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 第1章 沂城沟南村 2023年的沂城，冬天特别短暂，就下了一场盖不住地面的小雪，雀儿就飞上枝头喳喳叫响了春天。 一辆来自城里的小巴士，开过七十二座大小不一的崮，带着滚滚扬尘来到一棵状若车盖的古银杏树前，停在那块几十年前立起来的石碑旁。 “沟南村”三个字篆刻进碑面入石三分，被冲刷一新的刻痕，与后面唯一一座红顶二层宅院呼应着，唯一的这条柏油路主街两旁，郁郁葱葱的花木丛生，一条鲜艳的横幅红底黄字，写着“欢迎市派书记到来”的字样，悬挂在最显眼的高处。 村口大喇叭喊着口号，从清晨的鸡鸣过后，喇叭就没停过，比蝉鸣还要聒噪，骑着三轮外出农忙的村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沟南村因地处竹林沟南得名，三面环山一面沟，还是近几年搭桥修路后，交通才便利起来。 别看村里有一千五百多口人，却是附近几十个村里最穷的，此处虽是山清水秀，由于地势原因，可耕地的面积不多，市里年年分拨指标援助，年年送来的报表一团糟，这刚转过年来，就派下一位年轻的书记过来帮忙治理，无论如何也要扭转沟南村的局面。 村长王丰富领着全体村委站在村口，举着鲜花耐心等待着，骄阳当空晒人流汗不止，王丰富年过五十，站了半个小时，就已经感到头晕目眩。 “爹！要不咱们还是回村委等着吧，城里的领导就没有守时的！” 王丰富的独生女，在省里上大学的王曦雨，拉着她爹的胳膊就要往回走。 “胡闹！人家是市里来的，要驻村工作两年！上面等着他弄出成绩好提拔，你懂什么！这样最不能得罪了！” 作为一村之长，虽身在偏僻乡村，也是知晓些为官之道。 城里来的官员所待时间短，难以了解村中全貌，仓促实施些方法，作用适得其反，白白折腾不说，效果还不如不做，每次听说有外人来，村里没有一个是欢迎的。 在场众人只有她敢当面指责村长，王曦雨愤愤不平，往前紧走几步来到外面，指着不远处立着的石碑那儿说道：“我要是市派书记，就该提早些过来，而不是摆官架子让大家等！” 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以往都会随声附和她的人，此时全都面露尴尬，有几位掩面侧身不知所措，王丰富更是惨笑着快步走上前。 王曦雨正奇怪大家为何这副表情，自己的话应该说得没毛病才对，忽然一道黑影从背后掠过，径直来到王丰富面前，伸手与他相握。 “你好，先前电话里提到过，我就是林涛，途中遇到修路的情况，所以来晚了些，让大家久等了。” “哪里哪里！市里关照沟南村，还派林书记专门前来帮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看林书记这样子，能有三十岁？” 王丰富上下打量着对方，一米八多的个头，标准北方人的五官，一对漂亮的剑眉下，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身材挺拔，穿着一套行政常服，一手拉着行李箱，上面堆放着公文包，还背了个双肩包。 从城里来沟南村三个半小时的车程，碍于修路绕远了一段，来时已经过了午饭地点，握手交谈间，林涛腹中咕噜咕噜响动几下，给了王丰富接下来的话题。 “快给林书记拿行李！村委那边食堂还有饭菜，随我来！” 王丰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黑红的脸面上堆满笑容，让人看不出心里的想法。 “不忙吃饭，先开会。” 林涛走路的速度极快，常年在山里劳作的村民，竟勉强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在来时路上，林涛就翻阅过沟南村的详细资料，沟南村依山傍水，有着三座崮顶可用，存在良好的自然环境，外加人口优势，不该经济如此之差才对。 这里面的问题也被他在笔记本里罗列出来，沟南村的村民思想保守，除了种地和圈养牲畜之外，几乎没有做出过别的尝试，仅有的一家村办罐头厂，也因技术落后导致生产效率低下，无法产生多少效益。 市里给出的目标明确，任务不可不称之为艰巨，从一下车所见，林涛就心有预期，沟南村不好治理，需耐心梳理情况。 王丰富一听人家不忙着吃饭，顿时神色变了变，赶紧摆手让人快跑回村委通知。 “林书记还真是敬业，从城里坐这么久的车，得休息休息才行，不急着开会……” “王村长，还有大家，叫我小林就行，以后两年一起共事，有什么话直说就行。” 林涛表现得越和善，众人就越心虚，根据以往经验来看，像他这么年轻的官员，绝对是来下面镀金的，除了巧嘴一张，没有真才实学。 让别人叫小林是不敢的，市派的书记有正经官方调令在，说是派来指导工作，实则也是来为沟南村送指标，没人会想不开得罪这样一位财神爷。 王丰富陪着笑，刚想客气两句，一旁跟着的女儿嘟囔道：“假惺惺！还不知来多久就调走了，不如不来！” 这话声音不大，却喊停了林涛。 林涛站住不动，王丰富脸都僵住了。 心里想着早知如此，就该把闺女关在家里不让跟来。 “说什么话呢！你要不想跟着就回家！别在这里添乱！” 王丰富涨红着脸，指着王曦雨就要开骂，被林涛赶忙伸手拦住。 “年轻人说话都这样，不用发火生气。” 林涛知道王曦雨是村长家的孩子，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打算，好言劝说王丰富。 这一举动却被王曦雨视作阴阳怪气，掐着腰回怼道：“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少充大辈的！” 王丰富再顾不得了，上去伸手就把她嘴捂住，拉到一旁交给妇女主任，让她赶紧带着离开。 “哎呦！倔丫头这脾气怎么这时候发作！快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林涛望着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没忍住笑出声来。 第2章 村委开会 沟南村的村委，是二层楼围成的前后院落，两侧的偏房是活动室和资料室，平时没什么人进去，崭新的器材上面落着一层灰尘。 正对着大门的几间办公室，具备开会、办公和休息等诸多功能，时不时还充当吃饭的食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林涛第一次来到村委，在等待村长拧开门锁的片刻时间里，仔仔细细环看周围，附近有几处菜地，还种着些青菜。 “林书记快请进，我们沟南村的村委和别处相比实在是太简陋，连年没钱翻修，可不要嫌弃。” 王丰富一边介绍着村委，一边抢过林涛的行李，小跑着带去办公室存放，另外几位村委员热情邀请林涛前往会议室，众星捧月般对待新书记，这让林涛着实有些吃不消。 “林书记来喝茶，今年新出的碧螺春！” “不知道上面带来什么指标？是又有补贴拿？” 刚坐进会议室长桌的椅子上，村委员们就七嘴八舌问起事情来，林涛来不及松口气，就被问得不知该先回答哪个了。 等王丰富捧着近年来沟南村的业务资料，往林涛面前轻轻一放，不过薄薄十几页。 上面勾勾画画地写满了艰辛，王丰富这些年没有坐吃山空，他曾积极尝试过许多可能办到的买卖，不过都因技术经验不足而失败。 王丰富把这些露给林涛，也有试探的意味。 如果林涛对此嗤之以鼻，兴许会拿出更好的方案，若他含糊着不提，说明一定是来混日子的。 林涛仔细一页页翻过，会议室里只能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除了王丰富之外，还有另外四人坐在周围，或是低头不语，或是抓耳挠腮，漫长的五分钟让他们备受煎熬。 当最后一页翻完，林涛端起纸杯和喝了口茶水，房间内的气氛才有所缓和。 “王村长，这几位还没给我介绍介绍，不急着开展工作吧？” 王丰富赶忙起身，一一报上姓名：“妇女主任谢金花，她家男人是退伍军人，拿过二等功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实妇女，穿着碎花布的衬衫，烫着酷似盛开菊花的头型，穿着绣花布鞋，看着就是附近十里八乡的潮流风向标。 紧挨着她坐着的那位有四十多岁，带着小圆眼镜的妇女，是负责本村财务账面的会计孟翠，是正经财校毕业有会计证的，为了照顾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而选择了留在了家乡。 “村委员戴大志，是本村的一个能人，早年上过机电夜校，没有他不能修的家什儿！” 戴大志腼腆一笑，一张粗糙的大脸上透着淳朴，穿着一身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这是他最板正的衣服了。 与他对面而坐的青年，看着比林涛还小点，是沂城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刘伟，在城里当实习摄影师，兼任本村的村委员。 再加上村长王丰富，就组成了沟南村的村委班子。 “再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林涛，被调任到沟南村任职书记，在接下来至少两年时间里，将与大家共同为沟南村的发展而努力！” 林涛表明态度，众人热切鼓掌，气氛被朝着热切的方向烘托，王丰富激动说道：“林书记！我也代表沟南村村委，向你保证绝对配合工作开展！不给林书记拖后腿！” “开场白说完了，接下来就该说问题了，沟南村人多地大，为何屡屡做不出成绩来？” 村民勤劳团结、村委办实事，怎么就挣不到钱改善生活呢？ 王丰富谈及此事，老脸一红，支支吾吾解释道：“村里财务紧张，每年还要花不少钱去修缮房屋，竹林沟经常会溢出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在村子里大家伙想着如何挣快钱，没人愿意长期投入。” 但凡是长期投入的项目，在沟南村一律无法实施下去，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一而再的项目失败，使得王丰富自己都有些破罐破摔，一年到头静等着进城求些指标。 王丰富的话，引来众人随声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沟南村的困境说个明明白白。 村民普遍性情保守，不愿承担任何风险，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王丰富拿着喇叭苦口婆心一家一户劝说，奈何成效甚微，没几个人愿意听。 林涛听罢，自己虽对村里的状况有所预期，真正当面详谈，还是感到压力不小。 “我从市里带回来些新政策，打印了几份，分发给大家，都仔细看看。” 从公文包里取出些散发着油墨香味的A4纸，发到每人手中，上面写的内容十分详细，几位村委干部却看得眉头紧锁。 片刻过后，戴大志直接把纸放下，闭上眼揉搓起来。 “什么低碳环保，俺们沟南村山清水秀的，到处都干净得很！这不还得要花钱？” “是啊！林书记，这家家户户的灶台都冒烟，你一来还能都给掐灭了？” 妇女主任也随口附和着，用手肘碰了碰孟翠，好让她也说说话。 孟翠毕竟学历高一些，对纸面上的内容有所了解，看最近的新闻联播里经常会提到有关低碳的事情，她虽不太懂，但能明白这事是国家推行的新政策，对百姓是有好处的。 “林书记，这种要花不少钱吧？市里给拨多少？” 林涛抿着嘴，摇头答道：“得先写好预案上报，立项审核通过了才会酌情……” 话没说完，就被王丰富开口打断：“天色不早了，我看今天要不就先这样，还没带林书记去看住处，谈业务上的事不急，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不等林涛按照步骤进行解释，王丰富就终止了会议，众人知趣地朝他使了个眼色，似笑非笑地告辞离开。 林涛还想招呼众人把话说完，王丰富侧身挡在他面前，挤出些笑容说道：“这里面的内容太复杂了，一时半刻学不明白，等明天看完村里情况再讨论。” 看着王丰富古怪的表情，林涛知道这里面有事。 村里的事繁乱如麻，自己初来乍到，一切都急不得。 第3章 两年的家 给林涛的住所，就在村委后院的二层楼上，是个两室一厅的紧凑户型，基本的家具俱全，款式虽是陈旧了些，但都是崭新的，为了妥善安置这位市派书记，村长是煞费苦心，凑了个把月才弄齐全这些。 他随身带的行李很简单，全是春夏的衣服，另外还有些床单被褥，都是在家里用习惯的款式，来之前又新买了几套。 等收拾完房间，林涛推开桌边的窗户，一阵来自乡野间的凉风拂面吹过，透着清甜凉爽，与城市里的味道截然不同，更多了些舒爽的意味。 沟南村以平房小院为主，他所在的这座二层，竟能一眼望出去很远，视线不会受到阻碍。 远眺出去，是绿水青山，晚霞悄然绕过山背，映得满眼火红。 林涛伸个懒腰，刚摆开架势想活动活动筋骨，裤兜里的手机传来一阵响动。 “喂？涛哥！去到村里了吗？感觉如何？” 电话另一端是林涛的大学舍友，在省里读博士的方元，两人的交情要从初中开始算起，一晃到现在十七八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此行来沟南村任职，方元是知道的。 林涛站在窗前接通电话，“还能什么感觉，周围安静得很，吃过晚饭外面都看不到个人影了。” “都见到村官了没？给他们讲低碳建设的事了？” 电话那边明显传来幸灾乐祸的声音，方元在学校主修的就是能源方面，他很想知道村里对待此事的态度。 “别提了，工作压根就没法开展，我发下去的资料，他们压根就看不懂。” 林涛的抱怨，引来方元的大笑，“低碳乡村建设本来就是最新鲜的事，北方小城能知道的没几个，何况是村里，你要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别憋着，哥们我有力出力，有人出人！” “得了，有你这句话在，以后少不了麻烦你。” 在这方面，方元是专家，比林涛懂得多。 关于“碳达峰、碳中和”的目标被正式提出后，林涛对此有过相对深入的研究，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底气做好市派书记的工作。 只是它太新了，新到老百姓看不见、听不懂、闻不着，连互联网上的资料都十分有限，想要将低碳经济引入乡村，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作。 林涛没有把握，但若能做成此事，将会非常有成就感，谁不想看着自己家乡越变越好呢？ 稍微活动筋骨，把身体放松下来之后，坐回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里的文档，一页页仔细翻看起来。 在来之前写的方案里，有几种普遍可行的乡村低碳治理办法，眼下看来还是要结合实际，沟南村的情况比预期还要复杂许多。 “3月27日，初来沟南村，认识了村委的同志们，这里青山绿水，环境宜人，给了我很大的信心能将这里治理好。” 林涛写下第一张便利贴，往书柜上贴好，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 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林涛接通后，不等他问话，对方自报家门。 “我是王丰富的女儿王曦雨，就是白天你见到的那个，晚上有时间吗？见个面聊聊。” 林涛听着就一皱眉，这姑娘脾气不太好，还特反对自己过来。 “是王村长有事找我？” “不是，你来村委北边坡上的文化广场，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王曦雨言辞果断，没给林涛询问详细的机会，说明时间地点后立刻挂断，把林涛弄得满头雾水。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硬着头皮过去看看，要还是像白天那样不近人情，再回来也不迟。