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霓裳》 1、第1章 仲秋清凉的风穿过青石板铺就的长安街道,吹散了四方城里仅剩的一点暑气。 自初夏以来,就清静无人走动的建威将军府也传出些许人声与脚步声,但这人声并非欢笑,脚步声也十分匆匆。 主家女君身边得脸的谢媪,顾不上在小丫头面前维持往日八风不动的从容做派,捏着帕子提着裙,慌张的往前跑。 好在,建威将军并非大官,住的也只是小院子。 谢媪在小而精巧的花园曲径里绕了两下,转眼就到了女君所住的韶光院,即便院子里草木遍植,谢媪也无心欣赏。 因为,院子里正在行杖刑。 她捏着帕子抹抹跑的有些乱的鬓发,提高声音咳了一下,用眼神示意两个持杖的家丁停手,在正房廊檐下端坐着的唐氏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唐氏万分惊喜,特地抬头去看。 谢媪顾不得陪主子一起欢喜,焦急的催促:“女君赶紧让人把咱们院收拾收拾吧,要是让血腥味冲撞了贵人,可不好。” “对,你说的对。” 唐氏激动的从高凳上站起,连番交代数句,把院里伺候的丫鬟小厮们指挥的团团转。 见负责行刑的两个家丁愣在原地,她立刻柳眉倒竖:“你们两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把那无用的死丫头送回去!” 两个家丁面面相觑后,垂着脑袋依旧不敢动弹。 还是旁边负责查漏补缺的谢媪清醒些,从忙碌的一群人里指了两个膀大腰圆的老媪,吩咐道:“你们两个,快把女公子送回去。咱们三公子陪贵人从游廊过来,你们绕着路小心些,别叫贵人瞧见。” “是。” 两个老媪领命,将长凳上被打的昏死过去的女娘架起,飞快往倒座房去。 快些办完差事,她们也想出来瞻仰一下贵人的风采。 木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被重重的甩合。 昏暗的小屋子里,没有人发现,原本已经昏死过去的小女娘,突然睁开眼睛。 那双眼呆滞一瞬,随即泛起灵动的光彩。 “痛。” 方蝉衣狼狈的爬在硬板床上,脑袋和后背不断涌上来的钝痛,逼得她低|吟出声,恍恍惚惚的,她完全辨别不出此地是何地。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连续加50小时班后,和好友一起吃完河豚,独自回家的公交上。 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定了定,缓过那一阵疼,方蝉衣才开始打量眼前景象。 此刻,她正身处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之中。 整间小屋里,只有她头顶特别高的地方开了一扇小窗,被窗棂纸隔着,采光非常不好。 屋子两个对角各摆了一张小床,正中一张高桌。 靠近另一张床的桌角,放着一盒胭脂和一盒口脂,还有倒扣着的一面小小圆镜。应该是住另一张床上的人的东西。 又等了一会儿。 方蝉衣脑袋处那股隐隐不止的钝痛消失了,她才明白过来。 原来,她穿越了。 她穿越到了一个与历史上的西汉十分相似,又略有不同的朝代。被她占据的这副身体,原主也叫方蝉衣。 方蝉衣的父亲方威本是军中一介中郎将,两年前外出剿匪有功,得了今上封赏,擢升成为建威将军,算是有了一点能说的出去的名头。 但按照本朝官制来看,这个建威将军依旧只是军中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芝麻官。 官职虽小,却不妨碍方威是个风流的。 在这个普通人一辈子只能娶一个妻子,王侯将相一生只能有九个小妾的严格等级划分下,方威愣是凭借一己之力,给自己踅摸了一妻两妾,陆续生下三子四女七个孩儿。 小小中郎将内宅竟然供养着两个妾室,这是妥妥的逾制。 为避免一朝事发,丢了乌纱帽,方威只得挑出一个相对不喜欢的妾室,交给妻子唐氏处置。 唐氏处置人的手段同样粗暴。 一碗药灌下去,那个倒霉的妾室,当晚就被抬着送出了府。 而原主,就是从那个倒霉妾室肚里爬出来的庶女。 不对,现在是她了。 生母被处置后,唐氏为了在丈夫和君姑面前卖好,就说要抱方蝉衣回韶光院好好教养。 事实却是,直接将她塞到仆人房了事。 没错,方蝉衣此刻所在的,正是位于韶光院倒座房的仆人房。 和她同住的另一位,是唐氏身边伺候衣裳鞋袜和一应绣活的二等丫鬟时云。 方蝉衣颓然的爬在硬板床上欲哭无泪。 她就说,好端端的河豚套餐居然那么便宜,原来是这个缘故。难怪她吃完后不久,脑袋就晕晕的不舒服,没想到,竟然就这么送了命。 不知道和她一起吃饭的好友如今怎么样。 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倒霉,穿到一个爹不疼娘不慈的小官家庶女身上,吃竹板炒肉的苦。 以前看电视剧读小说,她经常有一种大宅院里不得宠的庶女,连主子面前得宠的丫鬟都不如的感觉。 如今算是在自己身上证实了。 唐氏身边伺候的心腹老媪和一等丫鬟都能住单间,她作为主家女公子居然要和一个二等丫鬟挤。 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原主今天挨的这顿板子。 竟然只是因为她一时没看好排行老四的嫡女方蝉锦,让她手里捏着的帕子被风吹的挂到了树梢上去,惹她掉了几滴泪,就被唐氏赏了这一顿板子,送了命。 如今更是被她占了身子。 “原主这日子,过的太有戏剧性了。” 换做是她,这种苦日子她一分钟都忍不了。 怎么着,她都得挑个粗壮的大腿,先抱上。 总不能一直被人这么欺负。 脑子时快时慢的转着,方蝉衣在床上艰难的蠕动,好不容易钻进被窝,已经又累又疼的出了一身汗。 方才迷迷糊糊的,她正好听见人说,韶光院里要来贵人。 时云那个爱凑热闹的,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方蝉衣一边想事情一边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再次传来响动,匆匆走进来一个面容姣好,身形婀娜的少女。 时云居然回来了。 还带回来一罐药。 “女公子,您怎么样?” 时云走到方蝉衣床边时,带起一阵檀香气在空气中萦绕。这气味时隐时现,隐密而幽远,即便方蝉衣不懂,也闻得出这香十分名贵。 这小丫头,不对劲。 “也不怪这满院子的下人说嘴,明明您也是咱们方家的女公子,日子过的不如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罢了,今日这顿板子,更是不应该。” 时云一边嘀咕着替方蝉衣打抱不平,一边掀起被子,检查她背上的伤,替她上药。 趁这功夫,又絮叨起来:“还好行刑的家丁们有分寸,只在您背上留了些瘀伤。等一下奴给您推一推,把淤血推散了,您再养上两三日,就能好了。” 脊背断断续续传来指腹温热的触感。 纵使方蝉衣是个女人,也能觉察到时云指尖细嫩的柔腻。 真不愧是一双伺候女君绣活的手,保养的果然精细。 柔韧又不失力道的推拿在背上一轮轮散开。 时云一张嘴巴始终未停,方蝉衣没细听,反而回头望向悬在自己脖颈上方的一张脸。 粉面桃腮,双唇不点而红,还有眼角眉梢藏不住的一点点风情。 这果然是妩媚勾人的一张脸。 “女公子这样看着奴作甚,奴方才和您说的话,您的记住了吗?” 给方蝉衣推开药膏,正掏了帕子擦手的时云示意她看桌上放着的那罐药。又把接下来几天的用法说了一遍。 “奴这可是好药,只要您按照奴说的,仔细用着,保证让您的背恢复如初,一点瘀痕都不留。” 方蝉衣点头。 只这么一会功夫,她原本还火辣辣麻木的后背已经泛起阵阵清凉。方蝉衣不是笨人,自然觉察的出,时云所言不虚。 她带回来的药膏,效用不俗。 想起小丫鬟往日对待原主视而不见的态度,方蝉衣心中一动,笑露出颊边一对浅浅的梨涡:“谢谢你,时云,这次多亏了你。” 时云握着小圆镜,往腮边补了些胭脂。 才笑着对方蝉衣道:“奴好歹与您同住一屋,也不能眼看着您受伤不管不顾,总得互相照应着。奴这个人,您处久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她收起小镜子,起身往外走。 “奴外面还有差事没做完,女公子,您好好歇着。” 从倒座房出来的时云反手关上门,才往院里走了两步,就遇上了从东厢房退出来的谢媪。 看到时云,谢媪立刻收起笑,板着一张脸示意时云跟上。 时云红着一张脸,又窘又愤。 心道运气真是不好,竟然当头撞上谢媪这个老虔婆。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游廊上,穿过一扇月洞门,直到旁道一口井边,谢媪才止步,目光冷冷的紧盯住时云一张俏脸。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时云低头,双指搅动着帕子,低声回话:“我在房里给女公子上药,耽搁了一些时间。谢媪,您是知道的,我与女公子住在一屋,我不好不管她的。” 伴随时云的话,谢媪一双眼睛蕴出来的光越来越冷。 压的她喘不过气,声音也越来越低。 2、第2章 “谢媪,我知道错了。” 谢媪冷哼一声,目光如刀,把时云从头到脚剐了一遍:“你以为女君为何发那样大脾气,真就是一块帕子被吹飞的事吗?” 她凉凉的往时云逼近两步。 “时云,你别忘了,当初负责女君绣活的轻省事那么多人抢,是我在女君面前说了话,这差事才落到你身上的。你手上的活一向都做的精细,这次是怎么搞的,小公子就那么一扯,就把衣裳上绣出来的丝线扯掉了一大片。当着下面那么多丫鬟和小厮,你这不是明晃晃打女君和我的脸吗?” 谢媪越说越气愤。 眼底也渐渐蕴出些许怒色。 “你当你去给女公子上药,是卖她的好,实则是女公子替你担了上头的怒。要是再这么不上心支应差事,小丫头,你可别怪我到时不保你。” 被谢媪说的羞愧,时云支吾半晌无法辩解,低着头逃了。 谢媪甩甩帕子,低声骂了一句,这才进正房。 她就着小丫头端出来的铜盆洗了手,旁边立刻有人捧上湿毛巾。 谢媪擦过手,转身给唐氏奉上一杯新茶放到桌前:“奴看那时云毛毛躁躁,已然不适合再执掌女君的衣裳鞋袜了。要不您掌眼,再给奴挑个精细的。” 唐氏不理会时云的事,先问起东厢。 “说起来,咱家与广平王府没什么交集,怎的小世子突然来了,还被带进内院?” 唐氏抚抚胸口,想起来也是心惊胆战。 前脚才叫人把那死丫头带回去,后脚广平王世子就进了院。这要是当头撞上,血呼啦啦的,保不齐要引的小世子侧目,把事情闹大。 “幸亏你跑得快,要是让三公子瞧见,他必得动问。” 谢媪也是止不住的一阵侥幸。 她抿着唇笑笑,把自己在东厢的所见所闻讲给唐氏听。 “三公子身边伺候的说,广平王世子本在隔壁拜访,听那边的小公子提起,咱家里收着先朝的一本鼓谱,就找了过来。那鼓谱主君本给了大公子的,偏巧咱们三公子也想看,这不就把人带进院儿里,来找了吗?” 唐氏笑着睨了谢媪一眼。 在她讨赏的手心里重重一拍,露出半分得意:“夫君在军中混了这么些年,还只是个建威将军,珩儿不读书,哪里来的出头日,我才一直紧盯着他。没想,他竟搭上了广平王府。以后说出去,我们珩儿也是和广平王世子有交情的。” 主子说的起劲,谢媪自然要凑趣。 主仆俩高兴一阵。 才把话题转到时云身上,商量她的差事。 “罢了,念在她这几年伺候没出过岔子的情分上,这次就饶了她。毕竟是你举荐上来的人,我总要多给她留几分脸面。” 谢媪哎呦一声,立刻就要拜下去谢恩。 心里也越发警醒,想着一会儿再去找时云说话,要警告她,绝不能再出差错。 顺便再以唐氏的名义,去看看方蝉衣。 虽说她这顿板子挨的冤了些,但她生母都不在了,主君那里也没个名姓,能挨一顿板子给女君消气,也是她的福分。 谢媪想着方蝉衣的处境,心里唏嘘。 已经睡了一觉的方蝉衣却不以为意。 惋惜有什么用,唏嘘又有什么用。 想想怎么在这院子里活下去,才是正理。 她试探着动动身子,觉得背上的伤口还隐隐发痛,却不像之前那样牵扯脏器,总算能轻省些,让她分出精力想想以后的打算。 仔细盘一盘她本身有的,和原身留下的赚钱技能。 方蝉衣惊喜的发现。 可以利用的还真不少。 首先,她作为化学实验室里的科研狗,完全可以利用化学科技赚大钱。 这个需要大本钱,不适合现在用。 其次,她作为曾经国宴大师的后人,哪怕学到手的饮品和菜品不多,但只要是她把会的做出来,就一定能上桌。 这个虽然也需要本钱,但用心攒,还是能很快攒出来的。 最后,按照原主的记忆,她的绣工是跟在方蝉锦身边,和长安城有名的绣品大师一起学出来的。虽然,方蝉锦在学习期间频繁溜号偷懒,原主却一直老老实实上课,把师傅的技艺学了个十成十。完全可以拿得出手。 这个,需要的本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随时能实现她想赚钱的目的。 门吱呀被推开。 一个眼生的丫鬟送了饭菜进来。 闻到麦饼的香味,方蝉衣才觉出些饿。 不等小丫鬟上来帮忙,她已自己爬了起来。 托盘里放着一碗清水,一小碟煮豆子,一个加了菜丁的黍米窝窝头,另一个四分之一大小的麦饼子。 看着寒碜。 但按照原主的记忆,这就是建威将军府丫鬟们,和她这样没有生母照拂,也不被亲爹记在心上的庶女的日常饮食了。 并无苛待。 就算方蝉锦有唐氏那个亲娘贴补着,每日也不过能多加几块炙羊肉。 建威将军方威只是泥腿子出身,本就是穷的活不下去了,落草为寇。走了狗屎运,投到了前来剿匪的冠军将军麾下,由寇成军。除了冠军将军,他在长安城没有半分助力。 娶回来的唐氏,虽是商户家女娘,也没有多精明的才干。费尽心力,只堪堪能守住自己嫁妆铺子的生意,不至于落败。 唐氏虽刻薄,却不曾克扣过她饮食,只是,往日她总要跟在方蝉锦身边做跟班,用饭也是和她身边的丫鬟们一起。 今天出了意外,才拖到这个时候。 吃完饭,屋里已有些黑了。 方蝉衣懒的点灯,也掏不出油钱,索性卧在被子里,继续睡。小丫鬟是什么时候把托盘撤走的,她完全不知。 她是被时云摇醒的。 “女公子,谢媪来看你了。” “哦。” 方蝉衣踢踢被子,任由时云搭把手扶她坐起来,才对谢媪扯了个笑。 谢媪亲自查看过方蝉衣背后的伤势,捏着帕子抹了抹眼角,红着眼圈又爱又怜的拍着她的手背,替唐氏诉说了一通管家的辛苦,又说了并非真的苛责方蝉衣,只是以儆效尤,免得下面人有样学样。 末了,塞了几个钱到方蝉衣枕头下。 “奴知道女公子受了委屈,这几个钱,留着给您买头花戴。还望您莫要和蝉锦女公子生分了,她年纪小,又不懂事,还要您照看些才好。” 方蝉衣不由在心中吐槽。 要是原主的记忆没有错乱,方蝉锦今年已经15了,比她还大一岁,也好意思说不懂事,要她照看。 但是,想想原主比脸还干净的衣兜,再想想枕头下那几个钱,方蝉衣终究是忍了。 人在屋檐下就算了。 兜里还没有一分钱。 她不气短谁气短。 送走谢媪,方蝉衣将枕头下的钱摸出来,共五枚,都是全国可以通用的五铢钱。 在这个一斤粮食一个钱的时代,五个钱对她来说也算一笔巨款。 方蝉衣摸着手里的钱反复看。 她相信,只要一分一分的攒,总有一天,她能攒够做生意的本钱。 就是不知,原主本身也是有月钱的,手里身上怎会一个钱都找不到。 即便是晚上,已经点了灯,时云还是举着镜子,一会儿补一点胭脂,一会儿又补一点口脂。 她心里还有些恼。 作为唐氏身边伺候的二等丫鬟,她本来只需要负责唐氏一人鞋袜穿戴的绣活即可;后来有了小公子,她就要连小公子的绣活一起操心。以前就算了,好歹唐氏给她涨了月钱。 但她现在有了旁的事情做,哪能平心静气的在屋里做活。 心里乱糟糟的,时云逐渐没了照镜子的心思,起身打算收拾时,瞥见方蝉衣还在玩手里几个钱。她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主意。 以前伺候清洁洒扫时,她曾听院里的大丫鬟提起,唐氏夸过方蝉衣的绣活。 