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殿下他已发愤图强》
1. 金陵水下初相逢
这艘“千秋号”,载着南北学子赶考的兴奋,也载着秦相府嫡女归京待嫁的迷茫。互不相识的这群人身上,又无一不怀着淡淡的忧愁,准备迎接无尽繁华亦无边凶险的都城——金陵。
东海潮头在庞大的船艘前方拍浪惊涛,远处金乌西沉渐渐没入水面。
秦施施身着大袖蓝衫,站在这艘庞大的长途客船甲板上。手指细白如葱,轻轻搭在船边齐人腰高的围栏处,目光追随着跃出水面追逐打闹的那几条江豚。它们迅游西江,在日暮的江畔搅出一池碎金,畅快潜行。
日落游鱼归家,一如她游迹荆州十余年,今日也飞鸟归巢,得入金陵了。
天边烧起了连绵不绝的火红绸带,缠绕至远处海天。
她正欲对这夕阳披着晚霞入海的美景吟诗一首,眨眼间背后一股巨大的推力,将她整个人推飞出围栏。她徒劳挣扎,直直落入水中,顿时被江浪紧紧包裹着,带着前往暗沉的水底。
横落入江水的一刹,寒意和四面潮水的压力瞬间没过秦施施最后一丝理智,积压了一路的念头终于像断线风筝一样,跃至心头:“咱们秦府是当真遭人恨啊!”
*
时值十月上旬,秋霜露重,肃杀万物。秋后正是大周学子春闱赶考的热潮,既免了冬日赶路的辛苦,也多了时日适应当地的水土的时间。因此大部分学子,都喜欢伴着潇潇秋风,陆续出发赶考。
此时若是走官道,他们秦府这一大队人马,自荆州驱车回到金陵,走走停停,怎么也需一个多月。秦仲春作为此行总管,决定走水路回京。于是他们便坐上了这艘满载学子和游人的“千秋号”。
此船崭新宽大,油亮的船板在秋日的暖阳里折射出道道淡黄光束。
一行二十余人,除去秦家二小姐和她两个贴身的婢女,其余皆是身强力壮的家丁。他们个个精神抖擞,穿着一身素褐,头戴统帽,交领和袖口处青黛色的织边是针织局特供,丝丝缕缕可见如今秦府的与众不同。
眼下一众家丁正依序轮值,分了两排,一边三人,铁铜罗汉般,伫立在秦施施房门前,目不斜视,丝毫不在意四周打量他们的目光。
房中布置完备,透过雕花如意纹窗棂望向江边,可见如画美景。
平野处,金黄稻浪滚滚翻腾,稻香沿着宽阔的河道飘来,携着阵阵江风,低声唱和丰收的赞歌。“嘎——”海鸟盘旋天际,又似炮弹一般,俯冲入水。
秦施施坐于窗台前,神色柔和,她眉如远山浅层黛,眼若桃花微含春,嘴角浅笑时,淡雅素净,不染一尘。两侧云鬓双垂,发间两侧插着低调的珍珠排簪,恬静和华贵环绕周身。
“小姐,这是方才说的医书。”婢女的声音把秦施施的神思唤了回来。
依兰是一年前拨来秦府当差的。此行之前,她从不知主子家养在荆州的嫡小姐容貌昳丽,如今再看,只怕在繁花似锦的京城也是独一份的美貌。
“依兰?”秦施施见她失神,轻轻地拉起她的手问道,“可还是晕船?”依兰是头一次乘船,晕船之症十分明显。这一路秦施施细细照料,直到这几日她才好转些。
依兰轻轻摇头,说自己这些天受她悉心照料,指不定从此都不会晕船了。
秦施施笑吟吟地接过依兰手中的《创伤遗论》,轻移莲步,坐到了窗边小榻上,就着清晨洒落的辉光入迷地看了起来。
日影渐移,突然“砰!”地一声巨响,把沉浸翻阅的秦施施吓了一跳,她受惊手中一怔,医书自案上滑落,“啪”地合上了。
随后门外打斗的声音大小高低转换,身影交错变换,在门外邦邦作响。片刻后,那闹腾的声音如同抽薪沸水,慢慢静了下来。
流汀甩着身后两根小辫子,搀扶着秦施施站了起来,迈出房门时,板起了面孔。
“因何吵闹!”流汀年纪轻轻,却很懂得一些潜规。譬如第一句问责,断不能让主子问话,以免失了身份,又不能对着秦总管问,只能对底下的小厮问,问话时还需稍加厉色,以示威严。
面前是两个被捆着的大汉,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秦仲春恭敬地行至秦施施身旁,微微低了头,弓着身子解释说这是两个酒鬼,吃了酒青天白日地发酒疯,扰了小姐安宁。
秦施施压下心中的不悦,摆摆手要秦仲春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自己便要过去对那两人施救。
秦仲春为难地挡在她面前,眼珠子转了一圈,说自己会带人去看大夫,不用小姐出手。
言至于此,秦施施也不好再拂了秦仲春的面子。眼前这个熟悉的老者,自秦家从宁州起势到如今位居右相,秦仲春都一路相随,见证了秦府一路兴旺。
秦施施纵使是嫡女,如今也不好不顾他的面子,况且这一路奉旨回京,也总是他在料理打点。
“有劳总管,待我回到家中,定同母亲为总管讨一杯赏。”秦施施柔声道,又看了看那两人,继续开口,“秋霜重了,大家一路也都辛苦,午后叫厨房煎了菊花蜜,喝了再当差。”
众人谢过了她,她才让流汀拿了药去让家丁给那两个人用了,想来如此秦总管也没有二话了。
流汀送了药回来时,脸色却有些不好。秦施施问她如何,流汀解释道,家丁们告诉自己,那两人得知此处是秦府队伍,有意来侵扰小姐安宁。
“小姐医者仁心,可是在这京城,看不惯我们秦家的人多了去了,给他们三分颜色,就要开出染坊来了。”依兰也轻叹气,似乎在惋惜自家小姐好心不在正处。
见两人都这般模样,秦施施也不由得歪了歪头,手轻轻拖着腮,眼珠转了转,装作可怜的模样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自然是让秦总管去处置。”依兰摇扇道。
“秦府怎么就突然间惹了这许多是非?”秦施施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脸上平静而好奇。
流汀摸着自己两根辫子,细细地解释道:“大人升做右相,朝中政见不合者甚众,如今在皇上身边炙手可热,招来小人嫉妒。”
船身微微晃动着,秦施施摇摇头,她已经整整三年不曾回此地,就连父亲右迁一事也是前不久才得知,到底秦府因何犯了众怒,她自己也尚且在雾里看花。
午后,秦施施放下古籍,躺回床上歇息,在摇摇晃晃间恍惚听到了只字片语,断断续续的,声音渐近渐远,渐强渐弱,让她听得直皱眉头。
*
“江山牢固,内仰于文官,外赖之武将……相府嫡女秦施施,出身名门,温厚敦良,素有雅名,宜配皇室。君子立世百年,慕阳而昭明。朕之六子,文武双成,质行端正,温良而厚德。俯观朝野内外,郎才女貌,各执千秋,特赐二人结缘。择日完婚,钦此。”
圣旨乍然而来,抹灭了医庐里一切杂音。众人听罢,安静如鸡,神色各异,随即爆发出不绝的道贺声。真心和假意掺杂,不论黑白,均体面合宜。
在这群道贺唱喜的人之后,有一抹月牙白长袍身形屹立人群之中,久久未语,他身旁站着秦施施半个月前救下的农民李六。
片刻之前,师兄冷枕玉和秦施施方还在山上被野猪堵在断崖前,还是李六来赶跑了那突袭的野猪救下了两人。而如今方下山回到医庐,秦施施就要成为天家儿媳了。
“恭喜了。”冷枕玉的嗓音很淡,仿佛山间初融的冰雪。轻声道贺时,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散入秦施施的鼻端。“我早知你身份贵重,不是池中之物。”
秦施施却沉下声道:“秦府贵重,非我贵重。”
下一瞬她便将这种自艾想法抹杀在脑海中,即使她常年在外,也总归是如今相府的嫡女,断不能自轻。
李六身形高大,年轻力壮。初见他时,他深夜里中毒,仍能手刃毒蛇,毒发之际,仍不忘握刀戒备。
他自称是农民,八成是假的,秦施施也懒得追问。这段时间,他逐渐恢复,眉宇间英气渐显,黄铜色的皮肤也带了些许红润,眼神锐利如夜鹰。
“李六就交给你了,我很放心。”秦施施交代着师兄,招招手向他们道别,他们的身影在哒哒的马蹄声中逐渐变得模糊……
既然不担心,如今又怎么梦到这两个人?
一阵抖动晃碎了秦施施的梦境。她猛地睁开眼睛,粉色帘幔如烟透薄,绵软无力地抵挡这一路舟车劳顿。
越靠近金陵,烟雾笼罩越甚,繁华富贵,杀机四伏。告别师门后,这一路已经遇到了三次仇家报复。秦施施十分惜命,几次下来有惊无险,但她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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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最深处的担忧却浮现梦境。
***
眼下这一股害怕算是应验了,她虽懂得水性,但这秋寒的江水着实让她心口一颤,险些昏迷过去。
强撑着意识,她呼噜噜地喝了好几口江水,肚腹苦涩乍痛翻涌,也顾不及害怕,在水底憋气睁眼,尚且还看到游船远去的水痕,碧波轻合。
可她未能如愿浮上水面,低头看去,脚下被杂物扯着,杂乱缠绕的水草、乌青的经年渔网一点一点把她拖向水底。她屏住呼吸,有条不紊地扯脚下那几根水草。
在水中扑通挣扎,要说很害怕,却也没有。她相信秦家的人已经在来救她的路上了,她要尽可能地等待到救援。因此一道身形灵活将她腰身揽住时,她只觉得是秦府的人,稳稳地朝他靠近,轻轻回抱着他强壮的腰身。
水中光线不好,秦施施只看到那人手中抽出短刀划断水草,便托举着她细腰往水面游去。鱼跃出水那一刻,秦施施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将覆面的发丝拨到脑后,手指握拳紧紧抓起那人心口处衣衫。
秋日微凉的江水将两人身体打湿,绿水不断地晃动着,漫过胸膛。
那张同样湿透的脸,白皙精致,英气之余有些凌厉,可却不是秦府的人,她徐徐将视线上移。
眼前是一艘精致的摇橹船,崭新的油布乌篷,在夕阳下铮亮,蓬下精心布置梨花木茶桌,旁边围着圆形雕花窗棂,没有多余的装饰,淡泊雅致。
船夫自摇橹端松了手,把她拉了上船。另外还有一侍卫扶着那摇橹,肩颈处隐隐露出纱布的边缘,像是身上有伤的模样。腰间着系着武将抱肚短甲,脚踩翘尖乌皮靴,长剑上红缨微动。
而那救自己的人,神色端肃,一袭白衣短袖加半身艳红长袖的文武袖模样,腰间系着墨色腰带,倒和那日颁旨的都司有些神似。
他背对着秦施施,接过了那侍卫的擦布,擦了脸部和颈侧,转而侧身对着她。
“看够了吗?”那人开口,声音淡漠,如同平静无风的湖面。他抛来一件长袍,目光移开,始终没有定在秦施施身上。
秦施施将湿透的全身包裹起来,向他道了谢,问他如何称呼,他却又不言语了,目光钉在了赶来的秦仲春身上。
秦仲春驾了小船来,水下三名家丁在一旁观望,似乎不敢向前,浮在水面上,看着自家小姐和舟上之人。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秦仲春似乎没有藏得住眼底的那丝惶恐,只能体面地道谢。
兴许是身体不好使然,秦施施情绪并不算激动,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恍然。
凌,慕,阳。将这三个字一点点和面前的人对号入座,初闻圣旨的想象,慢慢开始具象化了。
朝中最早封王的皇子,排行第六,因他曾经的军功显著,有马安天下之雄,人多尊称其为“静王”,意为止尽天下纷争。从这些描述中,秦施施以为他会是狂放豪迈的长相,见了才知原是这样的白面书生。
眼前之人,睫毛浓密细长,眉骨高耸,神色淡漠,却有一副热心肠。他既不知自己身份,只当做一个普通人落了水,竟会亲自来救。
秦施施整副身躯挡在那件淡褐色的长袍下,脸上水珠沿着雪颈没入锁骨处,隐至锁骨处拢着长袍的手掌下。丝带鲜红如血,她心下赞叹着静王是个好人,沉声向他道了谢,双眸直勾勾地打量着他。
他不出声,那身旁的侍卫道:“你们快些回去吧。”这便算是凌慕阳的回答了。
秦施施拢着那长袍回了秦家舟上,方踏上船板,一股如风的力道把她身上长袍刮下。她没站稳,猝不及防地跪在了船板处,狼狈地抓住对向的船舷。
湖面波光细碎倒映在凌慕阳脸上,那双细长凤眼里刻入她的模样,修长的指尖挑着那件从她身上夺回的长袍,像是报复,也像是泄愤。
湿漉漉的衣衫服帖地挂在秦施施身上,身体玲珑曲线尽显,散落的发丝萦绕脖子,发带也浮在脸侧。
在碎金闪烁里,秦施施面色平和,转头看向拿着她身上长袍的凌慕阳。
她轻轻侧过脸,歪着头将凌慕阳的身影正着放入自己眼中,话音如春风拂岸,柔和动人,却叫人不得其解。
“你很冷吗?”她双眸平视着凌慕阳道。
2. 旧日嫡女入新府
奇怪的是,秦施施好像听闻身旁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和凌慕阳的第一次见面,好像夏季骤降又骤止的暴雨,来去无踪,问话石沉大海。乌篷船上船夫摇橹吱呀作响,沉默的背影代替自家主人回答了秦施施。
整洁的船舱里,一杯淡茶悠悠冒出热气,水波澹澹,金光映入室内,香炉里淡淡的药香弥漫船舱。
“小姐,你不生气吗?”流汀给整理好仪容的秦施施拿来牛乳,稳当地放入姜茶里,一边小声试探地问。
全身裹着软氅的秦施施将姜茶饮尽。依兰马上递来手帕,她略略顿了一下,才接了过来,擦了擦嘴边药啧。
流汀的询问还在耳侧,秦施施疑惑:“为什么要生气?”
这一问倒让流汀傻了眼。“奴婢以为……殿下他……”她支支吾吾的,觉得自己方才嘴快,问得失礼,倒显得她编排静王使坏一般。
屋外,秦仲春的声音附在门侧传来:“小姐,准备靠岸了。”
闻此声,秦施施骤觉紧张如潮袭来。
脑中一闪而过多年未见的母亲容颜,腹间一阵不可控的扭痛,她不动声色地应了,却默默握紧了手中医书。
夜幕沉沉,渡口边上人流水涌,车马喧嚣,熙熙攘攘。
这还是第一次在金陵渡口和家人重逢。秦施施出了船舱遥遥看去,期待又紧张。
秦府家丁站了两排,腰间插着短刀,头上带着方正短帽,手持烈焰燃烧的火把,硬生生将渡口隔成了两条通道,一条摩肩擦踵,另外一边只独独立着一人。
男子头戴玉冠,面容俊朗清秀,素白的道袍衬得他脱俗出尘。只见他双目微微弯曲,嘴角带着些许适宜的微笑,不多不少,温润和善。
他朝走出船舱的秦施施招手,轻轻唤了一声:“施施!”身后火光摇曳,他柔和的笑颜如同绚烂的烟花,照亮漆黑的夜幕。
“哥哥。”秦施施稍加快了脚步,行了万福礼。低下的视线飞速地搜寻了岸边,确认了只有他一人来接,心下一沉,敛去那一丝紧张,柔柔一笑地向兄长招呼。
秦言拦住了她下蹲的动作,声音爽朗明润:“妹妹不必多礼,爹娘和姨娘他们都在家里等着妹妹一同用膳。”说着,拉着秦施施的手就往岸边马车上去。
周边火光渐渐暗去,声音却越发清晰。
“看见了,那是秦府的马车,不知道是接谁?”
“那个天仙般的姑娘是秦府的亲戚?”
“在江边,方才有人落水了,好像就是她……”
偶有几句杂乱讨论飘入秦施施耳中。她上车后扫视了一周马车,车厢里檀香幽然,是家书里熟悉的味道,她连日来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渐渐平定下来。
“父亲母亲都还好吗?”秦施施柔声地问起秦言。
两人虽然是亲兄妹,皮肤都白皙通透,却长得并不相像。秦言和三妹秦贞棠像父亲秦正行,而秦施施则像母亲明月舒。
秦言点点头,说家里都好,想了想又尴尬地说道:“说来,你如今是第一次见你嫂子吧?”
三年前,秦言和柳家骄矜柳吟雪成亲。恰逢外祖身体不适,秦施施便遵照母命,在荆州照料外祖,并未回京。而后未过年关,外祖不幸仙逝,秦施施身负外祖孝,明月舒也道她不便回家。一晃三年过去,她前些日子方出孝期不久,就收到了回京完婚的消息。
如今,再度入京,家中既添了新人,恐怕弟妹也都变了模样,也不知道还能认出几许。
秦施施拿出自己随身行李的盒子,四方的画轴卷盒素净低调,在顶端空白处飘逸的草书写着“方素”二字。
“这是我托人从蜀州拿到的方博士的山水图,算是我送给兄嫂的结婚礼,还望哥哥不要嫌弃我送得迟。”秦施施递给他,她此次回京仓促,这些礼物是之前备下的,因为此图过于贵重,她便亲自带了回来。
一副画卷沉甸甸地放在秦言手中,他眼中放光,万分感谢。方素为人桀骜,丹青墨宝从不轻易赠送,这画若是他们去寻,恐怕也是寻不到的。
马蹄声达达作响,敲击着宽阔的街道上寂静的夜空。
金陵城大,全城分了一百二十八坊,除去中心偌大的皇宫,从中间往四周呈圆形散去形成各坊包围皇宫中心的格局。
虽然未有明文,但是人人皆知,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就近住在皇宫外围。这些宠臣、重臣进宫只需跨越一重街,即环绕着宫外的四神兽天街,就能分别达到四处宫门进入宫中。
如今秦府和崔相国府一样,都在二重街的永乐坊处。
坊间荟萃巷里,两盏艳红的灯笼透出光亮,粗大的墨笔勾画着“秦”字的厚重,巍峨地挂在房梁下,风吹亦岿然不动,照着门旁镇静肃穆,口中含珠的石狮。
台阶上,一对鬓边染了霜丝,风华不减的夫妇相持而立,身后朱门大开,层层叠叠站了十余人,对从马车上下来的秦施施相视而望,四周气息微妙。
“父亲,母亲。”秦施施向着他们盈盈下拜,明月舒喊着不必多礼,却并未扶起她,因此秦施施直直地跪下行了叩拜大礼,而后才在依兰和流汀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秦正行和明月舒两人都是一身云纹素色罗衣,平整端庄,素净的色彩里透着一股持重。他们身后站着家中两位姨娘,而后是秦施施的妹妹和弟弟们。
秦府已经分了家,孩子里,秦言是老大,秦施施排第二。如今一家齐齐出现,放眼看去,容貌全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好孩子,一路辛苦了。”明月舒握着秦施施的手腕,惊呼,“瘦了这许多。”秦施施笑笑,没有回答她那句“瘦了”,只是引开话题道,“施施给父亲和母亲带了礼物。”
她望向母亲那双顾盼生辉的双眸,却不再紧张,反而生出一阵兴奋,拿出了自己准备良久的狐裘,明月舒点点头:“好孩子,有心了,先回去用膳,我们好好叙叙旧。”
走过了九转十八弯的长廊,秦施施才来到饭厅,看着饭桌上,珍馐几十,游鱼飞鸟,江海野林,行走爬跳,色香味俱全,应有尽有,她礼貌致谢,客气地说着家中破费云云。
她送出自己亲自带回来的狐裘给二老,闲谈时又说给府上诸人带了荆州的野渍果,有消食之效。
“那正好今夜用了,放开肚皮吃喝,庆贺施姐儿回家。”兰姨娘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媚眼如丝看向秦正行,见他并未出言阻止,便示意家仆开罐。
陶罐小巧精致,顶封红布,麻绳绕周。那是秦施施和师父一起腌制的,用了陈皮、沉香、姜片等数十种药,闲时他们就一边含一枚野渍果,再一边翻阅医书。
宋清兰穿得柔美,一袭淡黄色交领长袍,云肩绫布披帛淡粉如桃,看上去年岁并不大,微微一笑,依旧风情万种。她入府十七年,只育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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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秦宝懿,和秦施施同岁。
酒过几轮,众人都有些醉意,宋清兰双颊带粉,一双狐狸媚眼定在秦施施身上,举着酒杯,启唇道:“听闻今日静王殿下也在金陵江边游船,施姐儿可见着他了?”
秦施施眼中光采如琉璃透亮,不含一点杂质。可宋清兰两片薄唇一张一合,厅中气氛顿时僵硬住了。秦施施仿佛可以听到众人心跳声,咚咚地等着她接话。
可开口的却是明月舒,她冷冷道:“妹妹吃醉了,休要胡言。”摆明是要将秦施施落水一事压实不提,秦施施也不再言语,怕惹了别的不快。
“姐姐莫急,见不到便见不到吧,等成婚了自会见到的。”宋清兰看了一眼秦正行,见他没有出言阻止,继续开口道,“妹妹只是惋惜,施姐儿生得花容月貌,和静王清风朗月,正是花月绝配,若是见上一面,彼此也好……”
她还欲往下说,身旁三姨娘文婉,柔柔地拉了她的衣袖,又看了看主位之上不发一言的秦正行和脸色有些僵硬的明月舒,玩笑似地开口:“姐姐说这个,也不怕桌上哥姐几个笑话咱们。”
秦施施从前只在过大年时回来,并不懂她们之间明争暗斗的战火,也不明白婉姨娘是如何从中斡旋的,但是好赖话她总是听得懂的,因此婉姨娘的解围她也欣然接受了,心中有些感激。
宴席散去时,已经月上中天,父亲歇在了婉姨娘的泉涎庭,秦施施则到了明月舒房中,细细听母亲的教导。
多年未见母亲,秦施施夸赞她一如曾经。明月舒浅浅带笑道:“如今你回来了,家中规矩,明日我着人教你,恐怕婚期将近,时日紧张。你需早做打算。”
秦施施点头,正要说自己另外给母亲带了一种唤作“凝霜露”的肤水,明月舒却继续说着明日学规矩的安排,秦施施便收了声,静静地听她说,句句教诲如密密书信。
中夜,子规唤了数声,明月舒才恍然道:“你一回来,我有些着急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也不提醒我。”说着让婢女引她回去休息。
秦施施眨着沉重的眼皮,向她行礼后才离开。据流汀说她的住所便在秦宝懿邻院的留芳新居,是今年新修缮的院落。
因父亲一年前右迁相国,而秦施施三年未归,现下秦施施也第一次来相国府。
整座府邸面积宽敞,方才随着众人入门,走了一道郁郁葱葱的走廊,弯弯绕绕数十次,又绕过了一个湖心亭,才到了用膳接待的戏蝶厅,院落之中牡丹初谢,金桂飘香,灯火辉煌,绿荫重重。
秦施施只觉得如今的家中,越发陌生起来,跟着流汀的步伐越发紧凑。两人在座座假山、花厅和小楼回廊间连连转悠,沿途的家仆见了她个个都顿步屈膝行礼:“二小姐。”
天上月在廊桥下投下明亮辉光玉盘影,细浪微风,月色溶溶,秦施施亦步亦趋的身影在这迷宫般的秦府中显得娇小脆弱。
回到院子时,隔壁秦宝懿青玉居中的寥寥数语闪入秦施施耳中:“小姐莫要生气,横竖那新辟的流芳居是她住着,二娘子还是替小姐守着这院的。”
“当真守住了,又何需从我这边开辟新院!如今真真是刚住进来,就占了我的地盘。”秦宝懿的声音娇滴滴的,发起火来,也有股撒娇的意味,叫人听了骨头酥软。
“那什么野果,一股子酸嗖酒味,我这衣裳还能要吗?”一阵嗔怒拍打衣服的响动在院子里响起。
3. 换衣宫宴二度逢
“华衣贵重艳丽,我怎可收受。”秦施施远山细眉轻蹙,在试衣的隔间里柔声说道。
她昨夜睡得安稳,丝毫未在意秦宝懿那几句呛词,只觉得是她这个妹妹向来娇养着,吃不惯那些乡下野果罢了。
梨花木镂空金凤图纹的屏风漏下晚秋的清晨朝光,整个云罗衣阁静谧悠然。毫无疑问,整个二楼都是为她们两人所开。
尚未及笄的秦贞棠脸上稚气未退,却在云罗衣阁一抹一挑的悠远琴声中,指尖飞速拣出数件罗裳,动作老练刁钻。听了秦施施的推辞,她微微板了脸道:“阿娘叫我来替二姐你看着,我便要打起三分精神,把这个事情做到十分完美!”
话音刚落,秦施施便穿着秦贞棠指定的衣衫,揪着衣袖,生涩一笑,却也动人。
她上身鹅黄琵琶袖短袄,缎面的材料上用蚕丝在交领处勾织着雪莲花纹样,沉静高贵,配上淡粉垂丝间裙,米茶色系带自短袄腰间垂下,添了一丝飘逸清秀。
今日她梳着多环髻,头顶发环处点缀明黄和绯红绒花,脸侧发环明媚娇艳,比起先前的浅蓝大袖衫,又多了几分凡尘的乖巧灵动。
只是秦施施并不习惯这种装扮,总也不自在,蹬着那双梅蕊白素面平底鞋,向秦贞棠投以求饶的目光。
可秦贞棠说什么也不愿意妥协,语重心长地说:“二姐姐你不能什么都不在意,府上有的人又争又抢,保不准就连殿下她都敢抢!”
那一副认真的模样,秦施施忍俊不禁,噗嗤一笑,点了点她的脑袋瓜子笑她小孩子家家说着男女婚嫁之事也不害臊。
“如何,那日你见了殿下?”说到这里,秦贞棠又多嘴问了一句,“你觉得静王殿下长得如何?”
这么问便是她已经见过凌慕阳了,如今问自己的看法,秦施施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凌慕阳的脸了,只好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秦贞棠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摇起头来,发簪上的垂珠碰撞低吟。她扶额叹息,并未言语。
两人正说着时,衣阁掌柜为了献殷勤,拿着修剪精致的木芙蓉,用白玉净瓶装着拿到了秦施施面前,却立马被秦贞棠挡住了道:“芙蓉花粉繁杂,不必拿来。”
掌柜的马上懂得了这是在说秦家二小姐有花粉症,心下暗暗记下了,说为了赔罪另外给她们添秦贞棠喜欢的、新进的小龙团。
秦施施心头一股暖流袭来。她没想到秦贞棠还记得自己花粉过敏的事情,眼眶微热,便扯了扯秦贞棠的袖子道:“不要为难他们,撤去便可。”
她久离京城,对衣裳研究不多,明月舒又说是在宴席上所穿,念及此处,秦施施最终同意了秦贞棠选的衣衫。
秦贞棠很高兴,又不顾阻拦地替她选了六七件,自己也挑了两件外袍。
日上三竿时,两人才欣然乘车回府。
新衣氤氲着阵阵芳香,挤满了整个车驾。回家途中,一道道凄厉决绝的“卖身救妹”之声传到马车里。
秦施施掀开窗帘,命人停车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街上卖身救妹,看上去不过和秦贞棠一般的年岁。
“二姐姐,秦府家仆都是圣上钦赐的,不能随意买入卖出的。”秦贞棠猜到了秦施施的意图,出声阻止,一双手搭在秦施施的小臂上,温热柔软。
秦施施道自己只是下车看看。下了车,她上前把脉,顿知那姑娘的妹妹得了咳疾,约有半年了,如今形容枯槁,奄奄一息。
她自人群中起身,声音一改先前的柔和,沉稳有力地张臂高呼:“大家往后退,这个病会传染的!”
欲买入那个姑娘的几个大汉均虎躯一震,纷纷后退,撤回了付钱的姿势。秦施施从怀中拿出纱布蒙住口鼻,再蹲下细细给她探了脉,对那卖身的姑娘询问道:“你可有咳嗽症状吗?”
“我没有!我很好。小姐行行好,救救我妹妹吧。”那姑娘哭道,想抱着秦施施的手臂,却又见她衣衫华丽,双乘的马车精致无双,想也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她又不敢贸然冲撞了。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秦施施,抱着妹妹的身躯逐渐转变成跪姿。
这样的场景,回来经过沧州时,秦施施也见过。当时未能施以援手,如今她不想坐视不管。于是她转头对马车上的秦贞棠交代了几句,要她先回去,省得沾染了病气。
秦贞棠见她难得的执着,和方才试衣时那种随和完全不同,也明白这是她的坚持,就先回去了,留了两个小厮跟在她身边。
四周的人指指点点,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秦施施见他们不惧这咳疾,心下微微叹气。她本以为金陵人见多识广,原来也是无知无畏的。
秦施施细细替她把了脉,又让仆从抓了药,语气坚定:“你家既无人,我也愿意助你,只是卖身为奴一事需官府审批登记后上报户部,时间久远,若你愿意,我愿同父亲商量,让你来我家做杂役,也不必卖身。”
秦施施心里清楚,如今秦府的地位,即便是奴婢,也不能随便捡来,需得身家清白,上报户部亲审。
眼下这个姑娘急需钱财,若不能做奴,只怕要入了歧路,秦施施想到便也觉得不忍,只得先让她充当辛苦些的杂役。
“但凭小姐驱使。”姑娘眼神坚毅,瘦弱的身躯里迸出倔强。
秦施施又问她叫做什么名字,她说自己父母早亡,邻里都是喊她阿小,妹妹就是小妹。秦施施皱眉,留了身上的银子给她,让她等秦府的消息,那姑娘诚恳地点头。
目睹了秦施施一路行迹,街角处,一身华贵锦衣的衣角翩然离去。
回到府上时,秦仲春已经按照秦施施交代给秦贞棠的,准备好了消杀的醋和艾草,几人细细处理了一番才有进门。见她如此严谨,秦仲春自叹不如,心想下次可以提醒主母此法。
此次宫宴,是皇上特意邀请朝中三品以上的部门主司参加的,每家携一子参加。秦府因同静王的婚事已定,特意带的是秦施施。
黄昏时分,秦施施已经换好了衣衫,却在出门时,遇到了秦知。他已经八岁,长高了许多,再不是过去那个矮小的“幺哥儿”了。
秦知总角晏晏,捧着一碗冷酥山,笑嘻嘻地躲避着身后仆从的追赶,却一头撞入了秦施施的怀里,两人都重重地倒在地上。
“幺哥儿,没事吧?”
“二小姐!”
婢女都赶上来扶起两人,所幸两人并未剐蹭受伤,只是衣衫都被这碗酥山惹脏了。“没事,我去换一件就好了。”
秦知自知惹祸,顿时红了眼睛,“二姐姐,我知错了,你不要告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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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施施蹲下安慰着他说不会告状,拍了拍他背部,让婢女重新给他拿一碗酥山,提醒道:“天气渐冷,不可贪食。”
从秦府门口走回流芳居,秦施施走了许久,呼吸不畅起来,最后只得停在西华阁门口,顺了一口气,交代流汀拿那一套粉色的袖衫来。
“嫂嫂,我来打扰了。”秦施施敲敲西华阁的院门。柳吟雪见她还没有出发赴宴,又见她这身打扮,正欲说些什么,转眼看到她身上衣衫又脏了,便忧思重重地问:“换了哪一件?”
秦施施缓了缓呼吸,开口解释了自己的安排。很快流汀拿来那件粉色绿边的长衫,柳吟雪点点头:“虽有些单薄,也算得体,带上这个披风吧。”说着她拿着一件雪白的披风,递给了流汀,要她带上,说着时间赶,先上车。
晚风习习,吹散了日间的热气和躁动。秦施施跟在秦正行的身后,下了马车,自玄武门一路步行到正阳宫。
路上同僚都很惊奇秦施施的存在,与秦正行连声寒暄,往来恭维不绝于耳。
正阳宫里,男女分道入席,秦正行交代了宫人照顾秦施施,便去往内室检查了。而秦施施则跟着一粉衣宫婢去了另外一边,女官贴身搜查,就连她的发环都细细检查了一番后,才换了宫婢,提着灯笼引路前往桐花台。
桐花台离正阳宫不远,月色朦胧,整座皇城都披着一层皎洁银纱。秦施施出门就能看到远处灯火通透,丝竹如环鸣悦耳,鼓声阵阵,笑声越过湖面而来。
廊桥曲折,中途经过花团锦簇的濯浪亭。秦施施亭前见昙花正盛,捂住口鼻,脚步加紧了些,却看到前方转角处站了两个人,看不清模样。
宫女停下,恭敬行礼道:“静王殿下万安,靖北侯万安。”
秦施施这才后知后觉。“臣女秦施施见过静王殿下、靖北侯。”她照着家中教导的规矩,虽然有些拘束,但也做得十分到位,没有一丝差错。
凌慕阳身着紫金朝服,头戴金丝边乌纱,腰间玉革带冰冷精致。而靖北侯则是穿着深紫如意云纹圆领袍,胸前绣猛虎扑案图样,和秦施施父亲所绣的双只松山仙鹤不同,腰间左右各缀着蓝璎朝参牙牌和红玉条形翡翠。
凌慕阳一见秦施施放下捂着口鼻的衣袖,也很快认出了她,漆黑的眼眸中惊愕一闪而过,抿着薄唇转身走了。
靖北侯则回礼笑道:“秦二小姐今夜桃粉绿玉,艳丽无双,殿下有些害羞了。”
秦施施见凌慕阳步伐快了,也跟了上去,对靖北侯低声问道:“殿下他是饿了吗?”
凌慕阳顿住了脚步,背影里怨气冲冠,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一眼靖北侯,最后那道寒意渗人的目光定格在了秦施施身上。
两次了。他压下心头火气。可这次再看向她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时,他仍是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细细区分,企图在那对相似的眸中寻到过往重合的踪迹。
眼前是一双纯净如山林幼鹿的眼眸,明亮得摄人心魄,未因在船舟处春光尽现而羞涩或愤恨,总是淡然平静。
虽和曾经那个面对瘟疫泰然处之的姑娘,有些相似,可秦施施总是呆然多一些,实在不像曾经那人。
凌慕阳的心头竟生出一丝慌乱,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曾经的倩影便是眼前人。
4. 草包美人秦施施
普天之大,怎会如此巧合。他将心中的疑问压下。
凌慕阳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粉衫女子,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知涂了什么香粉,令他心烦意乱。
再度听闻秦施施语出惊人,他更是怒火隐隐烧起。
两次见面,她均说些疯言胡话,若非他亲眼所见,必定要认为秦家二小姐是个傻瓜,整天里讲些不着边际的笑话。
而且一点都不好笑。
见凌慕阳这个模样,秦施施也凑近些,继续开口:“殿下若是饿了,可以先充饥。”说罢,从衣袖里取出随身带的充饥丸。
靖北侯噗嗤笑道:“你怎么会有这种行军之物?”说着轻轻地接过宫女手中的灯笼,让她退下,自己提着灯。
秦施施眼见凌慕阳的神色还是没有缓和,把药盒递到了他面前:“有人肚饥会引起肝燥,诱发怒火,气急则攻心,故而不可不食。”
她说得认真诚恳,竟没有一丝玩弄打趣之意。
靖北侯哈哈大笑起来,示意她跟着他们走,自己拍了拍凌慕阳的肩膀。
两个人齐肩走在前头,他对凌慕阳玩笑道:“殿下要不要来一盒充饥丸?”
凌慕阳不语,只是加快了脚步,很快把两人甩在了后头。靖北侯回头替秦施施打灯道:“秦二小姐,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慢些走。”
他持着灯笼的手很稳,一点没有晃动。秦施施叹了一口气道:“让侯爷见笑了。我见识不深,也不熟悉静王,若是静王对我有什么偏见,必定是误会我了。”
说这个话就是让靖北侯去替她劝一劝,无论如何,她总需要和静王打好关系。
靖北侯笑着答应了,他倒十分好说话的样子。
得了靖北侯的答应,秦施施心里放松下来,指了指东边宫殿屋脊上的飘云:“侯爷你看,那边的云团好似一只蹦起来吃草的兔子。”
顺着她葱指的方向望去,龙檐兽脊处,一团浓云将月色吞入腹中,墨蓝色的天空显着一团淡淡辉光,连着那分散的断云长耳,倒确实很像一只兔子。
靖北侯捧腹大笑,似乎很开心:“是啊!”
说罢,他看向凌慕阳顿住的脚步,那小小的扭头,分明就是看向东边云层。见状,他笑得更大声了。
席上,天子居中,左右首位太子与静王相对而坐,每一级下一个阶,接着是崔相和秦相,其次是靖北侯和别的一些秦施施并不认识的高官。自侯爷往后,大家都在殿中不另外设台阶,因此更远一些的人,秦施施便有些看不清楚了。
她悄悄看去,太子长相柔和沉稳,静王面容清俊凌厉,再往下一级,崔相一脸古板,头上乌纱严丝合缝,如同一根紧紧绷着的弦。相比之下,再往后的其余官员,就显得随性和自然许多。
宫宴其实并不好玩。皇帝的视线如同灼热的日光,审视着每一位臣子,时不时再问几句,个个都得谨小慎微地应答。
秦施施后背沁汗,看着眼前的美食,不敢先动嘴,只是陪着淡淡的笑意,饮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朝中并无皇后,最得宠的要数艳绝天下的颜贵妃,颜如玉。
她名如其人,才气纵横,仿佛世间所有女子最渴望的美好,都聚集在她一人身上了。宴席上,她陪侍皇帝左右,一袭明黄短袄,配上深蓝马面。
分明是难以驾驭征服的大胆色彩,却被她姣好的容颜彻底打败,褪去了衣衫的艳丽,沉沦为她的附庸。
秦施施惊觉若非衣衫脏了,她便也和这位贵妃着同色了。她心中念着回去要同贞棠说此事,这位贵妃的喜好,从此次宫宴也可得知一二了。
颜贵妃轻声细语地撒娇,说着皇帝问得满朝紧张,宴会都无聊起来了。转而改了话口要各家才子淑女进献才艺,皇帝被她温声软玉地哄得喜笑颜开,便欣欣然同意了。
“不知娘娘想如何决定才艺?”崔留春说话不卑不亢,目不斜视。
秦施施凑近些秦正行,细细听他数着崔留春的经历。崔留春历经两朝,已经年迈,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在京任都察院长史,另外一个在宁州任刺史,假以时日也是要回京畿任职的。
听罢这样一个位极人臣,毫无瑕疵的人的过往,秦施施微微点头,心下钦佩。
她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台上的太子凌修远,他像是察觉到秦施施的目光一般,也马上回视了她一眼,吓得秦施施缩回视线,却发现凌慕阳也在看自己,竟还有些不悦的模样。
秦施施心虚地咬唇,悄悄拿起案上新酒饮尽。
桐花台中灯火通透,雅音浅浅而奏,与宴者都是顶级的人精,说话滴水不漏,乐声和缓平淡,无趣极了。
夜渐沉,秦施施越发觉得困顿不已,如坐针毡。她拿着腰后的发髻,在桌子下细细把玩,层层发丝在手中摩擦,和碾药的感觉很像,她得以静下心来,颜贵妃的柔声细语传入耳畔。
“抓阄轮到若是文官,便题诗吟词,若是武将,便舞剑助兴,不知可否?”颜贵妃自己已经有了主意,却句句征求皇帝的意见,说起话来温声软语,叫人如沐春风,醉心其中。
“父亲,不会叫我去吧?”秦施施对秦正行耳语。她只会医书,不曾学过写诗做赋,也没有练过琴棋书画。若真要她上去,她大概只有站在台间,给这些高官们说一说自己行医的日常了。
秦正行摇头,贵妃所说是文官吟诗,对他而言,是看家的本事。他作上一首,不敢说绝对,姑且应该算“好”的一列,这样想着,秦正行已经为诗作打起腹稿了。
贵妃第一个点到的是长宁公主。
顺着众人的视线,秦施施看去太子身旁不远的长宁公主。
她身旁是一个文静的公子,穿着和她同色的浅青色圆领袍,垂翅乌纱神采奕奕,他听闻公主献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酒杯仰头饮尽了清酒。
身旁的长宁公主脸色如常,只是一动不动,正襟居于席间。
夜风拂面,一股微妙的气息在殿中散开。
秦正行低声喃喃: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如何能在众臣面前献艺?
“莫非公主不肯献舞?”颜贵妃笑颜如花,秦施施感到一阵恐惧,这场平和的宴会下,埋藏着数不清的火药。
四周丝竹声渐弱,夜虫在殿外低鸣,爬在枯枝落叶上窥探这华丽宫宴的一角,似乎知道好戏开场了。
沉默良久,一道伶俐清脆的女声自末席殿门处传来,不卑不亢。
“公主常年所习秋莺啭,需十人相配,我等愿随公主共为陛下献舞。”姑娘长相雅致,起身款款行礼。待她语罢,零零散散又得九名佳丽起身,均要共同献舞。
颜贵妃笑意渐深,转身对皇帝道:“陛下,若非臣妾这个主意,怎知公主还有如此孝心!”
皇帝也微微一笑,准了众人请求,琴师上前来奏响间曲,留待诸位贵女前去准备衣衫。
秦施施吞下口中糕点,手持梅花团扇轻掩玉面,问起父亲:“不知方才说话的是哪家小姐?”
秦正行看了看那空了位置的旁边坐着的官员,不正是大理寺少卿宇文焕吗?他低声凑近秦施施,那一道谨慎的目光移到酒樽中圆月上:“是宇文家的独女宇文英。”说罢他又提醒道,“若是中了你我,便都由我出面,你不必多言,言多必失。”
秦施施点头,看到台阶之上的凌慕阳正侧着脸打量自己。她摸了摸自己的头饰,发现并无异常,也直直地看向他。如此一来,他反而移开了目光,还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虽是个好人,但是好像脾气不好。她面色平静地收了视线,放下手中小扇,趁着众人欣赏公主舞姿时,轻轻夹起面前的海棠鲜口蘑细细品尝。
秋莺啭的琴声响起,一团嫩黄的羽衣长袖翻飞,曼妙柔美,如在云端。美人面孔宜喜宜嗔,眼眉带笑,伴着潺潺琴乐,自团云之中灵动乍现,直击心弦。
大周的秋莺啭融合了胡旋舞,身着羽衣在众佳丽中盘旋圆舞,只在夜空中形成飞速旋转的一道明黄弧光,一舞已罢,众人皆心悦诚服。
颜贵妃脸色也并无不妥,笑意盈盈地宣布着下一个才艺。
秦施施和秦正行坐在前席,言语不多,只是和着众人觥筹交错,不知第几杯温酒下肚,只觉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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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留香。
两人正欲喝下一杯时,颜贵妃的眼神停留在秦施施脸上,她顿时觉得喉头酒难以下咽,听闻贵妃开口道:“若说秦相,也是有些小气的。”
秦施施把那酒咽下,放下了酒杯,和秦正行恭听贵妃下文。
可颜贵妃却并不出题,媚眼如弯月:“若非陛下赐婚,秦相还打算把这天仙一般的女儿藏到何年何月?”
秦施施心中七上八下的。据她所知,赐婚一事,本也是秦家先建议的,母亲说当时父亲求赐婚的是另外一位侯爷,只是后来陛下不知怎么的,下旨给静王和她赐婚了。
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其实都只在如今龙椅上那一人的一念之间。
金陵城秋风肃杀,在沉闷的夜风里,秦施施绷紧了每一寸血脉,竖起每一缕墨发,聆听着黑夜里阔斧挥下的声音。
“不如……请秦相家二小姐,为皇上弹奏一曲,如何?”
秦施施马上低下眼眸,暗暗将余光投向父亲。只听闻秦正行道:“回陛下、娘娘,小女见识短浅,恐贻笑大方……”
“无妨,随意一奏即可。”一直没有发话的皇上,反而在此时开口了,秦正行脸色大变,未能言语。
秦施施顿时明白了,他们二人算计许久的逃脱,始终不敌那人一句轻描淡写的“随意一奏”。
强压着心头紧张,秦施施缓缓起身,道:“回陛下,我……臣女琴艺不佳,愿以笛声相替。”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交头接耳。秦施施左右为难,不知该继续站着,还是装傻坐下去。
席间杂谈隐烟四起,这气氛比起方才请公主献舞时,尤甚诡异。
“儿臣愿与秦二小姐琴笛相和。”一道沉稳的声音如利刃,劈开殿中黑暗未知。
秦施施抬头看去时,凌慕阳已经起身行礼,虽是请求同奏,却完全没有等皇上拒绝。
这一出声,其余人反而都不敢说话了,个个低了头,不敢出一言质疑。就在众人默不作声之际,他撩开长袍下摆,大大方方地走下殿中,随性地坐到琴前。
面色从容,遗世独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使秦正行脸色并不好看,秦施施也不得不拿起案中玉笛,站在凌慕阳身边。
“芳泉引?会吗?”凌慕阳说话时,尾声压低,似林间藏匿着的清风。只是如今他漆黑的瞳孔里闪过试探和琢磨,叫人又捉摸不透。
秦施施望向他眼眸深处,呆呆地点头。
两人一站一坐,粉衣长衫飘逸出尘,紫金长袍贵重自持,仙气和贵气冲撞融合,却也别有一番祥和。
“铮——”沉静的音符自他分明的指节间流淌而出,秦施施细细聆听着。
他的弹奏温柔细致,弦音平和淡远,远不像他为人那般难以捉摸。她闭目跟随琴声,在一处融合处,奏响长笛,和在荆州的乡野山间行医闲时吹笛别无二样。
琴声如水,笛声似风,流水汩汩低鸣,风声吟吟如诉,时而低沉,时而长啸。缓急相交之时,琴笛互相拉扯,琴弦急急如行军攻城决战之号。
秦施施指尖翻飞如舞,声声急促的笛音追在琴弦之后,最后江流入海处会合。所有的急促,又骤然回归平静,融入到怀抱万物的海中,将最后一个合奏的音符吞并。
由轻到重,从慢到快,激昂万分的琴笛追逐之后,霎时转换成琴声低吟,笛声随行,如同海上波涛,高高奔腾涌起,漫延远岸,又悄然离去,回归大海,隐匿无形。
席间一片寂静,殿门一阵晚风袭来,秦施施的腰后拢起的结发红绳丝被吹动,几根发丝飞舞在她眼前。
凌慕阳自琴前站起,两人并肩而站,于殿中其余人看来,无疑是一对壁人合奏了天籁一曲。晚风吹动秦施施的衣角,与凌慕阳的衣角,交叠在一起,两人相视一望,殿外焰火在夜空中绽放开。
他确实是个好人。秦施施星目璀璨如天上银河,感激地看向他,突然发现他的嘴角有极浅的笑意,左侧脸露出一个淡淡的梨涡。
那日秦贞棠问觉得静王殿下生得如何。现下秦施施倒可以一答:殿下生得俊美。
5. 金陵人世轻笛鸣
“妙!真妙!”
正中的帝王率先鼓掌,在殿中哈哈大笑,从激昂急促又瞬时舒缓悠远的琴笛合奏中回过神来,痛饮尽杯中清酒,而后整个殿中喝彩如雷,席间道贺夸赞不断。
见状,秦施施深呼出一口气,心下稍安,转头却发现秦正行脸色铁青,他竟是闷闷地喝了一杯酒。
她心中大疑,回到席间,压低了声音开口问:“父亲,可是有什么不妥?”
换来一句无声应答。
如此情状,倒让秦施施方放下的心再度悬起。她口干舌燥,转头看向凌慕阳的尊座,席间空空。
显然,他已经离席而去,就连靖北侯也只留给了秦施施一个衣角,无声地隐入角门的黑夜中。
琴笛合奏余音绕梁,凌慕阳指尖坚定沉着的琴声,皇帝和众臣的掌声,久久回荡于她脑中,分明是一次成功的演奏。
回到席间,秦施施眼中紧紧盯着桌前红烛,摇曳的烛光在她双眸定形,久久未移开视线,直到那一道光芒逐渐化做马车上父亲眼中的厉色。
“你既不会奏琴,换筝也好,怎么去吹笛!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外祖也准你学吗!”
吹笛怎会是上不得台面的?秦施施只觉不可置信。在荆州,人人都吹笛,上至州官,下到牧童。她长睫颤抖,喉头干涩:“可是殿下他……”
“蠢货!”秦正行只觉气闷,连连抚着心口。
秦施施顿时不敢说话了,低头看着父亲的皂皮乌头靴,手指捏着身上披风边缘容貌,细细摩擦着,缓解着肚腹间的痉挛。
她想起方才席间,父女二人畅快对饮,不亦乐乎。一转眼,就成了这般情形。肚间疼痛越甚,她不敢出声。
依照她与父母的情谊,她是断不敢像秦贞棠那般甜甜一笑,缠着父亲手臂求饶的。更何况,若是今日来的是秦贞棠,也不会出这般差错。
“颜贵妃所作不过陛下属意,宇文焕、薛崇等人力挺公主,而公主又和太子同席,她们表演乃是臣服之举。你上前单人演奏,权当贵妃对你好奇,借你对秦府进行试探。
“而静王殿下替你解围,主动提出琴笛合奏,可以说是你二人的婚事使然。若是你自己去演奏这笛,只怕我出不了宫门就已经无颜再戴这乌纱了!今日我秦府换了谁都不会如你这般出这差错!”
秦正行气红了脸,只差指着秦施施鼻子骂了。他虽看不清秦施施如今的神色,却从她拘谨的双手、呆板的神色里看到了些许小家子气,心里怒火更甚。
马车里一片寂静,秦施施咬着唇,压住嗓子含糊道:“是施施鲁莽了,所幸承蒙殿下解围。”她并非依赖凌慕阳,只是想言语之中提醒父亲,这次有凌慕阳出面化解,总算有惊无险,她下次必定更加小心。也算是拿凌慕阳来救自己于责罚之中。
秦正行不语,转过身去,不再看她,急呼着热气。
皎月当空,照着车马远去,又望着满殿的飞檐悬兽,将月华遍洒人间,落到宫墙里的两道身影之上。黑皮长靴踏上满地枯叶,稀疏作响。
阮道一身紫袍,跟在凌慕阳身后,道:“不是小爷说你,你如今脾气越来越古怪了,方才还眼角眉梢带笑的,怎么现下又生起了闷气?”
凌慕阳不语,只是剜了他一眼。
两人是自小便在先帝身边一起习武的朋友,凌慕阳深知阮道喜欢在美人面前装斯文,实际嘴毒得很。如今他言语逾矩,凌慕阳也只是稍示不满。
“你还觉得小爷冤枉你?”阮道抚额,数落起来:“我可是听华观说了,那日在船上,第一次见面,是你非要救人的吧?救错了吧?”说着伸出第二根手指,“方才第二次见面,你又非得给人甩脸色。还有席间,你怎么跑去和她同台演奏?”
“难不成……你当真喜欢她了?”阮道最后得出这个结论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紧紧盯着凌慕阳。
“你恶疾发作该去看大夫,岂来本王处撒野!”凌慕阳终于开口,“娇滴滴的弱不禁风!本王怎么会喜欢她?”他说着咳嗽了两声,像是被阮道堵得岔气。
“怎么了,人貌若天仙,又师从神医,要本事有本事,要容貌也有容貌,”阮道顿了顿,一脸坏笑地说,“如今,她更是要身份,也有身份了。”
最后这半句彻底把凌慕阳点燃了,他冷漠地点头道:“是了,如今她身份尊贵,本王何不顺水推舟,送他们秦府一个大人情,也不枉秦正行苦心积虑筹谋这许多。”
“你要做什么?”阮道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本王自有妙计。”凌慕阳冷哼一声走到了前头,片刻后却又缓缓开口解释道,“照理看,这位秦小姐会惹秦正行大发雷霆,未来她入了本王府中,我收服了她,正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了解秦正行的性格,认为秦施施这样的草包,兴许他稍稍施加甜头,便能诱使她转向,成为他在秦府的探子。
两道修长的暗影在月光下一前一后。阮道跟上去,满心欢喜地哼着小曲,又赞了句:“还别说,这秦二小姐长得是好看哦。”像是找着凌慕阳的认可,可却问了个寂寞。
秦府门前,流汀扶着秦施施进了门。一路灯火透亮,阖府深夜未眠,明月舒和秦贞棠正在戏蝶厅里弈棋。
进门前,堂中一片温情。明月舒脸上柔和认真,神采奕奕,紧紧盯着棋局。秦贞棠则有些困了,打着哈欠。两人亲密对弈的影子投在墙上,温馨自然,其乐融融。
“母亲,贞棠。”秦施施向明月舒行礼,秦贞棠见了她的打扮,脸上疑色一滞,随即一扫疲倦,拉着她坐下:“二姐姐回来了,同我们说说宫宴上有什么乐子?”
“只怕我们家成了天大的乐子。”秦正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深夜刻漏滴答作响,在安静的厅堂里敲打着秦施施沉默的心。明月舒听罢秦正行的控诉,脸上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
秦施施缓缓地跪下,却还是挺直了腰杆道:“施施知错,请母亲责罚。”她的跪姿恭敬,端正如松。肩头似有千斤重担压下,却仍闭唇咬紧牙关,没有一丝弯腰之貌。
她心想着,若在此时此刻,她还能记着母亲昔日挺直腰杆的教诲,兴许会顾念起她往日用功学习礼仪的辛苦,稍稍饶过她这一回。
“近日,我教导你知礼守拙,却不知学到哪里去了!”明月舒辞色严厉。
秦施施心下一紧,听着母亲字字句句,重锤砸破最后的防线。她眼睛酸痛,鼻头也有些酸涩,默默地垂下了眼帘,看着母亲黛色的裙边,拼命呼吸以防自己掉下泪来。
方才忍过了父亲的责备,可如今面对着母亲的责备时,她却要狠狠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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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才能抵挡住。
地面冰冷坚硬,那些斥责如同无形的巴掌掌掴她的脸颊,火辣辣的一阵麻。她心中拧成一团,衣袖下手握成团,指尖深入手心,整个肩膀开始微微发颤。
要不然哭着求饶试试看?不行,会被骂没有风骨的!
秦施施想起来八岁那年她不慎砸坏了一个玉瓶,抱着母亲的大腿苦苦求饶时,父亲怒骂她没有风骨,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
所以秦施施努力挺直了腰杆。可秦正行还是重燃了怒火,责骂的利刃扑面而来。
突然间,一道清亮的声音跪在她身旁:“女儿恭喜爹爹、阿娘!”秦贞棠叩头朗声恭贺。
屋里顿时沉静下来,明月舒愣住,看向秦贞棠,目光一柔,却还是不解她的道贺。
“殿下爱护姐姐,爹爹和阿娘该大喜才对!”
类似的话,秦施施自己也同秦正行说过,只是效果不大。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心扑通直跳,看向同样跪在身旁的秦贞棠,害怕自己连累了她。
舒缓的夜风里夹着秦贞棠的声声劝言,吹散了二人的怒火。
再回过神来,秦施施听到明月舒收敛了怒气,转而为她说话。
“罢了,施施初次赴宴,犯下大错,当是我这个主母该罚。自今日起,我素斋半月,相公以为如何?”明月舒看了看下跪的她,又看向秦正行,最后咬牙求情。可她说这个话时,带着一股冷意,秦施施心里发毛,不知道母亲在生她的气,还是在生父亲的气。
堂下一片死寂,一声声咚咚擂鼓的心跳声回荡在室间。
秦施施战战兢兢地跪着,视线定在面前的墨画上。
唯有思索旁的事情,她才能让自己不崩溃于此。
那副松涧鹿鸣图之下,是一张黄桐八仙木桌,做工细致,桌脚下都缠绕了一圈红绳金丝。桌上置一盘新鲜瓜果,翘头条案上青花玉龙纹广口瓶一尘不染,映照着身后沉默的黑夜。
两侧的对联,“熙春寒松负霜雪”,另一边“碧海远日渺扁舟”,很有些孤傲的气息。
第一日回来时,秦施施只顾着和家人寒暄答话,并不曾细细品鉴其中,如今再一看,反而觉得这对联的意境很妙。
她挺着腰杆,眼神呆滞。秦正行见她如此呆傻,摆摆手催道:“你且回去吧。”
两个人都踩着秦贞棠给的台阶下了,风波悄然而过。
走过廊下,深夜清风寒意渐起,秦施施突然就想到了荆州的师父。月色正明,一夜难眠。
秦施施向秦贞棠道了谢,秦贞棠轻松得意地笑笑:“阿娘很疼我的,她舍不得责罚我的,二姐姐不用担心。”
然而她和秦贞棠并不一样,连着几日,她仍心有戚戚,直到依兰领着那唤作“翠仙”的新丫头前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翠仙便是采买衣裳那日她救下的小姑娘,秦仲春已经替她办好了登记。按照秦正行的意思,赐名之后拨来流芳居伺候。秦施施深受感动,父亲严苛,但还是把她的请求放在心上了。
翠仙来时,换了府上统一的淡黄的长衫,稚嫩活泼。她见了秦施施,便扑通跪下含泪道谢。
最后还是依兰笑笑道:“翠仙日后知道小姐心善,便不会再如此生分了。”翠仙慢慢收了抽泣,仔细跟着流汀和依兰在院中当差。
6. 人为抹杀的过往
进宫那日同柳吟雪聊了天,秦施施便觉得她很亲切。后又见她将自己送的那副字画细细裱装打点挂在客厅,与前朝大家徐杜白的价值万两的名画《行春山》并排,足见她对方素这画的重视。
于是,秦施施不由得更亲近些这位大嫂。这日让翠仙提了新进的果篮,两人往西华阁去,恰好秦言也在院中。
“哥哥也在。”秦施施款款行礼。
秦府除去月初大宴会集中戏蝶厅用膳,平日基本都是各自在院中传膳,见面不多。秦言在礼部任职,时常因为典礼之事晚归,故而他们兄妹二人除去回家那晚,便再无叙旧时候。
说不上多深的情谊,只是秦施施既然来了,秦言也不会拒绝,何况柳吟雪很喜欢秦施施送的礼物,见她来了,笑意盈盈的,邀请她速来坐下。
“难得你来,我们正画画呢。”
西华阁临近院中细湖,便开辟了一边墙院,只用三两棵柳树做隔,如今柳叶飘摇,湖水荡漾,临湖作画,别有一番风味。
秦施施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懵懂问道:“从前我听闻京城不喜欢画柳,道柳条无气节,如今我回京,却见满城绿柳,不闻古声。”
娇莺婉转啼叫几声,似是嘲笑秦施施的无知,随后秦言的声音娓娓而起,诉说着秦施施离京十余年的故事。
如今大周的皇帝民称元正帝,喜好书画,大兴教育,以柔为美,在朝堂对各路书画流派进行评定,随后渐渐定型。前朝不喜柳叶柔情之风也渐渐转变成仰慕柳条灵动,婉转柔和了。
说到此处,秦言顿了顿,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开口,说起那日秦施施在宫中演奏横笛的事情。
“怕是全金陵都在笑话我了。”秦施施轻笑一声,无奈之余,仍旧有些不解。
柳吟雪见秦施施不掩饰自己的神色,也不避讳地讨论“柳”曾经被贬低的过往,知她心思单纯,甚至算得上有些转不过弯来。
这样的人若是去了公侯王府的宴席,又生得好看,难免惹人记恨,怕是更要被刁难。
柳吟雪开口说起横笛在京中被视作下里巴人音乐的典故。
“竟是因为这样一个骗子?”秦施施听罢,啧啧称奇。
一个身份普通的吹笛人,谎称自己是有名琴师,骗了一位侯爷的公子五千两白银,从此京城就逐渐不喜笛乐。
她原以为是多大的事情,没想到只是拂了一人的面子,竟能牵扯到父亲上朝之事。可秦施施转念却又想明白了,京中人愤怒的并非仅仅是受骗,而是愤怒有人在挑战他们的威严。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京城竟变成了这幅模样。
秦施施低了头,叹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一股沉闷之气。秦言像是看透了她的惋惜,缓缓开口道:“还有一个人的事情,我要提醒你。”
“那便是静王殿下母家的事情。”
秦言话音未落,柳吟雪三根玉指和手中丝帕已经捂上了秦言的嘴。她好似做了贼一般,左右观望着,压低声音道:“怎可说这些?”
两人眼神碰撞商量了一番,还是秦言态度强硬些。
柳吟雪让秦施施进了厅里,掩上长门,又屏退众人,才准秦言粗粗地将所知之事简要告知秦施施。
秦施施见她们二人谨慎至此,恍然想起回来的路上,依兰也试过一次谈及静王的母家,却被流汀阻止了。
“殿下的母家,是姓孟的?”她试探地问道。
凌慕阳出生在洛阳,是元正帝还在当太子时,和洛阳孟家女一夜纵情所得。
当时因为此事,元正帝曾被先帝狠狠责罚,险些被撸下太子之位。而后,孟氏的哥哥孟黎成在沙场屡建奇功,连同孟氏也分得了些宠爱。
凌慕阳年纪虽小,也显示出卓越的才能,先帝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教诲。在他十岁那年,被先帝封为静王,赐居静王府,是如今皇上诸子中,最早封王设府的。
五年前的西山战役中,孟黎成行军出错,兵败身死。仅十六岁的静王也被敌军团团包围,最后带着一身伤痕逃回京城。回京后,他重伤又大病了一场。
后来皇上查明,孟黎成拥兵自重,漠视皇令,差点害得静王身死沙场,于是颁布禁令,要所有人不得替他求情,也不能再提此人,将所有痕迹用“上将军”代替。
***
“他是上将军么?”清冽的声音划破漆黑密闭的室内。
凌慕阳剑眉紧蹙,双眸紧闭,语毕后嘴唇抿成一线,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额际沁出汗珠,顺着精致的脸庞滑入绣着暗色云纹的圆领内袍里。
他正皱着眉头,闭目回忆着什么,颈间喉珠微动,双手握拳,突然瞪开了双眼,双手改为握住桌角,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这样的尝试,自从五年前大病记忆残缺后,凌慕阳便每隔半月都会来此室内强迫自己拼凑记忆。
可是毫无例外,每一次都是失败告终。画面里,看不清脸、听不清声音的人,可是他知道,那就是同一个人。
那人身着甲胄,手持长缨枪,披帅上阵,声音嘹亮响动西域。
这是他对那人的唯一印象,如今再问旁人,大多三缄其口。
问到程华观之类的,受过孟将军旧恩之人,便十分愤恨,说他们遭人暗算才兵败身亡,令人寒心。往往他们会反过来问凌慕阳记不记得那场战役的事情。
可是凌慕阳连这位上将军的脸都不记得,哪里记得那些事情?
看多了他们唏嘘的面容,凌慕阳心中也总是不安,像是自己遗忘了重要的事情,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日夜难安,大病之后便没有好全,如今虽然御医在侧,身体也还是每况愈下。
随着身体越来越差,他心里却总有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无名怒火。京城里声色犬马,狼狈为奸,已经令他厌恶不止。
如今秦府竟还向父皇求赐婚,要将他也拉入漩涡中。他对秦府的恨意也在一桩桩一件件告发他们贪污受贿的证据中,汇集得越发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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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想起来了吗?”
说话的便是程华观,那日在船上和凌慕阳一同见到秦施施落水的侍卫。他身着玄色直袖长袍,俯身观察凌慕阳的状态,长着粗茧的手掌扶着凌慕阳的肩膀。
凌慕阳挣扎着大口喘气,眼中绝望一闪而过,突然他用力地抓住心口处长袍,想要把心脏救出一个洞来,鲜血喷射而出。
而后整个人如同无骨的泥鳅,从椅子上滑倒,摊跪在地上,落魄迷茫,再无一丝往日的骄子贵气。
“太医……”程华观喊道,一边要点亮烛火,却被凌慕阳紧紧抓住手臂。
这是第几次回忆失败了?如今他身患罹症,终有一日会弃世而去,到时他失去的记忆,是否会在这一瞬间涌入脑中?到那时,他又能否安详闭目?
