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粉训成忠犬了》
1. 看看白月光怎么烂掉的
凌晨五点十分,城市还在夜色中安静沉睡,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悄然驶离天星酒店,快速奔向城东机场。
一路安静,直到开上灯光明亮的高架桥,后座的年轻男人才如梦初醒般地伸了个懒腰,“隽哥,”他拍拍前座的男人:“我看再眼行程表。”
被称作“隽哥”的男人正埋头刷视频,听清楚对方的诉求,手机屏幕一锁,明显带着怨气道:“综艺见面、品牌直播,全都跟那破试戏撞了——怎么,我都打电话拒绝过了,你现在回过味了?”
嘴上埋怨归埋怨,陈隽手却没停,把安排表递过去,叹了口气:“糊涂!”
江启敖接过纸,眼神有点飘,显然没太上心。耳边陈隽还在絮絮叨叨:“做艺人得掂明白轻重,你倒好,抓小放大!非把邀约推了去一个破剧组试戏,是直播不轻松?还是录综艺不舒坦?干嘛非得没罪找罪受呢?”
江启敖终于抬眼,不着调地回嘴道:“也保不准是有受虐倾向,想找点痛苦体验。”
“少跟我嬉皮笑脸。”陈隽恨铁不成钢,换了个交心的说法:“你自己说,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因为综艺有了点起色,是不是该趁热打铁续热度?这万一凉下去,可怎么办?”
“凉拌呗。”江启敖靠回椅背,半开玩笑半认真:“咱们公司的企业文化嘛,做人不能忘本。”
隽哥一时语塞。
江启敖当初是奔着做演员来的,小伙子资质不错,但在这个圈子里混,并不全看资质。江启敖舞蹈专业,外型好,双商高,且各种才艺都不差,可惜到底是非科班出身,加上没什么背景,在他手底下混了两年了,除了十八番的龙套,还没演过像样的角色。
“知道你想演戏,可这事儿急不得,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现在影视行业不景气,剧组都不愿意冒险用新人,没热度哪有好角色会找你?”
说着,陈隽话锋一转:“所以说,眼前有机会就要及时把握。这回谈的可是近几年收视率靠前的旅综,制作组懂运作,拟邀男嘉宾要么长相身材不如你,要么才艺跟不上,你只要去,就是鸡群里的鹤,明白吗?纯呼吸就能吸粉!有了粉丝还怕没戏拍吗?”
陈隽说得唾沫横飞眉尖,见江启敖状似沉思,以为是说进心里去了,顿了顿,试探问:“要不我再联系一下,试镜推了,跟节目组见面?”
江启敖想也不想:“不用。”
“那你不吭声想什么呢?”
“戏。”
……
“你呀!”陈隽痛心疾首,敢情刚才他掏心掏肺全是对牛弹琴,干脆捅破话头:“且不说只是个试戏邀约,就算能演,又怎么样?这破戏一眼就是扑街的命,小成本文艺片、新人导演,还是个三番配角,能火才怪!”
“总归是戏么,”江启敖不急不躁,语气淡淡:“正如您刚才所说,影视寒冬,机会不易,有就要及时把握。”
陈隽噎了一口。这家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非得把路走窄才甘心。秦河传媒上一个‘戏痴’是徐铭,经纪人放养,一门心思演文艺片,结果怎么样?同期的罗威、周佑安都火半边天了,他混成了个群演。”
江启敖知道徐铭,此人经常四处借钱,口头禅是“最近手头有点紧”,可见混得确实惨。
“徐铭是徐铭,我是我。至少我的经纪人肯定不会放养我。”江启敖拍拍陈隽的肩膀:“大哥,您松弛点。”
“松弛?”陈隽气极反笑,冷哼一声:“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小子看着精明,其实就是个傻瓜,不挑戏就算了,连班底也不挑!”
“班底?”江启敖皱眉:“什么班底?”
“昨晚上不是发你了么,剧组班底。”陈隽“啧”了一声,看江启敖眉头越皱越深,瞪起眼睛:“你不会没看吧。”
江启敖确实没看。
两人拿出手机一对账,发现这回是手机的问题,文件发送未成功,标题也没说内容,江启敖还以为陈隽错发了空白文档,所以没有细问。
“我现在发你,”陈隽鼓捣着手机说:“你现在看。”
江启敖哭笑不得,以他现在的咖位,有戏拍就不错,哪里还顾得上挑剔班底?
“有必要吗?”
陈隽高深莫测地晃晃手机:“看完你可能就知难而退,不想去喽。”
江启敖无所谓地耸耸肩,在陈隽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打开文档,一行行看下去。
刚看个开头,他就坐直了。
“迟若霓?”
陈隽点头。
江启敖低头又看一遍那三个字:“烂片女王,迟若霓?”
“多新鲜哪,还有哪个迟若霓?”陈隽语气轻慢:“我昨天问起出品人,那边支支吾吾,半夜才吐露实情——剧组背后是迟若霓,她想靠这部《遥远的风琴》翻身,不光砸钱做出品,还要亲自挑大梁演女主。”
他撇撇嘴,满脸不屑:“吹得天花乱坠,依我看就是胡闹。迟若霓这些年烂戏接到手软,把口碑作成负数,现在想洗白,谁会买账?”
说完,陈隽瞥了一眼江启敖,只见对方眼神有些发沉,像是在思索什么。
大概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吧。
毕竟,有哪个事业刚起步的演员想沾上一个在下坡路愈冲愈猛的“瘟神”?
陈隽看多了娱乐圈事业沉浮,对此见怪不怪,只对江启敖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死命拦你了吧,还要试戏吗?”
出乎意料,江启敖答得干脆:“试。”
……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陈隽再无话可说,把帽檐往下拉拉,闭眼睡觉。
江启敖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两人性格脾气相投,工作上配合一向默契,遇事有商有量。这回却例外。
昨晚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说认识的剧组在筹备电影,刷到江启敖的综艺片段,觉得他戏感不错、形象也好,想请来试个镜。
毕竟入行已久,陈隽经验丰富。听对方说起投资语焉不详,内心已经有数,再打听导演,得知是个闻所未闻的新人,更加认定是个没谱买卖,就不太感兴趣。
结果江启敖一听,竟然十分起劲。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穷剧组事儿多得很,明天试镜,还要封闭拍摄,整个周期不能随意离组。”陈隽跟江启敖摆事实讲道理,“你现在是需要曝光的时候,成月不露脸,跟自毁前程有什么区别?”
江启敖只回四个字:“试了再说。”
陈隽劝了又劝,从资源规划到业内趋势,从公司安排讲到电影市场,好话说尽,结果换来的是江启敖一句不咸不淡的“我订好机票了”。
次日最早的航班,直飞F市。原定的全部行程一概推翻,没留后路。
陈隽只能言尽于此。
人各由己。归根结底,他陈隽只是个拿钱吃饭的经纪人罢了,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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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人不止一个,遇见个非要飞蛾扑火的,他也没义务挡在前头。
日后吃亏碰壁,会有人教会江启敖什么叫悔不当初。
说不定,给他上这一课的就是迟若霓。
破晓的光芒尚未铺开,街面仍笼罩在朦胧的暗影里,陈隽盯着窗外,郁郁地想。
*
上午10点,江启敖在酒店见到了迟若霓。
在此之前,他早已“见”过迟若霓很多次,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满心想着电子游戏和零花钱的小屁孩时候,迟若霓已经火爆大江南北。她是典型的大女人气质,明眸皓目,举止洒脱。一部武侠片让她成为无数人的梦中情人,江启敖曾经也跟风买过印有她照片的文件夹,在同学录“喜欢的明星”一栏里,一笔一划写下迟若霓。
娱乐圈浮浮沉沉,有些人始终红火,有些则只能短暂地拥有姓名,随即被人们抛诸脑后,而这已属幸运。更多人在名利圈摸爬滚打一辈子,既沾不上“名”也染不上“利”,在大众眼里甚至混不出个面熟。
迟若霓的星路尚算顺畅。在武侠片里凭借花瓶角色走红之后,她紧接着出演了一部收视爆表的现代戏,算是定下了性感妩媚的艳丽路线,随后挤进电影圈,恰逢市场爆火,拍了几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在娱乐圈有了相当的分量。
她事业的滑坡期是从婚后开始的。
在《空谷回响》上映那年,迟若霓认识了富豪榜前位的何永杰,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定下婚约。媒体纷纷调侃那一年是“若霓年”,她手握最佳女主,戴着昂贵婚戒,占据无数杂志封面和广告牌,还是多个顶级奢侈品牌代言人,风头无两。
婚后,迟若霓沉寂了两年,偶尔出来拍拍杂志,参加零星商务活动。第三年,她开始复出拍戏,同年,何永杰公司涉嫌非法集资和两人婚变的传闻甚嚣尘上。
迟若霓的婚姻持续了4年时间。
31岁,她重又回归单身。这一年,陷入丑闻和前夫官司的女星面临巨大经济压力,片子一部部拍,恶评也如潮而至,她陈旧地固守着妩媚性感的角色定位,在许多电视剧、电影里演绎着举止轻佻的艳丽女人。
新一代美丽的女明星们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而迟若霓似乎被困在了时间里,糟糕的剧本让观众根本无暇品鉴她是否还存在演技,纷纷给予她“票房毒药”“烂片女王”等评价。
在著名影评网站上,一部迟若霓主演的电影页面上获赞最多的影评是“看到迟若霓披着大波浪穿着紧身裙就可以跑了,烂片标配”,下面有8万多观众表示赞同。
直到去年下半年,迟若霓忽然从屏幕消失了。有说法是偿完了债务,也有说她已经口碑触底,再接不到片约。
江启敖听说过太多关于迟若霓的故事,从娱乐杂志、新闻头条里,也从许多从业者嘴里。
这些描述形形色色,拾掇在一起也挑不出几句好话,简要概括就是,真性情是假,唯利是图是真,虚荣短视,擅长借力。
江启敖不置可否,选择试镜,也是想亲眼看看,当年的白月光究竟怎会烂成了这副模样。
可是见了面,他倒觉得这女人和传说好像不太一样。
眼前的迟若霓素面朝天,头发简单束在脑后,一件白色衬衫,灰色西装长裤。和“性感”“妖艳”没有任何关系。
“客套话就免了。”她开口,落落大方,爽朗直率:“我们开门见山,直接说戏。”
2. 可曾读过什么书
大明星有种压倒性的气场,陈隽和江启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好。
迟若霓转向江启敖:“之前刷到了综艺节目的一个片段,你表现不错,角色和我们《遥远的风琴》里面的李遥飞有共通之处,所以想约你来试试。”她翻着江启敖的资料:“平时读书吗?”
江启敖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目的,综艺节目里他饰演一个民国小学徒,没有读书的戏份。
他选择如实作答:“上学时候偶尔看,现在很少了。”
陈隽习惯性地替艺人挽回形象:“启敖最近经常跑通告,不太有时间,而且圈子里的氛围嘛……”
迟若霓不冷不热打断道:“我在问演员。”
陈隽立刻闭嘴。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好在迟若霓很快问了下一个问题:“喜欢看什么书?”
“小说偏多。”
“最近读的是哪本?”
“《飘摇西京》。”江启敖和她对视一眼:“看过很多遍。”
他说的是实话,也有试探的意思。
迟若霓出道爆火角色正是出自《飘摇西京》的改编作品。
江启敖答完便暗自观察,试图从迟若霓的表情中判断她对此的态度,他预设她提及过往光辉岁月会恍惚或是感慨,但试探并没奏效。
迟若霓面无波澜:“这是你最喜欢的书么?”
“不,武侠江湖很有意思,也有韵味,但还谈不上最爱。”江启敖略加思索:“最喜欢的书是一本现代文学《海东青》。”
迟若霓身体往前倾斜了少许:“这本书好在哪?”
是个有点私人的问题,江启敖答得有点迟疑:“文字简练,叙事节奏舒服,很让人共情——《海东青》是一部描述少数族群的书,书里人物那些经历我没体验过,但看的时候情绪有代入感。”
江启敖本打算说到此为止,可迟若霓的目光锁着他,丰润的唇凝成视线的一个焦点,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关于孤独的情绪。虽然不懂专业的人怎么评判,但我很容易被这类主题触动。”
“有点意思。”迟若霓露出一个浅笑。
江启敖捏了捏指节,难掩兴奋。
他对迟若霓态度复杂,可是作为演员,对戏的渴望更能挑动他的神经。
迟若霓拿出一个活页夹,放在桌前:“我想需要能读懂台本的演员,这是李遥飞这个角色的剧本,人物你自己来剖析。”
江启敖:“没问题。”
“还没说完,”迟若霓眉毛稍微扬了扬:“你只有一个上午时间,看完写一个人物小传,下午现场试戏。”
在江启敖和陈隽惊愕的目光中,她戏谑一笑:“加油。”
酒店套间客厅里,导演徐立、副导演王立山、陈隽三人围坐,看迟若霓慢悠悠烫着茶具,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迟若霓一边游刃有余地泡茶,一边引导着话题走向,聊剧本、演员,也聊圈内八卦和经济形势。
不难看出,在这里,她占据着主要话语权。
迟若霓向陈隽一一介绍剧组的情况,她是组局者,担当制片人和主演,剧组班底她最熟:徐立是去年才刚混出点名气的青年导演,不过只拍过短片,还从没尝试过大荧幕;王副导参与过一些小成本电影制作;服化道、音乐灯光指导是迟若霓从短剧制作组扒拉来的;唯一有亮点的是编剧张依盈,青年作家,作品拿了不少奖项,但还没有过编剧经验。
听完,陈隽心凉了一半。
虽然迟若霓每介绍一个人,都要注上一句“未来可期”,可听进他耳朵,翻译过来全是“草台班子”“预算极低”。
电影市场是及其残忍现实的,只认真金白银,再多梦想、憧憬、热血,不如一个可靠的制作班底。
知名导演、金牌编剧、明星阵容、豪华特效、巨额投资……这些才是靠谱的成功路径。
但陈隽脑子的这些弯弯绕绕,江启敖全然不知。
一墙之隔,他还在跟那沓厚厚的剧本较劲。
现在江启敖明白为什么迟若霓会问他读不读书了——一上午要看完剧本,自行消化角色,还要马上试戏,换个阅读能力差点的哥们早就歇菜了。
还好他上学时候是个文武兼修的好青年。
翻着本子,江启敖对剧情也有了大致了解。
故事发生在八九十年代的东北小镇锦城,主角来自一个普通三口之家,丈夫李锦刚和妻子许萍玉原是锦城内燃机厂职工,当那个属于工人的黄金年代颓然落幕,下岗潮也席卷了这个北方小城。工厂对双职工家庭提出“二保一”,丈夫决定保留自己的工作,让妻子下岗摆摊营业,而不幸似乎从这一刻起接踵而至。男人因工友操作不当落下残疾,表面乖顺的儿子突然自杀,一向老实本分的妻子企图杀死丈夫骗取保险金……
电影的中心人物是妻子许萍玉,出场时逆来顺受,被丈夫欺辱打骂只是一味忍耐,而在下岗讨生活的过程中,她逐渐学会反抗,得知儿子突然自杀,她也曾一度崩溃,最终咬牙挺了过来,并且主动找上了纠缠过自己的“地头蛇”余彦,与对方合谋杀害丈夫李锦刚,走上了一条犯罪的不归路。
江启敖有一丝讶异。
他对迟若霓“粉转黑”多年,知道头顶“烂片女王”光环,迟若霓这几年接的角色高度同质化。
许萍玉和她过往荧幕形象相差很大。
随即,他的注意力回到自己的角色——李锦刚和许萍玉的儿子,李遥飞身上。
李遥飞的人物性格很鲜明,懂事、体贴,内心敏感。他理解父母面临的巨大生存压力,所以一直顺从他们的期望刻苦学习,期望凭此改变命运。早慧让这个年轻男孩的内心充满孤独,母亲年轻时喜欢弹手风琴,他也喜欢,但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影响学业,他只在无人时弹奏,也只有这个时刻,他才短暂地感受到快乐。
李遥飞又是懦弱的。他心疼被父亲打骂的母亲,却缺乏勇气挺身反抗,一直佯装不知情。高考失利,父亲要卖掉那架母亲陪嫁的手风琴时他浑浑噩噩却没有阻止,最终,在偶然听到父亲要求母亲出卖身体换取金钱时,这个少年内心最后一块支柱轰然崩塌,选择纵身一跃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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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江启敖合上了剧本。
李遥飞已经在他脑海中有了完整的形象,他似乎已经越过纸页,看见了那个脆弱、绝望的少年,看见了那段隐没在烟尘里的失落年代。
江启敖的血似乎在隐隐发烫。
故事不是单薄的故事,李遥飞也不是他从前接触的只有寥寥数句台词的角色。和那些无足轻重的围观群众、主角同事不同,这是一个左右故事发展的人。
故事分崩离析的开始,是李遥飞。
……他很喜欢。
江启敖暗暗下定决心:必须拿下这部戏。
*
房间里,迟若霓捏着那张写满字的A4纸一行行看着,江启敖也捧着剧本,努力熟悉划线台词。
装得很投入,注意力并无法集中。
江启敖从来没写过人物小传——他周围人也没有。随着影视行业飞速发展,演员们享受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只要接戏,自然会有人为他们奉上精心处理过的剧本,详尽描写清楚人物的性格特征、在不同情景下遇到不同事件的反应,压根不需要演员自己费心琢磨角色。
江启敖全凭直觉,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张,甚至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可惜迟若霓面无表情,看不出对他的大作是满意还是失望。
他的余光追随着那张A4纸,从迟若霓转到徐导,终于从徐立微微点头的动作里读出点端倪,心头一松。
这时却听副导演王立山说:“小江的形象是不是跟李遥飞不太合?”
江启敖暗道不好,面上依然冷静:“年龄是差了点,做完妆造可以演学生。”
“不是说长相和年龄,是气质。”王副导斟酌着说,“嗯……大荧幕会放大人的特质,面对面能感觉出来,你本人的气质比较有攻击性,李遥飞气质应该更文弱些。”
江启敖不说话了。
一方面是理亏,从网红帅哥出圈到综艺有水花,公司给他的人设是桀骜不驯的“猎豹”,跳舞耍刀枪棍棒干净利落,荷尔蒙气息浓郁,确实跟弱质少年没什么相干。
但另一方面,明明是剧组先抛出的橄榄枝,才刚看了剧本,写了小传,镜还没开始试呢,刺倒是先挑上了,这不是摆明不给人面子么?
陈隽巴不得这帮草台班子拒绝江启敖,却也不愿手下艺人被小看:“启敖上次综艺里的角色也和本人气质差距很大,一开拍马上就进入状态了。”
江启敖内心给陈隽悄悄点赞,装作不经意道:“综艺指导老师确实夸过我的角色贴合度。”
“综艺是综艺,电影是电影。”迟若霓冷不丁插话。
江启敖对自己的追星“黑历史”极为不爽,可惜生杀由人,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也只能装作云淡风轻,礼貌地微笑:“所以,迟老师是认为我不合适?”
圈里都称呼迟若霓为霓姐,突然被cue“迟老师”这个称呼,迟若霓愣神了一瞬。
再抬眼看江启敖,虽然这家伙言语表情无不谦卑,但不知为什么,迟若霓莫名从中品出了一丝阴阳怪气。
3. 下一幕我和他对戏
迟若霓摩挲着那张手写的人物小传,眉蹙了蹙,最后拍了板:“问题不大。”
徐立也耸耸肩:“演员嘛,气质有可塑性。”
江启敖心情像过山车,由忧转喜,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听迟若霓又说:“回去减减肥,瘦到皮包骨头的状态,气质自然就文弱了。”
江启敖顿时一阵气闷。
减肥?
他傲人的薄肌身材需要减肥?
江启敖兢兢业业泡健身房,天天如同苦行的僧人,拒绝炸鸡火锅冰激凌,一心一意跟牛肉鸡胸西蓝花过日子,朝夕克己,才换来这副好身材。如果瘦到皮包骨头,气质是跟角色合了,可辛苦锤炼出来的腱子肉也得说拜拜。
但内心怨归怨,江启敖也知孰轻孰重。
机会不等人。
肌肉随时能再练,喜欢的角色很难再遇。
几人东扯西聊了会儿,基本认可了江启敖对人物的解读,用迟若霓的原话讲:挖得不深,但半天时间,能挖出这么些东西也算是有悟性。
说说笑笑的画风倏然一转,场务进来,一组人开始架机器,准备试戏。
试镜选取的是李遥飞高考失利,李锦刚要卖掉手风琴时的情景。
江启敖不是第一次面对镜头,看见镜头红灯亮起,却还是没忍住感到紧张。
徐立调整好机位,喊道:“Action!”
江启敖深呼吸,迅速清空脑子里的杂念。
现在开始,他就是李遥飞。
镜头里,气质锋利不羁的“猎豹”不见了,只有一个神色茫然,情绪萎靡的少年。
工厂子弟已经没有出路,他唯一的指望是考上好大学,找份体面工作,挣稳定的工资。废寝忘食没命学习的是他,成绩优异排名靠前的是他,但在高考考场头脑一片空白、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还是他。
他是失败者,他对不起残疾的父亲,劳累的母亲,也对不起自己。
“李遥飞”眼神空洞地轮向了板着脸的“李锦刚”,又像触了电似的,迅速缩了回来,避开视线端上饭碗:“爸,饭热好了。”
工作人员情绪平静地读着推动剧情的台本。
【李锦刚命令李遥飞把酒拿来,大口灌下,酒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忽然,他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酒洒了一桌,李遥飞忙上前擦拭,被一把挥开。
待重归于安静,李锦刚开口问:“你到底咋搞的呢?”】
“李遥飞”眼圈一点点红了,他脸撇向一边,一字不吭。
【“你平时学校里不是学习挺好的么?”】
一群人静静看着。
这段没有多少台词,考验的是江启敖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镜头特写里,他没有大开大合的表情变化,但躲闪的眼神,耸搭的眼尾,绞动衣角的手指……细节处无一不表达着丰富的情绪。
他失望,自责,无能为力。
【“飞子,我想不通啊,学校里的第一为啥会考不上学呢?”李锦刚的视线忽然瞥见了衣架后的手风琴,灵光乍现,手一指问:“是不是因为那破琴?”】
“李遥飞”自责转为担忧:“爸,不是……”
【李锦刚问:“你是不是因为这玩意儿分心了?”】
“李遥飞”慌张地辩解:“没有,真没有……”
【李锦刚一瘸一拐下床,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妈的晦气玩意儿早该卖了,你去把收废品的王六叫来。”】
“李遥飞”愣了,护住手风琴,语无伦次哀求:“爸……我妈的陪嫁,不能卖,我保证它跟考试没关系……爸,爸!”
情绪在逐步递进,恐惧、伤心,悔恨与对现状的无力交织。
江启敖的表演和他本人不一样,如王立山所说,他本人看上去有些许锐利,甚至张扬,但戏中,他对李遥飞这个角色的表达上却采用的是“收”的形式。
所有动作、台词,都不剧烈,戏在微表情。
李遥飞和李锦刚对峙良久,最后,在李锦刚“不卖我就砸了它”的威胁里,他眼里闪动的光终于熄灭,了无声息地与李锦刚对视一眼,嗫嚅着说:“我卖。”随即塌下肩膀坐回了书桌。
演到这一幕,徐立喊:“CUT!”
