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翼(忠犬暗卫受)》
1. 暗卫
成昭十年冬腊月,德庄太后八十寿诞,成昭帝召三藩入京。次年正月,淮南王刘鸿隐于返途中遭袭受伤。
正月的淮南虽不比京城北地严寒,也是风雪飘舞。家家户户都还抱着火炉,享受着新年的尾巴。
偌大的寝殿里暖烘烘的,只一站一坐两人。
站着的已有些年纪,玄衣有须,目光中尽是严肃。坐着的则是个不过三十的年轻人,穿了一身缎装,半倚在火炉边。金丝绣成的祥云在火炉映照下闪着华美的光芒。乍看之下,眉眼隽毅,浑身透露着华贵之气,正是淮南王刘鸿隐。
“王爷,遭袭过程中我们损失了两名暗卫。属下已从千山魅影替您选好了两人候补,现在便在门口跪候。”
看着年长的下属,年轻的郡王轻轻一笑:“夜叔叔,遇袭当日,本王身边一共有几名暗卫?”
“……除一号暗卫严离被派往他处外,王爷当日的暗卫一共六人。”
“哦?一共六人,为什么只有两个替换呢?”刘鸿隐笑意中透出难以捉摸的意味,“夜叔叔掌管的千山魅影,这几年难道只有两人合格不成?”
夜玄一怔,随即惊叹于青年郡王的残忍。这一场偷袭,原本就是他自己策划的。本觉得损失两名暗卫的代价还不算太高,但他为了以防万一,连剩下并不知情的四名暗卫也要处死。夜玄并非爱惜暗卫,他们本就是没有情感的工具。但培养一名暗卫却着实不易。千山魅影如同修罗道场一般,每年百个十岁以下的小童进入其中,至少要花十年的时间,受尽残酷非人的训练,磨灭他们的心智和情感,授以只求取人性命的武艺。即便如此,百人中最多也只有两三人能活着出来。
“夜叔叔,”见对方片刻犹豫,刘鸿隐捂着受伤的左肩,再度开口,“遇刺之时,一名暗卫曾试图为我挡下凶器……我移开了,这才按计划受了伤……”
为保这自导自演的刺杀顺利进行,当日他刻意找了个借口落下大部队一段距离,身边仅有不足十二名护卫,以及六名已被自己下了药的暗卫。护卫虽已全部清理,生还的四名暗卫中,却很可能有人看到了自己看似慌乱迎上刺杀的瞬间,若是他日细细想来,推敲出其中疑点,这事做的便不干净了。
夜玄曾是刘鸿隐父亲最得力的暗卫和助手,看着年轻的郡王长大,也曾传授他一套启蒙剑法。老郡王过世后,更是尽心管理千山魅影,辅佐新王。是以刘鸿隐对他甚为敬重,平日皆以父辈称呼相称,这一番话算的上解释了。
顿了顿,夜玄低头道:“属下明白。一个时辰后,属下领六名新人前来。”
“有劳夜叔叔了。”依旧是浅淡的微笑,却令人不禁起了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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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风割着天地间的一切。雪带着细小的雹子砸下来,在瓦楞上劈啪作响。
与温暖的寝殿相对的,是千山魅影的刑堂,阴森而冰冷。刑堂的院子里,一排跪着四个黑衣人,膝盖埋在深深的雪里,身体却挺得笔直,仿佛四条冰柱。暗卫的训练,从来都是用规矩去磨灭本能。再冷,再累,再痛苦,也必须守着规矩。
零七盯着面前的雪地,面无表情。半个时辰前,首领告诉他们,保护主人不利,四人都将被处死。他默然跪着,心中并没有多少恐惧。进了刑堂,是罚是杀本就不由自己做主。暗卫的命不是自己的。保护王爷失利,致使王爷受伤,便知有这一日。没有用处的工具,留着做什么。
然而千山魅影的刑堂,从来不曾让人痛快地死去。是凌迟?剥皮?还是其他的什么?
许是冻得太久,零七只觉观感有些迟钝,只隐约听见首领说到“拆骨”二字。这是千山魅影的处死方式中,相对仁慈的一种。用布满细小钩子的长鞭,将皮肤血肉一层一层抽开,直至见骨。一般从受刑者臀部开始,之后是腿,臂,后背,前胸。当然,受刑人几乎熬不到后背,就因极度的疼痛和失血死亡了。
听到这种刑罚,零七并没有慌张。刑堂来过多少次,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第一次哭喊得嗓子都出血了。慢慢的就学会不再惨呼,实在撑不住了就流眼泪。再到后来,便是默默地来,默默地承受,再默默地离开。
在雪中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已由剧烈的刺痛转为麻木,腰依旧挺着。看着摆好的四个刑架,他终于听到首领说,开始。
四人一言不发地脱下身上单薄的夜行衣,跪伏在刑架上,动作整齐利落。既然要抽至见骨,穿不穿衣服都是一样。冰天雪地里,零七赤裸的身体开始发抖,觉得鞭子的尾稍扫过皮肤,他咬紧了牙。
执鞭人的动作也是整齐的,四人同时挥鞭,落在□□上的却只有一声。没有一个人呼嚎出声,天地间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雪落声。瞬间的宁静后是第二声鞭响。
零七紧紧闭着眼,尽量去感受刺骨寒冷的冰雪。冰雪中使他的观感迟钝了些,或许痛感也会减轻分毫吧。然而两鞭下来,零七双肩仍是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无数次受刑时那样,无力地将头埋得更深,仿佛这样疼痛便能好些。
仍旧无一人出声,气氛严肃而窒闷。刑堂里从来都是这样,挣扎和喊叫,早在进入千山魅影第一年,便和所有情绪、尊严一起丢弃了。鞭子一声一声回荡在院子里,恐怕只有那四个暗卫才能听见自己心里不顾一切的惨呼。
即使是忍着人所不能忍的痛苦的暗卫,也不过是肉长的身体。零七默默数着鞭数,或许三十鞭后自己就会昏过去。盐水泼醒后,最多再受三十鞭,便会再次昏死。如此能重复几次?
身上逼人欲死的疼痛一波又一波撞击着他的神智,零七在剧痛中却能感觉到嘴角一丝瘙痒,想是呕出的血顺着嘴角在流。时间如同恐怖的黑色暗廊,他不知何时才能气绝。内力是不许用的,但也不能任由自己昏死,能清醒地多挨一鞭就多挨一鞭,因为这是惩罚。
主人受伤,暗卫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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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隐刚跨进刑堂,便皱了眉。那四个暗卫必须死,这是不错。谋大事者必有牺牲,若有任何线索没处理干净,这一场自导自演的刺杀便是砸了自己的脚。何况暗卫只是执行任务的工具,谈不上心疼。他亲来此处,为的倒不是这个。
下晚时分,估摸着去别处出任务的严离应该回来了,却被告知严离正前往千山魅影刑堂受罚。
若是郡王七名暗卫中,超过四人因过错被处死,则暗卫首领严离和千山魅影首领夜玄皆训导无方,理应受罚。
严离也就罢了。夜叔叔旧伤颇多,几处致命伤绝不能再次拉开,但按照刑堂的规矩罚下来……明知夜玄此行是为了将“王爷和暗卫对刺杀并不知情”坐实,刘鸿隐仍是放心不下。晚饭后便匆匆赶往舜耕山上的千山魅影总部。
一进入千山魅影,便是满耳的刀剑搏斗声,夹杂着不似人声的惨嚎,的确像个修罗道场。守卫说夜玄在刑堂监刑,他便阻止了通报,自己向刑堂走过去。
刑堂在千山魅影的最深处。走了许久,外面的搏斗之声便渐渐淡了,隐约听见鞭子拉扯□□的声音,却不闻惨叫。郡王推开刑堂的门,一眼便看到了绑在最右边的暗卫。
那人和其他三个暗卫并无不同,浑身着发颤,头深深低埋,看不清表情。身体顺着刑架弯起弧度,即使疼到极致也不曾改变受刑的姿势。紧致的皮肤上全是新旧伤痕,雪花飘落在烂作一团的臀肉上,倏忽不见,化作血水滴下。忽而又是一鞭,那人抑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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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扬起头来,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狠狠一口咬在自己被缚的手臂上。
看见他面容的那一刻,刘鸿隐怔了怔。那本是一张俊美的脸,却在右颊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此时在痛到扭曲的脸上,更显可怖。头发脸颊皆被冷汗浸湿。
零七疼得发昏,连呼吸都困难了。他觉得喉咙深处有哀嚎在蠢蠢欲动,身上已感觉不出一鞭一鞭的变化,只觉得有烙铁在不断地烙。不,是直接用火在烫在烧,或许快要第一次昏厥了吧。
“住手!”有人朗朗出声。
神智已经不太清晰了,身后的鞭子似乎停了下来。零七只看见面前有一双雍容奢华的珠靴。他认识,那是主人的靴子。
没有了疼痛的刺激,头沉重地再也抬不起来,只听到那人问了句:“你便是为本王挡剑的暗卫?你是……几号?”
“属下……零七。”强提一口气,默默将涌到口中的血腥味咽了回去。
人很快被解开,他愣愣地看着其他三人向王爷叩谢后,以匕首自刎。
零七怔怔看着曾日夜守护的主人。就这样饶过了他们吗?
死死盯着首领,见他从第三个暗卫胸口拔出了匕首,向自己走来,带着解脱的希望。
看见那暗卫的目光瞬间闪亮起来,淮南王忽而觉得心口一堵,当下便出声道:“他……便留着吧。”
零七只满怀希望地盯着严离,却见他将匕首擦净交给了身边的侍卫,心中猛然一沉。
不……不可以痛快地死吗?我哪里做错了?昏沉的头脑勉强思考着,冷不防严离一拂,竟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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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暖……一大片暖……仿佛有火苗在眼前跳动……
动了动腿,一阵剧痛。已经刑死了么,那火焰,是地狱的烈火么?
“醒了?”耳边是低沉却温和的声音。零七将眼睛掀开一丝缝儿,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拇指上带着玛瑙石的扳指。当时便一泠,彻底睁开了眼。他认识,那是王爷的扳指。
意识到自己趴在榻上,而身边所坐之人便是,零七来不及多想,一咬牙将呻吟吞回去,忍着痛下床跪好:“主人,属下万死……”
跪了片刻,并无回答。零七觉得下巴被一只暖暖的手抬了起来,便驯服地闭上眼睛。郡王的目光扫视着他右颊上的伤痕。那像是不善女工的人缝出针脚,又如古稀老人脸上的沟壑。一看之下,确实可怖。忽而,有手指轻轻地顺着伤痕抚下去,一遍又一遍。零七紧张起来,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良久,对方手一抖,放开了他。
零七心下明白,这样的容貌,在千山魅影时便被众人恶意中伤了很多次。王爷平日所见的均是挑选过的秀女俊奴,哪里见过这样的伤口。他默默垂下头,安静等待郡王处置。
“伤还未好,不必多礼。”
零七怔怔地起身。主人还在身侧,断不敢直接躺下,却又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
暗卫的训练,基本全是以杀人为目的的。武功,暗器,用毒,急救疗伤……却偏偏不懂如何与主人回话。除了请罪和请罚,他确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是,主人。”
半晌未闻答应,以为是自己愚笨惹恼了王爷,复又屈膝跪下:“主人息怒。”
刘鸿隐抬手示意:“好好休息,伤养好了便回来。零七的位子,仍是你的。”
零七一惊。主人的七位暗卫从来只问编号,不问名姓。零三死了,补上来的便仍叫零三。零七的位子为自己留着,那么现在主人身边便只有六个暗卫。
不敢妄自猜测主人的用意,却仍被这突然而至的优待打得手足无措。暗卫没有感情,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底有些微酸。跪了良久,抬头却已不见主人身影。
2. 零七
今年春来的颇早,二月中梅花未落,桃花已冒出星星点点芽尖。零七向窗外望去,远处那一片池塘也好似生了春草。
借着养伤之名,陆陆续续在床上躺了半月。伤好了大半,主人却再未来过。暗卫受伤实在算不上什么,拖着一身伤再去守夜也是常事。可如今被妥帖安置在这偏院里,仔仔细细养起来,却令零七愈发不安。
犹豫了几天,他还是喊住了送饭来的侍女:“劳烦通报主人,零七伤势已经无碍。”
看着数日来沉默的男人斟酌半天,只说出这句话来,侍女微微低头:“王爷知道的。”
于是沉默的男人便更沉默了。
每日有人送饭来,自然有人将自己的情况报告给上面。未遣人来召,便是用不上自己。
零七心中一片冰凉。无用的暗卫在这王府是何种下场暂且不说,自己自记事起,受的便是忠于主人的训导。千山魅影里何等残忍血腥,杀了多少人才走出了修罗殿,尚未尽忠便要这样结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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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的火炉燃得很急。似是嫌那暖意易引起困意,房间的主人将一扇南窗打开一半。
严离送来零七的资料后,便在一旁静静跪候。刘鸿隐则将那两本册子翻了一遍。
零七的资料并不多,大都是些训练记录:擅长什么,对什么药物抵抗力低,熬刑的能力如何,伤后恢复能力如何……以及训练时甚为用心拼命,旁人十多年才能从千山魅影活着出来,他只用八年便争命而出。
“八年……今年二十有三……那么进入千山魅影的时候,已经十五了?”合上书册,郡王向严离看了一眼,“你们暗卫不是只收不足十岁的小童么?”
“夜首领说,零七是老王爷送进来的人。”规规矩矩的回答。
父王送去的人……刘鸿隐揉了揉太阳穴,闭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可还有其他事?”
“王公公一行或于今日下午抵达,已差人前来通报。”
郡王嗯了一声:“先传零七过来。”
轻声应是,严离向窗外点头示意,即有下人往偏园传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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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零七垂头跪在书房中央,郡王微微眯起眼睛。
那人按暗卫的规矩低着头,姿势皆是千山魅影训练出的标准。头垂得低,却依然可见右脸上的伤疤。暗卫身上有伤痕并不奇怪,却极少留在脸上。就如同他们的武器,锋利无比,却不刻任何记号,无法看出出自何方。
“脸上的伤是训练时受的?”
“不是,主人。”机械般的回答后,再无声息。
刘鸿隐暗自叹口气。父王去世后,夜玄训练暗卫愈发严格,这几年出来的暗卫确实武艺更强,更守规矩,却……更难交流。他只好温言开口循循善诱:“那是如何得来?”
“进千山时便已有了,应是少年不慎所得。”
“进千山前,是哪里人?”
“属下自记事起便在千山。”
郡王皱了眉头。若说五岁进千山的严离还可算上“自记事起”,这十五岁才来的人便不知安了什么心思,才敢如此对主上当面欺瞒。
“零七,好好想想。”声音里已带上不悦,“想不出便回千山去吧。”
跪着的人一滞,浑浊的眼眸立时清明一分,接着便不可抑制地染上慌乱。本以为只是述职前的问话,也都规规矩矩照实答了,怎么就要送回千山了?出了千山的暗卫再回去,唯一的结果便是刑囚致死。
“零七?”
听见上面的人开始唤他,零七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按照千山里的逻辑来:“属下知错,请主人责……”
罚字还未出口,便被冷冷打断:“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
零七抿着唇,心里已然慌作一片。以前的事,他确实不记得了。记忆最初便是被领着远远看见当时的小王爷刘鸿隐,然后送进千山修罗殿。最初几年也会对空白的过去产生疑问,终于在一次又一次惨痛骇人的刑罚中渐渐放弃。修罗殿里全是被抓来的孩子,也有被药物抹去记忆的,反正大多数都要是死的,活下来的也多是为主人执行任务。大家渐渐明白,过去并不重要。
“主人……属下……”
刘鸿隐似是耐心等着,那人却又缄了口。等了半柱香时间,刘鸿隐终是摇了摇头:“严离,把人带走吧。”
“主人!”一声令如响雷在脑海里炸开,挺直而跪的身影急急叩拜下去,触地的额头立时便擦出血痕,“求主人不要送走属下!”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全身却都在细细颤抖:“请主人相信属下,进入千山前的十五年,属下确实毫无记忆。”
刘鸿隐并未出声,严离已经皱着眉来拿人了。
“求主人相信属下!”声音中已然全是绝望。
“闭嘴。”严离人还未到,凌厉的掌风已经抽到零七脸上。
左颊上五指血印立现,零七勉强按下口中翻涌的血腥味,苦涩绝望弥漫开来:“属下并非惧怕刑罚,属下确实不曾隐瞒主人……属下……愿受任何责罚,求主人相信……”
然而修罗殿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尝尽了世上所知皮肉之苦,岂能因受刑而自证清白。
“那便再想想,”刘鸿隐施施然出声,严离的步子便停了下来。
===============================
零七仍是低头跪在书房中央,已敛去了之前慌乱的神色,又如往常一般沉默。
膝前是个托盘,托盘上十二粒青色小丸。
不用严离多言,零七也知道那是什么。
千机,是用于逼供和惩处暗卫的禁药,服用后周身气劲逆转,静脉错位,激发全身剧痛,一刻不停。药效过去后却不致内伤,不留伤痕,不影响任务。
然而,那只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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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少量的效用。
千机的药效是叠加的,每服一粒,痛苦程度和时长便是前次数倍。超过六粒,便会留下无法治愈的内伤;超过九粒,药入骨髓,皮肤溃烂,不似人状;服下十二粒,则静脉骨骼寸断而死。
算来在修罗殿中因训练和惩处已服过两粒,其实也用不上十二粒便可取走性命。
十五年未知往过的暗卫,对于主人来说太危险,不要也罢。
“每服一粒,可说一句。若是和主人的问题无关,便不用说了。”严离站在一丈开外处,最后吩咐了一句。
知道自己没有拒绝和选择的权利,零七拿起第一粒千机,入口,吞咽,然后静静跪候药性发作。
药性发作得并不慢,不过一会儿便觉四肢百骸如被烧红的针扎一般,自皮肤痛到腠理。零七抿着嘴,犹自跪得挺直,发际线上冷汗却渐渐汇聚。周遭安静得令人发慌,时间在剧痛中变得缓慢,仿佛永远不会过去。冷汗一点点汇成水珠,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果然比前两次更难熬。零七兀自咬着牙,强忍疼痛。
他不擅长熬刑。不擅长不表示熬不下来,熬不下来的人都没能活着走出千山。只是他却对疼痛的反应程度要高出其他人,譬如需忍受更大的痛苦,譬如会更早陷入昏迷。
“主人。”他估摸着自己的极限,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尝试开口,“可否把零七绑起来?”
由前两次的经验,痛到理智全无之时,必然无法维持跪姿。千山魅影绝不允许修罗殿合格走出来的暗卫,在主人面前蜷着身体抽搐,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可以。
啪——
严离铁青着脸,带着些许内力的巴掌又砸到了零七脸上。刚刚说的话便敢违抗,一粒效用未完,便说出和主人问题毫不相关的话。
这一掌带着怒气,来得颇厉。零七咬牙硬挨了一下,嘴角便有血丝流下,再不敢多言。
剧痛绵绵不绝,似要将身体撕碎。冷汗早已浸湿头发,脊背渐渐佝了下去,再无法跪直。所剩的理智只用来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呼,地面向着面门砸了过来。
零七终是倒了下去。咬着浸湿的发丝,蜷着身体,无声地抽搐着,翻滚着。眼前一阵阵黑,有时可以看见华贵的缎靴,有时可以看见自己混着汗水和尘泥的黑衣。
撕拉——
被双手紧攥着的黑衣拉扯破碎,指甲却仍不放过,一寸寸死死扣进肉里。
云泥之别和衣衫褴褛在地上打滚的羞辱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要能痛晕过去,哪怕片刻便再痛醒也好。然而,在最黑暗幽深的意识里,却仿佛有一丝声音飘来,“永远在他身边尽忠,永不隐瞒,永不欺骗。”
“晕过去了?”郡王淡淡地看着脚下陷入昏迷也未出一声的人。
“是。不时便会醒来。主人若有要事,属下可将人带回千山再继续。”
“王公公一行应该快到了,本王先行离开,你也自做你的事去。”
3. 千机
零七仍是低头跪在书房中央,已敛去了之前慌乱的神色,又如往常一般沉默。
膝前是个托盘,托盘上十二粒青色小丸。
不用严离多言,零七也知道那是什么。
千机,是用于逼供和惩处暗卫的禁药,服用后周身气劲逆转,静脉错位,激发全身剧痛,一刻不停。药效过去后却不致内伤,不留伤痕,不影响任务。
然而,那只是服下少量的效用。
千机的药效是叠加的,每服一粒,痛苦程度和时长便是前次数倍。超过六粒,便会留下无法治愈的内伤;超过九粒,药入骨髓,皮肤溃烂,不似人状;服下十二粒,则静脉骨骼寸断而死。
算来在修罗殿中因训练和惩处已服过两粒,其实也用不上十二粒便可取走性命。
十五年未知往过的暗卫,对于主人来说太危险,不要也罢。
“每服一粒,可说一句。若是和主人的问题无关,便不用说了。”严离站在一丈开外处,最后吩咐了一句。
知道自己没有拒绝和选择的权利,零七拿起第一粒千机,入口,吞咽,然后静静跪候药性发作。
药性发作得并不慢,不过一会儿便觉四肢百骸如被烧红的针扎一般,自皮肤痛到腠理。零七抿着嘴,犹自跪得挺直,发际线上冷汗却渐渐汇聚。周遭安静得令人发慌,时间在剧痛中变得缓慢,仿佛永远不会过去。冷汗一点点汇成水珠,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果然比前两次更难熬。零七兀自咬着牙,强忍疼痛。
他不擅长熬刑。不擅长不表示熬不下来,熬不下来的人都没能活着走出千山。只是他却对疼痛的反应程度要高出其他人,譬如需忍受更大的痛苦,譬如会更早陷入昏迷。
“主人。”他估摸着自己的极限,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尝试开口,“可否把零七绑起来?”
由前两次的经验,痛到理智全无之时,必然无法维持跪姿。千山魅影绝不允许修罗殿合格走出来的暗卫,在主人面前蜷着身体抽搐,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可以。
啪——
严离铁青着脸,带着些许内力的巴掌又砸到了零七脸上。刚刚说的话便敢违抗,一粒效用未完,便说出和主人问题毫不相关的话。
这一掌带着怒气,来得颇厉。零七咬牙硬挨了一下,嘴角便有血丝流下,再不敢多言。
剧痛绵绵不绝,似要将身体撕碎。冷汗早已浸湿头发,脊背渐渐佝了下去,再无法跪直。所剩的理智只用来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呼,地面向着面门砸了过来。
零七终是倒了下去。咬着浸湿的发丝,蜷着身体,无声地抽搐着,翻滚着。眼前一阵阵黑,有时可以看见华贵的缎靴,有时可以看见自己混着汗水和尘泥的黑衣。
撕拉——
被双手紧攥着的黑衣拉扯破碎,指甲却仍不放过,一寸寸死死扣进肉里。
云泥之别和衣衫褴褛在地上打滚的羞辱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要能痛晕过去,哪怕片刻便再痛醒也好。然而,在最黑暗幽深的意识里,却仿佛有一丝声音飘来,“永远在他身边尽忠,永不隐瞒,永不欺骗。”
“晕过去了?”郡王淡淡地看着脚下陷入昏迷也未出一声的人。
“是。不时便会醒来。主人若有要事,属下可将人带回千山再继续。”
“王公公一行应该快到了,本王先行离开,你也自做你的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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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七自然是痛醒的。
意识还未清醒,疼痛就抢先占据了感知。本能地蜷起身子,一声低沉却惨烈的喊声就要从口中逸出。
嗯……唔……
长期的训练,使刚从黑暗中挣脱的双眼立刻便适应周围的光线。意识的恢复让他立刻咬紧了下唇,生生把出口的惨叫压了下来。
昏迷恢复了体力,也让本已麻木的神经重新敏感起来。
零七便那样蜷成一团,脸贴着地面,细细感受着千机的药效。目之所及,似乎是夕阳金辉。漫长的时间再次凝固,任他辗转折腾,那一抹斜阳终究坠不下去。
不知折腾了多久,周围的光线慢慢暗了,剧痛中也剥出一丝清明。大约是这一粒的药效已过了巅峰。剩下的便不是那样逼人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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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次定了定神,勉强撑起来,重新规规矩矩跪好。
书房里早已没了人,身前的地面上,镇纸压着一摞白纸,笔墨则静置一边。托盘里,十一粒药丸静静躺着。
一粒千机,可说一句。
零七闭上眼。主人要他好好想,可他不知该想什么,从何处去想。直至千机药效消去,已是月上中梢,他却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跪行至笔墨之前,零七拿起笔沾墨,借着月光,在纸上落笔——
“属下知错。”
想了想,摇摇头,将纸窝成一团。重新再写——
“属下不曾欺瞒主……”
这次连“人”字都还未写出,便直接弃了笔,将纸揉起。苦笑一声,伸手去拿千机。
咽下药丸,零七便又跪回原处,呆呆地看着地面等待药性发作。
哗啦啦——
长期受训养成的警惕,让身体早一步做出反应。药效尚未发作,右手已从暗袋里摸出一枚暗器,内力也已提起三分。虽仍是跪着,但已非规矩的受罚姿势,脚下暗暗借力,身体如拉弓般绷起。
哗啦啦——哗啦啦——
诶,好像是……书?
零七握着暗器向墙角响动望去,却是一本不慎掉落的书册。南窗还有半扇未关,此时带着些微清新凉气的夜风卷进来,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人一松懈下来,药性便开始蔓延。不顾已被咬得伤痕累累的嘴唇,零七又狠狠啃了上去。
这一粒要开始了,夜还很长。零七脑中胡乱思索着,想分散些注意力,不去在意渐渐淹没自己的痛苦。
更漏声起了,月色更亮了,夜风越来越大,树影在晃……满眼寻找着能让自己注意的东西。忽而,那本哗哗作响的书映入眼帘。零七离那书并不远,千山中训练过的夜视能力让他借着月光便能读清那些字。
突然意识到,主人的书册不能翻看。
立刻移开目光,可星星点点的字眼还是不可抗拒地映入脑海。
遗民……异能……秦……
尚未能分辨这几个词的意思,便陷入另一场酷刑折磨中。
4. 隐王
刘鸿隐到前厅的时候,要等的人也刚到前门,茶水上座都已准备妥当。虽知来人不会在这前厅饮茶休息,样子却还是要做做。
淮南王自京城返回淮南城,却在途中遇袭受伤。无独有偶,几乎同一时间动身返程的镇南王和平西王,也同样受到了袭击。皇上听闻后大怒,竟有贼人敢对三位王爷动手,即刻派人调查主使。考虑到对方是武艺高强的武林人士,京城巡捕营派出了经验老道身手不凡的捕头,大内也挑了几位高手,听说连镇国将军秦飞扬,或许也会离京调查此事。
另一方面,皇上十分关心三位王爷安危,尤其是遇刺受伤的淮南王,赐下药材补品等物,命身边侍候之人送来淮南城,以表关怀。
可偏偏派来的,是这位王德宣公公。
场面上的问候答礼做的妥妥帖帖,之后的设宴款待也是毫无怠慢。皇帝派来的人,抬的自然是皇帝的面子。刘鸿隐是臣,便也自当有臣子的抬举。
只是礼宴之前,这本该亮亮堂堂说官话的两个人,却在王府地下密室会了面。
王德宣一脸关切,连脸上的赘肉都带着几分真挚:“多日不见,不仅皇上挂念,老身也是担忧的紧啊。王爷身体恢复如何?那班贼子可有再来叨扰作恶?”
“王公公明人偏爱说暗话。”刘鸿隐面上带笑,一指左肩伤处,“我这伤,伤在关节,没有数月绝难恢复。王公公可禀皇上,请皇上,放心。”
这“放心”二字显是强调,二人相视一笑,带着外人不明的意味。
“王爷连暗卫都请出去了,老身也不好再说这些废话。”
郡王点点头,笑着等对方继续说话。
当今的圣上八年前即位时,不过是个少年天子。朝中权臣结党,争斗之下闹得民不聊生;几位番王虽坐镇边陲,却各怀鬼胎;西域和北疆小国频频来犯,可谓内忧外患之际。事实上,自先皇开始,所谓内忧外患便一直不断。皇权不稳多年,自是人人想得。
这其中,当然包括他刘鸿隐。或者说,可能性最大的便是他刘鸿隐。
淮南地处江淮之间,临近东部。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多年未有重大天灾。自老王爷开始,统治有序,教化有方,使得淮南一郡在远离京城民不聊生的四野之中,成了一座避难之邦。
民心所向,才俊自来。老王爷挑选前来投奔和避难的有才有识之人,给予庇护,那些人自然也尽心竭力,淮南一郡逐渐强大。
刘鸿隐少年时便协助父亲屯兵练武,手下三十万精兵,皆听他号令。然,淮南王对朝廷,却向来恭恭敬敬,忠心不二。皇命所指,皆不敢不从。
王德宣公公便在此时找上了当时的淮南王,刘鸿隐的父亲。“淮南不在边陲,若只为尽忠,何须屯兵。王爷之意,便是老身之意。老身手下在朝在野,皆为可用之人。若王爷能与老身结盟齐心,淮南今日之盛,便是我朝明日之盛。愿奉明君!”
