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为火》
1. 彼岸花
《爱欲为火》
留个羊/文
2025.08.07立秋
情欲像热水也像温火
——
这天的逢城,晴,零摄氏度。
水流漫过鼻腔时视网膜会出现间歇性残影,温妤听见头颅骨深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墨绿色的水草死死缠绕着她的脚踝,水面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月亮,一起一伏。
她毫无求生欲的样子,仿若一尊不会动的石像,静待着被黑色的水幕席卷吞噬。
“姐,抓紧我!”一个清润的声音钻透茫茫夜色,扭曲成嘶哑。
他的校服领带拂过她的眼皮,她能明确感受到他那因骨折而凸起的小拇指硌着自己的腕骨,有一丝丝痛觉。
当她的后背撞上粗糙的水泥堤岸,才发现反作用的推力正将他拽向漩涡中心,水面吞没他蓬松发顶的瞬间,她拖着浑身的泥泞趴在岸边,大脑宕机,一片空白。
“小泽…”
温妤惊醒的时候空调暖风口正发出呜咽,汗湿的睡衣紧贴着脊椎如同第二层皮肤。她的身体僵硬到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手中仿佛还攥着弟弟浸透湿润的衣袖。
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摸到枕头下的手机,不料一转身,看见黎虹正站在床铺过道处。她怀里抱着个已经掉漆的保温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小泽是谁?刚刚做噩梦了吗?”
黎虹是温妤的混寝室友之一,琵琶专业的学生,保温杯里永远装着枸杞或者红枣的养生少女。
温妤的喉咙深处泛起铁锈味,她清了清嗓子,巧妙地岔开话题:“一会是上徐老师的音乐鉴赏选修课吧。”
“是啊。”黎虹扭头瞥了眼长条桌子上的电子钟,显示一点四十,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寝室与教学楼的脚程最快也要十五分钟,她忙不迭往包里塞上书本,火急火燎地说:“你得搞快点,要迟到了。”
温妤慢半拍回应的“好”在关门声中戛然而止。
寝室恢复安静,她双目无神地盯着窗帘的星空顶不动弹,身上黏糊糊的很不得劲。徐老师的选修课从来都没有点名的习惯,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下午钻空子不去上课,顺便出门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份新兼职。
她上一份兼职是在一家纸上烤鱼店当服务员,除了点单、上菜和整理桌面外,还要清洗厨房用的大盘子和碗。顾客一般晚上涌现,好几次都忙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学校。
由于寝室门禁是十一点半,她被记过几次晚归后被迫辞掉了这份收入还算可观的工作。
温妤每次在梦中回忆起弟弟溺水的场景后都会选择用冷水洗澡,清醒一下脑子,哪怕是温度还在个位数或者负数的大冬天。
她从浴室出来,身后透着令人发颤的凉意,径自站在阳台上擦头发的间隙后知后觉:为什么要辞掉工作而不是选择在外面租个房子?她无意间听黎虹和另一个室友讨论过,学校大门对面那排居民楼的房租也才三四百块钱一个月,如果这两天没休息,一个月的房租早就到手了。
她转念又一想,更何况寒假也快来了,如果在外面租一间屋子的话,到时候闭寝也能有个好去处,还能打寒假工继续赚钱呢。
简直两全其美。
温妤暗暗懊恼,在心里骂了句蠢得可以。
她随即关掉还在播放的民谣音乐,手上的水珠滴落在手机屏幕上,她懒得擦拭干净,直接低头敲字给纸上烤鱼店的老板发了信息问能不能回去继续上班。
没一会儿对面的消息回了过来。
【你走那天有个小姑娘也过来找兼职,刚好顶替了你的位置,我这庙小也用不着招这么多人,还请见谅。】
【好的,谢谢。】
那老板平时对她不错,将心比心,不然她那冷冷淡淡的性子,此刻说话也不会这么客气。
——
宽敞的校门外,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栗子的焦糖香和红薯的甜香混合在冷空气中。
温妤路过小吃街时摊主正手腕一抖,栗壳裂开的脆响混着砂砾摩擦声,像雪粒簌簌落在牛皮纸袋上。她沿着繁忙的街道,每经过一家店铺,都会扫几眼橱窗上的招聘广告。
终于,她在一家温馨的咖啡馆前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冷气隔绝在屋外,只剩下暖烘烘的气流和咖啡的浓郁味道。
“门外的招聘广告说招学兼店员,现在还缺人吗?”
咖啡馆老板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视线扫视了一圈她的穿着打扮,再跳向她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她那耳骨钉折射的冷光处。
他轻咳了两声,稍作认真负责地问:“音乐学院的学生?”
温妤答:“是。”
“我们更倾向于整体气质形象温和的员工。”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门外穿着粉色羽绒服,下半身搭了条米白色长裙的应聘者身上。
温妤拧着眉头,食指叩击玻璃柜台上打印的纸张,不解道:“可你的招聘启事只写了需要会拉花就行。”
在她的右手背上,一条双眼如黑曜石的蛇蜿蜒而上,它的身姿优雅而有力,缠绕着一朵绽放的彼岸花。彼岸花的茎叶细长,穿插其间,那花火红如血,花瓣边缘似乎带着霜露的冷冽。
手指舞动期间,冷酷的蛇吐着蛇信子,整体散发出一种既危险又迷人的气息。
老板看到这个纹身后,眸子里更像是看到怪物似的,透着不能理解的古板与偏见。他当着她的面,很过分地用铅笔在告示右下角的位置补充了“形象整洁,气质符合”八个大字。
温妤冷冷睨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踏出了咖啡馆的门。她刚刚坐过的皮质高脚凳上留下凹痕,没一会儿上面就入座了下一位应聘者。
寒风呼啸,刺骨的冷。
温妤的心境一般,她没有生气,只是有那么一丁点的难过。霎时,她觉得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交流声好吵,于是抬手盖上外套的帽子,用力拉起衣帽的抽绳,遮住眉眼的刹那间像极了内心世界的隐蔽窗帘。
世界静下来了。
衣兜里手机的嗡鸣打破了这一宁静,是男友贺君珩的来电。她按下接听键,贴近耳朵时他愉悦中夹杂着懒洋洋的腔调传了进来。
“小鱼,告诉你个好消息。”
温妤都能想象到他卖关子的表情,顺水推舟问:“说来听听。”
“上学期的奖学金拨下来了,今晚咱俩出去吃顿铜火锅庆祝一下呗。”
贺君珩是她从穿开裆裤就认识的发小,小的时候不懂事,他天天追在她屁股后面喊老婆,长大后被家中长辈调侃这个称呼时各自都羞红了脸。他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又考取了同一所大学,便顺其自然在一起了。
“可以。”
温妤边走边踢地上的小石子,她勉强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若无其事,可尽管如此,贺君珩还是在第一时间内感知到了。
“怎么了?你怎么不太开心啊。”他的尾音上扬,带着一丝丝紧张。
温妤怔愣了一会,平淡如水地说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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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过去教室找你,等我。”
她没告诉他逃课的事儿,否则他肯定又要像个唠叨大妈一样在耳边念念不休,嫌烦。
她听到他收拾桌面的摩擦声,连忙制止说:“要是你这个班长带头提前偷溜的话,以后在班级里还怎么服众。”玩归玩闹归闹,该有的分寸她还是具备的。
温妤拿下手机瞄了眼上面的时间,她粗略算了算,刚好能在他课程结束前赶回去,安抚道:“你先上课,一会我来教室找你,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吃铜火锅。”
贺君珩这才露了笑,说:“好。”
——
暮色如稀释的墨汁般晕染天际,柏油马路两侧的街灯次第亮起,像是被晚风点燃的萤火,橘色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划出两道暖色的虚线。
温妤跟着贺君珩踏入藏匿于那家古巷深处的老字号铜火锅店,她很喜欢这家店,里面的蘸料不仅合口味,食材也很平价,一顿下来不会让他有太大压力。
铜锅端庄地置于中央,红铜的光泽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岁月的温润,热气腾腾地冒着白雾。
贺君珩体贴地将温妤褪下来的外套叠放在一边,掏出手机扫桌上的点餐二维码,添加了几样她平时每次都必点的菜,然后再把手机递给她。
“小鱼你还想吃什么?管够!”
她接过手机,没什么耐心地划拉了几下页面,停留在蔬菜那一栏,各加了份海带苗和茼蒿。
“就这样吧,点多了咱俩也吃不完。”
他眼含笑意地说:“想吃什么都点,不用替我省钱,这次的一等奖学金挺多的。”
温妤垂眸喃喃:“知道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是那沸腾的汤底。食材一一入锅,从鲜嫩的肉食到脆爽的蔬菜,他细心地涮煮过后夹进她的碗中。
她吃饭细嚼慢咽的,速度很慢,没一会儿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丘。
“对了,你不是一直说想找个专业对口的兼职,我昨天在网上看到个招聘广告,是在一家酒馆当民谣驻唱,要不要去试试?”
话音刚落,邻桌毫无征兆地唱起了生日歌。温妤循声望过去,生日蛋糕上插了三根蜡烛,寿星戴着生日帽,闭着眼睛在乖巧许愿望。店里的老板娘见状,火速返回柜台,及时播放了庆祝生日的歌曲。
她闪烁的视线从寿星小孩身上转移到贺君珩的脸部,思转片刻,连环双问:“地址在哪里?离学校远吗?”
“坐落在橘海畔,坐地铁的话来回一个小时。”贺君珩内心其实并不想她在学习与工作之间周旋,他心疼她的辛苦,但他会尊重她的人格和想法。
她熟络地用指纹解锁他的手机,“我看看招聘广告上写的什么。”
看完一圈下来,她下意识地去找外部形象要求,发现上面并没有另作说明。
“明天满课,后天周六刚好有时间过去面试。”
贺君珩犯了难,嗫喏开口:“后天要补实践周的课,一天都得待在基地作曲,要不等周日我陪你去?”
她眼疾手快地将招聘信息截图发给自己,里面包含了具体地址,说:“不用这么麻烦,离这也不远,我一个人可以。”
贺君珩早已习惯她的生活方式,不喜欢麻烦别人,爱独来独往。他伸手摸摸她柔软的脑袋,叮嘱道:“到时候手机别静音,随时保持联系。”
温妤点点头,一骨碌喝完了剩下的酸梅汤,冰糖的甜从舌根处反扑上来,杂糅着药香的酸。
她很喜欢这股味道。
2. 橘海畔
周六,下午两点。
地铁的暖气供应很足,西装革履的人群在车窗倒影上映出模糊的色块。
对面老奶奶的孙女在玩塑料袋里的芹菜,摩擦出沙沙的碎响。温妤调整耳机罩住耳朵的力度,并开启降噪模式,直到人造羊皮耳垫在鬓角压出对称的红痕才善罢甘休。
她的双臂轻轻交叠于胸前,闭眼假寐,细长的睫毛在微弱的光线中投下淡淡的影子。周遭是上班族匆忙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报站广播,她却似乎与这一切隔绝,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随着列车的轻微晃动,她的身体进行微妙的调整。直到头顶传来机械的播报女音说橘海畔就要到了,她睁开眼,起身背好吉他准备下车。
温妤打开手机导航,按照招聘广告上的地址步行找了过去。
到达目的地,她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名叫梦屿的酒馆,装横风格独特,配以木制框架。其中让人眼前一亮的便是二楼宽大的开扇窗,上面摆放的酒瓶里插满了迤逦多姿的花。
冬日里能有几抹鲜艳的亮色,属实少见。
她犹豫半晌,推开酒馆的门,门口悬挂的贝壳风铃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温妤漫扫着室内的构造,是书吧和酒馆的复古碰撞。她的视线冷不丁撞上正坐在吧台上焦头烂额算账之人,对方脸美心善的模样,她暗自猜测可能是这里的员工或者管事。
她其实猜错了,眼前人叫祁梦,是这家酒馆的老板。
祁梦同时也在打量她,她单肩背着个吉他,穿着是宽松的中性风,不开口时给人的感觉就是酷酷的、拽拽的,死宅味很重。她的挂耳挑染是绿色,可能是染发时间过了太久,褪成很浅的那种绿。
“请问你这里招驻唱吗?”
谁能想到,一开口竟然是包纯正的萝莉音,与外表极具反差性。
温妤又直接点明来意:“我在网上看的招聘广告,说需要一名会唱民谣的驻唱。”
祁梦瞧着她脸上的稚气未消,以为是未成年,下意识问:“成年了吗?”
“成年了。”温妤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一双漆黑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
祁梦不语,盯着她那把吉他,这是一把中规中矩的民谣吉他,很老旧,上面痕迹满满,不像是刻意做出来的痕迹,反而像是被时间洗礼过呈现出来的自然做旧感。
“你目前就读的是民谣吉他专业吗?”
“是。”
“那还挺好的。”
温妤用力咬着下嘴唇,踌躇了很久,问出心中的顾虑:“这工作对穿着打扮有什么额外要求吗?”
祁梦听完这个问题怔愣了那么一瞬,开口应答:“这倒没有,都什么年代了,主张穿衣自由。”她紧接着说:“身份证带了吗?我这边需要录入一下个人信息。”
温妤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快速递了过去。这时祁梦注意到了她左手腕戴着个翡翠手镯,淡淡的晴绿底色,胶润细腻,冰透水润。
她录信息的时候随口一问:“你这手镯不错,哪里买的?”
温妤顺势摩挲着手上的手镯,她说话的语气很慢,流露出微不可查的温情:“它不是市面上能买的那种,是我奶奶的嫁妆。”
“那你奶奶肯定对你很好。”祁梦笑容温和,透着一丝丝羡慕。
温妤的睫毛轻颤了一下,顷刻间,脑海中浮现出奶奶那张和蔼可亲的脸。她是被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留守儿童,自然和他们关系更亲,只可惜爷爷在她高中的时候撒手人寰,只留下奶奶独活于世,与她相依为命。
艺术生的学费往往比文化生更高,哪怕读的是同一所学校。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大头部分是申请最高那档的助学贷款,小头部分由暑假工的工资补贴,每个月的生活费则靠平时兼职赚的外快。
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祁梦考虑到她还是学生,主动问她要了课表,以防后续的工作安排与上课的时间产生冲突。
温妤即将面临寒假,稍加迟疑后不冷不热问道:“包住宿的吗?”
“我看你家离这并不远。”祁梦看过她身份证上面的住址,更何况她们仅一面之缘,要是这么快住在一起实在是太过于草率。
温妤半垂着眸保持沉默,思虑再三,她打算最后再为自己争取一下,“我不想回家,如果可以的话,寒假那两个月给个沙发位就行。”
这一刻,祁梦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当初抗拒回家的影子,她在想她的家庭是不是也不美满,和家人的关系是不是也不和睦?