他咬着牙,口中腥甜直冲鼻腔。
这些无解的问题再度浮上脑海,他也燃起一腔无处宣泄的怒火。
“殿下,不必强求。”程华观单膝跪地,叹息着看向地面。
“我的母亲,唤做孟琉仙。”声音里,掺杂着浓浓的血腥之气,握着程华观的手突然撒了力气,凌慕阳闭上了双眸重重地向地上倒去。
倒地之际耳畔却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我叫做梅青雪。”
他脑袋嗡地一声,想说一句“不对”,却已经沉沉陷入黑暗之中。
西华阁的小厅里,烛光闪烁,随着秦施施开口的声音,火焰一下一下跳动着:“哥哥是说,我不能同静王和其他人提到……‘上将军’?”
可是若秦言不说,她也未必会得知此事。不过考虑到近日宫宴上自己所出洋相,她想了想还是知道此事的避忌,有所防范为妙,便也感谢秦言告知。
怎料秦言却反口道:“并非如此,殿下是个好人,我希望他好好的。”
秦施施被他这么一说反而不明白了,到底哥哥是要自己说,还是不说?她嘟囔道自己不懂。
可柳吟雪却出声道:“敏之,妹妹和静王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她又对秦施施柔柔笑了,说着今夜留她至月出,问她要不要用了膳再回去。
秦施施侧头看了看院子外逐渐点亮的廊灯,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带着翠仙出了西华阁。
如今她满脑子只记得哥哥说的“殿下是个好人”,心想,哥哥和自己的见解相同。
“还好小姐你不在西华阁用膳。”翠仙突然开口道,语气里满是欣慰。
秦施施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些。翠仙一愣,声音弱了下来,说着少爷和少夫人难得一聚,今日打扰已经很久了,若是晚膳再打扰了,恐怕要被少夫人嫌弃。
“竟是这样子的吗?”秦施施面露难色,对翠仙所说将信将疑。
翠仙意识到自己说了主家不是,连忙找补道少爷和少夫人夫妻情深,需要时间相处,这原也是天经地义的。
“日后你可多多提醒我。”秦施施道自己有些欠缺考虑了。翠仙慌忙摇头,不胜惶恐。
7. 恩情竟无空余悲
西风渐紧,眼看着到了给翠仙妹妹复诊的日子。
秦施施苦于没有办法出门,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肩前垂落的发丝,食指绕着发丝圈圈打转,虽是沉思,却似发呆。
秦贞棠见状便道可以假扮小厮混出府去。只要她出声,没人敢查看她院中出去的人。
早年间秦施施随着师父在山野行医,也都是女子身份示人,因此如今要她扮做男装,她心底是有些不愿意的。
“我明明是女子,何必要假扮男子。”
“我的好姐姐,当真不知道金陵城流言蜚语如明刀暗箭,伤人入骨。”秦贞棠细细数落起来,一双杏眼蹬得圆圆的。
日头正好,秦施施很快在秦贞棠的帮忙下,换了一身青衣,混在众人之中出了府。
长到十七岁,她还是第一次自己走上金陵城的街巷,到处都是新鲜的玩意。她走马观花似的往翠仙家里赶,等看了诊回家时,刚至午后。
城中店铺林立,小摊多如牛毛。麦芽糖的香气伴着小摊处的吆喝,夹在热气腾腾的汤饼葱香之中,环绕在街巷。追逐打闹的孩童举着风车走街串巷,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笑声。
摊主机敏,看她顿足于摊前,便招手叫她凑近些看看,关切地问她要不要带些玩意回去。她在各处小摊处细细观摩这些新鲜的玩意儿,倏忽间听到了秦言的声音,在说着“殿下”之类的云云。
她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在一个名叫“闲月阁”的酒楼之中。里边一楼是一个宽阔的戏台子,台上坐着头戴纶巾,摇着羽扇的说书人。
秦施施进门时,说书人正聚精会神地讲着故事,底下坐着寥寥无几的人,看上去生意并不火热。反倒是二楼,时不时窜出阵阵欢呼声浪。
她坐到了秦言身后两张桌子之外,细细听起了他和旁边那位长相威武的、称是“陆大人”的兄台谈话。可后面听了许久,却不曾再听闻他们谈起静王,秦施施悄然起身离去。
只要贞棠在门口接应她,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门,到时候换回衣衫就可以天衣无缝地结束这一次冒险了。
看着天色渐沉,她正紧赶慢赶往府上赶,却在和一人擦肩而过时,看到了一样熟悉的物件。
即便脑子的声音告诉自己不要惹事,可下意识的动作来不及撤回。
她一把抓住了那人手中的银白狐裘,瞪着他怒气直冲:“你这个小偷!”
那一件她亲手抚平每一处褶皱,绣上了独代表母亲的桂枝弯月图案的荆州银狐裘,是她花了重金从猎户手中购入皮毛,辗转各地处理兽味,重新熏制了花香,整整耗了两年时间才制成的。即使她花粉过敏,那其中淡淡的荷香,她也断不会认错。
她扯着那件狐裘,手心却有些颤抖。她惊觉自己暴露了女扮男装出府的事情。
手边死死抓着狐裘,秦施施明白如今骑虎难下,既然已经出错了,那最起码要保住这一件狐裘。
可一个念头如闪电掠过天际般闪过她脑海,秦府戒备森严,这狐裘是怎么飞得出府的?
突然间,秦施施整个右手臂膀都被人揪住,狠狠地把她腰背向下压,站在大街上,像是一个被擒住的囚徒般。
身后那声音威严冷酷:“急着走做什么?”手中的力道加重,秦施施痛苦地喊出声来。
面前那手持狐裘的人骂了她一句:“疯子!”说着那是自己从当铺买来的便晦气地离去了。
眼看着身前买家远去,身后又被人挟制,秦施施心中燃起淡淡的火气,又有些无奈。
顺着肩膀处的手往上看去,原来扣住她的是方才那位陆大人!
“哪里来的贼子?”那人出声。
秦施施心下疑惑,心想她哪点像“贼子”了。可眼下在大街上被人抓住,须得尽快脱身,既然那人是和哥哥相识的,秦施施便坦然道:“我是秦府二小姐。”
她想着告知身份,那人便会放她回去了。
却不料他冷笑一声:“如今秦府名声恶臭至此,竟不惜以此来侮辱秦府,我倒要看看秦府知道你这厮小贼冒充他家,有何惩罚?”
话音刚落,他便已经压着秦施施往秦府赶去。秦施施心中大急,道:“大人方才见过我哥哥,只需同他说一声……”
“住口,再啰嗦我就把你压到大理寺。”
陆万山欲借替秦府伸张正义之名,去羞辱秦府名声恶臭。正如大周子民外出行骗总说自己是鞑靼人一样,可见秦府恶名。
他与静王交好,明白静王与秦府之间的不对付。即使婚约在即,静王既不喜秦府,如今他陆万山也不必给秦府面子。况且现在师出有名,是最好的机会。他心中寒意渐冷,手中压制秦施施的力道便更大了。
秦施施想跑,哪里是这人的对手,只得一路被他钳制着押送到了府前。
朱门紧闭,门童在外守着。
陆万山还没有发话,那门童就已经认出了秦施施,看着她这身装扮,迟疑地喊道:“二小姐……”
被钳制着的肩膀顿时松开了,陆万山好像摸到了烫手山芋,压低了声音道:“你竟然真的是秦二小姐?”
秦施施一路受着挟制,又心中明了狐裘外流的真相,实在有些憋屈,隐忍不发,可却憋了一眶的眼泪。
方才还强硬无比的陆万山脸红似关公,支支吾吾道:“我……我……我先回去了……”
说着转头消失在街口人群中,只留秦施施一人在秦府门前抹去眼底濡湿。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起程华观自江边行船回来便说:“殿下大概是喜欢秦二小姐的。”
他原本还哈哈大笑,道殿下不可能这么肤浅。可如今自己见了此情,他就明白了。
这样的美人,娇声软语,回眸凝望时,眼中带泪,实在是很难不心软。
殿下真是要踏入秦府的美人计当中了。陆万山苦叹,又心中惴惴不安地抓挠着自己头发,直到凌乱如草,发了疯似地大骂自己眼拙。
该死的恨意蒙蔽了他那为数不多的脑子,他一直在墙角处,苦苦哀嚎,始终未能想出法子不受罚地告知静王此事。
秦施施随着门童进了府,方换好了衣衫,明月舒的传唤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会客厅里坐满了人,除了父亲不在,其余姨娘和弟妹都在。
明月舒坐在正上头的抱月圈椅处,秦施施进门便跪到了堂下,她明白今日这一顿训是逃不了了的。
还未说话,便听到秦贞棠远远喊着:“又要做……”却在看到秦施施跪着的一刻,把手中新采的花递给了门口的婢女,安静地坐到交椅上,规规矩矩,不敢出声。
“你何故私自出门?”明月舒眉头紧皱着,声音如腊月冰雪,令人绝望。
厅堂中寂静无声,可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聒噪的嘲笑,直直砸向秦施施通体。
脑海里念头如浪涛翻涌沉落。她决不能说要去替翠仙妹妹复诊,也不能说是贞棠帮她出府的。
这些重重叠叠的顾虑中,狐裘被假手送出的画面占据了她全部的念头。
旁的事情,她总能忍耐,也并不十分在意。只这一事,她大失所望,心一横,抬起眼眸,直视起明月舒的双目。
“施施多年没有寻到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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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如今就连它的替药十月长生都有些缺了。”掷地有声,腰杆依旧挺直。
她脸色白皙,掩盖了长期患病的苍白,众人只当不知。如今骤然提起她生病一事,揭开了秦府的蒙羞布,堂下齐齐抽起气来。
明月舒瞳孔一震,手掌拍案,眼中恨意熊熊而生:“如此说来,倒是怨我了。”
厅中愈发死寂,秦施施跪得越直,越像是不服。
她咬着下唇,垂了眼帘,软了声音道:“施施不敢。”像是破罐子破摔之后的死心之语,也像是带着淡淡不屑的冷漠。
可心中那一股抽痛,分明告诉她,她想要母亲软着性子哄她一句,她便认错服软了。
“你有何不敢?宫宴之上,出丑卖弄。如今着男装外出,无视家规,阳奉阴违。”明月舒手心抓着那本厚厚的家训,一字一句地控诉着。四周众人均不敢说话。
秦施施不再言语,牙关咬唇的力度不由得加大起来,抵挡腹间倾袭而来的痉挛。
“怎么不说了?”明月舒松开手心的家训,看着跪得笔直的女儿,与自己长得最为相似,看着这张脸,就想起了曾经的事情,明月舒的眼眸中顿时染上了一层霜意。
“你既然不说,我便罚你关禁闭一个月,每日罚跪两个时辰,抄写《女训》十遍,如有再犯,就行杖责三十。”
“姐姐……”婉姨娘突然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明月舒蹬了一眼,她不得不咽下了嘴边的求饶。
连夜便开始罚跪,屋内霜冻彻骨。
翠仙得了允许,拿了炭火进屋,拨弄炭火时没有忍住小声哭了起来:“小姐,是我连累了你。”
秦施施摇头,小声道:“你妹妹已经没有大碍了,静养多两个月就能好全。如今天气冷了,你休沐时,多多替她备下些炭火。”她脸上沉静,倒真的像没事人一般。
火盆里热炭噼啪作响,秦施施身上暖流四溢,琉璃般的眼眸沉着平静:“你出去吧,省得也被罚了。此事不要同旁人说起。”
“四小姐让我给小姐带话,说她想办法替小姐求情。”
“不要着急,我没事,强出头更惹母亲生气。”秦施施拍了拍她的小臂,让她速速离开。
翠仙眼中带泪,说她受罚之后,三小姐同下人嘲笑编排她。一口一个“装模作样”,“扮可怜”,把她说得心思颇深的模样。翠仙觉得委屈,她受了秦施施恩惠,只觉得她心地善良,远不是她们所说的假仁假义。
“无妨的。”秦施施并不在意这些。
空荡荡的沉香堂里,安神静心的菩萨像在案前袅袅的香火里,慈悲俯视躺下蒲团上跪着的姑娘。烛光昏暗,室内气息沉闷。
红木供桌上,菩萨尊像的两旁,挂着家族的祖宗阖家游玩时的趣图,图中瓜果溢满。
秦施施看着古画中鲜果,想的却是师父曾说:“这红梨润肺,却过于偏寒,须得辅之以枯秋枣入水方可调和。”
越是委屈的时候,越是容易想起最熟悉的人。
师父那不疾不徐的语调和秦施施心中回荡的声音重合起来,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在堂下那么强硬对抗母亲的行为,就好像不受宠的小孩硬哭着要糖,幼稚又无效。
可曾经那么用心做的那一件狐裘,转眼被母亲转手送给旁人,最后典当出去。若非她偶然看到,恐怕永远不会知道此事了。
叫她如何能不委屈?
她何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心中的委屈如抵挡不住的洪流,化为无声的眼泪不断溢出眼眶。秦施施急忙抹去眼泪,跪得笔直,在泣泪的烛光里默默背起了《伤寒论》。
8. 炭热心寒觉念起
一连跪了十日,秦施施膝盖淤青越发严重。
这日的罚跪结束后,翠仙来扶她回流芳居时,给她带了四小姐送来的毡帽。秦贞棠道是母亲院中分来的,她因有了鹿皮帽,便送来这边。
秦施施握着毡帽,任由翠仙扶着自己,拖着酸痛的双腿,麻木地回到了流芳居。毡帽在手中如同烫手山芋,几乎要把她心底烧出一个大洞,她已经分不清隐隐之痛,到底是膝盖处的酸痛,还是心里的不甘。
听到秦贞棠的名字,秦施施心里五味杂陈。既羡慕秦贞棠有母亲的宠爱,又失落明月不曾照她身。
室内炭火不足,流汀见秦施施回到房中,急忙把笨重的座椅拖出来,在上面垫着厚厚的鹅绒。她这几日也有些不解,秦施施是院中小姐里最好性的,可那日在堂中,倒真像真的生气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小姐和夫人竟起了这般矛盾。
秦施施坐在案前交椅上,流汀蹲在她腿边给她敷药。
她环顾着四周,执笔写下一个药方,又想了想,让依兰拿出自己盒子里的凝霜露。
那白玉的圆盒仿佛胖乎乎的泥娃娃,隐隐透着淡淡的芳香。秦施施让依兰寻时机送给泉涎庭,再把自己写好的药方交给她们。
“婉姨娘?”依兰想到了那个温婉和善的女子,她入府一年,也看得出来,大夫人有管家之权,可府上最得宠的却是婉姨娘。如今二小姐受罚,大夫人一连十日不曾差人问候,想来也只能从秦相那里求情了。
秦施施点头,且希望婉姨娘受了她这价值千金的凝霜露,愿意按照药方抓药给父亲,引起父亲怜惜,再晓之以情,早些让她结束了这罚跪。
“疼……”秦施施嘶一声,流汀半跪着往她膝盖处吹气,瘪了一张小嘴道:“膝盖是最难好的,小姐还日日走动,也不知道何时能好了。”
“这话可不能叫别人听到了。”秦施施点了点她的脑袋。
“小姐,这是十月长生,秦总管送来的。”翠仙拿了一个食盒,打开里边是精心包裹的药包,散发着一股比当归还浓的药香。
秦施施神色镇静,情绪寡淡,像是没有什么活力。可见了这药包,眼中依旧不由得闪过一丝亮光。
依兰和流汀跟随她这些时日,只知道她每隔十日就要服用一剂汤药,里边药物皆是珍稀药材。当时物资紧缺,如今回了府,也没想到竟然要兴师动众至此,才拿到其中一味草药。想到此处,不由得一阵唏嘘。
翠仙一边收拾着药草,一边问道:“小姐何不向老爷求情,却转弯向婉姨娘?”
房中炭火微弱,秦施施把毛笔架于笔山,呼出一口寒气:“父亲主管府外,不好查收内宅之事,我若多嘴说与父亲,恐怕母亲会依告状家规责罚于我。”
秦府家规她也抄阅过许多遍,其中不乏一些严厉无情甚至无理的规定。
譬如,告状分明是因为自认遭受不公,可若告状之后,即便告赢,也需受罚。据说,很多官员家中为了减少告状、揭发一众事情,都有类似的规定。
她若向父亲求情,不正是觉得母亲不公,要向父亲告发,寻求公道吗?
因此,她即便真心求救,也不能向父亲开口,而是让旁人代为转达求情。
听完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翠仙哑然,却又惊讶:“小姐想得这样多。”她上次还觉得小姐天性自由无羁,如今看到,她这位小姐其实心里也自有一把秤杆。
将凝霜露送到泉涎庭三日之后,秦施施的罚跪便结束了,只是继续关着禁闭,每日还是正常抄写《女训》。
流芳居里捣药的声音此起彼伏。
乌丸子外壳僵硬,若非碾碎了,药力很难熬煮出来。府上没有捣药机,秦施施便同流汀和依兰一起,捧着捣药臼,在廊下焚香煮茶,悠悠暗香环绕流芳,“咚、咚”的节奏清脆有力,合奏成曲。
突然,一个声音凝住了,悄然退出合奏。
秦施施松开了光滑的捣药杵,捂着不停跳动的右眼皮,擦了擦额头汗滴,心中疑惑:“今日怎得有些热了?”
正擦汗时,隔壁的青玉居就大声地喊了起来:“捉贼了!捉贼了!”
一时间,流芳居像炸开了锅一般。各处房门窜出一众杂役,严丝合缝地守在那道芭蕉门前。
秦施施膝处淤青散了大半,只是仍不方便行走,也伸长了脖子探看,目光穿透厚厚的人墙远远望向青玉居方向。
青天白日,戒备森严,不可能会有外贼。可家规森严,又怎么会有家贼?
隔壁推凳踢桌、尖嗓的声音此起彼伏,良久不停。秦施施慢慢朝青玉居的方向走去,停在了院门处,几个青衣杂役把她围在中心,仔细地保护起来。
“我不是贼!不是我偷的!”说话的声音很耳熟,挣扎着越走越近。
青玉居的廊下,翠仙被粗大的麻绳捆住双手,几个婢女推搡着她,从拐角的芭蕉树阴影下慢慢走出,肥大的芭蕉叶被撞得绿影碎了一地。
秦施施闻声轻轻推开众人,迈入青玉居院里。
她腿脚不利索,流汀和依兰扶着她,如果视线可以杀人,她们几人的身上已经要被长刀短剑插满了。
“放开她!”秦施施沉了脸色,大声喝道。
她鲜少如此疾言厉色,那几个婢女愣了一下。可看到秦宝懿从秦施施身后出现时,她院中的婢女也都硬气起来了。几条手臂压着翠仙的肩膀,逼她跪在青玉居院落中的肃杀梧桐树下。
“二姐姐院子里的人手脚不干净啊。”秦宝懿柔柔地拉长了腔调,坐到了她院子里备下的太师椅上,背往后柔柔一靠,双手扶着椅沿,从容得意。
据青玉居的人说,如今入冬,各院夜里开始点炭。可她们院子里的炭火总是不见,又时常见翠仙背着大包小包往外去。于是她们跟踪去了翠仙家,发现她将府中贵重炭火偷出府,倒卖换取银子。
“翠仙,你同我说实话。”秦施施示意流汀把趴在地上,满头发丝乱如鸡窝的翠仙扶起来。
翠仙形容凌乱,不敢站起身叫人看笑话,索性坐在地上,眼中泪珠断线而落:“小姐,我没有偷。这是我们院里分到各房的炭火,我省下来了没有用,想趁着今日休沐,出去换了银钱买低级些的炭火,回去给我妹妹用的。”
她哭得凄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小姐好心助我,我怎敢在相国府上干这些事情?”
“你见识短浅,哪里用过这些好炭。分明是心有不满,故意要我们三小姐受寒!”
“你住口!”秦施施对那说话的婢女喝道,“你们可曾亲眼看到她偷炭?”
“眼下可不是从我院中搜出来了吗?”秦宝懿懒洋洋地道。她一双媚眼瞥了院中大丫鬟春兰,春兰马上了然,上前就是一巴掌甩到翠仙的脸上,翠仙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院中一片死寂,秦施施头一次遇到这种明目张胆地挑衅。
从前医庐中对她多有不满的范大之流,也只在背后说她的闲话。这一巴掌分明是甩在她的身上,正因是她院中之人,才遭受如此对待。这样想着,她浑身都气得发抖了起来,握着依兰扶住自己的手道扑向秦宝懿,却被流汀拦住了。
流汀行事稳重,拦腰阻止了秦施施的动作,背对着秦宝懿,很巧妙地对秦施施摇了摇头,又示意秦施施身后的仆役帮腔。
蝉鸣般的争吵瞬间爆发,两个院子吵闹聒噪把旁院里的闲人也都引了来,梧桐树下人满为患,掉了几片枯叶没入人群里。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明月舒房中的明妈妈拿了一根短鞭,在空中扬鞭击响空气。院门处的芭蕉叶“哗啦”一声,顿时裂开了两道口子,喧闹戛然而止。
圆月院门口,霎时跪了一地奴仆,规规矩矩地留出了一条通道,帽子后的半截乌丝脑袋有序排成一线。明月舒墨发一丝不苟地揽着,侧面一支华贵的金莲发簪在清朗日头下,闪着金光。
她缓缓而进,面容端庄,身后一群男女仆役,个个神色严肃。
既然主母来了,秦施施和秦宝懿便也都不再说话,双双跪下回话。只是秦施施膝盖肿得厉害,跪不下去,最后行了万福礼,便由流汀和依兰扶着,站在树下回话。
明月舒正襟危坐在新搬来的椅子上。
开口的是她身旁的大婢女,府上尊称做“明妈妈”的。
明妈妈一身青黛大褂衫,左下巴处有一颗细细的黑痣,不说话时闲得很凶。她双手捧着长鞭,站得笔直,降下视线在翠仙和青玉居的婢女之间:“是谁动手打人?”
秦宝懿立马喊冤:“母亲,女儿知错!只是怕相府颜面尽失,才要教训此贼……此人。”一番伶俐话语把自己私自行刑捆绑的事情,抬高到为了相府的颜面上去。
“你?为着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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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的颜面行事?本夫人竟不知,几时已经轮到你执掌中馈?”明月舒冷冷一笑,面上肌肉却毫无波动,只从嗓子里冷哼出声。
秦施施站在旁边,浑身冰冷。望着不敢有一丝颤抖的仆役,神色端正冰冷的明月舒,和众人似乎隔着看不见的高墙,她独一人端坐云端。
听了明月舒轻蔑的质问,秦宝懿低头跪在地上,一时间不敢说话了。
“秋菊,你来回话。”明月舒点了门边的一个丫头,秦施施记得那是东院膳房的丫鬟。
明月舒的问话很短,语气威严,不容质疑。秋菊肯定地回答青玉居动手打人后,明月舒朗声道:“翠仙,偷盗证据不足。青玉居,动用私刑却有人证,何人有异议?”
目光刚硬,烈阳般的视线扫了一遍院子,在秦施施面前止住了,明月舒回收了视线,并未看她。
“春兰动用私刑,罚俸一个月。”明月舒合上了手中把玩的茶盖,那一种动作,正是要起身离去的模样,并不打算查处青玉居诬赖她院中人的事情。
失望的潮水瞬间把秦施施淹没了。
难不成就因为是她院中的人,所以也无须还一个清白吗?望向明月舒陌生的身影,秦施施发现她早已和记忆里的母亲分离成了两个人。
上苍好像把明月舒留给了她,把母亲留给了秦贞棠。
她闭目叹气,随即用力拍掌,大声叫好,行迹疯魔突兀。
见状,明月舒脸色一沉,眸中厉色不需掩饰,冷脸问她何故发笑。
秦施施行礼道:“母亲问施施何故发笑,施施想到方才妹妹所说,流芳居内不曾见过好炭,如今细细想来,倒当真如此。”
别的院子供应一日十斤松香炭,她院子只得五斤,混着陈木炭烧了。她这个妹妹说得原也没有错,她们院中的人都不曾见过这世面。连同她这个名上的二小姐也只是担着空名而已。
秦施施咄咄逼人,快言快语,和上次跪在祠堂控诉家中一模一样。
她直来直往,把别人伤疤揭开狠狠撒盐,再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毫不迂回。明月舒眯着眼睛,打量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女儿,嘴角处肌肉紧紧绷着,看到她得意的笑容,五指不禁用力抓着椅沿,告诉自己忍着不能再发作。
明月舒起身踱步,一股沉静悠远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看了看跪着的秦宝懿,沉声问道:“你可说了?”
青玉居的人连忙否认,她们甚至这位主母最厌别人说她不公。如今说流芳居不够炭火,岂非正从他们口中说出了主母连这点炭火都分不清楚。
“区区几斤炭火,在这里大打出手,甚至动用私刑,简直叫人笑掉大牙。”明月舒复又坐下,拿起面前白瓷茶碗的玉盖,话语间轻扣茶盖,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
“明妈妈,和秦仲春一同查看,是哪里漏了流芳居的炭火,今日太阳下山前到我堂中回话。”
“如今庄子上老太太身体不适,二姑娘即日起过去照看。三姑娘管教不严,纵奴用刑,罚没一个月的月例,禁足半月,抄写家训二十次。”
“其余奴仆,由你罚并。”明月舒抬眼一瞥身旁的明妈妈,布置得游刃有余。
“如有不服的,可到本夫人堂中申辩。”说罢她缓缓起身扬袖,悠悠而去,身后浩浩荡荡一支队伍穿过了青玉居,消失在缠绕着紫薇的拱门外,一眼都没有再看过秦施施。
秦施施看着远去的身影,心下钝痛不已,嗓子干涸开裂般无法言语。
“小姐,你糊涂呀!”流汀痛心道,“何必要当众和夫人对峙?”
秦施施润了润嗓,嘴角微微含笑,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流汀的手背:“到时候你和依兰在家即可,帮我看好这里,我总还是要回来的。”
有静王在一日,她就还能仰仗“静王妃”这个未来的名号。最不济,出嫁的时候,她还是会回到这里的。
想到此处,秦施施嗤笑一声,可秋风般的落寞终究抵挡不住,拂过心底,抹杀了最后一丝绿意,余下一片荒芜。
脑海中突然闪过凌慕阳初见的面容,他神色总是带着淡漠,说着最少的话,却几次救她于水火之中。
秦施施突然很想知道凌慕阳喜欢什么,或许她应该给他一些答谢,答谢他多次的相助。
在这偌大的金陵,非亲非故,他还是她踏入金陵时,第一个帮助自己的人。
9. 患难真情觅活路
没想到“兵贵神速”这个词,有一日竟用在了被“扫地出门”的秦施施身上。
出府的命令是午前下达的,出府的马车是午后启程的。
秦府朱门前,秦施施在车上俏皮眨眼,嘱咐了流汀和依兰,神色轻松地放下了手中帘子,和哭哭啼啼的翠仙天差地别。
秦施施眼珠转了一圈,佯装不乐道:“让你陪着我去清水庄,你不能休沐陪你妹妹了,不然我还是同母亲说……”
“不,不用换人了。”翠仙急忙抬起含泪的眼眸,嘴角满是委屈地下弯着,鼻音浓重,“我对不起小姐,是我害了你。”
让身边人如此不安,秦施施觉得过意不去。她收起佯装的轻松,眼含真诚地看着翠仙。
翠仙的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秦施施落寞的身影:“是我惹了这身是非,与你无关。”
瞳孔里,她的模样和明月舒很是相像。可是为什么母亲却从未对她露出过在秦贞棠面前的神色——柔和温情,慈爱温暖?
“小姐,我真的没有偷炭,你相信我。”翠仙擦着余泪,抬眼看向秦施施。
她断断续续地说小姐心善,救了自己妹妹,又替她谋了差事。她感激不尽,诚心报答,断不敢明知故犯,在府上作乱。
说到此处,翠仙连声抽泣,呼吸不顺,竟打起嗝来。
秦施施执起纱巾抹去她的眼泪,眼中无奈,充满怜爱地柔声哄着这眼泪奔腾似闸门泄洪的小姑娘。
摇晃中,马车出了城,哭声才逐渐消减。
车里睡眠声渐起,可秦施施心间愁绪难消,卧睡难安,默默地垂着眼帘看书。
夕阳西下,眼看着跨过这座山头就到清水庄的地界了,却有呐喊冲锋的声音凌乱袭来。
翠仙掀开车帘查看,正好和外边的仆从撞了个照面,那仆从惊慌道:“快叫小姐下车躲避!”
此言一出,翠仙立马跳下了车,转身去扶秦施施下车,给她披上斗篷,顺着仆从指的方向,沿小路往山下跑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分耽搁。
“是何人闹事?”秦施施被翠仙拉着往前跑,往后看去打斗的方向,来者个个骑马持刀,秦府护卫根本不是对手,节节败退。
“说是山匪,我们得快些躲起来。”翠仙颤着声音道,手心沁出冷汗,微微发着抖,却还是紧紧拽着秦施施。
秦施施咬牙忍痛,膝盖酸楚,仿佛已经不是自己了,冷汗冒出,疼痛到麻木。
气候渐冷,山上野草都缩回土里,前路一览无遗。高耸的树干,层层染红带绿,粗糙的树皮半悬。
两道身影踉跄而至,秦施施的斗篷翻飞,被树皮刮出一道大口子。可即使如此,两人未敢停步,喘着粗气,汗水洇染了衣襟。
在山间兜转良久,直至耳畔铁刀厮杀的呐喊消散林中。偶有数只飞鸟惊林,松鼠跃木,转瞬即逝,留给秦施施和翠仙一个模糊的黑影,二人似惊弓之鸟,心口扑通直跳。
一条巨大的干涸水沟把两人拦在山脚,越过水沟便到了另外一座矮山,随即沿着矮山到官道上。
秦施施扯了扯翠仙的手腕,用尽全部的力气坐在地上:“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她一手拉着翠仙,另外一手则是紧攥着心口处衣衫,大口呼气,薄薄的两片嘴唇惨白无色,面容如渐渐枯萎的鲜花,褪去全部血色。
翠仙大惊,跪下慌张地大呼救命。秦施施靠在她肩膀处,抱住她道:“衣袖处……有药。”
心脏仿佛在耳畔、在血液、在喉头,在全身各处肆意杂乱跳动,扑通扑通的,跳动越来越猛烈。
秦施施的手不由得发抖起来。
上一次这么惨烈正是和师兄被野猪追得满山跑的时候,当时还有一个师兄替她撑着,如今只有她自己了。
她张口吃下药丸,下巴靠在翠仙肩膀处,绵软无力。
翠仙探头看去水沟处,那里杂草干枯成堆,未知长宽。她不敢贸然跳过去,便寻了一根枯枝探路,一边惴惴不安地看向来路,生怕有人出现。
可那水沟却足足没过了那一人高的枯枝,她们两人跳下去,必定上不来,只能是瓮中之鳖。
秦施施咬牙忍痛:“我们回山腰处躲起来。”说着她故意蹬掉了一个鞋子,随意地丢在了边缘,声东击西。真正的她们,已经返回山腰躲着等待营救了。
秋冬时节,夜幕转眼而至。山洞里,秦施施双手被越束越紧,迷糊地轻哼一声。翠仙松了手,探了探她额际,颤着声儿问道:“小姐,你还好吗?”
平躺在随意铺成的一层干草上,秦施施如同一只被丢弃的小野猫,孱弱地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她努力地吸气,胸口只是微微起伏,盖着的雪色斗篷沾了一层灰褐色的细碎树皮,点点如斑。
突然,洞口外虫鸣如炸雷一般响起,震耳欲聋,远处沟壑湿壁的田蛙也呱呱而鸣,山林间生灵的夜曲盖过了翠仙的抽泣声。
她把秦施施放在自己大腿处枕着,自己叉开两条腿护着秦施施的身躯,正对着洞口,腿边放着几块尖锐沉重的石头,就在触手可得的地方。
从一片迷糊中醒来时,耳畔便是这柔弱的声声抽泣。秦施施慢慢坐起身来,倚靠着墙壁,擦了擦翠仙的眼泪:“我没事。”她声音很轻柔,好像一片雪花翩然落入林间,融化不见。
患骨疾者,不可疾跑,易引发哮喘,触发骨痛,形体疏软,骨脆如干柴。
“都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状,习惯了。说到底也是我连累你了。”秦施施顿了顿,缓缓开口,最糟是这次她膝盖并未好全,所以有些累赘了。
安抚定翠仙后,秦施施才告知她说自己沿途留了记号,翠仙捧着石头,眼泪汪汪地问万一引来的是山匪该怎么办?
秦施施摇摇头,她回山腰时,想明白了,这帮人不是山匪。
他们马术生硬,行刀运剑的招式都十分简陋。仇秦府者众,他们假扮山匪来寻仇,勉强以突击之姿破了车队防守,却不敢分兵立马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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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怕援兵忽至。
这一路此类的恐吓,秦施施已经见得太多。
听了秦施施简单的分析,翠仙哑然,叹气说自己没想到显赫的秦相国府也会有人记恨寻仇。
洞口外聚集了数十只夜光小虫,有几只飞了进来,爬到洞壁之处,一闪一闪的炫耀着自己的光亮。
翠仙又哭道:“小姐一路逃跑还想了这许多,我……”她只觉得自己没用极了,若是流汀来,她会些武功,或许就能更好的保护小姐。
“我是小姐,必定保护好你。”秦施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若是论起来,翠仙遇到危险,究其根本,都是因为秦府,故而她身为秦府之人,不更得护好她的安全?
“得救之后,我们一块去山上采药,采药可好玩了。”她一旁放着一块碎石,另外一只手,则把衣袖里的行医简囊握在手中,随时准备抽出那些淬了麻药的银针。
说罢,她轻轻抚摸着翠仙的背部,安抚着她紧绷的神经,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很快,翠仙也停住了抽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黑暗中衣袖擦脸的摩擦声响起:“我不能再哭了。”不像是告诉秦施施,反而像是自言自语。
长夜漫漫,两人挤在一起取暖,收敛着呼吸。
一阵急速踩踏而过的声音从山上传来,火光透过草垛的缝隙,直直射入洞里。
“这里有很多飞虫!”
秦施施一颗心马上吊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辨别敌友,翠仙已经举起一块石头悄然往洞口挪去,和方才那个颤抖着抽泣的姑娘没有一丝相似。
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拨动着稀稀拉拉的干草,又有人远远喊道:“将军!”
草垛被一道白光劈开,火光照亮夜空,燃尽阴霾。烛光亮起,秦施施和戴着头盔、身穿兵甲的陆万山对视一眼。他对着洞里大喊起来:“找到了!在这边!”
声音如雷震,在狭小的石洞里撞击着二人的脑壳,直到回到官道上,她们仍觉得耳畔有尖锐蜂鸣。早忘了得救的喜悦,只有脑袋嗡嗡作响的眩晕。
显然,清水庄早早派了马车来接秦施施,另外又派了人员回城复命。
马车里铺着一层金丝绣边方格软垫,车厢里一尘不染。
秦施施倚靠车壁,桃粉的嘴唇有些干涩,向陆万山道了谢,又小心问道:“有水吗?”
陆万山上次误会秦施施,导致她被罚,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虽然他不喜秦府,但这是两码事,如今他更是有求必应。一转头,一个淡褚色的储水袋伸入马车内,袋面上皮革用金色细丝秀了一条四爪蟒,做腾云伸爪之状。
“是殿下的水袋。”陆万山隔着朦胧的帘子回答着,“你放心用吧。”
“静王殿下也在吗?”秦施施心中困惑,区区几个山匪,有皇城司副将和近百骑兵还不够吗?
可是一想到凌慕阳也来了,她心里却不由得泛起淡淡的涟漪,在一片火光里,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10. 舍弃此身为同行
陆万山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傻里傻气地笑了一声:“没有,他没有来,此等小事何必殿下出手。”
他心想人家在山上盯着呢,上次自己犯了错,这回得小心些,断不能再暴露了他这位殿下守着这小娘子,从皇城守到了郊外的事实。
想到此间,陆万山不由得感慨,殿下对这位秦小姐可谓是情根深种了,笑得越发傻气。
他笑起来时露出一排银牙,发出憨厚的笑声,把本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倒显得有些喜感。
秦施施那日拜他所赐,被家中责罚,今日再见他,却已经把过往抛诸脑后。
只是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秦施施还是有些失望。
她失落地“哦”了一声,捧着那水袋看了许久。最后实在是口干得厉害,仰头喝了那水。想来水袋是全满的,装满水之后凌慕阳大概并没有用过。
冷月高悬湛蓝夜空,马车消失处,飞鸟振翅惊鸣而出,随着那摇晃离去的马车一路入了清水庄的方向。
断崖之上,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前来复命的陆万山:“殿下,已经安排皇城司护送秦二小姐走了。”
凌慕阳白衣素带,头戴玉冠,双手负背,看上去朴素低调,只是面色平淡,叫人摸不清如今他心中所想。一股冬夜的冷风拂面而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陆万山见状,恍然说道:“秦二小姐,身体也很差。”紧接着摇头晃脑、绘声绘色地把在山洞里看到秦施施奄奄一息的场景描述了一通。
青空如碧,朗月疏影,银色的月光洒落凌慕阳坚毅的面容上。云浪纹的窄袖处,修长的手指洁白如玉,随着陆万山的手舞足蹈而不由自主地收缩了指尖。
良久,絮絮叨叨的陆万山终于岔开话题道:“话说回来,清水庄那位老太太,身体也不太好。殿下要趁早行事,迟恐生变。”他虽迟钝憨厚,但是有些事情却也一针见血。
“多嘴!”凌慕阳静静地听完了陆万山的话,最后才喝住他。
墨蓝的苍穹平静无波,群山里孤猿一声长哮凄厉。他微微眯了眼眸,却也觉得陆万山的建议是最合他心意的。
“秦正行欲壑难填,他推荐的抚县刺史以查验为由,竟将闵地进供的船货截停,以权谋私,简直可恶。他包庇妾弟,官官相护……”陆万山说到此处,脸色十分难看,又想到秦二小姐体弱,即将嫁入王府,爱屋及乌,潜意识把她和秦府分开来看。
“今时不同往日,本王体弱。秦正行依附太子,我们若是参奏,便是与太子作对。父皇必定怀疑我们甚于疑心太子,故而如今并非揭开罪证的时机。”凌慕阳自己的婚事尚且是皇帝指定的,纵使最初秦府并未有意同他联姻,如今这一副局面,也说不准是皇帝所乐见的。
圣意难测,但是要知道皇帝的态度其实并不难。庙堂之人个个深沉,不难看出皇帝对太子一脉的包容,又怎么会逆鳞行事?
如此看来,皇帝让他们成婚,保不准也是在为太子做助力,借由秦府彻底清除王府余力。凌慕阳冷冷勾唇,人心之偏实为事实。
陆万山擅长沙场厮杀,并不了解这些,只是粗浅地认为,若是秦二小姐能让殿下振作起来,也算是秦府做了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陆万山又问道:“殿下为什么不见一下她?”
凌慕阳舒了一口气,挺直的身躯如雪松般,夜风拂起长袍一角,月色下他身形独立,冷哼不屑:“她想见本王,本王就得去见她吗?”
昨日探子来报说,不曾在荆州听闻一位秦姓的女医。荆州虽大,女医却少见,若是她当真行医治病,又怎么会毫无声息?可见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和他三年前所见的白裳蒙面女医,不是同一个人。
况且,三年前秦施施尚未及笄,如何能在寨子中救治千人,临危不乱?听陆万山所说的秦施施方才病发窘态,设想一下她救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得了如此结果,凌慕阳心下大安。
“按照殿下所说的梅小姐,末将在荆州寻到一户,只是那户说是外嫁了宁州,现下已经守寡。如此还要继续寻吗?”
他不明白,为什么静王已经决定和秦府成亲了,还要寻一位梅小姐,若当真是这寡妇,殿下难道还要把她也纳入府上吗?
凌慕阳双唇抿成一缝,像是有所不甘,叹气道:“我记忆有缺,兴许是让你白跑一趟了。”
听闻此话,陆万山心头冰川堵塞,静王当真万分在意记忆残缺的部分,他用那厚茧的手心握紧了缰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烘热这冰冷的气息。
两人转身下山,马背颠簸着,陆万山看着凌慕阳那匹白玉龙马鞍旁空荡荡的挂绳,一拍脑袋,混着嗓子傻呵呵地道:“对了,殿下,你的水袋我给秦二小姐用了。”
“那本王用什么?”凌慕阳拧着眉头,对他自作主张的决定有些不悦,脸上覆着淡淡的霜意。
可陆万山晃了一下自己掉下皮屑的水袋:“总不能给属下的水袋让秦二小姐用吧?”
凌慕阳喝住了马,脸色突然变得十分消沉。
“父皇将本王的兵权卸下一半,又撤走府中荫功封赏,五年前战败之役,在今日也未曾停止惩罚。”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看了看陆万山,“故而,与秦府结姻,只是一个幌子,是我以此残身查明真相的虚棋。唯有放松秦正行的警惕,才能深入秦府,挖掘背后的势力,洗刷静王府过往污垢,替你们谋求未来。”
原来,静王从没有放弃过寻找真相。
一时间,陆万山不知道作何回答,只是有些心疼,他想说自己不求富贵荣华,只是陪着殿下就很开心了。
如今殿下又要找一个模糊的梅青雪,还要继续深入秦府的线索,他会跟随殿下的脚步,只是仍不免觉得有些残酷。
见陆万山哑口无言,凌慕阳知道他听进去了。“总之你记住,以后不论我做什么,都与对秦二小姐的情意无关。”他是在责怪陆万山自作主张替他和秦施施拉线。
暗夜银光里,尖峰层叠入云,云下更有数不清的山峰,如他前路看不见的刀锋,等着某一刻挥刀而来。若他撒手离去,也总该给身后这帮人一个交代。
清水庄的准备很周全,只是秦府害怕老太太担忧,便瞒着老太太马车遇袭一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今月落东山,日出将近,秦施施道自己稍作打点,天明之后再到老太太堂前拜见。
一夜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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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秦施施接触到绵软的枕头时,闭眼便睡过去了,奇怪的是醒来时却又回到了秦府。
她出了门不见院中其余人,见已到请安的时辰,便往母亲日常所在的醉月楼去。一路想着若碰上了秦宝懿,便同她说说那炭火之事,双方各自退让,也免得家中为了这几斤木炭闹得如此难看。
转过雕花的六角如意窗格前,秦施施看到明月舒和秦贞棠在院中赏晚菊。前几日下了霜,可晚菊却风华正茂,明黄小团、圆盘墨菊、混色悬崖菊、管瓣大菊等,恰紫嫣红,丰富多姿。
秦贞棠手拿丝帕,折了一枝墨菊,递给了明月舒,明月舒慈爱笑着把它插入身后的白玉如意纹长口瓶里。暖阳洒落庭院,驱散清晨朝露,明月舒轻轻擦去秦贞棠额角沾湿的露水,两人嘴角笑意盈盈。
秦施施眨了眨有些酸楚的双眼,深深呼气,正要进去行礼,一声突兀的“放肆”把她整个人吓了一跳。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眨眼间已经回到温暖的房中,翠仙正欲搬开那宽口瓶里的鲜菊花。
翠仙正对着屋里送鲜花的婢女芷绿骂道:“二小姐花粉过敏,你岂非存心害她!”
那种语气活脱脱流汀翻版。那日流汀在船上,也是这般向那帮小厮追讨问责的。
秦施施连忙站起身来,走过去将芷绿扶起,柔声道:“翠仙只是有些着急,你不要怪她。不哭了,等一下总管来了该问话了。”
她从梦中乍醒,素发如瀑垂落腰间,光亮如绸缎,楚楚动人。
此言一出,芷绿顿时止住了抽泣。
见屋内几人都有些吓到了,秦施施让翠仙单独伺候,翠仙紧绷着神经把庄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铜镜前,秦施施发髻已毕,双环髻底红丝带灵动飘逸,侧面两根蝶面金钗细丝微微晃动,粉颊如桃,樱唇饱满,与昨夜所见的憔悴面容无半点相似。
见翠仙仍是横着两道眉毛,秦施施端起了架子,从镜中看她:“怎么还在生气?”
翠仙竟突然哭了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她面容清瘦稚嫩,红布圆润地包裹着发包,垂下两个明黄铃铛,手中紧紧握着方才梳头的篦子,泣不成声:“夫人叫小姐来庄上也就罢了,她们也不小心伺候着,摆明了要给小姐脸色,我不先罚她们,日后她们不得骑到小姐头上来了。”
“小姐,你昨夜吓死我了。”翠仙哭着哭着又抱起了秦施施,后怕地用力相拥,身上暖洋洋的,柔软的拥抱让秦施施心头一暖。
“傻瓜。”秦施施敲了一下翠仙脑袋,笑她天真,“我哪里要你替我出头?”
她不知道,翠仙竟如此担心她。
“小姐,你这样好,夫人为什么不信你?”翠仙呜呜地哭着,越发委屈起来。她对秦施施有偏爱,总希望所有人都和她一样信任秦施施,故而对明月舒把秦施施送到庄子一事,总觉得难以承受。
这句话倒把秦施施问得哭笑不得,她也不明白,可是她明白一个事情。“翠仙,你听好了,就算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小姐,我喜欢你!”翠仙马上接道,惹得秦施施开心地笑出声来,爱不释手地捏了她的小脸。
11. 荆州故人来相探
在清水庄的日子,比起在秦府要舒服些。
庄上建筑密集,分了三块。东边是居住的院落,中间是宴请观景的垂柳池塘,水榭小楼迎风咏叹,西侧是赏玩的假石山房。如今她们便在这西侧的假石山房里,铺开了几个簸箕,细细晾晒着捡回的药材。
入了冬,初雪未下,山头杂草已消,正是上山的好时机。
秦施施来了庄上,便带着翠仙和几个家丁,每日往返附近山间,寻到了许多药物。野草药并不算珍贵,胜在心情满足。几日下来,蓬松的枝干草垛便堆满了小院一角。
良久不用的药架,清洗不掉时光的昏黄,脚架上的凹凸和倒刺昭告了它挤压在仓库里的过往。
新采摘的柴胡,根茎细长如胡须。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柴胡开花的时节,他们废了些力气才寻到眼前这十多根,算是比较有用的草药。
清水庄园林不比秦府,树木种类只得白杨、桑树、柳树几种。因秦施施有花粉症,这几日院中桂花也都被摘了花苞,一同晾晒。各色药草隐隐飘香,院子里一派和谐。
到时候将这些柴胡和金银花按照配比一起煮水,冬日里寒热调和,增强体质,最合适不过了。
簸箕木架三五成群,立在水波纹的地铺石上,寻来的架子不够了,便在临院门口的展翅仙鹤处也架上一个小篮。放眼望去,如今整个院子没有古朴,反而多了一丝淘气。
不多时,几个年轻姑娘打闹嬉戏的声音从假石后传来,欢闹着推搡,笑声清脆如铃。
在这一阵欢笑的声浪中,秦施施换上了男装。利落的淡绿色窄口直袍,袍身通体点缀着浅色如银的青竹小图纹样,腰间一根雪色革带,清爽俊秀。
“小姐,真是好俊的模样!”翠仙也随着芷绿她们胡闹。她头上环钗尽散,和秦施施一般,学着男子戴冠束发,都做了书生打扮,在这院中上演反串的戏码。
她们临时起意,寻到的衣衫并不十分合时节,只是闹腾得欢快,不披大氅也并不觉得发冷,披着披风的秦施施甚至在后背沁出薄薄一层热汗。
冬日暖阳照在她脸上,肌肤通透得连淡淡的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学着戏里的模样,一掀长袍,展开两边披风,换了半白话半戏的腔调道:“前方小姐且慢行,天色欲雨宜结伴……”
几个丫头一起演着时兴的书生蛇妖大雨定情,塔外塔内相离却相守终生的故事。原本是个悲伤的故事,可几人演着演着,翠仙入了戏,拳打“和尚”,脚踢“权贵”,开创了属于她们自己的《断桥记》。
于是在这个望月阁的石山院里,刘生和孟娘便顺利地得以长相厮守。演罢,众人大声叫好,秦施施拉着那“孟娘”风荷,缓缓走入假山石后,故事算是告一段落。
“翠仙你如今也是有戏本的说书人了。”秦施施解开披风,挂在石山后,擦了擦额际暖汗,戏笑着调侃翠仙方才自作主张的戏码。
风荷笑得如花乱颤:“翠仙做得好呢!是人说人妖殊途,那我们也可以说人妖不殊途。”
院中欢声笑语,如夏日波涛,层层袭来,生生不息,回荡在假石山水里,黄绿参半的树梢也欢乐地舞动着。
来的时间不长,但是秦施施引着她们几人熟络起来,相处融洽,不再提初来那日的不快。
日日采药、晒药,回来演一出戏本,再用膳休息,倒也舒服。这样一来,反而比在家中舒服惬意许多。
她们一同摘药、晾晒,秦施施又给东院住着的老太太请了脉,用了药。老太太这两日好转便闲不下来,嚷着要坐马车到庄子各处查看。于是有些什么事情,庄上的仆从也喜欢问一句秦施施做定夺。
方用过午膳,秦施施轻轻吹拂手中热茶,旁边水晶糕散着浓浓的香甜。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家丁传报:“小姐,门外有客求见。”
秦施施一愣,放下茶杯,正要前往,又想起自己身穿这玩闹的一套,见了人反而惹笑话,便让家丁先招待客人到前厅用茶。
会客厅离假山石院并不远,因此秦施施不赶不慢地收拾了衣装,换回那套粉色裙装,才徐徐赶往见客。
在会客厅拐角处,却见来人背对而立,仰头细细观看院中芭蕉。书生帽上两道淡蓝丝带直直垂落背部,一身月色长袍,遗世独立。
十多年的相处,哪怕一个背影,秦施施也不会认错。她惊喜地呼出声来:“师兄!”
“你好吗!师父好吗!李六如何?”她并步上前,扯住了冷枕玉的手臂,激动地追问起来。
冷枕玉转过身,笑颜如玉如瑰,露出几颗银牙,淡淡笑道:“一切都好。”又打趣逗她:“师妹如今风光了,院中光景如画,叫人如痴如醉。”
这话若是换了医庐里其他人说,秦施施多少知道那人在掐酸。若是她这位师兄,那十成十是打趣她的玩笑话。她欣欣然抬起冷枕玉行礼的手臂,拉着他便往观雨堂里走去。
堂中布置清雅,正厅一副桃木对联,黄铜盘龙香炉青烟袅袅。
屋里炭火旺盛,火光映照着秦施施微微红粉的脸颊,冷枕玉看着她红润的脸色,满意地点头。
秦施施坐在主座,冷枕玉侧向而坐,面前新出炉的糖糕冒着腾腾热气,星星点点的糖霜散发着诱人的香甜。长桌上冷枕玉自荆州带来的十月长生,足足有十斤之数,怕是一整年都够用了。
“庄子偏僻,也没有什么时兴的糕点,师兄且随意尝尝。”秦施施说得谦虚,半真半假。
紫砂茶杯里淡褐色的茶水微微晃动,映着冷枕玉清秀的面容。他细细抿了一口,掩着唇齿大赞糕点美味,“我早知你喜欢甜点,也带了些乡下的玩意给你……”。
简陋的油布包裹着千层顶顶糕,那经历了千山万水的油布摊开时皱巴巴的,糕点落下几片碎屑,却顿时散发出浓郁的清油香气,夹杂着芝麻香。
“是瘦子家的!”秦施施喜出望外,忘乎所以便坐到冷枕玉旁边,手中拿着那杯热茶,就着茶点细细品尝这香气扑鼻的糕点。
也幸好是冬天,否则这糕点肯定是送不过来的。秦施施感激不已,双目放光,欣喜万分,脚尖在椅子下轻轻晃动着。
冷枕玉笑她见识少,还念念不忘这乡下的玩意。她并不以为意:“师兄再不吃,我便吃光了。”
“给我留一点啊!”冷枕玉不淡定了,也掰了些许放入口中。味道远不如在荆州吃到的好,只是在这一水西东的距离里,聊胜于无罢了。
寒暄过后,秦施施想到冷枕玉不辞劳苦,一路颠簸也要来寻她,若是单单送药,大可以让驿站送了来。她担心地问:“师兄难得来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我便不出门来了?”冷枕玉翩翩道,又微眯了眼睛颇有兴趣地打探,“如何,我们辛苦裁制的狐裘,你母亲可还喜欢吗?”
脑袋里“嗡”地像被粗棒狠狠敲了一棍。秦施施脸上一热,可双眸平静如湖面,沉默着点头。
冷枕玉和秦施施一般,常年在明了医庐,心思简单,并未察觉异样。他东扯西扯了几句后,突然压低了声音开口,“其实我确实有事前来同你说,是关于千声菱的。”
空气瞬间冷了下来,秦施施心脏漏跳了一拍,她应该没有听错?
风声里芭蕉叶哗哗而动,秦施施不得不竖起耳朵,细细把冷枕玉的每一个字都嵌入脑中,杯沿不由得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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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紧。
字字巨石,重重地砸在她心上,一道暖流破土而出,惹得她从不敢奢望的心间焕发勃勃生机。
顿时,眼前芭蕉冬日绿意染窗,天地都添了浓妆。
话音落地,秦施施瞪圆了双眸,走到冷枕玉身旁,握住他小臂,仍不敢相信,发颤着确认:“师兄说的当真吗?”
冷枕玉也站起来,比她高出差不多一个头。他低头,清泉眼眸映着神色欲扬仍抑的秦施施,坚定地缓缓颔首。
“我也是再三确认后才来同你说的。”笑意清浅,脸上春风和熙。
“静王府,有千声菱……”空气里弥漫着糕点香甜的气息,在她心底化开。
她眼中升起暖意,又渐渐红了桃花眼尾,可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勾起卧蚕如弯月。
脑海中闪过他们几人踏遍千山,走过万水的日日夜夜,骤然得知她苦苦寻觅的治病良药就在金陵,过去的辛苦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如何能不兴奋!
踏破铁鞋无觅处!转身却已在眼前!
“施施,真的太好了!”冷枕玉笑道。秦施施又突然严肃了神色交代:“此事还请师兄……”
冷枕玉郑重地点头。他们十几年的交情,即使皇帝要用,他也要先紧着自己小师妹先用。皇帝万金之躯,也断不会和一介臣民争取这些。人有亲疏远近,小师妹若是没有千声菱,只怕终岁难逾双十了。
这个念头一浮现,他又沉了脸色,问秦施施有何办法顺利拿到,是否可以请秦府出面求药?
秦施施摇摇头,却满怀信心道:“既然是求药,我亲自向殿下求,才算是诚心。”
秦言说过凌慕阳是个好人,她自己也得过他两次施救。只是千声菱已经灭绝,想来他再神通广大,也只得府上那株,求药或许还真的得费点心思。
还有一个原因她不好同冷枕玉提起,那便是她察觉到凌慕阳同秦府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十分和谐。正因如此,凌慕阳两次搭救于她,她才更有信心凌慕阳并非一个恨屋及乌的人。
在这诡谲的京城庙堂之中,万两黄金易觅得,一寸真心难相求。秦施施眼里光亮熠熠而动,她求生的真心天地可鉴!绝不怕静王感受不到!左不过拼尽全力待他好。
秦施施为了答谢师兄,留他在庄上用膳。
“太子殿下视察宁州动乱回来,我需在此地等候陪同。”
秦施施大惊,问他怎么一转眼坐上了太子这艘巨轮。
此刻,一直沉稳的冷枕玉脸上也终于泄出一丝疑问,像是和秦施施商量着一般,鬼鬼祟祟、窃窃私语起他和太子一行人相遇的事情。
他说如今十月长生也有些难寻,他们都担心秦施施,便和师父商定了带医庐的储药过来。取道宁州时,遇到了流寇作乱,他替人诊治时,自称是太子詹士的郑大人找到了他。
他们见他医术高明,便要他协助救人,并如实告知了身份,他自然愿意。在和太子所带的御医协同救治过程中,他听闻他们议论静王府上药物齐备,有世间所没有之物,其中便说到了千声菱。
千声菱已经灭绝,近百年不曾寻到过野生植株,如今有的,都是代代相传下来的传家之宝了。珍贵如斯,若非如今她不仅有了一个当相国的父亲,更有皇家的未来夫君,她是不敢奢望当真能寻到千声菱的。
两人对太子一派的举动心中有疑惑,却彼此想不出来答案。最后秦施施道:“师兄好意我已经心领,只是你我久在乡野,他们身居高位,心思颇深,我们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冷枕玉答应着。
门外一声洪亮霸道的“圣旨道——”击破了二人沉寂的思考。
12. 圣旨婚嫁共夜游
观雨堂并不算宽敞,那嘹亮的传旨之声穿堂而过,回响梁间。利落的脚步声中,华服佩刀相互摩擦,院中各色杂役跟在那读旨钦差后,鱼贯入堂,恭敬地跪在两侧。
来读旨的是十几个官差,个个神色敦肃。
带头的穿着猛兽官服,身旁四个壮汉穿着深绿色长袍,脚踩飞云尖靴,一股浓厚的行伍气息袭来。他们一到院子里,就齐刷刷地列队,把院子团团围住,将手中刀剑立在身前,那踏步声整齐肃穆,威严无比。
“大周右相国秦正行嫡女秦施施接旨!”那钦差气发丹田,声音浑厚响亮,一双鹰眼环射观雨堂上下,腰间银制令牌上写得大大的“都司府”,竟是京畿都司的人!
秦施施不在官场,却也听过都司的大名。那是一个集中了大理寺的严谨、锦衣卫的严苛、兵部的严厉于一身的机构。其中大都司更是直接管辖皇城司,负责京畿地区的护卫。
而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凌慕阳。
这些事情,秦施施听秦言略略说过,不想今日便遇上了。她没料到的是方才到庄上数日,宫中便已经收到讯息,否则何故会到清水庄宣旨?
明黄圣旨上的墨字化作如雷响动,众人低头不语,恭肃听旨。
念罢,秦施施跪着举起双手接过圣旨:“臣女遵旨,遥问圣安。”
圣旨精致华重,朱印夺目殷红,朱砂题字赫然在目,婚期定在腊月十六日,距今不过一个余月!
竟这般急!秦施施先是一惊,随即又觉得也是好事,静王是面冷心热之人,她相信他的为人。
“恭喜了,秦小姐。”那领头的都司放松了些声音,笑起来震耳欲聋,和陆万山有些相似。头上乌纱垂翅随着他仰头大笑而微微晃动。
秦施施要请他们进去用些茶水取暖,他们只说公务在身,不便叨扰。秦施施点点头,又让仆人送了包福袋,只说是喜事福袋,装些碎银几两给他们买酒。
都司一个利落的眼神,底下人欣然接过。他目光在秦施施身上恭敬而快速地扫了一眼,没忍住又说了句:“秦小姐与殿下情投意合,这可是殿下向圣上求请的婚期。”
原来是他请旨的。
那日陆万山来相救,大概回去也同他复命了她在清水庄的事情,故而婚期圣旨才到了此间。
因着凌慕阳同她两次见面,并未多言语,秦施施以为他并不喜欢此次婚事,没想到他竟愿意主动去请旨。想到这层,她莞尔一笑,期待着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坚信着拿到千声菱指日可待。
送别了都司,她转过身却见冷枕玉也准备要走,秦施施有些不舍,想挽留他用膳。
冷枕玉轻轻摇头,看了看她如细藤的手腕,想说替她搭脉,又环视了一周仆役,喉珠微动,温声道:“不便叨扰了,我们来日再见吧。”
说罢,冷枕玉一掀衣摆,长腿迈上青色台阶,作辞而去。
秦施施望着他远去的萧瑟身影,心中不舍如潮,也只得任由潮起潮落,自然消退。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心里暗暗叹息,淡淡的愁绪晕染了眉头。
外出一趟清水庄回来时,秦施施不再去明月舒面前讨嫌。只日常例行请安,不算和颜悦色,却也称得上相安无事。两人都像堵着一口气,你不说,我也不说,秦施施多少有些明白,原来自己和母亲,不止样貌相似,性格也有些像。
兴许有人在默默地盼着秦施施再在府上和明月舒对峙起来,好叫这沉寂的相府多一分颜色,但是秦施施走了一遭,也明白了这些追求是虚妄徒劳的。
眼下她将所有的注意力寄托在顺利嫁入王府,期盼早日拿到千声菱。因此面对宋清兰若有若无的玩笑,秦宝懿露骨的讥讽,她都能淡然处之。
几日下来,便到了秦贞棠的及笄日。
庭院来往的各色女眷如花似玉,笑声清脆,踢毽子、投壶、吟诗作画,好不欢快。她们大多只着一件冬日绒毛边短袄,在这畅快热闹的及笄宴上,全然忘却了冬日严寒。
秦贞棠头插碧云簪,牡丹华胜惟妙惟肖,金花粉蕊,细丝晃动,巧夺天工。她身着一套橙黄短袄,紫色的马面边缘绣着银丝吉祥云纹,整个人华贵无比。
明月之旁,众星环绕。女孩子们都叹着明夫人眼光独到,羡慕秦贞棠及笄排场阔绰,家庭幸福。说着说着,便说要寻人一起做绢花游戏。
自从那次宫宴后,她便有些害怕这类席面,即使是自家的宴席。
可宇文英眼尖得很,不知从哪里捕捉到她的身影,悄无声息行至她身旁,“刷”地一声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邀请秦施施一同赏玩。纵使秦施施百般推辞,她们也不依不饶,嬉笑的声音如翠铃在耳畔涌动。
正发愁该如何应付时,拱门处小厮通传道:“二小姐,夫人请您去一趟,静王殿下来了。”
院中一阵长长的哗声齐刷刷地响起,数张看戏的脸浮现眼前。
秦施施轻蹙了眉头,向众人行礼致歉,像是得救般随着家丁往戏蝶厅的方向赶去。她脚下生风,裙角翻飞,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将宇文英那句“真是做作怪。”甩在了身后。
绿柳环绕的戏蝶厅外,满地的红木大箱,竟全是首饰衣物和稀世珍玩,璀璨绚丽。数十个穿湛蓝色短裾灰褐束腿的家丁一字排开,面容严肃,眼神冷酷,头上带着黑色统帽。若非衣衫上有静王府的标志,秦施施只会以为这是哪里的士兵伪装的仆从。
她被这阵仗迷惑,驻足沉吟片刻,确认此处确实是戏蝶厅无疑。再抬眼远远看去,正厅里坐着父母双亲,而最顶头的,不正是凌慕阳吗?
母亲的视线飞来,秦施施全身一滞,喉头干涩开裂,吞咽时如刀割,硬着头皮进了厅中。
凌慕阳和往常很不一样。秦施施打量着他。
他衣着华丽规整,头戴玉冠,墨发齐整,浓眉飞扬,以一副家主之姿坐在了主位,俨然摆着他皇子的架子。
“送聘一事,原本该由父母出面,父皇国事繁忙,慕阳不得不代劳,还请二位不要见笑。”凌慕阳站起身来,对秦正行说道。言辞恳切,可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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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仍带着浓浓的傲慢和疏离。
秦施施心想,或许他这样的皇子,最亲近人的时刻也便只能如此了吧。
双方客气了一番,凌慕阳才将目光转到秦施施身上,他盯着秦施施,轻声道:“今日是腊月灯祭,秦二小姐可有空陪本王走走?”