这回王立山先点评:“味道对了。”
江启敖和陈隽相视一笑。
迟若霓却并不给他得意的时间,立刻示意徐立:“徐导,下一幕我和他对戏。”
*
无实物对戏江启敖并不怵,换句话说,这恰恰是他的舒适区。
作为非科班艺人,和秦河传媒签完合同,江启敖立马被送去上了小半年的表演培训课,班上几个学生里,他是最佳选手,无实物表演方面属当之无愧的第一——虽然本来也就没几个学生。
但再往后,他一直在综艺和各种低成本剧集打转。
江启敖还曾因接戏问题和陈隽起过争执,最后被对方拍桌子吼清醒了:“别眼高手低,话撂在这,只有明星才有资格挑剧,糊咖有戏拍就该谢天谢地,根本没立场挑三拣四!”
事实面前,江启敖不得不低头。
低成本网剧剧情潦草,而那几部稍微看过眼的优质剧集,他的角色要么是一闪而过的路人甲,要么是主角热爱八卦的同事,每每出境,台词无非是“又在盯着XX看,你就是喜欢她吧”之类的老掉牙内容。
冲突不在他身上,导演自然懒得细抠。
可眼下,他是主要角色,且对手是迟若霓。
紧张来得比呼吸还简单。
两人相视而立,江启敖思绪乱飞,脑海中时而闪过迟若霓耳熟能详的经典角色,时而是迟若霓那些个烂片。他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克制纷乱的想法。
徐立看着取景器,眉头皱得像小丘:“CUT!”他头疼似的指了一下江启敖:“先不说情绪对不对,你不和她对视,这戏怎么试?”
江启敖马上道歉,请徐导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说完转过脸,这时发觉迟若霓在看他,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紧张?”
江启敖硬着头皮承认:“……略微。”
“老徐,我跟他话聊两句,等下再开机。”迟若霓朝徐立打了个手势,伸手从边桌取了两只杯子:“江启……嘶,就叫你小江吧,你觉得刚才第一幕的表演怎么样?”
江启敖:“还行。”
迟若霓利落地给两只杯子注满水,一杯递给江启敖,端起另一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手背擦擦嘴:“按一般的评分标准,及格线60分,你能拿79分。”
话像好话,但江启敖本能预感会有“但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下一秒,迟若霓话锋陡然一转:“但是,《遥远的风琴》不是一般剧组,我们只要优质演员。其他地方,60分及格万岁,80分优秀良好。我这儿,80分才是过关的最低门槛,你没够着。”
她收住笑,直视江启敖:“现在还紧张吗?”
江启敖:……
确实不紧张了,心里凉凉的,跟死了差不多。
迟若霓:“及格都没到呢,再差还能差到哪去?现在是背水一战的时候,比起来紧张,你现在应该动用浑身上下每根汗毛、每个细胞,想想怎么用表演说服我、取悦我,让导演和整个剧组相信你就是李遥飞——如果做不到,可以打道回府继续当你的综艺明星了。”
江启敖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知道了。”
被一个周知的“烂片女王”训话,江启敖倒没觉得丢脸,反而对迟若霓有点服气。
行动胜于雄辩,江启敖深呼吸,调整情绪,决心用表现为自己正名。
他静了片刻,示意导演可以继续试镜。
第二幕是母子戏,剧情是卖琴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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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忽然下雨,李遥飞去给支摊的许萍玉送伞,随后一起回家。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这场戏,最贴切的就是“简约而不简单”:场景表面看似平常。但这一幕里,李遥飞高考失利,失去了精神寄托的手风琴,母亲许萍玉看出了儿子的情绪有异;同时,李遥飞也发现许萍玉身上又添新伤,对她遭受的家庭暴力心知肚明。
母与子都发现了彼此的伤痕累累。
在这一幕中,他们都试图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可惜,两人又都缺乏足够勇气,难以正视一直以来内心想要逃避的东西,所以注定失败。
这是母子俩最接近“沟通”的一次对话,也是日后许萍玉每每想起便痛不欲生的遗憾。
“Action!”
镜头开拍,迟若霓迅速投入状态,见来送伞的李遥飞,她上前帮他擦干肩头的水珠,低声抱怨:“大雨下不了太久,歇会儿就停了,你还跑来干什么。”
时间设定是在8月中旬,连续几天酷暑高温,市民都换上了清凉的衣物,许萍玉却还穿着高领衣和长裤,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
李遥飞站着任她擦抹,眼睛无声无息在母亲身上的长袖上扫过,末了问:“妈,你不热吗?”
“热啥?”许萍玉咕哝着拉扯衣服:“都是这雨给造的,下完就凉快了。”
李遥飞“嗯”了一声,找了把板凳坐下,继续默默看雨。
母子间无话可说,自从高考放榜,学习的话题已成为禁句。
一阵漫长的静默后,许萍玉没话找话:“听隔壁摊梅姐说,她外甥女读中专,好得很,毕业出来能当老师,当老师好哇。”
李遥飞声音带着少许嘶哑:“政策一年一个样。”又说:“做老师是好。”
“当老师,稳稳妥妥,比上大学强。”
李遥飞苦笑:“妈,别说这个了。”
李遥飞声音很低,许萍玉没听见,继续说:“工厂都装不下人了,大学生又能咋的?人家都说以后大学生就不包分配了,毕了业照样找不到工作,多念那么些年书净是瞎耽误功夫,一点用没有……”
李遥飞:“别再说了!”
许萍玉一愣,尴尬地闭上了嘴,手足无措地用抹布擦已经擦得锃亮的台面。
回过神,李遥飞为方才的失态懊恼不已:“妈,对不起,我……”
“是妈不好,想说点让你心里好过的,又惹你烦了。”
“不是。”李遥飞摇头。
他怔怔站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妈,你听这风声。”
“风声咋了?”
“像琴声。”
许萍玉不明所以:“啊?”
李遥飞空茫茫地盯着黑夜里的什么,半晌,说:“有时候像哭,有时候像笑,没有拘束,很……自由。”
“CUT!”导演喊。
电影和电视剧制作有很大差异,电视剧侧重用对话展现剧情,人物总在不停交谈。但电影是更强调声光结合的艺术,除了对话,镜头传达的内容也同样重要。
江启敖把握住了这一点。在说台词的同时,配合着迟若霓的节奏,通过表情、动作对角色进行了进一步的细化处理,完完全全沉浸在了剧情,传达了从最初的低沉失落,到烦躁,到愧疚,再到怅然的完整情绪变化。
以至于当导演喊停,他仍然未能出戏,还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喉结滚动,眼尾泛红。
王立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递去了一瓶水。
徐导则守在机器旁,等迟若霓过来,搓了搓手,低声道:“确实有灵气,还是你眼睛毒。”
迟若霓给徐立让了支烟:“你觉得怎么样?”
“人可以用。”
迟若霓抽出一支烟来:“是可以。”她没有点火,只把烟抽出,耸动鼻尖深深嗅了一口,眉头锁着:“可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4. 你是带我去吃饭,还是送我去被潜规则
迟若霓说要三天才定角色,江启敖就在F市等了三天。
虽说综艺有了点起色,但毕竟没有作品,江启敖和真正的流量小生还隔着十八条街,没有通告安排,干脆就地等信儿。
等也不闲等,临别前,他向剧组要了份剧本,说是想回去琢磨琢磨角色。
徐导闻言一笑,笑得有些暧昧:“用功也没必要非揪着这三天。”
迟若霓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个中含义江启敖品了几天也没品明白。
是认为他对戏上心?还是觉得他作秀?抑或二者都不是?
揣摩不明白,江启敖便把心思放在剧本上,从回酒店就开始认真研读,比考试周临时抱佛脚还认真,游戏不玩了,短视频也不刷了,手机直接交给了陈隽保管。
“我得拼一拼。”
陈隽本想劝他不要在这事上寄予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往往也越大。但看着江启敖满腔热血的劲头,最终还是没忍心把泼冷水的话说出口。
就这么着在酒店里闷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晚上,迟若霓给陈隽打电话,说晚上想请江启敖他们俩吃个饭,没有外人。
“剧组选了另外一个演员。”挂下电话,陈隽满脸歉疚地对江启敖说:“她说晚上见面详谈。”
江启敖难以掩饰失望。
从陈隽接电话,他就站在旁边紧张地旁听,期待燃尽,一点点冷却,最后只剩一撮灰。
“别想了,”陈隽安慰他,“迟若霓心劲儿太高,但是电影从来不是心劲儿高就能成的,现在她口碑触底,这部电影大概率还会扑街,不拍就不拍。”
江启敖靠着墙,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上次尽力了。”他苦笑:“可能真是没有做演员的天赋。”
陈隽心里也不是滋味,尽管结果是他期望的,可是回想江启敖试戏时全情投入的模样,难免有所不忍。
他站到江启敖身边,努力让语气轻快些:“别讲丧气话。我跟过这么多艺人,看人准头数一数二,至少在演戏这件事上,你有天赋,也肯吃苦,以后能闯出来。”
“打乱了谈好的合作,还得你来开导我。”江启敖低笑了一声,“谢了隽哥。”
陈隽手下带着数个艺人,其中他最喜欢江启敖,不光是因为外形条件,更因为性格。当今小明星都心高气傲,江启敖虽然看着傲,相处起来却很真诚舒服,冲着这点,他信这小子以后能成事。
陈隽拍拍他肩膀:“定一个角色要考虑很多原因,演技只是一方面,还要考虑经历、背景、演员之间化学反应等等。我更倾向于剧组是因为别的因素放弃了你。”
……
尘埃落定,再难受下去也是徒然,江启敖低沉地杵了一会儿,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陈隽站在窗边,看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盘算接下来的安排。
纵然知道江启敖想演戏,但考虑这小子才艺突出,他对江启敖的规划一直在综艺上,指望先把人捧红了再做演员。所以对接洽剧本的事从没有真正上过心。
这回跟着跑了一趟试镜,他方才发觉低估了江启敖对演戏的热情。
或许以后该换个路子。
陈隽想得正出神,一转脸,见江启敖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一脸水珠,神色凝重:“隽哥,还有件事。”
陈隽把烟拧灭:“只要别告诉我你把厕所拉堵了,其他我都接受。”
江启敖站在了原地:“靠……待会儿这饭我不想去吃了。”
“别介。”陈隽咧嘴笑笑:“你先吓着我的,一本正经要说什么?”
“还是通告的事。”江启敖思索着说:“以后你看着安排吧,接戏最好,实在没戏综艺也行。我在想不管拍什么,混出点名堂,也许就能让剧组看我一眼了。”
陈隽有一会儿没说话。
他当经纪人小二十年了,接触过形形色色的艺人。几乎每个艺人最初都是满腔纯真,但在大染缸里混久了,“名利”与“艺术追求”的界限总会变得模糊,那些曾经认为无法退让的,在摸爬滚打的路上,往往最后沦落成眼一闭便可踩上一脚的尘泥。
这个过程是世俗,但也不可谓不是一种成长。
陈隽想,江启敖的成长,倒也不必那么快。
“甭琢磨那些不着边儿的,先去见见迟若霓吧。”陈隽想了想,又叮嘱道:“不管怎么说,她在这个圈子里是前辈,待会儿就算心里有意见,千万别当面给人难堪,给个好脸。”
江启敖“嗯”了一声:“我换双鞋就出发。”
“慢着。”陈隽又把人叫了回来。
“怎么?”
陈隽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就准备这样过去?”
江启敖低头看看,衣帽都整齐:“有问题?”
“打扮打扮。”
江启敖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我们三个吃顿饭,打扮什么?”
“人哪有不爱美的,也许迟若霓见你秀色可餐,又回心转意了呢?”
江启敖脸色阴晴不定:“哥,你是带我去吃饭,还是送我去被潜规则?”
陈隽翻了个大白眼:“你一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迟若霓好歹也是个大美女,说得跟你多吃亏似的。我是让你收拾好看点,给人留个好印象,以后有试镜机会还能考虑你。啧,一天天脑子里都想什么美事!”
江启敖对自己被扣上“癞蛤蟆”的帽子无法赞同:“不是我想得美,是你表述不清。”
陈隽有一肚子的槽要吐,千回百转,最后只浓缩成了一个“滚吧”的手势。
时间略紧张,好在江启敖收拾起来并不复杂:抹层爽肤啫喱,潇洒抓抓头发,套上黑色背心加牛仔外套,加上左耳单侧的环形耳钉做配饰。
一切都简简单单,却恰好放大了江启敖五官优越的特质。眉眼恣意,痞帅横生,带着股荷尔蒙逼人的野性难驯,是英俊的年轻男人才有的味道。
出门前,陈隽摸着下巴打量他半天:“以后可以考虑接个古惑仔的角色。”
江启敖照着镜子,毫不客气地补充:“看在这形象的份上,再弄那种台词统共两行的剧本可就不礼貌了。”
经纪人残忍打断他的自恋:“当我什么都没说,走了。”
两拨人前后脚到包厢,江启敖和陈隽刚落座,迟若霓就背着一个大号背包进来了,风风火火,一如既往的直爽:“今天不喝酒,先把菜点上吧,看看你俩爱吃什么,别跟我客气。”
陈隽和江启敖都站起身迎接——不管谁主谁客,娱乐圈里从来是咖位为大,迟若霓名声再臭,依然是知名女星。
“坐吧,自己人。”迟若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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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地一挥手。
包间不大,迟若霓坐中间,陈隽和江启敖一左一右坐两侧。点好单,待服务员端上几个凉菜,便随意聊了起来。
陈隽迫不及待进入正题:“霓姐,最后李遥飞这个角色定了谁?”
“尚昀,听说过么?”
“……没有,哪家的艺人?”
“目前没正式签约公司,是华影大四的在读学生,演过几个小成本片,基本功很扎实。”
江启敖看不爽迟若霓,但对戏还是关心的。听到这儿,问了句:“他的试镜能看么?”
“尚昀的?”
“嗯。”
迟若霓抿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着:“人都定下了,还要看啊?”
陈隽:“剧本好,小江对好本子很执着。”
迟若霓笑而不语,眼睛瞥向江启敖。
江启敖没有反驳陈隽:“想知道什么样的表演能拿下李遥飞。”
“还在为这角色纠结?”
江启敖承认得不太情愿:“是。”
“这倒挺让我意外。”迟若霓手指轻敲着茶杯,笑意更盛:“……片场接触下来,我还以为你不太喜欢跟我搭戏。”
空气忽然静下来,仿佛凝固了。
江启敖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犀利。
陈隽更没想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哈哈,怎么可能,一听就知道中间肯定有误会嘛!”陈隽赶紧打圆场:“小江特别喜欢您的表演,那几个经典作品总是反复看,想跟您搭戏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喜欢,是吧小江?”
说着,他努力给江启敖使眼色,示意他接话。
可眼皮子快眨抽筋了,这俩人没一个搭理自己。
迟若霓和江启敖默然对视,面色都很平静,气氛中却弥漫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硝烟味道。
陈隽一面不放弃给江启敖递暗示,一面内心狂喊:死小子,我出发前的叮嘱你忘到姥姥家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陈隽的精神攻击,终于,江启敖收回了目光。
伴随着的还有他不急不缓的一句话:“之前是有点偏见。”
陈隽用力掐了一把大腿,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镇定——他此时多么希望江启敖是个哑巴!
迟若霓神色冷淡,只是森森地一笑。
江启敖接着道:“但喜欢迟老师的表演,会把一些片子反复看,也是真的。比如早年的《褪色狂想曲》。”
这句话比前一句更让迟若霓惊讶。
太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和《飘摇西京》《空谷回响》这类声名大噪的影视作品相比,《褪色狂想曲》并不起眼,只是部票房千万量级的文艺片,没拿过大奖,内容也稍显平淡,讲述一个舞蹈演员因伤告别舞台,从绝望转而寻找内心平静的历程。
能记得这部片子,就算不是真粉丝,也一定对她有过深入了解。
迟若霓脸上的表情逐渐由讥讽转为严肃:“所以说,你为什么想接这部戏?”
“《遥远的风琴》本身对我就很有吸引力,剧本优秀,故事有趣。除此之外,对你本人的好奇也是一部分原因。”江启敖说着,略一停顿,目光直直地投向迟若霓的眼睛:“时隔多年,我很好奇,您究竟还有没有心力拍出《褪色狂想曲》这样打动人心的作品?”
5. 激情戏
陈隽觑一眼迟若霓,她抱着手肘坐着,似笑非笑,看不出对江启敖这番大逆不道言论的态度。
趁两边没翻脸,陈隽满脸堆笑试图转移话题:“这小子心直口快了点,霓姐别往心里去,来,尝尝这几个菜,店家烧鹅做得地道极了。”说着殷勤地用公筷给她夹菜。
迟若霓没有理会,起身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平板,划拉两下,递给江启敖:“试镜视频在里面,感兴趣就亲自看。”
江启敖接过平板,扫了两人一眼,点开了播放键。
迟若霓倒是很自然,喝了口茶,又给陈隽夹菜:“让他看,我们先吃。”
这顿饭一直围着电影打转,偏偏俩人你来我往还挺较真,陈隽有点应付不来这尴尬的氛围,菜吃得没滋没味,余光瞥着江启敖。
江启敖在专注地看视频,试镜片段不长,很快,播放条进度见了底。
看完,他沉默着把平板还给了迟若霓。
迟若霓:“没什么要问的?”
江启敖面色很冷:“没。”
“口是心非。剧组觉得尚昀的李遥飞比你好,你就不好奇好在哪吗?”迟若霓笑了起来,那双美丽的眼眸弯起,有种危险又迷人的气质,是她荧幕形象里蛇蝎美人的那一面:“猜猜看。”
江启敖不太想说,和她对视片刻,还是给了个答案:“演技。”
“你们俩也就半斤八两吧。”迟若霓耸耸肩。
江启敖眉微抬起:“专业背景。”
迟若霓还是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公司?年龄?”
一连否了几个答案,江启敖有点摸不着头脑:“总不能是我片酬太高了吧?”
迟若霓转向陈隽:“高吗?”
陈隽的脸皱成了苦瓜,怀疑自家艺人是不是从没看过银行卡余额:“醒醒小江,便宜俩字儿快贴你脑门儿了。”
……
迟若霓笑了起来。
江启敖看她笑,心情也跟着一松,索性问:“到底是为什么?”
迟若霓靠近他,两人的距离忽然被这个动作缩得极近,迟若霓的鼻尖几乎贴着江启敖的鼻尖。
“你不像李遥飞。”
她的语音带着笑,但江启敖顿时脊髓发凉。
试镜那天副导就提过这事,还以为早就翻篇了,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迟若霓悠然倒茶,接着说:“摄像机能捕捉到很多细节,不过有些幽微处,只有搭档才能感应得出来。主副导演,包括编剧,所有人都在你和尚昀之间摇摆不定。”她放下茶壶,很轻松地笑笑:“最后,我否了你。”
江启敖如同被人猛敲一棍,耳朵嗡嗡乱响。
有无数话想问,想骂,但他没有挣扎的欲望,只死死盯着迟若霓,一言不发。
“你不像李遥飞,我仔细想想,还是不像。哪怕是老戏骨,演绎与自身差距很大的角色也需要花大量精力去研究琢磨。你跟尚昀都不错,他气质更近,我不想冒险,所以弃了你。”迟若霓用牙签戳了一块水果,语气不急不缓,有种运筹帷幄的自如:“有疑问吗?”
江启敖脸色铁青:“没有。”
他还能说什么?迟若霓的坦诚直率近乎残忍。
聊了半天,菜几乎还没动。陈隽眼见氛围又僵了,主动端杯换了个话题:“迟老师,不论如何,感谢您给小江表现的机会,虽然这次没能合作,但我们不看一时看长久,相信以后一定还有机会弥补遗憾。今天就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江启敖沉默着也端起了茶水。
迟若霓端杯,和二人逐一碰了一碰,茶送到唇边,却是没喝:“陈隽,这话可不全对。”
陈隽一怔,随即笑道:“您指正。”
江启敖没有心情说笑,淡漠地等着下文。
迟若霓粲然一笑:“我只说江启敖落选李遥飞,可从没说过这次合作黄了。”
陈隽愣住。
江启敖马上嗅出了话里的意思。
他心底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热切的期望,忍不住将炽烈的目光投向迟若霓。
迟若霓勾唇看他:“拿回去的剧本后来又读了么?”
“读了。”
“有个角色想让你试试,猜是谁?”
江启敖不假思索,脱口而说出一个在心底盘旋已久的名字:
“——余彦。”
*
那天和陈隽的玩笑竟一语成谶:余彦还真就是个古惑仔。
尽管有迟若霓的推荐,试镜流程依然要走,日期安排在隔天。
操碎心的经纪人只好帮江启敖改签机票。
至于陈隽自己,则先一步返程:一方面,先前推迟的通告不能不管,得跟商务、综艺方再做沟通,以免把金主们得罪了;另一方面,他手头有名艺人叫彭屿,下个月即将参加选秀,需要跟节目组各方面打点好关系。
家里一堆工作等着,相较之下,江启敖这边只需按部就班,经纪人贴身陪伴倒显多余。
考虑到时间短,陈隽没有再安排小助理过来,啰嗦交待了一筐独行注意事项,连夜收拾行李回了A市。
江启敖享受了“放虎归山”的待遇,可眼前压力重重,他也顾不得玩乐,一心一意研究起了剧本。
从李遥飞到余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李遥飞压抑内敛、斯文安静,凡事为别人考虑,他的人生是不幸家庭与悲观个性的缩影;余彦则恰恰相反,随心所欲、飞扬跋扈,自私自利刻在骨子里,是不折不扣的反社会人格。
单看以“气质不和”为由,把江启敖从李遥飞换成余彦这件事,很难不觉得《遥远的风琴》剧组对江启敖有意见,八成把他当成了个大混球。
可无论如何,有戏演,总比没有好。
再对比人物戏份,李遥飞出场更多,但余彦演好了同样出彩,他的戏几乎都和许萍玉相关联,两人的关系映照着许萍玉整个人物形象的转变。
除此之外,余彦跟许萍玉还有激情戏。
江启敖连吻戏都没拍过。这回,算是从加减乘除直奔微积分了。
薄薄的一册剧本,江启敖看了一遍又一遍,纸页磨得发软,人却是越看越兴奋。
江启敖越琢磨越觉得,余彦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反派角色,特立独行、够狠够疯,这天晚上连喝白开水都觉得特别香甜。
江启敖在酒店闭门钻研得投入,到第二天午饭时,收到了迟若霓的信息,内容很简练:明天上午9点半,老地方试戏。
不待他回复,手机又嗡嗡震动。
江启敖往下划拉,新来信只有三个字:激情戏。
只是看着这几个字,江启敖已经感受到了无所适从的尴尬。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
冷静下来,江启敖想起了重点。
他问:哪一场?
迟若霓回复很快:没定。
江启敖在屋里拉磨似的转了几圈,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思索戏份的问题。
余彦和许萍玉总共有两场激情戏,一场在动手杀李锦刚之前,另一场在事成之后。两场戏是截然不同的状态,他必须做好情绪上的准备。
这要比演李遥飞难度更大,而他只有一天两夜。
江启敖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剧本,揣摩余彦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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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想法,在脑内构想剧本场景,他甚至找了纪录片和九十年代的锦城街头摄影集,以便提升带入时的准确度。
这几十个小时他始终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几乎没怎么睡觉,陈隽“保持健康作息”的短信回完就忘,仿佛修仙。
最难的部分还是激情戏。
毕竟是电影,这里的激情戏不止是给观众提供感官刺激那么简单,还起着推动剧情和塑造人物的作用,一举一动,都要严密贴合角色特性。
余彦是个狠人,在性上自然也要狠,体现出攻击力和压迫感。
在性上该怎么狠呢?