缄默了将近一分钟,温妤听见了那个想听的回答。
“你需要的话,我这边可以包住。”
——
隔壁的房子是一整栋的样式,与梦屿酒馆的后院相互连通。院子里栽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窗户上蜷缩着一只帅气的布偶猫,尾巴耷拉下垂。
祁梦埋头将人往楼上领,“我一般住在酒馆的楼上,这里的二楼有三个房间,你可以随便挑个自己中意的。”
温妤没那么多讲究,寻思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不敢奢望太多。最后她还是没多看,直接选了距离楼梯最近的那间,图个方便。
她知晓对方散发出来的善意,转身问:“怎么称呼?”
“祁梦。”
温妤心想,她的桃花眼笑起来可真好看。
“我今天和明天都能上班。”她之前已经搁置了好几天没有收入,那种不踏实感一下子涌了上来,闲暇时间与其吃喝玩乐或者在寝室里躺尸,不如多搞点钱。
祁梦按亮手机屏幕,瞄了眼上面的时间,“也可以,我们这边提前准备好了舞台和设备,先带你过去看看吧。”
温妤折返回酒馆内场的时候还是不声不响地跟在祁梦身后,路途中碰见几个生面孔,见祁梦在和他们互相打招呼,她便站在一旁低头回复贺君珩的消息。
没一会儿话题的主人公转换到自己身上,她听见眼前的男人轻松问:“新找的驻唱?”
祁梦柔和地笑着说:“是,今天刚来的。”以后待在这边的话少不了要和大家多接触,她扭头给温妤介绍:“这是季逸州。”
季逸州的性子对谁都自来熟,拿腔带调地扬起尾音道:“小妹妹你好啊。”他旋即挽上邻座的肩膀,边挑眉边说:“哎,祁梦你别光顾着介绍我,还得带上我兄弟周遂砚。”
温妤象征性地回了句:“你们好。”她的目光掠过他们相挽的肩膀,定格在周遂砚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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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颧骨至下颌的线条流畅舒展,既保持了骨相立体感,又因常年表情管理训练弱化了棱角,眼尾两道浅笑纹若隐若现,沉淀着十几年舞台生涯积累的成千上万场谢幕微笑。
祁梦见状,打趣道:“怎么,咱们周大神的颜值把你惊艳到了?”
温妤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祁梦口中的“周大神”应该就是指周遂砚,她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你朋友和一名演员很像。”她先前在纸上烤鱼做兼职的时候,有个同事经常自娱自乐给她看偶像的照片,却从未透露过除照片以外的信息。
季逸州在一旁哈哈笑道:“他就是舞台剧演员啊,只不过现在转幕后当编剧了,不常露面罢了。”
周遂砚全程都没有开口,他只是习惯性安静地倾听他人说话,目光专注如春水浸月,眼底的笑意偶然间层层漾开,收放自如。
温妤没有多问,别人的事情她向来不感兴趣。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舞台前。祁梦简单地给温妤介绍舞台的布置和设备的使用情况,她认真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对了,你有什么想唱的歌吗?”祁梦问道。
温妤想了想,报出几首比较擅长的曲目,还算是比较火的。
祁梦满意地笑着说:“行,那一会就看你表现了。”
舞台的后方有块扎染的民族背景布,颜色与民谣的主题相衬。座位有近距离的大围台,氛围很松弛。
温妤的身体自然坐直在高脚凳上,抬手将话筒调整到合适的高度。她将共鸣箱下方凹处置于右腿上,手中握紧吉他,指尖轻弹了几下试着音色。
头顶的灯光柔而聚焦,只在她周围形成一圈温暖的光晕,其余部分陷入暗影。散座和沙发区的每个位置都能看到舞台,所有人的目光自然汇聚于她。
背景音乐渐弱,只留下干净的吉他声,温妤弹唱的是赵雷的理想。
“一个人住在这城市,为了填饱肚子就已精疲力尽,还谈什么理想,那是我们的美梦……”
她的身影轻轻摇晃着,连带着身后背景布上的影子一起。当唱到“理想今年你几岁”时,她的声音略带颤抖,全场似乎都能感受到一种集体的共鸣,或静默聆听,或轻哼跟唱,掌声与欢呼在歌曲结束后爆发。
这一刻,她就是理想本身。
台下有位戴着鸭舌帽的酷盖举着手机录视频,他吹着清脆的口哨,惊叹道:“厉害!你真是一个酷女孩!”刘海遮挡住的眼睛里藏不住对她的欣赏。
温妤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比如说现在,她也只是微喘着气,平静地扫视着台下,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接下来几首曲毕,掌声经久不息。
温妤不太能应对这种吹捧加认可的场面,便借口去厕所。走在后院的青石板路上,身后的热闹喧嚣渐行渐远。她烟瘾犯了,背靠在门框上,从烟盒里抽了支女士细烟,食指和中指夹住烟蒂。
打火机的咔哒声在静谧中异常响亮,火光忽明忽暗,每一次看似要成功,却又瞬间熄灭。她的耐心全无,索性将烟咬在嘴里过过瘾。
倏然,周遂砚从暗处缓缓走出,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没想到你还会抽烟呢?”
3. 蓝巴伦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冷风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刮着。温妤就这样和他猝不及防地对上目光,她没动,也没说话。
周遂砚不紧不慢上前,瞥过她手中紧握着的那个旧旧的古铜色打火机,问:“需要帮忙吗?”他的语气轻柔,不带一丝急迫。
“不用。”她暗自琢磨着和他又不熟,包括这次也才照过两面,总不至于像电视剧那样上演搭讪的戏码,图什么呢。
烟草焦香漫过鼻尖时,温妤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咬破了滤嘴,薄荷碎屑在舌尖炸开。她兴致缺缺地取下那根皱巴巴的烟,转身扔进洗手池下方的垃圾桶。
周遂砚的视线在她动作上停留片刻,温和规劝道:“女孩子,还是少抽点烟好。”
温妤眉头微皱,她不太喜欢这种突如其来被说教的感觉,尽管对方可能并无恶意,“谢谢关心,不过这是我的自由,你管太宽了。”
他轻轻一笑,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你的打火机,瞧上去有些年头了。”
温妤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打火机,古铜色的外壳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这是她爷爷留给她的遗物,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是很久了,不过还能用。”
周遂砚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转而眯着眼夸赞:“你刚刚弹唱的民谣很不错。”他坐的位置正好面向舞台,享受地聆听了全程,其中不乏表露出意外的神情。
温妤捏了捏衣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人在感觉到尴尬的时候就会假装自己很忙。
这时,酒馆通往后院的门开了,细细碎碎的灯光溢出来,紧接着季逸州探出颗圆溜溜的脑袋喊道:“周遂砚,我老婆打电话叫我回家了,你顺道把我捎回去呗。”
周遂砚循声望了过去,又听见季逸州咂摸说:“这里就你一个老男人没对象,几点回家都不成问题,真是羡慕死了。”要多损有多损,给他当场气笑了。
他还是保持着那副温良的做派,扭头对着温妤客气道:“那我先过去了,有机会的话下次聊。”
她轻轻应了一声,站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觉得这群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温妤不能理解别人为什么能够对陌生人勾肩搭背,言笑晏晏地谈天说地。在她的认知里,不认识的两个人,最好能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产生过多的交集,否则便都是麻烦。
而她平生最讨厌麻烦了。
——
寒假倒计时一天,寝室的窗户上结着霜花,树枝被风吹弯了腰,楼下学生的欢声笑语隔绝在三轨带纱的阳台玻璃门外。
一大早,温妤被室友梁秋化妆打扮的声响硬生生吵醒。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化妆品盖子的开启与关闭,以及刷子扫过瓶口的细腻摩擦。
黎虹喝了口苹果汁,猫着腰凑近梁秋那边,轻声细语说:“你小点声,温妤昨晚好像失眠了,让她多睡会。”
梁秋画眉毛的手一顿,不甚在意地抬手继续画另一边的眉毛,“晚上你睡得早,需要轻手轻脚就算了,现在大白天难道我也要过得这么憋屈?”她本就是富家独生女,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难免骄纵惯了,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黎虹自觉理亏,抿抿唇,谨小慎微地坐直身子,闭口不言。
“行了,下学期我搬出去住,上个破学本来就烦,还一天天净是事儿。”梁秋大冷天为了见男朋友的时候穿裙子好看,下半身没穿裤袜。她临走之前还特意白了一眼温妤那拉严实的床帘,关门声响彻屋顶,摆明了是故意的。
温妤将她们刚刚的动静都听在耳里,无奈呼出一口气,翻身对着墙继续闭眼休息。睡肯定睡是睡不着了,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差,不仅在被吵醒后很难睡回去,还容易在睡着的同时突然醒来。
躺了大概有一刻钟,她掀开暖烘烘的被子,跳下床,钻进浴室洗漱。
黎虹刚收拾完自己的桌面,吃了一口桃酥,心情明媚。见她从浴室走出来,问:“温妤,你明天几点回家啊?”
她们寝室原本有四个人,还有个室友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刚来学校两个星期偶遇病情发作,休了一年的假期回家治病养病。温妤和梁秋都是逢城本地人,黎虹的家乡距离学校一千多公里,铁打实的难来难回。
“看情况。”
“还是你们好啊,离家近,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黎虹找不到心理安慰,越想越难过,叫苦连天地咆哮道:“不像我,回趟家我的屁股要跟着我受多少罪,苍天呐,当初报志愿的时候我是心高气傲,如今抢不到车票我是生死难料。”
她还一个劲地小嘴叭叭,“你们寒假都有什么习俗啊,会吃什么东西?会挨家挨户串门吗?你应该和你男朋友一起回去吧?”
温妤粗略想了一下,这些问题只有最后一个她能答得上来,“一起回去。”
黎虹扶额苦笑,阴森森来了句:“你好人机。”她点开游戏界面,“也罢也罢,你们一个个的都双宿双飞,只留下我这可怜的人儿在游戏里锄草种地,天天深更半夜跑别人庄园偷菜。”她有些恨自己不争气,在高中的时候怎么没拐个帅哥带上大学。
温妤知道她抱怨起来起码能一个人说半个小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默默拿上手机,偷溜出门,坐在楼梯口听歌。
音乐暂停,贺君珩的视频电话进来。
“咋坐在楼梯口呢?”
看周围的景物作出判断,他应该是刚从学校的健身房出来,寸头的发梢滴着汗水,蔓延在锁骨上。
“图个清静。”瞧见他正好撩起背心下摆的一角擦拭额头的汗,她不咸不淡地问:“你外套呢?”
他笑着把手里拿着的外套举到屏幕前给她看,“这呢。”说完便立马乖乖套上了,还一个劲傻乐。
“钱兜进食了吗?”
钱兜是条成体蓝巴伦,身体覆盖着深邃的蓝色鳞片,背部带有黑色的斑纹。这是贺君珩高二那年上了整整两个月的两班倒暑假工,并通过宠物蛇爱好者论坛联系到有经验的繁殖者,合法交易,送给温妤的生日礼物。
入学那天,温妤鼓起勇气和三个室友商量过能不能在寝室养宠物蛇,两票反对一票通过,最终她的蓝巴伦养在贺君珩的寝室里,他的室友们胆子大,一个个的对钱兜爱不释手,轮流抢着盘蛇。
“你不用担心,它进食了,可能是前段时间有些厌食症状,肠胃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东西收拾好了吗?”
“还没,一会回去收拾。”她转念一想,“我直接把东西带去梦屿酒馆吧,懒得折腾来折腾去,梦姐那边我也提前打过招呼了。”
“也行,搬东西的时候给我打电话,立马闪现到女生宿舍楼下的门口。”他说这话时染上些幽默的成分。
她打电话不能超过半个小时,不管和谁都是这样,超过了时间她就开始无心听对方说了什么,估摸着找借口开溜,去干自己的事情。贺君珩拿捏得当,在电话持续了二十七分钟左右便说有事要挂电话。
结束后,温妤利落起身,回寝室收拾东西。
——
寒假的到来,很多家长开车来学校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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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顺带将行李一起拉回家。校园里原本放电动车的道路两旁,现在一个萝卜一个坑地被私家车占据,从经济型轿车到豪华敞篷,应有尽有。
温妤拉着行李箱,穿梭在这水泄不通的场景中。她抬头望向天空,冬日的阳光虽不如夏日炽烈,却也温柔地洒在她的脸上,带来一丝丝暖意。
周围是同学们对着家长撒娇说回家要吃什么菜和零食,亦或是闲聊着近期发生的琐事。她不禁加快了脚步,心里打鼓,害怕遇见班里的同学打招呼,想着想着,远远地瞧见贺君珩朝自己跑来。
他刚把两袋重量级的东西搬进出租车里,加上路上小跑,气息不稳地说:“我来吧。”
两人挨着肩膀,三言两语走到校门口。他打开车门让她先坐好,把行李箱塞进车子的后备箱,折返回车内。
从学校打车去梦屿酒馆很远,上路没一会儿,温妤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歌睡着了。她的脑袋缓缓滑落在贺君珩的肩膀上,是放松依赖的姿态。
他低头盯着她紧闭双眼的脸庞,指腹轻轻地在那颗脸颊痣上面摩挲,观其睫毛微微轻颤,他收回了手,唇畔逸出半分笑。
中午十一点整,抵达梦屿酒馆。
祁梦瞟了一眼温妤身后的寸头少年,短发紧贴头皮,五官清晰,眼睛明亮有神,朝气蓬勃的活力。
“男朋友?”
温妤拉回即将滑走的行李箱,应答说是。
贺君珩招招手,礼貌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梦姐中午好,很感谢你对我们家小鱼的照顾。”
祁梦咧开嘴笑,“我们才是挖到宝了,自从温妤来了我们酒馆,生意兴隆。”她神秘兮兮地降低声音:“还有好多人是专门过来听民谣的呢。”
贺君珩摸着温妤的后脑勺,宠溺地揉了几下,为她感到骄傲。
“东西都带来了吧。”祁梦扫视着门口那些大包小包,又斜睨着温妤说:“寒假放心住,其实你现在东西带过来了的话,平时没课也可以住在这里,省得两头跑,平时不嫌累啊。”
温妤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紧衣服口袋里的那层布料,碍于通勤不方便和紧张的宿舍关系,她最终点点头说好。
“对了,之前我和你说过我养了一只蓝巴伦,今天我把它带过来了。”
“没事,你别让它从箱子里跑出来就行,然后注意一下卫生。”祁梦很害怕那种滑溜溜没有腿的生物,在没见到正主之前,是没啥太多视觉冲击和直观感受的。
“会的。”她说完便跟在贺君珩身后一起上楼。
房间应该是有人细致打扫过,一尘不染,甚至连必需品都提前准备好了。
贺君珩撸起袖子,从行李箱里拿出衣服,耐心地一件件捋顺,再按照颜色深浅挂进衣柜里。
温妤双腿盘坐在床沿,眼睛追着贺君珩忙碌的身影跑,从小到大,他总是那么贴心,将她自理能力差的生活打理地井井有条。
收拾妥帖后,她奖励了他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浅尝辄止。他有些意外,她并不热衷于随时随地亲热,也不屑于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劳动力。
贺君珩有些情绪上头了,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箍住她的腰肢,将唇凑了上去。
临近学期末,学业忙,事情也多,他们有段时间没做亲密之事了。他的手伸进她的打底衫里,拇指在胸衣硬挺的布面轮廓上撩拨地刮了刮,唇正好擦过她的耳廓。
正当想要进一步时,温妤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她瞥了眼来电备注,仿佛电流瞬间窜过全身,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4. 平安树
电话接通的刹那间,温妤的声音在努力保持镇定中还是泄露了慌张:“奶奶?”
