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马上白面郎》
1、第一章 旧闻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中土有四国,东幽,西武,南华,北岳,赫赫扬扬皆已千年。其中最负盛名者,便是身处仙岛之外的南国。
南国,名南华遥国,居东海之畔,南海之滨,此国人崇仙尚道,大兴庙宇祭拜,各式风俗千年不衰。
既然追崇仙途,自然少不了大量的神鬼志异,秘闻传说。只是朝代更迭,星辰交替,传说亦随之兴起或沉寂。那一年时,南国最负盛名的杂文乃是一部《迷踪记》。
《迷踪记》讲的是一段长兄寻妹的故事。传说新志县有个武生叫白逐年,因祖上得罪了天神,引厉鬼入室,夺走了他年仅五岁的孪生妹妹。白逐年成人后,便独自离家寻找妹妹,发愿找不到誓不回乡。
虽路途艰辛,白逐年却风雨无阻。天神试探他,带他上青云,又带他入黄泉,以利惑之,以死迫之,白逐年皆不为所动。他一路跋山涉水,又遇到无数妖邪阻拦,他却折竹为刃,拼死相抗,未曾退却一步。
他离家后,转眼二十年已过。白逐年三十八岁时,在山路上遇见一老者,老者对他说,过去之事已了,何必再苦苦追寻!
白逐年却说,沧海有时尽,此誓不敢欺。
老者神色微变,长叹一声后,指向了远处山涧。
白逐年心知是神仙指路,立即朝前赶去。这一路危机重重,待他寻到老者指引之处时,只见那厉鬼仍奉命守着他妹妹,几十年如一日。
他已过而立之年,他妹妹却还是五岁稚童模样,穿着红肚兜,戴着长命锁,见到他时却不知他是何人。
白逐年望着妹妹,心知这数十年世事变迁,对她而言仿佛不过一瞬,不由得悲喜交加,失声痛哭。
那厉鬼却凄凄冷笑,似是早已预料在心。白逐年想带妹妹离开此处,却被极为诡异之事困在了原地,令他惊骇无比。
《迷踪记》的话本便只到这里,此书的结局被人隐去,成了残本。但只因白逐年与那些妖魔斗法太过精彩,纵然故事残缺也名噪一时。后来更是被编成戏文、杂曲,流传在民间经久不衰。
原本它就是个热闹戏文,不过只在南国流传,原本随着时间推移已渐渐没落,后来却因一个人出现而四国闻名。
因为此人无论身世或性情,皆与戏文中的白逐年太过相似。
不同的是白逐年是男子,而她,却是位女子,还是位姿容绝美的青衣坤道。
她时常出现在茶馆和街边,只要有人说或演那出戏,她就会来到不远处驻足观看。
她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只在最后散场时拦住人们,拿出一只银项圈,问众人可能曾见过青青?
青青是她的孪生妹妹,五岁那年失踪,至今不知下落。
她不知疲倦地寻找妹妹踪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地,说书人便将她也收入戏中,走南闯北说与人听。
那几年中,只要世人提到《迷踪记》,便会说到这个人。无人知道她是否已经寻到妹妹,但却在无意间将此事扩散开来。
她盼着能再见到妹妹,从五岁起,一直盼到二十五岁。
戏文中的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在文人墨客的借题发挥中弹指一挥间。
而她的二十年,每一刻都是煎熬。
“望有仙人能助我,予我所求或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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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字君故,五岁入道门,从师琉璃山釉云观,拜高功藏钧先生为师。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性情孤僻,行事偏激,作风极为利落,在道门独树一帜,常被人腹诽不似修道之人,而像个与世隔绝的傀儡。
她也的确不像。她执念太重,对修行人而言,执念犹胜杀念。但她数年来所思所想,皆只为一人。
一个她似乎挂在嘴边,又甚少提及的人。
因此比起她的作风,更为人议论纷纷的,始终是她的身世,也是她偏激性情的缘由。
岑吟是被师兄抱回观中的。那年大雪封山,监院命人去门外打扫,但天气严寒,谁也不愿出门,推来推去,推给了一个天资不足又性情愚钝的道童。
那道童也不过十一二岁,有些腼腆木讷,持着扫帚一根筋地在大雪中清道。从午后至傍晚,就在他双手麻木之时,赫然在山路积雪下看到了被冻僵的岑吟。
那时岑吟才五岁,穿着一身染血的白红罗裙,发髻散乱,手里紧紧地攒着一个银项圈,濒死之刻还睁着眼睛,身体已经僵了。
那木讷道童吓得跌坐在地,也顾不得回去叫人,扒开积雪把她硬拽出来,脱下衣服裹住她,拼尽力气抱回了观中。
岑吟这条命是师兄救的,也为了救她,师兄身上留下了冻疮,一到天寒便会发作。但他从来不与岑吟说,每每问起,都说已经好了。
这个人名叫余峰,虽然天资极差却十分温和,也因此常常被人嘲笑欺辱。因着岑吟是他捡回来的,便也讥笑讽刺她。岑吟对他们向来睚眦必报,她稍稍能动便用雪球狠砸那些人的头脸,险些打瞎了一个师兄。
观里有几位高功会看相,明眼一见便知她出身极好,非富即贵。如此大家小姐,断然不该在风雪天出现在此,竟还孤身一人,想来定是家中生了巨变。
但每每问及岑吟,都问不出什么来。她年纪尚小,不知来自何处,不知父母姓名,只知道自己姓岑名吟,字君故,家中红砖石瓦,仆从无数,有一个孪生妹妹,乳名青青。
她手里握着的项圈便是青青的。这是她和妹妹唯一的联结。谁也不能碰她的项圈,一根指头都不行。
岑吟初来时性情不定,几岁大的孩子,又受了些刺激,时常闹得观中鸡犬不宁。众人拿她毫无办法,不得已之下,只能请出闭关已数年的藏钧先生。
藏钧先生乃是观中大德,十分有威望。他一见岑吟,便问她可是在忧虑姊妹下落?岑吟大哭不止,只说妹妹和她一同被人抱走,却不知为何把她丢在了这里。
问她那人模样,除了一身白衣,别的都不知道。
“这孩子的命格……其他人怕是压不住,不如拜在我门下吧。”藏钧叹道,“那个带她回来的人是……?”
众人面面相觑,把余峰推了出来。
余峰没见过藏钧先生,只知道他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吓得战战兢兢。但藏钧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晚辈叫余……余峰……今年十二岁……”
“既是你带回来的,想来跟你有缘,就由你来照顾她吧。”他笑道,“你也拜入我门下。”
余峰愣在原地,旁边人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叩头拜师。
藏钧先生修道近百年,所收之徒屈指可数,能拜他为师简直天方夜谭。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岑吟和余峰。
正所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其他聪慧之人求而不得之事,却被一个愚钝的道童收入囊中,实在唏嘘。
不过说来也巧,自从岑吟跟随藏钧修行后,的确一天比一天安静下来,性情也和缓了许多。她换了一身青衫,每日和师兄师姐们一起读经,坐寰。虽然年幼,却看得出这是个美人坯子,还有些仙缘根骨,假以时日,必能大成。
余峰恪尽职守,一直如长兄一般照顾她,冷了添衣,困了添被。有他在,岑吟渐渐有了笑脸,还把自己的项圈拿给他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炎炎夏日时,余峰常常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轻念,“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岑吟没有作声。
余峰为了照顾好她,跟师姐学了如何编发髻。他为岑吟梳了两个圆圆的童子髻,又拿来圆镜给她看。
岑吟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过了片刻,她忽然转头道:“爹爹也会念那首诗。”
“你爹爹是什么样子?”
“胖胖的,留着大胡子,爱笑。”岑吟小声说,“总是抱着我和妹妹念书。这个项圈……”
她说着,抬起手里的银项圈,却抿住了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
但是余峰明白,这东西是她爹爹请人打的,应该打了两个。她自己的那个已经丢了。
他微微叹息着,轻轻摸了摸岑吟的头。
“别哭,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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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不开仓,财物耗亡。
2、第二章 云清道
若一切太平无事时,寻常人总会将他人告诫忘在脑后,而往往在事出之后才后悔不迭。
岑吟的乳名是阿吟,她隐约记得爹爹不光爱读诗,还喜欢给自己和妹妹讲许多志怪杂文。那时《迷踪记》尚未流传于世,坊间异闻中最负盛名者乃是[薄命郎君]。
昔时南国曾有个传闻,说子时三刻之后,不可去酒肆附近游荡,不可孤身在古城墙徘徊,否则稍有不慎,便会遇上薄命郎君,噬人血肉,尸骨无存。
因此一到午夜,便家家户户闭门关窗,封锁院门。更有妇人呵斥哭闹的孩童,说再哭薄命郎就来抓你了。小孩子一听便住了口,抽噎着生怕被那郎君捉了去。
岑老爷也是一样用这些传闻来吓唬阿吟和青青。他老来得女,还是一对儿孪生,喜得他戒掉了多年的烟枪,整日抱着两个孩子逗弄,笑得人都年轻了十岁。
“爹爹,薄命郎君是什么东西啊?”阿吟抓着他的胡子奶声奶气地问。
“薄命郎君不是东西,他是个人。”岑老爷笑呵呵地说,“不过如今……想来已经是妖物了。”
南国人都知道这个传闻,说薄命郎原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谁知一朝时运不济,在围猎时丧命,据说死状凄惨非常。因他怨气不散,不辨善恶是非,七日后竟化为厉鬼回了家门,将一众家人杀尽,啃吃得一个不剩。
有关他之旧事,在世上流传已百年。据传他无目无舌,双眼处只有两个黑窟窿,嘴里终日淌着紫黑色的污血。他所出现之处,尸体都残缺不全,仿佛被啃食过一样稀烂。
早几十年前,还常有被吓疯的人哭嚎着说亲眼见过他。如今已不再有什么见闻了,因此薄命郎终究也不过是坊间唬孩子的传闻,如杜撰一般虚无。
岑老爷讲得仔细,青青听得害怕,直往姐姐身上贴。阿吟回身抱住妹妹,小小的手故作稳重地抚摸她的发髻,轻声安抚她别怕。
都说阿吟最疼妹妹。明明是孪生姐姐,却像是长了她好几岁,什么好东西都先给青青,连睡觉时都要抓着她的手,像是怕她被人给夺了去。
青青出生时便与众不同。阿吟是哭着来的,青青是笑着来的。眉间生来便有一朵桃花印记,浅浅的三瓣,衬得她的脸十分灵动。
两个孩子生在三月十五日,也是女娲娘娘诞辰。老人们都说青青应当有些来历,只是不知是好是坏。满月时,乡邻都争相来看,夸赞青青的异相,却有些忽略了阿吟。
孪生子难免被旁人比对,可阿吟从小就不理会那些攀比。她对妹妹的疼爱,溢于言表。家中人也不十分在意,只有岑老爷知道,真正不凡的是这个孩子。
她的心智和性情,从几岁起就远超同龄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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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依稀记得,那日爹爹摸着自己的头,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阿吟长大了要做什么啊?”
“阿吟要做女冠!”
“女冠?”岑老爷呵呵直笑,“怎么别的不做,要做道士呢?”
青青抓着一只拨浪鼓,靠在姐姐身上打瞌睡。
阿吟微皱着小小的眉头,像是在认真去想如何作答。
“阿吟要学本领,杀鬼,杀妖,有阿吟在,爹娘和妹妹就不怕。”她郑重其事地说,“就算是什么薄命郎君来,阿吟也不怕!”
“咱们阿吟,有志向。”岑老爷拍着手道,“爹爹以后——”
【假象。】
一个冷酷的声音忽然说道。
岑老爷定在原地,脸上还挂着笑意,一动不动。
忽然间房门大开,一阵疾风骤起,猛然将他撕裂成一摊血水,飞溅得到处都是。
屋内暗了下来,满墙的猩红色。外面传来一声嘶哑冷笑,凄厉刺耳。
青青手中的拨浪鼓忽然自己摇动起来,咚咚作响。
外面天空上有大片黑云凝聚,洒下阵阵雷雨,周围弥漫着一股海藻的腥气。
漫天黑雨中,阿吟隐约听到有什么在叮铃作响,像长命锁上的铃铛,夹杂着幼童微不可闻的呼唤声。
姐姐,姐姐。
这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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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铃作响,午后浮光沉沉,隐约有人在作歌。
“聚沙罗兮婆娑,东海滨兮南国。”那人唱道,“自相逢兮一笑,入我门兮蹉跎。”
岑吟猛然睁开眼,额头上大汗淋漓。
小女孩呼唤姐姐的声音仍在耳畔。她拭了拭头上的汗,喘了口气,勉强镇静下来。
前尘旧事忽近忽远,连双亲容貌都已模糊。低头看时,只见青衣道袍在身,衣摆下绣着四方白鹤。坐下蒲团微凉,抬头便是三清神像,慈眉善目,直望向悠远苍穹。
殿外青烟袅袅,日光正好。
岑吟轻叹一声,恭敬垂头,拱手叩拜。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徐徐踏入,步伐浅浅,像是怕扰了她清静。
即便他不言语,岑吟也知道来者何人。
“师兄。”她轻声道,“不必如此拘谨,我已出定了。”
“看来我来得很及时。”一个低沉又温和的声音道,“喝些水吧,刚刚从山泉里打上来的。”
岑吟缓缓起身,徐徐转向身后。微光透过窗棂落在那人身上,迎面便是一张笑脸,虽已成年,但温润如旧。
带着自己回观中那年,他才十二岁。如今二十年过去,他早已过而立之年。但若只看他外表,却像是才及弱冠。
岑吟打量着那人不动,他正端着一方食案,上面盛着一碗清水,水面毫无波纹。
“余峰师兄……功力又进益了。”
“见笑了,不敢当。”
余峰性情和缓,多年未变。少年时原本样貌中等,谁知长着长着骨相现出,整个人如翻新一般一日一变。如今他的相貌极为俊逸出尘,性子又温润,不知有多少信女敬香拜神只为听他一句问候,抛桃花枝的更是数不胜数。
可惜师兄木讷如旧,只一门心思修行,对其他事毫不关心,无动于衷。
岑吟望着他,见他依然如故,一时有些感慨,没有作声。
“不喝吗?”余峰有些惊讶,“每次坐寰毕都要饮一碗水的规矩,今日打算破了吗?”
“自然不。”
岑吟忽然笑了,将碗端了起来。
余峰笑着侧头,目光落在殿中红柱上。那两根柱子是松木的,粗壮笔直,牢固地支撑着巍峨的大殿。每根柱子上都挂着一张木联,据说是建庙的仙师亲手所刻,乃是釉云观的诫训,也是观中弟子的字辈。
[上善若流水,无为自观心。]
岑吟和余峰都是无字辈的弟子。釉云观出世久远,上字辈和善字辈的道人大多已成仙或辞世,只是据说仍有几个人留在观中,但从无人见过他们。提起来终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如其他师兄师姐们亲近。
曾有传言说,藏钧先生是善字辈中人,但他对此一向不作回应。久而久之,传闻淡去,也不再有人提起了。
岑吟喝了水后,觉得松泛了许多。她拾起放在蒲团下的拂尘,轻轻一甩搁在臂弯里。
“师兄此时来,只怕不止送水吧?”她轻声道,“可是那件事……又到了日子了?”
余峰点头。他收敛起笑容,深吸了一口气。
“是快到了。”他轻声道,“流字辈的……忌日。”
釉云观虽有十字真言,却没有流字辈和自字辈。观中曾发生一件事,自此后再不起用流字,与之相对便将尚未排到的自字也去掉了。
那一场巨变,岑吟亲眼见过,如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余峰同她一起出了殿门,两个人并行去了阴阳道场,因心照不宣而默不作声。
阴阳道场乃是釉云观正中广场,远处列着一道回廊,廊外是悠远崇山。广场中间用巨大的石料刻了一黑一白两只鲤鱼,呈太极状铺在地上。余峰来到鲤鱼图不远处,示意岑吟停下来,自己则走上前去。
他穿着一身青白道袍,包边上绣着许多银色小鱼。腰封下挂着一个碧色鱼符锦囊,他取下来打开封口,抓出了一把五谷。
这件事师傅都是吩咐师兄来做,岑吟并不知道都是哪些谷物,只隐约看到有薏仁,糯米和黑豆。余峰抓着那把谷子,轻声念着什么,随后将五谷撒在了阴阳鲤鱼上。
瞬间吹过的风变得刺耳起来。呜呜咽咽,似是有许多人在风中哭嚎哀求。
鲤鱼忽然动了。它们摆着尾部在广场中央转了个圈,互相颠倒了位置。
瞬间鱼图上便出现了许多道人,有男有女,十分年轻,最小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那些道人皆痛苦地跪在地上嘶叫着,肤色泛白,眼睛乌青,神色空洞而呆滞。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甚至比死人还要困苦。
他们的样子十分惨烈,声音却只能通过微弱的风声传来。岑吟隐约还能听见那一声声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却不见任何人有机会超脱。
十九年了。
这些不得解脱之魂,全是流字辈中人。
他们因一时狂妄,竟想捕捉云海仙子,而被南国护道之仙,钦天神女亲临惩戒,将整个流字辈挫骨扬灰,也让釉云观背上了不敬诸神的骂名。
即便他们当中最小的才八岁。
那年,岑吟记得是自己入观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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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南国有仙山,山中多道人。山高仙名,水深龙灵,若有道人羽化登仙,他所修之观,所居之山,便一夕之间举世闻名。
南国有七千多年历史,朝代十一个,但受箓在案的成仙之人只有一百二十三位。
想入青天,难上加难。
案中记载的最后一位成仙者,迄今已有千年。传说是位女坤道,飞升正果后并未留在仙界,而是请命回了她修行的道观,做了护观之神,欲守南国百世平安。
那座道观因此名声大噪,自此香火不绝,成为了南国第一观。而那位坤道的神位也被供奉在了后殿中,以神女为名,封号钦天。
从未有人见过钦天神女,千百年来,她不过是存在于杂曲戏文中的神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总是冷冷清清的模样,端坐云间高高在上。
神女昔时的道观名天玄观,飞升后慕她声名改为上钦观,香火极为鼎盛。因着有仙则名,观中道人渐渐都有些清高自傲,不将其他修行人放在眼里。
岑吟很敬畏钦天神女,莫名有些惧意。
釉云观虽不及上钦观有名,但却也是南国几处风水道场之一。岑吟刚入观不久,便被师兄余锋带着随众同去了上钦观,说这日是神女的生辰,特邀四方道友前来朝贺祈福。
岑吟那年不过六岁,牵着师兄的手跟在旁边亦步亦趋。师兄对着那些上钦观道人温和微笑,又夹着一丝小心翼翼。
那些人说师兄天资不好,又生来愚钝,十分排挤他,连带着岑吟也不受待见。他们两个排在最后面,等所有人都拜好了神女殿,才得以入内一观。
神女的殿中空荡荡的,没有塑像,只有一座神位,供奉着有些老旧的神牌。牌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支清香,旁边摆着鲜花瓜果,正中间放着一个铜盘,里面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拂尘。
传说这是神女修行时的法器,内藏利刃,曾经削铁如泥。如今已不能再用,自当供起来以敬神女。
岑吟见到那拂尘便抖了一下。
余峰问她怎么了?她说,我看见拂尘旁边站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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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不栽植,千株不长。
3、第三章 云清道
岑吟看见的那个人,大约只有个人形,并不十分清晰。
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或是任何特征,只知道像是穿着一袭白衣,低垂着头不动。
岑吟觉得,它似乎一直在盯着那把铁拂尘看。
余峰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相信岑吟并未撒谎。
能见别人不见之物,未必是好事。
他想着,微微一笑,牵着岑吟的手说去别处看看。
上钦观比人们所言的还要气派。神像前供着玛瑙,门楣上贴着金箔,且不说正殿,单是那祈福醮坛就大得看不到边。观中道人的衣衫皆是丝绸贡品,南国国君更是不时亲临此处拜祭上苍。这里的事物样样高人一等,连马匹都是扶桑进贡的千里神驹。
相比之下,釉云观不过是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罢了。毫无特别之处。
岑吟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莫名觉得有些压抑,好像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反复打量算计。
她扯了扯师兄的手,说想要回去。
余峰没有异议,他牵着岑吟去找监院,想通报一声后先行告辞。
那日人多事杂,监院根本分不开身。道童让他们站在门廊下等,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岑吟毕竟年幼,又困又饿,忍不住坐在地上打起了瞌睡。余峰心疼她这么折腾,蹲下身轻轻扶着她,又给她喂了些水。
他正拍着岑吟的后背,忽然听到一阵嗤笑声传来,一转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道童正盯着他们笑,神色傲慢得仿佛自己是这里的少主人。
“釉云观的人都在那边听我家师父讲法呢,你们两个在这做什么?”那道童用质问的语气说,“再说地上那么脏,直接就坐下来,好没规矩。”
余峰刚想开口,岑吟却抓着他的手臂,一下子站起来了。
“是你们的监院让我在这等的!我们都等了好久了!”她气愤道,“不想我们坐着,你倒是叫他别让我们等啊!”
“君故,快别说了!”余峰急忙阻止她,“我们站久了,坐下确实失礼,还望道兄见谅。”
那道童哼了一声,轻蔑地看着岑吟,目光落在她戴着的银项圈上。
“哦哟,莫非你就是那个被捡回来的大家小姐?”他讥笑道,“怎么,爹娘不要你了,把你送到道观去,指望你成仙飞升光宗耀祖是嘛?”
“道兄也是修道之人,这样说话不妥当吧?”余峰上前一步,挡在岑吟面前,“大家是同道中人,还请积点口德。”
“你也知道这里是道观,不是谁家的高门大户。”那道童冷笑,“让她收收大小姐的脾气,没点实力,别到处咬人。”
他转身欲走,岑吟却上前了一步。
“那么你呢?难道你很厉害吗?”她问,“如果有本事,为什么不显示一下?”
“你身为道士,不知道人前不可露白的道理吗?”道童回过身,暼了一眼岑吟,“我会什么,不会什么,没必要让你知道。不过……”
他说这话时,身边正有梧桐叶落下。他转头看了看,竖起两根手指夹住一片,接着眼神一凛。
岑吟丝毫没看清他有任何动作,但落下的另一片树叶却瞬间裂成了八瓣。叶脉仍旧连着每一块碎片,随清风徐徐飘落在地。
余峰难掩吃惊神色,愣在了原地。
“多做,少言。”那道童冷冷地笑道。
他离开之后,余峰仍旧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手上忽然一紧,转头看时,却见岑吟正盯着那人的背影看,脸上没有丝毫惧意。
余峰知道,她是遇强则强的性格,虽不是坏事,却难免也有些担忧。
回到观中之后,他将此事告诉了藏钧先生。藏钧从来不去外面走动,听了这话也只是挑了挑眉,并不以为意。
“那孩子,我听其他同修说起过,似乎有些不凡之处。”他对余峰道,“若以后再见到他,避开就是,莫要起什么冲突。”
余峰点头称是。
他那时完全不知,那道童乃是上钦观镇观神童,年纪虽小,修为极高。大德们选中了他,悉心培养,欲进献给钦天神女做善童,期望神女能够显灵,带他入仙界,如此上钦观便更可享誉四海了。
岑吟本来也不知晓此事。但某一日的傍晚,她正在阴阳道场习武时,却见不远处有两位师姐正在扫地闲聊,衣袂飘飘忽扬忽落。
说话声随着风传来,岑吟听到她们似乎在讲上钦观之事,于是就悄悄地听着,尽量不被她们察觉。
“这些人可真是有趣,”其中一人讥讽道,“出了一位神女,就想着再送几个人上去,以期望走后门全院登天吗?连神仙都算计,也不怕遭报应。”
“别胡说,小心师父听见了骂你。再说了,此事并非不可行,不要擅自揣测。”另一个劝阻道。
“怎么说?”
“听说几百年前,上钦观送过一次善童给钦天神女。据说选了三个女道童,开了道场请神女显灵。可是……”
“可是什么?你快说呀!”
“可是做道场的时候,突然天降惊雷,直接劈死了两个,剩下的那个雷电加身却毫发无损,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光而去了。”
“竟有此事?!”
“我也是听说的,因为死了两个童子,所以上钦观没有将此事告知于世。所以这一次只选了最有天赋的童子,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两个人说着说着,忽然看到了一旁的岑吟,于是纷纷住口,互相使了个眼色便迅速离开了。
岑吟知道,她们怕自己说闲话,但她并无这样的兴趣说与人听。她只是站在原地,对自己所听之事颇为震惊。
但她又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既无关,便不关心,忘掉便是。
那时她并未料到此事会成为一个引子,引出了后续更为荒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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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云观在南国虽不闻名遐迩,却也有许多信士慕名前来。它建立在枭山之上,高峰孤竦,人迹罕至。枭山是南国名山,传闻山中居住着一种鸟名云枭,生着美人面,能吐人言,凡人却不可见,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虽信士游人众多,但釉云观最为人熟知的,并非名山或高人,而是一处名景,就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
在阴阳道场之外有一处极长的回廊,回廊尽头有一座楼阁,建在峭壁之上,名南烟阁。
南烟阁可望山中远景,上面有一处观景台,每到惊蛰,小满和霜降之时,便能看到沉香缭绕,云雾满山,世人称之为云海沉烟。
而令人趋之若鹜的,却不单是这沉烟之景。其中另有玄机。
云海沉烟一年有三次,每次大约两个时辰,随后便渐渐消散。当青烟升起,云雾聚集时,便隐约可见云海中飘出一朵云彩,缓缓凝聚成一位少女模样,发髻,罗裙,衣带皆依稀可辨。
她身姿曼妙,在云海间旋转浮动,远远看去竟像是在舞蹈一般。
釉云观十分崇敬她,称其为云海仙子,认为是她掌控着云海沉烟,并将这美景赐予世人。这位仙子在此已近千年,云聚则来,云开即散。可望不可即,只能远观。
那时候,观内诸子中修为最高的当数流字辈。无论年纪,个个皆是翘楚。那些人都见过上钦观善童,心中十分不服气。
不知是谁忽然提出想法说,既然上钦观都能送善童,我们何不送个更好的?不如就去捉那云海仙子,送给钦天神女如何?
这话简直无稽之谈,同门皆说他是脑子进了水。可他却振振有词,说此法绝对可行。
原来此人在观中多年,已经修出了一些神通。他说那云海仙子并非什么神仙,而是一朵灵性充沛的彩云。我们把它捉来送给神女,一来神女一定喜欢,二来也算助这朵灵云登天界受箓,不必在人间默默无闻,岂不是两全其美?
众人起先都不听他所言,可他却喋喋不休,将他的术法也列了出来。众人虽然不想听却也不得不信,他说的方法的确可行。
甚至可以说,必可成功。
你们难道不想见见仙子是什么模样吗?末了那人道。
无论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或者是想见一见那朵灵云,又或是想与它有些交集,终究那些人同意了。就算不成功,也不过一场笑话,倒可以试试。
若人心知得不到一件东西时,他不会有占有之意。但若有一天能可触碰到憧憬之物,便会不知不觉间生出占有欲来。
流字辈里有个八岁左右的道童,名叫霄霄,因为与岑吟年龄相仿,还算有些私交。她对此事十分兴奋,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偷偷告诉了岑吟。
岑吟觉得他们疯了,但她没有去阻拦。常言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觉得这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会有任何收获。
却不知,他们即将为这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付出惨痛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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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不修灶,必见灾殃。
4、第四章 云清道
他们定下计划那日,小满节气刚过。那些人花了数月精心设计,力求能在霜降那天万无一失。
他们的谋划,霄霄时不时会说与岑吟听。岑吟劝她不要牵扯其中,霄霄不以为然。对于不听劝告之人,岑吟向来不说第二遍,既然一意孤行,便不再提。
她并未将此事告知师兄。她知道以师兄的性格,若是听说了,必然要上报监院,到时候搞得人尽皆知不说,还得罪了流字辈的师兄师姐们,反倒没意思了。
横竖他们也成不了,何必让师兄背这个锅呢。岑吟盘算着利弊,决定还是闭口不谈。她年纪虽小,心思不浅,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关己事,就不会多言。
她也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转眼霜降日至,那个流字辈的师兄做了法,引大雪封山,游人一概不得进入。偏巧那几日几位高功都在闭关,监院也外出有事,釉云观内难得清闲,各门各户都在休息,这些人所做之事竟瞒得滴水不漏。
时辰尚早时,他们便聚集在南烟阁观景台,把守四周并开始严密部署每一个计划。霄霄拉着岑吟去看,岑吟拗不过她,半推半就地被她拽到了南烟阁上。
这些人只当她是小孩子,没人理会她,虽然自私冷漠,倒是给了岑吟极大的方便去观察形势。
那位道行最深的师兄,岑吟全然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高高瘦瘦,面容有些狡猾。他正指挥着其他人做事,当一切准备完毕时,他将众人叫过来,从袖口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这是我密炼的丹药,可使我化云一刻钟。”他压低声音道,“我曾试验过几次,都安然回返无虞。稍后云雾漫山时,你们将红线与银铃备好,阵法点上烛火,我化云去引云海仙子到此处来。”
“这能成吗?”人群中有人问,“云海仙子识破你怎么办?而且……会不会有危险?”
“尽管放心。我自有分寸。”那师兄笑道,“诱云者,自有诱云之法。”
岑吟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十分不舒服。她想离开此处,霄霄却拉住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让她走。
大约她是怕自己去告密。岑吟无奈,只能留下来陪她,心中想的却是若是余峰师兄知道自己在这,怕是会生气。
余峰生气时从不责骂自己,而是会自责,认为是他没有照顾好自己。岑吟最怕他这样,因此一向乖乖听话。
所以今日之事,就权当是个秘密吧。
她这样想着,干脆在观景台找了处地方坐下,一言不发地继续看那些人忙碌。
霄霄劝她和自己一起去帮忙,但岑吟却坚决婉拒。无论她怎么央求,都没有答应。
不知过了多久,山涧里才忽然吹出一阵清风。云雾渐渐起了,转眼漫山便缭绕着道道白烟。那群人已各归其位,一切就绪。
岑吟将目光投向那位师兄,只见他面朝山涧,打开瓷瓶的盖子,仰头将里面的药丸吞入腹中。
收起药瓶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股飓风自他身上散出,吹向四面八方。风过之后,已不见师兄踪影,原地只有一朵人形白云,如师兄方才的模样一般站立不动。
众人大吃一惊,接着纷纷拍手叫好。那云彩动了一下,似是不能言语,只将手臂微微一动,做了个手势后便缓缓迈向山涧。
他没有坠落,而是轻轻踩在云雾上,一步步朝深处走去。
云海仙子尚未出现,他无从捕捉,因此在云端漫步了一会,就开始拨弄云朵。岑吟只见那人形云起手一指,他脚下那些云彩便都开始流动聚集,一会聚成一座牌坊,一会又变成一尊神像,最后竟凝成了一道天梯,远远投向了一处模糊的宫阙。
观景台叫好声不绝,就连岑吟也被吸引住了。就在这时,众人看到云海深处缓缓涌起一朵巨大的莲花,先是花苞,随后渐渐开放,层层莲瓣之上飘着一朵白云,看上去像是端坐在莲台上的仙女。
清风徐徐吹拂,道人模样的云缓缓朝着她飘过去。身旁的景象不断变幻,如画中仙境,曼妙多姿,引人入胜。
有那一瞬间岑吟觉得,或许天宫就是这般模样。
她正出着神,忽然感觉霄霄在摇晃自己。定睛一看,那师兄竟然在云海中与那仙子共舞,一步步将她朝观景台引来。
岑吟愣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师兄已经牵着那仙女的手,缓步来到了观景台边。二人都是白云所聚,面容模糊不清。
那师兄原本环着仙女的腰,忽然间他扯过她手腕猛然一推,众人立刻扯起红绳,一下子将云海仙子围困其中,正扑在那阵法上,瞬间金光闪闪,令她动弹不得。
众人一阵狂喜,大叫成了。那师兄一甩手中拂尘,虽仍旧是云朵模样,却看得出他十分得意。眼见一刻钟将过,他抖了抖衣衫,在众人的呼声下飘了过来。
他正欲迈上观景台,忽然上空一道惊雷,接着便降下道道阵雨。岑吟只见那人形云微微一顿,马上朝着观景台上爬,但瞬间就被雷雨打散,消失无影。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白云凝聚的手上一刻还在向前伸,下一刻便逐渐散开,随漫山云雾一同消去了。
天色立即暗了下来,满山乌云压顶。众人被眼前一幕震得鸦雀无声。待急忙去寻人时,哪里还有师兄踪影。
这下出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带头人不见,谁也不敢擅自做主。岑吟也被吓住了,她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切,抓着霄霄肩膀的手有些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里忽然有声音说,现在该怎么办?
“不然……不然把她放了吧,然后赶快去请观里高人,说不定还能救师兄一命——”
“你疯了吗?如果此事被人知道,我们流字辈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把她关起来,否则大事不好。”有人厉声道,“至于师兄之事,所有人从现在起给我闭嘴,问起来只说不知道。谁敢透露一个字,就把他从观景台扔下去。”
众人不作声了。过了好一会,忽然有人指着岑吟道,那她怎么办?
瞬间那些人便将目光投向了岑吟。那一刻,岑吟觉得自己所见皆是厉鬼,个个都欲取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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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岑吟与那云海仙子关在了一处山洞里。先前那位师兄早已设计好了囚禁之法,如今正可实施,不过是多了一个女童而已。
他们只给岑吟留了些食物和水,便封闭了洞口。在他们想出万全之法前,绝对不会放岑吟离开此处。
即便她心智较同龄人成熟,却仍旧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岑吟慌了,这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有自己和这个不知是何来路的灵云,一旦它有什么变化或是什么妖邪,首当其冲受害的一定是自己。
她满山洞跑着,试图找到其他出口或出去之法,但无济于事。
正当她走投无路之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啜泣。
岑吟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只见那阵法之中的云朵跌坐在地,蜷缩成一团,竟像是个在哭泣的女子。
见她如此伤心,岑吟虽然害怕,却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她壮了壮胆子,小心地靠过去,想凑近看一看云海仙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然而,她一靠近就被阵法挡了下来。那是流字辈的独门法术,她根本无法近前。
“你……你还好吗?”她想了想,便这样问了一句。
那朵云忽然动了。一道银光闪过,它开始逐渐聚拢,形成一个实体,接着又慢慢散开。
雾散之时,岑吟只见阵法中站着一只巨大的枭鸟,爪子和身体都是鸟类,脖颈很长,上面却是一张十分美丽的女人面。
那女人生着一头乌黑长发,扎成一个松散的坠马髻。她的面容淡漠,画着精致白妆,唇间一点朱红,眉涂青黛,额贴花钿。看上去像是旧朝女子,自千年前拨云而来。
岑吟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她大睁着眼睛望着那长着美人面的鸟,连一声都不敢出。
那美人停住未动。过了片刻,忽然张开口,轻轻吐气。
“是何朝代了?”她轻声问。音调语气与寻常人别无二致。
岑吟哪里敢搭话。她缓缓退到岩壁处,坐下来恐惧地看着眼前之物。
“是何朝代了?”那美人又问了一遍。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低头朝向岑吟。她神色平静,眼神微闭,隐约透着一丝悲天悯人。
“我不知朝代……只知道……是李氏……”岑吟小声道。
“幽朝离此时有多远?”那女人问。
“……已过千年。”
“太久了。”那女人喃喃道,“我只道已失音律之能,却难再见君王一面。”
她忽然叹息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看向岑吟。
“你可愿听我做歌?”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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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不剃头,头主生疮。
5、第五章 云清道
空寂的山洞内环堵萧然,唯余轻轻音律,敲打四壁,徐徐回响。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
那美人幽幽唱着,声音极为悦耳动听。
岑吟隐约记得,这是楚辞中的招魂一章。
她忽然想起,余峰师兄曾说过,传说在枭山里住着一种鸟名云枭,白羽身,美人面,懂人言。
莫非,面前这个就是云枭?
“小姑娘。”她正想着,那美人忽然唤她道,“靠近些。”
岑吟顿了一下,犹豫片刻,虽有些害怕,但还是凑近了一些。
那美人却忽然笑了,模样竟十分灵动。
“妾久未见生人。”她笑道,“只恍惚以为,巍峨宫殿,精兵千万,一如昨日。”
岑吟听她这样说,一时间竟有些好奇她的来历。
“你……是什么……人?”
“我乃幽朝寂王妃。”美人垂头道,“幽朝破后,我被施以斩刑,丢在荒芜崇山。幸得钦天神女怜悯,升做云海仙,掌云海沉烟。”
听她这么一说,岑吟立刻动了恻隐之心,竟有些不好受起来。
幽寂王,南国有名的暴君。书中记载他极喜玩弄人命,曾以人骨做砖,铺在宫殿之地上。因太后不满其残暴之行,竟杀其母,剖开肚肠塞入一活婴一同掩埋,称母亲既不喜,便让此婴替自己重回腹内,再尽其孝。
若真如此,身为寂王妃,想来也的确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之言……”那美人说着,忽然笑了,“不可信!不可信!”
她笑声清脆悦耳,如少女一般动人。岑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到她在欺骗自己,顿时有些生气。
“你被困在这里,居然还有心说笑。”她小声道。
美人不笑了。她垂首看着岑吟,微微眯起了眼睛。
“烙印在身。”她对岑吟道,“当去之。”
“什么烙印?”
美人枭张开一对巨大的翅膀,拍打了两下,像是在舒展身躯。
“天地四方,多贼恶些。”那美人叹道,“若非自傲至此,原当不招恶报。”
她的话充满玄机,听一半,猜一半。岑吟半听半猜,大约推断出流字辈中人似乎犯了大错。
想到那个化云而散的师兄,岑吟忽然一阵后怕,忙问他可还活着?
“若将我送还,一切尚有转圜。”美人道,“此人虽有罪,当不至死。”
“若是一直将你困在这里呢?”
“心空神空,云海不空。”美人摇头,“悔之晚矣。”
岑吟听罢,立刻转身跑向岩壁,用力搬动那些碎石,想挖出个口子来。
“这是……”
“我解不开这阵法!”岑吟焦急道,“得快些找到他们,送你回去!或许还能救师兄一命!”
美人侧头望着她,凝视片刻后,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神女烙印,不可破之。”她轻声道,“我有六字真言相赠。默念时,可免灾厄。”
她将那真言传给岑吟。待她牢记后,便仰头望了望洞顶。
“中三,左三,上又三。君可一试。”
岑吟下意识地看了看岩壁,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那些碎石的位置。
她急忙照着法子去搬动石头。
可惜岑吟力气实在太小,她拼了命地搬着,指缝都渗出血来,也没能搬下几块。
就在她快要气馁之时,忽然听到那石头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君故?是你吗?”
是余峰师兄!岑吟顿时大喜过望,急忙大喊我在这里!
顿时那块石头就被搬开来,一道光柱落下,师兄的脸出现在洞口后面,神色焦急。
“快上来!”他扯过一根藤条,丢下来给岑吟,“观里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先上来再说!”
岑吟抓着藤条,转过头去看云海仙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将头埋在了翅膀下,已经睡着了。
余峰在上面拼命拉着藤条,将她拽出山洞后,便拍着他衣衫上的尘土,拉着她回道观。
“师兄等等,云海仙子——”
“快去找流字辈的同修们!”余峰却对她急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究竟怎么了?”
余峰欲言又止,看他模样,似乎十分害怕。
“神女……”末了,他还是咬着牙说了出口,“神女来了。”
岑吟朝他身后看去,瞬间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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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琼楼玉宇,宫阙深深,远不及那仙人惊鸿一面,高居天际,睥睨世人。
釉云观几百人此刻正跪在阴阳道场磕头,个个战战兢兢。万道霞光之上,一尊女神独坐云端,仙乐阵阵,彩带飘飘。她垂眼俯瞰着整座道观,神色冰冷如霜。
她足有百人之高,十分庞大,仪容端庄华丽,容貌十分清晰,只是不可久视,否则双眼便剧痛无比。
钦天神女显圣了。
神仙之说,果然并非传闻。
岑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之人。她所知的一切言语,都不足形容她的容颜与贵气。但她却只是坐在白云之上,寂静不语。
看得久了,岑吟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余峰将她的头按下,拉着她一同跪在地上。
她心中十分不安,因为她知道神女为何而来。
在她身后,那些流字辈的同修们浑身发抖,汗如雨下。有几人因过于恐惧而落下泪来,那种压迫感,绝非常人能有。
“弟子知罪……弟子知罪……”
有人低声喃喃着,不断祈祷,希望神女恕罪。
上方苍穹仍静寂无声。岑吟悄悄抬头去看,却见神女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挂在云端的彩绘石像。
说不清为何,岑吟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仿佛将大难临头一般。她想起了云海仙子教授的六字真言,于是便在心中默念起来,再度低下头去。
她并不知道,钦天神女的眼珠忽然微微一动,盯住了那人群中的小小女童。
耳畔有脚步声传来。听起来像是藏钧先生,正缓缓来到众人面前。
停下脚步后,他背对着神女,忽然叹了口气。
“除流字辈外,其余人等,速速退开。”他平静道。
“先生!”那些人登时哭喊起来,“先生救我们啊!”
“天宫之威,非汝等能可猜想。”藏钧淡淡道,“千百年来,从无转圜。”
与此事无关之人已渐渐退去,恭敬立在长廊处。余峰拉着岑吟,两人默默后退。正退着,藏钧先生却忽然转向了岑吟。
“你,也去跪下吧。”他说着,闭上了眼睛。
岑吟未动,余峰却一下跪在了地上,用力磕头。
“师父——”
“你想陪她吗?”藏钧问。
余峰闻言,丝毫不退,当即便长跪不起,将心一决。
岑吟看了看师兄,又看了看师父,继而望了望周围的师兄师姐们。她低头想了想,便朝着阴阳鲤鱼图处走去。
跪在地上时,她仍旧默念着六字真言,祈求师兄不要受此事波及。
她并不知神女究竟要如何处罚,那时的她对生死也尚无概念。但随即她就感觉周身剧痛无比,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疼得她眼冒金星,魂魄不宁。
她正发着抖,疼痛却忽然退去了。周围闪着道道金光,竟是安然无虞。
岑吟十分惊讶,便转头去看身后,但立即就被那一幕吓得跌坐在地。
只见道道天雷落下,只砸在流字辈同修身上。周围之人捂着耳朵,想必是震耳欲聋。
但岑吟却什么都听不到。她只看到那些人在嘶嚎,如厉鬼般扭曲至极,却听不见一声惨叫。
她甚至看到了霄霄,面容已经裂开,哭喊着朝她伸出手,仿佛是想要抓住她。
随即骤然一声巨响,天雷消失,广场上寂静无声。唯余一堆堆灰烬,在风中徐徐化成青烟。
岑吟呆呆地坐在地上,身上安然无恙。她茫然地仰头去看师父,见到藏钧先生在望着她看,看上去在笑,神色却有些凄凉。
“好孩子。”他喃喃道,“好孩子。”
余峰本来跪在地上,此刻也抬起头来。看见那些灰烬,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周围也有几个道士发起抖来,显然十分害怕。
“这……这……”有人不住地摇头,“这般惩罚也太……竟将他们全都……横竖有些人只是帮从罢了……”
“快别说了!”旁边有人小声道,“你不要命了?神女还没走呢!”
四周很快又没有了声音。岑吟像是走神一般在地上坐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回过神来仰头朝苍穹看去。
钦天神女已渐渐远去。她随云飘着,逐渐升上了更高之处。
岑吟眼见着她身形消散,终于回过神,一下子爬起来,追赶着神女跑去。
“神女娘娘!神女娘娘留步!”她大声喊道,“我知道云海仙子在哪里!”