方蝉衣这么爱钱。 干脆把唐氏和小公子的绣活都推给方蝉衣,大不了给她几个钱。 也不罔她送给她的那罐好药。 方蝉衣赚了她的钱,她们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往后,再遇上她长时间消失,说不清楚去向时,方蝉衣自然会替她隐瞒一二。 打定主意,时云立刻笑眯眯的凑到方蝉衣身边:“女公子,您今晚的药还没上呢吧,等奴洗洗手,这就来帮您。” “好。” 将时云兴匆匆的神情尽收眼底,方蝉衣不动声色的把几个钱重新塞到枕头下,一边想着等明天寻些线和布头来,缝个荷包戴上,一边笑着恭维时云:“时云,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呢。” 这相当于把话递到时云嘴边了。 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一边给方蝉衣上药推开,一边说出心里的盘算。 “奴也不让您吃亏。奴每月从女君那里领绣活的份例是50钱,以后每月分20钱给您,您只需在奴顾不上的时候,帮奴绣几针就行。” 方蝉衣失笑。 如果照时云说的做,日后可免不了扯皮。 她这个主家女公子,被迫和家里的仆人争利就算了;若是日后生出龃龉闹出去,她定然逃不了唐氏那里一顿好打。 更何况,时云这丫头身上,还藏着秘密没说清楚。 3、第3章 方蝉衣抬头看看时云桃羞杏让的一张脸,她身上那股贵重檀香的气味比下午时更浓了。就她这种状态,要是知道手里的活计有人做,还舍得抽时间出来干正事,那她的方字就倒过来写。 “如果只是一件衣裳缝两针,就要分去你小半的月钱,那你岂不是太吃亏了。时云,你已经对我这么好了,我怎么能再占你的便宜。不如这样,若是你以后没时间,可以分一件完整的活计给我做。大件的衣裳,我收你两个钱;如果只是鞋袜抹额这样的小件,我做两件,你给我一个钱。怎么样?” 作为韶光院数得上号的大丫鬟,时云脑子转的也不慢。 方蝉衣这么说,她果然迟疑了。 本来想花点小钱把手里的活全部推给方蝉衣,没想到,这位女公子看着不声不响,倒是精明的很。 不过算了,她每月拿到手的又不止这点钱。 即便把手里所有绣活都交给方蝉衣做,50钱也足够应付。 “既然女公子都这么说了,那就听您的。”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方蝉衣所料。 时云自从把绣活这摊子事推给她以后,就整日看不见人影。她这样频繁,又长时间消失不见的行为,很快就在韶光院一众丫鬟小厮间传开,惹得满院子物议沸然。 方蝉衣冷眼看着时云每天出门越来越早,回来的越来越晚,脸上的羞怯越来越多,眼角的风情越来越浓。 她心里止不住好奇,外面的传闻这么盛,唐氏难道丝毫没有察觉吗? 还是,她不想察觉。 这个念头在方蝉衣脑子里一停,转头就散。 毕竟,以她现在要靠在小木板床上修养的状态,外面的事情闹的再厉害,也与她无关。 她只管做好手里的绣活,把该拿的钱都拿到手,便是了。 到今天,她一共从时云那里接了三件衣裳,五双袜,一个抹额。 已经拿到手的,有9个钱。 手里正绣的是第四件裳衫。 她连着忙碌了这些日子,总算没耽搁时云的事。 只是,她还没想通,原主往日那些月银都到了哪里。总之,原主印象里,是全然没见过那笔钱的,甚至连主家女公子每月可以领到这么一笔钱的事情,都不知晓。 这件事,她肯定要找机会搞清楚。 月光如雾,漫漫占据韶光院每一寸角落。 忙碌了一整天的丫鬟小厮们也收了手里活计,各自回房。 方蝉衣看看屋里越来越暗的天光,下地去点灯,连续用了几天药,她背上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今天下午,被过来送饭的小丫鬟看见她已经可以下地自由行动,可把人家吓了一跳。 如果这样,方蝉衣还看不出时云带回来的药有多好,那她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或许,时云的秘密就藏在那罐药里。 不止方蝉衣疑惑,正房里对镜卸钗环的唐氏也疑惑。 她取下耳朵上的楠木珠耳坠递到谢媪手里,回头朝几个公子女公子住的厢房耳房看了一眼:“你这两天不是一直说,时云不顾差事,总往外跑;可她手里的活计半点也没有耽误,送来的衣裳我也看了,都做的不错。不像敷衍了事,手艺反而精进了不少。” 谢媪不紧不慢的把耳坠子收进妆奁里。 提醒唐氏:“女君怕是忘了,蝉衣女公子和她住在同一屋呢。当初,您费心请了长安城的名师进府指点咱们女公子绣艺的时候,蝉衣女公子全程都跟着,学的可比咱们女公子认真多了。” 唐氏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那个死丫头没消停养病,反而躲在房里给一个下人做工?” “养病是真的。” 谢媪亲眼看过方蝉衣的背,那伤势虽然不重,也不可能这么快好。 除非,她用了不得了的好药。 谢媪蓦然想起那天去倒座房看到桌上放着的小瓷瓶。 “奴那天去看蝉衣女公子的伤势时,在她身上闻到了药膏的气味。蝉衣女公子一直吃住在咱们院,没有月钱可领,您没有让奴往那边送药,那蝉衣女公子用的药就只能是时云给的。” 唐氏啼笑皆非。 合着,方蝉衣和时云之间,居然是交易。 时云用一罐药换了方蝉衣的时间和手艺,让方蝉衣给她做工,换她出去干别的事。 “明明是主家女公子,却要低下头换院里下人手里的东西。传出去,我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唐氏虎着脸,皱起眉,摆起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你说那死丫头的药是时云给的,那时云的药又是哪里来的?” 想起这个,唐氏心里就有气:“这个时云,真是个不受教的。” 只是让她做件小事。 人才放出去一个月,不但办不好她交代下去的事,连心都野了。现在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院子多待。 “我就想不明白,老大那个贴身小厮有这么难搞,这都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把人拿下?” 唐氏把头上卸下来的金钗拍到桌子上。 怒气冲冲的朝谢媪交代:“她如果还办不好,你就在院里寻摸寻摸,趁早换个人,别让她一天天的气我。还有她现在拉着小六那死丫头干出的事,我就这么被她吊着,我连小六我都没法管。” 谢媪本来只是支应个耳朵听唐氏絮叨。 结果,心莫名的一跳。 越听越不对劲。 她想立刻把心中所想告诉唐氏,但唐氏如今正在气头上,哪里会给她开口的机会。加之,谢媪心中忐忑,觉得时云不至于做出那等子不要脸面的丑事,到底是把噙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还是等明天好好跟一跟时云,看情况再说吧。 心里存着事,谢媪第二天特地起了个大早。 安排了小丫鬟照应唐氏和几个公子女公子,谢媪一早就站在院子里,招呼几个洒扫的这里洗洗,那里搬搬。 把注意力放在倒座房那边。 索性,她并没等多久,时云便收拾的整齐利落,轻手轻脚的从屋里出来了。她今天穿了身月白色的曲裾,照例抹了胭脂和口脂,鬓边还簪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秋海棠。 看见谢媪站在院里,特地上前来打了招呼。 才扭着腰,往游廊方向去。 谢媪盯着时云这幅做派,额角突突突的跳。 她故意耐着性子,算时间等时云走出游廊了,方才急急的追过去。 直到两刻钟后,才回来。 唐氏被小丫鬟们伺候着,已经梳好妆。这时候正在用早茶暖和身子,好等小辈们过来请安。 她已经把昨天的不高兴都忘了。 见谢媪汗涔涔的从外面进来,还笑着打趣了一句:“大清早的,你这是干什么去了,瞧瞧这一身的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偷谁家的牛了。” 谢媪接着小丫头端上来的水,洗了把脸。 又定定神,才到唐氏面前回话。 “奴觉得时云不对劲,特地起了大早,方才悄悄跟着她去了大公子院儿。” 唐氏精神一振,激动的身体前倾:“你可看到什么了?” 谢媪老脸一红,摇头。 时云那个死丫头,看来真是不得了了。 她今早跟到半路,一个没注意,踩断了脚下一截枯枝,那丫头立刻警觉,不但加快速度想把她甩开,进大公子院时,还对着看门的小厮一阵交代。 她担心打草惊蛇,不敢再继续靠近。 只能铩羽而归。 “奴只远远看到,她对大公子院看门的交代了什么,那些人就关了门,站在外面,像是盯着谁一样。” 唐氏闻言,十分意外。 “那些人竟然听她的?” “可不是嘛,奴也吃了一惊。” 谢媪心里也在犯这个嘀咕。 她现在越想,越觉得自己昨晚一时念起,意识到的那点子不对劲有可能是真的:“女君,咱可得警醒些,千万不能叫那小蹄子干出什么不要脸的事。” 要说,内宅里尽是些伺候的小厮丫鬟,又大多都正值青春年华,能被谢媪这样的深闺老人儿说一句不要脸的,不就是郎君女娘们偷食禁果的那一点子事。 那点事,唐氏还不放在眼里。 看清楚主子的态度,谢媪在旁边急忙提醒:“女君,那大公子也是个只有17岁的少年郎。” 唐氏惊愕的抬头,主仆两对视几秒。 她们又不是鼻子不好使,自然闻得见时云身上的檀香气。 可她们以为那就是大公子身边伺候的小厮不小心染在身上,又被时云带回来的。 实际上,时云也能直接从大公子身上染到那些气味。 还有药,能这么快让方蝉衣伤好的药,必得是好药。 以方府的经济水平,只有得宠的主子和公子女公子拿的出来。大公子是长子,在方威跟前十分得脸,他那个娘也是个受宠信的。若是他想拿出那么一罐药哄女人,简直轻轻松松。 想透了谢媪的意思,唐氏的脸色也一瞬间变的极差。 她将手里的碗筷重重拍在案几上,吩咐谢媪:“昨儿往倒座房送饭的小丫头回来,不是说那死丫头能下地了吗,马上叫她来见我。” “是。” 谢媪越想也是越心惊,匆匆应了一声,倒腾着步子就往倒座房跑。 4、第4章 小屋里,方蝉衣用木簪子把最后一缕头发卷起来簪好,便要出门去向唐氏请安。 昨天她利落下地做活的样子都已经被人看见,再缩在这间暗沉沉的小屋里不出门,必然遭人惦记。 果然,她才拉开门,就和过来传话的谢媪撞了满怀。 看见谢媪沉若黑水的一张脸,方蝉衣还有什么不明白。 估计是唐氏这个做主子的,终于想起来追究时云的不对劲了。连她,也被列到了秋后算账的名单里。 穿越来好几日,这是方蝉衣第一次走进韶光院正房。 因为要端着掌家女君的气派,唐氏的房间,布置的极为端庄大气。凭方蝉衣的眼力,一眼就分辨出整间屋里最值钱的,就是正厅放着的那架沉香木绣重叠小山的屏风。看着,像是方威会喜欢的东西。 可惜,方威一个大老粗,恐怕完全体会不到唐氏的春情暗许。 他也许更喜欢打直球的勾搭。 方蝉衣站在屏风外发了好半天呆,屋里终于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很快,一个年龄尚小的丫鬟出来,细声细气的对方蝉衣道:“女公子,女君请您进去。” 又帮她撩起旁边的珠帘。 唐氏身着水蓝色直裾端坐在上首,发间簪着一支竹刻纹金钗,板着脸冷冷谛视方蝉衣:“小六,你跟我说说,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不能直接问时云,唐氏只能从这里向方蝉衣开刀。 “上一次,小五受了五板子,歇了半月才能下地,你可好,十日不到的功夫就活蹦乱跳了。你来说说,到底是下面办事的人不尽心,还是你这里生了古怪?” 方蝉衣无语,还以为唐氏多有脑子呢。 没想到,就这? 与其这样不伦不类的咬文嚼字,她还不如直接问方蝉衣,究竟是我打你打的轻了;还是你和我院里的小厮私相授受,让他们手下留情了;或者是你花钱买药请大夫了。 但是想想。 整个方府后院,除了老太太,就唐氏的“大腿”最粗最壮,最名正言顺。哪怕现在的唐氏对她心存芥蒂,她暂时享受不到她的庇护,也没必要和她反着来。 不过,必要的眼药还是要上的。 也好为后面她要回自己月钱的事打基础。 “母亲。” 想在韶光院里混得好,唐氏面前的规矩少不了。 方蝉衣做足了恭敬的架势,给唐氏行了个礼:“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时云阿姊说她那里有药,可以给我用,我就用了。” 唐氏这会儿心里火气正足,听方蝉衣叫一个下人阿姊,立刻气的跳脚。 她越想越看方蝉衣不顺眼:“什么阿姊?时云不过是我家的下人,一个丫鬟而已,也配得你叫阿姊。你叫了她阿姊,那你叫蝉琪和小四小五几个叫什么,你难道要把她们和时云相提并论?” 方蝉衣心里嘀咕。 老二和老四老五说不定还不如时云,能主动给她送银子呢。 面上却越发谨小慎微。 把原主常年以来被压制贬低的受气包模样扮演了个十成十。 “是,母亲。我知道错了。” 唐氏的气还不顺。 把方蝉衣晾在原地。 渐渐的,窗外的天光亮起来,到了几个小辈过来请安的时间。 唐氏示意谢媪把方蝉衣往旁边撸了一把,接下来,都不准备让她说话。 方蝉衣便顺势而为。 打算好好看看老爹方威搞出来的另外六个孩儿。 说起来,方威也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当年他被迫编入冠军将军麾下,跟着大部队回到长安,还半点没尝到长安城高消费的苦,就被拎出去又打了好几场仗,且仗仗都赢。冠军将军觉得他英勇善战,也能在战场上身先士卒,便提拔他做了中郎将。 有了军职,小老儿的社会地位立刻水涨船高。 很快,就有媒人上门。 当然,长安城里那些小官和世家的女娘轮不上他,但一茬接着一茬的商户女却是实打实的由他挑。 他在一大群女娘里点兵点将,最后,点了个最漂亮的成亲。 可惜,洞房当夜,连营的号角被吹响,他只得放开温软如玉的美娇娘,再次投身战场。 可能是抚摸过小女娘娇软的肌肤,心里的躁动再难平息;也可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被又一次酣畅淋漓的大胜冲昏了头脑;更可能,是驻军营地外的花楼里,姑娘们的滋味可口。 方蝉衣私心里觉得,最后一种最有可能。 毕竟,依照原主印象里,这么多年和唐氏斗得死去活来的那位,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也不稀得玩那些欲擒故纵的绿茶手段。 那位全凭自己的一副身子取胜。 总之,半年之后再回长安城,方威这个小老儿不但带回了方府后院里至今还盛宠不衰的梁姨娘,还带回了她当时还揣在肚子里的大公子方珙。 好在唐氏依旧风姿绰约,貌美动人。 再有一些家传的手段与技巧,十分顺利的缠着方威脱不开身,让她一口气生下了二姑娘方蝉琪,和三公子方珩四姑娘方蝉锦这对龙凤胎。 可惜,唐氏怀着老三老四的时候,梁姨娘又让方威吃到了甜头。 逼得大肚子的唐氏不得不给自己陪嫁的一个美貌丫鬟开了脸,送上方威的榻。 于是,前后脚的又有了老五方蝉曦,和她这个老六方蝉衣。 也是到这个时候,冠军将军才觉出他这位爱将宅子里的不对劲,私下提醒,给他好好的科普了一通长安城里的等级与阶级知识。 这下可好,原主生母左比不上唐氏更貌美,右比不上梁姨娘技术更高。最终,在这场不得不分出胜负的战争中被炮灰掉。 而方威为了补偿唐氏的损失,令自己的心腹亲自给梁姨娘送药,替唐氏绝了后患。 战情发展到这里,唐氏基本锁定胜局,对待方威就没有以前上心了,梁姨娘那里又没了顾忌,逐渐变得荤素不忌。 让这两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再次打成平手。 以至于,过了将近十年,唐氏才再次生下七公子方琅。 此刻,六个孩儿一字排开,站在唐氏面前,这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连方蝉衣看了,都忍不住牙酸。 “阿母。” 前不久刚满五岁,正是人憎狗嫌年纪的小老七勉强耐着性子,跟着傅母给唐氏行了个礼,转头就扎进了她怀里,小嘴巴叽里咕噜的报出一长串菜名,末了,加上一句想吃。 唐氏对着自己最小的孩子,简直母爱爆棚。 大手一挥,吩咐小厨房,让全都准备。 乐的小老七抱着唐氏一阵稀罕,才由傅母待着出门去玩耍。 留下其余五个在屋里。 “坐吧坐吧,都坐下,咱们又不是外面那等子世家门楣,不讲究这些规矩。” 两个大的,和时刻端着的方珩,还有旁边没睡饱,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的立刻谢谢母亲,各自寻桌案椅凳坐下。只有方珩,发现厅里还剩下一个站在原地的方蝉衣,笑着朝她招手。 “蝉衣妹妹,你也过来坐。” 一直站在前面,挡住方蝉衣半个身位的谢媪,错眼看看上首正在喝茶的唐氏,这才往旁边让几步,示意方蝉衣过去。 无奈唐氏根本没有半分要礼待方蝉衣的意思。 即便她人被方珩叫出来了,厅里也没有给她坐的凳子和位置。 累的方珩只能沉着脸,亲自指使屋里的小丫鬟,给方蝉衣搬了个坐垫放在自己身边。 “蝉衣妹妹,来我这里坐。” 坐在上面最尊位的唐氏见状,十分诧异。 与谢媪对视,也没从她那里得到准确的答案。最终,在方蝉衣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她勉强扯了个笑,继续喝自己的茶。 刚刚没有出声阻止,现在自然不用专门同意。 方蝉衣立刻摆出乖觉的样子,先谢谢母亲,接着十分郑重的向方珩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多谢珩阿兄。” 提着裙子笑盈盈的坐到他身边去。 即便心里生气,唐氏也没有在这种场合提时云,只不经意的几个扫眼,暗暗观察老大。 方蝉衣也借着和方珩说话的功夫,光明正大的瞧了方珙两眼。 方珙长相上遗传了方威的浓眉大眼,皮肤则遗传了梁姨娘的白皙柔滑。两厢结合之下,确实一副玉树临风的清冷贵公子模样,很招小女娘喜欢。 唐氏不太有诚意的关心几句方珙的功课;又问了几句方蝉曦最近都在和哪些人玩,在玩什么,有没有好好钻研绣艺。之后,便叫众人都散了,只留下方蝉琪说话。 想着唐氏见几个孩儿之前的意思,是要留下她继续问时云。 方蝉衣便想再等等。 结果,小老四方蝉锦看见方蝉衣落单,立刻甩开身后跟着的几个小丫鬟,拉着她往外跑。 全然不管身后出声阻拦的谢媪,边跑边嚷嚷:“阿媪,你跟我阿母说,我找小六有事,叫她等一下再和小六说话。” 方蝉衣以前总跟在方蝉锦身后跑,一下子还真没想到,方蝉锦能找她帮什么忙。 直到被她拉到西厢房的耳房门口,看到她从窗台取下来一个秃了的鸡毛毽子。 “小六,你快给我修修,这毽子的毛都快掉光了,一点儿都飘不起来。” 5、第5章 约摸半个月前,方蝉锦忽然找到原主,要原主给她扎一个鸡毛毽子。为此,原主特地跑到街上一个卖鸡毛毽子的小摊上,看摊主扎了一整天的毽子。 回来替方蝉锦弄了这么一个。 甚至为了不让方蝉锦找茬,她还冒着被啄的风险,特地拔了几根大公鸡尾巴上非常鲜艳的长羽毛,加进去。 方蝉锦见过之后,果然爱不释手,除了自己玩,还时不时带出门去显摆。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该秃了。 和原主那个临时抱佛脚的不同,方蝉锦小时候参加兴趣班,为了手工课拿到好成绩,她可专门看视频、查资料,特地找老师学过。 搞这个,她是专业的。 方蝉衣接过毽子检查一番,就是布包里缝着的隔层和铜钱松了,扎在上面的羽毛也被绳子勒穿,散架了。 这毽子修的意义不大,还不如重新做一个。 “这个毽子已经散架了,没办法修。” 娇纵的大小姐极少遇到不顺心的事,听了这话立刻跳脚。 “那怎么办,我还要把毽子带出去和她们玩呢,怎么能修不好。我不管,要是修不好,你就重新给我做一个,反正这个本来也是你做的呀。” 做肯定是要做的。 她还能在韶光院混下去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能哄得好这位大小姐。 但她得让大小姐有点参与感。 “做是能做,可我得攒材料。” 方蝉锦眼睛一瞪,大为不解:“什么材料,还得攒?” 方蝉衣于是把扎毽子需要的所有材料细数了一遍。 需要几个中间有空的铁片,一个完整的铁片,一根大鹅腿骨,和一把大公鸡尾巴上的毛。其他针线之类的东西,她可以出。 “上次找这些材料,我在厨房门口守了好久,才凑齐的。” 方蝉锦虽然刁蛮,却不是不会动脑子的人。 方蝉衣在韶光院的处境,她看的比谁都清楚。只是这些事和她无关而已。 但做毽子的事不能拖,她还等着早点拿到毽子,早点出去跟那些矫揉造作的小女娘们比输赢呢。 “不就是一点材料嘛,你等着,我马上让他们送过来。反正,你得快点给我把毽子做出来。” 方蝉衣立刻笑嘻嘻答应。 面对方蝉锦这种得罪不起的大小姐,她也算完成了材料自备,自己只负责动手的短期目标。 算是她为了扭转命运,走出的第一步。 准备东西尚需要点时间,唐氏那边又一直没有来人叫,方蝉衣就想回倒座房,抓紧时间再绣两针。原主是真真正正下苦功夫练过刺绣的,算是间接导致了她出活速度很快的结果。 手上这件衣裳,再几针就能绣完,等晚上交给时云,她的小荷包里又能结入2个钱。 方蝉衣脑子转的飞快,脚步也快,只顾闷着头往前走。 直到面前的路被一个小厮打扮的半大孩子拦住,她才收回心神。 “女兄且留步。前面是广平王世子与零陵侯世子正朝这边来,为免女兄与外男冲撞,还请您择道而行。” 零陵侯,不就是住在隔壁那家? 方蝉衣脑子还没转过弯,不知道方府什么时候和零陵侯府有了交情,还扯上广平王府;步子却没耽误,垂着脑袋脚尖一滑,就拐进了旁边长出一层青苔的巷道里。 她的身影刚在拐角消失,方珩便提着袍疾步从东厢迎出来,对着两位贵人叉手揖礼:“季兄,秦兄。” 另两位虽然身份尊贵,也都是饱学之士。 一时间,三人拜作一团。 零陵侯世子秦贺作为世家后人,往日从来没有和方府的人打过交道。 这次,也是为了帮广平王世子季归帆拿到鼓谱,才折节下交。 他作为中间引线的人,不便端着广平王世子那份傲然与疏淡,也没有像方珩一样,被犹如天堑般巨大的等级差异压的束手束脚。 只能由他站出来做个中间人。 “方兄不必拘礼,我与季兄是来还你鼓谱的。” 方珩自然知道。 如零陵侯府那样的人家,不管到哪家拜访,都会提前下贴。 即便上次两位世子临时起意,来得急,也是提前差家中下人过来打了招呼的。 只是,面对这两位,方珩总归有些放不开。 “秦兄何苦亲自跑一趟,差人送过来也是一样的。” 说着,急忙请人进东厢,又吩咐小厮去准备茶水。 方珩和秦贺互相谦让着往里走。 季归帆却鬼使神差的落后一步,往边上那条小道上瞥了一眼。 里面果然空荡荡,没有落下一片衣角。 只余秋日徐徐的清风,裹着泥土特有的芳香,钻入他鼻腔。 世家人出行,有世家的规矩。 季归帆方才走在前面,远远看见院子古老的苍树后,一片青色的直裾裙摆往他们的方向来。 他身边也立刻有机灵的小厮上前通名,提醒两相避让。 往日遇到这种事,那些小女娘都是嘴上应承着,脚下慢慢吞吞不愿走。 毕竟,广平王世子的名头一摆出来,就相当于荆棘遍布的野地里,陡然出现一架一步可登天的云梯坦途,多的是公子女娘想费尽心思结交他。 每次都要小厮们花大力气,才能把人打发走。 季归帆以为这次也一样。 他都做好随时回避,或者原地等待的心理准备了。 哪成想,小厮过去一趟,瞬息就回来,还说前面已经搞定。 他本还不大相信。 如今看来,这个搞定,是真的搞定。 那个身着青色直裾的小女娘,半点要和他巧遇的心思都没有。 当真是,少见的很。 看来,方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不堪,掌家女君虽苛责太过,却实实在在将院里女公子的规矩教的极好。 季归帆心中甚慰,连带着再和方珩说话时,态度都温和了不少。叫方珩受宠若惊。 等他小心支应着,把这两位爷送走后,立刻招来门外伺候的小厮问话,将方才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打听了个清楚。 听完小厮禀报,一向十分稳得住的方珩直接皱了眉。 心里更止不住叹息。 “季世子上次进院,遇上母亲正对小六用刑,又因你说漏嘴被他听了去,过后,他让秦世子提点我,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主君女君,从不苛责家里的女公子;这次,又是因为小六。” 方珩心里思忖着,在屋里踱了两步。 “这回鼓谱的事了了,不知我家还能不能继续与那两家有交情。” 想到唐氏惯常薄待方蝉衣的事,方珩决定,亲自往正房走一趟。 正院耳房里,唐氏正在和方蝉琪说几个年纪适宜,家世也与方府相当的少年郎。 方蝉琪心里虽然臊得慌,但也知道这是大事,一直强忍着,从唐氏手中接过一片片简牍。 听外面通传,三公子来了的时候,两人都是一愣。 “不是才请过安,他怎么来了?” 说罢,觉得方珩差不多也到年纪了,又在外面读书,或者见到听到的人更多些。或许比她们更知道简牍上这些少年郎在外面的事情,正好趁此机会旁敲侧击,打听一二。 “让他进来吧。” 又急忙叫谢媪准备方珩喜欢吃的糕饼和茶水。 和唐氏方蝉琪见安后,方珩将刚才院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看唐氏反应。 唐氏回头与谢媪对视一眼,先是惊讶,接着面上讪讪。 “真是不凑巧。我就是一时没收住脾气,而且,谢媪都那么着急来报信,怎么还是叫贵人知晓了。” 唐氏心里憋屈,难免又嘀咕了几句。 不甘不愿道:“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把火撒在那丫头身上。珩儿,这些都是小事,不用你上心记挂,你只管好好读书,多结交对你日后入仕有益处的人,早些从这小不拉几的院里出去,单独开府。这才是正理。” 这是唐氏多年来的心病。 方威一个常年在外行兵打仗的甩手大老爷,根本不知道大宅子里的花费有多高。他女人一个个找,孩儿一个个生,管家下人更是养了一大堆,把个小小的三进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累的方珩这个早该搬去外院的郎君,只能委屈,和一群妇孺挤在一起。 不但院里出入不方便。 说出去,更是影响方珩名声。 “长安居,大不易。城中与我家一样,一座小宅子住好几代人的官身门户不计其数,即便真传出去,也生不出难听的流言。” 方珩日日抱着书本苦读,看的比唐氏远。 “母亲如果真想助孩儿结交那些权贵名流,走到入仕那一步,您就应该宽和对待家中兄弟姊妹,同时整肃家风。若是我家每个孩儿都如蝉衣妹妹那般规矩守礼,何愁门楣不兴?” 旁边坐着的方蝉琪听了,也点头:“那时教我与几个妹妹绣艺的师傅也说过,长安城里的世家大户,最注重的就是规矩。” 她心里也觉得,与其就这么坐在宅子里,对着一大群门当户对的儿郎挑三拣四,不如将这宅内宅外好好整顿一番,压一压藏在暗处的不正之风。 早些把“清正门庭,规矩人家的儿女”这种名声传出去。 到时,自有媒人找上门来。 她可以挑选的,又何止如今手上几个。 6、第6章 “阿母,三弟说的对,您以后要待小六好些。如今我该说亲了,过两年,三弟和四妹也都要说亲。到时人家一打听,咱们家是清正守规矩的人户,您这个当家的女君也性情宽厚能容人,人家也能高看弟弟妹妹们几分。” 嘴上这么说,但方蝉琪心里更想让唐氏动作快点。 好让她沾到一点好处。 被两个孩儿连番教育,唐氏脸上有些挂不住。 但她更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两个孩子读的书比她多,比她见识的世事多。 她帮不了几个孩儿别的,管好内宅,替他们博一个好名声,还是能做到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总之,你们说的我都记着,以后我会管好家,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你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方蝉衣做完手里的活计收线抽针,回屋检查了一遍墙角罐子里的灯油。 这灯油是时云的。 她负责唐氏和小老七的绣活,每月除了能拿到一笔固定的份例,还有5斤灯油。 时云说,一斤灯油可以烧一天一夜,方蝉衣没有试过。 她白天做绣活的时候,会开着门,坐在门口,只在天光暗下来时,点一小会儿。 那个时候,时云也在屋里。 她们可以共用一盏灯。 有时候,她手上的活停不下来,要比时云多用一会儿,她也不会多说。但东西总归是别人的,方蝉衣不太想让时云觉得她是在占她的便宜。 何况,今早情势明显不对,只怕唐氏很快会找时云的麻烦。 她虽然身在水中,却不想时云将她拖下去。 等唐氏问完话,如果还能出去的话,她得买些灯油回来,把用了时云的都给补上。 方蝉衣左等右等,不见谢媪过来传话。 唐氏那里也同样心焦。 谢媪忧心的看一眼眉头紧皱的唐氏,将视线落在了正打算盘的账房先生身上。 唐氏本就有心因时云的事牵累方蝉衣,又听了两个孩子的话,便起了意,要把这些年扣了方蝉衣的月例都补给她。 却没想过,这笔账累计了将近14年,会是特别大一笔金额。 果然,看见账房算出来的数额,谢媪额角就不受控制的一直跳。 打发了账房先生,她到唐氏面前回话。 当年大公子出世,唐氏和梁姨娘闹得不可开交时,老太太就有话。往后方家的所有公子女公子,从出生之日起,就有每月300个钱的月例,至10岁后,每月有500个钱。 这笔钱存在各自生母处,留给公子女公子们自己花用。 日常的吃穿用度,都由公中出。 方蝉衣出生第二个月,就抱到了韶光院,账房也将每月的月钱拨到了唐氏这里。 这十来年,唐氏没给过方蝉衣一个钱。 想想都知道,是多大的一笔款子。 “蝉衣女公子两个月大时,被主君抱进咱们院,如今,还有一个月她就满14岁了,这些年累计没有算给她的月钱,足有53200个钱。” 正在喝茶的唐氏听到这么大的数字,吃一惊,被呛的连连咳嗽。 “多少,你说多少?” 唐氏生怕自己是多听了一个零。 谢媪急忙上去,一边给唐氏拍背,一边安抚:“十多年的月例钱加起来,是该有这么多的。而且,这只是钱,还有东西。” 唐氏此刻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养孩子果然费钱。 紧接着,就跳出第二个念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方蝉衣从来没问过钱的事,且她如今还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哪怕她不给方蝉衣这笔钱,她也不敢说什么。 可再想想两个儿女的话。 唐氏不得不忍下剧烈的心疼,闭眼咬牙:“给吧给吧,钱本来也应该是她的。早些给了她,省的她以后知道了,再来和我闹。赶明儿,你去一趟钱庄,把钱取出来给她,和她说清楚,以后不准她再那般不顾脸面的到下人那里弄钱。” 谢媪垂眉,应了声:“是。” 唐氏嘴上说的大方,实则,从说了要把钱给方蝉衣的话以后,她就打不起精神做别的,连下午要找方蝉衣问话的事都忘了。 傍晚早早上榻,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方蝉衣并不知道这么大的惊喜等着自己。 她候了一下午,始终不见谢媪来。手头又没有别的活计可做,便在韶光院里四处走走,和院子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话,引导他们谈论如今市面上的物价。 