八年前先皇驾崩,老淮南王也故去。此后,刘鸿隐逐渐将三十万精兵大部分转移至暗处,处处锋芒毕敛。只谈风月,安心做起他的逍遥王爷来。即位的小皇帝也和先皇不同,八年来一步一步,竟将四分五裂暗藏祸心的朝廷整治得有模有样,连摄政之臣都被迫完全放权于他。
朝中都道,皇上和淮南王自小相识,有兄弟之谊,此番自是君贤臣忠。而事中之人,却是心中清明。
若是刘鸿隐真要对朝廷尽忠,就不会在这密室与王德宣会面了。
若是成昭帝当真相信这位王爷,就不会派人来淮南一探虚实了。
比如年前皇帝借着太后寿诞召四番入京,为的便是收权撤番之事;比如此次三王遭袭的事,便是刘王二人合计策划的。
“巡捕营和大内高手都出动彻查此事,连秦将军都会离京,公公那边可都安排好了?”刘鸿隐一片和善,竟显得那笑面虎般的王公公有些形秽。
“王爷放心,武林一脉自有一位信得过的人。他做的事,万无一失。即便是整个巡捕营都出动,也不会查到此事和王爷有半点联系。”
“呵,那本王是否是公公’信得过’之人?”刘鸿隐轻哼一声,“若是有朝一日朝堂相见,王公公是否还要与本王说,武林之中那位助我的侠士,叫作’信得过’?”
王公公呵呵一笑,满脸的褶子里堆出些许“吓不到老身”的意思:“庙堂有庙堂之高,江湖有江湖之远。王爷高居庙堂,这江湖上的事便交予老身吧。”顿了片刻,似是为表诚意,又道:“若是有朝一日贤君即位,老身自会与云公子同贺。”
姓云。刘鸿隐点了点头,不打算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这番入京又遭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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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两位王爷显是对皇上起了戒心。这导火索一起,两边都陆续有了动作,皇上总要分散力量去平衡他们。巡捕营和大内高手散落在外,禁军里也有我们一半的人,秦将军一旦离京,皇宫内外便漏洞百出……王爷可是要……”
“王公公自回去向皇上禀明,说我伤在关节,不易恢复,正在淮南郡周遭四野寻访名医。”
只谈风月无心朝权的王爷不可信,那么伤在重要关节一心求医之人,总有些可信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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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宴自是十分周到,主宾尽欢。宴散时已是月上中梢,夜风也一阵阵起了。
刘鸿隐路过书房院门时,向里看了一眼。书房里没有掌灯。停了片刻,复又想起早前严离的话:“零七是老王爷送进千山魅影的。虽是唯一十岁之后才进入修罗殿之人,但其他八九岁的小童,也有被药物洗去记忆的例子。”
那便是真的不记得了?
十五岁前的空白,作为暗卫来说确实不值得信任。
并未犹豫多久,脚步便又向寝殿而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
以前只知熬刑的夜漫长无边,原来白天也长得好像永远不会过去。
零七伸手去拿第四粒千机的时候,已是第三日傍晚。书房里再没有人来过,因他整日整夜的挣扎辗转而略显凌乱。第二日晚间,似是有人靠近,却又默默离开。第三天竟有人将易嚼易咽的水果放在窗台上。
敢公然这样做,自然是主人允许的。零七就是再不长眼,来来回回琢磨了一天,也明白或许主人并不想他死。
然而自那之后,便也再无消息。
给予希望后的绝望,让零七连扛住药效的力气也失去了。千机已累积到第六粒,难以恢复的内伤怕是已经无法逆转。长期带伤的暗卫,对主人来言,弊大于利。
如果向主人证明清白,如何向主人表示忠心,辗转考虑了几天的事情,他连想也不再去想。
直至第五粒的药性淡下来,像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的人在托盘前跪好,却发现托盘已然空了。
剩下的七里药丸已不在盘中。
零七抽动嘴角,只觉全身的力气都在那一刻丧失精光,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5. 后裔
书房里又掌起了灯,在初暗的天色里绰绰约约。刘鸿隐已翻完六本书册。差严离将八年前所有有关暗卫的卷宗全部取来后,他便在书房看了一下午。除去那些事无巨细的记录外,竟还有几篇父亲手书。加上之前查阅的资料,更有些东西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零七不记得的事,他倒零零碎碎想起来一些。
何况眼看着便是用人之际。用人用人,哪有尚未用完,便将人罚死罚残的。
闭上眼沉默了片刻,似是有些劳累。心静下来,周遭的动静也便相应放大。刘鸿隐皱着眉细听了一刻,便听出那守在暗处的人气息不稳,虽在勉力按压,尤是逸出一小声细碎的咳嗽。
这是……受了内伤?
想了想,还是开口:“零七?”
“主人恕罪。”那人无声无息地自暗处跃出,径直在案前跪下。
主人不语,他便安静跪在一旁。黑衣黑靴,黑色面罩无声无息掩去了脸上的伤痕。黑色勾勒出匀称精实的轮廓,挺直的肩背流畅舒服,微微颔首前倾,说不出的驯服。
修罗殿出来的暗卫,连跪姿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刘鸿隐眯眼看着他,想起下午差人来收拾书房的时候。那时的书房可算是狼藉一片,笔墨拂倒在一边,几团揉烂的纸散在各处。地上的人早被冷汗淋湿了数次,褴褛的黑衣上尽是泥尘,四肢上布满擦伤和被自己抓抠的血痕。
而现在,他又这般静静跪在身前,仿佛和下午那个力竭昏厥的并非一人。
“五粒千机,为何便有了内伤?”缓缓出声,并非是责怪他咳嗽叨扰。
“属下在修罗殿时,因犯错已服过两粒。”
“以后可能再恢复?”
“不能,主人。”零七只觉心中一怔,陡然紧张。张了张嘴,补上一句,“属下会勤加练习,补上所缺。”
看着他因紧张而瞬间绷紧的身子,刘鸿隐叹了口气:“零七……可觉得委屈?”
明显一愣,接着更加紧张的人立刻开口:“属下不敢。”
“千机的滋味,可记住了?”
“是的,主人”。回忆起那几日惨烈的痛苦,零七抿了抿嘴,“属下已牢记在心,绝不敢忘。”
“那以后,便不再对你用了罢……”
本就沉默的人更呆了。呆呆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憋出一句:“是。多谢主人。”
轻轻一叹,刘鸿隐适时补上一句,“除非,你背叛我。”
“属下绝不会背叛主人。”规矩得仿佛敷衍的一句话,在他说来竟是全然的真诚。
郡王“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那人便又重新淹没在黑暗的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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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步子平稳轻盈,带着上乘内力和惯常的隐藏意味。零七手中一紧,仔细辨认三分,便渐渐松开手——那是暗卫轻功的步子。
果然,脚步在门口一丈内停了下来,“属下严离。”
“进来。”
进来的人虽已是暗卫首领,仍旧黑衣蒙面,不露真容。简短却恭敬地道了一声“主人。”
刘鸿隐“嗯”了一声,也不抬头,仍是翻看着手里的书册。
“主人,京城消息。秦将军已离开京城将军府,向淮南城方向而来。”
“呵,”刘鸿隐抬起头,盯着灯花轻笑一声,“果然还是最先怀疑我们。”
“是否仍像之前一般,派人将他引向其他几位番王之处?”
“不必。秦飞扬我来应付,你只需按原来的计划行事即可。”淮南王又将目光从灯花移回了书册。
“是,主人。”严离行了一礼,正欲开口,却被看似毫不经心的翻书人打断。
“千机所致内伤,可有恢复之法?”
“据属下所知,千山魅影中并无已知的方法可以治疗。主人若是担心暗卫内伤有碍任务,千山中亦有短期内大量增进内力的药物。”
刘鸿隐沉吟了一刻,道:“不必了……”见他仍颔首立在一边,又问:“你还有事?”
“主人,还有一事。”严离顿了顿,将声音压低,“伯照图谱有下落了。”
伯照图谱?隐在暗处的零七一愣。
传说,伯照图谱出自数百年前一位名为林伯照的北方高手之手,记录了天下一等一的内功和招式。传说这内功对修习者甚为温和,使用起来却有雷霆万钧之气势。
然而零七知道,伯照图谱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简单。
两年前他离开王府出任务,要杀的是匿于西南方一座深山里的一位老者。
零七将他制服之时,老者忍不住哇啦哇啦喊开了:“什么武林正派,表现上冠冕堂皇,背地里还不是为了伯照图谱来做这偷偷摸摸的暗杀者!”
零七蒙着面的脸上波澜不惊:“我不是武林正派,我本来就是偷偷摸摸的暗杀者。”
“不管你是谁!”老头显得有点暴躁,声音也大了起来,“东西早就不在我身边了,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零七摇摇头:“说完了么?”
老头却还在自顾自嘲弄:“哈哈哈哈,天下人都要伯照图谱,妄图学成绝世武功,却连这图谱真正的用处都不知道……可笑,可笑!”
零七的任务只是杀人。所杀之人的身份,为什么杀人,都不需要了解。然而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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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他仿佛蒙蔽了心窍。挑断老者手筋脚筋,将双手十指一根根削下来,甚至用暗器慢慢扎进了对方的眼睛里,在那持续了很久的惨叫声中,终于逼问出图谱的秘密。
伯照图谱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只是一本内功心法秘籍,甚至并未像外界传闻中那样威力无穷。
数百年前,北境有一支先民后裔。他们体质特殊,身怀异能。只要配以特殊的内功心法,便可将任何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从而救人于生死危难之间。因这奇特体质,也因随着血液而来的善良与牺牲精神,这些先民后裔很难平安地生息繁衍下去,到如今,所剩已寥寥无几。而现如今,唯一的后人究竟身在何方,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和“秦”之一姓或有关联。
而那伯照图谱中所记载的便是那特殊的心法。不知为何以讹传讹,便成了绝世武学。
“至于图谱的下落……哈哈哈哈哈”老头发狂地笑起来,血洞一般的眼睛甚是恐怖。他一摇缺了五指的手,粘稠的血混汩汩涌出,粘着割烂的衣服碎布和乱发,“你就是把我砍成一段一段,我也不会告诉你!”
“无妨,我并不感兴趣。”零七看着对方发觉被玩弄后几欲发狂的双眼,抬手一剑送进他心脏,那血腥的半只手便在空中停止了动作,忽地掉下来。
摇摇头,零七将长剑在死人身上擦拭两下,干脆利落地还剑入鞘,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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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隐听得“伯照图谱”四字,总算是放下手头的书,转身正对着等待回报的下属,轻轻点了点头。严离会意,双手迅速在身后结了个手势。零七看得清楚,那是首领大人下令,暗卫撤离至院外守卫,当下悄无声息退出书房。不过片刻之间,五名暗卫已经悉数淹没于夜色中。
见暗卫已退出房间,刘鸿隐抬手示意严离走近:“说吧。”
“千山今日传来的消息,伯照图谱现下应在西南十万大山的七星岭中。”
“十万大山……”刘鸿隐沉吟着,指骨一下下敲在桌沿。
十万大山指西南方多座连绵起伏的山脉,峰峦叠张,数不胜数。气候闷热,草木茂密,蛇虫众多。南疆传闻中,十万大山不仅有中原难见的闷热气候和奇异草木,还有那见血封侯的毒药,蚕食行人的凶兽怪虫,会移动的古墓,和操纵着致命蛊术却少有人见过的五圣教……
“主人是否要属下去一趟七星岭,将图谱取回?”
“不必,让夜玄从千山魅影调几人先去探探路。”刘鸿隐看了严离一眼,直将对方看得心里发毛,才道,“无事便先下去吧。”
下属领命离开,刘鸿隐闭目站在了窗前。七星岭,嗯……
6. 对招
月华倾泻,树影横斜,几株尚未落去的梅树暗香浮动。天已转暖了,今夜的风竟好似带了一丝暖意,拂在身上极是舒服。刘鸿隐深吸口气,缓缓叹了出来。
日间再稳重自持的人,在这安静舒适的夜里,也难免生出些许感慨来。人前越是面具多,人后便越觉疲劳。
闭眼休息片刻,刘鸿隐却在一片寂静里,捕捉到那缕不稳的气息,眼前便出现那个勉力克制着内伤的人。抬了抬眼,那人应该便隐在左方的树上。
嘴角前起一丝极浅的弧度——且试他一试,看这修罗殿出来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尽量隐去周身气息,郡王自窗户跃出,绕到大树之后。
零七伏在院角高树上,警觉地盯着四周,却觉得有些东西不断自脑中涌出。
书房受刑时,无意间看到落在地上的那本书册,隐约瞥见些字句。当时痛极,不曾仔细思考。现在想来,似乎便是“先民,异能,秦”这些字眼。书不慎落在书桌旁,应是主人近来常翻看的。
难道主人在查先秦遗民的事?
有人!
树下有人,刚才虽有思虑其他,但也不过片刻,树下竟多了一个人。气息隐藏极深,想来应是内功高深之辈。
全身戒备,零七在黑夜中辨认对方气息行踪,同时准备给四周其他暗卫发出消息。
刘鸿隐点点头,竟不自觉笑了笑——不错,他从一开始便察觉到了自己。看着树上那如待发弓箭一般的身形,刘鸿隐瞬间出手,欺身直上。
零七冷静地辨认着对方袭来的方位,给其他暗卫打出暗语。听得对手欺近,身形一晃,已绕过大半树干。靴尖利刃开窍,便自身后向对方腰间踢去。
对方腰间是一条锦带,挂着成色上好的玉佩,分明是这王城的主人才有的装扮。
然而暗卫杀人只求干净利落,零七那一脚甚是凌厉。靴中匕首也已拔出,寒光在指尖一闪,带着五成内力冲那人颈间血脉而去。待他发现面前之人是谁时,蓦的大惊,身形却已如开弓之箭,无法停手了。
刘鸿隐足尖一点树枝,亦如零七般缠上树干。却见那黑衣人攻至半途便企图卸下去势,遭强行撤回的内力反噬。内力狠狠反扑,仿佛砸在胸口,零七只觉得满口血腥,身形一滞。
刘鸿隐见他摇摇欲坠,只得伸手帮他稳住身形,带着人施施然落地。
“主人!属下万死,并非有意冒犯主人。”零七不及多想,一落地便跪了下去,估摸着冒犯主人的罪,即便不死也要将那千机再来上一两粒。
刘鸿隐看着跪在身边的人,虽在请罪之后便默默不语,却仍看得出极度不安,当即便道:“无妨”,语气中竟带了一丝安慰之意。
然而零七对这种安慰并不熟悉,甚至……很难理解。在他的认知中,犯错了便是罚,犯大错便是死,这是千山魅影用了八年在他脑中刻下的认知。
所以王爷再次开口的时候,他仍是木讷地跪在原地。
“来,陪我过过招。”
见郡王语气并无怒意,似乎确实是看书疲倦了,来活动筋骨。零七闭目平息片刻,应了声“是,请恕属下逾越”,便站了起来。
刘鸿隐第一次好好打量这位下属。暗卫只在暗处守卫,如无主人吩咐绝少露面。零七露面的时候,也大多是单膝跪着,不想站起来身形竟是颀长挺拔。匀称精瘦的肌肉包在黑衣中,脊背兀自笔挺。便如一支暗箭,短促有力,而无声无息。
“小心了”一声警告,刘鸿隐挥袖瞬间逼近对方。
他数年前也曾和严离过招。同是修罗殿出来的暗卫,两人的招式路数很相似,皆是狠戾非常,讲求实用。若说有别,大约严离的进攻更加凶狠,多数时间以攻为守,有时为求杀招,不惜硬抗对方的攻击。而零七则懂得预判,不贪半招杀机。是以在对招之时,严离常因不敢一味攻击自己,反被逼得处处退让。而零七,显然有意思的多。
刘鸿隐手中不停,招招直逼对方要害。对方虽也躲得勉强,却也总能绝地反击一二。他目之所及,皆是黑衣之人柔韧灵活,干脆利落,却也满身戾气的动作。心中一动,不自觉已是在出手点拨。
零七却是心下起伏。做暗卫以来极少看见王爷习武,他却只是徒手便能堵住自己周身出路,招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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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之势,直取自己要害。想来主人比夜总管还要强上不少。
不过一炷香时间,刘鸿隐终是一掌拂在对方肩头,将人击出数丈。
零七迅速起身,收敛了战意,重新跪在刘鸿隐面前,恭恭敬敬道:“谢主人指点。”
对招时的狠戾早已当然无存,只留下驯服的跪姿。郡王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散去了全身的防御,就这样坦白而服从地跪在身边,心中不觉一动。
刘鸿隐算是个爱惜下属的人。这其实很平常,大多数人都愿意把属于自己的、有用的东西好好保管。动辄将自己培养起来的人碾死,真正算不得用人之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心中一叹。虽不确定零七是否可疑,却知道,他很好用。
再看一眼,那前一刻还戾气四溢的人此时已低眉顺目跪在身边……
也罢,那件事,或许也可让他去做。
思量片刻,他出声吩咐:“零七,可知秦飞扬是什么人。”
“秦飞扬出身世家,为镇国公独子。武艺兵法皆极为难得,近年来四处征战,官拜镇国将军。”
“哦,千山里也教这个?”
“……”零七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愣愣地呆在原地。
刘鸿隐心情颇好地看着下属略带茫然的样子,继续问道:“以你所知,秦飞扬武功如何?”
“秦将军出身将门,武功也以阵地作战为主。但若论单打独斗,亦不输敌手。”
“若是与你交手?”
“正面交锋胜算不高,暗杀则有大半几率。”零七仔细估摸了一下实力,实话实说。
“哦,暗杀朝廷重臣。很好,胆子不小。”
“……属下……”零七更加窘迫,不知如何回答。
不怀好意的郡王此时心情大好,愈发想逗弄一下眼前的人:“在我淮南郡内暗杀朝廷重臣……零七,这也是千山里教的?”
零七总算有些明白了,便一低头,随着那人的调子道:“属下不敢,属下知错。”
“那若是……”刘鸿隐将身子向跪着的下属倾了倾,缓缓道,“我让你去暗杀他呢?”
7. 龙鳞
“那若是……”刘鸿隐将身子向跪着的下属倾了倾,缓缓道,“本王让你去暗杀他呢?”
零七一惊。暗杀朝廷重臣,谋反之意呼之欲出。往日王爷与严首领如有重要议事,暗卫皆是退至远处。不听,不想,只服从主人的命令,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本分。
然而今日,主人竟明白将此事告知自己……这是,信任自己了?
“属下必竭尽全力。”
刘鸿隐看着低下头去的下属。他听的出,这声音里,除了坚定和服从,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有意思……刘鸿隐恶劣地想。没来由便想逗他一逗,话到嘴边便改了口。
“明日严离会从千山传来一则消息,需谨记于心,不可告知他人。”刘鸿隐声音低沉,慢慢道来,“秦飞扬的所在,也会从千山传过来。明晚动身,在他未进淮南郡范围内时动手。你需正面与他交锋……”
“……”零七在黑暗中皱了皱眉。正面交锋,胜算极低。
刘鸿隐却继续说了下去:“你需正面与他交锋,被他生擒。接下去怎么做,是他秦飞扬的事。你只需在适当时候,把那则消息供认出来。”
零七仍是低着头。主人的意思他明了,暗杀是假,传送消息是真。被秦飞扬生擒后,免不了严刑逼供。供认太早易遭怀疑,苦头吃足了才能开口。消息传到,对秦飞扬再无用处,便也绝难活着回来……他闭了闭眼:“属下明白。”
“此一事后,无论秦飞扬放不放你生路,本王都不能容你活着……这,你可明白?”
零七仍是闭着眼,埋在黑暗中的脸看不清表情:“是,属下性命为主人所有。”
刘鸿隐仔细辨认,那声音里确实听不到一丝犹豫,规规矩矩,忠心耿耿。挥袖道:“去吧,今夜无需你守卫了。”
悠悠看着零七坚持却仍旧紧张的样子,刘鸿隐心情大好,待人黯黯退下,半晌才开口唤道:“严离。”
黑暗的角落里,暗卫首领迅速出现。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看的出王爷今晚心情不错,严离心中也松了半分。
“今夜你也无需守卫,去千山挑选一名可靠的死士,将伯照图谱的消息改至吞仑山,依我刚才所说,传给秦飞扬……告诉零七,他只需保证那名死士被生擒,之后向西撤逃。甩开追兵,再行十里便可折回来复命。”
“是……”严离应了声,“属下这便先去通知零七。”
“明日再告诉他。”
严离身为暗卫首领,倒并非连议事时抬头看一眼刘鸿隐的勇气都没有。然此时,他即使不用看,也能猜出王爷脸上的捉弄之意,不禁对零七同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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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上午,风尚料峭,阳光仍掩不住空气中一片清冷之意。刘鸿隐拥着貂裘,坐在院子里,品着一壶好茶,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人练剑。
清晨时分他刚起身,走到院子便发现不对,皱了皱眉:“零七?”
那沉默的黑衣人果然便从不知哪里冒了出来。
“怎么在这?”昨夜不是不让守着了么?
“属下换班。”
一句话挡了刘鸿隐的下言。嗯,很好,换班。
零七见他收了声迟迟不语,似是有些恼了。当即顺服地跪下:“多谢主人。”
看来严离已经把事情办完了。
“谢本王什么?”谢自己昨晚戏弄于他?还是谢自己大赦于他?
“谢主人……信任属下。”
这一句极为诚恳,刘鸿隐心中竟也略有所动。
受千机之罚而不怨恨,明知将死而仍旧坚定,遭戏弄却诚心跪于脚下,道一声……多谢信任。
信任么……刘鸿隐对身边侍从吩咐了几句,便真正收了声,定定看向跪着的那人,直看得零七浑身紧张起来。直至侍从捧着把剑回到院中,他才悠悠然开口:“零七,拿去试试手。”
零七默默接过那把剑,似有一刹失神。
剑是龙鳞,是武林中人求而不得的名剑。书有记载:昔魏太子邳造百辟匕首三,其一名为龙鳞;又造百辟露陌刀一,仍名龙鳞。然而传闻,除了一匕一刀,魏太子当年还铸有一柄名为龙鳞的宝剑,不知因何未曾记载。晋灭之后,此剑流落人间,成为武林中人竞相争逐的神兵。
刘鸿隐见他那模样,觉得好笑。随手抽出侍从佩剑,掠向自己的暗卫。
虽是片刻失神,零七的警觉仍是不减。王爷刚一抽剑,他便听出风声方向,拔剑挡格,竟还抢了一份先机。
刘鸿隐亦不言语,连连出手,也不给对方喘息之机。他并不求胜,一招一式皆有指点之意,若是零七慢了半分,便也等他半分。
仗着手中神兵龙鳞,零七仍是勉强才能跟上刘鸿隐的进攻。然而主人不言不语之间,却满满是点拨之意。零七心中一动,陡然生出些情绪。他分不清那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只能定神接招,默默领会主人指点的招式。
刘鸿隐与他来回对招,见他领会地极快,暗中放心。堪堪刚到半个时辰,便拨开黏住自己的那把神兵,跃出二人交战的范围,道:“你继续练。”
然后,找了一处阳光略暖之处,施施然坐下。泡了一壶好茶,拥着轻裘,便又成了一位养尊处优、无力提刀的王爷。
品着南方温暖之地上贡的新茶,他看着眼前那人矫健灵活的身形,略有行云流水之意,不自觉地便点了点头。
这一看便看了一上午。晌午时分,他才示意零七停下。
“多谢主人指点”黑色上衣已被汗水浸了个七七八八,零七还剑入鞘,跪在郡王面前,双手将剑奉起归还。
“晚上出任务,不可携带王府和千山内的兵器。这把龙鳞是前日他人所赠,你先拿着。”
零七听的明白,心中便是一震。这把神兵……便是自己的了?胸间涌起异样的情绪。偶得名器,不曾给夜首领,不曾给严离,偏偏……给了自己这个惹主人生气,刚受完罚的人?
心中感激之激荡,零七颔首道:“多谢主人,属下定会竭尽全力。”
郡王嗯了一声,吩咐准备午膳。
零七也退了下去,打算过午便动身。死士只为传信,而他则仍需甩开追兵。提前勘察地形和周遭情况,是省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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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西北进入淮南郡的,是一条官道。两旁不时有客栈酒楼驿站,供来往商客休息换马。进入淮南之后亦有官家会馆,然秦飞扬一行人却在淮南郡外十里地停下来,投宿了一家客栈。
千山的消息是准确的。零七与那名死士便隐在客栈院中的树上,盯着房中被烛火印出的两条影子。
秦飞扬所带的人并不多,不过四五侍卫,显是不想招人耳目。然而一行人中,却还有个无法忽视的人物。那人与秦飞扬并骑同食,想来身份也不低。据千山的消息,应是新述职的京城禁军左指挥使赢非绝。然而此人何种来历,却极难查到。严首领告知此事时,也只能说一句“多加小心”。
零七死死盯着那被闪烁的烛火照亮的窗子。冬末的夜里没有虫鸣,一片静彻。他屏气凝神仔细探听,屋内的谈话时高时低。
“指挥使大人,明日便要进入淮南郡内。今夜请大人过来,是要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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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秦兄不要如此,还是称赢某名字便好……”
屋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是被刻意压低。零七蹙了眉,愈发静心凝神倾听,却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不瞒赢兄……皇上与家父将……做为线人……送去淮南王府……此次……也是为了……”
零七心中一惊……当下小心运气,想再听清楚些。
“……赢某深感遗憾。不若明日入淮南郡境后,秦兄与在下便分头行……”
“有人?!”屋内一人猛然提高了声音。
零七是暗卫,常年隐于暗处,对收敛身形气息极为熟悉。而那死士仅是千山中一名普通侍卫,一时不慎竟被对方察觉。
既已暴露,零七再不犹豫。一震手中剑鞘,几乎在屋内人出声的同时,便拔剑掠向对方。木制小窗在神兵之下,只一挥便断成数段。踩着断裂的窗棱掠进屋内,抬头所见,果然是一青一灰两位青年。
身着灰色上衣的,便是镇国将军秦飞扬。习武之人多数随身携带兵器,是故秦飞扬手中剑亦已出鞘。零七手中神兵长鸣,抢先发难。
他自知与秦飞扬正面交锋并不容易,无论如何要抢得先机。然而真正交上了手,零七才猛然明白,今天上午为何主人看他练了一上午剑。秦飞扬兵家出身,最擅长枪。而此次出行不便携带,他只有剑在身侧。交手不过数十招,零七便看出,秦飞扬的剑招路数,主人早上已大多示范给自己看过。
秦飞扬的剑法并非师从名家,要打听到便也不是那么困难。但也只需让严离首领抽空相告即可,主人竟亲自……
零七在心中涌起的感激中定了定神,镇定下来,一招一式皆是针对秦飞扬杀招。这当空瞬间,后面的死士也已跟进,与赢非绝交起手来。零七抽空看了一眼,赢非绝使的是手中一把折扇,与秦飞扬比起来,杀招略弱,对付那名死士却是绰绰有余。
赢非绝出招杀气极小,动作却极快。死士躲闪得颇为勉强,一时不慎,眼见赢非绝手中折扇便向后颈要穴砍去。龙鳞一声清响,零七避开秦飞扬一刻,闪身黏上那折扇。
“云师弟的龙鳞?”赢非绝出声,“留下活口!”