众人想拦住她,却来不及了。一道金光骤然降临,刺得众人无法睁眼,如镇压一般令他们再度跪倒在地。
岑吟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忽然两只手伸过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有师兄在。”余峰在她身后轻声说,“师兄一定会保护你。”
岑吟摇摇头,心里并不害怕。她刚想挣脱师兄的手,却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头。
那动作很轻柔,竟有些让她想起了娘亲的手。每次抱着自己的时候也是一样温柔。
但随即眼前的白光就散去了。她抬起头,看见钦天神女站在自己面前,身量如常人一般,衣裙却无风自动。
周围弥漫着一股异香,令岑吟心驰神往。她看见花瓣与雀鸟旋转在神女周围,而她正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凝视自己。
“她不愿伤害你。”钦天神女说,声音十分空灵,“究竟为何?”
岑吟摇了摇头。她指了指远处山洞方向,神女却示意她不必。
“我知道她在何处。”神女道,“只是……罢了,随我去吧。”
她伸出手来。岑吟惊慌地拉住她的手,却感觉不到什么触感和温度。
正欲离开时,神女停下脚步,看了余峰一眼。
沉默片刻,她对余峰道:“你也一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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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的洞口已开,像是等着神女到来一般现出一条小路。她停在洞外,顿了顿后,缓缓转头看向余峰,发髻上的流苏微微摇动。
“候在外面即可。”她对余峰道,“唤你时再入。”
余峰恭敬退到一旁。神女则指了指山洞,示意岑吟入内。
“云海仙子!”岑吟跑到山洞中喊道,“你——”
她忽然停了下来。眼前那一幕,令她愣在了原地。
囚禁阵法已经消失,那美人静静躺在地上,神色平和,却一动不动,身上的羽毛也失去了光泽。
“云海……云海仙子……”
岑吟跪在她旁边,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翅膀。冰冷冷的,已经僵硬了。
她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钦天神女立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叹息。
“她不可离开云海太久,久了,便回不去了。”她对岑吟道,“更何况,云海已有了接替之人。”
“那个流字辈的师兄吗?”岑吟忽然大声道,“神女娘娘,此事实在不公,他如何资格,也配驾驭云海沉烟!”
“他自然无资格。你日后自会知道。”神女说着,将手指缓缓张开,“不过,你可知她是何人?”
岑吟望着那美人的脸,没有作声。
神女掌心现出无数光点,如萤火虫一般飘向四壁,逐渐附着在上面。
“我曾任幽朝国师。那一朝君主便是幽寂王。”神女晃了晃指尖,“他虽残暴,但我知这乃是天意,不可违背。因而许多事,我并未阻拦,也不能阻拦。”
那些萤火虫闪着光,渗入了岩壁。随即岩壁上便现出了一幕幕壁画,斗转星移,苍穹裂变,人,神,妖,鬼皆列于其上。
岑吟望着壁画,只见一处楼阁之上端坐着一个伟岸男子,黑衣长冠,台阶之下匍匐着万千奴仆,戴着枷锁低头叩拜。
“寂王是他的谥号。只因他从未娶过任何女子,无论王后妃妾。他心中只有他自己与天下,除此之外,一切皆是无用之物。”
寂王在时,曾发明了一种酷刑。是将活人用锋利的铁丝缠住,利用阴阳风水之法,绕满周身,铁丝的另一端连在他的琴弦上。只要他拨弄琴弦,那人的肉便掉下来一片,如此一块一块,直至将人皮肉皆从骨骼上剥落为止。
这样的话,人或许还不至死,甚至还能说话蠕动。而他最愿意看着这样血淋淋的一幕,每次都能引他大笑。
他甚至还会当着那些人的面,将他们身上的肉炙烤后,迫使他们吃掉。
而试验这刑罚能否可用的,便是他身边的一群歌女。
这些歌女幼时进宫,每一个都是由他的母妃选中,送到他身边来陪伴他玩耍读书。然而他却想都未想便要这些女子去试酷刑。
云海仙子便是其中之一。
医官为她们用了麻沸散,说是君王仁慈,不忍她们死得太痛苦。
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切割致死,任谁都会发疯。那些女子哭喊不已,有些当场吓死,有的被割了舌头。她们的命在君王的暴戾之前不值一提。
唯有她,看透了这世间何其肮脏,也只有她无一丝惧意。寂王奏着琴,要她们唱歌,只有她吟唱出声,唱自己最喜欢的音律,做自己去黄泉的挽歌。
她被切得只剩下一颗头颅。最后被丢在了荒山之中。
钦天神女可怜她们的遭遇。入仙道后,便入世寻找她们的骸骨,化作人面鸟,送入枭山。
那时云海沉烟无主,有些死寂沉沉。神女将此美景赠予她,命她顾守,千年勤修不辍。
今年的霜降,本该是她功德圆满的日子。
岑吟听着,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她感觉有人在轻轻触碰自己的肩膀。
“为何没有反应呢?”神女问。
就像个傀儡做的娃娃,虽然精致,却好似感情并不丰沛。
“我该觉得悲戚吗?”岑吟问。
“这要问你自己。”
什么是人情世故,什么是悲欢离合。有的人太不鲜活,匮乏该有的生命力。
“你该觉得悲悯。”
神女对她说着,岑吟就默默地听。片刻后,她缓缓地跪了下来,伏在那美人身边,贴近她的脸。
有难以名状的悲伤席卷而来,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美人却神色如故,仿佛早已解脱,再不受前尘旧事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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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沉烟原本一年三次,此事之后,便三年才现一次,不再给予世人这般美景。
时移世易,釉云观无人再言此事,仿佛默认只是过眼云烟,岑吟也对过去之事闭口不谈。只是每当云海沉烟再现之时,她都会早早到来,在观景台上驻足观看。
再不见曼妙仙女从云中起舞。只见一身披枷锁的人形云朵,整日跪在云海之上,拖着一朵巨大的莲云一动不动。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他不配司掌云海沉烟。
他只配囚禁在此,托举莲花,终日忏悔,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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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不受田,田主不祥。
6、第六章 异闻-启
钦天神女显像之事,在南国迅速流传开来。
因她身姿丰伟,无数百姓在山下也清晰可见,纷纷叩拜祈福,口耳相传。此事之浩大甚至惊动了君王。
而上钦观的香火也更加鼎盛,只因他们观中出了一位真仙。
自然,事情的始末也很快就传遍了天下。
云海之事了却后,釉云观虽付出了代价,却仍不免招来骂名,被人诟病门下不严,纵容弟子生事。差不多整整十年,都没有人登门拜师。
而云海沉烟变为三年一现后,游人也越来越少,相当长的时间里门可罗雀。
但与釉云观的沉寂形成对比的,却是岑吟的名声蒸蒸日上。因为她不但逃过了五方天雷,甚至还被钦天神女亲自教化,必是秘授了修行之法。
更有甚者,坊间传说神女竟将自己观中那柄拂尘也赠予了她。
这事倒的确不假。
那日在山洞内,神女绘完壁画之后,便唤余峰入内,指点他与岑吟观摩壁画。
“这非是普通岩画,乃是天书。”神女对他二人道,“天宫戒律,我不得亲传,只能以图绘制,教尔等登仙之法。须常来此处悟道,不可懈怠。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洞中本来就有便是。如有常人能参悟,也是他们的福气。”
余峰和岑吟恭敬应允,自是不敢违背。
“神女娘娘,云海仙子该怎么办?”
钦天神女望了望壁画,伸手朝某处一指。立即岑吟身边便空无一物,而岩壁上则出现一位仙女,立于云彩之中,居宫阙楼阁之上。
“便让她留在此处仙境吧。”神女道,“或许不登仙途,是她所愿。”
“为何呢?”岑吟不懂。登仙难道不是好事吗?
“南国千年历史,成仙者不过百位。但你可知,有资历者,可不止百位。”神女笑道,“仙宫幽静,冷清,不似人间繁华。有人舍不下七情六欲,不登也罢了。”
“神女娘娘,您觉得当神仙好吗?”岑吟问。
“我以为,很好。我于人间,本就是旁观者。”神女道,“既不介入人间,自然不想留驻。如此,仙途是唯一去处。”
“为何不留在天宫呢?”岑吟疑惑道,“戏文中说,您是自愿下界,护法道门的。”
“君故,你问得有些多了。”余峰在旁边悄悄提醒道。
“无妨。”神女微微一笑,“若有一日,汝也需从中择一时,你自会明白。”
她授予岑吟和余峰扶乩之法。只说若有难,可以此法向自己问询,若有所求,必有所应。
临走之时,钦天神女于阴阳道场处,将上钦观那柄拂尘取来,化去上面铁锈后,把它赠予了岑吟。
神女说此物一来与你有缘,二来釉云观时运不济,若无此物镇守,只怕气数将近。
“只因你对云海仙子那一道善念,救了你自己,也救了你修行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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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此话不假。此事出后,若按道门的规矩,釉云观不拆庙谢罪,也要遣散居士,不得再以道观自居。但因岑吟之故,终究得以保存,只是关闭了院门休养生息。
至于那柄拂尘,本是上钦观镇观之宝,如今被她所得,观中人十分不满,但因为是神女钦赐,无人敢多发一言。
那时岑吟年幼,许多事她不知情,也不晓得其中利害。监院回来后,与几位高功商讨了些什么,也不会告知于她。
她只知从某日起,观中去除了流字辈的道号,还将尚未入门的自字辈也去掉了。只余了上善若水,无为观心八个字号。
藏钧先生对岑吟说一切如旧,不必挂怀。她对此深信不疑,并不知她名声在外,于各路道派之中悄悄流传。而后神佛,妖鬼,十方世界,皆对她有所耳闻。
除此之外,一同被流传开来的,还有她那十分离奇的身世。有神鬼悄悄演算她过去未来,却一片薄雾蒙蒙。
其实钦天神女离去前,岑吟曾问过她关于妹妹与家人之事。神女掐指问吉凶,却道此事有些蹊跷,似乎牵扯众多,一时竟不能解。
“时机不到,不可测也。时机到时,自有感应。”
釉云观关门休养后,岑吟的日子与从前并无差别,照例是习武打坐,辟谷调息。一个六岁的孩子,心智尚不成熟,仍旧是余峰照料她学业起居。但两人却多了一件事要做——
就是去那处山洞参悟壁画之玄机。
神女留下的壁画十分难解,看似是一些不连贯的故事或历史,实则修行之法全部藏于其中。观中自然有其他人知道壁画,但是他们只当是有心人随意绘制,无人在意。
但有一段时日内,岑吟总是睡不安稳,一闭眼就想起霄霄化作飞灰的样子,时常在梦中惊醒。她有时总想,若是自己也参与其中,是不是就和霄霄一样的下场,无论是主犯或是从犯,无论罪责大小,终归都难逃一死。
她将自己的噩梦告诉了师兄。余峰听了,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摸着她的头,要她别多想。有些事与自己无关,便不要放在心上。
岑吟知道,也不再多言。她偶尔会去阴阳道场坐一坐,只是沉思着发呆。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或者……大约她只是在后怕。
那天她又在道场发呆,坐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因为个头小而无人发现。两名洒扫的女道士来到此处,清扫完毕后,用拖把反复擦拭地面,却仍旧擦不去那雷刑残留的淡淡痕迹。
“可真惨啊。”其中一个忽然道,“我觉得他们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此。毕竟他们也是无心的,横竖也不知道那云海仙子究竟是何人,只是一心想抓了进献钦天神女,谁知,就触到了神女逆鳞……”
“听师姐这意思,是觉得神女娘娘惩罚得过重了,不该如此做?”
“不敢不敢,师妹不可如此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女道士急忙掩住她的嘴,“神女娘娘如何决策,我不敢妄议。师妹只当我什么都没说。”
“师姐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神女是神仙,这神仙的心思,我等凡人岂可揣测。”另一人叹道,“记得《道德经》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大约对神仙来讲,我们凡人是生是死,根本无关痛痒吧。”
“是啊,要不然怎么千百年来,修行者多,而成仙者少呢。”那女道士轻声道,“大约修成了神仙,心就冷了,情也淡了,不再是人,也就不再对人有诸多怜悯了。”
“先前藏钧师父讲法,说人欲成神,需斩恶念,斩善念,斩自我。恶念好斩,善念却难,更别说是自我……哎,罢了罢了,莫再想了,神女天威,既木已成舟,又何必再感叹。”
“说得是。还是先干活吧。”
她们在那里洒扫着,并不知道这些话已经被一个小女童听在了耳中。她虽不懂,但却依稀听得几句在心里,不由得念叨起来。
“斩恶念……斩善念……斩自我……”
这世间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又是自我……她不懂,也没有参透。
也许……多去那山洞里悟一悟,就能懂了吧。
某一日的清晨,又到了去悟道的日子。岑吟起得迟了些,却不见师兄来叫她。虽然困得东倒西歪,却还是出门去寻,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藏钧先生门外。
藏钧所居之处,名幽离别院。一东一西两个厢房,便是余峰和岑吟的居住之所。岑吟走到廊柱旁边时,听到和师父和师兄的说话声,像是有些争执。
“师父为何不救师妹?”余峰问,“若师妹真的五雷轰顶而死,师父也无动于衷吗?”
“非是不想救,是救不了。”藏钧道。
“师父修为高深——”
“高不过钦天神女。”
“师父!”
“入海,你的相学领悟不够。君故面上未现死相,我心知她性命无虞,才推她出来,如此才能稍减神女之怒。”
入海是余峰的字,乃藏钧亲自所取,寄予厚望。听到师父这样说,余峰愣了愣,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师父知道,师妹性情有其偏激之处,只怕越年长,越难控。况且她在意家人,远高于修行仙途。”他摇头道,“若有一日,师妹真的遇险,师父可会袖手旁观?”
“若真有这一日,为师舍去这一身修为也不会袖手旁观。”藏钧道,“我既收了徒,你二人一切过错差池,都该为师亲自承担。”
余峰扣头便拜,不再多言。
岑吟躲在廊柱后面,紧紧抿着嘴唇。
她那时便暗下决心,今后若再生事端,自己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师父与师兄。
**********
釉云观闭门的十年里,谢绝了外界一切叨扰。藏钧先生不许岑吟与人过多接触,只要她潜心静修,诸事莫思。
余峰清楚师父的用意。这段从孩童至少年的岁月,对岑吟至关重要。若不好好引导,未来难以预料。因此,凡事需未雨绸缪。
红尘事繁杂,若哪日……师妹心性有损……须得有人同她制衡。
余峰这样想着,心念笃定,便开始苦修。勤能补拙,既无天分,便比旁人百倍用功,从不懈怠。
转眼十年过去,釉云观元气渐复,不再闭门谢客。酷暑霜寒,冬去春来,纷纷扰扰又十年。
常言道,耐得寂寞清冷时,终有时来运转日。
岑吟二十五岁这年,乃是她大运之年,十年一轮。
*********
如今又到霜降,离当初那件旧事,已近二十年了。
岑吟站在阴阳道场上,静静望着师兄超度那些冤魂的怨气,一言不发。
那些人不得解脱,时常作祟。藏钧先生命余峰代为祭祀,每年一次,以平息其怨。
其实岑吟大可不必来,但她却执意陪同。因她心中对昔日友人尚存一丝怜悯。
她每年都来。就站在道场之外,等那冤魂出现。
“霄霄若是还活着,今年该二十八岁了。”
岑吟已由当年稚童,成长为眉目清冷,风姿绰约的女坤道。而霄霄被困在那片场中,仍旧是八岁模样。她在那片火海中朝岑吟伸出手,哭喊声遥遥传来,却微不可闻。
岑吟就只静静望着她,从出现到消失。年年如此。
余峰平息了那些幽魂之怨,便又能稳度一年。他收回锦囊,望着那两条鲤鱼缓缓转回远处,却没有转过身来。
釉云观积雪皑皑,云雾缭绕在雪山峰顶,有霞光散落,映得观中的宝塔顶端金碧辉煌。
岑吟猜测,师兄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他的背影看上去不如从前那样轻快。
离别将至了。
“师兄。”她忽然开口道,“我想下山。”
余峰笑了。
“我知道。”
*********
也是时候了。岑吟想下山去寻妹妹和家人下落,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这许多年来,她一切皆不执着,唯有此念无法消退。每每心念不定,便会扶乩降笔,卜青青之事。
神女对她,一向有求必应。但每次都只答她无解二字,从未有变。
直到今年三月十五,岑吟生辰那日,她再度扶乩,卦象才有了变化。
只见此卦言:[此间不在凡中寻,须向妖邪恶鬼地]。
岑吟一见乩文,当即决定下山。日子就定在了霜降之后。
余峰十分清楚此事多言无益。他问藏钧先生,自己是否要陪她同去?藏钧先生却否决了他。
“她自有贵人相助,你不必担心。”藏钧道,“为师老了,观中之事,还得劳你替为师多费费心。”
藏钧先生的确老了。满头鹤发,眉须皆白。身边这两个徒儿,已从昔日童子成长为独当一面之才。于他而言,实在欣慰。
“你去为君故准备些必要之物吧。”
余峰领命去了。
师兄离开后,岑吟便独自来到幽离别院正殿,向藏钧叩头行礼,以作拜别。
藏钧只是微笑,并不多言。他没有嘱咐岑吟什么话,却将多年不离身的一把青锋剑递给了她。
“此剑无名,但日后或许会师出有名。”藏钧道,“山下红尘纷扰,非清静之地,望善自珍重。”
“是,谨遵师父之命。”
*********
她下山那日,没有告知任何人。只有师兄一人相送,步行百里,自观中至山门,百般嘱咐。
他送了岑吟一些符纸,已写了箓文,以备她不时之需。除其他必要之物外,还有招魂铃一个,尘嚣录一本,要她沿途记录所经之地,所历之事,所见之人。
余锋与她约定,每隔两月的十五那日见一次面,只要符箓在她身上,无论身在何方都能寻到。
最后他打开一个匣子,取出了岑吟那枚银项圈来,亲手戴在了她脖子上。
如今的师妹,褪去了当年的偏激,眉眼带了悲悯,更寡言,也更疏离。
余峰心有顾虑。岑吟却起手向他行礼。心虽不舍,却仍旧道别,转身朝山下走去。
“君故,”余峰在她身后唤她,“你当真决定了吗?”
那女道长停下了脚步。片刻后,又转头去看他。
“师兄是担心,我能力有限,不能达成所愿吗?”
“不是……”
余峰从来不觉得她无法成事。但是他知道,在同等的修行人当中,岑吟是佼佼者。可外面的世界暗潮汹涌,风云变幻无穷,有太多比她更厉害的东西藏在暗处,大约都在对她虎视眈眈。
而她或许尚不足以与它们抗衡。若无人襄助,恐怕会白白送命。
“外面不简单,”余峰道,“师妹,你只是个凡人,你无法与超出凡人之外的东西争斗。”
他是真的担心,担心她的安危,也担心她的心性。
“我知道,师兄。”岑吟对他道,“我知道我还很弱。但这不是碌碌无为的理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和妹妹的名字,皆出自那篇诗经。自己叫君故,而妹妹叫子衿。
“不管前路有多难行,我都一定会寻到她之下落。”
*********
己不破券,二比并亡。
7、第七章 上邪
山下的人可真多啊。
这是岑吟下山后的第一感觉。
釉云观深居枭山之中,山下便是南国名城临泽。临泽城红尘繁华如旧,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她立在巷口,远远望着往来人群,觉得那些人粗麻布衣,利落短褐,似是常态。
相比之下,自己这一袭青衫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否要去换些寻常人的衣物来呢?她沉思道,不……这样反而不合适了。自己是道人,就合该有道人的样子。
至于眼下……还是先去找一处住所要紧。
岑吟背着包裹,定了定神,便朝着集市走去。刚走了几步,就忽然听到有个孩童指着她大叫了一声。
“娘亲!你快看,那边有个道姑!”
“不许叫人家道姑,太轻浮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修行女冠,要称坤道。也不许指着人家,太无礼了。”
岑吟听到此话,惊讶地扭头去看,只见一位年轻女人牵着幼子渐渐走远了。原本以为南国百姓对修道之人并无深入了解,这样看来,似乎家家都有涉猎。
她想起年幼的时候,也跟着师父和师兄下过几次山,那时的人们对道家人并未另眼相待,言语间也不十分尊重。但事物总是日新月异,忽然某一天,这些寻常民众开始愈加尊敬修行人了。
从何时起呢……大约像是,钦天神女显像之后。
岑吟沉思片刻,正欲离开时,那孩子的声音忽然又从身后遥遥传来。
“娘亲,那个女坤道为什么不骑马啊?”
“修道之人都能日行千里,何须要马匹呢。”
岑吟叹了口气。心说修道之人哪里能日行千里,就算能,我也尚不到这般火候。这位夫人如此解释,必是不知本相,神话了修行人。
不过……马匹或许还是需要置办一下的。否则这样只凭双腿,莫说天涯海角,恐怕连海滨都走不到。
我得先去为自己物色一匹千里马。岑吟想着,将手伸向腰间,取下了师兄为自己准备的钱袋。
那钱袋是银色锦缎做的,上面绣着几尾鲤鱼,很有师兄的风格。那人爱鱼如命,从不杀生鱼类,总是唠叨说能得余这个姓,是他三生有幸。
岑吟摊开手掌,将钱袋倒过来抖了抖。几块碎银子落在了掌心里,她数了数,大约只有十五六两。而随着碎银一同落在她掌心的,还有一张小小的纸卷,卷得非常工整。
她将那东西拾起打开,看到上面用极为飘逸的小篆写着几个字:与人消灾,和气生财。
是师兄的字。眼前甚至浮现得出他那张明亮温和的笑脸。
……但是这话是何用意?难不成……是要我给人占卜风水,扫除妖魔来换盘缠吗?
岑吟十分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但又别无他法,不得不收起钱袋,继续朝前走去。
眼看天色渐晚,一时无处可去,肚子又有些饿了,只能先到最近的客栈里住下再作打算。
她一路从城东走到了城南。日头将落时,终于停在一处客栈之外。那客栈足有五层之高,装潢十分气派。
岑吟仰起头,望着那高高悬挂的匾额,觉得真是不同凡响。
“迎松客栈。”她喃喃道,“取自迎来送往之意吗……倒是很合适。”
迎有收取之意,松乃长青之物,这家客栈的生意想必十分红火。岑吟进入客栈内,立刻便有小二迎上来,问客官有何吩咐?
“住店。一晚大约多少钱?”
“回客官的话,我们这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通铺,柴房和马圈样样不缺,不知客官——”
“无礼之辈!”
小二正热情地笑着,冷不防被掌柜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如何敢对贵客说马圈二字!也不看看贵客的身份!”掌柜大怒。
那小二摸着头,龇牙咧嘴地打量着岑吟。只见她身穿青色道罗袍,收腰对襟裙,头戴朝天冠,立刻便知眼前这位绝非普通的女道士。
生意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马上鞠躬,连连道歉,只说立刻安排天字房请贵客入住。
“天字就不必了……我消受不起。”岑吟猜测那厢房以天为名,必然奢华,立刻婉拒了,“人字房即可。”
“人字房一百五十文一晚,贵客要住几晚呢?”
“且先住下再说。”岑吟将一两银子交在他手上,“押金也一并先收着吧。”
“好勒!多谢客官!”
登记之后,小二便带着岑吟去四楼的客房休息。岑吟加了几文钱,额外要了些吃食和热水,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小二引来的这间屋子是尾房,其他的客房都满了。来到门前后,岑吟看了看四周,眼神微微一变。
“客官怎么了?”店小二极会察言观色,立刻发觉了岑吟面色不对,“可是不太满意吗?可是要置换一下?”
“不必。”岑吟摇头道,“这间就好,有劳了。”
尾房,乃是客栈之中的最后一间房,民间对此常有些忌讳。通常来说,若还有其他选择,一般不选尾房为上。
岑吟却是不讲什么忌讳的。或者不如说,一个道士难道还怕鬼不成。
饭食没送来之前,她便开始收整行李,罗列这几日要做的事。正收拾着,忽然余光瞥到一个东西,只见床榻旁边的矮柜上放着一本书,金灿灿的,像是某种经文。
岑吟心中疑惑,便上前拿起来看了看,竟是本《地藏经》,乃是佛教之物。
佛经为四国经文之一,数千年历史,底蕴极高。它所提及之文化,岑吟有所涉猎,知道其中精妙,远非常人所能及。
然而……佛经在南华遥国,却不常见。
南国崇道,一切以道教为尊。尊古尚贤乃是南国风土人情。而佛教,则有专门一国为其开疆拓土,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此国便是西武佛国。
佛国之人,崇佛尚武,人人听经闻法,家家习武渡世。岑吟从未去过佛国,传说它居在西海尽头,十分遥远,若无引航人便不能入。听闻此国人神共存,尊者与八部众生时常显灵,行走人间,民众能与神通,皆习以为常。不比南国,诸神远在九重天之上,从不与凡人有过多来往。
房中这本《地藏经》乃是佛教名经,意在超度冤亲债主。它此刻翻开来放在桌上,正停在观众生业缘品第三。此篇讲的乃是因果报应,一切唯心造。
岑吟拿起来看了看,并未看出什么不妥。她想了想,便将经文合拢,重新放在了柜子上。
不多时,门便响了。只见小二很快送了东西过来,安排得妥妥当当。岑吟用了饭,又洗漱完毕后,就散发更衣,卧在床上睡了。
那夜,她忽然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有一处学堂,自己就坐在学堂里读书习字,周围全是半大的少年,每人都捧着一本书,正齐整地诵读《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那些少年皆穿着白衣,袖口处绣着双株兰花。
人有随众本能。岑吟尚不清楚状况,只得也拿起书一同念着,一边念一边打量周围之人。
这些少年的面容很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岑吟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无论怎么看,都无法看清那些人究竟是何模样。
正看着,忽然诵读声停了,满堂寂静得十分诡异。
突然间所有人都如人偶一般扭头,整张脸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向了背面。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岑吟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书落在地上,发出了巨大声响。
“阿部其,”人群中有一人道,“今日上邪可有感悟?”
岑吟不知如何作答,愣在了当场。
“既无感悟,便再念。”那人道。
其余人立刻转回头去。随即,学堂里又传出了诵念之声。
*********
“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晚不言鬼神。”
夜半三更,有更夫敲着竹梆子在街上行走,一边巡夜报时,一边絮叨着一些禁忌口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乌云渐渐聚拢,湮没明月,遮蔽星辰。那更夫念叨着,一下一下地敲着,老态龙钟的脸上残留着迟暮人的麻木与苍凉。草鞋拖在地上,沙沙作响,手中的竹子始终未停。
他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一道影子,正在逐渐接近他。他走一步,那影子就走一步,越拉越长,慢慢接近了他的背影。
那更夫毫无觉察。他仍是拖着脚步慢慢地走着,丝毫不知有东西跟着自己,愈靠愈近,几乎要碰到他的脚踝。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那影子猛地一抖,瞬间隐入了黑夜中。路上空空荡荡,四处寂静无声,一切归于了平静。
那更夫仍是一无所察。他敲着竹梆子渐渐走远了。乌云缓缓散去,重新露出那一轮银辉,铺散开后照在了勾栏瓦舍间。
夜深人静时,无人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若有若无的铃声。细微的马蹄声嘚嘚声作响,有道白色的影子骑着马徐徐经过深巷。那人沐着月光,嘴角噙笑,依稀看得出是位英俊的男子。
他出现在午夜,不声不响,好似凭空现身,又凭空消失。
“马上谁家白面郎……”
巷子里有人轻轻念着,夹杂着笑声,凌乱无章。
*********
庚不经络,织机虚张。
8、第八章 上邪
这一觉睡醒,岑吟只觉得累得慌。身上不疼,嗓子疼。
原来她哼哼唧唧念了一夜的书。从上邪到长门赋,从论语到诗经,从上古到今秋。梦里头那个教书先生严格得要命,稍微念错,就一顿手板伺候。
这实在太蹊跷了。
她揉着眼,爬起来寻找换洗的衣衫。刚穿戴完毕,屋子里就响起了叩门声,似是小二来送热水和早茶。
岑吟开了门,叫他们把东西放下即可。
那小二正毕恭毕敬地摆着盘,忽然听到岑吟问他道:“你们这附近……可有什么学堂?”
“学堂?”小二想了一想,“没有什么学堂啊……这一片连私塾都极少,都是些买卖铺子。”
“既如此……能劳烦你帮我买些东西来吗?”岑吟道,“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只要一些纸笔即可。”
小二答应了。岑吟给了他些钱,也不急要,告诉他抽空办即可。
待关上门后,她坐下来,又把师兄写的那张纸条翻出来看了看。
与人消灾,和气生财。
看来这生财之法,还是在消灾二字上。
晌午过后,临泽城东的街角处忽然起了一个小小的卦摊。
这摊子十分简单,一张八卦桌,一只小木凳,后面立着一个卦幡,上书八个字:一字十文,打赏随缘。
卦摊就放置在闹市旁边,地方不大,十分冷清。但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自己有本事,有需要的人自然会来。
岑吟换了一身宽松道袍,扎了一个简单的混元髻,将拂尘一甩,稳当当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拂尘乃是钦天神女所赐,据传乃是铸剑名师左公卿取黑铁打造,重五斤四两,上有机栝,内藏利刃。岑吟用着十分衬手,一向从不离身。
她在卦摊后坐了一会,见没有人来,便取出一方桌布,上书测字二字,铺在了木桌上。
原来摊子周围来往之人虽多,但大都只是看她一眼,窃窃私语一阵,并未靠上前来。岑吟也不着急。她耐得住性子,只管静等。
第一日,无人登门。
岑吟早有预料,也不指望着开门就大吉。天一黑她便收了摊,早早回客栈休息。
她心中盘算着第二日如何招揽生意,筹谋到半夜,就寝时已经是三更时分。她实在累了,尚未及多想,便进入了梦乡。
耳边鸟鸣声响,清脆动听。岑吟心道怎么刚睡下天就亮了,眉头皱了皱,并未睁开眼睛,打算再多休息一会。
“起来!背书!”
面前传来一声怒喝。岑吟只觉头上挨了一下,痛得她一下子坐起来,赫然发现自己又在学堂。
学生们照例捧着书,齐齐整整,大声诵读。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怎么又是这个?!
岑吟环顾四周,见那些半大少年都读得认真,一时也不敢打扰,只得翻开书本与同窗共读。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阿部其,阿部其……
有人在喊自己。虽然这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但岑吟隐约觉得,他是朝着这边喊的。
于是她下意识地转过头。迎面飞来一个纸团砸中鬓角,弹开后滚落在书桌上。
岑吟揉着头,皱着眉将纸团打开来。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这不是清平乐吗?岑吟一时疑惑,转头去看是谁丢的纸团。但目光所及之处,诸子皆勤学苦读,无一人有异样。
她更加奇怪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扯过她手里的纸团,转眼撕了个粉碎。
“默念得如何了?”先生严厉地问。
岑吟被唬得不敢说话,十分羞愧地低下头去。
“书拿起来!继续背!”
岑吟不敢不从,连连点头,抓过书本举在面前。
她就这样,又念了一整夜的诗。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岑吟觉得嗓子又干又渴,喝了整整一壶水,才勉强润过来一些。
她脑海中想着昨夜的梦,手上去拿今日要带的东西。岑吟将行囊收拾好,仍旧换了昨日的装扮,去城东街角处摆摊。
这次她拿上了自己的招魂铃。
这铃铛是师兄送她的。她坐在卦摊前,轻轻摇着铃铛,一边摇一边念叨着为自己吆喝。
“我本东来仙,得法蓬莱山。平生过路客,洒扫探前缘。”她徐徐道,“寻人犹在后,失物丢廊前。小儿夜半啼,召魂赴黄泉。”
铃声正响着,却忽然一顿。岑吟心中了然,这是有人将此话听进去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位妇人神色惊慌地走上前来,一见是位女坤道,不免有些诧异。
“仙师……是女子?”
“自然。”岑吟点头,“有何不妥?”
“小妇人第一次见测卦的女师父,失礼了。”那妇人道,“不知仙师……是否能寻物?”
“可以。”
“那劳烦仙师帮忙找找,小妇人丢了一件贵重的金首饰,是几十年前的嫁妆。”妇人说着,落下泪来,“已经找了七八日了……竟死活找不到。”
“善信写个字吧。”岑吟说着,取出一张空白符纸,一支毛笔,递给那妇人。
妇人坐下来,在符纸上写了一个好字。
“好字,女子也。左女右子,是你之血脉。”岑吟持着符纸道,“此物被一女人拿走了,可问问你女儿在何处。一女一子也有相好之意,只怕她将此物送了情郎。”
“可能寻回吗?”那妇人急道。
“即是好字,自然是能。”岑吟笑道,“善信只管去问便是。寻到再赏钱不迟。”
那妇人道了谢,回家去了。傍晚时忽然又来,封了些银票,还有许多瓜果,千恩万谢地来见岑吟。
“仙师真是神人啊!”那妇人喜道,“果然是小女拿去送了情郎。如今虽费了些周折,到底还是寻回来了。”
她这样来来回回,又悲又喜的,街坊邻居皆看在眼里。这一下子都来了兴趣,纷纷到岑吟这里测字问卜,趋吉避凶。
这些凡尘俗子所问有限,不过寻物,姻缘,寻人,求医,或是求子问财。岑吟逐一答着,虽应接不暇,却也井然有序。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今日太晚了,诸位盛情,感激不尽。待明日再来吧。”岑吟收了摊位,同乡邻道别,“我大约会在此处停留五日。诸位不必着急,只管来问便是。”
这一日虽忙碌了些,却赚得银钱二百文,打赏三百文。岑吟心满意足,回了客栈后还赏了小二几十文钱,又额外买了些蒸饼来吃。
忙了整整一天,她有些累了,早早便洗漱就寝。谁知刚熄了烛火,忽然想起了前两日做的梦,一下子又坐起身来。
这客栈尾房,总有些东西穿堂而过,却不见踪影。若不想些法子,只怕今夜又要被其困在梦中了。
岑吟想着,便起身拿过包裹,从中翻出师兄所赠的符咒来。她将符咒贴在了门框处,默念咒术,设了一道神鬼难侵的屏障。
如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她想着,重新回到了床铺上,安然睡去。
谁知刚入睡片刻,耳边又传来了鸟鸣声。岑吟被吵得好生心烦,睁眼一看,身旁白昼如昨,同窗数十,不是那学堂又是哪里。
这下岑吟慌了。她左右看着四周,还是那些年轻学子,正沐着日光郎朗而读。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阿部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你东张西望的在做什么?”
“我不是阿部其!”岑吟急道,“我——”
她忽然顿住了。这声音不是自己的,低沉清脆,分明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她急忙去摸自己的脖子,竟摸到了微微蠕动的喉结。
岑吟大吃一惊,又去摸自己的脸。骨相棱角分明,是个男子无疑。
她当即吓跌在座位上。
“你如此不专心,可是东西都学会了吗?”那先生喝问。
岑吟抬头,见那人大约四十岁,蓄着胡子,穿一身藏蓝色儒袍,手持竹简,对她怒目而视。
“你站起来。”他厉声道。
岑吟无法,她只能站起来,不知要她做什么。
“你既学得好了,我且有些问题,正好问一问你。”那先生道,“如今南国,道学昌盛。你可知道门之首是哪一观?”
“上钦观。”岑吟不假思索地答道,“原名天玄观,仰慕钦天神女而更名上钦。”
“钦天神女是哪朝人士?”
“幽朝,幽寂王时期,曾任国师。”
“可知神女姓名?”
“这……”岑吟一时语塞,发觉此事竟从不知晓,“弟子不知。敢问先生可知?”
“自然知道!”那先生怒道,“神女本名……”
他的话忽然消失在喉间。学堂里刮起一阵狂风,吹得在座之人东倒西歪。岑吟也用袖子挡着脸,只觉得漫天黄沙扑面而来,稍不留神便吃了一嘴沙砾。
她正咳嗽着,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一把将她扯离了座位。
“此处不可久留。”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速与我走。”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大约是个年轻男子,逆光而立。那人掌心温热,力道极大,轻而易举便将她拽出了学堂。
岑吟正欲问他是谁,那人却示意她不可多言。
四面狂风骤起。万道砂砾高扬,瞬间吞没了岑吟。
失去意识前,岑吟隐约看到学堂诸人都在盯着她看,目光凶恶冰冷。
阴森至极。
*********
辛不合酱,主人不尝。
9、第九章 上邪
岑吟又出现在巷口时,街坊邻居都被她浓浓的黑眼圈吓了一跳。有人以为她测字抢了别人的生意,被同行给殴打了。
他们有些心疼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纷纷拿来些瓜果蔬菜问候。岑吟不敢不收,面上还赔着笑,生怕自己没有好好回应他人的好意。
只是她一个坤道,却抱着个竹筐,里面还放满了果菜,总觉得自己像个摆摊的菜农。
“小姑娘哦,我给你讲,侬测字灵验得不得了!”一位妇人一边给她剥橘子一边道,“阿拉都很感谢侬,哦哟,侬瘦的嘞,多恰点晓得伐?”
岑吟连连点头,接过妇人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地往嘴里塞。
那些人也不走,就站在她摊子旁边,开始给她吆喝张罗。岑吟几次想劝他们不必如此,但眼见乡亲们如此热情,也就却之不恭了。
“小姑娘,侬叫啥名字啊?说出来,也好传一传。”
“贫道姓岑,名——”
岑吟刚欲自报家门,忽然觉得不妥。自己刚刚下山,尚未摸清门路,若此时贸然报上姓名,恐怕并非好事。
得取个假名应付一番。可取什么好呢……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字,只得去想身边之人是否有可用的名号。想来想去,不是师父就是师兄,竟无其他人可想。
“贫道名——名小峰,”她脱口而出,“岑小峰。”
说出来她就后悔了。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仙师竟取了个男名啊,”街坊们笑道,“有些配不上仙师姿容。”
岑吟有些尴尬,只能讪讪赔笑,暗中斥责自己当多读些书,多识些字。
那日天冷,出来走动的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人前来问卜。其中有位老者,儿子从军多年,早些时候还有家书传来,渐渐却不再有音信。他十分忧虑,听说岑吟测字测得准,便拄着拐杖走了很远的路前来占卜。
岑吟也不怠慢他,搬了椅子请他坐,又让他写个字看。那老者握着毛笔,颤巍巍地写了一个“故”字。
岑吟对这个字很是有些感情。她起笔缓缓勾画,却忽然心头一顿。
故者,左古右攵,既有故人之思,也有故去之意。岑吟掐指算了小六壬,又排了卦盘,发觉老者之子已经作古,而攵者,轻敲之声,说明不久后自会有音信传来。传信者应当是位熟人。
她见老者年迈,不忍全言告知,于是又在那故字上勾了几圈。
突然她手指一抖,猛然抬头去看那老者,眉毛皱了起来。
“令郎离家多少年了?”她问。
老者却未搭话,像听不见一样毫无反应。
“这个故字,所指时间绝非近期。”岑吟拿着符纸道,“令郎离家至少三十年了。老先生,为何欺瞒我?”
“你既察觉了,何谈欺瞒呢?”老者缓缓道,“正因为离家太久,杳无音信,才想知道他今在何处,是否安好。”
岑吟叹了口气。她并未多说,而是将这道符纸递给了那老者。
“过些时日,自有音信。”
那老者忽然老泪纵横。
岑吟曾听师父说过,上了年纪的人,往往对灵性之事颇有感应,古人云知天命,大抵如此。
她没有收那老者的银钱,还给了他一些保家符,恭敬送走了他。
老者走后,岑吟便回到椅子上坐下。因着天实在冷,邻里街坊都回房烤火了,一时之间竟无人造访,不免有些寂寞。
岑吟无事可做,眼见离日落还有一会,便取出一张空白符纸,自己为自己写了个字。
她心中无所思,只是随便一写,落笔时划了个天字。
天者,一大,二人,夫无头。岑吟掐指算了算,发觉此字似乎是说,有两位异人登门,非凡俗之人,亦猜不透是何来路。甚至有些……不像是人。
这是何意?
岑吟百思不得其解。她举起符咒,对着日光,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也并未看出什么端倪。
于是她无奈之下,只能放下了符纸。
就在符纸从她眼前落下时,她赫然看到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就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垂着头。
那人穿着一身藏蓝锦袍,戴着斗笠,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是何模样。
岑吟打量着他,见他肤色苍白,鼻梁高耸,唇色浅淡,觉得他似是有顽疾在身,于是便递给他一只香梨,要他先解解渴。
那人却不接。
“梨不好,有分离之意。”他笑道,“仙师给我两枚核桃便是。”
他声音沉稳,乃是丹田之气,语速不徐不疾,倒是洋洋盈耳。岑吟只听他一句话,便发觉自己对他颇有些好感。
她的箩筐里的确有几枚核桃。她选了两枚饱满的,递给那人。那人接过,握在掌心里把玩,很是娴熟。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请仙师测字的。”那人道,“我有个书童,向来不离我身边,今日一早却不见了踪影。我寻了一天也未寻得,有些担忧,想问一问他是否无虞。”
他一边说一边徐徐转着核桃。岑吟见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无一丝伤痕,只在掌心有一层薄茧,料他必然是养尊处优之人。
说他养尊处优,是因为他显然身怀武学,且想必日日都练。若非大家公子,哪里有闲暇去舞刀弄剑,何况他盘核桃盘得轻车熟路,若非有些家世,断然也没有这般爱好。
“善信请写个字吧。”岑吟说着,递过一张符纸。
那人收起核桃,提笔过来写了一个“竹”字。
岑吟皱了皱眉。这字有些难测。
那人笔锋苍劲,字体十分有力,是极为漂亮的楷书。岑吟愈加深信不疑此人出身。
“仙师解不了吗?”见岑吟不动,他面上稍稍有些疑惑。
“你是何人?”岑吟忽然问道。
那人顿了一顿。
“在下不过一介游侠罢了。”他笑道,“并无——”
“萧萧风雨五更初,枕上秋声独井梧。”岑吟喃喃道,“阁下不像凡人。”
那人没有作声,只微微笑着,斗笠依旧遮着双目。
“仙师可知道我书童在何处吗?”他问。
“在此地等他,或许他会来寻你。”岑吟说。
她忽然起身,开始收拾器物,准备回去。
“仙师不再坐一坐吗?”那人轻声问。
“不坐了。还有些事要办。”
那人看着岑吟,见她忙忙碌碌的模样,似是觉得有趣。他右手盘着核桃,也不起身帮她,只坐着不动。
“善信不走吗?”岑吟瞥了他一眼。
“仙师要我在此地等他,不是吗?”那人低低笑道,“我愿信仙师。”
“多谢你。”岑吟皱了皱眉,“恕贫道不便……”
“霜降一过,天就冷了。”那人轻轻道,“身上若暖些,心便不觉寒。”
他的话像一把木槌,缓缓敲在岑吟心上。她一直在思索着那人的用意,却直到回了客栈也没想透。
不但如此,她还发觉自己忘记收他的钱了。
岑吟有些不爽快。她将那一箩筐的菜全送给了小二,然后大步回房间休息。
破天荒地,她竟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调养调养精神。
*********
晚间小二来给她送水,见她神色疲惫,便好心问候一番。岑吟虽无心回应,却还是礼貌谢过,并未多言。
“贵客是釉云观的女冠吧?”小二一边倒热水一边问,“看贵客气度,不太像上钦观中人,所以斗胆猜一猜。”
“上钦观的人与我有何不同吗?”岑吟听他这样说,倒有了些兴致。
“前几日来了些上钦观道士,颇有些傲慢,对咱们很是颐指气使的。不过嘛,也难免。”小二笑道,“毕竟是南国第一观,傲气些也正常。”
“上钦观的人来这里做什么?”岑吟隐约记得,他们深居在另一座山中,虽然距釉云观不远,却离临泽城有些路程。
“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说……是来捉鬼的。”
“捉什么鬼?”