“那自然是好的,殿下关爱小女,是小女之幸。”秦正行很客气地说,示意秦施施靠近些。
可秦施施没有动,她感激凌慕阳把她从那一群小姐之中喊过来,可是看到父母凡事都替她决定了,突然又生出了一阵厌倦。
“来人,把小姐的披风拿来。”明月舒声音很淡,却足以让堂外候着的仆从听清。
“不必了。”
秦施施一愣,身后悄然递来一叠厚厚的雪色大氅,陆万山欢快的笑颜像最单纯的向日葵。她接连两次被人突袭,实在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往凌慕阳的方向靠了一步。
凌慕阳接过大氅,一步一步靠近秦施施。她抬头看向他,才第一次发现他比自己高出这许多,她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宽厚的肩膀。
在秦施施沉默的凝视里,凌慕阳不紧不慢地替她披上了大氅,系好了系带,对秦正行道:“夜间慕阳便会带小姐归来,请大人不必担心。”他虽话语周到,可神色却很冷淡,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
然而秦施施并不反感,毕竟比起跳舞,她宁愿陪凌慕阳走走。
凌,慕,阳,她很想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想到这里,她沉闷的心情总算舒缓了。
哥哥说过许多,夸他行事端正,虽面冷实心热,允文允武,又有侠义之心。哥哥把他夸得这样好。
不止哥哥,父亲、母亲,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说静王殿下是个极好的夫君。可是她想不明白,极好的夫君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首先,他得是极好的人。这一条,凌慕阳确实符合。
可极好的人,便能成为她极好的夫君了吗?古人云男欢女爱,凌慕阳喜欢自己吗?她又喜欢凌慕阳吗?秦施施答不上来。
秦施施一边跟随着他的脚步,一边发现他系的大氅根本不稳固,走几步便松开了。
原来凌慕阳伺候人的功夫也不过是绣花枕头。
她停在廊下长景花窗前,看到凌慕阳已经到了对面的六棱窗前,她一边系着绑带,一边从窗沿处亮了嗓音喊道:“殿下,等等我。”
凌慕阳听到她声音时,侧面看去,一个粉面白氅的女子竟如天仙,面容清丽纯净,身后腊梅花怒放如画,人更比花娇。
他却浑然生出几分怒火,明白秦府便是要拿这般模样来勾引他,他既然决定做戏了,便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秦施施小跑着喘气,握住了凌慕阳的手臂,像是要拉着他走的模样,嘴里犯了些许调皮道:“殿下,其实我不算秦府的熟客。”
只几步的道路,便做了这许多腔调,凌慕阳心中越发不满,忍着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用仅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秦二小姐家中便是如此教你引诱本王的吗?”
13. 共赏人间同片湖
冬日暖阳在灰瓦连廊下投出一片阴影,打在凌慕阳脸上。他薄唇微抿,神色一明一暗,配上那一双寒霜尽显的漆黑眼眸,声若高山冰雪,让人不寒而颤。
秦施施只得垂着眼帘缩回了手,“我没有。”
她缩回手时,指腹轻轻滑过凌慕阳的束袖,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拨弄着凌慕阳此刻紧绷的神经。
眼前低头的人,装扮简单,只有一支金蕊红瓣的腊梅绒花簪,也不曾梳髻,红绳系发,白衣飘飘。
虽是装出来的可怜,却也实在动人。凌慕阳自认为清楚这些伎俩,只是不好发作,便转身继续前去了。
秦施施同府中教习女官学过规矩,只是这段时间和外宅男子相处不多,一时间未能想起来,这才失礼了。她心中讪讪想,原来殿下不喜欢这样的接触。
她又想起那日和师兄见面,两人也是这般拉扯的。那画面闪过,闹得她心下一惊,告诫自己日后必定要加倍小心。
心里下了这般决心,秦施施很满意,自认为可以警惕分寸。于是她舒心走上前去,和凌慕阳并肩而行,正要缓缓开口:“殿下,我们……”
“等下出了府,便不要这样唤本王了。”凌慕阳漫不经心的眼神瞥来,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可殿下龙章凤姿,风华万代,任谁看一眼便都看出来了。”秦施施恳切地夸着凌慕阳。她自己是无所谓的,也没人认识她。
凌慕阳说话不多,但是叫她住口时分明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这样一个硬朗之人,也有如此羞涩的小举动。秦施施心里悄悄笑了,觉得好像和凌慕阳拉近了些距离。
说话间,陆万山已经带着两个面具来了。
戴上了半脸面具,秦施施走在凌慕阳身后,他玄色的大氅挂在身上,雄姿英发。她脚步不及凌慕阳,只得出声道:“凌公子,你走慢些。”
“你叫我什么?”凌慕阳转过身去,看着带着半羊面的女子,吐字时气息炙热,却面若冰霜。
秦施施愣了一下,她难得出府,可不能惹凌慕阳生气了。她转着眼珠,侧头看这个虎面郎君,急忙改口道:“凌郎君,凌少爷?”
即使面具下只余一双明眸,那娇声软语,也足以叫人骨醉。
凌慕阳肩膀一硬,心想这人难对付,时刻都在引诱自己。
他像是认命一般,轻叹气道:“算了,准你低声直呼我名。”除去王室公卿,平民白丁也并不清楚他们皇室众人的名讳。况且世人只知静王,不知凌慕阳。
出了荟萃巷,坊间的喧闹扑面而来。
远远看去,皇城红墙肃穆庄严,宫门大开。城墙内外戒备森严,旌旗在高空习习而动,守城卫队正持刀交班。
放眼身旁,沿着永乐坊直行,便是那日秦施施见到陆万山和哥哥的闲月阁。阁中声乐阵阵,叫好连天,热闹非凡。
“进去看看吗?”秦施施问道。
凌慕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眸微动,颔首答应着,凑近秦施施道:“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嗓音如冷玉清脆。
闲月阁一共有五层,一层饮茶听书,位置富足空闲;二楼看戏商谈,各间自有乾坤;从第三层开始,就需要亮明身份并且登记在册。
秦施施那日只在第一层停留过片刻,如今进来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一时间也觉得新奇,隐隐可见一股靡靡之气笼罩着阁中各层。
她看着凌慕阳骨节分明的大掌,指尖轻点小倌手中竖起的名册。那小倌牙尖眼利,飞速地扫视了两人,立马恭敬行礼,让他们进去了。
“你经常来吗?”她想和凌慕阳打近些交道,一路多有发问,凌慕阳回答寥寥,但是秦施施也总没有放弃,时常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
未等他的回答,他熟悉的动作已经告诉了她答案。他无声地拐进了一个小房间里,快到秦施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凌慕阳宽厚的手掌握住小臂,整个人拖进了昏黄拥挤的房中。
房门悄然无声地合上了,不一样的天地铺陈在她眼前。
房中寒气逼人,如同地窖,可摆设却崭新华丽。几张崭新的长榻整齐有序,榻边是一张桐木矮脚案几,上面摆着两个小碗,一个碗中是晶莹的冰块,另外一个碗中则是雪白的细粉,如沙细,比雪密。每个榻上都是如此布置。
榻上之人或躺或坐,飘飘欲仙,神魂颠倒,不可名状。他们神色缥缈,像是魂魄出鞘,只余一副空壳,麻木地享受腐朽的乐趣,逐渐沉沦。
令人厌恶的气息悠悠袭来,秦施施顿时横了眉头,拉着凌慕阳出了房门。
站在门口处,她抓起了凌慕阳的衣袖,细细诊断他脉搏,可未出结果,却已被凌慕阳甩开。
秦施施死死揪住他的衣袖,双目直视着他问道:“怎么?殿下也需要吸食重生散这种邪物吗?”
“你既懂医术,便知道这种药物的好坏。”凌慕阳半真半假,眼神淡漠地扫过如今揪着自己衣袖的女子。她眼神清澈见底,丝毫没有前两回见她的茫然和呆傻。
秦施施无比认真,控制着自己的厌恶说:“自魏晋以来,士人多好此物,一则以利淫邪,二则美容。可前朝起来,已经有无数医家证实,此物损害身体肌理,虽有短期之效,却无长期之功。”
她说着,又强硬地替凌慕阳把脉,死死地揪住不放,还威胁说若是凌慕阳不给她看完脉,她就从这三楼跳下去。
凌慕阳虽然不信她冲动如斯,却被她这一句逗得冷笑了一声,由着她看去。
“殿下若是时常觉得骨痛,我替你开一剂药方,可镇静止痛,也不需借用这邪物逃避。”秦施施神色渐渐恢复如常,沉思片刻后,拉着凌慕阳便往楼下走。
她还有话没有说完,把脉可以看出凌慕阳身体内里亏损,血脉不畅,更有一种奇怪之感,像是智力损毁之症?她不好妄下定论,便闭口不谈,决定等日后时机合适了再细细探看。
虽然不明显,但是她不高兴了。凌慕阳敏锐地察觉到。
同样敏锐的还有他的手腕。
缠着他手腕的那一双女子的手竟柔软如斯,似盛夏里曝晒过的暖江之水,柔柔地萦绕着他。
“还有四楼和五楼没有看。”凌慕阳握住了拳头,跟着秦施施的步伐提醒道。他戴着面具,脸上的温热把面具边缘也染上了不易察觉的红晕。
这闲月阁的上层,需要登记造册方能进入,想来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静王与她虽有进去的资格,反而让她心中更加不快。
他们若是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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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非与这帮吸食重生散的人,是一丘之貉?
即使秦施施的脚步很轻,但是下楼的时候,楼梯还是咚咚作响,每一声鼓点都加深了她心上不满。直到了闲月阁的庭院后,秦施施才松开了凌慕阳的手,那一双远山眉依旧有些愤怒地扭着。
“你似乎对重生散有很大的不满。”凌慕阳轻声打量着她道。后院是一个木制的平台,衔接着河面。凌慕阳稍一招手,一艘小舟“吱呀吱呀”地响动着摇摆而来,晃碎了一镜流水。
秦施施眼中悲痛,在冬日夕阳碎金的河面上,拼凑着碎片的过往。
“吸食重生散,只是在透支未来的健康换取现今虚假的繁荣,大厦倾颓之日,便从吸食之日算起。”
在荆州乡野,她见过为了赶上金陵吸食重生散的潮流,数以百计的人聚堆吸食,终日徘徊,不过一年之数,整个人都变了面貌,而后人鬼不分,混在乞丐堆中。
乞丐,尚且有自尊,而他们,连自我都要湮灭在这虚无的云雾间了。
凌慕阳侧目看向秦施施,她的面具已经摘下,拢起的发丝飞出零碎的几根,正同她的话语,与她整个人格格不入。
身旁人沉默不语,站姿如松,却有些僵硬。秦施施恍然,她尚且不知凌慕阳对此药的依赖程度,便做了这一番批驳,万一伤到了他,岂非让他对自己没了好印象。
那是万万不可的!
因此秦施施马上柔了脸色讨好道:“殿下如今龙飞凤舞,想来吸食不多,日后我必定替殿下好生照料身体,殿下无需担心。”
她那一脸找补的模样叫凌慕阳觉得好笑,有些笨拙的努力。
他并未回答,只是扶着她坐上小舟,嘴里悠悠道:“方才惹你不快了,现如今带你去一个真的好玩的地方。”
“哪里?”这次秦施施学聪明了,先试探性地一问。
“吃点小食,听些小曲,赏片美景。”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神色,但是秦施施猜得到,面具之下,他必定有些得意的挑了挑眉。
她淡淡一笑,轻轻点头。
这次凌慕阳果真没有骗人。
游轮之上,珠帘半掩,屏风之后,半遮半掩着一位琵琶女,正欢快地奏响游湖的喜乐。一抹一挑,难遮风情,水波与乐曲相和,清新淡雅,是专门替凌慕阳和秦施施二人演奏的曲子。
天侧夜幕已降,船上灯火初明,透过窗户,可见天际最明亮的北极星。
可最吸引人的还是面前这道须参咸水鸭。这是秦施施初次品尝,据说是前些年一位名厨研制的,融合了淮阳的特色,也兼顾了岭南的风味,一菜二味相融甚欢。
秦施施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放入口中,一股淡淡的海盐和鸭肉清香在口中化开,不知是她饿得久了,还是这道菜确实美味,秦施施只觉得满足无比。
“好吃。”她脱口而出,又对坐在对面的凌慕阳举杯道,“多谢……凌……兄。”她想了想,如此称呼道。
凌慕阳忍俊不禁,举了酒杯隔空同她对饮,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她的身影,就连他自己也浑然未觉。
秦施施低头夹菜,赞着美味,时而看向面前琵琶女的轮指,曲艺高超令人叹为观止,丝毫不知凌慕阳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始终没有离去。
14. 花灯流水人寂寥
二人在府外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路走出永乐坊,只见店铺林立,商品全备。宽阔的街道吃食繁多,汤饼糖水相间而作,来往的欢闹声中不断袭来热乎的食物香气,若非秦施施已经吃饱喝足,定要勾得她垂涎三尺。
各店之外设有鲜明的各色旗杆,旗杆之下,随地摆设的小摊,让她爱不释手。竹制的蜻蜓栩栩如生,绒毛白兔团子活灵活现,漠北的叠层可拆卸瓷娃娃,一层一个表情,让人爱不释手。
夜色晚青,明月别挂窗台,屋檐惊鹊排翅,廊下却人来人往。
若是平日,她便该准备用膳、梳洗、请晚安、温书,最后安寝,哪里能像今夜这般天南地北地观摩。
凌慕阳撇了她一眼,直挺挺站在她身后,问这些小玩意何故让她如此心动,分明和荆州的闹市也无什么不同。
秦施施摇摇头,沉声答道:“此中大有差异。”
两地分隔长江头尾,口味、习俗各异,这些街边小玩意其实也各不相同。荆州与蜀地相接,更有蜀地诡谲变换之姿,金陵承接南北,口味兼容各地,更为包容开放。便都是这些放手心把玩的小玩意,金陵也多佛珠,而荆州则多念珠,也源自两地信仰差异。
凌慕阳嘴角勾起:“你还懂得这些。”像是揶揄,也像是嘲弄,可秦施施却并未气他的嘲弄之意。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陵秦淮河畔之人,与荆州江头之民,其实并无差别。所求各寺庙,无非是现生无望,寄托来生。
即便懂得这些寄托,她也并不以此为傲,死生一瞬,下辈子的事情哪里去说理?
故而她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的绒毛兔子,抚摸那以假乱真柔软的毛发,爱不释手,尽量不去深思两地差异的话题。
“可以看腊月灯祭了。”凌慕阳指了指面前伸出的小巷口。
秦施施这才想起来,凌慕阳最初便是以此为借口把她喊出来的。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是一条几近无光的长巷子,漆黑漫长,有如蛇腹。平时秦施施是不会走的,这次有人陪着,她就敢了。
凌慕阳走在前面,她小碎步地跟在后面,巷子里漆黑寂静,凌慕阳的身影也没入其中。秦施施伸手往前探去,没有探到人,顿时有些害怕起来。她小声地开口:“凌慕阳?”羸弱的声线里充着一丝慌张,她无措地加快了步伐。
话音刚落却一下子撞到了凌慕阳后背,她捏着鼻头连声道歉。
未等她回过神,一个宽厚带茧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腕。掌中温热烧尽了她的恐惧,眨眼间敞亮的河面映入眼帘。
“这些地方我儿时常走。”凌慕阳松开她,说着自己儿时随着府中人和大人时常到处闲逛的事情。
秦施施抬眸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一路来,秦施施以为他会同她说些成婚的事宜,或者问她一些家中事务,但是凌慕阳什么都没有问,只任由秦施施闲逛,自己跟在身后。
说请她出府的人,实则要带她去哪里,并没有很清楚的计划。
好不容易说了句他幼年的事情,结果他却戛然而止,如雕像般伫立街边。
河面顺水而下的各色花灯,在水上铺开一条亮堂的大道。桥边长排成墙的灯笼发出淡黄的光芒,照亮了凌慕阳长长的睫毛,垂影落在他冷如冰霜的脸上。此刻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的神色却多了一分恬静。
分明傲然凝视,却又叫人觉得孤寂萧索,茕茕孑立。
秦施施收回凝视他的视线,看向河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冬夜花灯。花灯七彩华美,烛光伴着河面的波光粼粼,星光点点,璀璨如银河。如船承载着行人,这花灯也承载着大周子民一年的愿望。
她环视四周,起身到最近的小摊处买了两个莲花灯,递给凌慕阳一个,眼中光亮闪烁,又在凌慕阳沉默的拒绝里,渐渐失了颜色。她讪讪地收回,也并不气馁,自言自语道:“那我帮你放了。”
说到做到,秦施施点亮这两盏花灯,轻轻推出时,河水微微沾湿了指尖,顺着柔软的指腹揉入掌心。她站起身来,合手祈祷着,心想她有许多愿望,也不知道上天要答应哪一个,便许了三个,希望天上的神仙选其中之一实现。
至于凌慕阳的……她悄然睁开眼睛,寻找凌慕阳的身影,所幸他依然安静地站在她身旁。
在花灯的光彩里,凌慕阳孤身立于桥头,孤寂凄惨。秦施施闭上眼睛,心想自己对凌慕阳的错觉真多,他是天之骄子,呼风唤雨,又何来凄惨之说?
“你许了什么愿望?”凌慕阳见她从河边石阶回到街边,还是有些好奇地问。
“可以说吗?”秦施施瞪大眼睛问,心想自己向天神许愿再吃一次须参咸水鸭的愿望,说出来有些惹人笑话了。
看了花灯后,又去吃了热腾腾的烧串,腹中已经被食物填满,再也吃不完了,秦施施看着眼前的夜宵糖水,依依不舍。
明明入了夜困意四起,她甚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却睁大了眼睛拉长了声音坚称:“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在医馆里,秦施施发号施令的语气坚决果断,简洁明了。那大夫被她几句反问驳回,也明白她深谙医药,便不敢掺带旁的心思,乖乖地整理了两副药。
将药打包好了,秦施施转头递给了凌慕阳,道:“这是给你的药,你若信不过我,大可以让你信得过的人查阅药方。只是一点,重生散害人不浅,你若爱惜身体,便不可再用了。”
她明白凌慕阳用药不多,只怕他形成依赖了,日后便难以脱离此药。
“你只顾着给我看病,自己的病呢?”凌慕阳索性坐到了馆中长椅处,双腿岔开,随性慵懒。虽是含笑所说,语气却郑重异常。
秦施施呼吸一滞,双眸瞬间瞪大。她患有骨疾一事,知悉之人不多,唯有那日她失态之下,说过在寻千声菱。
他们二人交心不多,她如今还不敢赌凌慕阳会如此慷慨,愿把世间仅有的千声菱给她。倘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进府别有所求,万一惹他不快了,岂非前功尽弃?
想到这里,秦施施心一横,垂了眼帘半真半假地说道:“医者有言,心症所在,外患恒存。我如今体弱,也是因为我心有郁结。”
其实秦施施并不算说谎,她咽下喉头干涩,捏着衣袖,脑中全是明月舒的身影。
“我自五岁时到荆州,此后与母亲相隔千里。许是我年幼思母,成了诱发病症,如今身体弱了些,日后好生将养,必定无虞。”她又真挚地补充道,“我若是不能生养,便替夫家纳入娇妾,开枝散叶……”
“停停停……”凌慕阳头疼起来。
“你过来些。”他招手道,示意秦施施坐近些,秦施施和他同椅而坐。
“我呢,不想应付那么多妻妾,一个妻子足矣。若是你我无缘,我休了你另娶就是了。”凌慕阳勾起嘴角,显然是在开玩笑。
可秦施施却瘪了嘴角,眼眸湿润如泉,在医馆门外灯笼的映衬下,视线飘摇,她不知如何作答,才能既不让凌慕阳讨厌,又不显得虚伪。或许她应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嘴巴却仿佛被粘起来了,怎么也张不开口说这些假话。
凌慕阳连连摇头,此人如此蠢笨,若是细作,演戏的本事也太高超了些。
“回吧。”他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夜尘。
秦府门前,石狮子傲然含珠,威严肃穆。红彤彤的灯笼散出灼热光芒,铺满府前石阶,洒落一地夜华,拉长了门前两人的身影。
北风袭来,凌慕阳把秦施施的大氅拢了一下,又细细察看她鬓边碎发,把她鬓角处短发揪到耳后,秦施施只屏住呼吸,并未阻止。
只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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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怀中掏出一个白兔玩偶,放在秦施施手心,像是不经意地说:“路过就顺便买了。”
秦施施心头一暖,满脸惊喜毫不掩饰,脱口而出一声惊呼:“你真好!”已经全然忘记了凌慕阳说要休了她的话,也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她捏着那个柔软的假兔子,放在脸侧,怜爱地摩擦。淡淡弯曲的眉间,透着丝丝喜悦,如春雨般,散落凌慕阳心间,单纯的笑颜直引得他也不经意地柔了眼神。
“殿下,请进府用些小食。”秦正行和明月舒的声音从门口处响起。
秦施施吓了一跳,急忙收了兔子,放在衣袖里,对父母行礼,心里有些担心方才声音过大了。
“不必了,本王这就回去了。”凌慕阳合起笑意,复又有些疏离地开口。说罢转身便坐上了一旁久候的马车,留秦施施和父母在门前向他行礼道别。
马车渐隐入黑夜中,程华观的声音在车厢外里响起:“殿下,文府的人又有举动了,万山已经去查看了。”
凌慕阳并没有回答他方才所汇报之事:“明日将这个药煎了,另外找人对比两幅药方与药渣。”
“殿下,是怀疑赵御医……”
“今日见她在府中拘谨,本王想通了一些事情。”凌慕阳靠在车背后的软垫上,却没有说出声来,兴许不只是秦施施的父母偏心。
“她说的便可信吗?”程华观有些担心。
凌慕阳瞥了一眼驱车的程华观,面露悲怆伤感,没有言语,眉头微微拧住,手中尚有那兔子余温,一如那人放于侧脸的温情。
他闭上眼睛,可在黑暗中,却全是方才秦施施阖眼许愿的模样,清瘦纯良,竟没有一丝秦府的心机。当真会有人如莲不染淤泥吗?
可这般至真至纯之人,并不合适在京城。有此念头后,他心中怜悯更多一分。
探了探额头,也未曾发烧,怎么有如此奇怪的念头。她纯不纯,傻不傻,与他毫无干系。
凌慕阳对程华观怒道:“日后你别跟人说本王喜欢她了,本王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娘子。”
突然的一句发难,令程华观有些茫然。他比陆万山聪明许多,从前随军时,也是行军参谋,可有时也跟不上静王的想法。
侯府的轩妙殿中,华灯初上。阮道睡眼惺忪,却被凌慕阳指责他装模作样:“从未听闻你这个时辰就歇下的。”凌慕阳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他眸光凌冽,扫视了看着阮道衣衫不整的模样,又冷不丁问道,“我来是想问一问你,当初如何同侯夫人相知的?”面容疑惑,像是真心发问,可在阮道看来,却像极了半夜来挑衅他的。
听闻此言,阮道大怒,像是沸腾的油遇到了一锅冷水般从椅子上窜起来,顾不得体面就要把凌慕阳手中的茶盏夺走,口中骂道:“我往日里同你说,你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忿忿不平,可不是凌慕阳的对手,最后只得气呼呼地坐回太师椅上,背靠如意格纹软垫,双手不安分地晃荡着,回答道:“殿下是不是很想见某个人,很想什么都跟某个人说,很想靠近某个人……”
“一派胡言。”凌慕阳马上制止他,“不过路过你府上讨杯茶,不料月色初显,你就梦话连天了。”
见他不承认,又打断了自己的春宵一夜,阮道扯了扯自己半松的衣衫,露出半展雪白的胸膛,脸色铁青地便开始骂骂咧咧。
“你这厮好难伺候,是你说要把秦施施拉拢来的,跑去秦府招惹人家。你还说与她无关,到底有关无关,我根本不在乎!”阮道急得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凌慕阳晦气骂了几句,便转身离去了。
侯府里传出女子怒骂的声音:“阮道,你又发什么羊癫疯!”正是他那青梅竹马的妻子。
凌慕阳踏碎一地月色,心中难安,满是那人的影子,挥之不去,奇也怪哉!
15. 拥抱须臾泡影间
恰逢冬日得意时,半日也足以饱览金陵繁华。
一路来,在悠悠湖心看秦淮冬夜灯火通明,唇齿间珍馐美味留有余香,琵琶声在湖面泛起波澜,惊着满湖的腊月花灯。
随心而行,并不算出奇的安排,甚至于最后她拿到手上的收获,只是这巴掌大小的假兔子。
还是凌慕阳在小摊处随手买的。
可一想到,面若冰霜的凌慕阳,趁着她不注意时,悄悄买了这个小玩意,秦施施便在心里甜甜地发笑。
好像发现了凌慕阳与众不同的一面?这算不算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脑子里皆是凌慕阳的模样,明月舒询问的声音却突然闯入:“施施?一同前去如何?”
“啊?什么事情?”秦施施慌乱地回望着面前的母亲,又马上低下了头,夹带了面对她时独有的卑微。
那日失态,和母亲闹了不愉快,她总是心虚的。
明月舒年逾四十,却风华依旧,眸光灵动,面容沉稳富态。见秦施施发呆,她轻轻阖眼后,再度睁开双眸。
这个女儿酷似她,如今恭敬谨慎,像无依无靠的蒲草,问了一句竟就要找缝钻起来藏着似的。
见此情状,明月舒喉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黑夜中散去。
往日请安都在殿外,这还是秦施施第二次来明月舒的房中。
上一次是她回家那日,明月舒把她叫来其中教导。懵懵懂懂之间,说了很多她与静王成婚的事情。
这次未等秦施施道歉,一个轻柔的怀抱拢住了她的肩膀。
拥抱的触觉让她舒服得忘记了呼吸。
明月舒脸侧的白玉珍珠步摇轻轻晃动,不轻不重地亲吻着秦施施的额际,带着这一股名为“母亲”的温暖,浸透了她整副身躯。
她贪恋这个如泡影般虚幻的拥抱,紧紧咬牙,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恐一呼吸,会吹散了这个幻影。
刺鼻的酸意随着拥抱里最沉寂的香气涌现,秦施施心底十余年的思念和委屈便在这股酸意里,如潮翻滚。
她八字难养,需在乡下避灾,从此,终年只得寥寥几日与父母团聚。为了诉说念想,她便缠着外祖教她认字,自六岁开始,雁书寒暑不辍,一写便是十一年。
母亲给她来的信,只有寥寥数语,她倒背如流。春防倒寒,夏需防燥,秋避余温,冬要添衣。每月一次的教诲,她立志不忘。
回家时,母亲对她很严厉。她明白,要在秦家,无论是谁都需循规蹈矩。
偶尔,秦施施也会羡慕母亲对秦贞棠的温柔。她明白自己在府上时间短,母亲教诲急于求成,对她严厉些。
那日发了火,事后她已经后悔了,只是心有些许不甘,耻于言说。
如今再多的怨言,在这一个暖烘烘的怀抱里,也悉数化为云烟,散作虚无。
明月舒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木香气,淡淡地氤氲在晚间烛光里,直到秦施施两眼有些发热。她再也忍不住,急急地呛哭了一声。
“是母亲亏待了你。”明月舒轻轻捧着秦施施的脸,双手拇指抹去她的眼泪,抚摸着她光滑的脸颊,也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
“自你五岁离家,我们母女已经分离多年。今日,静王殿下来寻你,我才惊觉,原来我就要永远失去你了。”明月舒说着,泪水又涌上眼眶,啪嗒掉了一颗豆大的晶莹泪珠,在她白皙富贵的脸上,留下长长的泪痕。
明月舒望着这个女儿,拨弄着她额上散发。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她从未同秦施施说过。秦施施回府后,与自己颇为生疏。静王说要带她出府时,她脸上掩盖不住的喜庆,迫不及待逃离的眼神,明月舒这才醒悟过来,岁月匆匆,破镜难圆。
所幸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与她天然便有斩不断的亲近。
遥在荆州时,每月两度给她来信。她并不曾卒读,却也掂量过许多信笺,足足有五六页信纸。
此外每年替她抄写佛经,送她精心制作的凝霜露,遥在荆州,替她孝顺父亲。眼前人这清瘦之姿,如此劳碌之下,竟还能学成医术,想来是付出了许多辛苦的。
明月舒眉心紧拧,想到秦正行,她心口一阵揪疼。她一度将丈夫的变节,怪罪在这个孩子身上。可她早明白了,秦正行素爱美色,喜欢上貌美的宋清兰本在情理之中。
“好孩子,你写给我的书信,我都留着。你的字同你祖父的一样,都很有不羁之风。”明月舒虽哭着,言语依旧清晰,大方沉稳。
秦施施听了,扯出一个浅笑。眼眶里泪水被挤出掉落脸颊,她匆匆胡乱擦了,终于撒娇讨巧卖乖:“母亲在说我字迹狂放。”
谁都知道,明老的字,歪歪曲曲的,虽有文采,却总短人一截,连带着仕途,也止步地方刺史。而秦施施在明老的教导下,书法并不算出彩,后来去了医庐,又习了孙明的写法,便更加随性了。
有人曾拿了秦施施的药方,来医庐一一辨认,戏说道如鸡肠连绵,排到山脚都不断气。
明月舒被她逗趣轻笑,也松快了口气,抽出她鬓角处,方才被凌慕阳拨至耳后的发丝,整理得体。
“你不日就入王府,事务复杂,少不得要同官妇打些交道,我方才说,要你一同去参加李尚书的烧尾宴,你看如何?”
原来方才是在说这个事情,秦施施自然是愿意的。她抱着明月舒,蹭了蹭她的肩膀,贪婪地吸取着明月舒身上让人心安的气息。
肩头处传来明月舒的声音:“衣袖里的兔子露出来了。”语气中带着一丝玩笑。
秦施施慌忙收拢袖子,脸颊染了两团红晕。
“藏什么?殿下当着我们的面送你的。”明月舒调笑道,“情意为重,你该给他回个礼。”
秦施施点头。她早就想感谢凌慕阳了,只是不知道送什么。明月舒想了想,道大周女子多给情人绣荷包。秦施施答应下来。
寝殿里,床头的兔子披着半身皎洁月色。秦施施手捏兔子,辗转几次翻身,兔子也从手中掉落,陷入绵软的被褥里。
方才还沉思的人,片刻之后,已然无声安睡过去了。
转头,西华阁内,夜灯长明,窗棂明纸外飞蛾黑影跃跃欲试,咔咔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明月舒坐回床榻上,任由明妈妈收着她短案上的书信:“夫人怎么把二小姐的信拿出来了?”
明月舒眼神恍惚疲惫,道:“把四小姐送的安神香点上吧。”
“其实夫人可以明日再同二小姐谈这些的。”
明妈妈有些心疼,她一路相伴明月舒在秦府,见证了两人最幸福的时刻,也不曾缺席他们撕破脸皮的尴尬时分。
明月舒摇摇头,说自己要趁着今夜静王一事,逼迫自己走了这一道流程。好在秦施施也是个心软的,只一句话,她便放下了过去十余年的生疏。
“二小姐是心疼夫人的。”明妈妈轻声说,一阵舒缓的暗香缓缓入腹,流香自山中小景盘旋而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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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舒没有说话,叫明妈妈将她取出的信笺收好,有些不安地睡下了。
她与秦正行年少相识,情投意合,走过入仕最初的独木桥,从县令,到入京,其中喜乐险阻,二人恩爱情深,从来不是假的。
后来秦正行移情,她试过怨恨他,却最终在他一次试探的挽回下,甘之如饴。
现今年岁长了,少了许多年少时女儿家的心思,可守着这个家不散,又成了她不知道何时长出的欲望。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所为何故。
金乌跃出,秦施施也好眠未觉,直到柳吟雪的声音闯入耳中。
流汀行礼说话时,秦施施恰好醒来,知道是嫂嫂来她院中后,赶忙稍作整理,迎上前去。
柳吟雪面色红润,拿了一盒雪花酥,递给秦施施,娇俏一笑:“这是昨日我母家阿兄自凉州带来的,试试看。”
冬日里这些小吃食好保存,许多人都喜欢此时寄些小吃。秦施施道谢应下,拉着柳吟雪坐下,道自己前去梳洗后再来同嫂嫂谈话。
“不好打扰你请安,只是有一事想请你相助。”柳吟雪环顾四周,见丫鬟都在外间,这才放心说道,声音也压得有些低沉。
“嫂嫂请讲。”秦施施散发未梳,只是用簪子挽了头顶几缕发丝,半扎丸子。墨发白面,唇色尚浅。
窗外一抹朝阳探入窗间,在案前漏下窗格的倒影。影子里,两个女子对坐,一个静候,一个诊脉。
秦施施神色严肃认真,平日里柔情的眼神荡然无存。
尔后她又细细查看了柳吟雪的面容,从耳侧到眼睑,自发梢到脚上,无一不是她审视的目光,让柳吟雪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再听了柳吟雪说起担忧,秦施施也抿了双唇,一时间不敢确定病症,只得支支吾吾道:“其实子嗣不兴一事,与……男子也有……关系。”
柳吟雪摇摇头,道她一年前替秦言纳了一个通房,原想着这个通房若是能诞下长子,便抬作侍妾。通房果然有了身孕,却意外在两个月后小产,那姑娘伤心而逝。
当时秦言已明白柳吟雪的焦虑,经了这一遭,他也不愿再劳累众人,只说子嗣总有缘分。
“如此看来,敏之是可以的,是我……不可以。”柳吟雪不甘地捂着胸口,极力压抑自己。
她一大早梳妆打扮齐备,又不敢惊动旁人,吃了多年苦药,竟一直没有结果。她心里绝望,也不敢找外面的大夫看,害怕影响了府中声誉。
“妹妹,我想要一个孩子。”柳吟雪哑声道,眼眶发红。
秦施施点点头。哥哥是家中长子,又不曾分府,柳吟雪是家中大嫂,想来母亲施加的压力也不会少。
“我初初判断,嫂嫂面色红润,是外强中干,内里亏虚,至于何故亏虚,兴许是嫂嫂忧虑过多,加之体外疲劳。”秦施施一一分析了诊脉结果,又道让柳吟雪好生歇息,她开了药,这段时间观察着,日后再调整用药。
柳吟雪含泪答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让秦施施也有些担忧,只得承诺道自己会翻阅医书,再询问师父,争取早日寻到病因。
“如此真是多谢妹妹了。”柳吟雪又拿了怀中金簪赠与她道,“这是我娘家陪嫁,原先应该在妹妹归家之时相赠,只是一直不得空,我总想着亲自来相赠才显得诚意,妹妹莫要嫌弃我送得晚。”
金簪奢华,凤凰振翅,朱砂泣血,每一道光泽似乎都汇聚了无数巧匠的心思,躺在柳吟雪的手心里,沉静地等着新主人的垂怜。
16. 夜半私语寒霜至
宴席热闹非凡,在寒冬里闹得个个都面热脸红,笑颜不止。兴许是闹得过了,秦施施回到家便突发高热,一连在榻上躺了几日。
在一片迷糊中,她浑身不安地哼哼唧唧,却也依稀感觉到,红火的婚礼气氛在梦境中越发清晰。
众人风风火火,搬箱挪物,特意放轻的脚步声,如同春日绿地的小兔,谨慎小心地踩着溪边的绿草,蓬勃的朝气在屏风之外蔓延开。
如梦似幻里,满屋的红闪着熠熠辉光,吹吹打打的喜乐仿佛已在耳畔响起。
等到秦施施脱离高热醒来时,流芳居已经换了模样。
原本的山林间泉屏风换成了百鸟朝凰的吉祥如意屏,边缘缠着精美的红丝带。床榻下脚之地,整整齐齐摆了三个玄色的木箱,透着淡雅的松脂香。梳妆台上,堆满了各色的首饰,叫人目不暇接。宝钗璎珞,华胜锥帽,金玉华贵,银簪清雅,各有千秋。
从屋内移目看回床榻前的人,秦施施淡雅一笑,自己梦中猜测果然没有错。
“师兄,我婚礼那日,你也要来。”她下意识地拉着冷枕玉的衣袖,见了师兄,她心中雀跃,一时忘了礼仪。
冷枕玉向来很关照她,得知她生了病,几日没有好转,以师兄之名才得以入内救治。
他心底知道僭越,默默地将她当做亲妹妹照顾。他低垂双眸看着秦施施白净的十指虚弱地搭在自己腕上,柔情地同她相望。
四下无人,唯有二人相视。秦施施见他神色提醒,这才醒悟需注意男女大防,又松了手,抿了抿饱满粉唇,眨巴着眼睛等他的回答。
冷枕玉站起身来,宽阔的衣袂悄然而动,他心间一紧,嘴角却勾起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眼里平静无波道:“好。”
走出门的一刹那,满院的红帘喜帖闯入眼眸,他只这些装扮扎眼无比。
一根无法拔除的刺骤然凸起,隐隐刺痛心口。他竟有些眷恋手上的余温,再难忽视那心头的钝痛。
积雪被清扫得一干二净,檐柱上红花初绽,红丝迢迢招摇,新培的柑橘上硕果累累,福袋和福条坠着枝条摇摇晃晃。
从廊下一直到院门处,一路红灯高挂,与月光平分夜色。
今夜月圆,秦施施出来走动时,各处均已经歇下。她因前两日躺着,如今一点困意也没有。
明月舒曾怜爱地来嘱咐她早些休息,明日需起大早。可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里并无波澜,只是觉得没有睡意。
院中青苔上月泉倾泄,每一处石阶都亮堂堂的,秦施施赊着一夜月色,自院中梧桐、桂树下而过,准备横跨泉涎庭一赏月湖之色。
泉涎庭中布置清幽,却有一株枝干强健的牡丹,它并非傲雪之物,想来是庭中人日日悉心护理才能生得这般好。
牡丹全身皆可入药,根系可疗愈风湿,花朵可去热毒。
秦施施极少见到如此好的牡丹,一时间有些看呆了,站在庭中细细打量。却不经意间发现烛火点亮房内,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躲在这落叶的牡丹旁,蜷缩了身子。
等到发现自己此举十分诡异时,房中谈话声已经响起。
微弱的烛光下,一个柔弱单薄的身影端着水缓缓而动,是文婉的声音:“说到二小姐,只怕要相公费心。”
原本只是想借道去湖心亭,中途被这牡丹吸引了眼球,竟意外听闻婉姨娘和父亲在讨论自己的事情。
秦施施心中惶恐不安,却又实在好奇,便惭愧地听了下去。
“且让她去探探路,她天命短舛,尔后我再安排贞棠嫁过去。”秦正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被无尽的放大,悉数落入秦施施的耳中。
熟稔的声音说着霜寒彻骨的话,听着陌生冷漠,好像一记重拳挥打在她脸上。
蹲下的脑袋“嗡——”地一声持续不停,夹着一路而来的风雪冷暖,千军万马践踏而过,她的意识逐渐被散开。
“殿下生得好看吗?”
“姐姐,这一套好看!”
“到时我在门口接应你。”
“小姐……”
贞棠的每一句话闪过脑海,却让秦施施回想时,后怕颤抖起来,惊觉弦外之音。
原来她那日控诉家中不曾替她寻千声菱,竟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她只不过是投石问路的一颗顽石,丢弃时不需眨一眨眼,自然也不必将她所需的救命之药放在心上。
“当时太子让秦施施嫁入陈尚书府,不料圣上却钦点鸳鸯,让我始料未及。静王到底是最早封王的亲王,即使如今势弱,太子也总是忌讳他。他多番考虑,决定借由此事,在静王府安插入我们自己的人。”
“施施性格良善,心思简单。若是旁家的小姐,我倒要高看一眼,只是不配做我秦正行的女儿。”秦正行轻声叹气。
文婉柔柔接道:“相公说这个岂非伤了孩子,当年的事情,姐姐已经原谅了相公。”
“施施的名字是她亲自起的,‘施施残雪下,徐徐陌道上。’这是她当时所做要与我分道扬镳的诗作,即使后来我们又有了贞棠,她也总是有恨。”秦正行的声音不大,可他语气中的惋惜,秦施施却听得真切。
这是对母亲的惋惜。
秦府的关系复杂,人人有情,却又人人无情。
父母相爱,兄弟相亲,她总是局外之人。
秦施施像被抽了魂,跌坐到地上,抽泣了一声,却被文婉听到,惊呼道:“谁在外面!”
心口猛然一缩,秦施施紧咬着牙关,在脚步被恐惧凝固之前,弯腰逃窜,很快藏身在湖山假石里。
塘边火光四射,她蜷缩起来,未被察觉,却好不狼狈。
脑海里回荡着“施施残雪下”,和着钝痛的北风割开她寸寸血肉,仿佛吞下了无数的刀片,她喉头一片干涸腥甜。
整个秦府化身野兽,在月色下露出了银白嗜血的獠牙。身旁幼崽的尸体尚未冷却,鲜血直流,猛兽已经目露凶光,准备猎杀更远处的羚鹿。
回到房中,就着窗格处洒落的月光,秦施施打开了冷枕玉送来的新婚贺礼。
那是一支银色嵌宝雕花头细簪。形式较之金钗朴素简约,远不如柳吟雪那日送的金簪。
可对于冷枕玉一介民医而言,却已足够奢华。秦施施把这支细簪捧在手心,收束在怀中,无比怀念荆州。
她在荆州时,也时常怀念金陵。
荆州地广人稀,明了医庐弟子众多。当时她被医庐的范大等人嫌弃是女子之身,时常以她是官宦之女的身份孤立她。当时她总想着回了金陵便好了。
真的回到了金陵,她又念着荆州的好。这样想着,她倒觉得是自己不知足,自顾自地苦苦一笑,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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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眼泪。
只是她很快又醒悟过来,金陵纵有千般不好,王府之中有千声菱,那就是最好的!
这样想着,秦施施已经扫去了阴霾,决定好好面对明天。可她心底仍有一处疑问被她极力压制着。
母亲是否也和父亲一样,盼着她去到王府,成为秦府刺探王府的棋子?
这些事情,父母从未当面和她说过,是打算明日或者日后再同她商量吗?
若她和凌慕阳相敬如宾,秦府便更能顺势等她辞世,把贞棠嫁进来?
方才好转的情绪,马上又见阴了。七上八下的思绪接连涌来。
秦施施有些犯晕,强忍着恶心躺到床上,缩进柔软的绵被里,最终没有忍住,拿起接盆干呕起来。值夜的是依兰,秦施施把她挡了下去,整个人没了力气,吞下了喉间那清涎。
黑夜里,荆州的孙明、冷枕玉,金陵的父母兄弟,他们嬉笑怒骂的声音天旋地转地包围着秦施施,叫她疲劳不已。
枕头濡湿了一片,月光未爬出秦施施的房中,梳妆婆子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连同翠仙的声音:“小姐,要起来梳妆了。”
看到秦施施眼肿如桃,身量纤纤坐起身来时,素来稳重的流汀也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簪着大红花的梳妆好命婆也踏步进来,放下手中的妆盒,扶着秦施施下了榻,有些为难道:“小姐哭嫁,也该注意些身体,如此化妆便难了。快寻些鸡蛋来热敷。”
眼前视线狭小,肿大的眼睑遮住了一片喜庆的天地。
明月舒一袭黛青色竖领长袄,墨绿色的马面裙金浪翻涌,衣领处一圈柔和的雪白绒毛,俯身替她按着眼前桃肿,身前的青金玉珠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靠得很近,即使未戴佛珠,身上淡淡的檀香之气依旧悠悠。秦施施垂着眼帘,心中茫然,只是本能地把头靠近明月舒。
这还是她长大后第一次把自己当做孩子一般,挤入母亲的怀里。
没有久违的雀跃,只有一夜未眠的疲惫,明月舒的衣衫之上还有炭火的热气。
秦施把脸埋入这一袭青衫,闷闷地说了一句:“好累啊。”昨夜的话重又在耳畔响起,她手臂开始颤抖起来。
明月舒只以为是她出阁前紧张未眠在撒娇,怜爱地抚摸着她单薄的背部,柔声哄着:“乖,梳妆了,不要误了吉时。”
听闻此言,秦施施更是抱紧了明月舒的腰身,咬着干巴的下唇,再哭不出一点泪。她手指攥拳,唇间泛白,极力控制着自己最后的冲动。
她不敢问,若母亲和父亲是一样的心思,她……
“阿娘……”秦施施张了张口,却因为喉头干涩,没有发出声音。她真想像哥哥和贞棠那样,唤一声爹娘。
她心里明白自己或许并没有这种撒娇的资格。
直到妆容整齐,龙凤呈祥的盖头把她的天地盖住,她也未能唤出自己想说的话语。心头就这样沉闷地积着一块石头,踏上了她未知全貌的路途。
身旁是熙熙攘攘的恭贺,簇拥的道喜和盖头下那一片天地礼数周全,周遭欢愉,像是与她全然无关。
上一次这样难过,是五岁时第一次离家的时候。过去那么多年,她也还是记得这样清楚。
出门的时候,脚下的石子吱呀吱呀磨着鞋底,发出无声的惨叫。
17. 洞房夜盖头撕裂
“吉时已到——”司礼官朗声高吟,尾音拉长,与喧闹的乐声融为一体。
钟鼓磬音,锣鼓喧天,再大的困意,也被这铜镲震尽了。
在盖头一片红光视野里,她随和地伸出细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握着喜婆递到手边的红绳,任由红绳另一端的凌慕阳牵着行动,乖巧温顺。
“新人跨火盆!春风送福入新门!”
顺着礼官的声声指引,秦施施微微低头,腿间一阵炭火的热浪透过罗裙袭来。盖头下,满盆的炭缠着裂开的火线,吐着通红的火舌,咄咄逼人。
她抬起一只脚,正犹豫不决,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凌空抬起。
“啊……”秦施施急促地小声惊呼,骤然而来的横抱,让她下意识地搂住了来人的脖子。
在这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里,她跨过了噼啪作响的炭火。
旁人看去,新娘小鸟依人地依偎在新郎怀里,惹得宾客们一阵喧笑。
脚步再次踏上了坚实的地面时,她足下一晃,不由得轻撞向凌慕阳的胸膛,揪着他的衣领。
“还不放手?”凌慕阳说话的声音不大,气息拂动鲜红的盖头,像落在湖面的羽毛,轻巧地在秦施施心湖泛起圈圈涟漪。
秦施施的天地很小,她只能看到凌慕阳的皂皮云纹靴,还有他红色的直袍。宾客们的声音离得很近,盖头摇摇欲坠,她不能视物,便只能不安地在往凌慕阳的方向靠近。
她捏着红绳的手悄然垂落身旁,身旁的气息霎时低沉了下来。
怎么不高兴了?凌慕阳很敏锐,却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失落的?不就是催她放手而已?
他不动声色,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当做无声的惩罚。
见她情绪低落,凌慕阳心下一叹,演一场戏给秦家看看而已,他对自己说道。
新郎微微屈膝,双臂再度揽起娇人。
手臂处的疼痛只是一瞬而过,秦施施再度凌空,在众人的道贺中她被凌慕阳抱入了暖烘烘的花轿。
“起轿!”喜官的声音冲破长街,唢呐锣鼓向着静王府的方向再度敲打奏响。
就在花轿起身的一刻,冷枕玉熟悉的声音从车帘处响起。他被宾客绊倒,轻轻撞到花轿上。“咚”的一声闷响,一个褐色的香包被丢了进来,砸到绵软的坐垫上。
“失礼失礼!”冷枕玉马上弹开了,花轿慢慢移动着。
秦施施从盖头的缝隙里寻到香包,打开看了一眼,是萱草根,七八根零散地横躺在她洁白的手心。
甘凉的气息却夹着丝丝缕缕的暖意,瞬间鼻端酸涩。秦施施用食指轻轻剐蹭眼底的酸楚,这是萱草,又称忘忧草。
不到半年,物是人非。秦施施嗅着萱草淡淡的甘味,打起精神端坐在轿中。
摇摇晃晃的轿辇门帘纹路上,浮现了一座熟悉的苍山。
麓山腰间山林环绕,秋风微凉,红绿分就半壁山色,夕阳下朱砂红晕的晚霞,轻柔地挂在山巅。
山石嶙峋处,躲着一男一女两青年。一个着鹅黄裙装,一个浅绿圆领长袍,戴着一顶漆黑的无檐高帽,都背着一个泛着黄褐的竹箩筐。
身后是约莫六七丈高的山崖,崖下矮树丛生,乱石嶙峋,掉下去不死也得刮好几层皮。
从山石后探头查看,那头发狂冲撞的野猪正歇着,凶狠的兽目死死盯着他们,银白的獠牙挂着刨土时沾上的的黄泥,粗壮的前蹄在碎石里兽毛直立,跃跃欲试。
秦施施与冷枕玉外出看诊回到半山,不巧惊到了这一头带仔的母野猪,二人被这发狠的母猪撵着狼狈逃窜。冷枕玉记着秦施施不能疾跑,“急中生智”选了个悬崖,两人站在那小山石之后,对着不肯离去的野猪一筹莫展。
见秦施施吃了药终于有些好转过来,冷枕玉双手横着一根细细的木棍拦在胸前,背对着秦施施道:“施施,等一下你径直往山下去,我拦住它!”
说话间,那根棍子在轻轻抖动,筛落细碎的腐皮,无声地宣告着它的脆弱。
“师兄!”秦施施制止着他,建议拿银针暗盒飞刺野猪,兴许两个人都能走。
他们医庐之中都是些文医,出门在外,最常见的便是备着几根淬了麻药的银针,安装在特制的暗盒之中,靠着暗盒发射而出,用于脱险。
可是眼前的野猪毛皮浓密,三寸下刀怕仍未见血,更何况这细小的银针。可若是两人不能当机立断,错失逃生良机,两人都得栽在此山。
冷枕玉否决了秦施施的提案,又怕她不肯逃生,望着那眼中生恨的野猪,一边哆嗦着解释:“施施,我身为师兄,理应爱护师妹,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你只管前去,我当竭尽全力。若你我尽力仍不能逃出生天,便只能黄泉再会了。”
当时他浑身哆嗦,双股打颤,诀别之语却坚定如钉。
他们从医一方,见惯了死生离别,因此也更加珍惜每一日活着的时光。
眼看着,寻找多年的千声菱就在眼前,秦施施决不会辜负此次机会!
“让你担心了,师兄。”她收起萱草根,放在衣袖之下。
他们是最好的搭档,他也明了她的一切情绪。师兄自荆州奔赴而来,还带来了千声菱的消息,她怎可辜负师兄情意在此空伤悲。
王府中道贺声声如歌,秦施施茫然随性,任由这根红绳,牵着她行罢整套礼仪,穿过王府东院到了西院,直走向二楼高阁。
“王妃,这便是殿下与您的寝殿,春茵殿。”春晴的声音沉稳平和,带着王府独有的矜傲。
腊月气候严寒,殿外殿中火气很旺,又有些闷,让人开始犯起了困。
秦施施顶着盖头,端坐在床边,竖起耳朵听楼下醉酒宾客来往恭贺之音。
“崔阁老留步。”中年男人浑厚的嗓音里满是醉酒的味道,嗓门很大,秦施施只需稍稍留神便可听清。
那人说府上有些珍玩,便在王府后巷备有马车,诚邀崔相前去一观。
“放肆,竟在王府之内,谈此猥琐亵玩,成何体统!”说话的大概是崔留春。
宫宴那日,秦施施见过他,是一个长相古板,行动一丝不苟的五旬老人。
他们口中之事,她并不了解。只是让一朝宰辅气愤如斯,却又无可奈何的,大概是朝中主流的特殊癖好。
例如那日所见的吸食重生散。
想到此处,秦施施心中又是一紧。凌慕阳也在用重生散,她既然入了府,也理应料理好他的身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日,他会同意她的求药。
脑中思绪万千,让她忘记了紧张,乱入线团的想法在脑中穿梭,直到楼下的声音渐渐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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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喧闹也逐渐消散。
再度醒来时,房中一片死寂,唯剩下她和凌慕阳。
而她的盖头,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揭开了。
这是今日第一次见到凌慕阳。
他高大的身躯站在坐着的秦施施面前,如同一面高墙。随着他微微转头的方向,高挺的鼻梁挡住一侧烛光,在他俊俏的脸上打下一道阴影。
秦施施直勾勾地盯着他,审视着他凌厉的面容,和那双漆黑沉默的眼眸。龙凤红烛的蜡泪滴落,最明亮的烛光,也照不进他眼睛最深处的晦暗。
他手中持镶嵌粉色宝石的匕首,晶莹剔透的珠玉光滑无比,神色一如往常,不做表情时,虽不算冰冷,却总给人很疏远的距离感。
床边脚下,是自秦施施头顶滑落的盖头。
准确地说,她的盖头是被划开的。在她疲劳打盹时,从她的头上,被凌慕阳手中锋利的匕首,一分为二。半截金丝凤凰凄凉地掉落在地,破败地躺着。
满月沉寂地照亮窗台,被明纸阻绝在窗外。一场阴沉的暴雨,在凌慕阳漆黑的眼眸中隐隐若现。
她坐直了身子,缓缓开口解释道:“我昨夜没有睡好,所以方才睡着了。”双手交叠搭在端坐的双腿,乖巧地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盯着他那比夜色更深沉的眼眸。
凌慕阳浓眉紧锁,将短刀无声地放于案上,心烦意乱。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劈开那道盖头。
眼前之人红唇艳艳,墨眉浓重,陪着白面粉脂,和以往全然不是一个模样。唯有一双鹿眼,还算清澈,可那眼底肿胀,又实在是不雅。
她以往常着浅色衣衫,粉衣娇嫩,虽总显得做作,却也还是比这夺目刺眼的红衣更合适她。
凌慕阳眉头一拧,冷冷坐下,双眸如狼,孤傲地扫过秦施施这一个浓妆,粗鲁地抬起手来。
拇指和食指擒住秦施施的下巴,左右观摩了一番她厚如墙粉的妆容,又用拇指指腹摩擦了一番她的红唇,从怀里掏出白绢擦干净了手上的脂粉,轻蔑地将白布掷在鲜红的桌前:“去梳洗。”
要说秦施施和凌慕阳见这几次面,初见他是个好心的冷面人,第二次见,他虽面露恶颜,却又与她琴笛合奏,共沉沦在众人嬉笑中,第三次见他便是贞棠及笄那日。
他虽寡言少语,礼数也总是周全得体,说话不中听,也总没有让她吃过一点亏。
因此,秦施施见了他总是板着一张冷脸,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即使秦府与他确实有些不对付,他也不至于总这样生闷气,对身体不好。
“还看?”凌慕阳微眯了双眸。
看着被他一声低喝劝退,转身去梳洗的佳人,他只觉口干舌燥,心道定是满腔怒火烧干了浑身水汽。
若说他怒火中烧,有很多理由。
首数便是秦正行竟用相国之权施压吏部,私自换了他封地的州官。二人已经成了翁婿,却依旧水火不容。
人在生气的时候,总想搞些破坏。于是他看到那倚着床柱睡去的秦施施时,冷漠嗤笑一声,精准地将她的盖头劈开。
岂料劈开之后,眼前之人,更让他生气!
他讨厌她这个怪模怪样的妆容,也讨厌她这一副无辜的神情。
让他很想狠狠地欺负她,告诉她不准那样子看他!
18. 初吻试情恨意生
冒着腾腾热气的清水冲散了她一日的疲惫,司礼嬷嬷双手替她挽着垂落池边的长发,恭敬地提醒她不必害怕。
秦施施缩了缩脖子,把整条雪颈浸入水中,红着脸道家中已经教过同殿下行敦伦之礼的功课。
见嬷嬷在一旁伺候,她浑身不适,又总想开口问问这位司礼嬷嬷自己心中疑惑,犹犹豫豫几回,最终没有开口。
只消回想她回金陵以来的屡次失言,便已经足够叫她心中忐忑,眼下又是初来乍到,终究不敢多问。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卸去了浓妆,恢复了素日里未施粉黛的模样,再散开这一日来扎得死紧的发髻,秦施施浑身轻松,舒服得好像飞上了九天云霄,在水中暗自长叹,卸下了全部的消极。
回到殿中时,凌慕阳已经沐浴过,换了素色中衣,端坐在床榻处。
往日里看到他,多数时候都戴着乌纱,端正敦肃。如今这般发簪横插,发带垂髫的模样,秦施施也第一次见。
紫金清贵,加诸他身,更显其身份卓然,可眼前银雪长袍,衬得他俊朗出尘,竟如冷傲的九天仙君,不食烟火。
秦施施不敢多看,发亮的眸光,从眼角爬到耳侧,开出了淡粉的羞花。
她温顺地坐在他床榻边,心里酝酿着正要开口,却被凌慕阳毫无预兆的吻,侵袭了樱唇。
绵软温热的触觉,伴着凌慕阳身上特有的气息,如同泛滥的潮水,瞬间淹过秦施施的脑海,叫她不敢呼吸。
手下紧紧握住丝绸被褥,还未来得及咽下喉间担忧,那一寸柔软便滑了她腔壁,探寻天地。
陌生的侵袭让秦施施脑袋一热,在她理智回来前,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推了出去。
她使尽了全力把他推开!
被推开的凌慕阳,两道长眉写满了错愕,微微张着唇,眼里竟也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慌乱。
“对不起,我……”秦施施说话时下意识地擦了擦唇边他惹来的津液,凌慕阳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殿中一片死寂,秦施施支支吾吾地提醒要喝交杯酒,整个人往后缩了一下。她倒不是害怕凌慕阳,而是觉得愧疚。
今夜不能圆/房,这让她如何开口?她没同任何一人说起,也不知怎么是好。
她支支吾吾的,月白色的睡袍翕张起伏,隐隐拱起,身前散落的乌发光亮如绸,淡雅的清香环绕四周。
既然有愧于凌慕阳,便先与他快/活一番……如此才好开口商议条件。
秦施施如是打算着,双眸紧紧盯着黑脸的凌慕阳,期待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他方才那样突兀的举动,可闭着眼睛的模样倒叫他满脸放松下来,故而秦施施猜测,他是喜欢这样的……
于是,她闭上眼,像是英勇赴义一般,再度吻了上去。
少女柔和的粉唇再度贴上,一阵隐隐的暗香冲击着凌慕阳的神经。
他浑身僵/硬,瞬间痛苦和欢愉都化作利剑向他袭来。
他想起阮道这厮说的测试方法了,“若是你亲了人家,心里高兴,那便是喜欢人家了。”
阮道这浑球,定是乱说的。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秦施施总算有些姿色,他既非死人,也并非柳下惠,这些心绪不过是个男人都有的反应。
绝不是什么喜欢。
这种娇滴滴的女郎,他一下就能捏碎了,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要的是……要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一阵不甘,叫他心潮澎湃,竟想起了些过往的记忆。
那个医女,穿着素色衣衫……满城的将士,浴血在看不见边际的绿林中,最后医女和将士,全都离他而去,隐入山林。
如同追赶着记忆,他猛然追了上去,一把揽过秦施施的腰身,把她拥入怀里,炙热滚烫传递到她身上,竟让她轻轻探/入的舌尖生出了迟疑。
秦施施其实并不会这一套,只是将方才凌慕阳的动作学了一通,还给了他。
可他胸口硬邦邦的,把她紧紧揽着,全身又烫得像块炭一样。她呼吸没换上来,想推开他,却发现凌慕阳已经探了尽来,滑腻柔软,温情缱绻,还有一丝甜意。
她无意间吞夏那不属于她的痕迹,火/热从胸/口蔓延至全身,直到小腹处。
喉间被逼出一声叮咛,门外响起了一声敲门声,她更加慌乱,挣扎要起身,却直接被面前这个火人压在了绵软的被褥上。
她闭着眼睛,只听见两人/交/缠的唇齿间,发出碰撞的声音,她羞愧万分。
外边的人会听见……
不知为何,她眼眶渐渐含了泪,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手挡在身前,仿佛在推一面纹丝不动的墙。
几度尝试后,秦施施再次明晰了男女之间的力气差距竟如此悬殊。
他追着秦施施后退的脑袋,大掌扣住她的腰身,蜿蜒盘旋到她后脑勺处,紧紧固定着。
凌慕阳的动作变得狂放,呼吸粗重燥、热。
秦施施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里,耳畔咚咚作响,眼底湿意渐重,连带着额际和背后,也沁出了几滴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殷红饱满的唇瓣被他紧紧含/住,一下一下吮着。
比起方才快速的进攻,如今这个小鸟轻啄,更要了命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冷头冷脸的凌慕阳会有这样的动作,整个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失控了!
秦施施慌乱起来,用力地咬了那游离四处的湿热游鱼。
那在她唇舌间纵横驰骋的人也顿住了。
眨眼间,腰间被掐住,下巴也被狠狠抵着,一道短刀横在她的脖子处。
秦施施的泪水盈满眼眶,啪嗒一声,滴落在泛着银光的匕首上。
她被他拉坐在腿上,哭起来比素日里看上去更加娇滴滴的。额际薄汗仿佛清早晶莹的露珠,在花蕊上晶莹剔透,欲坠未坠。
凌慕阳心头恼火愈甚。
看她急匆匆地喘气,阵阵起伏落在他眸中,满眼都是委屈,还带着一丝怨怼。
和那日在船上,清澈无辜的模样,很不一样。
他只觉心烦意乱。
秦施施懵然地坐在他腿上,自口中吐露细小的抽泣声,像刚出生的小猫。
她涩生生地退出凌慕阳的怀抱,转而坐到他旁边,用力地咬着下唇。
睫毛处沾了泪水,在烛光下,亮晶晶的,随着她发颤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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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睫毛也微微晃动。
“我月事在身……”她讪讪开口,“不便行房。”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自己又搞砸了。
这并非一个好时机,可是她别无他法。说来惭愧,作为游医,她对这些事情竟知之甚少……想来也是从前师父和师兄护着她的缘故。
咚——扣门的声音徐徐响起,是司礼官在催促行交杯礼。
秦施施可怜巴巴地凌慕阳,一袭月华素衣,红唇淡去色彩,比方才更添了一丝凌乱的柔美。
瑶台月下逢仙子,便是如此模样。
凌慕阳的手握在她背后,用力紧握成团,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青色的粗筋尽显,延伸至衣袖里蜿蜒求知。
“月事是什么?”凌慕阳剑眉拧成一团,他喷张的气息很重,滚烫到如同夏日骄阳,问话时煞有不满。
据母亲所说,王府并无通房丫鬟。
秦施施深抽了一口气,再缓缓吐露,低了头解释,悄悄地同凌慕阳保持距离。
他太烫了。
“要一个月吗?”凌慕阳惊呼。
秦施施哭笑不得,摇摇头:“一般是七天。”
“好。”凌慕阳答应得很干脆。
他果然还是个面冷心好的人。秦施施觉得凌慕阳当真十分善解人意。
他脸上浅汗点点,她伸手替他擦了,却被他握住手腕,咬牙切齿地盯着她:“秦、施、施。”
眼里不满溢于言表。
见他起身要走,秦施施连忙喊道:“昭明!”
听闻此名,凌慕阳的脚步顿了一下。双手在衣袖下几乎要握碎了。
明明好像都是她在招惹他?
秦府的狐狸果然都有千年的道行……
“你还生气吗?”秦施施抿着双唇,低眉顺眼,坐在有些凌乱的榻上,一切都充满了粉桃的气息。
被他方才有些失控的力道,弄得嘴角有些红肿着,此刻在榻上牵着他衣角,楚楚可怜。
这是秦府的小狐狸,装扮成的小猫。凌慕阳暗想。
“我去更衣,出汗了。”他答非所问,说话时脸上涨红,衣袖下肌肉紧绷。
“你先安置吧,我不喜欢与人同榻。”
说罢,他快步走了出去,留下秦施施一个人茫然。
“哗啦——”温水浸透了他整个身躯,他双臂架在半人高的木桶边缘,背靠着木桶。
觉醒的欲望久久不能平息,就连水面上倒映的都是她垂眼顺从的模样。
眉不画而黑,肤色浅雪带桃唇,若论美貌,她回了金陵,便再无出其右。
此种想法一出,凌慕阳心下一惊,拍打了一下水面,飞溅的水花将水面上的人儿化作了千万碎珠,环绕其左右。
他想不明白,自己是对秦施施这般,还是对所有的女子都这般?