……
江启敖枯想半天,最终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想象力作用有限,是时候拓宽一下看片口味了……
试戏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前一次试戏剧组安排的是桌、椅,还有一些其他简单道具,这次只有一个沙发,一张茶几。
道具的差别,让江启敖对“激情戏”三个字立刻有了实感。
他深呼吸,稳定心绪,也看明白了导演的意图:今天要试的是第一场戏。
许萍玉经常被余彦调戏,她对这个男人的态度是厌恶、逃避的,这次却一反常态主动找上余彦,在险些被侵犯的情况下,完成对余彦的反击,两人也首次达成了合作关系。
剧本里描述这一幕发生在余彦家的客厅,和布景一致。
看他对着道具发呆,徐导叫了一声:“小江!”他显然对江启敖印象不错,说话带着笑:“戏准备得怎么样?”
“一会儿您检验检验。”江启敖淡淡一笑。
机器和灯光还在调试,徐立有心和他聊聊,掏出一根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示意江启敖跟过来:“李遥飞那个角色有点可惜,不过角色这种东西,是要看点运气的。”
江启敖抬眼,轻松道:“我运气还行,您看,今天不还是有机会站在这儿么。”
“你小子!”徐导紧紧揽住他的肩膀,略一沉吟:“说说吧,对余彦这个角色怎么看。”
江启敖半开玩笑:“我再写份儿人物小传。”
徐导摆手:“用不着,随便聊聊。”
导演嘴里的“随便”江启敖不敢轻信,见徐立执意要问,他表面依旧轻松,开口却是在心里翻滚一百遍的话:“余彦这个人,通俗来讲就是一个字:‘疯’。性格扭曲,共情能力差,做事随心所欲,但并不是完全无视规则……”
徐立边听边点头,中间冷不丁问:“你谈过恋爱没有?”
江启敖觉得话题有点跳跃,止住话头,答:“谈过。”
“聊聊余彦跟许萍玉。”
江启敖沉默了几秒,才说:“他们两个之间是非常病态的关系,余彦最开始并没有把许萍玉放在眼里,而是当成一个任意玩弄、欺压的对象,后来强迫许萍玉被反杀,才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他是抱着‘找乐子’的态度和许萍玉开始的合作,但随着交集深入,余彦发现自己在影响和改变着许萍玉,看待她的视角也发生了变化——就像观察自己打磨的作品,逐渐产生了欣赏和占有欲……”
“很好。”徐立打断他,看向门口,嘴里叮嘱:“那就给我记住了,最开始这场戏,你必须拿出‘玩弄’‘欺压’的狠劲儿,千万别表现得像个纯情的毛头小子!”
江启敖顺着导演视线看去,原来是迟若霓来了,穿了件白色衬衣,梳了低马尾,没有化妆,一进来却照亮了整间屋子。
他这时才注意到门外面还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和他差不多高,脸是俊的,眉宇间有股又傲又狠的戾气。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等待试镜的另一个“余彦”。
6. 皮肉生意也是生意
演员这份工作就是这样。
不管迟若霓想还是不想,这段被欺压的戏,她都要和不同的对手,演上好几遍。
她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眼下,正平静地跟导演不知商量着什么。
江启敖再次扫了一眼那个男人,说不上具体原因,就觉得看他不顺眼。
他刻意忽略这种情绪的波动,把注意力转回到剧本上。
设备调好,分秒都珍贵,准备就绪,试镜便开始了。
“Action!”
剧情从迟若霓进入江启敖家里开始。
余彦放“许萍玉”进屋,关好门,打着哈欠摔回沙发,见女人还在客厅中央杵着,玩味地笑了一声:“坐啊。”
从那天饭局结束至今,江启敖和迟若霓没有过任何一句面对面的交流,但目光相撞,两人瞬间就找到了无言的默契。
许萍玉先一步移开视线:“我来找你谈生意。”
余彦仰躺在沙发看着电视,一只手扶着沙发背,另一只手大喇喇拍拍旁边:“坐过来谈。”
许萍玉犹豫着看看沙发,没有挪动脚步。
“怕沙发烫屁股?”余彦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呲牙冷森森看向她:“还是你想干脆去床上谈?”
许萍玉像是被噎了一把,低下头,在沙发边缘坐了下来。
“离那么远谈个屁啊!”余彦又拍了一下旁边,语气明显不耐烦:“坐过来。”
许萍玉只好挨着他坐下。
桌上有烟和打火机,是刚才导演找江启敖谈心时落下的,这时成了绝佳的道具。江启敖漫不经心捞在手里,点燃深吸了一口,过了片刻,徐徐地把烟喷在了“许萍玉”脸上:“开张了新生意?想要哪个摊位,说吧。”
许萍玉被呛得直咳嗽,撇过脸低声道:“不是摊位的事。”
“什么?”余彦似乎有了点兴趣,正想细问,低头看见了女人的脖子,白净细腻,像一块喷香的豆腐。
这里有一个眼神的转换,江启敖刚才还慵懒散漫的目光,扫到迟若霓的脖子,忽而透出兽性的贪婪。
这很容易,他甚至不需要演。
江启敖咬耳似的贴了上去:“也对,皮肉生意也是生意。”
*
余彦是不会怜惜许萍玉的。
煮面的摊子开在石板桥巷口,那是个热闹集市,聚集了炸油条的,蒸粘豆包的,卤酱肘子的……小摊有几十上百。
有多少个摊子,就有多少个家庭,就有多少女人。
这些女人在余彦眼里,没有分别。
他没有特殊需求的时候,她们的作用只是乖乖交租。当然,作为男人,余彦有蠢蠢欲动的时刻。每当这种时刻来临,而他又懒得叫鸡,余彦就会在集市里随便找个愿意被摸欺辱的女人干那事,反正只是做,做完用个把月租钱结账,她们也乐得这么交易。
世道就是这样,工厂倒下了,人还得活着。从前在厂子里卖力气,卖手艺,现在卖不了这些,就该卖些自己拥有的其他东西。
有X的卖X,余彦认为这很正常,也很普通。
许萍玉则是个不正常的——既没钱,也不肯卖。
余彦收保护费,对集市的每个客户都有印象:许萍玉是集市边角煮面条的女人,有个瘸子老公和儿子,年纪不小,但看着招人。
冲着这份招人,余彦经常在收租和闲逛的时候对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偶尔也上手摸两把,她总躲躲闪闪,余彦就不再勉强。
毕竟集市上招人的娘们儿多得很,哪个不是干,何必找个麻烦的给自己找不自在?
只是,今天的情形又不一样。
今天是许萍玉自己送上门儿的。
他余彦是个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吗?
兔子进了狼窝还指望着全须全尾的出去,是天真,是愚蠢,是荒唐,是作茧自缚。
余彦顺着那条雪白的脖子看下去,衬衫下面是隐没在光影里的锁骨,似埋藏无限春光,挑动着他暴躁的神经。
“我不是来……”许萍玉正要反驳,忽被大力摁倒在了沙发上,上面的人像一头饿极了的狼,粗暴地啃咬她的脖子,用口水把那里弄得一片湿漉。
许萍玉惊呆了,她一时忘了反抗,直挺挺地任余彦动作,等对方把脖子啃疼了,才“啊”地一声哭嚎起来,拼命弹蹬着腿,手使劲往余彦脸上拍打:“滚!畜生!”
她力气不算小,可在惯常打打杀杀的男人眼里,这动作像在挠痒。
余彦乐了,一把捉住她乱动的手:“对,我就是畜生。”他引着许萍玉的手,让她感受炽热,“一会儿畜生就要用这儿让你痛快了。”
许萍玉惊惧交加,抖得像片寒风里的叶子:“滚犊子……去你……”
她的话没说完,被什么东西顶了回去。
余彦的舌头冲了进来,霸道,蛮横,携着要把她搅弄得天翻地覆的势头,他故意搅着她的舌头,咂摸出迷乱的、湿漉漉的响声,把许萍玉嘴里的辱骂都弄碎了:“畜……畜生……”
余彦凶狠地用舌头和许萍玉交缠,他对亲嘴不感冒,但对眼前女人这种失控和错乱的表情很满意,她眼里已经含泪了,雾蒙蒙的,还没开始好像已经丢了魂。这让余彦体会到了和叫鸡不同的乐趣,良家妇女不如鸡专业,不懂配合,可这种矜持也是鸡演不出来的,偶尔玩玩正好调剂口味。
许萍玉并不知道余彦在想什么,她已经被恐慌压得喘不过气,像只被老鹰摁在爪下的鸡崽儿,只能任余彦啃食,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沙漏,力气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流出去,软成了一滩烂泥,不断在喘息的间隙咒骂:“挨枪子儿的……雷劈死你……”
反抗没有起到震慑作用,反而令余彦觉得兴奋,他停住,舌抽离出来,分别时卷起舌尖在她嘴角顽劣地一勾,扯出了一根长长的银丝。余彦带着笑意把丝线顺着许萍玉的唇角涂抹下去,一直涂到领口,然后猛掐了一把:“能不能拽俩新词?这些我都听腻了。”
“我日——啊!”许萍玉猛地一颤,痛苦地噤了声。
余彦不要脸地咬她的耳廓,喘着气问:“日什么,急了?是不是你的瘸子老公干不爽你,才找上我来了?”
说着,他进一步动作,许萍玉像受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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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弹动一下,哆哆嗦嗦地挣扎着咒骂:“日你祖宗……你这……没……没管教的……畜……畜生……”
余彦的表情冷下去。
他不在乎祖宗与人发生X关系,也不在乎“畜生”,但不喜欢“没管教”三个字。
“啪”一声脆响,巴掌落在了女人脸上,白皙的皮肤瞬间镀上一层浅红。
余彦揪住许萍玉的头发,话一字一字咬着后槽牙出来:“他妈嘴给老子放干净点,再不干不净的,老子弄死你!”
他只顾发泄怒气,眼里聚满暴戾的血丝。丝毫没有注意,许萍玉右手已经捞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重重地向他后脑砸去。
“CUT!”
片场的气氛简直怪异,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似乎忘了这是在试镜,直到这一声喊停,才窸窸窣窣响起了声音。
徐立明显很兴奋,搓着手踱步,用手指着江启敖:“小江啊小江,我没看走眼,你真是个混账东西!”
他嘴里的“混账东西”整个人正四肢僵硬,毯子似的压在迟若霓身上。
深入戏里觉不出什么,现在导演喊停,江启敖才发觉这个姿势贴得着实太紧密。他的手还在迟若霓腰间,腿贴着腿,肉挨着肉。
“停了。”
迟若霓推了推江启敖,他如梦初醒,沉下脸匆促地起身,和她拉开一段距离:“刚才姿势不好借位,碰到了一点。”
迟若霓入戏时的慌张、惊恐都没了,她坐好,整理被江启敖揉得乱七八糟的衬衣,摆手道:“没事,试镜结束了。”
江启敖:“我去拿块冰,你敷一下。”
只是指尾蹭到了一点,迟若霓认为小题大做,想说“没必要”,但江启敖已经走了。
他离开,迟若霓也从沙发站了起来,把还在看监视器的徐立叫到了一边,这回是脸色真不好看:“老徐,刚才什么情况,你解释解释。”
开拍前俩人早就商量过,从许萍玉进门开拍,必要的话,拍到余彦强吻结束,试镜的部分就到此为止,足够看出来演员和角色的适配度,也足够观望演员之间的化学反应。
可徐立喊卡的部分比原来多出了一倍还不止!
徐立这会儿也没了刚喊停的兴奋,臊眉耷眼的,导演的气势一点没了:“我的错,看你俩反应很好,拍着拍着给忘了……同样问题绝不会再出第二次,我发誓!”
他的态度,固然有迟若霓是制片人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歉疚:从这部戏筹备之日起,迟若霓付出的比剧组任何人都更多,关键环节事必躬亲,苦活累活毫无怨言,还格外尊重专业人士意见。单从合作角度说,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搭档。
可他竟然因为对戏的两人戏感太好,在该卡的地方没有卡。
——还是在拍激情戏的时候。
但凡换别个有脾气的女明星,这会儿大概已经把剧本摔他脸上了,不,不对。人家根本就不会配合到喊停。
迟若霓火气还在冒:“今天总共五个试余彦的,如果每人都这么来一遍,再给我一巴掌,你是看我欠揍还是觉得我喜欢在片场玩SM?”
7. 观众最烦看见的就是丑人
徐立一阵语塞,胖手在明亮的脑壳上徒然地一阵乱摸,想了半天,说:“这事儿确实怨我,我那会儿注意力全在戏上了,直到那一巴掌……这样吧霓姐,你也狠狠给我几耳刮子!咱俩心里都好受。”
说着,伸长脖子把脸递了过去。
……
迟若霓无语。气归气,徐立是无心之失,她并没打算深入追究,没好气剜他一眼:“得了吧,巴掌是你扇我脸上的?打得着你么?”
“小江……小江也挺无辜,他是按着本子演的。”提起来江启敖,徐立又精神起来,眸子发亮:“还是你眼睛毒,这小子,简直是照着剧本里的余彦长出来的!对戏的时候完全掌控了节奏!”
迟若霓一时没接腔。
江启敖并没按戏本演。如果一比一还原,他应该行为更粗暴,也应该把这一巴掌打得响亮。
但他没有。
江启敖最出戏的地方就在动作,从开头掐许萍玉,到那借位的一巴掌。
掌尾碰到了迟若霓的一边脸颊,这么点小事,他却把这看得很严重似的,有点好笑。
“也不用这么早下结论,更何况——”迟若霓说着抬眼,瞄见被讨论的人捧着冰回来了,幽深的眉眼,挺直的鼻梁,高挑矜傲,棱角清晰,分明是个气质冷峻的帅哥。
迟若霓每次见他都是冷着张脸,此时这张脸上多了些焦虑的神色,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看见站在窗边交谈的迟若霓和徐立,他像是松了口气,神情有一瞬的缓和,仅这一瞬,那冷峻便好似被春风拂过,竟生出些暖意。
这幕恰撞进迟若霓眼里,她愣了一愣,话生生地卡在了喉咙。
“何况什么?”一边的徐立追问。
迟若霓回过神,失笑摆了摆手:“忘了。”
……
试镜结束,当天下午,江启敖踏上了返程的路。
从宾馆到机场的路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司机很健谈,江启敖声称是出差,他便热情地介绍当地特色美食、风土人情,讲话带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感,妙语连珠,像单口相声。
江启敖一反常态没有戴耳机。司机讲,他便听。
有种微妙的感觉,好像听得多一些,他和这个城市的联系就深一些,他所期望的事物也就变得更有据可依,角色。
在F市的时间不过一周,落地却好像大梦一场。
从航站楼出来,助理阿磊已经等在外面,接过江启敖的行李,亲亲热热载他回公司,顺便分享最新八卦:同一个经纪人带的两个小生都认为资源偏向对方,在会议室里打了一架;事业上升期的小花和有家室的男演员因戏生情,被狗仔拍到了约会照片;新晋流量周佑安在A市著名高档小区买了套房……
前面那些是公司高层要操心的事,江启敖漠不关心,但周佑安买房的消息,却让他的身心受到了莫大震撼,差点在车座上就地起立。
“买房?还买在人民路那个望江别墅花园?”
“可不是么!”阿磊留意着周边车况,操作方向盘灵敏地在车流中穿行:“众所周知,全国只有一个望江别墅花园,闹中取静,尽享奢华。”
“家里人买的吧,那地方房价不是贵得离谱吗?”江启敖在回忆中努力寻找佐证,“我记得房价被网友讨论上过热搜。”
“是贵到离谱,但周佑安能赚啊!”阿磊说起钱的话题浑身有劲儿:“他现在已经是顶流明星了,房钱对他来说就是两部戏的收入,不差这点。”
说完,他才想起车上坐着的也勉强算个“流量”,不过大小有差——周佑安这种是重要支流,江启敖充其量是个家门口排水沟。
“哥你也别灰心。”阿磊从后视镜觑一眼江启敖,忙不迭打补丁:“你又帅又多才多艺,一点不比周佑安差,指不定,抓稳了机遇就是下个顶流!”
“能不能抓稳机遇我不知道,但是前面路口有抓拍。”江启敖提醒阿磊:“哥们儿,这是条单行道。”
阿磊“操”了一声,赶紧减速调头。
司机专注开车,江启敖看着窗外霓虹,陷入沉思。
金钱上的差距固然令人心痛,但更令他羡慕的,还有别的东西。
如果不是意外受伤,他可能还在做职业舞者。
当年看到医院诊断结果,江启敖花费很久说服自己,跳舞很好,可是也苦,永远没有假期、没有懒觉,能及早选择换种生活是种幸运。
那部境遇相似的《褪色狂想曲》,他看了又看,心境有所平和,但茫然依旧。
是在这个节骨眼,陈隽找上了门,描绘娱乐圈的光辉前景,也许他以梦想,说“进到这个圈子,你可能家喻户晓,也可能籍籍无名,但唯独不会感到无聊,这里总有东西让你血脉贲张,你将有机会参与众多优秀文艺作品,在戏剧里体验比别人丰富十倍百倍的人生。”
饼画的太大太香,针对文艺青年特点量身定制。冲这番话,江启敖不顾家人反对,签下合同,一头扎进了娱乐圈。
算算,已经过去两年。
两年,当时的新人周佑安、罗威已经家喻户晓,而自己还处在不温不火的尴尬境地。录制综艺节目,客串只有几句台词的剧集,拿比普通上班族稍丰厚的薪水,为一点点可能的戏份四处奔忙试镜。
靠双手掘金,或是实现梦想,无论哪一项,江启敖都没有。
或许后者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希望,却如此渺茫。
江启敖又想起上午的试镜,才过去了几个小时,已经远得像上辈子。试戏间的灯光,摄影机的细响,迟若霓发间的味道,一切历历在目,又是如此不真实,仿佛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不过很快,就有人帮他确认了这段经历的真实性。
陈隽一身正装在办公室里等着,没等江启敖落座,便迫不及待问:“上午试镜怎么样?”
经纪人和艺人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业务关系,江启敖在这方面很自觉,一五一十汇报道:“还行,试戏很顺利,导演反馈不错,但没看其他人的表演,成不成就不知道了。”
“先不说导演,迟若霓最关键。”陈隽试图分析:“她什么态度?”
江启敖搜寻记忆,戏外他和迟若霓交流不多,压根瞧不出态度,至于戏里……
他脑海里浮现起了和她接吻的场景。
江启敖皱眉,他并不想对这些事记忆深刻。
陈隽:“怎么,她又把你否了?”
“没有。”
“那她说什么没?或者暗示什么。”
“也没有。”
阿磊看这两人聊半天也没聊出点头绪,插话道:“隽哥,江哥这几天又是准备试镜,又是赶飞机,肯定累坏了,要不咱们先歇歇,一会儿边吃边聊。”
江启敖摆手:“欠觉而已,没事。”
但疲惫也确实遮不住,江启敖挂着两个黑眼圈,面积快要比眼睛大了,以至于看人的眼神都平添了几分幽怨。
陈隽打量他,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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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不满:“天天叮嘱你们注意作息,当我闲的怕你们不能长命百岁吗?我是心疼你们的脸!观众最烦看见的就是丑人,你们倒好,通宵、酗酒,一个个的把皮囊掏空了还指望什么红?”
江启敖不知道酗酒的是哪个倒霉鬼,也不好多问,谨代表自己表态道:“以后注意。”
陈隽冷哼一声:“也就说得好听……阿磊,去把门关上。”
办公室门半掩着,阿磊赶紧把门缝关严。
锁芯“咔哒”一声细响,将嘈杂声音都隔绝在了门外,屋里一下子显得分外安静。
陈隽沉吟片刻,郑重地开了口:“试戏的事先放放。着急喊你回公司是要商量另外一件事——选秀要开始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江启敖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淡淡回道:“不是定了彭屿么,我就祝他成功吧。”
“上午赵总透了个口风,这档选秀我们可以争取两个名额。”陈隽用手指比了个“2”:“如果你愿意上,我现在就去找领导谈。”
江启敖还是一派淡然:“刚开始就定的彭屿一个,我加进去,他会怎么想?”
陈隽打断他:“不管彭屿,我就问你,去还是不去?”
这在江启敖看来根本不是问题,他进圈只奔着演戏,而不是唱跳。但为了不驳陈隽的颜面,他佯装内心斗争了一会儿,才答:“不去。”
陈隽明显希望他参加,仍不遗余力地游说:“选秀是个好跳板,热度大,粉丝粘性强,做几年爱豆再转型做演员很有优势,只要你肯去,至少能在舞蹈这块脱颖而出。”
江启敖仍是不松口:“还是把这机会给其他人吧。”
陈隽脸色很不好看,不过没再多说什么。
合作多年,他知道江的脾气,话到这份上,肯定没有商量余地了。
倒是阿磊还在极力劝说:“江哥,你成为流量的机会要来了。作为资深选秀研究员,我可以拍胸脯跟你担保,像你这种现代舞民族舞街舞样样都会的绝对特吸粉,有了粉丝还怕以后没戏拍?肯定片约接到手软!”
陈隽静静看着。
江启敖依然不为所动:“我不适合选秀。”
……
一贯好沟通的艺人最近突然开始跟自己对着干,陈隽恨不得把“不知好歹”四个字直接骂出来,但考虑到办公墙隔音效果,还是忍住了。
他叹了口气:“你来之前,我刚把彭屿训了一顿,今晚有重要应酬,结果他昨天晚上喝大了——知道他是跟谁喝酒去了么?”
江启敖当然不知道。
陈隽也没指望他知道:“徐铭,他合同期满解约了,昨晚跟彭屿吃散伙饭。”
江启敖跟徐铭和彭屿都只算普通同事,听说两人是校友,关系似乎不错,佐证就是徐铭借钱总是先找这位学弟。
他“哦”了一声,顺着话问:“徐铭新合同签哪儿了?”
“哪里都没签。”陈隽声音很冷。
“公司要赚钱,不是做慈善,徐铭自己主意正,一门心思接文艺片,5年了,这些片子就没几部能播出来,他自己更是没混出来半点名堂,哪里有公司愿意签他?”陈隽拿笔戳着桌板,嘴角浮现一丝讥讽的笑意:“……依我看,走到这一步,他和经纪人都有问题,一个不给艺人用心规划职业生涯,认为没希望就放任,另一个随心所欲,毫无约束,任性妄为。”
他停住,平静地看了江启敖一眼。
“你是想步他后尘吗?”
8. 选秀?
房间里鸦雀无声。
阿磊提心吊胆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大气也不敢出。
江启敖回想入圈来的经历,在综艺节目上跳舞、聊梗,表演情节反转小短片……他不讨厌那些经历,它们很新鲜,也很有趣,是校园时期的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但那些都不是陈隽口中的“血脉贲张”。
目前为止,提到“血脉贲张”,江启敖最先想到的竟然是《遥远的风琴》。
从第一次看剧本,到试镜,他久违地感受到了渴望。渴望成为一个角色,渴望参与一部作品。
“再强调一遍,我不是徐铭,接受职业规划建议,但不包括选秀。”江启敖平静地说:“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如果这次试镜又失败了呢?”
陈隽口中的“又”,把江启敖带回了他错失李遥飞那个夜晚。
江启敖心口憋闷,他刻意忽略掉这点不快,淡淡说:“那就继续试别的,我不挑,不管什么类型的戏,也不论番位,只要剧本好,我都愿意试。”
“知道了。”陈隽疲倦地点头,“你走吧。”又交代阿磊:“你开车送他。”
虽没吵架,这次会面仍是不欢而散。临走到门口,江启敖想到陈隽陪着自己试戏应酬奔波的种种,内心忽而浮现出一丝浅浅的内疚。
他转身,压低声音道:“隽哥,如果能让你好受点,我就明说吧,不参加选秀,不是因为什么心高气傲一意孤行,是真干不了。”
陈隽下意识问:“怎么干不了?”