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急躁了。” 林涛离开村委，不忘把院门锁好，边走边吐槽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心里那点不忿的气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风景。 这时才恍然意识到，沟南村的街巷没怎么有路灯，随着天色渐暗下去，能见度肉眼可见地在降低，走出去百十米，夕阳沉下山坳，就再看不到远处了。 唯有村民家窗户里透出的光，稀稀落落在街面上，还有北边坡上的那家小卖部，用竹竿挑着一盏白炽灯泡，散发着萤火虫般耀眼的光亮。 灯泡正下方，放着几个马扎，有三个小伙子围坐在矮桌旁，正吃着喝着。 林涛远远瞧见，其中一位是村委员刘伟，梳着个大背头，大大咧咧跨坐着，与朋友高谈阔论。 “新来的书记一看细皮嫩肉的，就知道没吃过苦，还说什么低碳经济，发的那些材料写得天花乱坠，我看又是下来镀金的，过个把月知道不好干，肯定就回去了。” 刘伟在见面会上客客气气，背地里可没少说林涛的坏话。 他自诩是见过些世面的回乡人才，一起长大的伙伴里，就他学历最高、见识最多朋友都觉着他说得在理，纷纷附和着对林涛说三道四。 “沟北村每年都来新书记，有啥用呢？来了又走不说，还把村里弄得乌七八糟的，就是过来添乱的！” “你觉得姓林的，能坚持多久？仨月？” 刘伟大嘴一咧，伸出来一根手指，“最多一个月！你们是没见到，小地雷跟新书记一见面就吵，她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在竹林沟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敢惹？” 一提到王曦雨，三人都露出心虚的表情，旋即一片哈哈大笑。 林涛听得一清二楚，本想着刘伟能帮着自己完成部分工作，这么看来好像都巴不得自己赶紧走。 乡村建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是件容易事情，当地村民不配合，工作开展难以寸进。 往坡上走就这一条路，林涛避无可避，只好靠着远离小卖部的边缘往上走，灯泡下面的人交谈甚欢，全然没看到暗处还有人经过。 沟南村的文化广场，在每天天黑后会有广场舞活动，这里算是晚上的村里最亮堂的地方，四面都有射灯照着，好让人们活动。 林涛刚到，王曦雨就在广场修建的长椅上坐着向他打招呼，周围有六七十名年龄偏大的妇女，还有些跑跳嬉闹的孩子，发现有陌生的面孔出现时，连音响里的广场舞伴奏都小了几分。 第4章 下马威 王曦雨打心底里对林涛有意见，从他穿着打扮来看就不够亲民，他穿的太板正干净了，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走在乡间泥土地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被父亲驱逐出去不许靠近，王曦雨本是心里有怨气的，等王丰富回家后，把林涛带来的材料随手放在饭桌上，自己跑出去跟别人下棋，恰好被溜达一圈回家的王曦雨看到。 材料里所写的内容，正巧是王曦雨与大学同学们最近议论的事情，大家都对这种新鲜事物感兴趣，但苦于没有一个明白人来讲述，只能从网上捕风捉影，看些不确切的消息。 尽管如此，王曦雨都为之感到振奋，她想要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为父亲分担些压力；想要让沟南村的百姓生活过得更好，使这里的山水田园风光走出去，让更多人知道。 可她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几次三番找父亲商议，都以她是一个女娃娃不懂事为由来拒绝，实在是闹厉害了，王丰富就拿出财务的账本往桌上一拍，上面寥寥几笔的钱款，勉强够村里几个贫困户用的。 就连修缮维护日常公共设施都不够用，哪里还有陪王曦雨做实验的闲钱。 何况王曦雨是道听途说，什么碳节约下来就能发家致富的，王丰富只听说过挖煤开矿弄出来的炭能卖钱。 她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在琢磨这份材料，越看越觉着新鲜，最后忍不住才给林涛打去电话。 “你可来得真慢！在城里平时不锻炼身体吧？” 王曦雨苦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到林涛走来，开口揶揄道。 从村委走到广场，她最多用十来分钟而已。 林涛无奈道：“如果你是喊我来辩论的，我没这闲工夫。” 好歹是村长的女儿，怎能这么耍性子，看王丰富白天那样，也对自己的女儿感到头痛不已。 王曦雨从挎包里取出材料，朝着林涛拍了拍，开口问道：“这是你给我爸的？里面的内容你懂多少？” “村委的事情你也要管？我既然带来了初步方案，自然是明白透彻的，就差落实到实处了。” 林涛不解对方的意思，还以为又是和刘伟一样，是来看他热闹的。 一个外来人想在村里干实事不容易，林涛刚说了两句话，就感觉到周围多出不少目光在打量自己。 王曦雨抬高声音，故意说给众人听到：“你既然是市派书记，就该知道村里的事情，大家伙儿全都有知情权！藏着掖着的做不成事！” 此话一出，跳广场舞的人都停下动作，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 村民们大都知道最近市里会下来个书记官，结果一看居然这么年轻，比王曦雨大不了多少，当即就交头接耳议论开了。 林涛听到的尽是些荒谬的猜测，这使得他有些气恼，深吸一口气刚想发表言论，一往前看到王曦雨近乎挑衅式的眼神，这口气生生又给憋了回去。 “小王同志，既然你想知道，你问我来答！” 初来乍到不能当着村民的面起争执，这样影响不好。 “那好，你知道沟南村有多少人，人均收入有多少，耕地里主要种的什么，大家最希望见到什么吗？” 王曦雨抛出一连串早就准备好的问题，把林涛问得哑口无言。 他刚到第一天，还没来得及了解，沟南村并不是每年都上报准确数据，对于非农业专业的林涛而言，地里面种植的农作物都无法全部分辨出来。 林涛答不上来，王曦雨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那你拿的这些材料，全都是废纸！整个沟南村没人愿意搞低碳项目的建设，投入太多回报太少！” 王曦雨把困扰自己的问题抛给林涛，如果他解决不了，趁早死了这条心，收拾行李回城里，这样对双方都好。 林涛从坡上一路忍到现在，被她当众质问，那股无明火再也忍不住，伸手把材料夺过来，指着上面的字，回答几乎是用吼出来的。 “一切新鲜事物，都是在摸索中修改，在修改中进步的！你不做我不做，怎么才能发展？怎么才能进步？给我时间我会去充分了解沟南村！但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而不是来阻挠添乱！” 林涛的火气，快要灼伤了王曦雨，围观群众不知内情，一言不发等着下文。 停顿片刻，林涛稍作调整情绪，进而说道：“双碳目标是我国最新提出的任务，上面是会给政策支持的！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在搞绿色技术创新，朝着绿色方向转型，这里面产生的经济效益，都是实实在在能惠及百姓的！” 他被派来沟南村，一方面是下基层积累工作经验，另一方面也是市里派来做试点工程，看看用什么途径能更快更好地将低碳项目引入乡村振兴建设中，并取得实在成效。 临行前的践行会上，林涛被特意叮嘱过，在工作有实质性进展前，不要告诉村里太多实情，那时的他还不明白为何，等来到沟南村这短短几个小时里，对此就有了新的理解。 王曦雨显然没想到他会发火，刚想反驳却发现人家说得句句在理，任何民生项目都需要时间来做，乡村发展更离不开持之以恒。 “沟南村没钱搞你所想的这些，我劝你还是好好了解情况之后，再做决定！” 实在是没话，王曦雨跺跺脚，气呼呼转身就走，把林涛一个人晾在原地。 众人见没热闹可看，也识趣地一哄而散，徒留下林涛在风中凌乱。 “这都是些什么人哇！把我喊过来就为了说这几句？哪句话不能在电话里说？” 林涛抱怨完，按照原路返回，再经过小卖部时，没有刻意去躲避，自然也就被刘伟看到。 前一刻还在说林涛坏话的刘伟，此时赶忙擦擦手起身相迎。 “哎呦！林书记！您大晚上出来视察民情？” 刘伟伸过来的手，林涛没去握，点点头没和他言语，自顾自低着头走下山坡。 等他走远，刘伟撇撇嘴，冷笑两声回去坐下。 “就爱摆官架子，臭脸老长那样！” 第5章 贫困户登门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度过心烦意乱的难眠夜晚，好不容易在临近清晨才睡着的林涛，没过多久就被一阵吵闹声震醒。 “老王头，你今天要不让我进去见书记，我就躺在这里死了算了！” “有话好好说！闹什么闹？马六子你要不给我面子，今年贫困户就别想要了！” 林涛睡眼惺忪地抓起手机，打开看了看时间不过六点半，前院村委会的大门就敞开着，声音正是从那边传来的。 简单洗漱完毕，收拾好妆容，林涛就穿了个衬衫匆忙下楼，清晨的水汽清冷扑面，院中的气氛却火药味十足。 只见王丰富和王曦雨父女二人，还有几名早起溜达的村民，围住一个跛脚汉子，争吵就是他们之间发生的。 林涛走到近前，分开左右凑过来看，被围着的人约有四十岁左右，黄黑面皮，方头方脑的天生一张苦瓜脸，理着平头，穿着带有补丁的单薄衣衫，能看到线条明显的结实肌肉，平日里显然没少出力气。 左腿似乎是受过伤，站直了身子还看不出来，等到走路时会发现身子往一侧歪着。 “王村长，这人是谁？” 林涛忽然出声，倒把王丰富给吓了一跳。 “林书记起得够早，还是他把你吵醒了？马六子赶紧给林书记道歉！哪有天还没全亮就堵门口吵吵的！” 王丰富伸手去按马六的肩膀，却无论怎么用力都按不动。 “你就是新书记？”马六皱着眉，上下打量着林涛，等他确定林涛不是冒牌货时，忽然双腿一颤给他跪下了。 然后不等林涛反应过来，马六就抱住自己的腿，开始哭起来。 “求求青天大老爷给我做主哟！老王家欺负人！” 林涛的裤子被蹭得乌漆墨黑，想要抽身还抽不开，马六胳膊的劲儿很大。 “王村长，这是怎么回事？” 王丰富苦着脸，指着马六解释道：“他家的地在东山崮顶上，往上走的路不方便，他一直想求我去给换块近些的地，我哪有这本事，村里的地都是多少年定下来的……” “五年前你给村东的老刘家就换了好地！不就是看我腿脚坏了，是贫困户好欺负吗！林书记要是不管，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马六的眼睛都红了，说话间作势看向院墙那边。 林涛被吵闹得彻底清醒了，清清嗓子伸手把马六从地上拉起，又朝着王丰富使眼色。 “把会议室打开，有什么话进去说。” 王丰富赶紧指挥着村民把马六架着，搀扶进会议室，给端了杯凉水。 “刘家要的地一直是他们本家人的，好协商，你那东山崮顶上土地肥沃，偏是偏了点，架不住你懒……” 王丰富这样一说，马六就梗着脖子辩解：“我还要照看老娘！这一去就是一天，我娘有事该咋办？” 两人争论不休，林涛听得心烦，猛然用手掌一拍桌，啪嗒一声中断了争吵。 “够了！都住口！王村长先说！他家什么情况？” 王丰富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整理好情绪，心情复杂说道：“马六是本村五名贫困户之一，早年外出打工伤了腿，家里老娘又是痨病，是个药罐子，离不开人照顾，光棍一个没人要，他家的地就在东山崮上，方方正正的很大一块。” 说来也是点背，马六要是腿脚利索，也还能勉强种的完地，可家里老娘常年卧床不起，实在离不开人，马六过来求爷爷告奶奶多次，村里、镇上都没人给办，闹的次数太多，只得给批了个贫困户，好让他有口饭吃饿不死。 昨夜林涛去坡上广场，村里来了位新书记的事就传开了，马六睡不着觉听到闲言碎语，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就往这跑。 跑到一半正巧遇到出来择葱的王丰富，两边这就闹腾到了村委门口。 这样的糟心事，在村里很常见，林涛听罢没急着下结论，而是询问有无东山崮的地图。 一旁听着的王曦雨掏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来。 “这是我用同学的无人机拍的东山崮，边上这块长方形的土地，就是他家的。” 东山崮顶上四方平整，马六的那块地杂草丛生，像是好久没有耕种过了。 王丰富还在念叨着这块地多好，怎么就被马六荒废了。 林涛却看得两眼放光，心里已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多久没播种过了？” “少说也得十年八年，老王头酒肆不给我换，书记你要是也不给我换，我就活不下去了！” 马六这人自尊心强，凡事不求人，年轻时是沟南村最能吃苦干活的人，若非造化弄人，他的日子应该过得很好。 “换得是不行，要有人愿意换，我相信王村长不会拖着不办。” 林涛摇头拒绝，马六当时眼珠就瞪起来了。 “先别忙着恼火，我有个提议，你看行不行。” “书记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我想拿你这块地做个实验，要是能成，一亩地能多挣百八十块，还能申请绿色补贴。” 林涛的话，在场之人没有一个听懂的，马六以为是忽悠他的，那火气蹭蹭往上涨。 王丰富也摇头，心里暗道市里来的书记说得轻松，免不得吃苦头，要这事真这么好成，自己还能任由他闹腾？ “林书记，再说详细点，大家都不明白，是什么实验？” “农业碳汇售卖，就是把这块地整理收拾好，符合标准后请专业人士来测量，只要符合流程，往后每年都会拿到一笔卖碳汇的钱。” 尽管林涛说得简洁明了，王丰富还是完全听不明白，这地里种什么，才能给这个碳？ 马六看向林涛，愈发确定新书记是戏弄他的。 “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生钱？我是腿坏了，脑子不坏！不想给地直说，不带羞辱我的！” 林涛揉着太阳穴，知道现在说不清楚，从旁拽出一张纸来，放在马六面前。 “你要不信，咱俩签个两年的协议，我要弄不出来名堂，一年赔给你三千，怎么样？” 看照片上马六家土地的面积大概有三四十亩，收拾妥当后得到能售卖的碳汇，差不多也是这个价钱。 听到能白拿钱，马六眼前一亮。 “书记说话可不能反悔，我答应了！” 至于书记想拿自己的地做什么实验，马六压根没想过，一年白得三千块，何乐而不为！ 第6章 农业碳汇是什么 “白给三千块？林书记这事我不同意！” 王丰富听到新书记要自掏腰包来填补，当场就翻脸不认人，厉声呵斥打断了这场在他看来的闹剧。 马六本来是个勤快人，受伤之后靠着政策补贴，日子反而越过越懒，直过得家徒四壁，没米下锅就来村委胡搅蛮缠。 既然林涛手里有能给贫困户的好政策，这事就得从长计议，沟南村巴掌大的地方，乡亲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阵风吹过，这消息就全都知道了。 到时候三婶子二大爷的全过来堵门，那哪儿受得了？ 王丰富一变脸，马六可不干了，挺起腰杆走到林涛身后，指着王丰富开骂。 “姓王的！我看你家能盖三层楼，没少贪村里集体的钱！家里就一个女儿，还往口袋里划拉这么多钱！现在还打起林书记的主意了？” “马六！再满口胡话！别怪我发火！这是新政策！林书记刚来村里还不懂！三天之后你来，照样给你签合同！” 王丰富说话间气得嘴唇都打哆嗦，毕竟是村长，马六怂人一个，别人一硬气，他就肩膀塌下，撇着嘴小声嘀咕。 “三天就三天，这可是你说的，我过三天再来！” 用最低的声音，放下最狠的话，马六又看了眼林涛，在得到他的点头后，这才灰溜溜离开村委。 