“秦施施,”他口中呢喃,想琢磨透这一种奇怪的思绪。
“施施。”他继续念着,紧绷的肌肉在水中隐去,轻声作响,“施施、施施……”他再度念道。
水声哗啦哗啦,晕出的水纹也逐渐发烫,带走了他身上产生的无穷热气,他整个人轻快而舒适。
水面浮现了念想,伴着他滴下的汗珠,带走了方才的狼狈。
19. 送花风波
腊月十六的圆月挂在东边桂树梢头,月辉明亮,房中亦亮如白昼。
待凌慕阳回到殿中时,秦施施已然熟睡过去,一脸乖巧地盖着锦被,面容带着一丝放松。
还是那个呆子。
凌慕阳瞥过方才握在手里的短刀。
那短刀才抵着她的脖项,转眼她竟已经呼呼大睡起来。
可视线所及处,她眼底的乌青正如瑰玉上的瑕疵。
凌慕阳的眼神不由得一暗,疑问闪过脑海。
这呆子是为了她那不成器的父母,忧心难眠?
凌慕阳嘲笑地勾起嘴角,心想她蠢笨如斯,不出三日,必定对他言听计从。
如此想着,他静静地躺了下去,和她并排而卧,同被而眠。
床榻上有淡淡如荷清香,如同月夜疏朗,叫人顿觉胸腔开阔。
他枕臂翻身侧卧,像小狗一样,轻轻地嗅过去,想探寻那幽香来历。
身旁秦施施依旧睡得香甜,甚至往他的方向凑近,翻了个身,正对着凌慕阳。
“师兄……”她的呓语十分清晰。
凌慕阳眼底窜出两团怒火,已然缓和的情绪,立马卷起波涛。
面若腊梅,却是一枝红杏?
他弹了一下秦施施额头,她并未醒来。
“秦施施。”真是荒唐可笑,他心中哑然。
方才在浴桶中,与她幻象那般,如今凌慕阳心思平静下来,道只是自己鬼迷心窍。
他对自己道,秦施施是个草包,管她心中有谁,都无关紧要,自己实在不该因为她的任何举动产生情绪波动。
相反,他才要成为掌控这一场戏份的人。
夜很长,足够他从荆州的残缺记忆里,浑身浴血,步履蹒跚地回到金陵。
为了让秦施施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只是需略略对她用些手段。
金鸡呼日的时刻,秦施施睁开双眸,在床上望着陌生的帷幔,才认清了自己已经嫁了进来王府一事。
千声菱!她马上想到了此事,这是她入王府顶顶重要之事。
要不惜一切代价对静王好,然后拿到千声菱,从此年岁无虞。
身旁空无一人,秦施施坐起身来,打量着殿中装饰。
厅堂和房间之间,有白玉珠帘隔断,中间是一副木制的巨型屏风,龙虎相斗,莫不英勇。
房中放着一张小榻,桌案立于榻上,青花瓷细口瓶一尘不染。窗台处放着一株梅花,开得正盛。
见了此花,秦施施蹙眉出声道:“翠仙……”
“请王妃吩咐。”堂外春晴恭敬地行礼。
秦施施柔声道:“替我梳妆,再唤我贴身的翠仙前来。”
“奴婢替王妃梳妆,翠仙替王妃掌看早膳去了。”春晴答道,她不卑不亢,礼节周到,却时时刻刻都有一种疏远感。
瓶里梅花盛开热烈,可秦施施却像是看着心里却像有千万蚂蚁爬过,百般为难,最终还是出声道:“把梅花拿到楼下堂中去吧。”
“是。”春晴有求必应,面上平静无波,手中梳妆却十分利索,弹指间,秦施施已经拢好了发髻。
春晴给她梳的是环发髻,长发穿过发环而过,垂落身前,比之十字髻,更添几分俏皮。
秦施施对着铜花镜左右观摩,镜子里的自己妆容清淡,细眉清扬,发丝整整齐齐,鬓边短发乌亮。
她脸若鹅蛋,肤白胜雪,一道步摇轻轻摇晃,华贵清雅。她很满意,问了凌慕阳的去处便到殿中用膳。
今日是进宫的日子,她用过早膳,要和凌慕阳一同进宫拜谢圣恩。
凌慕阳回来的时候,恰逢看到翠仙把那盆怒放的梅花搬出来。
只见她人小力大,将那一盆妙趣横生的腊梅端到了院中,用力地置入花圃旁。
“翠仙姐姐,这是暖梅,要养在室内……”小丫鬟犹豫地出言劝阻。
可翠仙对此十分果断,势必要把这花放在室外。
翠仙的意思,便是秦施施的意思。凌慕阳眉头一紧,黑线隐隐爬上眉间。
他晨起见秦施施睡得正香,脸颊桃粉微晕,她向来有清冷之姿,他便想到了腊梅相配,特意嘱咐了人送来,料想她该感动于自己的殷勤,不料她竟这般不领情。
迈进殿中的步伐也不由得带着愠怒,在拉长的影子里展露无遗。凌慕阳人未到,冷哼声先入了秦施施的耳朵。
在她抬眼的余光里,一身紫金官袍的颀长的身影踏过门槛,未等她站起身,他已经自顾自地坐下了。
满脸写着不高兴。
秦施施早已习惯凌慕阳冷淡的神色,一脸平常地问:“殿下要喝南瓜小米粥吗?”
桌上瓷碗陶碟装着无比丰盛的早膳。粥饼米面,各色齐备,另外配了热牛乳和紫苏茶。
暖炉冒出热气,化开凌慕阳沾染的寒霜。
他一身紫金宫装,随性一坐,举手投足间也尽显雍容。府上的老总管江宁在一旁伺候,手上端着案板,整齐地摆着凌慕阳稍后要戴的乌纱帽。
秦施施自己吃的是南瓜小米甜粥,便一边解释一边询问他是否要同样的粥。
却无人应答。
寂静之间,江宁马上接过了秦施施手中碗筷,替他添了鸡汁粥,玉碗里白粥的香甜扑鼻而来,凌慕阳神色却依旧冰冷。
“殿下怎么了?”秦施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适?”她打量了一番,眼前人脸色红润,浑身清爽,并不像不舒服的模样。
“你何故把本王送的花丢出去?”
此话一出,秦施施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身旁的翠仙。见翠仙面上震惊,秦施施便了然了。
她像是哄孩子,轻拍自己的手背以示惩戒,夸大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原是我不好,竟误了殿下好意!”
她真挚烂漫,如同三月春花一般,柔美单纯。
“该打。”笑意盈盈的人儿像带了甜糖,说起话来,声音清甜。
凌慕阳感觉自己的怒火好像砸在了一团柔和的纯白棉絮上。
既然事出有因,凌慕阳也不好再责怪于她。
反而是不知她有花粉症的自己更失职些。
见凌慕阳神色稍有和缓,秦施施立马趁热打铁,学着秦贞棠同父母撒娇的模样,向凌慕阳讨教道:“殿下,这府上早膳如此奢靡,不如简单些吧?你我二人,加上这些随从,便也吃不完这一桌……”
凌慕阳眉毛一动,礼部此举实在是冲他来的。
他点点头,借着秦施施的建议,把礼部的规矩挡了回去。
秦施施见他如此好说,心里的秤砣不眠倾斜向他些。
巍峨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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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王府门前,华丽无比的四乘马车静候二人。
秦施施摸了摸大氅,惊觉自己落下了圣上赏赐的玉佩,今日应当戴着进宫谢恩的。
“通知江宁寻来便是。”凌慕阳掀开马车车帘,示意她先上车。
秦施施心一横,决定还是自己去一趟:“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回来。”
在首饰盒中,那一枚粉团云纹玉珏静静地躺着。秦施施大松了一口气,系在腰间,朝着大门的方向绕去。
经过小角门时,窸窸窣窣地偷偷搬运箱子的声音袭来,青天白日的,何故如此偷摸?
她满腹迟疑地在雕花镂空窗后观察,在白墙之后隐藏着自己的身体,听闻江宁压低的声音:“慢些,不要碰到了,都是药水。”
秦施施眉头紧锁,悄悄看去,静王府的仆从正在江宁的指使下,将满满当当的药材往外搬去?而且还是这么偷偷摸摸的?上面铺着一层青菜,伪装成是膳食废渣的模样……
一路上,秦施施都在想要不要同凌慕阳说此事,好在凌慕阳主动道要将府中主事之权给她,她心想那便也不急着拆穿江宁的面貌,万一是个误会,反倒让她和静王之间生了嫌隙。
“多谢殿下。”秦施施很是感激。
“昨夜不是喊我昭明吗?”凌慕阳闭着眼睛,端坐在车厢里,唇边有细细青青的胡渣。
秦施施脸一红,重新喊了一声:“昭明。”
凌慕阳面上不屑,却转了头去看马车启动的方向,轻轻抚摸着腰间玉坠,眼中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得意。
在宫人的引领下,二人往承乾殿走去,一路上宫人行礼,窃语隐隐飘入耳中。
“静王妃原来这么好看的吗?”
“上次宫宴大家都说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
在荆州少有人这样直白的夸她,秦施施也不由得好奇,对身旁的凌慕阳出言问道:“昭明,我好看吗?”
凌慕阳脚下差点没站稳,他豪不避忌地凝视她全身上下。
女子身形清瘦高挑,很有雅致,虽神思清幽如梅,实则是朵弱海棠。
美则美矣,却不中用。凌慕阳心里念头闪过,脚踏丹陛:“差强人意。”
几次相处下来,秦施施发现凌慕阳的心思还是很好猜测的,如他此刻这般扭捏的模样,便是在说违心的话。
他的脚步渐渐远去,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秦施施嘴角笑意勾起:“何止呢?”
她心情松快,悠哉地跟上,踱步在他旁边。
有人称赞自己美丽,又岂有不高兴之理?
“你喜欢我吗?”秦施施直言直语。
昨夜他那般动作,今日又给她送花,她心里高兴,竟如喝醉了酒般,就这般直愣愣地问了出口。
她面上直勾勾地盯着凌慕阳看,目光雀跃地等着他的回答。
这样突如其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提问,凌慕阳自她口中听过几次了。
上次游湖她没怎么多问,只是一个劲地在玩,倒叫他忘记了她原本也是个想法奇特之人。
墨发垂至胸前,柔顺光滑,可脸却比发丝更嫩滑。这般娇滴滴的娘子,盯着他看,眼中光亮叫人向往。
凌慕阳心跳平白地漏了一拍,急忙错开视线,弹了弹她额头,道她青天白日发起了酒疯。
20. 夜探昭明
只需一日,秦施施便明白了,静王妃一点都不好做。
婚后清晨醒来,府中奴仆行事总是冰冷诡异,进宫后,又需费尽心力赔笑讨好。
此次只见了圣上和贵妃,被二人连番问话,秦施施在这隆冬里,已然汗流浃背。
待到回府时,秦施施已经浑身疲惫,恍若被抽掉了筋骨的河虾,只能软趴趴地倚靠在车厢里。
只是说说话,就已经耗光她所有心神。
叫她没想到的是,凌慕阳竟然比她还累。
他坐上回府的马车不多时,就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在一声震动中,直接歪了头侧枕着秦施施的肩膀。
马车颠簸,秦施施小声地唤了他两声,肩上的人没有醒来。
她便把他缓缓挪放在自己大腿处,足下微微垫着,以防凌慕阳不慎滚落。自己强撑着精神,细细打量起他来。
车厢晃动如春波,碾过稀碎砖石,车轮滚滚而响。
凌慕阳醒来的时候,睡眼朦胧,与她四目相对。
秦施施看得真切,他眼珠映入她的身影时,骤然一缩,脸色瞬间冷如飘雪。
她话到喉间,腿上一轻,只余一路垫足的酸麻。秦施施匆忙间伸出的指尖只堪堪碰到他的衣角。
凌慕阳一声不吭地靠在对面车壁上,车帘一震,如清风拂柳,止不住在招摇。
“昭明,我方才替你诊脉,你经脉紊乱,易失眠多梦,长此以往……”秦施施解释道,凌慕阳出言打断让她住口。
那短促而严厉的喝止声把秦施施尚未说出口的“精神”二字,逼退在唇间。
疾言厉色的他仿佛从未认识过秦施施。
那双漆黑如夜的双瞳里,厌恶和憎恨竟如黑沼淤泥间的气泡,咕噜涌出,又“砰”的在空气中破碎,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紧紧包裹了车厢里不知所措的她。
马车里一片寂静,翻飞的门帘涌入阵阵寒风,冷得秦施施浑身发抖。她喉头微动,最终沉默地吞下未吐露的关心。
鸡皮疙瘩爬上了她脊背处,直往胳膊两处蔓延,像从地狱伸出的手,攥住她整颗心脏。
她第一次看到凌慕阳那样冷漠的眼神,心脏急剧收缩起来,全身冰冷。
血管里每一道声音都在呐喊,原来凌慕阳和京城其余的贵胄人家一样,骨子里永远都是疏离。
秦施施垂了眼帘,吞下了嘴边的解释。
一道铁墙无形地横亘于两人之间,阻断了回府路上的交流。
她回想起,上一次在马车惹父亲生气亦是如此。
怪她得意忘形了。
那日同父亲席间畅饮,今日与凌慕阳嬉笑进宫,都有些把持不住,竟越了规矩。
宏伟的王府门前,秦施施一人站在马车旁,看着远远把她甩在后头远去的凌慕阳。
呼出的白色雾气悠悠挡住他远去的身影,渐行渐远。
江宁见二人回府,急忙迎上前去,又极有眼力见地阻止了秦施施想跟着凌慕阳过去的步伐,“王妃,府中晚膳请您定夺。”
他在府中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凌慕阳的心思。
其实他不阻止,秦施施也不会真的跟过去的。
望着远去的身影,秦施施微眯着桃花眼,姣姣玉颜更淡了颜色。
心底总有不敢诉诸于人的奢望,盼着有人可以为她停下脚步。
不用她挽留、哀求,便为她驻足。
天边下起了鹅毛大雪,她一人寂寥地站在冰冷苍穹下,腿脚酸麻。
最终她支撑不住,翠眉微横,细手搭在马车边缘,越过王府大门,看向府中暗处无数道无声的视线。
偌大的王府,腾龙浮雕檐柱后,白墙青瓦屋角下,连廊拐弯角门处,一双双隐匿在雪后的明眸,打量着凌慕阳对她的态度,谨慎地选择跟从。
雪花一片片坠落,压在秦施施的身上,任凭她怎么掸,也掸不尽。最终成堆的积雪,缚着她的双腿,让她寸步难行。
清晨时,凌慕阳说过将府中大小事务交由她打理,如今也是黄粱一梦。
但是江宁却执意要请她定夺晚膳等一应事务。
原本秦施施还以为是江宁看重她,三日下来,她便明白了,江宁是在拿自己当立威的垫脚石。
她所制的晚膳菜单分派下去后,一会儿来报说份量不足,一会儿说时间不赶趟,最后闹来说有院子的仆人不够膳食分发的。
除去晚膳,又有佃农租户来要租金,秦施施推辞说自己需清点过府上账本后才进行统一分发,他们便日日来扰。
一日下来她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有见到凌慕阳一面,想着他还在生气,她便也等足了三天。
夜间,翠仙和依兰拿着秦施施给的钱,到府外补齐晚膳安抚那帮闹事的仆从。
奔波一路后,关上了门,随性地趴在桌子上,相互捶着奔波劳碌了整日的小腿。
翠仙着急,告状道膳房的人在背地里嘲笑秦施施。
“她虽说是相府嫡女,可这金陵城尊贵的人还少么?”
“我听说她进宫给皇上吹笛儿听呢。”
“当真如此吗?”
“可不是嘛?说到底是乡下来的,不过投了好胎,整日里做作得很。”
翠仙一人分饰多角,流汀进来喝住她,她才发现秦施施已经垂了眼帘,猛然跪下道歉。
流汀忧心提醒道:“府上的人惯会看脸色的,小姐需早做打算。”
这几日也多少明白府上之人如此做法,无非是看准了她是个势单力薄的人。
长于乡下,不会管家,不得静王的喜欢,他们才变本加厉地朝她下刀。
“殿下今夜还在摘星楼吗?”王府终究不是她的家,最后发号施令的人,还得是凌慕阳。
说来也奇怪,怎么凌慕阳这样大气性,就因为马车上替他诊脉,他便气得三日不来见她?难不成他打算这辈子都不见她了吗?
她那日被他冒犯,也没有这么发火,现在想想真是亏极了。
秦施施很快说服了自己,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能屈能伸才有前途。
见秦施施谈到静王,依兰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小姐,听说今日殿下被弹劾了。”
“所为何事?”
“说是崔相带头弹劾静王此次婚礼逾矩,超了礼制……”依兰说着此次从外边听来的花边,不知真假,只是想到秦施施要去见静王,不论真假,都应对此留个心眼,早做准备。
秦施施越发头大,崔留春本就古板,那日疾言厉色骂了府上宾客,想来也是早有不满了。
只是凌慕阳的婚礼是礼部主办的,竟朝着他开刀,也是冤枉人了。
不过朝政之争,无所不用其极,脏水总是不嫌多的。
星夜璀璨,伴着星光点点,秦施施在楼台间辗转,倩影惊动了枯树枝头两只夜莺。
摘星楼位置偏僻,离春茵殿有半个王府的距离。
秦施施提了食盒到摘星楼下,却见是一身盔甲的陆万山在守门。
“王妃怎么到此?”
“你怎么在这里?”秦施施也奇怪,陆万山乃是军中副将,怎么会在王府?
陆万山小声嘟囔着自己如今在军中无职,留在静王身边当个小跟班。“陆将军辛苦,稍后我差人给将军送夜宵来暖暖身”。秦施施关切地说。
听她这么说,陆万山往她手中的食盒瞥了一眼,这次倒机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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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让她上去了。
提着食盒,轻轻推开灯火透露的房门,往书案处看去,空无一人,又看了看床榻之上,帷幔如烟,凌慕阳安然睡去。
坐在床边,眼看他睡着时平静无波,她心里却闷闷的,生出了一丝怨怼。
他怎么三天都不来见她!
初见时,流汀问凌慕阳把她的长袍扯掉,她不生气吗,秦施施倒不觉有什么。
可如今,她却恼火起来了。
只许你恼了,便不许我也恼火吗?秦施施瞪着那个熟睡的人,心里嘟囔着。
黯淡的烛光映着,他唇周有一圈淡青色的胡渣,眼底青黛,眼窝有点凹陷。
他这几日竟也没有休息好吗?
秦施施不敢再替他把脉,他醒来不得把自己吞了!
她定睛细细查看凌慕阳,他薄唇微抿,口中呢喃碎语,面容清俊,叫人看失了魂。
深夜布谷啼叫起来,秦施施才从凝视中回过神来,无功而去。
伊人已去,殿中烛火晦暗,床榻上那枕被而卧的人却睁开清亮的眼眸,久久望着轻声关拢的房门。
那清瘦身影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经过廊下时脚步轻如无物,却在他心头踏步。
这几日身体乏困,方才歇下便在梦中隐隐闻到一股幽香,叫他思绪又飞回了荆州。
凌慕阳四年前,也曾在荆州流连,在河对岸见到过一位民间女游医,是个女子,蒙着白面纱。可他并未与她有过攀谈,只此一面之缘。
后来听闻秦施施也曾在荆州行医,他心里一震,很像寻一寻这个真相。
他并非钟爱此女,却觉得可贵。
世间的女子,会有几个如那般的呢?
被褥下的指节发凉,陆万山寻遍荆州,也寻不到秦姓或孙姓的女医。女医本就稀少,如此以来,便断了线索。
正为难之时,他突然灵光一闪,“明!”莫不是她用的此姓游医?
殿外冬虫夜鸣阵阵,许久未至天明。
翻来覆去时,他索性起了身,床头那绒毛小兔闯入眼帘。
毛色洁白柔软,红目灵动,如同带它过来的人一般。
凌慕阳拿起那小兔,指腹触碰到那一抹柔软,心底如夏冰化成一团柔软的水。
不过是游湖时,他随手替她买的,她还带着入了府。
凌慕阳觉得好笑,区区玩意,也值得她特意拿来一趟。
左不过几个奴仆刁难,便搞不定了,还得要他出手。
这样一想,他竟有些骄傲起来,心潮澎湃。这几日晾着她,果然叫她如此为难,他若是此时出手,必定轻易便拿下她的芳心。
一想着明日要如何在她面前英雄救美,他便更加睡不着,起身从满墙的书中,打开一方暗格,抽出了一张画卷。
宣纸上色泽浓艳,绘制着宫宴上众人皆醉的喜庆,中间着墨最浓处,是他与她并排而立,衣衫飘摇的画面。
思绪回到了画中,墨香也掩盖不去她淡雅的幽香,一个劲地往他鼻腔钻去。
虽是做戏,他却发现,毫不需要出力,只要放纵自己靠近,就可以慢慢地走向她。
“她到哪里了?”凌慕阳对夜里当值的暗卫询问。
“回殿下,陆将军已经护送王妃回到春茵殿了。”
“安神汤呢?”他实在睡不着了,既然她带了安神汤来,便喝了再睡吧。
出乎意料的是,回答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尔后才低声道:“王妃让陆将军…喝了…”
凌慕阳不可思议地轻声笑了,不愧是她,脑回路清奇的女子。
手中的墨笔在他轻笑中倏忽断成了两截……“噼啪”一声,清脆砸落在书案上。
21. 诡计多端秦施施
清晨的晖光铺满了院落,秦施施站在楼前俯瞰内外。
王府布局清幽高雅,山水错落有致,矮墙与高楼在各处交错穿梭。绿玉般的池水连通内外,待到夏日开满池的荷花,荷粉四溢,必定满院飘香。
其景和相府一般讲究尊贵,可又更多一份皇家威严,这得益于王府大门前那赫然横立眼前的六龙飞天壁。
自春茵殿眺望,可见王府南面大门处,横向与五进朱红大门同宽的琉璃墙。
六条形态各异、威风凛凛的蟒龙自彩云团雾腾空,神色威严,色彩浓淡相融。
在冬日的阳光下,琉璃色泽清透,青红分明,毫无渗透错杂,精致华美,令人叹为观止。
来到墙边仰望,更觉精妙无双。
“这是先帝在时,亲自替封府的殿下定做的。”江宁站在秦施施身边,恭敬有礼。他仰头看着这高大的琉璃龙墙,诉说这先帝疼爱静王的事情,眼里满是骄傲。
如此殊荣,既让人羡慕,也让凌慕阳招恨。
看着眼前六龙,秦施施相信,先帝爱护凌慕阳,正如外祖之关爱她,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这华美的腾龙壁画,秦施施已经确信,凌慕阳这样深受皇恩、浑身傲气之人,即使再是好人,也难懂她的为难。
也正因如此,要解决王府对她的偏见,她要借助凌慕阳,却不可能完全依赖凌慕阳替她解决这个麻烦。
此次出府,秦施施并未声张,只带了三两个身手灵活的小厮。
年关愈近,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沿着秦淮河畔一字铺排。
秦施施面容雀跃,比起往日的柔和更多了几分喜庆跳脱,见梅花糕生意火旺,便让依兰去买,又差遣了其余几人去店里看些布匹和花灯,自己转头被香糯的蒸枣糕拌住了脚步。
手里拿了一袋热气腾腾的枣糕,突觉脚下一阵不适,她低头一看,白鞋之下躺着一个精美的小盒。
她低头捡了起来,打开一看,却是一本简笔的……小书……
寥寥数笔,却已经将男女形体交缠的画面灵动地勾勒眼前。
灵欲相融!竟是如此……
等她看明白时,心声擂鼓般咚咚作响。眼看着四周人潮涌动,她只好强装淡定,扮作是捡了自己落下的东西,红着脸咬牙塞到了衣袖里。
这烫手山芋烤得她两颊炙热,心里不断作怪。
她食不知味,强撑着心神,又将那枣糕悉数分给了众人,却总觉得旁人眼神怪异打量着她那沉甸甸的衣袖。
回府时未到晚膳时分,可天色已暗,江宁上前行礼,恭恭敬敬道:“王妃,殿下请您到昭阳殿去。”
看来昨天夜里的安神汤,也算是送到了。
秦施施点点头,她明白,如今府上看她好戏的人不少,越是如此,她越不能自乱阵脚。
从今日一行看来,王府纪律森严,断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前几日那般的事情来。
允许他们这样做乱的,无非是凌慕阳,亦或是眼前这位总管。
她对江宁依旧客气,并未暴露自己的怀疑,脚步款款,穿过七曲桥,很快来到昭成殿前。
殿前玉栅透亮,雕刻着如意格纹,凌慕阳便端坐于殿中正厅,琴声潺潺,悠扬动听。
如此看来,凌慕阳心情很好。
秦施施心下欢喜,默默站在一旁,听他弹奏完一曲:“殿下琴声天籁,文武皆成,世间少有。”
话音刚落,凌慕阳便拿了那小兔子出来,放在那尾桐木琴之上。
掌心小兔柔弱无骨,在琴弦上摇摇欲坠,秦施施眼疾手快地接回手中,又掏出自己准备好的香包,置于弦上。
衣袂勾着琴弦,奏出淡淡的一声低鸣,悠悠地传出殿外。
在悠悠的琴声里,她身上那股异香,幽然而至,凌慕阳抬头,将那人望入眼底。
四目相对的时刻,秦施施总觉得凌慕阳不是冷峻之人。可他面上神色浅淡,寡言少语,又叫她难以开口。
良久的沉默后,“今夜一起用晚膳好吗?”秦施施眼巴巴地开口。
很快,众人便都知道了,今夜的晚膳是静王同秦施施一起用的。
按照前三天的模样,在秦施施用晚膳的时候,各院就会有无数的消息打断她用膳,皆道十万火急,势必让她寝食难安。
可今夜各院却一派安静祥和之貌,竟无一件事情要报。
秦施施明白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出声请凌慕阳同自己共进晚膳,便已经足够止沸。
桌前热菜腾腾冒着白气,热汤中,食材肆意翻腾,一如秦施施此刻难以平静的心声。
只是她脸上平静无波,说着要替凌慕阳张罗寻一寻那失传的“倚绿”名琴。
凌慕阳听她从名琴说到了花灯和年下节庆的各院节礼,迟迟未听闻她求助,心里生疑,却又不好开口先提,只得随着她问话一一作答。
月华浅浅,她在府外奔波一日,即使洗了脸,也总是带了些尘世之气,给她素来有些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亲和。
听她细细道了许多旁枝末节,凌慕阳惊觉自己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心头一振,假意吃酒,移开视线,看着酒杯里有些慌乱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愤愤地拧了眉头。
直到桌上残羹化作冷饭,她也只字未提,凌慕阳脸上满腹狐疑,最后速速拔腿回了书房。
望着他挺拔的身姿踏入夜幕寒风中,秦施施浑身松了一口气。
他前脚刚走,后脚翠仙就来报:“小姐,东院的说身体不适。”
“知道了。”秦施施倒了面前冷茶,冷静回答。“走吧。”
这是她早就设想好的路子。
让她在府上寸步难行的,首位固然是凌慕阳,然而她暂时不能和凌慕阳对峙,因此化敌为友,是最为重要的。
而如何让这些孤立她的家丁成为她的拥趸,便是她施展本事的时候。
说来也讽刺,这本是救人的功夫,如今用在了这些奇怪的门路之上。
秦施施抬起眼帘,那日夜里秦正行的话还在耳畔响起。她空有虚名,实则已经孤立无援,万事都要靠自己争取。
这几日膳房的闹着晚膳筹备不足,秦施施去看了几回,每回那为首的刘晚娘都捂着额头毡帽挡风,像是极畏寒的样子。
她便让翠仙给她饭菜中洒了些药,诱发了她体内寒气,只消一顿饭菜,便生效了。
“不知道是天香楼的哪道菜吃错了,竟体寒无力,头疼无比……”刘晚娘嚎啕哭着,旁边小姑娘手足无措。
见此情状,秦施施心里也愧疚起来。
大周原本女医便少,这些操持家中琐事的妇女,若非死生大事,都极少诊脉用药。
如今她为了在府中站稳脚跟,对这些可怜的妇女用这般损招,她不由得眼眶微红。
刘晚娘见她如此关心自己,眼中也闪过异样的情绪,阵痛又袭,疼得她连连哀嚎。
秦施施连忙让她躺着,又坐在她床边给她施针。
“王妃……”春晴见秦施施去扶刘晚娘,正要出言阻止,却发现她已经坐到刘晚娘粗糙的床榻上,全神贯注地在施针,便咽下了嘴边的阻止。
医囊展开,各色的银针长短粗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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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列,秦施施俯身探去刘晚娘的面部,在其眉心精准下针,松手时,刘晚娘已经止住了喊疼闹冷。
房中站了十几个膳房的帮佣,都呆呆地看着秦施施施针,不敢出声议论,又像是惊讶于她如此娴熟凌厉的针法。
在刘晚娘各处大穴下了针,秦施施又替她虎口揉搓。
刘晚娘的手常年劳作,粗糙如树根,秦施施替她上了药,一边问道:“怎么不用羊油?”
说话时,她侧过头去看了看身旁的丫鬟,发现她们也未曾涂羊油,瞪大了双眼道,“是不曾分发吗?”
“不是,发了的。”一个小丫头回答道。“只是奴婢们都卖了出去,折合银子贴补家中了。”
“冬日里习惯了便也好了。”
“我们用皂子也可以防裂。”也有人出来打岔说着。
秦施施低声浅斥道:“自作聪明!”
她鲜少犯怒,如今斥责也并不严厉,只是言语关切,众人何尝听不出来,便都沉默不语。
她看着止痛后渐渐扎着针入睡了的刘晚娘,替她抹着羊油:“手脚四肢,乃身体感知最灵敏之所在,病邪侵入,莫非四肢、口鼻、伤口。”
“王府俸禄几何?若自己都尚且不能顾及,何谈家用?”秦施施问的是春晴。
春晴忙解释说俸禄都够,只是膳食丫鬟们出身低微,家中兄弟众多,这才节省着羊油不用。
“今日省下羊油,明日省下优炭,后日又少吃肉荤,终日在王府奔忙,最终只累着了自己。”
秦施施把脉得知刘晚娘操劳,便是产子虚亏落下这种病根。可她不是妇科圣手,今日施针,也只得一时之效。
如此想着,见这些家丁身形消瘦,仍节衣缩食,不免有些难过。
正说着时,刘晚娘的声音却响起:“多谢王妃替老奴医治。”
秦施施知道她醒来便要开口说些身不由己云云之类的话,便索性堵住了话口,道:“自今日起,府上的贴物均不可外卖,糖水宵夜、冬炭、夏冰、春秋布匹等,皆在此列。若是本宫发现违者,便逐出府去。”
见众人低头沉默,秦施施又想起从前在荆州时,瘟疫横发的时刻。
当时药物紧缺,这些妇女省下汤药,先供家人。当时物资紧缺,她尚且不允,坚持要按照病情严重、身体素质分配,府上物资丰盈,又何需拮据到此。
说白了,这些女子手中剩下多少,都成了父母兄弟的盘中餐,几时有她们的份。秦施施便不忍看到这般的事情。
“晚娘,”秦施施握着刘晚娘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爱重子女,可更要爱重自己。”
并非说给晚娘一人听,而是说给房中站着不语的十几人听的。
“你如今年岁四十又一,操劳不休,形体虚浮,气血有亏。本宫替你开药方护着气色,旁的,本宫日后再替你寻新的药方。”
“你放心,药物有贵有贱,我替你选好周全,再不济,我替你出了医药费。”
她说话时,声音柔和,却字字坚定。
刘晚娘顿时落了泪,忍着哭声,连连点头,用那抹着羊油的手心紧紧拉住她。
写完药方,又同东院的丫鬟谈了许久家中情况,直到深夜子规啼叫,她伸了伸腰,望着月上中天,又急急回到春茵殿。
可推门而入时,房中那人影却让她全身寒毛直立。她看了看刻漏,已经接近子时,他不去安寝,怎么又回来了?
做了些阴湿之事的她,底气全无。
“昭明。”秦施施紧张地唤了一声,像是心虚的小猫,低头缓着脚步,轻轻地合上了门。
22. 骗人该罚
显然,凌慕阳已经回到春茵殿有片刻了,他却不去被子里躺着,坐在厅里,俨然在等秦施施的模样。
只消转头一想,他便已经明白秦施施玩的把戏。
府上的奴仆不熟悉她,被她这一拙劣的巴掌和糖枣收服。凌慕阳却自此清楚,原来秦施施真的不是省油的灯。
这兔子、香包,都是她的计策!就连他也差点被她这柔弱面孔欺骗了!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逼近秦施施。
他身形高大,把秦施施堵在门口。合上的门框严丝合缝,秦施施瑟缩地靠在门框处,一双桃花眼里却满是破绽。
室内很热,秦施施想脱掉自己的披风,可凌慕阳却把她禁锢在身前,双手撑在门框处。低头时,他清冽的气息轻缓地喷在她白皙的面孔上,她整张脸慢慢地变得发烫起来。
“好玩吗?”他哑声问道,音色低沉如今日指尖略略划过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里荡起淡淡的涟漪。
温热在脸庞处散开,伴着清新的香味,秦施施极力往后靠去,蹙眉抬眼自喉间艰难地挤出一声:“嗯?”
“骗子。”凌慕阳凑近秦施施的耳畔,吐字若火,把秦施施整个人都灼得红透了,脸上、秀颈,蔓延到衣衫之下的锁骨,还有更深的地方……
她脸上红晕点点,似海棠羞月,移开了视线。
秦施施满脸委屈,心中直呼大冤。
她如今处境艰难,难保没有他的授意,不过是想在府上过得好些,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
抬眼看去,他离得很近,喷薄的气息隐隐含着些玩笑之意。
脑中闪过一丝疑问,他竟不是生气?这耳畔低语和无限贴近的身躯,分明是在戏弄她。
秦施施往旁边移动了些,眼睛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左侧,那里有一颗淡淡的小痣,若非细细观察,是不会注意到的。
“我不曾……骗你。”秦施施侧过脸道,避开凌慕阳渐渐灼热的气息,努力地往后缩去。
她越往后挺,站得便越直,余光定在了凌慕阳的下颌处些许青色的胡茬。
若是换了别人,秦施施就能直接同他说清楚。
可是那是凌慕阳,掌握着她唯一的救命之药。因此,没有十足的把握,秦施施不敢赌告诉他自己进府是为了解药。
故而无论秦施施做了什么谋划,她都不希望凌慕阳知道,这对他们的未来毫无益处。
何况,她确实没有骗他。要说骗,只是骗了刘晚娘她们。
只是她再怎么安慰自己,总有心虚,低眉顺眼的不敢多加反驳。
她见凌慕阳靠得越近,左右为难,心中疑惑,说话便说话,非得在她耳边说,闹得她半边身子都酥麻起来。
凌慕阳漆黑如夜的双眸打量着这个身量纤纤的女子,那晚她还是个草包,转头就把那膳房的人收服了。
果然人有千面,秦府的小狐狸,看上去再纯良,终究也是狐狸。
那日游湖,他觉得秦施施,在京城只会被人欺负到死,如今看来,也说不准。
“明日晚上,我在摘星楼等你,你和赵雨岑辩一辩。”凌慕阳在她耳畔低语。
赵雨岑?是替他看诊的御医!秦施施骤然回过神来。
“当真!”她转动脸颊,长睫擦过他唇间,凌慕阳很快躲开了,全然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把人禁锢住的人。
那一双明亮的眼眸再次投入他心湖,他听见自己压抑的心声再次震动。
靖北侯府里,满树的柿子被霜打着,白雪堆积在橙色的柿子上。
“你如今又高兴什么?”阮道有些不满地看着凌慕阳。这人跑来府上斥责他所说的试探方式不对,可向来寡淡的面上如今却浅浅含笑。
新婚第二日,凌慕阳被崔留春参了一本,停职半月,恰好也算是新婚休沐,于是每日往靖北侯府跑。
方才凌慕阳到靖北侯处谈及此事,阮道还骂了几句崔留春:“真是个老古董!不开化的老木头!”
说起来,阮道的弟弟阮诚,与崔留春的小女情投意合,不多时也要成亲了。
老靖北侯早去,阮道袭爵后,家中弟弟亲事便由他和妻子操持。当下说起这位未来亲家的坏话,他却也不留情面。
阮道其人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点子颇多。
当初他和自己那位青梅竹马的夫人未曾定亲时,他便做了许多手脚,把他夫人的桃花打得一朵不剩。娶回府上后,整天藏着掖着。
其实凌慕阳知道,实际上阮道是个惧内的。
把当今大红人崔相国编排一通后,阮道见凌慕阳心情放松些,便悄无声息地转移起话题:“如何?秦二小姐不是会医术吗?她竟还未发现你的症状?”
凌慕阳摇摇头,他知道秦施施大概心中有数,只是她性格忍让,并未直接问他此事。若是他主动开口,又显得自己有求于她。
听了他这番说辞,倒叫阮道好生奇怪,问道:“你们都已成婚多日,又得了圣谕,免了三日归宁之礼。这日日相对,怎么又不好开口呢?”
见凌慕阳沉默不语,阮道一边摇头一边从殿中拿了一本书出来给他:“这个你看看,兴许有些帮助。”
凌慕阳打开一看,竟是男女欢好之事的图书和曲艺,应有尽有,掺在一本巴掌大小的旧书之中。
“淫词艳曲!”凌慕阳把书狠狠地摔到阮道绯红的衣袍上。
阮道急忙把翻开的书藏回怀里,骂着到时凌慕阳肯定要后悔。他瞥了一眼,怕宋霜回来,又一脸忿忿地收好了书。
凌慕阳见他总是这般,便要挟着把他府上那汉代的花樽砸了,吓得阮道不敢多嘴了。
最后阮道还是提了个醒,“你下手可轻些,那可是娇滴滴的相府小姐。”
脑海里阮道的声音还在回响,可回过神来,眼前人双眸灿如繁星,明亮澄澈,净若琉璃,竟没有一丝娇媚之状。
他每每谈及,总说她娇柔无趣。
可眼前,那明眸已经悄然扣动他久藏深处的心弦。
真真是难办。
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松开了禁锢她的双臂,挺着腰杆,佯装潇洒地离去。
这日,凌慕阳宣了赵雨岑来看病。
而秦施施也踏步进入殿中,三人六目相对,医箱里散着淡淡药香。
赵雨岑和秦施施脸上,各有各的紧张。
其实凌慕阳已经托人对比过赵御医和秦施施两人的药,均无错漏。只是赵雨岑的更倾向于调理神思,加固本源,秦施施的则注重清淤消堵,化塞为疏。
今日让他们二人见面对峙,也并非要他们二人辩驳出一个结果。
他在军中十年,见过、审过众多奸细和叛徒,无论多高超的人,在乍然听到不想接触的消息时,都会无可避免地表露心迹。而他们审判的,正是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尾巴,顺藤摸瓜,揭破真相。
寒暄过后,秦施施径直坐到了主座上,与凌慕阳并排。
她也曾打听过一二,这赵御医是圣上钦赐给凌慕阳主诊的,她既不能出言批驳圣上看人不准,也不能诬赖赵御医存心让静王体内淤毒不清,常年累积。
屋外北风卷地,在廊下穿廊而过,室内却一片春意,暖炉生香,熏得赵雨岑额际冒汗。他率先开口道:“听闻王妃学医十年,愿同老臣探讨殿下圣体诊疗之案,还请王妃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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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御医谦虚了,本宫不过雕虫小技。”秦施施在桌案上寥寥写下几味药材,递给了赵雨岑,“不知道大人以为,这几味药材如何呢?”
单薄的纸上,赫然写着“金盏枝、白雀草、牛黄、乌丸子”几味药。赵雨岑接过一看,发现和自己药方中所开,并无重合,心下放松,悄然笑道:“金盏枝有消肿之效,白雀草是止血良药,牛黄清热解毒,乌丸子多用于止痛。”
他心想这王妃其实水平不高,又暗暗较劲教导道,“王妃有所不知,开方之时,要注重药性相冲,牛黄清热,不可与白雀草同用,否则药效相消,便成了白费。”
秦施施微笑颔首,称自己了然了,又问道:“大人既知药性相冲,又为何使用羌枣去寒的同时,又使用金银花和麦冬等寒凉之药?”
此话一出,赵雨岑便知秦施施看过了他的药方,他敛去紧张,尴尬一笑,称自己在药方中备注了用量,不会让药效有损,严格抓药用药,便不成问题。
“《药经》有云,金银花清热增凉,有疏通之效。殿□□内有淤血未清,此举正是为了清淤。”
听闻此言,秦施施噗嗤一笑,开口时却有了发难之意:“殿下淤血不清,五年已过,如今都尚未疏通,大人岂非南辕北辙?”
她原本以为赵雨岑注重强本,没想到他本就知道需先清淤。可他的药中却并无清淤之说,唯一一味金银花剂量也甚少,若给旁人看了,只因他的身份,不敢多加问责。
这般看来,他确实有心拖延凌慕阳的治疗。想到此间,秦施施便心中越发不满,语气也越发强硬。
“老臣为医三十载,阅遍医书,不敢妄称华佗,却也自认行医无差。王妃年纪尚浅,又是女子,不知殿下五年前重病发作,危在旦夕,老臣用药乃是遵照殿下当时情况,谨慎所出,太医院同僚均是见证。”赵雨岑说得言辞凿凿,他身后悄无一人,却胜似有千军万马。
原本秦施施还可忍让一二,见他直接拿了资历出来说话,这与她师父从医之道远远相悖。
她只知道同样的病,在不同的人身上也不见得用一样的药,行医谈现在,不谈过往,过时而迂腐的判断,只会误人子弟。
秦施施素来脾气很好,只是到了行医之上,她从来据理力争,不愿意退让分毫。因此,她一拍案板,柳眉一横,似要诘难赵雨岑。
可话音未出,凌慕阳站起身来,阻止道:“今夜也累了,赵太医先回去歇息吧。”
于是,赵雨岑像是一只斗胜的公鸡,昂首挺胸地迈出了殿中,只余秦施施站在案前,一腔怒火堵在心头。
凌慕阳行止她面前,却发现她眼眶红着。
他有些意外,便玩笑道:“怎么了?就因为他说你资历浅……”
可秦施施却在听到他话语的一瞬,紧紧抱住了这个想要低头看她的人,闷闷地把脸庞迈进他结实的胸膛,白色的常服沾染了雪的气息,清冽爽朗。
秦施施闷声道:“他让你受了好多苦。”揪着凌慕阳的衣衫,雪白的罗衣皱起,她也久久未再言语。
这回答让凌慕阳始料未及,心里一下一下地打量着她无比清晰的吐字。
怀中人一袭粉衣,身形瘦小,用力地埋在自己身前,她身形柔软温暖,紧紧贴着。
凌慕阳摸了摸她侧脑的发环,光滑如绸的头发井井有条地拢着,一条藕粉色的丝带垂落背后。
“他贬低你是女子,我也不喜欢。”凌慕阳低声安慰道。
秦施施心头一震,从他怀中抬起头看他。他轻轻抹去了她脸颊滑落的泪珠,在她脸上留下一寸温热,大掌轻轻抚上她脸侧,眼中柔情叫她神情更软。
23. 小狐狸耍流氓
轻柔的话语飘入心间,秦施施心生暖意,得了凌慕阳的认可,她任由自己再次投入他怀中。
两人温情的拥抱,却叫秦施施越发心痛。
她心痛他耽误了五年时光,这其中弯路有多少苦楚,想想她便眼眶沁泪,暗自惋惜。直到凌慕阳胸前素衣沾湿了一片,他哭笑不得:“施施,你别蹭了。”
语出却惊着了彼此,他方才,是唤了她的名字?
只见凌慕阳喉珠下滑,眼中风云化作惊涛,又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抱着秦施施的手倏忽收紧了,望着她如画容颜,嘴唇越抿越细。
似乎一曲合奏就要奏响,“啪”,紧绷的心弦终于断开,在夜空里奏响只有他听得到的退却之音。
施施如玉,陌上无双。她也确实当得起。他压下心底波涛,自己却也说不明白,到底是在等一个什么时机。
“不哭了。”他轻轻抚着她的肩背,她是个小狐狸,若是他又放松警惕,指不定又上一次她的当。
凌慕阳听着秦施施渐渐平息的哭声,虽不断提醒自己,却还是揪了一颗心,觉得有些为难。他心道原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还可以这样解释。
明明知道她或许别有所图,却还是止不住要替她辨一辨,哄一哄。
说来也都怪赵雨岑,不尽心替他看诊也罢了,还净说些他们二人都不喜欢听的话,弄得如今这般局面。
冬夜惊雷,房中亮起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照亮秦施施盈盈双目,凌慕阳轻拍她肩头,如往常拍打陆万山一般,强装淡定地开口道:“冬日少有雨天。”
“确实如此,今年气候不寻常。”秦施施马上接话,目光在他胸前洇湿的一角逡巡,终究是有些过意不去,拿了帕子替他擦拭。
凌慕阳却轻轻接过她的软帕,自己擦拭起来。
两颗心在那一个拥抱过后,像是靠近了些,可突然靠近后的冷场,又叫秦施施有些不知所措。
兴许是她又惹凌慕阳不高兴了。她无声地叹息,微咬牙关。
此事告一段落,府上年关筹备越发忙碌起来。
秦施施忙着调度庆贺礼品、府上清扫、年底收账等,即便有江宁协助,也还是日日忙到深夜。翠仙替她熬了药,她方饮罢,刘晚娘便敲门说送夜宵热汤面来。
这几日刘晚娘身体好转了,便主动要投靠秦施施,夜夜陪着秦施施长熬,今夜煮木薯糖水,明日熬琵琶霜膏,竟没有一天是重复的。偏偏秦施施很喜欢这些甜点,心里挣扎过拒绝,最后都总是屈服在口腹之欲中。
金陵的美食,她样样都很喜欢。
今夜刘晚娘又来了,秦施施心想今夜拿去和凌慕阳一同用,也算是拉近二人关系。问了说凌慕阳如今在摘星楼,秦施施已经熟门熟路,一个人便去了。
到了楼下,今夜却无人值守,秦施施踏着木阶往二楼走去,未曾敲门,便听闻程华观的声音:“殿下,想起来了吗?”
随即是凌慕阳咬牙隐忍的声音,闷哼伴着咚地一声砸落地面,生命的活力消失在那道贴着新年窗花的木门之后。
一同消失的还有门外秦施施的理智。
“胡闹!”推门而入的清风拂过室内,吹灭了两根蜡烛,却带来了一股幽香,再定睛时,昏迷的凌慕阳已在秦施施怀中。
秦施施抱着他,像是护着崽子一样,跪坐于地,双臂把他揽在身前,怒斥着程华观:“够了!”
程华观也被她这一声叱骂惊到了,像是没有预料到她会如此凌厉,又因他们私下使用秘术强行诊疗,他本也理亏,便也不敢反驳。
直到秦施施和春晴二人合力将凌慕阳抬上床榻,也未准程华观靠近。
程华观被秦施施这么晾着,一时恼火,就硬要过去把昏迷的凌慕阳扶好。秦施施心中一团火蹭地烧了起来,手中一挥,银针飞出,直直扎入程华观的手背。
血液慢慢渗出,染红了程华观沉默的双眸。他神色狠厉,正要出手制服秦施施时,掌风却被突来的陆万山挡住。
陆万山穿着半身护甲,右臂挡下了程华观劈来的手掌,将秦施施护在身前。
他与程华观四目互瞪,竟各有不服。
“程华观,你要发疯到何时!”陆万山也气不过,虽然压低了声音,可在深夜里,秦施施依旧觉得十分刺耳。
将凌慕阳搬上床榻,秦施施解开他衣衫,露出横在腰腹上的巨大刀疤。
她久学创伤诊疗,见过无数流血、受伤的场景,菜刀剁伤、锯子锯断的,断指残足均有。可是刀疤之上叠加刀疤的画面,还是令她眉头一皱。
刀剑利刃,铁物钝器,在他身上留下各色痕迹,长出并不齐整的血肉,编织了秦施施所不知道的,凌慕阳的过往。
秦施施让春晴去拿了熬药的炉子和材料来,她亲自在偏殿熬药。
一旁的程华观和陆万山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黑,互不言语,屋内炭火都融不掉几人之间的冰墙。
“昭明,昭明……”秦施施一边施针,一边轻声在他耳畔呼唤,试图在下针时调整深度和力度,唤醒他神思。
见秦施施施针没有成效,陆万山又朝程华观发难。
“我说不要这样逼殿下,你为什么就不同意!”
“殿下他心中有愧,你便一直这样利用他吗!”陆万山嚷得大声,程华观让他小声些,以防被人发现了。
“如今你还怕被陛下发现?”陆万山虽减小了些音量,怒火却还在眼中熊熊烧起。
他们二人虽常伴凌慕阳,但是秦施施与他们并不熟悉。只知道陆万山行为鲁莽,是典型的武将,程华观则秀气些许,说话时也更有条理。
看程华观如今的行径,秦施施大概判断出他是个心思深沉,不择手段之人,对他脸色也更冷漠了些。
秦施施烧着炉子,手里一下一下地扇着火,床上静躺着的人,素白嘴唇,呼吸清浅。沉默的程华观和暴怒的陆万山还在一旁较量,秦施施打断道:“再吵就都轰出去。”她横着细眉,咬牙低声斥道。
无论如何,她不允许任何人影响到她的病人。
更何况,那个人是凌慕阳。
看着他如今素白的唇色,她竟觉心如刀绞。
炉子里的药汁沸腾,冒出墨绿色的大泡,沉重的瓦罐圆盖也敲击着沉寂的空气,咕噜咕噜地鸣叫着。远处传来鸡鸣三两声,远山寺外钟声打破初晓。
晾到半凉的药放在玉碗之中,浓厚的药味让人不由得皱起眉头。陆万山扶着凌慕阳双肩,让他倚在自己身上,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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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在他面前扶碗喂药。
可凌慕阳呼吸很浅,意识消散,根本无法吞药。
勺中药汁顺着他唇线从嘴角滑落,一直往颈边流。秦施施不得不拿手帕擦了又擦,几次尝试都不成功,她心一横,让陆万山把凌慕阳放回枕间,自己将凌慕阳的头枕高一些。
眼前人双目紧闭,双唇淡无血色,紧紧地抿着。秦施施端起碗抿了一小口,嘴中苦味四溢。
在陆万山惊愕的眼神中,秦施施俯身对唇给凌慕阳渡进些许药汁。她一手捏着凌慕阳下巴,强迫他微微启唇,再慢慢地从口中将药汁喂给他。如此往复了数不清多少次,又将凌慕阳嘴边残留的汤水擦了干净,抽出沾了浓药的素色枕头,秦施施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与凌慕阳二人。
“那是救人之法,若是不如此,也有用羊肠灌药的法子,只是我怕殿下醒来要杀了我。”秦施施对着在二楼廊外红着脸齐齐罚站的几人弱弱解释道。
天边泛着弱蓝的辉光,清晨很快就要来临。忙了一宿,屋内炉火方熄,余温暖然。
昨夜陆万山和程华观吵得厉害,虽然大多数时候是陆万山在斥责程华观,但是到了清晨时分,两人又好似已经冰释前嫌。在秦施施解释时,都红着脸答应着不会告诉静王。
两人拗不过秦施施,只得让暗卫在屋外继续值守,二人之后轮换,再回来守静王。秦施施回到屋子里,替凌慕阳盖了被子,想趁着他昏迷,再细细探脉,最终还是缩了手回去。
她坐在床边,趴着小栖片刻。
眼帘一合上,她便如同坠入深渊般,掉入了无尽的睡眠洞里,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直到她梦到有野兽在舔舐她的后脑,温热的舌头一下一下地捋着她的秀发,惊得她猛然抬起头来,和凌慕阳四目相对。
她眼中亮光,得意一笑,满脸写着骄傲,无声地炫耀着说,昨晚可是我帮了你。
那日回府马车上,凌慕阳生了好大的气,秦施施便告诉自己不能得意忘形,可如今,她又藏不住心意了。
难怪秦正行说他看不上她,她的心思过于明显了。
凌慕阳也接收到了她的些许得意卖弄,配合着她作怪,浅浅说道:“上来睡。”声音虚弱却坚定,秦施施小心翼翼地照做。
床上放着她的浅藕斗篷,她把它拿开,轻巧地爬了上床。昨夜来送宵夜时,她便已经梳洗过,一夜未眠,头上未着寸钗,素净清雅。
凌慕阳心中只道她又在作弄他,故意在床边睡着,故意惹他心疼。
她昨夜那样的喂药,他即便昏迷着,也总有些感知。
“女流氓。”凌慕阳轻声笑道,闻着她身上独有的那一股异香,竟生出前所未有的心安。
秦施施准确无误地听到了他的嘲弄,也明白他在揶揄自己。她索性更流氓些,靠近他的肩膀,抓着他的手臂便闭目睡过去。她睡觉向来是非常快的,一沾枕头,便已经酣睡过去。
小狐狸般的睡颜,一起一伏间,轻柔的呼吸洒落在他肩膀处,奏着祥和的乐曲,传入心间。
他轻轻凑近去,吻了吻她眉间散落的碎发,闻着她身上独有的异香,将被子给她盖严实。闭上双眸时,心里直直叹息,若她不姓秦,兴许他们……
24. 饿了吃肉
那日秦施施因施救于凌慕阳,便与程华观起了些争执,过后两人都还隐隐有些置气。
虽则未有尖锐言辞,可二人面上霜寒叫这隆冬北风都望而却步。凌慕阳既是二人桥梁,自然一眼便明当前情状。
意外的是,他竟愿意亲自做起和事佬。
白玉酒樽在他双手间稳稳当当,清酒的醇香四处游走,杯面水平如镜,递到她面前,映着秦施施微眯的双眸。
她望着凌慕阳诚恳赔礼的模样,恍然大悟,原来程华观会那样有恃无恐,用这些方法逼迫凌慕阳,实则都是凌慕阳自己纵容的。
没想到他心存求死之意,乃不惜伤身求速。秦施施心中郁结,暗自叹息。
她既来了府上,总算和他相识一场,无论是作为他妻子,还是作为大夫,都应该替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要我喝盏赔罪酒也可,殿下你答应我一件事情。”秦施施难得有些调皮地开口,显得整个人娇憨可爱。
凌慕阳自然没有拒绝。
于是,借由此次发火,秦施施顺利地拿到了府上中馈,又得到了凌慕阳的许可,可以替他诊疗。
至于赵雨岑那边,凌慕阳只道寻个错处把他打发出去。
秦施施有些许迟疑:“赵御医是皇上赐给殿下的,恐怕此举不妥。”
见她正襟危坐,满脸严肃,凌慕阳嘴角逐渐勾起,最后竟笑出声来,仿佛秦施施说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在他清润的笑声中,她双颊局促地爬上一抹红晕。
等了片刻他笑意未减,秦施施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才堪堪停下,恭维道:“如今王妃聪慧,思虑周全了。”
难得他如此直白夸赞,秦施施先是一愣,而后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嘲讽自己在宫宴上演奏长笛一事呢。
她佯装微怒,转身出了大殿,将剩余的谈话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即便他不语,她已然从二人不动声色的眉目神情,读出了这一层隐晦之意。
按照这个速度,终有一日,她也可以在金陵安身立命,独得一隅天地。
秦施施有些欣慰,日后她得了千声菱,不再为短命骨疾所困,和凌慕阳生两个娃娃养,一家无忧无虑,快活度日。
依凌慕阳的身份,得他首肯,她还能着手改善当今女子医药的困症,造福一方黎民。
到时,她在王府执掌内务,接师父来金陵养老,她也可时时孝顺于他。再加上师兄,他们几人在京城,探讨研究医术古籍,和在荆州时一样。
想得远些,若是她能再出本医书,将一身医术总结流传,掏砖引玉,也算是积了功德。
至于秦府……秦施施飞速畅想的思绪,在浮现“秦府”二字时,突然就顿住了。
秦府与静王府似有龃龉,且冰冻已有三尺,化冰似乎不易。
沉吟片刻,她心道,待她诞下有两家血缘的孩子,再细细攻克,总有冰雪消融的一日。
这些事情,若是都能办成,那可以说幸甚至哉!即便只能做成一半,也算是上天待她不薄了!
人生百年,岂能事事如意。秦施施从不轻易许愿,可说实在的,心中念想实则也不少。故而做成一半,也算功成了。
尽管山顶还在层层叠叠的重云之上,欲现还遮,可光是想想这些未来,秦施施便已经如同吃了满嘴蜜糖,心中甜蜜无比。
翠仙笑道:“小姐的笑都藏不住了。”
冬日辉光洒落她发间,在白皙胜雪的面孔处,照着洁白无瑕,她嘴角淡然轻快的笑意逐渐明媚,弯弯的眉眼里闪过希冀,并未因翠仙的调笑捉弄而收敛笑意。
事实上,她心中快意乘风,已如脱缰野马,早不受自己控制了。
素日里秦施施并没有什么爱好,现今她想寻些凌慕阳的喜好,到时候好给他些惊喜。
所谓投其所好,趁热打铁,便是如此。
日光寸寸探进西窗,照着秦施施扶于案前秉笔直书的面容,也触碰着另一个殿中,凌慕阳一脸轻蔑的面容。
书房里,洁白的纸张上透过点点不规律的墨渍,毛笔在水中晕开一朵墨莲。
凌慕阳身着雪色直袍,熹红罗边点缀衣袂,头上红色发带飘落腰间,垂丝濛濛。
“哼。”他轻嗤一声,随性地松开毛笔。
陆万山和程华观在旁伺候,俨然没有明白他突然出声的用意,面面相觑。
见二人不明所以,凌慕阳慵懒往后靠坐,双手抚摸着飞蟒椅沿,挑眉道府上的老鼠来偷东西了。
他说这话,便是因为面前这清檀纸。
他所用的泾县青檀纸,纸质绵密,纸色洁白,是上好的润墨之纸。送至王府上的青檀纸更是优中选优,落墨成笔,不透不晕,现下便在他的书案上齐齐摆着,青玉盘龙镇尺赫然在案。
可这纸用时,有许多讲究。
例如需用藏山羊毫,否则狼毫粗重,会刷坏纸面,落下点点斑驳。
他桌上这斑驳,便是有人私自拿了这纸记录抄写所致。
用墨之人不识青檀纸,只当普通黄纸书写,故而暴露了此人并非王府之人的事实。
“今日是春晴和依兰来此整理书案。”陆万山马上回答。
凌慕阳面上并无不悦,程华观替他清理了桌面污渍,问既然都要查依兰了,其余两个贴身侍女,必定也是要查的。
“王妃到底是秦姓之人,殿下不可不防。”程华观向来十分谨慎,凌慕阳既然与他们强调过同秦施施这些均是他的策略,那便无须过分客气。
他心中愤懑不平,责怪陆万山这样的憨货,为秦施施所拉拢。又想静王身处其中,恐已为秦施施那般蜜罐所骗,他既在局外,必定要严防死守。
涉及到秦府一事,陆万山纵使和程华观有再多分歧,也不得不站在一边,他提醒着凌慕阳府上有许多人盯着王妃。
言下之意是只需一问,便叫她原形毕露。可陆万山又终究觉得不忍,他私心以为王妃并不是那样的人,便没有说出口。
“去查她身边的丫鬟。”凌慕阳冷眼一瞥,站起身来。
程华观动作十分迅速,马上就要出去提人来审。
一想到府上各处眼睛杂乱无比,凌慕阳心绪烦躁起来。
“且慢!不准惊扰王妃。”他又说道,瞥了一眼陆万山,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补充道,“以免打草惊蛇。”
日后他做什么,都与对秦施施的情意无关,都只是利用罢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入夜,刘晚娘又煮了八宝羹来,谷物飘香流连于连廊之外。
秦施施鼻子灵敏,未见其人,已经心头大喜,笑盈盈地抬头喊道:“劳烦你日日……”
话音未落,一袭白衣的凌慕阳便赫然出现眼前。
两人均是吓了一跳。
今夜秦施施在书房习字,久久未归,凌慕阳便来此处寻她。
恰逢刘晚娘差人送了夜宵,他亲自送来,吓得刘晚娘跪下谢了好久的恩。她心里惧怕,不明何处不周到,竟要静王亲自选送。
凌慕阳哪里想到,来给秦施施送夜宵,还能见到她满目秦施施习字,还能把脸习成了花猫。
她脸上左右两道墨纹横亘,手背上也有些模糊的字迹。
见凌慕阳蹙眉站在门口,秦施施欢快地迎上前去,丝毫未觉自己颜面污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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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接过他手中的食盒,笑嘻嘻地说自己刚好饿了。
她伸手时,凌慕阳看到,她手上写着些药草的名字,其中一味是“白术”。
“昭明,你的视力真好。”秦施施惊呼,一边把自己左手手背上的小字亮给了凌慕阳。
她讨好凌慕阳的意味很浓,说话时轻巧欢快,也总是夸他。有时候凌慕阳觉得即使是他呼吸,秦施施都会夸赞他呼吸得好。
如今不过是看清楚了她手背上那歪歪扭扭的字就又夸起来,叫他心中汗颜。
那鸡肠小字绵延手背,凌慕阳扶额长叹,连连摇头。站在她旁边,持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挥洒了一通。
白纸黑字,墨色凌乱如劲风野草,生机勃勃,傲然而立,绘就一番墨渍江山赋文。
望着那如风劲草跃然于纸,秦施施第一次明白草书之名的由来。从前她替哥哥寻方素的书画,实则也是报恩的病人非要替她寻来的。
秦施施坐在一旁看他挥墨,自得地喝着八宝羹,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凌慕阳索性叫人送了酒来,自己豪迈地灌了几口,坐在案前,轻扶宽袖,手下笔走龙蛇,赋文划破纸端,招摇夺目地冲破白纸,挺拔生长。
等她吃完旁边凌慕阳已经快要写完了一篇长赋。
凌慕阳转头看向她,秦施施一愣,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碗底,只剩下这最后一勺。
“我叫膳房再重新备一份。”秦施施道,“往日都有两份的。”
“这不是有吗?”凌慕阳扯着她的手,就着她的手,将那一勺八宝羹送入自己口中。
可她正要起身时,却被凌慕阳用力拽到怀里,她整个人躺在了凌慕阳腿上,枕着他放低的双臂。
瓷碗被轻轻地放在了桌边,清脆如铃。
越来越近的面容,遮盖了一切烛光,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陌生:“我吃你也一样可以饱。”
秦施施被他低沉的嗓音闹得脸红,双手柔柔推他道:“你喝醉了。”
推搡之间,衣袖里滑落一个精美的小盒,砸在凌慕阳的靴子上。他视线直直移去,目光逐渐变得深沉,随即弯腰捡了起来,笑意灼热。
秦施施分明察觉到他体温上升,坐在他身上,也觉得硌得慌……
那寥寥数笔的精妙小图被他推到眼前时,她满脸涨红,像熟透的苹果,就连脖子处也红了一截。
这山芋放在衣袖里,竟一直忘了拿走,还挑了个最不好的时机出现!