“温妤,你奶奶高血压犯了,摔了一跤,把额头给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哩。”隔壁的李阿姨买菜归来,说给老姐姐送点软糕点,谁能想到她正倒在地上翻白眼。
温妤的心猛地一紧,没有任何思考地问:“我奶奶现在在哪里?”
“我打了急救电话,在那个市中心医院。”可能出于慌张,李阿姨的声音也有些哆哆嗦嗦。
温妤还没来得及谢谢李阿姨,电话就因信号不好被迫中断。她将蜷曲上卷的打底衫往下拉,扭七歪八地站在玄关处穿鞋子,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是虚软的。
贺君珩见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忙不迭追上问:“奶奶怎么了?”
她边下楼边说:“高血压,摔进了医院。”
他的心跟着沉入谷底,老人摔跤很容易引发一些危及生命的并发症,特别是奶奶这种高年龄并且平时身体不怎么好的。
最后怎么到市中心医院的,温妤已经没有任何的实感,她在病房里见到奶奶时,她的额头用白纱布包裹着,周围泛着触目惊心的红,血迹已干。
温奶奶手足无措的像个犯错的孩子,“囡囡,是不是耽误你上课了?”距离上次和温妤打电话才过去三天,她的记性已经坏到记不住她今天开始放寒假了。
温妤蹲下身子,检查她有没有摔到其它地方,胳膊肘和膝盖都有擦伤,脚腕也黑了一大片。她气不打一处来,出于心疼的应激反应,那些好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跟刺一样尖锐:“不是都和你说了少走动,降压药要按时吃,怎么非不听!”
温奶奶慌乱地抓挠着病床上的被子,用脚去蹭另一只脚的背部,蹭红蹭痛为止,她始终不敢对上温妤的视线。
“有吃药的,药苦,但是每次吃完饭都会吃,囡囡不要生气。”
温妤想出去冷静冷静,她现在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说话,吩咐贺君珩道:“你在这看着,我先去前台缴费。”
他也瞧出了她的状态,点头说:“放心吧,这里交给我。”
病房的门一关上,温妤仰头四十五度角,咬住下唇直到泛白。她为刚刚的过激言语感到深深的愧疚,矛盾和拧巴滋生在血肉里。
她付完医疗费后瞟了眼小金库的余额,剩的不多。她在内心提点自己得更加努力存钱才行,说难听一点,万一奶奶再遇到个好歹,总不至于用眼泪去解决问题。
回病房的途中,她手里紧握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贺君珩的微信消息,他给她转账8613.14元,几乎是零钱里所有的余额。
温妤没接收,直接退出了微信界面。
贺君珩坐在门口的塑料椅子上,见她过来,连忙起身,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说:“怎么不收?”
“我的钱够用,你别瞎操心。”
他嬉皮笑脸的,故意激将法道:“嫌少啊。”
“你拿话激我也没用。”她丝毫不买账,也没心情开玩笑。
顷刻间,想起什么似的,她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看上面的时间,“要赶不上一会的高铁票了,你快赶紧走吧。”
贺君珩的外婆过八十大寿,他的家人已经提前一天过去外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后一步与他们会和。
“还是把票给退了,你这边我不放心。”
“我能够处理好的。”她不想任何人为自己做出牺牲,时间也好,情谊也罢,她通通都不需要。
欠别人太多毫无安全感可言。
最终贺君珩没执拗过她,按照原计划坐上了跨市的高铁。
——
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短短两天的时间,温奶奶的血栓堵在脑部,摔跤只是个诱因,卧床带来的血液循环变化才是病情恶化的根本原因。
医院缴费窗口旁栽种了一棵平安树,温妤独自蹲在陶土花盆旁,膝盖上端放着厚重的医疗报告,缴费单上面的数字压在她的心上。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机,屏幕上的联系人列表反复滚动,最终停留在“妈妈”的备注上。犹豫了很久,她深吸一口气,积聚所有的勇气,才按下拨打键。
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医院里显得格外刺耳,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机械的语音提示。她又尝试给妹妹温楠发消息,让她转告奶奶急需医疗费的事。
可等来的,却是妈妈尖锐发疯的嗓音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让她这个克死自己弟弟的扫把星离她们的生活远一点。
温奶奶是极难受孕体质,当年温爷爷带她一路北上,求医多年,才生了温父这么一个独生子。温父又是个唯唯诺诺没担当的性子,老婆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温妤瞬间觉得好崩溃,她不知道问谁才能填补这笔医疗费用,医院是不赊账的,她就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赚到这笔费用。
她拿不出能够借这么多钱的朋友,零零碎碎的几个亲戚几乎无往来,也知晓贺君珩身上具体有多少钱。倘若通过与他的关系向他的亲朋好友伸手,她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毕竟他的家里人已经对她产生了不太好的看法。
没人会一直心甘情愿带着一个帮衬不上的拖油瓶,更何况,她珍惜他,自然更不愿意被看低。
温妤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由远及近,一阵不同于周围微弱声响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她没有抬头,但感觉到一股庞大的阴影缓缓覆盖了她的小天地。
几十秒过去了,这抹阴影岿然不动。她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心,不耐烦地仰头,视线透过散落的发丝,与周遂砚的目光撞到一起。
他仍然保持两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的姿态,不偏不倚道:“真是你啊,遇到困难了?”他来医院做体检,这是每年固定需要完成的一件事,谁能料到刚进大门,便看到她蹲在一旁的落寞样。
“没事。”温妤撑起身子,腿部沉睡的神经突然被唤醒,带来一阵难以名状的酥麻感,她身体的重心在摇摆中寻找平衡,过了好一会才彻底站直。
这时温奶奶的主治医生恰巧路过,是位年轻有为的女医生,精致得体,单从外表都能看出她的从容和自信,“小妹妹还在这里呀。”
主治医生瞥见她手中捏着的缴费单,随口一问:“缴好手术费用了吧,你奶奶那个病情可拖不得,年纪大了,一拖可能从床上起不来了。”
温妤暗自恍然,她一紧张或者无措的时候就喜欢抠手指,抠着抠着,指甲嵌进肉里,痛感一袭一袭涌来,上面全是凹陷进去的淡紫色痕迹。
主治医生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她着急赶下一场手术,语重心长地又嘱咐了几句,然后消失在廊道里。
周遂砚从对话里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他垂眸时瞥见她指尖的掐痕,静默了大概一分钟,提了个建议:“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温妤双唇紧闭,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眼前的周遂砚。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支付缴费单上的手术费和住院费是件易如反掌的事,可是无功不受禄,得到什么便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不需要,谢谢。”
他盯住浑身带刺的她,那微颤的睫羽暴露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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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瞬间心情大好,听不懂人话似的:“你怎么一直都在拒绝我。”
她一愣,心想咱俩很熟吗?
“救人要紧,再说了这个钱我只是借给你,看在你是祁梦小搭档的份上,就不收你利息了。”他用的是搭档这个词,而非员工。
“你难道不怕我卷钱跑路?”温妤不知怎么的,冷不丁说出来这句话。
周遂砚回想起她坐在舞台上弹唱的场景,眼底的笑意分明,“如果真是那样,当作聆听民谣的小费也未尝不可。”
“算我借你的。”她破罐子破摔,此时此刻收敛起郁闷不安的情绪,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奶奶一定要活着,哪怕付出怎样的代价。
后来的温妤才幡然醒悟,倘若因为这次的借钱与他这只爱演戏的大尾巴狼牵扯上瓜葛,她当初说什么都不会松口。
——
温奶奶做完脑部取栓手术,在医院住了六天情况还不见好转,胃管和尿管都还插着,右边肢体也不能动弹,说话已经不清楚。
处处都需要花钱打点。
温妤除了酒馆的驻唱,她还接了饭店里推销酒水的工作,一天统计睡两三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卖命赚钱。
这天饭店里来了一桌大咖,她听同事们在背地里唠嗑说他们都是逢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在这桌将自己店里的品牌酒推销出去,指定能赚不少。
温妤身着制服,她一向穿习惯了宽松休闲的衣服,如今穿稍微紧致的制服,举手投足间暴露出局促和不自在。
她先前遇到的客人人品都还不错,再不济也是说一句对这款酒不感兴趣,所以当她听到这桌都是难得的出手阔绰之人,难免很有信心地认为他们会买账。
小姑娘终究还是涉世太浅。
门一开,温妤目露惊愕,她在一众西装革履的顾客中瞧见了周遂砚。很显然,他也一眼注意到了她,只不过视线很快转移,和身旁那位同样有儒雅气质的人攀谈。
老板娘察觉身后的人还木纳地站在原地,故意咳嗽了两声,温妤听见动静后赶忙跟上她的步伐。
“黄总,您可是好久没来我们店里吃饭了。”老板娘语气里带着嗔怪,要多娇有多娇。
“这不今天就来了嘛。”这位叫黄总的打量了几眼端着酒杯的温妤,看着眼生,扬眉道:“新来的?”
老板娘笑脸盈盈地回答:“是是是,刚来的小姑娘。”她轻轻撞了下温妤的肩膀,还不忘一个劲地陪笑,示意她上前去倒酒。
一杯酒注满,黄总微眯着眼睛,说出的话逐渐粗鄙不堪:“不错啊,比你那些矫揉造作的姑娘们长得更带感,叫什么名字?”
她吐露两字:“温妤。”
“温妤是吧。”他的目光变得过分热切,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想他要是真起了什么坏心思,她就用这坛酒砸碎他那龌龊不堪的脑袋来进行自保。
老板娘鬼精鬼精的,她知道黄总有些上头了,便自动退出,走之前还不忘丢下句让她好好照顾黄总,这可是她的大客户,别搅黄了。
“你们之前的员工不是大冬天都穿短裙的么,你也去换上吧。”一餐饭下来,黄总喝得有些醉了,随即暴露了本性。
温妤不动声色地避开他那装作不经意的触碰,语气冷冷道:“抱歉,我卖酒不卖身。”
黄总一晚上的试探都碰一鼻子灰,心头久久不散的怒气终于被撕开一个口子,破口大骂道:“你这么不知好歹,知道我是谁吗?”他指了一圈桌上的酒杯,狂妄自大道:“我随便给的高兴费都比你今晚卖出去的酒水钱多。”
5. 债务人
温妤也是个倔犟的主,正当她想撂杯子反驳的时候,在一旁静默许久的周遂砚先她一步起身,举着酒杯上前解围道:“黄总,您的新项目已经谈拢,就等着赚的盘满钵满,现如今有这等好事,何必在饭局上动怒呢。”
黄总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怒气消散了不少,可看着温妤的眼神还是带着几分不满。
“你过来继续给我添酒。”
见她慢吞吞过来,他又再次动了气,饭桌上这么多人看着,他的脸面究竟往哪里搁,到底还是自尊心在作祟。
周遂砚也拿出十足的诚意,不紧不慢道:“这样吧黄总,今晚这桌的账都算我头上,再让老板娘另外安排个添酒水的姑娘,您看行吗?”
黄总沉吟了片刻,似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便点头应允了。
周遂砚随即招来个胸大翘臀的红唇美女,一番安排后,他微微颔首,借口说要去上个洗手间。紧接着他扭头看向温妤,眼神里带着明确的出来之意。
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逃离了这个窒息的空间。
一出包厢,周遂砚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温妤,她施了粉黛的面容还略显憔悴,眼底淡淡的乌青延伸开来。
“一天打几份工?”
她没接这句话,而是说:“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你。”言外之意就是让他这个连朋友都称不上的人不要多管闲事。
周遂砚轻轻一笑,愈发地欣赏她身上那股不服输又充满野性的劲儿,“钱的事不急。”他补充道:“黑眼圈这么重,我倒是好奇你一天睡几个小时。”又是莫名其妙的打趣和关心。
温妤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任何人的打量她都会觉得有被冒犯到,局促的同时语气也不善:“生活所迫。”
他微微挑眉,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接下来的措辞。他没有稍加犹豫,甚至没有看屏幕来电是谁,自然而然地接听了。
离得近,她从只言片语中听到了什么相亲,什么教授的女儿,电话那头虽说有点断断续续,却让她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无意偷听别人的私事,盘算着溜之大吉,不料立马被他的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电话挂断,周遂砚的嘴角微微抽动,显然是对遇到的难题准备地并不充分。他低垂的目光掠过温妤的脸,灵机一动,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人选么。
比起花钱找旁人演戏,还不如找一个边界感强,不会胡搅蛮缠的债务人,省事又容易抽身。
他扬着尾调问:“能帮我个忙吗?”
温妤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戒备:“你要说什么?”
“一会我妈要来,你能不能暂时假装是我女朋友?”他循循善诱道:“之前借的钱可以一笔勾销。”
太冒昧了,冒昧到温妤的脑回路足足短路一分钟,她不加思考地直接拒绝道:“钱我会尽快还你,其他的条件恕不奉陪。”
周遂砚的笑不达眼底,慢条斯理道:“我找其他人也是需要花钱的,顺水推舟罢了,还能再讨个人情。”
“你还是找别人吧。”她说完不等他回答,头也不回地挺直腰板走了。
周遂砚盯住那道消失在旋转玻璃门的背影,眼中闪过的错愕旋即化为一抹玩味的笑。他摇头的时候还不忘喃喃了声小白眼狼,转身拉开了包厢的门。
——
深冬寂寥。
贺君珩还不知道温妤急需用钱并且一天打两份工的事,他只知道,每次说要来找她的时候,她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推脱。
他深感失落的同时内心隐隐不安,于是在除夕到来的前一天,他直奔过来找她了。
他刚踏进梦屿酒馆,就被祁梦告知温妤一大早出去了。
贺君珩贴着门框站,紧握着手机,给她打的电话发的消息都石沉大海。
他疾步走向在抹桌子的祁梦,弯着腰问:“梦姐,小鱼有说她去哪了吗?”