江启敖好面子,声音又低八度:“……我五音不全。”
最后几字细若蚊呐,陈隽没听明白:“什么拳?”
旁边阿磊是个热心肠的没头脑,惊讶之余大声替江启敖解释:“五音不全,江哥五音不全!”
“再喊响亮点。”江启敖看着阿磊,皮笑肉不笑:“我是跟隽哥坦白,不是跟整栋楼的人露短,您是怕一楼门亭的保安听不见吗?”
阿磊:“……那什么,我先去楼下开车,停车场等你!”
阿磊逃之夭夭,屋里就剩下了陈隽和江启敖两个人。
陈隽最在意的,还是江启敖不肯参加选秀这件事,得知实情气消了,只是不解:“这么重要的事你以前怎么不说?”
江启敖两手一摊:“您也没问啊。”
陈隽本还将信将疑,这时细细回想,一切早有端倪:公司曾数次搞KTV团建,江启敖总是借口不去;综艺节目偶尔安排唱歌环节,他每次都是以舞代唱,陈隽还以为他突然开窍,学会了主动抢镜。
总之,确实没听过江启敖开口唱歌。
陈隽不再怀疑江启敖了,转而怀疑自己这个经纪人是不是有点不称职,对于自家艺人的“重大瑕疵”,竟然毫无察觉。
“公司签约时候不是会全面考察声台形表吗,你是怎么过关的?”
“或许你听过一首歌叫《小螺号》。”江启敖咳了一声:“我唱这首歌还能听。”
……
“算了,就这样吧。”末了,陈隽下结论:“你形象本来也没那么适配选秀,我专心带彭屿更省事儿。”
话说开,江启敖本已心底无事天地宽,琢磨着这句话,却越想越不是滋味。路上,终于忍不住问阿磊:“你不是号称资深选秀研究员么,分析一下,什么叫形象不适配选秀?”
阿磊很有上班人的觉悟,敏锐地先问:“这话说谁?”
江启敖含糊其辞:“……网上一个发帖的博主。”
“哦。”阿磊觉得这问题不值当一问:“那就是内涵他长得丑呗!”
江启敖稳稳中了一枪。
神枪手不知道陈隽的高论,快准狠补上另一枪:“选秀是由观众决定的节目,别忘了隽哥的金句——观众最不待见的就是丑人!”
*
让江启敖寝食难安的试镜结果并没有拖延很久,一周后,合同和剧本一并寄到了公司。
陈隽打电话时,江启敖正在健身房锻炼,听见陈隽说:“迟若霓要你了!”他险些在史密斯机上摔倒:“真的?”
陈隽的兴奋也溢于言表:“我能拿这事儿逗你不成?赶紧回公司看剧本!”
锻炼才进行了两组,但江启敖已经无心继续,利索地收拾东西准备去冲洗换装。
临进浴室,他又想起一事:自从回到A市,和迟若霓就没有联系过,现在既然收到了合同,以后就是合作关系,于情于理,他应该主动发个信息联络一下。
可是一想到对方是迟若霓,江启敖拿手机的手又不太想动。
且不论迟若霓究竟人品如何,也不说她拍的那些个烂片,从直觉出发,江启敖感觉迟若霓这人有点难相处,让他不知该如何招架。
想了想,江启敖把手机塞回橱柜,淋浴去了。
而等半个小时后,当他吹干头发、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手机竟然多了好几个未接来电,以及几条未读信息。
未接来电都是陈隽的,未读信息一条来自陈隽,一条来自迟若霓。
本着先外后内的原则,江启敖先点了开迟若霓的信息。
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收到合同了没有?
他没有立刻回复,又返回查看陈隽的信息。
打开,江启敖险些被一连串问号闪瞎眼:??这么大尺度?激情戏?!
——陈隽虽然看过剧本,但看得相当潦草,当初江启敖试的角色是李遥飞,所以他看剧本的重点也都在李遥飞身上。
以至于那天晚上,当江启敖说出“余彦”这个名字,他第一反应是“里头还有这号人?”
直到今天,陈隽才看见了剧本全貌。
然后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江启敖看着一串问号,对经纪人的精神状态有些担忧,考虑健身房里环境嘈杂,他没有回电,发了条短信过去:“怎么了?”
陈隽回他四个字:“回来再说。”
江启敖回秦河传媒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陈隽躺在办公椅上,仰面朝天,状似半死不活,手指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头。
跟第一通电话里兴奋的状态完全对不上。
“隽哥?”江启敖生怕又生变故,“怎么了这是。”
陈隽有气无力指指剧本:“先看本子。”
江启敖不敢大意,立刻捧起剧本,逐字逐句认真读了起来。
他看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陈隽一边扒拉手机,一边注意观察江启敖的表情,希望看出他发窘或者惊讶。
可江启敖除了认真还是认真。
好不容易等到江启敖终于合上剧本,陈隽迫不及待问:“怎么样?”
江启敖很淡定:“有改动,改动不大,不过很妙。”
陈隽不喜欢他的反应:“……你对那部分激情戏没意见?”
“没什么。”江启敖耸肩,“我上次试的就是激情戏,还行。”
陈隽感觉江启敖和这个破戏在一直给他惊吓:先是没选上,又选上了;以为大尺度剧本已经够意外,结果戏都已经试完了。
陈隽很头疼:“作为经纪人,我希望你想清楚,再决定接不接这个角色。”
“为什么?”
“衣服脱下容易,穿回来难。”陈隽一脸高深:“演大尺度戏这个事儿,没有回头路。激情戏一拍,以后但凡粉丝做视频剪辑,绝不会放过这一段,你桀骜高冷的年下小狼狗人设算是彻底完蛋,只能当X欲熏心的野狼了。”
江启敖一愣:“我什么时候换了个狗人设?不是猎豹吗?”
陈隽对他抓取的重点感到无语:“先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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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下你的戏路问题吧。”
“有张力的角色对演员来说是好事。”江启敖安慰经纪人,“放心,我好好演,不给咱们公司丢人。”
陈隽还是绷着脸。
他叹了口气,把燃到底的烟头丢进烟灰缸:“算了,你执意想演,我没什么好说的。再啰嗦一句,放平心态,该演戏就演戏,别跟迟若霓走太近。”
江启敖屏住呼吸:“怎么说?”
“迟若霓18岁入行,20岁爆红,圈里传言她走红是靠当时的房地产商男友,人家前脚把她捧起来,她后脚就把人踹了,这男的后来濒临破产求她帮忙,她一点情面不留,直接报警。一路演戏一路抱大腿,凌琛红火的时候她上赶着做剧组夫妻,人家老婆闹起来了她又火速找上富商何永杰。这不,之前还跟何永杰上杂志秀恩爱,一出事就火速切割……”
“这种女人我见多了。”陈隽得出结论:“一门心思走捷径,没有一点文艺人的风骨。这几年迟若霓的心思都在捞钱上,谁看不明白?这会儿又跳出来装艺术家拍电影,估计是捞不着钱了给自己刷漆呢。要是《风琴》的口碑再烂下去,这人搞不好真会发疯,离她远点准没错。”
江启敖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好《风琴》是因为剧本,不关心她,只想演戏,”
陈隽点点头:“这样最好。”
…………
赶在最后时限前,江启敖签了合同。
至于迟若霓的信息,他后来回复了,迟若霓只叮嘱他留长发和胡子以便之后做造型,保持健身,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遥远的风琴》9月上旬正式开机,进组之前,江启敖跟着陈隽一起拎着礼物上门,跟原先谈好合作意向的商家、节目组一一说明情况,以足够诚意维护好关系。
随后,他趁着难得空闲回了一趟家。
跟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见着儿子,亲妈许女士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看着又瘦了?”
江父的反应就相对客观一些:“瘦是没瘦,怎么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
江启敖摸摸许久没剃的胡茬,百感交集:刚开始他也不习惯这个造型,看久了,居然觉得还挺顺眼。
一家人团聚,少不了热热闹闹做饭。江父掌厨,许女士和阿姨打下手,六菜一汤,江启敖吃得心满意足。
席间,一家人围坐一起聊家常。
老两口对江启敖的工作不太了解,除了反复强调“别沾那些违法乱纪的”“钱不够花就刷给你的卡”,最热衷的还是江启敖的感情问题。
江启敖说没有。
他们马上就表现得很失望。敲打他漂泊在外,要找个知心人相互照应,不可过于挑剔,要多关注性格人品。
江启敖只好胡乱编理由:“不是我挑剔,公司不让艺人随便恋爱,怕影响事业。”
“岂有此理,那么多明星出轨的出轨,嫖.娼的嫖.娼,你一个出门没人认识的小艺人,谈个正经恋爱能碍着什么?”江父一边给江母剥虾,一边很愤慨。
江启敖认为这说法过于悲观了:“还是有点人认识我的。”
江父:“你同学吗?那也没几个人嘛。”
江启敖觉得这天简直没法往下聊。
“听你儿子糊弄吧,他就是挑剔。”许女士把剥好的虾夹给江启敖:“上中学的时候不是还在床头贴女明星海报,说长大要找这样的女朋友吗?他呀,不是大美女,入不了他的眼。”
江父讪讪一笑道:“这点随我。”
八百年前的胡话被提起,让江启敖很坐立难安。
父母不知道他上大学短暂交往过女朋友,对他的择偶品味也大有误解。
事实上,比起外表,他更欣赏内在美。海报女星那类女性绝不是他的选择。
更何况,那张海报印的是迟若霓。
9. 针对性慢热
等父母都回了房间,江启敖也趿拉着拖鞋来到储物间,翻找出来了一个陈旧收纳箱。
这里面装着很多已经没有用处,但出于各种原因,尚且没有丢掉的东西。
比如那张曾经贴在他床头的迟若霓海报。
当时流行在房间张贴这玩意儿,江启敖跟同学一起挑挑拣拣买了许多,多数讲求氛围感,模模糊糊,看不出脸那种。
唯独迟若霓那张是个大特写。
她一身剑客打扮,在竹林里架着长刀看人,俯视角度,脸蛋美艳,表情孤高。
或许因为拍得太好,把女人睥睨众生的样子拍得很有感觉。后来他无感甚至厌恶迟若霓,却没有把这张海报丢掉。
江启敖看了一会儿,把海报重新卷起来放回收纳箱。从抽屉找出一支烟,久违地,坐在沙发椅上静静抽完,推开窗散了散味道。
回到房间,他打开桌边的电脑,从迟若霓的生平简历看起,一部部作品点开,戴上耳机逐个播放。
正如陈隽所说,迟若霓18岁入行,20岁爆红,这两年见证了她事业的重要转变。她最初的处境和江启敖类似,只有背景板角色,演技稚嫩。饰演珠宝商店的售货员,总共两句台词,她挑眉、翻白眼、撇嘴,几乎动用全部表情表现虚荣势利,俏丽模样有几分诙谐。
只是看着一连串的酱油角色,江启敖很怀疑那位传说的房地产大亨男友是否真起到了作用。
绯闻捕风捉影,然而迟若霓演技上的成长则一览无余。
随时间推移,虽然依旧台词很少,她的角色丰满程度却有显著提升:傲慢但内心善良的富家小姐、一心渴望立功受赏的年轻女警、努力求职却不断碰壁的毕业生、在名利场如鱼得水的民国交际花……
在她的演绎里,都鲜活生动。
等到来到命运转折点,出演《飘摇西京》的女配苏清青时,迟若霓已经是个成熟的演员。她耍着漂亮的剑花,与昔日爱人横刀相向,用颤抖的声音说台词,与角色浑然一体:“你以为我爱你什么,日日夜夜,我最盼望的是你死,我苏家的仇才算彻底了却。”
那双眼睛与现在不同,很年轻稚嫩,包着一汪随时流泻的泪,可以把观众完全带入到戏里,有很独特的倔强味道。
不意外她能靠这部戏火。重看这段,江启敖完全理解自己年少时的迷恋。
他一部部翻下去。
抛开个人喜好,迟若霓演绎水平的顶峰,还是那部拿奖的《空谷回响》。
这部戏里,迟若霓饰演地下工作者白鸥,为了掩护新到任的高层党员孟少桢,与他假扮夫妻同居,最后不幸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壮烈牺牲。
片子出自圈内知名大导,他本人以严厉苛刻闻名,拍出来的电影质感属实很好,有家国大义,也有真挚动人的情感。戏里,主角迫于无奈相处一室,从陌生到熟稔,暧昧在相处的日子里野草般生长,却注定不会有结局——孟少桢已有身在根据地的结发妻子,不能逾矩。直到影片末尾,白鸥为救孟少桢而中枪濒死,战火纷飞的城楼下,她也只是把他推远,说“别回头”。
影片刻意留下了一些遗憾。
有趣的是,如今搜索《空谷回响》,除了赞誉颇高的各路影评,还有不少花边新闻。
有些八卦小刊声称,《空谷回响》戏外三角恋不输戏里,迟若霓和饰演孟少桢的凌琛因戏生情,凌琛妻子为此还特意探班宣誓主权。
八卦真真假假,真相如何,众说纷纭。
无论如何,这些并不是值得花费精力去了解的信息,江启敖想。
关于迟若霓,他早已摆脱粉丝心态,无意窥视除演技外的一切。
*
进组的日子很快到了。
开机前三天,江启敖如约入组。经纪人陈隽还要盯即将开始的选秀录制,这一趟只有他和阿磊两人。
抵达目的地,他们先找上生活制片,跟随对方办理入住手续。
剧组住宿一视同仁,演职人员都住同一家宾馆,考虑管理方便,区分了不同楼层。
江启敖安顿好行李,想起陈隽的叮嘱,本打算去和导演打个招呼,一番打听,才知道徐立和迟若霓整日早出晚归,这天正和美术部门研究置景和概念图,人根本不在。
吃了个闭门羹,江启敖便收起了交际的心思,打算先回房间补觉。刚走到长廊,看见一个清俊的男生推着行李箱,正在开隔壁屋门。
江启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忽然发觉这人眼熟:“尚昀?”
尚昀猛一听见有人叫自己,感到十分意外,端详江启敖一阵,确定两人并不相识,犹豫着问:“你好,我们……见过?”
“看过你的试镜。”江启敖主动伸手,“我叫江启敖,演余彦,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尚昀“哦”了一声,笑着跟他握手:“剧组选角有眼光啊,没想到余彦这么有型。”
江启敖笑笑。
两人商业互吹几句,互加了微信,各自回房间收拾。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阿磊上来敲门,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晚上聚餐。
江启敖先回浴室冲了个澡,开门时只简单在腰间围了条浴巾,背上一片没擦干的水光:“都谁,整个剧组吗?”
“那怎么可能,那阵仗怕得是杀青。”阿磊拧开一瓶汽水,猛灌一大口:“刚才跟合住的场务组大哥聊了,咱们整个剧组二百多号人,今晚聚餐就是导演制片,加上你们几个主演,估计是说明天剧本围读的事儿。”
话说一半,阿磊把汽水搁在一边,拿出了手机:“江哥你先别动,这个造型特帅,拍照发微博粉丝绝对炸。”
江启敖没好气抽回手机:“我还没落魄到要下海,删了。”
本来是要删的,但看了一眼,浴巾摇摇欲坠,欲拒还迎,成片确实有点味道。江启敖手指一动,照片转给自己,删除原图,又把手机丢回给阿磊:“还打听到什么了?”
“还有……哦,大家说剧组挺大方的,迟若霓工资开得挺高,不过要求也多,不知道是有钱没处花还是真铆足了劲出精品。”
江启敖掸掸手臂上的水珠:“这还用猜?”
“可你说她要是真想做出点成绩,干嘛不请点大咖?现在可是营销时代,多少好电影有口碑没卖气,悄无声息地就播完了。”阿磊叹了口气,“现在市场就这样,流量为王嘛,不知道迟若霓咋想的。”
江启敖只在乎拍戏,认为关心票房属实算杞人忧天,聊了几句别的八卦,便打发他走了。
聚餐是晚上七点,如阿磊所说,来人包括导演副导演、编剧、制片、主要演职人员,饶是如此,仍满满当当挤满了一张二十人台。
开拍前的聚餐主要是鼓舞士气,徐立拿出导演的派头,讲片子的筹备,谈对电影的信心,话很平实,但掏心掏肺,大家听得心热,也跟着连连举杯。
酒过三巡,快到尾声时一桌人各自聚堆聊天,江启敖也跟邻座的女二号邹驰请教经验,忽听见徐立点名叫自己:“小江,你过来!”
江启敖跟邹驰示意,端着酒站起过去打招呼:“徐导。”
徐立碰了酒,夹着烟,上下打量他:“不错,新造型很有味道。”接着压低声音问:“讲真话,从男二换到男三,心里有没有不痛快?”
“我从小乐理不通,正巧躲过学手风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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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课,高兴还来不及。”江启敖颇有风度地说着场面话:“余彦这个角色我很喜欢,也很珍惜,一定好好演。”
“心态不错。”徐立吐一口烟圈,喝了酒的脸微红,态度格外亲和:“该说的不该说的,刚才都已经啰嗦过了。我非常看好你,你呢,要多跟霓姐沟通,你们两个的对手戏非常重要,她是前辈,平时多向她学习,多对戏,找找感觉。”
迟若霓就坐在徐立旁边,说完,他退开,把江启敖往迟若霓那里推了推:“去。”
江启敖怀疑他是故意的。
今晚他跟所有到场演员都有交流,除了迟若霓,徐立就专门找上他查漏补缺。
江启敖不太想跟迟若霓敬酒,因为敬酒不是仰头干了就能了事,还得说两句好听的,以拉近两人关系。
他想不出跟迟若霓有什么话好说。
或者说,有话,但不好听。
江启敖拿起分酒器,慢悠悠倒了酒,想了想,还是主动打了个招呼:“迟老师。”
迟若霓大概不爱化妆,今天仍旧是素颜,穿了件露肩的棉质上衣,头发松散地挽了个发髻,看上去比先前温婉。她正跟另一侧的人说着话,听到声音,才转头看他:“来敬酒?”
“嗯。”
“还以为你准备等我喝高了再过来。”迟若霓主动跟他碰了碰:“开工顺利,大吉大利。”
“大吉大利。”江启敖应着,一口气清了杯子里的酒。
敬酒的人里,他俩大概是最沉默的一对。一杯灌下,江启敖又给迟若霓倒上一杯,俩人碰完,仰脖一倒,纯纯走流程。
“问个问题,”干完最后一杯酒,迟若霓拿饮料清了清口:“偏见还没解除吗?”
依旧是让人措手不及的聊天风格,江启敖硬着头皮回答:“解除了。”
“不诚实。”迟若霓嗤地一笑。
江启敖再一次确认,他确实和迟若霓处不来,这女人的话总是让他不知道怎么接,甚至紧张。而他在别人面前总是游刃有余的,哪怕无话可说也从不会不自在。
“怎么不诚实?”江启敖低下头,故作镇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迟若霓眉眼弯弯地逗他:“敬酒都躲着我,还能是为什么?”
……
江启敖一时语塞,头脑风暴几秒,选择了个很缺乏说服力的借口:“我只是慢热。”
“针对性慢热?”
江启敖被噎了一口,无言以对。
迟若霓并不生气,抿了口饮料:“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傲慢或是偏见,你的私事我不在乎,只有一条:戏必须出彩。”
江启敖没吱声,内心却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
迟若霓语气陡然一转:“新剧本认真看了吧,有什么想法?”
江启敖对这个话题感到自在了许多:“看了,台词改得很妙,尤其是余彦死前和许萍玉的对白,简短有力,水平很高。”
迟若霓示意他靠近一些,咬耳道:“坐那桌主位的是编剧张依盈张老师,她看过你的试镜,很喜欢你。后期我们改剧本的时候,她贴着你的形象,特意把余彦的部分也改了。”
气息喷在江启敖耳朵里很痒,他垂眸看了迟若霓一眼:“嗯。”
迟若霓问:“你怎么看余彦?”
“邪气,抓眼。”
江启敖还想说,迷人。但他是余彦的演员,说这种话难免有自恋之嫌,于是没有说。
“以及——性感。”迟若霓眼睛盯住江启敖的领口,无声往下滑,停在了某一处。微笑道:“好好拿捏,角色的魅力就是演员的魅力,试戏你能拿出八分,正式表演我就要看到十分。”
10. 别太缠绵
随后的三天是剧本围读。
所谓剧本围读,是正式开拍前的一项重要工作,剧组会先抛开服化道、灯光音响这些细节,组织主创人员简单开会,演员按照各自角色进行朗读。这个过程中,编剧全程参与,解答演职人员疑惑,修改剧本也是常有的事。
虽不是正式拍摄,已经能看出大部分演员功力。
饰演李锦刚的陈修杰是小品演员,女二号邹驰是实力配角,两人功底深厚,读台词口齿清晰。尚昀稍显稚嫩,但在一众年轻演员里,已属极佳。
至于迟若霓,事实证明虽然被骂“烂片女王”,并没烂在演技,其专业程度堪称顶级,几乎不需要看台本,便能够准确地给出台词和情绪。
相较之下,江启敖的台词只能算及格。
好在他并无其他短板,随着围读深入,江启敖也渐渐进入状态,竟然隐约感受到了一丝飙戏的快意,甚至在琢磨台词的时候提了些建议,受到了编剧的夸奖。
合作的过程也是相互磨合的过程,不到半天,大家就混了个脸熟。有几个女演员来找江启敖主动搭话,他本着少沾麻烦的原则,冷着脸沉闷地糊弄过去了。女孩们大概觉得这人无趣,很快便走开了。
江启敖松了口气。
他讨厌拒绝别人,让人觉得他冷漠比以后惹人哭要好。
上午出发时是江启敖喊着尚昀,等这一天结束,尚昀主动叫上了江启敖。
“去过很多剧组,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精彩的围读。”尚昀跟江启敖混熟了,展露出健谈的本性,边走边打趣道:“我现在后悔了,早知道余彦这个角色这么出彩,说什么也得去试试。”
江启敖也开玩笑回应:“试就试,不怕你抢我饭碗。”
“哥们儿,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抢也抢不过啊。”尚昀咧嘴一笑:“主要图个新鲜,我的戏路被形象限制太死,总演学生、乖乖仔,还没体验过演疯子。”他说着比了个话筒的手势:“采访一下,请问演疯子是什么感觉,爽吗?”
走在林荫下,风吹在脸上很舒服,江启敖眯起眼睛:“爽。现实中没有机会发疯,戏里却可以疯个痛快,某种程度上也算拓宽了人生体验。”
“哥们儿……”尚昀咂舌道:“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这话像在骂人,江启敖蹙眉问:“算吗?”