“那是……”她害怕凌慕阳多想,急忙要解释,却被那人弯下的脊背和不可名状的突起两面夹击,紧紧封住了喉舌。
炙热的气息猛烈地袭来,醇香的酒气闯入口中,湿滑温热的触觉,却让她浑身都兴奋得颤抖起来。
等到她伴着凌慕阳搅弄风云的动作舌尖起舞时,却发现自己被举着腰身,一个转身,坐在了凌慕阳方才所作的赋文之上。
“唔……”秦施施欲从他湿热的唇中呜咽地挤出几个字,却再次被他封住话语。
双腿之间,被褪去了什么,倏忽间,一阵凉意袭来,她就那样空无一物地坐在了那单薄的纸上。
墨香和女子的体香融合,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施施?”凌慕阳哑着声音,额头相抵,用有些温凉的唇,一字一顿地描摹着她樱唇的形状。
冬雷劈开沉静的夜空,吓得秦施施紧紧地抱住了他宽厚的肩膀。
可她知道,她心中欢喜雀跃,难以自拔。她想靠近他,想知道那些交缠的模样,到底如何开展……
这些混账想法闹得她羞愧不已,润湿了眼眸,紧紧咬唇,双手抓住了凌慕阳的肩膀不愿意松开。
25. [锁] [此章节已锁]
纸张皱皱巴巴的,唇齿交锋之下细微的叮咛声在耳侧回响,秦施施罗衣半开,滑落肩头。随即掌心温热袭来,粗糙的茧子摩擦着细腻的肌肤。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哭一声。
面前的人停下了动作,贴着的唇离开,酒气在二人唇齿间弥漫。他炽热双目定定地望着她,好像要把她看化。
目光钉在她身上,凌慕阳抱住她细腰,轻轻一举,她已经双脚悬空,坐在了书案之上。随即他撑住手臂环绕在她身侧。
被猛兽般的目光锁在原地,她不敢动弹,知道自己狼狈至极。
外袍半倚在肩膀上,满院春色尽在眼底。在夜光里,她双目擒泪如明珠。
凌慕阳眼底暗沉,深不见底。
眼前人似丝带般柔软,他根本移不开目光。
这样奇异的感觉,与过往无关,与秦府无关,只与她这个人有关。她的气息,已经占满了他的思绪。
翻涌的凶光似波涛,在酒意的迷惑下更加放肆。
他神色冷峻,眉宇深纹紧锁,良久后,终于松开了撑着台面的右手,将头上红丝抽出,遮蔽了她一双明目。
气息如夏,在隆冬里模糊了时节。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着。不知何时,双膝暴露在烛光下,失明的不安爬满她清瘦的肩头。
凌慕阳的声音自一片朦胧的红光里传来:“对,往后去些。”竟还有浅浅笑意。
秦施施顿时不敢动弹,她目不能视物,只能由着凌慕阳摆弄。
她害怕着,却又隐隐期待着。
那陌生却叫人欲罢不能的触觉,如同熊熊烈焰,她只想寻处清泉,一解饥渴。
秦施施额际冒出汗珠,咬住双唇。
凌慕阳微微用力捏住了她下巴,强迫她启唇,一口香甜米酒夺去了她最后的理智,清泉的冷冽和米酒的芳香冲击回荡在脑中,一片凌乱。
两人再度唇齿交缠,共品新婚时未曾饮用的交杯之酒。唇间落下的一滴,顺着她仰着的颈项,融化在寝衣领口。
轻柔的吻落她耳畔,像春雨亲吻大地,温情缱绻,又多了几分夏雨的力度。
最后他坐在交椅处,借着身后烛台明火,细细揣摩起来。
眼前人哭得厉害,“放肆……”她咬牙低声斥了一句,却并未震慑到他,反而在她那实则温言软语中生出些坏心,像给她挠痒痒一般往里去。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都被自己逗趣了,心里暗自责备自己不成体统,苦笑相间,简直半个疯子。
但却也不能完全怪她,这些敦伦之事,教习的嬷嬷说了也好像没说,完全不是她们所说的样子。
现在她做的和教习嬷嬷说的同一件事情便是等待,可她觉得心中有千万蚂蚁啃咬,酥痒难耐,太折磨人了。
波涛拍岸,岸上芭蕉叶滑落雨滴。
秦施施呜咽出声,原本往后撑住的双手,再也抑制不住,只能在红光朦胧中寻找低头那人乌亮的发丝,纤细的五指茶入其间,感受着他同样热浪滚滚又逐渐粘腻的发丝。
她靠着腰身的力量支撑,浑身抖得厉害,战战巍巍之间,纸张被她坐得移了位。她想缩回双退,低头那人却不允,只是喘着气,鼻尖仍在细细回味。
他站起身来,贴近了她耳边,轻轻嗜咬着她脖子。他的王妃,素日里看去,最是端庄自持,如今正满脸通红,恰如冬日腊梅,在雪地里傲然而立。
唇角处她牙印斐然,不自觉沁出的泪水,划过通红的脸颊。那满赋的白纸上,泉水哗然,晕开了墨渍,早已经不辨字迹。
最后她并住双膝,想跳下书案去,却被他一把拦腰抱起,她握拳惊呼道:“去哪里?”
还未等凌慕阳说话,柔软温暖的被褥已经如同云团般,包裹着她。
从书案移到了床榻间,一道闪电劈亮了夜空,也劈开秦施施本就混沌的脑海,一切好像变得澄亮明晰起来。
惊雷之后暴雨重刷着屋檐,哗啦啦地盖住了屋里的交流之语。
她眼角落泪,小声地啜泣呢喃道着欢喜。
闻言,凌慕阳的动作一僵。他见秦施施狼狈不已,其实若是秦施施可以看到他,他又何尝不狼狈呢?
野林行舟,探索未知,一路采撷圆果,在狭隘的山谷中行舟,左右碰壁,汗流浃背,怎不算狼狈?
书案上,那一片赋文已然字迹模糊,可脑海里“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的词句却越发清晰,随着秦施施一句句被冲碎的呢喃,他越发明了此中之意。
他曾经以楚王不齿,如今却对宋玉所说巫山神女,越发向往,共赴巫山,义不容辞。
抛去一切杂念,秦府也好,王府也罢,只专心在眼前人,眼前事。
虽然对阮道给的小画本十分嫌弃,但他转头还是悄悄到闲月阁查阅了些许资料。从前涉猎诗词、兵书,玩弄银枪、长剑,现今也懂得些许红尘情歌。
如今的他,已经今非昔比,可见书上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见她咬唇压抑,他却心中雀跃,仿佛打了胜仗,越发欢喜起来。
榻间临了,他借着醉酒的失神,把人全身看了个遍。
不知何时,秦施施眉下鲜红丝带已然不再蔽目。可她却怎么也看不清身上人的神情,只觉得殿中炉火过旺,如盛夏来袭,烤得人炙热干渴。
她双目含情,手心处按着他背脊嶙峋旧伤,连连摇头。
凌慕阳抬手替她抹去薄汗,被她泛着水光的眼眸望入心底,又好似看穿了魂儿般,连忙移开视线,伏在她肩膀处,嗅着那淡淡的体香。
原本他静静停靠,却被这一伏,荡漾着湖中水草,惊得原已平静下来的秦施施又是一声叮咛,绵软的指尖牢牢地抓住他后背。
陈年旧疤上又添了秀手几根划痕。凌慕阳却好像奸计得逞一样,轻笑出声。
秦施施素来学创伤之法,对她而言,并无男女之别,只有伤势之分。
人体骨肉相连,伤筋则动骨,师父教过她男女阴阳不同,却不曾说过男女情爱交欢,她也无从阅看那些书籍。况且,到了断手断足的时候,血肉成块,嚎啕不已,并无性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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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之说。
可自从回到金陵,认识了凌慕阳,秦施施发现,男女之异,竟如此之多。
想他素日里冷言冷语的,何尝想过他也有这体温滚烫如火的时刻?他身体有伤,曾借用重生散,又哪里像是那样病殃殃的模样?秦施施觉得自己对凌慕阳的认识,总不够深入。
正好似如今这样,他满腹心机,想着如何为难自己,叫她难堪,兴许这才是他的真面孔。
从此以后,便不一样了。
两人相携,见过了彼此情动狼狈的模样。
原来一夜夫妻百日情,说的竟是此意。
正如此感慨,心头也不由得一阵翻涌,叫她捏紧了拳头。
“嗯……”她从唇齿间发出像是求饶,又像是不满的低语。
凌慕阳满足地轻笑出声,翻了个身,让她伏着,女子温热的体温,化去了他心上全部的寒霜。“我慢点。”
哪里来的流氓竟不知饱腹!
秦施施满脸憋屈,马上要从他身前滑落,逃离这小榻。
凌慕阳见她要逃,答应下来不再放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闭目抚着她铺落肩背的秀发,在她颈侧嗅着他日益习惯的味道。
长久盘桓脑海的疑问,这次他终于能够问出口了:“施施,用的什么香?”柔声得恍若在哄孩子。
秦施施满脸疑惑,沾了汗水的几根碎发随意地贴在额头上。她闻了自己身上,只得淡淡的靡靡之气,浅蹙眉头道自己有花粉症,也不喜用香。
见她说得真诚,凌慕阳却不信,道她身上有异香。
“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说……”秦施施摇摇头,为难地开口,“兴许是汗臭味也说不定……”说着她便挣扎着要起身擦洗。
忍着那微微的疼痛,脚未着地,凌慕阳便把她抱了起来,浅浅笑道:“我替你洗。”
浴桶里,秦施施望着伏在桶外的他,久久没有言语。凌慕阳单手鞠了一瓢水,往她脸上掸了三两滴:“一直看我作甚?”
也不怕他笑话,秦施施直言直语:“你生得真好看。”
她向来如此,凌慕阳已经开始慢慢地习惯了。
不过他嘴上并没有饶过她:“真是女流氓。”
秦施施心里暗骂,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因着凌慕阳喝了些酒,又做了这事,月色正深,鸟兽都静了,他们这般行事,叫人知道了总觉得羞愧万分。
秦施施说什么都不肯大摇大摆地回春茵殿,两人便在昭明殿的偏殿歇下了,随后才惊觉想起冲洗时,府上便已经知道他们一夜荒唐了……想到此处,秦施施脸上发烫,心下直呼懊恼。
殿中暖炉烧得正旺,隆冬的夜里也如晚春暖和。月色透过如烟似水的帘幔,探视同榻而眠的两人。
秦施施背对着凌慕阳面朝里侧,疲倦席卷全身,绵软的枕头和温暖的被窝,已经散去她全部理智,她还未来得及懊恼太久,便睡死过去了。
身后男子的眸光由温情逐渐变得锐利,如同深夜里捕食的狼,望着天真的狐狸,露出了不屑的獠牙,眼神逐渐冰冷。
26. 除夕重逢
醒来时,秦施施如同散了架,懒洋洋地躺在书房的小榻上。
昨夜两人挤在这榻上,虽只云里雾里地摆弄了那一次,也足以清醒时羞红她整张面孔。
像凌慕阳这般,动起来不顾她死活的,当真不是个好人。
可……秦施施脸一红,想到昨夜情至深处,竟说起那不害臊的话来,又怕凌慕阳觉得她是个随性之人,看轻了她。
转头秦施施想,当时凌慕阳亦滚烫如炭火,汗水交织,专心做事,想来或许根本没有听到。
这些想法交替在脑中回转,那些画面闪过脑海,激得她头痛欲裂,害臊地拿那一席锦被盖住了头,轻声诉着悔恨。
她与凌慕阳做了真夫妻,便也算交了心。他虽有些急躁,但总算没有为难她,可见他对她多少有些情分。若是有机会,她今夜同他提千声菱之事,他想必不会拒绝。
秦施施在那满是棉絮淡香的锦被里,眼前浮现他昨夜的神色,竟又觉得全身酥软,夤夜时分男人在她耳畔低声怒吼复又响起,那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春花开遍山岗,温情美妙。
不可再这样胡思乱想,秦施施挣扎着起了身。
见以往伺候早膳的依兰不在,秦施施出声问起她的去处。
春晴神色恭敬,一如既往的沉稳:“昨夜执勤有些风寒,怕传染了众人,王爷已给她准假,许她元宵之后再来了。”
秦施施点点头,原本也到了春假的时候,既然凌慕阳做了安排,她便也不再置脍。
除夕夜宴之上,是秦施施第二次见到太子凌修远。
他坐于皇上右侧,与秦施施二人相对而视。凌修远神色儒雅,浅笑开口道:“六弟成婚时,为兄尚在外地,未能恭贺,借着今夜除夕父皇赐礼,愿将此物送予六弟和六弟妹。”
言谈之间,皇上已经颔首同意。
那是他方才赐予凌修远的汝窑天青釉玉壶春瓶,釉色通透,瓶体犹如轻盈少女,姿态曼妙。玉壶春瓶久负盛名,如今还配着一对青玉酒樽。
秦施施和凌慕阳对视一眼,他答应下来,不卑不亢地答道:“多谢皇兄美意。臣弟夫妇愚钝,为皇兄备下了南海夜明珠以作新春贺礼。”
说罢,两边各自交换了礼物,皇上喜笑颜开:“如今慕阳成了婚,越发稳重了。这也是施施在内打点得当的好处。”说罢,他又点道,“秦相,朕特许他们小夫妻二人元宵归宁,缓了你们团聚时日,你可莫要怨他们小夫妻。”
秦施施正要伸手去拿面前的酒杯,听皇上点到秦府,纤纤素手不由得一凝,又愣愣地缩了回来,眼神飘忽,往秦正行和明月舒的方向瞥了一眼。
君臣有别,他们已经不在席间同列。纵使是秦施施想去寒暄几句,也不得空闲。
父母子女之间,犹如隔着银河,在殿中分隔南北。
话又说回来,秦施施自从听闻秦正行那样冷漠的夜谈之后,心里便不知道如何应对。半月未见,骤然听闻,心脏仍是漏跳了一拍。
父亲神采奕奕,母亲风华依旧,二人已然尊贵无边,除去连一眼都舍不得向她投来的吝啬,旁的寻不出一分疏漏。
秦施施紧张地在衣袖下来回握拳松拳,脸侧薄汗岑岑。身旁一双鹰眼锐利地眯着,唇线紧抿,见她如此情状,在众目睽睽之下,玩笑似地替她擦了鬓边微汗,小声道:“可是太热了?”
满殿的目光都凝在新婚的爱侣之上,皆道恩爱艳羡。秦施施知道这是凌慕阳在捉弄自己,也只能忍下,笑意盈盈地回答:“是酒热。”
“少喝些。”凌慕阳摸了摸她的脸颊,秦施施娇羞点头。
殿中一片欢笑,皇上亦十分欣喜。
于秦正行而言,上次赴宴,平白遭人笑话许久,可转头,秦施施还是照样嫁入了王府。又得凌慕阳宠爱,昔日笑话也成了今日佳谈,秦正行脸上也焕发了些和美之色,对着皇上千恩万谢,毕恭毕敬。
他心中骄傲,皆因他知道,依照秦施施的模样,世上没有男人会拒绝得了。更何况是凌慕阳这样久在军旅之人,女郎一颦一笑就能勾走魂儿了。
秦正行自己年轻时风流爱美,论样貌,他家中子女,在京城也是头一份的卓绝。想到此间,他对秦施施的呆笨又多了一些容忍,横竖不用她成事,只消她用温柔乡留住凌慕阳即可。
待到宴会后期,各人酒后醉态显现,诸臣各自回家守岁,皇室几人,除去圣上和贵妃已回宫安置,其余诸人便在宫中等新年子夜。
望着父母转身离去再无寒暄的背影,秦施施落寞的心又沉了一沉,一切不安均化作喉间清酒,被她咽下腹中。
凌慕阳见她心绪不佳,便也不再阻止。他望着眼前的自家兄妹,深知还有属于他的仗要打。
朝中各方势力争权夺势,你追我赶,已然僧多粥少,因此各自为战,互相侵夺。
宴席尾声,只余皇家诸人,凌修远似乎也都轻松了些,浑身松了一口气般,对凌慕阳道:“过几日,三妹和六弟都随孤到鹿山冬猎吧。”
长宁公主凌景瑶柔柔开口笑道:“大皇兄偏心,明知隐峨不胜武艺,岂非要我们去闹笑话。”
她口中所说隐峨便是当今赫赫有名的寒门驸马,因攀上公主姻缘,在朝中并无重职,只是在修文馆任了闲职。
那日秦施施见他面容亦是和善,可却在眉宇中挂着些许冷淡,就连长宁公主被颜贵妃点去献舞,他也未发一词。
现如今说到他了,他也只是淡淡颔首,比凌慕阳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气,更多了几分文人清高。
秦施施正打量着苏隐峨,却听闻面前两根手指轻点桌面之声。她顺着指尖看去,是凌慕阳的面孔,他竟一脸的怨怼,眼中控诉着她露骨的打量。秦施施讪笑着收回视线,听他们几兄妹周旋。
“皇姐府上幕僚众多,不是有个张运,武功高强,可以带来一同狩猎。”凌慕阳朗声开口,冷冷地挑眉。
此言一出,凌修远顿知自己失言,给了凌慕阳嘲笑凌景瑶的机会。他脸色一僵,俊秀如玉的容颜覆上一层冷青色。
他们之间的气场各异,神色精彩,叫秦施施目不暇接。
她第一次见到凌慕阳如此针锋相对,上次秦正行说长宁公主献舞,是为臣服太子之意,如今凌慕阳这样高调,看来是专门针对太子了。
可这些争斗,她也无从下手相助,只当充耳不闻。
待到她豪饮一杯温酒后,顿时明白为何当时苏隐峨听闻长宁公主献舞时,竟是选择饮酒封口。
她也做了一样的选择。
原来是无奈之举,他们身入皇家,自此便有了各自阵营,由不得个人了。
这样想来,她和苏隐峨倒算是同病相怜了,她望向沉默不语的苏隐峨,遥遥相敬,又饮了一杯。
酒过几盏,秦施施对他们几兄妹商量冬猎的事情一概不知。
“本王竟不知,王妃酒量这般好。”凌慕阳突然捏住了她手边酒壶,阻止她又送酒至唇边,眸光深沉如同暗夜星空。
抬头一看四周,其余众人都已经起身往殿外走去,新年钟声余磬绕梁,新春伊始,该放炮仗迎新年了。
秦施施放下酒壶,半醉半醒地绽开笑颜,想要站起来,却一时没稳住重心,无力地跌入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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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阳结实的怀里。她脑中醉意正盛,丝毫不觉作怪,反而笑嘻嘻地自他怀里抬头:“新年快乐!”
她原本酒量很好,此刻只是醉意翻涌,才失了分寸,比起往日的自持,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她见凌慕阳瞪着漆黑的瞳孔却不说话,柔柔地嗔骂道:“你怎么不祝我新年快乐?”精致的脸上竟是些许撒娇似的委屈,吃醉的小脸红若海棠。
未等凌慕阳说话,她又缓缓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雕花木盒,凌慕阳把她凌空抱起,差人拿了披风给她披上:“你闭上眼睛睡觉,不准说话。”他声音急促,有些隐隐发怒的模样。
秦施施顿觉委屈起来,可被他抱着,却又觉得安心,她靠近他怀里,仍由他抱着自己。
她瞥了一眼身前披风,嘴里嘟囔道:“你怎么带了这个披风过来?”
“随手拿的。”凌慕阳抱着她迈出殿外告假。秦施施脑海里翻涌着一个念头,这披风在柜子深处摆着,若非特意翻找,根本拿不出来。
她含醉娇笑,放肆地在他温热的怀里睡了过去。
等脑袋昏涨之意过去时,她缓缓起身,发现已经换过衣衫了。被窝里春意融融,凌慕阳坐在桌边看书,手边是秦施施要送他的玉佩。
“昭明。”秦施施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凌慕阳闻声释卷,端着茶汤行来。
秦施施接过茶汤喝罢,低了声音道歉:“方才喝得有些过了……”
“可有哪里难受吗?”凌慕阳见她饮尽那醒酒茶,语气和缓了些,坐在床边,端详起她酒后容颜。
秦施施摇摇头,闭上眼睛,粉唇微抿着,有些懊恼。她害怕凌慕阳如秦正行那般,开始追究她的行为。
“怕什么?”凌慕阳揉了揉她脑袋,乌亮如绸的发丝柔软似水。他心头一柔,望着自己的王妃,竟有一种两人已经相守一世的恍惚。
秦施施没有说话,指尖抚上他脸侧,流连在他眉骨,又触摸着他高挺的鼻梁,在那枚小痣处停留。
从贝齿溢出的欢欣,却足够让凌慕阳梅开二度。
中途,凌慕阳问秦施施,为什么害怕秦正行。
秦施施愣住了,急忙想缩回身子,凌慕阳按住她光滑细腻的腰身,眉头拧成一团,咬牙道:“放松……些。”汗水滴落她身前,晕开无尽的春意。
见她不愿意说,凌慕阳便转而让她说昨晚的话,秦施施哭得厉害,死活不愿意说。
“这可是你自找的。”凌慕阳狠狠地离开了她,被褥之下水波澹澹,春色荡漾。
他不清楚秦施施何故害怕父母,只知道她面对父母时,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讨好之姿,活脱脱一个受气包的模样。
这让他很不爽,他不希望秦施施总是这样低的姿态。
在一片黑暗里,秦施施攀上他脖子,细细地吻他的脖项,想去寻找他的唇,想催促他快些。
几乎一夜未得安眠,她顶着乌青和疲惫,审视着趴睡的凌慕阳。
他未着上衣,盖着被子趴睡,肩膀处漏出几寸白皙的皮肤。床头处,是她那日赠他的香包,他也带在了身上。
秦施施视线灼灼,描摹他的侧脸。
恍惚间,她又想起那日秦正行说的,她原本要嫁给陈尚书家,却中途被皇上点谱,进了王府。太子要秦正行刺探静王府的消息,可秦正行却从未跟她说过这些事情。
那么,来刺探消息的,岂非是她带来的人之中,有父亲的眼线?
想到此间,秦施施心下叹气,为难不已。
父亲啊父亲,难道竟一点也没有想过她在王府,会因为他这样,而举步维艰。
27. 新春赠礼(二更)
正月初一,府上一派祥和。
门前桃符焕然一新,檐下大红灯笼端庄贵重,往日肃穆的石狮,今日也颈系红绸,眼神灵动,在大门前等候他们的马车。
江宁率领府仆在门外向回府的二人恭贺新年,纤尘不染的青石板跪了满地府仆。
凌慕阳扶着秦施施下了车,又依次分发了新年红包。
他是王府主事人,便带着秦施施沿着王府回廊,逛了大半个王府,问候春节在值府仆。一趟下来,差不多闹了整个时辰。
秦施施携手相随,所到之处井然有序,更明白了前几日的窘境确实是人为给她出的难题。
“累了?”凌慕阳牵着她的手,音色温和,言辞溢出关爱,再不复往日的疏离。
秦施施回握了他的手心,否认着。
“你怎么不问我替你准备了什么新年贺礼?”凌慕阳浅笑挑眉,意气风发。
昨日她又送了玉佩给自己,如今到自己送礼了,她总不问,他便自告奋勇。
闻言,秦施施喜出望外,笑眼弯弯,摇着他手臂央求他告诉自己。
凌慕阳很是受用,得意洋洋地带她往王府深处宅子里走。
她嫁入王府也才半个月,虽大部分地方去过,只是终究走马观花,未得全貌。
因此,见到那应有尽有的药坊时,她只以为在做梦。
她松开了凌慕阳的手,小心翼翼地捏了捏自己的脸,眼中笑意深入心间,嗓音也愈发柔美:“这是真的吗?”
眼前,是一个崭新的医庐小院。
暖日辉光溶溶,淡黄的松木香袭来,院中装饰简单,既无奇石流水,也无古董金器,随处是架着的药筛和簸箕。
院中新土处是方种下的牡丹和紫薇。牡丹未开,紫薇枝头挂绿,新年福袋和随风而动的福条,齐齐招手,像在叫秦施施迈步进来观阅。
她回头看向凌慕阳,眼中闪着不可思议,他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布置了这样一间齐备的药坊?
凌慕阳双手背在身后,绶带束着窄腰,摇着宽厚的肩膀,悠哉信步,道自己赋闲半个月,要想办成这些事情,易如反掌。
秦施施点头,整个王府都是他说了算,这院落有什么难的。
只是他竟知道她需要这样一间药坊,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感动不已。
望向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子,她更觉他伟岸英俊。
如今的凌慕阳还是那一身紫金朝服,乌纱金翅晃动,如同新进登科才子般喜庆。秦施施心头悸动,轻挽他的手臂,请他为自己一一介绍。
此间有三处厢房,进门处连廊贯穿整院,中厅是储药间,东面熬药,西面是书房。门柱上春联伊红,洋溢着喜庆。
秦施施来到厅中,看着满墙的药柜,打开看到里边空空如也。
未等她提问,凌慕阳便道:“这些东西我也不懂,你日后再慢慢添补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药柜前横着的书案抽屉也被他拉开。一叠整齐崭新的信纸,已经按照药柜大小裁好了尺寸,湖州墨在案前规整候着。
秦施施见他既然费心至此,大约心情不错,便提了曾经去看他府上药库一事,又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江宁的事情。
“江总管办事得力,不知道是否在府上久事,届时兴许我也可以请他指点一二。”秦施施不动声色地试探着,背对着凌慕阳,将那药柜轻声合上。
门外洒落一片金光,落在凌慕阳紫金的衣边上,闪烁着耀眼金光。
江宁是他从开府就跟在身边的,是先帝指来的人。虽然忠心,但是不懂医术,忙些内务还行,若是医家之事,还需她自己定夺。
照凌慕阳此番说辞,江宁不像是会背叛他的人。那么他偷运药物之事,极有可能是凌慕阳授意所为。
在这段时间,她在江宁的陪同下,去过药库清点,里面的药物并不多,名贵如西山参之类的,也并不算多,更没有看到千声菱。
如今说着这些,秦施施又隐喻道:“我曾去府上药库清点,你要多看着些,以防蠹虫啃噬。”
“府上也无甚珍贵药材,若是坏了便重新购置,任你处置。”他坐在案前交椅上,有些埋怨:“那你就没有什么答谢于我?”
秦施施被他问得哑然,她方才可是听到凌慕阳说为了答谢她昨夜赠礼,才带她来此处。
其意便是,这药坊本就是给她的谢礼,如今凌慕阳又问她收到这份谢礼的谢礼?
这样算账,倒像是在耍无赖?
可既然他提了,秦施施也不好拂他面子,只好走近,瞥了一眼门口无人,快速地贴了贴凌慕阳嘴唇,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凌慕阳无奈地嗤笑了一声,随即把她拉坐于腿上,秦施施害怕像第一天晚上那样,急忙要起身,嘴里含糊不清地推辞:“青天白日的……”
“本王亲自己的女人,不拘何时。”
凌慕阳还是那个凌慕阳,不容分说的凌慕阳。
这几日,她好几次想开口提千声菱的事情,可话到嘴边总是支支吾吾的,最后被他四处游离的手瓦解了全部理智,更别提什么千声菱、万声菱了。
如今又变成这样了,方才他还说没有珍贵药材,是没有还是他不知?
秦施施思索着,有些担心起来,由着他侵占了唇齿间全部气息,半推半就地揽着他的肩头。
最后他批评道她不专心,要晚上惩罚她,吓得她赶紧配合着他快些结束了这一次迤逦。
从殿中出来时,秦施施唇瓣红润如花。
午栖时分,秦施施欢快得紧,心中似有小人舞动,全身血液都在新年的喜庆里沉淀,了无睡意。
便在房中列了药杵、药盅、药臼、新的银针、备用医囊、医书、夜灯等等,零零总总的各类物品,想着等过了春节开市,她便立马着手去购置。
虽可叫人代劳,可她本就以此为乐,丝毫不觉苦累。待到凌慕阳醒来时,她已经写了整整五页纸。
白纸墨字,写满了医药述备,凌慕阳看出来这是编纂医书的前目录。
“你要写医书?”凌慕阳颇有兴趣地问。
秦施施郑重点头,医书的编纂已经在她脑中成型两年有余,如今有了实现的机会,她自然是分刻不迟地着手。
她所学是外伤论,很多民众对这类伤口的处理不到位,导致大夫后续诊疗也受到限制,故而她希望写一本医书,一本可以流传在民众间、普通人也可以翻阅明白的医书。
“等我写完目录,昭明你帮我看看,还有春晴、翠仙她们,不过翠仙识字不多,最后还是要辛苦你,”秦施施望着他眼睛,眼中闪着熠熠光彩,“若是你们都能看懂,那到时候我们再找一个书坊,将这些裁装成书册,到时大家都能传阅。”
说罢,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过出书还需审阅,这些文书流程的时候,也得你们多多助力。”
“哥哥在礼部任职,到时我也多问些写书的注意事项。”
“还有装册需要的花费……”
秦施施越说越细,语速飞快,好像有什么在追赶她一样。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烦躁,反而笑意渐深,素日清冷素雅的脸上,绽放勃勃生机。
她还要再说时,凌慕阳搬了圆椅坐她旁边,无奈苦笑:“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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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方长,何须如此急躁?”他想说按部就班,一点点写,总能写出来。
听他此言,秦施施却郑重摇头:“不行,人生岁短,世事无常,需早做打算。”说罢,她便不顾凌慕阳坐在一旁,把他拿起的毛笔轻轻夺了回来,又在纸上写了起来。
凌慕阳弹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这样写,别人看不懂的。”
秦施施笔顿了一下,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染开。
她满脸不可置信,看了看自己写的东西,心想自己没写医家之语,怎会看不懂?
“不是这个意思。”他轻巧地拿回了毛笔,稳稳当当地写了几个字在她那一页洋洋洒洒的大作旁。
他提笔写的是小楷,“夜长忧思”,和秦施施的行草一比,倒如鲜花绽放在乱石堆中,那乱石便是秦施施的字。
秦施施彻底哑口,这算是她理亏之处。只是看着凌慕阳标志的字体,觉得和母亲的字体有些像,连声赞叹:“你们的字写得这般好。”
凌慕阳拿了一张新纸,在她面前铺陈开,交叠着她手势,视线聚焦在笔尖:“这是方素的楷体变体,注重出笔轻柔,比之行书,多了一分内敛。”
他细细分说,“京中男子风靡此体,岳母喜好这般字体,可见其胸中亦有丘壑。”渐渐地靠近了些,最后几乎把秦施施整个人都拢在身前,手把手地教她写了一整段。
秦施施本想反驳既然别人看不懂,他又怎么看得懂自己写什么。可听他殷殷道来这些书法门路,她又怎好辩驳,只得任由他带着自己写完这些。
待到写了半页,凌慕阳松开她,叫她按照这种行笔感觉再继续写。
秦施施紧张地运笔,他看着她运笔的动作,便一边指导她调整一边看着那字如草地繁花,在纸上盛放。
“还可以,慢慢练。”他轻轻吐息,看了窗外,夕阳都落了,掌灯的婢女从门前经过。
凌慕阳站起身来把烛光剪掉废芯,又替她挪了烛光,看着烛光钻入她衣间,目光所至那一处柔软,叫他心下一硬,心里惊呼大事不妙!
不知不觉,竟替她谋划了这许多。他握拳暗叹,前日借着酒意放肆一回,昨夜又见她粉面桃腮,实在难以抵御。今日回头发现,早在前日放肆以前,他已经悄然上心替她谋划这药坊一事了。
纵使他时不时清醒一阵,回头却发现,早有身陷美人计之状。
转念他心道如此秦施施便会深信自己情意,秦正行也会放松警惕,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样一想,凌慕阳便又放心下来。
尽管他知道秦施施和秦正行父女情分并不深厚,但是他如今顾不得这许多,只知道寻个说法,把自己那些异样的心绪,放在一处合理的借口罐子里装着。
月光下,女子睡颜沉静,素色衣袖挽起,露出一截洁白胜雪的小臂。凌慕阳将她手臂放回被窝,见她往自己外侧移来,原本锐利的眼神也变得柔情,含情脉脉地看了许久,盯着她微微发肿的唇周,叹道好一朵娇花,下次还需再轻些。
他俯身亲吻了熟睡秦施施的额头,翻身下了床榻,往偏殿走去。
无声步履中,他的眼神由方才榻上柔情逐渐变为淡漠,再寻不到方才和蔼神色。
偏殿里光线不算亮堂,一身夜行衣的程华观尽显矫健,头上也包着乌黑方巾,颈前围着一圈蒙面巾。他向凌慕阳行抱拳礼报道:“赵雨岑已经失足落水身亡。”
凌慕阳阴冷点头,对此回答很满意,尽管他记忆仍未恢复,却也不会容许有人戕害他五年之久。
包括赵雨岑身后之人。
他锐利的眸光穿透黑夜,往宫城的方向射去。
28. 归宁之日
时隔五年,那一场六万人仅活一人的空前绝后之战,没有被遗忘的墨笔褪去色彩,反而在刻意的追寻下,多了朱红赤血的斑驳。
那些为秦施施所禁止的秘术,让他多多少少拼凑了些许记忆碎片,凌慕阳心下的仇恨渐渐取缔了记忆残缺的不安,磨锐了报复的利刃。
如今每每回映脑海,都是嘶哑的战马响彻天际的悲鸣,绿林渗出红色血水,南江渡口无人生还,孤猿哀嚎响彻山巅,祭奠着客死异乡的英魂。
六万人去,一人回。焉能不恨?
可恨谁呢?凌慕阳回京后,凌修远多次明刀暗箭,靶子自动现身,可知他看到凌慕阳时心绪之慌张。
这些年,他也越发明白凌修远对他的避忌,并非因为他有多能干,而是凌修远越窝囊,越要除他后快。
风光无限的皇室之后,藏着人尽皆知的龌龊心思。
曾经那个在他耳畔念着名字的姑娘,也变得清晰。梅青雪,这个孤傲冷僻的名字,化作无尽柔情在他指尖缠绕。
两个身影重合又分开时,他第一次对真相产生了动摇。
封锁的那一段记忆恢复之时,真相必定大白。若是他为着新欢忘了旧爱,岂非是个浪荡子?
“殿下,你真的喜欢秦二了?”程华观的声音把凌慕阳从沉默的想象里拽了回来。
程华观推测,当年静王遇害,与太子必定脱不了干系,而秦相又是依附太子一脉起势的。静王若是对秦施施有了情意,只怕是伤着自己。
殿下见她第一面,就那样毅然冲出去救她,说非一见钟情,他是万万不信的。
程华观明白,男欢女爱,静王也不能免俗。只是他总要如此提醒,让静王自己警醒着,万万不能深陷其中。
凌慕阳素色中衣有浅浅薄汗,是方才欢娱所染。他只觉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拧了眉头,不满地反问:“便称她王妃又如何?哪日她闹起来,我不替你收拾了。”他觉得自己当真是有些纵容程华观了。
圆月之夜又近,榻上,秦施施替凌慕阳涂抹着药膏。这一个月来和凌慕阳朝夕相对,她已经发现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早上卯时三刻,他便会晨起阅书,所读多为长赋骈文,偏爱贾谊失意之论,兼之以兵书。随即二人共进早膳,过后他便至靖北侯府上。偶也有游湖,午后在昭阳殿抚琴,夜间共枕而眠。
日日如此。
起初秦施施以为凌慕阳时常练武,故而体力强悍,可这些时日下来,她见凌慕阳练武的时间寥寥无几,想来他天赋异禀。秦施施顿觉浑身酸楚再度袭来,在心中叫苦连天。
好在一来二去,秦施施也寻到了对付他的法子。
夜里,她替他在旧伤上抹药。
他总说旧伤无碍,秦施施坚持要细细抹匀。有时他望着秦施施抹药的动作,眸光炽热起来,秦施施抬眼便知,警觉地开口问起他从前行军受伤之事。
“我未曾见识南越风光。”秦施施温言软语地哄着,要他同自己说一说,一双干净透亮如璀璨星光的瞳孔里,倒映着他渐渐灼热的渴望。
凌慕阳揽住她,低声说着自己行军时所见路边老妪,江畔青年。道她们或洗衣舂米,或垂钓江边,自得其乐,又细细说起行军途中的些许趣事奇闻。
秦施施凑近了些,枕着他的臂弯:“正因你们护卫边境,她们才能如此悠哉。”
“铁甲银霜映山雪,布衣红髫庆新春。”凌慕阳念了一句诗。
她脑中显现征夫守城,百姓静守后方之画,眼皮沉重,低声喃喃:“昭明文武双全,名副其……”话音未落,便已经沉沉睡去。
耳畔传来女子清巧的阵阵呼吸,桃花香腮落在臂弯,却轻如鸿羽。
凌慕阳心中情动,凑近去亲吻她的额发,将她抱紧了,闭上双眸,心中叹息。这样的日子越来越短了,手中的动作更握紧了些,仿佛要将流水般的时光捏在掌心。
夜半时分,半睡半醒间,秦施施口渴难耐,正要起夜,却见熟睡着的凌慕阳翻身将她揽住,她身躯一顿,被他紧紧揽在胸前,结实的胸膛如岩,隔着里衣散发着阵阵热气。
这些日子,他用了两幅秦施施所开药方,原本就火热的身躯,如今更是如随身带着暖炉。秦施施想到他前两日从外边回来,披风都沾了雪,可他手心却还是暖的。
这样看来,不出半年,他的情况便能有所好转。她倍感傲然,嘴角也不自觉地浅浅勾起。
玉指隔空抚着他高耸的眉骨,企图把他微拧的浓眉舒展开,一声短促的呓语清晰地传来。
“青雪。”
檐上的冰柱坠落地面,破碎一如秦施施心声。
她伸出的手呆板地悬在半空,直到手臂酸楚,痛麻钝觉萦绕周身。她动了一下,凌慕阳迷迷糊糊地醒了,慵懒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无事,我喝盏茶解渴。”秦施施正要借机起身,在昏暗烛光里垂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阴影。
可凌慕阳已经先她一步,默声下了床,转头端了水过来,叫她慢些喝,又去炭盆里扒灰盖了部分火。他一套动作下来,睡眼依旧惺忪,又见秦施施没有喝完那碗水,自己就着里面那点喝掉了,又躺了回去。
这些事情原本也有守夜的丫鬟伺候,只是秦施施每日都被他闹着不得安生,也不愿丫鬟在一旁伺候,便变成了两人自力更生。
好在凌慕阳虽有些傲气,但是据他说,自小行伍,做起这些事情来,可以说得心应手。
至少比起初次替她挽披风系带要熟练得多。
秦施施躺回被子里,又被躺下的他下意识揽过。她有些不爽,轻轻甩开了他的手。凌慕阳不解,哼了一声以示疑问。
怕他追问,秦施施又窝囊地解释道是太热了,不要两个人黏着睡,压下心头所有的疑惑。凌慕阳哼得更大声了些,却又依着她,没有再黏着她睡。
翌日,便是忙碌年庆后的尾声,元宵节。
今日归宁,秦施施心想便是凌慕阳这样的人,她也能和他琴瑟和鸣,那秦府始终是她的家,又有何隔夜之仇?
因此,她穿着素日里喜欢的浅蓝大袖,披着浅妃色披风便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这样高兴?”凌慕阳揶揄起她,检查着她的打扮,轻轻颔首,觉得一切无误。
“依兰休息了,这几日你又安排翠仙和流汀去庄子给农户送礼去了,否则她们也能同我回府。”秦施施对昨夜呓语按下不表,却数着他这几日的霸道行径,开口问节庆送礼,何故要她的陪嫁丫头去做。
凌慕阳只说见流汀稳重,可以历练,翠仙性子与她相近,两人可配合着做事,也算是历练。
秦施施见言之有理,握住他的手道谢:“昭明,你想得这样远。”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九天下凡的神仙一样,充满了敬仰。
其实秦施施经常夸他,但是神色都过于认真,凌慕阳反倒觉得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接话。
不过这一个月来,他多少有些习惯了,就连有时候结束了一场欢好,她也会正经地说一句:“你好棒。”几度给他吓得有些不知道是进是退。
被她这样正式的道谢冷到了,凌慕阳已经可以熟练地挤出一个笑容,掩盖了最后一丝心虚:“举手之劳。”
马车很宽,秦施施坐在凌慕阳身旁,想起了新婚后第二日从宫里回府路途中,他生了好大的气一事。她将相握的手改为十指相缠,覆上左手,这次倒软了声音,有些委屈地问起了那日到底因何生气。
“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你也忒吓人了。”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心想如今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甜蜜,他应当不会再如那日般暴怒了。
凌慕阳手掌宽厚,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柔夷,将她鬓角掖往耳后,审视着她光滑无暇的面容,讨好地解释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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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施施只当他是病员,喜怒无常,叫她谅解。
原本秦施施也不生气,只是有些委屈,他这样解释,她便这样受了。只是他又这样掖自己的鬓角,秦施施有些不舒服,嗔道:“有件事情,我该同殿下说。”
她说着,便将半指长的乌亮鬓发重新放于脸侧,“这个鬓发原本便该在这里。”
凌慕阳哈哈大笑,再无往日那般冰冷之意,他又把她鬓角掖回耳后,作怪道:“本王便要这样。”
她喊他“殿下”,他亦自称“本王”,都是两人默认的调笑之称。秦施施无奈地看着突然犯了幼稚病的凌慕阳,佯怒着就要去捶他,又被他抓住手腕,她便伸脚去替他,凌慕阳见状,也发起攻势,伸手去挠痒痒,惊得秦施施呼叫起来。
马车里传出阵阵动静,笑声不断,路人行人往来,皆侧目而视。
此次回府,比起去年秋天回来时,礼节要繁重千倍。
只见秦正行和明月舒都身着宫服,秦正行头戴乌纱,明月舒也戴着羽凤冠,身后一众人皆有序排开,延伸至内院。远远看去,就连最小的幺哥儿,也规规矩矩地跟在秦言身后,跪迎他们。
秦施施不知道上一次凌慕阳来府上时,秦正行是否也要行这样繁复的礼,只是看着父母对她恭敬行礼的模样,秦施施难过无比。
犹如鸿沟一划,分隔了两地母子。她还能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落寞,凌慕阳出言阻止了秦正行的二度行礼,道:“岳丈执常礼即可。”
秦正行推辞了,坚持要行全礼,凌慕阳又再度请辞,两人好一番推拿,才终于免了礼进了门。
秦施施感谢凌慕阳,知道秦府与他有些误会。此番婚事又是圣上御赐,不在双方期盼,凌慕阳此番能不下父亲威风,已经属于格外开恩了。
回了府上,秦施施才发现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如今她嫁为人妇,回门归宁是为做客。而按照见客之礼,若无请求,未出阁的秦贞棠和秦宝懿都不能出来见客。
几人推杯换盏谈了半个时辰,凌慕阳道:“王妃有些思念家中姐妹,便去和女眷们说说话,本王向岳丈讨教一下棋艺。”
秦施施知道凌慕阳面上冷淡,实则是最热心的,也总能及时发现她心中所想。
出了戏蝶厅,秦施施最先去寻了柳吟雪,上次开药,已经一个月了,她也到了复诊的时候。
连廊回环曲折,虽是冬日,也四处盈溢花香。
秦施施捂着口鼻,又见家丁要搬运一大株万寿松,连忙侧身进了账房,把连廊让给他们。
“见过二小姐。”账房连忙来跪她,秦施施知道府上规矩多,又懒得扯嘴皮子,只好装作有事情吩咐的模样,干脆坐到了他的椅子上,面不改色地说:“走到一半,有些口干,来寻一盏热茶。”
账房连忙躬身退出,去拿热茶来。
秦施施瞥了一眼他本上字迹,又不可置信地细看,道:“这是方素的楷体变体?”
“嗯,夫人叫小人以她名义回信给周边佃户。”账房低声和顺回答,“不过都是夫人的意思,小人只是执笔罢了。”
秦施施明明没有吸入花粉,却已然觉得呼吸困难。
那些她日夜翻阅,悉心收纳床头纸盒的母亲来信,不过只字片语,她亦每封都读过无数遍。
她儿时怕打雷,怕药苦,怕天黑,不敢和舅父言说,又不忍打扰祖父,便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母亲来信,照着里面所说,一点一点把自己雕刻成母亲想要的模样。
如今她什么都不怕了,不怕苦,也不怕黑,更不怕打雷,可是却发现,那些不过是旁人述写的只字爱意,被她当做珍宝悉心珍藏。
原来她早就是天大的笑话了。秦施施嘴角抽动,体面地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身子一软,一直赖以生存的崖边小树噼啪断落,她整个人都急急地坠落黑暗之中。
29. 鱼龙烟花
不足六岁的她,被乳母带着坐上前往荆州外祖家的马车时,还不知道日后的处境。
“小姐是府上嫡女,上头又有兄长,夫人深得老爷宠爱,不必担心。小姐今年与老爷犯冲,等来年老爷调令回京,小姐便也回去了。”乳母笑呵呵地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乌亮的发顶,总角处系着两个金色小铃铛,垂落时兴的红绸细丝带。
当时年幼,秦施施已经不大记得她的模样了,却记得她是个慈祥的人,她温暖的环抱里,有一股浅浅的皂香。
她听不懂什么嫡女、调令,只是软糯地撒娇:“我不想去,我想和母亲在一起。”雪白团子般的秦施施委屈巴巴地凑进乳母怀中,小脚蹬掉了一只鞋子。
“小姐乖乖的,明年夫人就会接小姐回去啦。”乳母耐心开导她,“明年小姐回京,给夫人背诗、写字、画画,夫人定会夸奖小姐的,到时她还会亲自教导小姐写字。”
乳母轻柔的声音随着马车晃动,一颠一簸地滑入她记忆里,展开了一幅幅舐犊画卷。
可转眼,她却跪在了母亲面前,身旁玉瓶碎片如大小舟船,弧月半弯地躺在一尘不染的地上。
明月舒眼眸含霜,任由八岁的秦施施抱着她大腿。
她手足无措地哭道:“施施不是故意的,求母亲饶了施施吧。”
“施施知错了,父亲。”秦正行进来时,秦施施好像找到了救兵,眼眸发亮。她顾不得地上散落碎片,立马膝行在地,向他求饶,脸上泪水纵横,久哭之下,裂开了口子,一阵刺痛。
可秦正行却异常严厉地推开她,巨大的力道扯开她的双手,嫌弃溢于言表:“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秦施施哭泣堵在喉间,抽气时,肩膀抖动如筛。
后来她又回了荆州,不久乳母便生病去世了,她一个人继续到医庐学习。
在途中,她曾发高热,躺在颠簸的车里时,撑着病体给母亲写了封歪歪曲曲的道歉信。写着写着眼前一黑,一眨眼,她又回到了肃穆的王府,身上锦被压得她喘不过气。
秦施施迷迷糊糊间闷哼了一声推开锦被,睁开眼睛时恰恰和凌慕阳视线对上。
两人的手交叠一处,锦被牢牢地被凌慕阳盖回秦施施身上。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冬雪方停,又接淅淅沥沥的冬雨,湿寒无所不在,钻进衣领,蔓延心口。故而凌慕阳说什么也不让秦施施踢开被子,强势地要替她盖着。
秦施施见他这样坚持,解释道:“我是花粉过敏诱发昏厥,如今都好全了,昭明不必担心。”
凌慕阳没说她脸上方才全是泪水,只擦了擦她额际渗出的薄汗,点点头,道:“你昏倒后,我们便辞别秦府了,等二月二时,我们再回去一趟。”
他声音如飘来的青羽,落在秦施施心间,荡开浅浅爱意。她摇头苦笑,唇色依稀发白:“再说吧。”
望着他浅笑晏晏,即使声线轻柔含情,秦施施心里七上八下,那一句千声菱的询问已经到嗓子眼处,却还是打了退堂鼓。
她要万无一失地拿到这世上仅有的珍宝,断不能在被父母抛弃后,又被凌慕阳舍弃。
见她久久望着自己,凌慕阳也犯疑:“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秦施施无声叹息,强颜欢笑道自己要休息片刻。凌慕阳马上叫春晴来伺候她,秦施施这才想起来:“得尽快叫翠仙她们回来,总是春晴一人,累坏人了。”
凌慕阳食指轻敲她雪白额面,叫她勿要分神,专心养病,又俯身吻了吻她唇瓣。
即使春晴马上背过身去,秦施施也倍感捉弄之意,马上回口咬了他一下,惹得他轻声嗤笑,喉珠滑动,双目炽热,哑着声音道:“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陪你。”
她身子并不方便,也不怕他这“威胁”。
很快,屋里安静地只剩下炭火啪一声裂开的声音,奏着短促的催眠音,秦施施无比清晰的心跳声,在室内声声叹息。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坐起身来,搬了医书来细细察看。
“依兰明日可回府值差了?”秦施施又问起春晴。
春晴停下手中整理被褥的工作,面不改色,回答时波澜不惊:“奴婢不知,殿下只让奴婢伺候王妃。”
真是奇怪,春晴过年也未曾休息,有些欠妥了。秦施施摆摆手,叫她退下歇息,春晴便道自己在偏殿候着,若是秦施施需要便传唤她。
见她这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秦施施只得应下,心里还是闷闷的,看着眼前翻不动的医书,头一次生出了一种乏力感。
凌慕阳进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秦施施耷拉着双眸,那目光像是死了一般定在书页上,他站在门前看了许久,她一页也未曾翻动过。
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却不是对秦施施生气,而是对自己不满。
凌慕阳快步流星地行至秦施施跟前,大掌挡在那书上,虎口处一条小蜈蚣状的伤痕爬入秦施施眼中。
顺着他的手掌、手臂,一路往上看去,一袭玄色圆领袍衬得他形貌修长,面容昳丽。发间红色丝带垂坠,是外出回来的装束。
秦施施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凌慕阳便扶着她身侧站起,牵起她柔软的手掌:“去看舞龙。”
“春晴,替王妃梳妆。”凌慕阳言辞霸道,不给秦施施拒绝。他知她情绪恹恹,故而非要去热闹的地方,用人间烟火感染她,驱散黑暗。
秦施施难得穿了一袭艳红马面,上身是明黄圆领,玉佩在腰间鸣乐。凌慕阳马上叫春晴换一套,道这套有些高调了,春晴便拿了雪白的大袖衫来,又被凌慕阳否决了。
他只觉得秦施施穿什么都过分夺目,若是被登徒子看了去,即使剜了他们眼睛也总不解气。
不然还是带个面具?
春晴几次未选中衣衫,心神慌乱。
秦施施心想凌慕阳御下严厉,吓着小姑娘了,心下一软,拿了浅紫的间色裙比划,道自己就穿这个了。凌慕阳见她有了决断,便也不再出声。
两人隐去王爷王妃身份,扮成一般大户人家的模样。秦施施跟在凌慕阳的身后,他亲自去找客家,租了一艘画舫,示意秦施施登船。
那船夫见秦施施不敢上去,缩着腿站在青石板上,便哈哈大笑起来:“公子,你家夫人胆子也太小了些!”
船夫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秦施施上船去,那声音震耳欲聋:“夫人,你便放心上吧,老头子这船是顶好的!”
船舫不大不小,周围一圈雕花木窗,门前帘子轻坠。
她提着裙边,快步凳船,掀开帘子,急急地坐了下来。
放眼远眺,岸边火光如星光点点,嘈杂人声如流,在船里摇曳错乱,很快闹走了秦施施心间的不快。
桥头处,灯笼墙下,一条灵活游龙钻破黑夜,庞然大物闪着金光,自桥面而过,游刃有余地往对岸而去。她惊呼一声:“夫君,快看!”
这还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金陵过元宵节,自然也是第一次看到金陵繁华热闹的元宵鱼龙游行。
原本清冷的面容瞬间变得期待雀跃,惹得岸上的船夫笑得更加大声,朝着二人招手,示意他们小两口好生游船。
秦施施见凌慕阳不语,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怕暴露了你的身份才这样唤你的。”
凌慕阳点点头:“娘子不必解释许多,为夫都明白。”
四周游船之人不少,私语和船桨水声掺杂,其实听得并不清楚。
凌慕阳摇橹的动作轻盈随意,船头灯笼辉光洒落脸庞,映着淡黄色的浅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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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披着银白月色,轻轻击打水面月华。
两人乘舟泛湖,竟真的好似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
舟楫平稳行进,秦施施心头荡漾一如月下水纹。在无人的寂静中爱意如春草悄然滋生,遥遥看去生出了一片绿意。
她望着岸边翩翩游龙,迎神车队浩浩荡荡,随行的人群也黑压压一片。从湖中可以更清楚地看清诸神全貌。神明或沉稳内敛,或慈悲淡雅,均将视线投入人群,众人欢庆鼓舞,和乐连连。偶有冲天的火光从人群中央闪亮,又消逝在白昼般的街边,惹得人群一片喧闹,热闹更甚除夕之夜。
秦施施看得入神,凌慕阳把她探出的身躯稍稍往怀中带,又握了握她的双手,查看她是否寒冷。
见她通体温暖,他便放心下来。一杯米酒横在她面前,秦施施回头看向凌慕阳,他漆黑的瞳孔里闪着诱人的亮色,声音坚决。
“借酒消愁,今日之愁,便消逝在这流水之间。”他劝道。
四目相对,秦施施接过一饮而尽,漫出的一滴残酒自唇角滑落,凌慕阳眸色深沉,替她擦了。
秦施施惊觉,连忙挡住他的手,提醒道:“此处耳目众多,你不要胡来……”
凌慕阳本就体热,又摇橹行船到了河中央,手心发烫,叫她生出些许误会。他笑意无声蔓延开,眼底深沉:“不过擦擦脸,倒是夫人在……乱想什么?”
被他这一将,秦施施彻底败下阵来,只得柔柔一笑以释尴尬。
凌慕阳也不追究,只是揽着她坐近了些,靠着她的头,发丝幽幽暗香在鼻端游荡:“一会有烟花宴。”
秦施施很期待,也揽着他腰身,把全身的重量放在他怀中,紧紧地依赖着。
五光十色的烟花绽放在黑幕苍穹之下,炸开夺目的绚丽,岸边火树腾空跃起,辉辉喷洒着光亮,照亮了一整条街巷。秦施施微微侧目看向凌慕阳,他也正仰头观望怦然炸开的烟花,眼眸中平静祥和,一派安宁。
不知怎得,兴许是借着酒劲,秦施施放肆地往他怀里钻去,把头埋在他胸前,蹭着他衣衫处冷冽淡香,越发清醒,又埋得越发用力。
凌慕阳唇角笑意加深,把这黏人的小猫提到面前,眼睛定在她香唇处,咽下最深处的隐忍,直直地吻了下去,烟花“咻”的一声飞天,又“轰”的一声炸开,掩盖了两人情深渐浓的呢喃。
凌慕阳是个很喜欢亲吻的人,二人亲密的时候,他也总是一个劲地亲她。可秦施施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热情地回应他,甚至于,好像她开发了某些方式,竟叫素来安静的凌慕阳也发出了声声闷哼。画舫摇摇晃晃,两人只得紧紧环抱着对方,把彼此当做最亲近的浮木。
突然,他推开了她,远远地把她按在船壁处。唇角银丝微微发亮,波澜未定的热气透过呼吸拂面而来。“若非你不方便……”他低低咬牙,松开了秦施施,岸上烟花还在喧闹。
可未等他说罢,秦施施再度缠上了他,眼角溢出热泪。
她当真把他当做了最后一根浮木,不去想他夜间呢喃的名字,自欺欺人地抽泣道:“昭明,不要抛下我。”
她哀求时如同雨夜里浑身淋湿的小兽,在未知的黑夜中散发着羸弱的求救声。她昏迷中那样失态地哭着喊母亲的模样,和她醒来后勉力振作的疲劳,无疑是一把利刃,插入凌慕阳的心间。
望着她低垂的泪光,他只知道原来这便是心疼的感觉,好似心脏都要撕成几瓣。
女子体香萦绕,温热的唇舌再度与他纠缠。那把关着猛兽的锁,已经被她打开,再也关不上了。
施施,你既然招惹我,就永远都别想走了。
凌慕阳紧紧地压下她的身躯,两人横在舟中,任由岸上喧闹,二人眼中只有彼此,用最热烈的吻诉说着心中情意。
30. 虚情假意
春茵殿中,秦施施借着光亮,看到裙角处隐隐可见的褶皱,总觉得自己已经闻见了那股透明东西的气味。
她恨恨地捶了身旁的凌慕阳,欲哭无泪地说,一路回府,这衣服褶皱如斯,必定被人猜到他们在外面干了混账事,他竟不加以提醒。
凌慕阳笑得焉坏,道是秦施施先来招惹他的,况且这些痕迹,只有她心虚才注意到,旁人哪里敢正眼看他们。
他原也没脸没皮,在府上横行霸道,自然不在意。可秦施施初来府上,惶惶不安,隐隐察觉到盯梢的眼睛时时潜伏四周。
几次被凌慕阳哄得开心了,都忘了形,她心想日后必定要谨慎万分,也不好再贪杯。
出了正月,凌慕阳便得赦令,回朝去了。
此次回朝,他终日早出晚归,与各阁官员洽谈,说是要全心全力收尾驻青台航运工程。
他曾经说过,大周河网密布,可眼下却运用不当,管理失常。如今他全力主推驻青台,盼着完工使用后,能规范河运。
假以时日,京畿一带河运与海运衔接,便可提高物资往来效率,辐射更改为宽广的领域,不止江南一带,福建、两广之地,亦能安保民生。
解决了民生所需,百姓安定,社稷安宁,江山富庶。
带着如此想法,他没日没夜地忙着,事必亲躬,细细查看其中人力物资筹划安排。
如此压力之下,凌慕阳变得有些易怒,据说那日还对依兰和流汀狠狠地责骂了一通。
这日,翠仙不安地跟在秦施施身边,满脸惶恐,心神不宁,似乎生怕被凌慕阳逮到行事不当之处加以责骂。
秦施施见她总是不安,和善含笑拉她小手,拍了拍她掌心,安慰道等凌慕阳下朝回来,会好生劝说他。
“你们总是我陪嫁的姑娘,他不会惩罚你们的。”秦施施乐观地说。
她带的仆从不多,除去她们三个贴身照料,还有数个护院小厮、嬷嬷,也没有听闻凌慕阳要治理他们。
是夜,几度春风后,凌慕阳从背后环抱着秦施施,下巴搁置在她肩膀。
他将她垂落后背的长发挽到她身前,再环抱她懊恼求饶。他道自己见依兰敞开她置于药坊中的药材,江南水汽足,这样容易沾染水汽,缩短药材寿命。
他念及她备药辛苦,这才出言训斥了依兰。
说到药材,秦施施心下一动。转身抬眸见他言辞真切,方才与她欢爱一番,如今餍足惬意,便轻抚他面庞,开口时声音柔美:“昭明,你可知道一味药?”
沉思良久才道出口,她发现自己竟如此胆小。
婚前不敢问母亲是否知道父亲的谋算,婚后也迟迟不敢提千声菱之事。
她害怕答案不能如意,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念头一起,她双眸暗沉下去。
凌慕阳轻轻捏着一缕她的发丝,鼻腔热气在她后脑处,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等着她继续开口。
“唤作千声菱。”秦施施心跳得很快,问出口的一瞬,竟有了巨大的释然感。
“此物珍贵,我略有耳闻,却没有见过。”凌慕阳渐渐困了,枕着她的发丝,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却还是开口说着,“实则我也不知它形状几何……”
一颗心悄然在被窝里变得寒冷,秦施施道:“医书记载,千声菱乃是吐蕃雪山百年雪莲,形如月莲,日出为金,日落化紫,十年一开。”
“吸日月精华,有疗愈重伤、起死复生之效。”
“只是如今已经五十多年未曾发现过了,世上如今存有的,大多是从前医家收藏的残余。”
凌慕阳似是而非地听着,医书古籍听得他乏闷,打了个哈欠,埋进她颈侧,口中依稀道,若是需要,他们便去寻来。话音未落,便已经睡下。
“嗯,需要的。”秦施施对着无人应答的黑夜,阖上了渐渐发红的眼眸。
她问出话前,便已探查得知府上确实有药,可是凌慕阳否认的回答,浇灭了两人激烈欢爱的热火,再次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即使二人意乱情迷到你侬我侬,也终究各有隐瞒。
若是这样,秦施施想,即便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想……
二月到三月之间的一整个月,隔三差五地下起了春雨,几乎没有一日完整的好天。遑论那些呆着不动的死物,秦施施觉得人都要发霉了。
屋檐下横梁,竟有几处长出了蘑菇。
凌慕阳笑道,别说是王府,便是皇宫,也总有犄角旮旯是下人照顾不到的。
这些阴暗里滋生的物种,等到它冒头了,便知道了。
阳春三月里,秦施施替凌慕阳换了第三幅药,见他神采飞扬,也不担心了。
而秦府,也终于传来喜讯喜。
秦施施这几个月替柳吟雪诊疗,还未来得及换第三副,就听闻柳吟雪怀孕的消息。
“当真!”秦施施握着柳吟雪的手心,又反复确认了一遍。
柳吟雪要和秦言去寺庙还愿,便在途中告知了秦施施此事,秦言眉开眼笑的,站在一旁,等着柳吟雪和妹妹说体己话。
“雨天路滑,等出了雨季再去也不迟。”秦施施建议道。
可他们夫妇却笃定神佛,必定要亲自叩谢观音。秦施施也不再劝阻,心说若是神仙有用,她倒也想去拜上一拜。
因着秦府的喜事,秦施施也越发振作起来。
嫂嫂盼了多年的事情,终于实现了。
这样的喜悦传到她耳中,她这些日疲乏的身躯,也总算有了个寄托。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也能拿到千声菱,自此年岁无虞。
雨声伴着油纸伞淅淅沥沥的,声声催人眠。
青天白日的,也未到用午后小憩的时间,秦施施这段时间内省到位了,念着若是如此懒散,整个人终日都会恹恹的,又回了书房铺开笔墨练字。
半个时辰后的桌面上,一副完整的《高唐赋》临帖傲然摆着,秦施施要让凌慕阳一到书房就看到她的大作,又低头从案下寻了新镇纸。
只是那新镇纸之下压着已经解蜡的书信,秦施施并未认真细看,只瞥见那个清秀的落款“梅青雪”。
那是偶然一夜间,凌慕阳呓语所念的名字。
她忍着心中涌来的嫉妒移开视线,可只需一眼而过,那清晰的纸上,寥寥数语的情诗就已跃然入目。
“雪后青梅艳,屋前桃花开。眼前红衣褪,去岁凌郎栽。”
那清秀的字体竟如妙龄女子,透过纸张与她对视,露出挑衅的神情。
字字句句针一样扎着秦施施,扎得她眼眸生疼。
未等秦施施反应过来,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到了信笺上,毅然决然地翻开了。
她做了小人。
下一封同样也是情丝缠绕,甚至更多一幅茅草屋处男女执手相望的画面。
底下所署日期,正是去年十二月初,直到今年三月,每月都有来信。
秦施施将那信笺拍在案上,浑然忘记了自己说过,会大度容忍凌慕阳纳妾。
她满脑子都是凌慕阳一边和她缠绵床榻,一边和这位梅姑娘书信往来,以情诗互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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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她算什么?一阵恶心泛上胸口,秦施施干呕了一声,喉中清涎汩汩不绝。
这一阵疑心秋风拂过,满地皆是狼藉落叶,悉数写满了她的嫉恨。
凌慕阳喜欢她吗?他从没有说过,即使是她最情动的时刻,红着脸诉说自己的心动,他也没有回应过。
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她一厢情愿。
凌慕阳把她当做那个人了吗?
千万种思绪飘来,乌云密布,遮挡缥缈前路。
恰在楼上远眺沉思之际,一阵喧闹声吵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低头看去,隔壁院子里,几人要将翠仙打杀出府,她命人将翠仙带来殿前回话。
明亮的厅堂里,精致古朴,她们主仆二人便在此间一一阐明。
“小姐,事到如今,王爷也不会放过我的,我便和你招了吧。”翠仙跪下来,腰肢挺直,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话语冻彻骨髓,“我是奉命到王府查找四年前王爷到荆州聚众的名单的!”
秦施施蹙着眉头,她听不明白,这些事情与翠仙无关,翠仙为什么要替父亲做这些事情?
翠仙哈哈大笑,稚嫩的脸上满是不屑,笑弯的眉眼里,两滴泪珠断了线,滴答一声,坠落在湖石地板上。
“小姐,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好命的!”
秦施施尚且茫然,翠仙已经捂着胸口痛哭起来,“你生在相府,金尊玉贵,即便身虚体弱,也总有金山银山供你治病,何愁无医?”