小二倒完了水,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贵客可听说过……薄命郎君?”
岑吟忽然一愣。她眉头皱了起来,喉咙下意识地蠕动着。
“薄命郎君……”
她的确曾听过这个名号。那时年幼,爹爹常常抱着自己和妹妹,讲这些志怪之事。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薄命郎君。
【薄命郎,薄命郎。心火炽,白骨凉。此生乱,彼生狂。诛心者,命不长。】
提到薄命郎,她便想起了爹娘和妹妹。可自己此时却不知他们在何处,更不知他们是否安好,一瞬间五内郁结,百感交集。
“薄命郎如何?”她低声问。
“这薄命郎,也算是南国志异了。原本销声匿迹了几十年,最近不知怎的,好像又出现了。”
小二将一些杂果和糕饼摆在桌子上,又为她准备了一碗热藕粉。
“我记得昔时传闻曾说,他常出现在酒巷或古城墙边,如今依然如此吗?”岑吟问。
“可不么,还是老样子。”小二笑道,“据说,这几日有人见他常在柳家酒铺外游荡,也不知是真是假。想必上钦观那些人就是去捉他的吧。”
岑吟想了想,谢过了小二,又给了他几枚赏钱。
小二临出去前,忽然又顿住,似是想起了什么事。
“贵客前几日是否问这附近可有学堂?”他道,“我想起来一事,有人说那薄命郎君似乎抓了一些男童,好像要送什么幽冥书房差遣,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岑吟眸子一动。
“除此之外,倒也没别的了……”那小二继续道,“总之,都是传言罢了。”
他说着,道了声贵客早睡便出去了。
小二离开后,岑吟起身关好门,独坐在桌边沉思。片刻后,她端起藕粉来喝了一口。
藕粉是用热米汤冲的,十分香甜。岑吟喝了半碗后,身上便暖了起来。
她又想起了那人的话。
[身上若暖些,心便不觉寒。]
“薄命郎,薄命郎。”
传闻中,他是个无目无舌之人,双眼处是两个黑窟窿,嘴角淌着许多污血。
岑吟忽然想起今日那测字的男子,一直遮着面,始终未曾看见他的眼睛是何模样。
肤色苍白……非是凡人……书童……失踪……还有自己的梦境,学堂……先生……学堂……
莫非?!
不好!岑吟一下站起了身,额头冒出了冷汗。
薄命郎君绝非善类。虽说无凭无据,或许只是传闻,但若他确有其人,绝不是什么好事。
岑吟无心休息,立即更衣盘发,换作了她平日在釉云观的模样。
道罗袍加身,朝天冠束发,飘逸间勾勒出她出尘之姿。釉云观的道袍十分秀丽,包边处皆是祥云,下摆处绣着四方白鹤,收腰,宽袖,行动极为方便。
她收整完毕后,又戴上了一对太极耳坠,随后将拂尘搁在臂弯里,整了整衣冠。
临出门前,她取出了师父送的那柄青锋剑,背在了身后。
今夜恰逢十五,正是那些妖邪最喜出没之时。合该夜行,碰碰运气。
*********
壬不决水,更难提防。
10、第十章 上邪
午夜已过,风声凄凉。柳家酒铺外此刻空无一人,只余一面幌子挂在牌匾上,随风幽幽而荡。
岑吟立在酒铺外,寂寥长街上只她一人,不免显得有些荒凉。
她在原地静等了片刻,周围却无一丝妖邪气,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薄命郎当真在此?莫不是那小二信口胡说,而自己竟然信了这胡话……
她有些不甘心,前后走了几番,都未见到什么异常之处。迟疑之下,她有些懊恼今日或许白来了。那薄命郎君大约是去古城墙闲逛了。
也罢,打道回府吧。
她吸了口气,转身欲回客栈。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飒飒之声。
岑吟猛然转头,面前正对着幽巷,黑黢黢的,十分阴森诡异,看起来非同寻常。
这般月黑风高之时,果然有邪物作祟。
若如此,还算有点收获。
她正想着,那声音再度传来,更为凄厉。
岑吟心中一惊,立即拔出背上的青锋剑,心念一定便缓缓朝着幽巷里走去。
随着她的接近,那飒飒声响更甚。岑吟握紧剑柄,蓄势待发,准备稍有风吹草动就兵刃相向。自己好歹一介道士,断然不能让妖邪唬住。
她正走着,前方忽然传来一声诡异动静,像是什么人在嘶叫。
“呜……”
“何方妖物,现出身来!”岑吟厉声道,“休在此装神弄鬼!”
无人应她。四下里只有风过,徐徐吹动着她的袖口飘荡。
岑吟有些奇怪,她隐约感觉到前面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但这气息……却不像是什么妖物。更像是人。
莫非有人在此地故弄玄虚?
岑吟眉头紧皱,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面前的巷子忽然向左转了一个弯。她本能感觉那东西就在旁边,立刻握紧利剑,猛然闪过弯来。
满月当空,一道银灰色光束洒下,正落在面前巷子中。面前赫然出现两具尸体,被钉在墙壁上,随着夜风飘来荡去。其中一具尸体还睁着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岑吟毫无心理准备,着实被吓了一跳。她脚步后退,举起了利剑,准备他们敢诈尸她就敢切片。
但那两具尸体并没有诈起,仍旧死气沉沉地挂在上面。岑吟盯着他们看了一会,恐惧心已减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觉得奇怪。
这若是妖邪所为,也实在太诡异了。妖邪遇活人一般即刻吞食,连骨头都嚼碎。像这样留着不吃,是在等着晒风干肉吗?
她正迟疑着,飒飒声却再度传来。她循声望去,发觉是其中一人手中的剑在响。
岑吟愣了一下,急忙上前查看。只见上面是两个道士,年纪不大,都盘着翻天印,戴着朝天冠,穿一身黑色道袍,衣摆下方皆绣着玉楼宫阙,袖口处还有钦天二字。
看样子……这就是小二说的上钦观道人了。
岑吟知道,上钦观自诩贵重,一向只穿黑色道袍,且不许其他道观效仿。那道袍上的玉楼宫阙图也是为致祭钦天神女,以显示自己身份地位,十分不把别观同修放在眼中。
所谓同道中人不过是笑话。就如这群人常挂在嘴边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是这上钦观好歹也是南国第一观,门徒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实在蹊跷。
岑吟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两具尸体,冷不防地,其中一具忽然动了一下。
“呜……”
这下她算是知道那诡异声音的来路了。
等等……难不成……这两个人还活着?
岑吟顿了顿,还是探了探他们的脉搏,发觉尚有一丝脉息,便立刻将他二人解下来,放在了地上。
随后她持着拂尘,在那两人身上扫了一扫。这拂尘乃是神女之物,颇有些灵气,经它拂拭后,污浊邪气便消了大半,可还灵台清明。
果然,那两个人抖了一下,纷纷喘着气回过神来。其中一个眼珠一动,看到面前之人立刻嗷的一声,不分青红皂白便扑了上去。
“妖孽!我杀了你!”他大吼道。
岑吟一拂尘抽在他脸上,把他抽得如陀螺一般转了个圈,又摔在了他同修旁边。
“看清楚再说话。”她冷冷地说。
那人捂着脸,半晌没敢出声。他盯着岑吟看了一会,从她青蓝色的朝天冠一直看到她衣摆上的苏绣仙鹤。
“四方白鹤?”他下意识道,“你是釉云观之人?”
“正是。”
“小小釉云观……”他咬牙切齿地小声道,“也敢……”
他忽然窥见了岑吟手中的拂尘。
“这……这是神女之物!”他大惊失色,“是——是你!你!岑君故!”
他猛地起身欲上前抢夺,岑吟却有些烦了。她一挥拂尘,把他嗷呜一声打在了墙上。
“连名带姓直呼其名,不该是上钦观待人之道吧?”她不满道,“更何况我救了你们一命,不谢我也就罢了,竟然不恭不敬。”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岑吟一甩拂尘,转身便走,“你们自己在这里喂妖精吧。告辞。”
“君故前辈!”另一个人见她要走,慌忙拦住,“君故前辈!且慢些走,我等方才遇见妖邪,实在不是对手,若非前辈搭救,必然性命不保!还请前辈莫要离开!”
“哦?看来还有个懂事些的。”这话岑吟十分受用,便转过身来朝向他们,“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那两个人欲回答她,结果却一个比一个乏力,只能靠着墙壁喘气休息。岑吟无奈,自然也不能置之不理,只得等着他们缓过气来。
但那两人元气大伤,显然有些费力。岑吟想了想,示意他二人不必心急。
“罢了,别勉强,此处也不是谈话之地。”她叹道,“你们也住在迎松客栈是吗?”
“是……”
“那就同回吧。吃些东西再说。”
*********
客栈内,一间厢房里正点着幽幽烛火,罩着鱼草灯罩。圆桌旁围坐着三个人,一位女子,两个少年,那女子正挨个打量着他们看。
“先报个名吧。”岑吟道,“也好方便称呼。”
“为什么要我等先报!”那个坏脾气的小道士嚷嚷道,“合该——”
“这话奇了,你不是知道我姓甚名谁吗?”岑吟皱眉道,“难道方才不恭不敬喊我大名的,不是你?”
那小道士气鼓鼓地不做声了。旁边那人看了看同修又看了看岑吟,勉强哈哈哈地赔起笑来。
“前辈……何必如此记仇,都是同道中人。”他起手道,“在下戚子通,这位是同门楚尚游,见过君故前辈。”
棋子通?鼠上游?岑吟一时走神,有些没听清。
但她也不好再问,只能咳了一声,故作掩饰。
“你们半夜不睡,是去巷子里捉薄命郎吗?”她问。
“不是。”那两人异口同声道。
岑吟逐一看着他们,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不是薄命郎?那难不成是厚命郎?”
“什么狼?”戚子通有些茫然,“狼也有薄命厚命的?”
“不是那个狼……是薄命郎君。”
“我知道薄命郎君。”楚尚游忽然道,“但是……他已经销声匿迹几十年了,从未听说再现世啊?”
“那你们——”
“我们是去除秽的。那家酒馆里……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只可惜……颇有些道行,我们不是对手。”
“除秽?”岑吟顿了一下,“一间酒馆,是有何物作祟?”
“我们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只是据酒铺老板说,他总是在夜半时分看见有个模糊的影子在酒坛边晃荡,有些害怕,所以……”
“我懂了,你们是收人钱财,为人消灾。”岑吟吸了口气,“听起来也不像什么厉害之物,却让你们两个上钦观的道士栽了跟头。看来这酒馆之祟不一般呐。”
“这次是我大意才让对方有机可乘!”楚尚游气愤不已,“若再有下次,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岑吟却没搭话。据她来看,这两个小道士有些能为,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上钦观虽傲慢但制度极为严格,能派下山来的都是一把好手,断然没有滥竽充数之人。
因此那酒铺的妖邪,恐怕真的并不简单。
“看来我们找的不是同一个。”岑吟随口道,“可惜了,还以为能有些线索。”
“这年头,谁抓薄命郎君啊,早八百年就没人提他了。”楚尚游嘲讽道,“要是谁雇你去抓他,八成是钱多耍你呢。”
[八成是耍你的。]
这句话岑吟忽然听了进去。
她细细思索,突然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缘故,又是什么人引路,心中大惊,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不好!”她神色变了,“这里的小二……恐怕有问题!”
“客栈小二?”戚子通一时怔住,“前辈也是客栈小二说——”
“正是!莫非你们也……?”
三个人面面相觑。岑吟忽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此事不对劲,只怕……
有人故意为之。
顾不上多想,她立刻起身朝房门走去,打算去找那小二问问清楚。
桌上的烛火忽然一阵晃动,在众人并未注意到的地方将灯罩烧了一个小小的洞。
就在岑吟拉开门的一瞬,便猝然被刺眼的日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她用手遮住额头,朝外面张望,却吃惊地发现那外面竟然……是那梦中所见的学堂。
“这……”
震惊之下,她立即回头去看那两个少年道士,却看到他们也愕然望着门外,显然毫无心理准备。
学堂中人原本正在朗朗诵读,见到他们一刻,皆停了下来,转头盯着他们看。
岑吟猛地拉上房门,惊魂未定地靠在门上,下意识地攒紧了手中拂尘。
“怎么回事……”她喃喃道,“难不成这客栈也有问题……”
楚尚游却朝着门边走去。他眼中的惊骇一览无余。
“孽镜祠堂。”他忽然道。
“什么?”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楚尚游颤声道,“我曾在观中典籍内见过……是孽镜祠堂。乃是一间幽冥学堂。”
“……可是终日诵读上邪?”岑吟低声问。
“……是。”
糟糕。岑吟侧头盯着门扇看,这可不妙。
*********
癸不词讼,理弱敌强。
11、第十一章 上邪
也不知到底招了什么阴鸷,一下山就莫名碰到这么个鬼祠堂。
岑吟谨慎地侧过头,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想着该如何应对。
“小子,你为何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有化字为图之能。”楚尚游得意道,“只要古籍中有记载,或是有精确文字可叙述,我便能将其画于纸上,分毫不差。这学堂我画过。”
岑吟看着他那不可一世的模样,觉得他有这本事,合该去墓葬里绘壁画,当道士有些屈才了。
“棋子,耗子,有些事想问问你们。”她忽然道,“这个鬼祠堂,到底是什么来历?”
屋里两个人闻言却满脸不解。棋子?耗子?
“前辈怎么知道我绰号?”戚子通好奇道。
楚尚游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勃然大怒。
“我姓楚!楚庄王的楚!不是鼠!”
“还知道楚庄王,看来上钦观也并非浪得虚名。”岑吟随口道,“快说,这祠堂什么来路?”
“所谓孽镜祠堂,自然是关死人的地方,”楚尚游恶狠狠道,“孽镜乃是十八层地狱之一,世上自以为做了恶事还能瞒天过海之人,死后都会在此地受罚。这间幽冥学堂虽然不是地狱,但是……”
“但是这里的学徒,显然不是活人。”戚子通接口道。
岑吟想起自己的梦,隐隐觉得不对劲。
平常来说,当时是自己坠入梦境才会落入此地,今日怎么……
不对……她脑中忽然一闪,今日是阴历十五,月圆之日。
她住的是尾房,气场的确有些阴暗。但因着男女有别,她并未带这两位少年回自己房内,而是来了他二人的房间。
莫非……
“我方才来时没有注意,你们这间房可是尾房?”岑吟问。
“是。”戚子通点头,“这是地字号尾房。”
“上钦观道士……居然没住天字?”
“人满了……”
“那你们可曾做过什么怪梦?”
“我们知道尾房阴气重,在屋中布了阵法……所以不曾做怪梦。”
这又奇了。岑吟怪道,我也在屋内贴了符咒,怎么毫不灵验?
她环顾四周,果然在门框上见到了同样的辟邪咒。他们道行尚浅,符箓威力不如自己那张,但却起效,自己的反而无效。
这实在怪了……她虽不解,但却明白眼下不是纠结此事的时机。
岑吟想再开门一看,确认究竟是幻境还是确有其堂。
她对那两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刻持起武器戒备,以防不测。
岑吟也握紧了手中拂尘。她将机栝一旋,不动声色地亮出了利刃。
接着她猛地拉开了厢房的雕花木门。
门开启一刻,三人皆被吓得退了一步,那门外竟齐刷刷站着一排人,个个穿着白衣,垂着双手,虽低着头颅,眼睛却极不自然地向上,正阴森恶毒地盯着他们看。
这些人脸色又青又白,脚跟离地数寸,却像不着力一样轻轻荡着,仿佛有根细线在吊着他们。
饶是岑吟修行多年,也不常见到这样的诡异景象,渗了一头的冷汗。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楚尚游吓得嘴唇煞白,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棋子……不好了……”他慌乱道,“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
戚子通也白着一张脸,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岑吟后退两步,挪动着挡在他们二人面前。自己好歹年长些,虽然不喜欢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但也不会任他们束手待毙。
她不动,门外那些人也不动。他们的眼珠死死盯着她看,嘴角溢着一丝冷笑。
岑吟却微微挑眉,她看了看门框上的符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东西不敢进来。”她轻声道,“他们好像有些忌惮你们的符箓。不然方才就破门而入了。”
她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阵孤零零的拍手声。三个人朝门外望去,却见那教书先生缓缓鼓掌,一脸笑意。
那人穿着一身蓝色衣衫,蓄着胡子,倒是与常人别无二致。
“到底还是女人心细些。”那人笑道,“我的学生们久未见生人,有些唐突了。”
他一说完,那些白衣人忽然开始嘻嘻作笑,笑声此起彼伏,十分刺耳。
岑吟手中的拂尘微微晃动,似是感应到了强烈的怨气。
“你是谁?”她问,“他们又是什么人?”
“我不过一介私塾先生罢了。”那人又笑,“不过是受命,掌管着这间祠堂。”
“掌管?”岑吟重复道,“所以你抓我们来……是要扩地盘吗?”
“非也,非也。”那先生文绉绉道,“我可没抓你们,是你们自己闯进来的。不过嘛,也难怪。毕竟此处与封氏祠堂相通,往来方便得很。你们这种人会进来,也不奇怪。”
“封氏祠堂?”岑吟从未听过这地方,“这又是何处?”
那先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嗤笑一声。
“即便是岑君故这样的厉害人物,对四国之事,也并非全然知悉啊。”他傲慢道,“罢了,既然不知,便以后再说。”
“你知道我是何人?”岑吟谨慎起来。
“自然知道。受神女天雷加身而毫发无损的,千年来你可才是第二个。”
“这么说还有一个?”岑吟惊讶道,“第一个是谁?”
那先生却忽然顿住了。戚子通和楚尚游也瞪着他,显然在等他回答。
可半晌他都没有回应。
岑吟打量了他一会,忽然讪笑起来。
“……您别是忘了吧?”她道,“也难怪,动不动千年百年的,活得太久,难免忘事,也算是常情。”
那教书先生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别在这耍花招,你想知道这是些什么吗?”那先生指着那齐整立在门口的白衣人道。
“不想。”
那人闻言,火冒三丈,蓦地朝她身后看去。
“……那边的小子!”他对着那两个小道士吼道,“你们既知晓孽镜祠堂,不会不知这是何物吧?”
他称这些人为物,多少让岑吟有些不舒服。她身后的楚尚游却压低了声音,虽然语气中难掩惧意。
“是罪鬼。”他轻声道,“地狱之中……自然全是罪鬼。”
孽镜祠堂之鬼,亦全是瞒天过海之辈。但不同的是这些罪鬼全部都是少年,犯的错多是不敬父母长辈,或是以学业为由逃出门却玩物丧志。而这个教书先生,乃是探路鬼卒,诱骗这些少年来此,永无逃出之日。
祠堂规矩,需日日诵读上邪,读书习字,如私塾一般,因此才被人称为幽冥学堂。
“这倒是个好地方。”岑吟故作感叹道,“那些不肯用功之辈,若送到这里来,想必日后都能封侯拜相了。”
教书先生闻言,却哈哈大笑。他手里持着一本书,懒懒地靠在书桌上,眯着眼盯着她看。
岑吟正挨个打量着他们,过了片刻后,忽然想起一件事。
“谁是阿部其?”她问,“可有这个人吗?”
那些少年忽然动了,纷纷转头朝向后方,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在他们身后的地上,正蜷缩着另一个白衣少年。他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怜,可怜。”那先生说着,瞥了他一眼,“倒还真是不死心。”
他将手一挥,那些白衣人又转过头来,继续盯着岑吟嘻嘻作笑。
“这些罪鬼,日夜在此诵读,早已疲惫不堪。如今既见生人,个个欣喜若狂,实在有些难以控制。”
“为何欣喜?”岑吟警惕道,“莫非我等能救他们不成?”
“非也。”
“那有何用?”
“那自然是……”
先生笑着,忽然吐出一条极长的舌头,如蛇信一般蠕动着。
“……食之。”
她话音落,那些罪鬼少年们忽然露出了一模一样的阴邪笑容。他们身上的衣服骤然由白转红,一个个都张开口吐出了舌头。
这群家伙的口中没有牙齿,从上颚至下颚竟全是倒刺。
门框上的符箓突然冒出一团火焰,转瞬间烧成了灰烬。那群罪鬼则探出了双手,欲将他们困死在这里。
“快跑!”
岑吟大喊一声,在那些红衣罪鬼扑来之时,猛地将拂尘一甩。一道金光闪过,震得他们纷纷后退,瞬间现出一条路来。
不等戚子通和楚尚游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岑吟一把拖出了厢房。两人顾不得回头,挑了个方向便没命地跑了起来。
岑吟紧跟在他们身后,为照顾他们而刻意放慢了步伐。她气息沉稳,脚步轻快,一时之间倒是将那些罪鬼甩在了身后。
门外便是一条回廊,三个人沿着回廊跑着,并不知前方通向何处。
“说起来……”岑吟仔细想着面前之人的名字,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下游……中游……”
“是尚游!”
“你不是画过这间祠堂吗?”岑吟问,“你应当知道出口在何处吧?”
“我知道!”楚尚游恼怒地说着,不时回头向后看,“穿过这道回廊,可见拱门,外面是间苗圃,翻栅栏过去,再向东六百步,经一座桥上,见到一扇红门便是出口!”
“还好。”岑吟松了口气。
“还好?”楚尚游嚷嚷道,“若是你跑得过这些飞头——”
飞头?岑吟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后却传来嗖嗖响声。她立即转头,只见那些红衣少年已经急速追来,一边追一边骤然拧断自己的头颅,连同颈椎一起自脖颈飞出,血淋淋地直朝他们扑过来。
这妖邪也太怪异了!
岑吟只见一颗头颅追赶而上朝她咬来,猛地跃起身将其踢飞,落地后又借力向前跑去。
她这一下稳准狠,楚尚游和戚子通都看呆了,纷纷缩了缩脖子,生怕自己头颅不保。
三个人被一群飞头赶着,在那弯弯绕绕的长廊里你追我赶。那两个小子虽然是上钦观的道士,但毕竟年纪小,资历浅,哪见过这阵仗,没吓尿裤子已经不容易了,如今为了逃命,当真跑得比兔子还快。
岑吟毕竟有些年岁,加上自持有神女拂尘庇护,心中尚有几分把握。那些飞头对他们围追堵截,三人拔出剑来,能砍的砍,能踹的踹,总之不让他们碰到自己,于迷宫一样的庭院中寻找生门。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戚子通急道,“尚游,拱门到底在哪?”
楚尚游也急得了不得。他四下里张望着,不见生路,方寸大乱。
“拱门……拱门……”他头上冒出了冷汗,“容我找找!”
岑吟只见他竖起手指,闭上眼点了下眉心,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他便原地转了三圈,随后将手一指,猛地睁开了眼睛。
“在那!”
众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穿过庭院,尽头便是一处拱门,只是十分隐蔽。门后一片漆黑,不知到底是何景象。
“你们两个先走。”岑吟忽然道。
“什么——”
“别废话,快走。”
“前辈不可,要走一起走!”戚子通急忙道,“没有把你扔在这里,我们俩独自逃生的道理!”
“快走,先出去,回头再想法子会合。”岑吟说着扯过他们,将那二人用力向前一推,逼着他们快跑。
得想个能拖延的法子。她在心中暗道。
心念定,不等那二人反应过来,岑吟已停住了脚步。面对着那群追赶而来的妖邪恶鬼,她双手结印,步伐轻动,做步罡踏斗之法,接着并拢二指一挥。
“白鹤令!去!”
她话音落,身上便传出一声鹤唳。那绣在衣摆上的四方白鹤竟然动了,瞬间化形而出,直扑红衣罪鬼而去。
岑吟借此时机,立刻转身离开。她穿过回廊,来到拱门处立刻进入,准备沿楚尚游所言之路离开。
但随即她便怔住了。原来那拱门外竟不是苗圃,而是一条无人的幽暗深巷。
那巷子又黑又暗,两旁皆是商铺,却大门紧闭,上空一片星月,不似祠堂内白日景象。岑吟一时却步,却听到身后嗖嗖之声却越来越近。
她心知白鹤不过幻象,挡不了太久,不得已之下,只能咬着牙朝深巷中跑去。
自己苦修多年,倒是不怕这些妖邪,但一来不知该如何脱出,二来又准备得不甚周全,因此才有些掣肘。眼下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要在此处与他们缠斗一辈子?
这可不太妙。
岑吟有些心急,一路跑着,却发现这巷子竟跑不到头。但渐渐地,身后的声音居然消失了,似乎那些东西也迷失了方向,没有再追上来。
见暂时无虞,她才松了口气。跑得有些力竭时,便缓步停了下来。转头再看,见自己停在了一处酒肆之外,大门紧闭,只挂着一块写着酒字的幌子。
这地方看着……竟有些眼熟。似乎和迎松客栈外面的那间酒铺是同样的制式。
难不成,自己已经逃出来了?
若真如此,也太容易了些。岑吟觉得蹊跷,便皱着眉缓步在街上走动,小心地察看四周。但那些铺子除了陈旧杂乱些外,倒也并无异处。
只是这地方阴气阵阵,显然不是久留之地。她的脚步渐渐加快,沿着街道一路向前,意图尽快离开。
*********
有些时候,越是想逃脱什么,越会容易受制其中。
岑吟已经走了许久,也还是未能走出这巷子。
好像这条街根本就没有尽头。她兜兜转转,忽然又觉得周围熟悉起来,居然回了原地。
岑吟犹豫起来,想着此事不对,欲再看看那学堂方向可有异处。谁知回过头时,身后只有长长空巷,寂静阴森。
来时路竟不见了。
岑吟觉得诡异,脖颈后起了一股寒气。她虽然不怕鬼,却十分不喜这诡异的氛围。拂尘被她抓在手里,紧紧攥着穗子,暗自盘算接下来该去往何方。
眼前所见的铺子都列在道路两旁,却有一间屋门外供着一尊武神像。岑吟看了它片刻,想着不如拜上一拜,图个心安。或许心中安了,便有主意了。
于是她朝着那石像走去,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朝它恭敬行礼。
“福生无量天尊……”
拜过第三次后,岑吟想着差不多了,便直起身来,准备继续寻路。
谁知刚刚起身,她就觉得脑后一凉。好像有人在往她的脖颈里吹风,冷得她竖起了寒毛。
紧接着,她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搭在了她肩膀上。
岑吟喉咙蠕动着,盯着那武神像看,一动也不敢动。她想起师父曾说,狼搭肩,莫回头。鬼搭肩,万事休。不管这东西是什么,都不能将脖子暴露给它,否则只怕必死无疑。
她能感觉到那东西已经贴在了她脑后,阴冷幽怨,越来越重,仿佛有个女鬼趴在她背上一般,大约此时正在死死地盯着她看。
岑吟没有做声,手却小心地攒紧拂尘,露出它锋利一端来。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准备等待时机便动手。
那东西越贴越紧,几乎已经看得到一团黑影。就在她心中一狠准备下手时,忽然感觉背后金光阵阵,一道凄厉的叫声响起,瞬间便又静了下来。
那光忽而散去,泯灭无形。身后却轻松起来,不再有那重物压迫之感。
岑吟一时疑惑,正欲四下查看,身后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轻笑。
耳听得折扇声响起,刷刷作响,于这寂静之处添了一笔喧嚣。
她立即转头,却见巷子深处不知何时停了一匹黑马,正一动不动地朝她这边看。皎月如银,余晖落下,那马背上坐着一个男子,遥遥地看着她微笑。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他郎朗念道,“[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那人一袭白衣,只在弊膝下摆绣着一只漆黑的斑斓猛虎,并一些草虫溪水图。岑吟只见他侧坐在那匹马上,一脚踩着马鞍,另一脚踏着马镫,手中摇着一把黑金折扇,颇有纨绔子弟的风范。
只是他这么坐着,也不怕摔下来,跌个六亲不认。
岑吟打量着对方,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拂尘。
“方才那邪气消散,可是阁下出手相助?”她问。
“是不是有什么要紧。”那人摇着扇子,优哉游哉道,“没准是你吉人天相,有神仙庇护。”
“……阁下这话,是在夸自己了?”
“哪里哪里,我随口一说。”
这个人讲话怪怪的,让岑吟有些看不透他。不过眼看着四周无人,想来……也就只有是他了。
“既如此,贫道在此谢过阁下。”她道,“不过,阁下来得可真巧啊。”
“是吗,有多巧?”
“巧的不像是来助我的,倒像是与这祠堂之人是一伙的。”岑吟笑道,“没准是想捉了我去,给那些恶鬼当饭食。”
那人闻言,却忽然笑出声来。他在马背上坐着,将折扇收拢又张开,仍旧不徐不疾地扇着。
“我好心出手,你却这样说,我可是会伤心的。”
“先生别伤心,我不过玩笑几句,切莫当真。”岑吟安抚他道,“看先生一人独行,莫非也在此地迷路了吗?”
“是啊。”
“这里月黑风高,恐有妖邪出没。若无甚事,还请速避一避的好。”
对方闻言,把折扇一收,懒洋洋地转头去看岑吟。
“你要我走,我偏偏就不走。”他哼道,“小姑娘,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是我该来的地方……难不成,是他该来的地方?岑吟暗道这人越看越怪,别是什么东西成精了,须得探探他来路。
“说来还未自报家门。贫道釉云观岑氏,敢问先生尊名?”她起手道。
那人却悠然笑着,一派自以为是模样。
“都说世事无常,人心无常。”他回礼道,“在下姓萧,名释,字无常。”
岑吟的眉头挑了一下。
“敢问先生名中的释字,是哪个释?”
“释然的释。”
“先生这字取得好,配了姓却不好。萧释,消逝也。空而无形,得又复失。不能长久。”
萧无常闻言,却将头转向她,嘻嘻一笑。
隔得太远,岑吟看不清他的面目,隐约觉得像个美男子,却又莫名有股阴邪气。
他拍了拍坐下的马。那马动了动,缓缓朝着岑吟行来。马蹄声阵阵,鞍辔叮当作响,徐徐由远及近。
“[诏我一红妆,允我坐东床。]”他轻声道,“[日暖彩霞飞,夜冷芭蕉凉。]”
马停在岑吟面前。那人侧坐马上,居高临下地垂头看她。
“小姑娘。”他笑道,“子非我,未知我富贵荣华,未知我贫贱交加,不可肆意品评。”
岑吟仰头去看他,却见他双目所在之处,黑洞洞一片漆黑。
此人没有眼睛,却能视物。
定为妖邪。
*********
子不问卜,自惹祸殃。
12、第十二章 孽镜祠堂
既是妖邪,便要提防。
岑吟伫立在原地沉思。萧无常见她久不作声,就主动同她打招呼。
“小姑娘——”
“贫道不叫小姑娘。”岑吟下意识道。
“岑女冠,”萧无常改口道,“我且声明一下,我只是途经此地,与这里的鬼东西无甚关系。莫把我们混为一谈。”
他这么居高临下的,岑吟得仰着头看他,多少是觉得不方便的很。
“阁下言辞,我有些听不清楚,烦请下马说话吧。”
萧无常嗤笑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他本就侧坐在马背上,将手一撑便十分灵巧地落了下来。只见他梳着极高的马尾,上面缀着绕金丝的红绳,右侧鬓角垂落下一缕碎发,随着他的落地而微微摇晃。
“好了,我下来了。”他摊开手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岑吟后退一步,这才彻底看清了他的样貌,觉得他生得有些可怕。此人清瘦而高挑,宽肩窄腰,瘦长脸,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还多,眼眶里黑漆漆的,像两个黑窟窿。
她一时忍不住,竖起了三根手指。
“敢问,这是何数?”
萧无常盯着她看了半晌。
“三。”
“这呢?”岑吟张开了五指。
“五。”
“那这个?”
“二。”
“还有这——”
“我不瞎。”
这话一出,原本诡异的气氛竟有了些许尴尬。两人望着彼此,对视片刻后,还是岑吟咳嗽了一声,先移开了目光。
“是我唐突了,多有得罪。”她赔礼道,“只是不知先生为何也出现在这鬼地方?”
“我去买酒,大半夜就走到这来了。”萧无常点头,“这地方太大,找出路有些难。你也是不小心闯进来的吧?”
“是。”
“既如此,我看你孤身一人,多少有些不安全。不然你我结伴而行,一同想法子出去,如何?”
同行?岑吟顿时警惕起来。虽说此地阴森诡谲,有人帮衬自然是好,可这么个来路不明之人贸然要求同行,她还是有些戒备的。
还是谨慎些的好。否则焉知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多谢先生好意。不过……同行还是不必了吧。”岑吟想着,便婉拒了那人,“我虽独自一个,却还不至于穷途末路。”
“怎么,你怕我是妖怪,一口吃了你?”
“先生多虑了,我没有此意。”
“莫要撒谎啊。”那人笑道,“这世上人看我,大多都跟看到鬼一样。你若也这样觉得,大可不必遮掩。”
他看着像妖邪,但听言语,又似与妖邪不同,虽有些阴气,又隐而未发,尚且不能消弭疑窦。但岑吟想了想,觉得眼下困顿,还是不要贸然得罪他。
“先生多虑了,贫道的确不怕。”她放缓了语气道,“虽不知阁下身份,但就算阁下真的是鬼,左右我是个道士,妖邪厉鬼见得多了,也没什么惊惧的。贫道只是以为……”
她原想着是否不要把话说绝,但看着那白衣男子的眼睛,她仍觉得还是古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贫道以为,你我看着……并不同路,还是不要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你我看似殊途,实则同归。不如一起走得好。”
这白面男子真是……都婉拒到这份上了,还听不出话里好坏是吗?何况三推四阻的都没叫他打消念头,怕不是……有备而来。
岑吟原打算想方设法拒绝,可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看到萧无常身上隐隐泛着一丝微光,如萤火般点缀在他衣衫上,竟似乎是个灵力充沛之人。
——此人或许有些能耐,倒也不是不能合作。
“也罢。”她蓦地改口道,“那就请先生……一同找找脱出之法吧。”
*********
阴风四起,夜黑无月。那门扇紧闭的幽暗街道上,一个白衣男子慢悠悠地牵着马,缓步走在一个青衫女子旁边。他看上去心情甚好,可旁边那位女道士却蹙着眉,显然还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有所顾虑。
两人一路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可无论徘徊多少圈,都找不到出去的路。这地方就如鬼打墙一般虚虚实实,似真似幻,隐约之间,仿佛能听见有小鬼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前尘旧事。
岑吟听着四下里的动静,样子十分警觉。萧无常看了看她的神色,知道她防备心重,便干脆同她攀谈来缓解气氛。
“说来,你我既一同寻找出处,怎么也得相互了解一番。”他道,“敢问女冠,今年芳龄,家住何处啊?”
“常言道,释不言姓,道不言寿。既已出家,便不在意这些了。”岑吟叹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若记得住在何处,也就不当道士了。”
“此言有理。”萧无常连连点头,“但要照这么说,咱们可还是一家人呢。”
“什么一家人?”岑吟瞥了他一眼,“你又不姓岑。”
“其实,我是个信佛的。”萧无常道,“你呢,又是个信道的,四舍五入,咱们都是出家人,所以也算是一家人嘛。”
“你这是舍哪个四入的五?哪有这么算的。”岑吟有些不悦,“先生若是同行,那好好走路便罢。若是想占些话里的便宜……”
“我绝无此心,”萧无常急忙道,“不过,我真的是信佛的。”
他这话说得诚恳,但岑吟哪里肯信。且不说他一点没有个信士的样子,单说他那鬼气森森的眼睛,就觉得他比起人来更像个妖邪恶鬼。
“先生为何非要与我同行?”岑吟忽然问,“难道先生凭一己之力……出不去这地方吗?”
“我胆子小,又认生,靠我自己,决计是出不去的。”萧无常露出了一副无辜的面孔来,“还望女冠多提点提点我,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这话说的,比一个五岁孩子说谎还假。
“出家人不打诳语。”岑吟道,“敢问一句,先生到底是人是鬼?”
“这嘛……”萧无常把折扇一张,“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非人非鬼?”岑吟微微挑眉,“那先生是什么……类别?不过这看着还是更像个人。”
“你这话说的,我不像人,难道还像个猪吗?”萧无常惊诧道,“非要我一口把你吞了,证实我就是个恶鬼你才满意了?”
他这话说得急,岑吟听着却有些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萧无常看她模样,想调侃她几句又怕她不高兴,沉吟了半晌,还是叹了口气。
“古书有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叹道,“要不是看你这道长面相是个好人,我非把你嚼碎吞了,也省得你对我防备兮兮的,老觉得我这个刁民要害你。”
他讲话有些意思,人也不难相处,多少让岑吟稍稍放下了一点戒心。
她的笑容看着自然多了。萧无常看着,也跟着一同笑了。
*********
长夜漫漫,长路也漫漫。岑吟起先还好,但越走就越觉得焦躁。
不但如此,走得越久,越觉得双腿发沉,竟像是陷入泥沙般越发艰难。岑吟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行动也有些吃力。萧无常想扶她一下,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多谢先生。”她道,“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还望不要失了礼数。”
“纵然男女授受不亲,可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萧无常笑道,“你看着似乎不舒服,不如先休息一下。”
岑吟正走得吃力,听到他如此说,也有些乏了。她点点头,随便找了一处石阶缓缓坐了下来。两条腿此刻酸疼无比,她只能慢慢地揉着,试图缓解酸痛。
“你可还好?”萧无常问,“需要帮忙吗?”
“不必了。”岑吟谢绝了他,“坐坐就好。”
“你这个样子,怕是走不了几步的。这地方阴气太重,最易挫伤经络。”萧无常松开缰绳朝她走过来,半跪在她面前,“当心膝盖——”
“当真不用,多谢好意。”
“当心膝盖,”萧无常说着,缓缓抬头看她,“会扭伤。”
他抬起手,悬在她膝盖上方,并没有触碰到她。岑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很快,腿上那种酸痛感就逐渐消失了。虽然还有些不舒服,但比先前好多了。
那白衣男子离她很近,但只是神色专注地看着她的腿。岑吟发现他的睫毛长而直,鼻梁很高,看面相乃是极有主见之人。
“先生莫非……是江湖术士?”
“也可以这么说吧。”萧无常点头,“八九不离十。”
岑吟见他样子专心,忽然想着若此时再试探试探他,说不定他会下意识地说实话。
“先生与这祠堂当真无关?”她问。
“我看起来,像个罪鬼?”萧无常反问。
岑吟暗道何止是像,他这模样,说是那些东西的首领都不为过。若不是他先前剖白得信誓旦旦,自己在他下马时就已经拔剑了。
“你知道这里的东西是罪鬼?”她抓住话头问道,“那看来你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孽镜祠堂,略知一二。”萧无常点头,“我这人功利心重,不爱做无用功,自然做了些准备才来。”
“你这个人……讲话没几句实在的,却又很坦然,果然不像人也不像鬼。”
“我的确不是。”萧无常答的倒诚恳,“自然,我也不是妖邪恶鬼。其实我呢,多少有些名气,不然你猜一猜,我是何人?”
“我现在哪有这个兴致。”
萧无常却站起身来,摇着折扇冲她嘻嘻一笑。
“猜一猜嘛,又不会少块肉。说不定我是你听过的什么郎啊,什么君呢。”
岑吟闻言,便抬头去看他,猜疑着这是头什么狼俊?好像什么狼都不俊。
“我不知道什么狼俊,我只在小时候听过一个郎君。”她随口道,“等等,你总不会……就是那个薄命郎君吧?”
唰啦一声,萧无常将折扇一收,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下巴。
“薄命郎,薄命郎。心火炽,白骨凉。”他喃喃念道,“此生乱,彼生狂。诛心者,命不长。”
这几句话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好笑。
“其实这薄命,原本是白面,意在称赞面如冠玉。传得久了,失了真,就成了薄命。”他笑道,“不错,在下正是白面郎君。”
他说这话时,颇有些得意洋洋,多少带了点卖弄的意思。谁知岑吟一脸漠然地看着他,仿佛见了一个沽名钓誉之辈,那眼神中的冷漠,无端令他有些受伤。
“……你觉得我不像?”
“不像。”岑吟摇头,“传闻说薄命郎君没有舌头,你有。”
“他有舌头!你怎么能就凭一条舌头说我不是他!”
“这不怪我啊,传闻就是这么说的。再说了,你也没证据证明自己是啊。一条舌头,人人都有,还不是由着你说。”
“你——”
萧无常给她噎得说不出话,有些急了。他的手动了一下,岑吟以为他一言不合就要动武,立刻伸手向后,握住了青锋剑柄。
但萧无常将手按在她手背上,又将剑推了回去。
“女冠啊,我真的没撒谎。”他恳切道,“我愿意向我祖宗起誓,你说的那个郎君真的是我。否则我就下九幽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说话就说话,发誓做什么……岑吟叹了口气,这要真应验了,可就是自己的不是了。
“……倒也不必发此毒誓。”她叹道,“你……当真是薄命郎?”
“是白面郎。”萧无常纠正道,“如假包换。”
“果然跟话本说的一样……”岑吟小声嘀咕,“怪不得没眼睛。”
“谁没眼睛!这不是眼睛!”萧无常指着自己的眼眶大怒,“我只是眼白黑而已!”
“眼白黑也就算了,可你连眼珠都没有,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眼无珠?”
“我……”
萧无常给她气得七窍生烟,险些背过气去。
“仙师啊,你就信了我吧!我真的是啊!”
这句仙师听着莫名耳熟,让岑吟瞬间想起了什么。
“仙师?”她重复道,“你……你是那个来找我测字的?”
“正是正是,说来还未感谢,”萧无常立刻拱手道,“托仙师的福,我的书童……已经找到了。”
岑吟闻言倒有些惊喜。刚想问他书童在何处,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显然是那群罪鬼发出来的。
响动由远及近,徐徐而至。似乎是那些东西发现了她的踪迹,已经朝着此处来了。
岑吟立刻持起拂尘,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些东西要过来了,”她道,“萧……郎,我们得走了……”
萧无常点头表示赞同。他起手一挥,将身旁那匹马化成了小小一块肩饰,被他收在掌心,扣上左肩。接着他拍了拍衣衫,朝岑吟来时的方向看去。
“此地状况不妙,不如我们先回孽镜祠堂躲躲,再慢慢谈后续之事,如何?”他问。
“胡来!”岑吟立刻阻止,“我便是从那处来的,你是要把人头往罪鬼口里送吗?再说了哪里还有路能回去!”
萧无常抬手一指,岑吟转头去看,却见身后屋舍浮动起来,原是鬼打墙一般,片刻后竟然徐徐散去,现出了那远处祠堂。
“现在如何?”他问。
“这……”
岑吟犹豫了,心知他有些手段。但是她却不解这家伙为何非要回那凶险之地?
“萧先生,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不行!”
“自然是丹药。”萧无常冲她一笑,“常言道,极险之地极安。何不一试呢?”
岑吟不肯,觉得此法不妙,需从长计议。但萧无常哪容她计议,已经摩拳擦掌,预备先下手为强。
见他如此,岑吟想着也顾不了许多了,扶着墙壁便欲走。但她一挪步,膝盖便又疼了起来,摇晃着险些摔倒。
萧无常眼见着她额头上都疼出了汗,便来到她旁边,朝她伸出了手臂。
“来。”他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胳膊,“我抱着你走。”
岑吟觉得自己听错了,若是没错,那就是他疯了。
“不知礼数!”她断然喝道,“我是出家人!”