“反正在我这种现实主义者眼里,绝对算。我演戏就不为什么体验,纯粹希望多点人喜欢我,最好有一大票粉丝为我茶不思饭不想,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提起我的名字。哦对了,还要有花不完的钱。”
人与人的差异真的是很大。
在江启敖看来,除去钱的部分,尚昀的描述简直像个恐怖故事,而这居然能给他带来幸福感。
江启敖:“那你演技确实挺好。”
尚昀“啊”了一声,没明白这没头没脑的称赞所指为何。
江启敖歪头扫了他一眼,平静地揭开了下半句:“你比余彦还不像李遥飞。”
“这话说的……”尚昀先是哈哈笑了两声,笑完又有些怅然地长叹一口气:“可惜啊,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除非踩中狗屎运,闷头演一辈子戏也难红。不过如果有贵人提携就不一样了,好资源一部部喂进嘴里,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
江启敖没有吱声,这个话题让他想到了迟若霓。
陈隽嘴里“一路演戏一路抱大腿”的女人,来时路也是一个个客串角色铺就的,贵人的提携不过捕风捉影,客串经历却实实在在、有据可依。
只是流言蜚语永远更符合人们所偏爱的设想,真相如何,也就无人在意了。
*
在剧组的日子按部就班,开机仪式之后,就是日复一日的剧组拍摄。
不同于陈隽理解的小文本文艺片,制作方对《遥远的风琴》定位是现实主义商业片,不打算干巴巴讲故事,反在剧本前半段加入了大量黑色幽默元素,将笑点泪点一网打尽。
这无形中也给演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只有演得好,才会有笑中带泪的效果。
江启敖边拍边学,苦练台词,在开拍十几天后,迎来了第一场重头戏。
——也是试戏那段的正式拍摄。
说不紧张,当然不可能。大伙儿同吃同住同工作,已经进入了熟人状态,在熟人面前演激情戏,尤其考验心态。
拍摄当天,为应对好大特写,化妆师做了细致的妆造,邹驰帮他过了一遍台词,鼓励江启敖轻松上阵。
尚昀专门塞给江启敖一盒口香糖,满眼羡慕:“……我到现在还没演过吻戏呢,靠!当初真应该试余彦。”
对此,江启敖很热心地给予了鼓励:“菜就多练。”
尚昀立刻反唇相讥:“说谁菜?你见识过本吻神的本事么就敢说我菜?!”
江启敖正要和他论一论八卦,听见徐立在外面喊:“小江!”
他赶紧把尚昀撇下,迈着长腿跟上前:“徐导。”
徐立嘴里叼着烟,把剧本卷成一卷,在掌心拍得“啪啪”直响,交待江启敖细节:“待会儿的戏,打耳光借位,不真打,但情绪一定要真,劲儿得给足了——我不要龇牙瞪眼睛那种,太低级!”
“老徐——”
江启敖循声望去,迟若霓已经化好妆过来了。
她一定起得很早。
其他人的装造都比较简单,花费半个钟头足矣。但迟若霓的妆容造型很复杂,毕竟她皮肤白皙细腻、五官明艳,大特写镜头下,说是位辛劳的工人妇女缺乏说服力,需要化妆师制作虚假的眼袋、雀斑和皱纹,这要占用很长时间。
她跟徐立打完招呼,便大大咧咧说:“不用先谈这些,戏排第一,如果入戏需要,打就打,耳光而已。”
江启敖不太赞同地瞥了他一眼。
在别的剧组,大咖女星是不可能亲自演挨打戏份的,不止如此,亲热、接吻……甚至吃饭,也有人用替身,这是明星的特权。
江启敖鄙夷不必要的替身行为,同时,也不认可迟若霓对自己缺乏爱护的心态。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刻薄地想,比起在乎这种细节,她不如少接点烂片。
“我不靠这种方式入戏。”江启敖冷淡地抬眼和她对视:“迟老师是拿影后的人,应该也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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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吧。”
迟若霓挑眉:“年轻人很自信嘛,就不怕话说得太早了?”
“先拍着,一会儿视情况再议,少NG几次就行。”徐立敏锐地嗅出了交锋中的火药味,把烟掐灭,拍拍手:“各部门就位!”
简单走戏,场务打板,Action!
迟若霓状态很好,徐立一声令下,戏外的气场瞬时收敛,精神委顿下去。她略带神经质地站在门口:“我来谈生意。”
置景很逼真,放了一台开着的电视机,江启敖翘着二郎腿拿遥控器换台,连续换了几个,终于换到了满意的拳击比赛,这时才懒洋洋回应:“坐。”
迟若霓不动。
江启敖挑起眼皮,毫无耐心地略了一眼:“我说坐。”
迟若霓犹豫片刻,挪动脚步,警惕地缩在了沙发边缘。
江启敖沉浸在了恶人的角色,一副掌控者的姿态:“听不懂我说话啊。”他拍着腿边的沙发布面,不耐烦道:“坐这儿来。”
按着剧本,威压之下,迟若霓坐在了江启敖旁边。电视上的比赛胜负已分,拳手被揍得血肉模糊,男人的兴趣也逐渐转到了女人身上,恶劣地朝她脸上吐烟,听她辩解“不是摊位的事之后”,贴着耳朵说:“也对,皮肉生意也是生意。”
接着把人摁倒在沙发。
剧本写得简洁,只讲余彦欺辱许萍玉,并没点明怎么欺辱,任演员发挥。
江启敖由着直觉,大胆释放自己性格中最粗鲁恶劣的部分,欺压上前,一手束着迟若霓的手腕,另一手卡着她的下颌逼迫她和自己接吻,听她在吞咽口水声时断断续续骂:“滚!畜生!”
秋老虎反扑,天气比试镜时候的更热,衣物单薄,诚实地把布料下的温度从一方传到另一方。
迟若霓感觉有汗水淌下来,她浑身都很热,力量似乎在热气蒸腾中一点点流失,头脑逐渐变得空白。
忽然听徐立大声喊:“CUT!”
江启敖停下动作,尴尬地保持着迟若霓暧昧的距离,茫然望向导演:“徐导?”
迟若霓的眼尾红着,喘着气,同样充满不解。
“欺辱,欺辱!”徐立空抓着头顶稀稀拉拉的头发,咆哮道:“这是第一场激情戏,不是第二场!别亲得太缠绵了!”
空气中顿时溢满了尴尬。
“你们两个,霓姐!小江!”徐立很刻意地强调:“都去重新找找感觉!十分钟后重拍!”
迟若霓率先回过味,推了江启敖一把:“起开。”
两人还维持着羞耻的姿势,江启敖后知后觉,弓腰从她身上下来,脸色铁青。
化妆师赶紧上前补妆。
远处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在交流什么,嗡嗡地响,灯光照着的拍摄中央却一片静默,两个主演站得很远,谁也不看谁,任化妆师静静忙碌。
迟若霓心知肚明,徐立看似骂的是两个人,实际重在点她。
江启敖有问题,这场戏余彦没有温情可言,他没把握准;她自己更有问题,本是耻恼怕恨的,居然亲出了感觉,尽管意识到了不对并且迅速做了调整,镜头却容不得一帧差错。
11. 准备躲我到什么时候
十分钟后,重新开始。
拍戏熬人,因着景别变化,同一个场景要一遍遍拍,遇到激情戏,这份折磨简直更甚。仅余彦骚扰许萍玉这场戏,来来回回拍了七八遍。其中一次是化妆刷落在了茶几,拍到一半发现了穿帮。还有一次是江启敖状态不对,动作太急。
徐立不得不喊卡,把江启敖叫到跟前讲戏:“情绪要准,收一些,余彦是强势的一方,有恃无恐,不是害怕警察来抓,急吼吼干完就跑的毛贼,能分清这中间的区别么?”
江启敖满脸疲惫:“知道了。”
导演站回到监视器后:“Action!”
江启敖和迟若霓对了个眼神,熟练地摆好姿势,这场从他把人摁下沙发开始。江启敖轻车熟路压制住她,很老练地往耳垂啃过去。
迟若霓真如一个质朴的妇人,被欺辱先是呆滞,反应过来立马变了脸色,嘴里破口大骂道:“滚!畜生!”一边紧张地左支右绌阻止江启敖靠近,手胡乱地扑腾。
江启敖表情很淡,仗着高大,轻松地一把抓住迟若霓的手摁在了头顶,她这会儿不是什么青春期喜欢过的明星,只是块任由摆布的肉,轻易就能咬上一口,他垂眼轻蔑地嘲弄:“省着点力气吧,一会儿有你叫唤的时候。”
说完卡着她的下巴,用力一捏,逼迫迟若霓张嘴,蛮横地吻进去。
这回不再是含情的吻了,只有直白的冲动。
剧情按部就班往下走,迟若霓诅咒反抗,江启敖恶狠狠把她摁在沙发,手探进了长裙下摆:“这就来劲了?你那瘸子老公干不爽你,没过过瘾吧?我帮你松快松快。”
他的手像条蛇一般,向前游动——当然,这是在拍戏,他不至于真胡乱揉捏,为确保拍摄效果,他把手放在了一处恰当的位置,模拟着猥亵的动作抚弄空气。
可那空间毕竟还是太过狭小,念着台词,他的指尖无意在她身上轻轻掠了一下。
迟若霓全然沉浸在戏里,惊惧且愤怒,脸涨得紫红,难以置信地咒骂:“日你祖宗……有人生没人教的……畜……畜生……”
江启敖脸色乍冷,“啪”地一巴掌,一个漂亮的借位:“嘴给我放干净点,再不干不净的,老子弄死你!”
这一巴掌没打中,但很逼真,道具发挥作用,血从迟若霓一侧鼻孔缓缓淌出,滴滴答答落在了衣裳和沙发。
江启敖打完巴掌,正要继续,一抬眼看见她不住流淌的鼻血,怒从中来,拧着揪起她的头发:“真他X的晦气!滚!去弄干净!”
说完扭头找掉在沙发缝的卫生纸。
也就是在这个当口,迟若霓扫见茶几边缘的玻璃烟灰缸,说时迟那时快,手迅速一捞,趁男人背对自己,猛地把烟灰缸砸了上去。
“CUT!”徐立喊。
这一幕终于完成。
江启敖却像失了魂似的,呆滞在原地。
烟灰缸是道具组用糖做的,看着沉,其实敲上并不致伤。迟若霓瞧他一动不动,随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没事儿吧?”
江启敖回神,低头说了句“没事”,游魂似的走出很远,蓬乱的思绪才归于镇定。
——他搞砸了,本该是假动作,却不小心弄假成了真!
*
拍亲密戏发生误触本是很正常的事。
但对于第一次拍亲密戏的江启敖来说,这件事却像是一根扎在心头的刺,常常不合时宜地在他脑中叫嚣,提醒他上次的对戏有些过火。
这着实不是什么好现象。
江启敖空闲下来的时间,一部分被那毫无价值的对戏片段占据,还有一部分被“不要过分关注这件事”的警示占据。
导致他的精力更多地浪费在了同一件事上。
如果经纪人在,也许能觉察这些异常,并且及时作出提醒。但这些天陈隽很忙,上一通电话还是好几天前,潦草问了几句剧组的情况,重点就跑偏到了彭屿的选秀。
“别忘了偶尔营业跟粉丝打个招呼……对了,彭屿的节目上午播了第一期,你有空转发下微博,链接我马上发你。”
拉票不是难事,江启敖只需编辑信息,号召大家多支持这位“好兄弟”。但处理和迟若霓的关系,他的措施显得很消极。
只是一味地避着。
剧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私下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其中一方刻意避着,就很难打上照面。
不想相安无事地没过上几天,便迎来噩耗:两人又要拍亲密戏。
这次不是拍新内容,迟若霓和编剧张依盈不满意施暴戏拍摄效果,商议之后,大刀阔斧进行了调整,主视角换成了许萍玉,很多余彦的狰狞镜头需要补拍。
这次拍得很不顺。
江启敖不太下得去手,钳制时还够强势,但拍侵犯的部分,他总想着避免上次的失误,手的位置不由自主往外挪,眼看快要挪到镜头外面,气得导演干脆问:“你到底是要欺负她还是要把手伸过来欺负我?”
不得已,江启敖又把手握拳,狠心往里了放:“这样呢?”
徐立念天气燥热,补用镜头又主要是江启敖的特写,头也没抬地打发他道:“算啦算啦,就刚才那条了。”
江启敖这口气却还是堵着。
他也顾不得怠慢迟若霓了,还是计较戏——一个失误导致另一个失误,这是他决然不能容忍的,可现在导演已经认为戏可以了,他总不能跳出来,说不行我不满意激情戏要重拍。
连人家迟若霓都没说什么。
江启敖满心懊丧,首先是恼自己有失分寸,接着又没忍住在心里埋怨起了徐立和迟若霓,这样松松散散把戏过了,难道觉得他的戏就止步于此了么?
心烦意乱中,江启敖收工直奔自动售货机,打算买瓶冰镇饮料解解暑。不巧的是,刚投币选好饮品,迟若霓也过来了。
江启敖现在全世界最不想看见迟若霓,余光瞥见她,压根没细想,饮料也不要了,抬腿就走。
然而气汹汹地低头走一阵,他还是站住了。
这自动售货机地势不佳,加上他择路不当,七拐八拐,拐来了个死角,眼前无出路,只有台立式大空调。
江启敖着实不想面对迟若霓,只好在空调前站定,满头大汗地佯装吹风。直吹到汗都下去,浑身已经发冷,他估摸着迟若霓也该用完了售货机,才放心转回了身。
这一转身,正好和在此等候的迟若霓来了个面对面。
江启敖几乎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甚至是转头——尽管转到一半想起来,背后还是那台空调,而他不可能永世在此吹风。
江启敖硬生生把头拧回,跟迟若霓打招呼:“挺巧。”
“不巧。”迟若霓抱着手臂,目光明亮地看着他:“不打算聊聊?”
江启敖和她对视:“聊什么?”
“可以从你为什么躲我开始。”
覆水难收,戏已经拍完,这时候再聊未免太马后炮了些,江启敖态度很不友善地反问:“躲了吗?”
迟若霓抛接着饮料:“买完的东西都不要了,不算躲?”
“只是突然不太渴。”
“买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不渴。”
江启敖耐心告罄,无意和她继续争辩下去:“忘了。迟老师也不必这么古道热肠,剧组演员吃喝拉撒这点小事就不用您费心了。”
“还好,费心对象不多。”迟若霓似笑非笑,压低了声音:“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跟我拍激情戏。”
江启敖目光冰一样冻结在迟若霓脸上,既然迟若霓执意打开天窗说亮话,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
他咄咄地直视着她:“今天的戏,我有失误。”
迟若霓点头:“是。”
“但是你还是默许过了,”江启敖神情不变地盯着她:“为什么?”
“我知道你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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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迟若霓说着,手伸向了江启敖的脸。
江启敖惊异地后退半步,这是剧组公开场所,迟若霓或许疯了,在非拍摄时间这么对男演员动手动脚。
他同时也回忆起,陈隽早就警告过他,迟若霓一心逐利,毫无文艺人风骨,一切事物在她眼里都是牟利的筹码,而用绯闻博取热度恰恰是剧组的常用手段。
他大概率即将成为剧组炒热度的第一枚炮灰。
但迟若霓手在他头顶略过,只是摘了一片塑料片。
那是道具烟灰缸的残片,刚才没被清理干净,现在被夹在那双纤长的手指之间,亮晶晶的。
“哟,好个惊弓之鸟。”
女人戏谑地笑笑,这笑容像是虚浮在表面的一层雾气,下一刻便倏然消解。只听她波澜不惊地说道:“你想精益求精,没问题,但事实是剧组不可能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片段反复推倒重来。一个失误的画外镜头,徐立认为不影响,那就是不影响。”
江启敖无言的怔了一阵,神色复杂地看向迟若霓。
迟若霓还是淡漠的语气:“另外奉劝一句,失误是需要时常揽镜自照、回看复盘,但不意味着拘泥小节、自束手脚,否则——”她话头微顿,撩起眼皮往江启敖身上居高临下地一撇:“你会很难再拍出好东西来。”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磊本来还在旁边等候区守着,见已经收工,自家艺人却还在空调口发呆,有点坐不住,小跑着来到江启敖身边:“江哥,刚才跟霓姐交流什么呢?
江启敖收起东西,跟着阿磊往回走,敷衍答道:“对戏。”
阿磊“哦”了一声:“不像啊,你俩有说有笑的,我还以为在聊天。”
江启敖心里装着事,话也不大中听:“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嘿嘿,你俩站一起我只看霓姐,反正她确实笑了。”
……
江启敖尽量平和地对待相依为命的唯一同事:“隽哥上个月说要扣你全勤时也是笑着的。”
“那能一样吗!”阿磊皱巴着脸嘟囔了一句,又想起什么:“对了,刚才隽哥来了个电话,让你有空给他回过去。”
为了不影响拍摄工作,拍戏期间演员手机通常都由助理收着。
阿磊把手机递給江启敖,分析道:“你说会不会跟彭屿有关系?隽哥最近都在忙他的事,选秀节目播了三期了,网上热度很高,彭屿还上了几次热搜。”
过去几年,彭屿一直是和江启敖差不多的小透明,秦河传媒拿他作为练习生培养,出过毫无水花的翻唱歌曲,客串过几个偶像剧,除此以外,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然而娱乐圈就是这么个命运无常的地方,一夜成名的故事并不新鲜,一档选秀可以把无名之辈捧成红人,彭屿正好赶上了这趟东风。
“彭屿已经火到了上热搜?”江启敖讶异地抬起头。
“可不是么,喏,今天也有。”阿磊打开微博,“彭屿弹唱”的词条赫然在目。
江启敖屏住呼吸,点开了视频。
彭屿的特点是气质清纯,五官端正,非常有少年感,毫无疑问,这段弹唱视频正好放大了他的这一特征。
点开视频,就看见造型清爽的彭屿抱着一把木质吉他,两条长腿垂在椅边,眸光闪烁,表情真挚,配合清亮的音色,有种校草般青春袭人的帅气。
江启敖往下翻评论,全是赞美之词。
【这才是娱乐圈的沧海遗珠啊,怎么之前没火?】
【男神就应该这样,长得帅实力强】
【我要把这首歌单曲循环了】
其中最多的还是给彭屿拉票的——
【全世界安利彭屿#彭屿唱跳俱佳#投票支持15号选手彭屿#请给有颜值有实力的帅哥彭屿投上一票】
令人眼晕的话术全部配有彭屿的精修照片,评论加转发已经上万。
12. 你刚才嚎着要谁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惜,但别人的成功更令人心痛。
江启敖看了一眼主页,他最近的粉丝留言还是三天前,是粉丝在一条转发抽奖下面@他,大概凑数用的。
江启敖默默关掉了微博。
阿磊仍在大谈选秀形势:“现在节目热度最大的选手就是何风和彭屿,何风是舞王,跳popping很帅,彭屿综合实力强,这俩必然会成团。”
唾沫横飞之际,他终于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个江启敖,话风急转弯:“咳咳,不过要我说,都不如江哥你。”阿磊笨拙地扭腰摆胯:“你随便跳一段,秒杀他们。”
江启敖:“瞎比较什么。”
说归说,心里还是有点介意。陈隽最近工作重心明显在彭屿那边,开机之后只打过一次电话,且这唯一的一通电话目的也不甚纯粹,是为了提醒帮彭屿宣传造势。
江启敖心下不静,对阿磊道:“你先去吃饭,吃饱了帮我随便带点,不用赶时间。我打电话问问是什么情况。”
等阿磊离开,他估算着时间,独自晃悠了一阵,寻了个静处拨通手机。
陈隽大概确实最近很忙,电话半天没人接,江启敖又等一阵,再拨,这回终于通了,听见陈隽声音里带着醉意:“小江?”
察觉对面环境嘈杂,江启敖先问:“方便说话么?”
“跟熟人一起出来吃饭,你说。”
“多注意身体。”江启敖寒暄完,自然地把话题转向重点:“阿磊说你打过电话,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啊,”陈隽的声音似乎清醒了些,“没事。就是有段时间没联系,问问你那边的情况,拍戏顺利吗?”
“还行。”
“那就好,机会难得,多学习,好好拍。”
江启敖感觉陈隽像是有话要说:“没别的了?”
“嗯……其实还有个事,”陈隽支支吾吾:“那个我们谈合作的轻奢品牌你还记得吗?”
这是个主推包袋和服饰的品牌,很看重年轻消费群体,认为江启敖外在形象和品牌符合,想请他做品牌挚友。原本还定好上个月做推广直播,因为江启敖拍戏冲突,把时间往后推了几个月。
“我才有几个商务,这哪能忘。”江启敖有种不妙的预感:“对方不会又要改宣传时间吧?”
“那倒不是。”陈隽小心地寻找措辞:“品牌方很欣赏你,夸你时尚感好,气质独特……就是现在吧,你也知道,经济不景气,他们想合作热度更大的艺人,对销量更……”
江启敖打断他:“他们看中了谁?”
陈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彭屿。”
阿磊个乌鸦嘴。
江启敖拿着手机,一言不发。
陈隽艰难开口:“品牌方看中了选秀的热度,提出可以从挚友升级成形象大使,前提是把签约对象换成彭屿。”
艺人和时尚品牌的合作分若干等级:代言人、形象大使、品牌挚友,地位依次下降。代言人地位最高,和品牌深度绑定,代言费丰厚,只有头部艺人才有资格竞争;形象大使相对较弱,合作期限也没有前者长;品牌挚友最不值钱,这两年几乎是批发式签约,和艺人大致就是“帮着吆喝吆喝就行”的关系。
以江启敖的处境,哪怕品牌挚友不值钱,也是相当重要的商务资源。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刚签约。”
陈隽这通电话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告知。
江启敖疲惫地闭起眼睛。
陈隽听不见江启敖回应,“喂”了一声:“小江?怎么没声了,还在听吗?”
江启敖冷漠道:“继续说。”
陈隽那边安静了两秒,随后絮絮叨叨说:“小江,这事儿不是我偏心,彭屿和你都是我带的艺人,手心和手背哪块不是肉?资源升级,赢面更大,就算我坚持站你这边,也拧不过公司啊!只是个挚友,你还有的是机会……”
“没必要解释这些。”江启敖出奇地冷静:“我只问一件事——你替我争取过没有?哪怕一次。”
陈隽再度陷入沉默,过了很久才答:“抱歉。”
江启敖把电话挂了,猛地朝墙踹了一脚。
混凝土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扑簌簌掉下来了一点土渣。
脚疼。
踢完前脚掌都是麻的,江启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仰头看着星光点点的夜空,缓缓蹲了下去。
突然觉得讽刺。
他一直说不红没关系,但如果真的没关系,现在这又是闹哪一出呢?
太阳下山后的夜晚有些冷,江启敖在冷风里颓然枯望,他心里憋闷,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干。
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打开一看,依然是陈隽。
江启敖直接按了关机。
他所在的地方距离宾馆不到一公里,是处的废弃人工湖,湖已经干涸,附近基础设施老旧,路灯瞎了一半,到了晚上,别说人,连只野猫野狗都见不到。
站在这儿,江启敖有大喊一嗓子的冲动。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正适合宣泄不体面的嫉妒和愤怒。
江启敖喉结滚了滚,蓄力猛喊了一声:“操————!!”
没有回音。
风吹着他微张开的毛孔,带来些许凉意,江启敖看着眼前一片灯火黯淡,方才的狂怒被夜晚尽数抹除,已然毫无踪迹,这让他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江启敖两只手围在嘴边,仰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大吼——
“次——”
只有半个戛然而止的气声,后面的“奥”被紧急咽了回去。
不远处站了个人。
迟若霓。
江启敖整个人仿佛一根点燃的炮仗,火舌滋滋冒烟之际,被迎面泼了一头水,一声也嚎不出来了。
“继续啊。”迟若霓双手插兜,潇洒站在夜风里,一副看戏的姿态:“刚才叫得不是挺起劲的,怎么不叫了?”