这一声哭喊,如同惊雷砸落,直直贯穿秦施施整个人,劈得她头晕目眩,双腿有些发软。她绵软地瘫坐回硬邦邦的座椅,置于扶手处的手指也微微打颤。
眼前跪着的人陌生如初见,神色疏离憎恶,眼中怒火直烧,不甘地扫视着秦施施上下。
秦施施心头委屈,她明明记得,翠仙会拉着她的手说“喜欢她”,为了她被罚庄子而委屈。转眼,她又在声声嘲讽自己生长富贵不知饥寒。
旁人怎么说都不要紧,可秦施施把翠仙当做真心相交的朋友,是她回到金陵后第一次认识家人之外的人。
偏偏是这样真心相待的人,为了碎银几两,伙同父亲一起背弃了她。
她久久未有言语,喉头干涩,害怕开口便被翠仙察觉她的失控。
“小姐,我背弃你,因为老爷他给我十两金每月,叫我传递讯息回府。有了这些银子……”
听到此处,秦施施攥紧了拳头,良久才道:“我也可以给你的。”
翠仙的大笑传满整个大堂,听着却像绝望的哀嚎。
她原本还有些愧疚,听完秦施施这句,又笑出了泪珠,双眼通红,发髻散乱,凄厉如鬼。
“小姐,你当初既想要王爷帮忙,何不直接开口?”翠仙转头问到她们初初入府被刁难一事。
“我和王爷不算熟识,可我与你已经是共历生死的好友……”秦施施腹中绞痛,手心处指甲握出的月牙泛起浅红。
秦施施说这些话时,已经没了什么底气。
一则她对翠仙失望。可一想到就连父亲也对她不管不顾,翠仙这样的选择,反而显得无比正常。
二则其实她已然习惯了此类控诉,荆州医庐的人也时常说她身娇体弱,是个做作的累赘。
“小姐初初见我便施以援手,又替我安排进府,是我的恩人。如今我恩将仇报,不求小姐原谅,只求日后小姐记得我,也记得勿要再这样轻易信人罢。”
翠仙自己哭闹完,一扫脸上心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声地说道:“王爷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爱你。”
31. 施救之夜
窗外春日淅沥的雨水在檐下滴答滴答,拍打着窗外芭蕉叶。
寝殿里沉寂漆黑,若非仔细查看,断不会发现柔软如烟的帘帐里,已经团着小小的一个人儿。
秦施施耳畔粗嗓谩骂,尖声低语,男女老少的身形在云雾中变化,藏在人群里指指点点的声音,一层一层地把她架高,直到她孤身立于嶙峋断崖边,摇摇欲坠。
尽管她竭力蜷缩着身躯,紧紧地捂住耳朵,可脑中人影似鬼魅翻飞,四周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仿佛在等待她崩溃后,纵身一跃而下。
她只道自己不能如此胆小,自己不能崩溃,自己也不能哭。
可是此时此刻,她想不起来为什么会不能哭。
回来金陵,她日日惶恐,却总在强装淡定,想着过些日子熟悉了便好了,可是事情并未如她所愿。
那夜得知父亲的暗中计划后,她怀疑过带来的小厮,也担心过依兰和流汀,可就是没有怀疑过翠仙。
她心里想,翠仙与她在山间共历生死,情谊深厚,不曾想,翠仙最后也还是舍弃了她。
回头望去,自己身边竟无一人同行,秦施施害怕极了。
直至华灯透过窗间明纸洒落辉光,凌慕阳的身影出现在殿前。
看到那一团棉絮在黑夜里虚弱抖动时,他心脏漏跳了一拍,没来由地揪疼了一抽。
他手持烛台照亮床榻,随即放在床侧短案前,单膝跪坐在床上。
伸出双臂揽过蜷坐在床内角落的秦施施,将她拥入怀里,轻声哄道:“施施,我在这里。”
“对不起。”秦施施哑着声音道。
随着她羞愧低头的动作,头上蝴蝶发饰振翅而动,隐约中她的身形在微微颤抖。
凌慕阳心口起伏,看着怀里受惊的小狐狸,轻拍她背的手掌顿住了。
她在道歉?因为什么?听她如此卑微的声音,看着她慌张的神色,他的悔意越发浓厚。
他是逼着翠仙向她陈白,也说过要把责任往她身上推,可翠仙到底说了什么,让她这样伤心?如今她伤心至此,全心依赖着他,他怎么又开心不起来?
隐隐间,还有些不爽和不齿涌来,堵在心口无处言说。
未等这种异样的情绪消化好,怀里那人便已经啜泣着吻了上来。
凌慕阳只觉唇间一丝冰凉的触觉,随即带着凉意的舌尖悄然滑入。一阵寒意袭来秦施施周身,随即是温热的掌心接替。
床榻边,男子的皂靴胡乱摆着,烛光微动,两个身影亲密无间,女子的哭声也变得零碎。
往常的欢乐并未减少,可她过分热情也让他迟疑,抽泣导致的断断续续,更让他担忧。
她在竭尽所能地回应他,却也放肆哭着。
慌乱中,秦施施只想知道,如果她这样迁就他,他会一直陪着自己吗?她颤抖着。
“你还好吗?”凌慕阳呼吸滚烫,忍着疼痛,撑在她身前低语,唇瓣一一描摹着她的朱唇。
秦施施的眼泪像是断了线,侧过脸看向门外的方向,抬高了些腰身将他容纳更多,凌慕阳咬牙不再等候她的回答,用力地夺取。
摇晃之间,案前烛台被打落在地,台底和蜡烛分开,清脆的“哐当”一声敲击着地面。消逝的辉光里,十指紧扣,二人都竭尽全力。
“你喜欢我吗?昭明?”秦施施再度问道,声音几乎要被他揉碎,长长地低吟出声。
凌慕阳并未回答,暴雨倾盆而泄。秦施施握紧双手,哭得没完没了。
呜咽低泣的声音里低诉着复杂的悲欢喜庆,凌慕阳揽着她,心底那些悔意,完全被她的乖顺冲得一干二净,反而病态地生出一分骄傲的心思。
他心道,只要得她依赖于他,无论使出什么黑白手段,都是极好的办法。
两人躺在床两侧,凌慕阳趴在床上,抚摸着她散落至身旁的青丝,在逐渐习惯的黑夜里,描摹着她动人的面容。
凌慕阳嘴角含笑,很是满意,丝毫未觉枕边人情绪怪异。
秦施施头在隐隐作痛。明知道凌慕阳心中有另外一个人,明知道她与他只是逢场作戏,可还是忍不住依赖他、得到他,甚至于在这种想要发火质问的时候,也还是会被他折服。
暴雨结束了,她的双眸干涩酸楚,终于也没了哭声。她闭上双眸,心里埋怨自己,疲累地锁住了心神,任由那人替自己整理汗涔涔的周身。
接连几日,秦施施都心情沉闷,郁郁寡欢。凌慕阳终于有些察觉,只吻了吻她额际,望着她的眼神中还有些柔情,柔到好像她是他相爱多年的妻子,秦施施自知并非如此,故而更加难受。
“等我过两日闲下来,我们就去泸州。”凌慕阳承诺道,据说那里的花儿也美,不过肯定没有她美。
眼下他抽不出身,只好命侍从好生护着秦施施出门走走。
阳春三月,娇莺恰啼时分,秦施施在河边柳树下,丝绦拂过她白皙脸颊,柳条露珠在云层洒落的阳光下,晶莹饱满,透着恬静。
冷枕玉见她粉衣如花,恬静立于杨柳旁,浅笑行至跟前:“施施。”
这样往日旧称,唯有他还一直在用。
大家见她成了婚,大多尊称她做王妃,可冷枕玉与她一般,心思都异常单纯,只念着无论她做了多大的事情,施施便是施施,枕玉也是枕玉。
“师兄。”秦施施把伞挪近了些,冷枕玉帽檐上有细细水珠。
冷枕玉颔首,却看到秦施施愁容未展,连忙问发生何事。
秦施施只是恹恹地摇头,虽然师兄繁忙,相请多次才得以出来,可人到了跟前,却不知从何说起。
见来人不语,他心中紧张,又不小心瞥见她衣领下隐隐露出的红痕,惊道:“施施你……”
闻言秦施施脑袋怔住,随即摇摇头,花容失色,叹道自己身体虚,难以有孕。
冷枕玉本是细心之人,又与她相识多年,便带她去吃些甜食鼓舞精神。
好在冷枕玉三言两语便提起了医书编纂,秦施施这才提起了些兴头,两人正商议着,却见静王府的车马急冲冲地从街边往府上去了,身后跟着慌乱的江宁。
秦施施从未见过江宁如此慌张,顾不上告别,也马上往府上赶去。
正跑了两步,却被冷枕玉拉住了手腕。他修长身形清瘦卓越,清秀的脸上写满了严肃:“施施,不可疾跑。”
虽是这个道理,可秦施施却为难起来,只好答应下来,快步赶回府中。冷枕玉也跟着她一同回王府,刚到门前,他便知道此趟他算是来对了。
“江总管,这是怎么回事?”几人将昏迷的凌慕阳从马车里往昭阳殿抬,被秦施施质问着。
担架上的人一袭朱红赤袍,胸前金丝蟒纹的红斑点点和颈间滑落的血迹触目惊心。他双目紧闭,唇色全无,唇角处还有未擦干净的血丝几缕。
秦施施握住昏迷的凌慕阳手腕,撸起他衣袖,一边随着担架,一边替他诊脉查看,耳畔响来江宁低落的感叹之声。
“殿下在金銮殿冲撞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要褫夺王爷封号,鞭打五十。殿下气急攻心,在受鞭刑时心血翻涌,气血不顺,在刑罚中昏迷了过去。”
“所为何事?”秦施施深知凌慕阳并非鲁莽之人,何至于这样激怒皇上?
“皇上要殿下将手头的驻青台工程移交户部,核查殿下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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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殿下本来重视航运,和皇上辩驳了几句,便被皇上斥责不轨……”
江宁沉默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秦施施,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道,“还请王妃回府好生劝说秦相,驻青台于国于民,乃是重器,既已施行,便当竣工,否则前期耗资巨大,只会血本无归。”
朝政之事,秦施施并不了解。江宁的请求,她除了为难,更多羞愧。
她知道,父亲和静王总有些不对付,没想到现在已经到了针锋相对之时。她别无他法,只得点头应下。
江宁虽有微词,却还是愿意让她替凌慕阳诊脉。
几位医官和秦施施一同诊脉,一旁的冷枕玉看着凌慕阳面色渐渐青黑,提醒起秦施施:“不太妙了。”
凌慕阳的呼吸变得微薄,几乎浅得连一根羽毛都吹不动了。
见此情状,秦施施心脏一缩,拿起医囊就在他大穴处扎下。
“准备人参片吊气,用艾草烧灰,梅水冷凝。”秦施施出言,几人商议后都觉可行,便出了两个太医去准备,剩下两人在一旁候着。
屋子里血腥味很浓,丝丝血味萦绕鼻端,渗透着死寂。
“施施,他的心跳越发慢了。”冷枕玉半跪下来,替凌慕阳把着。
秦施施心头微微颤着,望着凌慕阳乌青的面孔,咬牙把银针扎深了一下,道自己要细细检查他的鞭伤。
果然如秦施施猜测,凌慕阳如今重伤濒死,全是因为这个鞭子有无数倒刺,在他皮肤处勾连得血肉模糊,出血量巨大,整个前胸后背,血色的里衣已经没有一寸雪白。
可她不明白,何至于这样惩罚他呢?不过是政见不合,怎么就用上了这样的刑罚,何况他本就重伤多年……
她拿了凝血膏,几人一边将凌慕阳身上凝固的血丝一一清理,又细细抹上药膏,纵使有四人合力,做完这些时,也已经月上中天。
冷枕玉见秦施施面色苍白,也出言让她休息。秦施施的视线在浑身浴血的凌慕阳身上停留片刻,没有回答,继续低下头清理。冷枕玉明白她的坚持,也不再多说,只是不由得更多地注意起秦施施的状况。
眼前两夫妻,其实都好不到哪里去。
凌慕阳固然情况危急,秦施施也并非强健之人。从前在荆州救治瘟疫时,她便试过过度施针,失力昏迷了三天三夜的。
可同为医者,让医者放下病人不管之事,冷枕玉说不出口,也明白秦施施断然不会同意,只好加快了手中动作,盼着他自己多做一些,秦施施便能少做一些。
子规夜啼几声,打破了殿中无边的死寂,众人在屋里看着凌慕阳血色一点点的消退,生命线变得渺茫,竟都有些慌张起来。
先是年迈的刘太医跪下请罪自称无力,再是见状慌乱起来的张太医,另外两人虽为告罪,脸上也都是认命的绝望,想着静王崩逝,他们又是否要被追责殉葬。
江宁也被这绝望的气息感染了,眼泪簌簌直掉,瞬间苍老了十岁有余。
殿里跪了一地的奴仆,小声抽泣和哀叹的声音像是夜叉低语,一点一点靠近秦施施,把她最后的隐忍驱逐干净。
她有些恼怒地拍了拍桌子,叫旁人都出去,只留了江宁一人。她扶起江宁,紧紧握住江宁的手臂,泪水也蓄满眼眶,咬牙道:“总管将千声菱拿来给殿下用罢。”
江宁听闻此言,顿时有些慌乱,不知如何作答。
“生死攸关,江总管还犹豫什么?”秦施施有些生气,语气也变得冰冷起来。
“老奴不敢,请王妃稍侯。”
两人的对话,叫在一旁静候的冷枕玉心惊肉跳,双目死死地盯着秦施施,手中直冒冷汗。
32. 弃她而去
天色初晓,连绵终日的春雨总算放晴了。
清晨的金陵为银白的薄雾所笼罩,隐约里,寒山寺钟声透过明月桥洞,穿街走巷,一直破开寂静的静王府大门,悠悠袭来。
正端着碗的秦施施手中一顿,仿佛是厚重的钟声唤醒了药碗里的涟漪。
冷枕玉的发问犹在耳畔。
他捏住她的手腕,眼神里闪过一丝艰难抉择。他默声道这唯一的药就在眼前,若是给了凌慕阳,他们便从此前功尽弃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救凌慕阳了吗?
秦施施一夜未眠,心跳扑通扑通,好似就要从胸膛破空而出。
兴许有它法,可今日情况危急,事出从权,不得不为。
她极力止住双手颤抖,坐于绵软暖榻。
绢布软枕把他颈背垫高,凌慕阳面部微仰,脸色苍白,轻柔的呼吸似残烛。
他虽不同一般武人身强体健,可被五十鞭打到性命垂危,大概是宿疾发作,才又回到曾经重伤几乎不治的时刻。
如此想来,秦施施也悄声猜测道,凌慕阳此次醒来,很可能会恢复他过去丧失的部分记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绝处逢生正是如此。
在柳吟雪有喜之后,若是凌慕阳也能恢复记忆,那当真是喜事连连。
人人都有转机,她也会有的。秦施施如是想。
“我尚且有十月长生替换。”事有轻重缓急,医者舍己为人,必定是身先士卒的。
秦施施说罢,低头含了药汁,众人背过身去,她便如上次那般,渡药给凌慕阳。
这次有了经验,她很快就把那碗药喂完了。正替凌慕阳细细抿去嘴角唇间药汁,回头却看到冷枕玉一张红脸,正哑然盯着她看。
视线交汇时,冷枕玉收束了惊讶的目光,担心地扶着秦施施站起,说自己在这里看着,让她先去歇息。
可秦施施哪里肯假手于人,道自己先值到中午,叫他先去歇息,午后来替换她。其余几人也各自分了排班,留下两人继续值守,屋里瞬间变得冷清许多。
和上次一样,秦施施侯在凌慕阳身边歇息,不同的是,她命人搬了一张小榻,和凌慕阳的床铺并排着,她蜷着双腿闭目,一纸屏风将他们与外室隔开两个世界。
外边值守的太医,守着是惴惴不安的沉默,里边秦施施静候在侧,候的却是喜忧参半的顾虑。
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呓语,便是再这样分隔的天地,再度重击秦施施心尖。
她侧过身,视线轻柔地望着凌慕阳,哀伤倾泄而出。
想到凌慕阳和梅青雪情深义重,她心中感慨万千。
既为着他们二人情深缘浅感慨,又伤心自己陷足其中。
她回想元宵烟花下,二人在湖中亲近之貌,又念起这些日子,凌慕阳每每亲近,总不遗余力。
她生得好看,从小到大,莫有不赞她貌美的;她又会医术,替凌慕阳看诊的这段时间,他的确有所好转;她性格宽厚,来王府并未闹过一次黑脸。
如此说来,她也多少有些可取之处,凌慕阳肯定是有一点喜欢她的吧。
否则他会为了她建那个药坊,又同她游船,夜夜春宵吗?
她所求不多,盼着凌慕阳念着她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再不要隐瞒千声菱的所在。
至于梅青雪,他们当真情比金坚,恐怕也容不下自己。秦施施心下叹气,也不知如何同父母说起此事。
日至午后,凌慕阳便缓缓睁开了双眸,只消一眼,秦施施便明白凌慕阳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眼神冷漠更胜隆冬冰霜,叫人望而生惧。
秦施施那一瞬间竟害怕和他对话,甚至感激自己这体虚的毛病。
因为她在看到凌慕阳复苏的那一刻,紧绷的那口气散去,便在刹那间昏迷下去,不省人事了。
江宁叹息道,静王府确实应该好好做一场驱邪,免得总是醒了这个,晕了那个的。他将门带上,缓缓退出殿堂。
陆万山站在堂下,向面容尚且憔悴的凌慕阳回话,说罢用药救命一事。
凌慕阳脸上的神色却始终没有一丝波动,他此刻心境,已经同暴雨前的晴天,潜伏的飓风在晴朗之下孕育着最可怖的暴怒。
旁的他都听不进去,只知道自己蒙在鼓里五年!原来从西山战场回到金陵,他足足用了五年!
阴郁笼罩的帝都,四处蛰伏的暗箭,插遍他周身,可这一身鞭伤,却叫他回到了五年前的雨夜。
元正六年,他奉皇命带兵两万,前往西山战场支援上将军孟黎成,按照兵部指令,退回玉南关中,却在退兵途中,背腹受敌。
在峡谷之中,南越十万大军围剿六万残兵,孟黎成率众合力为他突破一角,又组建精锐小队护送他出谷,直到他入关之后,仍有无数追杀尾随。
当时他伤痕累累,几度面临绝境。一路逃回京城,才探知是凌修远的暗卫。故而他一直以为,这一路的追杀,皆是太子凌修远所为。
今日记忆恢复,他才大梦初醒,早在他们被围困之时,便有军中参谋自爆身份,皇命道要他此行有去无回。
那参谋要于阵前刺杀他,军中副帅以身相挡,替他拦下了夺命刀。
原来,父皇当真恨极了他,恨极了舅舅,恨不得生啖其肉,亲挫其骨,恨不得拿这六万血肉和西山边城做他的陪葬。
就因为他曾为皇祖父所器重?还是因为他出生于一场淫/乱?
不管原因如何,皇位之上,容不下他。他全身气血翻涌,耳畔哀嚎,难以安宁。
此次他抓住驻青台工程不放,便让父皇找到了惩罚他的机会。
细细想来,他这些年逐渐被蚕食的势力,不正是皇上所默默操作的结果吗?
“殿下?”陆万山瞪着一双眼睛,疑惑地等着他回答。
凌慕阳钉在桌上信纸的视线逐渐聚焦,他雪白的常服处红边赫然,俊秀淡漠的眼神里映着一丝火光:“梅家,有人等了我五年。”
过往的点滴一同浮现,越这样想着,越是心中焦急,恨不能马上插上翅膀飞去那人身边。
陆万山自然明白他说的是梅青雪,可想到秦施施,陆万山便有些为难,小心地提醒道:“殿下到时如何同王妃解释?”
“她本非善妒之人,我同她留信说明缘由即可。”凌慕阳下了决心,站起身来,手中将那些信件合拢,纳入怀中。“况且,她不是缺千声菱么,我手中仍有,便不愁她有何说辞。”
“原来殿下知道啊?”陆万山瞪大眼睛不解地问,“殿下你不早些给王妃,她那日给殿下用了,师兄妹都十分不舍的模样。”
凌慕阳满脑子都是五年的真相,哪里顾得上秦施施的事情,可听陆万山这么一提,一口气差点顺不上来,虚弱地咳了两声,抬起头时,剑眉紧紧拧着。
他想起那师兄看她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
“殿下,恕属下多嘴,王妃实则是个很骄傲的人。”陆万山诚惶诚恐地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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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街上将秦施施女扮男装揭发一事,他后来听闻秦施施并非向母亲认错,反而十分硬气,最后被打发到庄子上。
凌慕阳知道秦施施被送到庄子一事,却不知道她与她母亲的争吵之事。
他胸有成竹地说,秦施施万分珍重生命,若她知道千声菱之事,自然是会等他的。
“我留书信给她,你到时交给她阅看即可。”凌慕阳交代道,陆万山马上拒绝,说自己也要跟着去荆州。
陆万山五年前没有和凌慕阳一起,看到殿下浑身浴血的回来,已经够后悔了。此次他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行动。
夕阳的余晖照在凌慕阳苍白的脸上,他双眸璀璨生辉,目光悠远地劝道:“替我医治的冷枕玉,与王妃是知己好友,他在府上照顾,我虽放心,却又不放心。”
他虚弱的脸上因为气血翻涌,渐渐有了两团绯红,“王妃虽然无心,却架不住他有意。”
这话直白得陆万山也听懂了,叫他盯着冷枕玉。既要利用冷枕玉对王妃的心意,让王妃好生修养,又要防着冷枕玉冒犯王妃。
陆万山迟疑着,左思右想,程华观也在一旁劝说他,几次保证自己对殿下寸步不离,日夜死守,他才略略同意。
“若是十五日未归,我便也出发去寻你们。”陆万山握紧了腰间剑柄,“你定要好生照顾殿下。”
程华观一脸严肃,他向来重视凌慕阳残缺的记忆。凌慕阳难得有了举动,他自然是万死不辞的。
虽然他不知道梅青雪和五年前的事情有何关系,可是静王愿意去,在路上他慢慢问便是了。
“还用你说?你便在府上做好你的事情。”程华观敲了敲腰间的太刀,刀鞘发出波浪震动的声音,在房中回响。
星移斗转,那绕梁的余响早已消失,三日后,秦施施才浑身疲惫地醒来。
她茫然地看着薄烟笼罩的帘帐,耳畔春晴的问候陌生而遥远,好似过尽了人生百年。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她带来的依兰、流汀和翠仙,都已经离府了。
一觉醒来,整个王府都变得陌生起来。
“王爷呢?”她呆呆地问。
春晴替她拿去额际降温的布条,正要替她换上新的,听她发问,顿了一顿,还是如实回答:“他出府去了。”
依照江宁所说,皇上对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可如今他还是能自由出入,足见皇上对他宽容。
秦施施闭上眼睛,知道他已经恢复了记忆,明白他们的几个月,是远远比不过他和梅青雪的五年的。
他走了,留下昏迷的她,一刻也不能等,就为了和那个人重逢。
她是被抛弃的那个。
心里的不甘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竭力捏着被褥,按下心中委屈隐忍不发。
隔着屏风,陆万山递了凌慕阳留下的信,里面只写了他归期,叫她等他回来。
秦施施悄然叹息,冷枕玉的声音却幽幽响起:“施施,你脉象紊乱,起伏异常。这几日好生调息,我替你开了安神散,不出三日就能恢复了。”
“多谢师兄。”秦施施知道冷枕玉仍在身边,心下稍安,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闻江宁敲门的声音,“王妃,宫里宣您进宫。”
众人都奇怪,却不敢耽搁,都望向她。
双乘马车宽敞华丽,六棱宫灯垂下红绸流苏,伴着马蹄哒哒不紧不慢地晃动着。
她骨头隐隐发痛,自己诊了脉,暗称这脉象确实奇怪。
33. 宫殿失亲
金龙盘柱叱咤庙堂,龙鳞在皇帝身后映着辉光。
秦施施进殿时,空气里焦灼透过几人打量的目光传来。
殿中已然跪着三人,个个锦衣华服,姿态端庄。
她的父亲秦正行腰杆直挺,护着身旁的明月舒,而她的怀中半倚着个柔弱无骨的妙龄女子。
因那女子低头啜泣,秦施施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明月舒见了秦施施,顿时全身都绷紧了,把那女子护得更紧些。
纵使动作细小难察,也足以刺痛秦施施敏感的神经。
母亲都一举一动,对她来说,都异常重要。
秦施施规矩地向皇帝行礼,跪在父亲的身旁。
他们有些不情愿地向她低头示礼。
她满腹疑问,拇指和食指静静地摩擦着衣袖。
“施施,你看看她,可曾有何印象?”垂眸余光之中,皇帝面容比起秦正行尚且多了几分亲和。
秦施施的眸光正式转到那女子身上。
二人对视,那女子眉目间有淡淡愁雾笼罩,很有一种花色半掩的柔弱之美。
秦施施则面色苍白,双目疲态。自进入殿中,却无一人问起她这副疲惫的面容因何而起。
“回陛下,儿臣只觉得我们有些相似。”秦施施想着说句缓和气氛的俏皮话,便勉力一笑如是说道。
顿时,明月舒哭喊声响彻大殿,惊得她浑身一动。
“圣上如今可信了?就连她自己也这样说!”
“臣妇十月怀胎,最后竟养错了女儿!”
秦正行连忙扶住失态的妻子,两人望向秦施施时皆面露苦色,百般委屈。
浑浑噩噩的脑中“轰”地一声响起,此事混沌一片,不明所以,但秦施施凭本能速速摇头否认:“我就是母亲的孩儿,母亲怎出此言?”
说罢,全身都隐隐有些发虚,心跳急剧加速。她定睛细细察看那女子,手掌却抖得厉害。
她方才所说二人相像,也不过就事论事,并非承认子虚乌有的事情。
空荡荡的雄伟宫殿里只得他们几人,见没人说话,秦施施压住心中急切,却仍旧温和地对明月舒解释道:“母亲从小便和我说,我自出生起,璇玑穴处便有小痣,”她对着明月舒稍稍扯出衣领,只消低头,便能看到小痣。
“这位姑娘可也有小痣吗?”她盯着那踏着腰倚在明月舒怀里的女子,声音有些发冷。
她问话已出,秦正行和明月舒相视后竟未开口。
元正帝似乎觉得麻烦,揉了揉眉心道:“既是秦府家事,便让你们几人在此理清楚,一个时辰后,秦相和施施来复命。”
来不及细细辨别这些人的奇怪之处,便行至偏殿。
秦施施扑通一声跪地,膝行到明月舒身边,抱着她双腿,紧张地问:“母亲,何故如此?”
这样的事情说起来也叫人笑话。她怎么会不是相府的小姐?怎么会不是母亲的孩子?她做梦也从未产生过此等想法。
偏殿之中,秦施施一人在侧,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必定和凌慕阳有关,便向对秦正行跪求道:“父亲,施施知错了,父亲不要生殿下的气了,施施回去会……”
话音未落,一个重重的巴掌便甩了下来。她便如腐烂的鲜花,被掷地踩碎。
火辣辣的巴掌重重地拍在她脸上,她匍匐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耳畔嗡声作响,眼前一黑,良久未能起身。
耳鸣阵阵,周边天旋地转,秦施施浑身战栗如筛,不敢置信地闪着泪光,呆愕地望向秦正行。
模糊中,父亲伟岸的紫袍变得银灰,母亲墨绿的马面裙也离她越来越远。
不安、恐惧、慌张,各种阴暗的情绪如潮,几乎要把她淹没窒息,她很害怕。
母亲常说,她出生在徐州,那年临春了还有细雪施施而下,故而得名。
父亲说,施施其名,是母亲与他诀别之作。
二人说法各异,可见因她的存在,父母便闹过不悦了。
“施施,你固然是受害者,可你的母亲为了富贵荣华,将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对换,又谎报其中特征,实在可恨。”明月舒抹去眼泪,不再看她,也没有揽着那另外的女儿。
明月舒冷冷地站在她身前,平头烫金布鞋一尘不染,映入伏地的秦施施眼帘。
不是这样的!
她慌了神,像被丢进热锅里的田蛙,急急忙忙就要跳出来,不顾一切地抱住明月舒双腿哭喊起来:“阿娘!阿娘!别不要施施!施施求你。”
这声哭喊恍若从五岁多被送到荆州的马车上,翻山越岭闯入了今日的金銮殿上。
她知道自己此刻必定十分狼狈,可她顾不得这些,更用力地抱着明月舒不愿松手。
直到明月舒蹲下,把她的手臂扯开。
母亲把自己扯住裙角的五指一个一个地掰开,一张和她相似,只是平添了岁月霜华的脸与她平视。
“阿娘。”秦施施泣不成声,十七岁的女子哭得一如昔日孩童。
她眼看明月舒如此决绝,只得抽泣着继续道歉,最后泣不成声,喉头干涩不能言语,只是不断地掉着眼泪。
泪水交替滑落,苍白的脸上,巴掌红肿更甚。
秦施施跪着,泪珠簌簌,死死地再度抱住明月舒。
“施施,就当是为了我,你别再缠着我了。”明月舒按住秦施施两边肩膀,望着她呆愕的眼神,缓缓开口,慈善的面容说着六月寒霜般的词句。
“你天生愚钝,又久在乡野,于家中、王府均无助益。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早些解脱去了。”
这一字一句砸得秦施施喘不过气,她茫然地瞪着双目,几乎要泣出血泪,哽咽着哑声问:“母亲是要女儿,孤身赴死吗?”
听母亲松口之意,她倒真是秦家的孩子,不过因于家族无益,要到御前把她的身份打掉?世上原来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甚至就连皇帝也默许了他们明目张胆的欺骗……
她若承认了并非秦家血脉,岂非欺君之罪,又还能走得出这皇宫吗?
这毒蛇诡计竟从母亲口中说出,叫她痛到肝肠寸断!她止住了哭喊,安静得像失了魂,原本还伸向母亲的手已经缩回身旁,任由眼泪无声地掉落。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母亲都书信假手于人,为什么将她的礼物赏给下人,为什么将她丢弃乡野十余年不闻不问,原来母亲这样恨她。
秦施施突然就想起来了秦宝懿曾经说过的一句碎语:“论宠爱,我母亲与她平起平坐,何须畏惧一个野丫头。”
乳母和她说过,说明月舒怀她三个月时,发现夫君在外有一个外室,说要纳为妾室。明月舒当时与秦正行本是恩爱夫妻,哪里受得了突然袭来的噩耗,险些保不住孩子。
以前秦施施不懂,可今日此情此景下,秦施施就明白了。
母亲早与父亲和解了,可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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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背叛的恨意无法消失,她便将恨意转移到当初怀的孩子身上。
秦施施浅浅一笑,望向屋顶处悬龙雕梁,眨了眨酸痛干涩的眼眸,又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
消瘦的身形了无支撑,粉衣墨发蓬乱含垢,她脚步虚浮地往殿外走,借着擦泪的间隙,悄然将一枚药丸塞入口中。
显然,父母已经抛弃她了,逼着叫她自己承认罪行,自领死罪,就好像她还是他们最亲的女儿那样。念着她会对他们惟命是从,即使是死,她也会欣然接受。
而圣上此前对凌慕阳下了重罚,想来也不会保下她了。
想到此处,秦施施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耳畔哀鸣已然消逝。
纵使今日心碎一地,几欲死去,她也咬牙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即使她压根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在挣扎。
她就是想活着。
面对元正帝的问话,她一口咬死自己不知情调换婴儿一事,说自己也是无辜极了。
她哭得可怜,连连磕头求饶,见元正帝还未发话,又哭成个泪人道:“我已有了静王的骨肉,求圣上垂怜。”
太医立马被宣进殿中,两人细细替她诊脉后,连连点头道喜:“王妃确也有孕象,不足一月。母体情绪起伏,脉象不稳,稍后微臣开一剂安神药,王妃回去用罢便好了。”
天大的幸事,秦施施赌赢了,圣上对凌慕阳即使再多不满,对如今唯一的皇孙,依旧万分珍惜。
因着这未出生的孩子,皇帝尚且愿意等她九个月,过些日子凌慕阳回来了,兴许秦施施的活路更大些。
这一场闹剧最后,只剩下她们几人。
她摸着平坦的小腹,仿佛那里曾经有自己,虚弱地看向丹陛旁的三人,轻声问那女子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方才在殿中只顾着哭诉,并未同她说话。
二人眉目有些相似,只是那人脸型更圆润些,更像明月舒。论起来,秦施施更清瘦,显得脸型小巧。
“奴唤莫巧巧。”那女子眼中冷淡,并无情绪。
比起满脸泪水,满心疲惫的秦施施,莫巧巧更多了几分健壮和淡定,更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秦施施单薄的身躯扶着白玉栅栏,素手血色尽褪,青筋隐隐若现,勉力撑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咧开的嘴角接下了眼角滑落的泪珠,咸涩的泪珠在口中散去。
“母亲她……”话未出口,她叹息一声,改口道,“夫人她素来觉浅,往后要你多加照看。要记得时常替她看看香奁里安神香是否够用;倒春寒时,夜里湿冷,提醒她注意添被;等过了五月,便到了……”
“不要说了。”秦正行出言道,“待静王回府,我们便与他告知将你逐出族谱一事,至于两家婚事,也只当不曾发生过。”
绝情到就连最后一句道别都不需要她说。
秦施施低下了头,耳畔环发垂落脸侧,挡住了她清瘦的双颊。
“静王也实非良配,你好自为之。”秦正行冷冰冰地说,“依兰和流汀压根没回到府上。”
他说,凌慕阳杀了她们。
秦施施像被抽取了魂魄,愣愣地未发一词。像是不在乎,也像是听不进去,呆傻地站在台阶之上,望着遥远的天际。
夕阳的晚霞烧红一片,绵延在无垠的天际。
一只白鹭不知从何处惊起,孤身往那云层远去,直到影踪消失于天际,好似它压根不曾来过,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34. 和离远游亦有方
“往哪里去?”秦施施睁开眼,大喊着在殿外台阶处看到的那只白鹭。
榻上绵软被褥,她身形一陷,看向殿里一脸懵的众人。
惊觉原来自己已经回到王府了。
一问才知,她出宫已经三天了。
如今是江宁在府上统筹要务,他心有戚戚,面色忧愁。
那日秦施施回府之后,低头不语,也不用膳,将自己关在药坊之中。
宫里说她怀了身孕,可她回了府却不愿意用膳。
江宁当夜修书给了凌慕阳,盼着他早日回来。刚寄往驿站去,又听闻秦府将秦施施逐出族谱一事。
他心惊肉跳,暗暗骂道这事情荒诞无稽,却又不得不立马补了第二封信。待信件一毕,他又马不停蹄地回到院中察看秦施施的状况。
不看不要紧,一看情形江宁更睡不着了。
北苑的药坊里,秦施施淡淡的哭声传来,并不撕心裂肺,却绝望孤寂,好像小溪连绵不绝。
“殿下要以腹中孩儿为重。”江宁在屋外小声提醒。
里边果然止住了哭泣,只是过分的安静又像无形的痒痒挠,整夜整夜地挠着江宁的脚心。
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先斩后奏,把王妃的师兄叫来。
这一举动说来也是冒险。只是他是个鳏寡半老之人,也不懂如何劝说这小姑娘,她师兄与她故交,总能好好劝说。
她初来府上时,江宁见静王与她并不亲近,又得了私下授意,专门为难于她。
可他却转头发现静王在悄无声息地给她筹备了许多金钗银钗。在予她的彩礼之中,这些东西并不少,可静王却一个劲地买,实在不像他。紧接着,静王已经又替她选了个药坊。
在府上十多年,这点眼力见,不用殿下身边的副将指点,他江宁便已经摸透了。
故而他有预感,在静王的心中,王妃的份量是极重的。因此这次兵行险招,一切以王妃为先,应当是没有错的。
第六日时,冷枕玉来到王府。
“江总管知你我情谊,叫我来劝你。”冷枕玉见药坊里只余她一人,四周冷清孤寂,开口时有了明显的心疼,声音也比往常更柔和些。
秦施施并不吃惊,像是意料之中,琉璃色的双眸里充盈着淡然,脸颊消瘦到有些凹陷。
冷枕玉坐在她身旁,无言地替她号脉,眉头深重。最后他惊恐万分地望向秦施施,直到秦施施沉默地眨眼承认。
他用极低的声音道:“这可是欺君之罪。”她竟以药物造成假孕脉象离宫!
“师兄,我们走吧!”秦施施隔着衣袂,忽而双手握住冷枕玉的手腕,原本了无生趣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惊慌的生机。
她的手心冰凉,鼻尖也带了桃粉,哑着声音重复道:“我们走吧,回荆州去。”冷枕玉见她这般模样,心如刀绞,双目瞬间也红了。
过去十年,何曾见她如此慌乱无形。
“荆州”二字出来时,她的泪水便断了线,啪嗒啪嗒直落。
从前荆州野行,可以见识天地广阔,即便天不假年,其实也不负此生。
当时惘然,总想着既有千声菱可以救她,便总要想尽办法求得良药,钻入了死胡同。
渐渐地生了执念,反倒进了这样复杂的棋局。
眼前的师兄一如曾经,双目纯净如玉,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药酒味,又怎么瞒得过秦施施。
再这样下去,金陵会把他们都吞掉。秦施施望着那样和善的师兄,在金陵也寻了一身不敢露出的伤,眼中伤感再也抑制不住。
冷枕玉大惊失色,反握着秦施施的手,眼中带泪道:“施施,若是没有千声菱……”声音戛然而止。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光是想一想眼前人闭目远去,他就痛得无法呼吸。
这事情的后果,秦施施哪里不知晓。
她明了好事多磨,更明白蚍蜉撼树。
她并非没有努力过,只是秦府容不下她,静王府也容不下她,想来回去荆州,其实医庐也实在非她的容身之所。
可是她在荆州十一年,即便是死,回到荆州的山里去,也比金陵好些。
金陵,居大不易。
她清了清嗓子,抹去眼泪,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我想师父了,我想见一见他。”
最多一年多,兴许一个月,也兴许两个月,她的每一天都如此宝贵。
剩下的日子,她要活得自在些。
心底响起一个声音,回到荆州去,就在山脚下,有一间稻草屋,她便住在那里。
她不是相府养在乡下的嫡小姐,也不是未来的静王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每日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再不去做别的念想。
在草屋里,她凭本事行医,还能挣得三几两银子,到时候给自己买漂亮的衣服。
春天着粉色,夏天着绿色,秋天着白色,冬天着黄色,再不去担心旁的。
她会过最简单的生活。
再也没有人说她是相府千金小姐而疏远她,也没有人说她举止呆傻而嘲笑她。
她也不用常常隐去心底的失望,笑着看朝阳升起,也可以在弯月眉眼中迎接晚霞。
那该多好呀。
秦施施去意已决,冷枕玉眼泪划过脸颊,滴落他紧紧握着秦施施的手臂上。
“师兄不必难过,死生自有天意,我得遇师父、师兄,也算是上苍庇佑了。”秦施施渐渐恢复了理智,和他保持着距离。
她时日不多,不该再和任何人有纠缠。
他们荆州小民,早不该混迹金陵。
冷枕玉又劝秦施施道既然静王府有一份千声菱,说不定就有第二份,他们便是偷也该先偷来。
“他给我留了信,信中也没有提到此事,再说些别的,都是为了拖住你我在此罢了。”秦施施明白,不过是因为她于他的诊疗有用,因此全王府的人都等着她治好凌慕阳。
一想到凌慕阳不顾初醒之躯,不管皇命责罚,也要马上动身去寻那个人,秦施施嗓眼里便挤满了醋味,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这几日,她都盼着,若是她当真有孕,兴许还算一个值得开心的事情,至少在人生最后的日子,她会有真正的家人陪着她。
她扶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突然很想知道,母亲怀着她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呢?
她被逐出族谱的消息在京城陆续传开,虽不至于成为平头百姓谈资,在王室公卿之中,也足够他们笑话了。
随着崔府拜帖送入府上的,还有柳吟雪的信。
秦施施不知道柳家与崔相又是怎样的交情,崔相是个古板严肃之人,愿意配合柳家,足见两家有些情分。
信中寥寥数语,写得急切,涂改甚多。
想来柳吟雪写这些话时,心中触动不已,急着给她安慰,又不知该如何劝慰。行笔多有更改,最后也没有重新誊抄,急忙忙地托人送来了。
秦施施坐在殿中,江宁也未敢打扰,只是在殿外候着。
她将信件放到药炉里烧掉,又怕嫂嫂在家中难为,她也没有回信。心中难免还是感激她仍记挂自己。
信中说秦言对此事十分不悦,与父母闹得很僵,秦施施愧疚,她想不到哥哥竟这样护着自己,只觉得拖累了兄长。
如此又沉闷了几日,一日午后,秦施施道自己要外出走走,江宁喜出望外,连忙安排侍从跟上,叮嘱道要寸步不离照看王妃。
江宁眼看着秦施施出门,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慈祥笑道只说凌慕阳不日就会回来了,请王妃放宽心。
听到凌慕阳的名字,秦施施心里一噔,愁眉紧蹙,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金陵繁华醉人,街道飘着酒肆饭馆甜食之香,青石板街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晴空碧云下,整座城都澄澈万里,秦施施的视线顺着秦淮,一直望到最远处的城门口。
“去买些藕粉来,我们在积云亭等你。”秦施施神色恹恹的,随从的侍从马上钻进那热闹非凡的藕粉店里,人挤人地举着手臂高呼他要买藕粉。
剩下二人同行,秦施施路过云罗衣阁,想起贞棠曾与她在衣阁里挑选新衣,又想起贞棠当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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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意要给她黄衫,想着她与贵妃撞衫受责罚。
回了家见她换了衣衫,又出言替她说话,难不成便是为了在母亲心中留下得体的印象吗?秦施施想到这些谋划,只觉头大,胸口发闷。
她扫去闷闷之情,整理了身上这一件淡青白竹,问起随行的侍卫:“刘郎可曾婚配?”
刘侍卫哑然,脸无声地红至脖项处。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曾沾染红尘。
被秦施施这样一问,不自觉地望了她一眼,美人如花,双眸似玉,侍卫红着脸退了两步,小声道不曾婚配。
见他如此惊恐,秦施施觉得好笑,绽开了这些日子头一次笑容,伸出手来挑了一件白衣外袍,道:“你们风华正茂,若非执勤,身着素衣,不知迷倒多少少女。”
这些侍卫久经试炼,自然是不会要秦施施给他们送的衣衫。可难得秦施施心情好,他也不敢反驳,推辞道执勤不方便,等他休沐时再来买。
“何需那样麻烦,今日便买了回去,若是不合身,再拿去裁缝处改改。”说罢,秦施施很利落地给他和那去买藕粉的侍卫都挑了一件,叫他一并拿着,面上多了几分笑容。
两人挑完衣衫,又在胭脂铺里观摩新出的脂粉。秦施施是个爱美之人,虽不喜奢华,可也喜欢去看看好看的发簪和步摇之类的饰品。
刘郎在门口观望,又怕同僚买了藕粉找不到他们,两只眼睛四处观望,有些慌慌张张的,丝毫没有注意到秦施施在铜镜里看向他时狡猾的模样。
在胭脂铺里买了几只玉簪,秦施施看上去神色好了许多。
刘郎见状,心里也放松了些,小声提醒道准备到积云亭去,秦施施点头。等出了胭脂铺,她轻轻跺脚,口中道:“哎呀,忘记拿我的镜奁了。”
“刘郎君替我……算了,我自个去吧,想来你也不认识什么是镜奁。”秦施施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浑身环绕着一股轻松气息,才跨步进去,刘郎便在门口处等候。
等刘郎反应过来,秦施施已经进去了许久,心中有些疑惑,回去问掌柜时,掌柜也已经不知秦施施所踪。
他心跳一顿,脸色霎时白如无常,拔腿就往王府跑去。
秦施施戴着斗笠蹲在街边,看着刘郎穿街而过,垂下眼帘观摩镜奁里的自己,一身暗黄色麻衣,腰间灰褐色腰带,头上竹制斗笠穿过一根简易编织而成的马尾。
对不起了。
她站起身,轻松地拍了拍身上灰尘,给摊主付了钱,又带了一个斗笠,大摇大摆地往驿站走去。
前几日她闷闷不乐,今日开心出游,他们放松了警惕,也不敢阻止她,想来她对凌慕阳诊疗是十分关键的。
这样想着,秦施施心中舒了一口气,道自己留了书信,也背着他后续的用药,应当不成大碍。
这样,她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冷枕玉来到了约好的河边柳下,给秦施施带上了面具,叫她上马,两个人同乘一马便速速出了城。
“虽说查验,其实也都是走走过场。”冷枕玉收起文书,那是他伪造的两份假文书,其实查验之人就连假文书也没有查看,见他举起文牒就放行了。
秦施施感慨:“也幸好宽松。”
“接下来我们要先赶路了,有些辛苦,若是有什么不适,一定同我说。”冷枕玉揽着秦施施,轻轻驱动马腹,把她的斗笠压低了些。
秦施施点点头,缩了缩自己的身躯,看到冷枕玉挥动马鞭时衣袖翻起时露出的伤痕,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能坐稳了不打扰他。
“他们肯定猜到我们会去荆州,故而半年内都不宜回去。我家乡在钱塘,也不好回去,泸州和宁州,你选一个,都是行船的好去处。”冷枕玉一边策马,一边和她轻声商量。
他说话时,呼出温热气息拂过秦施施鬓边发丝,挠得她脸侧一阵轻痒。
她却想到了那人给她掖过鬓角时指尖温热,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告诉自己不去想他,任由身后男子温柔的臂弯把她拢在身前,稳稳地驾马前行。
“听说泸州的花甚好,去看看吧。”她沉声道。
35. 孟氏孤儿已成梅
四年前凌慕阳也来过荆州,就在那里见到了许多游医,如今细细想来,当时见到的,正是不过年仅十三岁的少女秦施施。
大周疆土广阔,他们不过沧海一粟,却能在荆州有一面之缘,又在金陵结为夫妇。
此念一出,他便又不由得叹道命运真是神奇,竟可以将曾经分隔千里的人凑成一对儿。
凌慕阳望着手中捏着的布料,有些不屑地又把它轻掷回布堆里。
这样粗糙的料子,给她穿上岂非折辱了她。她除去看医书,唯一便有些爱美。
她最喜欢着粉色,粉白间色裙在身上摇曳生姿,春色海棠亦比她逊色。
她不喜欢首饰,全身无一件金银玉器佩饰,亦没有耳饰。可即便是夜间安置前,她卸下一切浮华,发梢间唯有两根素丝带垂坠,也动人得无法移目。
素日里她在药坊里亲自盅药,又亲自收拾出药柜。当时他下了朝回到,说要一起帮忙,她推辞说只有亲力亲为,日后她来寻药才能方便。
当时他不信,告诉她府上药库做好了登记,按图索骥,寻药手到擒来。
可她却板起一张小脸,望着那清丽面容,他心头一软,便也由得她去。
此番来荆州,事出突然,他出发了第二日,可却发现满脑子都是她。
天边乌云映着她的睡颜,停驻水边时,湖面倒影是她浅浅笑颜,在绿林小道策马奔驰时,耳畔也传来阵阵她吹奏的横笛乐声。
纵使她时时牵绕,凌慕阳却丝毫不觉烦躁,反而觉得心中甜蜜。她好像拽住了他的风筝线,松一松,紧一紧,都叫他心中欢喜。
耳畔响起只有他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殿下,这衣料有些少了。”孟知竹和他身高相仿,却因身着女装帷帽,不得不弯腰驼背向他低声耳语。
他以为这是凌慕阳在替他挑选衣物,出声提醒道自己备下了衣物,不必凌慕阳再操心。
凌慕阳从回忆中回过神,看了看如今扮作女装,化名“梅青雪”的表哥,眼中几分柔情断了线,恢复往日理智之貌。
“也罢。”凌慕阳撤回挑选的目光,掩饰了自己方才走神之貌。
身旁程华观的视线无处遁形,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凌慕阳,又忙不迭避开了视线,走下台阶叹道:“殿下,那日江总管来信,王妃已经醒了,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去了。”
言下之意是提醒他归期将近,一切部署都要早做打算。
凌慕阳心下一凛。五年来,程华观锲而不舍,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下定决心要寻到上将军一战而亡真相的人。
也是程华观的坚持,凌慕阳才走到了现在。
兴许是两个人在黑暗中摸索恢复记忆的尝试太过于惨烈,凌慕阳对程华观总多了几分宽容,那日也愿意为程华观和秦施施做一回和事佬。
可再宽容,看到程华观打量他时,凌慕阳心里也渐渐生出了些恼怒,颇有些被人看穿心事的烦躁。
“不必如此紧张。”像是感觉到二人骤然冷却的气氛,孟知竹低语,握住了凌慕阳的手腕。
他在荆州藏身五年之久,也曾以暗语书信凌慕阳,当时凌慕阳失了记忆,并未能破解其中密语。
眼下凌慕阳方才恢复记忆,已经火速赶来,他相信以凌慕阳在战场上的行动力,他想做点什么,肯定比旁人轻松得多。
既然都是程华观也是同行的弟兄,起争执也是无谓的。
几人走走便到了隐蔽树荫处,孟知竹摘下了帷帽,面上覆着雪白面纱,眉目轻柔。
这些年,为了躲避追捕,他已经将女子神态学得惟妙惟肖。若非他低声说话,仅凭他坐姿和衣着打扮,确实很难察觉他是男子。
荆州繁华难敌金陵,州府附近不成巷的酒肆饭馆屈指可数,走遍三街两巷,最多的是书坊,其余竟只有两家米店。而似新鲜果蔬、肉禽粮油之类的,便都在一处嘈杂的树荫集市。
凌慕阳几人头戴竹笠,一袭浅色布衣,均着利于行动的束腿劲装。他们正捂着口鼻从集市处经过,凌慕阳在一处安静的小摊处停住了步伐。
那小摊摆得安静整洁,蒸饼的热气在清晨曙光下腾腾而起,空气里飘着芝麻浓香,伴着蜜糖的甜味。
摊主是个满脸褶皱的瘦子,面容黢黑。他见小摊前来了人,忙笑着招呼道:“客官稍等,小摊才刚刚支起火,先看看要点什么,稍等片刻就出炉。”
他们三人便坐在不远处的小木桌处,矮小的椅子不及他们膝高,坐下去之后几人叉开长腿凑近交头接耳。
孟知竹不可思议地用气声问:“你几时爱吃这样的甜食了?”
凌慕阳轻轻咳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指了指干净饭桌上菜单扭曲的字迹,指尖停在了“千层顶顶糕”处,正色道这个名字奇特,想来吃吃看。
见他振振有词,程华观忍俊不禁,又速速收起那一副了然的神态。
孟知竹虽然并不十分清楚,但是也多少有些明白是近朱者赤的原因。只是两人都知道凌慕阳的脾气,便心照不宣地默默张望,并未多说。
过两日便要启程回京,凌慕阳扯道荆州风土特色浓厚,又怕孟知竹久住荆州,突然回京会不习惯,自顾自地替他张罗了许多。
若说是替孟知竹张罗的,却买了许许多多孟知竹还是梅青雪都不喜欢的粉色饰品。
孟知竹一路相随,采买时竟也不见凌慕阳多问几句,只有一句:“买吗?”未等孟知竹回答,他便已经付钱了。
“日后定期托人从荆州带便是了,何必殿下此趟操劳。”程华观献策道。
孟知竹笑了,点了点程华观,笑话他未成婚不懂得夫妻之道。“专程带的,和托人带的,是不一样的心意。”
程华观不懂这些,他虽心思比陆万机谨慎,也明白凌慕阳对秦施施都心思。可在他看来,只要买了,那花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也并无不同。
“朽木不可雕也!”孟知竹叹气,又想起自己去世的妻子,眼角哀恸一闪而过,坐回了桌边。
“我是替你买的。”凌慕阳澄清道,坚称这些都是给孟知竹备下的。
提到静王妃,孟知竹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在荆州也早有耳闻,那位秦相的嫡小姐,早年在荆州游医,化名明心,医术高超。只可惜是个女子,否则早该名声大振了。”
说罢他瞥了一眼凌慕阳,果然他神色微动,却没有开口,只是强装淡定喝茶。
“她怎么做到的?”程华观接着发问。两人一唱一和,凌慕阳也并未阻止。
孟知竹道两年前那位明心游医在村里救治瘟疫,仅凭一人之力,将全村上千人口的病情控制住,说来世上也仅此一位。
此话一出,凌慕阳脸上竟不自觉地生出几分骄傲,嘴角轻轻勾起,仿佛救了上千人的人是他一般。
孟知竹这些年在荆州隐姓埋名,蛰伏于闹市,对外只扮作书铺家的哑女。荆州书铺多如牛毛,其中有些清高文人总是趾高气昂,他寡言少语,也无人觉得奇怪,只心里暗暗骂他们家清高。
两年前,荆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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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枫村突然闹了瘟疫。先是一人患上咳疾,接着全户人都开始咳嗽。不出两日,这咳嗽之人便无法起身,五日后已无法进食,基本在七八日时,就一命呜呼了。
起初时,大家都不在意,以为不过三两人年老不敌病魔。谁知过了半个月,竟有近百人鸣哀出殡。
一时间城里人心惶惶,众人都吵着闹着将绿枫村的村民关在城外,不允放行入城。
药物紧缺,他们在村子里没有感染的,也急着进城躲避。却因无人得知他们是否隐瞒症状,都不敢放行。很快,城中药物也都被各处富商一扫而尽。
满城上下竟都慌张无措。
当时孟知竹隔岸观望,盼着知府出来主持大局,谁知他只是下令将绿枫村全体村民关在村中,派了重病把守,若有擅闯的,格杀勿论。
愁眉难舒之际,有个自称明心的医女,从明了医庐下来,说要去治疗绿枫村瘟疫。
与她同去的还有两个医庐的男弟子,那二人在村外接应药物,明姑娘便入村看诊。
几人里应外合,入了村,明姑娘便带剩余的强壮劳力在山上开挖了一口新井,又让出现症状和没有症状的人分批而住,村中房屋悉数由她安排。
小小的一个姑娘,指挥起数百号人来也毫不费劲。
据说她面容疏离,实则是个热心人。
众人听她号令,架锅烧火,沸汤蒸煮器具,药物细分,老少不缺。
她话不多,可治病时对孩童却极好,声音温柔,如一汪柔和清泉。遇到丧葬之事,她面容凄凄,默不作声,随棺而行。
医治之时,她与病患同吃同住,一日一顿,无半句怨言,也不见她哭闹,沉着淡定,丝毫不像十五岁的姑娘。
一个月后,绿枫村的村民得以重见天日。知府异常高兴,便总结了其中经验,上报了朝廷。
朝中着人来查看,很快知府便顺利擢升到京中大理寺任职。
“她从未说过这些。”凌慕阳皱起眉头,他派去探查的暗卫也没有说过这个事情。
他并非怀疑秦施施与明心不是一人,而是不解她怎么容忍知府这样窃取她的功劳,心里又多少有些觉得她呆傻,吃了亏竟也无动于衷。
“说到底她是个民医,又是女子,说出去也没人信的。”孟知竹目光看向远处河岸。
绿枫村的声音再大,也敌不过官府一纸公文。何况铺天盖地的布告,宣扬得满城皆知知府辛劳,旁人鞠躬尽瘁,又有何人言说?
遥远的金陵就在他眼底,这样冒功的事情,在金陵只多不少。
尔后驿站来了信件,凌慕阳撕开边缘,眼中浅浅笑意转瞬即逝。
“她有了我的孩子。”他看向孟知竹,紧紧捏着信纸边,又不知所措地拍了拍身旁的程华观的肩膀,力道很重。
凌慕阳做梦也不敢想,他一去之间就要当父亲了。
“这样说来,这些行李还是不够。”凌慕阳看着面前两大包行李,未曾发觉自己暴露了这些行李并非给孟知竹准备的。
他眉头一拧,他对女子有孕生产之事知道不多,京中与他年岁相近的人之间,竟无几个育有子女。
只是那日见秦言来府上报喜,他依稀听了几句,说是要找找地备好稳婆,照顾产妇的日常作息,饮食用度都需谨慎。
此等想法浮现,他第一时间想到,秦施施身体虚弱,产子需更加小心才是。
凌慕阳脸上和气溢出,眼中柔情无处躲藏,却拉长嘴角道:“哎呀,真是麻烦极了。”
36. 泸州险情救宁洵
春色已退,夏叶绿意渐深,自树梢里洒下斑斑点点辉光,碎金摇曳枝头。
泸州知府宅,幽深僻静,绿树成荫,是一处乘凉的好所在。
一声女子急促的惊呼划破泸州知府宅里的安宁,鸟雀惊起,扑棱至房梁。挺拔的翠竹几处摇晃,探长了身影进屋,望着大门突然被推开后,房中受刑的一男一女。
那男女被分别架在两处横木上,双手受缚,面容憔悴。
女子呼吸清浅,见到门外冲进来的宁洵面容,她嘴角微动,哑声无言,最终体力不支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女子,正是出逃至泸州的秦施施。而她身旁,束手无策的冷枕玉泪水连连,懊恼不已。
冷枕玉身上横着几道鞭血,皆是被绑来的第一日受的。被绑了几日,枉论秦施施,就连他这个一向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也有些受不住了。
经此一事,他们才明白,原来这泸州知府是个疯子。
宁洵手腕处纱布带着浅浅血迹,面色也只比他们二人好那么一点。
冷枕玉猜测宁洵另有心事,可他们救了她,却遭此无妄之灾,也实在憋屈。又见秦施施支撑不住昏迷,顿时急火攻心,便是病猫也得呲牙相向,他白着唇色哑声吼道:“我们没有招惹你!”
时间回到了三天前,秦施施和冷枕玉一路出逃,路上也算风平浪静。
二人在车上谈起这段时间在金陵所遇,最后感慨,他们都不适合在金陵求生。
“师兄,手臂的伤口要处理了。”秦施施说罢,替他细细擦了药,又轻轻吹拂药膏,微风带着她独有的气息,勾得冷枕玉心里也泛起莫名的涟漪。
舟车劳顿了几日,冷枕玉对秦施施无微不至,见她面色总是恹恹,心里疼惜瞬时涌遍全身,望着单薄的女子,心底的声音不断响起,催着他把她拥入怀中。
静默里,男子的臂弯带着入夏的暖意,胸膛处心脏跳动的声音,透过衣衫击打在秦施施身上。
她受了惊吓,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一时忘了呼吸,眼睛却不清不楚地发痛起来。头顶传来冷枕玉闷闷的声音,坚定无比:“施施,不论旁人如何,我都永远选择你。”
选她?秦施施垂下眼帘,望着自己清瘦的双手,师兄选她?
她没有家了,可是师兄说选她?就算是谎言,她也想相信。
心里一阵委屈泛起,鼻头酸楚,正要回抱住他,马车突然踉跄急刹,两个人齐齐撞向车壁。
“公子,有人想跳河。”残阳如血,金黄辉光映着粼粼河面,车夫指了指城郊外石洞桥旁犹犹豫豫的女子。
这便是他们和宁洵的初遇。
远远看去,宁洵身若蒲柳,在桥边犹豫徘徊。
两人下了车凑近去劝,见宁洵整个人有些恍惚,又面无血色,秦施施怕她做了傻事,忙找了个借口请宁洵与他们同行。
宁洵目光呆滞,身上一套淡黄粗布麻衣,已经洗得没了麻黄。听闻二人说进城,定睛一看,相貌出众的男女神色和善,便半推半就地上了马车,最后又回了城。
原本宁洵说进了城便要回家去,可秦施施哪里肯轻易放她孤身离开,好说歹说劝她一同休息,过了夜里,等第二日天明再回家也安全些。如此说定后,三人便各自在两间房歇下了。
一路赶路,又日夜忧惧追捕,冷枕玉到了泸州,才稍稍放下了心,很快与周公相谈甚欢。
宁洵与她一张床同卧,秦施施安慰道:“我见洵姐姐面色发青,忧思甚重。我们萍水相逢,指不定明日分道扬镳,便再也没有重合,姐姐信得过我,可以同我说说。”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百般乱绪无处可理,只是一路抛下秦府、凌慕阳,全心全意地念着未来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渐渐安定了很多。
如今见到宁洵这样心如死灰的模样,她心中怜惜,也出言相劝。
宁洵只是淡淡地说无事,叫她早些睡。如此一来,秦施施便安然睡去。
夜半时分,秦施施心神不安躁动,只觉房中血腥之位弥漫各处,从床榻上倏忽坐起。
漆黑夜色蒙住了她的双目,她心中生出一分紧张,摸向身旁之人,空无一人。
什么也顾不上了,秦施施光着脚跳下了床,摸黑点亮房中烛火。
火光跃动处,宁洵娇小的身形凌乱地卧在远离床榻的对向墙边,左手放在铜色的水盆里,盆里血色浓厚。
那躺着的人儿面色苍白,不省人事。
秦施施瞳目一缩,跑到宁洵面前,一探颈边,才敢浅浅松了半口气。她将头上丝带解下,束着宁洵左手,把她汩汩流血的手拿出水盆。
转头她又掏出行李,把寥寥几件衣衫都抖落床上,寻到携带的凝血丸挤入宁洵喉中。罢了,她再替宁洵厚厚地缠着纱布。
这些事情于她而言,不过小事,只是她心里难过极了,不明白宁洵不过二十年华,何故伤心至此要舍弃生命。
又不知她是怎样一个苦命人。
秦施施叹了一口气,抱了床上的被子,在地上铺开,给宁洵垫上。这才想起来要另一床被子,便敲响了隔壁师兄的房间门。
门前这个长发飘飘,玉颜端庄的女子,可身上衣衫却血迹斑斑,赤足踏在木板上,淡定地说:“师兄,宁洵昨夜寻死了。”
若非亲眼所见,冷枕玉还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光怪陆离的梦。
转眼,秦施施便进了冷枕玉房间。冷枕玉接过秦施施的被子,替宁洵盖上。
秦施施的房内,地上坐着一男一女,倚靠墙壁,躺着一个盖着深蓝被褥的女子。远处夜鹰鸣叫尖锐,月色淡薄如水,照在二人清淡而有些沉重的面容上。
两人皆是游方医者,无惧生死,可若是能活,何必寻死。故而见到宁洵这样模样,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刚烈应如是。”秦施施最后道,她心想自己不是刚烈之人,若能苟且偷生,她便是无名无姓,也要活着。
死多容易啊,脖子一抹,眼睛一闭,一生就过去了。
从此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天罗万象,都了无牵挂。
可秦施施放不下许多事情。
她想治病救人,想看遍千山万水,想尝尽人间美食,即使只有一日,也要活够十二时辰。
那日师兄说选择她,她心中一动,竟有一种千帆过尽,有缘人在眼前的感慨。
无关风月,也有真情。
两人如此叹息着,又庆幸救下了宁洵。冷枕玉站起身:“施施,你的衣衫都脏了,你先换了,穿好鞋袜,省得着凉了,我回房中把师父送的人参水拿来,也给她吊着气。”
东方鱼肚泛白,金乌未现,山下散出道道金光,客栈的大门突然被撞开。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楼下越来越近,推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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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的声音在二楼响起,秦施施未来得及站起,便见房门被两个官差踢开,门栓处灰尘碎屑飘飞空中。
“给我把戕害夫人的贼人抓起来!”领头的官差头戴方巾帽,腰间稳稳系着泸州官府牙牌。
他话音刚毕,一个青衣团领的俊美男子便匆忙踏步而来。一见躺在地上盖着被褥的宁洵,他紧绷的神色倏忽松了下来,转头便叫官差把秦施施和冷枕玉扣下了。
即便他不说,秦施施也猜到,他大概是泸州知府。
在家中,她见过秦正行穿官袍。面前俊美男子这身上的,虽非官服,却是朝中分发的官员常服,腰间佩药玉,又能叫动泸州官差一大早破门而入的,想必是泸州知府无疑了。
照方才说来,面前的宁洵竟是知府夫人?秦施施脑中浮现心神不宁、一身粗布的宁洵的模样,有些不敢相信。
秦施施被负住双手,也没有人问话,就要把她和冷枕玉二人移送出房间。她见那人要挪动宁洵,连忙喊道:“伤患失血过多,尚未复原,不可轻易挪动,请大人……”
未能交代完毕,二人便被送上了马车。虽然这十几个都是官差,可这知府到底没有证据,因此并未使用囚车。
马车装饰朴素,干净素雅,像是私人所用,秦施施对官差道:“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了,我们都是初初入城的良民。”
“良民?”那官差竟把他们行李里的文书丢在二人腿上,整洁的文牒被砸开,露出金陵的印章。“良民居然敢伪造文书!”