“我也是出家人,你别多想。”萧无常急忙解释,“而且我与其他男人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
“这样说吧,我……不是寻常男子,你与我亲近,不损修行。”
“谁要与你亲近!”岑吟以为他轻薄自己,气得想拿拂尘打他,“你这头狼!真想不到你看着道貌岸然,居然是浮浪之辈!”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萧无常心知她误会了自己,但眼看着那些罪鬼气息已经越来越近,显然来不及多说了,还是先把她带到安全之地要紧。
“女冠……得罪了。”
萧无常说着,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在她膝盖下,竟将她横抱了起来,朝房上一跃。他速度极快,如疾风一般,瞬间便跃上了房顶,直朝拱门而去。
岑吟清修多年,满心都是清规戒律,哪里遇到过这样随性的男子,当即唬得脸都青了。
“放我下来!”她生气道,“无礼之人!”
“我说了,我非寻常人,与你近身,不会损你修行。”萧无常怕她掉下去,就朝上掂了掂,“哟,倒是有些分量。”
岑吟涨红了脸,愤而去推他的肩膀,谁知无论她怎么推搡挣扎,都撼动不了他分毫。她急了,也顾不得什么矜持,竟张口去咬萧无常的脖子,想叫他吃痛松手。
萧无常被她咬了一口,便故意捏了下她的腰。岑吟马上松口,又气又急,想打他又使不上全力,只能大声呵斥。
“登徒子!”
“分明是柳下惠。”
“贼竖子!”
“我乃名门少爷。”
“萧贼匹夫!”岑吟骂道,“再不放我下来!我割了你的舌头!”
“你若有这本事,只管来。”
话音刚落,萧无常骤然一跃,正落在拱门之上。他抱着岑吟,转身回望,只见遥遥之处一片血红色。那些罪鬼显然看到了他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可真是好气势啊。”那白面郎感叹道,“要是读书也能有这个劲,个个都能出息。”
他从拱门处跃下,朝另一侧回廊跑去。金光闪过后,他已带着岑吟来到一扇木质拉门前,见四周寂静无人,这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放开了岑吟。
见她一下来便拔剑对着自己,萧无常觉得有些好笑。他不在意岑吟愤慨的神色,上前扯开那扇拉门,示意那女冠不要多问,先同自己入内躲避罪鬼。
岑吟已经生了他的气,哪里肯信。
“这地方能躲罪鬼?别哄人了!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这分明是你的诱骗之法!”
“反正来都来了,你不信我,也没人可信不是吗?”萧无常笑道,“既来之,则安之。走吧,随我进去就是。”
他说着就去拉岑吟,毕竟远处那涛涛红浪将至,也由不得她选择。将岑吟拉进来后,他便立刻回身将门咔嚓一声关紧了。
“你——”
“别生气,我给你陪个不是。”萧无常安抚她道,“先待在这。保命要紧。”
岑吟窝着一肚子火,却也只得朝向周围看去。举目所见竟是一间内室,十分宽敞,三面皆立着巨大屏风,面前是一张榻,几乎占了半个屋子,左边放着漆器,右边摆着博古架。榻上置着一方几案,上面摆着烛台,文房四宝和摞好的三个竹简。
这似乎……是那教书先生的书房。
“这是那罪鬼之首的书房?”岑吟诧异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如果说哪里最安全,那一定就是那位教书先生的房间了。”萧无常摆弄着屋内的玩物道,“他这里好东西不少啊。果然,这地方寻常必然是不许那些罪鬼进入的。”
“你是想说……中原人尊师重道,礼敬长者之故吗?”
“一部分原因是。”萧无常点头,“另一部分,是因为人都有私心。他显然在这里藏了贵重之物。若如此,他怎么会允许旁人踏入呢。”
岑吟暗道你还不是不请自来,登堂入室了。她仰头四处察看屋内景象,却也没见到什么特别之处。好物虽多,却都不算什么难得一见之物,还没有师父庭院内的摆设多。
不过进入这房间之后,她就觉得身上好了不少,阴邪之气去除大半,膝盖也不那么疼了。看来果然这地方和别处不一样。
“哎哟,这屏风倒是不错。”萧无常忽然在她身后道,“你看那山水美人图,应当是幽朝工笔大家张险之的作品。若是珍品,那可是古董啊。”
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欣赏画作?岑吟惊讶转头,果不其然,见萧无常正站在一道屏风前,对那屏风上的画啧啧赞叹。
岑吟知道张险之。幽朝迄今已有千年,张险之为幽朝寂王时人,生而善画,史书留名。但可惜……
“可惜……如此善绘之人,却被幽寂王砍了双手,流放致死。”萧无常摇头道,“果然暴君终究是暴君。”
岑吟不知他为何作此感慨。但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股阴冷之气。隐约之间,还传来了阵阵鬼哭之声。
她立刻握紧了手中拂尘,转向房门谨慎以待。
“……那些东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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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不冠带,主不还乡。
13、第十三章 孽镜祠堂
那些邪物,转眼间便到了门前。嘶嘶声从外面传来,显然是将此地团团围住了。
萧无常当即上前几步,将岑吟挡在了身后。他的后颈暴露在岑吟面前,竟也不加防备。
岑吟原本有些生气他的无礼,但对方的举动却使她迟疑了,一时不能确认他到底是善是恶。
她猜测此人之能为,定然在这些罪鬼之上。因为他的举动,一点都不像束手无策的样子。
不然且驱虎吞狼,而后再做打算。
她沉思片刻,将拂尘收在背上,转而取下那把青锋剑握在右手掌心,在那人身后稳住心神,准备随时动手。
“这么心急?”萧无常听到剑响,吃吃作笑,“看来仙师是打算不破不立,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这些食人之物,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岑吟道,“你也被困在此地,丝毫不想如何脱身吗?”
萧无常沉思片刻,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有些道理。”他赞同道,“不如你我二人——”
“来了!”岑吟忽然感觉到门外的阴气变沉,暗道不妙。
话音刚落,内室的门便被猛扯得四分五裂,瞬间炸开。外面红压压一片,全是凄凄冷笑的妖邪罪鬼。
萧无常一见他们,便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厌恶神色。
“你们看看自己的样子……真是丑到家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说教了起来,“不用功读书也就罢了,还笑得如此瘆人,真以为不学无术便可肆意妄为吗?”
众鬼大约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气氛竟有些凝滞。连岑吟听着都觉得太阳穴疼。
“白面郎……这不是说笑的时机……”
“嗨,世间事皆可一笑。何必认真。”
萧无常说着,上前几步后又朝旁边挪,将岑吟牢牢地护在身后。
“这祠堂之主何在?”他问道,“出来说话。”
像是回应他一般,门外传来了一阵笑声。只见众鬼退开,让出一条路来。那个教书先生持着一卷书简缓步而来,踏入了房内。他满脸春风得意,显然对将行之事势在必得。
“有道是好运来时,真是挡都挡不住。”他笑道,“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子哥?这么不走运,倒便宜了我们。”
萧无常打量了他半晌,微微眯起了眼。
“罢了,我不怪你。”他沉声道,“你身份卑贱,地位低下,不配认得我。我原谅你。”
那教书先生勃然大怒,手指把书简捏得咔咔作响。
“那你倒是报上名来!”
“你先报。”
“你——”
“你先报。”
“你!!!”
“你先。”
教书先生哪见过如此无礼之人,被他气得怒发冲冠,岑吟觉得这竹简要被他捏断了。
“我乃是这祠堂之主,李竟山!”那先生怒道,“你小子是什么人?也配同我讲话!”
“李竟山……”萧无常说着,掐着指节算了算小六壬,“果然是卑贱鬼卒,不值一提。不过……”
他说着,朝方才那扇屏风走去,拂了拂上面的灰尘。
“你房间里,别的也罢,唯有此物最好。”萧无常感叹道,“你从何处得来的?卖给我如何?”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扇好屏风,卖我如何?”
岑吟不知他想做什么,便转头看了看屏风。原来那扇屏风是黑檀木所制,上面雕龙戏凤,做得极为精致。更巧妙的是画师以青金石,朱砂和砗磲等碾碎作色料,又以孔雀石染金色描边,而使画作褪色极为缓慢,虽已过千年,仍栩栩如生。
那屏风画作有四幅,岑吟所站之处只看得见其中三幅,一个是逆水行舟,一张猛虎食人,还有一幅祥云琵琶,皆为不世之作。
她见那屏风精妙绝伦,倒也理解为何萧无常恋恋不舍了。这时李竟山却冷笑了一声。
“将死之人了,还谈什么卖不卖的?”他嘲讽道,“你可真是破罐破摔。”
萧无常见他如此说,想来他应当是不卖,面上便露出不悦之色。
岑吟见他的手指一动,忽然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来,漫不经心地拿在手心里把玩。
“这屏风我要了。”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休想!”李竟山大怒。
萧无常哼了一声,抬起手就去抓那屏风,指甲把木板挠得咔嚓响。
“你干什么!这是我师父之物!”李竟山怒道,“不准动它!”
“张险之是你的师父?”萧无常一脸鄙夷,“别乱认祖归宗,他乃幽朝画师,你不过一介小小鬼卒,哪里活得了这么久。”
李竟山闻言,忽然转怒为笑,大有讥讽之意。
“此间孽镜,连接之地乃是封氏祠堂。”他阴森道,“萧公子……不会不知道那是何处吧?”
岑吟从未听说过封氏祠堂,但萧无常感叹了一声,显然是有所耳闻。
“哦?封氏祠堂?”他叹道,“那这里不简单啊。这可棘手了。”
“行了,废话少言。”李竟山傲然道,“你们就好好在此舍身饲鬼吧!哈哈哈……”
他的笑声被喀嚓一声轻响打断。岑吟转头,看到萧无常徐徐拔出了那把匕首,正仔细认真地查看它的刀刃。
“这画我甚是喜欢。”他一边说一边在屏风上壁画,“割坏了可惜啊。”
李竟山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你敢!”
“我不敢?”萧无常做出一副惊恐之态,将刀贴在屏风上,“哎呀,我这手有点抖。”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刀刃几次要刺破屏风,李竟山的脸被吓得煞白。
“给我住手!”他咆哮道。
“这……”萧无常又用匕首戳了戳屏风上的画,“我这把刀……好像也有点沉不住气。”
“住手住手!你!你有话好说!”李竟山终于急了,“别动它!”
“我偏动。”
“你给我住手!”
岑吟持着剑,和一群红衣罪鬼一起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竟觉得自己插不上话。
她向来只知道见妖杀妖,见鬼杀鬼,从不屑用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可这白面小子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怪里怪气,甚至还有些怪异。
萧无常这人果然无常,根本猜不透他是何心思。
“等等!小子,这扇屏风,给你也成。”李竟山忽然道,“你若是杀了那个女坤道,我不但放你走,这屏风也送给你。”
“这交易不成。”萧无常一口回绝,“这样,你若是杀了这群罪鬼,我不但把这坤道给你,屏风我也不要,如何?”
岑吟火冒三丈,竟敢拿我做筹码!
李竟山也火了。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大喝道,“竟敢同鬼卒讨价还价,必让你知道厉害!”
他话音刚落,瞬间一道红色影子飞出,直冲萧无常而去。那影子极快,顷刻便擦过他眼角,划出了一道血痕。
“喂!白面郎!”岑吟惊道。
她原本还想看看这人怎么同这群罪鬼斗法,可如今对方先发制人,反而把他给伤了。这下不知他要如何挽回这个颜面,毕竟那伤痕不浅,她看着都觉得很疼。
萧无常示意她别动,自己则抬手擦了擦眼角,顽劣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我这个人啊,很久没受过伤了。”他低声道,“毕竟……没什么人敢。百年来你还是头一个有胆子的。”
李竟山却震惊地看着他,发着抖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祠堂罪鬼……一击竟未中……这怎有可能……”他惊愕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我名萧释,字无常。”他面前那白衣人道,“你知道……西武佛国吗?”
李竟山闻言,忽然愣了一下,登时大骇。那群罪鬼发起抖来,似乎也有了些惧意。
“西武佛国……西武佛国!今日真是走了背运!”那教书先生咬牙切齿道,“怎么请进来了这么一尊瘟神……”
“这话不对,我是自己走进来的。”萧无常反驳道,“等你请我,黄花菜都凉了。”
他说着便冷笑起来。李竟山一见,以为他此时定无防备,暗中一动手指,屋内那道红色影子瞬间盘旋而来,乃是个红衣罪鬼,张开血盆大口直朝着萧无常头颅咬去。
就在危机当下,萧无常却抬手一挡,掌心泛出沛然金光,瞬间数道卍字符随光而散,竟于一刹那将罪鬼化为了尘土。
“小小之鬼,安敢僭越?”他冷冷道,“汝何能尓?”
内室气场,瞬时一滞。极强的压迫感席卷而来,与先前大相径庭。那人目光森然地望着李竟山。黑洞洞的眼睛无比骇人,浑身的戾气吓得李竟山面露惧意。
“我本无意取尔等性命,无奈软硬不吃,甚至妄图加害于我!”萧无常冷酷道,“贱奴!白面郎君从来睚眦必报!”
报字声落,岑吟只看他手指猛然弯成爪型,一团金雾自掌心泛起,带着磅礴怒气,直朝李竟山而去。那教书先生眼见着杀机临身,惊骇之下向后击退,同时一把扯过两只罪鬼,朝那光推了过去。
二鬼挡在他身前,被那光打得灰飞烟灭。饶是这样李竟山也未能及时躲避,被那气劲打出门外,虽未死也去了半条命。
“该死!”他呕出一口血来,“给我杀!”
顿时门外那群罪鬼便咆哮着朝屋内之人而来。那群东西来势汹汹,煞气迫人。岑吟感觉到自己的青锋剑受邪氛侵袭,开始嗡嗡作响。她提起灵气,聚在瞳孔,握紧剑柄将利刃横了过来。
萧无常却挥手驱赶了一下面前的邪气,啧了一声,像是在感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女冠,你待在后面,”他抬手道,“我——”
话还没说完,他身旁已经闪过一道青色影子,直朝罪鬼而去。只见岑吟持起青锋剑,竖起二指在那剑锋上划着符文,如山巅之鹤般飘逸迅捷。
“哎哟,这小姑娘反应倒快……”萧无常挑着眉道,“我喜欢。”
岑吟丝毫不知那登徒郎是何心思,她满心所想皆是杀戮厉鬼。釉云观多年清修,登仙路妖孽丛生,同修间诸般淬励,练就她见鬼杀鬼之意。纵不知前路吉凶,依旧无回头之意。
萧无常看着她冲进那罪鬼之中,手起剑落,斩数只恶鬼于无形。那些罪鬼被砍杀时皆冒出血雾,她左右开弓,若剑被桎梏,便以剑鞘出,一时之间竟无人近得了她周身。
那群罪鬼咆哮起来,显然十分暴怒。有两只罪鬼横冲直闯而来,甩起利爪勾住了她的肩膀。岑吟当即回头,一剑割断两鬼头颅,后退着躲避开血雾,又空翻起来凌空将一只扑杀她的罪鬼贯在了地上。
萧无常本抬起了手,一见此状,又慢慢将手放下了,拍了拍自己的衣衫。
“有点意思。”他抛着手中的匕首道,“真合我胃口。”
李竟山眼见那女道士有些能耐,脸色更加难看。他又动起了歪心思,手指一勾,划出几枚飞镖来,在那罪鬼的雪雾上擦过。悄悄藏在手心里。
就在岑吟旋身砍杀几只罪鬼时,他看准破绽,猛地将飞镖朝岑吟掷去。那镖又小又细,快得几乎看不见,所瞄准的地方正是岑吟的咽喉。
但突然只听搜搜声过,一把匕首忽然旋转而来,几下子打落了所有的飞镖,又原路回了原主手里。那教书先生一转头,看到萧无常正盯着他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李竟山慌了,但他仍旧持着书简,咬紧了牙关。
“少看不起人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我自然是白面郎君。”萧无常漫不经心道,“怎么,是觉得我不够白呢,还是觉得我不够郎君?”
“什么白面郎君!你太高看自己了!”李竟山朝他吼道,“我有罪鬼三千!看你还能如何!”
萧无常骤然嗤笑起来。他笑声低沉诡异,传入岑吟耳中,竟也有些心内发憷。
“你可以试试看。”那白衣男子道。
李竟山突然大吼一声,猛地将手掌击在了门柱上,顿时整间祠堂便地动山摇起来。无数凄厉的鬼哭声响起,似是这地方活过来一般,只见从地上,墙壁里,甚至屋檐和花草中冒出许多红雾,渐渐凝聚,朝此处而来。
红雾弥漫时,里面出现了数道人影,个个身形漆黑,眼露红光。岑吟一见便吃了一惊,暗道那老头子居然留了后手……也不知这祠堂到底吃了多少人,才会有如此多的红衣罪鬼。
萧无常恰在此时朝门边走来。他一步一步,缓缓靠近李竟山,却又在屋子中央停了下来。
“我给你个机会。”他对那人道,“要么你自己动手,要么我替你动手。你这点残兵败将,不够我塞牙缝的。”
“少在这大放厥词!”李竟山啐了他一口,“就凭你!”
萧无常笑了。他懒洋洋地晃着头颅,瞥了对方一眼。
“好吧。既如此,便让你知晓知晓其中利害。”
他正笑着,忽然面露狰狞之色,随即开口断喝,声如洪钟,震得四壁嗡嗡作响。
“枕寒星!”
听到枕寒星三个字,李竟山脸色突然变了。他慌乱地四处看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岑吟向后退了几步。她发现这家伙似乎有些害怕这个名字。
“他在哪!”只听李竟山吼道,“枕寒星在哪!给我找!”
“在这。”一个红衣少年轻声道。
岑吟朝那发声之人看去,只见红衣罪鬼们纷纷退开,面露惊惧之色。那说话人就站在他们中央,一身红衣,面色苍白,眼珠血红。乍看上去,是罪鬼无疑。
然而他的神色却十分冷漠,好似面前一切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你竟然!”李竟山一见他,吃惊得目眦尽裂,“不可能……不可能!”
他猛地挥手,示意罪鬼们速走。屋内那群红衣罪鬼纷纷夺门而出,丝毫不敢稍作停留。
萧无常漠然地看着他们逃窜,也不加阻拦。片刻后,他闭上眼,轻轻甩了甩袖子。
“杀尽。连同外面的。”他吩咐道,“永不超生。”
那红衣少年抬起了头。他原本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嗜血好杀的笑容。
顷刻间他便化作一道红光追出门去。岑吟感觉一股劲风席卷过周身,犹豫片刻,还是跟上去想查看。但刚到门外,她就被眼前景象所惊,愣在了原地。
在她面前,整座祠堂里漫天红雾,仿佛血气蒸腾。凄厉刺耳的惨叫声不断传来,那些罪鬼逃至半空便被一道无形的影子残酷撕开,残肢断臂到处飞溅,又爆裂成无数血珠。余下的四散奔逃,却全部被尽数扯回,好像有个看不见的怪物在将他们活活咬碎。
空中有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传来,像是在嚼着人眼珠一般清脆。
随着最后一声惨叫消失,漫天的红雾渐渐消散。除尽后,周围已空无一物。
岑吟觉得这太诡异了,她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一切,好半晌才转头去看萧无常。
那白面郎君却捏着下巴立在屋内,仍旧专心致志地品评那屏风上的彩绘。
她疑惑那人为何对一扇屏风如此痴迷?疑惑之下,她还是暂时放下心中顾虑,走过去想问他究竟在看什么。
可刚到近前时,她却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先前屋内瘴气弥漫,不曾细观。如今云开雾散,露出了那屏风上被遮盖的第四幅画。
这幅画上绘制的,竟是一位绝美的女子,独坐在一张小榻上对镜梳妆。她样貌不过十七八岁,唇间一点朱红,笑容天真烂漫。旁边用楷书写着一行字:谪思五年,腊月夜,伶沅芷。
字迹与画作皆只稍稍褪色,想必是出自那张险之亲笔,在此地放置千年仍未遭破坏。
“我见过这个女子。”岑吟忽然道。
“她是幽朝之人,你如何会见过她。”萧无常不信。
“她是云海仙子。”
萧无常微微一顿,转头去看她。
岑吟没有再作声。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在那山洞内初见那仙子的模样。
[小姑娘。你靠近些。]她曾对自己道。
仿佛又一次见到她对自己笑着,唤自己过来。如果那时能救下她的话……
眼角隐约泛起泪光。岑吟抬手一拂,悄悄隐去。
“原来是位仙子。”萧无常好像没有注意到,只是自顾自点头,“想必真人更美吧?”
“极美。”岑吟点头,“性子也极好,身处险境,还有心说笑。”
笑声亦十分动人。
都说世上美人如名将,不叫人间见白头。却不知原来这世上,仍有人记得她。虽不在人间,却长存于画中。
“这扇屏风,能让给我吗?”她问萧无常。
“可以啊。”
“能直接把它带走吗?”
“想来,也无人可阻拦吧?”萧无常笑道,“只怕你无处安置罢了。我先替你收着,如何?”
“……有劳了。”
*********
寅不祭祀,神鬼不尝。
14、第十四章 孽镜祠堂
二人正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一声惨叫。
岑吟和萧无常对视一眼,急忙奔出门外,却见外面一道红色影子飞来,隐隐带着一丝血腥气。
不好!岑吟急忙持剑欲挡,却又发现那并不是罪鬼,而是先前屋中的红衣少年。
此时那少年正拖着李竟山缓步过来。他一言不发,只把李竟山朝前一贯,瞬间丢在了萧无常面前。
那家伙哆嗦着,浑身是血,只剩了半条命。
“哟,还活着啊?”萧无常挑着眉道,“看来阁下还算有点能耐。”
李竟山抬起头瞪着萧无常,那少年却一把按住他的头,强迫他跪在地上行礼问安。
“见了少郎君,要下跪。”他冷冷道。
萧无常满意地笑了,冲他晃了晃手指。红衣少年会意,瞬间隐去了身形。那白面郎则蹲下来,看着满脸是血的李竟山,无瞳孔的眼睛如深渊一样漆黑。
“现在,你可落在我手上了。”他快活道,“说吧,想怎么死?”
李竟山恐惧地看着他,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你不说啊?那不如我来说。”萧无常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必你很疑惑,为何我会来此吧?”
李竟山还是不说话。但岑吟却十分想知道,因此便朝他走近了几步。
萧无常笑了一声。
“我其实,是奉命来的。”他道,“十方世界有流言说,你凭着职位之便,大肆诱捕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来此,将其炼至恶鬼模样。我原本还不太信,今日一见,阁下可当真是过分啊。”
奉命……?岑吟闻听此言,心中开始纳罕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单看萧无常外貌,也不过就是什么江湖术士,或是民间方士之流,空有个公子的模样装神弄鬼。但现在来看,他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李竟山却恶狠狠地看着那人,显然是知道对方底细。
“这里的事,与你们有何关系!”他怒道,“西武佛国……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我知道。这事说来有趣,我本来不打算杀你。”萧无常懒懒道,“若是你不对我的书童下手,我倒也不会毁了你这间祠堂。可惜,你自找的。”
“我怎会知道哪个是你的书童!”李竟山怒道,“若我早知道……我绝不会招他来此!”
“孽镜祠堂,本该是收容罪鬼之地,若罪满,合该放出。”萧无常挑眉,“可你却中饱私囊,不但罪满不放,竟将无罪之人也诱骗其中。这实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猛地抓住李竟山的交领,竟将他提起来悬在半空。
“说。”萧无常笑着,微微睁大那双漆黑的鬼眼,“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你我无冤无仇!”李竟山挣扎道,“你多管闲事!”
“非是我多管闲事。”萧无常侧头看他,“天要你亡,我来送你一程。”
他说着,猛地将李竟山扔上了高空。
“嗷呜!”
一声咆哮自他衣摆处传来。只见那绣在他敝膝之下的斑斓猛虎忽然动了,猛地从他衣物中窜出,直扑向李竟山而去。
岑吟只见那老虎通体漆黑,眼珠血红,朝着李竟山张开血盆大口。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那黑虎咬得支离破碎,吞入了腹中。
那虎落在地上,满足地呜了一声,似是吃饱了。它抖了抖毛发,轻轻一跃便回到了萧无常的敝膝上,仍旧化为一方锦绣。
萧无常一袭白衣,这黑虎与他对比鲜明,更加栩栩如生。他拂了拂敝膝,神色并无变化。
“……你就这么……让老虎吃了他?”岑吟试探着问。
“他又不是活人,不过一介小小鬼卒。”萧无常笑道,“留他不增功德,杀他不造恶业。但奈何他自己犯错,上层天派我来收他罢了。”
“这孽镜祠堂……”
“已成有罪之地。”
萧无常告诉岑吟,这孽镜祠堂,本该是罪鬼恕赎罪之地。若罪愆承受已毕,便该放回人间,自去投生。可这鬼卒却将此处变为活地狱,百年来不知犯下多少罪孽,早已玷污了赎罪之名。
他虽奉命剿灭,但仍有恻隐之心。因此派随侍书童潜入,以求渡化。
可惜此中魂鬼气炽盛,根本无法救渡,甚至书童也被困其中,一度毫无感应。恰逢此时岑吟在街角测字,于是才有了薄命郎君问卜一事。
“我一见你,便察觉你身上沾了鬼气,定是被他们缠上了。”萧无常对她说,“若非你有些修为,怕是早被他们吸走魂魄,夺了肉身。”
“那些罪鬼,似乎都是少年,”岑吟道,“若其中有无辜之人……”
“邪化至此,不知杀害了多少生人,早谈不上无辜了。”萧无常摇头,“除尽他们,不算冤枉。”
“那……此间祠堂又要如何处理?”
“引渡业火烧之,化为灰烬。”
“业火?”岑吟重复道,“这乃是传闻中九幽地狱之火,你能引业火?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当然是个好人。不但是个好人,还是被神仙选中的好人。”萧无常露出一个故作高深的笑容来,“女冠啊,神仙们很看中你,就派我来保护你。怎么样,以后搭个伙过日子吧?”
岑吟呵了一声,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但她虽皱着眉,却不再多言。
平心而论,这郎君的确有几分能耐,只是听他言语,却老像是在围着自己转。她想着眼下既无脱出之法,不如暂且和他结盟,一来或可借他之力离开这鬼地方,二来也好观察于他,看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若他只是寻常过路客便罢,若是要对自己不利……便先静待时机,再判断下一步如何。
眼看着萧无常欲招业火,岑吟顿了下,忽然想起一事,急忙上前制止。
“且慢,敢问你是何时来此地的?可见过两个少年?”她问,“与我一同被困的还有二人,如今我们走散了,不知他们是否——”
她话音未落,忽然感觉肩膀一凉。似是有只冰冷的手拍在她肩膀上,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岑吟立即转头,迎面就见到那红衣少年浮在半空,正冷冷地看着她。
她后退一步,那少年却抬起一只手,指向了远处一座楼阁。
岑吟愣了一下,片刻后忽然会意,朝那少年起手致谢。
她同萧无常招呼一声,转身欲走,却被那人拦了下来。
“你做什么去?”
“去救人。”
“救谁?”
“救那两个和我一同进来的人。”
“何必多管闲事呢。”萧无常道,“我们能出去,自行出去就是,至于——”
“若见死不救,出去之后我也良心不安。横竖是两条人命,”岑吟看着他道,“我看先生似乎没有要救人的意思。既如此,也不劳烦先生,我自己去就是。”
“怎么,这是不要我同行了?”
“一路叨扰甚久,若是无事,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岑吟深吸一口气道,“贫道先告辞了。”
她说着,转身欲走,谁知萧无常拦在了她面前。她试图过去,萧无常却偏偏不让她过,一来二去,岑吟本就因困守良久而心情不佳,现下心内无名火起,语气也骤然变差了。
“麻烦您让开,”她冷冷道,“别挡路。”
“方才还一口一个先生,这么快态度就变了?”萧无常笑道,“万一我真是个坏人,你就不怕惹恼了我?”
“若该着我折在这里,对你彬彬有礼也无用。”岑吟道,“若是不该着,那对你恶言相向也无妨。修道之人信的是天命,若你因为我几句话就对我不利,那也……”
萧无常笑了笑,后退一步让开了路。岑吟顿了一下,还是擦过萧无常的肩膀朝那处而去。
身后之人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头,嘴角却一直挂着笑意。
“心急的小姑娘。”他笑道。
“少郎君不去吗?”那少年轻声问。
“我?我自然要跟着去的。”萧无常回答得理所当然,“不过去之前,我要你替我办点事。”
“少郎君请说。”
“你先去方才那间屋子,将里面的屏风收好。之后你再各处看看是否有可用之物,尤其是价值连城的,都取走。还有再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有的话也都杀光。”
“……少郎君,钱不是万能的。钻进钱眼里会误事。”
“钱就是万能的。这世上九成烦恼,都来自于没钱。”萧无常认真道,“有财走遍四方啊。爱财之心,人皆有之。”
*********
孽镜祠堂内,岑吟停在一处塔楼前,心神不宁地看着那高耸的铁塔。她总觉得不妙,却又说不出如何来。
萧无常远远追来,停在她旁边后,便同她一道望着塔楼。岑吟看不透本相,不知他能否看穿,便观察起他的神色来。原以为这人该是胸有成竹,谁知却在微微皱眉,像是看到或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似乎……有些不寻常。
岑吟立即握紧了青锋剑。
塔内忽然传出一阵哭嚎声,凄惨之意极为真实,听上去十分令人心惊。
她心知里面有异,顾不得多想,立刻持剑直朝着正门冲去。待到近前时猛然劈下,将那门劈成了六块。
门扇碎裂,哭声立即扩大,如雷贯耳。岑吟跃入塔楼,以为是什么妖邪余孽在哀嚎,定睛看时却发现居然是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站在屋子中央,一身黑色道袍,翻天印朝天冠,袖口处绣着钦天二字,还有那孩子一般的哭相,不是楚尚游是谁。
只见他左手拿着一张宣纸,右手握着一根狼嚎笔,正面对着塔楼内一尊神像嚎啕大哭。
那尊神像乃是女子模样,但身形面貌皆十分模糊,好像只是半成品,并未完工。
之所以说它是神像,是因下方供着果品香油,还在香炉里插了三支清香。
而神台之下,戚子通正跌坐在地上,恐惧地看着大哭的楚尚游,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他显然是对同修的情绪无能为力。
一见岑吟进来,戚子通先被吓了一跳,继而大喜过望,急忙爬起来跑到她身边。
“君故前辈!”他起手道,“你无事实在是太好了!那些罪鬼可是甩掉了吗?”
“算是……”岑吟犹豫着说,“都被人杀掉了。”
“那可真太——”戚子通正说着,忽然看到了跟在她身后之人,“——唔,不知这位是?”
萧无常恰好在此时走入塔楼。那小道士一见他,就被他那双鬼眼吓了一跳。
他怎么来了?岑吟有些意外,但又不欲同旁人解释,便想着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这位是……萧先生,会些法术。他有眼疾,你莫怕。”她道,“那些罪鬼就是被这位先生除掉的。”
“多……多谢萧先生……”戚子通急忙行礼。
“客气客气,举手之劳。”萧无常回礼道。
楚尚游仍然在大哭。岑吟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
“这小耗子是怎么回事?”她问,“白日里在这哭什么,偷灯油不成反被捉住了?”
“说来……我也觉得蹊跷。尚游跑得太急,记错了路。”戚子通迟疑道,“我们两个看你不在,马上折返去寻你,可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
“你们是怎么进到这塔楼里来的?”
“这塔楼的门开着,我们见这里没有罪鬼就进来了。谁知刚一入内,门就合了起来。”戚子通回忆道,“我们两个慌了,到处去找出口。尚游不知怎的,见那神台下有一本杂文,非要看一看,结果就……””
岑吟想起,楚尚游不是寻常人,有化字为图之能。他可以将古籍中记载的文字复原成图,且分毫不差。
想必……这是从那本杂文中绘出了什么乱他心智的东西。
岑吟收起青锋剑,走上前趁楚尚游不备,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宣纸。
她将宣纸展开,萧无常和戚子通都凑近去看。乍看之下,这幅画却并无特别之处。
画面上唯有黑红二色,人与物皆是黑色剪影,背景则一片暗红。上面绘的乃是一座宫殿,似乎是前朝制式,殿旁有一处亭子,亭内二人对坐,似是在喝酒闲聊。
“看样式,倒有些像幽朝宫阙……”萧无常道,“这对饮二人,必有一个是幽寂王。”
那另一个人想必是……
“别砍我的手!求大王别砍我的手!”楚尚游忽然叫道,“若无此手!我便再不能作画了!”
他哭着,捂住耳朵,缓缓跪在了地上。
*********
卯不穿井,水泉不香。
15、第十五章 孽镜祠堂
岑吟和戚子通都对楚尚游的举动十分惊讶。他们正想上前看一看,萧无常却先他们一步,朝楚尚游走去。
岑吟看到他半蹲下来,盯着楚尚游看了一会,又抬头去看那尊神像。
看着看着,他忽然起身,径直来到神像面前,将手朝神像胸口伸了过去。
“无礼之人!快住手!”岑吟和戚子通异口同声道。
萧无常被他们吓了一跳,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我只是想看看是否有机关。”他解释道,“也罢,我先去旁边看看。”
那神台下散落着几本书,纸张已经泛黄,看起来有了些年头。萧无常蹲下来,随手拿了一本翻开看,先是露出惊讶神色,接着便认真看了起来。
岑吟暗道他这真是看进去了。她对书中内容不甚关心,而是朝着那大哭不止的楚尚游走了过去。
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君故前辈。”戚子通在她旁边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岑吟犹豫片刻,还是同他朝旁边挪了几步。戚子通看了看萧无常,确定他并未注意到他们后,才靠近岑吟的耳朵压低了声音。
“前辈认识那个人吗?”他问。
“不认识。”岑吟摇头。
“当真?”
“绝无虚言。”
“那前辈信任他吗?”戚子通问。
“这……”岑吟迟疑了一下,想起方才种种,并未打消对那人的疑虑,“谈不上信,也谈不上不信。此人有些身手,或许可以借他之力离开此地。”
“前辈不觉得他有点怪吗?”戚子通低声道。
“觉得。”岑吟点头,“我不知他来历,诸多隐瞒,实在晦涩。”
戚子通皱了皱眉,他谨慎地看了看萧无常,小心地凑近岑吟的耳朵。
“前辈还是提防他一些得好。”他低低道,“若我看的没错,那在柳家酒铺袭击我与尚游的妖邪……就是他。”
这话令岑吟心中一惊。她顿了片刻,又转头去看萧无常。那人仍旧在看着那本杂文,很是认真。
“你确定?”她小声问,“他就是酒铺里那个妖邪?”
“应该是他没错……”
岑吟听他这样说,原本已经缓和的情绪又不安起来。戚子通见她神色有异,心知她大约有所察觉,便又低语了几句。
“君故前辈莫急,其实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戚子通道,“只是传闻妖邪之物,千变万化,最善蛊惑人心。若前辈不知他底细,还是小心些好,免得日后为他所伤,得不偿失。”
“好……多谢告知。”
岑吟示意戚子通不必再多说,免得引起萧无常的怀疑。而她刚将戚子通推开,就见萧无常抬起头来看她,忽然对她灿烂一笑。
见他冲着自己笑,岑吟便忍不住在心内腹诽,暗道自己先前看时还不觉得,如今离得远些来看,这白面郎君……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
她想去问问那人在做什么,却感觉太阳穴隐隐有些疼,便用手指揉了揉。可揉着揉着,脑中忽然晕眩起来。这不适感来得突兀,她摇晃了一下,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去。
站稳之后,岑吟按了按眉心,觉得自己的样子像是招了些邪气。但她想自己有拂尘在身,应当不会被什么东西影响心智才对……还是说这地方阴气过重,拂尘不管用了?
楚尚游的哭声仍旧回荡在塔内。她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大吼了一声闭嘴!
大约是被她的气势吓到,楚尚游抽噎了一下,哭声渐渐止住了。
一旁的戚子通却看看他又看看岑吟,大约是觉得她的情绪有些反常,便一直打量着她看。看着看着,他忽然眼神一凛,盯住了岑吟的发冠。
“君故前辈……你身上好像有东西。”
戚子通说着,渐渐睁大了眼睛。
岑吟觉得他眼神有异,当即转头,却见戚子通的双瞳出现了变化,眼珠竟渐渐消失,左眼眶内白骨森森,右眼眶内黑骨如夜,正盯着自己看。
“你这是——”
“前辈见谅。在下有阴阳眼,能观鬼神。”戚子通道,“果然前辈身上……有只罪鬼。”
“你说什么?”
“它就藏在前辈发簪里,大约是想随着前辈一同离开。”
他话音刚落,岑吟只感觉面前一阵风起,发现萧无常竟瞬间来到眼前,甚至比风还快。
不好,她心头一凉,这家伙来得如此迅速,莫非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她刚想问他要做什么,却见萧无常抬起手,一掌击在了她天灵盖上。
岑吟被吓了一跳,但随即便发觉那掌力度虽大,击在头上时却并不疼痛。随着掌风贯体,有道白色的影子瞬间从她背后飞离,向后摔去。
那东西离身,她顿时清醒了许多,情绪也缓和了不少,急忙回身向后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蜷缩在地上,口中吐出血来,显然伤得不轻。
而在她旁边,萧无常正盯着罪鬼看,似是觉得很好笑。不远处,戚子通正用那双左白右黑的眼睛看着他们,眨都不眨一下。
“能从枕寒星手中躲避,你倒是有些能耐。”他冷笑道,“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朝那白衣罪鬼走了过去。但刚走几步,忽然感觉脚踝被人扯住了,竟不让自己再靠近一步。
萧无常低头,看到楚尚游跪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着,抓住了他的脚腕。
“别杀他……”楚尚游嗫嚅着说,“他没害过人……”
岑吟看着面前三人,有些不解这局面是何缘故。身后的戚子通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顿了顿,将那双阴阳眼投在了神像上。
他显然在看那尊神像有无问题。岑吟注意到他的举动,就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见其物十分骇人,便暗道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阴阳眼……相比之下,萧无常的鬼眼都还算和善些。
但那人此刻被楚尚游抓着脚踝,那罪鬼又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形成了一幅十分诡异的画面。
岑吟犹豫起来,想着是否要静观其变。一片沉默之中,那白衣罪鬼突然咳嗽了一声,缓缓坐起身来,接着急慌慌地爬到岑吟面前,向她磕头请罪。
“女冠,女冠恕罪!”他害怕道,“我并非有意……实在是枕寒星作风狠戾,我为了活命,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是何人?”岑吟防备地问,“莫非你不是罪鬼?”
“我……我是罪鬼……”
“其他罪鬼,似乎都是些阴邪之辈,怎么你倒与众不同?”
“女冠明鉴,我不曾害人!”白衣少年急迫道,“我虽受先生胁迫,但我始终不肯听命行事,为此常被毒打……但只在此专心赎罪,未曾害过人命!”
他连连磕头,很是惊惧。岑吟没有应话,只是低头看他,一言不发。
萧无常侧目看着岑吟,见她神色平静,一时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那个小道士楚尚游仍抓着自己的脚踝,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拉起来,让他立在一边。
“你叫什么名字?”他听到岑吟问那罪鬼道。
“我是……阿部其……”
“阿部其?”岑吟眉毛一挑,“你就是那个阿部其?”
“正是。”少年垂头道。
“这倒更奇了,”岑吟看着他,不觉得同其他罪鬼有异,“你是如何逃避得了李竟山的炼化的?”
少年没说话,萧无常倒是开口了。
“我大概能明白。”他道,“看他气息,像是西武佛国之人。”
西武佛国……她记得萧无常今日反复说了好几次。于是她将头转向那人,等待着他的下文。
萧无常本已说完了,见她仍旧想听,便只能咳嗽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西武佛国,与贵国一样都属中土。佛国之人,崇佛尚武,人人皆会诵经打坐。”他道,“想必是因为这小子日日默诵佛法,庇护心魂,这才逃避了李竟山的魔爪。也是由于佛法加持,才能附在你身上,而不被拂尘所伤。”
阿部其跪在地上,默许了萧无常所言。
佛法……岑吟却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那间尾房里,见到过一本《地藏经》。
“我那处客房内有一本佛经,名曰地藏。那本经书可是与你有关?”她问阿部其道。
“是的,那是我的佛经。我以前……从不离身。”阿部其低着头说。
“为何你的经书会出现在客栈里?”
“我……我不知道……我被这祠堂诱骗而来后,那本经书就不知下落了……”
“这……”
岑吟迟疑片刻,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己的符箓无效。原本它能够抵挡妖邪之物侵入,可若是一开始那妖邪就在自己屋内的话,符箓反而是将它与自己圈在一处了,不但无用,反是困锁。
这地藏经,乃是罪鬼阿部其生前之物,上面本就沾染了他的气场。自己碰了那佛经,而他又在孽镜祠堂中念诵,加之符箓催化,自己竟在梦中入了祠堂,还附着在了他身上。
自己的屋子因为有这本经书,才和孽镜祠堂相通,属于误打误撞。但那两个小道士屋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张险之……”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几乎微不可闻。
岑吟听出了这是楚尚游在说话,便将头转向他。只见那小道士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神色十分低迷。
“我先前……临摹了张险之的画……因墨迹未干,便贴在了房门上……”他虚弱道,“想必十五月圆……同此处形成了连结吧……”
“这里不是罪鬼祠堂吗?和张险之到底有何关系?”
“君故前辈。”戚子通忽然开口了,伸手指向了神台,“这座塔楼,供奉的就是张险之。”
岑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神像之后有一张神牌,已经腐坏发黑,若不仔细看实难发现。那神牌上用褪色的描金字体写着七个大字:画师张险之灵位。
几个人看着那牌位,又看了看神像,都有些难以置信。因为那神像分明是个女子。
难道这张险之……是个女人?
*********
辰不哭泣,必主重丧。
16、第十六章 孽镜祠堂
“不对。”
戚子通忽然说着,快步朝神像走去。他轻盈一跃,如仙鹤般落在神台上,伸出手直扑神像胸口。
“无礼之人!”萧无常大声道。
岑吟皱着眉看他,萧无常面露无谓之色,显然是故意的。
但戚子通视若无睹。他将手按在神像胸口,猛地一推。只听咔嚓一声,神像竟裂开了数道细纹。
“……果然是空的。”
戚子通将阴阳眼朝向四周,仔细观察片刻后,忽然一记空翻向后跳了下来。
他的身法极为飘逸,落地时无声无息。
岑吟知道,上钦观不单看重招式威力,更在意武学美观与否。因此上钦道法与别家不同,极为讲究观赏性。能一击制敌又能博得喝彩,鱼和熊掌必要兼得。
今日一见,也算是名副其实。
“君故前辈,这神像里面另有玄机。”戚子通道,“我道行不够,不敢贸然击开,否则会破坏内藏之物。能否请前辈帮忙破了它的泥坯?”
这倒是好说。隔石打物,本是不难。但岑吟此时却另有盘算。
“这罪鬼刚刚离身,我尚需调息,恐怕一时……”她叹了口气,“说起来,我看这位萧先生很是不凡,不但为我驱了罪鬼,更是颇为清楚其来源,必是位高人。不然破封之事就拜托萧先生如何?”