不过片刻之间,秦飞扬所带侍卫已赶到。见那死士已被生擒,零七也不恋战,当下一振内力,迫开对手三分,急退几步,破门而出,依照计划向西撤逃。
“追!”秦飞扬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一字。
“先不用追,秦兄不妨先问问这个人……”
“追!要活口!”并不理睬同僚的建议,秦飞扬咬牙一吼。几个侍卫愣了愣,最后还是听了自家将军的话,向西赶去。然而满目暮色,四周悄寂,再看不到一丝人的踪迹。
“秦兄何故如此?不妨先来问问捉到的这人。”赢非绝见眼前的同僚不似平时镇定之道,出声询问。
秦飞扬向那远处的暮色中看了良久,像是终于放弃了什么,摇摇头,叹了口气。
“秦兄不必失望,我适才与他交手之时,已在他身上布下独门追踪药物’万里’。若是他再出现在附近,在下一定能够发现。”
===============
零七提气奔出数里,见无人再追过来,脑中却盘桓着秦飞扬的话,挥之不去。
主人身边有朝廷的线人。
紧紧握住手中的龙鳞,零七停下脚步。
秦飞扬此时向赢非绝提起,可见到达淮南郡后,便要与那线人联系。须速回去通报主人……然而,若是连千山都未曾查到线人的线索,通报也只能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零七一咬嘴唇,转头向来时客栈的方向掠去。
这次回去,主人怕是饶不了自己了。
8. 万里
清晨的薄雾,带着融化冰雪的凉意和刚冒头的青草香气,本应是令人极其舒畅的。淮南王府书房外花园里,有人背手立在一树刚开的迎春前,心中怒意却越来越盛。
昨日午后就该回来复命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是武艺不精被擒了?还是被什么不清楚的事绊住了?或是……胆子大到以为这样便可以脱离千山魅影?
刘鸿隐冷笑一声。
正想着,便察觉到一丝不稳的气息。未几便有人跌跌撞撞从月门外冲进来,顺着碎石小径一路掠过来,到得面前才双膝一屈,轰然跪下。
暗卫回府不需通报,却也不能如此莽撞。刘鸿隐皱着眉看着眼前一身狼狈的下属,心中已然极为不悦,也懒得说什么。
那人身上多处伤痕,左臂和肋下的伤口被衣角撕下的布条强行扎紧止血,布条浸满了血,早已深深陷入伤口。
“主人!”来人气息紊乱,闭了闭眼,“属下昨日探听到……”
“零七!”刘鸿隐不悦地打断他,“本王不记得何时让你去打探消息了。”
迟迟不归,原是自作主张打探消息去了。
“主人恕罪,属下中了’万里’,不能在王府停留过久。”声音中满是焦急,带着难以抑制的疼痛,“请主人听属下说完,速速处置属下。”
万里。二十年前曾现江湖的追踪之药,无色无味,极难发觉。中了万里之人,只要出现在施术之人附近,便会被施术者发觉。
麻烦来了。刘鸿隐蹙眉,冷冷丢出一声“说”。
“属下前夜奉命去会秦飞扬将军,无意中探听到,朝廷曾派线人混入王府。”
刘鸿隐眉心越蹙越深,转身一拂袖道:“进来说。”
后面的黑衣人捂着肋下伤口,勉强提气跟进屋去。刚跨进门槛,便觉眼前一阵花,听主人问道:“一路上可曾留下血迹?”
“不曾。”
刘鸿隐大致看了一眼,小伤口上已用灰抹过,混着小石子。大伤口基本是用衣上撕下的布条强行包扎。一身黑衣多处被血浸湿,血水倒确实不曾流下。一指软榻冷声道:“衣服脱了,躺上去”。
“主人……”自己一身血腥,软榻上却是干换的绸缎铺盖……零七犹豫了片刻,便听一声怒气斥责:“不想躺就滚出去跪着。”
见主人已动了怒,他也不敢多言,走至榻边,脱去黑衣堆在一旁,恭顺躺下。看不见王爷的动作,也从未躺过如此柔软的软榻,脑中是乱七八糟的消息,零七不安地僵在榻上。
“我问你答。”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后,王爷似是走近了。
“……是,主人。”
“前夜里,那死士是否已被生擒?”
“是。”一粒药丸送至口边,张口乖乖吞下。
“你是否已向西撤离?”拔开药瓶,清凉的药香飘散。
“是。”千山里最好的伤药。以往出任务回来,即使伤得再重,也用不上的东西。
“有关线人的消息,是何时听到?如何听到的?”略略倾斜,将止血的药粉撒在一处伤口上。
“和死士隐于秦将军屋外树上时,秦将军与同行的进军左指挥使会面议事时说起。”药物接触伤口的灼烧感带来的疼痛,不异于尖刀划开伤口嫩肉,零七痛得缩了缩身子。
“甩开追兵后,又回去了?”
“是,主人……唔!”药粉一刻不停撒在大大小小的伤口,榻上的人一瞬间便咬上了下唇,把痛呼逼了回去。
刘鸿隐也不急,折磨般地将一瓶药粉细细撒在深深浅浅的伤口上。
不敢去抓身下的绸缎铺盖,零七只能闭目苦熬,死死忍着全身伤口被划裂的痛苦。不能动,也不愿动。他知身上虽是痛到极致,主人仍是……在为他上药。何况还是,千山里最好的伤药。他不愿有哪怕一丝的挣动,引得那人不快。
良久,一瓶药粉才悉数用尽,胸前手臂的伤口竟已不再流血。零七从剧痛的折磨中稍稍缓过来,喘了几口气,闭了闭眼,却听对方又拔开第二瓶药瓶。
主人无需为属下浪费良药。他刚想开口,便被刘鸿隐一挑怒眉逼了回去。
“趴过去,背上。”
零七咬牙翻身,肋下腰间的伤口挣得生疼。他深吸一口气,猛坐起来,转身,跪在榻上。双臂无力支撑,任由自己砸向软榻。“砰”的一声,疼得眼前一阵黑。
刘鸿隐只是冷眼看着,待他折腾好,便又倾斜着药瓶,将药粉洒在血肉模糊的背脊上。
零七将脸埋在一堆柔软的绸缎中,强迫自己放松身体和戒备,任由那人在自己身上折磨。
药粉触及皮肤那一瞬的收紧,刘鸿隐看在眼里。可眼前之人却又立刻顺从地调整好姿势,尽量展开身体方便自己动作,无声无息,没有一丝戒备和违抗。纵是疼得很了,最多也只死死咬着牙,抬起颈脖,然后把脸向那绸缎中埋得更深。
呵,这下倒是乖了。违令折返客栈的时候,胆子不是大得很?
“回去之后,探听到了什么?”
“属下身中’万里’,不敢离得太近。隐约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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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飞扬说,那位线人应是九年前被派来,极为机密。即使朝廷中,也只有皇上和秦飞扬父子知道此事。此次来淮南郡,便是要找到那位线人。”
九年前……竟然已经这么久了……这王府连带千山,都该摸清楚了吧。刘鸿隐嘴角隐隐一声冷笑。
“万里是怎么回事?”
“属下无能。与秦飞扬同行的,是新上任的京城禁军左指挥使赢非绝。属下与之交手时,不慎被他中下万里。折回后客栈,很快便被发现。情急之下,属下再次向西撤逃。”
“追你的是赢非绝?”
“是。”
刘鸿隐沉默了片刻,脸上不辨阴晴。京师禁军指挥使突然换上一位从未在朝堂中出现的年轻人……千山竟也尚未查到此人背景。
“说说赢非绝。”
“……此人惯使折扇,看上去并不出众。实际上,他不仅手上功夫不输秦将军,用毒用药也相当稔熟。”
“还有什么消息?”
心中衡量了一瞬,零七还是决定将听到伯照图谱的事按下来:“……赢非绝说过一句话——这是……云师弟的龙鳞?”
刘鸿隐“嗯”了一声,总算停下对身边人的折磨,将药瓶塞上,扔在零七手边。
零七小声喘了口气,等了半晌,不见对方再有动静,只得勉力撑跪起来,黯黯道:“主人……属下无能。秦将军他们恐是就要到了……请速将属下送走。”
“送走?送到哪去?”刘鸿隐哼了一声。
零七咬了咬牙,忍下心中的苦涩和些许不舍:“请主人找一处可靠之地,属下可自行了断。”
“闭嘴!”冷冷的声音已算得上斥责。
然而那温顺了半天的人,显是要抗命到底:“时间不多了……请主人速赐属下一死。”
“想走,就给我这样滚出去!”刘鸿隐怒道。
零七被这声怒斥一惊,心下清明了半分。随即想到自己正衣不蔽体地趴在软榻上,衣服已零零碎碎扔在地上。就这样出去……脸上便一红。
刘鸿隐见人总算安静下来,却将脸深埋起来,连带颈后也红了一片。耳朵更是红得似要滴血,印着这一身伤痕,竟是从未有过的引诱。
零七趴在软榻上,只听身后人的呼吸,忽而便浓重起来。刚要抬头去看,却被一声斥责吓了回去。
“未得我允许,不许出门。”
紧接着,便是摔门而出的声音。
零七愣了愣,心中愧疚不安愈盛,却放松了身体,乖乖窝进柔软的缎料中。
9. 同食
刘鸿隐出了书房,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微冷的空气带着清新,总算让他静下心来。清早一起来便在院中等零七的消息,后来又折腾了半会儿,不觉腹中有些饿了,便吩咐了准备早膳。
刘鸿隐向来便是闲散慵懒的样子,每日三餐基本都是叫人送来身边。
看着下人七七八八涌入书房,布好清粥小点,又退了出来,刘鸿隐心中扔在犹豫。
零七有用,他心中清楚,非常有用。然而这用处眼下还无法估测,眼下能估测的,是秦飞扬和赢非绝今日便会进入淮南郡。若为了那以后有用之人,计划多年的事,或许今日就要被颠覆。
那么……杀了?
早膳已经布置好,刘鸿隐方念起软榻上那衣不蔽体的人来。一想到那人浑身是伤的样子,被那么多下人看了去,心中竟冲出一股无名之火。
大步走进书房,那软榻上铺盖皱皱巴巴,人却不见了。刘鸿隐哼笑一声,几步走到长椅背后。那人果然跪在一片阴影中,身上披着那间破碎染血的黑衣。
倒忘了他是个暗卫,擅长隐藏自己。
“主人……”讪讪地开口,喉中却好似被堵住一般,“属下自作主张……”
嗯,确实自作主张。
“过来。”刘鸿隐说着便走回桌前坐下。冬末最后一季梅花熬的清粥,带着清香扑鼻而来,徽州特有的点心和小□□致地摆了一桌。
那人便起了身,走到离桌四五尺处,重新跪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又想说什么?”
“主人……属下向西撤了十里地才折回来,秦将军一行应是很近了……”
这是在提醒自己,取他性命?
“主人!”声音急了些,“属下无用,死不足惜。暗卫还会再有……”越想越是后悔,零七只觉得心里被愧疚压得厉害。
“真的这么想死?”
“……属下该死。”这低着头的样子,是真心在悔过?
“确实该死。”刘鸿隐点点头,便见那跪得挺直的身子猛然间像是松了口气,对着自己叩了下去,再跪起来时已闭上双目。
零七闭目不言,撤去所有戒备和防御,周身要害皆亮在对方触手可及之地。
“先吃饭,吃完再研究该怎么罚。”刘鸿隐看了他半天,却转过身去面对那一桌食物。
“主……”零七睁开眼,便被对方一眼瞪了回来,
“本王用膳时,私自说话者,该怎么罚?”
零七只好把话也吞了下去,不敢再言,只安安静静看着膝前地面。
咽了一勺清粥,又伸筷子夹了一只萝卜糕,细细吃了起来。屋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碗筷偶尔一声清响。
刘鸿隐边吃边看着跪在身边的人。杀还是不杀?
纵使满身是伤,腰背仍挺得笔直,微微前倾,头低低垂着——千山训练出的标准跪姿。然而那样子,怎么看都是在愧疚和自责。
违命折返客栈是因为听到不利自己的消息,中了“万里”也是因为千山给出的消息不足。前几日受千机之罚时,是一心求生;此时却是一心求死……
罢了,若真是为自己想着的,毕竟还有用,不杀亦可。
只是这自作主张的性子,必须打压。否则一旦起了异心,难以补救。
留着性命虽可,罚却还是要罚的。
萝卜糕,青饺……淮南王又夹起赣州进贡的灯盏果,悠悠咬了一口,蒸菜和米糕的香味再起,那跪着的人肚子便“咕噜噜”叫了一声。
零七尴尬地低着头,从前天中午到现在不曾吃过东西,这点心的香味一起,便……
刘鸿隐也不理他,慢慢吃完早饭,放了碗筷,细细将手擦干净。这才转过身子问他:“违背主人命令,千山里是怎么罚的。”
零七沉默。违背主令是大错,在千山魅影中有很多相关条款,处罚程度和方式皆不相同。想了想,挑了个相对较重的说了:“鞭刑一百,断手足筋。”说到“断手足筋”时,零七心中仍是咯噔了一下,却又在心中苦笑一声。总归是难逃一死,手足又算得什么。
刘鸿隐却没想到他对自己挺狠。已经决定要留性命,本想吓一吓便罢了,这会儿人家真把刑罚说了出来,总不能再告诉他,自己是吓唬他的吧。只好接着开口:“鞭刑和千机,更怕哪一个?”
零七深吸一口气,闭了眼,默默平息了心绪。眼前这个人,他再也不想违抗,即使要用再残忍的方式处罚自己,也要尽力去接受。他咬了咬牙,实话实说:“千机”。
“那便罚你五粒千机,由严离领你去一处可靠之地服用。可有不服?”
“属下从命,并无不服……”零七戚戚开口。却不料这当口,饿了一天两夜的肚子又咕噜噜响了一声,紧张的气氛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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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些尴尬起来。
“吃饭。”零七赴死前的脑子里乱乱的,尚未对这个命令作出反应,王爷便又重复了一遍,“吃饭。”
主人用完的饭菜,若还有剩余,心情好了赐给下人也是常事。零七好容易反应过来,站起身,却不敢落座。
主人还未离开,自己怎可落座。可刘鸿隐好像存了心思折腾他,坐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半晌又说了一遍:“吃饭”。
同样的命令已是第三遍,再犹豫就真的是违抗了。零七挑了个下座,静静拿起碗筷,在主人的目光中盛出一碗清粥。刘鸿隐早餐不喜多食,满桌的精致小点基本都还在,零七却不去动筷,只一勺一勺安安静静吞着清粥。
恶劣如淮南王显然并不满足于此,敲了敲桌子,那端碗的手立刻便将碗筷放下,恭恭敬敬转身低了头。
“这些东西,是不爱吃?”
“不是,主人。”
“那是在千山里吃腻了?”
“不是……属下不曾吃过。”修罗殿里地狱一般的训练,从来都是吃不饱的,杀了别人才能抢到东西果腹。暗卫虽能按时领到食物,但换班频繁,随时待命,基本上也是随意吃一口,不饿到没力气便好。
“反正也就今日了,爱吃什么都吃了吧。”
这是……那死囚上刑场前的……断头饭?零七看着那一桌精致美食,手中执着碗筷,却一口也吃不下了,偏偏王爷还在一旁不断命令着,“爱吃什么,都吃了吧”。
真正是一顿他从未享用过的美食,却也是从未有过的……味同嚼蜡。
见那人煞白着一张脸吃完早饭,刘鸿隐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去榻上再躺一会儿,时候到了严离会来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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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隐踱出了书房,揉着太阳穴望了望万里晴空。
“云师弟的龙鳞?”
龙鳞是日前王公公来时所赠,说是结盟多年的那位江湖人士早前灭了江南环水山庄。剑是环水山庄中收藏之物,既是得到了,自然先献给王爷。
而那位结盟的江湖人士,据王德宣透露,便是云姓。
抛去王公公那些阿谀奉承不说,赠以龙鳞的云姓江湖人,和赢非绝口中的云师弟,多半脱不了关系。
看来这万里的解药,或许也可以让王德宣去找一找了。
10. 山间
似乎是知道那人睡不着,刘鸿隐也没打算让他多睡。不过两柱香时间,严离便抓着一套干净的黑衣来领人了。
零七躺在软榻上,睁着眼睛,脑中空荡荡一片。
“换上衣服,跟我走。”简单的交代了一句。
零七不敢拖延时间,抓着那黑衣,闪身进了暗处,再出来时已穿戴完毕,跟着严离出了门。
王府向南三十里地有一座深山。山中古木参天,人迹罕至,溪流纵横。山间有一套小屋,屋外数株梅树。其实也不仅仅是梅树,还有多种其它花草,种得错落有致,想来春夏之时应是繁花似锦。仅是这冬天,便有梅香隐隐浮动。
草木之气旺盛,利于掩盖万里的痕迹。
严离将他带到后,只是吩咐他不许擅自离开太远。没有千机,没有囚禁,甚至没有责罚。
“主人说,若是无聊得很了,便跪在院角的石上反省。”
这哪里像是责罚的话。
初时,他是带着惶恐和感动的。主人的容忍和看重,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到。
然而,除了严离再来送过一次米面干货后。便再也没有人来过。山中不辨日月,日子久了,他开始害怕。于是他走到院角的大石边,跪了上去。
王爷身边一共有七名暗卫,怎能长期间缺少一人。主人是不是……心中小小的门打开,恐惧便再也抑制不住。
他或许笨,并不懂得如何去表达和证明,但心里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甘心情愿一生追随他,忠于他,为了他的愿望不惜一切代价。
这份忠诚,不仅仅是千山里一次一次拷打,用剧痛教出来的。更好像是……在更早的时候,在沉睡的记忆深处,便萌了芽。
院角不见阳光,初春的天气里,石上却如冬日一般冰冷。跪久了,膝盖上的痛一丝丝向上窜着。零七咬着牙,仍旧跪得挺直。
严离首领很早以前就跟在主人身侧,他也会受罚,也会偶尔被主人领回千山,跪在刑堂中,一点一点体会疼痛和教训。如果受罚,可以让主人知道哪怕这一分一毫的心思,他宁可自己现在是被锁在千山的刑堂里。
他曾经也会想,跟着主人会怎样呢。会犯错,会受罚,会死。或者是惹恼主人被刑求而死,或者是出任务时被杀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主人抛弃。
“抛弃”这个词,每在心中过一遍,都会恐惧地颤抖。他反省着,自己做错了多少事。他做错了太多太多,但错的最离谱的,应该是妄测上意,擅作主张。
有人!零七倏地起身,脚下急踩几步,便悄然无息地隐进了暗处。
院门外踏进一双沾了少许尘泥的珠靴。零七心中一紧,闪出阴影,迎着来人跪了下去。
刘鸿隐看着一月未见的暗卫,皱了皱眉,略有些不悦。满身尘土不算,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又不曾打罚,闹什么情绪。
只是看了一眼,也不让人起来,便自行进了屋,找了一处藤椅坐了,向外道:“进来。”零七一震,就着跪姿膝行至门口。
王公公消息回得不算慢。万里是靠气味追踪目标的。他那里虽然没有万里的解药,但云公子对香素颇为了解,可用类似的气味将赢非绝先引去别处,再设法调制出能掩盖万里本身气味的香素。消息末尾,还劝了一句,若是中毒之人不甚重要,仍是杀之保险。
刘鸿隐只哼了一声。他的手下,轮不到别人做主。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跪在门边的人。
零七伸手接了,拔开瓶塞倒出一粒,没有丝毫犹豫地吞下。是毒是药,是赏是罚,皆顺从接受。即使知道,今天王爷心情不佳。
对下属的反应还算满意,刘鸿隐点了点头:“七日一粒,早晚调息,虽无法治愈,或能缓解千机内伤。”
零七愣了,这是……亲自来给自己送药?千山里从未听说这种药物,瓶子蜡封均是崭新。想是赶制出来,专门压制这千机内伤的。他抿了抿唇,想起之前关于离弃的猜疑,头低低地垂着,愧疚得无以复加。盯着主人的在山路上染泥的珠靴,喃喃道了句:“属下不值得……如此相待”。
刘鸿隐倒是笑了:“为本王卖命的人,自由本王照护。便是严离出了事,本王也会救他。”
属下怎能与严首领相比。张了张嘴,却是没能将这句话说出来。
刘鸿隐似是明白他的意思,见他还跪着,挥了挥手:“不用跪了,起来吧”。说罢便去身边竹桌摸那茶杯。
零七见他自己去拿茶杯,只好迅速站了,几步走到桌边:“属下这里未备茶水。若是主人不嫌弃,灶上还有半壶烧开的白水。”
刘鸿隐点点头,他的暗卫便低头取了茶壶,去灶上倒了开水来。
“主人是否用过晚饭?属下这里没有多余食物。现在天色还不晚,属下去猎两只山兔”。
刘鸿隐并不饿,南方进贡来些小食,下午他多吃了些。摇摇头道:“不必麻烦,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零七便退了两步,道了声:“主人稍候,属下暂且告退。”
便见他出了房门,窝进了厨房,偶尔能听见轻微的锅碗碰撞之声。刘鸿隐贵为郡王,自小到大锦衣玉食,从未见过灶房是什么模样,此时竟产生了些兴趣,想着便走出了门。
站在院子里便可看见那个黑衣劲装的人在来回忙碌。夕阳余晖照着他匀称挺拔的身姿,干脆利落的动作。手上拿的是刀,却是在切一团白面。偶尔因揭开锅盖俯下身去,弯曲的身体也是极为健美之姿。
日头落了下去,天色有些暗了,山间暗得更早些。厨房里冒着白烟,朦朦胧胧。刘鸿隐突然发现,自己已在这里站了不少时间。在其位,谋其政。常年防备算计的生活,任谁都会紧张,都会累。在这鸟兽虫鸣的深山里,有小院一座,有一人相伴,倒也是不曾体验过的生活。人生倥偬,不过百年,放纵半日也并无不可。
天色彻底暗下去之前,那人终于从厨房里出来了。桌上是一碗干笋浇面,新制的手擀面粗细均匀,发泡的干笋过油快炒,作为浇头。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碗面,刘鸿隐却无比想尝尝味道。
零七将筷子递了过去,退下两步立在一旁:“炒食气味较大,只能以面食为主。做的粗糙,请主人勿怪。”
刘鸿隐接了筷子,转头看他:“怎么,只有一副碗筷?”
零七一怔。当然不是,但他怎可再与王爷同桌而食。
“拿来一起吃。”
……
看着自己的暗卫不舒服地坐在身边,低着头吃面,偶尔挪动身体,一副如坐针毡、食不下咽的样子,刘鸿隐心情忽而好了一些。
零七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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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抬头看,也不敢停下手上的动作。只盼主人能早些吃完,他便可以也装作吃饱了,去收拾碗筷。然而主人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偏要让他为难,无论他怎么放慢速度,主人碗里的面,总要比自己剩的多。
大约……是自己做的太难吃,那习惯了精致美食的人吃不下吧。这个念头仿佛是零七的救星,他立刻从竹椅上弹起来,在一旁单膝跪下:“属下手艺不精,主人恕罪……”
刘鸿隐眯着眼睛看他。宁可请罪也吃不下去了啊……他盯着跪下的人,既不说话也不拿筷,看了良久,直看得零七额上渗出汗来。面才吃了一半,汤已经快凉了。刘鸿隐终是不忍继续为难他,伸出手指敲敲桌子:“起来继续吃。本王吃好了,去那边坐坐。”说罢便起身走到竹几边,抬手点了灯火。
零七大出一口气,站着将半碗面悉数吞下肚里,又将碗筷收拾洗好。走回房门前,犹豫着不敢进去。便听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只好又乖乖进了门。见淮南王站在窗前,一指面前藤椅:“坐下,调息。”
零七在藤椅上盘膝坐下,吐纳片刻,便察觉出下午那一粒药的效力来。凝神调息,不多时便觉一股精纯内力自背后注入,缓缓助他在全身经脉运转。他自然知道是谁,连带着又想起下午那句“为本王做事的人,自有本王照护”,和这月余的相待,忽觉即便为他出生入死,不仅心甘情愿,亦是万分值得。
调息完毕已是一个时辰后。屋外淅沥沥落了雨,风吹得凉了,吹灭了灯火。刘鸿隐伸手将窗关上,那雨声便从清晰变得迷离。屋内重新点了灯,火光如豆,摇摇曳曳。
山中夜雨,更显古木参天。寂寂清响,不绝于耳。屋中一时无语。
良久,刘鸿隐闭了闭眼,打了个呵欠,却是忙碌了一天,有些累了。
零七为难地看着只有一床薄被的床铺。这床是竹篾制成,有效又硬,冬末春初之时还寒得厉害。自己这月是怎样都可以,但主人恐怕睡不惯。
刘鸿隐倒真是存了过夜的心思。天色已晚,山间落雨,道路泥泞不说,到得王府也该是两个时辰之后了。便点头示意零七铺床。
零七便也不语,走过去将床铺好,“主人,山中简陋,委屈您将就一夜。”
淮南王嗯了一声,脱了裘袍,在竹床上坐了。竹床一晃,嘎嘎吱吱响起来。
他睡前原本很是麻烦,焚香沐浴更衣一样都不能少。今晚什么都没有,虽并无不悦,总归还是不习惯。
零七见了,心中便更不安了。若非亲自送药来,那人也不至必须留宿。心中来回想了几遍,开口问了:“属下去烧些水来,服侍主人洗洗?”
刘鸿隐顺着他目光看去,屋中角落有个小木盆。正想着洗洗也好,又听零七低头黯黯道:“属下不曾用过……属下清洗皆是在山中溪流里。”
本王又不曾嫌弃,怎么这人便先自卑了?“无妨,去烧水吧。”
暗卫的手法比不上王府里那些侍女,却更懂得解乏的穴道脉络。双脚泡在热水里,被零七细细捏上几遍,确实舒服不少。刘鸿隐擦干了腿脚便躺进了被子里。零七出去倒水的间隙,他便阖上了眼。
零七倒了水回来,见竹床上的人已经闭目不语,便也不再说话。想了想,又拿起主人的裘袍,轻轻盖了上去。自己则灭了灯火,抓起龙鳞,隐进了黑暗。
11. 刺客
刘鸿隐确实累了,初时还闭着眼听零七的动作,慢慢便模糊了意识。他又在做梦了。其实他知道那不是梦,那是他年幼时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事情,只是一再出现在梦境中罢了。
刘鸿隐迷迷糊糊地,看见幼时的自己,走在冷清的街道上。两边是破破烂烂的碎石块,酒肆的旗子早已破随了,风从旗子中的破洞吹过,呜呜咽咽。偶尔有人在垃圾堆里扒扒捡捡,回过头来看他,眼中冒着野兽一般的光。
他隐约记得,那年自己六七岁,跟着父亲去京城为皇帝祝寿。皇宫中歌舞升平,好吃的小点心让他高兴得不得了。皇帝也很喜欢他,给了他许多许多好吃的东西,小小的口袋塞得满满。听说还有两大箱,可以给他带回淮南城。
然而返程的路上,车队停下来休息时,他一时贪玩,悄悄离开了人群。不知走了多久,找到一座破旧的城市。京城是繁华无比的,淮南城里也熙熙攘攘,这样破败的城市,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面前突然跑过一群小孩子,尖叫着,撕扯着他的衣服,扒出他兜里所有的点心,疯了一样地往嘴里塞。他吓得后退了几步。
那群孩子本要向他扑过来,眼中却露出恐惧的光,仿佛他身后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们突然四散开来,不见了,就像出现时那么突然。他听见身后有人说:“这里有个孩子!细皮嫩肉的。我们有吃的了!”
他害怕了,拼命往前跑,可没跑两步便被身后的人捞起来。那些人的影子像魔鬼一样在他面前闪过,他们的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尖笑着大喊:“我们有吃的了!我们有吃的了!”
谁?刘鸿隐猛地睁开眼。
竹门已经打开,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连雨声都清晰了许多。一条黑影带着划破黑暗的利刃,一瞬间推开了门,直指自己面门而来!
刘鸿隐下意识向旁一闪,右手二指灌注了内力,只需在对方兵刃上一夹,便可让利刃寸断。
然而身旁有个人比自己还快,徒手握住了刺来的兵刃,僵持半刻,用力一推。龙鳞出鞘,如夜空中一道闪电,直劈向那来袭的黑影。
见自己的暗卫已经出手,刘鸿隐便卸了内力,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床上看着二人交手。看了片刻便眯起了眼睛。
零七的杀招阴冷而霸道,瞬间便能给对方十成的压力。那不是求胜的路数,而是力求用最短的速度让对手毙命的方式。看着自己的暗卫浑身戾气,一招一式都如猛兽撕裂食物般狠辣,刘鸿隐忽而觉得,此时的他便像一只浴血的凶兽。但不可否认的,这样的零七,对他突然产生了莫名的吸引。
“零七”,满室刀光剑影中,他悠悠然开了口,“留下性命,问问话。”
“是,主人”一声冷静的回答并不妨碍他同时斩去刺客的半条手臂。一声闷哼,来袭的刺客已被制服。零七调转龙鳞剑尖,向那刺客手掌刺去,将他活活钉在地上。
明明已经制服了还要来这一下,性子未免过于阴狠。刘鸿隐若有所思。
“谁派你来的?”零七踢了一脚那断臂,刺客咬着牙不语。
“开口。”冷冷的音调,不急不躁,零七蹲下去,在刺客身上拍拍摸摸,摸出两粒药丸。他把药丸在刺客眼前晃了晃,伸手丢出了屋门。那刺客脸色瞬间就惨白了,继而死灰一般地绝望。
砍断一只手,钉住另一只,为的就是不让对方有任何机会摸出药丸?刘鸿隐冷眼旁观着。
“开口”。零七蹲下去,右手三指一并,压着那刺客右肩胛骨,一寸一寸缓缓刺下去。不过刺下半寸,对方便冷汗淋漓,终是忍不住悲切地哀嚎起来。
零七便停了片刻让他休息,冷冷一个字“说”,然后继续下刺。那刺客很快便痛得失去了理智,口中只余凄厉的惨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句痛骂。
眼见着整个胛骨都要被剜出,零七终于停了手,回头向主人低了头。
这是在询问,是否继续?刘鸿隐披了裘袍,踱下床来,看了一眼那张已经扭曲的脸,缓缓道:“你是小皇帝的人。”
刺客的瞳孔因惊讶,在一瞬间收缩。刘鸿隐点了点头:“多谢相告。”
零七便明白了,只在他喉间一捏。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刺客挣扎了几下,慢慢便不动了。他将刚才施刑时染满血的手在死人衣上擦了擦,起身回头两步,屈膝跪在刘鸿隐面前:“主人受惊,属下请罚。”
刚才那只嗜血的凶兽不见了。刘鸿隐看着眼前的人顺从地跪在身前。垂在身侧的手仍在滴着血,想是徒手夺刃的伤口破深。没有搭理他请罚的话,却问了句:“扔出去的,是什么药?”