秦施施和冷枕玉相视一看,顿时明白已经被搜查了行李。
昨夜他们入住,为了以防秦施施身份暴露,用的是冷枕玉买来的太子府上一个浣衣婢的身份文书。而秦施施自己的,也带了过来,如今被搜出来,丢在面前,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你们不会不知道,你们伪造的乃是相府嫡女的身份?”官差轻哼,见二人死心不再言语,便权当他们认罪伏法,威严地驾马回衙。
到了衙门,却不公审,两人进了私刑之房。
房中刑具不多,两个并排木架,旁边是长鞭短刀,还有半碗剩下的盐水。
冷枕玉见他们要用刑,顾不上隐瞒,神色紧张喊道:“你们只道我们造假,可没有想过,她若是真的,日后有你们好受的!”
虽是威胁,可秦施施与静王是御赐的姻缘,泸州官差虽不识其人,却也总是听过的。国法森严,若是冤枉了人,算是一罪,若是冤枉了静王妃,又是一罪……
他们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亦无需冒险,可见冷枕玉如此威胁,几个官差还是不爽,便怒道:“打不得她,还打不得你吗?!”语罢,一道凌厉的鞭刑已经落在冷枕玉身上。
鞭打空气的肃杀声在室内回荡,秦施施怒不可遏,咬牙道:“放肆!岂有未审先刑之理?”
这些官差对他们大人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原本是因为宁洵重伤在外,众人怒火中烧,如今又是被秦施施二人激怒,横竖也抽了几鞭子冷枕玉,也算是解了气。听了秦施施喝止,转念一想,确实处置不当,便不再施刑,独独留两人在房中受刑捆绑。
直到今日宁洵醒来,她一问便急匆匆地跑来,哭得满脸泪花,连声道歉。
冷枕玉平日里温和如玉,如今怒火中烧,这才出言骂她。
既是责她不爱惜生命,也怪她连累他们二人。
37. 重逢雨夜暗恨生
宁洵既已醒来,事情真相自然也已揭开。
被束在木架上的二人终于在第四日,看到了沉冤昭雪的曙光。
秦施施醒来时,正是有些闷热的午后。她迷糊中叮咛了一声,映入眼帘的是宁洵那张梨花带雨,哭得发白的素颜。
虽是羽睫尽湿,涕泗纵横,可宁洵眸光盈盈,若湖面波光,鼻端微红,娇媚得叫人怜惜不已。
四目相对,彼此间歉意连连涌来。
宁洵见秦施施疲态尽显,虚弱无比,心里愧疚难当,泪水又盈满了眼眶,抽泣着连声道歉。她身躯好似风雨野兰,摇摇欲坠,几乎就要随风而散。
“何错之有?”秦施施缓缓起身,扯了扯嘴角。宁洵伸手扶着她坐好,泣不成声:“那日你们救了我,子良却对你们用刑,是我对不起你们。”
“你放心,我不再寻死了。我也已经找人照顾冷公子,请妹妹莫要担心。若是你们方便,明日便可回客栈去,不必在此了。”
话虽如此,可结果他们却一连在知府宅住了十余日。
原来皆因那陆礼陆知府,彬彬有礼,诚恳地来替手下施刑不当来道歉,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在此休养好身体。
当时秦施施与宁洵拿了医书,连同两个伺候的小厮,到了冷枕玉养伤的厅里,正一同有说有笑地整理着。
敞开的大门处吹来初夏的微风,还有陆礼那淡青色的衣角。他轻敲一声雕花门框,便已经面含浅笑,跨步而来。
陆礼其人,可谓一表人才,生得年轻俊秀。进来时头戴振翅乌纱,一丝不苟,浅笑中不失机敏,眉目间带着一丝端素,竟和朝中崔留春有些相似。
听闻他是元正十一年的探花,秦施施心想不愧是皇上遍览朝野选出的青俊,确实与众不同。
他来到房中,见房中男女众多,明眸一顿,悠悠行礼道:“那日是府中役差行事失妥,我已责罚了他们,请二位在此歇息整顿,待我夫妇二人空闲后,再替二位操办答谢宴,也做请罪之用。”
原本秦施施心中是有怒的,可见他要设宴道歉,诚意十足,便也不再追究,只是旁敲侧击地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要劳烦大人替师兄寻些金陵时闻观阅,以作解乏。”
这几日他们师兄妹二人都不曾出门,据府上奴仆所说是并无什么大盗、通缉的消息,一切都平安。
听了这话,陆礼答应下来,说每日会送时闻来。
言罢,他那双明亮的凤眸里,透出些许打量神色,移至低头不语的宁洵身上,如同哄孩子般柔声道:“夫人未曾用药,不妨同为夫先回房用了药再过来。”
虽是柔声询问,眼中情意却软若流波。
可秦施施分明看到,宁洵在他目光触及的一瞬,身体顿时僵硬如铁。片刻后,她面容哀愁地站了起身,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好像怕极了陆礼。
“姐姐先去,用药不可懈怠。”秦施施握住她的手,怕她是不愿服药,给她些许鼓励。
宁洵咬着唇,收敛着目光,未看陆礼一眼,便已经从他身边离去。
那日她粗布麻衣,面色如土,可五官依旧精致如画。秦施施见她缓缓而去,陆礼望着她的身影,深情不减,只觉羡慕。
正走神时,冷枕玉的手悄然握住了她。他的唇色已经逐渐恢复,勉强扯出笑容,微微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心。
秦施施点点头,扫去脑海中那人的身影,她要往前看了。
两人与陆礼交情不深,可他到底是泸州知府,他们两人,身上却拿着三份文书,少不得要做些解释,便单独留他下来,编了些话予他。
秦施施面色和善,眼神纯净,说什么话都容易叫人相信。她如今低头叹道,她们二人是苦命情侣,私奔出逃到此,至于相府嫡女的文书,只是他们捡来的,当时急切不知道归还何处,便带在身上。她又道听闻相府嫡女已经被逐出家门,因而二人才收了起来,不再使用。
如此一编,倒也合理。陆礼一脸谦和地请茶,坐姿端正,从容撇了茶沫,轻抿了一口道:“如今京城风平浪静,二位便安心在此歇息多几日,也省得家中寻来麻烦。”他浅浅一笑,双眸微弯。
这话都有些叫人称奇。他堂堂一个知府,竟然知道他二人私奔,还未加以制止,甚至愿意包庇他们。
“大人不加罪我们?”秦施施直言问道。
陆礼移开视线,看向窗台处,明媚日头下绿树疏影,星星斑点,闪着金色辉光,他明亮的眼眸处染上一层笑意:“夫妻恩情,何需第三人认可?”
他说得轻快,却掷地有声,若有千钧之势。
想到他那日见了宁洵染血,面色惊愕慌乱,全然不似如今闲淡,秦施施心中了然,出言道:“洵姐姐还是顾惜大人的。”
若非还有眷恋,宁洵也不会在桥头犹豫,亦不会糊涂地跟着素未谋面的秦施施回了客栈,也不会同床而眠。可是夜深人静时,她终究思绪混乱,冲动之下选了错路。
好在上苍怜惜,让秦施施夜半醒来把她救了回来。这几日再见她,秦施施知道她不再执念于此。
宁洵虽笑容不多,却心地纯良,担心他们被陆礼报复,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替他们开解。她是勇敢的人,想通了,一切缠绕的难题也都有解决的那日。
陆礼眸中微动,不置可否,浅浅地抿了一口茶,再放下时,面色放松了些许。
正因如此,秦施施和冷枕玉才放心地在府上住了下来,可待到两次请辞,也未能说动陆礼时,秦施施便察觉事态有变。
二人正想趁当天入夜时,再度不辞而别。午后,各自院门锁上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她在院中用力拍打呼喊,竟无一人应答。她脸色一沉,知道大事不妙。
陆礼是一州知府,会知道静王妃失踪一事吗?这可是他有意为之?朝中是否在悄悄追查,而今陆礼已经上报朝廷了?
秦施施再怎么问路过的丫鬟,她们都三缄其口,低头不语全似聋哑,秦施施也只好放弃了。
夏昼一日日的渐长,等在院中的秦施施越发不安。
起初还听闻冷枕玉的声音,可今日雨势大,电闪雷鸣,瓢泼骤至,冷枕玉的声音也淹没在怒号的风雨里。
天色暗如深夜,院外亮起灯光,又随即被狂风吹灭。
秦施施独自一人踱步在院中连廊里冒雨打探,发现前后角门都被锁得死死的,念着等夜深了,无论如何也要翻墙过去查看,突然间,一个惊雷传空而来。
白光闪过,随即震耳欲聋的惊雷碾压过头顶,“叮当——”一声,整个院子都亮如白昼,眨眼时,秦施施眼看转角处一个黑影闪过。
她双瞳微缩,悄然拔出用来防身的匕首,藏于衣袖,蹲低了身子,如同一只轻巧小猫,往拐角轻轻挪动,因雨声滴落屋檐哗哗作响,她的脚步声也都藏得紧紧的。
到拐角处,她站直身子挥刀,却发现空无一人,只有半截掉落的树枝。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裙摆已经被屋檐洒雨沾湿透,内里粘在小腿处,鞋袜也都湿了。她推开房门,放下匕首,为自己如今一惊一乍感到羞愧,在不安中点亮了蜡烛。
火光的热气驱散了黑暗,可未落的轩窗透进一缕顽皮东风,又将她方点燃的灯火吹熄,屋门霍然洞开。
惊天闪电劈开整片黑夜,秦施施转头去关门,却在白光亮起时,看到了眼前挡住去路的庞大人影。
未等她从惊吓处呼喊出声,那高大的人影已经把她双手制住,手臂横扫桌面,一把推开了烛台,把她整个背部压倒在圆桌之上。
风雨里,烛台、匕首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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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入耳,熄灭的烛火升起绝望的青烟,烛芯棉絮烧焦的味道混着雨滴的尘土味,还有那人身上沾染的幽香。
力量之悬殊,竟如此之大。
那温热的身躯压在秦施施身上,被捂住的嘴巴处,手心的触感却如此熟悉。
未等那人说话,她便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有许多话,想同他说。
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只是在黑暗里默默流泪,闪过他转身离去,父母在金銮殿前三人搀扶远去的身影。
“施施,最近功夫见长。”凌慕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秦施施滑落的泪水,沾湿了桌布。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呼吸都要停滞了。
随即一个霸道而炙热的吻落下。
她想躲,却也无处可藏,那人的掠夺越发放肆。
下巴处,他的胡茬有些扎人,秦施施难受地转头,细细的吻落在颈侧。轻柔的呜咽卡在喉头,又被他强硬碾碎落了一地。
她双腿却发软,浑身没了力气,快要从桌面滑下去,却被他瞬间抱起,往床榻走去。
雨夜的黑暗也挡不住她此刻叫他心动的模样,借着闪起的白光,他望着凄然却动人的女子,心中柔情渐深,正想着等下要慢些来。
可秦施施满脑子都是他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如今哪里肯就范。
那日醒来空荡荡的宫殿已经足以说明他的选择,今日又这样冒出来,简直是把她当做什么下贱之物,想来招惹便来招惹,想把她晾着便把她晾着。
秦府如此,凌慕阳亦是如此。秦施施的泪水逐渐变得冰冷。
她分明已经决意要往前看,和师兄一起,回荆州去,又怎么能如此任他纠缠?
这样想着,她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蹦下来,却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转眼,她已经如同一条上岸窒息的鱼,被他按在床榻上狠狠地吻到嘴角红肿,身上衣物也已经在混乱中被除尽。
她颤抖着身子,双脚胡乱踢着,终于在黑暗中寻到间隙,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过去,把那满心沉浸在她身上留痕的男子扇得清醒。
雨声似乎停了,雷声也不再轰鸣,闪过的白光,充斥着凌慕阳的怒火。他握住了秦施施的双肩,光滑清瘦的肩头雪白细腻,锁骨处璇玑穴的小痣轻轻起伏。
整个房间一片死寂,那响亮的巴掌,还在秦施施脑中回荡。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便是凌慕阳有错在先,她也少不得有些心虚。
只见她缩着肩膀,把那被撕裂的衣服往身前挡,一边就要下床,身旁男子炙热的呼吸传来,她耳畔红透。
“怎么?你要和他在一起?”凌慕阳把她箍在怀里,他低沉的嗓音在黑夜里也透着怒火的通红。
秦施施不语,她只是静静地流泪,手心火辣辣的痛,想来凌慕阳也惊到了。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不要等,不要想,就这样走!
见秦施施不说话,凌慕阳又轻笑一声,这回倒没有怒火,反而像是在看什么可爱的小动物,饶有玩味地说:“既然谢我这段时间与你恩爱,又何必和离?”
听江宁说她是如何逃离王府侍卫的时候,他并未生气,反而生出一分骄傲的得意。
这正说明了她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亮出了她隐藏的尖牙。
他也没有责罚当日的侍卫,只叫他们各自做好本职之务。
可见到秦施施那一封字迹工整的和离书时,他的心却一下被捏住了,眼睛竟生出疼痛酸涩之感。
那样工整的笔迹,写着那样决绝的话语。
他那一瞬,竟有些慌乱到不知所措,胸膛血液翻涌,空荡荡的房间,他清晰地发现自己,在害怕失去……
一口急血吐出,他竭尽全力要呼喊着把秦施施寻回来!
一天都不能晚!
38. 雨夜出逃追行至
信上是她词斟句酌的和离书,用词简洁,却如刀刻剜在他心上。
“妾知君心不可违,还君明珠未敢昧。天涯感君区区怀,咫尺敬夫新人齐。一拜谢,恩情如水长流。再辞谢,白首无缘歧路。此去鹏程万里,祝君好。”
他来泸州的路上,把这封短短的和离书看了又看,好像把那青檀纸盯穿,便可读懂她写下这些词句的心声。
一路马不停蹄,心头怒火却越烧越旺。
若说从前旁人不敢确定他的心意,此时此刻,就连一向头脑简单的陆万山也彻底看清楚了!
他在意她,在意得不得了!
可她转头却提和离,往日她所说的喜欢,难免有逢场作戏、情之所至的嫌疑。
他现在承认了,她的双目纯澈透亮,美得不可方物,实则缺些心眼?看不出他对她的偏心?
凌慕阳心下叹了一口气,自问自答间,他已经明了,秦施施正是个缺心眼。
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不知他为了迁就她,隐了身份去闲月阁,悄悄地看了许多书籍学习,否则他又怎么会那些去讨她欢心……想到此间,他自己也不由得红了脸颊,原来她以为自己是天生懂得这些。
这些时间忙着驻青台的工程,或许疏忽了她,可他已经准她看诊,这便是最大的信任。
秦正行与他可谓水火不容,他查遍秦施施没有嫌疑,又放任自己逐渐走近她,可就在他如此信任她时,她要舍弃他,叫他焉能不狠!焉能不怒!
知道她在泸州的下一刻,他已经翻身上马。陆万山委屈地说自己也要跟着过来,他亦无心再劝,只得由着陆万山和程华观二人一路跟行。
原本他想着要当即诛杀冷枕玉,再把她带回府上。
陆万山却道:“殿下,你忘了,王妃如今被家族抛弃,再没了师兄,只怕太伤心了,对孩子不好。”
平时陆万山的计策不可用,今日却说中了点子。
他胸膛那颗狂躁的心稍稍止住,没错,为了孩子,他还需顾虑着些。
好不容易二人相聚,却见秦施施对他面若寒霜,一副对峙之色,他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只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他咽下了秦施施这一巴掌的气,又忍下了冷枕玉的配合,想着要好好地和妻子商量。
可还未开口,却听闻秦施施开口冷笑:“殿下,你曾说不纳妾,如今你既去接回梅姑娘,我们马上和离,你也不必委屈她了。”
“我如今只是草民之身,也不足以相配殿下龙凤之姿。”
秦施施说话时声线淡然,再不服往日榻上柔软娇媚。话音已落,她悄然穿回那有些破烂的衣衫,挡住黑夜里隐隐若现的雪肤。
这些话她早练习过百回,为的就是让自己不再沉湎于王府的虚假繁荣里,认清她如今无家可归的事实。她相信物极必反,既然已经如此糟糕,接着走下去,一定会好起来的。
迎接她的却是男子温热的怀抱,凌慕阳把她揽入怀里,坐在床榻上,大掌抚着她发端,感受女子柔软的身躯陷入他怀里的暖意。他软了性子,哄道:“他与你不同。”
“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
秦施施想挣脱他越来越紧的怀抱,却被他再度压在榻上。她死心地侧开脸,看向床壁,双手握着凌乱的床单,只觉呼吸困难,被压在身下胡来时,她发现原来与凌慕阳沟通是如此困难的事情。
既然梅青雪是他深爱的女子,她这样深明大义的提法,换了旁人,还不得千恩万谢送佛出门。他倒好,死缠烂打都赶不走。
“你说到做到,不要辜负她。”秦施施劝道,“方才动手是我犯错,殿下大人有大量,只当做是可怜我这等父母不详之人。”
凌慕阳却有些开心,眸光一亮,暗暗叹着秦施施竟吃起了“梅青雪”的醋,也并不去追究她如何得知这个名字。
二人分开了些,他把她从怀里提起,指尖捏着她下巴,拇指轻轻摩擦着她已然红肿的唇瓣,也不急着解释,只是轻笑着哄起来:“你明明在乎我,在意我,何必推开我?”
说话间,他的手掌又落在了她的柔软处,一手把她腰身盈盈握住,凑近了自己,加大的力道让秦施施痛呼出声,仰着头从他颈侧浅呼出一口气,拂动他鬓边长发,一阵瘙痒。
“殿下,求你了。”秦施施没了法子,只能缩着身子,可却被他缠上来,游离周身的手变得越发滚烫。
她只得闭上眼睛,默默掏出手心银针,咬牙狠心地在他颈侧下针。
银针浅入之处,宛若蚂蚁嗜咬,一闪而过的疼痛,随即麻痹爬来。
凌慕阳迅速捏住秦施施在他后背施针的手,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匕首,横在秦施施颈侧。
此情此景,一如二人新婚洞房之夜。
可不同的是,眼前的凌慕阳很快没了力气。他倒在床榻上,那一对如狼的灰眸却没有闭上,只是竭力瞪大双目,看着眼前人离去。
房中燃起了蜡烛,案前的人已经擦去了眼角余泪,穿上了府中奴仆衣衫,将凌乱的长发梳顺,利落地挽起发髻。
这一举一动,凌慕阳都看在眼里,却无力阻止。
他说不出话,强撑的精神也在逐渐消散,直到秦施施到他面前,给他盖上薄被,垂下眼眸道:“殿下,你放过我吧。你想要的药方,我留给你了,你想要给所爱之人的王妃之位,我也不会占着,看在这些日子的份上,你放过我。”
言毕,秦施施带着斗笠,便冒雨出了门,这次院子倒开着,远处才守着两个侍卫。
这都是凌慕阳的布置,他一早来了此处,又潜入院里,屏退众人,不过为了和自己温存一夜。
秦施施冷冷一笑,这就是他对她的爱,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欲。
虽然提来不齿,不过凌慕阳这样宵小的想法,如今也让她得益了。
一路无人阻拦,她顺利地和冷枕玉回合。二人用油布包裹了两套干净衣衫,摘了斗笠,只带着软布小帽便冒雨出府。
在狂风暴雨里,两个单薄的身影窜出府门,行至街边小巷。
人迹寥寥,偶尔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溅起污水,在他们本就沾湿的衣裳上画上墨色的污渍。
直走到知府宅已经远离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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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枕玉才一边和秦施施上了桥头,一边掏出背后的斗笠,给她戴上,拉着她的手腕,继续徒步往城外赶。
秦施施道凌慕阳醒来势必勃然大怒,如今他们需连夜出城后躲起来,有多远就走多远。
一想到凌慕阳方才不甘的眼神,秦施施便不寒而栗。
好在冷枕玉和秦施施从前外出采药、行医,少不得受这些风吹雨打,应付起来也十分老道。
出了城,雨水便小了许多。两人浑身湿透,寒意也寸寸透入身体,冷枕玉指了指西面的村子,那里光亮足,大概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秦施施点头答应着,怀里紧紧抱着二人稍后要换下的衣衫,未来得及拂去面上雨滴,却看到身后身前火光冲天,数百士兵撑着伞,点亮了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
凌慕阳长身独立,居于马上。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勒住缰绳的动作行云流水,那一双乌云靴踩着马镫,未沾片土。他身姿绝艳,与狼狈的秦施施和冷枕玉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恐惧再度袭来,秦施施明白,那样浅薄的剂量,拦不住凌慕阳。只是她没有料到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已经追来了。
可看到他身后,同样坐于马上的陆礼时,秦施施顿悟,一切都是陆礼的手笔。
从一开始挽留,到如今数百人的追捕!只是她不明白,陆礼从何时知道他们的身份……
未等他们说话,数十士兵银枪如箭,微光一闪,穿透夜空,眨眼间已经将冷枕玉架住。
凌慕阳傲然睥睨,并未言语,单手轻轻举起示意,已有棍棒朝冷枕玉重击而下。
秦施施心头剧痛,急忙扑过去挡住,可很快那些力气粗大的人便把她拉了出来。冷枕玉被几个跟头踢到了泥泞的地面,嘴角鲜血触目惊心。纵使秦施施用尽全身力气,都挣脱不开那些把她架开的士兵。
她愧疚不已,这是唯一的师兄,为了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眼眶发热,泪水和雨水交织,用力地咬了那拉着她的人,那人吃痛松手,秦施施的斗笠也在混乱中被掀开。
雨水渐渐小了,雨丝滴落,她满面污浊,雨泪难分。
冲到凌慕阳的马下,双膝跪地,泥泞污脏的右手握住他的乌靴,赤金沾染尘土。他垂下眼帘,望着秦施施跪地求饶的模样,眼神更冷。
“殿下,不要打他。我知错了。”
“殿下,我求你了!求你了!”
雨水滑落秦施施喉间,冷意穿透骨骼,直到马上那人,翻身下马,接过陆礼悄无声息递来的油纸伞。秦施施的手仍用力地拉住他衣摆,苦苦哀求,凌慕阳蹲下与她平视,眼眸里的清冷化作一团怒火。
那一双本该调药熏香的玉手,在他所赠的药坊里翻滚药浪,救死扶伤,如今却在这泥潭里挣扎,哭得如此难堪,只为了给这个野男人求饶。
开口的声音却是冰冷而霸气:“秦施施,你放肆。”
他这一路来,没有合过眼,只为了早一日见到她。可见面至今,她竟不曾喊过他一声昭明。
他握紧双拳,唇线紧紧抿着,似乎下一次开口就是诛杀冷枕玉,方能解他心头之怒。
39. 千声菱换万夜情
身旁的马匹摇晃了一下马头,将它身上的雨滴甩落泥里,冰冷的雨滴在他脸上晕开丝丝泥泞。
凌慕阳也骤然清醒过来,他心头纵有千般怒火,也必须隐忍不发,否则他们二人只会更加疏远。
至于冷枕玉,不需他出手,也有的是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他都没有试过如此忍气吞声,他再度咽下怒气,自胸膛呼出温热,拂在秦施施面容之上。
女子眼里发红,浑身湿透,正如那日他自水中把她救出。
他的瞳光扫过她被雨丝沾湿的碎发,有几根不听话的,从发簪里漏下,黏在颈项,雨水顺着那发丝伸入衣领处,感受着女子独有的异香。
那麻衣并不合身,又因沾湿,隐隐透出她所着里衣的素白和曲线。
他眸色一凛,将身上蓑衣脱下,给她套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油纸伞撑在她上头,瞬间,周遭风雨好似止住了怒号。
秦施施双目澄亮,看向凌慕阳时,只觉他面容隐隐发怒。
可她全身无力,几乎要撑不住,双手颤抖,已经绝望到无力思索为什么不放过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二人对视了一眼,凌慕阳把她抱起,本想她抱驾马回城,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踏步往村里茅屋走去。
寒意入体,加之精神惧怕,秦施施的骨疾骤然猛烈发作。
素日里只是不可疾跑,今日却恍若被人拿着木槌在敲击骨头,在躯壳深处邦邦打砸,想要把她整个人都拆分吞并般。
她竭力抓住凌慕阳的手臂,紧紧握住,方擦干净的脸庞又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她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殿下,求你。”
凌慕阳从没见过她发病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何缘故,看着才替她换好干净的衣衫,眨眼间又濡湿了一片,心里的恐惧竟一点点攀升。
他转头对室外的陆礼喊道:“传冷枕玉进来!”声音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那茅屋被临时征用,团团围了几十士兵,火光冲天,映照着被围得密实的房子。
那屋子的原主人,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媪,带着不过七八岁的孙子,涩生生地站在厅里。
“施施,你忍一忍。”冷枕玉往她肩膀扎针时,力道很大,秦施施痛呼了一声,用力咬着的唇角已经有了血渍。
“你轻些!”凌慕阳没忍住,揪住冷枕玉的青衫,忍着把他提起来砸出去冲动,凌厉的眼刀刮过去。
秦施施对此丝毫不察,她只知道自己好像大限将至。记忆里,这是平生第一次发作得如此厉害。
方才还亮着烛火的屋子里又变得漆黑,在黑暗中,冷枕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好像儿时乳母温润的手心在轻抚她的面容,递来无尽的希望。
“施施,你要撑住,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瘦子家的糕点,又出了新样式,香甜软腻。”
“你不是最喜欢看烟花吗?我们到时候又去山顶看。”
“还有李六,他原来是南城人士,前段时间还写信请我们去南城。”
“师父医庐的人参要我们照看,天天念叨着你。”
身上忽寒忽热的,骨头被钻空挖髓,脑壳深处阵阵敲击。指节好像被掰开,接着是大臂,整个人四分五裂的痛。
听着冷枕玉断断续续的言语,秦施施痛不欲生,冷汗直冒。
她分明已经失去意识,可那些疼痛、冷漠的质问、嘲笑如巨石般压在她身上,反复摩擦,势要把她磨平般。
她痛苦地辗转,想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动,身上鲜血淋漓,骨肉擦丝。
迷迷糊糊中,她慌不择路,只能咬紧牙关,却好像怎么也咬不到底。只好用尽力气,直到绵软血腥味伴着蚀骨的痛袭来。
隐约间一声低沉的男子低呼传来,与她像是两个并肩搬石的蚂蚁,还没有来得及细究,她已经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醒来时,知府宅里一片祥和,偶有两声婉转黄鹂啼唱着夏日绿意。
风雨已停,室内有一股淡淡的柚木清新之气,秦施施缓缓张开眼缝,在白光所至处,迎面撞上站在床榻前,沉默着的高大的身影。
那极具压迫感的身姿,挡去了秦施施所见光亮。
直至他坐了下来,秦施施才看清,凌慕阳的面色奇差,如同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只是缓缓将手里药碗向她靠近些,柔着视线给她舀了药汁。
秦施施闻着那苦药,又望了望他的脸色,挣扎着半坐起来,用还有些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咕噜咕噜地喝尽了,温热的药汁顺着喉管直达肚腹,随即一阵幽幽回甘。
她想,这药还比十月长生好用些,苦味还不如十月长生。
见凌慕阳神色更差,她低着头解释说自己时常用药,只是挑他不在时,这些药物于她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凌慕阳放好药碗,道:“方才所用是千声菱。”
秦施施一愣,闻了闻药碗,却仍旧有些疑惑,他又为何会带着如此珍贵之物?
可凌慕阳没有解释,只是说冷枕玉亲自熬煮的,如今正在院外候着。
“我并非有意骗你。”秦施施昨日被他咬得唇角生疼,又扫过他眼神,双目失神。
这是她盼了一辈子的千声菱,就这样入腹时,竟没有丝毫的圆满,甚至觉得疲惫。
她缓缓开口,懒懒地望着床脚处,垫了好几层的新被褥。在她的回忆里,骨疾自小伴她,而后来了王府,也是为了此药,“说吧,殿下想要我如何报答你。”
她明白,凌慕阳是个聪明之人,势必知道什么对他有利,什么对他不利。
给她千声菱,必定不是一个白送的交易。
“只是殿下,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她疲惫地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失神的双目越过凌慕阳的身躯,直直望着他身后的虚空。
她分明已经接受了凌慕阳的馈赠,却还是有些心酸,说出些酸溜溜的话来,惹得两个人都有些难堪。
一想到凌慕阳居高临下,看着她小心谨慎地求药,享受着她顺从的模样,她便觉得恶心得想发呕。
可终究她欠了凌慕阳的,纵使心中万般不适,她还是屈服了。
那样凄惨的笑容,无奈又认命的姿态,叫凌慕阳心里一震。
他发现自己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之人,她变得小心谨慎,甚至自卑,再不复从前那样淡然刚强的模样。
他手下捏紧了那层锦被,谨慎开口:“是,我都知道。”
其实他也只是一知半解。
可冷枕玉所说她喜欢之事,他听着竟觉得陌生,心下愧疚无比。
他不知道她喜欢吃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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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她喜欢看烟花,更不知道她想念师父。
难怪那日在河面,她看了烟花,对自己如此依赖。凌慕阳也有些消沉,原来她只要一场烟花,就可以死心塌地。
真是个呆子。可是现在他却好像已经要把她弄丢了。
看着她昨夜垂危之际,他后悔得想给自己两刀。
知道她要用药,只是不知道她那日开口问的千声菱是用于她自己的,知道她在家中被排挤,只是没想到秦府会如此羞辱她。
他也知道了,她假孕一事。
冷枕玉说她为了活着出宫,竟撒下弥天大谎的时候,他后悔无比,那一刻竟不在她的身边。看着眼前人失神的双眸,上一次在榻上与她辗转欢好,好像恍如隔世。
他捏住了秦施施的下巴,指尖却在不经意颤抖,足尖跃动的血管在她雪肤上变得通红,他眼眶微红,却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道:“你今日还未曾唤过我。”
秦施施闭上眼睛,眉头微蹙,再度打开眼帘时,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神采,那一汪清泉直望入他眼底:“昭明。”
女子声音清浅,不含温情,可却已经足够让他情动。
他想要她,像以往那样。
把她每一处都吻遍,留下自己的痕迹。
秦施施没有反抗,只是被动的任由他予取予求,直到她扭头看到他小臂处那一个牙印,脑中忽而清明,她捧着身前埋头的人:“这是……”
他点点头,是她方才发病时,恍惚中咬住的?不是她的唇角,竟是他的小臂吗?
从被咬到如今,已经过了半夜,牙印深刻见肉,又凝了血,触目惊心。
秦施施从榻上坐起身,拢好自己衣衫,正要怨他不让师兄处理,又想起他如今恨着师兄带她出来,只得浅声叹了一口气,从床头行李取出纱布和药膏。
屋子蜡烛气息和柚子清新之气混着,如今又多了一丝草药的青苦。秦施施低头,鼓起腮帮轻轻地吹着他那处伤口,领口处散开的系带,寸寸雪肤隐隐若现。
凌慕阳眼里迷离渐渐散去,他用未受伤的手,把她衣衫拢好,秦施施诧异地看着他,双颊已然有了些许红晕。
他坐回她身旁,两人靠着床榻,他把她的头移到自己肩膀处,又盖好被子,幽幽开口:“你也由着我胡来。”
她分明不舒服,自己失了狂,若是不管不顾当个畜生,日后她少不得要怨起他来。
如今露个伤口,卖卖苦肉计,她便又心软了。凌慕阳心里骄傲起来,施施还是心疼他。
怀里女子很轻,枕着他的怀抱,好像轻无一物。
“你替我办一件事情,成事之后我便放你离开。”凌慕阳闭上双眸,秦施施自他怀里抬头看他时,看不到他眼里的情绪,还在沉默地辨别。
“怎么?不信我?”凌慕阳自嘲笑笑,这些日子赶路到如今,他也总算有些疲惫了,有那么多话,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受了刺激,如今也不是合适的时机。
她自己已经有了那样的想法,如今他再说什么,都好像在狡辩。
倒不如以退为进,再做打算。
“你说。”秦施施拉开了些距离,也更加确信,凌慕阳此番前来寻她,并非对她情意深厚,当真是因为她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我要你助我登上皇位。”
40. 怪人怪气凌慕阳
夜半私语唯有他们二人听清,秦施施脑中嗡的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咽了喉头疑问,只是看着凌慕阳的眼睛。他的眼里倒影着她诧异的神色。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我只要你陪着我。”凌慕阳道,“你放心,三年后若是不成,我也替你寻好后路。”
秦施施摇摇头,她并非惧怕凶险,而是她实在无能为力。
父亲常说她蠢笨,夺嫡一事,斡旋诸侯,游荡朝野,岂是她这般蠢笨的人可以行得来的?
凌慕阳再劝,她也只是轻轻摇头。父亲与太子交好,若是如此,他们便是真正刀刃相向,你死我活。
到时岂非要和秦氏一族对抗?想想那样的场景,她便生出了退缩之心,并不愿掺和进来。
“太子不会放过冷枕玉的。”凌慕阳耐心地握住她的手,将曾经冷枕玉替太子行事,诬告静王府私藏纳垢一事细细道来。
去岁秋日,冷枕玉来了金陵,借郑密之渠,进入了太医院署学习,而后做每日司官,负责记录医署每日药材采买进出。
由他记录,静王府采买药材达数百种之多,其中珍贵的天山雪莲、熊掌、鹿茸等更是多达二百斤。雪莲体轻,若说他静王府有数百斤,岂非半个皇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秦施施这才恍然,原来当时她所见江宁在偷偷摸摸转移药材,便是因为此事。为了不被人察觉,便把府上存药也一并运走处理掉。
不过是一些药材,竟要如此彻底毁损,也实在浪费。
“同为皇子,可父皇忌讳我,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少不了要掉一层皮。”凌慕阳说这话时是轻轻带笑的,可秦施施却分明看清楚了,他幽深的眼底覆盖不住层层寒霜,隐隐闪烁着复仇的血光。
如此大的变故摆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兴许这就是父亲所嫌弃她的地方,原来乡野长大的她,手上纵使有出神医术,在如山大事面前,依旧会束手束脚,茫然无措。
秦施施将手心从凌慕阳手中抽出来,她面色苍白,一双水眸里愁绪无从躲藏。“殿下,我是个不幸之人。”她推辞道。
“不由你说了算,由本王说了算。”凌慕阳在她面前鲜少如此自称,如今这样傲慢的姿态,却好像冥冥之中在给她力量。
可这终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一张无形大网从四面八方散开,将她团团围住,叫她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秦施施疲惫地摇头,丝毫未察气息里隐隐蔓入的迷香,只觉体力不支,眼皮渐重,身躯终于抵挡不住滔滔而来的困浪,来不及思索出凌乱的源头,她便无力地滑落榻间。
床榻上,一男一女,女子昏睡着静卧,露出半截瘦弱的肩膀,梨花白的里衣散发着淡淡的丝绸珠光。男子倚着床背,帘幔遮住他的身影,却遮不住他深情的神色。
一双宽厚的手掌把秦施施半蜷的身体放平,她就好像一个小猫,熟睡着伏在榻上,柔软的发丝被男子抓在手心。
凌慕阳望着手心那一捋墨发,掏出匕首,轻轻一划,一截发丝落在他掌间。他沉默着割断自己的长发,一同系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一个红色的锦囊里。
新婚之夜,他们未曾有过的执法之礼,如今他只敢悄悄补上。
他坐于榻上,轻抚着秦施施背,尽情地嗅着她身上独有的异香,躁动的心逐渐缓解。再细细回想过去,到底是什么时候让秦府的美人计得逞了呢?
是发现她并不如面上所那般任人欺凌的时候吗?还是在与她的新婚之夜?亦或者在游湖时?
兴许还要更早……
不管何时,横竖如今,她还在身边。
差一点他就失去她了。
夜深了,一股雨后东风从窗隙探入,发出浅浅的呜咽。凌慕阳掌心轻抚枕熟睡的女子,眼神轻柔如化开的雪水,在她柔弱的身躯流连。
暗卫的声音传来,他看了看香炉里的安神香,确认了秦施施睡得正好,勾起唇道:“把冷枕玉送给太子。”
女子在睡梦中也难安,凌慕阳提出那样离谱的要求,若是她答应了,那么从今夜之后,她真的要脱离秦府,成为静王府的助力了。
即使她已经被逐出家门,心中纵有不甘,却不忍做到这一步。梦里,她眉头紧紧挤成一团,直到凌慕阳有些温凉的指尖抚上她额际。
指腹轻轻拭去她的顾虑,他躺下去,拥她入怀,轻轻吻上她额角:“你不必急着回答。”
清晨的鸟叫欢快,在树梢连连跳跃,影子略过枝头,留下叶子沙沙作响。
种种思绪缠绕,加之凌慕阳灼热的目光时不时扫射她身上,秦施施醒来时,有些昏昏沉沉的,差点撂倒在床前,所幸凌慕阳眼疾手快,稳稳扶住了她。
他摸了摸她的额际,检查了并无发热,手心捧着她的脸,又细细查看,秦施施不舒服地把他双手拨开,嘴里答应着说自己无事,径直往梳妆台走去。
身后人眼神幽怨,心想她当真是个不开花的铁树,便是半点培养感情的机会也不会给他。
合着从前她并未存心引诱他,而是他自己心中有鬼?
用过了早膳,凌慕阳说这便启程去往姑苏,带她去见一个人。秦施施自知逃不出凌慕阳的手心,又劝说不成,也只能先同他回去,再细细打算。
“师兄呢?”秦施施道,“是我要和离的,也是我要离开王府的,与他无关,你不要为难他。”
凌慕阳点点头,好声好气地哄道:“那是自然,只是我回来了,自然不要他陪着你。”
他倒实诚,说了自己心中嫉妒,秦施施无奈,见他承诺了,便转而问道:“你要带我见谁?”
他却不语,只是把自己带来的些许玩意儿给她解闷,秦施施见了荆州独有的竹编,一时惊喜,心头畅快,也轻轻笑了起来。凌慕阳望着那轻颤海棠迎风浅笑,心头暖意哄哄。
恰有婢女拿了今日的药进来,浓墨般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凌慕阳闻着那味道也不由得皱眉,却见秦施施面色如常,径直端起药碗,试过药温了,就那样子直接灌进了腹中。
即使她眉头没有皱一下,可面色顿时发青却是阻止不了的,她舔了舔舌尖,对那侍药的婢女安慰道:“没事,没事,良药苦口。”
明明喝苦药的是她,哄人的还是她。
凌慕阳脸色一沉,那婢女见状连忙退了出去。秦施施回头看去,只见他把一块香枣糕拨开递到了她唇边,香糯的气息盈满她鼻端。
她一愣,四目对视时,才伸了手,接过他递来唇边的糕点,轻轻咬开,浓郁的甜瞬间盖过口中苦味。
可眼前人却微微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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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道:“走吧,早些出发。”
秦施施也算是被他扯着把柄,不得不顺从着,纵使心中担心,亦未敢多言,只是径直先走了,随后想起来,又停了下来,凌慕阳在她身后,也觉得诧异:“怎么了?”
“殿下先走吧,我跟在殿下后边。”秦施施道,“我有时忘了尊卑,请殿下莫要……”
语未出口,凌慕阳便揽住了她的腰身,把她拉近身旁,秦施施连忙侧过脸退让,怕在院中被人笑话。
“施施,你是与我并肩而站的人。”凌慕阳声音不轻不重,却掷地有声,砸入她心间。
暖阳洒落屋檐,融了他常年冰霜的面孔,秦施施好似听到融冰雪水滴落屋檐,滴答滴答的清脆,传得很远很远。
一连几日,他们白日赶路,夜间住店。奇怪的是,陆礼也一路相随,秦施施好奇,便问了一句凌慕阳:“陆大人乃是泸州知府,这几日休沐?”
凌慕阳替她试了试药温,见合适了,递给了她,旁边放着一块方糖。
秦施施顺从地接过喝下,只要熬过了这半个月,往后便都好了。
“他是姑苏人士,告假回家奔丧。”凌慕阳声音清冽,“你便不问问我,这些日子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回京时又是否被刁难吗?”
“我问了呀,你不是不说吗?”秦施施觉得凌慕阳有时候是真的很难相处,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我不说,你便不再问了吗?”凌慕阳又揽着她。
低头时,冰冷的唇恰好擦着她的唇瓣,秦施施双手抵在二人之间,却明显感觉到此次他全身火热,力气也比之前大了许多。
她侧过头去,抿唇不语,也有些生气。
是他不说,如今又来怪她,横竖都是她的错!
可那人已经开始低头浅浅咬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和略略有些凉的唇触及耳畔时,她酥了半边身子,不由得低呼了一声:“不要……”
秦施施用力地推开他,却被他凌空抱起。他望着她,双眸里满是热火,不知道是生了气,还是这些天的忍耐到了极限,他并未放手,只是把她放入榻上:“施施,你这几日,不是问冷枕玉,就是问陆礼,却独独不问我。”
“这不公平。”他的声音有些闷。
凌慕阳果然是生气了。秦施施心想,略软了心肠,嘴里嘟囔着:“只准你有旁人,却不准我有。”
“你在吃醋。”凌慕阳从她颈间抬头,手掌解开她系带,挑开最外层衣衫,眼中情意渐深。
她看到表兄时,不知会是何神情,凌慕阳含笑吻住她,这次由浅到深,自上而下,并未给她喘息之机。
“你……轻些……”秦施施颤抖着,只怕客栈这小床经不住他这般胡来。
他却喘着粗气,握住她腰身,忍得面色通红,“四十九日了。”
“什么?”秦施施被他带得昏头转向的,眼角沁出泪水,只得胡乱问着。
身上的人却没有应答,只是用力握住她,专心地去到更远的地方,势必让她无处可逃。滚烫的汗水如雨般,濡湿了赤着的二人。
他力气很大,像是要把井水吸干,不断地潜入,又不断地调整方向,像是要从各个角度去了解她。
夜里泉声清浅,城里星光伴月,直到东方熹微晨光初显,才止住了些许呜咽。
41. 木头美人亮尖刺
原本秦施施想问一问她离开金陵后,京中有无变故。可姑苏一行令她心生疲惫,兴致寥寥,即便搅尽脑汁,和凌慕阳仍是相顾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仿佛她在用无言对抗着凌慕阳自私的占有。
客栈里,轩窗漏下晨色,照亮一室温馨恬静。镜前女子独自一人持篦挽发,房中幽静祥和。
自镜中看去,凌慕阳颀长身躯正一步步靠近。
秦施施警铃大作,握紧了手中篦子,回头看向神采奕奕的他:“今日不行!”
她自认为医术尚可,凌慕阳又肯配合用药,身子也一日日好起来。
秦施施作为大夫,心里本该欣慰。可她也身为离心却无法和离的妻子,实在不愿意过分亲近凌慕阳。
前两日也是这样的情形,他回来后,见她梳妆挽发,不知作何感想,又缠着她拖延了好久。
队伍出发的时间一延再延,待到二人出来时,满队十余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打量着她。腰肢本就酸痛,众人观望之下,倍觉步履艰难。
凌慕阳是半分都不愿意委屈了他自己,起初她不愿意,他便软磨硬泡、求饶装傻,一日靠近一点,一日入侵一点,最终把她防线彻底攻破。
底线一旦被突破,再想寻回身上几件斓衫,可谓难上加难。她每回与凌慕阳亲近后,浑身都不舒服,压抑着想吐的冲动,总要亲自沐浴擦拭半个时辰才肯休息。
“你想到哪里去了?”凌慕阳眨了眨凤眸,眼中光亮灿如银星,“不过是给你带了一根发簪。”他说罢,从衣袖里取出一只发簪。
簪体通白,末梢点缀着经营的绿萼,两朵白玉兰在叶柄处盛放,精细灵巧,似有淡淡花香而来。
发簪处还有他手心的余温。
他说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觉得很衬她肤色,便买了。
其实他买的何止这个簪子,绫罗绸缎裁制而成的大袖衫、直领长袍、翻领袍、披风、间裙,上衣下裳,应有尽有。
其实还有半箱的小孩子衣物,四季皆备好了,其中几个虎头帽俏皮可爱,三两双小鞋,做工均十分精巧。
秦施施点点头,握住他手心答谢,眼神却投落空荡荡的地面,难掩落寞。
看得出来他很想要这个孩子,若是从前,她总会有些感动,可如今想到他总是对自己有所求,才这样照顾她的心情,叫她难以笑对。
“走吧,带我去见她。”她利索地把长发挽于发顶,未着半分素钗,不施粉黛。
从前她虽不致力打扮,可却始终得体优雅,也并不遮掩爱美之心。如今她却只是草草挽发,戴上斗笠,一如乡野之妇,虽是个俏娘子,却总是不同了。
他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握着她手的力度悄然加大了力度,好像在拼命想抓住掌心流逝的时光,想要阻挡她悄无声息的变化。
轻车快马渡过清溪,二人便来到一处篱笆布满青藤的院中。一棵枣树岿然不动,旁边的茅草屋整理得一尘不染,像是方翻新过的模样。
树下一张黄桐木桌载着一套雅致茶具,茶壶里隐隐冒出白气,蒸腾而上。
秦施施正凝视着那紫砂茶壶,身后篱笆门处一个戴着冪蓠的人兀然出声,声音低哑。
虽然身旁的凌慕阳并未言语,秦施施第一直觉那便是他们此番要来找的人,看到是个男子,她不自觉地捏住了衣袖。
凌慕阳静悄悄地瞥了一眼自己被猛然一扯的衣袖,再看向浑然不知的秦施施,眼里透出些许柔和笑意。
“表哥,这就是施施。”凌慕阳语气平常,看得出来二人深信彼此。
孟知竹把冪蓠摘下,一副清秀的面容显露人前。
“弟妹,久仰了。”孟知竹一看她的模样便明白,英雄难过美人关,确实并非一句空话。
“在下孟知竹,忝作殿下表兄,或许你听过我的另外一个名字,梅青雪。”
秦施施呼吸一滞,顾不得怒凌慕阳不早说他的身份,她这几日说到梅青雪,总带了些酸意,他竟全然看了笑话!
“以情诗相赠传递信号……”秦施施转念串联起其中关系,嘴里呢喃。
“表哥既然隐瞒身份,如今也不该大意,在此处可算安全?”
初夏的阳光逐渐有些毒辣,草丛里有几声早出的蝉鸣,在茅屋四周回荡。
秦施施一开口,蝉鸣顿止,突来的静谧,在偏僻的茅屋周边氤氲出几分诡异。
五分颜色,五分性情,已足够叫他这位表弟动心而不自知。听罢秦施施的话,孟知竹眼里笑意荡漾开,心中了然她心肠好,只言片语便看出来她没有什么心机,也难怪会得人青睐。
“多谢弟妹关怀,请进屋说话。”孟知竹眼力很好,凌慕阳目光始终追随着秦施施,孟知竹被那道视线逼着,揶揄笑着请她进来说话。
草屋整齐洁净,布置清幽。孟知竹谦让道:“这是我先夫人的儿时旧屋,她身份低微,又去得早,故而无人知道此处。”
眼中笑意僵在脸上,久久没有收回,像是为了掩盖眼中凄楚,不得不咧开笑脸,却看得人心酸。
“罢了,不说这些,说说我与殿下的事情吧。”
“听闻因为我的事情,弟妹心中不舒服了,叫我实在难安。”
秦施施低了头,只能心虚地否认,心口闷闷的,对他接下来的话,想听却又害怕听到不能接受的真相,一时间有些忐忑。
“怪我没有同你说清楚。”凌慕阳给她斟了热茶,轻推到她面前。
比起凌慕阳面上的寒霜,孟知竹笑意常存,叫人如沐春风,说起凌慕阳和他的一些过往,绘声绘色,妙趣横生。
茶过半盏,秦施施耳畔伴着孟知竹所说的二人过往,恍若看到了孟知竹与凌慕阳二人自小一同练武习文的军戎生涯。
走马行军的艰辛和远离朝廷的肆意相伴相随,她好像站在了那样自在自得的凌慕阳面前,逐渐放下了防备。
突然间孟知竹一转话锋。
“殿下带了你来此处,想必已经道明其中缘由了。王妃要早作打算。”他换了称谓,言辞决绝,眸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跳跃。
秦施施心脏似被捏了一下,她握紧了双拳,雪白的脸上显露几分担忧。
眼前的孟知竹,便是哥哥说的上将军的儿子,凌慕阳的表哥。那么,五年前的战役,他也在场吗?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眼下的选择,也和当年的事情有关系吗?”秦施施口干舌燥,咽下喉头干涩,仿佛在吞下刀子。
“说来也并不复杂,仍旧是刺杀那一套。只是我最近发现,我一直恨错了人。”凌慕阳坐于秦施施身侧,忽而握住了她手心,把她紧握的拳头包裹着。
“施施,我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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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家了。”他这一路情绪平平,并未因为五年前的事情表露过什么心迹,可说这话时,却突然有了一丝哽咽。他握住她手腕,越发用力,与低沉的声音截然不同。
秦施施微微怔住,却见孟知竹胸膛挺起,深深叹气,一鼓作气饮尽杯中淡茶。
“我如今方知,我早被他抛弃了,五年来他无一日不恨我。却因舅舅军中势力未除,又悉数听令于我,不得不留我苟延残喘。在一年多前,动乱停歇,他又千方百计想到让赵雨岑以慢毒诱我重病。因着我用药不多,后又改用了你的新药,这才逃过一劫。”
他?抛弃了凌慕阳?秦施施迟疑地问:“是他?”
她无声地比了一下皇帝的口型,见凌慕阳默认了,一颗心登时下沉至谷底。
凌慕阳说要反,要她一起。她迟疑着未敢回答。
她疑惑自己的心,为何听到这样的筹谋,竟没有一丝的恐惧,反而更加激昂冲动,屠龙之剑隐隐出鞘。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是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原来早有盼着江山易主的想法。
四年前,她冒险在荆州绿枫村救下了一个村庄的人,而后刺史将整次救援的功劳揽在官府身上时,她尚没有丝毫触动。
可她出了村庄,却被官差拦下要行医文书,当时官差见她是女子,拦住嘲讽了一番。
她哑然失笑,心中寒意这才凝聚成冰。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拿出京中父亲的官职压人,也是唯一一次:“我父亲在京中任吏部尚书,若是觉得我没有行医文书,我便修书一封,请家父登时替我出一份。”
当时那为首的官差顿时哑了火,他未明真相,既不敢出声呛她,也不敢推搡,面色涨成猪肝色,从牙关挤出几个字对下属怒道:“向大人禀报!”
那日微风徐徐,晴空万里,秦施施身心疲乏破土而出,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倚靠着苍翠树皮,轻声交代村民莫要吹嘘她行医一事。众人虽有不忿,却也不得不同意。
早在四年前,朝堂弄虚作假之气就已经蔓延到荆州之地,何况别处。
姑苏郊外的夏日清风比起荆州,更多了几分湿意,吹得她脸上一阵冰凉,思绪回到当下。
“殿下答应我的,要做到。”她低头道,“请表哥做见证。”
凌慕阳松开了她手,眉头皱起。他亦有些生气,自己明明低声下气,秦施施始终这般不冷不热的回应,叫他心里实在恼火。
“好。”凌慕阳从牙关挤出一个字,起身到书案处,站在逆光里,笔走龙蛇挥袖泼墨,很快一封协议便拟好了。
残存着墨香的纸张薄薄一份,在明亮光中散着些许暖意,秦施施阅后,在凌慕阳名字旁,也小心翼翼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道:“回去后,我替殿下誊抄一份给回你。”
“不必了,我不需要。”凌慕阳听她一口一个殿下,正在气头上,写完了也再不过来坐下,站在那靠窗处一动不动。
秦施施并不理会他,收好了协议,道自己去给他们煎药,留他们二人在室内洽谈。
“想不到她竟也有些尖刺。”孟知竹有些惊讶,秦施施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他们,可见她心中早有江山易主之念。
望着秦施施木头般远去的背影,凌慕阳气血翻涌,一度要再次吐血。他恨透这个木头不开窍,双眸迸出暴怒火光,无声地烤着书案。
42. 丘中有麻,郎施施
一想到冷枕玉天天在她耳旁施施长施施短的,凌慕阳就坐如针毡。他们二人有师兄妹情分,况且冷枕玉明显对她有意,即使她从未给此人脸色,他仍一个劲地贴上来,甩都甩不掉。
“不安分!”凌慕阳连连摇头,怒骂着冷枕玉,又狠狠地扫去脑中那张面孔。
这几日他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希望她动情时,仍像从前那样在他耳畔陈情。可一连几日下来,她只是用力地握着手心,几乎要把唇角咬破,也不愿发出半声声响。
那纤细抖动的腰肢,和绯红的脸颊,身上沁出的薄汗,分明都在说她的欢喜。凌慕阳心疼她可怜模样,又怒她偏心冷枕玉,如同见了霜的秋茄,焉着脸色,难以尽兴取予。
“如今我这幅模样实在难堪,表哥许要笑我儿女私情牵肠挂肚,难成大事。”凌慕阳扯开嘴角,窄袖小臂撑在桌上,无奈地扶头。
茶水倾倒的声音由清脆到浑浊,孟知竹的声音爽朗浅润,伴着阵阵清风,不轻不重地答道:“有情之士不比无情之人,更合适做天下之主吗?”
若非有情,又怎会哀民生之艰,思朝堂之变。这些年凌慕阳在朝中所做之事,无一不为民生,即使退隐闹市,孟知竹叶并未失聪。
正因凌慕阳在失忆时,也不曾移节改志,孟知竹才愿意冒着风险与他通信的。
凌慕阳久久未语。父皇绝情,恨他便罢了,却把六万无辜将士牵扯其中,不知夜间能否安寝。
他闭上双眸,再睁开时,已经没了方才的迷茫。逆光而立,发丝沾着一圈金边,雍容华贵,姿容独绝,如同一头初醒的雄狮。
与孟知竹会后,几人又复回了客栈休憩,秦施施得了凌慕阳三年和离的承诺,正满心畅快地蹲坐在药炉前熬药。
夕阳从屋檐处沉入山下,虫鸣伴着夜幕升起在墙角处窸窣作响。
药灶前,秦施施举着火筒吹风,灶里火舌跃动,热气袭来,她脸被烤得微微发红。这几日她想得明白,既然得了凌慕阳的千声菱,尽力周全他所做之事,便是报了他赠药的恩情。
虽然她不满凌慕阳隐瞒梅青雪与孟知竹的身份,单单看她的笑话,然事有轻重,她分得清楚。
比起她一人之事,天下才是要事。如今朝廷积弊日久,江山易主,大刀阔斧未必不是良药。
她决意与秦氏为敌,便再没有退路,此后凌慕阳便是她唯一的依靠。经历殿前失亲一事,秦施施对这些虚无缥缈的联系看得开了些。
血缘亲族尚可说弃便弃,更何况些口头承诺。如今她拿着凌慕阳的协议和离书,并不算是定心丸,最多是他成功后,作为天下之主的信诺见证。
她赌不起凌慕阳的心,却可以赌他的诚信。届时他初登帝位,天下英才之目光聚焦他身上,若是他背信弃义,江山也会随之动摇。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她势单力薄,若是凌慕阳耍手段,非要把她留束后宫,或者过河拆桥,这都不是秦施施可以接受的。
故而这事,她需办得漂亮不止,还要给自己留个余地。
思绪万千汇成一线,牵着她在漫漫长夜渐渐摸出一条路。身后有人步履轻盈,并步而来,驻足灶前,奢华的紫衣带着清淡的檀香。
“殿下,你不怕我和秦氏一族联合起来骗你吗?”秦施施握着吹火竹筒,脸边有一道黑黢黢的灰痕。她坐在矮小的凳子上,细长的腿半曲着,脚边绣花鞋面也沾了废灰。
回头看凌慕阳的她问得很认真,仔细地盯着凌慕阳的神色。
他面色如常,径直走来,长臂抓住她手肘,揽过她纤细腰身,替她轻轻擦拭脸上痕迹,难辨真假地说:“我相信秦大夫。”
从他口中听闻此姓,她鼻头难免一酸,委屈涌上心头,带了些许哭腔道:“我不是秦家人了。”
“傻瓜,姓秦的有那么多,你想入哪里的族谱,我都替你办到。”凌慕阳见她双眸濡湿,睫毛挂泪,还倔着不愿流泪,心头一软,便说要替她重新寻过一户显赫人家入祠。
秦施施哑口失笑,调侃道:“原来这便是替殿下卖命的好处吗?”她咬唇低眸,贝齿在唇间似明珠诱人。
凌慕阳一怔,压抑着激动,浅浅试探着这是不是小狐狸的讨好。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他单手抚着她烧火而微热的脸颊,喷薄的气息洒在她纯净的脸庞,口中轻念诗歌。
秦施施读诗不多,并不识得他所诵之诗。一双明眸含春,翘起细睫如春风拂柳,在眸光水湖里晕往他心间。
在凌慕阳娓娓道来的话语里,秦施施仿佛看到女子和男子在山坡草丛里、树林间相会,缓缓诉说爱意,二人携手共看天地,身旁欢愉环绕,花团锦簇。
她避开他火热的眼神,浓密的羽睫轻轻抖着:“不是这个意思……”
未等她说出下文,唇上已经覆上凌慕阳带着小茧的食指。
他轻轻摇头道名字的意义,并非父母赋予,而是每个人自己填上的。正如各人之人生,也与旁人无关,只是他们自己的人生。
秦施施眼睛微红,些许灼烧痛感刺激着。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气息越来越近,那些话语回荡在耳边,竟泛起一阵甜味。
唇瓣袭来时,她悄无声息地躲开了,转而钻进他怀里。如同方睡醒的小猫耍赖,蹭着他结实的胸膛,双手绕过后背,紧紧地抱住他,任由他身上暖阳的气息弥漫鼻端。
凌慕阳也由着她闹,大掌放在她脑后,轻轻抚着她光滑如锻的秀发,怜惜地吸取着她身上幽香。
他无比清晰的知道,这一生,他只想要过这一个人。
尽管她姓秦,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好似样样都不合他的眼,可是他却在空荡荡的殿里,寻不到她时,却变得慌张无措,恐惧盘桓心头。
如今软玉在怀,他不想再等,正要把她抱起来回房,可她却轻轻推开,道自己要亲自熬药看火,不能假手于人。
她故意的!凌慕阳压抑着被她撩拨起的情绪,干脆坐在了她旁边。
直到最后的炭火噼啪一声裂开,秦施施灭掉灶里最后一丝光火,缓缓篦出药汁,放在案上。
凌慕阳接过,装作不知她的小心思,嘴里嘟囔道:“早说我便叫华观他替你烧好,也不必在此等候许久。”
将药拿回房中后,秦施施又道正好可以沐浴,回来再用便正好放凉。凌慕阳拉着她的手不松,抿着下唇。
他陪着她看了一夜的灶前火,她并不抗拒自己的触碰,是这些日子来,最和颜悦色的一次。
这样的好机会,凌慕阳是万万不愿意错过的。
二人是如假包换的夫妻,秦施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既决定与他一边行事,又得了他千声菱,说什么也要尽好妻子的义务。
她拉着他大掌,微微歪着头哄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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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看着药,等我沐浴完……”
话音未落,一个急切的吻已经把她的话吞入腹中。
秦施施反应不及,只觉腰间系带被他手指勾着绕了几圈,外衫便已经自肩头滑落。手心伴着烧火的余温,触及秦施施皮肤时,逗得她肌肤爬满了酥麻。
她仰着头,任着他惩罚式的咬着细颈,正想阻拦他探上后背,又被他熟稔地拦住。一个喘息未止,亵衣的肩带便已然滑落二人身前。
身前空荡荡的,暴露在空气中的凉意和他灼热的抚摸交替而来。她恼了,颤抖着去拉他的衣带,却被他一手挡住,借着灯光细细看面前如松挺直的女子。
雪肤花貌,长发如瀑,散着暗暗诱人的香气。
轻瘦的女子坐在他手臂上,环住他脖项。原本秦施施还担心他手臂撑不起她,想跳下,可见他神色如常,她心里生出些坏心思。
她开始居高临下地望入他的眼睛,缓缓靠近,交换着彼此气息,松开时,她嘴角弯月如钩,锁骨处璇玑穴也微微起伏,仍要隐藏那将现的畅意。
天地轮转,帘幔颤动,几声闷哼自重叠的人影传出。
她拂去濡湿紧贴的额发,漏出光洁的额面,浮着一层粉红。
不一样了。凌慕阳顿时发现。
从前她是个直接的人,几次三番向他求证,如今她总藏起情绪,却有欲盖弥彰之感。
无论哪种,凌慕阳都照单全收。二人鬓角相亲,情深缱绻。
四周虫鸣散去,夜深人静,月色躲在云层之后遮羞。
大汗淋漓后,她把那药当做解渴的水一样喝尽了,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正因如此,凌慕阳相信,秦施施已经与他建立了身后的情谊,全心全意地开始夺嫡之争。
入城前,孟知竹见二人有说有笑,也放下心来,道自己在城外接应,凌慕阳与他商量好,才各自回了家。
阔别二月,王府朱门巍峨如昨。走时杨柳初青,如今桂枝已繁茂成荫。
秦施施见众人出来,便明白凌慕阳和江宁将她出走的消息封锁得很好。原本她还以为皇上会就此发难,可没想到,凌慕阳动作不多,部署却已然周全。
“我都打点好了,不必烦心。”当时凌慕阳这样说,秦施施还以为是他在宽慰自己,今日回来见到此处风波未起,明白凌慕阳虽说他不得皇上喜爱,却的确有瞒天过海之权。
龙争虎斗,他绝非弱者。
是夜,秦施施不知殿中风云,只是泡在浴桶里舒缓着疲劳,轻轻擦着身上痕迹。忽然间,春茵殿里“碰”的一声炸开了寂静的夜色,四周响起了脚步声。
她一时惊惧,也不敢久留,只好站起身穿衣速速回了春茵殿。
殿里,几人收拾着地上残渣,躬背下隐隐透出惧怕,收拾的动作越来越快,像是有猛兽在追赶着他们。
推门而入时,凌慕阳望着秦施施,冷笑着坐下。他右手指节汩汩流血,手背皮肉翻飞,被木门刮出几道模糊的破皮,像是不屈的野草,立在手上。
跪着的刘晚娘正拿着破烂的药碗,伏在地上不敢看人,双肩抖得药碗碎片亦在相互碰撞,发出陶瓷清音。
“你都知道了?”秦施施一袭素衣,大袖垂坠飘仙。她冷静地看着狼藉一片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药味,面前药渣证据确凿,她并不惊慌,反而更加淡定。
早发现也好,省得她骗人也累。
43. 殿前争论歧路分
她身着交领雪纺素衣,一头墨发如瀑随意披着,更衬得她肌肤通透雪白,和沐浴过后粉润的朱唇对比,更显天人之姿。随着她话音落下,方才还跪了一地的奴仆,已经麻利地清空了。
偌大的春茵殿里,只余一脸冰霜,浓眉横目,任由手背静静淌血的凌慕阳。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双腿叉开,面色傲然冰冷,眼中怒火却熊熊燃烧,两相对比之下,冰霜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愠怒的绯红。
眼看着秦施施与他面对面相视,他怒气冲冲地避开她的眼神,既不打算离去,也不打算治疗。
地上碎片连同那罐药渣,已被清扫干净,浓重的药味在殿里四处弥散。证据确凿的气息如一双铁手遏住秦施施喉咙,她喉头一股干涩。
“不必拿自己撒气。”秦施施心里七上八下的,面上强装着淡定,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定睛看了看他手背伤势,转身提起药箱,坐到凌慕阳身边。
看得出来他怒火攻心,方才必定用了十足的力握拳砸门,她远在一院之外都能听到这边的巨响。
明日伤口凝固后,便能看到划破的血肉四周会形成淤青,又因为是关节四周,活动频繁,还需固定减少动弹,想来少说也要五六日才能稳定伤势。
秦施施搬动他那横在桌上的手,恰恰放在自己方便包扎之处,正要清理血迹,凌慕阳却不语地移开了,像足了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凌慕阳!”秦施施单手捏住他下巴,只消稍稍用力,就把他别开的脸扭了回来,直直望入他的眼眸,“我的身子不合适有孕。”
“况且如今也不是有孕的时机。”她眸光的迟疑一闪而过,一阵停顿后复又变得坚定,“我实话实说,避子汤一直在用,也不是今日才用的。”
“你!”凌慕阳原本也不奢望秦施施说出什么好话,可听闻她亲口说早在用避子汤,他才如梦初醒。原来在姑苏那夜,她便已经熬着药了,自己甚至傻乎乎地陪着她熬,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他扯开嘴角冷笑,那次蓄意的靠近他不是不知,却未曾想到这点,细细想来,她已经完全把他玩弄在掌心。
一股不甘和羞辱感冲刷着他的理智,望着眼前倩影,他很想捏住她的手反问一句,她到底把他当做什么了!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狗吗?