萧无常耳朵一竖,勾着嘴角,阴凄凄地笑。
“你试探我。”
“不敢。”岑吟起手,“实在是贫道力气不足。”
萧无常哼了一声。他走上前来,张开右手五指对着那神像,接着猛地勾成爪形。
神像砰地一声炸开了。烟雾滚滚间,一具彩绘塑像出现在众人面前,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竟是位男子。
难怪那神女像并未完工,原来她不过是个幌子,将这尊彩像完好地隐藏其中。
罪鬼阿部其一见彩像,扣头便拜,毕恭毕敬。
萧无常正欲转身,忽然脖颈一凉。只见一柄青锋剑架在他脖子上,寒光闪闪,无比锋利。
他那双鬼眼微微睁大了。
“这是何意?”
“薄命郎君,我劝你莫再装憨。”岑吟道,“你到底是何人?有何来意?如实道来。”
“我先前之言,句句属实——”
“那你为何隐瞒在酒肆伤人之事?”
“酒肆?”
岑吟见他不承认,青锋剑一挥,剑刃抵着他喉咙,竟划出一道细小伤痕。
此剑乃是师父昔时佩剑,传闻是一个厉鬼所赠,能斩鬼魅之物,而护忠诚之士。这把剑对那两个小道士并无剧烈反应,但却可以轻易伤到这薄命郎君,这就说明,他或是为恶之活人,或是嗜血之妖邪,绝非什么善类。
但萧无常只是挑了挑眉,竟是一副无辜受刑的模样。他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啊……柳家酒铺,”他恍然大悟道,“那地方有股阴邪气,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我乃行侠仗义之人,自然要去看一看了。”
“胡说八道!”
那两个小道士被挂在墙上,乃是岑吟亲眼所见。戚子通指认萧无常大有嫌疑,岑吟也以为,他的确有这个实力。否则那两个小子是自己把自己挂上去的不成?
“我所言句句属实。那酒铺老板是我旧交,特意请我过来捉鬼除妖。”萧无常知道她不信,只得无奈解释,“我那日在酒肆中查探,原本已有眉目,谁知竟被两个毛头小子暗中偷袭,前功尽弃。我一怒之下,将他二人钉在了墙上以作惩戒。”
“什么?”
“我并未害他们性命。我只救人,不杀人。”
萧无常说着,看了看楚尚游,又看了看戚子通,忽然睁大了鬼眼。
“莫不是你们两个?”他哈哈大笑,“这可真是仇人相见分外——亲呐!”
他看似坦诚豁达,但却越发惹人怀疑。虽说上钦观之人一向不讨其他同门喜欢,但与这薄命郎君相比,竟乖巧的像小兔子。
“你还知道什么?继续说。”岑吟追问,“若还有隐瞒,当心我这青锋剑下不留恶鬼!”
“仙师,莫要急着杀我。眼下还是离开此处要紧。”萧无常笑着,用指尖轻轻推开岑吟的剑锋,“我看这小道士似乎有话要说,不如先听他说一说,如何?”
他指了指楚尚游。岑吟转头一看,楚尚游半跪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本杂文,紧紧蹙着眉头。
戚子通站在神像下戒备地盯着萧无常看,而那罪鬼阿部其则跪在地上,磕着头一动不动。
岑吟想了想,还是收回了剑。她本就只是想试探萧无常,心知自己动不了他。毕竟他那个书童……能一人杀尽所有罪鬼,已是十分不好对付。而这个人至今尚未展露全部实力,仍然是在韬光养晦。
不过,萧无常尚未有敌对之意,也不好抬手打笑脸人。而今还是先弄清这神像是何来历为上。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楚尚游身边,想看看他手里的杂文究竟讲了些什么。
但楚尚游却不肯给她。
“张险之……”他喃喃着,“此处供奉的是张险之……”
“你可否说得详细些?”岑吟问。
楚尚游闻言,从怀中抽出一叠宣纸,持起手里的狼毫笔,开始绘起图来。
岑吟发觉,他的笔无需墨水便能着色,显然不是普通的毛笔。
楚尚游的画仍旧是黑红二色,随着他的笔锋抖动,一座巍峨的宫阙跃然纸上,气势之磅礴亘古罕见。
而那出现在宫殿门前的男子侧影,便是张险之。
千年前以一幅《琼楼雀羽图》名震四方。
*********
张险之是被幽寂王强行召入朝中的。
他本是一云游画师,因其画技出神入化,世上无人可及,便被那暴君胁迫入朝,司职宫廷画师。
幽寂王以为,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归自己所有。他命张险之创作一幅技法登峰造极的画卷,何时绘出,何时放他离开。
君王之言不可违背,张险之唯有从命。他从二十二岁,一直画到四十二岁。整整二十年,仍未献出举世无双的画作。
幽寂王却并不急,仍旧对他以礼相待,从未逼迫。
虽说画卷未出,能可传世之作却画了数百。幽寂王虽残暴,却极善治理国家。他不欲张险之画作失传,特意造了一座楼阁,收天下善工笔之少年,入此间同他学艺。
这座楼阁便是孽镜祠堂,原是张险之昔日画堂。他的学生们遍布天南海北,许多人皆是闻名天下的雅士,他之画技也得以保存,不至埋没在深深宫阙之中。
然而,他却始终未曾绘出那让幽寂王满意的画卷。
眼见他渐渐老去,幽寂王忽然动了仁慈之心。他对张险之说,寡人无心再逼迫你,你便离开此处吧,你我君臣一场,若以后绘我朝历史,务必将寡人绘得好看一些。
那本杂文中说,幽寂王的确是美男子。他形容之昳丽,至今仍无人比肩。极致的俊美与令人发指的残暴,始终是史书里津津乐道的常谈。
张险之感激君王知遇之恩。他在那一日与幽寂王促膝长谈,讲了许多治国之道与神鬼之说。天明时二人互相拜别,都以为此乃今生最后一面。
他出门时,在长廊处与一队伶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人抱着一柄沉香琵琶,来不及躲避,琴轸撞到了他的肩膀。
那女伶知道他的身份,急忙回身谢罪。抬头时,那一双明眸便触动了画师的心弦。
她名叫沅芷,是自小被太后选中,同幽寂王一起长大的歌女之一。
那一日,沅芷穿着一袭红衣,画着白妆,只有唇间一抹朱红。张险之看着她,觉得她深居幽宫,如笼中雀鸟,供人观赏而不可高飞,实在可怜。
他回去后,一时忧思难解。自己不日便离开此处,可她或许会在此孤独终老,一朝韶华逝去,可有谁会记得她旧时容颜?
张险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于是他便起身持起画笔,于那一夜以白描之法,绘出了画卷雏形。
他向幽寂王请命,晚些时候再离开。幽寂王自然乐见其成,许他在宫中自由采风,任何人不得阻拦。
张险之只见过沅芷三次。一次在长廊,一次在宫宴,一次在正殿门前。
她仍是抱着琵琶,仪态端庄地从他面前徐徐经过,却自始至终未曾看他一眼。
沅芷从不知晓他对自己是何心意。她满心都是太后的命令,只一心愿君王长乐,自己得以平安终老。
张险之花了整整一年,绘了一幅举世无双的画卷。
那画中乃是一座幽暗宫阙,孤僻寂寥,地上落满白雪,殿门紧闭,两旁齐整地站着许多看不清面貌的宫人。宫阙当中耸立着一栋极高的塔楼,足有二十七层,瓦片齐全,木雕精致,细节令人叹为观止。
那塔楼旁有数道祥云,许多身披羽衣的仙女赤足踩在云上,每一位手中都持着一盏灯,手臂白皙,玉指纤纤,正将那些灯笼悬挂在塔楼四周的角上。
在羽衣丽人旁,还飞舞着数只小小的凤凰,每一只都有长长的金色羽尾。塔楼上的明亮灯火与宫阙的幽暗,还有那些宫人压抑模糊的样貌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在塔楼的最顶层,窗子未开,里面点着烛火,透出一位帝王的侧面剪影。他正坐在几案旁批阅奏折,微微低垂着头,冕旒做抖动之态。
都说帝王掌控天下,殊不知,天下是笼,他亦是那笼中之雀,终其一生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此画便是盛名千年的《琼楼雀羽图》。
张险之将此画卷呈给幽寂王。幽寂王看后,竟落泪不止,将画卷收起,终生未再看第二眼。
随后,他便命人砍了张险之的双手,流放漠北,非死不得还乡。
同时他还下令连那些尚未出师的学徒也一并被杀死。鲜血飞溅,尸骸满地,染红了那座雅致画堂。
宫人皆以为张险之触怒了幽寂王,殊不知却是因为他太过喜爱这画卷,怕张险之活着,会再出登峰造极之作。
唯有砍了他的手,让此画成为孤品。如此,便不会再有第二人拥有了。
暴君终究是暴君。
大王啊大王。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张险之死后数年,沅芷也死在那暴君手上,成为了他极刑的牺牲品。
大王啊,大王。
若吾未绘此卷,能可返故乡乎?
*********
不知为何,岑吟觉得胸口极闷,她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戚子通怔怔地听着。两道泪水从他眼角流下,却无声无息。
阿部其仍旧跪在地上,头磕着地面,一言不发。
唯有萧无常神色如常,此时却一直望着岑吟看。片刻之后,他走上前去,想看看岑吟是否无恙。
但走到一半他就停住了。
他看见岑吟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却似强行忍着,像是怕人察觉。
萧无常看着她,一直一直看着。
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了笑意。
*********
巳不远行,财物伏藏。
17、第十七章 异闻-终
“恕我画技拙劣,《琼楼雀羽图》虽描述详尽,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画出。”楚尚游叹道,“那幅画,真是神来之作,凡人不可及也。”
岑吟睁开了眼睛。
“后来呢?”她问,“这祠堂是为何……这神像又是……”
这时,一直长跪不起的阿部其忽然抬起了头来。
“女冠,杂文记叙,不过十之六七。我在此三十余年了,知晓其中缘由。”
岑吟下意识地看了看萧无常。那人却冲她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这个人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提点自己不成?岑吟有些不快,却碍于情面,也不好多言。
“你且说说吧。”她对阿部其道。
“张险之冤死,他的学徒们也无辜被杀,怨气不散,日日在画堂作祟。”阿部其低头道,“幽寂王命当朝国师,也就是后来的钦天神女镇压冤魂。所镇之处便是此地。”
那时神女尚为国师,帝王之命,不得不从。她将他们封在这祠堂里,召唤鬼卒看管,命其终日读书,不再画图,直到怨气消散。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关押怨魂之地,旧的离去,新的便来,一代一代,渐渐失了原貌。鬼卒也是百年一换,就在那怨魂中择其一。
世事变迁,朝代更迭,画堂变为祠堂,平怨也成了赎罪。孽镜祠堂之名,渐渐流传开来。
虽说这里早已不是当初模样,初衷也全然背离,但唯一不变的是,此处仍是张险之旧时画堂,因此塔楼里供奉的,仍旧是罪鬼之首张险之。
李竟山也曾是罪鬼。他并未真的拜张险之为师,而是所有的罪鬼都会拜张险之为祖师爷。这里也留下了大量的张险之旧时之物。
而张险之最喜欢《上邪》。因而诵读上邪,已是罪鬼的必习功课。
“我想起来一件事。”岑吟忽然道,“我一次来时,那李竟山问过我一句话,说‘今日上邪可有感悟’,这句话是何意?”
“敢问女冠,[上邪]此诗,其意为何?”阿部其问。
“此乃自誓之词。”岑吟道,“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
她忽然一愣,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自誓之词!”岑吟当即道,“这是张险之……为表心意的自誓之词!”
“女冠可知罪鬼何时罪满,得以离开祠堂?”阿部其苦笑一声,“便是悟到这上邪,是张险之先生的执念之时。”
对沅芷,对幽寂王,一为爱恋之情,一为知遇之恩。
张险之心中无恨。因此那彩绘塑像才如此仙风道骨,俊逸出尘。
“可惜啊,可惜。”萧无常叹道,“若不是有人污染了这祠堂,此处当是极好的往生之所。”
岑吟却想到另一件事,要问问楚尚游。
“小耗子,你是怎么知道这罪鬼没害过人的?”
“杂文中有记载,若罪鬼不曾害命,则不会化为红衣。”楚尚游道,“你看他一袭白衣未变,就知道他乃是无辜之人。”
岑吟听罢,默默良久。她盯着阿部其看了一会,忽然看到了他袖口处绣着的并蒂莲花。
“这东西有何说法吗?”她指了指那处刺绣,“还是说……算是某种符文?”
“不是的,只是刺绣图样。张险之先生收徒,袖口并蒂莲乃是门下规矩。”阿部其恭敬道,“我等不过是按规矩罢了。”
岑吟听他这样说,却想起在昔日釉云观时,每当云海沉烟升起,云海仙子便会从莲花状云朵中飘出。莫非……
“先生喜爱上邪,如同倾慕沅芷。”阿部其笑了笑,“只可惜,伶沅芷致死也不知先生对她的心意,更不知那雀羽图上的仙女,皆是借鉴了她的容貌。”
岑吟记得那仙子的面容,在岩洞里寂寥得近乎悲戚。她忽然觉得,也许仙子不知此事,也好。
“忘却未必不是一场泅渡啊。”萧无常叹道,“行吧小罪鬼,我放你离开,亦会毁去这祠堂。如今这些旧事已过千年,便就此烟消云散了吧。”
岑吟闻言,却觉得此话不对。萧无常的姿态如此高高在上,绝非兴之所至,乃是习惯使然。
“你看起来,颇有些出身?”她随口道。
“出身不出身的,都是前尘事了,不提也罢。”
岑吟听他这样说,虽然心有戒备,却也没再多言。但是耳边忽然有风声掠过,吹拂过耳畔,似是有精魅在窃窃私语,絮絮叨叨。
她抬头朝上望去,只见数根横梁,空空荡荡,但的确传来絮叨之声。有几句落到耳边,倒也听得清楚。
“这女人性情真是古古怪怪,不讨人喜欢。”那上方有声音说道,“这男人帮了她,她却不客气得很,要不然就动手动刀的,真叫人看着寒心呐。”
“就是。这般态度也真是,横竖别人还救了她的命呢,就这么对待人家,真是让人说不出怎么评价。”
这话倒不算多,就是吹在耳朵里,凉飕飕的紧。
但岑吟却觉得,自己的性情天生如此,改怕是改不掉。既然横竖都担了这个名声……
她沉思片刻,忽然朝萧无常走了过去,趁那人朝别处看时,骤然扯住他衣襟,将他扯了过来。
萧无常比她高了半头还多,被她揪着领口拽过来,不得不俯视着她看。岑吟没料到他一扯就来,一下子站到了自己面前。那家伙又高又结实,肤色白净,面容英俊,离得近时,能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檀香味。
“怎……怎么了?”萧无常被她看得发毛,“我又……又做什么无礼的事了?”
“白面郎君,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救了我是不错,但你对我隐瞒多少,你自己知道。”岑吟道,“我在山上住的久了,性子天生就冷。若以后能有交集,还望你有容人之量。”
“这是干嘛?”萧无常一头雾水,“我是好人。虽说容别人怕是容不下,但容你,绝对容得下。”
岑吟盯着他看了一会,便松开了手。那人的交领被她扯得松松散散,露出了脖颈和一截锁骨,上面还有一颗红色的痣。
一道寒光闪过,只见岑吟持着青锋剑猛然朝上一挥,瞬间上面便没了声响。
“功德无量。”她道。
“善哉,善哉。”萧无常笑道,“你真是……”
他后面的半句还未出口,一个声音却从旁边悠悠地响了起来。
“果然是……西武佛国之人。”
岑吟转过头,看见戚子通正盯着萧无常看,眼睛却并未变化。
“不……不是人,”他忽然改了口,“他是……他一定是……他是佛国的……佛国的……”
不等他说完,萧无常就刷地一声展开折扇,一派悠然模样。
“不重要,不重要。”他道,“你知道我是西武佛国的,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却听咔嚓声自四壁而响。抬头一看,只见周遭数道机关开启,无数箭弩对准了塔楼之内,只消一瞬便能万箭齐发,令在场之人瞬间毙命。
眼见杀机尽显,在场之人皆有些慌乱,纷纷持起武器欲抵挡那即来的锋利箭矢。
岑吟将那两个小子拉过来,下意识地护在身边。萧无常看着她年纪轻轻却行事沉稳,不由得越发对她有兴趣起来。
“拦得住吗?”他问。
“拦不住也要拦。”岑吟斩钉截铁道,“尽力而为。”
“若是失败呢?”
“那就死在这。”
“不怕死?”
“怕死?”岑吟哂笑一声,“若是怕死,我不会下山。”
待在观里,的确能安逸一世。若无执念所引,谁又愿意踏入这妖邪恶鬼地。
她这样想着,示意那两个小子运起灵力。耳中听得机关已响,那箭矢已将离弦而出,眼下跑路不能,唯有硬抗一波箭雨。
萧无常仰起头,望着四面八方的箭弩,像是若有所思。接着他凑到岑吟身边来,小心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女道长,小心些。”他忽然轻声道,“来了。”
刹那间,万箭齐发,皆朝向生人,猛地刺向穴道命门。岑吟当即将灵力提在腕上,挽起剑花来欲挡下那道道锋芒。
眼看着杀机临身,逃生无门,萧无常却一动不动地站着。耳听得,眼看着,他侧过头,在那利箭刺来时忽然抬起了手。
岑吟只见一道巨大的光圈亮起,径直将他们包围在其中。那些箭一碰光圈便化为了齑粉,无论周遭如何凶险,竟未能伤到他们分毫。
她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去看。只见身后那白衣男子周身泛着道道佛光,卍字符不断向上升,姿态极为松泛,神色却十分冷漠。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说着将手一翻,朝上一挥,“从来处来,向去处去。”
塔内无端响起了钵盂敲击声。一道声波荡出,万道箭矢竟在半空戛然而止,随即突然向后翻转,对准了来时轨迹。
萧无常将手一指,随即那些箭矢便原路返回,凶猛而迅捷,顷刻间将那塔楼击得百孔千疮。
“止。”他忽然道。
塔楼正晃动不已,随即戛然而止。楼顶已毁,隐约可见碧蓝苍穹和天际曙光。
那白衣男子沐光而寂,他仰起头,对着虚空半眯起眼睛,神色却有些阴森。
“列位听好了,吾是西武佛国护法神,释无常。”他道,“若识相,便就此罢手,吾可免去这祠堂业火焚烧之苦。否则自求多福。”
佛国护法?岑吟顿了一下,他是……佛国护法?
一旁的戚子通皱起了眉头。看他神色,却显然是猜到了。
在南国志异中,异国一篇有载,西武佛国人神共存,奉禅密双宗,为修行之圣地。其中有护法十八位,以天华为名,镇守佛国近万年。据传筛选资质极为严苛,乃是千万人中择其一。能担此位者,皆是世间佼佼之辈。
“你……别是在诓人吧?”岑吟觉得不能尽信,“你是因何被选中的?”
萧无常诡秘地一笑。
“此事说来话长了。”他的鬼眼微微眯着,竟有几分得意,“若你知道,只怕你……”
他故意将后半句隐匿,而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岑吟恼怒的面孔发笑。
“你饿了吗?”他突然问。
“我——如何?”
“天快亮了。我等也该离开此处了。”萧无常收回佛气,转头去找阿部其,“那个小罪鬼,你可知如何出去?”
阿部其一直跪在地上,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捡回了一条命。闻听那人发问,便立即点头。
“我知道。”
“好。”萧无常点头,“我们走。”
言毕,他用指尖点了点岑吟的剑,示意她同自己离开塔楼。
*********
回去的时候,阿部其走在最前面,戚子通与楚尚游走在最后。那盛气凌人的小耗子没了当初的傲气,变得有些低迷,想来是沉浸在那杂文中未得解脱。
而那些杂文,现下就在萧无常那里。他看起来似乎很喜欢书本古籍,凡是能带走的,一概都据为己有了,一点都不客气。
众人来到塔楼外后,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方才几经生死,都已精疲力竭。再回头看时,发现那塔楼的大门竟完好无损,并在他们离开后便缓缓合拢关闭。
岑吟暗道这塔楼莫非是活的?然而萧无常却朝着空地上走去。他环顾四周后,懒洋洋地唤了一声。
“枕寒星。”他对着白地道,“把这里的可用之物都收走。这祠堂不该烧的留下,该烧的烧光。”
“是,少郎君。”半空中传来一声回话,却不见其人。
岑吟看向了戚子通的阴阳眼,他却摇头表示并未看到那人身在何处。
一瞬之间,岑吟无端想起了李竟山。想到他听见枕寒星之名时那副惊惧模样,便暗道这书童或许是个极可怕之人。大约……需要提防。
岑吟正想着,忽然听见旁边的楚尚游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心中郁结难消,又有事难以开口一般。
到底是戚子通了解他,见他这副模样,迟疑了一会便走上前喊住了萧无常。
“萧先生,小道有一事,想求先生准许。”他道。
“何事?”萧无常问。
“那几本杂文……能否赠予我们?”戚子通起手道,“权当是暂借我们的,定当好好珍惜。若他日有需要,一定奉还。”
“你这孩子太客气了。”萧无常笑着,将那杂文交在他手上,“本就是这祠堂之物,你且收着吧。他日存放观内,想来也可流传于世。”
“多谢先生!”
“他可是对你们动过手的,”岑吟故意悄声道,“就这么放过他不成?”
萧无常哼了一声。
“你这女道士,看你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谁知挑拨离间的功力才是最一流的。我害怕了。”
“一派胡言!”
萧无常仰头大笑,其余人则舒了口气。阿部其也笑了,看起来似是轻松了许多。岑吟见他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便问了一句你年纪轻轻,是因何缘故成了罪鬼?
“我不愿读书,骗了父母,说我弃笔从戎去了,实际却跑去游山玩水。”阿部其叹道,“我犯下罪业,被诱骗此处,没有一日不后悔。如今父母年迈,也不知是何人照料,很是担忧。”
“你哪还有家人。”萧无常道,“你已是罪鬼之身,离开祠堂也是往别处投生,不可能再还阳。”
“我知道。”阿部其惆怅地点头,“我只是想再见一见父母,便足矣。”
萧无常沉思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呲了一声。
“若如此的话,或许我可助你,托梦给家人。”
“当真?”阿部其大喜。
“绝无虚言。”
阿部其叩头便拜,萧无常将他扶起来,示意他不必如此。
“我是要收取些报酬的。”他笑吟吟地说,“就把你那本《地藏经》送给我,如何?”
“自是应当,只管拿去便是。”
岑吟听到地藏经三个字,想起自己房中那本书是阿部其的旧物,也正是因它才招惹上了这间鬼祠堂。可这本书到底为何会出现在房间里?是先前就有吗,还是……因为什么目的才被放置在这的?
“会是谁将书放在那间房里呢?”她自言自语道。
“谁最能经常出入就是谁喽。”萧无常在她旁边接话道,“毕竟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家贼?”岑吟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你是说……那客栈中人?莫非是……店小二?”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萧无常笑道,“如果他没跑的话。但若是跑了,不就坐实了是他所为吗?”
岑吟心说有理。她收起青锋剑,理了理衣袖,恢复了那一贯冷漠出尘的模样。
因萧无常道天将亮了,众人也不欲在此过多停留,便让阿部其带路,寻祠堂出口离开此地。
*********
同一时间,在迎松客栈外,将到黎明之时,忽然从顶楼窗口处窜出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沿着砖瓦边缘迅速离去。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戴着麻布帽,看样子正是那客栈小二无疑。
但他的速度之快,却绝非寻常人所能为。
此人一路跑着,身形却渐渐缩小,最后衣帽鞋袜悉数落在地上。天边泛起微光时,只见那些衣物中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两只大耳朵一动一动,竟是一只雪白的狐狸。
这白狐狸生得十分可爱,通体无一杂色。它抖了抖身体,从那堆衣物中跳出来,蓬松的大尾巴轻轻一抖,沿着屋檐朝远处奔去。
“切,真是扫兴。”那狐狸竟一边跑一边出言抱怨,“还让他们给跑了。虽说主人不会责怪,到底我也不能甘心。”
它一路跑着,从房顶跳下,柔软的爪子在地面上留下数道印记,远远地朝一处竹林而去。
此时乃是十六日,月圆夜已过,临近天明。那白色的狐狸在石子路上跑着,身姿飘逸轻灵。跃过水面时,脚爪在其上擦出了点点波纹。
大约半个时辰后,它停在一处竹林里,后腿着地蹲了下来,将两只前爪戳在前面。
“主人,小狐回来了。”它恭敬道。
说话时,这狐狸一直眯缝着眼,遥遥望着竹林深处。在那僻静之地,落着一顶颇为精致的辇轿。轿子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狐狸,手里正盘着两个核桃,漆黑尖利的指甲来回抖动着,盘得咯吱作响。
“哟,回来了。”那人音调柔长,颇有些妩媚,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咱家就知道,此事怕是成不了。”
“回主人话,萧无常他——”
“咱家明白,咱家明白。”那人笑道,“不怪你。罢了吧。”
一轮红日渐渐升起,照亮了这处僻静的竹林。狐狸看到那轿子上的人一袭内官打扮,身穿赤色飞鱼蟒衣,头戴乌沙巧士冠,右手的拇指处戴着一枚翠绿的扳指,正翘着二郎腿把核桃转得飞快。
他始终背对着狐狸,看不见他的面容。但狐狸知道,主人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他越是不高兴,核桃转得就越快,若是高兴,转得就很慢。
“都是小狐的错。”狐狸歉疚道,“惹主人生气了。”
“遇到萧无常,失败是难免之事。”那人哼哼道,“想当初,他可是咱家看中之人,可偏偏就被西武佛国给抢了先。为此,丰都大帝可是发了好顿脾气。”
“萧无常到底什么来头?竟惹得丰都大帝如此不快?”狐狸惊讶道,“帝君可不是轻易发怒之人。”
“这人啊……值钱啊。”轿子上那人不甘道,“没将他带回东幽冥国,我的损失大了。”
狐狸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问出了口。
“那岑君故……?”
咔嚓一声。那人忽然将手里的核桃捏得粉碎。
“这个人,咱家一定要!”他声音十分阴森,竟带了些戾气,“这可是神女看中之人,若不赶快下手,恐怕又给人抢了!”
“主人……您太心急了……”
那人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
“起轿。”他吩咐道,“你也过来,咱家还有事要办。”
那狐狸立刻起身跑过去,跳在他膝头上,将尾巴包住身体,蜷缩成一团趴在那人怀中。
那人伸出手摸着狐狸上好的皮毛,听到它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
“起轿了。”他不耐烦道,“你们这些毛孩子,找打不成?”
随着他的话音落,旁边一处丛林里走出四个孩童来,个个冷着一张脸。这些孩童看样貌不过七八岁,穿着一身短褐,梳着两个朝天髻,脖子上都戴着银项圈。
他们慢吞吞地来到轿子四周,将那轿杆压在稚嫩的肩头上,用力抬了起来。
虽说是孩童,但这四人脸上却无任何表情,抬着一人一狐似乎也不觉吃力,反而脚步飞快,行走如风。
轿上那人懒洋洋地靠着,也不说话,只摸了摸那小狐狸两个硕大的耳朵。
小狐狸忽然睁开了眼睛。
它的瞳孔是紫色的,琉璃一般,灼灼发亮。那四个抬轿的孩童也皆是琉璃紫的眼瞳,虽光华璀璨,但极为冷漠。
竟不像是生人的眼睛。
“升官发财。”轿上那人喃喃道,“纳尔命来。”
轿子极快地走着,瞬间消失在竹林深处。
*********
“就是这里了。”
祠堂之内,阿部其带着一干人穿过花圃,经过石桥,转了许多弯后,停在了一处朱漆大门前。
他示意众人稍待,自己则上前推了推木门,谁知门却纹丝不动。
“糟糕……我忘记了,”阿部其慌了,“锁匙一直是先生保管,若无锁匙,只怕插翅也难飞。”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萧无常却摸出了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在他们面前晃动。
这串钥匙是黄铜制的,上面生了些铁锈。萧无常显然早有准备,几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根本不清楚这又是什么来路。
“李竟山身上拿的。”他得意道。
“你还偷东西?”岑吟讶然。
“我拿得光明正大,怎就变成偷了?”萧无常不满地说着,抖了抖那串钥匙,“要不是我,你们怕是要困在这一辈子。”
他将钥匙递给阿部其,吩咐他开门。
他待人的态度颇有些傲慢,有时不经意便有命令之嫌。岑吟猜测这或许与他的出身有关。
传闻中说薄命郎君乃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只是不知这门户究竟有多大。
岑吟盘算着眼前这个来路不明之人。她决心回去后找机会盘问他一番。
这时,她听见萧无常示意众人闭上眼睛。
岑吟想了想,便照他说的办。再睁眼时,众人已来至迎松客栈之外。
自己毫发无损,旁边那两个小道士还在,萧无常也在,但罪鬼阿部其却不见了踪影。
萧无常见她四下张望,觉得好笑,示意她不必找了。
“他被我收在身上了。”岑吟听见他道,“我先去送他见一见亲人,稍后再来寻你。”
言毕,他也不等自己回应,冲着众人作了个揖就离开了。
这白面郎如此我行我素,实在狂妄。岑吟也来不及同他置气,转身便回了客栈,找到那掌柜的,直截了当地问小二在哪里?
“贵客恕罪,这这这我我也不知道啊!”掌柜的满头冷汗,连连告饶,“今日一早,人就不知上哪去了!怠慢了客人,我正要找他算账呢!”
“果然是他!”岑吟怒道,“跑得倒快!”
她心知必是寻不到了,追也无用。身后的楚尚游冲着掌柜大发雷霆,她无心多听,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打算回房休息一下。
“君故前辈,那位萧先生就这么走了,当真无事吗?”戚子通在一旁问。
“他地藏经还没取走呢。”岑吟很是不屑,“我以为……他这般器量狭窄,小肚鸡肠之人,就是苍蝇头上有铜钱他都会拿的。”
“前辈怎知他性情如何?”
“面相如此啊。”岑吟却冷笑,“都画在脸上了。”
戚子通和楚尚游哑口无言。他二人活活折腾了一夜,早累得不像话了。平静下来后,三个人互相别过,各自回了房间。
临睡之前,岑吟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还不忘收整衣物。但她收着收着,忽然从包裹里翻到了一个空白的书本。她翻开来看了看,原来是师兄临别时赠予她的尘嚣录。
[“这本尘嚣录你拿着,是我亲自装订,里面全是空白竹纸。”]先前送她下山时,余峰曾对她道,[“可沿途记录你所经之地,所历之事,所见之人。日后若有需要,也可从中查证。”]
岑吟想了想,便来到桌前坐下,取出笔墨来,翻开至第二页,将近日之事一一记录在案。
记录完毕后,她看了看,确认无甚缺漏,便在记录之下,额外添了一笔。
【临泽城,月圆夜,迎松客栈,杀祠堂罪鬼,逢白面郎君。】
********
午不苫盖,屋主更张。
18、第十八章 黑瞳护法
从孽镜祠堂出来后那几日,岑吟别无他想,只愿好好睡觉,休养精神。但奈何她曾同乡邻说过要在此摆摊五日,有些人已约了每日的测字,自己须得言而有信。
因此,她根本就没能够好好休养,每天都硬逼着自己起来洗漱一番,换回那朴素的道袍,拿起物什出门去办事。
这一出摊,又到傍晚才回来。
这般劳累了没多久,她便因折腾太过而像丢了魂一般憔悴。那掌柜看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心她出事,便为她准备了热水和小食,嘱咐她多歇息。
岑吟谢过了掌柜,又借机与他攀谈那店小二之事。其实,她在祠堂时已明白过来那小二大有问题,却也猜得到他必然早跑了,哪会留下来等自己发落。尽管十分不满,却也只能先按下,日后再追查。
楚尚游对此火冒三丈,不管戚子通怎么劝慰,他休息过来之后,仍旧是去找那客栈掌柜掰扯了一顿,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岑吟懒得劝他,只当看不见。
城中的柳家酒铺倒是恢复了元气,没有再出现什么妖邪之物。那两个小道士虽然没抓到邪祟,但得了祠堂杂文,也不算一无所获。因此他们只多待了两日,便向岑吟拜别,回师门复命去了。
临走之时,楚尚游还心有不甘地盯着岑吟的拂尘看了好一会,显然对于镇观之宝在她手上一事仍有些耿耿于怀。
“岑君故,总有一日,我们一定会夺回此物!”他放话道,“你最好给我们好好保管!”
岑吟挑起了眉。戚子通哭笑不得,拍了他一巴掌,怕他继续丢人,急忙拉着他朝官道上去了。
那两个人一离开,客栈里似乎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周遭之事都渐渐重回正轨,而那姓萧的男人却一时半会没有再出现。
“真是奇了,”岑吟觉得诡异,“他不是还想要书吗……难不成真的跑路了?”
罢了,跑了就跑了。反正自己也不认识他,管他是护法神还是妖邪厉鬼,不招惹总归是好的。还是履行诺言要紧。
这样想着,她便更加卖力地出摊摆卦,接一些小来小去的洒扫仪式。所赚的不多,但每天都有新鲜的水果吃,也算是好事。
*********
某日晚上,岑吟如先前一样收了卦摊,风尘仆仆地回了客栈,问掌柜的要了热水,预备沐浴更衣,打坐调息一番就睡觉。
谁知推门一刻,她一下子就看到那个白面郎君正在屋内等她。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悠闲得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仙师可算是回来了!”萧无常正百无聊赖,见她回来,顿时喜形于色,“可叫我好等——”
“无礼之人!”岑吟却呵斥道,“谁许你擅自进来了!”
萧无常把手一摊。
“我来拿报酬。”
岑吟一看,那本地藏经正被他拿在手上,翻开有一半多了。
她哼了一声,不满地走进房内。但想了想后,她还是回身关闭了房门。
“喂,那个郎君。”关好门后,岑吟一边转头一边道,“你来得也是时候,我正疑惑些事,需得问一问你。”
“好,只管问便是。”
萧无常看着那清冷的女道士来到他旁边,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二人之间隔着一张茶桌,上面放置着一套白瓷茶具,壶中的水仍旧冒着热气。
岑吟坐下来后,便拿过瓷碗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另一杯给萧无常。
但是萧无常却碰都不碰。
岑吟见他不喝,觉得他既无礼又不对劲,就一直盯着他看。她眼睛生得极漂亮,只是不笑时有些显凶,又太专注,反而把萧无常看毛了。
“女冠为何……这样看着我?”他谨慎道。
“只是觉得你这人太奇怪,有太多事想问你,又不知从何问起。”岑吟皱着眉道,“不如……你就先自报家门吧。”
“我早报过了。”萧无常放下了书本道,“我是佛国护法神。我也是那传闻中的薄命郎君。”
“你……这话当真?”岑吟观察着他道。
“我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何必又发这种毒誓。”岑吟叹息着摇头,“你只当我是随口一问。”
萧无常看她叹气,倒觉得她掣肘的样子有几分可爱。于是他合上经文,将手掌摊开,送到岑吟面前。
只见他掌心渐渐泛出金光,汇聚成一团,如绣球大小,周围缭绕着无数卍字符,沛然佛气扑面而来。
“如此,可是信了?”他问。
岑吟自然是信了。这般能为绝非凡人所有,妖邪之物对佛法更是退避三舍。若非根基深厚的佛国修者,断然是不能做到的。
然而……
“你方才说,你既是佛国护法,又是薄命郎君?”岑吟问,“可护法是神,郎君是妖邪,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两个都是我。薄命郎是昔日的我,护法神是今时的我。”萧无常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我如今已是上了回头岸了。”
“可传闻中说,薄命郎君,非是善类……怎会和佛国扯上关系?”岑吟不解。
“我曾言,这薄命,本该是白面。至于佛国,自然是看中了我某些能为。再说我本就是佛国出身。”萧无常笑道,“不过传闻也不算错。我成为护法之前,的确是妖邪。”
“如此说来……”岑吟迟疑道,“你如今已不是妖物了?”
“自然不是。但我也非人,非鬼,非仙。”
原来这些护法虽有神名,却非人非神非妖非魔,乃是有大功或大过之人,为修行或忏罪接受敕封。一旦受封,若不犯错,便能一直不老不死。每当功德圆满,或罪孽偿清时,则成就无量金身,升入天界。离去后之空缺,会由新任被选中之人填补。
“有功德或是过失吗?”岑吟沉思着问,“所以你是……”
“我是有大过在身。”萧无常直言道,“身为妖邪之时,未曾做过什么好事。如今也只比凡人强些,尚不能位列仙班。”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下一只青色小葫芦,倒出粒金丹送入了口中。
岑吟这才发觉他的腰上悬了许多玩物,桃木剑,荷包,翡翠配饰,暗器等一应俱全。样式虽小,做工却极为精巧,竟有些不像凡间之物。
“你吃的这东西……莫非是丹药不成?”见他将葫芦挂回腰间,岑吟便随口问道。
“道家丹方,比佛家只多不少,怎么仙师认不出这是什么吗?”萧无常嘻嘻笑道。
“我哪里认得尊驾之物。另外,你也不必叫我仙师,称我名字即可。”
岑吟说着,喝了口热茶。萧无常看了看桌上茶杯,将他的那份也拿起来,却不喝,只是在鼻子下嗅了嗅。
“这茶尚可,虽不是什么好茶,但还算有些香气。”他道,“可惜,我连用它解渴都不能。”
“这又是为何?”
“我非神,却也非人,因此吃不得凡间之物,只能吞金丹,食月气,饮露水。”萧无常晃了晃手中的葫芦,“人间灵气弱,多污浊气,行走得久了,多少有些损梵行。”
“你不常在人间吗?”岑吟听他的说法,料想必是与上天界有关,因此多了许多好奇,“莫非……你能通行九霄宫阙?”
九霄宫阙乃是诸神居所。萧无常想了想,略略点了点头。
“算是吧。”
他应了一声,却显然不欲多谈此事,而是撂了茶杯,低头卷了卷手中那本佛经。
但岑吟听他如此说,却不免想到了自己,竟一时走了神。她因幼时经历之故,落下了爱走神的习惯,将养过几次,一直养不过来,只能听之任之。
“九霄宫阙……”她喃喃道,“我倒有些羡慕。毕竟修行人毕生所愿,不过成仙而已。”
“成仙,成佛,其实也只是那么回事罢了。”萧无常笑道,“太执着反而求不来。若是不执着,兴许一下子就飞升了。”
“你都算是上去了,又下到人间来,是为了什么?”岑吟问,“难不成,是悄悄溜下来的?”
萧无常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转过头来兴致盎然地看着岑吟。那眼神刻意得有些暧昧。
“为了你啊。”他低声道。
岑吟当即就愣住了。她不得不按住自己的手腕,才没把茶泼到萧无常身上。
“少胡说!”她忽然怒道,“否则我真的拔了你的舌头!别以为我不敢!”
“我没有撒谎。”萧无常冲她挑眉,“我的确是为你而来的。”
“荒唐!我与你素昧平生!素不相识!你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萧无常用指节敲了敲茶桌,显然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
“女冠,我且问你,你可是为寻令妹踪迹而下山?”他故作高深道,“不是我说大话,若无我相助,只怕你寻不到她之下落。”
岑吟一掌拍在桌上,登时站起了身。
“你怎么知道?”她哑声问,“谁告诉你的?”
“我了解的可不少呢。比如我还知道,她乳名叫青青。”萧无常冲她一笑,“甚至我还知道,你颈上一直戴着只有稚童才戴的项圈,乃是你妹妹之物。”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岑吟站到了他面前,纤长的五指伸出,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还知道什么?”岑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告诉我!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她离得太近了,原本清冷的眉目,此刻因急躁而有些狰狞。萧无常看着她,早已知道她之本性暴躁易怒,并非那小家碧玉之辈,更不是温文尔雅之人。有时言辞犀利,行为强势,不像个女道士,倒像个女将军。
“别生气。”他安抚道,“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我要你现在就说!”岑吟却厉声道,“萧无常,我耐心有限!说,你是不是知道青青下落?是谁让你来的?是谁?你还知道什么?给我说!”
“钦天神女派我来的。”
“什——什么——”
“我不知道青青下落。是神女派我来的。”萧无常说着,抬起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别那么防备我。我说过,我不会害你。我是个好人。”
“你胡说!”岑吟怒视着他道,“青青在哪里!青青在哪!”
“神女不知,我也不知。”萧无常道,“神女说若你如此问,便让我答你一句话。[此间不在凡中寻,需向妖邪恶鬼地]。”
岑吟心中一紧,抓着他的手忽然泄了力。原来这句话……正是她下山前,扶乩时卜得的卦辞。
但这卦辞从来隐秘,只有师父、师兄和自己知道。
“神女娘娘……神女娘娘……”她喃喃着,却有些彷徨起来,“神女娘娘为何会派你过来……为何……”
萧无常看她情绪不稳,心知她是被勾起了幼时记忆,乃是过度刺激所致。于是他站起身来扶住岑吟,掌心运起佛光,传入她体内,化解她的戾气。
“没事了,没事了。”他轻声说,“我受神女之托,来助你找寻家人下落。此后,你便不再是孤身一人独对长夜。”
岑吟哪里信,还想再问。奈何她连日劳累,加之心绪大起大落,支撑不起她此时心情,只觉得心脏生疼,未及多言便朝前倒了下去。
萧无常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小心地安置在床榻上。
“好好休息。”他在岑吟耳畔轻声道,“有什么事,明天再问。”
尚有许多辰光可消磨。
*********
岑吟终于好好睡了一觉,足足休息了四五个时辰,才从睡梦中缓缓醒来。
她做了个美梦。梦中有青砖碧瓦,有爷娘和妹妹,有笑容满面的管家和仆役。而她则一直牵着妹妹的手,沿着小路一起采花,最后编成花环,戴在彼此头上。
“青青不怕,姐姐会一直保护你的。”她道。
“不怕。”青青笑着抱住她的手臂,“我要一直和姐姐在一起!”
梦很美,她沉酣其中,想笑却又莫名酸楚。待到醒来时,发觉只是一场空,便怅然若失地躺在床榻上,久久没有起身。
虚幻之事,怎能长久。
她出神了好一会,忽然觉得自己得打起精神来,不能被情绪左右。否则若只沉溺于幻象而忘却现实,就当真什么也做不了了。
岑吟想着,翻了个身,欲坐起来。谁知一转头就看到床边坐着一个白衣男子,正伏在手臂上睡觉。他一只手摊开来,平放在寝褥上,掌心向上,自己的手正抓着他的手掌,小指勾在了他的食指上。
“登徒子!”
她一下子便坐起来了,一头黑发落在腰际,这才发觉钗鬓已松。那家伙竟卸了自己的簪子。
“你!”岑吟一把收回自己的手,狠命推了他一把,“你好大胆子!还不滚出去!”
萧无常被她推醒了,坐直身体,歪着头看了她一会,有些不解。
“冤枉。”他无奈道,“你自己扯着我不放,怎么还怪我登徒子呢?我跟你清白的像小葱拌豆腐,别诬陷好人。”
“我没有!”岑吟气愤不已,想起昨天的事,更加怒气冲天,“你……你……为什么是你!就算你是神女派来的,为什么不派别人来!”
“我不好吗?”萧无常一脸疑惑。
“你是男子!”
“男子怎样,我又不是常人,对你没有那些非分之想。”萧无常把手一挥,“若你实在不愿,我隐匿身形暗中相护也可。但你要是想把我遣返,恐怕是不成。”
“我还没说信你呢!”岑吟生气道,“你拿出证据来!光凭几句话,不作数!”