“任务失败时用来自绝的,死士身上一般都会带。”
“你倒是清楚。”
“属下出任务的时候,身上也有。”零七说的云淡风轻,说的理所当然,刘鸿隐心中却是不由自主动了一下。
“小皇帝为了试探本王,真是见缝插针。不放他走,说明我的武功足以在睡梦中击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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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刺客;放他走……”
零七心中明白。放刺客走,就会暴露自己藏在这里的事实。他垂下头……确实为主人惹了麻烦。
刘鸿隐见他低眉顺目的样子,想起他前一刻还捏着药丸在刺客眼前晃动。确又阴狠。
对人阴狠,不知对他自己又如何呢?
刘鸿隐心念一动,问道:“刚才逼供的法子,是千山教的?”分明是一套分筋错骨的法子,实战中几乎毫无用处,无非是逼供所用。
“是。若无逼供的药物,便用此法。”
郡王走回床边坐下,一招手:“过来,说给我听听。”
零七抿了抿嘴,膝盖移了两步,跪到刘鸿隐身侧:“右三指灌注内力,自胛骨上两寸插入……”感觉主人的手慢慢伸向自己胛骨,在上两寸的地方停下,零七闭了闭眼,声音略有些发颤。
刘鸿隐倒也不急:“继续。”
零七闭着眼。胛骨上的手指已然灌注了几分内力,隐隐有下压的力道。本能的紧张让他想鼓起内力防御,从他手中逃出去。咬了咬牙,强逼自己将这念头抛开。就算主人要以“学习”之名,将这酷刑在他身上施一遍,他也无法拒绝。酸涩之情涌上心头,他却还是完完整整地道出:“速度不宜过快,以出血速度为准……唔!”
胛骨一阵剧痛,零七额上冒出丝丝冷汗。他想,果然是现世报,刚用这方法逼供了别人,现在就轮到自己了。勉强平复了呼吸,咬着牙逼迫自己忽略背上的疼痛,颤声道:“主人……”
刘鸿隐以为他是要求饶,等了半天,他喘过了气,便继续下去:“主人……食指……应略向下半寸……”
刘鸿隐仔细看着他的反应,慢慢松开了手。腿边的人终于从痛苦中剥离出清醒。
呵……对自己,也一样够狠。
他承认,零七的性子非常诱人,让人忍不住将他和鲜血联系起来,让人想要啃噬他,捏碎他,毁灭他。
刘鸿隐闭了闭眼……自己为何会有这些想法。他并不想要零七的性命,无论因为他有用,还是因为别的。
零七调匀了呼吸,重新跪直了些,声音却还是黯黯地痛:“多谢主人,属下可以继续了。”
继续?他以为自己松手是为了让他休息片刻,以便……继续?
很好,非常好。刘鸿隐恶劣的本性又窜了起来,重新将手指按上刚才那个地方,口中还开了句玩笑:“零七,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并说了吧。”
12. 坦白
零七跪在他面前,身体在他掌控之下,微微发起抖来。他不知道主人想要知道什么。千山里教的东西很多,搏命刺杀的方法,刑讯逼供的方法,简单抗毒扛药的方法,急救止血的方法……他学得很多。学不会,就罚;熬不过,就死。
他还记得首领教他们剥取胛骨的那日,是在一个活人身上做的示范。那是个犯了错的暗卫,未曾捆绑,就那么规规矩矩跪在首领身边,任自己的胛骨被活活剥取出来。血流成了河,那人晕过去不知多少次,又被金针刺穴的方式唤醒多少次,却到死都没有喊叫一声。
那时候他才进千山魅影两年,本以为两年的拼杀让自己心如铁石,却还是在那一刻觉得仿佛要吐出来。然后,理所当然地被首领发现,理所当然地去刑堂挨罚。
还有什么瞒着的……他不敢瞒,也不想瞒。只是上意难测,有时候意识到自己错了,已经来不及了。或许主人只是想拿他练练手,试试这新知道的刑讯方式,就像当初那个被当做教材的暗卫一样。
卑微,苦涩,悲凉。
夜里冰凉的手指,在胛骨上象征性按了按。零七咬紧牙,全身意志仿佛都集中到了后背一点,等着剧痛蔓延出来。为了不让自己在突然而至的剧痛中发出声音,违反暗卫惩处的规则,他暗自攥紧了手。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无论一会儿多么惨烈痛苦,都不能有丝毫反抗。
然而,那手指一直停在原处,再也没有动作。他不说话,刘鸿隐便也不动,就那样似笑非笑看着他。
零七低头垂目,不敢去看主人的表情,紧张到呼吸都要停止。可时间长了,又忍不住细细感受着手指的力度。那人的手虽搭在穴脉间,却温和轻微,不带煞气。很久以后他渐渐明白,手指的主人,好像并不是真的想要逼迫和惩罚自己。对刑罚的紧张消失了,心底却真正涌出不安来。
主人待自己很好。除了最初的五粒千机,便再不曾真正打罚于他。神兵相赠,同桌同食,赐药,助他调息,连万里的事也压了下来。而自己,却一直怀疑着,猜忌着,试探着,却又贪心着……主人的信任。
他不值得如此相待。
原本不过是个玩笑。看到零七紧张地咬唇攥拳,准备承受巨大痛苦的样子,刘鸿隐终是不忍心再吓唬他,手指便松了。那人却在他放下手的一刻,下定决心,赴死一般地开口:“属下该死,对主人隐瞒了……伯照图谱的事。”
没想到一个玩笑竟逼出这句话,刘鸿隐略带捉弄意味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属下几年前出任务时,曾严刑逼供刺杀目标,得知伯照图谱一事。”
“知道了什么?”刘鸿隐的声音冷下去了,听得零七也沉下心去。咬牙强迫自己一句一句说出,那些足够他回千山生不如死的话。
“属下知道先民后裔,知道异能,知道身怀异能之人,便在镇国将军府中。”
刘鸿隐真真正正惊怒了。伯照图谱一事机密非常,除了夜玄、严离和直接参与寻找的人之外,再无人知晓。而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尚不足四月的暗卫,竟然知道地清清楚楚。他打探了多少,偷听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属下当日折返客栈时,秦飞扬等人正从死士口中问出伯照图谱的下落。当日便只有赢非绝出来相追,想必已与秦飞扬一行人兵分两路,拨开一路去寻找图谱了。”
刘鸿隐大怒。竟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暗自探查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零七若是小皇帝派来的线人,自己深藏多年的心思和力量,便早已是他案上一本证据。
看着跪在身前的人,刘鸿隐怒极反笑。暗卫,一个暗卫……其心不忠,其行不端,其人当诛!
“江湖所传,伯照图谱只是本高深的武学秘籍……想来千山中也该是这么说的吧?”刘鸿隐一字一字道。目光如炬,而嘴角却缓缓带出一分残忍的笑意,“你,如何知道本王也是为了先民后裔想要图谱,而非高深武学?”
零七虽未抬头,也清清楚楚探知到主人周身散发的怒气。明知说出即是死罪,仍是咬了咬牙,将实话托出:“属下在书房受千机之刑时,无意间看到一本书册……”
好,好得很!话音未落,刘鸿隐已怒而挥袖,右手一掌反拍上他胛骨。
零七本就跪在刘鸿隐身边不足丈内,多年严苛训练的警觉和习武的本能让他瞬间握紧了拳,却在聚起内力的一霎间强逼着自己卸去。左后颈上剧烈一痛,迫他咬紧牙关。
见他竟试图反抗,刘鸿隐怒气更盛,手下施力,便沿着他肩胛骨向颈下肌肤插去。
动作缓慢而残忍。黑衣遮掩了鲜血,却掩不去血肉被刺穿的疼痛。零七脸上血色褪得很快,却仍旧跪得挺直。他全身颤抖得厉害,仍逼着自己放松下来,顺从地接受对方的动作。
“呵,怎么不反抗了?修罗殿出来的人,也想要反噬主人?”刘鸿隐手下力越施越大,隐隐带了三分内力,竟是要活生生穿透他的胛骨。胛骨对习武之人异常重要。一旦整个被贯穿,轻则武功尽废,重则终生残疾。刘鸿隐出手极重,再施几分力便要将他胛骨乃至颈椎捏碎。
“一个出千山不足四月的暗卫,擅自违令,打探机密任务,偷翻主人书册密报”……呵,可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唔,属下……属下知错……主人……啊——!!”后肩痛得仿佛再也无法呼吸,忍不住惨叫一声。
“主人?”刘鸿隐眼角唇边都是浓浓的讥诮嘲讽,“你的主人是谁?是谁让你来打探本王的消息?”
零七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下去了。不顾那只还在他身上肆虐的手,他忍着剧痛跪拜下去,血便顺着脖子流到脸上,声音悲切:“主人,属下……不曾背叛……属下绝对……不曾背叛主人!”
刘鸿隐嘲笑般地哼了两声,并不理会。一点点加重内力,学着零七之前的样子,要将他的胛骨整个剜出来。他动作很慢,慢到无法察觉。他看着零七从颤抖变成了抽搐,看着他疼得发疯,疼得崩溃,疼得想要了结自己。
但零七没有,他只是撕咬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可以反抗,绝对不可以反抗。”
他赌输了,彻底失去了主人的信任。他做错了,合该受此刑罚。
刘鸿隐手上带紧,零七的惨叫声中都带了血腥气,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那只手确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中一片绝望。张口勉强吸了口空气,惨然出声:“主……主人,零七性命……不足为惜……零七……愿替主人去西南试路。”
“你?”郡王的声音带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凭什么?”
“是……是……属下,属下愿服下……药物,由主人……控制。如若……如若不能取回……图谱,属下……愿……回千山……接受刑杀。”
甘愿接受刑杀么?刘鸿隐稍稍向后仰了半分,看着苦苦煎熬的下属。千山里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不得解脱的办法,未必就比现在轻松。
纵是疼得快要崩溃,手下的身体却没有一丝躲避和挣扎的意思。刘鸿隐皱了皱眉,目之所及是他死死紧攥起的双拳。左手上两道数寸长的伤口裂开,被他一攥,指甲都抠进肉里。
那是适才他徒手去夺兵刃留下的伤口。两条都长且深,若是那一刻零七内力拼不过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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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早已被利刃斩断。刘鸿隐不知怎么,便想起遇刺时那比自己还快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哪怕明知已有了内伤,仍是徒手握住了利刃。粗重的喘气中似乎还有些紧张和担心。
月前自京城回来的路上,他也是这样,拖着无力的身体,瞬间便挡在了自己和利刃之间。
正忍受着折磨的人不解释,不求饶。偶尔一两句带着血腥的话,也只一味地认错。
罢了……便再信他一次。
良久,后肩那只残忍施刑的手停了片刻,终究慢慢撤了力气。刘鸿隐哼了一声,挥袖将满手鲜血甩了甩,见零七脸色苍白,已褪尽了血色,趴倒在原地。
“咳咳”刚刚捡回性命的零七按压着咳嗽,仍趴在地上抽搐。好一会儿才撑着地面咬牙跪起来。动了动手,却不敢为伤处止血。左后肩的血洞仍在汩汩向外渗着血。
“先把血止了。”刘鸿隐皱着眉,看着那血一般的人。
零七咬牙迅速封住伤口周围穴道,因疼痛昂起头,深吸一口气。表情虽痛苦,手下却没有犹豫,仍是干脆利落。他止了血,便又低下头,眼前垂着刘鸿隐那只施刑的手,因沾了太多血而满目猩红。零七张了张口,小心问道:“主人可要唤水洗洗?”
疼痛。恐惧。疏离。刘鸿隐将他这些情绪看在眼里,并没有回答。一时间屋中悄然,雨声便又大了起来。
屋内一坐一跪,地上还躺着个刚死去的刺客,血腥气很重。沉默了良久,刘鸿隐“嗯”了一声。
零七便去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找了条干净的布巾一齐拿了进来,放在刘鸿隐身边凳上,又在一旁跪了下去:“属下服侍主人。”
坐着的人摇了摇头道:“不必。”目之所及又看到那具死状可怖的尸体。
零七看在眼中,暗悔自己大意。留着这样一个东西在屋里,主人如何入睡:“主人,请容属下处理尸体。”
刘鸿隐已将手在水中荡干净了,仍是“嗯”了一声,又加了句:“你也去洗洗。”
零七道了声“是”,起身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将瓶中粉末倒在尸体之上。尸体和血水便融化起来,沸腾一般冒着小泡,腾起一阵黄烟。待得尸体化尽,他将屋内地面用冲净,又向刘鸿隐告了退,便奔向屋外一里处溪水。
不论天寒地冻或者暴雨倾盆,暗卫从来都只能以凉水冲洗,故而溪中活水是他们最常见的选择。零七并没有脱衣,肩背上的血已经结块,衣服粘在伤口上。他仿佛毫不在意一般,撕开伤口上的衣服,跳进冰冷刺骨的溪水中。
冰冷的溪水有镇痛作用,胛骨的伤痛似乎没那么逼人欲死,零七不敢让王爷等太久,迅速将身上冲洗干净,抬头看时,却见黑乎乎的夜雨中,亮起一团小小的光芒。恍恍惚惚,越来越近,越来越暖。
刘鸿隐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不言不语向溪边走来。
零七本是全神警惕,待看清来人是自家主人时,才放松了下来,纵身跃回溪边,单膝跪候。
修罗殿的日子里,即便冲洗身体也须非常小心。他总是一个人在深夜跑去偏僻的溪水中洗澡。溪水刺骨,周围漆黑一片,虫兽出没,还可能有其他受训者的埋伏。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提着灯撑着伞,来溪边接他。那小小的火光,在吞噬生命的黑暗中,闪烁着不灭的光芒。虽然未能照彻黑夜,却在他眼中蔓延开来,一直渗到心里。
很久以后,零七带着满身凌迟般的伤痕,靠在刑堂门口,望着远处渐落的夕阳,永远陷入黑暗。而那黑暗中,却仿佛有一团小小的火光,为他照着前往忘川的路。
13. 信任
“主人……夜深雨大,寒气湿重,主人何必亲自来,属下自会尽快返回。”
刘鸿隐也不说话,伸手将一身干净的黑衣扔给他。零七迅速将身上淋着水的黑衣换下来,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默默顺着山道向回走。
二人一路无语,零七也恍恍惚惚的。直到进了小屋,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接过伞和灯,收拾好。见王爷又坐回了床边,便低头过去,重新跪下。
刘鸿隐伸手从怀中拿出个小瓶,问道:“零七,化尸粉也是暗卫随身携带的东西?”
“是的,主人。除去处理对手尸体外,有时也会用来自毁相貌,以免丧生后暴露身份。”
“还可用在活人身上?”刘鸿隐招了招手,“你过来。”
零七只觉得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纠在了一起。主人这是要……拿自己试药?
药粉腐蚀身体的感觉,想来不会太好。一瞬间的惊恐和犹豫,在刘鸿隐看来竟有些不忍。
零七自知犹豫了半分,已是大错。不知是否惹恼了主人,只能膝行几步,认命般地跪在了刘鸿隐腿边。从怀中摸出剩下的半瓶化尸粉,双手举到他面前。
手中一空,坐着的人接了。零七深吸一口气,平复着纠成一团的心脏,又递上一把匕首:“药粉的效用必须见血,请主人先划出伤口。”说着便将左臂抬到对方面前。
刘鸿隐看着眼前之人隐忍的神色,皱了眉头:“本王几时说要用你试药了?零七,你不知道疼的么?”
苦涩汹涌,零七在心中惨笑。疼,当然会疼,但无论眼前的人要对他做什么,他都不愿违背或反抗。哪怕是这腐蚀身体的药粉,哪怕是更多难以预测的危险和伤害。更何况,有那一次次的原谅和善待,有那黑夜里一盏烛光,即便这前路再凶险,他也可以更加坚定地走下去。
刘鸿隐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道:“不必紧张,刚才的事揭过便罢。你既主动坦白,本王也已略施薄惩,以后不会再行追究。”
零七模模糊糊听着,见王爷将个小药瓶丢在自己手中道:“把药抹了。”打开瓶塞,药香四溢……竟又是那千山中最上乘的伤药。
他低头谢了,咬牙将药粉撒上伤口,包扎妥当,又将药物双手递还给主人。
“此去西南难免受伤,自己留着用。”
“多谢主人。”
刘鸿隐盯着他的暗卫看了良久,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并无受宠若惊或沾沾自喜,而是不可动摇的坚定。强大却隐忍,狠戾却顺从……这样的人是自己的,是自己手中一柄利剑,随时可以按自己所愿指向任何人。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情舒畅起来。罢了,闹了大半夜,也睡不了多久了。他收了那半瓶化尸粉,打算躺回去闭目养神,却一瞬间想到了什么,突然睁开了眼。
差点给他算计了!
伯照图谱一事他早就知道,为何今天才说出来。莫说自己当时不过一句玩笑,就算真的是刑讯逼供之法,又岂能让千山出来的暗卫开口。
他是拿命在赌,赌自己信不信他。赌赢了,自己便可能委以重任;赌输了,他便是一死。
刘鸿隐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跪着的人明明十分恭顺,却怎么看都像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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逞后的得意。他盯着自己的下属,从齿缝中逼出几个字:“零七,你是故意的。”
“属下愚笨,请主人明示。”
“零——七——”他声音低沉,明明是威胁的口味,却并不带多少怒气,“不要让本王用不愉快的方式提醒你。”
那人跪在原地,挣扎了半天。几度咬牙,终于开口了,声音多少有些自卑:“属下贪心……想求一个为主人赴死的机会。”
刘鸿隐哼了一声:“若是刚才不信你呢?”
零七头更低了,声音闷闷的:“属下知道的太多,若是王爷不信,便不能再活下去。取了属下性命,也是应该。”
刘鸿隐眯了眼看他。若是不能成为自己手里的利刃,便连命都不要了么?
很好。胆识,计量,警觉,能力,忠诚,皆是上等。但是……也相当大胆。他刘鸿隐所用的人中,还没有一个敢这样做。自作主张是身为下属的大忌,如此纵容,不得长久。人要用,错也要罚。
于是郡王躺了回去,闭上眼道:“若要跟在本王身边,便不许妄测主意,擅做主张。再有一次,你会求着本王让你死。明日一早随本王下山,回千山去领罚,帮你记住这一条。”
零七黯声应了“是”,上前替淮南王盖好薄被,再把裘袍压好。灭了烛火,打算隐入黑暗守夜。
“今夜不会有事了。明早还要去刑堂,在藤椅上休息两个时辰吧。”刘鸿隐闭着眼睛道。
“多谢主人”然后便是轻微的步子。零七半靠在藤椅中,手中仍抱着龙鳞,听得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方才闭目养神。
14. 踏雪
细雨未曾沾衣,草色尚能遥看。初春的温婉和清新,刚在林中路边蠢蠢欲动,便被哒哒的马蹄声踏碎。
林间小道上,两匹马一前一后踏着尘烟。马是好马,其中一匹通体黑亮,无一根杂毛,唯有四蹄雪白,乃是关外名驹“乌云踏雪”。零七骑着这匹良驹,纵马小道,时刻注意着四周异动。
刘鸿隐在他身后两尺。所骑的,却是一匹并无名气的健马。虽也是毛色顺纯,但比起那关外名驹,却明显有了劣势。
两匹马的速度都不算慢,然终究是乌云踏雪略胜一筹。零七再如何控制缰绳,仍是一路走在刘鸿隐前面。他初时还有些忐忑,毕竟下属一路走在主人前面,是为不恭。后来见王爷神情自然,无甚意见,便也宽了心,权当在为主人开路。
刘鸿隐走在后面,他坐下不如零七的乌云踏雪,却不着急。不紧不慢跟着前面那人,一路上看着他挥鞭勒缰,干净利落的马上风姿,倒也生出几分满意。
那日早晨,零七回到千山,不过被罚了百鞭,又跪着反省了半日。除了被反拧双臂吊起来和剥去上衣时所引发的不愉快记忆外,其他也并不十分难熬。左右不过是些被罚惯的项目。受完了,主人让去休息,他也就自己回去休息了。
不料半夜便被唤起,有人牵了这乌云踏雪来,吩咐他趁夜出发,前往七星岭。他从王府侧门出去,那惯穿绸缎锦袍的人只着了普通的青色粗布袍子,牵了一匹明显劣于乌云踏雪的马,背对着等他。
两人一路从淮南郡出来,向西南方向而去,为的自然是那七星岭的伯照图谱。千山传来的消息,秦飞扬一行走的是赣湘一线,他们便走鄂湘一线。迟了这么些天出发,再适当绕些路,已完完全全避开秦飞扬的人。
零七刚受了分筋错骨和鞭刑,又纵马奔波,路上全神戒备亦是紧张地绷紧了身体,一连几日下来,背上鞭伤不见好转,反而反复磨蹭裂开,日日出血。
他倒并不在意,刘鸿隐在后面看了那日日湿透变色的黑衣,心中却是一动再动,便喊住前方的人:“本王累了,在前面找个地方住下休息。”声音中的一丝温和和不忍,连自己也未曾注意。
零七除了戒备四周,便在心中想着如何为主人拿到图谱,自然也未注意到。听到命令,便应了声是:“前方六里有个镇子,十五里有座小城,主人想在何处休息?”
“近的便好。”
二人纵马来到小镇上投宿,却不想那“只剩一间”之事竟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小二满脸堆笑地解释着:“我们镇地方小,就这一家客栈,房间也不多。这春来天暖的,出来走动的人多了,屋子实在不够。您二位都是男人,要不将就一晚?”
零七却是面无表情,从袖中又摸出一锭银子:“我家公子住不惯。去问问头间上房的客人,我家公子愿用五倍价格,请他让出房间。”
“房间已经定下来了,小店也不能做这欺客之……”
“十倍。”声音由冷淡变成了冷峻。
“这……这……”小二见说不通这位拎着剑的大爷,又怕他滋事,急得抓耳挠腮。
刘鸿隐抱着胸,在旁悠悠然看着自家暗卫一副“不给房间就掀了你们店”的模样,又见那小二急得快哭了,觉得好笑,终是缓缓开了口:“一间便一间吧。晚饭送到房里来,屋子不够,晚饭可要上点心。”
“好好……好嘞,没问题!绝对是小店最拿手的好菜!”小二见两人中管事的那位松了口,慌不迭地把两位大爷送到房间,免得他们一时不开心,砸了店面。
见小二说了些好话,慌慌忙忙退出去关了门,零七才回头来,为刘鸿隐倒了茶水。
“以前出任务……也是用那种方式解决问题?”刘鸿隐看着站在离自己半丈以外的人,忍不住笑着开口。
听出主人语中的笑意,零七也少了几分紧张:“属下出任务时不住客栈。”
“哦,本王还当也是千山里教的。”
明知是玩笑,零七还是扁了扁嘴,似乎略带一丝委屈,喃喃道:“主人身份特殊……这间屋子略显简陋。”
嗬,还敢委屈了!刘鸿隐心情大好,把玩着手里的粗制茶杯,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还知道身份……那为何你的乌云踏雪一直走在本王前面呢?”
听出那人是开着玩笑故意为难人,零七干脆原地跪了:“属下无能,控制不住良驹,请主人恕罪。”
刘鸿隐终是笑了,不忍再折腾,抬手让他起来:“这匹马虽不是盛名在外的宝马,脚程亦是不差。本王坐骑赤兔胭脂兽特征太过明显,不宜带出。”
顿了顿,又问:“你可知这乌云踏雪的来历?
零七颔首道:“是。乌云踏雪是关外名种,因通体毛色黑亮,而四蹄雪白得名。昔蜀国虎将张翼德的坐骑,便也是这乌云踏雪一种。”
刘鸿隐似是满意点头:“可知张翼德那匹踏雪,叫作什么名字?”
“王追……”零七本是低着头答话,心中忽而一亮。王追,极是霸气的名字。取的,是“追随王者”之意。他心里忐忑却又激动,小心翼翼地想到一丝可能,却又不敢相信,忍不住抬头去看郡王。
刘鸿隐迎上他的目光,笑着点点头,像是肯定他的猜测:“零七,追随本王,去夺那九五之尊的位子,你可愿意?”
一身黑衣的暗卫,深深跪了下去,单膝点地:“谢主人信任!属下必尽己所能,死而后已。”
“这匹乌云踏雪,便赠于你可好?”
是“赠”,不是“赏”,亦不是“赐”。
零七心中不能平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应眼前之人。门外脚步之声响起,接着便有人抠门:“二位大侠,小的送晚饭来啦。”
刘鸿隐示意零七起身,然后才应了门外的人。
门被嘎吱一声推开,小二堆着笑脸便进来了:“哎!椒鱼头,干笋炒肉,腊味合蒸。客官要是吃不惯辣,这还有几道清爽的素菜,本店招牌冰糖湘莲和芸豆糕。”罗里吧嗦报了菜名,又摆上两副碗筷,小二退出去的时候被刘鸿隐喊住。
“去烧些沐浴的热水。”
小二哈着腰应了,将门关好,赶紧离开这俩“武林人士”的房间。
二人便在桌边坐了。零七已不是第一次和王爷同桌而食,虽不像第一次那样窘迫,也还是处处拘谨。刘鸿隐也不语,见他放了碗筷,便皱了眉瞪着,直到那人迫于压力再次拿起碗筷,往嘴里丢些东西。瞪了几次,估摸着该真的吃饱了,刘鸿隐便也放下碗筷。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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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大概是为了避免多次接触,小二抬着热水来,一溜烟收了碗筷,又退了出去。
零七这边调好了水温,回头却见刘鸿隐已经落了衣衫,施施然向这边走来。他比零七还要高出几分,常年锦袍下的身体与那千山里打磨了八年的相比,虽略显白皙,却异常精实饱满。
零七只觉心跳错了几排,自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在木桶边侧了身,低下头去:“属下服侍王爷沐浴。”
刘鸿隐点了点头,跨坐进桶里,任他在肩臂上时揉时捏。
双手偶尔拂过肩颈要穴,零七初时还有些因紧张而来的细微颤抖,后来见王爷眯着眼放松了身体,竟是默许了自己的动作,便也轻轻重重专心按起来。
刘鸿隐泡了一刻,觉得舒服得有些困了。止了肩上双手的动作,起身跨出木桶,将身上擦干,披上宽松的衣袍。
“王爷若是要休息,属下去门口守着。”这间屋子在小院角落,屋外草木颇盛,易于隐藏。零七估摸着可以在草丛中将就一夜,倒也并不困难。
刘鸿隐皱眉喊住了他:“你也洗洗。”
“是。”几日连续赶路,背上伤口确实需要清理。零七正在回想来时路上何处有小溪山涧可以清洗,却听刘鸿隐让店家换了桶热水来,然后便是温和却不容违抗的命令。
“零七,衣服脱了。”
他指尖略有些犹豫,却不敢拖得太久,迅速将上衣脱了,叠放在一旁。
刘鸿隐见他背上鞭伤,在与粗布衣料的摩擦下纷纷裂开,满目猩红。偏偏那人自己又毫不在意,除了略有些拘谨外,似乎对自己的伤口并未上心。当下生出些心疼,言语中便不自觉带了些严厉和训斥:“药给了你,不知道自己抹?”