祁梦抬头,微微有些疑惑地说:“她每天除了在酒馆弹唱,还会去饭店工作,你不知道吗?”
她其实一开始也是不知道温妤的去向,直到有一次演出结束,她坐在凳子上睡着了,她才随口问了句白天都去哪里了。温妤也没多透露,只说找了一家饭店上白班。
贺君珩懵了,什么饭店工作,他压根不知情,待反应过来后茫然地问:“在哪个饭店?叫什么名字?”
祁梦摊着双手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没细说。”
就这样,贺君珩心急如焚地在她房间里从白天等到傍晚。
门一掀开,他立马从床上弹坐起来,顶着凌乱的头发问温妤:“你去哪了,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
“忘记带充电器了。”她脱下棉袄挂在带篓衣帽架上,心直口快地说:“你怎么来了?”她没有怪他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跑来的意思,反而内心还挺感动,可在贺君珩那里就曲解了她的话。
敏感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激起内心的波澜,同类之间更容易互相伤害。
“我不能来吗?”他从后面抱她,搂住她的腰委屈巴巴地说:“我想你了。”说完双唇贴在她的耳背摩挲,从脖颈往下滑。
温妤抬手推搡着他的脑袋,她的行程都是提前算好的,上来准备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现在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别,一会我还要上台演出呢。”
贺君珩动作一顿,唇还停留在她的锁骨上,他撇下一屋子的亲朋好友来找她,她怎么还是那个淡淡的态度?
“那和梦姐说今晚请假吧。”
“别闹了。”温妤白天遇到个难缠的顾客,头颅微微下垂,疲惫到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贺君珩本身理解她,缓和过后相安无事,可当他知道她在饭店当酒水推销员时,表情木然地问:“你为什么要接这么一份工作?”
她顿时心里腾升起一股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献身,图这工作来钱快怎么了?”
“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有男朋友,遇到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他束手无策,她为什么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男朋友是摆设吗?不会投机取巧地使用吗?
“怎么解决!让你和你的家人因为我到处借钱吗?”温妤情绪彻底崩溃,从昨晚接到主治医生的电话劝她快点做决定开始,她的胸口就一直淤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
温奶奶恢复得不好,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然而这次手术不仅花费更高的费用不说,还要承受百分之四十手术不成功的可能性。
温妤真的快要焦虑疯了。
她抓挠着头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混沌而迟缓地说:“你先回去吧。”
贺君珩这次是真的动了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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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心性终究还不太成熟,不管不顾地夺门而出。
她蹲在地上,只给自己两分钟的时间缓冲。下楼工作之前,她刻意调整表情,紧绷的脸恢复往日的漠然。
——
酒馆内灯光昏黄,空气中偶尔夹杂着烟丝的轻雾。
周遂砚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那里既能让他隐于人群,又能一览无遗地观赏到台上的表演。
他面前摆放着一杯色泽深邃的麦酒,手指轻轻绕着杯沿,上浮的泡沫细腻,宛如夜色中的一抹月光。
周遂砚的目光随着舞台上的光影流转,却似乎并未完全投入其中。
季逸州怀里抱着只脖颈上挂着吊牌的布偶猫,他边扒拉它的两条腿边问歪坐在对面的周遂砚:“你又不嗜酒成性,怎么天天往酒馆跑?”
祁梦的对象鹿恩毓今天也在,他调了几杯龙舌兰日出过来。
“尝尝。”
周遂砚抿着笑意朝着他点点头,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有些交情。他盯住自然沉底并向上渐变的糖浆,入口是橙汁的酸甜与果香,随即回答季逸州刚刚那个问题:“凑个热闹。”
“得了吧。”季逸州打死也不相信,他至今还记得去青盏剧院看演出,他为了躲清闲,直接从后门溜走那事儿。
周遂砚嫌季逸州吵,想堵住他的嘴,于是跟他推杯换盏起来。两人兴致盎然,喝了不少。
温妤走下舞台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她撑着桌子,闭着眼睛尝试去摸软沙发,手感确认过后才敢放心坐下。
祁梦刚好来给顾客送东西,瞧见温妤一个人坐在那,脚边的吉他倒地,拧着眉问:“不舒服吗?”
温妤的脸色铁青,额头冒着虚汗,艰难地摇摇头,挤出一句话:“没事,就是低血糖犯了。”
祁梦想给她冲一杯葡萄糖,可吧台距离现在这个位置有点远,担心她在没人看着的情况下会直接晕倒,径自搀扶她前往他们坐着的那一桌。
“温妹妹你这是干嘛了?”季逸州第一个开口关心,对她的称呼从小妹妹转变为温妹妹。
周遂砚的目光也转至她的脸庞,灰白的嘴唇,毫无血色。
祁梦吩咐道:“她低血糖犯了,你们看着点别摔了,我去冲杯葡萄糖过来。”她前脚刚走,鹿恩毓后脚便跟了上去。
只剩季逸州红着脸对周遂砚说:“真受不了这对臭情侣,话说你找到应付你妈的人了吗?”
周遂砚神色从容,若无其事道:“还没。”
季逸州嘴角上扬,带着几分自得与戏谑,“那你可要抓紧喽。”然后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你看着温妹妹,喝了这么多,我先去上个厕所。”
温妤软瘫在沙发脊背上,阖着眼假寐,这些对话自然而然一字不落地入了她的耳朵。
周遂砚扫她一眼,又望向吧台的位置,猜测祁梦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大概率是忘记葡萄糖放哪了。
“要不要先喝点热水漱漱口?”
温妤听见他这么问,微微睁开眼睛,她的口腔内确实装了苦水般难受,于是点点头。
周遂砚起身倒来一杯温度刚好的热水递给她,她接过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淌了点在裤子上,洇出一块不规则的深色。
她没心思去管略显凉意的大腿,抱着杯子将这杯水饮尽,喝完还不忘说了句谢谢。
客气又疏离。
6. 女朋友
温妤肩膀上不知何时又斜挎着那把旧吉他,她呆若木鸡地坐着,望着一个无意义的方向,似乎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答案。
良久,她听见周遂砚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带着三分认真:“上次说的话还作数,你如果惜命的话,完全可以考虑一下。”
温妤翕了翕唇,默不作声。
祁梦端着刚冲好的葡萄糖过来,打破一时的沉默:“久等,那罐葡萄糖被我家猫顾涌到酒水里头,害我找了好久。”
话音刚落,周遂砚捞起一旁的西装外套,说他还有事先走了。
就在他前脚刚踏出门的后一秒,温妤掉落在沙发缝隙里的手机响了,这个点响起连环夺命的铃声,除了奶奶的主治医生不会有其他人。
温妤的呼吸浅而急促,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随即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涌上心头,驱散了她的迟疑,只要奶奶活着,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她几乎是趋于本能地迈开步伐冲出梦屿酒馆。
雨幕厚重,给整个世界披上一层朦胧的纱幔,视线所及之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空洞。
这片混沌之中,每一滴雨都像是急促的鼓点,温妤不顾一切地扎进这肆虐的风雨里。她的衣裳迅速被打湿,贴在身上,但她的眼中只有前方那辆即将启动的黑色宾利。
车旁,司机如雕塑般沉稳,手中撑开的黑色大伞,隔绝着风雨的清扫。周遂砚的身影在伞下若隐若现,正准备拉开车门的瞬间,温妤的声音穿透雨幕,尖锐而充满恳求:“不用考虑了,就按你说的做!”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的脸庞却因急切而显得格外清晰。
周遂砚略显惊讶地收住了动作,转过身,她现在的模样很狼狈,发丝粘连在脸颊,浑身湿透,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他接过司机手里的黑色大伞,款款朝她走来,将伞罩在两个人的头顶,“想清楚了?”
温妤抬眸看他,很严肃地谈条件:“我可以陪你在父母面前演戏,但这次可以先预支费用吗?”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上次的钱还是先欠着。”
周遂砚盯着她睫毛上亟待滑落的细小水珠,笑着说:“没问题。”
温妤脑中绷着的弦稍有放松,她想快点进去回复刚刚那个电话,又重新跑回雨里,反手挥了挥,算是打过招呼。
周遂砚折返进车里,反方向而行。
这次淋雨过后,温妤连带着好几天都感冒了。她蜷缩在床的一角,时而迷糊,时而清醒。
她在梦里回忆过很多人,爷爷临走前的叮嘱,上大学那天奶奶偷偷将一张手帕里包着的十几张发霉的百元钞票塞给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互相争夺宠爱的场面,都是那么的真真切切。
倏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瞬间将温妤从悬崖边下坠的睡眠中拖拽出来。她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手机的光芒在指尖亮起,短暂而强烈,彻底将她拉回清醒的现实。
“喂,哪位?”她的鼻音很重,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挤出。
“周遂砚。”
她没存也没备注过这个号码。
温妤打了个喷嚏,正想说话时被他截胡:“感冒了?”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场对等的交易刚敲定,当晚周遂砚的转账便如期而至。蹊跷的是,她从未透露过奶奶即将进行第二次手术的困境,更不曾提及医疗费的具体数目,可那串精准跳入账户的数字,竟分毫不差地覆盖了手术台上最后一张空白支票。
温妤也不想去细究缘由,没意义,结果达到了她想要的就好。
“我妈说一起吃顿饭,你今天有时间吗?”
“中午可以。”晚上她还要演出,非必要不外出。
周遂砚还在忙工作,他将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回了个好,挂断电话后给她发了详细地址。
温妤点开一看,距离她五公里,不远。她腿蹬了几下迫使被子盖过头顶,还能再睡会。
——
云樵记坐落在市中心的一隅,以其独特的云端主题和精致的菜肴闻名遐迩。
温妤来之前吞了颗布洛芬,头疼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她在仿古装束服务生的带领下,来到周遂砚订的包厢。
坐在软餐桌椅上的徐珺芒循声望了过去,见人站门口,她忙不迭起身迎上来说:“姑娘来啦。”她左顾右盼地张望,疑惑道:“遂砚不是去门口接你了吗?”
温妤从这个包厢的门打开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一直僵化在原地。眼前这位书卷气十足,温婉又富有知性美的女性是她音乐鉴赏选修课的老师。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她没有认出自己是她的学生,毕竟每周一节的音乐鉴赏选修课的教室里有一百来号人。
徐老师又喊了句:“遂砚。”
周遂砚到跟前的时候与温妤对视了一眼,他向徐老师解释道:“可能她刚刚一时没看手机,不知道我在门口等她。”
徐老师再次头顶问号:“那你俩怎么没在门口碰见?”
温妤这才开了口,尴尬又难为情道:“我的导航好像出了点问题,带我从餐厅后门进来的。”她的方向感很差,即使是地标建筑在眼前,她也得绕上几圈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徐老师的眼角轻轻上扬,不失仪态地微笑起来,“姑娘你真是太可爱了。”
温妤有些受宠若惊地捏紧自己的衣服袖口,撇了撇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妈,我们快进去吃饭吧。”周遂砚打了圆场。
一落座,两名服务生轮番将菜上齐,临走前还不忘说声用餐愉快。温妤的目光扫过那一盘盘精致的虾仁、蟹腿和鱼片,仅仅是对视,她都能感到喉咙开始发痒。
她对海鲜过敏。
徐老师转动桌子,那盆鲜红的清蒸帝王蟹映入眼帘,她笑着说:“这是它们家的招牌,你尝尝看。”
温妤盯着朝上放的螃蟹后背,犯了难。她不能说对海鲜过敏,不然肯定会当场穿帮,于是拾起筷子,真就这么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用餐结束后,徐老师用边缘装饰着云朵图案的餐巾纸擦擦手,随口一问:“小妤你是怎么和我们家遂砚认识的?”
温妤对认识的由头实话实说:“我做兼职的时候碰见他的,刚好我们老板和他是朋友。”
徐老师多少有些职业病在身上,微微有些疑惑地再问:“你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现在又听你说做兼职,是还在上学吗?”
周遂砚适时地插话:“妈,你查户口本呢,别把我女朋友吓到了。”
徐老师这时略感抱歉地对温妤笑笑。
温妤在桌席底下轻蹭着自己的手腕,上面已经出现了红斑,嘴唇也有红肿的迹象,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上来了。
周遂砚察觉出她的不对劲,视线从餐碟上的螃蟹壳,转移至她那轻微肿胀的眼睑,使眼色问她是不是海鲜过敏。
温妤虽不懂他的意思,省事似的点点脑袋。
这在徐老师看来,两个人正在暗戳戳地撒狗粮,于是哎了一声,想把独处的时间留给年轻人,现场编了个理由:“你盛姨喊我下午去逛书店,妈就不打扰你们了。”
徐老师在临走前披好披肩,她连忙从包里拿出个厚鼓鼓的红包塞进温妤的手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这是阿姨给你的见面礼,别嫌少。”
好厚的红包。
温妤的内心瞬间腾升起一股骗人的愧疚感,她讷讷地接过红包,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阿姨。
等人走后,周遂砚回身正色道:“海鲜过敏?”
温妤聚精会神地看着红包背面那行遒美健秀的字——
花期漫长,日日顺遂。
她没听清刚刚周遂砚说了什么,抬眸狐疑问:“你刚刚说什么?”
“是不是海鲜过敏?”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抓挠了几下逐渐泛红的脸颊,“没事,回去吃点过敏药就好了。”
周遂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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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俯视着她,心想这人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看,她难道不知道过敏严重的话会休克?
周遂砚给司机老祝打了个电话,让他把车开到门口。
“走吧。”
温妤又把帽子扣上,低着头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上车。
老祝五十多岁的年纪,皮肤略显松弛,但保养得当,透露出一种不同于年轻人的沉稳气质。他曾经承过周父的恩情,这么多年,一直任劳任怨给周遂砚当司机。
他扭头问:“去梦屿酒馆吗?”
“去市中心医院。”坐定后,周遂砚闭了眼,深吸一口气。
“不用,回梦屿酒馆。”温妤不想去医院,挂号、检查、买药,用钱就像放火里烧一样变成超级消耗品。
老祝透过室内后视镜观察周遂砚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太大反应,心定似的将车往医院开。
时间越来越久,温妤身上的红疹越来越多,她试图用睡眠来驱散痒意和难受,无济于事。
周遂砚吩咐道:“老祝,抄近路开快点。”
抵达医院一楼,周遂砚快速挂了号,立即让医生过来接诊。
医生到时温妤的肚子剧烈疼痛,并伴随着呕吐,吐完之后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在抢救室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只记得一直在浑身抽搐和肚子疼到很想上厕所。
等她缓缓地,几乎是不自觉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中,映入眼帘的是那透明的塑料管,从她手腕上的小针头延伸而出,悬挂着的吊瓶在微光中不甚清楚。
“姑娘你醒了?”