他走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几名路过帮忙的村民刚想凑过来问问新书记，这笔钱他们能不能分到，就被王丰富那张阴沉似水的脸给挡了回去。 “村长，要有好政策，可别忘了俺们！” “能分给马六的，他家都贫困户了，指定能轮得到旁人！” 王丰富掐着腰，拿出村长的威严，把人全给轰走。 “等等！你们几个回去嘴巴都闭紧点！要是让我听到村里有议论这事的，全村有你们也没有！” 村民们走出去没几步，王丰富就从后面嚷嚷道。 自始至终林涛作为旁观者，都没有发表个人意见，他没明白为何王丰富会发火，把本该解决的事搁置下来。 王丰富喘了口气，又骂了几句乡野土话，换上一副好脸来，请林涛去自家里吃饭。 “林书记手里要是有好政策，先跟我和村委们通通气，村里情况复杂，一点动静不出半天就传遍了。” “对于市里面，这种项目也是新鲜的，在实验出成果之前，是没办法在村里大范围推广，他们知道也没用呀。” 林涛心里还在想如何对马六家的土地开展工作，听不明白王丰富话里的意思。 “在村里待几天就清楚了，治理乡村不是放放政策就行的。” 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王丰富没给他多解释，一路闲谈往村委东边走过两条巷子，来进一座种满了花草的宽敞小院里。 村长家并没有像马六说的那样气派，反倒是处处透着破旧，厨房灶台就在靠着墙根的窝棚里，王曦雨麻利地起锅烧水，搅合进小米，拿出几张煎饼放在灶台上用热气腾软。 不过几分钟，院里的小方桌上，就摆出两盘小咸菜、一碗炒土鸡蛋，还有鲜黄的小米粥。 林涛望着发愣，像是这种有机农产品，在城里吃一顿价格可不便宜，面前这碗里的色泽，鲜艳得和放了颜料一样。 “都是些平时吃的咸菜，林书记不知道吃不吃的习惯。” 王曦雨最后拿来放煎饼的小竹筐，递给父亲一张，自己又卷起一张，往里面放了些咸菜，就先吃了起来。 “都是沂城人，哪能不会吃煎饼咸菜，除非林书记是真的脱离群众，不食人间烟火了。” “你这孩子！怎么就跟林书记过不去？” 王丰富一瞪眼，就要说教，再怎么说人家是市里下派的，可得把他伺候好了。 林涛摆手表示自己不放在心上，王曦雨哼哼两声，得意极了。 “我在家也常吃这些，你们这的食材真新鲜，在原产地吃可要比城里市场卖得好。” “别的不说，沟南村农副产品质量好，可惜不成规模，林书记你刚刚跟马六说的那件事，是要卖什么炭？东山崮那地方有炭？” 王丰富话锋一转，终于把话题引到这上面。 三千块不是小数目，在村里紧巴点，能花一整年。 听林涛那意思，好像不需要马六做什么，就能拿到这笔钱。 有这好事，简直就是在送钱，王丰富迫切想要弄明白新政策。 林涛听得哭笑不得，赶忙给他解释道：“不是炭，是二氧化碳，农作物、林地、经过改良的土壤，都有固定空气中二氧化碳的能力，把这些数据经过专业测量拿到证件后，就能进入碳交易市场，来买卖赚钱。” “二氧化碳？这玩意儿还会有人花钱买？” 王丰富听得满头雾水，人喘气就产生二氧化碳，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去卖给别人，那不就是骗子？ 林涛把装着小米粥的碗往前一推，“就拿这碗打比方，人和动物越来越多，二氧化碳浓度太高，地球就装不下了，想要达成碳达峰、碳中和这一目标，国家就要推动低碳建设，现在全国各地都在进行改造。” “越说越玄乎，还能有办法把二氧化碳都收走？你们吃吧，我吃饱了。” 王曦雨把筷子一放，起身就往外走。 “往哪去？你不是想听林书记的政策吗？” “去乐乐家！帮她去改卷子！” 王曦雨蹦跳着出门，林涛所谈的办法，简直是天方夜谭，用子虚乌有的东西去换政策资金，他与沟北村那些下来混日子的市派书记没有区别。 王丰富拉着林涛在小院里促膝长谈，弄了个把小时，才勉强明白所谓的农业碳汇，就是各家各户都能有的一笔钱，之前国家没政策，现在政策推行，有地方把这钱取出来。 只有什么是农业碳汇，他暂时还不甚了解。 “行了，我先领你在村里转一圈，想要测量碳……碳汇是吧，不也得知道沟南村有多少地，让大家伙儿也知道新书记来了。” 要想让村民知道市派书记到位，就得去各家各户露个面。 第7章 新书记 沟南村的地势，像是一座三层蛋糕，镶嵌在大山环抱之中，两侧分别是东山崮和西山崮，超过六成的平整耕地全来自于两座崮顶，崮下面能种粮食的，多是拿来用做示范点了。 其余散碎地块，用来圈养牲畜和种植果树，所产生的效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尽管连年风调雨顺，沟南村的村民收入却没有实质性增加，眼看附近的村镇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身为村长的王丰富怎能不着急。 请高人看过风水，也进城去找过领导，做出过许多尝试，可惜都没有成功。 “上面说我们沟南村哪里都好，就是没有自己的特色，这一片十来个村，不都是有山有水的，我是没看出什么特殊来。” 王丰富家和村委都在山脚下，沿着一条贯穿全村的柏油马路，能直通村尾。 过了饭点，村里就开始热闹起来，沿途所遇着不少村民，大都是扛着农具去崮上干活的，见王丰富带着个没见过的生人，那一双双眼睛就黏在林涛身上下不来了。 “这位是咱们沟南村新来的书记，叫林涛！” 王丰富逢人就说，走一路说一路，这样等不到太阳下山，沟南村的人就都知道林书记的大名了。 “村长，这就是你先前说的林书记？看着可真年轻！” “书记多大了？结没结婚？喜欢什么样的？” 所遇到的婶子大娘，几句话不离说媒的事，王丰富听得有趣，从旁边没急着打断，听到不少乐子。 林涛从上学到参加工作，一直忙于各种学习考试，暂时还没有对象。 这个回答一下就引起了极好的反响，有大胆的妇女上前来，非要缠着林涛给他介绍个合适的姑娘。 眼看林涛身陷重围，王丰富知道火候到了，赶紧跻身挡在林涛面前。 “林书记是城里的干部，在咱们这里干不几年就得高升！沟南村谁家姑娘能配得上？” “那你家小雨不行？也是大学生！” 被人反呛一句，王丰富觉着老脸一红，胡茬都在颤抖。 “别胡扯！大清早的不去地里忙，我去找你家胡老五算账！” 多嘴多舌的妇人听到村长要动真格，才闭口忙着离开，与挎着竹筐的同伴窃窃私语，聊的内容自然离不开林涛。 沟南村很少会有外人造访，何况是市派书记，越往坡上走，林涛受到的异样眼光就越多。 “咱们这儿果树不少，西山崮周围连成片的桃树、栗子树，足有上千亩。” 王丰富指着高处西山崮的轮廓，那边漫山遍野的郁郁葱葱，远远能看见数不清的果木，藏在氤氲晨雾里。 林涛掏出手机对着拍照，他要弄清楚沟南村的支柱产业是什么，才能明白发展的症结出现在哪里。 “产出的水果，就直接被卖掉？没有经过次加工？” “加工？西山崮那边的确是有一家村办罐头厂。” 作为沟南村独苗企业，罐头厂是王丰富的心头肉，恨不得一天跑去三趟。 林涛总算听到一点好消息，也不去别处看，调转方向直奔西山崮。 一口气爬上三层坡，没遇到任何阻碍，沟南村民风淳朴，居然没有再蹦出来闹事的。 王丰富偷眼观瞧林涛的表情，发现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发生，吃不准林涛打的算盘，也不方便开口询问。 心情忐忑地来到西山崮，罐头厂的那几间厂房十分显眼，就在主路旁。 门前挂着“沟南村罐头厂”的牌匾，斑驳痕诉说着此地颇有些年月，林涛往厂房里面看去，此时的工人不多，三三两两坐在马扎拉呱，就有一条老款的罐头组装流水线，尚未开始运行。 王丰富走到中间，重重拍手喊人，“来来来！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林书记，鼓掌欢迎！” 十来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稀稀拉拉为林涛鼓掌，从二层工作台上还有个眼冒精光的小伙，搓着手挤到近前，把手在衣服上反复擦了擦，朝着林涛伸手。 “我是这家罐头厂的厂长李明远！林书记初次见面！真没想到您这么早就来了，我妈还说书记刚来得休息！” “李明远他妈，是妇女主任谢金花。”王丰富小声提醒道。 村里的买卖大都这样，有好的先紧着自家人，好在罐头厂交到李明远手里三年多，每年都有不错的利润。 李明远早听说新来的书记带了不少好政策，谢春花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等村长把人带来，好好表现争取把指标拿到手。 所以他才一大早就赶过来开门，喊着罐头厂员工从里到外打扫干净，就等书记前来视察。 林涛当然感觉得出李明远热情过头，工人们把自己拱卫在中间，各种口音的方言搅闹的耳朵嗡嗡作响。 “好了，好了！大家先听我说！我叫林涛！是市派到沟南村的书记！很高兴见到大家！” “我代表沟南村罐头厂全体员工欢迎林书记！” 林涛摆手示意他不必太浮夸，把注意力放在介绍罐头厂上面来。 “罐头厂有一条五年前的生产线，每天可以运转六小时，能出八百箱各种罐头！” 李明远挺起胸膛，颇为得意地介绍罐头厂。 一周干五天，一个月就是一万六千箱水果罐头，一年下来也有接近三十万的利润。 作为沟南村唯一的村办企业，这利润在十里八乡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这还是李明远几次精简流程节约成本后的结果，他接手之前还挣不到这么多。 本以为能让书记刮目相看，没曾想林涛却皱起眉，一脸的郁闷。 李明远给村长递眼色，王丰富朝他稍稍摆手，不让他打断林涛的思考。 “这条生产线虽说不是最新，但生产效率要远高于八百箱，沟南村的果树不少，怎么就产这么点？” 不用精打细算，一条生产线的产量是均衡固定的数值，林涛即便不明白怎么做罐头，也清楚这数据不对。 李明远为难解释道：“发电机功率小，带不动全生产线。” 第8章 都没奶 “发电机？你是说整座罐头厂都在用发电机来供电？” 林涛起身环视四周，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见到书记不信，李明远起身领着大家来到厂房后面，有工人在为发电机倒柴油。 偌大一座罐头厂，竟然是靠着屋后的两台大功率发电机提供电力，贩卖罐头所产生的利润扣除电钱，就又少了一笔。 林涛指着发电机问道：“王村长，我看村里不是家家都有水有电？怎么罐头厂还用发电机？” 这点电够推动生产就怪了，勉强维持机器运转就已经到了极限。 王丰富面带愧疚给解释道：“往两座崮上铺设电路开销太大，一年两年迟迟办不下来，就耽搁了。” 沟南村最好的平整地块可都在崮顶上，却碍于交通和基础设施的不完善，大大延缓了发展的步伐。 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罐头厂选在这儿开设，当初只考虑到离着原料产地近，而且这儿有现成的老厂房，是以前的木工房，能减少建设开支。 归根结底还是钱不够，林涛来到沟南村，第一次体会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 “这事得想办法抓紧办了，罐头厂的盈利暂时先不往下发，把电扯上来，工人们的工资款项先欠着。” 林涛的决定太过理想化，工人的钱可欠不得，王丰富赶忙拉住他即将脱缰的思绪，重新给按回到沟南村的土地上。 “能在罐头厂干活的，都是本村生活比较困难的人家，工资虽不多，但不能停的……” 每个村上报的贫困户名单都尽量压缩，这样落实到纸面上会好看一些，实则远超这个数。 王丰富也是没办法，才拿罐头厂的职位当补贴往下发，这样既能解决贫困问题，每月还略有结余。 林涛愕然，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沟南村的账是拆东墙补西墙，缝缝补补凑合着过日子，罐头厂不通电，还能保持几年不变，照此看来村里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糟心事。 “林书记有没有合适的政策，能给罐头厂的问题解决解决？” 李明远觉着是提出这个要求的时机，当即说出请求来。 林涛眨眨眼，故作困惑反问道：“村长你没和他说？目前有的指标是给贫困户的，罐头厂还能维持正常经营，那些指标用不上。” “啊这……王叔，真就没有给罐头厂能匹配的指标吗？” 其实当看到王丰富露出来那副为难的表情时，就知道他要开始和稀泥了。 王丰富清清嗓子，以暂时没有但以后会优先考虑罐头厂为由，打着官腔结束这一尴尬的话题，不等林涛把罐头厂逛遍，就拉着他逃也似的离开，往西山崮的别处走。 “明远这孩子，被他妈培养得特别能钻空子，前几年在城里读完学回来，一心想发展家乡，我看他读过书，又学的是理工科，就让他去罐头厂带着大家干。” 沿着小路朝远处去，王丰富边走边为林涛介绍罐头厂的具体情况。 李明远这人年轻有冲劲，哪里都好，偏偏就爱讨巧，没事就去镇里要政策，罐头厂的销路跑出来好几条，可惜产量提不上去，把他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沟南村多一些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是好事，不着急怎么能发展呢？”林涛非但没有责怪的意思，还称赞李明远，这是令王丰富没想到的。 有学问、有本事的年轻人愿意回来做建设是求之不得的事，林涛巴不得多来些这样的人才，心里暗暗就将罐头厂画上了圈，等有空一定要再来细细讨论一番。 王丰富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一整天的时间就陪着他在村里绕，大到果园林区、手工作坊，小到溪流山坳，一条条不起眼的路径，一件件不经意的小事，说到细致的地方，林涛还会掏出手机来拍照记录。 等太阳西下，林涛才松了松衬衫的衣领，放王丰富回家。 “今天真是麻烦村长了，等明天再陪我去一趟东山崮，看看马六家的地。” 王丰富有气无力答应着，站在自家门口扶着腰，挥手与林涛告别。 “这新来的书记体力也太好了，城里人都这么能走山路？” 王丰富累得腰酸背痛，等林涛走远了，才大口喘起粗气。 按理说初来乡村，跋山涉水全靠一双好腿，走不太远的山路才对，断然是没想到林涛连中午饭都没怎么吃，一口气走到现在，看着样都没变。 正感慨着，院里屋门敞开，王曦雨和另外一个年纪相仿的姑娘走出来。 “爹？到家门口怎么不进来？不会跟着林书记出去一整天吧？” “别提了，小林体格真好，把我都绕没劲儿了。” 王丰富关好院门往马扎上一坐，不住地敲打后腰。 王曦雨返回房中，拿出个捶背用的按摩捶，帮着父亲缓解腰痛。 “这姓林的也真是，不看看你多大年纪了，待会我就去找他说理！” “你就别添乱了，我看他的愁得一晚上睡不着，沟南村的烂账太多，这一天下来把我问得脸都臊了！” 王丰富连连摆手，把事简单一说，连喝几碗茶水，才稍稍缓过来这口气。 一边感慨人上年纪，不服老不行，一边开始琢磨林涛是何许人也，与以往下派来的书记脾性出入太大。 “你在家好好歇着，我出去一趟，灶上有饭菜，热一热就能吃！” 王曦雨拉着朋友的手就往外走，王丰富张张口还想问她去哪儿，话到嘴边没等说出口，人就走远了。 “只要别去找新书记的麻烦，去哪儿都行。” 王丰富把灶台炉火点燃，想着快些吃点就去躺下，返回住处的林涛望着空空如也的厨房，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忘了问村长要些洗洗就能吃的菜，今晚上是只能靠方便面充饥了。 刚撕开方便面包装，门外就传来吆喝声，林涛倾听半晌，分明是在叫自己。 “林书记！林涛！开开门！有人找！” 这声音熟悉，林涛心里咯噔一下，王丰富的女儿来了！ 第9章 村办小学 林涛来到沟南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王曦雨，这人浑身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劲儿，真不知道王丰富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村委后院的院墙低矮些，镂空花纹能看到外面的情景，不止是王曦雨，她还带了个陌生的姑娘。 “林涛！在屋里干嘛呢！今天可把我爹累得够呛！哪有那样使人的！” 不等他给开门，王曦雨就嚷嚷着表达不满，林涛黑着脸开门，用身子挡着路，没让她往里进。 “早了解一时的情况，工作就能提早一天开始推进，我在做饭，你有什么事？” “村民有事情找书记聊聊，你就这么待客的？” 王曦雨拿话挤兑林涛，迫使他闪开，放她俩进来。 林涛摇摇头，转身去厨房烧开水，把方便面下进去，往里面打上个鸡蛋，几分钟的功夫晚饭就齐活了。 “你就吃这个？靠着山山水水的，吃方便面，可真有你的！” 王曦雨凑过来看了看，发现林涛就下了碗面条，就又多说了几句风凉话。 林涛本就心事重重，听她一进来就嘟囔个不停，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要是就来挖苦我的，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吃过饭还要写材料。” 这话不是开玩笑，经过今天的实地考察，林涛先前制定的计划多半要推翻重来，还要综合考虑村里人际关系的因素，任务量很大，没时间和王曦雨辩论。 王曦雨拉过身边人，向林涛隆重介绍道：“这是我发小，村里小学的唯二老师许乐乐！” 许乐乐是师范毕业，一心想着要回来为家乡做贡献，选择来到村小当老师，一晃两年多过去，现在小学还有六个班，有学生八十多人，却仅有两名老师。 “林书记好！我是许乐乐！” 穿着格子衫牛仔裤的许乐乐，是个天生爱笑的模样，说话时露着兔子牙，很招人喜欢的可爱样貌。 林涛今天路过村小门口，因为是上课时间，就没有贸然进去，建在高处的一排平房里，时不时会传出朗朗读书声。 孩子是沟南村的未来和希望，这里的村小却年久失修，设施落后已经不满足日常教学的条件了。 “许老师来是有什么事？” 林涛端出一碗方便面，来到客厅坐下，给两人倒了茶水。 “大家响应国家的二胎政策，村里今年秋天上学的孩子会更多，这批学生估计有四五十人，我们村小的教师和设备都不够用，想来问问林书记，有没有办法帮帮忙。” 许乐乐说话声音清脆，是个容易说话的好脾气，与王曦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要来这么多学生？不能去附近村镇分流一部分？” 林涛一怔，显然是没料到学生的人数，村小改造迫在眉睫，但自己刚来，并不具备解决问题的条件。 许乐乐解释道：“一来是去别处上学太远，这里交通不如城里方便，二来是去别的地方容易遭受排挤，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才好说话。” 乡村教育向来是重中之重，也是较为棘手难以处理的事情，这方面全是投入，几乎见不到回头钱，所以林涛在前期搞调查时，没把村小放在自己的工作重点里面。 “这事村长知不知道？” “已经反映过很多次，王叔说他也没办法，只能凑合着来，实在不行就去镇里临时聘教师，费用由各家凑，但那样教学质量肯定是没法保证的！” 连王丰富都没招的事情，放在自己手里同样没有解决的办法，林涛就想着推辞。 “此事我知道了，等最近开会的时候拿出来和大家商量……” 话没说完，王曦雨又来劲了，“村里要是有办法，早就给解决了，你来也无用，还不是拿出那些假大空的词来搪塞糊弄过去？” 林涛实在忍无可忍，把筷子拍在桌上，抬头盯着王曦雨。 “村里建设要靠大家，我只能提供可行性比较高的方案，你爸拿不出办法，换成我就行？给我点时间来想！” 林涛不是圣人，没有一拍脑袋就想出点子的能力，他只觉着现在饥肠辘辘，急需吃上些东西。 对方说得没错，王曦雨挑不出毛病，转头看向许乐乐，想让她再说两句。 好政策都是要出来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乡镇办事亘古不变的道理。 许乐乐明白这是下逐客令了，但往往博弈都是由此开始，如果此时就选择离开，正中林涛下怀。 不问出结果，坚决不能走！ 许乐乐打定主意，攥紧拳头坚定说道：“再穷不能穷教育，你是市里派来帮扶我们沟南村的，有困难就只能找你解决，能不能向上面写申请，我可以来写，村小那边真的很困难！” 这是她能想到最严峻的词汇了，在旁人听来全是软绵绵的，林涛累了一天，饭没吃几口，被人缠着不放，多少有些烦闷。 “教育固然重要，沟南村什么情况想必你们心里比我清楚，明天我去东山崮那边，看看能不能达到试验要求，争取尽快推进项目，拿到钱才能帮村小解决问题。” 林涛向两人摊牌，没钱就没法提升教育水平，沟南村目前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况之下，各方保持着微妙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没筹划好全盘布局之前，尽量避免伤筋动骨。 面对难以解决的困局，纵然是王曦雨也没了脾气，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当中。 林涛见到自己的提议奏效，趁热打铁说道：“我既然来到沟南村，就不是来混天度日的，这点我可以向你们以人格保证，不过要等政策落实下去，需要一定时间，你们要是不信，欢迎随时来监督！” 话赶话至此，王曦雨两手一拍，做出自己的决定。 “明天我陪你去！再跟你跑一天山路，我爹的腰都要断了！正好帮着乐乐监督你，是不是在偷懒不干活！” 林涛闻言，面条呛得从鼻孔里冒出来，见到他吃瘪，王曦雨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明天早晨七点不见不散！” 第10章 多荒地 不林涛同意，王曦雨就离开院落，她俩一走，这儿就彻底安静下来。等 终归是在乡村，夜晚几乎没有噪音，初春时节的蚊虫声微，林涛吃罢了晚饭，拧开水龙头刷碗，潺潺水声清脆悦耳，这种环境在城里求之不得。 来到沟南村实地考察，尽管还没进户到家，仅仅是在路边与村民攀谈，所表现出的问题就够多的。 首先是村民思想的落后，沟南村的村委并没有认真传达来自上面的文件精神，对待新生事物不了解、不询问，全然是不接受的态度。 土地利用效率低下，十分不讲究科学，几名村委也是得过且过的状态，看见鸡蛋都拼命往自己筐子里装。 在谈及村长家里的营生时，王丰富自己还建了一处养鸡场，全是雇着人干活，再穷的村子也不可能穷村长，这话一点儿不假。 “3月28日，今天在西山崮的罐头厂，还是看到了一些生机活力，沟南村的年轻人愿意尝试和创新，只是缺少经验和引导帮助，希望明天去东山崮，能看到更多不一样的风貌。” 林涛之前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来沟南村后，每晚都要写下一段话，为一天的工作画上个句号。 转过天来，一大清早林涛就穿好运动服，吃饱喝足走出村委，站在路口等着王曦雨到来。 七点钟刚到，王曦雨就背着包出现在街上，见面就在抱怨林涛，昨天跟王丰富跋山涉水，把他的腰累着了。 “没看出来，林书记体格挺好的，不知道还以为你练过体育。” 王曦雨话里带着三分揶揄，七分夸赞，林涛不以为然，晃晃胳膊就往前面走。 “不行也要咬牙坚持，这都是为了沟南村的发展，我当然是要越快越好。” “不是为了你的履历表填写得好看？” 王曦雨的反问，把林涛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扭过脸来盯着她看了许久，觉着她不像是在挑衅。 “为何这么说？我有这么虚伪？” 王曦雨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看法，这可使林涛大为震惊。 “先前来沟南村的书记，全都在拿着政策编故事，一个个说得比做得好，两年时间一到，带着政绩拍屁股走人，弄得村里一地鸡毛，好不容易缓过来，又会有新来的。” 林涛闻言恍然明白过来，为何昨日沿途遇到的村民，脸上的笑容总觉着有些古怪。 原来是把自己也当做这种人了，市里面明确表示，坚决杜绝此类现象的发生，派他过来也是有摸底的意思。 看看到底来一位勤抓肯干的书记，能不能把政策指标用活了，真干出些成绩来。 “沟南村的自然环境不差，是他们没心思放在上面，多说无益，事上见。” 林涛的洒脱，使王曦雨对他刮目相看，不过在她心中仍有不少疑虑，就比如他在城里是什么职位，据说下基层的都是储备干部，以后能当大领导的。 “我要弄不好沟南村，回去也无用，在这里两天睡觉很踏实。” 林涛的话轻飘飘的，让人听着舒心，与别的官不一样，他似乎很好沟通。 王曦雨刚有此想法，就被她强行打散了，城里人都爱说漂亮话，欺负他们村里出来的没见识。 “东山崮那边可不止马六不想种地，那边没大路，崮上没通水电，要去就得起早贪黑的，上年纪的气力跟不上，年轻的不愿意出力。” 与西山崮的境况不同，东边由于没有厂房，村里索性连路都不整修了，还是保持着数十年前的风貌。 林涛很快就切身体会到路的难走，几条明显的车辙，把杂草丛生的盘山小道分割得更加颠簸，一场雨水冲刷成什么样，这条道路就会变成什么样，直到下场雨的到来。 上来得早，路旁的草木青翠欲滴，周围寒气氤氲，不比冬日暖和多少。 东山崮的面积要大些，也或许是走这路太费劲，林涛频繁查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居然这儿手机的信号都开始逐渐减弱下来。 走出半个多小时，这一路竟没遇到一位村民。 “别期待了，能在东山崮种地的都住在上面，等活忙完了才下山。” 王曦雨看出林涛的困惑，蹦跳着走到前面转过身来为他解释。 “你比你爸走得快多了。”林涛笑道。 “老王同志为沟南村算是鞠躬尽瘁了，在他接手时，沟南村连竹林沟都难走出去呢！” “还有这事儿？有空讲给我听听。” “你要真对沟南村好，我就给你讲，现在不行，抓紧时间赶路，争取太阳出来之前上去！” 王曦雨不再搭话，往前走的步伐加快，林涛只得牟足劲跟上。 等来到崮顶，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土地，这种地形在沂城最是常见，现如今许多崮已经被改造成商品林木售卖和景观园林区，像沟南村这样落后的，林涛还真不多见。 在来之前林涛做过功课，对此地的地形地貌有所了解。 但那是在网络上搜索出来的资料，与设身处地亲眼看见没法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呈现在林涛面前，让他停住脚步，静下心来去仔细欣赏。 以至于王曦雨上前来伸手晃了晃，才把他喊回过神。 “不都是土地吗？有什么好看的，城里没这么空旷的地方？” 林涛指着远处的大片土地，虽然没有农作物，杂草却生长得出奇旺盛。 “多好的地方，感觉不管种什么都会有不错的收成。” 与王曦雨给自己看的照片有所出入，这里除了几座简陋的土坯房，就再无其它高出地面的事物了。 “连我们走上来都费劲，别提马六来一次要花多久了，愿意在这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时间一长就都荒废了。” 面对东山崮的艰难境况，王丰富也没有办法，整修所需的人力物力，村委都难以提供，不仅马六对此耿耿于怀，在这儿有地的村民们都有怨言。 “地方倒是很合适，先去马六家的地块看看再说。” 第11章 东山崮 马六家的土地靠外侧，王曦雨走上地垄，尽量避开杂草茂盛的区域，往崮边走去。 刚到半途，不远处的小土房里就传来一声惊呼，一位头戴包巾的大娘端着茶碗，正坐在当门看景色，起初他们刚来时，是背对着这儿，往地里一走，刚好被大娘看到。 “小雨！这么早来崮上干啥呢这是？” 王曦雨听到呼喊声，转过身来认出是谁，停下脚步朝着这边挥手。 “孟大娘！我带林书记过来看看东山崮的土地！这位就是林书记！” 在村民面前，王曦雨还是愿意给林涛面子的，她知道怎样能让村民尽快接受新来的书记。 孟大娘一听是村长多次强调的那个市里来的官，当然是坐不住，赶紧放下茶碗起身相迎。 来到近前想要伸手去握，又忽然想到自己满手泥土，似乎不太合适，伸出去的手就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林涛看出孟大娘的窘境，主动与她握手，掌心顿时多了些泥土碎屑，这一举动显然孟大娘始料未及，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孟大娘！您这是住在崮上没走？” “最近天气好，上来种点水萝卜，不然这好地空闲着，看着怪可惜嘞。” 孟大娘说话地方口音很重，林涛也是全神贯注仔细听，才勉强分辨得出她说的什么。 往她身后看去，是几道开垦平整的田地，经过孟大娘的辛勤劳作，已经全部清扫干净杂草，播撒好种子，今天还要继续忙活，再从一旁的地皮上种些别的菜。 这些菜大多都是自家吃，所以孟大娘一人就够忙得过来，她家的地也不少，大半都荒着。 儿女都去城里打工上学，孟大娘两口子闲着无事，就想着来地里看看。 原本不打算做这操心费力的活儿，但沂城人骨子里带着的朴实劲儿，还是让孟大娘难以割舍下这片土地。 经她这一嚷嚷，又有几间小土房里有人走出来，疑惑地看向这边。 崮上的太阳来得缓，此时才有斑驳的光亮洒下来，照在林涛的脸上，一股暖意驱散了崮上的寒冷，也带来大家伙的热情欢迎。 有年轻些的认出林涛，也对给马六的政策有所耳闻，那热情的劲简直要冲昏头脑，上前围住林涛，嘈杂的问候声不绝于耳。 “林书记！你说给马六三千块，那个政策是啥？俺们地皮都连在一起，他家行那俺家也行！” “别听他的，我这地块可比马六的肥沃，上了不少农家肥料呢！” 叫嚷逐渐变成争吵，眼看事情即将演变成一场闹剧，王曦雨把腰一掐，抬高声音呵斥住局面。 “都住嘴！林书记就是来考察的！你们是蹲在这儿守了一夜，就等着林书记过来对吧！” 王曦雨此话揭穿了众人老底，就孟大娘不知所措，没明白这些人在谈论什么事情。 其实这几人岂止等了一夜，从得知马六的事情后，就跑到崮上住着，苦苦熬着等林书记上来。 等了一夜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正迷糊着呢，就听到有人大声交谈，这一出来看才知道，真是林书记来了！ 村民对脾气直爽火爆的王曦雨有所惧怕，听不得她嚷嚷，经她这样一说，吵闹声戛然而止，全没了动静。 林涛暗自佩服王曦雨，朝着她数了数大拇指，然后对众人做出解释。 “此项政策未来是要普及推广开来的！覆盖我们整个沟南村！所以大家不要着急，等我先看完实地情况进行实验，才能定下结论！” “林书记！是要在地里种什么新品种？我看沟北村那边弄了不少好水果种子，种出来的草莓又大又甜！” 村民看林书记是好说话的和善面相，还是忍不住发问。 林涛耐心解释半天，还是没人听明白，王曦雨看他额前冒汗，没忍住笑出声来。 “好了好了！林书记还有正事，先去马六家的地看看再说！你们别为难他了！” 再不帮着解围，今天可就白来了。 虽然心有不甘，但村民听着新书记的话云山雾绕，不如跟着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做的。 林涛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拨通方元的视频电话。 视频另一端很快就露出方元的那张脸，看背景是在林子里。 “涛哥！到地里了？”方元笑着打招呼，在看到一旁的王曦雨后，顿时眼神一怔。 林涛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动手将镜头翻转，对准了马六的这块地。 为了观察更细致，方元还喊来自己的老师，省里专门研究对应课题的博导，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是奋斗的好时候。 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里，林涛上蹿下跳调整角度，让对方全方位来看这块地皮。 