零七听他严厉起来,本有些紧张,这会儿又茫然了。此去西南,前途未卜。好药自是要用在重伤时,总不能浪费了。这鞭伤左右是会好的,不过是多难受几日,也不会太妨碍行动。
刘鸿隐见他呆呆地站了,也不回答,有些微愠。在那叠好的黑衣中一摸,摸出那半瓶药粉,倾手将大半倒进了刚换的一桶热水中:“坐进去。”
零七伸出手去搅了搅桶里的水,只觉热气熏人,扑在略凉的身体上,让人不自觉地打颤。明知主人既开了口便躲不过,不敢违背和犹豫,却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抬腿跨坐进去。
“唔-”一声极快的痛呼自唇边溢出,零七立刻咬紧了牙不再出声。刘鸿隐一掌按在他肩上,硬是将全身僵硬的人整个按进了水里。
不知是药粉的作用,还是从来不曾泡过热水,零七只觉得周身极烫,氤氲的水汽让他呼吸有点浑浊。背上和左后肩的伤口叫嚣着疼痛,却并非不能忍受。肩上按着一只手,他不敢挣扎,只能暗暗在水下,一下下无助地抓刮着桶壁。
刘鸿隐知这多半是药物的反应,却不会真正伤了身体,便由得他苦苦忍耐,也不出声。
零七忍了片刻,后背伤口处渐渐由刺痛转向麻痒。肩上要穴被人按着,他知道是谁,便控制着自己放松下去。随即一股精纯内力缓缓而入,让昏昏沉沉满头虚汗的人清明几分。
刘鸿隐催动内力,助下属调息片刻。见他渐渐安静,才撤手离开,丢了块布巾过去,半命令地说了句:“洗。”
15. 药浴
零七吸口气,抓起布巾擦洗,却见对方又从怀中摸出一瓶药粉,放回自己叠放的黑衣上。
千山里最好的伤药,因配置复杂,材料难得,产量极少。连严离首领一年也只能领一瓶的量……竟是几天内便给了自己三瓶。
零七低下头去,半是忐忑半是自责。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抓着毛巾机械般地擦洗。
刘鸿隐坐回左边,盯着桶里那个快把自己胳膊擦出血来的人,叹了口气。半晌才岔开话题:“千山传来的消息都看过了么?”
见说到正事,零七严肃起来,胡乱擦洗的手也终于开始正常动作:“是,主人。”
“一月前派进七星岭中打探的人无一生还。几个带回消息的人也中了罕见之毒,未几日便流脓而死……你怎么看?”
“属下临行前看过他们死亡时的记录,除虫兽和草木的异毒外,还有人死于瘴气,尸气和蛊术。属下已根据已知确有的蛊类和毒类做了准备。”
“还懂蛊术?”抗毒应是千山里教过的,但蛊术向来只是传说中苗人所用,中原却极少见到。
“是。老王爷曾授以属下蛊术相关书册。属下在修罗殿训练闲暇,也曾略有研究。”
训练闲暇……略有研究……刘鸿隐看着泡在热水里人侧脸清俊坚毅的线条,沉吟了片刻。
修罗殿中倏忽定生死,绝无“训练闲暇”。所谓“略有研究”,自是父亲在他的训练中强行添加的部分。既然添在训练项目中了,便绝不允许“略有研究”,眼前这个人,或对蛊术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
“已知的蛊术、毒物和虫兽种类,分几天给本王说说。”
零七心中默默思索片刻,便先将可能遇到的虫兽和地形说了。末了,又忍不住道:“入南疆之路太过凶险,主人不妨在外等待,属下定会尽力寻回图谱。”
刘鸿隐作势要怒:“怎么,怕本王拖累了你?”
那人果然浑身一震,身子瞬间绷紧了。低下头去,黯黯道:“属下不敢。”
叹了口气起,不忍逗他:“严离已将本王的去向编成几个版本,在千山和王府不同人群里暗中散步下去。本王不能在一处过多停留。”
“……主人是要借线人之口,将消息传出去。以皇上的反应判断线人此时大致身处何位?”
刘鸿隐点点头,顿了顿,神色一正:“还要泡多久?洗好了就出来。”
零七本就对泡在热水中不太适应,立刻应了“是”,便站起身跨出木桶。
他动作轻巧,却仍是带出不少水。刘鸿隐见他裸足踩在一大片湿漉漉的地上,登时眯了眼睛。那人线条均匀柔和,精实的身体却蓄势待发。水珠在紧实光滑的麦色皮肤上聚成股流下,流过背部发白的伤口,流过翘挺圆润的臀,一部分渗入隐秘的勾缝中,一部分又顺着腿根淋下去。双腿修长而有力,微微分开了一脚的距离,其上有些陈年的疤痕,叫嚣着扑面而来。
本是充满力量的身体,一举一动中却是隐忍的顺从。
刘鸿隐只觉小腹一酸。他本就只套了件宽大的袍子,半靠在床上,身体的变化便遮挡不住。恰好零七迅速擦干了身体,正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两人均是瞬间猛吸了一口凉气,一句话都说不出。
零七尴尬却也内疚,主人和自己同行数日,出发前两晚也是和自己在一起,多日未得纾解……原地磨蹭了片刻,才开口道:“属下……为主人寻位女子来?”
刘鸿隐原本只是怕零七尴尬,听他这样说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寻位女子?你去哪里寻?”
“此地向前十几里有一座小城,城中或有青楼……”
“青楼?”刘鸿隐怒意渐起,看着那不知死活的下属动着不该动的脑筋。
似乎没有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怒意,零七仍道:“是,属下可将人带回,主人需稍等片刻。”
刘鸿隐侧耳倾听,屋外似是落了细雨。而眼前之人,却说他要冒着雨来回赶几十里地,为自己找个青楼女子纾解?!
若是换了别人,敢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多半是有了必死的觉悟。
怒气大增,刘鸿隐挥掌,隔空拍落。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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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响,身边的桌子便散了下去,连带着茶杯茶壶哗啦啦碎落在地。
眼前之人总算是知道惹恼了主人,远远的便跪了下去。发怒的人缓缓地丢出一句话,他便觉得全身血液都凉了下去。
“零七,本王可曾说过,若再有一次妄猜主意,是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零七忆起那日他的话,瞬间僵直了身子,声音苦涩而黯然:“属下知错……请主人严惩。”
“严惩?如何严惩?”侧跪的人低眉顺目,背后一片疮痍,被水泡白的伤口瑟缩着,却又有些倔强,有些卑微,有些……委屈。刘鸿隐叹了一声,天大的怒气,便似乎再也提不起一点。
零七左右看看,这屋里能让那人挥打顺手的,便只有两人纵马而来使用的马鞭。只是乌云踏雪若是知道,未曾忍心抽打自己的主人,被主人的主人用马鞭抽打,会不会立时将他摔下背来。心中苦笑一声,便要膝行去取。
刘鸿隐见他眼神停在了柜上盘放的马鞭上,心中明了。他甫一移动,便一记气劲打在他腿上,斥责一声:“做什么!”
零七是彻底不知所措了,马鞭不许用,难道还有别的顺手刑具么。
刘鸿隐却自己下了床,走到他身边。躬身弯腰,右手钳住零七下颌:“抬头。”
那人咬了咬牙抬起头,眼帘却还是垂着。
刘鸿隐定定看着那坚毅俊朗的脸庞,忍不住再次伸手拂上他右颊上那条蜿蜒的伤疤,不自觉蹙了眉头。
零七本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即便在千山中曾因此遭人嘲笑,也早就一次一个,将嘲笑他的人全部斩于剑下。然而王爷也曾几次对这伤疤皱眉,他犹豫着开口:“主人……是否要属下遮住疤痕?”
刘鸿隐略略愕然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从零七叠放的衣服中抽出黑色腰带,手一抬掷向跪着的人:“蒙上眼睛,跪到床边去。”
……
……
……
……
……
……
……
……
……
16. 腐蚁
自湘西南始,到入桂后,路上所见建筑格局,穿着佩戴,食物饮品,乡音民俗,皆与中原所见大为不同。刘鸿隐是饶有兴致,零七也偶尔好奇。然二人未做过多停留。除偶尔进城略做补给清洗,二人基本是餐宿野外。
零七自己并不在意,能有口粮补给,相对于往日出任务已是好了太多。只是这般行程,主人竟也无甚怨言。
南疆气候潮湿温暖,雨水充沛,草木丰盈,蛇虫横行。虽是在书中读过,然纸上得来终觉浅,二人真正进入十万大山之后,方觉那看似平静的雨林中处处暗藏杀机。
零七谏言过几次,请王爷在外等候,自己会尽力寻找图谱。如有万一,也会想办法传信出来。然而刘鸿隐均是置之不理,最后一次甚至训斥了几句,不轻不重甩了一鞭子,他便也不再坚持,只更加用心戒备四周。
十万大山,指的是桂西南一片绵延两百多里的山脉,因其峰峦叠张,数不胜数,故名“十万”。七星岭为其东段山岭,二人一路行来,已将千山绘制的地图尽数记在脑中。此时在山中行了三四日,估摸着应是到了七星岭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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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隐看着零七指尖御劲,在树干上刻下浅浅的记号。记号刻得极矮极浅,若非蹲下仔细去看,便无法发现。七星岭草木茂密,形貌相似,难辨方位。为避免迷路,刻下记号也是正常。然刘鸿隐看着那单膝跪地,认真又利索地刻画着的人,却每每生出些奇特的感觉来。
零七刻好一个记号,转过身低下头,快步走回他身边:“属下刻好了,主人是否需要休息?”
刘鸿隐“嗯”了一声。两人一路走来,凶兽毒瘴异变不断,零七始终绷着精神,专心戒备。夜间也是他来守夜。刘鸿隐便常挑白天和看上去无甚危险的地段,让他坐下休息。零七倒也听话,叫坐便坐,喊走就走,也不多言。
二人各自坐下,调息片刻。后身草丛中忽闻悉数之声,似有蛇虫缓缓游走。零七想也不想,略略听声辩位,便拔出龙鳞剑,刹那间后掷。他拔剑倒掷的动作极快,一气呵成,直到准备起身去寻剑时,刘鸿隐似乎还在沉思。
刚要站起身,肩头一沉,已被王爷一手按住。
“别靠近。”说话间,刘鸿隐右袖鼓起内力,看似轻巧一挥,龙鳞剑便带着猎物被他掌风带回,丢在二人面前两尺处。这番动作,若无极精纯深厚的内力,很难做到。
零七看了看那剑下的蛇,花纹艳丽,头呈三角,身体粗短,尾部侧扁,应是性情凶猛,善于狩食的极毒种类。略一思索,即向一旁之人歉声道:“属下鲁莽。”
“想到了?”
“是。” 一般虫兽狩捕猎物,大多先隐匿身形,瞄准时机,求一发必中。此蛇应是性情凶猛,擅于捕食之辈。敌人当前,为何竟在数尺之内缓缓游走?
“小心检查”。刘鸿隐交代了一句,便由身边之人上前查看。
零七小心拔出龙鳞,却见蛇身僵硬,略有腐烂之气。难道……竟已死去多时?略一沉吟,挥剑斩下那蛇头七寸。蛇头七寸之处早已中空腐烂,一斩之下却涌出一窝黑乎乎的小虫,四散着爬开。
来不及想,零七长剑一扫,左手挥掌拍出,脚下移形,已挡在刘鸿隐身前。凌厉的掌风将最先出来的小虫尽数拍毙,然那些小虫不知成千上万,似是涌也涌不完。
二人即刻纵身跃出,落在数丈之外。零七脚下却仍不停,一边牵紧身旁之人的衣袖,一边急速后掠,口中急喊了一声“主人请小心屏息”!
退得一刻,离那死蛇数里之外,零七才稳住身子。甫一停下,便侧身屈膝,重重向刘鸿隐跪了下去:“属下该死,一时疏忽,主人可觉身体异样?”声音中,是浓浓的不安与自责。
“并无异样,”先让跪着的人安了心,刘鸿隐抬手想将他扶起,“不过是腐蚁蛊罢了,何以如此紧张?”
然而零七却微微避过了那只扶他的手,仍是跪着道:“主人可还记得腐蚁蛊特性?”
扶而不起,刘鸿隐并无耐心慢慢哄人,便由他跪着。进山前数日,零七便将毒物虫兽瘴气蛊术,都分类给他说了。他博闻强识,过耳不忘,在看见那些小虫时便反应过来:“一般的腐蚁以死尸为食,却不能寄生其中,令死尸行动。而腐蚁蛊便如傀儡虫一般,可操控死尸行动。”
“是。前几日时间不够,属下只大略介绍了蛊虫特性,有些细节还未来得及告知主人”零七低着头,声音终于又恢复沉稳,“腐蚁蛊通常与食龙花共生。食龙花散发出无色无味的毒气,能使人兽在不知不觉中毒昏迷。而腐蚁蛊虫则会寄生其内,食其脑髓,控制其行动,使之行走至食龙花附近,再由食龙花吞食。出现腐蚁蛊虫的地方,附近一里内必有食龙花。”
他说到最后,声音不由发抖。若不是主人发现那条毒蛇有怪,或许二人现在已经中毒昏迷了。一路小心谨慎,防备四周,却还是疏忽了。一想到那人可能因为自己的疏忽面临危险,便自责地无以复加:“属下该死,主人身体确实无恙?”
刘鸿隐见他坚持跪着不起,声音也微微发抖,知道眼前的人是自责愧疚了,不禁心中一软:“自是无恙。山中危险不断,随机应变便是。”
零七怔了怔,才道:“请主人屈尊,让属下走在前面。”
想起那人刚才不假思索挡在自己身前,刘鸿隐点点头:“无妨……这食龙花,想好如何解决了?”
“是。属下可独自先行,毁去那食龙花,再回来接主人通过。”
这算什么方法?刘鸿隐有些好笑:“你去便不会中那无色无味之毒了?”
“修罗殿有药物训练,属下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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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抗药性稍好些。即使不能保证完全无事,至少可以延缓毒发时间,足够找到并毁去食龙花。”
皱了皱眉,刘鸿隐声音冷了下去:“若是你回程途中毒发?”
“一旦毁去食龙花,属下会放出传信烟筒。若属下没有回来……就请主人速速返回,再重新派人前来。”
“再派人前来……再重新探一遍路?”虽是疑问,声音中的怒气已然外溢。
“属下一路皆做了记号,三五月内不会消失。只需……”
“闭嘴!”听得那人还在不知死活地说着,刘鸿隐只觉怒火直窜心头,一字一句道:“妄测上意,擅做主张……究竟是什么让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
零七知道他是真的怒了,也不敢再硬抗,道了句“属下知罪”,便静静跪在一边。
气氛一时凝重,两人都不说话,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待得片刻,零七知道再硬抗下去也无用。见人已不在气头之上,转而软言相劝:“主人放心,属下此去自有八分把握。此时顺风,有利无害。待风向转了,恐怕危险更大。”见那人还是沉默,一身怒意却明显消了几分,他趁热打铁。顿了顿,大胆地伸出手去,轻轻牵了牵刘鸿隐青衣下摆:“主人若是不放心,事后助属下将余毒清除可好?”
刘鸿隐看着他低下头去,一只手在自己衣角上摩挲,叹了口气,满心怒气再提不起半分。
若说之前不肯过于苛责惩罚,无非是不愿用打罚损坏了修罗殿出来的成品,影响日后使用罢了。而如今到了用人之际,又为何一再犹豫。
略一沉吟,沉声道:“去吧,自己多加小心。”
零七应了声“是”,将身上所背食物饮水放下,只取了龙鳞,拿了传信用的烟筒,便向来时那食龙花的方向掠去。
暗卫的训练讲求对身法的要求,是以零七的速度和灵活度都是极高的。回到发现死蛇的地方不难,搜寻食龙花也不算太麻烦。他不敢拖延时间,当下闭目凝神,屏息细听,不会儿便听见草丛中另有悉数之声。闻声探去,果然又是一只被腐蚁蛊操控的毒物。
那是一只巨大的蝎子,正挪着僵硬的足。虽已死去多时,尾刺还威武地在空中晃动着。
零七将步法放缓放轻,跟着蝎子向前。未过片刻,果然见那高深的草木掩映中,有朵半人高的血红色花朵,妖冶明艳,却充满危险的气息。
蝎子亦有半人高,被蛊虫操控着爬到花下。那花茎一动,竟慢慢伸长,花朵便也越长越高。零七只觉胸中一闷,满耳呼啦之声,有如藤蔓缠绕。他自知已有了中毒反应,不能再拖时间。再看那花,竟已然长到三四人高!
花茎突然如鞭一抖,那血红色的花朵扭头咆哮而下,仿若一张血盆大口从天而降,瞬间便将那只巨蝎吞噬干净。接着,像活物一般,扭头盯住了不远处的零七。
17. 食龙
龙鳞出鞘,零七本能地蓦然点地腾空,便见那食龙花一张血口便向自己适才所站之处咬去。引起的阵阵风声在零七听来,便如同怪兽的嘶吼一般。
他只觉眼前一晃,似是有些模糊了,当即不再保留,手中龙鳞灌注四五分内力,趁食龙花一咬扑空的间隙,狠狠一剑向那花朵斩下。
耳边划过震天的风声,仿佛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花朵被剑气所伤,裂口竟流出汩汩脓血,气味无比腥臭,零七忍不住晕眩了一刹。这到底是植物还是怪物?抑或是毒性已经使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花朵遭到重创,便如受伤的妖兽般,红着眼睛盘桓着,调转头向着伤它的人冲来。零七欲提气再跃,却瞥见花茎上正缓缓长出两条藤蔓,触手般挥舞着而来。
他心道不好,此时方知花茎才是要害,已是迟了。再欲去斩那已然数倍粗于前的花茎,眼前又是一晃,心口一痛,便有血腥之气冲上咽喉。
便在此时,两条藤蔓齐齐袭来,凶狠迅疾。蔓上皆是锋利倒刺,不啻兵器。一时间仿佛长矛飞掷,零七咬牙在数处要穴上一拍,以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黑色的身影在草木藤蔓间躲闪跳跃,手中龙鳞划出泠泠剑光。他身法迅捷灵活已臻化境,当初在千山便少有对手,此时方能在藤蔓攻势下游刃有余。然而藤蔓砍断了便会再长,始终将他远远挡在花茎之外。
零七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不能再拖延下去,欲寻破绽抢进花茎。强行扛着如刺如刀的藤蔓进入花茎之地并非不可,他估摸着自己的体力,应是能在失血过多昏迷之前砍断花茎。
主意已定便不再犹豫,专心躲闪,寻找藤蔓破绽。正要欺身而入,忽觉脚下踩踏之地活动起来,仿佛那不是柔软多水的泥土,而是蠢蠢欲动的活物。
他警觉极佳,异变甫起便纵身挥剑,剑下触感皆是柔软坚韧。难以计数的藤蔓自地下冒出,扭动着身躯直窜而来。
原本以为是花朵掩映在草木之中,却不想这一片的草木,原本都是这一朵花。
零七适才反应极快,一纵而起,此时却再无落脚着力之地。藤蔓长势迅速,渐渐便要遮蔽一方天日。毒气虽不可闻,想必也是浓度极大了。零七愈发觉得四肢无力,眼前晕眩。
毒蔓一圈圈缠上龙鳞,他却不敢随意以内力甩开。若不能给予致命一击,则越是攻击,这花的长势便越快。
数不清的藤手如群魔乱舞,很快便缠上了中毒已深的人,缠紧他腰身四肢,抬到空中,再狠狠向地面砸去。零七只觉四肢渐渐不受控制,咬牙硬扛着数次被摔到地面的痛楚,勉强提气调息,想逼出写毒素。
然而食龙花已然等不及了,触手一转,便将人抬高到花朵上方,张着一张血口,等待享用美食。
全身被藤蔓紧紧捆住,龙鳞也早就被迫丢弃。零七低头看了一眼泛着腐臭之气的花心,仿佛看见了里面累累白骨。他心中并没有太多恐惧,主人还在外围,应是安全无事。只是自己无法将此时所见传递出去,告知后续派来的人了。
藤蔓越收越紧,意识越来越模糊,零七忽觉胸前一挤,似是怀中药瓶被勒住了。
他心中一亮!那是……那是临走时主人还给他的化尸粉。花朵和藤手被自己多次创伤,即使能再度伸长,创口却还在。花朵伤口上涌出大量腐血,而化尸粉则是见血即烧。
然而他自己身上亦是伤痕累累,免不了被药粉活活灼烧熔尽。
零七不以为意,同归于尽的结局,未尝不好。他再不犹豫,闭了闭眼,猛吸一口气,提起内力挣断右手束缚,低头将药瓶取出,咬开瓶塞,向那花朵伤口上掷去。
黄色的烟雾伴着灼烧的气味,立时升腾起来。藤手尖啸着惨叫着,在上空发疯一般地狂舞。零七只觉腰间一松,再无半分力气,直直砸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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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零七刚从无知无觉的黑暗中挣扎而出,听到的便是这个熟悉的声音,温和平静。
刚醒来的人,眼神中多少带着些茫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免不了小小挣扎一番。刘鸿隐向对方递了个眼神,那人立时便乖乖停了动作,小声却恭敬地喊了“主人”。
这种时候,本是该跪的。
零七仰面而躺,心下有些忐忑。身下所垫的长衫触手柔软,是主人的外袍。等了良久听不见回答,他更加紧张了,又记着先前那个“不许动”的眼神,不敢随意起身。
别别扭扭小幅度晃了一会儿,终于有水壶递到眼前。“喝点水?”
怔怔地点头,撑起身子靠在一旁树上,接过王爷亲手递来的水,零七还是没回过神。
递水的人见他动作迟缓,皱了皱眉:“怎么?”
零七一惊,当即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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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没事。”
“那是在走神?”
主人递水问话的时候走神,放在千山和王府里,都是不敬的大罪。零七摇了摇头,一股酸疼之气涌到肋下:“属下不敢……”
“那是如何?”第二次问出同一句话,语气里却没有不耐。
零七身上均是小伤,左臂沾了化尸粉,略有灼伤。
自己没有放出传信的烟筒,而主人,却依旧是寻来了。身上的小伤口都上过药,关节处甚至粗略包扎了。体内毒素已清理了大半,想来也是主人耗费自身内力修为,为自己逼出的。
他何德何能,屡得如此相待。
感激之情中似乎夹杂了些什么,虽分辨不清,却在胸口乱撞,引得气息也不稳了。零七别过头去,不敢对上王爷那灼人的目光。张了张嘴,半晌才嗫嚅着道:“主人待属下……很好。”
片刻,对方将手伸过来,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纠在一起的双手:“暗卫是千山修罗殿的精心之作。本王不希望,最好的利剑……自损锋芒。”
“是,属下明白。”答的坚定而果决。
刘鸿隐点了点头:“再休息片刻,自己调息将剩下的毒素逼出。”
“属下无事。食龙花虽死,毒气一时却不好散去,还请主人早些启程。属下可用平时休息时间进行调息。”
刘鸿隐眉间一挑,零七便缩了缩,低头避开那如炬目光,口中仍是不知死活地谏言:“属下确实无事……”
“嗯?”低沉的声音带着微怒,从掌握生死的人口中说出,在旁人听来本该心惊胆战。
可有人仍是不死心,磨着嘴唇道:“主人……”
“闭嘴!”
刘鸿隐虽恼他数次擅做主张,且丝毫不知悔改。然而那人每一次的坚持,真正都是为了自己着想,他的身家安危,却从不曾放在心上。即使再如何严刑责罚,怕是也很难改变。
“说说看,怎样的责罚才能让你记住?”责怪的话用无奈的语气说出来,听在耳中实在怪异。
零七听得懂,大着胆子看了刘鸿隐一眼,又低下头去喃喃道:“属下最不擅长的熬刑项目,暗卫记录里都有……主人调来看看便知。”
啧,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刘鸿隐眯着眼睛看他,危险的目光中却掩不住心底喜欢的意味。
罢了,利剑都是有些锋芒的。只要还未自己所用,又何必在意太多。
18. 古墓
零七发现自家主人的眼神严肃凝重,顺着那目光看过去,不禁也皱了眉头。
一朵死去的食龙花,在潮湿温暖的林子里已有些腐烂。
他们又走回来了。
那一日斩断了食龙花,他们便继续启程。走了两日,却发现四周景致有些眼熟,一看之下,树干底部确有零七所刻标记。二人辨清了方向,却又在两日之后回到了原地。
两人对方位的把握皆不算差,何以两次回到原地。
若不是地脉流动,便是有人操纵了阵法,将他们困在此处。
抬头而望,密林之中,不见星月。
“夜间不辨方位。不妨先休息一夜,天明后再行动。”
“是,主人。”轻声应了,零七便在附近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询问过王爷的意思,便放下行李。
这林子的夜十分奇妙,树木藤曼隐天蔽日,月光照不进来,本该是黑黢黢一片。然而草木却不知得了什么神力,竟自行发出莹莹光芒,虽不明亮,也足以称得上奇观了。
两人刚靠着树木坐了,便听一阵轻响。零七已将龙鳞弹出一寸,按着剑身。
循着声响望去,远处黑乎乎的地面,竟裂开一方黑洞。洞口不算小,像蛰伏的野兽,张着捕食的嘴。
刘鸿隐看了看零七,对方立刻会意:“主人请稍候片刻,属下去去就回。”
仔细查看了洞口情况,零七向洞中掷了颗石子,持剑防备。石子砸在地面的回音连绵不绝,等了一刻却并无任何异动,他便折回去回报。
“以属下所见,这应是一座古墓的入口。入口并不深,但曲折蜿蜒较长。墓中并无尸气和秽气,应是可以入内。”
听闻七星岭地下有移动的古墓。若是伯照图谱确在此处,那么落在古墓中的可能性,要比这林子里大得多。
零七看着自家主人沉思,便斟酌着开了口:“可否允许属下下去探探?”
“嗯。你随本王一起去看看。”
二人施展轻功,自洞口跃下,借着一点荧光摸到了洞底。脚下不再是泥土,而是碎裂的石板,应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暗道。
四周寂静黑暗,只有洞口一丝荧光照进。偶尔有虫鼠悉数而过之声,腐气略盛,似是一处地下墓穴。
耳边鸟兽扑翅之声响起,零七心中一凛,龙鳞便出了鞘,顺势在自己双臂上各划出一条伤口,虽是避开要害,伤口亦不很深,血腥之气却瞬间蔓延开。
“做什么!”
刘鸿隐心中一动,正要训斥,却听自己的暗卫压低了声音道:“主人小心,墓穴中似有血蝠。”
胡闹!刘鸿隐伸手便是一巴掌,甩到那人脸边又不自主地收了几分力。
零七不敢躲闪,闭眼生生挨了一下,却不觉疼的火辣,想来主人是手下留了情。
血蝠多蛰伏在洞穴暗处,攻击不慎闯入的猎物。他们无须视线,在黑暗之中比习武之人还要敏锐灵活三分。
血蝠嗜血,对血腥之气极是敏感。
若是真有血蝠攻击,必然将全力冲着带有血腥之气的零七而去。
刘鸿隐一把将人扯过来,狠狠捏着他下颌,看着他左颊略略红起的指印:“这么想死,是不想跟着本王了?”