江启敖一阵尴尬,再定睛细看,来人只有迟若霓一个,稍稍镇定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来跑步。”迟若霓心情似乎很好,笑了笑:“不过刚才行为艺术太精彩了,所以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江启敖沉着脸:“我只是喊了一声。”
“嗯嗯。”迟若霓应着,低头点开了手机:“我都给你录着呢,看啊,先是飞脚踹墙,然后屈膝下蹲,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这个动作完成度很高,有偶像剧那味儿了——啧,下面,”她愉悦地拉快进度条:“这才是你喊的那一声。”
屏幕里操声豪放,江启敖额角青筋狂跳。
“删了。”
迟若霓微笑:“不删。”
江启敖手臂一伸,他人高马大,轻易便抓住了迟若霓的手,劈手就要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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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提醒一下。”迟若霓轻巧地翻转手腕,避开江启敖的魔爪:“我还是你在拍剧组的制片。”
“所以?”江启敖抬眉:“要拿我怎么样?”
“别的不好说,”迟若霓笑得很友善:“向导演提个建议,把你心心念念那段不在状态的激情戏重拍一遍还是能做到的。”
……
江启敖的气焰顿时委顿下去。
他真是有点怕这女人了,干什么都好,只求别再聊这个令他尴尬不已的话题。
“怎么不吭声了?”迟若霓看他突然蔫吧,往他身上拍了一掌。
江启敖喉咙动了动,别开脸:“爱删不删,随你。”
好面子的年轻人欺负起来别有一番乐趣,迟若霓有意逗他,继续追问:“透露一下呗,你刚才嚎着要操谁?”
江启敖面无表情:“没谁。”
迟若霓有了个猜想:“不会是因为我揶揄你两句,就嚎着X我吧?”
江启敖已经习惯了她直白的表达,可听见这话,还是没忍住一阵耳根发热:“想多了,跟你没关系。”
迟若霓扬眉,一副怀疑的表情:“那是要操徐立?”
江启敖忍不下去,只得解释:“我骂公司。”
迟若霓“哦”了一声,敛起笑,正经起来:“对戏有影响吗?”
江启敖不假思索:“不影响。”
迟若霓对江启敖的态度就像逗小猫小狗,好玩时候逗两把,但并不当真关心。一听不影响拍戏,又看他态度消沉,便失去兴致继续刨根问底,开始就地压腿,活动关节。
江启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刚吃了瘪,灰溜溜地退场显得有点丢人,但在这干杵着,也挺傻。
他冷眼看着迟若霓热身:“你真要跑步?”
“不然呢?总不能是预测到你要表演行为艺术,专门换身迷彩装猫这儿参观吧。”迟若霓瞥他一眼,“要不要一起跑两圈?”
“我健身。”
“健身跟跑步又不冲突。”迟若霓转动脚踝:“跑步解压,特别是脑子乱的时候,跑完心里会静很多。”
说完,她迈开腿先一步跑了起来。
迟若霓跑步姿态很赏心悦目,她动作轻盈,鹿似的,前掌刮过地面,瞬间便跃起,修长的腿在空中腾跃,很有节奏感。
江启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也跟了上去。
但比起迟若霓的轻松自如,他这头所谓的“猎豹”,可要狼狈多了。
跑步很热,虽然有小风,没跑几步就闷了一头热汗,结成小股顺着额角往下淌,流到眼角有几分刺痛。
没一会儿,江启敖头发湿了,身上也被汗水浸透,湿粘的布料紧贴着后背。
很热,也很累,算不上舒服。
两人一前一后,一圈结束,又跑第二圈。
江启敖跟在迟若霓身后,逐渐适应了速度,腿不再那么沉重,但呼吸节奏还有点乱,喉咙隐隐有股铁锈味,一边跑一边混乱地思索,他怎么就从给陈隽打电话莫名其妙变成了跑步,以及……这一圈怎么这么大,路怎么这么长?
但跑着跑着,除了感慨怎么这么大,怎么还没跑完,别的确实都不会去想了。
这感觉似乎不坏,看不见的都抛开,只关注前面的人,脚下的路,扑在胸前的风,和安静的夜晚。
除了“跟上”,一切念头都沉寂下去。
13. 做个搭子吧
这么着一言不发地跑了四圈,迟若霓终于慢下了脚步。
江启敖也跟着她,慢跑着来到了一个难得没瞎的路灯跟前。
路灯旁的铁艺造型上挂着只背包,迟若霓取下包,打开前说:“我只带了一瓶水。”
江启敖“嗯”了一声。
迟若霓不紧不慢地从袋子里拿出条毛巾,擦擦前额的汗,接着掏出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起来。
江启敖也口渴不已,但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跑完步,迟若霓皮肤泛着很健康的红润,从额头到鼻尖的线条很漂亮,路灯映照下,汗水闪闪,像在发光。江启敖看着看着,喉结不自觉地一滚……好像更渴了。
像是会读心似的,迟若霓放下水,看向江启敖:“渴了么?”
江启敖仓促移开视线:“还好。”
“接着。”迟若霓说完,把剩下半瓶矿泉水丢了过去:“不嫌弃的话就喝,嫌弃的话就继续渴着,自己选。”
江启敖精准地接住矿泉水,手略一顿,还是拧开了瓶盖。
他自认有点小小洁癖,从小到大,哪怕是再亲密的家人朋友,别人吃剩的饭,喝剩下的饮料,他也绝不肯屈尊碰一口。
但眼下实在有点渴。
江启敖把剩下的水给喝了个干净。喝的时候没对着瓶嘴,而是把瓶口拉高,往嘴里倒,避免了直接接触。不过这操作也是自欺欺人,毕竟刚才迟若霓直接喝水,他再怎么骚操作,还是会喝到她的口水,只图个心里安慰。
迟若霓一脸看笑话的表情,竖起拇指道:“讲究人。”
江启敖不为所动,凉凉瞥她一眼,仰头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干。
等俩人气都喘匀了,迟若霓问:“感觉怎么样?”
江启敖半天没找到垃圾桶,把空瓶揣进裤兜,靠在路灯旁吹着风道:“挺爽的。”
虽然浑身汗,也很累,但确实爽,跟在跑步机上听着音乐跑步不一样的爽。就像迟若霓一开始说的,心里静了很多。
“你经常跑步?”拉伸放松的时候,江启敖主动问。
“没那个时间,偶尔心烦或者压力大的时候才会跑两圈。”
江启敖正想问她今天是心烦还是压力大,就看见迟若霓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个眼熟的东西,差点咬住舌头:“你跑步还带着剧本?”
“明天的戏有难度,找找感觉。”迟若霓在路灯下翻看剧本,神色平静。
剧本显然已经被翻过很多遍了,纸张软塌塌的,上面有很多潦草的符号和笔记。她大概对内容已经了然于胸,打开只扫了一下,便合上剧本,闭上眼睛,不知是思考还是背诵。
每个演员温戏都有自己的习惯,江启敖没再打扰她,站在一边默默看。
脑海里忽然弹出一句话,岁月不败美人。
迟若霓十年前很美,现在依然很美。时间对她格外仁慈,流水十年,不减其姿色,只为她增添了些独特的韵味。她面庞的婴儿肥消失,原本娇憨的味道淡了,气质里多了一分慵懒狂野,美得张扬而有力,尤其是她的唇。
尤其是她的唇。
江启敖视线下移。
迟若霓的唇形很漂亮,轮廓明晰,唇珠明显,唇瓣饱满而丰润,很有弹性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象吻上去的触感。
江启敖思绪戛然而止,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他上次想象吻迟若霓已经过去十年。
他上次真正吻迟若霓,只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
这两件事不应该有任何时间上的重叠。
江启敖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周围还是一片宁静,但他有点待不下去了。
“着急回去?”注意到他的动静,迟若霓睁开了眼。
“不急。”江启敖说:“你忙你的。”
“急了就走,我也没别的事,只是静下来找找戏感。”迟若霓说着开始收拾东西。
江启敖愣了一下,他再次认识到,迟若霓对这部戏很认真,比他只多不少的认真。这让他更加疑惑:一个有追求的演员,为什么要接那么多烂片消耗自己?
“怎么了?”迟若霓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在心里骂公司呢?”
不等江启敖应声,她又说:“开个玩笑,没有打探你私事的意思。”
这话立刻打消了江启敖想要问出口的想法。
迟若霓这人外热内冷,两人先前也不过点头之交,今晚一起跑了个步,关系好像进了点,但真说起来,连朋友都还算不上。迟若霓为什么接烂片,又是怎么甘心做“烂片女王”的,这些事他问不出口,也不该问。
“下次再来跑步,可以叫上我。”离开的时候江启敖说。
迟若霓笑笑:“叫你干嘛?”
这地方太偏僻,一个人显然不安全,但江启敖和迟若霓不算朋友,这么说似乎有上赶着的嫌疑。
他略一思索,换了个说法:“我也打算跑步,做个搭子吧。”
“也不是不行,两个条件。”迟若霓说:“第一,以后自备茶水,不想再看见你喝剩水那德性,喷泉呲水似的。”
“不说我也会自备。”江启敖一口答应:“第二呢?”
“别踩我鞋,再踩翻脸。”迟若霓伸出手:“成交?”
江启敖低下头,看看迟若霓白鞋上清晰的黑印子,先是无声笑了一笑,然后抬手跟她击了个掌:“成交。”
*
跑步确实有用。
回去之后,江启敖就对陈隽没那么气了。
大部分经纪人只把艺人看成赚钱的工具,恶劣点的动辄PUA,恨不能敲骨吸髓。但陈隽不是这种人。
完事开头难,当初进圈家里人不支持,江启敖独自来到A市打拼,从租房到各种生活琐事,没少收到陈隽的帮衬。
这些年过去,他跟陈隽已经不止是搭档,更是兄弟。
江启敖恼陈隽不站在自己这边,但真要恨,也恨不起来。毕竟人在职场混,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陈隽也不例外。
可话又说回来,在背叛这门艺术上,正因为是兄弟,捅起刀子才最疼。
江启敖把自己摔进沙发,逐条查看手机提示,全是陈隽和阿磊的电话和短信。
他随便打发了阿磊,盯着陈隽的名字看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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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隽有一连串未接来电,最后是条信息:对不起。
他想了想,没有回复,回拨电话过去,这次陈隽马上就接了:“你回去了?”
江启敖闭了闭眼,只说了一句话:“隽哥,你跟别人不一样。”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相信陈隽能听明白——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全公司谁都可以站彭屿那边,你不行。
陈隽那边半晌没说话,再开口,声音发哑:“小江,一样的事,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二次。”
“我还能信任你吗?”江启敖声音没有起伏。
电话里能听得见陈隽的呼吸:“能。”
“商务资源这些你可以给彭屿,我忍。但影视资源,你以后要先考虑我。”
“不管商务资源还是影视资源,除非有不可抗力,我都会把水端平。”陈隽说。
江启敖挂断电话,盯着桌上的手机,发了半天的愣。
他一向眼里容不下沙子,如果是以前,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和陈隽握手言和。
但现在,江启敖没有这么做的资本。
艺人和经纪人是相互信任和仰仗的关系,彭屿走红,陈隽肯定会偏心。他就算百般不愿,却也没有精力换个经纪人。
从头磨合、累积信任……这漫长的过程想想就令人望而却步。
另一边,迟若霓这晚也毫无睡意。
焦虑症状严重的时候,除了吃药,她最经常做的就是跑步,大汗淋漓一把,然后洗澡睡上一觉,第二天继续假装自信满满。
这次不太奏效。
明天有她最吃重的一场戏,她难以放松。
——演员擅长演绎,不仅在镜头里,生活里也一样。人前,迟若霓总是十足把握、轻松自信,四处找演员、拉投资,谈笑风生。
但卸去伪装,她没办法假装如山的压力和自我怀疑并不存在。
山穷水尽四字便是她的现状。事业上,她已经无路可退。
迟若霓最怀念婚前的状态。她那时是众多导演认证的满分演员,形象好、演技佳、肯吃苦,寒冬酷暑,再苦再难的戏份全盘接受,威亚落水亲自上,一遍不过就两遍,从来不吐一个“不”字。
尤其是和凌琛拍《空谷回响》。
这部戏危险程度并不高,可是耗尽了她所有心力,迟若霓第一次觉得,在戏里过了一生,爱了一回,死了一次。
当时在片场,凌琛问她,有没有信心拍出比《空谷回响》更投入的作品,迟若霓想也没想便摇头:“更投入我可能会疯。”又问:“你呢?”
他偏过头看她,笑意很淡:“恐怕也是。除了你,去哪里找更合拍的搭档?”
戏里他们有缘无分,戏外亦无结果。
凌琛英年早婚,门当户对的妻子是名画家,在本行业名声不高,干脆以明星夫人的身份活跃于各种综艺,经常大讲爱情保鲜36计、营销厨艺,成功在大众面前混了个眼熟,常常能在厨卫用品、家居纺织一类的商品包装上看见她的倩影。
夫妻形象深度捆绑,久而久之,凌琛在大众媒体前的标签就是“爱妻狂魔”“好男人”。
14. 层峦叠嶂
当个娱乐圈的好男人,难也不难。
难在身处万花丛中,面对满目莺莺燕燕的诱惑,要做到克己守礼,洁身自好,需要极高的定力。
不难之处则在于,真要没克制住,那也不当紧。花几个钱打发好媒体和狗仔,公关做到位,依然什么都不耽误,还是清清白白好男人。
凌琛就是如此。
他和李青云夫妻关系名大于实,俩人平日各玩各的,利益却是深度捆绑。眼见凌琛这次动了真格,李青云便大胆开价切割财产,房子票子自不必说,还囊括了凌琛刚创办起来的传媒公司,毫不客气来了个狮子大开口。
凌琛无法容忍亲手打拼的财富拱手让人,当然不依。
价格没谈拢,李青云聪明果断,直接以“凌太太”的名义驾到剧组,明里体恤家属,暗里给凌、迟二人上眼药:只要她不点头,这段关系就得藏着掖着,否则迎接他们的就是身败名裂。
迟若霓在娱乐圈混迹十余年,个中道理早已悟透,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比钻石更坚不可摧,只能是共同的利益。
纵她和凌琛情深似海,在利益面前,终究还是浅薄了。
凌琛既舍不得财,又舍不得名,同时也舍不得人。
他想到的多全之法,就是委屈委屈迟若霓,先暗度陈仓。反正李青云在外也是桃花不断,待他拿捏了李青云的把柄,便有了谈判筹码,两人的关系自然也能拨云见日,大白天下了。
偏偏迟若霓不肯受这委屈。
她和凌琛没能做到体面收场,断联时闹得个鱼死网破。当初导演绞尽脑汁令他们培养感情,种下的每一颗种子,后来都长成切肤的刀——在片场,他们按着要求,看同样的电影和小说,一起听音乐喝酒,分享压抑在心底最难开口的秘密。破冰效果太好,以至于之后,戒掉凌琛就像戒掉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
迟若霓用了很久从《空谷回响》中走出来,后来就忽然不想再拍戏了。扪心自问,她的演绎巅峰就在这里,激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痛快的人生选择。
后面的事一如预想,《空谷回响》备受好评,迟若霓再次遇见凌琛,是在电影颁奖仪式上,她荣获最佳女主,凌琛则二次问鼎最佳男主,二人分别站在主创团队左右两端,当摄影师示意大家微笑准备拍照时,被妻子挽着手的凌琛忍不住深深望向迟若霓。
那天晚上是《空谷回响》剧组的收获之夜,最佳导演,最佳剧本,最佳男女主角……迟若霓被渴望已久的荣耀包围,喜悦和忧伤同时冲刷肺腑。晚会后台,她一口气灌下半杯香槟,望着成双入对的人影,终于豪横一把,当场接受富豪何永杰的猛烈追求,开始了和他的第一次约会。
再往后,闪婚息影,回归家庭。
迟若霓对何永杰的感情基于万贯家财,何永杰亦需要一位明星妻子为自己招揽名望,各怀鬼胎的婚姻生活不够美好,也远远谈不上最坏。
未料四年之后,一切分崩离析。
她和何永杰的婚姻终点是一拍两散,伴着一身债务,和满腔仇恨。
是的,仇恨。
凌琛给她带来的只是情感上的伤害,何永杰留下的,却是令她每每想起,都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的仇恨。
何永杰不愧金融巨鳄,财经巨子,谎言编织得天花乱坠,到最后一刻,迟若霓才知道多年打拼的积蓄早已被挪用干净,一分不剩。
不止她的钱,还有信任她、将财产交予他们夫妇打理的圈内朋友们的钱。
迟若霓的焦虑自此而起。
何永杰坐牢了,把他的家人摘得干干净净,把她这个妻子坑得彻底。
迟若霓迅速做出决断,亲友的钱必须还,还上,她还有可能从头再来,重振事业;不还,圈内人得罪完,以后永远别想再混这一行。
眼前似有层峦叠嶂,迟若霓想到攀爬这一道道难关,双腿发软,只能咬牙硬上。
娱乐圈瞬息万变,等迟若霓再次杀回名利场,市场已经变了摸样。可迟若霓顾不上这些,她掰着指头掐算还有多少债没还,然后挑挑拣拣,从一堆质量参差不齐的剧本里挑出拍摄周期短、来钱快的,硬着头皮接戏。
一切为了钱。
这件事说来有几分好笑,迟若霓从小就知道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穿时髦衣裳,吃豪华大餐,可以念高中大学。她逃离家乡的小镇,为了钱,摸爬滚打,仰人鼻息讨生活,学着演戏做演员,三十年都围着钱打转。
最后居然还是掉进了钱的陷阱,被枕边人骗了个精光。
有很长的日子,她很难睡好觉,因为总是做梦。梦见努力挣的钱又被何永杰骗走;梦见朋友指着鼻子问你把我的钱弄哪去了;梦见网上铺天盖地的辱骂;梦见回到小时候,醉醺醺的父亲扬起皮带的手;梦见又做回售货员,终于把东西卖出去,收银柜里的钞票都不翼而飞。
更令人心寒的是,除掉时光倒流的部分,梦境就是现实。
她从噩梦惊醒,又在现实中窒息——并非夸张,而是生理上真切的窒息,呼吸困难,心跳快要爆炸,胸前闷得像压了千斤的石头,使劲喘气却怎么都吸不进肺,感觉快要活活憋死。
迟若霓体验了两次濒死的窒息,终于想起来应该去医院看看。
得到重度焦虑诊断的时候,她甚至觉得非常惊奇。
在她的认知里,抑郁或者焦虑症是内心脆弱的表现,她并不脆弱。迟若霓最难的时候不是当下,她年少打拼的那段日子里,曾经每天睡在网吧,啃馒头就咸菜,喝不要钱的白开水,那时都还好好的,现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来的焦虑?
她甚至还在演戏,还能扮作信心满满呢!
“过去的经历造就了你强健的心理韧性,所以面对打击,你依然能够保持表面的坚强。但是这件事带来痛苦或许比你想象要深,你感知不到、说不出来,身体却会帮助你表达。”给迟若霓做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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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导的医生很专业,语气温和地向她解释原因。
“感受不到的痛苦也能称之为痛苦?”迟若霓长了见识。
“是的。有些情绪是潜在的。对于你来说,钱很重要,它代表着安全感和自我价值,所以被骗钱引发的是一连串问题,比如信任的崩塌、事业的滑坡。你不光变得一穷二白,更感受到自己被否定了,甚至怀疑一切还能不能好起来,质疑未来还有没有希望。这种深层的打击,你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它确实在影响你。”
句句切中要害,迟若霓不得不接受医生的意见,同时对诊疗仍抱有一丝疑虑:“我来这儿的事……不会往媒体那边传播吧。”
心理医生是个面目慈善的中年女人,推推眼镜,露出职业化的微笑:“迟小姐,我们是专业人士,必须遵守职业道德。”
迟若霓不信职业道德,演员的职业道德还包括传播真善美,她近期接的几部戏全是恶俗的家庭伦理剧,亲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我拿你当闺蜜你却想当我后妈,渣男玩儿换老婆游戏结果后院失火……
传播不了真善美,很能撒播假恶丑。
但看在医生那一长串很有震慑力的名头,以及咂舌的诊疗费上,她暂且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按着医嘱吃药、锻炼,接受心理疏导。
以及为了偿还债款和医药费,马不停蹄辗转于一个个片场,拍摄那些俗套无趣到她不忍心看第二遍的故事。
直到《遥远的风琴》出现在她的生活。
迟若霓的朋友多是圈内人,何永杰崩盘之后,不少都受了牵连,虽然大家嘴上说着迟若霓也是受害者,还钱不急于一时等等,但钱慢吞吞还着,关系还是疏远了很多。
一来二去,能深入聊几句的,居然只剩下了个以前交情并不深的张依盈。
迟若霓和张依盈早年在一档综艺节目相识,两人家庭背景、学历、工作、性格方面大相径庭,在小说和剧本方面却有相似的口味,时常在这方面进行探讨。
听张依盈谈到对许萍玉的人物塑造,迟若霓眼前一亮。
尤其是看了剧本雏形,读到本分的女人变成恶徒,她的内心涌起久违的畅快。
迟若霓演过形形色色的戏,女主角大多是正面人物,遵纪守法、心地善良。许萍玉则不一样,她杀夫骗保、谋财害命,分明是道德的沦丧,却令人血脉贲张。
坦白说,得知何永杰搞非法集资时,迟若霓也恨不得和许萍玉一样,杀之后快。
做演员的快乐就在此,人生总有各种桎梏,可是在戏里,却能不管不顾,恣意张扬地活上那么一次。
这部戏就这么成了迟若霓的执念。
她和张依盈共同约定,有朝一日,要把《遥远的风琴》搬上大荧幕。这部戏将是她职业生涯里最具代表性的扛鼎之作,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让每一帧表演呈现最高水平。
她要用《遥远的风琴》,完成事业上的逆转翻盘。
15. 看手机
最考验迟若霓的一场戏,关于李遥飞自杀部分终于开拍了。
“没有百分百的完美,”徐立宽慰迟若霓:“放轻松点,你没问题。”
迟若霓没说什么,低着头看剧本。这些天她在片场绷得很紧,不说笑,也不怎么和人交流,几乎呈现着和许萍玉同步的状态。
被迟若霓的紧张感染,徐立也比平时严肃,组织演员走了四次戏,把要点又罗列两遍,脑门汗涔涔的,这才决定正式开拍。
“准备好了没?”
大家纷纷比出“OK”的手势。
场记板“啪”一声打响,拍摄开始。
许萍玉面对儿子的死讯有几个层次的情感变化:先是否认。被带到停尸间时,虽然看到尸体脚心有和李遥飞一模一样的胎记,许萍玉仍拒绝相信那是儿子,每天还是遵循着从前的习惯,做好饭等待李遥飞回家。
待到几天后,又挨了醉鬼丈夫的拳脚辱骂,这次却只有她一人孤独垂泪,许萍玉终于面对现实,她的情绪转而变为不甘,奔走学校,寻找老师以及和李遥飞接触过的同学,执着探求儿子的死因。
悲伤迟迟未来。
直到丧礼结束后的一个傍晚,许萍玉正在集市煮面,忽然看到一个神似李遥飞的背影,匆忙丢下锅碗瓢盆一路狂奔,跑到跟前却发现是一张诧异的陌生面孔。
这一刻如梦初醒,方醒悟母子已是死别。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她跪坐在地,崩溃大哭。
现在要拍的正是这一场戏。台词不多,肢体语言要求极高。
上一幕拍摄后调整布景花了一个小时,化妆师又修改了迟若霓的妆造,让她看上去更加疲惫憔悴,待全部准备工作做好,已经将近傍晚,现场的气氛格外紧张和压抑。
“Action!”
第一个镜头是迟若霓的特写。
她麻木地煮面。放调料。抬头收钱。视线收回又猛地抬头。看见熟悉的背影,女人神情恍惚走过去,脚步越走越快……
迟若霓眼圈红着踉跄着往前追,眼见马上要抓住年轻男孩的手臂,徐立突然喊:“cut!”