王曦雨就站在他旁边，却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说的全是专业术语，这使得这位优秀的大学生感到一丝挫败。 想当年她是本县城高考前几名，沟南村前所未有的高分考生，人人都夸村长家里飞出来个金凤凰，那时的王丰富意气风发，哪知道姑娘以后会回来，口口声声说要建设家乡。 他干了半辈子，沟南村还是那样没有太大变化，本想着姑娘以后去城里上班，然后找个合适的人家过日子，别回村里受累。 人生就是这样，往往事与愿违，王曦雨不但执意要回来，还不听他的话，跟着林涛想看看他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 林涛专注于土地，哪里看得见王曦雨郁闷的表情。 一直聊过晌午，喝光带来的茶水，林涛才得出一个初步结论：东山崮的环境很适合进行测算，但具体的结果需要他们派人来。 “涛哥，宋教授说明天就带团队过去，你把具体地址发来，我好去订票。” 方元的老师是求真务实型的学者，通过视频来看沟南村的自然环境，总觉着不过瘾，当即决定来一趟，带着专业的测算设备过来，为东山崮展开全面的测算。 林涛等的就是宋教授发话，赶紧把沟南村的坐标位置发去，视频挂断后，高兴地在地里接连蹦了几蹦。 第12章 一顿路边摊 “谈完了？能有这么高兴？” 林涛好歹是一村的书记，这样欢呼庆祝多少显得不严肃了，王曦雨愈发奇怪这通打到手机没电的视频电话，究竟能给沟南村带来什么好处。 手机空电被迫关机后，林涛索性往后一躺，栽倒在松软的土地里，出神地望着天上的白云飘飘，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才来了第三天，就把测算队伍拉过来了。 原本还以为东山崮的土地会很不合适，如果方元这边说环境不过关，这份方案就得从长计议。 农业碳汇的售卖，所使用的流程清晰，虽是最新的政策，时常会有所调整，但整体保持稳定，如果环境的先天条件合适，会省下许多事来。 紧绷的精神一放松，林涛就觉着腹中空空，早晨吃得少，又爬山干活，胃口比在城里可要好上许多，翻身站起来，免不了眼冒金星。 “这附近有什么卖饭的地方？” 林涛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王曦雨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崮上没有，坡下面有几家小店，都是路边摊，沟南村可没有饭店。” “有卖吃的地方就行，可把我饿坏了，下去我请你吃。” 林涛这边拍屁股就走，在周围村民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往崮下走，这些人也想知道林涛忙活啥事，又不太好意思直接问，免得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日后没法相处。 王曦雨可不管这些虚头巴脑的人情世故，走出没多远去，就重复再问了一遍。 “马六是村里的重点关照对象，他家的事情都要经过村委协商才能定下，你想和他家签合同，村长得有知情权，所以我也得知道。” “我想把这块土地当做试验田，如果真能产生收益，再给大家做推广。” 林涛的想法很好，对沟南村不久的将来充满美好愿景，只是王曦雨还是没听懂，这笔莫名其妙的手艺能从哪儿来。 “一块土地种植作物，会吸收掉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在保持种植和土壤稳定的前提下，把这些数据汇总起来，就有了碳汇数据，现在根据国家政策，碳汇能卖钱。” 碳汇不仅包括农业，还有林业、草地和海洋等等，几乎在地球上所有能吸收固定二氧化碳的活动，都能产生碳汇价值。 乡镇农业用地多，林木业同样广泛，可以施展的舞台极大，林涛迫切想要推进这个项目，拿出一个开门红的成绩来，影响带动后面的项目，激发村民们的积极性。 望着充满干劲的林涛，王曦雨恰到好处地泼了盆冷水。 “听着就不靠谱，连我都听不太懂的新政策，你别指望他们能跟上。” 政策再好，也得有村民愿意跟进，不然就是一纸空谈。 林涛则认为如果看到有收益，村民不会视而不见，很快他就明白，这想法太过单纯。 往东山崮下走的途中，终于能见到零散躺在树荫下休憩的村民，他们在层层梯形的庄稼地里忙活半天，吃些早晨从家里带出来的饭菜，喝饱水就往这儿一趟，等太阳往下落一落，再起身进田里干活。 有些看到林涛的，犹豫不决不知该打不打招呼，凡是看到这种略显尴尬的村民，林涛都会主动挥手示意，毕竟一回生二回熟，既然来沟南村，早晚是要让大家都认识自己的。 王曦雨领路来到文化广场，白天这儿就是沟南村最繁华的村中心，在这儿有诊所、商店、集市等生活必须的场所。 刚过饭点不久，广场这边人来人往的不少，许多村民来买卖些东西，最热闹的是卖肥料和种子的铺子，一辆机动三轮车，一杆大号遮阳伞，几十袋堆叠起的档口，这买卖就算开张了。 “你想吃啥？这一趟街各种吃的都有。”王曦雨用手挡在额前遮蔽阳光，指着广场两侧的商贩。 沟南村自己的集市，还建了些简陋的平房来当落脚处，一眼望过去，凉粉、羊肉汤、塌煎饼、豆腐……沂城的地方特色吃食应有尽有，林涛看得直咽口水。 “去喝碗老豆腐花，我好久没喝过了。” 林涛望见有做盐卤豆腐的，这东西盐分足，最适合劳动过后吃了补体力。 王曦雨皱眉，倒也没说什么，来到豆腐摊前，喊着三婶子给来两碗老豆腐花。 卖豆腐的妇人，当然认识王曦雨，但不认得林涛，于是边从桶里舀老豆腐，边冲着王曦雨挤眉弄眼。 “三婶子，可别误会了，他是新来的书记林涛！” 妇人脸色一红，讪讪笑道：“哎呀，书记，你看我这想歪了，还以为是小雨带来的对象呢！我给您多加点！” 老豆腐花，在这儿也有直接称作豆腐脑的，是那种放多些盐卤后，比正常豆腐脑要老许多的结实豆腐，半碗老豆腐半碗卤水，来吃这一口的，总会从隔壁摊买上几张先烙的大煎饼。 煎饼卷大葱，是沂城的另一特色，从小就吃煎饼长大的沂城人，牙口都好得很，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就和啃煎饼一样，哪怕再艰难的日子，把牙关咬紧，含在嘴里过一会儿总能变软变香。 更别说还有一盘酱豆子、一盘辣疙瘩咸菜当佐料，林涛许久不吃如此正宗的沂城美食，吃起来反而比王曦雨还痛快。 王曦雨在大学度过了四年完全现代化的生活，如今回到家中，还不忘时常网购些零食，一不想吃家里做的饭了，就骑车去镇上吃些快餐。 刚回来时，还和家里抱怨过，如果让她去招商引资，兴许能找来奶茶店和米线店。 “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才选择来沟南村的？城里的生活多好，交通方便、吃的玩的都多。” 林涛头也不抬，吃得津津有味，从牙缝里给挤出来个回答：“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 王曦雨翻了翻白眼，让他正经来回答。 “林涛同志，正儿八经地说。” “快吃完了，再带我去马六家里一趟。” 第13章 马六的家 “怎么还去马六家？你不累？” 跟着林涛奔波不停，上学时习惯睡午觉的王曦雨，吃饭时就觉着有点困顿，听到林涛还要继续，脸上就有些木讷。 怪不得父亲跟不上他的步伐，看林涛大口喝汤的样子，仿佛是一台不知疲倦的发动机，只要往里面加满燃料，就能一直保持火热状态。 林涛风卷残云收拾掉桌上的食物后，起身去付钱，卖豆腐的三婶子却连连摆手，不愿要他的钱。 “林书记，吃点豆腐不算啥，您能来沟南村，俺们都高兴，不要钱的不要钱！” “钱还是要给的，不然以后不来你这儿吃饭了。” 林涛不等她同意，就约莫着把钱扫了过去，三婶子搓着手，面带喜色地望着他俩朝着坡下走去，直到走出很远，她才喃喃自语说着新书记的好话。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林涛还是懂得，这笔饭钱要是不给，自己在村子里的名声可就坏了。 “我那份转给你，加个好友！” 王曦雨主动亮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让林涛扫过去，把她的钱有零有整地转了过去。 “村委在外吃饭都要AA制，不然落人口舌。” “马六家在哪儿？还得你来带路。” 光顾着往广场外面走，林涛哪里知道马六家在何处，几个贫困户自己都要走一圈，先去马六家探探口风。 他家在十分偏僻的一条小路的尽头，离着村委和广场都有相当一段距离，这儿就他一户人家，还没走到门前，三条小狗就拦住去路，直挺挺朝着陌生人叫唤。 小狗巴掌大，发出的动静不大，林涛没在意，抬腿越过它们，跻身往院门里走。 外面狗发出声响，院里的人警醒，就跑出来查探情况，正巧与林涛撞了个满怀。 “哎呦！谁这么不看路！这是我家！你是谁！” 被林涛撞倒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人长得瘦高，黑灿灿的脸庞，看着有些营养不良。 “真不好意思，我来找马六，这里是他家吗？” 林涛伸手把人拉起来，给他拍去身上的灰尘，少年噘着嘴，一脸倔强地望着他。 “你是谁？找我爹干啥？” 后面抱起三只小狗赶来的王曦雨，看到少年后，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说人家新书记来找你爹干啥？还不快去喊人？” 王曦雨人的对方，少年听到撞自己的人就是新来的书记时，瞬间露出精彩万分的表情。 “林叔快进来！爹！爹！林书记来看你了！” “他是马六的儿子叫狗蛋，上完小学就没再读书了，一直帮着家里赶集市做点小买卖，这几条狗就是他养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是出身贫困户，自从马六打工出事后，他就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林书记给开的条件，马六回家就和儿子说了，狗蛋虽然不知道这笔钱是因何才给，但能拿到钱，怎样都行。 “小买卖？去卖狗？” “打点柴火，捡点别人家地边上的菜，或者跟别人跑跑腿，换顿饭吃就行。” 真要有正经买卖，他家也不至于贫困多年。 一走进院门，林涛就捏着鼻子，小院占地面积不小，周围却堆满了破烂，一座小泥炉上，还熬着中药，各种气味混合在一处，实在是太难闻了。 堂屋的门年久失修，就剩下半边还能活动，夏天时的遮阳网还挂着没拆，破损的木门边缘，散发着明显的腐朽味。 破瓦残砖断墙的景色映入眼帘，林涛心里莫名被揪紧，就这一整套院落，不知道的还以为荒废掉无人居住的旧屋。 林涛半边身子刚迈进门槛，马六就一瘸一拐从偏房跑出，踉跄着差点被杂物绊倒，要是没狗蛋扶着，可就丢人现眼了。 “哎呀！哎呀！不知道林书记大老远跑过来，这穷家难待得很，去外面说比在家里好！” 马六拉着林涛想去外面的树下坐着，这一拽却没拽动林涛。 “就坐在这儿挺好，你家……” “咳咳咳……咳咳咳……” 林涛话没说完，就听到隔壁一阵剧烈咳嗽，那声音痛彻心扉，听得令人心碎。 “偏房住着俺娘，这不刚在给她熬中药。” 马六指着院里的药罐子，那都是给他老娘准备的，林涛想去看，他却挡在前面拦着不让进。 “痨病鬼，那边很难看的，连我都不想进去，您还是别进去了。” 那里面是家丑，不可外扬的。 林涛则不以为然，让他闪开路，挤到偏房里面，还没看到里面的人，咳嗽声音就接二连三传出。 “六子，是谁来了？” 剧烈咳嗽过后，老人终于有了喘息之机，赶紧问是谁来了。 林涛顺着声音看过去，在靠窗的墙根，放着一张结实的防震床，电风扇、暖炉、茶水壶，这个家里所有能用的电器，几乎都在这屋子里。 与堂屋和院落的杂乱不同，偏房虽小了些，可整洁到快要一尘不染了。 床上半卧着的老人，脸色十分不好看，被痨病折腾久了，体格再好的人也受不住。 “大娘！这是我们沟南村的新书记林涛，市里派来的！” 王曦雨从旁介绍道，她随着父亲来过几次，但每次王丰富都不进这屋，觉着晦气。 “马六，你娘是什么病症？多久了？” 马六唯唯诺诺叹口气说道：“七八年咯！去县里面医院看过，说是痨病，吃的药都是进口，俺没钱治，就回来找了赤脚医生，开偏方慢慢吊着口气，什么时候不行了，就拉倒算完。” “六子，别说了，都是娘不好……拖累了你……咳咳……” 一提及此事，马六娘就黯然神伤，娘俩就要落泪。 林涛赶忙打住，把话题岔开：“我去东山崮那边看了，今天就是特意来找你商量着签字的，明天测算队伍就来，这第一次你得一起去。” “啊这……林书记，不瞒你说，我不想签了。” 马六更加为难，说得含糊，大概意思就是中间又深思熟虑过，临时改了主意。 第14章 娘 林涛脑袋瞬间就像炸开了一样，送到嘴边的饭都不乐意吃，这里面有事！ “这件事得来的比贫困补贴给出的资金多，而且是长远打算，怎么先前讲好的又不成了？” 马六憋得难受，却也不知怎么开口，还是狗蛋上前给出解释。 “林叔！爹是听周围人说你坏话，这事不靠谱！哪能一年白给三五千呢？” 此话一出，马六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不再说话了。 林涛反问道：“那这件事你觉着靠不靠谱呢？” “有总比没有强！反正那边的地也不种，爹该试一试的，万一真能拿到钱呢？” “狗蛋你别胡扯！怎么可能呢？林书记，俺们都知道，市派书记都想来要业绩，其实都是哄人的，所以也别签什么字了，您想干啥就去干啥，我不反对！” 马六彻底展现出破落户的脾性，俨然是混不吝的做派，往那边一杵，想要任由林涛处置。 林涛额前青筋凸起，强压怒气平稳心思再去问道：“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果行情好，那块地所产的碳汇，还要超过三千块。” 见他不言语，林涛就将矛头转向狗蛋。 “你爹不说，你来做决定，我可以保证这份政策的真实性，要想脱贫，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你难道不想去县里的学校上学？” 林涛不仅做出保证，还拿狗蛋能听懂的好处来劝说，年轻人火气旺，不服输的劲头还在，自然被说的热血沸腾。 狗蛋看向父亲，此时的马六全然没有当时去找王丰富理论那股脾气，对于儿子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低着头往墙角一靠，就是来一个不说话。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又是一阵咳嗽声传来，躺在床上的老娘竟然挣扎着挺起身子，坐直腰杆看向林涛。 “六子！这事我同意！你跟林书记走！” “娘！你别用力气说话，会累着的！” 马六闻言，眼泪顿时冲出眼眶，他打心底里听老娘的话，这世间的难事，有妈在就不是事了。 也不问老娘为何会同意，马六一咬牙跺脚，跟林涛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 “林书记……我家孩子命苦……本来挺有心气的，怎么就这样了？真要这辈子窝囊过去，我去了下面，怎么跟你爹跟你爷交代……” 老娘说话时哭的老泪纵横，马六双手捂着脸，顺着墙根缓缓蹲下，像一滩烂泥，老娘卧床多年，还是能用言语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一旁的狗蛋抿着嘴，攥紧双拳，少年的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家人抱成团哭了好半晌，才意识到屋里还有旁人，马六把眼泪擦干，红着眼眶朝林涛表态。 “林书记，我被村里那些说闲话的指着后脑勺说，都觉着是我烂蛤蟆想吃天鹅肉，要真有这好事能轮得到我？但我信你了，老娘说的不能有错！” 马六反过来还把狗蛋熊一顿，好让他以后就跟着林书记的步伐，替自己忙活，狗蛋本就同意这事，要不是当爹的临时反悔，哪还用得上这么一出？ “既然商议好了，那就这么定下，狗蛋可有大名？” 总这样叫狗蛋，林涛还是觉着不太合适。 “有！有！学名是马博文，他奶奶看新闻给取的！” 狗蛋有个挺不错的名字，林涛点头记住，又寒暄几句，若是马六不方便来，今晚村委放完了广播后，博文来找我也一样，都是马家人，应该要有个见证才是。 “行！我到点就去！” 马博文一口答应下来，送林书记出了门，没等林涛走远，就又跺跺脚跟了上去。 “还有什么事？” “林叔！我爹以前不这儿样的！请别放在心上！” 林涛愕然，原来马博文在为自己父亲辩解，生怕得罪林涛，到嘴的鸭子飞了。 他随着乡镇集市走南闯北，也算有些见识，比他爹强得多。 “记得按时过来，我还要去走访别家，你先回去吧。” 林涛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让马博文回家安慰家人，不必为此太过担心，说定下来的事不会变。 那可是能换来许多钱，这事对马家至关重要，能顶着受人非议的压力和林涛谈合作，还是因为他们太需要钱来生活下去。 走出马家一段距离后，王曦雨憋不住问道：“怎么非要选马家？东山崮那么多家都想和你谈合作，马六不愿意，直接去找别人多好。” 村里人对贫困户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不友好，马六平时的为人做派，出了名的死缠烂打，旁人躲都来不及，谁会愿意和他家谈买卖。 “连马六都被闲言碎语压的喘不过气，大家的嘴可真够不留情面的。” 七嘴八舌一顿乱说，猜测什么的都有，林涛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是人言可畏。 “接下来还去哪儿？” “天色还早，村里这时候哪儿人聚得最多？” “你想去听墙根？” 王曦雨先是惊讶，后捂着肚子好一阵笑，没想到正经办事的林涛，还喜欢听八卦。 除了沟南村广场，就是村小后墙附近的芙蓉泉，那边泉水甘甜，比自来水好喝多了，整日就那边闲人最多。 昨日随着王丰富路过芙蓉泉，那边修建的不错，围绕着泉眼建了一间亭子，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每天都会在这儿见面。 林涛这回知道路，走的比之前还快，王曦雨从后面急得跺脚，咬住牙紧追。 “我可以自己去的，你不需要非跟着，今天任务完成了。” “不行，我和爹说好了要给你当一天向导的！” 明明是走不动了，王曦雨还是倔强地跟上，随着他来到芙蓉泉。 林涛也不言语，就往亭子旁边一顿，猫着腰侧耳倾听。 果然听到那些大婶大妈们，对林涛的到来并不看好，还有给马六的政策，最离谱的居然有说林涛是马六远房亲戚。 更多则是对市派书记的不信任，没人会以为他能办实事，前几任全是来混份履历就走，顺带着大吃大喝一通，对沟南村起到的完全是负面作用。 第15章 测算团队入驻 没什么事能比得上听大家议论街坊趣事好玩了，林涛听得忘我，等到夜幕降临，人们各自提着水桶散去，芙蓉泉周围变得安静下来，林涛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行了，走吧，回去了。” 连喊了三声，王曦雨没有回应，林涛转身一看，才发现她不知何时靠着墙角睡着了。 “年纪轻轻的真好，倒头就睡，我说该回去了？醒醒！” 林涛轻轻推了她几下，把她从睡梦中喊醒，王曦雨意识到自己累过头睡着后，顿时清楚自己丢脸了，赶紧起身扭头就朝着家的方向走。 “明天我还来！照你这样走，工作强度大的离谱，我爹肯定跟不上你的节奏！” “随你，城里的工作都这样，等最开始这几天忙完，后面就轻松许多，你来不来无所谓的。” 林涛走的速度可没她这么快，转眼间就看不见踪影了。 属于林涛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沟南村是几乎没有夜生活的，村子里连路灯都不多，家家户户天黑就不怎么出门了，只有广场那边还有此起彼伏的动感音乐声传来。 返回住处，村委每晚的广播刚刚响起，是宣传一些政府的相关惠农政策，好让白天在田间地头劳作没时间听的村民们，及时知道外面情况大概的变化。 依旧是在锅子里瞎下了碗面条，刚走到灶台边上，林涛意外发现不知是谁放在这儿一些蔬菜水果，还带着泥土，应该是直接从地里摘下来的。 边吃晚饭，林涛边打开电脑，翻起通讯录里的好友，想着看看有什么能帮到自己忙的人。 乡村建设工作，就得多条腿走路，不能把宝压在一件事上，万一受到阻挠暂时无法推进，村民信心一旦受挫，会很难重振旗鼓。 普通百姓没有多少承担风险的能力，稍有不慎工作就会停滞，林涛自觉着在来前做足了工作，可惜真到事上来看，依旧是充满了变数。 恰在此时，好友栏里弹出新的消息，方元把车票发来，上面写的是十点半抵达沂城。 “算上我一共五个人，仪器设备带了不少，老宋还联系到沂城的检测部门，数据实时上传，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 “动作够快的，宋老师都想到我前面去了，我以为会需要一段时间监测才能出数据。” 林涛此时觉着寡淡的清水面条，也变得美味无比。 方元那边稍微停顿，然后发来一张截图，是关于学校具体的研究项目，宋教授带队想搞好沟南村这边的工作，也是为了他的一个创新点。 “老宋觉着沟南村很有潜力，你可别掉链子。” 能让省里的大学专门立项，再加上地方的全力支持，孵化项目的成功率会很高。 这是今晚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林涛接连拨通几个电话，去申请了一辆巴士，专门去车站等他们。 市委办公室的同事，早就做好了准备，林涛这边还被对方揶揄几句，繁忙工作间隙里的玩笑话，最暖人心。 沟南村的群众思想工作需要抓紧开展，不然随之而来的议论越来越离谱。 思虑片刻，林涛还是向王丰富发去了消息，看村委那边抽个时间，组织一场工作报告会，请村民代表来参加。 这个时间，王丰富都会在院中躺椅上闭目养神，去听喇叭里的新闻。 茶几上放着的手机屏幕一亮，弹出是林涛的消息后，王丰富拿到面前一看是他，噘着嘴把手机又给放下。 坐在旁边吃水果的王曦雨，刚刚还在抱怨这一天下来完全不给休息，比种地拉车的牛马还累。 “谁大晚上的还这么发消息？” “林书记，应该是想要和我商量明天接待的事，他爱怎么折腾就让他折腾去，沟南村就这点家当，我可管不了。” 王丰富打算任由对方折腾，自己尽量少管闲事，免得到时候事情没成，这口黑锅再扣到自己头顶。 听女儿说过今天的所见所闻后，王丰富很是担心这事没人应。 “村里人对他的看法很重要，该出面的时候，我这张老脸是要给的，但不是现在，磨磨他的性子最好，这事情急不得。” 王丰富喜欢读兵法，总觉着自己有运筹帷幄的本事。 “爹！你们是一个团队，人家市里来的书记有想法，你得支持！” “怎么跟出去一天就变想法了？你不是很瞧不上人家林书记的？” 对女儿的转变，王丰富倍感诧异，在他印象里，女儿是最反感假大空思想的，特别是城里官场的把戏，在她眼里看来都是糊弄老百姓的。 王曦雨托着腮，望着晴朗夜空若有所思道：“他走起路来我都跟不上，办事雷厉风行的，和之前我所见过的所有书记都不一样，就是不知道是真有本事，还是莽夫一个。” “那是他刚来！好人驻村三两年，都得愁的秃头！” 王丰富对林涛的到来，这两天内心已经重归平静，他暂时没影响到村委的正常工作，明天来的大学教授，也是那边主要负责，他领着人过来握握手就行。 父女俩的谈话没持续太久，王曦雨就回房间找闺蜜聊天去了。 转眼又到天明，这次林涛睡了个懒觉，等到快十点才起，洗漱收拾利索后，拽起一根黄瓜充当早饭，推门就往外走。 村委前院，王丰富凑齐了各位委员，唯独刘伟回城里上班不再，其他都在院里来回踱步，左右等不来林涛，急得团团转。 “让大家久等了，关于测算队的基本情况，我和王村长提前说过，他们就住在后院的空闲房间里，关于吃饭方面，还得请村长来安排一下。” 王丰富嘴上说放任自流，实则一大早就准备妥当，还让食堂多弄些地方特色菜，生怕招待不好远道来的客人。 另一个让林涛能睡眠充足的原因，是他在院里闲着溜达着看时，发现后院的其他房间，内部陈设和招待所差不多，本就是用来方便有客人造访来临时安置的。 第16章 观望 “老王！这次来人不用拉条幅？” 戴大志心里总觉着流程欠缺，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每次接待城里的领导，都是鲜花条幅一杯好茶，前几天林书记来时的那一套，现在不让再用，他就没了底气。 “他们是来办实事的，照顾好饮食起居就行，特别是宋教授，典型工作狂，估计晚上还得吃点加餐，要是能帮我多搞些新鲜瓜果蔬菜，我晚上做给……” 林涛话还没说完，就被王丰富出口打断。 “要不让厨子加个班，晚上来村委等着做完再回家？” 不是信不过林涛的手艺，他怕做不出沟南村的风味来。 在吃这方面，沟南村的特色着实不少，光得到省市里面各种奖项的就有五六种之多，可惜全是些口头嘉奖，没有实惠的奖励。 林涛眼前一亮，他惊喜的是沟南村其实还藏着挺多宝藏的，只不过没人来挖掘。 自己要得闲，从这方面也可以入手。 “不用，我们会忙很晚，说不准吃饭的点，能不麻烦大家最好。” 林涛的保持克制，使得众人觉着有那么一丝不舒服，但没明着说，王丰富看着时间不早，把大门敞开，依旧领着人来到村口，眺望那条通往城里的路。 有路过的村民，还不忘打招呼，问上一句村长是又等谁的，王丰富没藏着，就说是城里来的教授，要来帮扶咱们沟南村的。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村口很快就聚集起一群看热闹的。 林涛见状微微皱眉，暗自在想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可不能提前透露给大家听，人多容易生是非。 这次的大巴车十分准时，在晌午前就赶到沟南村，林涛迈着大步上前，迎在车门外，他已经看到方元在隔着窗向外面挥手打招呼了。 车门一开，方元一马当先，虽是背着沉重的登山包，还是跳起来和林涛重重拥抱在一起。 “涛哥！可想死我了！” 林涛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点到为止。 “快和我介绍介绍，叙旧有的是时间。” “哦对！这位就是我老师宋安，这边是师兄郝杰，师姐谭敏、师妹李阳。” 方元站到一旁，向众人一一作了介绍，林涛这边也排成一排，向他们表示热烈欢迎。 村民们热情鼓掌欢呼，王丰富觉着脸上十分有面子。 “宋安教授，初次见面，我是方元的大学舍友林涛，也是刚来本村的书记，这位是我们沟南村的村长王丰富。” 宋安看着年轻，两鬓却是雪白，整个人足有一米八的个头，身材匀称，穿着条纹短袖，能看出双臂的肌肉线条，显然在空闲时间里没少健身，还是个和善面孔，从一下车嘴角就挂着笑，与林涛握手后，还夸赞了两句。 “沟南村真是块宝地，我有信心帮着做好这次的测算工作！” “你好你好，宋教授！我是王丰富，那个这个是……沟南村的村长，叫我老王就行！快快请进请进！” 王丰富罕见地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先说什么，这次比迎接林涛还要紧张，后面从车里抬下来的盛放各种设备的箱子不会骗人，里面都是货真价实的科学仪器。 大巴车上的司机也帮忙过来，抬着七八个大黑箱，一直进了村委安放好，才原路返回离开。 村委食堂准备好一桌丰盛酒席，宋安却摆摆手说不喝酒，吃个便饭立刻动身前往东山崮。 “宋教授，那边一般都是早晨去，晚上往下走，要现在过去，可就得住在上面了。” 东山崮的路不好走，一来一回太浪费时间。 宋安则解释道：“村长，我们的工作必须争分夺秒，省里下发的政策虽没说有多少名额限制，但肯定是越早越好，稍晚一步就什么都没了。” 王丰富愕然，怎么这次城里来的人，办事都急得很？可不像是之前那些温吞的老领导，一斤白酒都拦不住。 “那行，小郝你去拿设备，检查是否都充满电了，吃饱就动身。” 郝杰身形高大，宽厚的肩膀仿佛生来就适合干这行，设备由他背着，全然看不出他用力。 这顿饭草草吃完，王丰富等人准备好一肚子的祝酒词，一点儿也没用上，林涛看出他们憋得难受，忍不住调侃几句，闹得大家一阵大笑。 在欢声笑语中，村委迎来了测算队，宋安站到山道上，将肩膀的记录仪打开，这里会作为测算的凭证之一，每次结束后都会自动上传到沂城的检测部门来备案。 王丰富他们哪里见过这么正规的工作流程，只在旁边老实当向导，其余的村委也不敢多言语，怕嘴笨说错什么话，惹得人家不高兴。 村里有了新鲜事，村民们都想跟来看看能发生何事，从远远吊在后面跟着，慢慢靠近到咫尺之间，甚至还有胆大的，走上前来搭话。 新时代的学生并不怕生，他们对沟南村同样感兴趣，从小全在城镇里长大的孩子，天生对乡村有种特殊的情节，当真正置身于山水之间，身上迸发出说不出的旺盛活力，前半程走路的速度，隐约比王丰富还快。 “这走山路是长劲多，你们走太快，后面得休息才行。” 王丰富提醒晚了，后半程的路走走停停，等到地方时，晚霞都快飞上来了。 “你们跟来的也别闲着，把崮上几间屋收拾下，等夜里给他们住！” 看热闹的村民有几位锲而不舍，真跟着来到东山崮顶，听村长吆喝，赶紧去照看土地的小土房里尽量打扫干净。 站在崮上的宋安教授，满眼里全是良田。 方元用胳膊肘碰了碰林涛，努着嘴让他看前面教授的表情。 “看到没，老宋又入迷了，今晚上可得要加班咯！” 林涛起初还没明白这是何意，到后来才清楚，与宋教授相比，自己这点工作热情，着实算不得什么。 两名女生负责来到地方拉起绳子，将马六家的地皮与外面隔开，每隔几米放下标杆，然后开始挖土，往玻璃瓶里小心盛放。 第17章 紧锣密鼓开张 带有遥感传感器的无人机缓缓升空，左右各自悬停在土地上空，所搭载的摄像头发出稳定的频闪光线，说明它们已经开始了扫描工作。 郝杰是机械操作的高手，他戴好探测头盔，眼前的景色瞬间变得完全不同，各种数据同步出现在智能眼镜中，连周围自然界的细微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各种仪器设备陆续被放置在周围，五个人分工明确，在前期准备工作中极少交谈，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是行家里手。 王丰富和村委的几人，完全看不明白他们的工作内容，不就一块没种粮食的土地么，还能玩出花来？ 起初还有点新奇热闹可看，往后的时间一长，发现全是重复动作后，人们很快就倦怠了。 眼看天要全黑，村委们全都各自找理由离开，直到就剩王丰富一人进退两难。 “林书记，他们这是在干啥呢？” 王丰富又端详一会儿，还是看不出奥秘，忍不住凑到林涛身旁向他发去询问。 “测量土壤的综合数据，然后进行计算，再往里面种植作物，每隔三个月来一次，两次为一周期，只要测算数据恒定，就能开具证明换成碳票。” 碳票就能换钱，也就是最快三个月就能出成绩换钱，一年能兑换最多四次。 当然到后面再续签协议，真正做到稳定产出，测算就不必这样频繁。 “你说这种粮食天经地义，还会多出一份收入？就是这碳什么票？” 王丰富看着几个年轻人认真进行土壤收集，在笔记本电脑上登记数据，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沟南村却沉浸在安静的小池塘里，看不见风雨。 现在林涛带来难能可贵的改变，王丰富还下意识固执地认为这事太不真实，他心里不愿意承认，一遍遍反复提醒自己，不该继续待在这儿了。 自我博弈终究还是好奇暂时占据上风，王丰富十分想清楚碳票的来源，万一这事能成，自己还没明白，那多丢脸。 “种的作物固定二氧化碳的效果越好，土壤质量越高，所得到的碳汇数量就会越多，当然分到个人手里的碳票就多，找个合适的机会卖出去，就是实实在在的收入了。” 林涛不厌其烦地为其讲解，还发给他一份基础名词的解释材料，这里面的内容非常详细，要比林涛所说的更容易懂。 各自沉浸在研究中，一夜时间转眼而过，大家熬了通宵，到金鸡报晓时分，设备的电量耗尽，才被迫停下测算。 马六家的这块土地，来来回回被无人机飞了几十遍，标杆也插了有三分之一，光是采集来的土壤样本，就放满了两个背包。 