“属下不敢。”零七听他语气严肃,立时便跪了下去。
“暗卫守则第一条是什么?”语气慢慢冷下去。
零七心中一颤,低下头去规规矩矩答道:“一切遵从主人命令。”
“再说一遍。”
“一切遵从主人命令。”声音里有了几分颤抖。
刘鸿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南疆回去之后,便回千山吧。”
“主人!”跪着的人急忙抬头,眼神中的恐惧和不安毫不掩饰地溢了出来。他预料到事情的可能性,口中却不死心地询问:“属下知错!主人可是要属下回千山接受责罚?”若是仅仅责罚,还能再回到他身边……
刘鸿隐似是不愿再纠缠,很快破了他的念想,摇了摇头退后一步:“不听话的人,便是再有本事,本王也留不得。”
膝行两步,想再靠近一些。“主人属下真的知道错了!属下愿意接受一切刑责,求主人不要离弃属下!”曾经冷静的声音此时慌张而语无伦次。
他只觉心中的恐惧,比面对千山中最残酷的训练和最令人生不如死的刑罚还要更盛。他妄自做主,他失了暗卫的本分。不过是月余的温言罢了,他怎敢如此恃宠而骄!现在,主人不要他了
属下错了属下真的知道错了
他不敢再动,心中一遍遍念着,却觉得胸口痛得无法呼吸。
他不奢求任用,不奢求信任了,他甚至可以不再出现在主人面前。只要仍旧让他躲在暗处,默默守着他。
然而他也知道,主人从来说一不二。他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他太过紧张后悔,甚至都没有辨认出,那看似绝情的语气之下,隐藏着一丝得逞后的满意。
刘鸿隐不说话,静静看那跪着的下属。
看着他恐惧,发抖,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哑着嗓子开口:“是,主人。属下明白了。”
似是有光芒从那跪着的人身上退去,便得黯淡而模糊。刘鸿隐一怔,随即明白。那人竟是如此害怕。
这确是一个,比任何刑责都奏效的方法。刘鸿隐心里却起了一丝波动。
就算让他害怕,也好过他这样不爱惜自己。
他素知人心,也知如何御下。然而对于这个人,他却使出了这恐吓的法子,连自己都要不屑。
“起来,进去看看。”
“是”。零七听到命令,深吸一口气,将铺天盖地的情绪小心隐藏起来。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不论如何,南疆之行尚未结束,他还在主人身边,就必须为主人分忧。
与二人所站的洞口相连的,便是一条暗长的甬道,不知通向何方。
零七惯于守在黑暗中,此时视力适应较快。二人一路小心防备机关,隐藏脚步。转了数十路口,方看见前方远处似有微弱火光。
若是古时帝王墓穴,不该如此狭窄黑暗。一路上既无机关,亦无陪葬,想来只是个普通墓穴。
刘鸿隐只觉身前那人一顿,难道是前方有危险?他并未多想,正欲伸手将人向身边卷来,却觉手中一凉,那人将龙鳞塞入自己手中。像是害怕自己拒绝,又急急缩回手去。
“前方火光,或有机关,主人小心。”压得极低的声音。
刘鸿隐不置可否,只跟着前面的人前进。火光越来越亮,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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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应是一个转角,转角过后似是一间墓室。两人正打算小心查看,便听墓室中传来一个声音。
“两个小子快一点,老头子等你们许久了。”
那声音内劲浑厚,借着长长的走道传来,颇有些铺天盖地之感。
刘鸿隐眉心蹙了一刻。零七却在听到声音的瞬间便移步,完完全全挡在他前面,连那火光都挡去了大半。
“还在磨蹭什么?老头子又不害人。”那声音似是不耐烦,又催了一句。
二人心下愈发奇怪,当即更是小心,向那转角走去。
转角一过,便当真是一间墓室。零七转过了墓室,却仍旧挡在暗道出口,看清了情况方移开身子。
墓室不小,三面墙壁上均修了架子,一排排摆着大大小小的瓶罐。室内一角摆放一张长桌,桌前一把石椅,椅上坐着个老者,正向二人看过来。他丝毫不修边幅,头发胡子纠在一起,看衣着打扮,像是苗人。
“哎呀哎呀,”老者又嚷了起来,“太慢了两个小子太慢了。”
刘鸿隐自零七身后转出来,回头狠狠给了他一个“犯上之罪,回去再治你”的眼色,迫得对方低下头去。
零七心里却升腾出奢念,若是主人决心不要他了,又何故要给他这样的眼神。随即意识到,自己又在妄测上意。
老者却仿佛根本不在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二人不满:“太慢了太慢了。小丫头传信说你们要来,老头子在这里都等了快十天了。”
刘鸿隐皱了皱眉,这老头说的话十分奇怪,难道是个疯子?
虽是奇怪,他却知道,独居在古墓的老者,绝非简单之辈。七星岭中荒无人迹,此时出现了这么个怪人,或许真和伯照图谱有关。当下仍是摆了谦和的姿态,道了声“前辈”。
“一个秦家的小子,一个玄门的传人,在上头磨磨蹭蹭的门都找不到,老头子实在看不下去了。”
老者跃下了石椅,身形一闪便到了二人身边。速度极快,动作却有如孩童一般随意,配上鹤发鸡皮,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刘鸿隐紧了紧手中的剑,冷不防凑上来的老者大喝一声:“龙鳞!果然是玄门传人啧”
零七低头跟在主人身后,听得老者语气中对主人多有不敬,心头一火。然而抬头看去,主人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自己也不敢多言。
“秦家的小子”老者打量了刘鸿隐几眼,又跳过来看零七,“啧啧,还中了万里。”
零七心中一惊,这人识得万里,若是将自己身份传出去眼神中的杀意一闪而过,便被身旁青衣之人在手上按了按,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老者说话看似疯疯癫癫,他也猜到了大半。龙鳞本是那位云姓江湖人之物,赢非绝又称其师弟,两人应是老者口中那“玄门”的传人。而与赢非绝同行来到南疆的,自然是收到假消息的秦飞扬。或许他二人机缘巧合遇到什么人,告知他们图谱消息是假,要他们来七星岭找这位老者。
想到此处,便见刘鸿隐给他递了个眼神,向老者行了一礼:“晚辈赢非绝,这位便是秦飞扬秦将军。”
他青衣儒雅,倒确像那隐士高人。老者向后跳了两步,摇摇头:“别来这个,中原人最麻烦。我答应了小丫头帮你们就一定会帮,说吧,来找老头子要什么?”
19. 试蛊
“说吧,来找老头子要什么?老头子这里什么蛊虫都有。”他说着便又跳离了二人身边,在满室架子边走来走去,“这些瓶瓶罐罐里,都是我的宝贝蛊虫!”
“前辈……”刘鸿隐行了一礼,打断他不着边际的话语,“晚辈二人此来,是想向前辈打听伯照图谱的所在。”
“伯照图谱?”老者神色一郁,慢慢地冷了脸,一时间竟与适才疯癫的模样判若两人,“小子们既然找到这里,多半知道伯照图谱的作用。”
刘鸿隐和零七点点头,算是默认。
“图谱所记载的心法,唯有身怀异能之人方能操纵。当今世上,这异能之人仅剩一位。你们拿了图谱也是无用,老头子劝你们还是少做无用功。”
他说话之时,零七一直低头沉吟,此时回头询问似的看了刘鸿隐一眼,见他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才开口道:“晚辈来自秦家,家中自有那位异能之人。”
老者阴郁着一张脸,眼神在零七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几遍,才冷冷道:“既是来自秦家,便当知道秦家确实曾有一位身怀异能之人……不过多年前便已过世。”
多年前便已过世?
此话一出,零七便是一怔。若是早已过世,为何真正的秦飞扬还如此在意伯照图谱?若是早已过世,老者口中那仅存的身怀异能之人又在何方?若是早已过世……岂非说明眼前这个“秦飞扬”是假的。
零七退了半步,刹那间调转内力全神戒备。
老者盯了他半天,忽然又放松了语气:“小子慌什么?你是不是秦家的人,和老头子无甚关系。”他慢慢踱到刘鸿隐身边:“反正仅剩的那个异能之人也不知在哪里,老头子守着个破图谱也烦了。”言及此处,他“刷”地凑近刘鸿隐眼前,二人面对面对视,中间不过几寸光景。
对方突然发难凑近,刘鸿隐却连眼都不曾眨,仍是谦和有礼:“前辈请说。”
“玄门传人果然有些胆识。”老者又“刷”地将一张脸缩了回去,“老头子欠玄门一个人情,若你们一意孤行非要图谱,老头子也不是不能指条路。”
“如此多谢前辈了。”仍是刘鸿隐那三分有礼,七分自持的声音。
“不过,”老者的声音重新恢复了疯疯癫癫的调子,跳到零七面前,“这个小子身体不错,来给老头子试试蛊。老头子高兴了,自然指点你道路。”
零七原本并不在意试蛊一事,能替主人得到图谱线索,自当尽力而为。只是记着洞口的教训,再不敢随意做主,只得向刘鸿隐看去。
刘鸿隐皱了皱眉,却压住了怒气,只是开口问了句:“不知前辈想要试哪一种蛊?”
一听有人试蛊,老者立刻兴奋起来,自桌上拿起一个小瓶:“嘿,就是这个。没啥,就是吃点骨髓,有点疼。你放心,三天之内死不了,够你去拿图谱了。”
零七看的出主人很不高兴,却不知该怎样做。主人不置可否,他又不敢逾越做主,心中万千念头都只能压制着,站在原地低着头。
片刻,便听刘鸿隐礼貌地问道:“前辈这蛊虫,想必十分珍贵?”
“那当然!你以为这些虫子生下来就是蛊么?老头子炼的蛊虫,最少也要三年五载。这些瓶瓶罐罐里随便挑一个,都是世间仅有。”老者得意洋洋地道。
刘鸿隐一副敬佩模样,转头向零七使了个眼色。看了看老者手中小瓶,又看了看零七手掌,眼中滑过一抹狠厉,随即化入温和:“前辈如此期待,你便去替他试试吧。”
那人怔了怔,回过神时便已经懂了。接过装着蛊虫的小瓶,退后几步,站在室内架子旁边,与老者拉开距离。口中仍恭恭敬敬道:“晚辈一路奔波有些疲惫,手上不稳。若是一不小心失手打翻几瓶,捏死了几只……”说着,手中发力,便要将那蛊虫连瓶一起捏碎。
“慢慢慢!”老者一边大喊,一边暴躁地抓着头发,“小子,你敢威胁我!”
零七却不以为意,左手搭上身边架子,随意摸下两瓶,面无表情地向对方晃了晃,算是挑衅。
“住手住手!”老者急得在原地转来转去,猩红着双目,恨不得将这个威胁他的小辈一掌拍死,又顾忌他手中的瓶罐。
刘鸿隐在一边抱胸淡淡看着,任由零七将那老者逼得团团转。只觉得自家暗卫那面无表情的样子,竟也颇为有趣。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只要一个眼神,一点模糊的暗示,他便能明白自己的心意,然后将事情做的妥妥帖帖。
“臭小子!臭小子!”将这三个字翻来覆去骂了半天,老者似是想不出什么新的词,“我就是给你指明了路,你也是去送死!”
“晚辈实在抱歉,”零七的语气里却并无一丝抱歉的调子,“若是前辈指明道路,晚辈自然早些去送死,不在这里惹前辈生气。”
“老头子告诉你们便是!你给我把瓶子放下!先放下!”老者双眼红得似要喷出火来,而零七仍是抓着瓶子在手里晃动。
“前辈已经答应,想来不会反悔,你便放下吧,小心摔了前辈的东西。”刘鸿隐出言,制止这一场闹剧。
“哎呀,轻拿轻放,轻拿轻放!”老者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好似自己的孩子被人欺侮了。
——————————————————————
“看到那条路没有?”老者没好气地说着,随手一抬,所指之处果然有条阴暗狭窄的小路:“沿着路走,向下三层有一石棺。从石棺进入暗道,暗道尽头有间密室,图谱就刻在密室的墙壁上。”
两人知道话外有音,便静静听下去。
“密室里守着一只蛊王。”老者顿了顿,似是有些得意与不屑,“臭小子可知道什么是蛊王么?”
来七星岭的路上,零七曾给刘鸿隐大致介绍过蛊虫相关常识。蛊王自然也包括在内。
蛊,本是毒虫凶兽互斗吞食而来。蛊王,则是由上千种成形蛊虫互斗吞食而来。其毒性与凶残程度,自是远超一般蛊虫。
两人默契对望一眼。零七表示不知,刘鸿隐则点了点头道:“晚辈略知一二。”
老者从鼻腔“哼”出一声:“玄门的传人,知道也不足为奇。那蛊王,本是藏这伯照图谱之人所养。主人死了,蛊王却还留在密室,一心一意守着图谱。”
“蛊王有多厉害,玄门的小子既然知道了,老头子也懒得再说。不过……”老者的声音突然向上扬了扬,“即使你们杀死了蛊王,也没什么用。”
“密室是当初藏图谱的人所设计,建在最深的地下,顶底与四面全部封死,只有一扇石门通向密道。门上设有机括锁芯,蛊王一死,石门落下,机括锁死,再无打开的可能。”
“所以,你们要么陪着伯照图谱一起埋在这古墓里,要么就放弃图谱,在门落下前离开密室。”
他言罢,发现两个年轻人略锁了眉,各自沉默,心中不禁有些舒坦,仿佛报了刚才被威胁的大仇:“嘿,伯照图谱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一个人为其他人承受伤害,又不是什么好事。两个小子想通了就速速离去,老头子一看你们离蛊虫这么近,就全身不舒服。”
却听那个冒充秦飞扬的年轻人略一思索,问道:“可否向前辈借一火把,一火折,笔一支,白纸若干?”
——————————————————————
零七一手按着龙鳞,一手持着火把,在前方探路,刘鸿隐跟在他身后,看着自家暗卫的身影,若有所思。
路虽蜿蜒曲折,却并没有多少分叉路口,是以石棺并不难找。
石棺盖不重,零七一人足以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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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隐便也不插手,站在一边看他将火把插在墙壁旁,走近两步,欲言又止。
刘鸿隐暗暗叹了口气,最近自家暗卫一开口,便是不知轻重死活的话。这副“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的模样,已经可以预料他又要说出什么来惹自己动怒了。
即便如此,他仍是挥了挥手,无奈道:“想说什么,说吧。”
“下面过于凶险,可否请主人在此等候?”
知道对方还有后言,刘鸿隐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石门落下后,请主人移步门口,属下会将墙壁上所刻图谱内容念出,劳烦主人以纸笔记下。”
零七强压着心中的不安,低头把话说完。对方良久没有回答,想是已经动怒。他抿了抿唇,深感自己无用。明知擅做主张是主人不可触碰之线,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
主人是该生气的,是该不要自己的。
想着便要跪下去,却被对方在臂上一扶。零七有些不解地看过去,见刘鸿隐满目怒气,却似乎……正强自压抑着不爆发出来。
一瞬间的自责,将零七压得喘不过气。王爷动怒,无论打罚弃置,自是不敢置喙。可……可为何他要压着怒气,不加训斥责罚?
那一刻,零七觉得自己是真正该死。
眼前这人,是整个淮南郡的主人。以后,还将主宰整个天下。这世上有什么是他拿不到的?要人生死,谁敢阻拦?又有何人,敢让他压抑怒气,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如果有,零七便要他死。
顿了良久,刘鸿隐才在那僵硬的人手上捏了一记,缓缓道:“不该想的便不要想了,一起下去看看再说。”声音已如平常一般温和。
那人应了一声,虽还有些僵硬,身体已经动作起来。石棺盖移开,便是一道小门。推了推,小门便嘎吱一声向外转去。
零七小心下得密道,摸到那小门内侧,竟有个小小的锁扣。他心中一动,急急喊了一句“主人小心”。
刘鸿隐正欲跃身而下,忽听下面之人喊了一句,以为密道中有机关暗算,身形便犹豫了一刻。就在他皱眉犹豫的瞬间,石棺与密道相通的小门被下面的人全力关上,接着便是一声落锁之声。
石棺与密道的联通,便被这个小门完全挡住了。
密道里的人动作一气呵成,心里却紧张得无以附加。落锁声起,确定门已锁住,他才猛然靠住密道墙壁,紧张到发抖的肌肉贴着粗糙布衣,再贴着冰凉的粘土。第一次当面忤逆主人,即便有了心理准备,恐惧仍是一丝不少地袭上心头。
门外石棺传来低沉却危险的声音,很短,一字一顿:“零七,把门打开。”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墙壁站稳身子,默默对着关闭的门跪了下去。
似是没有听到回答,门外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平和的话语里带上了些许残忍了意味:“把门打开。”
“请主人稍等片刻……”闭了闭眼,零七的声音有些哑,“主人所要之物,属下必会全力为主人取得。”
门外的人却好似并不想听到解释,开始查看锁扣扣死之处,尝试开锁。同时加重了语气:“零七,一个小门拦不住本王多久。现在打开,本王不会追究你刚才所做之事。”
细碎的尝试开锁声在密道中显得尤为清晰,伴着冷冷的话语,零七只觉得每听一个字,心中便颤抖一下。他心知时间不多,这锁扣并不复杂,也不足够结实,主人总会将锁打开。咬了咬牙,起身猛向后掠去。
开锁之声不停,门外却再次传来声音,朦朦胧胧听不清楚。说的似乎是一句“图谱之事无需勉强,以你性命为……”
密道曲折昏暗,零七素来习惯在黑暗中行动,速度极快,是以后面半句尚未听清,人已在一里之外。
20. 蛊王
离密室越近,空气里那沉睡蛰伏的危险便越清晰。
深埋在地下的密道,因这南疆的多水显得格外潮湿,连带着血腥味也湿漉漉的,令人作呕。这里很久未有人来的痕迹,或许是些无意间闯进来的鼠蝠之类,化作了蛊王的一顿美餐。
零七心中忽而想笑。他自己不也像鼠蝠一样,成日只在暗处躲躲藏藏。未走几步,沉睡的空气似是被搅动一般。那蛰伏多时的蛊王即便在睡眠之中也极为警觉,零七纵然放轻了步子,来到密室门前时,它便已然苏醒。
再擅于躲藏也比不上兽类天生的警觉,零七干脆摸出火折,抬手一扬,将密室壁上的火把点燃。
他面前,是一只半屋多高的异兽。坚硬的甲克上附着粗长的毛刺,每根都像僵硬的吸管一样通入体内;蠕虫般密密麻麻的百足一刻不停地晃荡着;头部尖小,嘴的比例却极大,时不时吐着一根粗大的信子。
蛊王猩红着双目,死死盯着入侵者,咆哮着嘶吼了一声,满室轰隆隆,皆是鬼怪般的声音。
零七仰头看着大出自己许多倍的异兽,心中隐约讥诮,仿佛这只怪物也看得出,他和它,他们本都是一样的……
都是主人手中一颗已被弃置的棋子。
回千山以后,他也会像这怪物一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是供药堂试药;是当作教学材料,为修罗堂受训的暗卫讲解如何活剖胛骨;又或者仅仅是囚禁一生,在牢笼中崩溃发狂,于他也没有太大区别。
零七看着这只密室中的困兽,竟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之感。
手中是绝世神兵,心里已冷静地想好了攻击和躲避的方案。然而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无比可笑。
蛊王的主人死了,而他的主人不需要他了。
————————————————————————
刘鸿隐并没有想到,一把小锁会废去这么长时间。他手中没有利刃,即便使了七八成内力,仍是花了相当的功夫才将锁口振开。
狭长曲折的暗道因零七留下的火把而变得清晰明朗,他脚下不停,不过半柱香时间,也转到了暗道尽头。尽头的密室火光惶然,怪物的危险气息极盛。
猛顿住步法,刘鸿隐已来到密室门口。一撇之下,便狠狠皱了眉头。
零七被那怪物按在墙角,如破布一般晃来晃去。脸色惨白不似人状,衣服大片撕碎,被血染成深色。那怪物仍咆哮着,用头顶的利刺一下一下扎进他的身体。
然而零七只是咬牙强忍,龙鳞虽紧握在手中,却并不如何反抗,只在偶尔被攻击到要害时,才伸手挡格几式。
他的目光停在对面的墙壁上。那墙壁上密密麻麻,刻的正是伯照图谱记载的心法。他看几眼,闭目一刻,似是正在强记内容。
只是一眼,刘鸿隐便不自觉在袖中瞬间握紧了拳。零七似也发现来人,苍白的脸转向他,开口,声音却暗哑飘浮。
然而刘鸿隐听的明白,他说的是“属下没事,再需半刻”。
利刺扎进身体的噗漱之声,夹着那人闷声的痛哼,映在异兽狂躁的厉吼中,显得尤为刺耳。
刘鸿隐手上敛起八分内力,掌风蓄势待发,却只淡淡站在门外,冷眼看着那人的脸色越来越白。
半刻之后,零七艰难地自墙壁收回目光,手中龙鳞一转,直取那怪物面部。便在他动手的一刻,一直静立门外的人如风一般卷进密室,一掌拍向蛊王头部硬壳。
头部利刺被龙鳞所截,蛊王似是感觉到疼痛,蛮力将头一扭,利刺眼见便要划过零七颈脖。
零七已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得勉力侧过头去,将右肩送上,避过致命一击。他右肩早被扎了数个血口,此时一动,疼得眼前一黑。
眼前还是花的,一大片黑影向自己袭来,零七咬牙提气要躲,却觉触感并非冰凉的甲克,惊诧间已被卷入一个怀抱之中。
刘鸿隐携他向后急掠,一手接过龙鳞,另一手仍是牢牢圈着他的腰身,让人靠在自己怀里。
零七只觉得连如何呼吸都忘记了,呆呆交出龙鳞,触手所及,主人的手心竟全是冷汗。
满室光影在眼前闪烁,却什么都看不清。零七脚下还机械地随着主人掠动,脑中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密室颤动,石子与尘土从四面八方落下。那怀抱没有半分犹豫,带着自己就地一滚,出了密室。
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四散,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那怀抱松开了,在止血穴位上一一拂过。接着下颌被轻轻捏起,他乖乖张嘴,便有药丸滚落喉间。不算轻柔的动作,却让零七沉溺其中。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想是失血过多。意识有些涣散了,话也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抓起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青色衣角,而后陷入黑暗。
————————————————————————————
零七陷在一片骇人的疼痛之中,朦朦胧胧醒转,觉得眼前光线惶然。他目光空洞,无法聚焦,模模糊糊地看见主人站在不远处,正与什么人商讨事情。听不清,也看不清。身上似乎缠满了布条,燃着了火一般,痛得厉害。他咬咬牙,想将自己撑起来,试了几次又脱力倒下。
刚倒下片刻,便有人缓步走到他身边。他知道是谁,便不再动作。眼前一片模糊,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属下……看不清了。”
“再过一日,便会看不见,听不到,动不了……以为蛊王扎的伤,和普通刀剑一样?”
零七闭目沉默。眼中看不清,他反而听出了声音中的不平静。他本是求死得死,为何心里也会如此黯然。看不见,听不到,动不了……废得如此彻底,他再也没有资格留在主人身边。
身边的人见他不语,长叹了一声,沉声问道:“零七,这回可知道错了?”
平时定会立时跪下去认错的人,此时却微开着眼睛,抿着唇,只重复着吸气呼气的动作。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他嘴角牵起一丝惨然笑意,嗫嚅道:“是……属下知错了……属下以后,再也不会惹主人生气。”
刘鸿隐暗中摇摇头。将零七带出密道之时,他神智已不清晰,却一直死死抓着自己衣服下摆,小声喃喃重复着“求主人为属下续命”。看似求生欲非常强烈,而他却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零七或许早便不想活着走出这古墓。
重伤蛊王,而后护住要害,任那怪物将自己扎得支离破碎,赢得时间将图谱内容强记在心。这般近乎疯狂的做法,是早就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思。现在所求,不过是争得足够时间,将图谱内容复述出来罢了。
何其胆大妄为,不计后果。却又何其聪敏果决,无惧无畏。当初零七请命之时,说的便是“愿为主人去七星岭一探,只求一个赴死的机会。”如此,倒也算求仁得仁。
刘鸿隐在床沿坐了,将零七刚才翻乱的被褥整理好,佯愠道:“现在倒消停了。先前将本王锁在门外,还未和你算账。”见零七一咬牙,要跪起来请罪,刘鸿隐轻轻一按,便将人按了回去。“千山的药只医外伤。你脏器受损,毒素难清,放任下去撑不到明天。幸而隐居于此的那位前辈,是苗疆五仙教前代祭司,对毒物蛊虫了解甚多。他已答应救治于你……”
话音未落,便传来老者嚷嚷的声音。接着那干瘦的老头便窜了进来,极为不满地瞪了刘鸿隐一眼:“说完了没有?再拖下去,老头子也救不活他。”
他捧着个扁圆小瓶,嘿嘿笑道:“小子就偷笑吧,此蛊能自行在体内活动,修补破损脏器。你全身脏器都被蛊王扎破了,要不是老头子我手上正好有一只,嘿嘿,你绝难熬到明日!”
零七看不清,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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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偏了偏脸,“多谢前辈。”
“慢慢。老头子向来只管治病,不管活命。这蛊前两年才炼制出来,还没给人试过。你也算替老头子试上一试。”
“敢问前辈,若是失败……”
“蛊虫便吃了你呗。反正不医也是死,不如替老头子试试看。”
刘鸿隐见零七倏忽皱了眉,知他在考虑,便也开口安慰:“前辈炼制的东西自然差不了□□。你可愿试试?”
零七沉默了片刻,却沉声缓缓道:“多谢前辈好意,晚辈不愿医治。”
“臭小子说什么!”老者瞪大了眼睛,在干瘦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臭小子……惹人生气!”他来回踱着步子,双手在稀疏的头发间不停抓着:“你以为老头子喜欢把宝贝用在你身上?若不是玄门之人请求我,我又欠了他云师弟的情,鬼才愿意医你!”
“前辈。”刘鸿隐冷下脸皱眉看了一眼躺着的人,不着痕迹地扣住他腕间脉门,一脸抱歉地对老者温言,“请给晚辈片刻时间。即便他执意不肯,晚辈先前允诺的条件,也仍旧算数。”
零七脉门被人捏着又不敢还手。只觉得扣着自己腕子的人着力推了几分气劲进来,虽不很疼,却带着警告和惩戒的意味。当下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老者“哼”了一声,不放心地看了看耳室中一躺一站的两人:“再耽误下去,能不能救得活都难说。你那龙鳞老头子可是要定了。”
“怎么?怕死,不敢一试?”刘鸿隐见老者气呼呼地出了耳室,才回头来看零七。一看之下,却发现他咬着嘴唇低垂眼帘,满脸的自责,不由觉得好笑。刚才拒绝得干脆,怎么不见这副表情。
“龙鳞是上古名器……属下不值得。”黯然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自卑。
“不过一把剑罢了。若是想要,本王再为你寻一把名剑便是。听闻云公子手中,还有一把名器沧海,是得自剑神高徒。比起龙鳞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言毕,见零七自责得更厉害了,原本低垂的眼帘也紧紧闭上,不由无奈:“你心疼你的名剑,本王也心疼本王的利剑。既然知道了,现在可愿接受医治?”
从未有过的温柔,让零七不知所措,却不由自主想靠近一些。如此宽容相待,自己却仍要坚持,惹主人动怒。他将主人锁在密道门外,将千山八年训练的成品置于死地,他已一错再错,罪无可恕。与其等到主人离弃自己,他宁可战至折断锋芒。零七想到此处,咬咬牙开口道:“属下不愿。”
预想中的怒气并未出现,却听主人缓缓长叹了一声:“你是怕万一医治失败,没有机会将伯照图谱写出?”
零七默默点头:“是,请主人允许……”便又听刘鸿隐加重声音打断他,语气中终是带了怒意:“不准。此事不必再议。”
平日听到这种语气,早就跪下请罪。今日却不知为何,好似蒙了心一般,零七偏拧着不肯松口,仿佛赴死般一遍一遍请愿:“求主人成全属下。”
刘鸿隐看着他死不悔改的模样,便觉心里怒气没来由窜了万丈,一掌拍在石床之上:“若没有你,本王要那伯照图谱有何意义!”
零七便是一怔,失了神一般愣在原处,再无动静。
他早先见那疯疯癫癫的老头为了几瓶蛊虫一再让步,心中还曾羡慕过那些小小的虫子。若是能得主人半分珍惜,便是锋折刃断,也甘之如饴。
刘鸿隐气急之下挥掌拍了石床,掌风挥到一半,看见床上那缠满布带的人,生生收了内力。一掌下去,气势虽大,手也痛麻了。正暗自揉捏缓解,却觉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自己。那只手冰凉瘦削,指骨分明,内里生了茧子。此时不敢用力,却也大着胆子不收回。
接着,便是低浅而恭顺的声音:“主人莫要生气……属下错了,属下愿意医治。”
21. 旧日
21.旧日
古墓之下阴暗闷热,空气稀薄。即便身体健康之人,也会略感不适。刘鸿隐内功深厚,此时并不在意。石榻上躺的人,却辗转反侧,苦不堪言。
蛊虫在体内繁殖,大约需要半夜时间;再修补脏器,则需更久。医活的几率虽然大,却免不了吃些苦。
零七自然明白“免不了吃些苦”的意思。所以当那些深入骨髓的剧痛来袭的时候,他只是向刘鸿隐告了声罪,便静静将头靠在石榻上,攥紧了身下被褥。
刘鸿隐也不说话,安然坐在一旁。零七头向内里偏过去,想来是不愿让自己看见苦熬的表情。
刘鸿隐倒并不担心最终的结果。老头子种下蛊虫后为零七检查过,显然是相当满意这位“试蛊人”,乐颠颠地告诉他“这小子身体不错,能熬得很。要不是受过内伤不能痊愈,压根用不着管他。扔在这里一日一夜,回头来看,又活蹦乱跳了。”
一句话差点让刘鸿隐当场冷下脸来。
零七躺在床上,眼前看不清,自然没注意到主人脸色不善。老头那番话,好像对他也无甚影响。他本对自己生死毫不介怀,却又因了主人之前一句话,蓦地生出些奢念。只道主人对图谱是势在必得,却从未想过自己也能一比图谱的地位。
他因周身剧痛辗转反侧,也曾偷偷向刘鸿隐坐的位置看过去——自然是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么一想,又无端生出些恃宠而骄的不安。往日惩戒受罚之时,怎会有这保暖被褥和闪烁烛光,又怎会有人陪在身侧。
零七是不习惯温暖和陪伴的,这多少会让他无所适从。分出心来想这些,对疼痛的忍耐便会下降。他宁可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惩戒,有人在侧是为了监督自己顺从忍受。这样一想,果然便好了许多。熟悉的痛苦,总好过陌生的慌乱。
然而专心熬刑之时,若是痛得实在厉害,控制不住抖了起来,便有声音自身后传来,温和清浅:“零七,疼得厉害?”