萧无常闻言,站起身来连连叹气,像是很拿她没有办法。
“成吧,成吧。”他叉着腰道,“小姑娘,你还要我怎么证明?”
“神女娘娘叫什么名字?”岑吟问,“她住在哪个宫阙?几重天?俸禄几何?”
“这些事,我就算说了,你又能确认吗?”萧无常问,“还是说,你非要她亲自显圣,你才肯信?”
“我……”岑吟被他问得语塞,心知自己不占理,却又不肯服软,“我孤身在外,提防你一些,难道是我错了?”
萧无常没有作声。他平静地看着岑吟,忽然伸出右手,将拇指点在了她眉心上。
岑吟只觉面前金光一闪,满目皆是琼楼碧宇,旋舞飞天,四下香气袭来,耳边仙乐阵阵,竟是天宫幻境,美得令她只觉震慑。
仙宫之中,隐约可见一处楼阁,浮在彩云之上。竹帘落下,晚霞阵阵,其中端坐一位贵气女子,虽不得见面貌,但却有些熟悉。
是神女娘娘!岑吟正欲拜见,却觉得眉间一痛,当即回过神来。
四处环顾,仍是在那客栈之中,那白面郎君正立于面前,一脸深沉地看着她。
这次岑吟不敢再说不信了。再执拗下去,她自己也觉得是在无理取闹了。
“我……信你就是!”她勉强道,“可你……你当真会助我找到妹妹?”
“我不知是否结局会如你所愿,但我定当竭尽全力。”萧无常认真道。
“那你……有什么条件吗?”
“条件?”
“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岑吟道,“你既帮我,必然有条件,开出来就是。”
“这倒是不必。佛国护法威能显赫,最爱做些行善积德的事。”萧无常潇洒地把头一甩,“更何况,神女开价不菲,我乐意至极。”
岑吟站起身来,看了他半晌后,忽然深吸一口气,躬身欲拜。萧无常却连忙制止了她,示意她不必如此。
“你拜我,是你亏了。”他深沉道。
“为何这样说?”岑吟不解,“神女娘娘……莫非真给了你什么不菲的报酬?”
萧无常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看着她。
“神女说,事成的话,就把你赐给我做夫人。”他认真道,“我一看画像,当时就答应了。”
岑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她反应过来萧无常又在耍她,又急又气,脸都泛红了。
萧无常就喜欢看她窘迫的样子。他越发觉得,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非常有趣。
*********
那日之后,这个萧大护法就自找借口堂而皇之地待在了岑吟身边。不但如此,他还住进了那两个小道士先前的客房。这家伙每日无所事事,只跟着岑吟跑东跑西,她去哪自己就去哪。无论岑吟做什么,他都兴致盎然地帮忙,也不管会不会帮倒忙。
这张狗皮膏药,竟是甩不掉的。
岑吟看他不惯,每每要与他将界限划清,他却表示我打今儿起,就是你的护法神了!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哪怕是你沐浴更衣,我也不能离开你九尺之外!
“混账郎君!”岑吟大怒,“兀那泼才!道貌岸然!”
“随便你怎么说。横竖我这人心胸宽广。”萧无常拍着胸脯道,“我可是神女钦点的护法神,你不能赶我走。”
“男女授受不亲!”
“不妨事的,你放心,我不是凡人,对你没有那些龌龊之念。你若担心这个,大可不必。”
他这话说得义正辞严,但岑吟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这家伙真的不是护法为虚,坑蒙拐骗为实吗?怎么总觉得他打着正经的旗号想些不正经的事呢?
“我要与你约法三章。”岑吟道,“第一,不得无礼!”
“没问题。”萧无常点头答允。
“第二,不可用神通肆意妄为!”
“那是自然。”
“第三,”岑吟盯着他那双漆黑的鬼眼,语气极冷,“不准离我太近!”
“这不行。”萧无常不同意,“不离你近点,怎么护你周全?”
“那你想怎么样!”岑吟又发火了,“我就寝时你也要待在一旁吗?成何体统!”
“这个自然不会。”萧无常明白过来,连忙解释,“你放心,你我就寝分房,沐浴隔墙,出门在外,相距一丈。这样可好?”
岑吟想了想,觉得这样似乎可以,勉强先答应下来。但随即她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且慢,你我二人,身份不同,却一路同行,若旁人问起来如何解释?”她对萧无常道。
“说我是你的侍卫不就行了。”萧无常回答得十分自然,“再不然,同修、兄长、亲眷……实在不行,夫君也成。这样,还更方便些。”
岑吟给他气得想抬手打人。自己活了二十几岁,就没见过如此自以为是之人!夜郎自大就是来形容他的!
此人言谈举止已经很诡异了,可比那更诡异的是他的眼睛,又无眼白又无瞳孔,近看像鬼,远看像祟。仔细一看,鬼鬼祟祟。
她赶不走这个人,又不喜他那双鬼眼,只能要求他戴上斗笠遮住那黑洞洞的眼睛,以免吓到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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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一挥间,第五日转眼便到。岑吟来到老地方支起摊子,从日出待到了日落。她告知来测字的乡邻,自己有事要做,明日便要离开了。
那些人对这个测字的小姑娘已经有了些感情,虽舍不得,却还是纷纷从家中拿来了许多瓜果,作为践行之礼。
岑吟问一个妇人要了些家中晾晒的核桃。她把这些核桃都送给了萧无常。
“这是报酬。”她道,“算是你做我护法的辛苦费。”
萧无常十分高兴,乐得收下这许多核桃,咔咔地盘了起来。
眼见着天色将晚,岑吟起身收摊,准备将租用客栈的桌椅还回去。就在她卷着旗子时,忽然看到一老者拄着拐杖朝她缓缓走来。
这老者有些眼熟,岑吟想了一会,却一时没有想起来。她见对方年长,便上前行礼,说自己今日已毕,不再测字了。
“我不是来找仙师测字的。”那老者笑道,“我是来谢仙师的。”
“谢我?”
“上次仙师为我测字,还送我保家符,仙师可还记得?”
岑吟仔细想了想,似乎……的确有这么回事。
“仙师有所不知,小儿前几日,托了梦给我。”那老者揩了揩眼角道,“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没能给我们尽孝,十分愧疚,父母养育之恩,只愿来世再报答。”
“令郎是……?”
“小儿乳名阿部其。”老者颤巍巍道,“他说,是仙师与一位护法救了他,还助他托梦回来的。”
岑吟对此颇感意外,一旁的萧无常却勾起了嘴角。
“小儿失踪三十几年了。梦中模样,与当初别无二致。”老者叹道,“我千里迢迢,从西武佛国而来,寻到这里已是耄耋之年,无力气再返乡。有生之年能再见小儿一面,老朽足矣。”
他再三拜谢岑吟,要给她卦钱,岑吟却不肯收。推搡之间,萧无常却走上前来,将一本书递给了那位老者。
“这是……”
“地藏经。”萧无常道,“应当是阿部其之物。”
老者颤抖着双手接过,触到那泛黄的纸张时,不由得老泪纵横。
“多谢!多谢!”
岑吟同萧无常一起送那老者离开。看着对方缓缓走远的背影,她心头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你看着,倒还真像个好人嘛。”她对萧无常道。
“那当然。”萧无常一脸得意,“我这个人,好多着呢。留我在你身边,绝对不亏。”
“净说大话。”
“哎呀,哪有。”萧无常对她嘻嘻一笑,“你呢,好好休息。过几天呢,再做打算。”
至于怎么个打算,到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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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不服药,毒气入肠。
19、第十九章 拘魂使
有诗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背错了。”
“嗯?”
“是[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岑吟冷淡地说着,不愿多言。
萧无常懒洋洋地坐着,歪头看她。
“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岑吟静静看着远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我隐约记得,我阿爹最喜欢孟德公的诗。”她喃喃道,“那时妹妹还在,他常读诗给我们听。”
岑吟说这话时,他们正坐在一辆马车上,自城东赶往城西。
马车有些粗陋,无盖无棚,乃是个庄稼人拉货的车子。一时寻不到更合适的,便只能暂且将就了。
至于为何要去城西,这还要从大约两日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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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前,迎松客栈,人字房内。
“真是头疼。”
自己身为女道士,清清静静二十年,谁知一朝来了个护法神,不但赖在这不走,还自称能护自己周全。但若是细细问他,又一问三不说,高深莫测不知道做给谁看。
纵然有人帮扶是好事,却诸事依旧毫无头绪,仍如瞎子摸象,不知该去何处求。
岑吟生性多疑,虽信他九分,却还有一分不信。萧无常毕竟一家之言,有待商榷,她冷静下来后,还是想再同神女扶乩求证,以测凶吉。
扶乩又称扶鸾,需有木盘,沙土,更需天地人三才六部方可行。从前在道观时有师兄帮忙,再叫些师弟师妹唱生记录,如此得神女天机,并非难事。
但如今自己孤身在外,准备不足,无法成事。莫说扶乩,就是请个仙,都要费些力气。
思前想后,她觉得此事不打搅神女也罢,且先问一次小卦,探探萧无常底细。
那个护法神日复一日在自己四周打转,此刻就坐在屋内那张太师椅上看书。岑吟想了想,觉得还是先支他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白面郎,”她寻上那人道,“我有些事,能否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萧无常问,“你但说无妨。”
“我几日未曾打坐了,想在屋内辟一处道场,调息气脉。”岑吟道,“但我有个规矩,每次坐寰毕定要喝一碗清泉水。可此处的泉水不能入口,能否请你帮我去寻一壶干净的水来?”
“这事容易得很。我马上就去帮你找。”萧无常答应得十分痛快,“你且等着,我早去早回。不许乱走。”
“我打坐也需要几个时辰,不必返回得太早。”岑吟道,“你且外面逛逛再回来。”
萧无常狐疑地看着她,怀疑她是不是想跑。岑吟同他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趁他外出时溜走,他才把心放下,拎着水囊大步流星地出门找水了。
萧无常离开后,岑吟立刻去更衣沐浴,口中不断默诵着祝祷之词。更衣梳妆后,她便在屋子四角点上了蜡烛。随后她又寻出一方烛台,将其放在案上,罩了绘着蜂蝶的灯罩,于房中清出一片道场来。
布置完毕,她换上干净道袍,点燃一炷清香,欲请神问卜。
岑吟幼时曾亲见神女,秘受了一些偏门道术。若遇异事,可用线香为引,以艾草为媒,请神占卜,问询心中疑惑。
卜卦神所用的线香是檀香,里面参杂了一些芭蕉叶,一旁还放了一只白瓷水碗,里面置着两根柳枝。
但俗话说芭蕉藏阴,柳树藏鬼。所以此法请的不是正神,而是真鬼。
她心知萧无常随时会回来,不可拖延过久,于是立即取出师兄赠的符箓,拿了一张搁置在香火顶端,让它从中间灼出一个洞来。
余峰绘制的符箓分有字和空白两种,带朱砂的皆是他亲笔所画,极有威力。他制了许多咒符,种类繁多,效用不同。岑吟这一次取用的乃是阎罗敕鬼令。
眼看着符咒灼开一个小洞,岑吟立刻单手结印,闭目默念召唤之术。随后她取出朱砂釉盒,以二指点砂抹在额间,拘那正鬼来此问话。
房内的蜡烛忽然一动。接着,东南角那只便熄灭了。随即西北角的蜡烛也灭掉了。
屋子里一下暗了许多。
岑吟闭着眼,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铃铛响动。一股阴风袭来,夹杂着幽幽鬼哭,忽近忽远。
她掐着手指测算着,差不多时便睁开了眼睛。
……来得倒是齐全。
“我只叫你们当中的一位过来,怎么都来了?”她挑起了眉。
“冇嘢做啊嘛。(没事干啊。)”屋内响起了一句广府话,讲话者正嘻嘻发笑,“好心你啦,又唔紧要。(拜托啦,又不要紧。)”
“说官话。”另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道,“我不喜。”
“我理得你中唔中意啊。(我管你喜不喜欢。)”那人道,“我讲话就系咁。(我说话就这样。)”
“呵,成,那你随意。”
屋内响起衣袖轻拂之声。袖子落时,岑吟只见两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一人穿黑,一人穿白,各带着高帽,仪容很是不凡。
她打量着他们看了看,见他们二人皆身披大氅,也是一黑一白,肩头装饰着藏银骷髅头,下方垂着金色流苏。黑衣人腰间挂着铃铛,白衣人拿着一方文碟,两人都瘦削又高挑。
“许久不见,看二位装扮比先前贵重了许多,莫不是……晋封了?”岑吟问。
“系啊系啊![勾魂鬼]升[拘魂使]!升棺发材!”黑衣人高兴地提着袍子转圈,“好唔好啊?”
白衣人给了他一记白眼,很是不喜他那副轻浮样子。
“阴阳拘魂使,见过岑女冠。”他冷淡地双手抱拳,躬身请安,“夜召我来,有何要——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黑衣人一脚踹翻在地。后者先是冲他扒了扒眼皮,继而嬉皮笑脸地吐舌头做鬼脸。
“你做甚!”白衣人大怒。
“唔出声冇人当你哑嘅。(多管闲事。)”那人嘲讽道,“关你咩事喔,栏尸趌路啦衰仔。(关你什么事,滚开啦衰仔。)”
白衣人怒不可遏,他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当着岑吟的面还是没有发作。
他瞪着那黑衣人,半晌后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
岑吟虽不常见他二人,但对他们并不陌生。这两人皆是拘魂鬼卒,一名[黑封],一名[白刹],师从无常鬼,司掌幽魂调派,拘魂册录,偶尔也寻人索命。
黑封眉目狭长,生得有些阴柔狠厉,白刹气宇轩昂,眉存英气,二人容貌皆十分俊美,只是脸色发青,鬼气森森。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岑吟瞥了一眼线香道,“回答我之后,你们可以拿它去吃,这香是极好的。”
“呢个香又真系搞到我流晒口水喔。(这香实在让人垂涎三尺。)”黑封说着说着,忽然又换了官话,对岑吟笑道,“女冠有何事,但说无妨。”
他的官话很撇脚,口音很重,岑吟勉强还算能分辨。但她想到其它事情,却忽然皱起了眉。
“这屋里,先前来了一个护法,你们可有感觉?”她问。
“咩护发?”
“护法,佛国护法。”
“你系想问?”
“他之身份,是否属实,又是否可信。”
那二鬼闻言,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白刹没有作声,他将手在半空缓缓一转,竟在指尖收拢起一缕残留佛气,金光闪闪。
黑封盯着那团佛气,忽然眯起了眼睛。
“佛国护法……”他重复着,将头缓缓转向一旁太师椅,又徐徐看向门边。
他的视线所落之处,正是萧无常从太师椅上起身后,到离开房间时所经过的路线。
“可信,但系唔可以信。(可信,但不能信。)”他盯着房门道。
“他说他是钦天神女遣来的。”岑吟道,“此话当真?”
白刹碾了碾指尖那团佛气,忽然指节一动将它碾碎,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九霄宫阙的香气。”他道,“此人所言不虚,确与上重天有过接触。”
“这么说来,他的确没有撒谎?”
“是。”
“那为何……”岑吟迟疑了,“为何封魂使方才说不能信?”
黑封对她一笑,忽然让开身,将手一勾。白刹走上前来,手一挥竟浮空展开一本文牒,一目千行地搜寻着。
“萧氏无常,西武佛国,舍利城人,九百二十三年前生人,二十三岁殁。一百年孤魂,二百年妖邪,六百年佛国护法。”他念着文牒道,“拘魂册上仅此记录,余者,皆被抹去,不知缘由。”
“是谁抹去的?”
“佛国尊者,萧无常之师,[尘海微生]。”
“我……从不曾听过这位尊者的名号。”岑吟迟疑道。
黑封嘎嘎嘎地笑了,他一副不打紧的模样。
“佢净系喺佛国出名啦。你系南国嘅,唔识得佢,又点喔。(他只是在佛国有名啦。你是南国人,不认识他也正常。)”
“讲官话。”白刹冷酷道。
“好啦,衰仔,一于听你话啦。(好啦,衰仔,听你话啦。)”
黑封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那炷香旁边,取下上面被灼了个小洞的符咒,将其一分为二,一半咬在自己嘴里,另一半递给了白刹。
“食啦,都几和味嘅。(吃吧,还挺好吃的。)”
白刹起先不接,但那线香味道实在诱人。他几番挣扎,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塞入口中。
他吞下符箓后,见岑吟在看他,便立刻拱手作揖,道了声失礼了。
“不妨事。你只管说。”岑吟点头道。
“以常理推断,那尊者既抹去他生平,必然有其缘故。”白刹继续道,“我等以为,定是他有不可告人之密。因而,需戒之慎之,故不可信。”
黑封在一旁连连点头。他凑到香炉边,大口吞食着线香的烟气,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咁鬼香,多滴都唔拘啦。(好香啊,多些也无妨啊。)”他沉醉道。
“这么爱吃,下次供些脚尾饭给你可好?”岑吟随口问道。
黑封闻言,大喜过望。那张鬼气森森的脸上此刻喜气洋洋,唇边更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来。
“猴啊猴啊!”他跳了起来,“我最中意嘅就系脚尾饭啦!”
“不准笑!”白刹喝道,“堂堂鬼卒!”
“咩啊,瘦骨仙。”黑封啐他,“你冚家富贵,升棺发材。”
岑吟只能听懂一部分,剩下的虽然听不懂,但心知这绝不是什么好话。白刹显然已经火冒三丈,若不是极有教养,想必已把面前之人挫骨扬灰了。
眼见香炉里的香已烧了一半,她也无心再听那二人推搡,于是便打算早些放他们离开。
“想必两位还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多留了。”岑吟轻声道,“只是二位走前,我还有一事想问……”
黑封忽然不笑了,白刹也收敛了怒气。两人看着岑吟,已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最后还是白刹走上前来。
“女冠想问之事,我等自是知晓。毕竟每次召我等前来,最后必问此事。”他合上文牒道,“女冠见谅。我等……并未在拘魂册上见到令尊与令堂名号。一应记录皆无。”
“那青青?”
“也无记载。”
原来在那名册之上,岑吟同萧无常一样,亦是形影单只。不知籍贯来历,不见父母名姓,她之线索,唯自己姓氏一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时隔甚久,竟还不能寻到他们下落吗?”岑吟不甘心地问,“无论生死?”
“暂不能。”
“连我父母叫什么……家住何方……也无法得知吗?”
“是。”
岑吟闻言,重重叹气,攒紧了掌下衣衫。
她这些年,请仙扶鸾,问了许多次妹妹与家人之事。但无论天地,阴阳,鬼神,皆寻不到他们踪影。威能如钦天神女,也只答无解二字。所有方式尝遍,皆无计可施。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百思不得其解。
“计我话,系有人专登咁做嘅(想来,是有人故意而为)。”黑封在旁边道,“呢个人神通广大,绝对唔会系一般人,怕就怕同你地十冤九仇啊。(这个人神通广大,绝非常人,只怕跟你家有世仇。)”
“是什么人如此厉害,连神女亦寻不到蛛丝马迹?”岑吟皱着眉道,“可怜我妹妹,小小年纪便不知下落,实在令我……”
她一想青青便觉得难过,无法掩饰。两人同出母胎,羁绊极深,不知她如今流落在外可会安好,是否暖饱。如今更是思念甚深,险些哽咽出声。
黑封与白刹一见,急忙安慰她。但二鬼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说些好话,以求她莫要悲伤。
“说来,今日召我二人怎不在釉云观?”白刹问,“往日都是在观中桃园请鬼,如今来看……似乎是下山来了?”
“正是。”岑吟点头,“我如今……已离开道观,入红尘寻觅了。”
她将自己在观中扶鸾,从神女处求得天机一事,连同那签文一并告诉了他二人。黑封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白刹则抱起手臂,像是想到了什么。
“神女威能,远在我等之上。”他对岑吟道,“她既指点妖邪恶鬼地,必有缘故。女冠照做便是。”
他所言有理,岑吟无奈,只得点头,纵然心内郁结也毫无办法。
眼见时候不早,她无心再问,便起手道了声谢,示意他二人自去忙吧。
“脚尾饭!”黑封怕她忘记,连连重复道,“千其咪漏咗啊!(千万不要忘啦!)”
岑吟答应了。黑封心满意足,捧起冒着青烟的线香,同白刹一起跃出窗外消失了。
阴阳拘魂使离开后,屋内阴气尽消。岑吟将手一扬,剩余两角的烛火瞬间熄灭,只余案上一盏烛台,微微闪烁。
她有些累了,见萧无常还没回来,便将腿双盘,结印打坐,很快入了定。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不知为何,岑吟正坐寰时,忽觉莫名心慌,便在心中默念着经文,安稳心神。
她并不知道,其实自始至终,萧无常就站在门外,背对着房门伫立不动。
他气息隐藏得极好,那双没有瞳孔的鬼眼注视着前方,眼眶处漆黑一片,令人毛骨悚然。
“……好重的阴气。”
手中的水囊被瞬间捏紧。他喃喃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
离开客栈那日,萧无常同岑吟商议,请她随自己去城西一趟,有些事办,不会费太多时间。岑吟横竖也不知该去何方,见他如此说,就答应下来,与他同行。
待到她出门时,却见萧无常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破旧马车,预备载着他们去城西。
马车虽然简陋,好在岑吟倒不十分介意。她仍旧穿着那朴素轻便的道袍,将随身之物放上马车,随萧无常一同去了。
因着鬼卒提醒,岑吟虽信任他,却也对他提防了三分。两人毕竟素昧平生,最忌交浅言深。纵然他是护法神,也非本国之人,还是谨慎为上。
马车在古道上徐徐走着,萧无常则懒懒地靠在边上,念着一些没来头的诗。
“我心迢迢,我意昭昭。”
岑吟起先并不理他,但两人一路从朝阳走到了正午,竟还未到城西。路有这么长吗?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朝周围看去,发现眼前这热闹集市……分外眼熟,似乎已经从这里走过两次了……
岑吟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有些疑窦,便留心观察。终于在马车第三次经过集市的时候,她猛地起身,一把将那车夫扯了下来。
“这地方已走了三遍了!”岑吟怒道,“你绕远路不说,为何要在原地兜圈子?只为了几文车钱吗?”
“客人息……息怒……老朽只是……”
“只是奉命罢了。”萧无常在车里懒散道,“是我让他走三遍的。”
“你是无事做吗?”岑吟有些恼火,“有这功夫,你走都走到城西了!”
“你没听过,神三鬼四的说法吗?”萧无常冲她笑,“我欲行之事,需得绕圈三次,才能成。”
“你最好把话说明白些!”岑吟怒道,“否则你便自己去吧,恕我不奉陪了!”
“我是来接人的。”萧无常冲她一笑,“罢了,罢了。枕寒星,你出来吧。”
枕寒星?岑吟一顿,觉得这名字耳熟,似乎是先前在孽镜祠堂里……受萧无常使役的那个红衣少年。
她只在那祠堂里见过他,之后再未看到,竟险些把他给忘了。
正当岑吟沉思时,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她回过头,只见一个白袖绿衫的少年从闹市中缓步走来,遥遥看去十分清秀。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外套一件无袖垫肩绿袍,窄腰箭袖,袖口有两枚墨绿枫叶,胸前与下摆处则绣着金色人参。那人参有根有叶,上面还结着红色的参子,绣工极为精致。
不同于孽镜祠堂时的红衣散发,他与萧无常一样,都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那少年的发辫上装饰着碧绿的绳结,额头上则绑着一根金红相间的精致麻绳,向后绕着,也缠在了他的头发上。
此刻他正背着一个竹书箱,拎着两只活鸡,一步步朝马车走来。
岑吟看着他,暗道他这般模样比先前可爱多了。但随着那少年靠近马车,她却忽然发觉这孩子不太对劲,似乎……也生了一双不同常人的眼睛——
瞳孔竟如血一般鲜红。
*********
申不安床,鬼祟入房。
20、第二十章 柳家酒铺-启
这绿衫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生得也是眉清目秀的,只是有些苍白。他走到马车前,将鸡和书箱丢进马车,自己也灵巧地跳了进来。
岑吟低头看了看,见这两只鸡皆是红冠黑羽,胸腹饱满,毛色极亮,虽然被捆得结结实实,却看得出品相非凡。
“这……”她一时奇怪,用拂尘戳了戳其中一只的肚子,把它戳得嘎地一叫。
“休要虐待它。”萧无常急忙推开拂尘,“这可是上好的九斤黄,现在才四斤多,嫩着呢。”
岑吟不食肉,她只听过乌骨鸡、走地鸡,和釉云观用来祭祀的霞烟鸡,从来不知道九斤黄。
“你拿它来做什么?”
“送人。”
萧无常说着,示意枕寒星来旁边坐。岑吟在他们对面,看着那绿衫少年盘膝坐下,拂了拂衣摆。
她打量了那少年一番,觉得他似乎心情不佳。
再看萧无常,仍旧是那纨绔子弟模样,穿着一袭白衣,摇着一柄折扇,敝膝上绣的黑虎饮溪图栩栩如生。
这一对主仆……都是怪人。
“见了岑女冠,还不招呼一声。”萧无常忽然对枕寒星道,“何时这么没规矩了。”
枕寒星愣了一下,立刻抱拳,对岑吟行礼。
“在下姓枕,名夜,字寒星。乃少郎君书童。”他轻声道,“见过岑女冠。”
“你叫枕夜?”
“是。[酒阑欹枕新凉夜]。”
这寓意有些凄凉。岑吟暗道,断尽人肠也。
萧无常是佛国护法,他之书童想来也当是非凡之人。先前本以为他是妖邪,现在一看,又不十分像……
“枕夜……”岑吟喃喃着,“乍听上去怪冷的。”
“他之名字颇有些门道。”萧无常摇着折扇道,“女冠以为如何?”
岑吟不动声色地推算一番。枕与夜二字皆五行属土,寒星者,启明也。华阳巾诗云,[须是古坛秋霁后,静焚香炷礼寒星]。
再看他白袖绿衫,衣绣金参,又皆为木。
五行相生,由土生木,因此……
“根植落地,土中仙童。”她迟疑道,“莫非……阁下是树木精魅?”
枕寒星冷冷地盯着她看,那眼神之寒,令岑吟五脏俱凉,以为自己冒犯了他。
但随即,她却看到那少年脸颊一红,竟低下头去了。
“我……我哪配称一声仙童。”他局促地抓着衣角紧张道,“女道长实在是……实在是太抬举我了……”
岑吟愣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这……这羞涩之人真的是先前在孽镜祠堂大杀四方的红衣少年?
骗鬼的吧。
因着她神色变化,毫无掩饰,看得萧无常想笑又不敢,只能用折扇挡住脸,拼命忍着不笑出声来。
岑吟猛地拿起拂尘,直接抽了他一下。
“他是谁?”
“枕寒星啊。”
“孽镜祠堂那个又是谁?”
“枕寒星。”
“两个枕寒星?”
“就这一个。”
“他……”
“他就这模样。”萧无常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终于大笑起来,“我这位书童,生性自卑,不擅言谈,又有些敏感消极,还望女冠不要随便刺激他。”
岑吟忽然觉得自己的头疼了一下。
她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过,你说得不算错。”萧无常拍着他书童道,“但他不是树木精魅,而是草木。”
他示意岑吟再细观一番。
岑吟看了看枕寒星的眼瞳,只见那血红色十分鲜艳,竟像是两枚果实。她的目光落在那金红额绳上,又缓缓向下,盯住了他那双靴子。
枕寒星穿的是一双墨绿长靴,包边为黑色。脚踝附近也各自绣着一支金黄的人参,顶端生着翠绿叶片,最上面是一簇火红的小果子。
与他衣衫上的极为相似。
“人参……人参……”岑吟忽然惊道,“莫非……你是参童?”
不,不对,他怎有可能是参童。
岑吟曾在一本南国志异《仙草记》中看过有关参童的记载。书中说,这乃是仙肴之一,说白了,是供诸仙享用的佳肴。
参童只长于雪峰之顶,长白或昆仑皆可寻其踪迹。其布在积雪之下,吸山脉灵气,饮冰雪之水,往往千年才可得数十只。
每当参童成熟,便会有上层天仙子前来采撷,挖出来时皆是婴儿模样,巴掌大小。仙子以竹叶做襁褓,将其包裹后装在竹篮内,带回九霄宫阙,呈与天帝以宴宾客。
参童盛盘时,能笑能动,甚至有些已经睁眼,咿呀学语。群仙以气食之,滋味鲜美无比,尤以开眼者为佳,皆是红瞳,是参果化形之故。
岑吟所闻,参童都是如婴儿形貌时便以为仙人所食,从来不曾见有参童能长大……更何况是长成少年模样。
再说了,人参再像人也是人参,到底是一味药材罢了,怎么会……变化成人呢?
莫不是人参精?!
大约是见岑吟神色不对,萧无常适时开口,安抚她一番。
“女冠莫怕,他的确是参童。”他笑道,“不过……只怕是唯一一个长大成人的参童了。”
“这话怎么说?”
“有关他之事,可以之后慢慢再讲。眼下,我们快到地方了。”
得先把自己这边的事情料理完,之后才好放心地协助她四处游走。
*********
行了近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来,将他们送到了一处巷子外。
萧无常给了车夫一些钱,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转身跳下了车。他回身打算去扶岑吟,那女道长却已经落到了他旁边,无需他多费心。
她不理自己,萧无常也不恼。他示意岑吟随自己来,带着她朝巷子里走去。
枕寒星跟在他们后面,仍旧背着那个竹书箱,手里提着两只九斤黄。
这巷子十分幽暗,两旁建着许多店铺,但大多已人去楼空。墙壁斑驳,树影深深,几只红梅探出墙头,萧索中平添了几分妖娆。
“这是何处?”岑吟问。
“这是个老巷子,里面有间酒铺,大约是此处唯一开门的铺子。”
“不愧是薄命郎君,”岑吟笑了一声,“最喜在酒铺和古城墙附近游荡,果然所言不虚。”
“不是游荡,是驱鬼。”萧无常哼道,“古城墙自不必说,将士之魂难归。至于酒铺……啊,到了。”
他转了转头上斗笠,停下了脚步。三个人立在一处古旧的店铺外,同时抬头去看上方匾额。
【柳家酒铺】。
“怎么到这来了?”岑吟惊讶非常,“这不是……镇上那个……”
“那两个小道士捉鬼不成反被打的酒铺?”萧无常笑道,“那间是分号,这间是主铺子。不过,老板倒是同一个。”
“你要办事的地方,就是这?”
“是啊,他们家酒铺闹鬼,请了许多人都不中用,干脆放出消息,请天下能人异士前来除祟。”萧无常捏着下巴道,“我那时无事,随便接了,本来都有了些眉目,却被那两个小道士搅了。”
“所以你是打算重头来过不成?”
“正有此意。”
岑吟叹了口气。早知如此,让戚子通和楚尚游留下来好了。
萧无常却将嘴角一勾,露出了看好戏般的笑容。
“你知道我为何爱在酒铺游荡吗?”他问。
岑吟哪里知道。但她还没搭话,枕寒星忽然开了口。
“因为少郎君为人时爱喝酒。”他下意识地轻声道,“虽然现在已不能喝了,不过闻闻味道也好,聊胜于无。”
萧无常猛然握紧了拳头,手背上爆出了道道青筋。
“信不信我把你泡到酒里去?”他恶狠狠道,“大补!”
枕寒星被唬得一愣,立刻就抿住了嘴,委屈得像要哭出来。
岑吟最见不得小孩子受欺负,上前一把将他护在身后。
“虽然这孩子不是善茬,你一个大男人也不该这么凶他。”她对萧无常道,“你身为佛国人,他嗜血好杀你不管,怎么多说一句话就生气了?”
萧无常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女冠……你这样讲……可比我伤人多了……”
正说着话时,酒铺的门忽然开了。岑吟急忙压低萧无常的帽檐,遮住了他那双没有瞳孔的鬼眼。
开门的是位老者。他一见门外有人,立刻行礼问安,请他们入内。
“方才掌柜的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让我出来看看,这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他欣喜道,“还以为萧公子今日不来了。”
“哪里哪里,做人需得言而有信。”萧无常笑道,“这两位是同我一起来的,可以同行吗?”
“自然自然,客人请进。”
老者颤巍巍地打开木门,引着他们朝屋内走。
岑吟跟在萧无常后面,正缓步走着,忽然听到萧无常咳了一声,示意她过来。
“你晓得为何我在酒铺外出现吗?”他压低声音问。
“我怎会晓得。”岑吟小声回答,“你之心,海底针。”
“那你可知道药酒?”
“当然知道,这东西寻常人家哪个没有一坛子。莫说百姓,就连我师傅都有几坛窖藏,泡的都是上好的野山参和灵芝松茸。”
“既然寻常人家都有,那酒铺想必只会更多吧?”萧无常笑道。
他说着,凑近岑吟耳畔,用耳语说了一句只有她听得见的话。
“这酒里面泡的,可是什么都有啊。”
*********
酉不宴客,醉坐颠狂。
21、二十一章 不寿龟
什么都有?那都有些什么呢?他这句话倒是勾起了岑吟的好奇心。
“莫非……”她小声说着,微微皱眉,“……有死婴?”
萧无常哼了一声。
“恐怕……不止。”
不止?岑吟眉头一挑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吗?
而且,猜测到这家酒铺里可能会有死婴,就已让岑吟十分不适了。更别说可能还有更加不适的。
萧无常示意她先不要多言,岑吟点头。她庆幸自己今日吃得少,免得之后看到什么,不小心吐出来。
那老者颤巍巍地在前面引路,将他们朝里面的屋子带去。
这铺子外面虽破,里面却别有洞天,若不是过于陈旧,倒还算是一处雅致别院。左右有东西长廊,前后有南北庭楼,若是建在富贵之地,恐怕也是大户人家的规模。
但岑吟却知道,这里风水并不好。
或许当说……极差无比。
岑吟来时就留意了此处地势,这铺子建在一处深巷中,巷子两旁皆有房屋,离临泽城足有二三十里。这片房屋外有一条小河,河道走势的弯弓处抵着这片地方,乃是反弓水,不吉,必破财。而四周围着矮山两座,日光难以进入,以致此处阴气极重,必有妖邪。
这铺子里,一进门便有一棵大柳树,此屋主想来身上有疾难愈。来时路上又见一支红梅出墙,料那女主人或与外人有染。而两道长廊内,门对门,争吵不休。楼中穿堂煞极重,又无屏风或影壁遮挡,在此处长住,越住越衰,难以转运。
再看方位,桃花位做了茅厕,文昌位做了马厩,财位堆成仓库,凶位做了卧房。岑吟以为,若是有心人在墙中给他安置个反向的五鬼运财,此家人不出三年家产就尽了。
也难怪周围的铺子空无一人。这样阴森败运之地,全然不想久留。
“为何要将铺子开在这里?”岑吟疑惑道,“好地方又不是山穷水尽,何必这样糟蹋福报。”
“你久居深山,有所不知。”萧无常笑道,“这柳家酒铺,生意极好。我不食人间之物,都忍不住来闻闻酒香,何况寻常百姓。”
“莫非这酒有问题?”
“酒并无问题。”萧无常说着,悄悄凑近岑吟的耳朵,“是人有问题。”
岑吟微微一愣。
那老头停在一处卷着帘子的房门前,要他们稍待片刻,接着前去扣门。
“老爷,老爷。”他唤道,“萧公子来了。”
“萧公子!快请进!”门内有个憨厚的声音道,“千万别怠慢!”
那老者连声应着,抖着手掀开门帘,示意他们进入。
萧无常径直走了进去。岑吟犹豫一下,也跟着他进入了屋内。
一到里面,她就被吓了一跳。只见屋内黑压压的一片人,各式各样的打扮,皆与寻常人不同。而在那屋子中央站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四十岁上下,留着两撇八字胡,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衣服。
“都来了都来了,就差你了!”那男人一见萧无常便笑道,“来来来,我给诸位引荐——”
“你就是萧天师?”人群中有个声音道,“自称能与鬼神通的那个?”
岑吟闻言,转头看了看萧无常。萧天师?这是什么名号。
萧无常却将手一抬,恭敬地行了个揖礼。
“在下不才,正是驱鬼天师萧氏。”
“把斗笠摘了。”一个络腮胡子啐道,“进了屋子还遮遮掩掩,装什么装。”
萧无常也不恼,见他如此说,便将手伸向了斗笠。
岑吟暗道不好,他这双眼睛漆黑无比,这些人显然并不知道。若是被他们见到,不知又要引出什么风波来。
虽说能人异士多有异相,但总以为……不妥。
她急忙阻止,萧无常却已经摘了斗笠,直面那群不善之人,这下岑吟不由得心中一凉。
这时,却听到对面又传来一声喝问:“你闭着眼睛做什么?”
岑吟一听,立刻去看,果不其然,萧无常面带笑意,却紧闭着双眼,丝毫没有暴露他的异常之处。
“诸位见谅。”他笑道,“在下有眼疾,不能视物,耳朵也不甚灵敏,因此特带门生和好友前来,以做耳目。”
“常言道,窥探天机者,往往五弊三缺。”一老者的声音道,“这位公子如此年轻就……实则可叹。”
“那是旁门左道才会如此!”另一人道。
“诸位不是旁门左道,也没见比他好上多少。”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道。
这人声音润泽,颇为清冽,五行属水,当有些来历。岑吟将头转向那说话之人,却见一个年轻书生,一袭儒家打扮,面孔俊逸,却十分冷淡,看上去是个不好相处之人。
岑吟从未见过他,可又却觉得他有些熟悉感,像是在哪遇到过,一时却记不起来。
“好啦好啦,来者是客。”那白胖老板圆场道,“萧天师,大家没见过你的本事,多有些疑问,天师勿怪。”
“无妨。”萧无常点头,“柳十爷有劳了。”
原来这白胖老板叫柳十爷,这名称定有些缘故。岑吟只见他转头打量着自己,又将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枕寒星。
“这两位是?”
“同道中人而已。多两个人,老板不介意吧?”
“那自然不介意!”
那人多一些,柳老板当然高兴。不过萧无常却察觉到,屋子里有几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正在暗处悄悄窥探岑吟。他们的眼珠打量着她的面容,又落到她背着的拂尘上面,一个个都似乎有些贪婪之意。
但萧无常并未拆穿。他只是从嘴角溢出了一丝冷笑。
既然来得全了,柳老板还欲说些什么,人群里却有人清了清嗓子。岑吟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彪形大汉一脸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
“那就请柳十爷有话直说吧。”那粗犷大汉道,“咱们也不是吃素的,这下人全了,可以讲了吧?”
“自然,自然……”白胖男人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心神不宁,“我张贴榜文时已说明,这铺子有些不干净,想了许多法子皆无用,这才诚召各位前来,看是否能解决此事。”
屋子里的人议论纷纷,显然都对这里的事有所耳闻。岑吟听萧无常说过,也多少知道一二,但她不知萧无常有何目的,不敢贸然做判断,更不敢轻易发问。
“诸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我也不敢欺瞒。”柳十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我这铺子其实……”
“下面有东西。”一个清冷的声音说。
众人回头去看,果不其然,是那白衣书生。
“的确如此……”柳老板头上又渗出了汗,“实不相瞒……这里从前是个乱坟岗。里面葬得都是些不知名的异乡人,我也没迁走坟茔,只是推平了坟包,在上面建了酿酒坊。”
这里是酿酒坊?还造在坟茔上?岑吟十分惊讶。
那如此说来,莫非这空荡荡的铺子,还有门口的柳树,甚至风水布局……都并非不懂行,而是故意为之。
若真如此,目的应当是为了……养阴。
也就是说,给那些孤魂一个安身之所。而或许这些铺子也不是真的关门,而是开的时间不对。
此处莫非是……阴市?
岑吟越想越觉得邪门。如果此处真是阴市,在中央建一座阳人的酿酒坊,又是为了什么呢?汇集八方阴气,聚财于此吗?
恐怕……也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我们这铺子里,有一味药酒。”柳十爷犹豫道,“除了熟客,不卖给任何人。这味药酒功效极高,滋阴养肾,延年益寿,又十分香甜,一向卖得很好。”
“这么好的酒,也拿给我们尝尝啊!”有一人大笑道。
他一说,众人都笑了。柳十爷却急得直拍大腿,显然不觉得好笑。
“我哪里敢把这个酒卖给各位啊!”他急道,“各位有所不知,这酒需要一味引子,若无这引子,就全无功效。”
“什么引子?”
“说来难以启齿,但这便是我叫大家来的缘故了。”柳十爷叹道,“诸位别误会,我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引子乃是我从黑市上买来的,是个五岁不到的童女尸。”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虽料想当有些缘故,却不曾想……他竟这般大胆。
好个要钱不要命的生意人。
但旁人还算冷静,唯有岑吟抬起了头。她震惊地看着柳十爷,眉头越皱越紧。
“什么女童?”她冷冷地问,“何时买的?你把话说清楚!”
柳十爷被她吓了一跳,结巴着连连解释,却又说得不甚清晰。
萧无常却在此时动了。他抬起手来,示意岑吟不要心急。
“女冠,且莫乱了心智,听他说完再问不迟。”他闭着眼笑道。
岑吟沉默了下来。柳十爷连连擦汗,不知自己哪句话触怒了这位女道长,一时也有些害怕。
“我……”
“不妨事。”萧无常摆手道,“有些误会罢了,您只管继续说。”
柳十爷咽了口唾沫,对着众人支吾起来。
“我知道……我以童尸为引,已是有违人理……但是……这童尸……她……她……”
“她如何?”
“她在酒里泡了十年……竟然……竟然……”
柳十爷说着,头上又渗出了汗珠。
他比比划划地描述着,说了半天,众人勉强才看懂他的意思。
他是说,那童尸十年后,竟在酒里,长成了少女模样。
*********
戌不吃犬,作怪上床。
22、二十二章 不寿龟
众人正坐着,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妩媚的女人声音,似是带了嗔怪之意。
“老爷,你也太心急了。”那女子道,“这么快就兜了底,要是这事解决不了,我看你后面怎么收场。”
门帘又被掀开了,众人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进来,柳叶眉丹凤眼,红朱唇水蛇腰,身后还跟着两个持着小团扇的丫鬟。
这女人似五十岁上下,却实在有风韵,穿了一身绫罗绸缎,发髻上缀满钗环。随着她的到来,屋内立刻弥漫着一股脂粉香味,呛得岑吟有些头晕。
而那女人则扭着腰肢来到柳十爷旁边,懒懒地给众人道了个万福。看模样气度,定是老板娘无疑。
她相公同她一比,竟像个寒酸管家。
“哎呀,果果啊!”柳老板一看到她就着急地说好话,“你好歹说点吉祥话,不然为夫的颜面往哪里放!”
“我就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果果!又任性了!”