拿着初步收集到的数据，宋教授激动万分，动身想去找人分享喜悦时，却发现林涛和王丰富背靠着背，就在小土房门口坐着睡着了。 “老宋！你饿不饿？我闻到有香味儿！” 饿迷糊的方元，拿着水壶走到路上往远处看，果然看到有个人影靠近。 等走得再近些，方元就认出对方是林涛视频里见过的姑娘，听说是村长家的宝贝女儿，提着两袋自家包好的馄饨。 “大家还没吃早饭吧？来吃些馄饨垫垫。” 她一人带不来太多，勉强能人手一碗，才有力气继续干活。 宋教授没急着去吃饭，而是拿出一袋玉米种子交给林涛。 “小林，这是一种低碳玉米种子，在种植过程中所产生的二氧化碳更低，我们的初次数据会因此为蓝本，还请找当地村民来做日常维护。” “这种作物和普通玉米有没有除此之外的区别？” 林涛一直想见见低碳种子的真容，既能作为农作物，又可以增加碳汇收入，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直到现在也是作为重要物资进行管控，不是随意能在市面上买到的，宋教授带来的玉米种子，也是为了进行实验，后续还需他来写证明材料，帮助沟南村来购买。 低碳种子是最新科研产物，这条路前无古人，每走一步都需要大量的实践经验积累。 就国内目前的种植情况而言，绝对称得上是正向发展，林涛把种子推给王丰富，对于找谁来种植，王丰富比自己要适合。 “那就让马六家里来人呗？他腿脚不方便，让他儿子来，我再找几个人给他连夜种好，他只住在这儿守着就行。” 在人员调度方面王丰富是强项，马六家里不是没有劳动力，他爷俩照看些土地没问题。 “狗蛋还是个孩子，他能行？” “放心，他家附近的几分地里，都是狗蛋种的菜，要看着玉米地给浇浇水、除除草，还是手拿把掐的。” 放在城里，十几岁的年纪，家里疼得跟宝贝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别说是照看农田了，吃饭还挑三拣四。 终于发挥作用的王丰富，对他们的工作更为感兴趣，搓着手与宋教授等人攀谈，顾不得喝上几口馄饨，大有一副不弄明白誓不罢休的意思。 宋教授的讲解，显然要比林涛更加细致易懂，一顿饭的功夫，王丰富就弄个一知半解了。 “这么听来的确是好事，用不到什么本钱，就能直接从地里算出来碳汇，还真是好政策！” “不仅是农田，林木、鱼塘等等，都可以拿来测算，如果想开始搞低碳发展，先把整个村子的遥感地图详细测算出来为好。” 宋教授的建议，王丰富全盘接受，他觉着不花钱就得来的事，肯定不是坏事。 “王村长，那就是另外的费用了，人家省里来的，就靠这两台无人机，做遥感地图可费劲了。” 林涛看出王丰富心里的想法，不忘提醒他，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便是有，也不会有免费的晚餐。 王丰富没想到自己所想会被他看出，顿时老脸一红。 “先弄这块地，有了收益就不难办事，今下午太阳下山之前，我就去村广场开会，先回去写词儿了！” 第18章 低碳宣讲会 饭没吃完，王丰富就拉着女儿往回走，他清楚王曦雨想来凑热闹，眼下事情太多，村民那边急等着要个交代。 村里凡是有什么新鲜事，王丰富都会搬着桌椅板凳来到广场上，把事情讲透彻、讲明白。 沂城人朴实的背后，囊括了相当保守执拗的性格，不善于、不乐于主动做出改变，是祖辈传下来的，短时间内难以改变，以至于许多新政策来到基层，都毁在水土不服上。 王丰富觉着即便是他完全清楚低碳政策，还是难以服众，更别谈村民会跟风了。 能不能赚到钱，需要大家怎样的付出，暂时还是未知数，王丰富念叨着，还得抓紧赶回去攒稿子才行。 “闺女你也别闲着，帮我从网上查查，写点能让大家听得懂的词，光靠我这脑子不够用的。” 这回反而是轮到王丰富着急，眼看着人家林书记带来项目，自己帮不上忙，以后要真弄成了，往上面邀功都没他的份，这好说不好听的，到那时他这张脸都没地方放。 王曦雨一路上一直在对着手机笑，当爹的话是半点没听进去。 等回到家中，她跑进屋里打开电脑，把王丰富按在座位上，让他看各地的新闻。 “我也是刚听林涛说，这些政策在南方早几年已经实行，有些成功案例，不管那些村镇之前多么贫穷，就靠着低碳经济发家致富，而且还是用实际行动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论，光是详细的新闻就数不清……” 王丰富托着腮帮子，看的连午饭都忘了吃，熬了一夜的疲倦也没了感觉，被变着花样来的新闻给吸引，直到看得眼花，再抬头看向窗外时，太阳都转过正中了。 村委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王丰富跑到厨房，自己把剩菜热了热，稀里糊涂吃饱后，左右寻不见闺女，就拿着笔记本锁好门，朝着村委那边赶去。 等一来到村委，见到会计孟翠值班，忙着敲计算器算账时，王丰富心生疑惑，今天离着统计账目还有个把星期，怎么提前了？ “村长，你可过来了，学校那边又找过来，说扩建校舍的事情，镇上我也打电话问了，还是老一套答复，他们也没钱出，想让孩子们直接去镇里上学。” 孟翠查了一遍村委的账本，比脸都要干净，哪有钱给学校用。 王丰富嘬嘬牙花子，把笔记本往自己的桌上一扔，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等九月份开学，事到临头了就把村小关了，行不行的都赶去镇里，反正看着不少外出务工的，都不打算给孩子继续上学了。” 关停学校，不止是沟南村，周围许多村镇都在执行学校合并，穷山沟沟里留不住年轻人，有点本事的都想着往外走，孩子的数量自然而然就不断减少。 孟翠一听，就不乐意了，她在村里生活半辈子，是对这些有着浓厚感情的。 “要不再等等？这还有半年呢，林书记那事，你觉着靠谱不？要能挣到钱，不就能去扩建学校了？” 只要会计眨眨眼，王丰富就知道有点子了。 “就马六一家的地，能出几个钱？想都不要想打贫困户的主意。” “东山崮那边没几家种地，我昨天去姑家串门子，还听到谈论这事，要真和林书记说的那样，不就是签个字，让一块弄了呗？” 能白白分钱的好事，谁不想伸一手？ 孟翠心思活络，天生对能赚钱的营生敏感，只是一直觉着自己待在沟南村屈才了，无处施展自己的才华。 林涛带来的政策，她从姑姑那里听说了些，虽然当时孟大娘听不明白，可记得七七八八，就把自己听到的都给孟翠说了一遍。 再加上她在村委所了解到的，这事十有八九还真就有门道。 人挪活、树挪死，头脑不转钱不来，孟翠盘算良久，正愁着找机会和村长商量呢，王丰富恰好就过来了。 一听孟翠主动要求算上他家，王丰富顿时笑逐颜开。 “不愧是孟会计，党员的思想觉悟就是高！我刚准备要写动员稿，你快帮我参谋参谋！” 东山崮荒废已久，本身就是块鸡肋，能高效利用起来是最好，王丰富觉着是时候改变一下大家的思想观念了。 这边写着动员稿，东山崮那边的天却阴了上来，三月份的山间清冷，宋教授看着天色不好，就喊着大家伙固定好标杆，把器材收拾好往山下赶。 幸好天公作美，前脚刚返回住处，后脚就电闪雷鸣，紧接着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大家在这儿好好休息，沟南村的条件是艰苦了点，还请多包涵。” 林涛拿来些矿泉水，又介绍一番小院的构造，厕所和淋浴间都在二层走廊的尽头，除了他住的地方，其它房间里是没有独立卫生间的。 “休息倒还好，就是这伙食，你这边有没有准备？饿了一天感觉有点眼冒金星了。” 那股兴奋劲儿一泄，饥饿和疲惫就席卷而来。 “这点放心，让方元和我去前院食堂一趟，用那边的灶台给大家做一顿好的。” 给这么多人做饭，自己那个电磁炉是远远不够的，提前要来食堂厨房的钥匙，还麻烦厨子多准备了些食材。 方元哀嚎着不想去，还是被林涛拽着来到前院，食堂斜对着村委办公室，透过濛濛细雨，能看到亮起的灯盏下，王丰富在奋笔疾书。 总算等到两人独处，方元帮忙洗菜，疑惑问道：“你说放着好好城里的安稳日子不过，偏偏要来这地方发光发热，村里的人明显都在等着看你的热闹，我这一天下来，可没觉着多友善。” 沟南村的生活环境，对他们而言着实有些艰苦了，人家是省城重点院校的博士团队，以后都有美好前程的，若不是搞测算研究项目，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来这种地方。 林涛从冰箱里取出一盆渣豆腐，倒进大锅里加些水炖煮，又去小灶那边把葱姜蒜都准备好，开始在案板上切肉。 “来这片绿水青山生活些日子，总比在办公室写材料强，还能磨炼人的意志，多好！” 第19章 停电危机 “别开玩笑了！上大学时候哥几个谁不知道你的，还有轻微洁癖，出去回来都得洗手，你居然能受得了这儿。” 在方元的刻板印象里，林涛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他家在沂城的条件十分优渥，本人学习又好，大学毕业考了研究生，没选择走学术路线，一路考试过关斩将，年纪轻轻就进了市政府上班。 他时常会找林涛吐槽，早知道博士这么难读，自己就该学着林涛一样出来找个工作了，不然整天被老宋为难，写论文更是一大难题。 “那你可得重新认识我了，我若是能把沟南村做成样板，以后你博士毕业，一说沟南村的项目是你参与的，至少能让你在学校当个项目负责人。” “能准时毕业就烧高香了，你是不知道现在论文多难发表，不过今天我听老宋说，沟南村的绿色发展潜力巨大，他还从没见过这么优质的土壤，想着明天忙完，就在附近转转。” 宋安不仅是学术精英，他在年轻时一步一个脚印通过实践走出来的路，并非是纸上谈兵的那种学究。 何况还是关于做绿色能源方面的专项研究，更是离不开山山水水，放眼全省，能入他眼的好地方，大部分都在沂城。 “小事，我问村委借辆三轮车，拉着你老师转一圈，说实话东山崮这片地，大概能产生多少收益？我许给人家三千呢！” “三千？那你可太小看碳汇了，如果玉米种植出来，再进行秸秆还田，往后所产生的碳汇是递增的，不过我觉着有难度，人的观念太守旧了。” 方元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林涛何尝不知这个阻力，并非沟南村独有，是沂城普遍存在的。 “思想要一点点改变，我相信能产生收益时，会有更多人接受响应号召的，你想吃什么？” “来都来了，那当然是沂城炒鸡！乡村里养着的走地鸡作原料，炒出来味道最是美味。” 沂城炒鸡在国内颇具特色，还有说“没有一只鸡能活着走出沂城”这样的说法，生活在沂城的人，在招待客人时，桌子上必须有炒鸡。 厨房里早就给弄好了两只小公鸡，凉透了放在水泥台子上，只要一加热就能吃。 林涛为招待来客，自掏腰包买了不少地方特色菜，尽管王丰富说都算这事算沟南村的事，林涛还是走了个人的账，这吃拿卡要的风气，万万不能从自己这儿开始。 “没看出来，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还会炒菜？”方元凑过来，肚子止不住咕噜噜叫起来。 “守着菜园，还能吃不上菜？又不是在城里，你不做就得吃面条。” 忙活约有一个小时，林涛弄出来不多不少十个菜，都是在城里不容易吃到的菜色，等端出来顺着墙角往后院走时，发现村委办公室关灯了。 “这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快回去吃饭吧，饿坏我了都！” 方元催促着，两人来回几趟，把盆盆碗碗都端回屋里，林涛总觉着心里空落落的，望着村委那边，总觉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刚一回房间，就听到有人抱怨：“哎呀！怎么就停电了呢？我还想洗个头呢，都没法用吹风机了。” 女生在地里忙了一天一夜的工作，自然是想好好洗漱一番，结果却停了电，房间里漆黑一片，林涛想起在来时，自己屋子的抽屉里有不少蜡烛，看来这种情况在沟南村很常见。 “乡村烛光晚餐，也挺好的！大家先吃饭，吃过饭再考虑别的！” 有宋教授稳定军心，学生们很快就调整好情绪，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菜肴上来，这可都是无公害的农产品，放在城里价格高昂不说，还很难买到真货。 “小林，我看着大概三天左右就能完工，碳汇转化项目是长期目标，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前面几个月空窗期，你的压力会很大。” “要是真那么容易做，就不会留到现在让我来做了。” 林涛充满自信，他觉着到目前为止工作挺顺利的，没遇到无法解决的阻力。 “你有自信是好事，千万要注意别让人使坏，前期工作很重要，这关系到后续收益是否稳定，和在沙漠边上种植胡杨林一个道理，只不过我们做的更靠近生活区域，要时刻关注着才行。” 宋教授边吃边与林涛讲述其中细节，弥补了林涛在理论层面的许多不足。 对林涛而言，这顿饭千金不换。 几根蜡烛幽幽火光晃动着，吃过饭后因为还没来电，众人只好各自散去早早休息，林涛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是累到不想动，直接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有雨声作伴，睡得格外踏实，连梦都没做，一觉到了早晨。 林涛还在朦胧间，就听得有人在呼喊求救。 “村委有没有人！发水了！出事了！” 几道刺眼的灯光透过窗户，胡乱闪的林涛无法再躺着，深吸几口气鼓足了，让自己好清醒睁开眼睛。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已然变成倾盆大雨，想来喊话的声音很大，才能穿透这层雨雾，传入房里来。 林涛穿好衣服，换上胶鞋雨衣，也提着防雨的应急手电出来。 在村委院门外，站着几个焦急不安的村民。 “来的是谁？下面出大事了！” 由于天阴着，村里又停了电，村民们看不出林涛的脸。 “我是林涛！怎么回事！” 林涛走到近前来，抬高嗓音喊道。 “哎呀！林书记！竹林沟水漫出来了！把附近的住户给淹了！我们要去救人，没主心骨可不行！” 竹林沟？来时村口正对着的那条小河沟？里面不是几乎没水吗？ 是大雨！昨夜下的雨水积太多了！ 林涛头脑嗡嗡作响，这场雨来的太不是时候！ “快带路过去救人！有手机地喊家中有成年男人的都出来！” 可千万不能出事！林涛心里默念着，跟随村民往竹林沟跑。 经受雨水冲刷，除了唯一那条柏油路，其余皆成了泥泞的沼泽，踩上去稍不留神，就得趴倒在地。 第20章 暴雨天 雨太大，稠密如瀑，能见度很低，大路上的声音全被遮盖，卷入漫天灰暗中。 林涛能做的只有加快脚步，跟着村民往下跑，眼前的景象被雨水切割的支离破碎，看不到这场天灾演变成何种模样。 “林书记！往这边看！可坏了！竹林沟的水漫过桥了！” 来到竹林沟前约有三十多米的位置，原本一条宽敞的平桥，已经消失在汪洋里，目之所及全是波光粼粼，修建在岸边的房屋院落，被水围成一座座孤岛。 在林涛来到时，已经有十几名村民驾驶拖拉机往里面冲，目前的水深还不足以阻止这种高大的拖拉机头前进，但再等下去，显然会出大问题。 没有时间用来思考，林涛找块能站住脚的大石头，踩在高处查探现场情况。 左边是一排经济林木，右边距离稍远的有五座房屋完全浸泡在水里，隐约能看到些人影在楼顶呼喊求救。 “哎呀林书记！我还以为你在村委呢！可累死我了！” 王丰富喘着粗气，一路小跑到林涛身后，顾不得雨水落入口中，用力喘息去缓解身体的疲劳。 “怎么会有十几户人家，靠着竹林沟这么近！” 竹林沟常年不发水，河床早已干枯大半，唯有底部还能看到些潺潺溪水，所以住在岸边的村民，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发水。 “天知道这场雨下的这么大！我带来两个充气的小皮艇，还有些救生服！都是平时演练用的，没想到今天还真能派上用场！” 戴大志穿戴整齐，提着手电坐上皮艇，拉动发动机往前就走，他带着一名身强力壮的村民当帮手，去前面的房屋里救人。 “给我一件！大家回去多拿些结实的绳子！