温妤有些艰难地偏头,看清说话之人是周遂砚身边那个有气质的司机。
“遂砚在走廊接一个很急的电话,我现在去把他叫回来?”
“不用。”温妤静了一会儿,看瓶中的量应该是刚开始挂,“你们先去忙吧,一会挂完我自己回去就行。”
话音刚落,周遂砚从外面拧开门把手进来,手里还拿着刚挂断不久的手机,看到病床上的温妤醒了,开口说:“很抱歉,因为我的失误对你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
温妤朝着头顶的天花板看,她依旧记得小时候因为吃了邻居给的鲍鱼,身上也是像今天这样起了很多红疹。那时温奶奶以为是湿疹,还用老偏方给她涂抹药草,结果第二天发现不仅没有效果,还越来越严重,去医院查了后才知道是海鲜过敏,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碰过这类食物了。
思绪越来越飘散,等她回过神来,才应道:“没事。”
周遂砚微微皱起眉头,捞了张陪护椅在一旁坐下,低头处理手机上的工作信息。谁也没有再开口,就这么安安静静又不失礼貌地待着。
两瓶点滴挂完,红疹消退了一部分,身上也没那么痒了。医生一再嘱托,不能再碰海鲜了,否则赶上身体哪个功能欠缺的时候很容易发生过敏性休克。
“谢谢医生。”
温妤语气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实在是打不起什么精神。
回梦屿酒馆的路上温妤睡了有一会儿,赶巧的是,快到那段下坡路时她毫无预兆地醒了,往窗外瞥了那么一眼,身子前倾,对着老祝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走几步路便到了。”
很显然,她不想让祁梦他们知道她和周遂砚之间的关系,反正都是虚假的,除去他父母,其他人面前最好装不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本来也不熟的。
“老祝,停车。”周遂砚还在闭目养神。
温妤下了车,徒步一分钟,一头扎进梦屿酒馆。
老祝调转车头的时候往后瞟了一眼,后座上红包的颜色很吸睛,他急急忙忙出声问:“小姑娘把红包落车上了,要不要给她送过去?”
周遂砚的食指撑在太阳穴上揉了揉,缓慢地掀开眼眸,深邃莫测的眸光投射在红包的正面上,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也随之蔓延。
“她本来也没有要拿走的打算。”
老祝噤了声,目视前方,安安稳稳开车。
7. 鸡尾酒
转眼间寒假结束,大一下学期拉开了帷幕,回学校这天温妤是从老家出发的。
温奶奶在医院住的那段时间一直闹嚷着要回家,说她半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有鬼魂在说话,人越老内心便越恐惧和迷信这种东西。
温妤也心疼她,经过三番五次和主治医生确认过后才把她带回家休养。
老家的房子不大,是祖上一直传下来的财产,家徒四壁倒谈不上,不过是有些破旧的老态罢了。电视机旁边摆了张供香桌,香炉上插着未燃尽的香,靠墙紧贴的是温爷爷的遗照。照片上的人笑得无恙和自然,面目也很慈祥。
温妤的行李箱摊在客厅中央,里头就装了几件换季衣物,导致宽大的行李箱看起来空荡荡的。
温奶奶倚着门框歇了会,然后缓慢地挪动步子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膀说:“囡囡喝牛奶,长高高。”说完还不忘比划她的身高。
温妤两只手接过她用衣服兜住的那四瓶牛奶,不用想也知道是隔壁李阿姨每次买菜回家顺带给她喝的,只不过她将这些都攒了起来,留给自家孙女喝。
殊不知牛奶已经过期两个月了,温妤盯着那串黑色的生产日期,心揪成一团,绵绵密密地疼。
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家。
“奶奶,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立即打紧急联系人电话。”温妤给她的按键式老人机贴了个小纸条。
“医生开的药我一餐餐都分开包装好了,不要忘记吃。”
“家里的水果刀和尖锐物品我都收起来了,怕你会不小心磕碰到。”
温奶奶笑得像孩子般清澈,乖巧坐在摇摇椅上,眼睛追随着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嘱咐交代的温妤。
突然院子里的门开了,温妤举目望去,是贺君珩站在门口喊自己。
“小鱼,上学了。”
这个结伴上学的场景从幼儿园一直持续到大学,久到令她有些恍惚,回神后提高音量回应:“来了。”
温妤要带去学校的东西不多,就一个行李箱。她知道奶奶蹒跚着步伐跟在身后,下意识放慢了步子。
贺君珩接过行李箱,还不忘上前搀扶温奶奶,寒暄了几句。
眼前这辆经济型轿车的车身涂装已略显斑驳,透露出一种不加修饰的质朴。贺父从主驾驶上探出个脑袋,直接催促道:“你俩快上车吧,今天开学路上很堵车,我还得赶回来收货。”
贺君珩的父母是在一家制衣厂踩缝纫机,工作二十余载,厂长对他们的勤奋老实颇具赏识,便一同邀请他们注股加入,目前还是初创阶段。
“我都说了我们可以自己打车去,结果你非要送。”贺君珩和他老子顶起了嘴。
温妤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他少说两句,他这才做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车里的皮革味很难闻,温妤摇下车窗,风猛灌进来。初春的二月,风中还夹带着冬日的余寒,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贺父突然挑起了话题问:“听说你奶奶做了两次手术,恢复得怎么样?”
贺君珩皱眉,脱口而出:“什么手术?”
贺父和贺母其实很早便知晓这个消息,李阿姨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的人,邻里邻居,贺母不费吹灰之力都能从她嘴里套出话。
他们一直有意瞒着贺君珩,生怕这个心思单纯的儿子将家里的钱双手奉上。其实夫妻二人以前一直待温妤视若己出,可自从温妤的弟弟温泽为救她溺亡,她的父母与她决裂后,两家关系渐行渐远。
算是趋利避害,落进下石。
温妤趴在车窗上,和天空的云层对视,没什么情绪道:“挺好的。”
贺君珩不依不挠:“爸,小鱼,你们在说什么手术?”他有些接受不了,为什么这么重大的事情他居然不知情。
温妤反盖住他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背,轻声说:“没事,现在都过去了,奶奶也恢复得挺好。”
贺君珩情绪激动地发问:“你哪来的钱?”
“打工挣的。”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讲?”他内心隐隐约约作痛,牵连着眼角也发酸,怪不得她寒假天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他甚至那时候还无理取闹。
“我以后肯定什么事情都第一个和你商量。”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妥协,有承诺,也有敷衍了事。
贺君珩抱紧她的胳膊,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蹭来蹭去,撒娇又委屈道:“可一定要和我商量。”
“我答应你。”温妤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她打算等还清周遂砚的钱,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能够和贺君珩有商有量。
——
下午的班会课很无聊,辅导员长篇大论都是开学的注意事项,连在一起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
温妤将两只手藏进衣袖里,坐在最后排打着盹儿。
黎虹趴在桌子上,脸偏向她这边,超小声说:“哎,温妤,醒醒。”
温妤听着声后凑到她跟前,问:“怎么了?”
黎虹热情邀请道:“我妈给我炒了烟熏猪大肠还有腊肉,你晚上和我一起去食堂吃呗,或者我们把饭打包回寝室一起吃。”
温妤有些犹豫不决,一起吃饭的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到时候找话题略显奇怪,刚想一口拒绝,又见她摇晃着自己的胳膊说:“真的很好吃的,我们家乡的特产,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腌制,你就陪我一起吃吧。”
温妤摸了摸鼻子,耐不住她的一再纠缠,便说了好。
晚上七点,温妤刚好从学生活动中心出来。她一个人绕路去最远的那个食堂买了两盒饭,她觉得那家店的米饭是学校里最好吃的,不仅没那么粗糙,硬度也刚刚好。
她一推开寝室的门,里面黑乎乎的,黎虹从床上爬起来探出脑袋,借着走廊的灯看清是温妤后说:“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去买饭吧。”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盘好头发从楼梯上下来。
温妤按亮寝室的灯,“我顺带回来了。”
黎虹显然也有些意外,脸上堆满笑说:“那我把菜拿出来一起吃饭吧。”
桌上的菜用透明塑料盒装着,比黎虹一开始说的菜还多了两样,分别是蜜汁叉烧鸡腿和清炒藕片。她掀开盖子嗅了嗅:“还好没馊,今晚我俩把这些都干完!”
温妤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些菜,“这么多呢。”
黎虹连忙改口:“吃不完也没事的。”她偷感十足地回自己桌子底下拿了两瓶罐装鸡尾酒,将蓝色的那瓶递给温妤说:“来一罐。”
温妤接过,看了眼上面的配料表,度数不低不高。
菜很辣,温妤不能理解,明明看着没有辣椒,可吃起来胃都快辣爆了。她拿着杯子出去走廊上的自助饮水机接水,发现墙上贴了张红色的告示说饮水机在维修,明天恢复供水。
天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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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虹见她拎着个空杯子回来,打趣道:“怎么打水打了个寂寞。”
“饮水机在维修。”温妤不自觉地张开嘴,试图捕捉一丝凉意,缓解一下辣意。
黎虹起身,将桌子底下那箱鸡尾酒全部拎了出来,“没事没事,我这鸡尾酒管够。”
不知不觉,温妤喝了四五罐。她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雾,脸颊渐渐泛起了红晕,身体微微倾斜着听黎虹说话。
“你其实一直没有把我当朋友吧。”黎虹喝得也挺醉了,趴在桌上开始手舞足蹈,她这个瞬间就想讲些真话,“应该说你只会把自己排在第一位。”
温妤撑着下巴看着她,没有矢口否认。
“为什么不能试试把我当朋友呢…为什么?”黎虹意识不清地喃喃自语,没一会儿枕着手臂睡过去了。
温妤喊了两声没听见她回应,又戳了戳她的肩膀,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半分钟左右,黎虹忽然从凳子上蹬起来,不知道迷迷糊糊指着阳台的门说了句什么,转身一骨碌爬上床。她踢掉鞋子,衣服也不脱,被子一盖,传出均匀呼吸声。
温妤无奈地摇了摇头,踉踉跄跄收拾完残局,定了个明天上课的闹钟,最终借着酒意任由自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
翌日,九点五十分。
温妤的头隐隐作痛,她抱着脑袋敲打了两下,摁亮枕头边上的手机屏幕,瞥见上面的时间后垂死病中惊坐起。
她疑惑地点开闹钟,发现把今天要提前起来上课的时间设成星期六重复,闹钟有响才怪呢。
温妤立马看了眼黎虹的床位,安静的出奇,看来她们两个真是难室难友。
两人匆匆忙忙收拾完,一路狂奔去教学楼上课。温妤气都没喘匀,靠在教室门口的墙壁上平复情绪。
黎虹悄咪咪问:“要不要等下课了咱俩再进去?”
“算了,来都来了。”温妤想着万一老师在快下课的时候点名也说不定。
她从后门溜进去的时候,好巧不巧,老师从讲台上下来转圈圈,正转到最后一排,于是温妤和黎虹被老师逮了个正着。
这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徐珺芒。
怎么下学期她的课调在上午第三四节?
温妤的心跳瞬间加速,如同被无形的手紧握,她试图不动声色地坐上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座位,不料脚下的步伐几乎静止,身体的僵硬出卖了她的紧张。
徐老师原本严肃的面容在认出温妤的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后是微妙的笑意,仿佛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温妤以为她会公开在课堂上提醒大家尽量不要迟到这么久之类的,可等来等去,对方什么也没有讲,像极了一张绿色通行证。
“徐老师刚刚那是对你笑吗?迟到了还这么温柔,我记得上次有人也是迟到半节课,她可是公开批评过的。”黎虹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这老师太过于不按常理出牌。
温妤随便编了个理由:“可能她今天心情好。”
黎虹感叹道:“都说善变的女人,看来总没有错。”
两堂课下来,温妤为了避免和徐老师对视,一直低头看书。直到下课,徐老师抱着书本特意绕到她的座位上,碍于旁边还有人,官方道:“温同学,我们出去聊聊你迟到的事儿。”
温妤抬眸看向她,心想完蛋了,不会这么快就被揭穿了吧。
8. 进狼窝
楼道里有一道延伸出去的小空间,里面摆放了几张可以折叠的小布凳,上面放着几本记满笔记的专业书籍。
温妤心想这应该是考研的学长或者学姐暂时去食堂吃午饭,留在这占位置的。
徐珺芒腋下夹着刚刚上课的课本,转过身言笑晏晏道:“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认出你是我的学生,是阿姨的疏忽。”
温妤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是我的问题。”她一时不知道该喊老师还是阿姨。
徐老师拍着她有纹身的那只手,温声细语道:“当然不是你的问题啊,是阿姨也没在遂砚那问清楚你在哪个学校上学。”
温妤发现她的情商真的很高,总是说一些让人很舒服的话。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缩了缩肩膀,偏长的衣袖遮挡住这块显眼的区域。
空气安静了那么一瞬,徐老师试探时不自觉放轻声音:“来家里一块儿吃午饭?”
温妤脑海里窜出一万个拒绝的理由,最终还是选了最常见那个,“我中午和别人有约了。”
“那你和同学去吃吧,以后常来家里玩。”
温妤点点头,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做戏,不可能会有真去家里的那天。
从教室外围延伸下去的楼道很窄,温妤跟在她的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她的话,不外乎一些关于校园的日常。
来到一楼的时候,温妤瞧见了站在自助售卖机面前买饮料的贺君珩,她意识到谎言可能被揭穿时,慌不择路地说:“老师,你先去取车回家吧,我突然想起来东西落在教室了。”
话音刚落,贺君珩拎了瓶东鹏特饮跑过来,“小鱼,我去教室找你,黎虹说你被老师叫走了。”
“老师好。”他又乖巧地对着徐老师打招呼。
徐老师微微颔首的同时也有些疑惑,转头看向温妤。
温妤强装镇定地介绍:“这是我发小贺君珩,作曲与作曲技术理论专业的学生。”
徐老师顺着贺君珩的目光再次望向温妤,眼前两个人的磁场有一种让她不舒服的抓马感,说不清道不明,可她也是保持着基本的微笑说去车库取车。
等人走远后,温妤松了一口气,她的手心汗湿了一大片。
贺君珩搂住她的肩膀嗔怪道:“怎么不说我是你男朋友。”
温妤拿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给他个眼神自己去体会。
贺君珩使坏般抓起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调侃道:“想不到无所不能的小鱼儿还害怕你们老师呢。“他捏着她的脸蛋:“这是大学,不抓学生谈恋爱,更何况结婚生小孩还加学分呢。”
温妤别有一番滋味地不好受。
排队打饭期间,温妤坐在电风扇下面等贺君珩。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两声,她收到了周遂砚的微信消息。
周遂砚:【我妈说看见你发小搂着你的肩膀从教学楼走出来。】
周遂砚:【做戏也该做全。】
温妤当初有他联系方式的时候没给他备注,他的微信昵称就是他本人的名字,言简意赅。
她听见那句做戏也该做全,一股无名火喷涌而出。道德感与理智撕扯,冷漠与愧疚杂糅。
周遂砚:【什么时候来梦屿酒馆,见一面。】
【星期五晚上。】
温妤可以确定的是,这次他忽然提出要见面,是要谈今天的事情。
结果没等到星期五,第二天的傍晚,周遂砚来学校了。
温妤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在准备去参加文艺表演活动的途中,这个文艺表演说是为新学期营造新气象,辅导员强制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得准时到场。
周遂砚的车停在那排枝头尚未完全抽绿的晚樱树下面,风起时,几片早落的叶子躺在车顶。
温妤赶时间,从小礼堂那边径直跑过来,拉开车门时她正喘着粗气。
周遂砚靠在车上看股价跌涨的情况,见她上来,摁熄手机扔在一旁。
“星期五我要去外地出差,所以今天提前过来了。”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在思考:“你有男朋友?”