又或者是“再忍忍罢”。
如此这般,竟是连一次微颤也未错过。
他想,自然是要再忍的,何须主人出言提醒。就好似……就好似主人一直在身后注意看着自己,一刻也不曾挪开目光。于是心里莫名便酸了,又想了些“即使锋折刃断亦不后悔”之类的事。
刘鸿隐并不知他一边忍痛,一边还有心思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事。老头临走前吩咐了不可让零七陷入昏迷,否则蛊虫很容易反噬。他便这么看着,免得小暗卫一时忍不住昏了过去。
前半夜是蛊虫繁殖时间,还算相安无事。零七只是偶尔攥紧了被褥,轻轻抖动,只要自己出言相问,必是一句“属下无事,惊扰主人”,然后便强行抑制了颤抖。
到了后半夜,闷热的古墓也凉了些许。蛊虫繁殖完毕,便开始噬咬各处脏器。这疼痛不比发肤之痛,皮肉之苦,而是疼在腠理,只觉得柔弱易伤的脏器上,有千万根针同时带着线穿插。饶是千山出来的暗卫,对各种疼痛已有了相当的忍耐,也不曾练习过这内脏被修补的痛感。
刘鸿隐眼见零七在石榻上缩成一团,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出声询问了几声,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心中略一疑,脚下生风,已瞬间踏至榻边。这才发现零七头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大片被褥,双手绞成奇怪的形状,脸色如蜡,眉心纠结。不是他不愿回应,怕是一开口便忍不住撕心裂肺的惨叫罢了。
刘鸿隐皱眉,立即伸手封住他身前六大要穴,将人略微扶起。自己翻身坐上榻去,双掌抵上那人后心。他以前也曾以内力助零七调息,却不过随手搭于对方肩背或者腕间要穴,送稍许内力供其自行调息罢了。此时不经思考,已然调起大量精纯内力,强行替对方循环。
零七正痛得生不如死,连呼吸都找不着了。忽觉身体被人扶起,随后便有清凉舒畅之感游走全身。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又将他放下,动作间尽是轻柔小心。
内力一离身体,剧痛便又侵袭。脑中却迷迷糊糊,周遭声音渐渐淡下去,黑暗越来越盛。
“零七,先别睡。”温言在耳。本已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的人,听到主人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去分辨。
刘鸿隐捂着胸平复喘息,又道了一声“不要睡,听本王说话。”
那神智迷糊的人便听话地点点头。此时也只有一个人的话语,能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回来。
刘鸿隐刚动用了大量内力,额间也沁出一层薄汗。他声音仍是低沉醇厚:“本王随意与你说些话,你仔细听着,不要睡去。”
见那人朦胧中又努力点了点头,刘鸿隐才又开口:“零七,本王这些年来,总为一桩儿时遭遇耿耿于怀,以至偶会入梦。”
“本王幼时,常随父亲去京城觐见先皇。曾有一次在归途中,因贪玩独自离开,无意间走入了一座破败的城市。本王生于帝王之家,又是家中长子,天潢贵胄,何等宠爱。所见所用,皆是天下至品。虽也知世间有贵贱穷富之分……却从未见过那般破败的城市。”
他看了一眼零七,那人仍是死死攥着被褥,空洞的眼睛不停动着,似是认真在听。
“先皇之治如何,不必评说。然而当时那里离京城不足百里,竟是饿浮遍野,民不聊生,整个城市便如同一座食人的洞窟。可笑京城中,仍是歌舞升腾,尤唱太平。”
“那时才知道,城中早已有易子而食的情况。本王年幼,独自出现在城里,自是引起了他人觊觎。一伙饿到极致的匪徒,企图将本王烹煮分食。因本王不断挣扎,匪徒首领便恐吓般地,用匕首在本王脸上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威胁要放开我全身的血。”
“幸在那时,有一位少年侠士路过,挺身相救。本王来不及感激,为求脱身只能暂时逃离。”他说着,便觉眼前又是那条空荡却又幽深的巷子。
死一般的气息,弥漫着鬼魅般的窄巷。他忍着脸上的疼痛,不顾一切向前拼命跑,脚下跌跌撞撞。只听见后面那些人围着少年侠士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恍惚中,好似听到那少年侠士一声痛呼,他心中一震,仍不回头。
不料那巷子竟是条死路,身后追赶之声愈发强烈,刘鸿隐只觉得恐惧绝望。却见巷子尽头,站着一个小男孩儿。那孩子比他自己还要小一些,一个人站在角落,极为清秀白嫩的小脸上带着些许惊吓和关心:“小哥哥,你怎么了?”
刘鸿隐此时太为恐惧,并未说话,便听他软软糯糯的声音又问:“你看见我哥哥了吗?他拿着剑,说要去救人,让我在这里等他。”说着,就笑了笑:“小哥哥,我哥哥很厉害的。你和我一起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
刘鸿隐咬牙退了一步,心道你哥哥或许已经被那群人抓去吃了,又不好直说。却见那个小男孩儿又靠上来:“小哥哥,你脸上在流血,是不是很疼?”他伸出白嫩嫩的小手,便向那流血之处摸去。刘鸿隐并不习惯被人触碰,此时躲让不及,竟被他摸了正着。
一瞬间,刘鸿隐只觉得脸上痛得要命的伤口缓缓闭合,竟像从未受过伤一般。同样的伤口,却在那个小男孩儿右脸上慢慢出现。因小男孩儿比他更小,这伤口便显得更长更恐怖。
小男孩显然也是吓呆了,睁大了眼睛望着刘鸿隐,却忍着不肯喊痛,也不肯哭出来。
刘鸿隐看得真切,那眼神中只是不解,却没有怨憎。他也学着小男孩的样子,去碰对方脸上那道伤口,却只摸了一手鲜血。
小男孩似是看出了刘鸿隐的意思,虽然疼得眼泪都在眼眶中转,竟还冲他笑了笑:“小哥哥,你脸上没有了血,真好看。我要去找我哥哥了,你要小心哦。”
刘鸿隐便呆了。那个小小的孩子清秀的脸上虽有一条可怖的血痕,一笑起来却是如此温暖从容,仿佛最暖的阳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小男孩儿对他道了别,便一个人向巷子外面跑去。小小的,孤零零,却又带着一身阳光的身影越跑越远。
刘鸿隐再没有等到那个孩子回来。他被父亲的暗卫找到的时候,已在巷尾昏了过去。即便日后自己长大,想找到当年那对救过自己的兄弟,却也无迹可寻。渐渐的,便也不去在意。
直到那日在千山刑堂,他看见了摘下面罩的零七。
刘鸿隐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认真聆听的零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剧烈挣扎起来,脸色惨白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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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去看。他尽力吞下痛呼,哑着声音开口:“属下……会为主人……写下……图谱内容。主人……可以……多派人手……去寻……去寻……那位……”
刘鸿隐一愣,零七向来聪敏,此时为何这般转不过脑筋。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何须刻意去找,他……”
身边汗湿的手,突然不顾身份地抓住他的袖子,零七摇着头,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乞求:“主人……属下定会……为主人找到……找到……求主人……不要再说了……”
刘鸿隐愈发不解。零七一直温顺听话,今日为何执迷不悟。见他蜷在石榻上,如受伤的小兽般颤抖不止。眼神虽无法聚焦,却仍执念地看着自己。
“那道伤疤,”他轻轻将零七额上湿发拨开,拂过那条蜿蜒可怖的伤痕,“和你脸上的,一模一样。”
听完这一句,一直在榻上辗转苦熬的零七,却停了全身的动作。空洞的眼睛直直盯着上方,良久没有动静。
“零七?零七!”刘鸿隐摇了摇他,却仿佛摇着一个死人。若不是心跳还在,气息不稳,他怕是真的要以为眼前之人已经死了。
“零七,和本王说句话。”明知只要命令,那人无论如何不敢不从,此时却还是温言出口,不忍吓他。
榻上之人微微动了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苦涩和绝望,以至于刘鸿隐当时便怔了一怔。“是……属下在。”
这又是怎么了?完全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应,刘鸿隐不解地皱着眉。他知道了这事,难道不应该略感安慰和高兴么?
零七似是太累,终是闭上了眼睛,又添上一句:“主人放心,属下不会有事。属下性命为主人所有,不会自断生死。”
刘鸿隐只觉得心中气息不顺。
他想起早前零七不肯治疗,却因了自己一句“没有了你,本王要那图谱何用”,便乖乖躺在这里,不言不语硬抗过这番治疗的痛苦。自己这话的意思,当然是指零七便是那身负异能之人……而对于毫不知情的零七而言,或许意味着自己对他的看重,已在图谱之上。
他之所求,何其低微,何其简单。不过是在主人心中地位,能与一本秘籍等同。靠着这份奢念,便可以沉默地熬过脏器被千万根针来回穿插的痛苦,便可以在痊愈后再次把生命放到指尖,一次一次去为自己赴死。
而自己却连这点奢念也点破了。刘鸿隐见他颓然闭目的样子,心中竟然不忍。
他确实自看见零七的那一刻,便知道这身负异能的人便在自己身边。他将零七救下,平日刻意给予温和,让他以为得到了不同于其他暗卫的对待,让他一心一意,感恩戴德。甚至几次起了杀心,最终都因提醒自己“此人大有用途”,而放手饶过。
其实何必如此,即便他不曾给予任何温柔,即便他再冷酷折磨,这个人还是会忠心耿耿,为自己去赴死。刘鸿隐向来心智冷厉,出手干脆。却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想过,自己是否太过不通人情,是否太过残忍。
零七只觉鼻眼极酸,赶紧闭了眼睛。心中一片凄然,凉得透彻。身份悬殊和誓死效忠的誓言,忽而都变得有些可笑。他一遍一遍地想,主人何须如此,何须如此……只需一句话,即便要他代替任何人去死,他又怎会有片刻犹豫。一想到以前那些温和话语,宽容相待,似有似无的在意,竟无一样是出自真心,便觉得心中鲜血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剧痛有所缓解。两人一躺一坐,便这样枯熬了一夜一日。直到零七不再发抖,从汗湿的被褥上撑起身体,榻边闭目养神的刘鸿隐才睁开眼睛。
零七的眼神中已恢复了冷静,丝毫无怨。他真的就像一个工具,无时无刻不在精密运转,即便偶有磨损,修复之后又如崭新一般开始运作。
一夜一日的无助、惶然、颓废和绝望,若不是刘鸿隐佯装休息在他身畔守着,估计也不会相信眼前之人曾有过那么痛苦的表情。
而他此时,竟然仍旧丝毫无怨。刘鸿隐用过很多人,敬畏和忠心见得太多。比如严离和夜玄,他信任,却不付真心。然而这一刻,他只觉得,若是辜负了眼前之人,大约再不会有这样一双无怨无怼的眼睛了。
22. 木偶
若不将身体痛苦算在内,零七恢复能力之强毋庸置疑。单是八年出千山这一点,便可辅证。脏器修补完毕,毒素清理了大半,已是近十日过去。二人思量若是耽搁得久了,万一正牌的赢非绝与秦飞扬找上门来,少不得有些麻烦。
那位五仙教的前祭司本不愿放这个白白得来的“试蛊人”离开。嚷嚷了几天,终于在零七的拒不合作之下无奈放弃。两人上得地面,未走几步,墓穴洞口便轰然关闭。回头看时,却再也找不到那一方洞门。
一路北上,零七仍是十分顺从。面上也不见多少难过,只是愈发沉默。刘鸿隐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时候一整日也不见得主动说一句话。
离了南疆的湿热,越向北走,越是接近他们熟知的气候。两人离开淮南郡时尚未立春,偶尔可见残雪。这番返程在惊蛰之后,入了皖界已是遍地桃花。
来时桃花去时雪。惊蛰之后落雨偏多,花草生长极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刘鸿隐干脆放慢了行程,仿佛是乐于徜徉美景。
雨横风狂三月末,帘动铃响,门掩黄昏。刘鸿隐在这客栈一隅的客房内安安稳稳坐着,要了一壶新茶,便看雨看了一下午。零七在窗边守着,窗外水汽在眼前铺开,氤氲成雾。楼下院中几株梨花被暴雨打落了花瓣,无奈地摇曳着。他觉得有些偏凉,内伤反反复复抬头,压也压不下去,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零七,过来。”刘鸿隐听他咳嗽,便招手示意。
他便从窗旁走到了桌边,被主人牵住了手腕,拂上脉门。这些天来,刘鸿隐几乎每日都会以自身内力帮他调息。是以此时他也并不惊慌,闭眼安神。
然而今日却不同。刚闭了眼睛,暗卫的警觉便让他眼皮一跳。
有人!至少七人在接近这间客房,人人武功不俗。
“主人,”他低声开口,“有人来了。”
刘鸿隐刚将内力引至他体内,便觉小暗卫心神晃动,手也隐隐想要缩回。他一把将对方腕子扣得更紧,轻声训斥了一句:“闭眼,静心。”
零七不敢挣扎,又觉来人越来越近,不自觉便挡在了刘鸿隐身前。凝神屏息,专注防备。
刘鸿隐本是助他安神调息,此时却反被对方真气扰了些许。他知道若不让小暗卫安静下来,今日便是白白浪费内力,只好将人拉近自己几分,佯装斥责:“荒废数日,听不出自己人了?”
转眼间那七人已到客房门外,其中六人倏忽便散在阴影中。剩下为首的一人单膝跪下,轻声开口:“属下严离,前来接应主人。”
刘鸿隐“嗯”了一声,勉强收了内力,吩咐零七去床上躺着休息。才走出房门,转身将门掩好,对着月余不见的暗卫首领点点头,伸手扶他站起:“东西带来了?”
“是。王公公十日前差人送来了万里的解药,属下已带来。”严离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呈了过去。
刘鸿隐接了,看了那纸包半晌,沉吟道:“半月便能制出万里解药……去查查这位云公子。若有困难,便从……玄门入手去查。”
“玄门?”严离略有些惊讶。
听闻玄门承袭自先秦时鬼谷子纵横一脉,至今每代仅有两位传人。因其神秘不为人知,传人又极少现身江湖走动,江湖中对玄门的描述不免夸张。说其上窥天道,下知深渊。不仅武功造诣精深,对兵法布阵、奇门遁甲、药物毒素,也是稔熟非常。
若是能得玄门传人相助,这条路或许便可以走得顺畅些。
严离规矩地应了“是”,又道:“日前主人提到,要调派一位新的暗卫。属下已从千山选出一名刚出修罗堂的暗卫补足。人已经带过来了,主人可要见……”
话音未落,身后屋中便传来一声动静,像是有人惊慌之下霍然起身。
“你挑的人,本王自是放心,无需见了。”刘鸿隐念着屋里的情况,对严离挥了挥手,“先退下吧。余下的,回王府再说。”
转身推门进屋,果然见零七直挺挺跪在地上,低头垂目,一张脸埋在阴影里。
这又是怎么了?刘鸿隐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扶他。
跪着的人偏了偏身子,让过主人的手。刘鸿隐便也不再去扶,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你有话说?”
“是。”零七声音有些不稳,身体也微微抖了起来。
这是害怕了?刘鸿隐顺着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先前在古墓中,曾说回到淮南后便要送零七回千山。刚才调派了新的暗卫,他便以为是顶了自己的空缺。
零七此时心中一片悲凉。极度的恐惧让他深深呼吸了几次,才下定决心般开口:“属下斗胆,请主人听零七……听属下最后一言,再行处置。”新的暗卫来了,他已不是七号。往后便连名字也没有了。
刘鸿隐点点头:“说。”
零七咬了咬嘴唇:“属下在千山中八年而出,武功略有小成。不敢奢言其他,只求一身武功,为主人所用。然属下屡犯禁忌,不知悔改,不足信任……”说到此处,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喉间,声音不禁打颤。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闭了闭眼平息心头巨大的恐慌和酸苦,继续道:“不敢奢望留在主人身侧,亦不敢浪费千山八年训练。故……在古墓时便向前辈借了一瓶木偶蛊。”
啧,瞒到现在。刘鸿隐施施然坐着,眯起眼,见他眉间一片惨淡。没想到小暗卫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却又听他说起木偶蛊,心中奇怪,便想问其来历。
零七递上一个瓷质小瓶:“南疆五仙教有一种秘术,可在人身体关节骨骼钉上银钉,穿上牵线,将活人制成木偶,使其行为一切听从操控者。”
刘鸿隐微微侧目:“本王也听说过。此法过于惨烈,对活木偶身体伤害过大,是故被制成木偶的人,均活不过两年。”
“之后,五仙教又研制出一种蛊品。种下之后,蛊虫便会深入关节骨骼和四经八脉。下蛊者便可操控其行为动作,效果与木偶术无异。”
刘鸿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用银钉和牵线,对身体伤害较小,所以用了木偶蛊的人,要相对活得久一些。”
零七应了“是”,又道:“依前辈的说法,若使用恰当,至少有十年寿命。”顿了顿,方才又开口:“属下愿意服用木偶蛊,从此一切行动,皆由主人控制……再不会犯错。”
刘鸿隐看着他决绝的眼神,心里竟堵得厉害:“种了这蛊的人,是否还有自我意识?”
零七一怔,心里愈发酸涩,闭目道:“有。若是主人不放心,玄门中也有控制心智的药物,主人日后可向云公子询问详情。”
刘鸿隐也闭目叹了一声:“零七,你这是在求本王,不要让你回千山……”
跪着的人浑身一震,低下头去急道:“属下不敢!”
“种了木偶蛊,即使有意识,即使不愿意,也还是要按操控者的意思去做。再考虑一会儿,本王给你时间。”
跪地的人不假思索地开口:“主人所求,便是属下所求。不敢不愿,不会不愿。”
他面色过于惨淡,臂上的伤还缠着布条。分明好了大半,此时紧张之下竟然崩裂了几处,隐隐渗出血水。刘鸿隐看着便皱了眉头,心里一阵不快,不自觉加重了声音道:“没有本王操控,便连吃饭喝水,睡觉如厕也无法进行。你是否想过?”
种下木偶蛊,便是将生存的权利交给他人。再没有自己的意愿,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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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零七却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主人只需每日断开禁制一次,让属下自行活动,半柱香时间即可……”
“那与死物有何区别。”刘鸿隐顿了半晌,才平息了怒火,长久地叹了口气,“也罢,你若真想将自己当成一具物件,本王也当成全。手伸过来。”
零七跪直了身体,勉强定了定神,从靴中拔出匕首,连同双手递到主人眼前。只需用匕首划破腕间一截,将蛊虫种进去,他便再也算不得是个人了。
刘鸿隐用匕首敲了敲桌子,便看见那人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闭上眼睛。郡王低下头去,放低声音轻问道:“既然怕成这样,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呢?”
那声音低醇温柔,在零七耳边摇晃。匕首被放在桌上,随即有一双手将自己轻轻扶起。柔和的语调,已经算的上是解释:“严离即将接手千山,不适宜再留在暗处。新调来的暗卫,是补他的缺。”
见人一瞬间怔住,睁大的眼睛中满是震惊,刘鸿隐心情多少有些舒畅,捏了捏对方的手:“零七的位子仍是你的。木偶蛊本王要了,却不会用在你身上。你随本王去南疆一路有功,千山……不必回去了。”
零七只觉得心中一时疾跳,难以相信,心思十分混乱。眼前的话语分明带着安抚的意味,他强迫自己先平静下来。
“本王何时说过你不足信任?”像是看出了眼前之人心中颇为煎熬,刘鸿隐心下一软,竟出言开导起来,“本王可曾说过,要你不可自损锋芒?你擅做主张之时,又是否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本王恼你什么,自己想想看。”
他一愣,平日冷静敏捷的思维又纠缠打结了一般。
“零七,好好想想。”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无奈,却也温和得让人难以相信,“若只是’属下知错’四字,便不用说了。”
他闭目沉默了良久,又怕主人等得急了要恼,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口:“属下……”
“若是一时想不明白也无妨,”刘鸿隐知他此时心中必然汹涌,也不逼他。日后好生相待,以零七的聪敏,总能明白一二。他随手倒了杯水,将适才严离送来的解药溶了,递给零七。
对方接过,想也未想便张口饮下,末了又是一句“多谢主人”。
这会儿不是明白得很么,知道自己给他喝的是万里解药。刘鸿隐见黄昏已近,风雨未歇,便把人赶去床上躺着。
零七虽然躺着,却睁着眼睛,目光追着主人在房中移动。忽见主人向床边走来,一紧张,便自欺欺人地闭了眼睛。
便听刘鸿隐在耳边咫尺道:“不愿睡?可是想做些活动?”
零七听出那话里的戏谑,明白主人一路与自己一路北上,日日同食同宿,却不曾碰过自己。如今伤好得差不多了,主人若想要自是无法拒绝,却又不想乖乖就范,只是闭目躺着不吭声。
“装睡?”说话间落帛之声,似是脱了衣物。
零七死死闭着眼,只把自己当成个物件摆在床上,不动不言。
刘鸿隐见他鸵鸟模样,觉得好笑。这时候怎又不怕惹恼自己?当下沉了脸色,一字一顿道:“当真不愿?”
零七听那话间戏谑全无,换了严肃,心中立时紧张起来。知道自己过了火,便睁开眼,低声道:“属下服侍主人。”
刘鸿隐待下温和时多,严离等人亦是一板一眼从不僭越。唯有眼前这个暗卫胆子极大,偶尔用身份压一压,看他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从的样子,实在有趣。刘鸿隐掀了被子躺进去,手在那快僵住的身体上一捏,引起一阵震颤。
“半柱香内睡不着,便起来服侍本王。醒了再唤晚饭。明日早起,带你去一个地方。”
23. 青堤
二人本是自西南入皖,这几日却向东先到宣州,而后折返,过庐州至寿州,入淮南城。其间耽搁数日,本以为是刘鸿隐兴之所至,而宣州多山水,适合踏春游览。
零七服了万里解药,方知主人并非意在游玩。万里不解,他便不能回到王府和千山。为求保险,二人还是在周遭多留了两日。
青弋江为长江在宣州一段的分支。但见水面开阔,江边几树梨花。江天一色,纤尘不染。宣州建筑又以黑瓦白墙为主,此时烟雨迷蒙,竟如同画中一般。令人生出几分俯仰天地之感。
零七站在刘鸿隐身后几步,尽心尽责举着伞。忽见主人停下脚步向前望去,便也随着他目光方向眺望。远处烟雨中,是一座巨大水利工事。
刘鸿隐指着那水利工事,淡淡对身边之人道:“可识得这是什么?”
对方老实地摇头:“属下不知。”
“这是青堤。近十几年来,淮南郡治下江南常受水涝,而江北年年干旱。十年前,父亲将此况上报朝廷,朝廷便派人设计建造了这一工事。多雨则蓄,干旱则放,由漕河疏导。选址处地势落差较大,水力也可供给寻常农作工具的动力。”
“本王曾问过府中擅于此道之人,皆言无论堤坝设计,水位控制还是工事选址,都再合适不过。淮南郡南部以农耕为主,水利甚为重要。父亲本想请设计者再主持修建些利民工事,却不料……朝中传来消息,那位设计者不知因何得罪了皇上,已被暗中处死。”
他冷哼了一声:“那时候小皇帝刚即位,自是迫不及待要铲除异己。”话末又转成叹息。
刘鸿隐生于帝王之家,尊贵非凡。若不是幼时贪玩,以至深陷破败之城,险些遭人烹食,大约很难知民疾苦。而自那之后,他渐渐长大,助父亲治理淮南郡时悉心尽力,眼见着淮南治下稳定平和,愈发繁荣。
然而先皇并不擅于治国,好大喜功,用人不善,沉迷京城眼前繁华。朝中结党营私,争权夺利。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饿浮遍野。江山一片风雨飘摇,岌岌可危。而今成昭帝即位九年,手段虽是干脆凌厉,却也只是一味肃清朝堂,于民生社稷,并无多少建树。多少有用之人,因谏获罪,乃至枉死。
若非如此,刘鸿隐又怎会起了反意。江山霸主之位,自然是谁坐得起,便由谁来坐。
但无论缘于什么原因,说穿了还是“谋逆”二字。位至高处,便连慈悲都显得有些不近人情,难以理解。
他转过头去,看自己身后不足三尺处站着的人,毫无意外地看到他脸上的茫然和迷惘。刘鸿隐暗自笑着摇了摇头。他本来也没指望一个暗卫能了解。
青弋江上烟雨低昂,人烟稀少,只二三行舟掩在飘渺薄雾中。有蓑翁一人,独钓春江。
两人默站片刻,雨渐渐停了。雨歇初凉,零七肩膀微不可见地一抖。刘鸿隐挥袖一卷,便将人带进自己怀里。
他其实也不用人理解。夜玄,严离,眼前之人,还有王府和千山,甚至深藏于暗处的兵权……无论自愿或被逼迫,总都是要追随他的。
“……主人?”怀中之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随意乱动挣扎,一味僵着。刘鸿隐便抚上他肩背,手指带着安慰的力度,搭上他颈间要穴。
怀间的人却冷不防挣扎了一下,低声开口:“主人已为属下耗费过多修为。如今已近王府,属下内伤毒素也已受到压制,主人不宜再动内力。”
刘鸿隐失笑。昨日才答应他不送去千山,今天便又开始和自己拧着来。当下在人后颈处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换得对方小小震颤:“怎么,教育起本王来了?”
“属下不敢……”零七小心地抬眼看了看主人,对方半笑着并不见愠怒。他便又大着胆子继续道,“千机内伤虽不能痊愈,却也不致命。属下日后定会加紧练习,补上所缺。”
“一路上闷着,就在想这些?”
“不是……”
“那就是在与本王怄气了。”见怀中之人挣扎着要跪下去请罪,刘鸿隐收臂将他抱紧了些,无声解释了这个玩笑:“回去之后,便由药堂给你调理。本王还有不少事,要交予你去做。”
零七点头应是,见主人又转头去看那远方雾中的青堤,便也安静陪在一边。
这一日也是他们耽搁的最后一日。过了青弋江,二人便纵马不停,直奔淮南城。到得淮南王府,又是数日之后。
进城时还未至晌午,刘鸿隐吩咐零七直接去千山药堂,拿了药便来复命。自己则带着一干暗卫直奔王府。
沐浴更衣,焚香沏茶,不急不忙用了午饭,便又成了那养尊处优的闲散王爷。
刘鸿隐在书房随意翻看卷宗,手边一杯清茶。茶香化作青烟几缕,袅袅而上,更显春日午后安静舒适。门外脚步极轻,刘鸿隐侧目听了片刻,便未将卷宗合上,直接道:“严离,进来。”
吱呀门响,鸟雀惊飞,带进一片春【河蟹】色。黑衣蒙面之人简短而恭敬地道了声:“主人。”
刘鸿隐干脆放下卷宗,端起茶杯:“如何了?”
“京城方面尚未发现异动,秦将军和赢非绝此时仍在南疆。”
“嗯。”轻啜一口清茶,懒懒吐出一字。小皇帝派来的线人一藏九年,自己养伤期间突然外出的消息,必是早已传到了京城。此时京城未动,怕是小皇帝自知身边已空,不好贸然出手。
“若线人确是九年之前混入,十年训练期未满,此时应当还在千山中。属下已将九年前进入千山之人的名单列出,请主人过目。王府人员调动较多,管事大人明日便会将名单上报。”
刘鸿隐伸手接过严离递来的名单,来回扫了几眼,抬头轻笑:“九年前……有意思。”
九年前,正是小皇帝登基那一年。
那一年正值多事之秋。先皇驾崩,成昭帝即位,朝中结党营私包藏祸心者不可枚举,江山一片风雨飘摇。
同年秋,淮南郡连日降雨,郡南新安江一段多次涝灾,是年几乎颗粒无收。老淮南王留下刘鸿隐处理城中事务,自己则带人进京。一方面为先皇吊唁,另一方面也想请当年设计青堤的人再次为新安江设计一处水利工事。
然而那人不知因何获罪,已被新皇下令处死。老王爷心中惋惜,却也不便多言。谁料回程途中竟遭人暗算,险些殒命他乡。
刘鸿隐得到消息,来不及细想,便命自己的暗卫零一带人前去接应。零一在那次事件中备受老王爷赏识。老王爷特许其用回自己的本名,便是日后的暗卫首领,严离。
事后刘鸿隐曾几次询问严离接应经过,严离却一再推功,只说自己接应之时,老王爷已经安然无恙。刘鸿隐不满他拿乔作态,便将人拎去千山,亲自看着审了两日两夜,却是什么也未能问出来。加之父亲也不愿多谈此事,只好按下。
之后几年,刘鸿隐也曾偶尔提起这事。每每将严离逼得面色苍白,也问不出所以。反复怀疑下属并非御下之道,严离任暗卫首领后,他便不再问起。
抬头看了看暗卫首领,见他抿着薄唇,恐怕也是紧张他再度问起。刘鸿隐摇了摇头,开口道:“除了零七,是否还有人少于十年而出千山?”