岑吟没忍住,打了个激灵。她觉得自己真是见少识浅,当真没见过这阵仗。
那女人冲着柳十爷哼了一声。
“前天来个萨满,跑了,昨天来了个道士,也跑了。今天你又弄这一屋子人,我看啊,一个都不会留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扯了扯肩头,丰满之姿在绫罗内若隐若现。那些除祟之人中,有几个男人的眼睛已经直了。
“果果!”柳老板急了,“如今愈发冷了,你还穿这么少!冻到了怎么办?快回屋披个斗篷吧。”
“我就不,你这老货少来管我!”那女人啐了他一口,“我看,你请这么多人来只怕也解决不了。倒是先前那个萧公子,还算有点本事。”
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见萧无常在此,瞬间一喜,不由得抛了个媚眼,虽然他装作看不见。
岑吟十分有眼力,当即退到了一边。
“哎哟!萧公子!”那女人扭着腰过来,一把握住了萧无常的手,“你又来了,哎呀,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不来见我。”
枕寒星原本一脸淡漠,此刻眼睛却瞪得像两个核桃,死死盯着那女人的手。岑吟觉得他要咬人了。
“夫人好久不见,还是这么爽快。”萧无常却笑着,也握住那女人的手,“可惜我是个瞎子,不能得见夫人花容月貌,实在是我的罪过。”
这下岑吟的眼睛也瞪得像核桃。她和枕寒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哎呀!果果!矜持一点!”柳十爷上前来,把她拉到一边,“诸位见笑了,这位是我夫人上官樱樱,是我的贤内助,铺子里的大当家,若有什么要求,只管找她就是了。”
“叫奴家果果就好。”她对那群人妩媚道。
众人不约而同,齐整地抬手作揖,仿佛约定好一般默契。
“见过柳夫人。”
岑吟有些想笑。她咬了咬下唇,硬是板住了。
“今天就别说什么除祟不除祟的了。”那女人扯过丫鬟手里的团扇,兀自扇了起来,“眼看着天色晚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上房,大家各自住下,吃些饭食,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也好。”那白衣书生幽幽道,“正巧,我想各处走走,看一看。”
“随便看随便看,不过后房是酿酒之地,有些家传秘方在,恕暂不见客。”柳夫人妖娆地笑着,一阵花枝乱颤,“可是嘛……如果想看看奴家的卧房,奴家就却之不恭了……”
“我们走吧。”岑吟小声对萧无常道,“贫道……有些不适。”
萧无常点了点头。
“少郎君,这两只鸡怎么办?”枕寒星说着,将手一提,两只九斤黄咕咕直叫。
“哎呀!来就来了,怎么还带了东西!”柳夫人又朝着萧无常扑过来了,“哎哟哟,这可真是好鸡,雄姿英发,精神抖擞。这若是一放开,必然一飞冲天,金鸡独立。”
这叫什么话……岑吟总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是何用意。
萧无常脸上却现出了高深莫测的神情。
“夫人真是太爽快了。”他笑道,“今日先好好休息,这两只鸡,且等明日……”
“那就等明日。”柳夫人用扇子挑了挑他的下巴,“说定了哟。”
岑吟又打了一个寒颤。
*********
这柳夫人为他们三人……只安排了一间屋子。
常言道,男女有别。岑吟跟萧无常非亲非故,即便是亲故,也断然不会睡一间房。
“岂有此理!”她转身就去找柳老板,“他怕不是这店开腻了!”
“不必不必,道长息怒。”萧无常把她拦下,连哄带骗地推进房内,“柳十爷不知我带了人来,未曾预备两间也正常。你且在这里休息,我和枕寒星去外面就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枕寒星同自己出去。但岑吟却叫住了他们,要他们先进来说话。
这屋子极大,装饰得也算贵气,用了雕花门板,竟足足隔出三间房来。外房是会客厅,桌椅茶盘一应俱全,中房是休憩室,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小炕,上面铺着软褥,摆着雕刻八仙过海的小案。最里面是卧房,皆是红木所制,一床崭新的锦缎透着银光,倒还颇为雅致。
萧无常刚想问她要说什么,岑吟却示意他噤声,随即关上了门。
她手中一直提着包裹,此刻将它放在屋内桌上,打开翻找起来。
萧无常只见她取出一个绣着小鱼的锦囊,从里面翻了翻,拿出两张符咒来,上面绘着朱砂,隐约可辨[功曹日值]几个字。
岑吟将符咒贴在门框上,又取来些水在上面弹了弹,淋湿朱砂后,这才放下心来。
“我请了些四方小神,那群人来路不明,以防隔墙有耳。”她对萧无常道,“现在应可——”
她忽然顿住了,想起萧无常乃是佛国护法,自己一介凡人,在他面前如此……似有班门弄斧之意。
“我当真是多此一举。”岑吟无奈道,“忘了你是个神仙,这些怎会难得倒你。”
萧无常叹了口气。他睁开了眼睛。
“我不是神仙。”他认真道,“枕寒星也不是。我等威能,大多是拳脚功夫,了不起是能通些鬼神,对这些……只是七窍通了六窍罢了。”
“还剩一窍不通。”枕寒星冷淡道。
“少来。”岑吟不信,“你能见神女,必然有神通,怎么说自己一窍不通?”
“我还见过天帝呢。”萧无常挑眉,“我若是神通广大,直接把你妹妹带来就是,何必陪你闯东闯西费这功夫?”
“夺我妹妹之人,威能显然在你之上。神女娘娘亦不能解,更别说你了。但这是两回事。”
萧无常在地上转了个圈,沉思片刻,才又回过身来。
“我就直说吧。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佛国护法其实是天人,专司护卫正法,斩妖除邪,以庇护世人为上。说白了,我就是个打手,了不起是个护卫,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本领?”
“博古通今,来去自如?”
“不会。”
“上天入地,请神召鬼?”
“不会。”
“看世事无常,知前因后果?”
“不会。”
“听世间百态,可明察秋毫?”
“不会。”
“那你跟常人有何区别?”
“比常人能打。”枕寒星道,“常人打不死少郎君,少郎君能打死常人。”
萧无常大怒。
岑吟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那你是如何觐见神女的?”她问。
“我师父引荐的。”
“你的本事……?”
“我师父教的。”
“你——”
“我师父是神仙,我不是。”萧无常叹道,“女冠啊女冠,佛国护法,并非神仙,莫要混淆。”
常言说六道轮回,护法神并未脱离轮回,而是栖身于六道轮回中的天道。因此他们只能算是天人,而非神非仙。
岑吟得知,只是蹙着眉头,叹息了一声。
“罢了,我也不多问,你只要能助我找到妹妹和家人,我甘愿听你调派,绝无怨言。”她道,“但若你骗我……”
“不敢。”萧无常拱手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若害你,神女娘娘定会将我化为灰烬。”
岑吟收起包裹,将椅子拉开,示意他主仆二人落座。
萧无常大方坐下,枕寒星却婉拒了。他手里还拎着那两只鸡,背着竹书箱,问了句少郎君如何处置?
萧无常要他将鸡放到外面去,先别解开绳子。枕寒星领命去了,片刻后回来,解下书箱放到一旁,自己则垂着双手站在了萧无常身后。
“怎么不坐?”岑吟疑惑道。
“尊卑有别,不敢逾越。”
“若照你这说法,我身为常人,也不配与护法同桌了。”
“我连常人也不如。”枕寒星轻声道,“小小精魅,远比人要低等,女冠莫为我菲薄了自己。”
嗙地一声响,只见岑吟猛拍桌子,怒视萧无常。
“你竟虐待他!”
“冤枉!”萧无常叫苦不迭,“我拿他当弟弟,是他认定自己卑微,不肯同我持平!你莫要诬赖我!”
“你——”
“来来来,我们说些正事!”萧无常强行扭转气氛,硬是将岑吟压了下去,“你可知我为何要来此地?你肯定不知,我这便同你讲讲。”
岑吟没有做声。她秀眉微挑,等着他的下文。
她的面容生得极有灵气,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虽不施粉黛,却因修行缘故而颇为出尘。萧无常看着她,觉得她十分可爱,纵是愠怒也动人。
“可惜我生了一双鬼眼。不然的话,我也是个美男子。”他突然感叹道,“真是世事无常啊。”
岑吟惊讶地张开了嘴。
“这就是你来此地的原因?”她诧异道,“为了……证实自己是否是美男子?我觉得大可不必……你只消闭着眼,柳夫人就已为你神魂颠倒了。”
萧无常一脸阴沉地看着她。身后的枕寒星样子十分奇怪,似是想笑又不敢笑。
“说正事吧。”他冷淡道,“这已不是柳家酒铺第一次出事。我上次来时,他们家无故死了许多乌龟,自那之后,不管再怎么养,都活不过三日。”
养龟在八卦风水中并不少见。乌龟可化煞,龟壳更是占卜之物,若是用得好了,招财进宝,时运亨通。
但若是养得太多……
“这柳十爷……养了许多乌龟?”岑吟下意识道,“就不怕他夫人……?”
“如我一样绿。”枕寒星道。
岑吟和萧无常同时看了看他。的确,这少年从头到脚都青翠欲滴。
“下次把发绳换了。”萧无常盯着他头发道,“换成金的。”
“是。”
岑吟掐指算了算小六壬,觉得不太对劲。
“这房子极凶,养龟也不能化煞。想必……是挡不住煞气被反噬而死的?”
“我问过柳十爷,他说这乌龟乃是镇邪之物,不能断,死了就再养。他前前后后养了数百只,都死了个干净。我那日去酒肆闲逛,刚好看他买龟回来,一时好奇与他攀谈,才有了些交情。”
“你帮他解决了乌龟之事?”岑吟问,“顺带跟他夫人也交情一番?”
枕寒星忽然笑出声来。萧无常阴森地看了他一眼,他马上闭嘴了。
“……乌龟之事的确解决了。只是……”他沉思了一下,“我没想到,此处的凶煞,不是几个乌龟能镇压的。那些龟无故死亡,只是应了预兆罢了。”
“你来过这间铺子吗?可有问题?”
“只来过一次,未曾细看。”萧无常道,“你倒是提醒了我。稍后我四处走走,查探一下,看看是否有其他踪迹可寻。”
“你……睡在哪里?”岑吟迟疑着问,“该不会……你无需休息?”
“休息还是要的。即便我不需要,我这书童也要。”萧无常道,“入乡随俗。既在常人中,自然越像常人越好。”
他说着,站起身来,嘱咐岑吟早些休息。岑吟点了点头,起身送他和枕寒星出门。
********
关上房门后,萧无常示意枕寒星守在门外,不要离开。若有不速之客擅闯……
“杀了便是。”他漫不经心道,“尽是些卑贱之物,不必手软。”
“是。”
枕寒星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萧无常。他提气丹田,轻轻呼出,以腹语同萧无常说话,不为外人所知。
[少郎君,为何你要欺骗那女冠?]他问。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何时骗她了?]萧无常挑眉。
[你说自己只会除邪,并无其他神通。]
[我是不会啊。]
[少郎君,打诳语会折福。]
[常言道,人各有命。我来时答应神女,只从旁协助,绝不过多干涉。若是我强行逆天改命,免了那女冠奔波之苦,只怕我二人都要被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少郎君究竟知不知道她妹妹下落?]
[这我倒的确不知。那个害得她家破人亡之人,神女也不能知晓来龙去脉。]
[那为何要指引她妖邪恶鬼地?]
“时机如此啊。”萧无常突然开口道,“虽然算不出前因后果,但却算得出时机。”
“少郎君是说,先前毫无破绽,现在却有迹可循?”
“人有一念,天地皆知,无论善恶。”萧无常道,“再如何百密,仍有一疏。时也命也,终究会露出蛛丝马迹。”
等就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过身来,将手指向门框。佛光显现而出,加持了那符咒之效。
*********
亥不嫁娶,不利新郎。
23、二十三章 积阴地
那一夜,岑吟做了个梦。她又梦见了青青,两三岁的模样,扎着童子髻,穿着红肚兜朝自己咯咯地笑。
她手里握着一只拨浪鼓,咚咚作响。
“姐姐!姐姐!”
家中仍是旧时摆设,青砖碧瓦,高墙大院。爹爹身材微胖,留着一把胡子,娘亲穿着刺绣的绫罗,笑得温温柔柔。
“青青……”
岑吟呼唤着,伸手想去抱她,却无法近前。
不知此处何方,不知此地何名,不知爹娘何字,不知妹妹何处。
“青青!青青!”
她朝妹妹跑着,却反而越来越远。岑吟徒劳无功地喊着,却猛然摔在了地上。
“我的妹妹啊!”她哭了起来,双手抓着地,用力朝前爬着,“我的爹娘啊!”
哭声回荡在幽幽梦境中。最不愿提及的隐痛,总会在夜深时吞噬人心。
“把妹妹还我啊!”岑吟大声哭着,手指磨出了血迹,“把爹娘还我啊!”
苦楚犹如厉鬼的爪牙,卡着她的咽喉,一点点蚕食她的魂魄。
就在她将被黑夜吞没时,忽然一道金光闪过,沛然佛气充盈四周,无数卍字符盘旋而过,驱散了那萦绕不散的阴气。
一个白衣男子立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将她轻轻扶起。
“别哭。”
他温和地说着,擦去了岑吟眼角的泪水。
“我一直护着你。”
岑吟只觉得难过。她的泪水止不住,扑扑簌簌自眼角滑落。
那人有些无奈。他沉默片刻后,缓缓将岑吟拉近自己。
“别哭……”
他轻声说着,渐渐将她揽入怀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人微笑着,摸着岑吟的头发说,“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怀中很暖,声音亦令人安心。岑吟抬起手,抱住了他脊背。她的泪水浸湿了那人的肩头。
“我还找得到妹妹吗?”她啜泣着问。
“自然找得到。”那人笑道,“既是孪生子,必然心有感应。”
“你是何人?”
“我乃奉天命庇护你之人。修行之人皆有护法跟随,凡有所求,必有所应。”
“你是萧——”
“不重要。也莫记得今日噩梦。”那人对她道,“世间事无常,乾坤未定,你我皆困顿难行。但你必要沉住气,待到否极泰来时,终有时来运转日。”
岑吟攒紧了他的衣衫。
一梦离枕,模糊难记。
岑吟神色渐渐安稳。她正睡着,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钝响,像是有重物落地,瞬间将她惊醒了。
她猛然翻身落地,一把将枕下拂尘抓在手里。
“谁在外面?”岑吟厉声道,“是谁?”
“女冠恕罪。”一个少年声音在门外响起道,“枕夜奉少郎君之命守门,却不想睡了过去,摔在地上,惊了女冠休息,实在罪过。”
原来是枕寒星。岑吟稍稍放下心来,缓缓坐在了榻上。
“你自去休息吧,不必守在门外。”
“少郎君之命,枕夜只是奉命行事。”
这参童,还真拿那个白面郎君的话当回事。
也罢了。
岑吟谢过他,又觉得困了,便再度躺下,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甚是安稳。
*********
见岑吟睡了,枕寒星转过头来,静静望着前方不动。
他手里抓着一截断臂,脸上,身上,皆是血迹。血红色的眼珠盯着地面,那上面鲜血淋漓处堆着一滩肉泥,隐约可辨是个人形。
“少郎君之命,若有不速之客,杀之。”他喃喃道。
手中的断臂抽搐了一下。枕寒星将它抬起,端详片刻后,送到嘴边撕扯下一块血肉。
“难吃。”他慢慢地咀嚼着,面无表情道,“如秽物一般,令人作呕。”
一阵笑声传来。他抬起头,看到萧无常立在不远处,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难吃为何不吐掉?”
枕寒星迟疑了。过了片刻,他吐掉了那块烂肉,将那只断手也丢在了地上。
“又弄得这么脏。”萧无常指了指他的衣衫,“好孩子,下次要做得干净点。”
“是,少郎君。”
有些人不自量力,见女道长身上带着的拂尘不似凡品,便起了觊觎之心,甚至用邪术来行巫蛊之诅,落得这样的下场,也不足为惜。
萧无常瞥了那堆肉泥一眼,示意枕寒星去处理下衣上血迹。
但枕寒星却注意到他的肩头湿了一块,微微有些发皱。
“少郎君……”
“无妨。”萧无常道,“你去吧。”
他说着,将手一指,那堆肉便化成了一滩血水,渗透进地下无影无踪了。
枕寒星离开后,萧无常站在门前,转过身背对着门框。他静静地伫立着,唇边带着笑意,像是在想什么事。
天快亮了。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烛火微微,随风摇曳着,仿佛随时会熄灭。
一阵风过时,萧无常抬起手来,缓缓盖在了肩膀那一块位置。
“别哭。”他闭上眼,轻声说着,“君故,别哭。”
掌心下一片湿润,浸透了他的衣衫,隐约有些凉意。
*********
岑吟清早时便醒来,发觉柳夫人早已安排了侍女前来伺候她洗漱。那些人就站在外室,拿着毛巾,捧着热水,显然等了有一会了。
这些人鸦雀无声,虽然来往或走或立,却几乎不闻一点脚步声。见她醒了,便拿着东西躬身进来,请她梳洗。
岑吟哪里习惯有人伺候,她叫那些侍女把东西放下,就打发她们出去了。待洗漱完毕,又叫她们进来,把东西拿出去。
打开妆奁时,岑吟下意识地打量着这屋内的摆设,觉得虽然奢华,却有些陈旧,且总有股阴邪气。她心中存疑,想着等下见了萧无常,再同他详细说一说。
那些侍女们收整完毕后,就为岑吟端来了些早茶,都是些素糕饼,素点心,想来是萧无常嘱咐过她们的缘故。
她也不客气,坐下来享用了一番。用毕早膳后,岑吟便回到卧房内将衣服换上。
她今日穿的是那件四方白鹤袍,这衣服材质,样式皆十分特殊。她担心今日大约会有些事故,不得不早做准备,因而把那对太极耳坠也戴上了。
手指触碰到脖颈上的银项圈,冰冰凉凉。岑吟暗道天气有些冷了,也不知青青在哪里,是否有挨饿受冻,是否能有人庇护。
那项圈是五岁儿才佩的,她如今已二十五岁,却从来不曾摘下。这于她而言,是比命还重要之物。
临出门前,她将青峰剑和拂尘置在背上,拢了拢发丝后,便抬手推开了门。
一道日光探入,照亮了有些幽暗的屋子。外面长廊里站着一个白衣男子,正背对着她静静伫立。他扎着极高的马尾,缀着金色发饰和流苏,鬓角那缕碎发随风动着,不时扫过他的耳畔。
听到门开的声音,他侧了下头,接着转过身来。
“你醒了。”
岑吟注意到他闭着双眼,显然是打算把瞎子这个身份扮到最后。不过的确,他闭起眼来倒是俊俏多了。
她打量着萧无常,从他那一袭银纹白衣一直看到敝膝下那只刺绣黑虎。
“你没有别的衣服吗?”岑吟问。
“我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白。”萧无常笑道,“绝无它色。”
“这是为何。”
“因为我字无常。”他笑道,“既是无常,自然黑白喽。”
他这话有理有据,岑吟无法反驳。这时一旁闪过一道绿白色的身影,只见枕寒星提着两只九斤黄立在旁边,一副准备妥当的模样。
萧无常将头转向他,见他干干净净的,便满意地笑了。
“我们走吧。”他转过身道,“柳夫人还在等我们呢。”
是等你吧。岑吟暗自腹诽,却没有说出声来。
眼看着萧无常要走,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他让他站住。
“你是个瞎子。”
“我不瞎。”
“你说你是个瞎子。”
“哦……对。”
“瞎而且聋。”
“嗯……较聋,不是全聋。”
“瞎子不会健步如飞吧?”岑吟提醒他道,“虽然我知道你大约闭着眼也能视物,但你是不是该装得更像一点?”
萧无常恍然大悟,连声道有理有理,马上装出一副盲者的样子来,扯住枕寒星要他牵着自己走。
长廊里早有仆人迎了上来,毕恭毕敬地请他们去客堂议事。那客堂就在这酒铺的正中,坐北朝南,倒当真有些气势。
三个人缓步来到屋外,已听得见里面聊天攀谈的声音,看来人已经都到了。
一阵寒风吹来,岑吟觉得鼻子发痒,想来是愈发寒冷了。一旁早有仆人掀开帘子,恭敬地请他们入内。
岑吟却和枕寒星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后退一步,将萧无常独自留在原地。
萧无常十分诧异,就在这时,一股脂粉香扑鼻而来,迎面就是那个丰满妖娆的女人,急匆匆出来拉住了他的手臂。
“哎哟!萧公子!总是姗姗来迟,奴家可不依!”她摇晃着萧无常的手腕娇嗔道,“奴家等了你好久了!”
“柳夫人盛情,萧某事情却未办妥,受之有愧啊。”萧无常换上了他那一副应场面的笑容道,“外面冷,我们且去里面说话——”
“走嘛走嘛!里面暖和着呢!”柳夫人说着就把他往屋子里拉,“老爷!萧公子来了!”
萧无常被她拽进了屋子,岑吟和枕寒星跟在后面,也一同入内。里面烧了些炭火,的确十分暖和,窗台前还摆着许多剪下来的梅花枝。昨天那群人也都在,正坐在堂屋内的椅子上喝茶聊天。
这间屋子十分宽敞,装饰得也颇为讲究。薄红的窗纸,青纱的帐幔,墙上挂着中堂画,两侧各有一副对联,写着[日进千乡宝,时招万里财]。
中堂画上挂着一副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聚福堂]。
那下面摆着一张桌子,两把太师椅,想来是柳十爷与柳夫人的位置。两侧各列着一排乌木椅子,供客人上座。离柳夫人最近的两把椅子空着显然是为萧无常和岑吟留的。
枕寒星不过一介书童,没有坐下的资格。岑吟十分谦逊地将柳夫人面朝的那张椅子留给萧无常,自己则坐在了同他相隔一张桌子的位置上。
萧无常微微叹气,无奈地坐了下来。枕寒星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面容冷峻,毕恭毕敬。
柳十爷茶都喝了半盅,一见人终于全了,立刻放下茶杯,满脸堆笑地起身作揖。
“一大早请诸位过来,也不知昨夜睡得好不好。”他笑道,“先喝杯热茶暖一暖,稍后我就带几位去后房一观。”
“你昨日说的那个童尸,就在后房吗?”一个大汉问。
“可不吗,就在酒——”柳十爷正要说,柳夫人却咳嗽了一声,他立刻改了口,“——酒坊里放着,这说起来,有问题的……也就是它了。”
岑吟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发觉是上等的老白茶,应是有七年以上了。她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那些人,发觉他们都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似乎对这里有童尸这件事……见怪不怪。
岑吟放下了茶杯,微微皱起了眉。说句实在话,她并不喜欢柳十爷,如此为了财运铤而走险之人,向来为她所不耻。若不是要陪萧无常走这一趟,她当真不愿意来这个地方。
就在她皱眉之时,一旁的萧无常忽然转过头来,轻轻敲了敲桌子。
“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吗?”他问。
“什么?”岑吟应了一声,“怎么了?”
萧无常只笑不语。就在这时,那个阴阴沉沉的白面书生开口了,他的语调冷得如幽魂一般。
“柳十爷,我们的人数……似乎不太对啊。”他端着茶杯道,“您这屋子……会吃人是吗?”
他这样一说,岑吟才发觉,今日这里的人比昨日少了一些。若不仔细留意,并不会察觉。
炭火哔哔啵啵地响着,柳十爷咽了口唾液,擦了擦头上的汗。在他旁边,柳夫人却扇着团扇,露出了有些妖媚的笑容。
“奴家铺子里出了事,出重金请各位前来,自然希望各位配得上这个价钱。”她柔声道,“非是奴家屋子吃人,而是这人心若不足啊,就会被别人吃掉。”
“你这话什么意思?”有一老者颤声怒道,“你在试探我们不成?”
“既敢揭我家的榜,自然该有些本事才行。”柳夫人冲他一笑,“为何我要留诸位一夜,当然是为了试一试诸位的能耐了。”
她说着,便持着扇子掩面笑了起来,那模样娇艳万分,全然不似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
“你竟然——”
“怎么,怕了?”柳夫人把眼一挑,笑得风情万种,“诸位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吗?”
她又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一般回荡在客堂内。岑吟轻笑一声,将头转向了萧无常。
“你接了他们家的单子,该不会是为了钱吧?”她戏谑道。
“不然呢?”萧无常半睁眼帘,学着柳夫人的样子冲她抛了个媚眼,“为了他们家夫人吗?”
“原来少郎君不是为了他们家夫人?”枕寒星在他身后讶异道。
岑吟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萧无常额头上爆出了数道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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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宜出行,不可开仓。
24、二十四章 积阴地
柳夫人观摩着客堂内众人的模样,似是觉得非常有趣。她稍稍收敛了笑意,惬意地扇着那团扇,又取过茶杯喝了一口。
“这茶有些凉了。”她呷呷嘴道,“去换杯新的来。”
早有丫鬟上来捧了下去,不多时又捧过来一杯,恭敬放在了木桌上。
这屋子里大约还有十七八个人,衣着各式各样,有些看着像道士,有些则像巫人,看起来应当各自有些本领。
她逐一打量着他们,最后看了看萧无常,见他低眉垂目的微笑模样,显然心中十分欢喜。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柳夫人妖娆地笑着,低头看了看杯中茶叶,“我们这铺子,开了也有二十年了,起先都还好好的,最近不知怎么,铺子里是越来越不干净了。还望诸位各展神通,看看我们这里到底是招了什么阴鸷。”
“你发的榜文里,只说铺子不干净,却没说为何不干净。”一女子缓声道,“莫非不止那童尸有异样?”
“当然不止。”柳夫人拉了拉肩膀上的衣物,“至于为何不干净?奴家不知道。”
“这话何意?”
“就是奴家不知道啊。”柳夫人睁大眼睛说,“奴家只知道家里闹得慌,别的一概不知。若奴家知道,早就对症下药了,何必出重金请八方之人齐聚。”
“那敢问何时开工?”那大汉挑着眉问。
“这开工嘛,不急。反正闹了也不是一天两天。”柳夫人散漫道,“比起这个,奴家更想见一见诸位的真本事。不知可否再让奴家试探一番——”
“那几个在贵铺失踪之人,只怕凶多吉少,你还要再试?”先前那老者怒道,“你这是要办斗法大会不成?”
“你有何证据说他们是我家里失踪的?”柳夫人惊讶道,“我又没关正门,怎的就不是他们自己走了呢?”
“你——”
“我怎样?我为着这驱邪之事,与老爷准备了足足八百八十八两白银,还有玉如意一柄,镇邪八卦镜一张,南海珍珠两斛。”柳夫人冷笑道,“我出价这般高,难道不许我试探一番吗?”
闻听这般血本,不光在场之人心动,连岑吟都扬起了眉。她忽然不觉得萧无常为财而来十分庸俗了。
“别的倒也罢了……”她喃喃道,“这八卦镜……”
柳夫人忽然将头转向了她,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不愧是道门中人,到底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她咯咯笑道,“这八卦镜可不一般,乃是从一座诸侯墓里取得的。我家老爷人脉广,逢年过节总有人赠礼拜会,这镜子颇有些神通,可惜我们也不会用,放着可惜了,不如就……”
柳夫人说着,眼睛却向下瞟,盯住了岑吟衣摆下的白鹤图。
“哎哟……我记得哪一家道观是以白鹤做图腾的……”她沉思着,“这一时……”
“釉云观。”那阴沉书生缓缓道,“离临泽城不远。”
“这位女冠,是釉云观中人?”一穿着黄道袍之人问,“贵观中有一位女道士,姓岑名君故的,你可识得?”
岑吟正喝着茶,听到这句问话险些呛了自己。她咳嗽两声,下意识地将眼睛瞥向了萧无常。
萧无常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
“识得,是我……同门的师姐。”岑吟不得已,只能诳语道,“怎么突然提到此人?”
“这女冠这么有名,随便问问罢了。”那黄袍人道,“听说她前些时日下山了,我本来还想着她会不会来这铺子露露身手。”
“她很有名?”岑吟惊讶道,“我竟从来不知。”
对面有几人冷笑起来,却无人搭话。那阴沉书生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一双三白眼无神又狠戾。
“我方才,似乎看到那位驱鬼的……萧天师,先前同你说话时,好像动了动眼睛。”他指了指萧无常,又指了指岑吟,“不知……能否冒昧问下,萧天师当真不能视物吗?”
“我既然吃驱鬼除祟这碗饭,说我全然是个瞎子,只怕各位也不信。”萧无常闭着眼道,“只是这眼睛时灵时不灵,模模糊糊的,各位只当我看不见就好。”
“敢问阁下,是否和柳家有些交情?”
“不过是先前帮了些小忙而已。”萧无常笑道,“柳十爷和柳夫人都是爽快人,就交了个朋友。”
“难怪。”那阴沉书生冷笑,“看着同柳夫人……关系匪浅。”
“哎哟哟,怎么又扯到奴家身上来了。”柳夫人嗔怪道,“奴家还想同你关系匪浅呢,你可愿意?”
那阴沉书生咳嗽了一声,闭上嘴不说话了。
“果果!矜持一点!”柳十爷小声道。
柳夫人给他一记白眼,理都不理他。
“我家老爷是个老实人,原是不打算试探诸位的。”她扇着扇子道,“但是各位别怪我自作主张,我这里实在不欢迎沽名钓誉之辈。所以,容我再试诸位一次——”
“岂有此理!”那老者一拍椅子站起身来,“我等是来除祟的!不是来表演给你看的!恕我不愿意,告辞!”
他说着,转身便走。岑吟只见他大步流星地离开客堂,直朝门外去了。
柳夫人也不恼,她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人背影,依旧是咯咯直笑。
“我也不勉强各位。”她娇滴滴道,“若是有不愿意的,奴家绝不强留。只管自行离去便是。”
客堂内一阵沉默,剩余之人皆没有动作,似乎是在掂量这话的分量。
柳夫人挨个扫视过他们,忽然做作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诸位是有些拉不下脸来。”她笑道,“这样吧,眼下这时辰也不大好,诸位还是先回房,我叫下人传饭来,诸位吃饱些,也好准备一下。晚些时候,我再请诸位来客堂小坐。”
“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那阴沉书生忽然笑了,“是叫我们晚点再来比试一番对吗?”
“狭路相逢,勇者为胜。”柳夫人笑吟吟道,“想得我这八百八十八两银,需先证明下有这能耐才行。”
她既这样讲,众人自然奈她不得。毕竟东道,她说了才算。有几人虽然面露不满之色,却也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率先起身离开客堂。
萧无常大约是怕柳夫人又过来找他,一见有人出去,立刻也起身招呼岑吟离开。枕寒星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提着那两只鸡,显然是白拿来了。
临出门前,岑吟回过头看了柳氏夫妻一眼,却见柳十爷正无奈地说着夫人什么,而柳夫人则嘟着嘴,转过头说什么也不听。
岑吟觉得他们有些奇怪。
“萧——天师,”她跨出门槛后,便快步赶上萧无常,“这柳老板夫妇……”
“柳十爷怕老婆,又宠老婆,也算出了名。”她面前之人笑道,“别怪他们,也是被坑怕了。先前有些假术士来他们家跳大神,原为耍聪明骗点小钱,想不到却把命都搭上了。然后就有自称他妻儿、友人、师父或者八十岁老母之人找上门来讨钱,不给钱就要报官说他们酒铺草菅人命。”
“可这铺子里……昨夜似乎的确有人失踪,难道不是真的出事了?”
“柳夫人也说了,可有证据吗?”萧无常笑道,“血迹,尸体,可能寻到他们草菅人命的迹象?若无证据,告也白告。保不准昨天那些人已经自己跑路了呢。”
“先前那些假术士……就有证据不成?”
“那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的。柳家想躲都躲不掉。”
“照你这样讲,就更奇怪了。”岑吟皱眉道,“同样是出事,之前还被讹钱,这次就撇清了关系,不是更不对劲吗?”
萧无常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有些深沉。
“也许……这也是要除的祟之一。”他轻声道。
岑吟不甚理解他的话。但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喵呜一声,瞬间将她的思绪引了过去。
只见那长廊拐角处,此刻正围着五六只小猫,有梨花有三花,围着一只大老鼠围追堵截,也不吃它,只是追着它玩耍。
那老鼠生得很肥胖,比普通小鼠大上三倍不止。岑吟一见便知这是个在积尸地长大的老鼠。
柳十爷曾说,这酒铺底下原本是坟茔。想了想自己昨夜也算是在乱坟岗上睡了一宿,岑吟虽不害怕,却也觉得怪渗人的。
她转头看着那群猫咪,忽然发现其中有只白猫,生得毛色极润,眼珠明亮有神。它比其他猫小些,却极为矫健,堵得那大老鼠无路可逃。
岑吟莫名有些喜欢它,便蹲下来朝它招了招手。
“咪咪,过来。”
那白猫喵呜了一声,倒是很通人性,翘着尾巴走过来蹭了蹭岑吟的手。它仰头望着岑吟,眨巴着眼睛像是疑惑为何她要叫自己过来。
“那大鼠不能吃。”岑吟对它道,“去找鲜鱼得好。”
“一只猫怎么会听懂你的话。”萧无常大笑,“你也太抬举它了。”
他说得没错。那白猫冲着岑吟喵呜了两声,见没有吃的,又转身回同伴旁边,一起玩那老鼠了。
岑吟却仍旧蹲在地上,看着那群猫儿未动。
“不容易了,到底女儿家更讨这小狸奴喜欢。”萧无常安慰她道,“不像我,这些猫啊狗啊,从来都是我一头热,压根不喜欢我。”
“这些猫不对劲。”岑吟道。
“怎么说?”
“它们只玩这耗子,却不吃它。”
“你怎么知道?”
“这耗子阴气很重,这些猫儿却没有。”岑吟看了看四周,“这铺子如此不寻常,那些丫鬟仆人无一不死气沉沉,可这些猫儿却好似未被影响,还是健康活泼得很。”
“你觉得……?”
“猫最爱干净。这里……一定有干净的地方。”
她站起身来,又仔细望了望周围房屋的风水。
“只怕,此处比我想的要更不寻常。”
萧无常闻言,微微睁开了眼睛。
“不知今晚,柳夫人要如何试探我们呢?”他笑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腰间的葫芦,从里面倒出一颗丹药来放入了口中。
*********
除可服药,针炙宜良。
25、二十五章 积阴地
临近傍晚时,柳夫人便派了丫鬟们传话,要各位前来客堂。岑吟与萧无常同行,枕寒星走在前面为他引路。岑吟发觉这书童手里还是提着那两只九斤黄。
“你让他拿来拿去的,不累得慌吗?”
“因为不知何时能用上。”
“……你果然是虐待他。”
“别胡说!好好的孩子,都被你挑拨离间给变坏了!”
“那也是你自己教导不甚。”
两个人在那拌嘴,枕寒星却一边走一边拿出了纸笔,在上面刷刷地写着,神色十分悲戚。岑吟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他说在写遗书。
“跟着少郎看,指不定何日就没命了。”他丧气十足道,“还是先写好遗书,以备不时之需。”
岑吟不满地看着萧无常,对方却直着脖子一副我没看见的模样。
三个人说着话,徐徐经过长廊。他们看到白日里那群猫儿不玩耍了,正围在一取暖,那只白的把自己缩成毛茸茸一团,睡得正香。
当真是可爱之物……
岑吟不自觉地笑了。直到进了客堂,她的笑容才渐渐褪去,换做了冷淡模样。
不出所料,他们又是最晚到的,总觉得像是柳夫人的有意安排。
众人仍旧坐在白天的位置上。岑吟发觉又少了几个人,不算自己和萧无常,只剩了十个左右。
那大汉还在,那阴沉书生也在,还有个围着白狐狸领子的小女孩,穿着精致的小红棉褂,似乎才十一二岁左右。剩余几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不是穿着灰袍就是粗麻布衣,竟有些像做农活之人。
萧无常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们。昨夜房门外并无异常,可今日依然有人失踪,看来……这地方还有其它邪门的东西。
柳十爷与柳夫人还坐在正中央那两把太师椅上,正吃着糕饼说着闲话。柳夫人换了一身暗红色罗裙,这次倒是穿得严实起来。
“哟,萧公子来了!”她一见萧无常,顿时喜形于色,“可算来全了!快上座!”
萧无常讪讪地笑着,坐在了离她最近的椅子上。岑吟也坐了下来,将头转向中堂,不知那位柳夫人有何安排。
但柳夫人显然不急。她挥了挥手,丫鬟们鱼贯而入,手中皆端着一盘糕饼,放在了这些人旁边的木桌上。
“来来来,先尝尝这白糖糕,糯米做的。”柳夫人热情道,“刚去临泽城买的上好糯米,味道好着呢。”
众人未动。只有萧无常伸出手,拿起一块糕,送到鼻子下嗅了嗅。
“好香啊。”他闭着眼笑道,“女冠,你且尝尝。”
岑吟不知他是何用意,见众人不动,也不敢贸然吃下。但萧无常却把糕递给了她。
“尝尝吧。”他抬了抬手。
岑吟想了想,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满口香甜,入口即化,的确非常好吃。
“且吃上两块,不然亏了。”萧无常道。
岑吟虽不知为何,但心知他必有缘故,因此便将盘中糕点吃足了两块。萧无常拿起一块来,示意枕寒星也吃下去。
其他人仍然不动。柳夫人兀自吃着,又喝了些茶,见他们不吃便笑了起来。
“无毒,怕什么呢。”她柔声道。
那阴沉书生忽然拿起一块来咬了一口,那大汉也吃了一块。围着狐狸的小姑娘干脆端起一盘来吃,其余之人则一口不尝。
“这糕饼确实不错。”阴沉书生点了点头,“不过柳夫人叫我们来,不可能只为了看谁吃糕饼吧?”
“你呀,真是个急性子。都说这黄昏时分,乃阴阳交替之时,最容易发生些不同寻常之事。”柳夫人吃着糕饼道,“我想着大家吃饱了肚子,好露一手来瞧上一瞧。”
“不知柳夫人想要我等做什么?”萧无常侧头问。
他面前那女人端起茶杯,轻轻晃着茶叶,沉思片刻后露出了少女般的笑容。
“诸位趁着阴阳交替,不如各自召个鬼来如何?”她灿然道,“不要普通的,就要冤魂,厉鬼,越凶越好!”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皆大惊失色。
“不可!”岑吟当即道,“你这铺子阴气太重,若召厉鬼来此,只怕会出大事!”
“何止啊。”那阴沉书生托着腮笑,“稍有差池,我等性命不保,魂飞魄散。”
“不妨事,不妨事。”柳夫人把手一扬,“有萧公子在,来多少都无所谓。”
萧无常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夫人您太抬举我了!”他拍着大腿道,“我要有这本事,去地府谋个一官半职多好,何必还为银子奔波。”
其余几人也都摇头,连连拒绝。谁也不愿冒这个险。
但这时,那个围着狐狸领子的小女孩却说话了。她塞了满满一嘴的白糖糕,吃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小寒以为,此法可行哦。”她呜呜地说着,声音稚气未脱,很是可爱,“小寒不怕厉鬼,可以一试。”
众人极为惊讶地看着她,断然想不到这话是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胎毛退净了吗!”那大汉怒道,“没你说话的份!”
“你们不敢召是吗?”那女童脆生生道,“还是你们召不出来,怕丢人?”
“臭小鬼!”大汉火了,“谁是他爹娘?给我站出来!”
“小寒爹娘不在这里。”那小女孩说着,继续咬手里的糕点吃,“小寒自己来的。”
她年龄尚小,心智倒颇有些成熟。岑吟打量着她,见她生得唇红齿白,又率真可爱,料想当是个有灵气的孩子。
但她脖颈上那条狐狸领子却有些奇怪,乃是用一整条狐皮所做,狐头咬着狐尾,绕在她脖颈上围得严严实实。
“啧啧啧。”柳夫人在一旁讪笑起来,“这小姑娘倒是有些见识。怎么,诸位怎的不敢?竟不如一个小姑娘有胆识,这说出去未免有些惹人笑话。”
“此处乃至阴之地,如何敢冒这个险。”有一男子道,“若召厉鬼而不能伏之,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
“诸位本领高强,还怕这小小厉鬼不成?即便真如此,你不成,还有别人。怕什么呢。”
“柳夫人——”
“诸位,不能召便不能召,不必找这许多借口。”柳夫人冷冷笑道,“能召的便召,也不必啰嗦。”
那自称小寒的少女吞下最后一块糕饼,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她目光淡然地望了望门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快黑天了啊。”她摇着头道。
“怎么,想回家找阿娘了?”有人笑她。
小寒噘着嘴摇头。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褂,朝着柳夫人转过了身。
“夫人是想看厉鬼吗?”她问,“要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呢?”
“自然是有形的。”柳夫人道,“能看得清清楚,最好。”
“既如此……”
那女童说着,来到屋子中央,缓缓抬起了双手。她默念着什么,接着闭上眼,将食指从眉前划过。
萧无常的神色微微一变。
“来了。”他对岑吟道。
屋内原本烧着炭火,此刻却忽然冷了三分。一股阴风吹来,徐徐拂过众人面颊。那女童睁开眼,冷冷地盯着前方看。
“[赫赫红妆锦,皑皑黄土陇。]”她念叨着,“[昔时戏凤袄,今没紫棺中。]”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随着她话音落,屋中忽然响起一道飘渺女人声。似在叹息,又似窃笑,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飘飘荡荡,听得人阵阵发冷。
只听嗙地一响,堂门骤然紧闭,外面竟传来道道风声。片刻后,那门忽然发出嘎吱响声,又自己徐徐打开来。
众人朝门口望去,纷纷被吓了一跳。只见那门外赫然站着一个红衣新娘,穿着一袭绣着金凤的罗裙,头上盖着盖头,双手交叉在腹部,正直直地立在门外不动。
天色已越来越暗了,长廊里点着幽幽烛火,客堂内也照着微微灯烛。那新娘腕上带着一对金镯子,肤色青白,衣裙微微飘动,一阵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她十分端庄精致,亦十分阴森。众人骇然无比,那女童却拍了拍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此乃冥婚之女。小寒亲自抓的。”她轻声道,“十八岁时被人活埋,陪葬给一富商早夭之子。可惜小寒岂会姑息这种陋习,就毁了她阵法,让她去报仇了。”
曾连杀十数人,凶得很呐。
她朝那鬼新娘招了招手。只见一阵风起,她随风缓缓飘入屋内,顺着墙壁走着,徐徐停在那女童的椅子之后。
自始至终,她的姿势毫无变化,僵硬得可怕。
那阴沉书生侧卧在椅子里,看好戏一般发笑。
岑吟看了看柳夫人,只见她望着那新娘,面露惧意却又欣喜若狂,显然既害怕又有兴致。
“小寒好了。”女童说着,爬上椅子重新坐下,一副事情已毕的样子。
眼见她如此痛快,其他人难免有些坐不住了。那彪形大汉脸上微微抽搐,他犹豫片刻,忽然将手伸进衣领,取出来一个木头项链。
那并非寻常项链,木头被刻成了小童模样,脖子处系着一根红绳。大汉将它取下来,放在手里摩挲片刻,接着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涂在那木头小人上。
“起!”