温妤有些热,拉下外套的拉链,毫无情绪地“嗯”了一声。
周遂砚缄默半晌,“我妈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两个的关系是假的,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说我们现在在同居,没想到她会认真到要过来查岗。”这简直令他一个头两个大。
温妤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懵圈问:“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周遂砚抚额苦思冥想,他也不能接受居所忽然之间多了个人出来。
温妤放在膝盖上的手机连环夺命震动,是班长点名发现她不在,问她现在在哪里,文艺表演还有五分钟就开始了。
她着急想下车回去,问:“那你想好方法去应对了吗?”
周遂砚自从和家里人说自己有女朋友后,周父和徐老师两个人都不念叨让他去相亲会面了,他很享受近段时间的清静,于是想将计就计,演到演不下去了为止。
“假装我们目前正在同居,当然,付出就应该得到酬劳,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温妤已经下车了,她曲起手指扣了扣车门,双手交叠,撑在门窗上对周遂砚说:“我赶时间,先欠着。”
她这次不是为了图条件,仅仅是想还之前欠下的人情。
——
烟雨朦胧的天色里透着灯火通明,老银杏叶面的雨水受重滚落,顺着台阶淅淅沥沥流下。
周遂砚忙着开视频会议,委托老祝去学校接的温妤。
他家是新中式大套房,外表封闭内里开阔。
老祝没进来,站在门口说:“遂砚在书房开会,还有两分钟结束。”他抬腕看看表,“我孙女幼儿园放学了,我得赶过去接她。”
“我自己在这等他就行。”
老祝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可不知为何,当整栋房子恢复静悄悄的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孤身进了狼窝。
温妤坐在沙发上打量了一圈,墙面挂满了舞台剧海报、面具和戏服,角落还堆叠着道具箱,甚至保留好几个某次演出的微型舞台模型。
客厅被改造成小型排练场,镜面墙用于练习肢体动作,地毯上散落着标记走位的胶带。
倏然,书房的门开了,周遂砚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出来。
“久等了,有个视频会议比较急。”他有些意外,她里面穿的衬衫打了领带,看上去很正式。
他微微一笑,“别紧张,我爸妈也不是什么难缠的人,查岗转一圈便回去了。”
温妤的手指不自觉抓紧沙发上的刺绣落枕边缘,“阿姨他们几点来?”
“七点。”
客厅的中心有一个木质框架的挂钟,她抬头看了一眼,还有十分钟。
周遂砚坐在她对面,提议道:“要不要先熟悉一下?我妈精着呢,要是被发现了,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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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让我娶你们学校那个汪教授的女儿。”
温妤细想了一下,汪教授不就是学校的副院长,他女儿海外留学回来的,人美气质佳,没人不想要这种才华横溢又有颜值的女朋友吧。
她起身说:“熟悉一下吧。”就像他说过的,做戏就该做全。
温妤对这间屋子很陌生,陌生到连厕所都不知道在哪里。她跟在周遂砚身后,他充当了一回中介。
洗漱间的情侣牙刷和毛巾,饮水区的双人水杯,卧室里不同衣物的混杂,还有鞋架上的拖鞋,被刻意布置以营造出同居的氛围。
温妤表面上显得自然,内心却充满好奇和微妙的尴尬。
七点整,门铃响了。
温妤的神经瞬间紧绷至极致,倏地转过身来,满脸戒备地看着周遂砚。
他慢条斯理道:“没事,别紧张。”
她身体僵硬地跟在他身后去开门,殊不知过去的时候是同手同脚。门敞开,她也大脑空白到忘记喊人。
以至于后来,温妤都说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同时见周遂砚父母的时候,她会紧张到大脑完全不会运转的程度。
周父的长相比较严肃,话也不多,温妤有点害怕他。
徐老师站在冰箱面前捣鼓今晚要炒的菜,她特意和周父去农贸市场买的,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吃吃自己做的家常菜也不错。
她看出了温妤的不自在,便把周父一块拉进厨房了,玻璃门一推,隔绝出两个世界。
贺君珩给她发了他新作的曲子,手写的谱子堪比电子打印出来的。
周遂砚坐在她的斜后方,只要抬头便一览无余。他轻咳了一声,问:“你男朋友和你一个专业?”
温妤警惕地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又说:“家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里面听不见。”
她这才回答:“不是,但是同一个学院的。”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说:“那他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假扮的情侣关系吗?
“他没必要知道。”温妤陷入了沉思,抬眸凝视他的眼睛道:“等我还完你的钱,咱俩就别来往了。”纸包不住火,她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也没有任何越界,可一想到贺君珩,良心上总会过意不去。
这种不能每天都心安理得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周遂砚的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西裤线条流畅,紧贴着腿部,展现出他挺拔的身姿。
“因为你男朋友?”
温妤低头细细打量地毯上的图案,“嗯。”
厨房的玻璃推拉门卡顿发出滋啦的大动静,徐老师戴着围裙,端着刚炒好的菜出来,“说啥悄悄话呢?”
周遂砚起身,说:“聊了会天。”
徐老师催促道:“小妤饿了吧,快去洗个手,来尝尝阿姨炒的菜合不合胃口,好久没下厨了。”
洗手的途中温妤恰巧碰到了周父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他微微颔首,牵扯着唇角,比一开始的态度好很多。
吃晚饭的时候两两对坐,温妤旁边是周遂砚,对面是徐老师。她的面前有一碗汤,还有一碗堆满菜的米饭。
徐老师继续往她碗里夹牛肉:“还合胃口吧。”
“很合胃口。”其实温妤的口味更重,而桌上的菜整体偏清淡。
她吃饭的速度很慢,其他人都吃完了,她才吃一半,于是渐渐加快了速度。
9. 反差萌
雨幕密布,滂沱大雨如约而至,将城市的喧嚣悉数吞尽。
徐老师站在落地窗前叨叨,唉声叹气地说:“天气预报显示九点后没有雨,怎么现在越下越大,也没个要停的迹象。”
周父在茶几上处理电脑上的文件,扭头看了窗外一眼:“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要我说今晚还是直接歇在这里。”他是市中心医院的主任医师,明天一早要做手术,需要早点休息。
徐老师双手抱胸,眼巴巴看着自家儿子,征询他的同意。
周遂砚扯了扯领带,他的生活安排地井然有序,平常这个点已经到了他洗漱完看剧本的时间。
“听爸的,外面雨大,开车不安全。”
徐老师先是愣了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哎,好。”
温妤猛地抬头看向周遂砚。原本的计划就是等他的父母走后她立马回学校,要是今晚都歇在这,那她岂不是也要在这里待一晚上才能不露馅?
“走吧,回房间休息。”周遂砚已经走到沙发后面了,他回头喊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的温妤。
她明显还在状况之外,木讷地点头说好。
随着房间门轻轻合上,房间内顿时被一种静谧诡异的氛围所包围。
周遂砚缓步走向床边,卸下那块精致的腕表,轻巧地将其放置在床头柜上。领带松开,滑落的同时外套被他缓缓脱下,随意搭在椅背上。
他的衬衫较为贴身,紧致的腹肌轮廓仍能透过衣料显现。
温妤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最后视线落在琉璃摆件上,说:“要不一会叔叔阿姨睡着了我自己打车回学校吧。”前不久黎虹来消息说,宿管阿姨今天会查寝。
周遂砚有头有尾地说:“我妈明天要上早八课,到时候她去学校的时候肯定会找你。”
她眉头紧锁,妥协道:“那好吧。”掏出手机给黎虹发了个消息,让她帮忙查寝的时候打下掩护。
黎虹回了个交给我吧的动图表情包。
他站在浴室门口,指着衣帽间说:“我先进去洗漱,那边的衣服和你平时穿的款式差不多,先将就一下。”做戏的时候他特意吩咐老祝买一些偏中性风的衣物。
温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哦”了一声。
浴室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门,洒下柔和而模糊的光影,将浴室的轮廓勾勒得既私密又诱人。门上隐约映出周遂砚轮廓的移动,水声时而轻柔,时而急促。
温妤站在衣柜面前,背对着浴室,不知道在发呆想些什么。
周遂砚身着轻薄的浴袍,带着浴室里温热的蒸汽,步入略显凉意的房间。瞧见她还是挺直腰背,原封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问:“没有挑到满意的?”
温妤循声回过神,垂下眼帘说:“不用了,我不想洗,直接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房间里没有放置那种能容纳一个人平躺的沙发,周遂砚以为她要去客厅睡,于是说:“你在这吧,我去书房。”
还没等温妤反应过来,门又合上了。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各种不适应充斥着她的神经末梢。
她没有过多关注房间里的东西,也没有碰那张床铺,只是戴着有线耳机,背靠着床尾,蜷坐在那片灯光投射下来的光影之中。
她完全睡不着,目光穿透那片宽广的落地窗,上面的灰暗映照出被拉长的身影。窗外的世界被一层薄雾轻纱所覆盖,雨滴沿着玻璃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透明的轨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温妤静静地坐着听歌观雨,中间困意来了的时候她睡了有一会,但睡不熟,没一会又迷迷糊糊醒了。直到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微妙的蓝紫色,她的睡意才渐浓,呼吸变得均匀而深长。
周遂砚定了个闹钟,提前从书房回到房间。他进来时便看到她歪着脑袋靠在床尾,膝盖轻轻弯曲,双手自然地落在膝盖上,姿态有些紧绷。
他踩在地毯上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却睁开了眼睛,立马从地上“唰”地站了起来。
“怎么不去床上睡?”周遂砚也没休息好,满脸疲意。
温妤睡得脖子疼,每一次呼吸,背部的肌肉也似乎在抗议,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从脊椎蔓延至两侧。
“不习惯。”
“去床上再睡会吧。”他抬步去衣橱里挑衣服,青盏剧院八点要开早会。
温妤的喉咙深处,一股干渴感突然升起,身体开始不自觉地表现出焦躁,“我想抽烟。”她昨天下午忙了一下午,然后又直接来了他家里,到现在都没有碰过烟。
“可以在房间里抽吗?”房间里没有阳台,她心想如果出去的话,很容易会被发现。
他翻衬衣的手一顿,瞟了一眼,平静地说:“下不为例。”
温妤茫然地看着他,其实有一次两个人无意中挨得很近,她闻到过他身上藏匿着烟丝的余韵,不是刺鼻的浓烈,而是经过时间稀释后的柔和,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拢住跳动的火苗,微微偏过头点烟,半阖下的眉眼模糊在指尖升起的弥散烟雾里。
周遂砚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观察她抽烟时的动作和表情。直到她抽完一支烟,他才去浴室换上即将要出门的正装。
徐老师提前叫了外卖的早餐,见温妤和周遂砚出来的时候对她越看越欢喜,总觉得她虽然性情处上去冷冷的,但心眼儿不坏,跟在自家儿子身后又像个小尾巴似的,有一种反差萌。
“吃早餐咯。”徐老师布餐的同时还不忘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呐,就喜欢睡懒觉,一天吃两顿,有的甚至直接睡到吃晚饭,午饭钱都省了。”
温妤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怀疑她在点自己。
徐老师边撕馒头的皮边说:“小妤也上早八吧,要不要和阿姨一起去学校?”
温妤不敢想象要是和眼前这对夫妻坐一辆车会有多尴尬,她又不好拒绝,犹犹豫豫地低着头没及时搭话。
周遂砚闲散地靠在椅子上喝粥,放下手里的勺子说:“一会我送她去学校。”
徐老师只当这是情侣之间感情好,识趣地换了个话题。
温妤暗自松了一口气,她默默地加快了喝粥的速度,早喝完早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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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车轮快速滚动在略微积水的路面上,发出细碎而有节奏的声响。道路两旁,树叶上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如同镶嵌了无数细小的钻石。
温妤打着哈欠,盘算着一会的水课眯一觉。要不是这个老师离谱到课前课后点两次名,一经发现有旷课行为按挂科处理,她还真想溜回寝室补觉。
四周的景色缓缓后退,音乐学院的宽敞大门一目了然。
温妤跳下车,抬头的瞬间,还没来得及关车门,瞥见了形单影只的贺君珩,他手里提着学校对面那家她很爱吃的馄饨。
好巧不巧,他的视线与她相撞,眼神从惊喜转为惊讶再到看清她从豪车上下来的难以置信。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
温妤轻轻拉直衣摆,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步伐显得自然,却无法完全掩饰那份突如其来的慌乱。
贺君珩抓了抓头发,强颜欢笑走上前,视线依旧停留在那辆停在路边的车上,说:“小鱼,这么早你去哪里了?”
温妤在脑海中纠结该如何解释。此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周遂砚的声音:“温妤,你东西落车上了。”
她硬着头皮回头,看见他手里拿着第一次见面时徐老师给她的那个厚红包。他递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她来不及思考地接过这块烫手山芋,胡乱塞进包里,内心叫嚣着这样他能不能快点离开。
如她所愿,车子缓缓调头,向相反的方向驶离。
贺君珩攥紧拳头,他的眼里没什么温度,语气无甚波澜道:“他是谁?”不等温妤回答,他又越发激动地质问:“之前你在饭店当酒水销售员时认识的,是吗?”