众人齐刷刷看向导演。
徐立平日对迟若霓敬重有加,真说起戏来倒一点不含糊。
“情绪不对。太满了,这个时候,许萍玉还没有真正从心底接受李遥飞的死亡,认错人是压死骆驼前的最后一根稻草,记得吗?这时候骆驼还没倒,她还有盼头,没那么多难受的情绪。”
迟若霓思索片刻,闭了闭眼:“明白了。”
徐立和副导王立山交流一阵,等演员纷纷归位,重坐回到了监视器前:“再来!”
“Action!”
镜头再次对准迟若霓,她恢复麻木的表情,依然是煮面的动作,接着扔下东西去追人。
“Cut!走路这段不对,重来!”
“Cut!路人反应太夸张了,收一下!”
……
一个场景来来回回拍了十几次,天已经黑了,灯光师不得不调整布光,营造日暮将近的氛围。
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但最累的无疑还是迟若霓,不光是体力上的疲倦,情绪不断重复“收——放”“收——放”的过程,更类似一种严苛的精神折磨。
以至于好不容易顺利拍到了许萍玉看清男孩面容的那一幕,迟若霓却哭不出来了。
“停。”
徐立也累了,一时话都不想再说,停顿了几秒,才接着道:“大家都休息二十分钟,找找状态。”他随手扯毛巾擦了擦脸,扁着嗓子强调:“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把这场最吃重的戏过掉。”
迟若霓就地蹲坐,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看着她低气压的状态,大家有心安慰也不知该如何劝导,默契地为她留出了安静的空间。
过了会儿,没人留意,一人跟了过来。
江启敖拿了瓶水,长腿一迈,蹲在了迟若霓的旁边,用水瓶碰她的胳膊:“润润嗓子。”
迟若霓很累,连接都不想接,闭着眼没动静。
“喉咙哑了影响哭戏。”江启敖也不多废话:“真不喝?那拿走了。”
“喝。”
迟若霓张嘴,发现这一句居然没说出声音,清了清嗓子,重复了一遍:“喝。”
江启敖把瓶盖拧开,把瓶子递去。
迟若霓接过水,大口灌下。
水冰镇过,喝进胃里凉凉的很舒服。她仰头灌了小半瓶,拿手背擦擦嘴嘴,冲江启敖勾了勾手:“有烟吗?”
江启敖不随身带烟,听罢起身:“我去拿。”
没等他起来,迟若霓抓住了江启敖的衣服下摆:“算了,先坐会儿吧。”
江启敖“嗯”了一声。
抽烟不是好习惯,但提神,只有烦闷极了,迟若霓才会想来上一根。
比如现在。
这种拍戏没有状态的情形很少出现,上一次还是拍《空谷回响》。当时一个镜头拍了整整两天,导演一直不满意,迟若霓也心情郁闷,在片场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最后是凌琛看不下去,把烟拿走,然后陪她蹲坐在片场,耐心地一遍遍对戏,直到过关。
迟若霓恍惚一阵,轻轻用后脑勺磕着墙壁,心说“醒醒”。
凌琛是根她已经丢掉的拐杖,没必要惦记。
后知后觉,江启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这会儿从远处过来,手里拿了个东西。
迟若霓倚靠在墙上,看着人,眯起眼睛笑了笑,心说还是年轻同事好,虽然嘴里说不出几句中听的话,对她的态度也缺乏敬畏。但人还算好使唤,说了不用,还跟个小狗似的,巴巴的跑去拿烟。
……更何况还挺好看。
江启敖的身材很完美,肩宽腿长,只套了件白T,风一吹,薄薄的布料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比模特有看头。
脸蛋也好品,眉骨深邃,下颌线清晰,那双眼睛里有点不耐烦的桀骜,很勾人。
迟若霓抽离出剧本,任思绪胡乱飘飞,转眼江启敖已经走到了跟前。
“给。”他摊开掌心。
迟若霓以为是烟,正美滋滋要接,愣了:“什么玩意儿?”
手掌躺着个小方盒,铁制的,样子很精致,但长度显然放不下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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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润喉糖。”江启敖按了下侧面,盒子弹开,露出一颗颗晶莹的糖果。
“不吃。”迟若霓顿时失去兴致:“以为烟呢。”
“抽烟是好,待会儿您一开嗓,哭声比李锦刚还阳刚。”江启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把糖举到迟若霓嘴边,“你说呢?”
“我说你还是闭上嘴比较可爱。”迟若霓懒懒说着,看江启敖还举着糖盒,伸手拿了一颗,没留意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信手把润喉糖丢进了嘴里。
味道还不错,凉凉的,略微发苦,但丝丝缕缕凉意蔓延开,确实让又干又疼的嗓子舒服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生理上的焦灼有所缓解,迟若霓的心也随之安静下来。
她闭上眼,稳了稳心神,在脑海里缓缓地过剧本,想象她作为母亲和李遥飞相处的无数个瞬间,回顾她曾经反复揣摩剧本时的体会……
不知过去多久,再睁眼,眸中已是无比清明。
迟若霓对徐立示意:“准备好了。”
二十分钟的调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次拍摄很顺畅,迟若霓演活了一个在崩溃边缘的失独母亲,前半部分她就像一张绷紧的弓,乍看正常,处处微妙地透着神经质。瞥见熟悉的身影,她不顾一切上前追赶,发现那人并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积到顶点的情绪全然爆发。
弓满弦断。
众人都在看热闹,迟若霓盯着面前与李遥飞有三分相像的青年,突然瘫坐在了地上,无法自抑地嚎啕大哭。煮面的锅还在沸腾,汤汁溢满灶面,有人叫她,有人拉扯她,也有人又惧又怕地想躲开。
迟若霓无暇顾及,她全心全意地沉浸在崩溃之中,感受着心脏被撕裂的痛苦,
一条过。
徐立早已喊了cut,但结束的是镜头,不是演员的情绪,迟若霓的悲痛无法停止,工作人员上前提醒无效,徐立点了支烟,一脸疲惫:“让她缓缓。”
这场戏着实精彩,片场好多人跟着悄悄抹泪,仿佛跟着迟若霓的表演,切身体会了丧失至亲之痛。
但抛开戏,大家的心情还是轻松居多,毕竟总算啃下了硬骨头,可以收工了。
迟若霓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戏里的状态抽离出来,她用湿巾擦了擦脸,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面向剧组工作人员鞠了一躬:“今天前半段状态不好,拖累了进度,大伙儿辛苦了。”
剧组人员都是老江湖,早习惯了各种拖堂夜戏,对迟若霓这种认真态度反倒一时有点不适应,一个制片接话道:“都是分内的事。”
迟若霓笑笑,身上早不复许萍玉的影子,看起来落落大方:“晚上宵夜我请,大家别客气,喜欢吃什么敞开了点。”
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击掌吹哨声不绝于耳。
迟若霓冲助理小茹打了个“走”的手势,经过江启敖的时候,她回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声音几不可闻:“看手机。”
片场乱糟糟的,江启敖也不知道自己在合群地慌乱个什么,掏口袋的时候把手机掉在了地上,等捡起来细看迟若霓的信息,意外地发现竟不是揶揄他的话,而是个正经问句。
晚上跑会儿?
16. 真心话与大冒险
江启敖和迟若霓成了“跑”友。
世风日下,没人会相信荷尔蒙旺盛年纪的一男一女半夜碰头只为跑步,就算他俩大大方方说是夜跑,以八卦的膨胀速度,要不了一天就会被传成野.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悄咪咪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晚上,俩人刻意错开时间,在人工湖碰了头。
迟若霓到的时候,江启敖已经等在了路灯下,穿着运动裤,紧身T——是那种裹得很紧反而显得十分暴露的款式,她没忍住多瞥了两眼,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衣服不错。”
江启敖大概是被夸惯了,没对此有特别反应,只是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迟若霓:“有话直说。”
“你从什么时候有军旅情结了?”
迟若霓不解地往身上看了一眼,才明白他在叽歪些什么——出门时间紧张,她随手套了件牛油果绿的运动短袖,只想着穿上舒服,并没留意颜色。
两次夜跑都穿绿衣服,是巧了些,但远没巧到需要单独点明的程度,迟若霓怀疑江启敖大概对着装色彩有什么挑剔的龟毛怪癖。
迟若霓胸怀宽广,尊重世间的一切怪癖,前提是不能挑剔到自己身上,当即就火力十足撅了回去:“碍着你眼睛了?”
江启敖挨了一怼,仍不改脸色,镇定自若地找台阶道:“唔,还是先热身吧。”
两人于是开始活动热身。因为没有统一的动作,各自依照意愿行事,你伸胳膊我蹬腿,你弯腰来我转身,虽只有两人,倒是舞出了一片眼花缭乱的热闹。
迟若霓瞥了一眼江启敖,他压着腿,表情仍是一派与运动精神不甚相符的淡漠,再配上这身肌肉毕现的衣裳,宛如一位销售业绩不理想的健身房私教。
迟若霓看见他这一板一眼的样子,就很想逗一逗,招惹招惹。
“跟上回一样,跑四圈,不过玩点不一样的。”热完身,迟若霓提议:“第四圈竞速,输了大冒险。”
“怎么大冒险?”江启敖问。
迟若霓打量着江启敖,调笑道:“不用难度太高,把你那碍事上衣脱了,做30个俯卧撑就行。”
江启敖脸上终于显示出波澜:“您是不是很自信一定比我快?”
“不然呢?”
江启敖听她说得理所当然,平和地道:“那就比比。”
闲聊结束,正式开跑。
经上次一役,迟若霓已对江启敖的跑步水平有了充分了解,对取胜简直胸有成竹。未料跑到第四圈,形势突变。
俩人本是一前一后紧跟着,第三圈终点线刚过,还没等迟若霓有所动作,江启敖忽然跟充了氮气似的,猛地加速,一溜烟蹿到了前面,卷起一阵薄荷味的风。
跑过去还很欠地冲她回头一笑:“慢了。”
迟若霓哪忍得这种挑衅,咬牙奋起直追。
她很多年没这么玩儿命地跑过了,上次还是很多年前为拍摄追逐戏,导演强调“想象歹徒就在你后面,慢一点就会一命呜呼”,迟若霓只得拿出搏命的气势,抱着个包裹在铁路狂奔,出片时面部一脸狰狞。
这次却不是为了拍戏效果,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冒险。
俩人夺冠争金似的跑了半天,迟若霓跑得心肝震动,腿肚子直打转,在江启敖那一身兼具使用价值和观赏价值的腱子肉面前,输得是心服口服。
口干舌燥地挣扎到终点,她弯下腰,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在江启敖背上拍了一掌,喘着气说:“去把水拿来。”
年轻人精力惊人,江启敖步伐轻快地拿背包,一来一回,脸色都没变,甚至还有精力讨打:“上衣就不必脱了,30个俯卧撑,您请吧。”
迟若霓白他一眼,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水,一抹嘴,幽怨地看向了江启敖:“跑个步,至于把兵法那套用上吗?”
江启敖一本正经解释道:“那天没吃饭,心情也不好,我郁闷的时候跑不起来。”
迟若霓盘腿坐在水泥台上,看他说得一脸认真,有几分好笑:“看来你今天心情很好咯?”
“还行。”
迟若霓把湿漉漉的碎发别在耳后,莞尔道:“我也还行,总算把戏给过了。”她举起矿泉水瓶:“今天在片场,谢了。”
江启敖配合地用水瓶和她干杯,一手递出了白天的糖盒:“你嗓子还没好,拿着这个吧,护嗓的。”
迟若霓看看糖,又看看他,没立刻接。
“怕我下毒不成?”江启敖挑着眉毛看她。
迟若霓沉默片刻,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别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江启敖刚喝一口水,听见这话“噗”地喷了。
他生长这二十多年,只遇上过被告白,还从未被人以防贼的语气问过这种问题——尽管对象是迟若霓。
偏偏是迟若霓。
换别人,他大可以潇洒地当个笑话一笑而过,可迟若霓……
江启敖曾经对她有很多想法,也一度对她失望至极,想法尽失。现如今朝夕相处,他终于得以近距离观察真正的迟若霓,自己还没理明白应该拿什么样的态度看待这位昔日偶像,先被对方防范于未然上了。
江启敖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只好揪着迟若霓的问题仔仔细细滤了一遍,不论怎么品,丝毫减不去嫌弃和提防,越想越不是滋味,一颗心简直要乱成了马蜂窝,撤开两步,脖子根隐隐发红:“什么?”
迟若霓看着胳膊上那一串被呲的水珠,心情也很一言难尽:“淡定点,有就有,没有就……”
“没有!”江启敖答的斩钉截铁,神情严肃几近冷酷:“你误会了。”
听他这么说,迟若霓非但不尴尬,反而爽朗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别介意。”她自嘲似的一哂:“说来邪门,这几年一扯上男男女女那点事儿,我就老走背运,可能有点神经质了。”
江启敖这会儿站得离她有点距离,能看见她耳垂下面的一颗小痣,也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迟若霓好像有两幅面孔,跑步的时候,她总很接地气,脸上的表情时常很生动,笑容真实而鲜活。而在剧组和其他大众场合,她又是另一幅面孔,笑容更像是一层硬壳面具,爽朗友善之下,永远透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说这话的时候,她好似又戴上了那副面具。
江启敖沉默了一会儿,在她旁边蹲了下来:“是说你前夫?”
迟若霓转过脸,对视几秒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不是说没兴趣,打听这些干嘛?”
江启敖语塞,举手投降:“得,不问了。”
“糖拿来。”迟若霓抓过润喉糖,往嘴里倒了一颗,轻轻咬碎。看江启敖闷声蹲着,心情愉悦地伸了个懒腰,碰了碰他:“哎,俯卧撑少做几个行不行?”
江启敖想到她方才跑步力竭的狼狈相,摇了摇头:“也别俯卧撑了,换真心话吧。”
迟若霓立刻拒绝:“我宁愿再跑四圈。”
“好歹听完,我还没说问什么。”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迟若霓说完抬头,“你想问什么?”
江启敖沉吟片刻,认真道:“你为什么会决定让我演余彦。”
这个问题出乎迟若霓的预料。
不挖八卦绯闻,也不聊什么心理创伤,是戏,关于《遥远的风琴》。
她很乐于谈的话题。
“直觉。”迟若霓缓缓敲着糖盒,思考着说:“余彦这个人坏,但是不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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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平庸,他得坏到能挑起一个沉寂状态的女人的复杂情绪:仇恨,厌恶,欲念,向往。我需要演员表现出强张力,会耍狠,自由散漫,狂妄偏执,贪婪残忍,也得会缠绵,要把他身上那种抓人的劲头表现出来。”
说到这儿,迟若霓一顿,看向他:“知道么,选演员这事儿有时候就像买东西,你心里预设的细节越多,看着货架,就越难挑到满意的,我挑余彦就是这样。看了十几个演员的资料,没有一个是我要的感觉,直到那天跟你对戏。你眼里带钩子,有情绪,尤其是有时看人跟看垃圾似的那种眼神,啧,挺带感的。试完戏我就一个念头,李遥飞太干净了,不适合你,毫无疑问,你是余彦。”
江启敖摸了摸鼻子,头回从迟若霓嘴里听这么多好话,居然有点不习惯。
迟若霓说完,看江启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而敲打道:“咳,可别夸你两句就把尾巴翘上天了,我论的是你跟角色的适配性,台词还且得练。”
“我是在想,”江启敖眸光微敛:“看人跟看垃圾似的那种眼神是哪种眼神,这样吗?”
迟若霓嘴角弯了弯,指指下面的深坑:“你再这么瞅我,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踹吧。”江启敖很大度地张开手:“踹完还得再搜罗个垃圾人跟你对戏。”
“去你的。”
迟若霓笑了起来,笑完摇摇头,感怀道:“说心里话,我现在满脑子就一件事,希望能安安稳稳把《风琴》拍好。”
江启敖“嗯”了一声:“一样。”
俩人蹲坐在干涸的人工湖边,一时没说话。
可能是因为终于完成了最难熬的戏份,进行了酣畅淋漓的锻炼,也可能是因为旁边有个赏心悦目且关系纯粹的“同志”,迟若霓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只是这地方景色着实贫瘠了点。
面前虽是个湖,但没有水,也缺乏植被,石土被晒得干裂,表面散着些塑料袋残片和废旧电池之类的垃圾,被细细的月光映照,一派荒芜。
看着看着,迟若霓忍不住叹了一句:“要是这坑里有水就好了,放点鱼苗,栽片荷花,往这儿一坐,啧,有点君子月下对谈的氛围了。”
“有水就会滋生蚊子,”江启敖接话:“少不了咬你。”
迟若霓撇过头:“扫兴,能不能去学学说话的艺术。”
江启敖立刻改口:“咬我。”
迟若霓没忍住笑了起来:“神经。”
江启敖也跟着笑了笑,换了个姿势,坐在边沿,一只腿弯曲,另一只长腿悬在空中:“其实自打进组压力很大,有过很多动摇的时刻,会质疑我到底能不能演好余彦,质疑自己给戏的准确度,但拍摄时间越长,有件事我却越笃定——你不仅依然是表演能力最一流的女演员,也是名优秀的制片。”
“我没待过太多剧组,说这话可能口气大了点,不过综合对业内的认识和工作经历,我还是坚持这个观点,”江启敖低头思索片刻,说:“从表演、大局观以及统筹能力上说,你就是最好的,《风琴》会成功。”
迟若霓有一会儿没想到接什么。
好像第一次听江启敖长篇大论说这么多。他上一秒还开着不着调的玩笑,现在又看起来非常认真。
但无论如何,他所说的,是很久很久,没有听过的话了。
就像有些故事里,光亮可以驱散鬼魅。这种听起来很真诚又很温暖的话,也会驱散睡梦里让她惴惴不安的东西——那些药物也阻挡不了的部分。
比如动辄好几万赞的“迟若霓现在只能拍烂片”的评论。
迟若霓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好几遍,手指机械地抠了抠糖盒,摸出一颗糖丢进嘴里,发出的声音陌生得几乎不认识:“是么。”
17. 不要吵我
他们之间的下一次“约跑”,却遥遥无期。
剧组的工作强度提升,连续几天的密集拍摄,让所有人都很疲惫。
好几次,徐立都有点压不住火,片场有人想顶嘴,看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的泡,也都不好再说什么。
江启敖的日程主要集中在拍戏和武训,剩下的时间就是蹲守在片场,观察研究陈修杰和邹驰几个实力派的表演,反复练习台词。
好哥们儿尚昀像是跟他较劲似的,除了跟他挤着琢磨戏,收工也不肯休息,总要在房间苦练一阵手风琴才睡。只是乐器大抵还是需要有几分天赋,尚昀纵然刻苦,琴艺却不敢恭维,琴声快时好似惊驴狂叫,慢时好似哮喘病人咳老痰。一首《青春舞曲》在他手里如泣如诉,好不悲凉。
这就苦了隔壁的江启敖。
不堪噪音折磨,在没等来跑步邀约的日子里,他经常在附近转悠,估摸着尚昀拉琴尽兴了,再回房间洗漱睡觉。
这几天都没有见到迟若霓。
她本人行踪不会宣之于众,江启敖正苦于如何打听之际,阿磊带回了消息。
“听说最近好像有公司撤资,霓姐出去筹钱了,”阿磊讲起八卦总是兴头十足:“拍电影可真是烧钱哇!”
江启敖正在洗脸,听完站在洗手台边,脸上的水珠都没顾得上擦,沉思了好一阵子。
他后知后觉,隐约明白了迟若霓口中的“安安稳稳把戏拍好”是什么意思:远非作为演员,兢兢业业入戏拍戏那么简单。
有公司撤资了。
这无疑是个很糟糕的消息,迟若霓需要拉投资。但怎么拉,具体做些什么,江启敖毫无概念。
没多久,他便有机会窥得一二。
这天晚上,江启敖在隔壁健身馆刚做完训练,正要上楼,看见宾馆侧门停了辆商务轿车。
汽车不停正门停侧门,这本就十分可疑,江启敖再瞄一眼车牌号,发觉有几分眼熟,便停住不做声地观察。
副驾先跳下了一个瘦小的女人,左右观察两眼,随后转一圈来到里侧,快速地拉开了车门。
江启敖从车门的缝隙里,认出了躺在座椅上头发蓬乱的迟若霓。
他眼皮一跳,快步跟了上去。
看了一眼,江启敖的眉头立刻皱成一团。
商务车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迟若霓看上去已经人事不省,脸色苍白,紧闭着眼睛,一只手被助理拉扯着,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手机。
“怎么搞的?”江启敖挤到前面,低声问迟若霓的助理小茹。
“晚上有酒局,拦不住,出来就已经这样了。”小茹比迟若霓瘦小一圈,又拖又拽累得满头汗,看见江启敖,仿佛见了救星:“小江,还得麻烦你帮忙搭把手把她弄上去,动作快点!”
不必她交待,江启敖已经把人抱了下来。
车上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式皮包,外套,呕吐袋,矿泉水瓶,成团的纸巾,充电宝……小茹在一旁火急火燎地收拾。
夏末秋初,晚上的风已经卷着些凛冽的凉意,江启敖没有耽搁,大步流星抱着迟若霓走到了室内。
她大概最近没有休息好,尽管有化妆品遮盖,仍能看见眼眶下面两团阴影,眉毛拧着,鼻梁上有细密的汗珠。江启敖感觉到胳膊触碰到的皮肤很烫,她的汗水濡湿了头发,像刚跑完步似的,散乱地粘在脸上。
江启敖试了试,没有吹开。
这样的迟若霓不风光,也不体面,但看了让人很心疼。
江启敖低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声叫她:“迟老师。”
迟若霓似是听见了,眉毛拧得更紧了,呼吸急促,但并没有睁眼。
小茹收拾好了东西,快步跟了过来,拎着大包小包对江启敖说:“我们坐西边电梯,慢是慢了点,人少,免得有心人看见借题发挥。”
江启敖点头。
剧组就是个小社会,最易搅弄风波。让人撞见他半夜三更和醉酒的迟若霓在一起,第二天不一定编排出什么流言蜚语,万一再被拍到照片,截吧截吧搞不好还会弄出点绯闻。
他一个小咖倒是其次,影响电影就麻烦了。
但这个电梯实在有点慢得过头。
江启敖正仰头看着屏幕上那串数字往下蹦,忽然感觉衣领一紧,喘不上气。
他低头看,是被迟若霓揪住了胸口的布料。
她依然没有醒。
迟若霓似乎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眼睑还紧闭着,睫毛在快速地颤动,手揪得很用力,整个身体几乎僵直。
江启敖感觉这状态不对劲,又叫了一声:“迟老师?”
迟若霓没有给他反馈。
江启敖看向小茹:“她这是怎么了?”
小茹面色焦虑地又按了一遍电梯按钮:“做噩梦吧。她压力大的时候就会这样,我们快点上……”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一阵尖叫声打破。
江启敖难以置信地低头。
是迟若霓在叫。
她没醒,这症状像是发癔症,两眼紧闭,手死命揪着江启敖的衣服,只是一味地用力叫喊。
江启敖没见过这阵仗,第一反应是捂她的嘴,但两手抱着人,实在没有更多手可以用,瞪眼问小茹:“怎么让她闭嘴?”
小茹:“我也不知道呀!”
走廊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保安听见了动静,一个粗哑的声音远远问:“谁搁那叫唤什么呢?”