得知市面上的灯油分好几种,时云领回来的那种用动物油制作出来,一烧一股味儿的,一个钱能买五斤。 方蝉衣寻思,就算时云明里暗里能赚到手的钱不少,不缺那一个半个钱。也不代表她愿意吃这个亏。 她和时云住在一起足有十年之久,哪怕是借光,也借够10斤灯油的了。更何况,她还用了人家那么好的药。 果然,晚上方蝉衣说起用手头那套衣裳的钱,抵了她这么多年与她共用一盏灯的钱时,时云高兴坏了。 把那两个钱重新装回去时候的开心,赛过了她每月领月例时的喜悦。 直到方蝉衣收拾完东西,躺下了,时云才反应过来,追着方蝉衣问。 “您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要给奴灯油钱,难道因为现在手头有钱了?” 这确实是一方面。 方蝉衣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时云提个醒。 也算是全了她与原主同住这么多年,和她穿越过来后,她照拂她的情分:“母亲今早向我问起你了,你自己小心些吧。” 方蝉衣这句话不啻于向深水中投入一枚高爆炸弹,炸的时云心神不宁。 直到她盘算好接下来要怎么继续搞钱花,开始困倦的打盹了,时云还翻来覆去无法安睡。 第二天一早,方蝉衣算着时间,特地早了两刻到正房请安。 她以为昨天耽搁一天,唐氏今天怎么也得找她继续问时云的事,没想到,她半点要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明明挂着黑眼圈,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还是强打精神,夸她今日穿的衣裳好看。 方蝉衣今天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曲裾,想着干活方便,又不喜欢头发贴在脖子上,她特地梳了和昨天一样的锥髻。 十分日常的一身装扮。 原主常这么穿。 因为方府每季度给每个女公子的衣料有定数,原主拿不到月钱,又没有生母贴补,经常是央着府中负责制衣的老人儿将其他人不用的边角料给她,拼拼凑凑的才能裁出三套衣裳。 平日里,她就是一身曲裾,一身直裾换着穿。 只有需要出来赴宴,或者上街采买的时候,才舍得拿出第三套衣裳穿一穿。 都在唐氏面前穿了十数次的衣裳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看出好儿的。 但这不重要。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方蝉衣还是非常敏锐的发觉,唐氏对她的态度变了。不管唐氏是真的转了性儿,还是一时的兴致,她只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瞧着唐氏的态度,应该很快就会和时云清算。 她不能再赚时云那里的钱。 想明白接下来要怎么搞钱,昨儿晚上她还琢磨,要找个什么样的契机,哄得唐氏同意她出府。今天,机会就来了。 “母亲看着有些困倦,您可是昨天晚上没休息好?” 唐氏扶扶脑袋。 她确实没休息好,一想起要拿给方蝉衣的那笔钱,她就心疼的心悸,难以入眠。一直折腾到最夜深人静时,才勉强合上眼睛。 她今天其实不太想搭理方蝉衣。 却无奈已经答应了两个孩儿,要对方蝉衣好一点。 唐氏深吸一口气,勉强端起个笑模样:“倒是让你记挂着。” 她幽幽一声叹息,终究是舍不得即将给出去的那一笔钱。 “并不是没睡好,这不马上到月底了吗,想着许久没过问庶务,就趁这个月底功夫,好好和谢媪对一下这几年的账。” 说对账,自然是假的。 唐氏管着公中的账,知道那上面早就入不敷出了。 这几年,她不断缩减七个孩儿,和梁姨娘的用度开支,才堪堪让账目平衡。如今陡然多出一笔53200钱的开支,需要全部从她的私库里走。 这么多钱,差不多是她所有嫁妆铺子两年的收益了。 她总要想办法。 看怎么以对她影响最小的方式把这笔钱拿出来。 这会子福至心灵,她忽然想到,她完全可以一次给一点,分好几年把那53200钱交到方蝉衣手里。 如此,她也不用像现在这般心疼。 况且,方蝉衣只是个不满14岁的小小孩儿,陡然拿到那么大一笔钱,说不得也是害了她。 这样想着,唐氏欣慰的继续道:“昨天晚上看账到半夜,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一时找不出缘由。” 方蝉衣直觉这话有点怪。 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让唐氏同意自己出府的事,便没有仔细琢磨,乖巧道:“母亲若实在忙不过来,就缓一缓,账本什么时候对都行,您可千万别累坏身子。” “嗯。” 唐氏点头,面上更加露出欣慰之色:“知道你孝顺,也关心我这个长辈,该赏。” 说话间,她在头上摸索一阵,取下一支素银簪子,令谢媪交到方蝉衣手里。 7、第7章 方蝉衣不动声色的皱眉,她承认,她有点看不懂今天的唐氏了。 掂掂手里的簪子,虽然不重,却是她从唐氏这里得到过的,最值钱的东西。 难道世上还有不用干活,白拿薪水的好事? 方蝉衣本想将话直接挑明,结果,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院子里起了动静,是其他六个陆续来请安。 她只得又将话咽回去,看唐氏叫所有人进来。 方蝉锦带着小老七方琅第一个冲进来。 方琅一如昨日,进门就扑进唐氏怀里,对着她一通撒娇,又讲自己昨儿一天都做了哪些有趣的事,唐氏也有意引导他多表达,一时间两母子说的不亦乐乎。 方蝉锦则好奇的凑到方蝉衣身边,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道:“小六,我觉得你这两天不对劲。” 方蝉衣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阵巨惊:“什么?” 她愕然望向方蝉锦,脑中思绪电转,难道是她露了破绽,让方蝉锦觉察出这副身体其实换了芯子? 方蝉锦捏着帕子八卦兮兮的凑到方蝉面前低语:“你平日胆小,看见我阿母都是绕着路走的,这两天却怪得很。我昨天来的时候,你已经来了,我今天来,你又来了。” 她将手指藏在帕子后,戳戳方蝉衣:“你说你是不是很奇怪,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露馅。 方蝉衣松了口气,看似乖巧,实际非常无语的看了一眼方蝉锦。 她当然也不想这样,还不是出了时云的事。 “母亲昨天提前叫我来问话,结果耽误了。这不,我就今天提早过来,以防母亲一会儿再事忙,又给耽误了。” 听说有秘密,方蝉锦立刻来了兴致。 更加凑近方蝉衣,眼角眉梢都写着是什么事,你赶紧告诉我的兴奋。 方蝉衣摇头,直接拒绝。 眼看方蝉锦无忧无虑,还一团孩子气。别说唐氏不想让她知道丫鬟和少爷之间的污糟事,哪怕是方蝉衣,也不想说给她听。 结果却惹得方蝉锦不满,连着在她胳膊上戳戳戳戳戳。 好在,方珩从外面进来瞧见,一边往前面走,去向唐氏请安,一边淡淡看一眼方蝉锦。方蝉锦果然老实下来。 虽然两兄妹只差半刻出生,但方蝉锦心里明白的很,珩阿兄比她受宠,也比她有抱负。 所以,她从小就服珩阿兄的管。 和唐氏对答几句,坐下时,方珩也温和的与方蝉衣打招呼:“蝉衣妹妹。” 这一个两个的,十分不对劲。 连方蝉锦都跟着好奇:“我兄长这两天对你过于好了吧?” “我也觉得奇怪呢,要不你帮我问问。” 这回方蝉衣比较配合。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她凑头去和方蝉锦商量。 方蝉锦虽然同意了,但她有条件:“那你必须告诉我,你和阿母有什么话说。” 这肯定不行。 她如果真把时云和老大事情说给方蝉锦听,脏了这位主儿的耳朵,估计现在这种舒服的日子立刻就能离她远去。 不过,对方蝉衣来说,万事都可以谈的。 “我不能和你说,母亲没有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知道。那我和你说了,就得受罚。不然我们商量一下,你帮我去问问珩阿兄发生了什么事,以后只要你能弄来材料,多少毽子我都给你做,而且我还给你做的漂漂亮亮的,让你不但能自己玩,还能拿出去送人。” 方蝉衣的条件开的诚意十足。 方蝉锦果然心动。 她立刻喜滋滋点头:“成交。” 一整个早上,方蝉衣都注意着唐氏的脸色。 叫散后,唐氏还是没有单独找她说话,方蝉衣便确定了,时云和老大的事,唐氏已经另有安排了。 这样也好,本身她也只是和时云住在一起,没有直接插手,或者参与过他们的事。 唐氏现在绕过她,直接找时云的麻烦,实际上省了她很多事。 只是,她心里还记挂着出府去找生意门路的事。 即便唐氏不找她,她也要找唐氏。 “母亲。” 方蝉衣趁着所有人往外走的间隙,来到唐氏面前。 唐氏虽然疑惑,还是重新坐下,听她说话。 “母亲,女儿屋里的灯油快用完了,我想出门,买些灯油回来。” 唐氏听了,眉头一皱,果然露出些许不满。 方蝉衣只得赶在她开口前,继续道:“女儿知道时云那里有灯油,也知道,即便女儿用了她的,她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旁人的总归是旁人的,哪怕人家不要女儿还,这个人情也总归得欠下。” 如此一来,人家再让她做什么,她就不好推辞了。 方蝉衣话虽然没说完,但相信,唐氏能明白她的意思。 不但能明白她的意思,唐氏还自动联想到了绣活的事情上。还有那罐药。她仔细想想,确实是在方蝉衣受伤,用上时云给的药以后,交到她这里的绣品才变成了方蝉衣的手艺。 她心里叹息一声,越发觉得自家儿子说的对了。 如果她没有过分薄待方蝉衣,她也不用沦落到在一个下人面前伏低做小,叫下人阿姊,给下人做活换药。 本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她心里不舍得,是准备继续拖下去的。 但她现在想到了一点一点给的好办法,又不用为此大动筋骨,她自然愿意把这件事快快的半了,给自己,也给她的孩儿们,都挣个好名声。 只是,平这笔账还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也需要一个适宜的契机。 女公子竟然能缺了灯油用,这本身就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契机;至于理由嘛,她房里正好有几个梁姨娘那边安插进来的人,便拿这些人做筏子吧。 她迅速给谢媪使了个眼色,眉头皱的更紧。 “谢媪,你看看下面人办的都是什么事,把家里个好端端的女公子逼得,竟然要自己到外面去买灯油。也多亏了我们这么起意要查账。你去,现在就把记录女公子们开销的那本账找来,我倒是要看看,这些人除了昧了小六的灯油外,是不是还昧了别的。” 方蝉衣惊讶的啊一声。 唐氏这反应着实不对。 怎么看着,竟像是要借着她的账发落人一样。 这个念头在方蝉衣心里过了一遍,她立刻欢喜开来。 既然唐氏把当家女君的架子端的这么足,那她肯定会补上她这么多年一直没领到手的月例钱。 方蝉衣早在心里算过,那可是很大一笔钱。 有了这笔钱,不说做生意,或者干别的事情,至少她自己的生活能过的松泛一些。 至于其中涉及到的更高层面的事,暂时不是她能插手过问的。 现阶段的她更适合苟着,猥|琐发育。 账本很快被谢媪送来,唐氏接到手里,没翻两页,就重重拍到了手边的案几上发了怒。 “好呀,家里这群人真是好大的胆子,连这种账目都敢往我面前送。这满账本,竟然找不出一笔钱是只给小六的,更别提该给小六的那些东西。” 瞧着唐氏盛怒的,一连对谢媪吩咐了一长串,全是审问和处置人的命令,方蝉衣立刻埋头挑起了眉。 果然是她猜的那样。 唐氏要拿她的月例钱说事。 对她来说,能把自己该拿的都拿回来,本是一件好事,但她依旧觉得奇怪。从昨天老三方珩对她和颜悦色,到今天唐氏把她彻底从时云的事件里摘出来,再到现在,她主动提及那笔漏发了十数年的月例钱。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六。” 心里正想着,上方又传来唐氏的声音。 方蝉衣急忙收敛心神。 毕竟关系到她那么多钱,方蝉衣还是决定,小心应对。 “这么多年,没有领到月例,你难道没觉得奇怪吗?” 方蝉衣当然奇怪。 至于原主有没有奇怪过,她并不知晓。 不过,无论原主曾经是否有过和钱相关的疑惑,都不重要。因为,方蝉衣看的出来,唐氏需要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她愿意给。 只需要陪唐氏演一场戏,就能拿回自己的钱,方蝉衣何乐而不为。 她垂着脑袋,乖巧摇一摇,抬头看唐氏时,眼睛里满是无辜:“没有。我没问过阿姊和兄长们,也没见过七弟弟拿钱,我以为家里只有做工的下人才有月例,我和几个兄弟姊姊们都没有。” 回完话,方蝉衣自己先在脑子里过一遍。 每一个字都能解释的通。 而且符合逻辑。 完美。 唐氏对她的回答果然非常满意。 一边内疚自己这么多年忽略了方蝉衣,没有及时提点她,一边把家里每个孩儿应该领的份例规矩再仔细和她说一遍。 “咱们家的女公子,自生下来开始,就有每月300钱的月例。随着年龄增长,10岁时增加到每月500钱,及笄后直到出嫁每月可以拿到800钱。除了钱以外,公中每个月还会给你们每一季和生日时做衣裳的各色料子;夏天消暑的扇子竹席和凉豆汤;冬天取暖的炭盆木炭。以及你们日常嚼用的三餐菜式、茶叶、羊□□、灯油、餐食器皿、家具摆设和被子枕头等等。” 唐氏说着,上下扫了已经被惊的傻住的方蝉衣一眼。 心里不免叹息。 这也是个可怜的。 8、第8章 她继续唉声叹气:“日常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不敢短你的吃穿,至于其他,就说不准了。” 唐氏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对方蝉衣道:“你自小长在我身边,眼看着快14了,这些年的月例钱给你补上53500钱,其他短你的东西,就由我做主,给你补1500钱凑个整。一会儿,我让他们补上你这个月的钱和东西。里面的灯油足够你用。” 方蝉衣私下里也算过这笔账,知道唐氏给她多补了月例钱。 但缺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物件,只折1500钱,着实太少太少太少了。 唐氏自己估计也意识到了,所以特地说了由她做主这样,一锤子买卖的话。 事情顺的超乎方蝉衣想象。 她知道没这么简单,也不着急。 唐氏先把补给方蝉衣这个月所有月例钱和份例的事情交代下去,又招手,示意方蝉衣到自己面前,握住她的手,先可怜心肝的抹了一把泪,才继续说话。 “没想到,我的一时宽纵,竟然养的他们胆子这么大。就是可怜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 她摆出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红着眼眶看方蝉衣。 “那些个敢昧下你的月例和份例,看来一个个胆子都很大,估计已经把钱都花了。但是小六,你不用担心,该是你的钱,母亲哪怕掏嫁妆银子,也一定给你补上。” 她说着说着为难起来。 方蝉衣虽然知道唐氏这一切都是做样子。 她应该早算出那笔钱的数目,也想好了要怎么把钱给她了。 只是,方蝉衣不在乎。 对她来说,只要唐氏愿意把这笔款子补给她,并且,让这件事情走了明路,方蝉衣就满足了。毕竟,唐氏主动说了要把这笔钱补回来,已经十分难得了,她还追求什么自行车。 “这笔钱数量太大,拿到外面去都够买一间地段不错的一进院子了,你年龄太小,见过的世事也少,母亲不能一下子把钱都给你。” “母亲跟你商量,55000钱我们分两部分。5000钱母亲今天就让谢媪给你存进子钱家,让她把根据交给你,你自己保管,什么时候要用你自己去取;剩下的50000钱,母亲分五年给你,也替你存进子钱家,每年年底给你一张子钱家的根据,等你18岁那一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把你的所有月例补齐。” “到时,你拿这笔钱,还有生出来的子钱,不论给自己置办嫁妆,还是买地置宅子,都可以。” “你看如何?” 就是说,承诺了要补给她所有月例钱,实际方蝉衣只能拿到这个月的500钱。 剩下的钱,要放在钱庄。 等她及笄后,有了自己的印章,才可以取出来。 而且,唐氏的样子看似在询问,实际上方蝉衣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方蝉衣沉默不语。 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唐氏莫名紧张起来。 先前事情没捅破,即便方蝉衣要闹,她也有手段查漏补缺,叫她抓不住错处。自然是她怎么盘算怎么来。 但现在,事情挑明了,连账本都被她摆出来了。 如果方蝉衣不同意她这么处理,再闹出去,那她最轻也要担一个管家不力,驭下不严的名声。若是梁姨娘那里拿住这件事找她麻烦,方威那个偏宠偏信的,说不得也会跟着胡来。 她可就亏大了。 方蝉衣当然不是故意为难唐氏。 她只是在想,这样也好。 她一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女娘,身边没有一个能用的人,做什么都不方便,连出府入府都不方便,就算手里拿着一大笔钱也做不了什么。 存着就存着吧。 放在钱庄里吃利息,总比放在家里招贼好。 “都听母亲的。” 方蝉衣柔声细语的说完一句。 数着算算,她至少接下来一年还要在唐氏眼皮子底下混,还要让她心甘情愿的划那么大一笔钱到自己的户头,她就觉得,她该说几句好听的,好好哄一哄唐氏。 “母亲这些年对女儿照顾颇多,这次也多亏您替女儿主持公道,要不然,女儿这么多钱就找不回来了。多谢母亲。” 唐氏努力抑制着,才勉强藏住喜出望外的表情。 搂着方蝉衣在她背上拍拍,夸她又乖又孝顺。 从正房出来时,外面天光已经大盛。 方蝉衣看看日头,估摸马上要到吃早饭的时间。 她决定先回倒座房好好规划一下她即将要拿到的500钱要怎么分配,再寻别的时间找方蝉锦说鸡毛毽子和别的事。 哪知道,方蝉锦差了小丫鬟一直在西厢房窗下等着,看见方蝉衣后,小丫鬟立刻迎上来,拉着方蝉衣就往耳房去。 “蝉衣女公子,我家女公子一直在等您,说您早上托她打听的事已经问清楚了,您快跟奴来吧。” 房间里的方蝉锦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唰的一下撩起帘子冲方蝉衣喊:“小六,你快进来快进来。” 眼看着走不掉。 方蝉衣索性从善如流,大大方方和小丫鬟一起进到东耳房。 方府住房紧张,即便韶光院已经是除了老太太住的后罩房外最大的院子,也挤得慌。连方蝉锦这么十分受宠的,都只能委屈住厢房耳房。 方蝉衣进门时,方蝉锦正在收拾箱笼里的衣裳。 她一口气找出好几件冬天要用的大氅。 正一一举起来给一旁的小丫鬟看。 方蝉衣不禁好奇:“现在还秋天呢,你这么早翻出来大氅做什么?” 方蝉锦把手里的大氅塞到小丫鬟怀里,又从旁边抱了几件九成新的衣裳和大氅拉开给方蝉衣看。 “刚才和二姊姊说话,说是天马上要冷了,我就把这些衣裳都找出来给你看看。小六,你看看这些衣裳还有大氅什么的,我都只穿过一两次,也只下过两次水。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拿去穿。” 早上从正房出来,方蝉锦就追在方珩屁股后,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问了个清楚。 连她都被这事情的经过吓了一跳。 于是,她又急忙找到方蝉琪,结果被耳提面命,说家中除了方蝉曦,就她们两年纪最相近,要她多照顾方蝉锦。 “我们身量相近,这些衣服什么的,你拿去就可以穿,大氅也能改成曲裾穿。” 方蝉衣疑惑。 印象里,方蝉锦似乎没给过她这些。 难道,她也被唐氏和方珩传染了? 不然怎么突然这样。 好在方蝉衣并不排斥穿旧衣裳。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她没有生母帮衬,就算拿到了一个月500钱的月钱,到了冬天也一样捉襟见肘。买一匹做大氅的料子,就没法再买皮货制冬衣,更买不来足够用一整个冬天的炭。反正,她没有原主那个勇气,只靠几件单衣硬抗过冬天。 这些她真的很需要。 方蝉衣畅畅快快的收了衣裳和大氅,这才拉着方蝉锦问起她想打听的事。 “珩阿兄说,你得了贵人的夸奖。” 方蝉衣瞪大眼睛。 整张脸上就写了两个字,就这! 作为当事人,她可太了解昨天事情的经过了。她不过遵循这时代的男女大防,老老实实给那两个世子让了个路,这都能被夸。 而且,就被人夸了一句两句,就彻底改变了她在这个家的处境? 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难怪那么多人把女儿送进宫里当妃子,还有人写诗,提到杨贵妃时期,家家户户都以生女儿为荣。 原来很多古诗古词,写的根本不是浪漫主义,而是现实主义。 只是,这一次她是受益者。 至于以后的事,可以以后再说。 方蝉衣在方蝉锦房里吃了早饭,看她已经找好了一个毽子的材料,就一边做鸡毛毽子,一边听她将自己和哪些家的小女娘约着,要出去参加一场踢毽子比赛。 “就在下个月月初举办的螃蟹宴上,阿母也会去,到时候我和阿母说,让她也带你一起去。” 方蝉锦拿着方蝉衣扎好的毽子踢了两下。 惊喜的发现,这支鸡毛毽子不但踢起来比上一支脚感更好了,连每一次踢出去浮在空中的时间都长了,而且上面的每一片羽毛,颤抖浮动的方向和频次也都是一样的,能帮助她更简单的辨别毽子落下的时间和落点。 惹得她连连称奇,拉着方蝉衣的胳膊,一定要她再多做几个。 “你这个毽子扎的太好了。上次一起玩的时候,我踢过一脚安定侯家小娘子的毽子,她说那个毽子是宫里的主子送给她的,我觉得你扎的毽子,比那个毽子更好踢。” 方蝉锦说完,握着毽子又玩起来。 踢一下就惊叹的哎呀一声。 方蝉衣在旁边听的却心突突直跳:“阿姊慎言,宫里贵人们用的东西,都是天下最好的。哪怕是用来赏人的毽子,也一样。你可别一时玩的开心,说错了话。” 被提醒,方蝉锦也反应过来。 她急忙收起毽子,在自己脑袋上拍拍,又对着天拜了拜,嘴里念叨着童言无忌,请神佛保佑,要天子莫怪的话。 一通忙活完了,她才傻着眼问方蝉衣:“那我还能不能给她们送毽子呀?” 9、第9章 方蝉锦私心里希望,能把这样的毽子送给每一个和她玩的世家小女娘,堵住她们的嘴巴,让她们再也不能贬低她。 而且,她已经决定了。 无论那些人后面怎么求她,她都只送给她们一支。 她就是要气一气那些趾高气扬的小女娘,让她们也知道知道,并非是她们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十分容易拿到手。 但她又担心方蝉衣刚才提醒的事。 “和你说真的,我踢毽子其实没她们好,连我都能觉出你这个毽子的好,别人肯定也能觉出来。” 那是一定的。 并非方蝉衣自吹自擂。 当年她采用各种各样学习方法,做出毽子后,心里依旧不安,吃不好也睡不好。父亲心疼她,就托朋友搞到了一支专业球队准备用来比赛的毽子,特地给她看过。 现在她扎的毽子,就算因为材料受限,比不上当年那只专业比赛级的,和这年代的工匠们比,还是不输的。 “这阿姊就不懂了。她们踢出来的感觉,终究只是她们自己的判断,只要我们不承认我们的毽子比别人的好,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大概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做事情。 方蝉锦目瞪口呆。 再回过神时,对待方蝉衣几乎是顶礼膜拜:“那我们就说好了,我来准备材料,你帮我做。经常和我玩的总共有5个人,那你帮我做6个毽子吧,多给我做一个。” 这样的小事,方蝉衣没理由拒绝。 又和方蝉锦说了一会儿话,方蝉衣回到倒座房,已经接近午时了。 时云今天没有出门。 她甚至到现在都没有起榻,连脑袋也一并缩在被子里。方蝉衣从外面看,只能隐约看到被子一耸一耸的,应该是时云正躲在里面哭。 知道这时候的时云已经慌了,方蝉衣索性不打扰她。 放下从方蝉锦那里带回来的衣裳和大氅,她正准备出门,迎面又撞上谢媪带人来给她送月钱和份例,还有说好的那张5000钱的存钱根据。 想着屋里的时云正难受,方蝉衣便没有让谢媪他们进屋。 她轻手轻脚进去两趟,把钱和存钱根据,以及几样暂时不用的物事,比如扇子、笔墨砚台、简牍等等东西放在床下一个大木箱里。 又把类似灯油,和几样比较有重量的东西,一一搬进屋,暂时靠墙放下。 好言好语的送谢媪离开。 谢媪虽然没进屋,却把里面的动静看的一清二楚。 作为跟着唐氏陪嫁过来的老媪,她十分看不上时云那副得陇望蜀的做派,说她的时候也非常不客气。 “这就是心比天高的下场。她以为自己年轻貌美,就能拿捏了家里的大公子,翻身做主子。实际上,大公子只当她是个玩物。” 谢媪十分笃定的瞧了方蝉衣一眼。 笑道:“女公子等着瞧吧,日后有的是她的苦日子过。” 方蝉衣心里知道,谢媪的话虽然难听,但话糙理不糙;只是面上十分稳得住,始终端着笑脸,只当自己听不懂也看不透。 送完人后,方蝉衣没有着急回屋。 她特地找了这两天闲聊结识的一个姓李的婆子。 劳驾她在城里打听打听,有没有收绣活的铺子店面,请她问清楚各店的要求,和紧急需要的东西。 “阿婆,您到时帮着问问,如果掌柜的同意咱们把活带回来做,您就帮我买点料子,最开始,应该就是些帕子荷包之类的东西,所用料子都不费钱。您让伙计包好了,直接带给我就成。” 说完正事,方蝉衣掏出6个钱,和原主绣的一方帕子,一起交给李婆子。 交代她五个钱是给她代买绣活料子的钱,剩下的一个钱是给她喝茶的。 至于帕子,因为是她用过的,给各家绣品铺子的掌柜看过后,要带回来。 这么简单,就能赚外快,李婆子自然高兴。 接了东西,一边保证自己一定提方蝉衣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的,一边谢她的赏。 匆匆出门去。 想着累了好几天,才赚到的9个钱,一下子去了6个,方蝉衣不禁感慨,钱真是不经花。 也更加坚定她想赚钱的决心。 方府里主子多,伺候的人更多。 方蝉衣这两天观察下来,发现院子里有相当一部分小厮,都是从外面铺子里买的帕子或者荷包在用。这些东西上的绣样十分普通寻常,绣艺水平也远在原身之下。 也许,这一块的市场可以挖掘一下。 她可以先从一块帕子做起,慢慢往更精美的绣活上发展。说不定能找到一个可靠的伙伴,可以从ta那里接大活。至少先赚够足以支撑接下来生活花用的钱。 方蝉衣再回来时,时云已经起了榻,正坐在镜子前收拾自己。 看见方蝉衣进屋,她正在梳头发的动作一停,将梳子放下:“女君还没有找我说话,但我进不去照阳院了。早上过去时在路上瞧见他,他远远就避开了我。” 照阳院,正是梁姨娘和老大方珙住的院子。 方蝉衣脚步顿了一下,也不准备搬凳子到门口去,直接坐在了时云对面。 她要确认,时云这是不是在像她求助:“你是想让我帮你吗?” 时云扑通一声跪倒在方蝉衣脚边。 眼尾一红,泪就落了下来:“女公子,求您看在奴与您同住一屋多年,也算对您有过照顾的份儿上,帮奴这一次。奴真的没有别的心思,都是他花言巧语哄骗奴,奴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信了他。” 事情还没有彻底闹出来。 时云即便哭,也不敢放声。 她始终压抑着,憋的一张脸通红,浑身颤抖。 方蝉衣也不习惯被人这样跪,她拉了一把时云,没拉起来。 便示意她看小屋正开着的门:“咱们住的是倒座房,最靠近大门口的地方,时刻都有人来往。你赶紧起来,别引了旁人注意。” 时云这才撑着桌角,站起来。 她想关了房门,又估计着方蝉衣喜欢亮堂,没有动作,忍了半晌没忍住,拿手肘撑着头,又哭起来。 想起时云这几天对自己的照顾,再看到她哭的这么可怜,方蝉衣终究不能坐视不理。 她想了想,决定先帮时云梳理一下。 就组织着语言,问了她几个问题。 “他碰过你吗?” 不问还好,一说这个,时云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这就是有了肌肤之亲。 “那你准备怎么做。让他对你负责,还是我去母亲那里求情,你可以出府,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以后好好生活。” 时云再也压抑不住,痛哭着呜呜出声。 方蝉衣看看外面听到动静,时不时假装路过,探头朝屋里张望的人,起身去把门关上。 时云抑制不住情绪,越哭越伤心,抽噎着打嗝。 她的心已经乱了,也顾不上讲究尊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女君……女君她一定不会饶了我的。” “什么?” 方蝉衣心下迟疑。 她明明问的是时云要怎么处理和老大的关系。 她反而提起唐氏。 不解只有一瞬,很快,方蝉衣就想到了。 这段时间和时云的相处里,方蝉衣能看出来,时云是个说什么做什么都非常直接的人。通俗讲,就是一根肠子通大脑,顾头不顾腚。 试想想,一个不知道避人耳目,连身上沾惹回来的别人的香气都不知道处理的女人,怎么可能做出不动声色进入公子院,蓄意勾引主子的事? 她能这么畅通无阻,必然是有人给她行了方便。 甚至更多。 方蝉衣一张脸虽然绷着,心里却震惊的无以复加,连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压低了:“难道,是母亲……” “没有,没有,不是的。” 顶着方蝉衣惊愕的目光,时云也急了。 她连连摇头。 此刻的她痛苦后悔不迭:“是我经不住他的哄骗,是我做错了事。女君本来只是叫我多去照阳院走一走,和伺候他的方安多吃几盏酒搞好关系,哪知道,他总是跟着方安一起来,又说话好听的哄着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就……” 方蝉衣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敢情,这还是个“酒后乱性”的故事。 如此一来,就产生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们……你肚里不会有他的孩儿吧?” 时云摇头摆手的动作更激烈:“没有。他每次都要看着我喝下避子汤,才会走。他说,他说梁姨娘管的他严,必得要他成亲了,有了正头的娘子,才能纳我。他那时候对我好,说让我等一等,我就每一碗避子汤都喝了。” 这么看来,老大是个精明又残忍的混蛋。 而时云纯属傻人有傻福。 只要没闹出孩子,时云就还有的救。 方蝉衣想了想,时云虽然愣,但她不是没脑子的人。 尤其是她情窦初开的年纪,最是会为了男女之情上头到不顾一切。老大趁醉酒要了时云,又用承诺哄得她心甘情愿喝下避子汤,必然用了些手段的。 “他有没有给过你信物?” “有。” 时云抽噎着,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金锁,放到桌子上:“他说,这是主公送给他,保佑长命百岁的。” 10、第10章 方蝉衣取了金锁捏在手里,摸索着仔细检查。 