可最终,凌慕阳没有动弹。他想起在泸州时,她拼命逃离自己的样子,在雨夜中一身狼狈的模样。他内心深处害怕再次看到那样的她,他已经不敢面对坚决要离开自己的她。
他没了对峙的勇气,却仍是固执地要挪开自己那条手臂。
秦施施却豪横地用力一拍,那条撸起衣袖的大臂发出碰的一声。
“你给我听话,我是大夫!”她又重重地打了凌慕阳背部,算是惩罚,用力地掰着他手臂,毫不留情地擦拭着手背血迹,还故意加大了力度。
这一路回来,凌慕阳性子柔和了许多。她知道,若是她好言相劝,凌慕阳大概是会听的,可是她偏不想给他好脸色,既因为他的霸道,也因为他对流汀和依兰的无情。
天家争斗,淌血的却总是无辜者和弱小者,她心中悔恨自己行事不妥,一时发泄在了凌慕阳身上。
她清理完血污,自方正的医箱里掏出一卷纱布和两根细细的短棍。
凌慕阳不再任性躲避,安静地生着闷气。她放心地涂了止血粉,低头细细抹开。
低头时,几根发丝垂落,她腾不出手整理,用手心把它随意别到耳后,聚精会神地给他包了一层纱布,这才把短棍贴着他手背放直。最后她展着凌慕阳五指,嘴里嘟囔着他虎口也有伤疤,要是再留了疤,便没有一处好地了。
这一套动作她做得行云流水,丝毫未察凌慕阳脸上随着她涂药的细致,变得神气。
片刻后,凌慕阳右手整整齐齐地束着,露出五个动弹不得的指头。她收拾着医箱:“好了,这几日不能碰水,两日换一次药,忌腥辣重口,会延缓痊愈。”
在她上药包扎的这段时间,凌慕阳也已经转过弯,秦施施喝避子汤是再正确不过的。他们未来不定,有了孩子便是有了软肋,危险便会多一分。
他这些日子,一遇到秦施施的事情总容易失了理智,正要开口道歉,却被秦施施推出殿外,说春茵殿已经不欢迎他了,叫他回昭阳殿歇着。
他也不恼,想着秦施施总算记挂着他,不由得喜上眉梢,也顺从地离去了,只是那大摇大摆的神气和方才怒火中烧的模样天差地别。
秦施施觉得他大概多少有了些疯病前兆,下药时还得加大剂量。
这些日子,凌慕阳总要缠着她闹腾到深夜,看着他彻底离去的背影,秦施施这才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去收拾自己的医箱。
正要安置时,门外刘晚娘的声音响起:“王妃,备下了冰酥绿豆汤。”
秦施施有些惊喜,她素来爱吃甜食,天气渐渐入暑,方才又沐浴出来,和凌慕阳生了些闷气,全身都有些热。刘晚娘这样一勾,她腹中馋虫都醒了过来。
她开门问道:“是殿下吩咐的吗?”
刘晚娘一怔,浅笑着说是她见王妃回府,想请她尝一尝新研制的甜品配方。
绿豆煮得化了,融入其中,散着豆香,在炎炎夏夜不失为佳品。春晴在一旁验过后,秦施施搅拌着冰镇过的酥汤,一口下肚,冰凉顺着喉头滑遍全身。她很是满意,让刘晚娘明日还做了送给凌慕阳也尝尝。
“奴婢不敢。”刘晚娘原本看秦施施吃得香,笑容满面的,可听闻要送去给凌慕阳时,又缩了缩头。
秦施施安慰道:“殿下是个好人,你们不必害怕。”
“奴婢都知道。”刘晚娘叹气。她细细说道自己来了王府有十五年,当过洒扫匠、花草匠、浣衣婢,后来又到了后厨帮佣。她辗转府内各处,尽职尽责,若非因给秦施施送夜宵之故,她在府上这些年,又换了这些岗,也鲜少直面静王。
对静王的了解,她在府上听得不少,见识过一些安排。印象深刻的便是若是哪里闹出了极大的灾情,王府总会率先大批采买物资,最后送去外地赈灾。听说是为了避免中途克扣,王府全程包办采买、运输、分配等,因为静王管辖运输上亦有运输分利,故而财力还算客观可观。
“如此说来,他对救灾一事十分上心。”秦施施点头,天灾人祸之下,每一滴甘霖都是救命雨露,凌慕阳此举,正是为了尽力保住每一个受灾的百姓。想到此处,她感觉心中的秤杆又往他身上偏移了许多。
“只是他对你们好吗?今日这般大发雷霆,降罪你们身上的事情常见吗?”
“这倒是不常有的。”刘晚娘说道,府上依着规矩办事,犯错多是扣银子,鲜少有打杀之事。
秦施施想起秦正行说,流汀和依兰被她遣回相府后,而后出去采买的过程中,也被凌慕阳杀害了。
事实上口说无凭,原本她以为秦正行无谓骗她。可如今她突然想到秦正行说不定在拿流汀和依兰的性命诬赖凌慕阳,以此离间他们夫妇,令她与凌慕阳反目,他亦可借机毁损凌慕阳抛弃糟糠,糟践他的名声。
名声这种东西,说来虚无缥缈,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又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回府后,陆续有官家女眷送拜帖,她才见了两人,便察觉到她们拜访安慰她小产是假,借机窥探凌慕阳与她感情是真。
她已经失去了相府小姐的身份,又传言流了孩子,可凌慕阳若是不弃糟糠,自有人赞他品德端正。秦施施想明白这道理后,便也知晓为何凌慕阳要大老远把她挟持回来,还要订立三年契约。
秦施施自知凌慕阳一样深谋远虑,自己难长此道,可他却早窥见了秦府此举,这才把她接回。
这个想法想通后,秦施施心里更沉闷了,生硬地按下不表,却又听闻刘晚娘赞道:“其实王爷极关心王妃。王妃为奸人所骗,他日夜兼程救出王妃,将奸人绳之以法,动作之快,堪比破竹。那日押送贼子时,他剑光所到,寒气逼人,吓得那贼人缩脖退避,好不狼狈。”
这些说辞,都是应付不知情之人的,可刘晚娘说的奸人是……
“最后送去了哪里?”秦施施咽下汤羹,心中忐忑不已。
“太子府。”
手里的调羹突然失了力,竟直直落入碗里,发出清脆却刺耳的碰撞声,刺痛秦施施耳膜,仿佛一把利剑,直透着她血液往心上扎去。
“抓到了几个贼人?”她调整了状态,扶着碗沿和调羹,不动声色地问。
“也就那一个。”刘晚娘应着。
“罢了,我累了,你先退下吧。别人问起,只说是我叫你来复诊。”秦施施害怕凌慕阳知道刘晚娘多嘴,要把她除掉,寻了个借口结束了这个话题。
关上门时,刘晚娘面上轻轻笑着,道自己何德何能又得王妃复诊,日后必定细细当差,不出分毫纰漏云云。
接连几日,秦施施都应付着这些半真半假来宽解她小产的官宦妇女,从崔相内宅到各部尚书、侍郎的,就连相府,也派了嫂嫂下帖,秦施施均一一请她们入内小叙片刻。
柳吟雪面色红润,体态轻盈,全然不似有孕。她同秦施施说起时,也满是惊喜:“我本以为我要受些折磨,可如今我吃喝睡都好,这孩子倒叫我省心。”
见秦施施盯着她平平的小腹,柳吟雪顿知失言,起身行礼致歉:“妾身失言,请王妃赎罪。”她见秦施施回了府,一时高兴,竟忘了她小产之悲。
秦施施并不伤心,却也满眼羡慕。若是可以,她自己也想要一个孩子,她会一生一世对这个孩子好的。
可她身子不好,与凌慕阳又终究不是一路人,有个孩子反而多了一层把柄。
秦施施借着柳吟雪道歉的势头问:“哥哥……侍郎大人在朝中可忙?能照顾到你吗?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可别忍着挨着。”
当时她被逐出府,秦言和柳吟雪都遣信垂询,虽于她身份一事无力回天,却也足够令她感动。她自知与父母情浅,兴许兄妹之情仍有可追。
说到秦言职务之事,柳吟雪花颜失色,重重叹气,道出秦言近日参与反驳言官参奏兵部马政司采买开支一事。
秦施施这才知道,言官在朝中带头弹劾兵部尚书统领不善,任由马政司含糊开支。
此言一出,崔相也立马出列复议,提起去岁冬猎时,兵部部署不当,引得雪崩,毁损了一处帐篷之事。崔相是状元出身,有雄辩之才,他口舌所驳,慷慨激昂,寸草不生,人人低头不敢出声。
可秦言以礼部侍郎之身份,站出来先是指责吏部行事不当,掌管官员职务更改,却指令含糊,应付了事,导致冬猎之时权责未明,当承首要之责。后又言马政司开支巨大,是因北境粮草紧缺,开支增加。事先马政司的财政申请,由户部审核,亦由户部研判后批准,若有更改,也当户部做好调研。可行至北境,却发现钱财不足,购入一万战马,竟只得七千,足足缺了三成之数。
大周购马有七成来自北境,每次购马耗资巨大,若此次不能带回足够战马,下次又不知道何时北上,故而兵部才暂挪应急备用,回朝后才申请补款。
“说起来,上次与北境协商,下官也忝列其中,曾私下提议向北境赊账,徐大人却道大周国力雄厚,并未采纳。可到了临发之际,却又无计可施,岂非叫北境看了笑话?”秦言常年恭顺,也叫朝臣忘了,他曾经也是有大辩之才的榜眼出身。
“你身为礼部侍郎,今日对其余各部侃侃而谈,岂非对皇上所派职务不满,欲跻身中书统辖百官?”吏部尚书徐如晖本与秦正行交好,想到自己年长秦言一轮,他父子二人意见又相左,登时出列呛他。
“大人说笑了。下官为皇上解忧,小小愚见,盼引得圣令解惑,怎敢知而不言,蒙蔽上听。”秦言不卑不亢,鹤立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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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殿中一品大员到七品小官,都聒噪地闹了起来,金銮殿上如闹市街巷般,鸡鸭鸣叫。
往日都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鲜少有这样吵闹的时刻。皇帝也不急着喊停,只是望着他们手持象牙笏,群情激奋,越说越近,几欲互殴,脸色却平静无波,目光在两相和皇子间逡巡。
那兵部尚书年迈无力,望着沉默而立的静王,又打量着低头不语的秦正行,最后看着秦言,面露感激。兵部侍郎资历尚浅,青黄不接,言辞愚笨些,若是他们自己吵,必定是吵不过的。一看到崔相那个压迫的身躯在殿前,他们气势便输了几分。
如今秦言竟出面替他们说话,不知道是和秦相闹了什么事,导致秦言生了什么旁的想法。若说忠心,堂上无人不忠,只是效忠之余,私心亦不少。可见就算是父子,也不见得是永远的臣服。
秦言站得正义凛然,并未看旁人。
一番争吵后,崔相出来调停,请皇上裁夺。
元正帝听了个七七八八,见太子和静王都不发话,问二人的看法。
一双锐利的眼眸审视着一左一右两个儿子,一个端庄和善,一个傲气如霜,他心里总有偏向,便点道:“修远,你说说看。”
“回禀陛下,儿臣拙见,马政司购马所费超标,是马政司之过。”凌修远谦逊回答,他身形板正,一袭红袍,金丝飞蟒华贵无边。
随着他话音落下,嘈杂议论又起,只是凌修远又补充道:“可诚如秦侍郎所言,吏部确有不察之责。六部合力,同仇敌忾,方能共举社稷,若是个中斗争,只怕内忧起,外患生。”
此话虽承认了吏部之失责,可听来却像是重在谴责礼部侍郎出面检举同僚,分裂六部团结。
秦言眉头冷不丁地皱了一下,却又最终微微叹气,他既出来发话,二相向来为太子所用,自然预到这个结果。
“皇兄仁慈,昭明心中惭愧,空以静王之名统领兵部,却未能察查,愿请吾皇降罪责罚。”凌慕阳出列,身姿傲然,认错时亦端正无比。
秦言有些着急,原想着他出面喊,兵部跟上喊冤,凌慕阳再出言保住,想来便是二相要罚,也会减轻许多,没想到凌慕阳竟直接认下了。可在殿中,他再着急也不能失了态,只得垂了眼帘,等着皇上裁断。
“崔相、秦相,有何见解?”元正帝又问道,随即轻轻咳了一声,首席大监忙上前顺着他呼吸,递上一个特制的喇叭状瓷器,他对着吸了几口,殿中众人都担忧起他的身体,眉头各有紧蹙。
“恭请陛下裁夺。”崔留春回答,秦正行低他半级,他既然不说,秦正行自然也不会多说。况且此事涉及秦言,他若坚持惩罚兵部,倒叫人看了秦府当下笑话,若是主张共罚,又与太子对立,怎么说都不对。此时此刻,避嫌是最理智的。
见众人都哑口了,元正帝道:“慕阳的本事,朕是了解的。只是这段时间他身子病着,兵部之事未能有所顾及,情有可原。在静王身体痊愈前,兵部事务全权移交崔相接管。”
崔留春在朝中影响深远,刚正不阿,他本也管辖六部,只是如今更是直接管辖,众人也无不服。
元正帝这样一说,未再追究马政司的责任,反而是令凌慕阳放权,除了兵部几人,大多皆齐声赞陛下英明,殿上弥漫着猜忌已定的气息。
眼看着皇帝身体越发虚弱,朝中虽然未起纷争,可明眼人都知道,皇子之中,不论是成年的二人,还是尚未成年的,都对皇位有所图谋。
这一日下来,大家看得清楚,皇帝心中到底是偏向东宫的。
出了殿门,秦言垂头丧气地往宫门迈,却被凌修远一声喊停:“敏之请留步。”
秦言回头时,凌修远和煦一笑,正要说话时,又听闻身后传来凌慕阳的声音,便叫上了凌慕阳,三人一同往宫门走。凌修远向来和顺,道:“驻青台一事,因为移交迟缓,亏损了上万金,父皇气头未消。明日孤再进宫好好献言求情。”
这话说得秦言不爽,奈何只能赔笑。凌慕阳倒很无所谓的样子,道:“臣弟身子不好,施施又小产,整日都有些不乐,同她出游了几日,回来后她仍是不开心,眼下闲着,回去陪陪她也是好的。”
说到秦施施,秦言脸上更是一片尴尬,尤其凌修远又投射来打量的目光,见他脖子都羞透了,看了秦言一眼,却又对凌慕阳道:“若是弟妹愿意,来同太子妃赏赏花,她也不会总怨孤忙了。”
转而又对秦言道:“静王妃身份虽与秦府无缘,可终究你二人也做了这许久的兄妹,敏之若是得空,也该去看看静王妃。”
秦言点头称是,心里却直翻白眼,直骂道什么话都叫他说了,不愧是八面玲珑的储君。秦言不是初出茅庐的孩子,自然明白凌修远与父亲的关系,如今秦言公然反水,这段时间分府之事又传得远,看热闹的人数不胜数。
从前不觉得金陵的人多闲,到了自己身上,秦言才算是感同身受,人言当真可谓。他只能劝告自己真金不怕火炼,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凌修远在朝上不会偏向他,自然也不会真的向皇上请旨求饶,几人的选择,彼此都看得清楚,却仍要一路演出个和睦的戏份来。
静王府内,廊下鸟雀站在六角如意窗格上肆意鸣啼,清脆夏音伴着清风入耳。
秦施施听罢柳吟雪所说,这才知晓秦言因为父亲把她逐出府一事,心中多有不满,与秦正行吵了几次,这几日已经演变到水火不容之势。
她叹气劝说柳吟雪要秦言不要意气用事,柳吟雪摇摇头:“妹妹,你不知道,敏之也是个固执的人,他早年已有分府之意,此次更是铁了心要分府了。我倒是无所谓,横竖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只是怕他日后道路难走。”
说罢,柳吟雪拉起了秦施施的手,说出了今日来此的最终目的:“妹妹,求你劝殿下好好和敏之谈谈吧。”
44. 手足相残府门前
此事听上去简单,可秦施施实在不好意思说她与凌慕阳并非如旁人所见和睦恩爱。骤然听闻柳吟雪的提议时,她只能绞着衣袖,尴尬劝道:“哥哥实在不该因为我的事情,与家中闹得这样僵。”
“妹妹,道不同不相为谋,亲生父子亦如此。”柳吟雪的声音很轻。如水目光投射到殿前香樟树,望着那影子一寸一寸拉长,直至探入殿中。
两人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秦施施亲自送柳吟雪到门前上车,却发现柳吟雪今夜里回的是柳家。
夕阳余晖红通似火,映着秦府四驾的车乘,车前悬挂着白玉制成的相府门牌,晚霞的艳红爬上玉牌,富贵里竟图添了一分凄婉,柳吟雪隐起淡淡忧愁。
秦施施想起,柳吟雪来拜访时,拜帖所写正是秦府,所乘车驾亦是相府之规格。可到临了归家时,却是回的娘家,柳家亦无要事,此举实在奇怪。
听她为秦言殚精竭虑,并不似二人有隙。那么她回娘家,只能说明秦言和家中闹得确实很僵,僵到要叫妻子回家避让。
柳家在城东郊,眼下正是进出城门高峰时期,路上车水马龙,互不相让。秦言竟这样心大,他们好不容易成婚多年,柳吟雪这才怀上孩子,如今还让她一个人回娘家。
秦施施满腹疑问堵在喉头,却不知该如何发问。柳吟雪捏了捏她的脸,浅浅一笑,满眼心疼地道:“你快些回去歇着吧,不必担心我。”
眼前这个小姑娘初回京时,处处谨慎,却还是闹了些笑话,如今她已经能周全到打点起偌大的王府而不出错。原本该替她高兴的,可今日畅谈许久,始终见她眼底愁绪难消,柳吟雪也倍感不忍。
方才她请秦言帮忙留意太子近日审讯情况,说是要打听她一位师兄的下落,柳吟雪思来想去,她所说的师兄,大概便是去年冬日里,来家中替她看病的那位公子。
虽然柳吟雪并不十分清楚他们二人之间的渊源,但是为了报答秦施施替秦言引荐的恩情,她也答应了下来。
曾经的秦施施多次失言受罚,如今她三思后言,不再是当日说柳叶轻柔易变,批驳柳无筋骨的小姑娘了,那样真诚单纯的她,自此便一去不回了。
或许,这就是金陵的真面目,一座妖怪幻化的城池,吞噬着每一个人的过往,同化他们的未来。
柳吟雪放下车帘,倚在秦言备好的鹅绒软垫,轻抚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如同呵护最挚爱的宝贝,溢出满眼柔和。她阖上双眸,随着马蹄哒哒在脑中轻哼摇篮曲,盼着孩子降世。
她发誓自己要很努力很努力地保护这个孩子,保证他开开心心地成长,只做他自己。
入了夜,王府各处灯火透亮如昼。长廊处,橘黄的光带照亮整条通道,秦施施的身影翩翩而过。
这几日秦施施都没有见到凌慕阳,她白天忙着应酬,又要打点府上杂务,偶然挤出的时间都用来看医书了,等到回殿中安置时,往往已经月上中天了。
今日柳吟雪来访,倒叫她意识到自己与从前也有些许不同了。初回金陵时,她总想让众人都满意,盼着凌慕阳与她举案齐眉,处处讨好,可总是事与愿违。
可当下她却可以好几日不理会他。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心意的变化,快到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不再在乎旁人,只是麻木地例行本职。
如今忆往昔,就好像翻出了儿时即为喜爱的玩具,惊觉它已经蒙尘许久。
或许该找回些许曾经的状态,也好替哥哥引荐。秦施施想着,才提了宵夜去探凌慕阳。
昭阳殿中,凌慕阳坐着一动不动,一副等着她伺候的模样。
秦施施把碗放到他面前,却见他仍是冷冷地坐着,瞪了一眼:“你的手可以动了。”
她第一夜给他包扎后,后面几日换药都是其他大夫替他换的,今日那手已经解开了纱布,也没有了细棍定型,大可以正常使用。
两人僵坐了一会,烛光投射在他脸上,橘黄色的火光里,他泛着淡青的胡茬在沉静的脸上跃起,挺立的鼻梁如山峰高耸入眉,剑眉横着,倔强又孤寂。
见他那样倔强的模样,秦施施心头一软,败下阵来,软了声音道:“只这一次!”说罢,她已经小心翼翼地把糖水喂到他嘴边。
那光滑的白瓷调羹触及他唇瓣时,他眼眸轻闪亮光,浓眉一挑,嘴角笑意没有藏住,得意地喝了嘴边糖水。
秦施施暗自叹气,凌慕阳十成十只是个孩子,多大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真是幼稚。
茶余饭饱,他心情甚佳,秦施施这才假若无事闲谈般,问起兵部一事。凌慕阳喉头微动,轻声道:“你是想问秦言何故与相府决裂吗?”
什么都瞒不过他。秦施施没有否认,也没有什么好否认的,见不见秦言,决定权都在他身上。她不过尽力问清楚此中缘由。
正因如此,她得以听凌慕阳细细道起秦府分裂之事,从他精明的分析里,她已经看到他胸中原有丘壑,站于山巅,俯瞰众人心思。
按照凌慕阳的说法,秦府分裂,看似父子分道扬镳,实则是各自为王,却又紧密相连。秦言与秦正行斗得再厉害,终究还是父子,相见时三分情已比旁人九分意更浓。
此刻,秦言心中抱负与秦正行背道而驰,若处理不善,日后连朝中,也不会有他的站脚之处。
而凌慕阳,就是他选定的栖枝。
父子分枝而立,也是秦府的策略。
秦施施面色煞白,她今夜一提,凌慕阳同意了与秦言相见,这便是她于哥哥的兄妹之情。不知秦言是为何相信她所说,凌慕阳会采纳。
“看在他对你还算有些愧疚的份上,否则无情无义之人,是不配与我说这些的。”凌慕阳一身藏蓝长袍,腰间束着一根细缎面鲜红腰带,身姿挺拔,说话浑身散发着傲气,周遭气压也有些冷。
秦施施望着他眼睛,漆黑的瞳孔深邃得看不见底,像要把她吸进旋涡里,她连忙移开视线,害怕被他看穿太多心思。
她很想问一句,哥哥与父亲即使撕破脸,也仍有三分情,那如此说来,她与秦正行又何尝不算亲父女?与秦言也是亲兄妹。
若是再见面,那三分情又能做到何种地步,秦施施想起那个火辣辣的巴掌,脸上又是一阵火热,将疑问移出脑海。
捋着身后长衫,秦施施深呼了一口气,冲淡眼里酸涩,随着手上细剪咔嚓一声,烧焦的烛芯悄然倒塌。些许黑烟飞往宫灯罩顶,一阵风拂过,火光摇摇欲坠。
未来得及察觉是何原因,她只觉一双大手环住自己腰身,迫不得已旋转了一圈,从烛台前落到了床榻前,寒意自剑刃袭来。
凌慕阳松开怀里的人,一手挡住凌厉而来的剑身,运掌化开剑气,长腿用力踢开床榻边暗格,长剑弹射而出,直击他面门而来。
秦施施未曾眨眼,可也没有看清凌慕阳是如何拿到剑,又如何躲开那此刺客的攻击,转而挥剑防御。
她满脑尚在剪烛,哪里想到随之而来的竟是如此大胆又凶狠的刺客。她怕自己拖累了凌慕阳,缩躲到了书案后,一路出逃。
“来人啊!有刺客!”秦施施半蹲着移至门前大呼。
电光石火间,两个暗卫从偏殿梁上拔剑突刺而来,对着那黑衣刺客便是不顾死活的追击。
很快殿外脚步声纷沓而至,府中上下援兵齐聚,兵器碰撞发出刺耳的尖声。
几番打闹后,那黑衣人已经凌厉地越过二楼跳到树下,随即翻墙而出,消失在夜幕中。
四条通体黢黑的猎犬低头深嗅那从刺客身上斩落的半截衣袂,随即呲牙咧嘴,大声狂吠着就要疾驰而去。
驱犬人灵活地收束缰绳,大步跟在猎犬后,很快也隐入夜幕。
凌慕阳并未收起长剑,正要持剑而出,却被秦施施一把拉住,她手掌微微颤抖着:“昭明!”她满头大汗,眉心处紧紧拧着。
“你小心些。”女子轻声的叮嘱里蕴含着担忧,她也遇到过很多次追杀,兴许是她如今太怕死了,浑身都止不住战栗起来,脑海里满是他方才急速把她救回身旁的画面。
夜已深了,她很想说别追了,却也明白没有不追之理,故而她只能叮嘱多一句小心,随即松开了手。凌慕阳点头未语,眼神示意援兵看好她,自己转身也消失在夜幕里。
一路火光照亮松动的青石板,越过院墙,出了王府,脚下青砖偶尔发出撞击的吵闹。一犬吠,满城风雨来,猎犬的声音刺破夏夜的宁静。沿途亮起了些许屋内烛火,随即有妇人、婴儿哭声。片刻后,天穹帘幕下,皇城巷子里,充盈着刺杀不成的喧嚣。
凌慕阳一路追随而来,停在了太子府前,将长剑插回剑鞘,对着在门前等候的凌修远抱拳。
“皇兄深夜未眠,在府门前赏夜景,真是好雅致。”他勾唇冷笑,说话虽是一副客气的模样,可夹枪带棒之意,听者都能明了。
话音已落,那四个驱犬人默声地收束着猎犬缰绳。只见他们缰绳一提,原本还在怒吼的猎犬顿时安静地坐了下来,排成一排,在太子府前肃坐,俨然在兴师问罪。
“比不得六弟得意。带卒夜练,练到了孤的地盘。”凌修远扫了一眼这阵仗,盯着凌慕阳身后众人,那里剑光微寒,人人紧握剑鞘,神色失敬。
凌慕阳一人收剑,不过惺惺作态,他兴师动众深夜吵闹到了太子府,不正是在挑衅他吗?凌修远哪里肯让步,开口便嘲讽出声。
两人相视一笑,眼里寒意对冲,面上虚情假意更浓。
凌修远纵使得知了凌慕阳前来的缘由,也断不可能让他持剑进府搜寻。他正色道:“为免疏漏,六弟马上进宫请旨皇城司前来搜寻,得陛下旨意,孤断没有不允之理。”
虽是拒绝之词,可凌修远脸上温色未改,只是眼里寒霜依稀可辨。
这番推辞也在意料之中,凌慕阳正要开口,却见那黑衣刺客从太子府飞身而出。
犬声如雷震耳欲聋,凌慕阳振臂一挥,身后一众护卫登时飞身前去追捕。
凌修远脸上一片铁青,却仍要强装淡定:“竟当真闯到孤府上来了,来人!给孤追!势必要抓捕归案,孤倒要看看是哪里的毛贼胆大包天!”
太子府的仆从也鱼贯而出,手握大刀,长靴齐踏青砖,一同加入追捕队列。
眼看凌慕阳也要转身离去,凌修远喊住他道:“六弟受伤了,先入府包扎。”
凌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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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这才看到自己手臂处渗出血迹,他原是着藏蓝深色长袍,方才对战过于投入,一路穷追不舍,唯恐失了方向,竟未察觉大臂被划伤了。
血液已经有些凝固,他摇摇头,抱拳后转身去往追捕的方向。
搜寻一番无果,两府之人才不得不认输。几人怒道黑影早就逃之夭夭,将自己一众人马耍得团团转。
金陵巷子七拐八绕,饭馆茶馆商铺的杂物繁多,天又黑着,两队人马到了一处味道浓重的染坊,猎犬在那味道掩盖下也无能为力,低头嗅了许久,最终仍是无功而返。
比起搜寻队伍的怨声,太子府很快陷入死寂,只有一声清脆的巴掌,打破沉寂的夜空,狠狠地甩在那黑衣人脸上。
凌修远怒极:“混账东西!既然回来了,何必又当着他的面出去!”
“属下冤枉!”那黑衣人跪下求饶,“回到密室后,属下没有再出去了!”
“那当着凌慕阳的面出去的又是何人?”凌修远阴鸷的眼神仿佛要把那黑衣人盯得化掉。
“属下不知,进府时,也未见有其他人。”
无人回答。凌修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瞪着双目,大掌一把将那桌角拍下一截,那黑衣人急忙叩首连连求饶。
他的人根本没有出去,那么从太子府出去的人又是谁?会不会是凌慕阳自己贼喊捉贼?还是有其他的人也想刺杀凌慕阳?
凌修远脑里飞速运转,若说争权夺利,那可太多人了。他们二人因为身份,所以显得尤其瞩目,可也不代表没有其他人想从中生事。若说是第三方,企图杀害凌慕阳,嫁祸给他身上,倒不失为一条毒计。
望着天光骤泄,凌修远沉下胸膛,呼出怒气,转而平息了怒火,脸上看不出一丝方才的盛怒。
原本凌慕阳是不打算回府的,只是程华观从追捕的队伍里站了出来:“殿下,先回去包扎吧。”
凌慕阳这才发现原来程华观一直都在,他中途好几次想寻他也不见人。陆万山功夫也算了得,只是心思不如程华观缜密,到了紧要关头,他总是信任程华观多一点。
“你去哪里了?”凌慕阳有些生气,“若是你在,便也不会叫那人逃了。”
“殿下不必恼怒,即使那刺客逃了这次,当着我们的面从太子府出来,也够太子粉饰太平了。”程华观道,“想来太子不日就要请殿下入府赔罪。”
凌慕阳点点头,这倒是很符合太子装扮的性格,他府上出了刺客,不论真假,他都需做给朝臣看,他作为储君的担当和肚量。
回到府上时,东方鱼肚既白,鸡鸣阵阵,远处河面传来叫卖的吆喝,伴着声声鸟啼沿着王府四周铺陈。
凌慕阳敞着上衫,光着一条臂膀,桌上剪刀旁一截衣袖被鲜血染得通红。经过一夜奔袭追捕,那手臂处横伤已经止了血,只是血液在衣袖处凝固,满屋弥漫着腐朽的铁锈腥味。
大夫恰好剪开衣袖,正要清洗伤口,却见秦施施小跑到门前,凌慕阳连忙起身,怕她身体受不住,下意识往前接住她道:“我没事,不要跑。”
自大臂上二寸起,整条手臂都血淋淋的,可见伤口有些深了。秦施施双目刺痛,鼻头酸涩,怪自己没有发现他早已受伤。
她提着医箱,面容有些苍白,唇色浅浅,程华观和那大夫见她来了,凌慕阳又去扶着她双臂,二人对视不语,却含情脉脉,识时务地出了大殿。
既然她来了,便是不用药,片刻后静王又活蹦乱跳了。程华观心底无奈摇头,想起了孟知竹当日说的“有了媳妇忘了兄弟”,多少有些应景。
秦施施满眼忧愁地轻轻投入凌慕阳怀里。
他单手将她搂在怀侧,心里美滋滋,稍微施点苦肉计,她总十分受用。
“不担心了,这些都是小伤。”他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身前女子的呼吸好似轻柔的羽毛拂过他不着寸缕的肌肤,他背后蹭蹭地爬上了一层酥麻,却不动声色地把她搂得更紧些。
秦施施为自己失察愧疚,又细细替他料理着这些伤口,心里更加愧疚难当。她几次替他疗伤,见过不少伤疤,新旧交叠,触目惊心。如今在她看护下,又添新伤,她手掌微微发抖,惧怕未知的将来,会有更多的伤痕和流血在等着她。
他昨夜从床榻处抽出长剑,那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地方,也有防身之剑。这条路荆棘丛生,睡梦也不能安寝,今日是刺客直来,下次又会是什么呢?原来早在她发现前,宣战的号角就已经吹响了。
凌慕阳宽慰了她许久,知道她彻夜未眠后,让她先去榻上歇息片刻,秦施施摇摇头,手上有些冰冷,凌慕阳很庆幸秦施施这样依赖自己,仍由她靠在自己胸前,渐渐睡了过去。
想来她担心了一整夜,现在正是疲累时。凌慕阳坐姿如松,眼前人沉静的容颜叫他心醉,可她梦里依旧微蹙的细眉,如麻绳紧紧拧着。
一个轻柔如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她额角,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消失在殿中。眼下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只会是一种束缚。凌慕阳不由得抱她更紧。
三年后,放她自由,她会笑得更开怀……凌慕阳握紧双拳,这个想法反复摩擦着他杂乱的心绪,两股力量不断斗争,终究未能分出胜负。
45. 巧借阴谋救枕玉
天气一日日热着,可东宫在皇城外的府邸却清凉无比。秦施施亦是第一次到太子的府邸,方进府走了几处长廊,却隐隐中好似上山了般,四周吹着高山野林间独有的清风。
四周景物别无二致,都是园林和楼台,只是殿堂转换间,阶梯步步高升。
“王妃好见识。”引路的小丫鬟神气地回答,“这是万华山的引山,与太子府联通,便在后院之处。”
虽然秦施施并未在金陵久待,但是万华山这样出名的巍峨大山,她自然是有所耳闻的。没想到万华山除去万华寺香火繁盛,还有一部分是并入作了太子府后花园。
正午的阳光洒落林间,绿叶摇曳着碎金,清风撩着秦施施腰间衣带,直往凌慕阳那里吹去。他一路少言,提起自己的白衣宽袖,轻轻执起秦施施处飘来的粉色罗裙衣带,牵着她的手,步入半山亭。
说是亭,倒不如说是一个半山小楼,两层轻木楼阁融入林木间,四周轩窗敞开,白玉宽口盆中翠竹婆娑,幽兰暗香,清幽雅致,得天独厚。
凌修远和太子妃容湘在楼中对弈,见他们二人来到,都笑着起身迎接。
今日的会面,是凌修远为了缓和当日刺客之争而特意设下的。
秦施施知道,凌慕阳因为刺客从太子府出来一事,也花了极大的功夫渲染其中险象。
京中风波未定,此起彼伏,二人正斗得你死我活。此番宴席,凌修远做给谁看都好,横竖不会是做给凌慕阳的。
在场四人都不是真心赴宴的,只是面子上的事情,都得做齐了,秦施施便也陪着凌慕阳走这一趟,如此一来,她的小心思便也不易察觉了。
他们两兄弟虚情假意说了一通,秦施施和容湘又陪着喝了些酒,而后凌慕阳道自己要去更衣,便出了亭子。
几人又闲谈了片刻,说到美玉时,太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自己有一块连城绿玉,请大师开了光,道秦施施身子不好,便转赠给她,说罢也转身亲自下山去寻了。
二人接连离去,容湘柔柔地拉过秦施施的手:“由他们去吧,我们在这里说说话。”
太子妃是北方人氏,嫁来东宫已有三年,至今无所出。
今日秦施施还是第一次与她同桌而谈,见她为人和蔼,大概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听她话语,已经三年不曾回家,如今说起在家中骑马射箭,驰骋无疆草原时,眼神里也闪着神采辉光。
正说到欢乐处,容湘突然顿住了,看了秦施施许久。秦施施心一惊,看了看身上粉色大袖衫,纹样低调,采用普通丝线绣成祥云,并无出格之处。
“妹妹近来身体抱恙,深居简出,恐怕还不知道吧?”容湘眼下突然失了情绪,苦笑一声,“秦府的庶妹要嫁入太子府当侧妃了。”
她原本没想提这事,方才看秦施施浅笑间,竟觉得和秦宝懿有相似之处,这才恍了神,心头一涩。
秦施施方才喝了几杯,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秦宝懿?要入太子府?
惊讶得手中的杯子松落,落到地上,短促清脆的珠音奏起,只是那酒杯滚了两圈竟没有碎,侧躺在了桌底。
“臣妇失礼。”秦施施起身行礼,已有丫鬟俯身捡了那杯,又换了新的杯子。
容湘摇摇头,示意她起身,道:“你坐吧,这也是亲上加亲的事情。”秦施施扫过太子妃面容,脑中浮现了秦宝懿的玉颜。
若说柔美,自然是秦宝懿更胜一筹,容湘眉目疏朗,与秦宝懿是完全不同的长相。
不过容湘有北方血统,在太子妃的身份上,她比相府嫡女庶女要当得起得多。况且秦府已经有她嫁入静王府,如果再让秦宝懿入太子府,便有两边讨好之嫌了。
想到此处,秦施施才明白,原来这才是父母与她割席的原因。
出嫁之时,父亲想过,等她香消玉殒后,让秦贞棠接替静王妃之位。可如今看来,秦府确实已经做出了单边的选择。他们向太子投诚,已经彻底舍弃了她。
加之以秦宝懿入太子府坐侧妃,更验证了秦府要与静王割席的局势。
她面上情绪稳着,望着容湘有些失神的双眸:“太子妃说笑了,臣妇是个身世不详之人,不敢攀附秦府。”
女子本柔情,三年的夫妻情分,即使容湘无情,也总免不得要被太子这样的举动伤到。
秦施施心中同情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凌慕阳日后若是当了皇帝,更不可能只有这些妻妾。
后宫佳丽三千,宜喜宜嗔,冰美人娇美人,应有尽有。想到那样的画面,秦施施便觉得恶厌恶,握住了手心,久久未语。
容湘像是认命了般,长叹舒气,笑道自己失言,仰头自罚一杯,把那束着女子礼仪的丝巾丢在一边,又斟满酒,几杯之后,越发豪爽起来。秦施施见她如此,更觉得心酸,也陪她饮了几杯。
两人喝了不知道多少,容湘渐渐不胜酒力,粗着舌头笨拙道:“本宫不知,妹妹酒量竟如此好!日后、日后我们再一同喝过!”
“不醉不休!”秦施施又是一杯下肚,她酒量很好,如今又时时刻刻记着不能过了头,陪她说话时,也都控着量。
容湘却不管不顾,倒了便是喝,有时她喝了两杯,秦施施这边也才一杯,这才先醉倒了。
“静王妃,静王殿下有请,请静王妃到卧荷池观荷。”丫鬟拿了静王府的腰牌,跪下递给秦施施。
秦施施点点头,心想凌慕阳在人家的地盘,还一副主人家的模样,显然是想下凌修远的面子,没想到凌修远在他更衣后也借口离去不回了。
秦施施接过令牌,容湘大方地说让她去府上观摩,自己去醒酒片刻也到卧荷池去。
见容湘并无不快,秦施施松了一口气,与太子之间的不悦是太子与他们的事情,对着容湘这样远离家乡来到此间的人,秦施施总不免偏心些,忘记了夫妇一体的说法。
随着那丫鬟绕了一刻钟,秦施施酒都醒了,却转回一处院子里,她问道:“这里便是卧荷池吗?”
丫鬟点点头:“便是此处,请王妃在殿中稍候,奴婢告知静王殿下。”
这样的话听得秦施施满头雾水,她已经来到了,凌慕阳不在此处,又在何处,需丫鬟通报?她端坐椅上,看着丫鬟关上了门,心跳倏忽间加快。
左思右想间,她只觉不妥,起身开门时,却见门外凌修远高大的身影把她眼前光线遮蔽得严严实实。
比起凌慕阳浓重的书卷气和疏远的淡漠,凌修远相貌更加柔和儒雅,说话时温文尔雅,翩翩君子,嘴角时常带着浅浅笑意。他一袭明黄礼服,脸上风尘仆仆,也有些惊讶:“弟妹因何在此?”
“臣妇走错了路。”秦施施亦不好说是凌慕阳让她来此看荷的,只是福了一福,侧身让路。
应和之间,凌修远迈步进来,秦施施正要出去,却被一股力道拖拽,甩了一个方向,直直扶住桌面。未来得及反应,却听闻门栓上的声音,随即便是凌修远强势压下的身躯。
双手被他束着,他把她压在桌面,鼻尖轻擦过她细颈,屈辱至极!
秦施施气愤得浑身颤抖,用力地踩住他双脚,狠狠地蹬了一下。凌修远这才吃痛,半伏在桌上,任由秦施施扒着那道门,却始终打不开。
“好施施,还想不明白?”凌修远索性坐了下来,把身前长袍理平,整理着自己发冠,眼中竟是玩味。
看着这个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的凌修远,秦施施咽下正要呼出声的求救,这本是他的地盘,她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救她的。心里直骂他是个道貌岸然的混账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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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方才意思,是不知道她在此处,可他下一瞬却要侵犯她,实在令人发指!
秦施施手指微微颤抖,他已经站起身,朝她走来。她连忙拔出头上发簪:“你别过来!”她手中发簪直指凌修远,可发簪尖端抖动异常明显。
凌修远摇摇头,忽而出手把她手腕按住,用力一劈,那白玉的发簪断成了两截。
“凌慕阳留你一人在亭,自己去查看孤府上密道了,孤让他查个够,让步至此,他不得拿出点诚心吗?”凌修远话音已落,秦施施手腕便被他用力一拽,她整个人再度落入他怀中,他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臭气。
他想想稍后她在自己身下叫唤,便只觉体温逐渐滚烫。比起秦宝懿,她这张脸,才是真的让他魂牵梦萦。女子体香和唇齿间淡淡的酒醇暗香,唤醒了他的作怪祟。
“宫宴上见到你时,孤便后悔了。早知你这幅容颜,便不为难你嫁给六弟了。”凌修远抚摸着她的脸,仿佛毒蛇在她耳畔吐信,声声说着曾经的计划。
她当日被秦府所弃,若非父皇怜惜皇孙,早没有了她的命,凌慕阳也不喜欢她。因此他笃定了今日他如此欺负她,她出了府,是半个字不敢跟凌慕阳提起的。
听着凌修远把如何操控她与凌慕阳的婚姻,又如何让秦府向他投诚,秦施施心中凉了半截,她早知道凌修远不是简单的人物,可也没有想过他竟在背后操控了她许多人生方向。
她嫁给凌慕阳,秦府把她逐出家门,都是他的手笔。如今想要凌辱她,也不过是想换个方式羞辱凌慕阳。
无力感充斥着秦施施躯壳,于凌慕阳而言,她是一个盟友,该舍弃的时候就要舍弃;于凌修远而言,秦宝懿也好,她也罢,都只是满足他权欲作祟而随意糟践的物品。
所以方才容湘才那样看着她,是想看她和秦宝懿有何区别吗?秦施施哑然,破碎地倚在墙面。
“你这一副容貌……”凌修远掰正她的脸,把她抵在墙侧,一双凤眸扫视了她一张面孔,逐渐燃起征服的欲望,“他最不喜欢你这样柔柔弱弱的女子,可那是他不懂得怜香惜玉,要知道,就是这样的女人,才够软!”
说罢,他已经伸手探入腰间,可未触及雪肤,却像是被蚊虫叮咬,一瞬袭来的痛意,随即麻痹感袭来全身。
转眼间,明黄衣袍沉闷的倒地声传来。秦施施单膝跪下,看着只有双眼在转动的凌修远,又是一针下去,他顿时哑口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殿下?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秦施施阴阴一笑,拔出那不知何时,在他手臂和身前刺入的银针,望了望他那正欲支棱的欲望。男子便是以此为由,经常失了分寸,最后承担这些后果的,又都是女子,何其不公。
秦施施那日被凌慕阳抓了回来,便精心研制了新的药材和剂量,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日便在凌修远身上试验了。
他们的心思龌龊,手段毒辣,她是万万不能再心软了。
自从被秦府扫地出门后,秦施施已经逐渐明白,求饶是最没用的,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主。
手里这银针,是她精心改良过的,针上涂着她萃取的麻药和毒药,不足以致命,但是也足以放到一头野牛。
她擦了擦脸,清掉他方才留下的痕迹,诚如他所说,凌慕阳此次进来太子府,不过借着赴宴的机会探查。
至于有没有特意把她献给太子,她也不在乎了。
连她的父母都不要她了,一纸权力运作的婚书,又能给她什么保障?
秦施施对凌修远道:“你我今日成仇,你好自为之。”说罢,她自他腰间拿到钥匙,灵活地出了院子。
本来应该借机出府的,但是她掏出秦言的手信,直往偏殿柴房去了。
在那里,冷枕玉正昏迷着。
46. 还恩至此两身轻
说来也是天公作美,正因冷枕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医,防守异常随意,除了刑讯时,竟也无一人在旁。
昏暗杂乱的柴房里,一股食物的残渣臭味环绕,熏得甫一进门的秦施施头昏眼花。她静悄悄地合上了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在一片死寂昏黑里,睁着大眼睛搜寻了好几遍,好不容易才看到那躺在柴堆里,披头散发的冷枕玉,他浑身脏乱如乞丐,闭目张着嘴。
“师兄!”秦施施压低声音,连忙上前替他松了绑,满脸愧疚。未等冷枕玉反映过来,她又掏出手帕,细细地替他整理了仪容。
冷枕玉羞红了脸,脖项也滚烫如火,自己这处境叫他羞愧地低下了头。秦施施柔声安慰着,眼睛里闪过光芒,三两下便把他污脏的脸擦干净了,那个温润的师兄又在眼前。
她眼眶发热,想要笑一笑,却终究觉得对他不住,抽泣了一声。
冷枕玉见了,心头一颤,顾不得自己羞愧,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可他说完,仍是失了力气,支撑不住。他消瘦不少,尖尖的下巴垫在她肩膀处,有些咯人,更叫秦施施一口气呼不上来。
他自身尚且难保,还念着秦施施是否有事。秦施施听他这样感慨,泪水潸然而落,拿衣袖擦了泪,给他打了些水饮下,道这就带他出去。
原本冷枕玉以为她在说笑,可一路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就从太子府出去了,他手心冷汗滴落,不知该疑惑眼前这个神通广大、心思缜密的女子到底是不是秦施施,还是该疑惑如今他是不是在做梦。
共事十载,冷枕玉哪里见过秦施施这般周密的筹谋:向秦言求助打听他的下落,到细细筹划进入太子府,再到与府上丫鬟里应外合,替他换了衣衫,又易了容,让他装作随性侍卫的模样,就在眼皮底下出了府。
一路上,太子和太子妃都不曾现身告别,就连凌慕阳也没有陪同秦施施回府。
这显得怪异无比,冷枕玉用那一张涂了黑粉的脸,低声问起秦施施为什么单独回府。秦施施一愣:“王府的车马我留给静王了,这才又另外租了一辆,先带你出城。”
在这些京城权贵的眼中,只看到权势滔天,银钱万两。说到底是他们二人能力太小,根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秦施施做什么,都好似无力挣扎,冷枕玉更是要人无人,要钱无钱,他们捏死这样的人,比捏死一只蚂蚁都要简单。
殊不知,有时改变大局的,便正是如他们这样渺小无力之人。
“师兄,因为我的事情,你受苦了。”秦施施叹气。
“又说这样见外的话。”冷枕玉脱去那束脖的高龄,露出颈项处的伤痕,手臂处亦有擦伤。他被抓回来这些日子,不外乎是受些鞭刑,又怕他真的死了不解气,故而每日二十鞭刑,咬咬牙就顶过来了。
“你气色好些了。”冷枕玉兀自上着药。他本还想问问凌慕阳对她如何,可见她如今来去随意,说独自回府便可甩开王府仆从,便知道凌慕阳答应他的事情已经做到,尽可能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他便收了话口,省得问来给他自己添堵。
自从那夜凌慕阳雨中拿出千声菱来救她后,他便已经输了。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过胜算,不过是想着在她身边,尽量护她周全罢了。
可凌慕阳哪里容得下他,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不管是凌慕阳,还是凌修远,都是如此行事的。冷枕玉自认玩不过这些两面三刀的京城权贵,他出言道:“施施,你还同我走吗?”
说来也是他窝囊,不能给施施解药,也不能救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可若说施施要走,他便一直等着她。
秦施施没有回答,只是垂了眼帘,随即道:“你先到郊外寒山寺,稍后有人接你去徐州,且避一避风头,低调些行医。”
她口中所述都做了打点,凌慕阳的人是用不上了,她便出钱征用了有些声望的江湖侠士。
可这些打点的钱两,除去秦府的嫁妆,便是王府的开支,她秦施施的钱少之又少。这样的她,连租马车的能力都没有,谈何离去?况且答应了凌慕阳三年之约,离开一事,再心动也是未来之说了。
在秦施施心底,她总是不属于这里的,可离去也总该是她自己的事情,再不能拖累冷枕玉了。
这段时间她时常幻想,自己走在长长的无人走廊下,偶尔回头看看,竟发现身后空无一人。起初她还慌张害怕,可看那前路茫茫,不知何时会冒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把她砸个面目全非,如此一想,她身后无人反而令她心安。
她生如浮萍,身不由己,便好歹不该连累他人。
进了寺里,冷枕玉很快与接应的人对上了面,他看着那跑镖的魁梧镖师,还有那一脸伶俐的清瘦女子,心中赞叹秦施施如今办事利索至斯,一路竟都安排得这样好。
秦施施捂嘴轻笑:“师兄再夸我可要飞起来了。”
这些镖师是她精挑细选过的,镖局在京中颇有名望,也有些后台,算是两党相争中的第三方,冷枕玉由他们护送先离开此地,而后再让他自行离去,也比他自己出城要安全得多。
不消片刻,寒山寺后院处,已经多了几个行商游客,背着些许货品,头戴斗笠,腰挂水壶,一身低调戎装,倒像极了胡人模样。秦施施眼眶一热,对转身离去的冷枕玉出声道:“师兄!”
冷枕玉闻言回了头,却发现秦施施已经拥入他怀里,这个拥抱并无暧昧,反而尽是珍重,她鼻息有些沉重,用力地抱了抱他:“要小心些!”
分明是夏日炎炎,抬眼看去寺内松针老木,却生出了秋日的寂寥,冷枕玉也用力回抱住她消瘦的身躯:“我和师父等你。”
秦施施想说不必等她,可喉头酸涩未能发声。望着远去的身影,心中响起一个声音,有人等她,也总算有个盼头。
三年弹指一挥间,说不定一睁眼就过去了。她苦笑着,眼中三匹疾驰而去的飞马已经逐渐化作小黑点,消失在山头尽处。
天色渐渐晚了,她从后院穿过大殿,又接连走下好几个偏殿台阶,回到了寺门前,却看到了秦府的车马停在门前,车夫正在套马,像是准备回程的样子。
一想到直直往前去,可能就会撞见秦府的人,秦施施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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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可方回头,却看到偏殿台阶上,秦贞棠正扶着明月舒缓缓往下走,举止亲密温馨,恰好二人也望见了在寺门口要回头的秦施施,脚步顿了一顿。
旁边的秦宝懿先三步并做两步飞下阶梯,拢着双手,披帛轻柔翻飞腰间,衬得她温婉柔美,只是甫一开口便暴露了她浅薄的认知:“你这贱婢,来此何为?”
秦施施冷笑一声,她素日里极好说话,可与秦宝懿两次对上,总是最面恶的。她等秦宝懿站定后,结结实实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四周寂静,清晰的巴掌声在寺门前回响,风过树梢,叶落板石路上,砸出窸窣的声响。
秦宝懿不可置信,双眼瞪大如牛,抚着脸上刺痛,只恨她生母不在场,否则定然有人替她说话。
“你乃相府小小庶女,安敢不敬本宫!”秦施施比她略略高出些许,面容沉静,威严顿出。她其实心中惊惧,只是无论如何不能在此丢了份,只能强撑下去。
她们不曾想秦施施如此雷厉,又怕静王在侧,本也理亏,故而一时间也未敢还手,却又拉不下脸向她道歉,僵住在一旁。
“母亲。”秦宝懿低声退至明月舒身后,眼神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秦施施。
从前秦施施和秦宝懿为着府上丫鬟用炭一事起了争执,明月舒也并未偏袒她,加上那日在金銮殿上,明月舒是那样坚决地否认她的身份,秦施施自然明白,此次她更不可能得到明月舒的只言片语。
故而秦施施先发制人:“母亲,”秦施施刚一开口便是习惯性的称呼,随即冷着一张玉容改口道,“明夫人,这些年没在你跟前叨扰,我总算叫你省心吧?今日在神佛之下,我便祈求上苍断了我们的母女之缘,让你更省心些。”
秦施施说罢,想从身上拿出些许她赠给她贴身护着的玩意儿,归还给她,不曾想把身上各处佩戴的不多珠玉钗环想了一遍,手心摸了一下腰间玉佩璎珞,竟没有寻到一个是明月舒赠给她的。
风声晃得林木婆娑作响,绿意蓝天伴着夕阳晚霞,最是夏日美景时,秦施施却觉得萧瑟孤寂。
她心头发酸,对秦宝懿嗤笑一声:“若再有冒犯,我便不再轻饶了。”放下一句诀别,她从明月舒身边挺身走过,回了寺里。
“你总是这样咄咄逼人。”明月舒冷眼扫了她周身,“日后相见亦不必前来问候了。”
秦施施咬咬牙,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寒山寺正殿走去,可双腿却似灌了吸水棉花,怎么也迈不大步子,每一步她都需用力咬紧牙关。
这些年自己盼着的母女情分,早就是黄粱一梦,自己像个傻蛋般热乎乎地凑到人家跟前讨嫌,她红了脸。这正是她的生身母亲,竟待她如此生分,屈辱又可笑。
被凌修远羞辱的无力、望着冷枕玉远去的失落、被明月舒冷言冷语抛弃的绝望,都一时间涌上心头。她喉间堵着千头万绪,泪水无声滴落,自眼眶砸到脚下。她径直进了殿,又随即从殿后门直往后山去了。
她面庞湿透,哭声渐大,直到有人的脚步传来,惊得她顿时停下了抽泣,不敢面对背后来人那熟悉的气息。
47. 假戏真做假亦真
良久,天边晚霞也沉入黑暗之中,秦施施回头看去,却发现空无一人。
她心头一阵寒气拂过,竟害怕得有些颤抖起来。她居然会误以为凌慕阳在她身后!心底一道光亮照进,似乎要把那期盼的真相照亮,她猛然一关起那扇门,紧闭着双目。
不!不对,她害怕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必然不是因为期盼看到他,期盼他在一旁。
秦施施松了一口气,凌慕阳分明一举一动都在利用她,契约已成,彼此利用,如今更是要利用她拖延凌修远,她定要守好底线,万万不能陷入进去。
月牙在树梢挂着,秦施施红肿的双目看去,尖尖月牙显得更远更小,根本照不亮她回家的路。她自后山台阶坐起,拍了拍自己衣裙灰尘,又抹了脸上余泪,把方才的伤心事都抛到脑后,哭也要哭够了,总要开始面对。
早些时候不觉得,这次接连从太子府奔波到郊外寺里,又从寺里回到王府,秦施施亦神采依旧。细细想来,也能明白这都是托千声菱的福。否则依照她以往的身子,只怕回府时,已经累成一只垂头病鸡了。
这样想着,秦施施决定要去见一见凌慕阳,与他说清楚今日之事。
今日一事,已经不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若是契约之论,她也算还完了恩情。
进了王府的大门,江宁便大老远地跑来,一把老须急得分了岔,躬身行礼道:“王妃总算回来了,您快些去劝劝殿下吧!”
自从闹了一通和离由随着凌慕阳回了府,秦施施只觉府上众人对她毕恭毕敬,没有一丝怠慢。
听闻素来稳重的江宁这急急躁躁的一声,秦施施不由得心头一凛,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宁道静王今日午后回了府,发了好大的火,又亲自出府了一趟,回来时逮住了外出执勤的程副将,方才将人提到了昭阳殿去审。
“殿下当即拔剑刺伤了程副将,若非靖北侯和陆副将在,只怕程副将已经命丧当场了。”江宁忧心忡忡,连连叹气说静王从没有暴怒如斯。
因着天色黑了,江宁又不敢直视秦施施,故而并非察觉她脸上挂着的红肿双目,只是语气里忍不住频频催她快些。
他一双老腿迈出残影,衣角生风,飞一般掠过走廊,又回头看秦施施到了何处。秦施施只是为难地跟上:“我不知道殿下因何生气,去了又能如何?”
“今日王妃派了人回来回话说稍后回府,可殿下午后回到,仍未见到王妃,便生了好大的气,想来也是担心王妃一人在外之故。”江宁说起话来极有条理,三言两语把凌慕阳把秦施施一个人丢在太子府面对凌修远的事情,撇得一干二净,还塑造了凌慕阳情深如斯的形象。
秦施施却也不恼,他们这些人向来周到。这样的话术,便是梦中把他们扯醒过来,也是不改口的。
才到门前,她看到陆万山匆忙离去。
只见他震惊地盯着秦施施,大声道:“王妃!”秦施施点头致意,一眼便瞥见了殿中书案上是一本未曾见过的书籍,用鲜红的书皮包着,倒像是新制出来的。
随着陆万山话音落下,凌慕阳错愕的眸光射来。一袭白衣的人,握着长剑,与她面对面,脸上渐渐露出喜色。
而程华观正背对着殿门跪在地上,褪下了刀具,横在凌慕阳面前,他转身回来看到秦施施时,眼睛不由得微眯,未能掩盖住他的惊讶。
奇怪的是,那诧异之中还多了几分悔恨和遗憾。
案上那鲜红书籍,想来便是孟知竹在城外汇编收集的证据,今日凌慕阳出府便是和孟知竹会合,可程华观卸刀赎罪的模样又是为何?
她站在门前,双手交叠行礼,话未出口,凌慕阳已经飞身把她抱住,力道之紧,叫她呼不上气来,只得捶打他结实的肩背反抗。
“对不起,施施。”凌慕阳率先开口,浑然不觉她的抗拒,“不是我命人诓你去卧荷池的。”
她心下一沉,阖眼复望向凌慕阳晦暗的双目时,已经择去了犹豫,轻声却坚决道:“殿下,我不在乎。”她并非不在乎此事,只是不在乎真相。不论是令他生气的程华观,还是他自己,横竖都是王府的人做的。
那个腰牌,分明是凌慕阳亲信才会有的。眼前的程华观,若非听他之令,不会如此行事。既然做了,又不敢当,由不得她恼怒更盛。
他的双手握住秦施施肩膀,眼中震痛慌乱,手心处沁出冷汗,却仍死死箍住她不放,连声说并非如此,却又不敢开口承认是程华观所为。
“你们同生共死这些年,不要因为我生了嫌隙。”秦施施拂去他牢牢箍着自己的双手。
他还不愿意放下,像是对抗着秦施施的拒绝,眼中竟生出几分委屈求饶的意思,可秦施施却移开了视线。
她自然是生气的,回到府上时,她同自己说,要平心静气地和他提到此为止一事,如今她压着那些不满,捏紧手心。
“你住口!”程华观怒极,他原本以为静王不会真心喜欢她,从前说到时,也总是半玩笑似的在说。这些日子下来,他已经可以肯定,静王爱上了秦府的这个嫡女。
一个病秧子加点狐媚子,会几分医术,救过几个人,便以为自己有了天大的本事。可秦府做的腌臜事,纵是再多两个秦施施也弥补不了。若是静王登上帝位,她十有八九便是皇后,到时秦府可太得意了。
秦言也是秦府出来的狐狸,与秦正行分开投靠,不论哪一边站对了,都可延续秦府荣光。
他们秦府的算盘打得真够响的,好事都想占尽!
秦正行上蒙天听,鱼肉百姓,坐享荣华,无不奢靡,人人得而诛之。何况五年前他任尚书,从中作祟,导致孟将军率军攻城后备不足,折损三万军士,樊城也拱手让人。
此中桩桩件件,程华观在看到秦施施的那一瞬,悉数算在她的头上,只要是姓秦的,他都恨着。甚至就连他的家人也在秦正行贪得无厌的镣铐下,永远沉睡了。
他既然可以从太子府假扮刺客,就可以从太子府命人假传口谕,秦府的腰牌多的是,原本想秦施施受辱后,会羞愧自尽,或者无颜回府,即便她厚颜无耻地回了府,他也有后招等着揭穿她的面具。
可她却假惺惺地说不要静王替她做主?!程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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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怒不可遏,不欲与她多说。
程华观没有看她的眼睛,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怨恨,他直直拔了剑往她胸膛刺去。或许有几分是配合静王后面演戏的需要,也有些许是他真心想这样做。
在秦施施看来,那样大胆的动作分明是给凌慕阳机会。
秦施施看着凌慕阳把他的剑打落,笑出了声,他们主仆二人演得一场好戏,她都配合演着,让凌慕阳不要惩罚他了,也省得她还得费口舌劝说。
“我有话同你说。”秦施施道,她漠视了程华观淌血的肩膀,对凌慕阳说道,桃肿的双目视线受促。
地上横着的长剑,破碎地躺着。
“殿下,莫要听信秦府谗言!”程华观被江宁拖着离去,拖行的靴子砸在门框处,还发出巨大的响声,震得门框悠悠回响。
他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看静王的了。殊不知秦施施已经看清主仆二人的把戏,勾起的唇角没有了一丝温度。
夜还未深,甚至连晚膳都未曾用过,分明到了饥肠辘辘的时候,可秦施施却听不到四周任何杂音。
两人相顾无言,空气里似乎传来凌慕阳有力的心跳,越来越近,直到两颗心贴着。
“以后,你会有很多女人。温柔的、热情的、知书的、懂琴的……她们会听得懂你的琴声,看得懂你的书法,对得上你的诗句。昭明,你是个极好的诗人、书法家,我不懂并不可惜,你把目光……”秦施施劝道,却被他堵住了唇舌,腰身被他紧紧揽着,提站起来紧贴着胸膛,唇舌碰撞处,酥麻如电,又带着久违的香甜,一下一下吮着,去得很远。
既然他决定舍弃她了,如今她便回来交代好一切,算是有始有终,也要他莫来寻她。
回到荆州去,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即使没有了秦府,没有了王府,她也总能自己活下去。
从前依靠相府的财富,挨过了幼年的风霜,可那些归家途中一次次的刺杀、追赶,夜不能寐的惊扰,她也没有少过。如今她已经舍弃了相府的身份,也算是还了过往承受相府的恩情吧。
秦施施挣脱不开那个越发沉重的怀抱,无声无息间,她袖口凝出的玉针蓄势待发,却被凌慕阳身侧掌刀劈落。
她吃痛惊呼一声,唇齿间被他掠夺得彻底,只能随着他舞动,承受着他越亦沉重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她唇上酥麻,泪水湿意滑落,那人一点点吮了她的珠泪,咽下喉间,轻声道:“不哭了,是我不好。”
“你就是这样道歉的吗?”秦施施怒意写满脸上,自顾自地擦了红肿双目,眼睛一阵刺痛,夜里的周遭冰冷无比,叫人心寒。
他低头不语,把探/入她衣裙下的手抽离出来,那处还干着,他稍稍放下心来。他又替她拢好半开的衣衫,踩住她两侧掉落的银针,继而垂头靠在她肩膀,沉重的头颅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被他这么一弄,秦施施险些站不住,只感觉肩头微凉,还有些许湿意。
那人低哑的嗓音像化开的冰雪,低落的情绪冲刷着秦施施耳畔,震得她心头一颤:“施施,我求你,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