电梯仍没到,这样下去非惊动更多人不可。
“这破电梯怎么这么慢!”小茹狂按电梯按键,声音紧张得有点抖。
“撤。”江启敖当机立断,抱着迟若霓径直右转,一边对小茹道:“绕一圈南边还有个货梯。”
小茹立刻跟上,两人步履匆匆,赶在保安到来之前挤进了残破的货梯,迅速关门按下楼层。
电梯徐徐上升,迟若霓也停止了尖叫。
江启敖终于松了口气,他后背已经满是汗水,顾不上计较货梯里布满脏污的防护木板,靠上去,低头看着迟若霓,半晌,抬头问小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霓姐睡眠不好,看着像是做噩梦。”小茹含混地说:“做梦嘛,什么反应都有可能。”
“正常人做噩梦不这样。”江启敖眼神犀利:“你刚才说她可能是压力导致的应激。”
电梯里温度不低,但小茹不由打了个寒颤。
见多了江启敖在片场的样子,总捧着个剧本磨台词,偶尔跟尚昀说说笑笑,她认为不过是个性格偏冷的酷哥。
而刚才一句话之间,她突然发觉江启敖和余彦竟然有些相似,板起面孔有种可怖的压迫感。
“嗯……这毕竟是霓姐的私事,所以……”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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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敖语气和缓,却不容置疑:“我需要知道她怎么了,必要的话及时送医。”
电梯空间逼仄,本就很是压抑,再迎上对方刀子似的眼神,小茹简直芒刺在背,正犹豫要如何搪塞,听见了迟若霓虚弱的声音:“江启敖。”
江启敖马上就豹子变了猫:“嗯。”
迟若霓眼皮子都懒得撩开,闭着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不去医院,有话问我,别为难我助理。”
“霓姐!”小茹简直要哭出来,看见救世主似的抓住她的手:“这会儿怎么样了?”
迟若霓不想说话,一张嘴,胃里那点东西好像马上就要顺着喉咙爬出来,但她更受不了手被小茹抓着乱晃,癫得她更加难受,故而闭气缓了会儿才回:“还没死。”
……
另俩人听见这噎人的话,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而迟若霓也对于这片刻的安宁感到很满意,便又补充:“你俩都闭嘴,不要吵我。”
于是小茹和江启敖双双陷入沉默,委屈且安静地护送迟若霓回了房间。
进了屋,江启敖先把人安置在了沙发。
迟若霓喝多了酒,又被江启敖抱着颠簸一路,进了房间,精神有所放松,浑身的不适也紧跟着争先恐后往上涌。她人还没坐稳,先抱着垃圾桶就是稀里哗啦一阵狂吐。
小茹忙里忙外帮她束起头发,轻拍后背。江启敖不好近身,就转头去帮忙接水,拿湿巾。
大概因为先前已经吐了太多次,除了胆汁,迟若霓并没真正呕出来什么东西。
江启敖倚着门冷眼看着,有种不熟悉的烦躁情绪在不停翻滚。迟若霓显然有什么问题,做噩梦的时候跟被人掐了脖子似的,这绝不是一句压力大或者酒喝多了就能解释的。
直等到迟若霓状态稳定了些,江启敖坐到了对面,推过去一杯刚倒上的温水:“缓缓。”
迟若霓脸上呈现着脱了水的惨白,或许是吐过的原因,似乎清醒了不少。她很配合地接过水漱口,用纸巾擦擦脸颊,慢慢轮转着眼球看向了江启敖。
“江启敖。”
江启敖第一次听见迟若霓如此虚弱的声音,不自觉也轻声应道:“嗯。”
“不算什么毛病,酒品不好,见笑了。”她手抠着沙发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别往外瞎传。”
江启敖沉沉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闷声道:“我有数。”
“小茹。”迟若霓点兵似的又叫小茹。
“哎。”
江启敖观察着两人的脸色,随时准备回避。未料迟若霓并没有避开他的意思,捂着头坐了一会儿,说:“临走的时候,我记着王幸霖答应了投资。”
小茹积极地回答:“是啊,不光说要投,还说投就得投个响,至少两千万。”
迟若霓的反应却没有那么乐观:“听他吹吧,老骗子,从他嘴里掏钱跟要命似的,才不可能这么多。”她沉吟着问:“他最后说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这话把小茹问愣了:“没有提见面呀……他就叮嘱我要送你安全回来。”
迟若霓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酒局如赌局,这场赌局的输赢已经显而易见,迟若霓这一宿腆着脸陪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
“都回去吧。”她像是终于被疲倦击倒,肩膀塌下去,一只手盖住眼睛,朝他们摆了摆手:“没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18. 早泄患者
江启敖走在最后。
关门的瞬间,他看着迟若霓的背影,忽觉她像只被雨水淋湿的鸟,落魄中很有几分可怜。
他迟疑地问小茹:“真让她一个人在这?”
“霓姐这人要强得很,不让旁人照顾。”小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说:“走吧,真有事她肯定会打我电话。”
等着电梯,江启敖想起迟若霓抱着垃圾桶吐的场景,心头依然很不舒服,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话题又回到了迟若霓身上:“她今晚喝了多少酒?”
“大概一斤半。”
“一斤半红酒?”
“一斤半白酒。”
江启敖认为震惊这个词已经太含蓄了。
难怪迟若霓难受成这样,他大学时期自诩酒量不错,八两白酒下去第二天得萎靡一天。一斤半,是他绝不敢轻易挑战的海量。
有的人的酒量是天生好,还有的人是靠题海战术练上去的,不知道迟若霓属于哪一类。
“她说那个王幸霖是谁?”江启敖又问。
“幸悦传媒的董事长。”小茹显然对这人没什么好感,提及此人,不明显地撇了撇嘴角:“这人出名的恶趣味,自己不爱喝,特喜欢灌别人酒。他今晚就是存心膈应人,坐下菜还没吃一口,非喊着要霓姐带头先喝十杯,说什么‘十全十美,良好开局’。我呸!这帮老男人,一个赛一个恶心。”
江启敖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是说你啊,小江,你年轻着呢。”小茹看了他一眼,赶紧说:“今天还挺谢谢你的,早点休息。”
江启敖含糊着应付了小茹,回到房间,先冲了个澡。
水流哗哗地冲刷身体,把汗味和酒味一扫而空,却荡不平他心里的苦闷。
酒局是很微妙的场所,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喝是其乐融融,商务局牵涉利益关系,再好的酒,推杯换盏也没了滋味,尤其当自己扮演求人办事的角色,还得满脸赔笑,体验感就更不必提了。
用陈隽的话说,投资商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得吹着、捧着、哄着,至于酒,当水一样往下灌吧,别拿自己当回事。
没人喜欢这种局,迟若霓却要受这种罪。
一个人人喊打的“烂片女王”,就为了“安安稳稳把戏拍好”。
回想起当初和陈隽那番对迟若霓看似鞭辟入里的人格分析,还真是十分无聊,捕捉只言片语,竟真以为自己是上帝,拿捏起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江启敖出神地想着,低头看手指已泡出褶皱,方觉这个澡洗的时间略长了,关上水龙头,擦擦头发,围上浴巾走出浴室。
习惯性拿出来手机,想随手看看,意外地没解开锁。
再定睛仔细一瞧,根本不是他的手机。
手机总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个,江启敖坐在床头,一番回想,终于寻到了线索:抱迟若霓下车时候她一直抓着手机,怕弄丢,他就顺手揣进了裤子口袋,而后稀里糊涂带回了房间。
另一边的迟若霓则对被顺走了重要物品浑然不觉。
她还在难受着。
一部分原因是酒精,更多则是因为幸悦传媒的董事长王幸霖。
迟若霓在酒桌厮杀了十几年,到如今,她一面能在这种场合叱咤风云,一面仍对此厌恶不已。酒满上,她就和桌上那些琳琅满目的菜品一样,成了下酒的佐料。得陪人说话,陪着笑,就算心里不痛快,也得捏紧鼻子把酒一一咽下。
狗日的王幸霖,酒也灌了,好话也听了,投资的事就是不肯咬个牙印。
想到这儿,迟若霓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从床上挪下来,扶着墙,一步步蹭到了卫生间,腿软得像两根胶条,伸手从架子上拽了条毛巾,随便往屁股底下一塞,坐在了马桶旁边。
早就吐不出来了,但守着马桶,安心一点。
迟若霓靠着浴室的玻璃墙,闭着眼,艰难地喘息。想到王幸霖,她继而想到撤资的那家公司,想到不知道该从哪变出来的三千万。
三千万……
钱的数目不大,红火的时候,不过是她一块手表,一只玉镯。可落魄了,就成了笔难倒人的巨款。
想到钱,迟若霓胸口憋闷,眼前事物也面目模糊起来。她抿了口水,安静地等待这股难受劲头过去,却似乎在混沌中听见了门铃。
努力辨认了很久,她确信响声不是幻觉,犹豫片刻正要站起来,声音又停了。
兴许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想,随它去吧。
然而没等一会儿,门铃又开始欢快地歌唱。
迟若霓应了一声“来了”,打着颤起来,慢腾腾地挪出卫生间,挪向门口。
这个执着的访客最好有什么非半夜12点说不可的事,她无声地骂骂咧咧,开门的时候才想起忘了看一眼窥视镜。
看见门外站着的是江启敖,迟若霓警惕地问:“有事?”
江启敖摊开掌心:“错拿了你的手机。”
一递一还,这事本该就如此了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迟若霓没打算放江启敖进门,点头道了声谢,便想关门送客,偏偏这时腿脚一软,身不由己地往下一秃噜,门没关上,险些当面给江启敖磕一个。
江启敖反应敏捷,伸出胳膊一把将人捞了起来,顺手把门关上在了背后,不咸不淡说了句讨揍的话:“还个手机,没必要行这么大礼。”
迟若霓浑身无力,只剩下了点骂人的劲头:“滚蛋。”
“扶你进去就滚。”江启敖架着她的胳膊,边走边问:“去卧室?”
迟若霓头晕目眩,开口就下意识想呕,好像不吐出来点什么这嘴闲张开了似的。压制着这股冲动,她简短说了句:“去厕所。”
江启敖没再多问,一言不发地把她搀进了卫生间。
迟若霓现在见到马桶格外亲切,进去又是一阵呕吐,阵仗很大,这次连水都没吐出来。
她吐得呕心裂肺,江启敖一点忙帮不上,站在一边只有干着急,只能逮着她喘息的空隙提供参考意见:“送你去医院吧。”
迟若霓声音虚得像裹了棉花,全无犹豫地拒绝了:“不去。”
江启敖不甘于做一个毫无作用的人,看迟若霓又奄奄一息地不再动弹,转身去客厅拿了一只坐垫,一件睡衣外套,丢在迟若霓跟前:“把衣服穿上,垫着这个,别坐地上。”
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他语气坚定地补充:“是个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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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把你这么半死不活地扔着回去睡大觉,要么送你去医院,要么叫你助理过来,否则我哪儿也不去。”
“半死不活”这话真是不中听,迟若霓念在助理已经跟着奔波操劳一天,而江启敖还算个好使唤的跑腿,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没再就这件事发表意见,只说:“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有个白色药箱,你拿过来。”
江启敖立刻照办。
药箱很乱,除了药,还塞了透明胶带和驱蚊喷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药已经剥去纸盒,只有薄薄的铝箔板包装,瞧不出剂量和适用病症。迟若霓从这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找出了一个塑料瓶子和一张铝箔药板。
瓶子江启敖认识,是经常在电视上做广告的胃药,那张药板就比较神秘了,背面被抠得七零八落,只能看出开头是“盐酸”末尾是“汀片”,不知道用于治疗何种疾病。
江启敖是虚心好学的,迟若霓吃着药,他便拿出手机搜索。
“你搜什么?”
刚把字打全,就被迟若霓抓了个现行,江启敖把手机屏幕翻过去,淡定道:“随便搜搜。”
迟若霓虽虚得好像吹口气就会倒下,人依然强硬,不由分说:“拿来我看看。”
江启敖不想给,但又不敢跟迟若霓较劲,怕一用力把她拽晕过去,皱着眉头交出了手机。
“有话就问我,你搜这……”迟若霓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没好气“呵”了一声,把手机扔还给江启敖:“搜得真靠谱。”
盐酸+汀片,这个组合大概就像人名里的建国或者子涵,搜出来结果一长串,最上面的是最常见答案。
江启敖看着手机,赫然显示:盐酸达泊西汀片,适用于18至64岁男性早泄患者……
江启敖沉默半晌,张口道:“没想到早泄还影响酒品。”
迟若霓正处在痛苦之中,对他这看似机灵的玩笑反应十分漠然:“闭嘴。”
江启敖果真闭嘴了,但口闲手不闲,一言不发地继续查看其他更靠谱的答案。
迟若霓看着江启敖一行行往下划拉,仿佛是要决心彻查到底,再隐瞒也无意义,便坦白道:“不用查了,药是缓解焦虑的,平时没这么严重,也就失眠多梦。”说完,她流畅地换上威胁的语气:“小茹不会多嘴,现在只有我和你,要是让我从第四个人嘴里听见这件事——”
“我就自绝于全剧组。”江启敖凉凉地说着,神情很是郁然:“迟老师,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心里有数。”
迟若霓眨了眨眼睛:“哦。”
对话结束,两人陷入沉默。
各怀心事地坐了一会儿,江启敖问:“胃好点没有?”
迟若霓正专注地为钱发愁,本已经忘记了还有个烧灼的胃,不提便罢,一提,疼痛感立刻有了存在感,她捂上肚子,倒抽一口凉气:“没有。”
这也正常,说明书上写着用药四十分钟起效,而迟若霓吞下药方才过去十分钟。看着迟若霓痛苦地左摇右摆,江启敖想要做些什么,可他既不是专业大夫,又不是肠胃特效药,能做什么呢?
想着想着,江启敖灵光一现:“按摩一下应该会好点,”他说着伸出手:“用不用帮忙?”
19. 闷骚
对于江启敖的提议,迟若霓第一反应是:“你行吗?”
虽然江启敖趁机搞偷袭的可能性约等于零,迟若霓还是对他的好心充满怀疑,毕竟,江启敖实在不像是个会按摩的人。
——以他的形象和尊容,一撸袖子说“我会纹身”很有说服力,说“我会按摩”,很难不让人疑心是诈骗。
然而江启敖信誓旦旦自称擅长,迟若霓最终还是被说动了,松开捂肚皮的手,视死如归地道:“来吧。”
江启敖把手覆了上去,循循开始了揉动。
他的手很大,也很热,贴在胃上的瞬间便蔓延开了一股暖意。不知道是温度还是按摩的效果,亦或者是纯粹心理作用,才刚按上,迟若霓的疼痛似乎就缓解了一半。
“力度还行吗?”江启敖问。
“可以。”迟若霓瞥一眼江启敖努力伸长的胳膊,点拨他道:“你往这儿来点,坐这么远多别扭。”
江启敖犹豫了一下,调整位置,现在两人的姿势有点像搂着,他用半边身体给迟若霓做靠背,左手按着她的腹部,一下,一下。
迟若霓这回舒服了,边眯眼享受着,边打量认真按摩的江启敖:卫生间的灯光色暖,照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五官立体深邃。
他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只聚焦在迟若霓的腹部,似乎面前是非常重要的大事,需要一心一意对待。
迟若霓眼里的江启敖正投入劳动事业浑然忘我,乃不知他此时的煎熬。
原来的姿势江启敖只奉献一只手,现在已经把迟若霓圈在怀里了,手和她柔软的皮肤只隔着一层几近于无的真丝布料,每一次按动,她身体的温度便会真实地传送到他的掌心。
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人是他年少时期就单方面称之为“老婆”的迟若霓。
江启敖庆幸大学认真完成过“青年大学习”,不然在这种关头,难以想象该调动些什么记忆来保持理智的清醒。
迟若霓只美滋滋地享受着服务,对江启敖内心的天人交战浑然不觉,按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表扬几句:“手法挺专业的,学过?”
江启敖巴不得聊点什么转移注意力,话也比平常密了些:“自学。以前练舞经常顾不上吃饭,偶尔胃不舒服,就给自己按按,熟练了。”
“练武?武术?”
江启敖的手明显一顿:“我修舞蹈专业。”
迟若霓一点头:“哦对,知道。”
准确来说是曾经知道,迟若霓请江启敖试戏的时候看过他的简历,只是她日理万机,当然无法把剧组每个演员边边角角的小事都记在心上,况且江启敖气质凌厉,把舞蹈和武术弄混,再正常不过了。
江启敖似乎对这说法也并不介意,依旧埋头卖力地按摩。
“你学跳舞,后来怎么演戏了。”迟若霓接着问。
“伤了。”江启敖说得很平静:“舞蹈专业大部分都是因为伤病转行,不过我本来身体条件也不算好,太高。”
胃的灼痛感在逐渐减弱,迟若霓轻笑了一声:“凡尔赛吧,高什么时候还成了缺点。”
“我的舞种是这样,太高灵活性不行。”
迟若霓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个矮个子版本的江启敖,默默打了个叉,矮个头的江启敖或许更受到舞蹈老师的青睐,但绝对不是她理想的余彦。
“你那伤呢,现在好了没有?”
“对日常生活没影响,但不能接受高强度训练,做不了职业舞者。”
迟若霓“哦”一声,这时想起什么:“所以你说喜欢《褪色狂想曲》——你是不是看了这部片子,才想做演员?”
说到这儿,迟若霓明显感觉到江启敖的身体一僵,他稍微加了点手上的力度,说道:“算是,那阵子正迷茫,除了跳舞,我也不会别的什么,不知道以后该干嘛,每天在床上躺着,除了看电影就是发呆。看完《褪色狂想曲》稍微想开了点,感觉人生还没完全完蛋,可以试着找找别的出路。”
这些话是走了心的,迟若霓认真听着。
江启敖停了一停,气息扑在迟若霓的耳朵上,热烘烘的:“没过多久,有几张照片在网上火了,经纪人找上我,说我的条件可以去拍戏,我想到《褪色狂想曲》,就入了演员这行。”
忽然被唤醒久远的记忆,迟若霓不免有几分感慨:“这片子当时拍得特别费劲,我不会跳舞,导演让我去舞蹈学校呆了大半年。”她掐指算算:“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你应该还在念中学。”
“是啊,念中学,正忙着追星。”江启敖看她一眼,不太自然地抛出了一个问题:“当舞蹈生的感觉怎么样?”
迟若霓注意力还停在上半句:“你初中还追星?追谁?”
江启敖呼了一口气:“当时我爸妈喜欢看《飘摇西京》,我也看了几集。”
迟若霓一愣:“我啊?”
江启敖没表态,强行把话题扭转回去:“你还没说呢,去舞蹈学校感觉怎么样。”
“最大的感受,”迟若霓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们专业的男生挺骚的。”
江启敖:……
“班上有好几个男孩儿,总是穿着十厘米的细高跟,大冬天,羽绒服里配透视内搭,一劈叉‘唰’地就把腿支到了头顶,跳起舞扭腰撅胯的,我都不好意思细看。”
江启敖咳了一声:“是有比较个性的学生,但大部分人不这样。”
“你意思是大部分像你。”迟若霓笑了一声:“得了吧,其实你也挺骚。”
江启敖一脸冰霜:“我?骚?”
“那些人是明骚,你是闷骚。”
江启敖感觉这个话题不宜深聊下去:“所以学了大半年,您不至于只有这一个感受吧?”
“也不,还累。”迟若霓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跳舞比拍戏更累,每天天不亮就得练功压腿,刚开始大腿根儿疼得都快废了——你家里怎么会让你学这个,是怕学习不好考不上学吗?”
江启敖马上反驳:“不好意思,本人学习很好。”
“嗯嗯,学习好。”迟若霓满口应着,脸上却是不加遮掩的不以为然。
江启敖自小便以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为荣,被她如此误会,不由辩解道:“我是小时候为了强身健体学的舞蹈,因为跳得好,老师才建议我继续学,文化课并不差。一直到高二,我爸妈都还指望着我本本分分考个普通专业。”
迟若霓发觉看似酷的要死的江启敖真是好逗得很,三两句话就能把他全家身份证号给套出来,故意问:“那你怎么没考?”
“那会儿叛逆,让我往东我偏朝西,家里一个高管,一个大学老师,下一代跳舞,他们觉得是不务正业。可越是这么说,我就越要跳出个名堂给他们看看,梗着脖子报了舞蹈。”他顿了顿:“事实证明,还是他们看得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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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若霓对这套说辞不太买账:“不可能全是因为叛逆,你一定也喜欢跳舞。”
江启敖没有否认:“跳了那么些年,不讨厌。”
“跟演戏比呢?”
“差不多,都还算喜欢。说起来舞蹈也是表演的一种,不过影视演员能调动的要素更多,动作、表情、语言;舞蹈演员就单一一些,只用肢体表达情绪。”他似乎有所领悟:“可能因为我们跳舞的擅长动用肢体,你才会觉得‘骚’。”
迟若霓乐了:“别找补,跟那些没关系,你就是闷骚,每次从片场的大镜子跟前过都不正眼看,斜着眼睛瞄。”
江启敖无言以对,同时注意力有了些许小小的偏移:迟若霓头快抵着他的下巴了,发丝蹭得有点痒。
“刚才你说,读中学时候是我粉丝,那是什么时候脱粉的?”迟若霓又论起了先前的话题:“应该有年数了吧,第一次见面眼神欠欠儿的,我可还记着。”
江启敖欲言又止。
“说。”迟若霓用手肘戳他,并没有当真用力,有点痒。
他没回应,她就又戳了一下:“说吧,今天坦白局,既往不咎。”
“进圈才脱粉。主要是当时刚把你从青春偶像升级成职业灯塔,一连串……”江启敖斟酌措辞,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水准不高的片子就开播了,我这铁粉当时有点接受无能。”
迟若霓这回没有接话。
她望着墙上的花砖,却又似乎没在看,目光空空的,显得很落寞。
江启敖突然感到懊恼。
不该说的。
随便编个理由多好,网上脱粉的原因五花八门,打个喷嚏染个头发连系鞋带太丑都能成为脱粉理由,怎么就非要在这个时候实话实说?
“不聊这些了吧。”江启敖低声说。
迟若霓眼前有些模糊,她飞快眨了眨眼,把雾气驱散,坦然地开了口:“没什么不能聊的。”
“婚后那几年我没拍戏,是在备考N大学导演专业,想正经学点东西。底子不好,考了三年,不过到头只上了两节课——一节自我介绍,一节课程导论。”
她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第三节课专业课还没开始,我前夫就出事了,这些你应该听说过,要打官司、赔钱,我也被牵涉进去,念书的事儿就这么撂下了。”
江启敖没有出声,静静听着。
“总之闹得挺难看的,最后婚离了,钱也没了,我欠了一屁股债,卖房卖车卖首饰,能卖的都卖完,还是不够,就接戏,不挑,什么来钱快接什么。”
迟若霓停了下来:“有烟么?”
江启敖洗完澡过来的,刚换的衣服,没有装烟,他也不想让迟若霓这种情况下抽烟,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难受就别说了。”
迟若霓只是平静地一笑:“我也不是逮谁都说,如果你是个普通同事,我才懒得掰扯这些,但你过去不是我粉丝吗,我得洗洗地,也算给老粉一个交代。”
“已经粉回来了。”江启敖声音很轻。
“你让我说完。”迟若霓说。
“嗯。”
迟若霓靠回去,望向天花板:“我是想让粉丝看到我在往前走的。烂戏接多了,没事儿,一旦回血,我就选好本子再来。好导演不用我,也没事儿,我自己找人拍。路是烂,但哪怕摔在泥坑里一万次,我也要站起来一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