最终,在侧面底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刻的十分精巧的“珙”字。 “上面有他的名字。” 方蝉衣把金锁翻到有字的那一面,给时云指了指,才把锁还到她手里,提醒道:“时云,他如果不想和你好了,这个锁就是他落在你手里的把柄,他迟早要拿回去的。” 时云双手在那个字上摸了又摸。 垂在眼睫上的泪珠啪嗒一下砸在手上:“我一直在照阳院,是你昨天提醒了我,我才开始害怕的。本来我准备今天去找他,求他把我要到照阳院。结果,他对我那样。” 时云估计这会儿反应过来了。 唐氏一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她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准备拿她向照阳院开刀的事,连方蝉衣都看出来了,那个人那么精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当初,那个人哄骗她的时候,她是个貌美又娇软的小女娘,是动了念想要盘上手的一块宝贝疙瘩; 现在,她成了一个被用过的人,还可能给他惹去祸端,在他心里,她就变成了避之不及的蛇蝎。 “可是,我变成这个样子,全是他害的。” 时云泣不成声:“我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觉得我有野心,觉得我是用尽手段要爬上主子的床。可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以为他喜爱我,愿意哄着我,我以为,他会一直对我好。” “如果不是他哄骗我,我现在还是女君身边最得用的丫鬟,是韶光院里数得上号风光的人。明明是他骗了我,凭什么我变成这样,他却能继续风风光光,以后想娶哪家的小女娘就娶哪家的小女娘。他想把这个锁要回去,全身而退,门都没有!” 方蝉衣诧异。 怎么看着,这两人竟是有结仇的架势。 而且,方蝉衣真没想到,时云会这么刚。 不过,依她看来,时云选的这条路不好走。 老大那么精明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把柄握在一个下人手里。 她这样做,只怕会将自己深陷在危险中。 既然决定插手,方蝉衣就没想过中途下车。 何况,她身边的确缺个能帮的上忙的人。时云性格简单,现在看起来,也爱恨分明,她或许可用。 “既然如此,我就和你说清楚其中风险。” 时云死死捏着那枚金锁,尽力收敛悲伤的情绪,眼底渐渐浮起恨色:“不论承担什么风险,奴都不惧。” 如果不是那个人哄骗,她何至于落到今日地步。 她一个光脚的,难道会怕那个穿鞋的。大不了鱼死网破,掀了摊子把事情闹的满城尽知,拖方府所有人一起下水。 而且,她也不怕自己的心思被方蝉衣知晓。 若是别人,或许时云还会注意一点,不露馅。 但这个人换成自小就备受冷待的方蝉衣,她还有什么担心的? 与方蝉衣同住这么些年,她比韶光院里任何一个人都看的明白,方蝉衣对这个大院子没有丝毫归属感。 这里的人是死是活,她根本不在乎。 “摆在你眼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没有办好母亲交给你的差事。不但照阳院的事没办好,你还耽误了本身的活计。” 以唐氏的性格,时云能把方珙勾搭上手,她一定又生气,又觉得爽快。 生气的是,她也许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时云是为了攀高枝,为了脱离她的掌控。 爽快的,自然是方珙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动她的人,看来也是个风流成性,成不了大事的; 以及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如果她舍下脸面,去方威面前告照阳院的状,不但方珙要吃派头,就连梁姨娘也讨不了好。 所以,只要时云态度诚恳些,到唐氏那里认错,并且表明立场,唐氏应该不至于将她赶出府。 最多就是以后不再重用她,让她在韶光院自生自灭。 “就这一两天,你寻个清闲的时间去找母亲,把你今天和我说的所有话都和母亲说一遍。如果,你还知道照阳院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并告诉给母亲,会更好。” 至于第二个问题,自然是如何报复方珙和他的小厮,以及怎么处置那枚金锁的事。 这个不着急。 方蝉衣总要时云信了她,才能在她接受她的帮助后,彻底为她所用。 “等你按照我说的方法,求得母亲原谅,能继续留在韶光院。我们再说其他的。” 说罢,她又提醒时云一句:“那枚金锁,你也不必日日带在身上,找个妥帖的地方放着,反而更安全。” 等时云又平复一下心情,方蝉衣才把小屋的门重新打开。 挂在天边的日头已经西斜。 在外面跑了大半天的李婆子早就回来了。 听说倒座房的门开了,她很快就找了过来。 李婆子将她今天在市面上几个大的,卖绣品的铺子里打听来的事情一一说给方蝉衣,方蝉衣抓住几个不打眼,又能显出一个店铺真正实力的问题,和李婆子对答几句,立刻知道了,李婆子确实是下了功夫给她办的事。 心里便也放心了。 “奴按照女公子的交代,共选中了两家绣品铺子,分别是西街最北边的薛记,和靠中间一点的玲珑绣品铺子。薛记的掌柜看了您的绣活,给了奴几块帕子,说是按照您交还的活计好坏,再给您给钱;玲珑绣品铺子的掌柜也给了几块帕子,说是先绣些简单的花样,送到店里,一块帕子可以给您两个钱到五个钱不等。” 方蝉衣点头。 看来,她选李婆子没选错,这件事办的还算和她的心意。 “你没有和两家铺子的掌柜提我的身份吧?” 尽快自力更生,赚钱搞事业要紧。 好好苟住了,藏住自己的身份更要紧。 否则传出去,说方家的女君刻薄家中女公子,逼得女公子不得不靠卖绣品为生。那她不用在方家混了,甚至,都不用再长安城混了。 好在李婆子在府里多年,是个办事办老了的。 明白其中的门道。 不过,她并未表功。 “女公子放心,能在长安城开起铺子,还做的风生水起的掌柜们,各个都是人精。人家知道奴只是个跑腿儿的,不该问的一句都没问。” 方蝉衣听了,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如此甚好。 她手头也没什么赏人的东西,只能拿了桌上放着的糕饼盘子,从上面取了两块糕饼,给李婆子。 李婆子丝毫不嫌弃东西磕碜,满脸喜意的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双手捧到方蝉衣面前,等她把糕饼放上去后,又珍而重之的包好了。 才谢赏离开。 把人送走后,方蝉衣看了一眼空了一小半,只剩下三块的糕饼盘子,幽幽叹了口气。 她果然是,太穷了。 要不是下午谢媪送东西时,顺带端过来这盘糕饼,她连赏人的东西都拿不出来。 真是,可悲可叹! 时云在旁边听完看完了全程,也觉出一些味儿来了。 她原本以为,方蝉衣最多就是在府里小打小闹,赚几个买饴糖的钱;现在看来,她是真的缺钱,哪怕让人帮忙,把手艺卖到外面去,也要赚这个钱。 “女公子。” 她的视线在屋里多出的几样东西上一扫,疑惑问:“女君不是给您补了月例钱和份例里的东西吗,这些难道不够您用,您还这么缺钱?” 谢媪来送东西的时候,时云虽然躲在被窝里,也听到了些许动静。 她当时还奇怪,女君怎么突然转了性。 她甚至怀疑过,方蝉衣一个始终不受待见的女公子,突然拿到了自己该有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发现了她和那个人的秘密,到女君面前去告密卖好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脑子里转了一瞬,就被她甩飞出去。 如果真是方蝉衣向唐氏告密,说了她和那个人的事,她又何必在昨晚提前提醒她。 而且,经过了刚才她为她出谋划策,以及现在大大方方展露心迹的这一番作为,时云更觉得,下午怀疑方蝉衣出卖自己的那个她该死。 面对时云的疑惑,方蝉衣表现的十分坦然。 “我当然缺钱了。我身边没有生母帮衬,实际上过的还没有你好。到冬天只能把自己缩在被窝里,或者钻到厨房里去取暖,才不至于被冻死。难道这还不算缺钱?” 她把下午随意放着的几样东西重新归置一番,望着时云继续道:“而且,就算我暂时不缺钱了,那谁还能嫌自己钱多?” 时云曾经作为韶光院里较为得脸的二等丫鬟,混的相当不错。 但她还不是拿了唐氏加给她的钱,接了小老七的绣活? 时云想想,也觉得方蝉衣说的对。 谁不喜欢钱多。 如果她手里有了多多的钱,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糖就吃糖,想戴花就戴花。到时候,在府外买个宅子买个地,想找什么样的郎婿都能找到,又怎么会被那个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去。 “女公子说得对。” 时云盯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方蝉衣看了一会儿,笑道:“女公子,若是奴这次能求得女君原谅,继续留在府中,往后,奴就和您一起接外面的绣活。” 11、第11章 “到时,进出买卖捎带东西的事,您不用找李婆子,奴顺手就给您办了。” 这正是方蝉衣要的结果。 今天李婆子能扔下自己手里的活计,办好她交代的事,无非是收了她给的钱,又要继续在方府院子里讨生活。 来日,别人给李婆子的钱比她多,李婆子自然也能扔下她这边的事,先去办别人的。 方蝉衣身边缺的,就是一个稳定的、可靠的、最好两人之间有利益牵扯的帮忙人。 时云现在就有这个觉悟,说明方蝉衣没白忙活。 秋日的夜晚,韶光院各处草木间渐渐落出白霜,又在天明时分化作露水。 倒座房里住着的方蝉衣和时云,都早早起榻。 时云昨天只顾着伤心,一大早就和人调了时间,没有去正房,今天就想早点出门去,趁着向唐氏认错之前这一丁点时间,好好在她面前挣个表现。 至于方蝉衣,她准备在请安之前,先把手里500钱的月例花用规划出来。 十分奇妙的原因,方蝉衣在这场穿越中,完全没感受到网络上那种古代穿越小说里描述的,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的制约和沉重感;也没有受到任何原主情绪的影响。 她与这具身体融合的十分顺利。 使用起来,也意外的自如。 就像是,原主对待自己的躯体和生命,以及灵魂,没有丝毫留恋,愿意在呼吸停止的第一时间,立刻离开这里,离开一切意图使她停留的物体。 但终究,方蝉衣是个外来者。 即便她隐藏的非常好,没有被这些原本就不怎么关注她的人发现。她也想通过原主这具身体,郑重的和她未来也许要相伴很长时间的“家人”们,正式见一面,问一声好。 现今方家的老太太在九华山的道观里清修,说是想平一平心境,最早也需等到冬日里才回; 方威带着梁姨娘在雒河一带剿匪,前两天才送来信,还要在外面耽搁些日子。 整幢宅子里,只剩下唐氏一个能当家做主的长辈。 如此一来,方蝉衣给老太太的孝敬,和给她那个便宜爹的“见面礼”,就可以等等再准备了。 对这三个人,方蝉衣本身并没有明显的喜恶界限。 她要给这些人准备见面礼的动机很简单,就是拜码头,提前打好关系,混个脸熟。 趁此机会,她可以好好看看三位长辈的为人与行事风格。 也会适时地展露一些她的小习惯和小脾气,也让他们对她有一个初步的判断。 所以,她准备“见面礼”的顺序和分量,也只需安排最简单的长幼次序来。 老太太冬天才回来,她可以在她回来之前,给老人家做一份贴心的绣活,不需要很多钱,只要用心即可; 方威那个便宜爹,方蝉衣准备给他默一份完整的《鬼谷子》?,这也是只要动手就能做成的; 至于唐氏的,则不在贵重不在精美而在长久。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她以后不但要在唐氏的眼皮子底下过活,要和她生的几个儿女维持好关系,可能还要求她办很多事。 笔墨砚台和简牍,谢媪昨天送来的东西里就有。 唐氏那边,她可以说好听话,可以利用正房本身就有的东西,动手做成成品,就像这次给方蝉锦扎毽子一样。也是费时间的事。 只有老太太那份,她需要多想想。既要朴实,又要实用,还得贴心。需要好好琢磨。 还有大宅院里必备的,用来拉拢人、赏人的东西,她也必须备着,她可不想依靠旁人的东西打点自己的人脉。哪怕这一项是最花钱的。 把要买的所有物件在心里盘了一遍,看时间差不多了,方蝉衣才动身去正房。 正屋房门打开,唐氏正坐在上首翻着一卷竹简,心思并不在陪孩儿们说话上,谢媪也没跟在她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老七方琅索性没来。 强忍着规矩坐了会,老大方珙和老五方蝉曦率先退场。 方蝉锦渐渐地也坐不住,扯着方蝉衣的袖子摇了又摇,明显有事情找她,这次,连坐在对面的方珩一眼一眼瞥着,都制止不了她。 反而惹得她挤眉弄眼的向旁边的方蝉琪求助:“阿姊。” 方蝉琪眼光向上瞥了两下。 她心里也有惦记的事,看唐氏实在没有前两日说话的劲头,便带头起身,向唐氏告退。 方蝉锦见状,立刻笑弯了眼,也拉着方蝉衣起身。 唐氏倒是没阻拦,笑着嗔怪一句:“去吧去吧,去玩吧。” 方蝉锦把方蝉衣拉到西厢房出口,早有乖觉的小丫鬟捧了毽子候着,方蝉锦把毽子拿过来,十分嫌弃的瞧了她一眼:“这时候看你就挺机灵的,可你怎么就接不住我的毽子呢?” 这就是,要让她陪着踢毽子。 方蝉衣犹豫。 即便在现代,她也已经许多年没有踢过毽子,很多发力和接毽子的技巧都要重新熟悉。 而且,她还有事情要做。 但她确实也有事要和方蝉锦商量。 只能提前打好预防针。 “我也没有踢过毽子。” 原主每天谨小慎微的在院里呆着,确实没踢过毽子。 大小姐就想找个比自己丫鬟更厉害的玩伴,她才不管这些。 要是方蝉衣还不行,她就再换别人。 现在先检验方蝉衣的技术要紧:“没事没事,你扎毽子都扎的那么好,踢毽子肯定也可以。她们都太笨了,怎么教都教不会,我要是再找不到人一起练,下回比赛又得输。” 这就没办法拒绝了。 方蝉衣索性爽快的应下,想着顺便把给老太太送礼的事说定。 “那行吧,你容我回去换身衣裳。” 顺了心,大小姐立刻喜笑颜开:“那你快去。” 被方蝉锦盯着,方蝉衣一路小跑回到倒座房,从箱笼里翻了一身半旧的交领襦裙换上。 这年代没有给小女娘用的骑装,方蝉衣也不能像院里粗使婆子一样,穿一身短衫裆裤,去陪方蝉锦。 虽然很多年没有碰过毽子,但方蝉衣小时候参加联赛时培养出来的肌肉记忆还在,短暂复建一会儿,就赛过了方蝉锦房里的所有丫鬟。 这下,方蝉锦彻底开心了。 一边和方蝉衣你来我往玩的不亦乐乎,一边哎呀哎呀的赞叹:“小六你还说不会踢,你踢的多好呀,要是再练练,你都可以跟我们一起比赛了。” 方蝉衣对比赛没兴趣。 再怎么样,她不能在韶光院,在唐氏的眼皮子底下,抢方蝉锦的风头。 这点为人处世必要的世故圆滑,她还是懂得的。 她现在关心的是,能不能拉方蝉锦一起,到老太太那里刷脸。 顺便也让她参与一下给老太太准备礼物的过程,让她体验体验,亲自动手做好一件事情的成就感。 瞅着方蝉锦踢毽子终于踢累了,方蝉衣才说正事:“四姊姊,上次听母亲说,祖母再过两月就会从九华山回府,你有没有想好,准备给祖母备什么礼?” 大家长远游归家,小辈在头一回拜见时,奉上一点力所能及的小意思是惯例。 以方蝉锦在这院儿里的地位,完全不用操心,自有唐氏提点着下面的小丫鬟替她做。 所以,方蝉锦一时间真没想到方蝉衣说的是什么事。 方蝉衣便适时的爬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惊的方蝉锦登时瞪大了眼睛:“真有这种好东西?” 