心里暗暗嘀咕,这小子既然敢与与黄家扯上关系,那么,肯定就是黄家出了什么事,要么就是做了什么事。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还有,幼常不是说那小子是好色之徒吗?李家女郎,少说也算个绝妙佳人,送到嘴边的肥肉,他竟然不吃?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