王村长你带人去用麻袋挖土，越多越好！这水还会往上蔓延，我们要在后面构筑堤坝！” 王丰富惊慌失措，在看到眼前的惨状后，说话都开始语无伦次，伸手指东指西，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沟南村历来是风调雨顺，鲜有如此大雨，又是大清早的，王丰富被突如其来的天灾吓的畏手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到林涛的紧急调度，索性把现场指挥权都交给他，自己带人转身就奔着村广场那边去。 对于水灾，每年都会有几次演练，所以在广场附近的库房里，堆放着不少应用之物。 王丰富知道事情不能耽误，喊着人就走，不然水越来越高，淹的地方太多，之后不好向上面交代。 “戴叔！你跟我走！去最远的那间房子！” “其余人手拉手别走散了！见到有牲畜还活着的，一定要用木杆和绳子来救！不要自己去！” 林涛身先士卒，跳上另外一艘皮艇，戴大志负责驾驶，笔直朝着远处驶去。 “林书记！再往前可就是深水区了！看不到底的！太危险了！” 戴大志的声音浑厚有力，一听就知道这人不善言辞，与林涛刚说话时还有些腼腆，两人从没想过这第一次正经的谈话，居然会是在救援的皮艇上。 林涛转回头去看向后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群，心中越是有了莫名的勇气。 “必须确保前面的房子里还有没有人在！不然这场雨继续下去，这些房子随时会有坍塌的危险！” 村里盖的砖瓦房，经不起雨水的长时间浸泡，自己新官上任，要是闹出人命来，这书记就算到头了。 林涛没往这方面去想，他一心想去确认还有无村民被困，戴大志闻言，只好开足马力，让皮艇笔直冲进最远的这处院落内。 两层半的小楼，水已经完全吞没了一层，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好在二层窗户的边缘。 林涛扎稳马步，双手用力推开窗户，跻身跳入房间里，顿时引来几声犬吠，一只大黄狗朝他叫唤着，却没有想把他赶出家门的意思。 大黄狗似乎也清楚它家里的处境，摇着尾巴上前来，咬住林涛的裤脚，就把他往楼梯口拽。 “别拽！别拽！我跟你走！” 林涛轻轻拍打大黄狗，它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直到把他拉在楼梯口，向上狂吠不止。 此时林涛才看到，楼顶半层的阁楼边上，似乎有个人蹲在角落里。 “那边的人！能听见吗！快下来！” 这种两层半的楼，在修建时为图方便，上去的路是竖梯，林涛喊了几次无果后，只得伸手去抓梯子。 戴大志把皮艇拴靠住窗户的横梁，也来到屋中，看到林涛顺着竖梯向上攀爬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林书记使不得！太危险了！” 戴大志跑到竖梯下方，用双手牢牢扣住竖梯的尾部，好让其尽可能保持稳定。 竖梯沾满雨水，会变得极容易打滑，稍不留神就得摔个狠的。 林涛咬牙往上爬，刚到楼顶出口，一阵大风吹来，把楼顶阁楼顶上的瓦片全部掀飞，几块碎瓦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了林涛身上，把脸颊划出几道口子，鲜血顿时流淌而出，和雨水、泥沙混合。 躲在那里的人，比林涛还惨，直接被吹来的杂物击晕过去，身子当场就瘫软下来，这一幕可把林涛吓坏了，双臂发力翻身上楼顶，这儿风急雨大，吹得他险些从边上摔出去。 “林书记！上面什么情况了？” 戴大志焦急发问，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先下船，万一林书记出事，那才是大麻烦。 林涛稳着身子走到那人身旁，靠近了才看到居然是卖豆腐的那个婶子。 “三婶？三婶你快醒醒！” 林涛喊不醒她，只得蹲下身斜着肩膀，设法将她扛到背后。 试探着站起身，弯着腰刚要走，忽然觉着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林涛弯腰去看，正好看到一个被层层塑料袋缠绕的包裹，原本是被三婶拿在手里的，她昏迷过去，包裹自然就滑落出手。 林涛弯腰捡起，塞进自己口袋里，然后小心伸腿踩住竖梯，在戴大志的保护下，慢慢返回下来。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吹来的浪，不断灌进二层的窗户里，大黄狗急得转圈，到后来也分不清是谁把它抱起，送上了皮艇。 第21章 救人为先 “去下一家！” 林涛伸手试了试自己的伤口无大碍，等返回皮艇，拿起船桨帮着掉头，朝着另一座屋前进。 戴大志忙活着驾驶皮艇，当时没注意到林涛受伤，不然他肯定不让继续搜寻。 “林书记！雨太大了！我们得赶紧回去！” 天空电闪雷鸣，情况愈发难以控制，戴大志劝阻不及，林涛已经再次爬上楼顶，这里与先前三婶家里同样的建筑结构，阁楼背后是躲藏的方便去处，轻车熟路绕到后面，果然发现了两个孩子。 男孩有十岁左右，女孩稍小点，两人相互依偎着抱成一团，看表情有些麻木，像这种年纪的孩子独自在家，在如今的乡村比比皆是。 父母去城里打工，没办法带着孩子，被迫无奈留在老家交给长辈照看，老人哪里能悉心呵护，就能管三顿饱饭，有个地方睡觉，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林涛伸手拉拽他们，男孩下意识挥胳膊反抗，力气还真不小。 “不要害怕！我是村书记林涛！来救你们的！” 反复大声喊了三遍，男孩才从慌乱中稍稍缓和，用眼神打量着这位被雨水淋透的男人，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先把女孩推到前面。 “先救我妹妹！我没事！” 林涛张开怀抱将女孩扛到肩上，发现女孩浑身滚烫，应该是发烧了。 “你也跳到我背后！还有力气的话就抓紧我！” 男孩像一只海星那样，牢牢贴在林涛的背上。 能在汹涌的暴风雨里坚持这么久，早就超过两个孩子的极限，不过目前还不是能放松的时候，林涛尝试几次才艰难挺直腰杆，往前走出没几步，脚下打滑跌倒在地，如此往复几次过后，才重新回到皮艇上。 “林书记！那边水面上飘着还有人！” 戴大志等得着急，在林涛上楼不久，就看到在不远处有人抱着根木头，朝着竹林沟的方向越飘越远。 不是他不想去救，实在是戴大志水性不好，平时用狗刨游个来回还行，要去现在水深的竹林沟救人，着实有些难为他了。 林涛把孩子们安置妥当，让他朝那边开，皮艇一直来到竹林沟中间，还离着那人有三米多远。 中间浪涛一层一层，皮艇荡漾着不好靠近，甚至还有颠覆的风险。 那人还不知能坚持多久，时间不等人，林涛深吸几口气，把力运足了，纵身一跃就跳入水中。 “林书记！小心啊！那边水深！”戴大志有心无力，按着皮艇的边缘一个劲儿叹气，让林书记以身犯险，自己却只能看着，心里难过很。 林涛这一下水，才意识到不对劲，雨水冰凉刺骨，自己又没吃早饭，已经超过一个小时的冲楼救援，消耗太多力气，看似三米距离不远，要知道双方都是在前进过程中，林涛甩开膀子划了十几次，才来到木棍的另一边。 双手搭在木棍的瞬间，林涛上半身得以露出水面，借着喘息的片刻功夫，林涛看清面前人的长相，是个上年纪的奶奶，看样子身体还挺硬朗，双手抓住木棍，大口大口呼吸着。 再让她坚持几分钟，恐怕就得沉下水去，林涛不敢怠慢，觉着自己身体缓和过来，就游到老人背后，伸手去推她。 老人感觉到背后有助力，双腿下意识摆动起来，好在老人还算配合，不然林涛还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她带回到皮艇上。 尽管如此，林涛仍是左腿抽筋，强忍着疼痛艰难无比地把老人推上皮艇，自己连喝了几口冷水，戴大志眼疾手快，及时拽住他的手臂，才避免出现意外。 “林书记！不能再到处走了！得回去！” 先不谈林涛是否还有体力，皮艇的空间有限，这满满当当驮着六个人，已经是到了载重极限，不然容易倾覆沉底的。 戴大志也不等林涛点头同意，后者忙着仰面靠在皮艇边上直喘粗气，没工夫回答他的话。 另外三座没来得及去的房屋，也被另外那艘皮艇的村民给查探过，比他们早些时间返回安全的地方。 “林书记！你游泳好本事！我们村里都没人比你强的！” 戴大志主动开口搭话，他担心林涛用力过度昏过去，这时候村里没电，交通被阻隔，出了事没法及时迎来救援。 林涛嘴唇有些发白，但状况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他只是有些脱力。 “多亏戴叔了，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把人都救了。” “还是你厉害，让我跳下去，估计早就沉底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无形间拉近的，等戴大志驾驶皮艇来到岸边，众人七手八脚把他们拉拽上来，顿时有人认出被救出来的几人。 大黄狗汪汪叫着，想要守住自家主人，可当林涛拍拍它的脑袋，它却出奇地安静下来，连狗都知道他是救命恩人。 “是三婶子！老天爷！头上流血了！” “老刘家这俩孩子好像发烧了！送去诊所！” 岸边的村民有数百之多，沟南村的汉子们扛着装满沙土的麻袋，在王丰富的指挥下，堆叠出一道一米高的防线，有效阻止竹林沟的水上涨。 “李明远！快打120！三婶子不能在这边逗留太久，让那边想办法救人！” 林涛环视四周，在人群中看到个熟人，妇女主任谢金花帮着喊号子，李明远守在她身旁，帮着搬运伤员。 李明远听到有人呼喊自己，抬头看到林涛后，那一脸的惊慌终于缓和些许，哆嗦着掏出手机拨号。 此时的信号极差，根本打不通，李明远太着急，手一滑把手机掉进水里找不见。 “林书记！打不通哇！没信号！” 李明远急得说话都带着哭腔，林涛催促他赶紧跟去村诊所那边，时刻注意三婶子的状态。 “把拖拉机都开回去帮着拉沙土！妇女老人向后退！不要靠的太前！” 林涛喊的头脑晕乎，咬紧牙关全凭意志力站在最前线，带领沟南村的村民们与暴雨搏斗。 沟北村那边的行动可就没这么及时，大水无情，一直延伸冲进了村里，冲垮了不少房屋。 第22章 善后和照顾 林涛就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局促不安的噩梦，在这里呼吸急促，被未知的黑暗所笼罩，不断收缩着可以活动的范围，直至连身体都无法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阳光照来，落在林涛的额前，前所未有的温暖回归身体，一扫倦怠和疲惫。 “林涛……林涛……” 还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声呼喊自己的名字，林涛想予以回应，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眼皮重若千钧，试探了多次终于勉强睁开一条缝隙，那阳光不是梦里才有的，窗外真的有耀眼光辉洒满大地。 自己躺在干净的病床上，整个脑袋被绷带包扎数圈，稍微一动就能感到明显的疼痛。 临床躺着个小姑娘，稳了稳心神看去，才发现就是自己救下来的那位。 “林叔醒了！林叔醒了！” 穿着衬衫的少年忽然从自己床榻的另一侧高高蹦跳起来，直奔外屋跑出去，不一会儿戴大志就领着一群人冲进来，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林书记！你可算醒过来了！城里来的医生说是疲劳过度，俺们都不信，挂着吊瓶眼看你不睁眼，今天还想着送你去城里的医院呢！” “林书记可千万要休息好！这些是俺家里的笨鸡蛋，做些吃了补补身子！” “要没你当时指挥着大家伙儿！还不知道得闹成啥样呢！” 村民们挤上前来，围着病床说什么的都有，坐在旁边一直守着没挪步的王曦雨猛然起身，伸手把众人往外赶。 “去去去！林书记才刚醒！医生说了得静养！大家的好意心领了，你们都先出去，别打扰到人家休息！” 有王曦雨好说歹说村民们这才把东西留在床边，出了医院各自散去。 临别前戴大志还上前嘱咐两句，说林涛的饭菜他家来准备，不用让旁人操心。 经此一役，戴大志在沟南村树立起了光辉形象，所以他家里人都很高兴，尽管戴大志觉着人还是老实本分些比较好，但架不住人捧人高，这两天在村里街上走路，村民们都和他热情地打招呼，比之前还要热情许多。 把人全轰走之后，王曦雨又去问医生林涛的情况，等过来检查完伤口之后，医生那边给出的答复是今下午就能回家，每天过来打打针就行。 “林书记，我给你削个苹果，你吃吃看。” 再回来时，王曦雨端了一碗切成小块的苹果，用牙签喂给林涛。 由于张嘴时会扯到伤口，引发剧烈头痛，林涛只是喝了些温水，并没有吃水果。 但这一幕情景，却被路过此地的刘伟看了个正着。 刘伟是回来看看自家被水淹的房子，拿些需要的衣服再进城的。 他从心底里喜欢王曦雨，这事沟南村年轻一辈都知道，唯独林涛不清楚这种八卦。 看到王曦雨如此悉心照顾林涛，可把他气的牙根痒痒，上前就要理论。 走到诊所门口，刘伟身后传来个声音把他喊住。 “伟哥！你怎么回来了？有空跟我上西山崮玩玩？” 刘伟一转身，看到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俩发小，老严家的严小伍和严小军，俩小子比他小一岁，从小就是刘伟带着玩。 “你俩不去罐头厂干活，怎么有空闲溜达？” “伟哥你是不知道，前两天暴雨，存着没来得及做成罐头的水果全坏了，厂里正打算报废处理，先不开工。” 严小伍点头哈腰，越过刘伟往诊所里面看。 “伟哥也是来看书记的？林书记那天可猛了，一人救了一船人，我看小雨她紧得很，估计是看上人家咯！” “小军你咋说话呢！能给伟哥说这些么！” 严小军话刚说完，就被严小伍瞪了一眼，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哼哼！我听说从市里下放的，都是些没根脚的小科员，也就来我们这乡下地方作威作福，没什么了不起的！” 刘伟本来就心里不爽，被人火上浇油，这口气更窝在心里不舒服了。 “伟哥，这话要前些天说，俺们哥俩是信的，但看这人挺有想法的，连大学教授都请过来了。” “你信不信，我随便一出手，就能让他滚蛋？” 话赶话赶出来的坏点子，刘伟眼珠一转，就大放厥词道。 严小伍摇摇头表示不信，“人家是市派的书记，况且是带着政策来的，哪能让你唬住？” “带我去罐头厂！他老小子不是想拿项目吗？就从这儿开刀！” 刘伟一咬牙一跺脚，说干就干。 要说市派书记最怕什么，说白了就是舆论，自己在城里干摄影行业，闲来没事也经常接拍短视频的活儿，现在网络发达，只要把事情发到网上去，何愁不把他乌纱帽摘了？ 罐头厂后面的仓库里，堆放着数不清的烂桃烂果，刘伟一到地方，那脸上的表情别提多精彩了。 真是瞌睡了有人给递枕头，这不就是现成的素材？当即拿出手机就拍，还让哥俩出个镜。 严小伍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没想到刘伟说干就干，于是就有些退缩。 “伟哥，我看还是算了吧，人家市里来的干部，能看上小雨了？” “是啊！这样一闹，罐头厂不也没法干活了？我俩要是露脸，村里人不得揍我俩？” 严小军也想退缩，刘伟把眼一瞪，平时没少带着俩人吃喝，连这工作还是他给找的，不然就以他俩这种混不吝的街溜子，还能混上罐头厂的饭吃？ “放心，后面给你俩用马赛格把脸遮住，不就没事了？这忙要是帮了，今晚上就带你俩进城吃顿好的！” 哥俩就是贪嘴的货，一听有得吃，也不想别的，反正他俩觉着摆一道给把人挤兑走，在村里又不是没干过，于是往镜头前面一站，就开始满嘴跑火车。 林涛又睡了足足半天，头痛有所缓解，等到傍晚时分，方元和同学们都从东山崮上忙完回来，用三轮车把他拉回家里。 “这场雨说来也奇怪，东山崮那边的地居然没事，我们这也忙完了，明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