方蝉衣:“自然有,难道我为这点事骗你不成?” 方蝉锦不自在的轻咳一声,嘀嘀咕咕着不怪她惊讶,主要她也没听说过这种好东西,搞得她都想要了。 看出方蝉锦意动,方蝉衣继续加一把火:“活我一个人干就好,就是缝制的料子得四姊姊出。你知道的,我手里没多少钱,每一季分下来的料子都不够自己用,而且,送给祖母的东西,也不能是院子里人人都有的布匹缝的。” “说的也是。”方蝉锦盯着方蝉衣半晌,忽的笑起来,“六妹妹,东西做出来你先给我看看呗,要是真像你说的这么好,那你给我也弄一个?” 方蝉衣也笑嘻嘻,靠到方蝉锦耳边揶揄:“就算真的好,难道你还能穿到祖母前面?” 方蝉锦果然鼓着腮帮子瞪起了眼。 她是做晚辈的,有什么好东西自然要先孝敬长辈;还有剩下的,才能轮到小辈;更何况,祖母下面有父亲母亲;还有珩阿兄,她得等这些人都有了,才能穿到自己身上。 越想越气,方蝉锦脾气上来,直接扔下方蝉衣回了屋。 方蝉衣得了清闲,也急忙回去。 她事情还多着呢。 倒座房里空荡荡的,时云还没有回来。 方蝉衣估摸着,刚才谢媪没跟在唐氏身边,就是去处置时云了。但时云这么久还没回来,应该是放了些照阳院的密辛向唐氏表衷心了。 这样很好,至少说明,唐氏和谢媪对时云透露出来的消息很好奇。 那么,时云就是安全的,她可以继续留在韶光院。 这确实是方蝉衣想达到的目的,时云只有继续留在韶光院,才能帮她做事。 否则,她才不会费心提点她。 12、第12章 在院子里疯玩一阵,方蝉衣这时候满身都是汗,被外面的太阳照着还没感觉,现在进了背阴的,显得凉飕飕的倒座房,身上就有些冷了。 她只得往厨房跑一趟,要些热水来。 正好,也给厨房的人送些好儿去。 原主能在韶光院安安稳稳过活这么多年,靠的不只是唐氏作为当家女君的良心;也不只是她追在方蝉锦身后任由指使的任打任骂任埋怨;还有她这么多年放下主家尊严,伏低做小的讨好府中厨子厨娘,求他们多给饭吃,多给温汤用。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厨房那个地方,虽然摔摔打打不安宁,又吵闹嘻骂不断,却有或是做多的、或是主子用剩下的食物给她填饱肚子,有灶膛里不停烧的火叫她暖和身子。 正是这样,她才能安稳渡过以往每个寒冷的冬天。 “哎呦,女公子来了。” 厨房抱柴禾的婆子早已与方蝉衣熟络,却不知怎的,只阴阳怪气的和她打招呼。 方蝉衣不知道,这婆子心里也泛着嘀咕。 厨房的东西都是有数的,进去多一个人,分到他们头上的就少些,她自然不满。 原主从小察言观色,知道每每拿东西的时候,厨房做工的人都不大高兴,故而她常来帮忙,感激这地方留给她的一点点生机。 可惜以前的她年幼力小,能做的事情有限;长大后身量大了,目标也变的大了,厨房管事更不好让她干粗活累活,太损她主家女公子的身份。 这么多年,原主终究是从这里拿走的多,报答的少。 她既然用了原主的身体,这份恩情,自然要由她还。 “我来找杜媪。” 杜媪是厨房管白案的主事婆子。那年冬天,就是她把原主带进厨房,让她坐在灶台下,给了她热汤热饭,给了她一点生的希望。 因为乐善好施,又做的一手好炊饼,杜媪在厨房一向十分有威望。 以往做工的婆子听她要找杜媪,都热情的很,争着抢着给她带路。 今天这婆子却奇怪,对着方蝉衣撇撇嘴,直接了当的抢了她的道儿,甩个脸子先一步进去了。 方蝉衣脚下步子一顿,稍站了两息,等那婆子将柴禾送到灶下,才提步踏进厨房门槛。 作为白案上的管事,往常这个时候,杜媪都忙着蒸窝头、烙饼子,不可开交,今天却反常的多了许多清闲,坐在灶膛前盯着里面正在跳跃的火苗发呆。 案子上正在忙的,是一位看起来还年轻的女娘,方蝉衣也认识。 她是杜媪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教导的弟子,叫叶蓉。 叶蓉并非是府中家生子,而是当年杜媪外出采办,花50个钱买回来的帮手,在府中并无根基。 她平日对待杜媪恭顺的很,只在旁边打下手。 这还是方蝉衣头一回见叶蓉挤了杜媪的差事,独自在案前忙碌,看着是在蒸主子们下午要用的窝头。 “阿媪。” 方蝉衣的木盆放下,乖巧的和杜媪打招呼,继而拢了拢衣摆,直接蹲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直勾勾盯着灶膛里的火苗发愣。 杜媪积年照看着她,方蝉衣又是个不受重视的小可怜,是以,她们二人之间相处,从来不讲究主仆间的尊卑,关系也比旁人亲近几许。 保持一模一样姿势,呆了两刻,到底是杜媪耐不住,扔下手里捅火的火棍子,扭头过来看方蝉衣。 “女公子这是做什么,女君那里难道不用您伺候吗,怎么跑到奴这里来了?” 方蝉衣:“女君今日有大事忙,不用我伺候。倒是阿媪,眼看着该到主子们进餐的时候了,您怎么坐这里发呆?” 方蝉衣虽然笑着和杜媪说话,余光却一直瞥着叶蓉的方向。 见她时不时就往杜媪这里看一眼,方蝉衣索性大大方方的拉杜媪起来:“阿媪既然不忙,正好与我一起出去,我有话和您说。” 厨房门前的小院里,栽着一颗遮天蔽日的白果树,到了秋天,就到了这棵树最美的时候。 金黄的叶子随风飘散着,缓缓的,一叶叶铺了满地。 方蝉衣先一步到树下摆着的一张石桌前,把上面零散的几片树叶扫下去,拉着杜媪坐下:“您这是怎么了,是身子不舒坦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让她占了案子?” 提起这个,杜媪眼眉就垂了下来,强打起来的劲头也消了下去。 但她似乎不愿多说,只握着方蝉衣的手拍拍。 “我这遇到的都是小事,先说说您,您怎么今天来了,这不冷不热的,肯定不是缺炭火用,是不是长身体,送过去的东西不够吃?” 常年照看着方蝉衣,杜媪比谁都知晓她的难处。 自知自己的事即便是说了,方蝉衣也帮不上忙,还是她先帮方蝉衣的忙更实际些。 方蝉衣自然能看透杜媪的心思,正好一起说:“我确实有事情要阿媪帮忙。阿媪应该听说了吧,母亲把这些年克扣我的月例都给我补上了。” 杜媪点头。 这消息从前天就在院子里传的沸沸扬扬,她自然是听说了的。但杜媪作为方府院儿里的老人,十分了解唐氏性情,也知晓府中主子皆不善经营,满府上下全靠主君俸禄养着,过的十分清苦。 以唐氏性情,哪怕再要贤名,也不可能拿自己的嫁妆银子填方蝉衣这里的窟窿。果然,她才问了句可否另有隐情,方蝉衣便将事情真相和盘托出。 “不怕阿媪笑话,我现在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外面的人都知道,母亲开始疼我看重我了,却不知我手里只有500钱。遣人办事,连个赏的东西都拿不出来。” 大宅子里的门道,杜媪也懂,立刻唉的叹息一声。 “当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做不被看重的主子,活的不如得脸的丫鬟小厮;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又得费心在这院子里做人。遣什么人办什么事,花多少钱看多少赏,处处都是文章。” 她慈和的看着方蝉衣,有心想和她讲一讲院子里为人处事的道理,又担心僭越了规矩。 只得感叹:“您总跟在女君身边,想必可以学到不少做人办事的道理,这样也好,有盼头总比苦熬着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说,奴一定尽力。” 方蝉衣笑眯眯,立刻爽快答应下来:“那我就不和阿媪客气了。等晚上忙完,您在厨房等我会儿,到时我过来找您。” 杜媪爽快应下,亲自给方蝉衣取了水,又一路将她送出小院,看着她走出老远,才重新苦下脸,回厨房去。 方蝉衣回到倒座房时,时云已经从正屋回来了。 她就那么扒在高桌上,背后红艳艳的杖痕侵染衣料,给整间屋子都填上了血腥味,此刻正疼的额头冷汗遍布,动弹不得。 这可比方蝉衣刚穿过来时,挨的那顿打严重多了。 担心时云万一出意外,令她的一切打算落空,方蝉衣急忙加紧步子,上前去看她的伤势。 好在她这伤看着虽然重,人却清醒。背后的桌面上还放着一小瓶膏药和几副中草药,应该是挨过打后唐氏特地给请了大夫,又赐下了外敷的药。 估计,唐氏一定十分满意时云说出来的秘密,才会给她安排的这么妥帖。 但方蝉衣该关心还是要关心的:“时云,你怎么样,需不需要请大夫?” 时云苍白着脸摇头。 她挣扎半晌不能起身,最终只能在方蝉衣的搀扶下俯趴在硬板床上休养。 时云摁着枕头缓了口气,才说起今天她在正房屋里遭受的一切。 大致就是谢媪拉着她问了什么话,罚了她多少杖,又扣了她多少钱。 她按照方蝉衣教的与唐氏答对,虽气的唐氏怒不可遏,却没被赶出府。 甚至,唐氏还照样让她伺候绣活。 时云现在恨不得将方蝉衣奉为神祇,对她全然信任。 眼看着时云要将说给唐氏的秘密都和盘托出,方蝉衣急忙制止。 “这些事情你不用和我说,好好的藏在自己心里,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你一命。” 时云便换了话题,提起自己的差事:“女君这次气的狠了,虽然还留奴在韶光院伺候主子们的针线,却遣了绥儿和奴一起。往后,奴只需按时令季节,准备女君需要的衣裳鞋袜,其余活计全部交给绥儿了。” 唐氏身边有四个大丫鬟。 绥儿长相普通,是四人中最不起眼,最老实的一个。 方蝉衣和时云都没想到,唐氏会选她顶替时云做一半的差事。 人果然不可貌相。 至于时云,没了方珙的赏赐,又被人夺了一半的差事,估计她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收入要锐减。好在,方蝉衣已与她商量好退路,倒是没什么愁的。 “这时候就不要想已经丢掉的差事了,你能继续留在韶光院,本就是母亲开恩。你现在就应该好好养着,其余的,等以后慢慢筹谋。” 看着时云睡下后,方蝉衣一边拧着眉捋捋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一边取了针线和简牍干活。 谢媪给她补过来的份额里,简牍都是一片片散着的,需要她拿结实的麻线,或者树皮拧成绳子自己穿。 13、第13章 好在时云就是做针线活的,倒座房里什么样的线都能找到。 方蝉衣脑子里过了一遍曾经在网络上学到的双股装订法,没多时,就把一大堆稍微扒拉一下,便哗啦啦作响的简牍,穿成了一卷十分结实,看不出半点缝隙的竹简。 把竹简收起来,她转手开了砚,又在心里盘算一遍手头马上要用的东西,一一记录。 方蝉衣出不了府,所有东西都要让人带回来。提前列好单子,她能及时查漏补缺,下面的人也好办事。 零零碎碎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她看看门外的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正是厨房最忙的时间。方蝉衣于是点起灯,开始绣外面铺子里需要的手帕荷包。 她架好绣绷,在脑中快速翻找原主关于绣样的记忆,得知这个时候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动物花草纹样和天文气象纹样,还有极少数的人也钟意几何图形纹样。 方蝉衣略作思考,选了个不出错的荷花样式,开始绣第一张帕子。 她是个专注度非常高的人,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绣活上,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对面榻上的时云闷哼,呻|吟着喊了一声痛。 方蝉衣才意识到,唐氏只让大夫给时云开了方子,却没有吩咐专门的人给她熬药,作为曾经接受过时云帮忙,又住一起的同屋,这个活似乎得她来干。 “时云,我忘了给你熬药了,你等一会儿,我去厨房借个火,现在就给你弄。” 时云虽然醒了,却不大有精神。 迷迷糊糊嗯一声,就没了动静。 方蝉衣不放心,离开前还特地用手背测了测她额头的温度,确定她没有发烧,才转身出门。 去了厨房的方蝉衣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倒座房的下一刻,一个纤细灵巧的身影悄无声息的摸进门。 这人进去后,在房门口站了会儿,才适应屋里的光线。 她先仔细检查一遍屋里墙上和地面,没有找到藏东西的暗洞,才到时云榻前。为防行事时被发现,她还特地叫了她两声。 时云这一觉睡的浑浑噩噩,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虽然能隐约听到屋里的响动,也能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但分不清这是真是幻。 甚至,她分辨不出那道喊她的声音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她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堵着,也提不起劲头,发不出声音。 屋里的黑影静了两息,见榻上的人没有半分动静,便快速到时云的床榻边上下翻找起来。 她动作轻巧且迅速,能将每一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都快速检查一遍,再精准的恢复原位。 显然是个老手。 可惜,她在时云的床榻边翻找了两遍,也没找出想要的东西。 黑色人影站在榻前,又是半天未动。 她好几次想伸手在时云身上搜找,又担心惊醒了她泄露踪迹。 最终,只得遗憾从屋里退出去。 马上就是主子们用晚膳的时间,厨房里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更不愿意被熬制中草药的刺鼻气味熏着。几个管事一商量,索性腾出个小火盆给方蝉衣,叫她带回倒座房自己弄。 方蝉衣跟在帮忙提火盆的伙计身后,远远便看到一个身影从倒座房前的树后转出来,步履匆匆离开韶光院。 “女公子,杜媪交代,不好叫人看见您给个小丫鬟熬药,这火盆得安置在屋里。奴不好进屋去,只能送您到这里。” 听起来,这人与杜媪相熟,是个受她指派的。 方蝉衣便示意人将火盆放下,问起杜媪的事来。 平日里风风火火,忙成陀螺的一个管事,突然开始无所事事的坐下来发呆,还被人抢了案子。 方蝉衣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 好在这伙计是个知晓内情的。 “叶蓉阿姊上个月与前院的方文说定了亲事。” 方文,那是谁? 见方蝉衣一连迷茫,伙计急忙补充一句:“方文的爹方卓,是在主君身边伺候的。” 懂了。 就是,那个叫叶蓉的,既能攀得上高枝,又懂得背刺师父。加上厨房江湖里一大堆人捧高踩低,导致管事十数年的杜媪遭受挫折,这才情绪低落,也多了很多空闲。 这也能理解。 方府清贫,厨房里的红案白案做菜烧饭从来不讲究精细,只以实惠取胜,自然没有多少技巧和秘诀。 尤其杜媪负责的,是厨房的大白案,整日不是烙饼子,就是蒸窝头,能琢磨和注意的技巧就那么几个,叶蓉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自然学了个干净。 这么看来,方蝉衣今晚就不能只做自己的事情。 她从袖兜里摸出几个钱交给伙计,笑着对他说了一长串食材和药材名儿:“知道这会子厨房忙碌,我不耽搁你的要紧事,等过了这阵,你到外面去把我要的东西买回来,每样不需要多,只够一餐饭就行,到时交给杜媪。剩下的算我给你的茶钱。” 方蝉衣要的东西虽然杂乱,甚至有些东西要到药铺去买,但胜在有赏钱。 伙计快速算算,如果每种东西都只要一餐饭的量,最终剩到他手里的,至少还有两个钱。他立刻乐颠颠的应下,甚至在心里盘算着,可以把手头的活计往后推推,现在就去办事。 