“所以你就觉得他是我傍上的大款?”她算是明白了,上次的矛盾和芥蒂他根本就没有放下,原来在他眼里她就是这样的人。
“那我问你奶奶的手术费到底是哪来的!”他对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贺母打电话的时候无意中和他提过,温奶奶的两次手术费,温妤都是当场交齐的。
她气性翻涌而上,顺着他的话说:“对,我是傍上大款了,他就是有能力眼睛不眨一下地帮我承担医疗费,这下你满意了吧。”每一个字都像利箭。
“温妤!”他胸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近乎咬牙切齿,直呼她的大名。
她被他吼地浑身一颤,哪怕以前也吵过架,但没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荒诞时刻,充斥着各种疑难杂症。
本质还是没有逃脱过人性的猜忌。
少倾,贺君珩的双眸渐渐泛红,挫败道:“从小到大,我像只赖皮狗一样天天跟在你身后转悠,是不是连你也特瞧不起我?”
换作以前,温妤可能会拉近他的脸庞,直截了当地凝视着他的双眼说当然不是。可现在不一样,对于他的不信任,她非常生气,也不想解释。
“我上课要迟到了。”
她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快速踏进了校门,消失在贺君珩的视线中。
他站在原地不动弹,自嘲一笑,食指勾着的塑料袋忽然滑落,热气腾腾的馄饨撒了一地。
10. 是怪物
梦屿酒馆固定每月全体休一,温妤难得有自己的周末休息时间。
钱兜刚进完食,呈懒态地缠绕在她的手臂上,偶尔动动,吐吐蛇信子。她轻抚它的头,顺势往下,手指滑过蛇身时是冰凉又滑腻的触感,很舒服。
她百无聊赖地在手掌心上下翻转手机的四个边角,犹豫着是否要给贺君珩发条消息或打个电话。自从上次在校门口激烈争吵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两人之间再无任何联系。
那是他们之间矛盾最深、最严重的一次。
温妤并非有意冷战,她渴望解决问题,只是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
思来想去,她为了停止内耗决定约他出来吃顿饭,再把周遂砚的事情挑明,一起商量把钱还完,然后和周遂砚彻底断绝一切联系。
她编辑好信息,大拇指悬在发送键上,却又犹豫了。贺君珩这次挺生气的,万一他不愿意出来怎么办?或者他出来却不愿意谈周遂砚的事情呢?她的内心戏相当丰富。
不管了,这件事情在温妤的认知里还是她有错在先,应该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于是坚决地点了消息发送。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她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手机,生怕错过了他的回复。钱兜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不再乱动,静静地盘在她的手腕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串简洁明了的酒店信息。
【肆季酒店703】
温妤扣了个问号过去,沉入谷底。她起身将钱兜放置回盒子里,往浅口水盆里添加了一点水,旋即站着换好鞋,搜寻完酒店的地址后只身前往。
地铁上,温妤的心情五味杂陈。她不明白为何贺君珩会选择在这样的场合见面,更不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半个小时,到达酒店。电梯门缓缓打开,温妤深吸一口气,踏出电梯,沿着走廊找到了703房间。
房间的门虚掩着,透出明亮的光线。只是一瞬,画面如潮水般涌入——白洁如雪的床上,贺君珩赤身背对着她跪在床上,而另一个人,肌肤如雪,鬼魅般地将双手攀附在他的脖颈,双腿紧紧贴着他的腰部,不间断的声音从她喉咙里传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温妤的呼吸变得艰难,心中翻涌的情感如同海浪,既想逃离这刺眼的真相,又无法移开视线。每一丝声响都像是针,直截了当地刺入心房。
她站在那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格,随后,窝在贺君珩怀里的女人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湿润的头发糊在脸上,眼里全是得手后的挑衅和得意。
温妤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认识对方,然而对方显然对她有所了解。
她没有生气,只是非常失望,就那么一瞬间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做,心一下子就空了。
温妤毫不犹豫地转身悄然离开,她前脚刚走,贺君珩后脚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周宛月从地上捞起撕坏的裙子随意挡在胸前,从包里掏出手机,坐在床尾给堂哥周遂砚发消息说交代她的事已经办妥,答应她的事情记得兑现。其中不乏吐槽贺君珩有多贞洁烈男,要不是她自作主张在他的酒里下了药,指不定多难得手。
哥:【好。】
哥:【她看见了吧。】
【当然,她就站在门口。】
周宛月饶有兴致地又回复一条。
【她也真是个怪物,原本我都准备好等她进来干一架,没想到她冷静地离开,就差替我把门带上了。】
等了很久,对面已读不回。周宛月努了努嘴,撇下手机,撑着下巴细看贺君珩的睡颜,她对他很满意,青涩中杂糅着莽撞,人帅活儿好,这一单交易并不亏。
温妤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一路不知疲倦地直走,没有目的地。路灯下有一张双人椅,一对情侣在共享一块草莓蛋糕,她莫名的鼻子一酸,水雾蒙上眼球,渐渐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颊滚落。
擦肩而过的行人可能察觉到她的情绪,投来关切的目光。她抬起手背擦了擦模糊视线的泪水,加快了脚步,寻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坐下,一动不动地回想这段关系到底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
她反思,或许裂痕早已存在。贺家父母的挑拨离间,加上两人性格中的固执与敏感,使得相似之处反而成为彼此的镜像,导致不适感。他们常常赌气,沉默不语,宁愿让对方揣摩自己的心思,如此反复猜疑。
刚刚的场景历历在目,温妤没办法不做出点举动,她向来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徘徊,滑过那一串串熟悉的数字和社交账号,毅然决然地通通点了删除。
这个过程是麻木痛苦的,好比丢了一件极其心爱的绝版物品,毫无转圜的余地,她就这样让自己陷进死胡同。
——
翌日,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斑驳地洒在音琴房古朴的木质地板上。
随着课堂小组里其他乐手陆续到位,鼓手轻敲着节奏,贝斯手调试着低沉的旋律,温妤轻抚着吉他,另一只手拿起麦克风,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我们开始吧。”
一阵和谐的前奏,她的声音与乐队的伴奏完美融合。歌曲进入高潮,温妤自然而然闭上眼睛,全身心投入。突然,一曲未尽,一只强有力的手轻轻但不容拒绝地将她从学校音琴房拉了出去。
室外的光线都被高大的树荫遮挡,走廊上亮起了略显冷冽的感应灯。贺君珩的脸庞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严肃,眼神中交织着不解与怒意:“为什么?”他的话语简短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为什么把我联系方式全删掉了?”
他撑在她双肩上的手掌用了力,她肩膀微微有些刺痛感。
温妤深吸一口气,无情地拍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字一句反问道:“你昨天在肆季酒店干了什么,还需要我给你描述一遍吗?”
贺君珩彻底慌了,冷意贯穿全身,他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想要抓住一丝清晰的思路。
贺君珩一大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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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起来,宿醉后的头痛欲裂,床上还躺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大大咧咧地追剧,顺便问他要不要吃葡萄,还夸他身材很棒,技术也不错,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加个联系方式经常约。
他不愿意也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慌不择路地穿上裤子,像个渣男似的拂袖而去。跌跌撞撞回到学校男生宿舍,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已经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温妤。
当他鼓起勇气联系她时,惊然发现她把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有的甚至拉黑。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回答他的,只有温妤的沉默。
贺君珩紧蹙着眉头,边摇头边颤抖着唇角解释:“我昨天喝多了,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的。”
他将脸埋在她肩窝处,苦苦哀求道:“你相信我,好吗?”
温妤不为所动,死死咬紧嘴唇,盯着墙上的蜘蛛网不动弹。
随后,她出声说:“我们分手吧。”很平静,平静到没有泛起一点涟漪。
“我不接受。”贺君珩疯了般抱住她,不让她离开。
温妤耐着性子,掰正他的脸,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说:“我说真的,或许我们原本就不合适,分开对谁都好。”
贺君珩脑子一热,厉声道:“那你应该和谁合适,和那个开豪车送你回学校的男人合适,是吗?”
温妤瞬间耐心全无,明明是谈论他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的背叛问题,现在怎么又扯到她身上来了。
“你简直没救了。”
贺君珩反驳道:“是你没救了,被金钱蒙蔽了双眼!”他红着眼,梗着脖子,在心里不是没有责备过为什么自己不是生在老钱家族,他想如果有花不完的钱,是不是温妤遇到的百分之九十的困难他都能够有信心解决。
“你不是一直怀疑我和他的关系吗?”她顿了顿,继续说:“那我今天就告诉你,我是拿了他的钱不假,但我也付出了同等的代价,假扮他女朋友帮他应付父母,除此之外,我没有做过任何实质性对不起你的事情。”
“而且我那时候已经决定对你坦白了。”她说着说着,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她觉得脸面挂不住,转身擦干净后又说:“这些都是真的,至于你信不信,也不那么重要了。”
贺君珩知道,她解释这么多,摆明了拿出结束一段关系的态度。她就是这样的人,你让她不爽了,她会加倍奉还给你,让你难受,让你愧疚,让你只要一想起她,心脏抽疼。
贺君珩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妥协说是他不好,同意分手,各自安好。
温妤没有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听到他说同意分手的时候一时喘不上气儿,可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我先走了。”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走出了这条足足要走两分钟的长廊。
逞一时的强,说一时的尖锐话,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己。所有人在分手阶段吃的苦头,温妤一样都没有幸免。
11. 堕落夜
黎虹见温妤和贺君珩分手后茶不思饭不想地待在寝室,便自作主张邀请她去逃离酒吧喝酒。
这家酒吧是新开的,酒水都是半价,楼上包厢还提供狼人杀和剧本杀服务,深受大学生们的青睐。
校内一个样,校外七十二变,出了学校的大门,谁还认识谁。往常班级里最内向,最不爱打扮的同学,此刻在舞池里穿得最少,扭得最欢,放得最开。
在昏暗的酒吧深处,温妤选了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黎虹费了老大的劲才捂热她这颗石头心,每天给她带早餐,给她占位置,帮她在寝室打掩护,不管是大事还是芝麻小事,次次都有求必应。当然,她只是很纯粹地喜欢温妤,想要和她处成知心朋友。
微弱的灯光透过酒瓶的缝隙,洒在温妤那略显忧郁的侧脸上。她面前是一杯色泽深邃的威士忌,冰块轻轻撞击着玻璃杯壁,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周围是模糊的人影和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推杯换盏,你侬我侬,不亦乐乎。
温妤的眼神透过人群,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黎虹见状,闷了口酒,指着舞池中央那几具随着节奏摇摆的诱惑身影说:“走,我们也去跳舞。”
温妤一时走神,再加上周围太吵,她压根没听清,于是遮住一只耳朵问:“你说什么?”
黎虹冲她耳朵里大声喊:“我说我们也去跳舞。”
温妤摆摆手,拒绝道:“你去吧,我不想动,在这里看你跳。”
黎虹一开始不放心她坐在这里,直到她说她想一个人待会,她这才不假思索地朝舞池中央走去。
温妤看着不远处狭促又机械舞动身姿的黎虹,嘴角忍不住上扬。等黎虹跟着身旁人的步伐渐渐上道,她反而失去兴趣,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像是有意把自己灌醉,一杯接着一杯喝。喝着喝着,她忽然转动手中的玻璃杯,盯着杯中的液体发呆,莫名越发觉得难过。
为什么这么多天要陷进分手的难受情绪里?自己明明有一颗硬邦邦的心脏,怎么它可以疼那么多天?分明是贺君珩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凭什么要为这种人感到不舍?
温妤不断地在心里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可问完之后她又涌上了不甘心和不服气的焦躁,怎么样都不能够落了下风。她最后是这么说服自己的,过了今晚,一定要忘记他。
所以,她脑海中出现一个很极端的想法,找一个陌生人打一炮,和前任彻底扯平。这个陌生人还不能是丑的,一定要比贺君珩更帅,身材更好,她暗自较着劲。
这个想法产生后,温妤的视线降落在那些落单的男生身上,开始寻找目标。终于,她在另一端的角落里,捕捉到一个骨相优越,气质绝佳的男士。
酒会让人生出勇气,酒意冲击理性和矜持,她二话不说攥着酒杯上前,问:“帅哥,一个人?”
对方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她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饱满的胸脯处,舔舔嘴唇,眼睛里亮晶晶地反问道:“你也一个人?”
温妤哼笑一声,开门见山道:“第二天拍拍屁股走人的那种,约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意味明显,你情我愿。
——
季逸州说梦屿酒馆喝腻了,他要换个地方潇洒。于是精挑细选,拉着刚下班的周遂砚来了这家新开的酒吧。
老祝刚把车子停稳,坐在副驾驶上的季逸州眼尖,指着对面的停车区域说:“那个背影和温妹妹长得好像。”他继续低语:“这身行头,应该是她吧,发型也一模一样呢。”
周遂砚顺着他指的位置看过去,远处跌跌撞撞依偎在一个男性怀里的人不是温妤还能是谁。
后座除了周遂砚外还坐着傅青山,他是青盏剧院的灯光师,和周遂砚有过命的交情。
他好奇问:“温妹妹是谁?”
周遂砚开了车门,回头说:“你们先上去玩,我一会过来。”然后下了车,径自朝温妤那个方向抬步过去。
等周遂砚到的时候,温妤已经东倒西歪地坐进那人的副驾驶,她酩酊大醉的样子,他猜测她今晚肯定喝了不少。
他敲敲车窗,没反应,再重重地敲了两下。车窗才缓缓降下,驾驶位的人没好气地探头问:“有事?”
周遂砚冷眸一扫,反问:“你要带她去哪?”
“有病吧,关你什么事!”随后他又炫耀说:“大晚上从酒吧出来,孤男寡女,除了酒店还能去哪。”
“开门。”周遂砚的声音肃然而冷冽,不掺杂一丝情感。
那人后面又故意灌了温妤许多杯酒,此刻有些心虚。他越飘忽不定,说话就越大声:“她是我女朋友,你少管闲事!”
周遂砚“哦”了一声,语气平平,却直击人心道:“冒牌车,行车记录仪没接电,你猜警察是先查你骚扰未遂,还是先查你那些黑历史。”
他屈指扣在车顶的刮蹭痕迹上,金属闷响惊得驾驶位上的人一颤,忙不迭退让道:“不好意思,喝醉后认错了女朋友,你快把她带走吧。”
周遂砚内心无语,真是什么鬼理由都能扯。
车门一开,周遂砚上前解了温妤的安全带,她突然发出细微呜咽,泛红的指尖无意识抓住他的袖扣。
他伸手捞人时,皮革座椅残留的温度烫得惊人。
老祝按规矩留在车里,他正在看一份报纸,听见动静立马朝窗外望,看清是周遂砚时手忙脚乱地将落了锁的车门打开。
“还真是小温啊。”
周遂砚轻微点了下脑袋,没多说,他不算温柔地托着她的后脑勺将人放进车里,扭头道:“你把她送回学校吧。”
不等老祝回答,他直接坐进车里,说:“算了,先回家。”
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他又什么时候如此心善过。
——
车窗开了大半,流动的风对着温妤吹了一路,到达周遂砚家门口时,她酒醒了大半。
她不吭声,坐在小板凳上换那双没有图案的亚麻拖鞋,换完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遂砚去客厅喝了口水,回来发现她还呆呆地坐在玄关处,便以为她醉得不知东南西北。
“喝多了难受?”