他大喝一声,将那木人掷出。那东西落在地上,却忽然直立起来,在地上跳跃两步,忽然分作两半,跳开三尺远。
那大汉将手一指,只听咔咔两声,他身旁一左一右骤然出现两个孩童,都扎着童子髻,穿着一模一样两个红肚兜,看着众人嘻嘻冷笑。
那两个鬼童样子不过三岁,眼睛没有瞳仁,全白一片,牙齿却齐整如大人一般,白森森地咧嘴笑着。那大汉呼喊一声,二童便缓缓趴在地上,朝他爬了过去,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腿旁边。
屋子里又冷了几分。
“陪葬童子。”那大汉得意道,“几个盗墓贼挖出来卖的,被我搞到手了,练成了小鬼。”
众人鸦雀无声。岑吟望着眼前景象,手紧紧地攒着衣襟。柳夫人却拍起手来。
“还有其他的吗?”她心急地问。
既有人开了先例,众人对视一眼,也都不再隐藏。符咒、招魂铃、甚至经文纷纷响起,屋中一冷再冷,那些烛火都隐隐变成了绿色。
随着他们的召唤声,屋内出现了许多非人间之物。身披铠甲的无头将军,殉葬而死的前朝贵妃,甚至还有些山精鬼魅……一个个或哭或笑,群魔乱舞,声音刺耳非常。
岑吟还望见了一个手持利剑,双目流血的道士,他穿着染满血迹的道袍,在屋中茫然地走着,张口时便吐出紫黑色的血来。
还有个怀抱琵琶的歌女,面容血肉模糊,显然是生前被人毁容而死,连话亦不能说,只有琵琶铮铮作响,如泣如诉。
岑吟的后背渗出了一片冷汗。转头去看萧无常时,却见那人神色如常。
那阴沉书生也歪头旁观。片刻后,他拿起一块白糖糕,突然笑出声来。
“没吃的诸位,当真不吃两块糕吗?”他问,“味道着实是好啊。”
无人回应他。他倒也不恼,便兀自吃了起来。
那些冤魂厉鬼被召出后,受着那些人的指令,也都纷纷立在了他们椅背之后。岑吟只见前排坐着人,后排立着鬼,屋内阴风阵阵,火苗碧绿一片,仿佛身在阎罗殿,待面阎王爷。
但她却同时察觉,这屋内的丫鬟仆人都没有躲避,虽然面露恐惧神色,却仍然稳稳立着不动,甚至有些……都不像是第一次看到了。
柳夫人更是震惊无比,不过岑吟看得出她尽管十分害怕,却难掩兴奋之色。
“当真是能人也……”她低声道,“今日奴家也是大开眼界……”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看那在座之人。岑吟循着她的目光去看,不由得微微一愣。
原来屋内众人皆已召魂完毕,只有萧无常和那阴沉书生一动不动,背后空无一魂。
那书生显然盯着萧无常许久了。他缓缓坐直身体,冲萧无常阴森一笑。
“萧天师怎的不召呢?”他笑着问。
众人将视线投向了萧无常。他却闭着眼,无动于衷。
这时,柳夫人忽然出了声。
“萧公子就不必了。奴家早已见过他本领。”她娇娇道,“先前他——”
“柳夫人见过,我等却没见过。”阴沉书生摇头,显然不太认同,“还是请萧天师,露一手出来看看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符合。萧无常微微摇头,只说不敢班门弄斧。
“列位都是好手,我比较之下,相形见绌。”他拱手道,“今日便放过我吧,实在没有诸位之能。”
“话不能这么说。”那阴沉书生否决道,“柳夫人偏袒你,想来定有些不凡本事,如果不展示展示,如何服众呢?”
“在下并不想服众……”
“何必推脱呢。”
众人不依不饶,定是要让他露些本事。萧无常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我便不召魂了,实在学艺不精,不敢卖弄。”他赔笑道,“就且让我这书童扮个杂耍,逗大家一笑便是。”
他说着,抬手要枕寒星上前去。枕寒星欠了欠身,放下拎在手里的公鸡,缓步走上前来。
“哟,好嫩的一棵翠玉白菜!”那大汉故作惊讶道,“怎么,这是要表演个腌酸菜吗?”
众人大笑起来。
那大汉扫视着枕寒星,盯着他额头上那根金红色的额绳,又发出一声冷哼。
“这又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着那额绳问,“是抹额又不像,是绳子又太杂,这是个什么打扮?脑门上绑个绳子,怕你成精了跑路不成?”
“您还真说对了。”萧无常笑道,“若不在他额头上系个金红绳,他可真的会跑的。”
“人参精吗!”那大汉哈哈大笑,“正好这里是酒铺,快拿他去下酒!”
枕寒星淡着一张脸,对那人的话充耳不闻。岑吟端详着那绿衣少年,只见他伸出手来,缓缓解下了额绳,将它系在了手腕上。
“小心。”他轻声道。
屋中人根本不知此话何意。但突然间,枕寒星竟骤然爆裂,四肢,头颅,皆与躯干分离,连接各个肢体处的是许多姜黄色的经络,似根须一般,一下子整个人如木偶一样窜起一丈高。
有几道根须在屋内乱甩,那大汉躲避不及,直接挨了一记,险些把他打翻在地上。
屋内之人皆目瞪口呆。岑吟暗道这哪里是参童,这分明是个妖物!
萧无常却突然打了个响指。
枕寒星立即缩回根须,将四肢与头颅恢复原状,眨眼间又变成那寻常少年。他深吸一口气,解下腕上的金红绳,又将它绑回了额头上。
“见笑了。”他轻声道。
随即便转过身,回到了萧无常身后。
柳夫人又拍起了手。接着,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那阴沉书生身上。
他却不急不缓,只顾吃嘴里的糕饼。吃完一块后,才满足地咂嘴,又喝了一口茶。
“轮到阁下了。”柳夫人对他道。
阴沉书生点头。他放下茶杯,缓缓坐直了身体。
“无趣啊,无趣。”他笑道,“诸位虽各有本领,我却看得不太爽快。觉得无趣。”
“你有更有趣的法子吗?”坐在他旁边的女童问,“小寒想看看。”
“我可以试一试,只是……”他说着,朝柳夫人拱了拱手,“我怕夫人会不太好收场。”
“你只管试。”柳夫人点头,“无妨。”
那阴沉书生笑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无常,颇有些睥睨之意。
“既如此,我就献丑了。”
他站在屋子中央,以脚尖点地,徐徐画了一个圈。画好之后,他便在那圈里走起身法来,一步一点,一勾一挑,动作不快不慢,却极有章法。
岑吟却认出了,那是步罡踏斗之法。
这书生莫非是道家人?
但那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垂低了头。
“[沉泉三十载,巍峨天门开。]”他厉声念道,“[生骨堕血海,九幽之下埋。]”
言毕,他半跪在地,将双手一抬,猛地落在地面上。
屋内瞬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他掌心下的石砖竟裂开了数道缝隙。一阵呜呜声传来,外面原本还有些微光,忽然间一片漆黑。
岑吟觉得不对劲,只见无数黑气自那缝隙中直窜而出,汹涌扑来。她被那阴风吹得睁不开眼,只能挡住脸强行抵御,耳朵里嗡嗡作响。
咆哮声、哭嚎声、咒骂声、甚至还有笑声和惨叫声,一瞬间席卷了整座酒铺。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在场之人,但又迅速放开。
当那刺耳之音达到巅峰时,便戛然而止。
待到动静消失时,岑吟才放下手来,觉得掌心冰凉。转头看时,只见那盘中糕点已经变色,完全腐坏,显然不能再吃了。
这才不过片刻,这糕饼竟然坏了?
她立刻抬头望去,只见周围那些人皆伏在地上抽搐,有几人更吐出黑血来。屋中那些厉鬼也在无声惨叫,继而又恢复安静,垂头不动。
“早劝你们吃白糖糕的,怎么不听呢。”一个声音嘲讽道。
岑吟转头望去,只见那阴沉书生立在屋中央,正抱着手臂冷笑。
那大汉与那女童都无事,萧无常,枕寒星与自己也无事。岑吟看了看发霉的糖糕,又看了看那些吐黑血之人,忽然明白过来他们是被阴气伤了魂魄。
她朝一旁看去,只见柳夫人与柳十爷也安然无恙。
这白糖糕……
“糯米的……”她恍然大悟,“是糯米的!驱邪之物!”
但她的话却被一声大叫湮没了。
“外面!外面!”那人恐惧地指着门外,摔在地上不能动弹,“外面!”
众人皆朝门外望去,只见酒铺上空黑压压一片,乌云蔽月,将那星河遮了个严实。
此时已是深夜了。但那片东西却不是乌云——
——而是数百个孤魂厉鬼,男女老幼,死状各异,皆浮在酒铺之上。
那书生竟将这酒铺之下,昔日乱坟岗内的所有冤魂都召出来了。
*********
人哭棺,鬼即出。
26. 二十六章 积阴地
岑吟暗道这可真是不妙。
本以为这个书生多少知道些分寸,却没想到,原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有此等能为,将地下所有冤魂召出,绝非寻常术士。
这堂里阴风阵阵,烛火碧绿如莹。岑吟转头看了看门外,只觉一片漆黑,煞气满天。再看门内,那些阴魂厉鬼一个个前后摇晃着,因着主人魂魄不宁而将脱离束缚。
岑吟觉得背上拂尘在抖。她心知这绝非什么好兆头。
这屋里屋外皆是厉鬼之气,饶是她吃了糯米糖糕也有些不适,更别说那些一口未动之人。她明白了萧无常的意图,原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旁传来咳嗽声,只见萧无常拍了拍胸口,将葫芦取下来,又吃了一粒丹药。
他看上去有些不舒服。
“你可还好?”岑吟问。
“不妨事。”萧无常点头,“年纪大了,有些吹不得风,动骨伤筋。”
想想也是,几百岁的老头子了,入土为安都能再轮回好几次。岑吟吸了口气,又转头去看枕寒星。
这一看她却惊住了,只见枕寒星半闭着眼,也前后摇晃着,头颅不自然地左右摆动,手指也在微微抽搐。
岑吟记得萧无常曾说过,他是佛国护法,人间多污浊气,有些损他灵气。如今这满屋阴气逼人,想来定是影响了他和枕寒星。
“你的书童……”岑吟说着,又担忧地看着他,“你……你当真无事?”
这次萧无常没有回应她。他只闭着眼,坐着不动。
岑吟有些慌了,她急忙起身,弯腰去查看他的情况。
萧无常只觉得一只冰冷的手抵在自己脖颈上,脸颊也冰冰凉凉的,又冷又痒,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没事。”他笑道,“你的手好凉。”
岑吟见他还能说话才放下心来。她抓着萧无常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他。
“你饿了吗?”萧无常忽然问。
“我不饿。”岑吟纳闷怎么这时候他还想着这个,“刚吃过糯米糕,你忘了?还是先看看你的书童要紧。”
萧无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从腰上解下一个小锦囊来,从中取出一枚黑色的片状物,要岑吟喂给枕寒星吃。
“这是灵芝根……药用的,”他轻声说,“人不可食,但能稳他心神。”
岑吟点头照办。她将那东西塞进枕寒星口中,那书童顿了顿,停止了晃动,再过一会便睁开了眼睛。
“失仪了。”他轻轻道。
见他主仆二人无事,岑吟才转过身来。看着那些摇晃不止的阴魂,心知不能放任,需得尽快抑制它们的戾气。
“柳夫人,”她说着,缓步来到客堂中央起手行礼,“眼下厉鬼也看到了,是否先救人为上?”
“我等是没这个能耐的,敢问女道长能救吗?”柳夫人问。
“贫道尽力一试。”
岑吟俯身看了看那些吐血之人,探了探他们的脉搏。这些人魂魄被煞气所伤,虽然调养后能可恢复,却还是免不了要折寿几年。这手法实在有些阴毒。
但那阴沉书生此刻正抱着手臂站在门边,颇为得意地看着酒铺上空的厉鬼,全无一点救人之意。
岑吟也不多言,她早有准备,取了一些空白符箓,用茶水画了些镇鬼敕令。她将这些符咒一字排开,将手一指,瞬间那些符箓便腾空而起,猛地贴在那些阴魂头上。
顿时它们便伫立不动了,立在地上无声无息。
岑吟将用过的茶水泼在地上,接着问屋内的丫鬟又要些白糖糕来。
丫鬟们迟疑着没动。这时中堂上那一直不说话的柳十爷忽然开口了。他气势一直被夫人压制着,众人几乎快忘了他的存在。
“按贵客说得去办吧。”柳十爷道,“女道长,不知你还要置办些什么吗?”
“哟,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柳夫人有些惊讶。
“非是好心,而是若再有人死在我这铺子里,你我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柳十爷叹道,“只要不死人,我怎么着都行。”
柳夫人听罢,也不言语,示意下人们按照岑吟说得去办。
岑吟要他们准备朱砂一碟,毛笔一支,清水一碗,筷子三根。另外有红灯笼二十四个,白蜡烛二十四个,还要黄草纸钱一沓,纸元宝八十八个,炭火一盆,香炉一鼎,沉香三支。
东西来的时候,岑吟先取过糯米糕,要他们喂那些人吃下,随后又写了些安魂符,化在水里给他们灌下。这些东西下肚,很快这几个人就缓过来不少,渐渐有了些精神。
看到他们无事,岑吟也不再多费心思。她将炭盆端起来置在屋外,持着青锋剑穿过一堆纸钱,念诵了几句口诀后,便将剑一甩,将纸钱扬得满院都是。
那些黄纸钱飘飘撒撒,很快落了满地。岑吟看了看四周,见并无异状,料想定有小鬼收了自己的买路财,那些幽魂一时应当无虞。
她又取过那些纸元宝,叫仆人过来,一只一只丢进炭盆里烧光。
岑吟做这些事时,那阴沉书生一直盯着她看,面上始终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围着狐狸的少女仍旧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面。她身后那冥婚女鬼阴森立着,姿势端庄而僵硬,显然未受那煞气侵蚀。
倒是那大汉看着岑吟忙活,禁不住呵了一声。两个鬼童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用那白色的眼睛盯着那女冠发笑。
“你这道姑何苦来,又跟你没甚关系,他死他活由他去。”那大汉忽然道。
他嗓音隆隆的,十分粗野。岑吟瞥了他一眼,并未做声。
“你可真是给自己找麻烦!”他见这女冠不理自己,登时有些不快,“江湖术士,哪个不是兜着命走路,这点事都应付不来,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歹几条命。若真死了,我倒也不费这功夫了。”岑吟却冷冷道,“既然还活着,能救则救。修行之人,按规矩办事罢了。”
“我说你这女道士——”
“哎,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萧无常忽然道,“诸位都是道上人,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见死不救呢?他若死了倒不要紧,他若没死,日后见了,岂不尴尬?”
“救救救,一定要救!”见萧无常发了话,柳夫人立刻顺势而为,“只管救,奴家这里别的没有,祭祀之物多得是,尽管取用。”
岑吟无心理睬他们。她坐在椅子上,用毛笔蘸着朱砂,在那二十四个红灯笼上绘着勅令。
屋内无一人援手,只有枕寒星上前替她扶着灯笼,将画好的那些一只一只摆放整齐。
柳夫人却站了起来,绕过他们后小心地靠近那厉鬼。她挨个观察着屋内的阴魂,又不敢靠得太近,但又为能仔细一观而兴奋不已。
“凤穿牡丹的刺绣,这当时二十年前的图样了。好生精致。”她品评着那冥婚新娘鬼气森森的吉服,又转头去看那无脸歌女,“这琵琶……只怕是旧时珑玉坊的做工,想必有些来历。还有这——”
柳夫人说着,低头看了看那一对鬼童。若不是面貌凶恶,倒应当是一对可爱的孩子。
“前朝王公墓殉葬的童男女。”那大汉道,“被切开头皮,活灌水银而死,怨气极重。我给养成了小鬼,凶是凶了些,但还算听话。”
柳夫人点点头。她绕过那无头的将军,又走几步时,停在了那持剑的道士面前。
那道士立在地上,一动不动,额头贴着岑吟画的符箓。那召唤他之人被反噬得不轻,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咳嗽,连话也说不出来。
柳夫人一时好奇,微微掀开符咒看了看他的面容。只见一张七窍流血的脸张着嘴看她,眼眶里黑洞洞的,不断淌着黑血。
“呜啊!”她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险些踩坏了一个灯笼,“吓死奴家了!”
“这道士有些意思。”那阴沉书生忽然道,“看得出……生前是个修为极高之人,也不知是在哪栽了跟头,看这死法……似乎是中了毒,又被剜出眼珠,活活疼死的。”
“小寒以为……这位哥哥长得甚是好看。”围着狐狸领子的女童说道,“若是将脸擦得干净些,只怕也是好模样。”
“奴家最是喜欢俊逸之人了,可惜啊可惜。”柳夫人惋惜地说着,又来到门边,仰头朝铺子上看。
只见那上面齐刷刷地悬浮着数百阴魂,皆垂着手,低着头,刚好看得见他们的模样。哭的,笑的,面无表情的,有的还腐烂着,露出了片片白骨。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睁着眼睛,眼珠向下瞟,正阴森地盯着柳夫人看。
柳夫人怪叫一声,险些坐在地上。柳十爷早赶过去,一把扶住了夫人。
岑吟正画着灯笼,这时却忽然开口了。
“别去看他们。”她轻声道,“装作看不见便好。你若能看到他们,他们便能伤你。”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柳夫人捂着胸口,连连吸气,“好了好了,奴家信得过诸位的本事了,快把这些东西收回去吧!”
客堂内雅雀无声,寂静得有些诡异。只有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响,除此之外别无动静。
柳夫人有些惊讶。
“诸位怎的……都不做声呢?”
“还用想吗,显然是收不回去。”岑吟冷淡道,“我劝过夫人莫要召魂,夫人倒好,让人把底下的东西全召上来了。”
那阴沉书生忽然大笑起来。他重新坐回椅子里,继续饶有兴致地盯着岑吟看。
萧无常仍旧坐着未动。他的眼睛却微微睁开,不着痕迹地落在那书生身上。
柳夫人和柳十爷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着岑吟。大约过了一刻钟后,柳夫人实在忍不住,指了指她画的那些灯笼。
“你做的这些……莫不是……驱鬼用?”
“不然呢?”岑吟皱起了眉,“你以为我做这些干什么?过元宵猜灯谜吗?”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异样,诸人想笑又不太敢笑,毕竟身旁就站着数个厉鬼,稍不留意就会擦碰到,谁也不敢大意。
说话间,岑吟已经画好了二十四只灯笼。她吩咐柳家下人点上白蜡烛,将这些灯笼罩在上面,分作两排,一排十二个,挂在门外的东西长廊上。
这次柳夫人不敢怠慢,立刻吩咐人照做,不得拖延。
月黑风高,阴风阵阵。二十四只红灯笼徐徐升起,系数被挂在廊檐之下。烛火幽幽,映红了阴暗长廊,酒铺的院子内亮起了一片红光。
灯笼高悬后,院内的阴气便轻了许多。屋内的厉鬼也只安静立在椅背后,不做声,也无动作。
岑吟看了看屋中烛火,见它们仍然碧绿一片,便取过准备好的碗来。她在碗里倒了些清水,拿起三根筷子,将它们立在碗内。
“前三三,后四四。”她轻声念叨着,“子不语,观心祠。”
啪地一声,三根筷子骤然立在水碗中,竖得笔直。
岑吟深吸一口气。她取下背上拂尘,在那筷子周围绕了三圈,随后轻轻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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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
随着她话音落,长廊下的灯笼忽然摇晃起来。一阵冷风自屋中吹出,散去屋外,客堂内的烛火瞬间变回了金黄色,一下子暖了许多。
但岑吟的脸色却奇差无比。
因为那些厉鬼竟毫无变化,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无法驱之?岑吟暗道不对劲,她将头一转,正看到那阴沉书生盯着她看,一脸饶有兴趣。
“说起来,这位女道长……似乎还不曾召鬼啊。”他笑道,“如今,可就差你一个了。”
那大汉哈哈大笑,那女童也转头看她,甚至那几个受了伤的人也都忍不住转头,想看看岑吟会如何收场。
但岑吟却不为所动。
“诸位怕是有什么误会。”她挑着眉道,“我是陪这位萧天师来的,不过是随行,并无打算参合这铺子中事。更何况还嫌这里的阴邪之物不够多吗?还要再召?”
“我看女道长挺上心的,还救了这些人一命。”那书生道,“既然这些东西横竖都退散不了,不如再召一个,以毒攻毒如何?”
“荒唐!”
岑吟有些愠怒。她正欲发作,萧无常却笑了起来,示意岑吟切勿动怒。
“再召一个也好。”他忽然道,“也让柳夫人看个饱。”
“哎呀呀,萧公子真是——”柳夫人脸红了。
“你也荒唐,”岑吟喝道,“你简直是胡来!若真出事——”
“不会。”萧无常摇头,“说不定再来一个,真的以毒攻毒了呢。”
“我极少召厉鬼,也并无阴魂供我驱使。”岑吟断然拒绝,“若我真召,不知会召个什么东西出来。”
“不然试一试,如何?”萧无常冲她一笑,“说不定你一时鸿运当头,把那暴君幽寂王召唤而来,那这些厉鬼可就有人收拾了。”
他这话一出,屋内却刮起一股阴风。那些厉鬼竟有些变了脸色,红衣新娘手指一抖,殉葬童子抱紧了大汉的腿,就连那无头将军也晃了一下,显然幽寂王这三个字令他们十分恐惧。
“萧公子可真会开玩笑……”柳夫人说着,却抱住了柳十爷的手臂,“我这小铺子,哪配得上请幽寂王……”
“不请幽寂王,请些狠角色也行啊。”萧无常沉思道,“十九国时期的悍将公输缜,燕朝的酷吏长孙王臣,还有神龙朝的烛龙太子,长生殿那位疯皇后姬元辙,往生池的诗人齐思,和昭臣元年的血滴子首领庞轩辕,可都不是普通人。能请来一个——”
“就能把这里连人带鬼杀个干净!”岑吟一拂尘抽得他找不着北,“你可当真是疯了!”
萧无常捂着脸,十足十的委屈,又不敢多言。一旁的枕寒星侧过了头,装作没看见。
那阴沉书生打了个呵欠。
“莫不是女道士……怕了?”
“你不必激将我。”岑吟看都不看他,“我不吃这一套。不要以为普天之下皆蠢材,你召这么多阴魂显摆自己的能为,说到底也就是个旁门左道,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你——”
“闭嘴吧。”岑吟不耐烦道,“我不喜欢同你这种人讲话,烦得很。”
那书生被她呛得脸色煞白。他愣了片刻,竟没说出话来。
萧无常叹了口气。
“仙师,当真不试试?”他问。
听到仙师二字,岑吟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她转头看着萧无常,似是意识到了他话里有话。
“我有什么非召不可的理由吗?”她换了个方式问。
萧无常摇摇头,又点点头。
“小寒想看看女冠的本事。”旁边的女童忽然道,“小寒觉得女冠不是普通人。”
“我说了,我不擅长召阴魂。”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萧无常也狡黠道,“万一……以毒攻毒呢,对不对?”
岑吟没有作声。旁边那书生传来动静,她瞥了一眼,后者正一脸嫉恨地瞪着她。
见他这般小肚鸡肠,岑吟只是冷笑一声,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也罢,我可以试试。反正就算失败了,还有这位先生兜底。”她看了看门外道,“再怎么召,也不如人家千军万马,出得来,回不去。”
她这话大有讽刺之意。那书生听了,几乎怒发冲冠,但又不好发作,只得硬忍了下来。
岑吟也不再理睬他们。她想了片刻,取出一张空白符纸来,在上面画了几个符咒。
画完后,她将符咒拾起,犹豫了一下,还是缓步走到炭盆边,将那符咒掷在了火中。
哗啦一声,客堂内水碗里的筷子骤然散落,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众人心头一惊,但顷刻间一道风过,皆觉得眼前一黑。
好似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他们身旁掠过,只一瞬,便骤然消失了。
铃铛声骤然响起,虚无缥缈,却清脆摄人。眼前渐渐清晰时,屋中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门外的炭盆旁不知何时蹲了一个男子,正贪婪地吸着焚烧纸钱后的烟气。
那男子一袭捕快黑衣,看着极瘦,头顶戴着高高的无常帽,腰上挂着一串铃铛,正在叮当作响。
众人只见那漆黑的帽子上绘着一道朱砂,笔锋遒劲,乱中有序,上书四字:【地狱封门】。
岑吟一见是他,不由得有些惊讶。可对方却显然很乐意到此一游。
“脚尾饭!”
那人笑着,露出了两颗尖利的虎牙。
*********
满可肆市,服药遭殃。
27. 二十七章 积阴地
一道唢呐声起,越过围墙,传入客堂之内。酒铺外似是有人奏着哀乐,凄凉萧索,却又带了些勾魂索命的狠戾,忽近忽远。
红灯笼摇摆不定,烛火明明灭灭。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却烧不出一丝暖意。
那黑衣鬼在屋内走走停停,一开口,说的居然是粤语。
“系甘都有话啦(常言道),一流先生睇星斗,二流先生睇水口,三流先生满山走。”他说着,从炭盆中取出一枚尚未被烧坏的元宝来,“唔知各位又系几流先生咧?”
他将那纸元宝捏在手里,抖了抖上面的灰。再张开手掌时,竟变成了金灿灿一枚真元宝。
众人听得懂的没几个,谁也答不上来。见无人应他,黑衣鬼吹了吹那块金元宝,向上扔着它把玩。接着他站起身来,立在了客堂的门槛外。
今日他倒是没穿那件大氅,这一身形如捕快的黑衣衬得他越发细瘦高挑。但那衣衫用料不凡,很是贵气,肩头与腰封处皆有红色刺绣,一双靴子上还绣着两只小鬼,大有踩小人儿之意。
“脚尾饭?”他四处张望着,见无人预备,竟有些失落,“我好肚饿啊……”
一边说着,一边就迈过门槛进来,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客堂内布局。
他那顶无常帽太高了,进门时险些撞在檐上。
众人发觉他与其他厉鬼阴魂有些不同。那些鬼魂或飘或立,终归还是浮在地上,虚而不实。但他确是实打实走进来的,看着与常人别无二致,不过是没有影子罢了。
“哇,有点心啊!”他看到桌子上那发霉的糕饼,忽然大喜过望。岑吟看着他蹲下来,将那霉糖糕拿在手中嗅了嗅,张口就往嘴里塞。
他吃东西的样子倒是蛮可爱,两颗虎牙一抖一抖的,像只小老虎。
正吃着东西,大约是注意到了岑吟的视线,那黑衣鬼鼓着腮转过来来,对她一笑。
“好耐冇见啊女冠(好久不见),”他高兴道,“仲记唔记得脚尾饭啊?千其唔好忘记啊。(别忘了脚尾饭)”
岑吟不知如何应答,只能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黑衣鬼吃着吃着,忽然停了下来。他缓缓起身,顿了一顿后,转头去看那些立在椅背后的阴魂。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样貌,竟是个极为俊逸的男子,生了副少年模样,肤色惨白,面容阴柔,神色颇为狠毒,笑起来还有些摄人心魄。
“点解你地仲未走嘅?(怎么还不走)”他对那些阴魂道,“等我发钱咩?”
阴魂们忽然动了。他们全部绕过椅子,如约定俗成一边整齐列在屋子中央,面朝着那黑衣鬼不动。
黑衣鬼微微挑眉,捏着下巴像是在判断此时状况。
屋内众人不知这些阴魂是何意。正当他们揣测之时,那群孤魂乍然抬手,竟朝着那鬼拜谒后齐刷刷跪在了地上。
柳夫人和柳十爷顿时吓得抱在了一起。
黑衣鬼后退一步,立即摆手。
“唔使啦,唔使啦。受唔起啊,返去拜阎王啦。(受不起啊,回去拜阎王吧)”
那些孤魂却没动。那鬼看了片刻,似是有些不耐烦,抬手一挥,瞬间又把那些阴魂推到了椅子后面。
“既然唔走,甘你地企喺果度咪郁啦。咪阻住晒啊。(既然不走,就站那别动,别碍事)”
那围着狐狸的女童实在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把手指向了他。
“黑无常!”
“佢系我师父啊。”那鬼无奈地瞥着她道,“妹妹仔,唔好大惊小怪啦,我叫黑封,系阴阳拘魂使啊。”
虽然他那广府话众人听得一知半解,但这句[阴阳拘魂使]却是十分清晰。那阴沉书生尤是惊讶,当即朝他头上看去,只见[地狱封门]四个红字熠熠生辉,竟像是鲜血绘的。
“阴阳拘魂使!”他重复道,“你是……你是封魂使!封家人!”
黑封闻言,勉强换了有些不标准的官话同他笑道:“封家没落数百年了,难为阁下还记得。看来阁下知道的不少啊。”
封家……岑吟听着觉得耳熟,忽然想起先前在孽镜祠堂时,从那鬼卒李竟山口中听过封氏祠堂这处地方。
莫非……封家与这封氏祠堂有些关联?
她正欲问问,黑封却又换回了那副腔调,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打断了。
“哩个地方阴气好重嘎,”他啧啧道,“幽魂飘飘,浊气沉沉,要死人嘎。”
岑吟一惊,死人?!
“别一上来就吓唬人。”她急忙道,“你——等等……白刹呢?”
“去捉人啦,贵鬼事忙。”黑封一手吃着糕,一手把玩着元宝,“我呢种贱鬼系要周围走,四处频扑嘅啦。(我这种贱鬼就是要四处奔波的啦)”
他嘻嘻地笑,猛地将头转向了柳十爷夫妇,又将他们吓了一跳。
“你呢面相唔好。”他对柳十爷说着,又转向柳夫人,“你呢面相更唔好。奸门塌陷,横纹贯顶,人中平平,嘴掀齿露,八字桃花必带羊刃,伤官食神比肩遭劫,生咗个索仔,仲生咗个阴命女,冇得转圜。(生了个傻儿子,还生了个阴命女,没得挽救)”
柳十爷和柳夫人面面相觑,又转头去看他。
“果果……你听懂了吗……”他小声问。
“没……没有……”柳夫人小心答道。
黑封瞪着他们看:“系我冇讲清楚,定系我官话唔好啊?(是我没讲清楚,还是我官话讲得不好?)”
“听……听不懂……”
“讲你样衰啊,你明唔明啊?”黑封点着柳十爷的肩头道,“惊老婆嘅衰佬,真系冇药医。仲有你哩个衰婆啊,波大冇脑,生旧叉烧都好过生你啦。”
他这句显然是骂人话。岑吟没听懂,也不想听懂。
柳夫人虽然也不懂,但是不被这鬼差喜欢,又有些不甘心,便扭着腰试图跟他套近乎:“拘魂使大人——”
“行开啦大波女。”黑封推着她的脖颈怼到一边,“我唔中意你啊,头仲甘油,去洗头啦你。”
他说着,余光瞥到那冥婚新娘,先是一愣,继而便立刻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中意你啊。”他笑嘻嘻道,“同我喺埋一齐啦!(跟了我可好)”
那新娘默了片刻,徐徐抬起手来,缓缓掀开了自己的红盖头。
她这一举动把众人全吓了一跳。只见她眉眼齐整端庄,鼻梁高耸漂亮,显然是个美人坯子。可谁知她只有半张脸,鼻子以下血淋淋一片,像是被什么利器齐整地截断了。
“阴公咯!吓死人咯!”黑封做作地捂着心口道,“咩恶鬼来嘎,生到好似只妖甘。(长得跟妖怪一样)”
他后退两步,鼻子微微动着,嗅了嗅身旁气息,接着就转向了萧无常。他盯着那白衣郎君看了一会,目光又落到那白袖绿袍的少年身上。
“哇,我仲中意哩个男仔。”他兴奋地伸出一截极长的舌头,几乎舔到自己的眉毛,“食得嘅,仲延年益寿添!(吃了延年益寿)”
枕寒星汗毛倒数,他迅速后退,极尽所能远离那个封魂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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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再打趣了。”岑吟打断他道,“我今日招魂,本以为会召个寻常鬼卒出来,想不到居然把你勾来了。你若是公务繁忙,只管去办,我这边——”
“我冇咩做嘅,唔使惊。”黑封对她吐着舌头道,“帮你手啦,搞掂之后,比碗脚尾饭我就得啦!”
岑吟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意思是说他很闲……还有总之他要脚尾饭就对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讲实话。
“我是陪人来的。”她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要做什么。”
“啊……?”
黑封双目无神地盯着她看,隐隐有些失落。
他歪头窥视着中堂上的对联和挂画,一下子收回了舌头。
“比支笔我。”他对柳夫人道。
“比什么?”
“借他支笔。”岑吟解释道,“他讲话……不太利落。”
一旁早有丫鬟递上毛笔。黑封拿过来,对着中堂上的匾额画了两下。只见那聚福堂三个字忽然开始扭曲变幻,接着又被猝然拉长,竟变成了取祉堂。
他将笔扔在地上,又朝着岑吟伸出了手。
“比你把剑我用下。”
岑吟将青锋剑递给了他。黑封拔出剑来,凭空一批。立刻那寓意八方来财的对联便被砍做两截,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屋内的阴气登时又少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十分努力地吐出字来。
“我好憎讲官话啊。好骑哩古怪啊,但系我会努力嘎……(我努力讲官话)”
“不必勉强……我们能听懂就好……”
“我知道这地方不正常。”黑封用他那蹩脚的官话说道,“寻常你随便烧符咒,系叫我不到的,这里阴气重,你随随便便一召,我就感觉到了。”
“屋子里这些魂收不回去。”岑吟对他说,“还有外面的,我本想着……”
“冇必要。”黑封摇头,“留他们在外边嘛,冇所谓。”
“无所谓?”
“这些鬼仔不紧要,外面那群鬼飞飞也不打紧。”黑封把剑还给她,继续玩着手里的金元宝,“紧要的在后面。”
他转头看了一眼柳十爷,示意他过来。
柳十爷哪敢怠慢,快步上前,还险些跌了一跤。
“带我去睇下果个女仔。”他认真道,显然是要去看那酒铺里的东西。
“驴……驴崽?”
“女仔啊,女,”黑封指着柳夫人对他大声道,“大波女嘅女,唔系驴啊。”
“童女尸。”岑吟小声解释。
“啊……啊……女仔……女仔……”柳十爷手都在打哆嗦,擦着汗把他往里面请,“大人……大人请进……”
“这不对劲吧。”那阴沉书生忽然冷冷道,“柳家酒铺明明是请我等来除祟,怎么就变成这个拘魂使做事了?他不过是那坤道请来的厉鬼罢了——”
啪!
只见黑封已然立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记极为响亮的耳光,打得他嘴角渗血。
他速度之疾,动作之快,令人发指。那书生吐了口血,咬了咬牙,不做声了。
黑封垂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又转身朝柳十爷去了。
“去睇果个女仔。”他把玩着元宝道,“想睇就嚟,不想睇就栏。我想做咩,不想做咩,轮唔到你地滴衰佬管啊。”
这次无人再敢多言。柳十爷战战兢兢地,请他往里面去了。
*********
平可涂泥,安机吉昌。
28. 二十八章 鬼市开
这柳家酒铺,后堂乃是酿酒重地,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入。据说即便是柳少爷和柳小姐,未经允许也是不许入内的。
管家介绍酒坊时,一行人正跟着柳十爷夫妻朝后堂走。路上经过一条幽暗的长廊,鬼气森森,四周传来一股寒意。
黑封走在前面,正在听柳十爷同他说着什么。萧无常扶着枕寒星的手,闭着眼慢条斯理地走在中间,期间还示意岑吟不要离自己太远。
其他人没有跟来,只有那个大汉和围着狐狸的小姑娘走在后面。
那书生没有来,似乎留在了客堂。
管家仍然絮絮叨叨地说着,还说少爷和小姐的居所就在酿酒堂旁边,近得很,也不知今日会不会请出来大家见上一见。
“少爷,小姐?”岑吟听道那管家的话,有些疑惑,便小心靠近萧无常,“这柳十爷有孩子?”
“有两个呢,没听那拘魂使说嘛,柳十爷和柳夫人面相和八字有问题。”萧无常说着,学黑封的话道,“[生咗个索仔,仲生咗个阴命女,冇得转圜。]。”
“不要鹦鹉学舌。”岑吟道,“不过……你居然会讲他的话?”
“我几百年佛国护法,哪里没去过。”萧无常得意道,“广府话算什么,我天府话,闽府话,哪个不会。”
“看不出来。”
“这你就不懂了。见人要说人话,见鬼要说鬼话。你见了人说鬼话,见了鬼说人话,都听不懂的。”
“莫耍贫嘴。”岑吟不满道,“我且问你,这拘魂使说的痴儿……阴命,是何意?”
“这事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
萧无常告诉岑吟,原来柳十爷夫妻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二十岁上下,生来就是个傻子。女儿十五六岁,样貌十分周正,却生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是个八字极阴之人。
他这一儿一女,常年被他关在酒坊里,甚少让他们出来见人。柳十爷因为生了个傻儿子,时常唉声叹气,偏偏夫人彪悍,他也不敢埋怨,只能请了人好好看顾少爷,侍候一天是一天。
而他这个女儿,因为八字不好,不敢轻易许配人家,只能带在身边养着,时不时给烧个替身,保佑她能长命百岁就是。
“说来有件事,你实在是误会我了。”萧无常对岑吟道,“那柳夫人对我另眼相待,非是对我有意,而是——”
“而是你对她有意?”
“胡说!是她想招我入赘,做上门女婿!”
“哦?那我以为,这门亲事般配得很。”岑吟取笑道,“你看他们家排场就知非富即贵。入赘柳家,你倒也不算亏。”
“怎么不亏,少郎君亏大了。”枕寒星在一旁淡淡道,“以少郎君的年纪,做他们家祖宗都绰绰有余,如何入赘?且不说这亲事是否妥当,单说这老牛吃嫩草,就有些侮辱了少郎君名声。”
萧无常一巴掌拍在枕寒星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谁是老牛?谁是嫩草?”他恨恨道,“早晚有一天我炖了你这人参精,才让你知道厉害!”
枕寒星被打哭了。岑吟愈发觉得,这书童别的不论,拆他主子的台绝对是一流的。
说着话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两扇红门,虽有些破败,但气派如旧。门上一左一右画着两个门神,一个手持铁锤脚踏厉鬼,一个握着钢叉满口獠牙。二神面貌狠戾,皆十分狰狞。
黑封忽然溜到岑吟旁边,撞了撞她的肩膀。
“女冠识唔识得呢两位系边个啊?”
“我显然不识得啊。”岑吟看着他道,“系边个啊?”
“通常话斋,门神唔系尉迟敬德,就系秦叔宝。不过呢两位……一个系阴律司判官崔珏,一个系冥界鬼差杨七郎。”
“这两位居然是门神?”岑吟大吃一惊。
“呢两位唔系门神啦,”黑封笑道,“佢地……系门鬼啊。”
岑吟听他说这不是门神,而是门鬼,终于察觉出不对之处。论理,这崔判官是司掌赏罚之人,这杨七郎专管孤魂厉鬼,把他们放在这……是何缘故?
而且早听闻杨七郎相貌英俊,崔判官更是个执笔文官,哪里是这么个青面獠牙的形象。
“镇鬼啊嘛。”黑封阴凄凄地对她道,“唔恶唔丑,镇咩啊?”
“这里面……”岑吟指了指门扇,“有恶鬼?”
正说着话,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众人朝里面看去,只见黑洞洞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黑封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女冠,你觉得,门神挡嘅系外边嘅鬼,仲系里边嘅?”
他是在问,你觉得这两尊门神,是挡外面的鬼,还是里面的鬼呢?
岑吟突然明白了。她正欲转头告诉萧无常,那人却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可多言。
柳七爷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来请各位入内。
“诸位,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他擦着脑门上的汗,支支吾吾地说着,“就……就请入内一观吧……”
黑封对岑吟一笑,转过身第一个步入其中。
岑吟犹豫了一下,握紧手中的拂尘立即跟了进去。
门内是一条走廊,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黑封走在最前面,岑吟则紧紧地跟着他。一路上寂静无声,只有他腰间那些铜铃叮当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走着走着,忽然前面出现了一片红光,如血一般凄然。
众人在那条漆黑长廊里逐渐靠近红光,只见那墙壁上钉了一座神龛,供着一尊财神像。两旁点着幽幽红烛,忽明忽暗,映得墙壁上血红一片。
那神像左手握着一枚元宝,右手拿着一柄如意,下面摆着些供品花果,笑容竟有些阴森诡异。
黑封停在了神像前,定睛看了它一会,忽然伸手取过一个果品吃了起来。
那果品并不新鲜,一半都有些溃烂,但他却吃得咯吱作响,听上去竟像是在啃生人手指。
他在那片红色烛火下……仍旧没有影子。
岑吟觉得背上阵阵发凉。这时,眼角余光忽地暼到一团白雾,好像稍瞬即逝,又好像四处都有,定睛看时却又不见了。
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朝甩了甩头,欲同黑封说几句话。
“封魂使——”
“我地都甘熟啦(都这么熟悉了),你叫我封仔就得啦。”
“嗯……封……仔,”岑吟别扭地说着,勉强习惯这个称呼,“我有事想问你,横竖你堂堂鬼卒,为何在此地竟如常人一般无异?”
“我也可现原形嘎,只怕你等惊惧。”黑封笑道,“我先前话,平时你燃符召请,断然叫不来鬼卒嘎嘛。但此处不同,乃集阴之地,与我幽冥无甚两样。我自然与人无异。或者不如讲……”
他腰间的铃铛微动,脚尖一动便转过身,直面岑吟。
“不如话……你地同鬼冇咩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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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啦。(不如说是你们跟鬼没有区别)”
岑吟转头一看,只见那瘆人的红光映在来者脸上,竟衬得他们如阴魂般森然恐怖。
黑封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岑吟的眉心。
“靓女就系靓女。”他笑道,“我地行啦,走。”
说着他便转身朝里面走。众人不解其意,只得跟上他,继续在那幽暗的长廊里走着。
没人知道,在那片黑暗中,萧无常缓缓睁开了眼睛,用那双黑洞洞的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封看。
他捏了一下枕寒星的手臂。枕寒星会意,简短地点了下头。
众人在长廊里走着,不多时,前面又出现了一片红光,还是那样红得瘆人。
不出所料,又是一座神龛。供的也还是一尊财神爷。
路过时,黑封看了看那座神像,却没有停下脚步。
众人继续向前走。但没过多久,便又远远看到了那泛着红光的神像。
这一次黑封停了下来。他拿起一只供果,咬了一口后,又放在了神台上。
路像是无穷无尽一般蔓延。当众人第四次看到那座神龛时,都觉得不对劲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那大汉忽然在后面喝道,“柳十爷,你们家到底供了多少财神爷?”
“就……就三个啊……”柳十爷紧张道,“按理说,这该走到了,怎么还出现了第四个……”
“小寒方才就以为不对劲。”那小女孩道,“小寒觉得,这地方有鬼打墙。”
“骂人!骂人最管用!”那大汉声音隆隆道,“越脏越好!最好再撒泡尿!”
“哎呀,哪有那么玄乎。”柳夫人在前面道,“不打紧的,只要吹了这蜡烛,摸着墙壁走,很快就出去了。”
她说着便要去吹那蜡烛。但黑封却伸出一只手,徐徐拦在了她面前。
“我劝你不要做。”他用那生硬的官话道,“蜡烛一灭,你身边围着的那些东西,马上就会来找你喔。”
“你别吓唬人!”柳夫人给他吓了一跳,急忙四处看,“哪有东西啊!”
“你看不见而已。就在你旁边喔。”黑封笑着,看了看四周,“几多啊……个个笑茄茄,你地大镬啦。(个个发笑,大事不妙)”
岑吟打了个冷颤,身体摇晃起来。萧无常立刻上前扶住了她,低声问她怎么了?
“我不舒服……”岑吟轻声道,“我一直隐隐看到有许多白影在动,但是我不知是什么,又藏在哪里。”
黑封仍旧眯眼笑着,垂着手立在了神龛旁边。
忽然长廊里传来了一阵轻笑声,是个女人的声音,妩媚诡谲,自远处徐徐而来。
“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冷了许多。在那红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众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朝他们过来,逐渐离这红光越来越近。
哒,哒,哒。
细碎轻柔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只见在那红光边缘处,缓缓探出了一双绣鞋。
那绣鞋十分精致,鞋面上还绣鞋富贵牡丹。鞋上是一袭绫罗红裙,似乎有个女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个身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样子。
黑封忽然朝来时路转过了身。
“走佬啦,跑啊!”
他说着,忽然快步朝反方向猛然窜了出去。
*********
定宜进畜,入学名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