“没有,主人。”
刘鸿隐眯了眼,盯着窗棱上那一点微弱金光。零七的暗卫记录中,有几页父王的手书。其中提到,零七被带回后立刻灌下了清除记忆的禁药,至多十日便送入了修罗殿。如此算来,他到千山不过八年,应是可以排除。
想到此处,便连自己也未发觉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那线人若还未从千山出来,秦飞扬为何不再等一年。何况送一个线人去千山,未免太不保险。时间过久不说,能否活着出来也要看造化。
又或者,是自己年后策划三王遇袭之事,让小皇帝稳不住阵脚,这便急着要寻那位线人出来?
他盯着雕花窗棱上那点金光,若有所思,却觉得那光渐渐明晃刺眼起来。刘鸿隐转头望去,却见夕日初沉,余光托着一片黄昏。
“说起来,零七人呢?”不过是去药堂拿些药物,何以拖了大半日?
“零七今日早时便回了千山,已经送到刑堂去了。属下此来,也是想请主人示下,该如何赐罚……”
他话音未落,刘鸿隐已然拍着梨木椅扶手站了起来,眉间隐隐不快:“又在闹什么?”
严离略有些不解:“暗卫规定,任务中如有差错,回报主人后应去千山刑堂受罚……难道,不是主人让他去千山的?”
“……是本王。”刘鸿隐闭眼,叹了口气,“本王出去一趟,其他事宜晚间再议。”顿了顿,又吩咐严离让人备好晚饭,挑几样清淡滋补的菜。
零七这次倒真不是愿意给自己找不自在。早间甫一迈入千山,还未来及开口,便被人绑去了刑堂。
已出千山的暗卫,若非被主人离弃逐回或降下责罚,是不允许独自回到千山的。即便偶有要事,也须持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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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信物和口信。零七自知空手而来,也不辩解,安安静静跟着去了刑堂。
幸而未接到具体刑罚指示,刑堂也不好动作,只是按规矩将他剥去了上衣,反绑了双手吊在刑架之上,等着王府传来命令。
这一吊便是大半天。刑堂中无窗,门也紧闭着。仅有墙壁上火把照明,更显阴森。虽不辨时间,估摸着也该斜日西沉了。
零七初时还默默忍耐,渐渐的便有些着急。主人吩咐拿了药便回去复命,怎能如此耽搁时间。便寻思着要不要自领责罚,挑个重些的,挨完了好往回赶。
正要开口,迷迷糊糊地又想起南疆一路上,王爷数次不满自己擅做主张。若这半日吊刑仅是考验,此时自求责罚脱身,岂非又要惹主人生气。
来来回回纠结着,时间便又过去了。吊起的双臂早已由冰凉疼痛变成麻木,再变成毫无知觉。他深深呼吸几口,斟酌片刻才开口道:“属下求见严首领。”
“放肆!规矩都忘了不成!”刑堂管事暗暗摇头,暗卫出身之人,刑堂也算熟悉。哪有还未受罚,便点名要见人的。既是不愿好好反省,便不用等主上示下了。
两寸长的钢针抵住侧腰要穴,只需扎入分毫便可激起骇人剧痛。等待刑责时若无心反省,便以钢针刺穴为罚。这本是暗卫的规矩,并无不妥。零七闭目,深吸一口气。他被吊在空中,无法着力,无法逃避。钢针刺穴虽难熬,左右也不过一夜时间,熬过今夜便会缓解。
思绪间针尖好似已扎破了皮肤,零七不由自主咬牙攥紧双手,便等剧痛袭来。却听吱呀一声,刑堂大门似是被人大力推开。
“胡闹够了没有?”低沉的嗓音带着三分微怒,七分焦急,夹着风便灌了进来。
刘鸿隐甫进刑堂,便被血腥之气逼得皱了眉。此时跪了一堂的人,他却只当看不见,直直便向那吊起的人看去。
不见新伤,脸色略显苍白。除了倦容,并不见痛苦。
心下稍稍安定,语气却猛然严厉起来:“衣服穿上,随本王回去。”
这一句太过冰冷,满堂人均低着头不敢喘气,更不知谁去将吊着的人放下。
“本王与严离都在等着,你要拖到什么时候?”一句话掷出,怒气横溢。刘鸿隐上前两步,袖袍一扬,自跪地之人身侧卷出佩剑,注了内力,翻腕推出。利刃割断吊起零七的粗绳,“锵”地钉在他身后石墙砖缝间,晃了晃。刃身映出的光芒扫过一地骇然的脸庞。
零七利落地落地,便觉自己的黑衣迎面砸在身上。那发怒的人目光冰冷,重重拂袖,已经转身出门。他一咬牙,将毫无知觉的双臂在石案上狠狠撞了几下,终于寻到几分刺痛之感。机械般地勉强将黑衣披上,脚下不停,直追上去。
刘鸿隐面色不善,一路不言不语走在前面,他的暗卫自然也不敢开口,怏怏地跟在后面。二人一路急掠,到得王府左近,刘鸿隐忽而停下。零七想着心思,脚下慢了半步,差点撞在前人身上。
“还敢发呆,嗯?”刘鸿隐将差点跪下去请罪的人扶起,微微弯腰,伸手在对方额头轻轻敲了一记,转身慢慢向王府大门走去。
零七呆了呆,却忍不住用手碰了碰刚才被触碰的额头。主人这是……不生气了?楞了一瞬,立刻会意地找了处方便之地,隐去身形,随着主人进了府。
虽是轻功疾奔,一来一回也用了不少时间。此时凉风拂檐,夜色虫鸣,月映一帘。书房点着灯,严离候在门口。见刘鸿隐归来,他便行了礼,随着王爷进了书房,按往常一般在背后结了个手势,示意暗卫退出院外守卫。
零七正要撤离,却见主人向自己看来,微微点头:“你留下。”便从暗处闪身出来,向二人行了礼,退至角落。
“姓云之人,查得如何了?”
严离沉默一刻,单膝跪下道:“属下无能,尚无确切结果。”
刘鸿隐皱眉不语。
“玄门在江湖上向来极为低调神秘。所能查到的部分,皆是些坊间传闻,真假不辨,不足呈报。”严离单膝跪地,低头道,“但关于龙鳞剑,属下查得一二。若其确由玄门传人所持,或可据此推断。”
刘鸿隐点头:“起来说。”
“龙鳞剑自晋灭之后便绝迹世间。而近几十年间,却两次重现江湖。时间极短,并未引起武林和各方势力注意。”严离说完这句,顿了一顿。
“信物。”刘鸿隐缓缓道。有人以龙鳞为信物,请求玄门传人相助。
24. 夜报
房中安静了片刻,严离才点头道:“是。第一次,是二十年前水王叛乱之时。”
刘鸿隐挑了挑眉。水王二字,近二十年来都是皇族禁忌。
他是先皇同父异母的弟弟,文才武略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二十年前,先皇统治混乱,以致民不聊生。朝中人心涣散。敢谏言的都被先皇一一处死,剩下的不是只求一己私利,便是左右逢源明哲保身。三位在外的番王握兵观望,互相牵制。值此人人自危不敢怒不敢言之时,水王起兵反叛。朝中不少观望势力立刻附于旗下,江湖上亦有高人倾囊相助。水王的势力日渐丰满,以至盛极一时。
然而放下缘由不说,水王要做的事,毕竟还是弑兄篡位。先皇虽然不善治理,却仍是有人为了皇家嫡系血脉,为了忠君之诺,为了那个名正言顺的皇帝出战。
武林世家环水山庄牵制了武林一脉的动作,而三位番王则正面出兵讨伐。
盛极一时的水王势力轰然倒塌,牵连诸多自不必说。先皇对叛乱之人十分残忍,清缴余党之时亦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时冤假错案不断,哀嚎遍野。老王爷便在那时长叹了一声,不知助皇上平叛是对是错。
刘鸿隐并未见过早逝的水王,却在禁书中读到其生平事迹与所求之道,便觉与自己所求略有相似。然而当初轰轰烈烈一场,终是倾覆,其中教训,不得不牢记。只是先皇曾下令焚烧书册,斩杀知情者,水王谋反一事细节便再无人知晓。
但若当时水王的反叛有玄门之人参与,那么云姓之人会与王公公缔盟便也不足为奇。
“第二次,则是近一年前。环水山庄的二公子皇甫连剑曾以龙鳞为信物,寻找一位玄门传人。然而……”
“然而数月之后,环水山庄却一夜间在武林中销声匿迹。而皇甫公子从不离手的神剑’沧海’,也落入了姓云之人手中。”刘鸿隐修长的手指划过书卷扉页,分明的指骨轻轻敲击着案台。
皇甫连剑自以为寻得玄门之人相助,却不料反被算计。即便如此,要在一夜之间灭了天下第一世家,也绝不可能毫无声息。
刘鸿隐抬眼看了看暗卫首领:“尚无确切结果……便是说这条线索并未奏效?”
“是。环水山庄是皇甫连剑自行遣散的,千山无法查出背后控制之人。”
刘鸿隐沉默了片刻,方道:“知道了,你先去吧。”
严离告了退,院外的暗卫却尚未折返。刘鸿隐向一直站在角落的零七招了招手:“过来”。
“说吧,有什么想法?”见人到得眼前,刘鸿隐放缓了声音问道。
“属下……并无想法。”低着头,斟酌道。
“并无想法?”刘鸿隐心中好笑,抬手捉住零七下颌,将那人眼中瞬间的走神收入眼底。对方的表情他太过熟悉,薄唇轻抿,眼帘低垂,眸中却似有万千星光。往日他摆出这副样子时,必然在动着让自己恼火的心思。适才严离呈报之时,他便一个人皱着眉想了半天,此时敢说“并无想法”,倒是让刘鸿隐觉得有意思起来。
捏着下颌的手轻轻松开,缓缓下移。零七的黑衣单薄,隔着粗糙衣物也能感受出这具身体的匀称。刘鸿隐在他胸前毫无预兆地按了两下,引得对方倒抽一口凉气,便微微挣扎起来。
“不许躲。”一声毫无力道的呵斥,仍是让手中的身体放弃了逃离的打算。刘鸿隐不怀好意地扯开零七的腰封,将手探进去,拉开单薄的黑衣。
温暖的手指拂过冰冷的身体,在侧腰上轻轻一捏,便见零七猛震了一下,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身体也抖了起来,脸上却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
刘鸿隐一边在那微颤的身体上拂蹭,一边颇有耐心地问道:“说还是不说?”
感觉对方的手在身体上游走按捏,轻轻重重,偏偏又尽拣敏感异常的地方下手。零七难受地将头仰起来,双手渐渐成拳,呼吸也渐渐浑浊,而唇边却不由自主提了一丝弧度。
这是?
零七竟如此怕痒?
刘鸿隐本想折腾他一番便放手,却不想竟找到了这不惧死不惧痛的暗卫隐秘的弱点。他向来恶劣,当即便打消了“饶过那人”的想法。
刘鸿隐空出的左手将零七双手掰松,把人向自己怀中拉了寸许,随后将他双手扣在身后。零七本是衣襟大敞,只觉羞辱。此时被对方温柔地拉入怀中,便知主人并非有意辱他,更是不再挣扎,顺从地任对方动作。
“何时愿意说,便何时停下。”
修长有力的手指施刑一般在他身上敏感之处按挠,零七只觉得痒得如蚂蚁啃噬骨髓。这感觉比痛楚难熬得多。他忍得艰难,又要维持着身体不向外逃。偶尔一两下实在受不了,缩了身体,却记着主人的吩咐,立刻又舒展开。
零七咬着唇,不愿发出声音。眼角已经忍得通红。全身肌肉僵硬,偶尔痉挛跳动,便如那案板上濒死的鱼。
他意识到这一场“责罚”或许要比刑堂中惨烈得多,却又不会真正伤害自己,主人怕是不会主动停下,只好湿着眼睛开口讨饶:“主人……属下……知、知错了……饶、饶了……属下……”腿上一软,差点撑不住身子要委顿在地。
刘鸿隐却不会因这一句讨饶而起了善心,手下一刻不停,口中却是冷冷地道:“若是站不住,本王不反对将你绑起来。”
零七双手被他扣着,不敢使力,只好将嘴唇咬得更加用力。刘鸿隐看了,便暂时停下折磨人的手,在他唇间一拂,又替他将额间汗水拭去。
逃离了“酷刑”的零七刚喘了口气,以为主人是打算放过他了,却不料那手倏忽又粘上了尚在战栗的身体,连扣着自己双手的那只手也动作起来,不轻不重在自己手心挠搓。
零七心中暗暗叫苦,这会儿便是有心要说,也说不出话来了。
来来回回的折磨让他意识渐渐恍惚,持久不绝的煎熬好似入了骨血,挥之不去。一直勉强站立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便栽了下去。
刘鸿隐眼疾手快,一把便将人捞起。怀里的身体不断颤抖,唇已被他自己咬破,眼角一片湿濡,连目光也有些涣散。任他喘息着休息了片刻,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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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清明,却又挣扎着跪了下去。
零七记着主人先前的话,将双手举到刘鸿隐眼前。既然跌了下来,自然是要绑的。他可从没指望主人能大发善心放过自己。
却听刘鸿隐暗笑一声:“还没玩够?”
跪着的人听到这低沉的调笑,立刻又红了脸,恨不得别过头去。口中嗫嚅道:“主人为何作弄属下。”
这一句话相当大胆,连隐王都愣了一瞬。只有一瞬,便立刻将人提起来,语气却是不善:“怎么,本王碰不得你?”
意料之中的“属下不敢”,带着些许懊悔和惶恐。恐怕零七也知道刚才那句算是恃宠而骄,胆大包天,心里开始不安。倒并非惧怕责罚,只是不想让那人生气罢了。
好在刘鸿隐也并未生气,伸手又在他额上轻叩了一记:“知道错了便好。来,说说看吧。刚才严离汇报之时,你在想什么?”
说起正事,零七便迅速恢复了冷静高效,连带脸庞的线条都冷峻起来。他调整了呼吸开口:“是。属下以为,要查云公子的身份也并非毫无线索。”
隐王点头示意他继续。
“几日前,主人给属下服用万里解药时,属下曾注意过包着药粉的纸张。”
“有何讲究?”
“属下前年曾去洛阳出过任务,目标是一大户商贾。潜伏之时,听他说起洛阳当地一家造纸坊,其所造之纸名为’道文’。柔软却不易断,吸墨不透不晕。流传不广,专供本地官员显贵使用。属下曾仔细观察过道文纸,确与王府和千山所用不同。而当日主人拆开万里解药时,属下便发现,包着药粉的纸张是道文。”
刘鸿隐微微点头。淮南王府里书写所用,均是宣州特供的上等宣纸。仔细回想起来,那药粉包用纸确实不常见。解药是王公公的人送来的,唯有包装是直接出自云姓人之手。
“想到什么了?”隐王看似无意地将小暗卫脸边汗湿的一缕发丝顺到耳后。
零七话语一滞,闭了闭眼道:“据属下所知,洛阳郊外十多年前,曾建起一座庄园。占地广阔,高墙直耸。庄门上所悬牌匾却长年空无一字,庄园主人也不见真容。”
“十多年间,千山不曾查过?”
“查过,派去的人全部石沉大海……数十年间,不断有门派和势力想一探究竟,却从未有人知道那座庄园的底细。”
能将千山派出的人无声无息全数斩杀,甚至无一人有机会放出信号,确有些本事。若真是云姓人所为,玄门的实力不容小觑。
刘鸿隐闭目沉吟片刻,才缓缓睁开眼:“如此滴水不漏的云公子,却用洛阳特产的书写用纸来包药粉。”
一直低头垂目的零七忽然一凛,便向主人看去。只见他施施然坐在梨木靠椅中,大局在握却又不急不慌。跃动的烛火映在他脸上,说不出的温润。
“一无所知的并非只有本王。既然云公子有心结识,我们也不能悖了他的好意。”刘鸿隐看着灯花缓缓道。
“何况,”他笑了笑,将脸转向零七,“你不想要那神剑沧海了?”
25. 茶楼
王府中的日子四平八稳。零七仍是按时换班,当值之时便一丝不苟,在黑暗中屏息凝神,一夜戒备。规规矩矩,并无逾越。
只是不当值的夜晚,大部分会在主人卧房留宿。
他行事素来谨慎,大错极少。若有小错,便由主人顺手略施薄惩。
刘鸿隐极少动手打人,大多是跪。时间也不长,约莫膝下刚开始痛,便叫人起来了。
转眼便到了盛夏,一院绿藤,数声蝉噪。淮南城的夏向来闷热,晌午十分更是酷暑难耐。
刘鸿隐午间小憩,醒了便发现零七在院中等着复命。一袭黑衣,在烈日下站得一丝不苟。衣服已被汗湿,脸色略有些苍白。
下属等候复命,从来都是这样。他做的合乎规矩,刘鸿隐看得却不舒服,将人唤进了屋。
白玉杯在修长好看的指间与唇边辗转。西域进贡的葡糖酒,用冰镇了,颜色如血,清凉解暑。隐王见人靠近桌前,便将酒杯递过去。
零七愕然,退了一步:“属下职责所在,不便饮酒。”
执杯的手伸着不动,手的主人似笑非笑看着他。
零七知道又是戏弄,暗暗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接来喝了。入喉清凉,燥热微散。
接着又是一杯,斟酒之声淅沥,红液清香,递到黑衣人手边。
零七咬牙:“千山规矩,暗卫饮酒,一杯便是半个时辰的刑堂。还请主人放过属下。”
执杯的手果然调转了方向。刘鸿隐悠悠然将酒饮下,见人凉得差不多了,脸色恢复了正常,才开口问道:“云水墨怎么说?”
云水墨,是那位云姓玄门传人的名讳。两月前零七看出道文纸出处,他便派人去了洛阳。云水墨果如他所料一般,有心结交。只是仿佛被什么事缠上了身,不仅无法亲至,连答复也慢了许多。
刘鸿隐并不急,表达了结交之意后,便希望云水墨能帮助自己牵制赢非绝。世上若还有人能与玄门传人为敌,便只能是另一位玄门传人。
零七从怀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递上。刘鸿隐展开密函,示意眼前之人不必避讳。
上品道文纸透着松烟墨香,字体大气苍劲——
“王爷器重,云某惶恐。然,玄门自建立一日起,每代仅有两位传人。江山更迭而玄门不灭,便是因为一朝天子,尚不值得玄门传人相残。况云某与师兄在伯仲之间,师兄动不了云某,云某也奈何不了他。王爷有踔绝之能,慧眼如炬。当知所谋之事,并非取决一人之力。然除却此事,云某定会倾力相助。”
一朝天子,尚不值得玄门传人相残。他用了惶恐二字,却真正骄傲至极,张狂至极!
仿佛他要做什么,都只为顺应天道,不为外物所变。这样的人一旦结交缔盟,便无需刻意小心,暗探其心思,以防背叛。
但若赢非绝也是如此,便麻烦了。
隐王单手执杯,沉默片刻。另一只手倏忽欺至零七腰间,毫无预兆却又运指如飞,将他腰间一袋药粉摘了出来。
零七不敢反抗,任由主人摇了摇手中药包:“这是什么?”
“云公子派来的人所给,说是于内伤有益。”老老实实回答。
“准备私自服了?”刘鸿隐放下酒杯,盯着自家暗卫。云水墨独家香素中,有不少控制心智的东西,这样也敢不加怀疑便接了?
零七低了头:“属下打算与主人商量,将东西送去千山药堂。日后也好对云公子的东西有所了解。”
啧,反应真快。明明偷藏在腰间,怕是确实想送去药堂,却没想和自己商量吧。刘鸿隐盯了零七看了一阵,直看得对方心虚起来,才悠然道:“老规矩。”
零七便跪下了。这回明摆着撒谎,少不了要跪上半个时辰。
“为何不想让本王看到药包?云水墨又为何要送你药物?让本王猜猜……”刘鸿隐将身体向椅背上靠去,“因为他不肯拿出沧海,所以用药物作为补偿?”
跪着的人算是默认:“云公子说,沧海是故人之物,不便相赠。”
故人之物?刘鸿隐提了提嘴角,有意思。沧海是剑神皇甫连剑之物,他与剑神相交七年,互成莫逆。一朝算计,灭了人家全庄,又将人囚禁了一年。如今却来说,故人之物,不便相赠。
零七虽然老老实实跪着,目光闪烁却一刻不停。刘鸿隐知他又在想着心思,不由气笑道:“你又有谏言了?”
“主人的计划,属下不敢妄加猜测。但云公子实力不可小觑,不值得为一把兵器留下芥蒂。”
刘鸿隐牵了牵嘴角。若只有这一句,还真枉费了他刚才那般闪烁的目光。果然便听跪着的人又开了口。
“云公子派来的人与属下接头之后,又去城西老字茶店买了今年新摘的瓜片和毛峰。店老板十分客气,东西都是准备好的,却不是店里现货。听说话间的意思,是专门派人去产地采摘炒制。”
“哦?”刘鸿隐眯着眼睛,拖长的音调里泛着慵懒,“他倒是会挑。”
剑神皇甫连剑爱好饮茶并不是秘密,信手便可查到。零七说到此处便已足够,规规矩矩按暗卫训练的姿势跪好,垂目望着地面。
“属下耽误了复命的时间,请主人勿怪。”
刘鸿隐看着他这副低头认错的模样,颇为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零七颇有主见,独自行动时偶尔自行做主,大多于任务有益,极少错断。自南疆回来之后,便也由得他去了。
这番纵容,是早就给了他的。所谓认错,也不过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过场,甚至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
“起来,陪本王出去逛逛。”
……
零七跟在隐王身后半步。午后日头已斜,阳光却依旧炽烈地灼烤着地面。刘鸿隐走在前,影子便将零七笼了大半。零七看着为自己挡去大半阳光的主人,隐隐约约觉得有些逾越,又无法越过主人走在前面。
二人一路不语,穿过熙熙攘攘的主道。到得稍偏的街道,人也少了,更显得白花花的阳光晃眼。零七左手暗暗聚气,向主人身后轻轻一送。
刘鸿隐早便发觉身后有内力袭来,余光一扫,却没有出手。清风一阵,吹得他衣袂翻动,带来一丝凉爽。
这才侧过去看了零七一眼。跟在身后的暗卫也大胆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得逞的笑。刘鸿隐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屈指在他额上一敲:“你走前面。”
零七嘴边的笑瞬间便僵硬了。纵然是得了些许纵容,但走在主人前面,也是从未有过的逾越。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刘鸿隐跟在零七身后,踏在并不大的影子里,看着他全身僵硬,机械般地走着,心中不免愉快。遇到岔路,总要逼得对方站在路口窘迫不堪,才出言提示方向。
恶劣却不带恶意的戏弄,在一家茶楼前终止。零七抬头一看,正是城西那家茶店。
茶店名为“和记”,是淮南城内最老的茶坊。一方面开着茶楼,供来往人士歇脚品茶;一方面经营徽杭两地的上等好茶,在产茶盛地建有一十二座茶庄,名气极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店,在二楼要了一间隔间。零七将隔间内外检查了一遍,才进去站在门边,戒备着周围异动。
刘鸿隐点了壶好茶。小二见他衣饰华丽,不敢怠慢,颠儿颠儿地把茶送了来,却只拿了一只茶盏。
隐王便有些不悦,声音一沉:“今日客人太多,茶盏不够用了?”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他在茶楼中,见过太多横眉竖眼的武林人士。这帮子人从不按常理出牌,砸个桌椅算好的,一言不合掀了房顶就打到下一条街的也大有人在。既有武功又有钱,身边还带着个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右脸套着半边面具的人,更不能惹。
刘鸿隐向零七递了个眼色,意思很简单:吓他。
零七会意,瞬间便挡在了小二出隔间的路上。手上一动,便要锁住对方咽喉。
谁知那小二将杯盘一扔,跪下去便大喊:“大侠饶命啊!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这就去添置茶盏!”
零七出任务杀人,从来都是数招内将人毙命,从未听过这般哭天抢地。初次听来,只觉得滑稽逗笑,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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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当着主人面笑出来,本无表情的脸上忍不住一阵阵抽动。
隐王此时说不出什么感觉。上回见零七为了一间上房吓唬客栈小二,真正严肃认真一板一眼,为何这次便做不来了。无奈之下只好出声道:“再去补一只来。”
小二立刻止住了哭喊,摸了摸半点眼泪也没有的脸,点头哈腰地出门去了。不多时果然又送来一只茶盏。
看着小二出了门,刘鸿隐才缓缓开口:“笑够了没有。”
零七早就敛了笑意,又恢复成那强硬冰冷的暗卫模样,此时自然而然地走近了主人,躬下身去请罪。
啧啧,连跪也不跪了。刘鸿隐伸手,将躬身的人带坐到身边,按坐在椅子上,二话不说便去解那人腰封。
“主人?”要在这里?这人来人往,几乎客满的茶楼之中?
零七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不去将解散腰封的手按下。虽是隔间,但窗外便是街道……
刘鸿隐却不理那些,片刻间便熟练地将他衣物散开,露出胸前大片皮肤。右手一提,将人面朝外压在窗上,双臂反扭在身后。
零七眼中所见,皆是路上行走的百姓。有挑担的,闲逛的,背着书包的,偶遇熟人,停下来聊两句的。他耳力好,便觉一切都近在咫尺。行人只需一个抬头,便能将他赤【河蟹】裸的模样看去。也不知是不是太阳晒的,零七脸色倏忽苍白,却不敢挣扎,只能小声开口,切切唤了声“主人……”
“嗯?”
“属下错了。”
“不许多言,看着下面。”
零七额上汗水涔涔,咬咬牙横了心,看着下面街道。却终究因紧张和羞耻打起颤来。
刘鸿隐见他抖成那样,双臂却连轻微挣扎也没有,只一味强忍着心中的耻辱之感,任自己摆布。
忽而便又心疼起来。前一刻还略有些嚣张的人,此时却卑微而顺从。自己给了纵容,注意到的便是对方愈发大胆的作为。而他与日俱增的谨慎小心,隐忍服从,却反而被忽略了。
说白了,不过是不知这份纵容,何日便又被剥夺了去。
街上有那做生意的过路人,好似第一次来到淮南城。颇具兴趣地四处张望,停下来擦汗时不经意间抬头,便向茶楼二楼望过来。零七心中一抖,倏忽面白如纸,身体瞬间僵硬。却觉身后的人动作更快,一把将自己从窗前拉回怀中。一个转身,对方已经挡在窗前。
零七在对方怀中歇了片刻,恢复了正常面色,却身子一矮跪了下去。
“属下逾越,再也不敢了。”酸涩暗哑之声,听得刘鸿隐心中一堵。
命令与服从,在上位者与下属之间,自是极为正常。而零七本就聪明谨慎,知晓分寸,恪守本分。习惯了小小纵容,却又因一个玩笑被逼迫至此,仍旧不怨怼。这般起起伏伏戏弄忠心,对他又何尝公平。
即便再多给一些宠溺,再多一些,又能吃亏到哪里。换来的,怕也是对方更加奋不顾身的相随。刘鸿隐伸手,却不仅仅是简单地将人扶起,顺手一带便又带进了怀中。
“玩笑罢了,以后不会了。”
耳边沉郁之声仿佛咒念,零七顿时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又听主人极快地换了话题,一时不知脑子那句解释和承诺,是否真的从对方口中说出过。
“城内如何?”
“……零七?本王在问你话。”
终于回过神来的人想了想道:“百姓生活稳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店铺林立,四方云集。”
刘鸿隐点了点头:“三十年,父王与我才将淮南郡治理至此。一旦动兵,淮南郡十年之内,无法恢复今日之貌。”
零七听得认真,眼中一片晶亮。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不想动兵。”
零七从未学过兵法,也未听过这话,却觉得早已懂得了意思。隐王手中三十万大军,皆是以一当十的精兵,另有两万轻骑,若是要打,早便可动手。可战事一旦开始,百姓难□□离失所;军饷开销巨大,赋税也会大大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