凳子太过于矮小,显得她整个人有些憋屈。
话音刚落,他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是傅青山打电话过来问他什么时候来酒吧喝酒,大家等他老半天了。
温妤静静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细听的间隙,她开始偷偷将周遂砚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合身的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并不年轻的脸长得很周正,眼窝深,像那种很有故事的男人。
直到眼前的他挂电话,她听清他说这么晚不去了,为了赔罪今晚的酒水他买单,玩得尽兴。
温妤抬头,问:“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周遂砚皱紧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当时下车过去帮她解围,其实算是一个借口。他下班后原本想早点回家,对一个刚接手的剧本进行修改和完善,不料半路被季逸州截胡,拉着他和傅青山说新开的酒吧很不错,赏脸喝一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周遂砚也不好拂了他的雅兴。
温妤瞥见他熟练地挽起袖口,露出一小节白皙的皮肤,旋即去拿柜面上的眼镜,并听见他一本正经地说:“人在喝醉时缺乏警惕性,我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你怎么知道那一定就是火坑,说不定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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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说话的语速也很慢。
周遂砚迟疑半晌,忽地低笑了一声,看来又是他多管闲事了。
“客房收拾得很干净,你可以明天酒醒后离开。”他现在不想与她纠缠这个话题,想尽快进书房静下心来修改剧本。
温妤不喜欢他站在高处审视自己,那种感觉令她畏手畏脚,索性一骨碌起身,平衡住踉踉跄跄的步伐,走到他的面前。
她感到一阵阵的热浪涌动,还有突如其来的寒冷。
酒也容易令人丧气,她盯着周遂砚的脸看,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又想起贺君珩说他傍大款付医疗费的话术。
温妤心中腾升起自我厌恶感,若污浊的污泥,黏附在思想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手心开始不断灼热和冒汗,现在必须要做点什么,最好是累到无暇顾及那些不间断上涌的坏情绪。
“做吗?”她补充道:“你没有女朋友,我也没有男朋友,明早醒来,桥归桥路归路,你我都一样自由。”
她说完,明显察觉到周遂砚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淡淡地问:“露水情缘?”
温妤歪着头挑衅道:“不敢?”
周遂砚没说话,他已经有长达两年的空窗期了。这两年里,他把时间都放在接受从一名舞台剧演员转为幕后编剧的落差上,身边数不清的女人往他身上扑,图钱的图长相的图资源的。谈恋爱太劳神费力,他目前并没有这个打算。
“不敢就直说,别耽误我找别人。”她嗤笑一声,转身欲走。
蓦地,周遂砚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推过去,反手抵在门上。温妤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不经意间与门框撞出清脆的声响,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那手镯,确认没磕坏,压下脸瞪了他一眼。
他再次提醒:“你喝多了。”
今晚,温妤早就做好了堕落的准备,她的唇瓣覆上他的喉结,一路蹭上去,蹭到他耳边,说:“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如果不保持清醒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
温妤还没反应过来,工装裤被他褪了一半,他的手游离在她身上,每处茧擦过她柔软的皮肤,使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随即,周遂砚的唇靠了过来,落在她的眼睛,鼻子,下巴处,唯独不会落在嘴唇上。
他的前戏做得很足,体验感极好。
温妤身上的衣服早已不翼而飞,可他却衣冠楚楚得不像话,甚至只是衬衫微微凌乱。她瞬间觉得不公平,作势去解他衬衫的扣子。他勾起一抹更深的笑,捞起她回房间,将她丢到床上,自己主动把碍事的衣服扯了,倾覆上去。
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温妤的呼吸随着他的力道一深一浅,她仰着头,望着天花板愣神。
“你跪在床上,抱着我做可以吗?”她冷不丁提出这个要求。
周遂砚照做不误,她两条腿缠着他线条流畅而紧致的腰,胳膊环住他的脖颈,死死地盯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
她又想起了贺君珩,他的好与不好,电影画面一样在她的脑海中播放。清澈而咸涩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珍珠,一颗颗从她的眼角落下,精准地砸在周遂砚的肩膀上。
他瞬间兴致全无,结束动作,拾起地上的裤子随意套上。今夜明明是她先招惹自己的,现在反而像是他在强迫和委屈她,真没劲。
真的没劲透了。
门发出一声闭合的响。
温妤一个人躺在那张大床上,她没有清洗,也肌软无力,索性就这么无声地躺着。
那未完全消散的酒意一波波轻拂回来,她的眼帘似挂上了千锤,每一次尝试抬起都变得愈发艰难。意识的边缘逐渐溶解进周围的黑暗里,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睡眠。
12. 红楼梦
那天过后,温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见过周遂砚,彼此也没再联系过。
她还是照例上下学,闲暇之余去梦屿酒馆当驻唱,平时也会接点快递代拿和代课之类的小活干,以少积多。
室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扰的人心烦意乱。寝室的空调无法制冷,黎虹向宿管阿姨报修了一个月都还了无音信,她用薄薄的书本手动扇着微乎其微的风,苦不堪言地吐槽道:“热死了,这学校门口的花换了一茬又一茬,看不见的地方就不舍得花钱是吧。”
温妤很怕热,此时已经热的脑袋有些发昏,说不出话。她略显烦躁地放下手机,打开衣柜翻衣服,准备去洗冷水澡。
真的要热死过去了。
黎虹见她去洗澡,她便起身去洗手台洗了把脸。梁秋也是这时候打电话过来的,铃声响了有一会,黎虹才急急忙忙出来接通。
“黎虹,你在寝室吗?”
“我们都在呢。”她轻柔地拍了拍素净的脸蛋,问:“怎么了?”
“能来校门口帮我搬一下东西吗?”梁秋顿了顿,嗫喏道:“和男朋友分手了,东西我全带出来了。”
黎虹有些惊讶,她知道梁秋谈了个大她很多岁的男朋友。那男生平时对梁秋有求必应,甚至当初说租房子,他在学校周围直接买了一套,就是为了能够让梁秋方便上学,怎么半年不到这场恋爱就潦草收场了?
“好,我现在马上来。”
话音刚落,温妤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短套装,擦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出来。
黎虹盯着她那两条白花花的腿,称赞般地啧叹两声,又说:“梁秋和她那个男朋友分了,行李啥的都在门口呢,你和我一起去帮忙呗。”她总是在暗戳戳地缓和温妤和梁秋之间的关系。
其实温妤也不是说和梁秋关系不好,谁也没惹过谁,单纯就是两人的生活模式和家庭背景差太多,很难登对地玩在一起。
“好。”她寻思反正闲也是闲着,去外面兴许还能吹风透透气。
黎虹感激似地抱着她的手臂转圈圈,不小心把她的毛巾甩在地上,她又老实巴交地捡起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温妤莫名觉得她还挺可爱。
天气热,打着遮阳伞没有太大的作用,两人走到校门口已是汗流满身。温妤暗自叹息,这澡白洗了。
梁秋看见温妤也来了,稍显惊讶。她手里拿着个小电风扇,自顾自地沉思着,半晌都没有任何行动。
黎虹见梁秋呆呆的,拍拍她的右肩膀,指着那两个行李箱,和三个大收纳袋问:“这些东西都是吗?”
梁秋缓过神来,这才点头说是。
温妤力气大,包揽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最重的收纳袋,黎虹提着两个中等号收纳袋,梁秋力气最小,拉着个行李箱,另外挎着她的爱马仕包包。
校门都还没跨进,身后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秋秋。”
那男人身材高大,他那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有些半透明,低垂着睫毛,遮住了淡漠的双眸。
温妤与黎虹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黎虹侧着身子对梁秋小声说:“要不我们两个帮你把东西先拿回去吧。”
“不用,我们一起回去。”
傅青山见状,立马拉住梁秋的手臂说:“我们谈谈。”
梁秋用力挣脱他的手,她眼眸森然,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分都分了,有什么好谈的!”
就这样,三个人气氛沉默地往寝室楼走。太安静了,黎虹被这种氛围压得喘不过气,路过露天游泳池时,她望向那片只穿着泳裤的体育生,开玩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梁秋被她整笑了,单手箍住她的脖子说:“谁会蠢到在一棵树上吊死。”她下巴朝游泳池那边微点,双眼放光道:“这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身材都是顶好的。”
尽管如此,嬉笑打闹中还是残存着缕缕牵强。
回到寝室,梁秋把东西摊开一地,一声不吭地埋头收拾。她忽然从另一个包的夹层里翻出两张舞台剧的纸质票,回忆有了着落点,瞬间如洪水猛兽般涌过来。
梁秋枕在傅青山的腹肌上,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肌肤上画圈圈,她微微抬头与他对视说自己是红楼梦舞台剧的忠实粉丝,而他是青盏剧院的灯光师,问能不能搞到两张票,一起去看。
青盏剧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票向所有群体售出,先到先得,公开透明进行。不管你是资本家也好,老板员工也罢,想要拿到票,也得拼手速。
梁秋不知道傅青山是怎么拿到票的,并且这票的座位还是最佳观赏区,她只知道那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和幸福。
可这幸福也是短暂的,甚至没有维持一个整数的年限。
梁秋盯着这两张纸质票,日期就是后天的,刚好那天没有课,她转念一想,询问道:“你们喜欢看舞台剧不,我这刚好有两张票。”
黎虹跨过她摆放在过道上的行李箱,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是长恨歌吗?”
“不是,是红楼梦。”
“红楼梦可以的,我也爱看。”黎虹表达出想看长恨歌的强烈愿望,“不过我现在最最想看的还是长恨歌,就是等了这么久,一直没上排期。”
梁秋安慰道:“你在这要读四年呢,放心吧,到时候肯定能看到的。”
她把期中一张票给黎虹了,手里捏着另一张票,靠在柜子上对温妤说:“你和黎虹一起去看吧。”语气别扭又生硬。
温妤今天的话很少,她其实也是不知道要怎么和梁秋相处,和黎虹待在一起她能感觉到舒服,因为话永远也不会掉在地上。
梁秋怕她拒绝,那样真的会让她感到很没面子,索性一骨碌把票拍她桌上,眼神飘忽不定地傲娇道:“权当你今天帮我搬东西的谢礼。”
温妤收下了,她想看看舞台剧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呈现方式。
——
暮色四合时,青盏剧院朱红色的雕花门楣下,两只绢纱宫灯在晚风中轻晃,将黛玉葬花的剪影投在青砖墙上。
温妤背了个黑色的斜挎包,攥着两张票等在一旁。黎虹正垫着脚尖在辨认海报上红楼梦的金漆字样,她突然拉住温妤的手腕说:“你快看,多气派啊。”
温妤低头看着她紧拉着自己的手,再望向她用手指在海报上描摹的动作,“确实。”温妤往前走了一小步,假装凑近看上面的纹饰,不经意间巧妙地将手抽了回来。
太别扭了。
温妤见对面的人流量往一处涌,边确认票上的时间边说:“好像要入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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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们走吧。”黎虹已经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
检票员撕下票根后,她们顺着人群,沿着猩红地毯走向二楼包厢。
温妤的指尖抚过包铜雕栏上凹凸不平的“通灵宝玉”纹样,暗格里忽然滚出一粒水果糖,不知是哪位前场观众留下的零嘴,此刻倒成了穿越时空的琥珀。
绛色帷幕升起时,老年贾宝玉身披袈裟,贾宝玉头顶金冠,两人心有默契,款款行来。
从第一回的情满大观园开始,温妤慢慢静下心去感受台上的唱词,这是她第一次接触舞台剧,总体的印象还是非常不错。
第五回是如此成人礼,这一回的内容是换亲,一生只规矩一次的宝玉,就此错过了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
大婚的这场戏,台阶上面站着的是黑无常,黛玉随着冥灯的指引,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下方的场景则是身着红色婚服的大婚,宝玉发现新娘不是黛玉而是宝钗后的错愕与质问,这一段哭戏很有爆发力。
黎虹任由眼泪滑落,演的实在是太好了,她心想就算今晚哭死在这里也很值当。
温妤又不聋,听着耳边的抽噎声,目光虽盯着前方,可还是抽出了几张纸递给她。
黎虹干脆歪倒在她肩膀上,以手掩面,越哭越凶,一个劲感叹林黛玉和贾宝玉真是两个小苦瓜,怎么就不能够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观众席上将近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掩面哭泣,三分惋惜七分难过。温妤也被沉重压抑的氛围感染,心里苦苦的,别有一番滋味。
最后一段,沉浸式看舞美。十二钗再次出现,但是很快又消散在眼前,宝玉最终孤苦伶仃地走向一个人的道。
散场的时候黎虹还在哭,一边哭一边还要在意自己的妆是不是花了,温妤拿她没办法,坐在原位置等她哭完,再把妆补完。
慢吞吞出来后,两人站在寄存处取存放的物品。黎虹情绪缓过来了那么一点,指着玻璃柜里的点翠头面说:“这些蓝比我的发色还妖…”话音未落,更衣室门帘一挑,走出的花旦还带着残妆,鬓边绢花被夜风吹得轻颤。
她们不约而同退后半步,紧接着更衣室的门帘又一挑,依次走出来三个人。温妤第一眼看到的是戴着工作牌的周遂砚,他正在与身旁的人进行攀谈,那人看上去大概五十来岁,戴着眼镜和帽子,还留着长胡子。
他倏然抬眸,隔着几步之遥与她的视线相撞。她微微侧过脸,手指假装滑动着空无一物的手机屏幕,眼神却在余光中紧紧跟随着他的身影。
黎虹拱了拱温妤,示意她看刚刚路过的那三个人,不可思议道:“那不正是梁秋刚分手的前男友嘛,他怎么从更衣室出来?”
温妤这才回过神来,她刚刚看落了一个人,于是摸着鼻子回答:“看他脖子上挂着工作牌,应该也是这里的员工。”
黎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有一次我问梁秋她男朋友是干什么职业的,她吞吞吐吐半天没个下文。”
温妤拿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一看,是周遂砚的消息,说今晚见一面。
她想起什么似的,很自觉地往他微信里转了五千块钱,转账说明里备注还欠十万。
并附带了一句。
“今晚有事,下次吧。”
这话发出去后,对方又恢复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