就连转身离开时,他都在想。 杜媪眼看着要被叶蓉压下去了,本来是看在她以往照顾的份上,才愿意跑这一趟,给方蝉衣这个风头刚起的女公子送东西的,没想居然得了好。 而且,那么多东西买进来都要交给杜媪,看来这位女公子即便立起来了,也不准备忘了杜媪往日的恩情。 那他便得好好琢磨琢磨接下来对待杜媪的态度了。 看着伙计离开,方蝉衣先把火盆提进屋,淘洗好药材熬上。才开始打量屋里的一应陈设布置。 她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检查一遍后,到了时云床前,上下看了好一阵,都没发现异常。 “难道是我眼花看错了?” 嘴上嘀咕一句,方蝉衣便暂时放下这事,继续手头的活。 她坐在屋里,一边绣帕子,一边看着火。很快就熬好了药,给时云喂下去。 喝了药后,时云醒过一阵,方蝉衣还特地问了她一句,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时云困惑的低眉。 这问题她无法回答。因为她还是不能确定睡梦中听到的声音,究竟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她已经知道了,方蝉衣是个谨慎的性子,绝不会无的放矢。 她能这么问,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所幸她身上值得人惦记的,除了钱,就那么一样儿。 为防搞错,她还特地请方蝉衣帮忙看了一遍,结果,榻下箱子里的钱一个没少。 犹豫再三,时云终于下定决心,掀起榻上靠里那一侧的褥子,从里面取出来方珙那枚金锁交给方蝉衣:“奴身上只这一件东西要紧,看来是遭人惦记了,放在奴这里不安稳。还劳烦女公子替奴收着。” 方蝉衣估摸着也是因为这个。 这玩意就是个烫手山芋,放在她和时云身上都不安全。 “他如果在你身上找不到这个东西,肯定会怀疑到我身上。但我会想别的办法替你保住它,你只管放心。” 强撑着说了声谢,时云很快又睡过去。 方蝉衣找了油纸,把金锁层层包起来,就着厨房送来的餐吃了两口后,抓紧时间将手头的帕子绣完。看着外面天色彻底黑了,才带着油纸包出门。 等她到厨房时,杜媪已等了许久,正对着一大堆食材无从下手。 方蝉衣当即将自己的打算与她说了。 从本质上而言,杜媪以前做的每一样吃食的技术含量都特别低,随便给人学一学,就能学的八九不离十。 所以,方蝉衣准备改变一下她的工作方向,把她从只有五分值钱的大白案改成十分值钱的私房菜大厨。好好提高一下她工作的含金量,让吃过她做出来的东西的每一位主子,都忘不了她的手艺。 她要交给杜媪的第一道菜,就是金线油塔。 这道菜真正做起来不难,但原材料准备起来比较繁琐,这也是金线油塔美味且金贵的地方。 方蝉衣先把菜方子和杜媪说了一遍,接着带她一起准备原材料。 这道菜用到的猪油和香油都要按照方蝉衣的秘方重新熬制,要费些时间。她嘱咐杜媪盯着火候的时候,又自行动手,取了各式香料泡水,把花椒叶子剁碎,开始和面做自己需要的东西。 她拿不出许多钱和金贵的东西赏人,就准备隔一段时间,做些少见又好保存的点心出来,留着给那些办事的人当零嘴儿吃。 等方蝉衣这边东西入锅,杜媪那边正在熬制的猪油也加上了最后一味料。 越发浓郁的油香弥漫到厨房各处,渐渐溢出去,开始在整座院里飘散。离厨房最近的下人房里,很快有人坐不住,扔下手里洗到一半的衣裳,往厨房来。 “阿媪,现在把里面的香料渣滓捞出来,再烧的话,苦味就出来了。” 杜媪本来就是厨房里的老手,自然明白这一小罐油的妙处。 14、第14章 她立刻动手,这边刚把砂锅里的香料捞出来,那边叶蓉就进了门。 看见方蝉衣也在,叶蓉先规矩行了礼,才笑靥如花的往杜媪身边凑。 “师父,您这是做什么呢,大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叶蓉虽然顶替了杜媪在白案上的活计,但她将自己说的迫不得已,又万分委屈;说的厨房里人人都向着她,以至于杜媪都不能直接与她撕破脸。 如今她舔着脸来问,杜媪也不好不理人。 “你这鼻子倒是灵得很,我就熬一罐油,你也能闻着味过来。” 叶蓉笑的更加明媚,脚下步子更是一刻不停。 见拦不住她,方蝉衣直截了当的将自己正炒着棋子豆的锅提起来,揭着盛香料渣的瓦盆,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了炭火里。 凶猛的火苗一下子撺出来,蒸腾的空气扭曲起来,连叶蓉的脸也一起扭曲。 叶蓉停在原地,错愕的看着杜媪,委委屈屈的喊了声师傅。 杜媪只当没听见叶蓉的叫声,也没看见方蝉衣的动作,低头专注自己的事情。 方蝉衣却不准备给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留面子,讥笑道:“叶娘子,实在抱歉的很,杜媪熬的这锅油,用的是我的方子。秘方,不给外人看的。” 说完,她又假作严肃的看杜媪一眼,向她强调。 “阿媪,我这个方子虽然给了你,你却不能叫旁人也学了去,否则,我的损失太大,以后便不会给别的方子给您了。” 杜媪哪里看不出方蝉衣这是向着自己。 她当着叶蓉的面这样说了,就是彻底绝了叶蓉想在她这里偷师的念头,也让她能更理直气壮的拒绝叶蓉的请求。 杜媪立刻爽快应下。 三人正僵持着,厨房门口又来一人,却是唐氏身边伺候的谢媪。 她倒是没看见方蝉衣,只闷头往杜媪面前冲。 “杜媪,这么晚了,您这是做什么好吃的呢,香气飘的满院子都是。正好女君饿了,命我来取一碗。” 直到走的近了,谢媪才瞥见一旁正在翻锅的方蝉衣,惊讶的打招呼:“女公子,您怎得也在厨房,这是要做什么?” 倍加意外的说完这一句,谢媪才想起来,给方蝉衣补上一礼。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铁锅里正和干净细沙混炒在一起的棋子豆上,清冽的椒香和香甜的麦香混合在一起,被烘炒着,在表面裹起一层橙黄色泽,散出一点点火气特有的香味。 虽没有猪油香气那么霸道,却引得人食欲大震。 “您这做的是什么?” “棋子豆。” 方蝉衣也不准备隐瞒,大大方方的和谢媪说了大概的做法:“谢媪您知道的,我手里没有闲钱,就做些零嘴以后赏人用。” 看看锅里的东西,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了,方蝉衣收拾出锅后,看谢媪实在馋得慌,便找个布兜子,给她装了一些:“您带回去后放一放,这东西放凉了才好吃。” 谢媪高兴的什么似得,连连应好。 又在旁边等着金线油塔。 这吃食里要一层层裹上去的猪油就是精华,猪油熬出来以后,其他活计就好做了。 按照方蝉衣说的,杜媪迅速和面擀面,抹上适量的猪油和芝麻油,等着蒸出来的功夫配好料汁。 立即给唐氏装了一份送出去。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方蝉衣和杜媪打了声招呼,干脆利落的回了屋。 直到她离开时,叶蓉还站在原地发愣。 但厨房里的官司,本身就与她无关,她也没准备掺和多深。 这次帮杜媪,除了要替原主报恩外,她也揣着更长久的打算。仔细算算,这笔账她不亏! 倒座房里一夜无梦。 正屋的唐氏,吃了那碗金线油塔,却结结实实的想了一夜。 为了减缩花销,方府的饮食一向以清淡为主,晚上那一碗金线油塔却油香浓密,搭配上酸香爽口的浇汁,和轻盈脆口的黄瓜。真是多一分腻口,少一分寡淡,恰恰好到妙不可言。 正是她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是以,第二天一大早,唐氏就遣了谢媪去厨房蹲守。 她自己喜爱不算,还破天荒的留了一众孩儿的饭,让大家一起品尝。 一时间,金线油塔的名声在方府院儿里风头无两,甚至传到了隔壁零陵侯府,侯府老管家被遣着跑了好几回。最终,以这边的管事每十天送过去两次收尾。 方蝉衣没功夫搭理外面的热闹,只管将倒座房的门关严实了,专心绣帕子荷包。 等她手里的绣活忙完时,时云身上的伤也养好了。 方蝉衣便把东西托给时云拿出去,给两家铺子的掌柜验看。 她对自己出的活有信心,两家铺子的掌柜也给了正面的反馈,玲珑绣品铺子按照简单花样的顶额酬金,一块帕子出3个钱,一个荷包出6个钱;薛记按照方蝉衣绣上去的图样难易程度,给了一块帕子2~6个钱,一个荷包5~20个钱不等。 这一次,方蝉衣共出了10张帕子,5个荷包,拿到了96个钱。 相当于她三分之一的月钱。 同时,两家都让时云给她捎来了下一批绣活需要的绣线,和能用到的一应器具。 尤其薛记,还给她备好了好几种市面上几乎寻不到的绣线,仅白色一种,就给她带过来5个色号。 连时云这个做惯了绣活的,都惊叹不已。 还说起在薛记铺子里看到的白色,色号一直排到了25号。 “奴往日只知道缩在院里,今日才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前听说薛记的绣活铺子开满了北边各城,今天去里面看了才知道,人家的活做的真的好。尤其那个配色,当真是素的淡雅,艳的浓丽,只这一项就比别家的活好上一大截,合该人家的铺子能开的满地都是。” 当然,这世上奇人异事无数。 在方蝉衣看来,每个人都应该活到老学到老。 她虽然影响不了其他人,却可以让身边几个亲近的,从以往或忐忑,或浑噩的境况中脱离出来,找到自己的价值。发展壮大,被人认可。 “所以,我们不能被这深宅大院困住眼睛,外面那么多精彩的事情日日上演,即便无法参与,我们也应该多看看,增长见识。” 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又在外面走了这一圈,时云如今越发觉得方蝉衣说的话有理。 这次出去,她也接了外面的绣活。 说到底,她不像方蝉衣,再怎么着都有这幢宅子,和上头的老爹托底。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穷的连饭都吃不起,被家里人卖了的可怜虫,她比方蝉衣更应该努力,更应该多多的赚钱。 “您说的奴都记住了,以后一定好好做活,恪守本分,不再被人三两句骗去。” 方蝉衣一向主打的点到为止。 她把时云带回来这些料子和工具全都收了,打算把精力集中在给方威默《鬼谷子》的大事上。 算算时间,再有五六天,她那位便宜老爹就该回来了。 要说这个年代最贵重的东西,若知识和书籍排在第二位,那就没什么能排在第一了。这里绝大多数的书籍藏在皇室,仅剩下的80%又被世家收入囊中,只有剩下20%最基础的书册和简牍被投放在市面上,广为流传。 如同《鬼谷子》那样一部教授合纵连横,策略筹谋的经典书册,必然是被收在皇室库房里的。 方蝉衣本不应该默这样的书册出来。 奈何,她那便宜老爹时不时还得去战场上拼杀,也该知道怎么平衡好后宅一堆女人的事,顺便再学一学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的道理。 这直接关系到方蝉衣日后在宅子里的生活质量,和她后续走的更高更远的可能性,实在没法耽误。 非得现在给才行。 多亏方蝉衣本身就是个精力旺盛又爱好广泛的,原主也跟在方蝉锦身后努力学习,不曾落下习字练字的习惯,如今要上手,自然容易的多。 稍稍练习几笔,便能写出不错的样子。 只是写字需要静心,而她,每天早上请完安,要先陪方蝉锦练习踢毽子,再支应唐氏那边随时可能传召的伺候和侍奉。只能利用剩余的时间默一段《鬼谷子》。 好在这本著作字数不多,方蝉衣紧赶慢赶,总算在方威到家的前一天全部默完。 时云手头的绣活,也在同一天做完,擎等着第二天送出府去。想着马上她也可以像方蝉衣一样,在外面赚一份只属于自己的,谁都不知道的钱,她心里就高兴,连带整个人都活泼起来。 “女公子,我想拿几个钱去厨房要几样好吃的。尤其是那个金线油塔,院里好多姊妹悄悄吃过,都说好吃,咱们也买两碗回来尝尝吧。我请您。” 方蝉衣教杜媪做金线油塔那天,时云正伤的下不了榻。 配方的事情又没有传出来,是以,她还不知道那东西和方蝉衣有关。 但方蝉衣是个大方的。 尤其遇上时云这种受教的,她更不会吝啬。 “你如果只想吃那个的话,不用拿钱去换。那是我和杜媪一起弄出来的,你过去说一声,等着她们送过来就是了。” 15、第15章 院子里有钱又馋嘴的丫鬟小厮不少,听说金线油塔好吃,连隔壁零陵侯府的主子都来求之后,便一个个都勾的馋虫作祟,纷纷掏出月钱,央求杜媪给主子们做吃食的时候,也给他们带一份出来。 最开始人少,杜媪还能做主。 后来,求的人越来越多,她只得将事情报到唐氏面前。唐氏一个商户出身的小女娘,即便没有继续开拓的魄力,只能守业偏安一隅,也知道想要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好草的道理。 她自己琢磨着,又和谢媪商量后,找了杜媪过去,给金线油塔定价两个钱。按照六四分成,她作为主子,拿6成大头,分4成给杜媪当辛苦钱,每个月最后一天算出月结总金额,一次性分账。 正式在院子里做起生意来。 期间,杜媪又特地找了方蝉衣一回,从她的4成分润里又拿出7成,拿给方蝉衣。 杜媪一直是个非常拎的清的人。她这番做派,和原主对她的印象相符。这也是方蝉衣愿意拉她一把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以,方蝉衣没怎么拒绝,便接受了她给的分润。 并且决定,等再过一阵,金线油塔的风慢慢淡了,她再教杜媪做别的吃食。总之,从今往后,这院里所有主子的胃,都要牢牢掌控在杜媪手里。至于遭人背刺什么的,她决不会容许再次发生在杜媪身上。 经历过一些事情,时云如今已经卸下了她二等丫鬟的架子,经常在做针线活累了的时候,和院子里的其他小丫鬟们聊一聊。 也知道,即便金线油塔要花钱才能买得到,在这院里照样供不应求。 如今得知自己不但有机会吃到美味的金线油塔,还不用掏钱,她立刻高兴的和方蝉衣商量:“如果这样的话,奴可以再从厨房要几样糕饼点心出来,女公子忙的忘记用膳的时候,还能拿来垫垫肚子。” 想着这样也好,方蝉衣便默许了,看着时云兴致勃勃出门去。 哪知道一转眼,却见这小丫头的荷包被遗落在桌角,里面还装着一兜子沉甸甸的钱。 想着去厨房看看杜媪,顺便关心一下金线油塔在宅子里的受欢迎程度,方蝉衣就顺道拿起荷包,准备带给时云。 她脚步轻快的在院里穿梭,路过一处假山时,却听到后面隐约传来的争执声。 夜幕刚刚降临,整个方府院儿都笼罩在将暗未暗的天光下。除了有要紧差事,或者有私事处理的几个小厮和丫鬟外,院里已经找不到几个人在外走动了。 是以,假山后的争执才那么明显。 听声音,正是时云和方珙。 自从时云挨了打后,方珙不论私底下如何,面上都表现的十分乖顺。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他还特地打着钻研学问的幌子,把自己关在屋里躲了几日。 方蝉衣已经好几天没在唐氏那里看到他了。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堵上时云。 看来,方珙这是仗着方威和梁姨娘两个靠山要回来,又开始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了。 方蝉衣停下步子,沉默的拧眉。 任凭假山后两个人的说话声一字一句传进耳朵里。 当然,这是建立在时云非常愤怒的前提下的。 时云简直怒不可遏。 她这段时间跟在方蝉衣身后,学了不少,怎会看不出方珙这种一时冷落到恨不得不认识她,一时又黏黏糊糊温和着声音哄她的真正目的。 她只要看见方珙的一张脸,就能想起这段时间明里暗里遭受到的那么多白眼。 “你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之前你一直轻言细语的哄我骗我,为了引我上当,故意让你的小厮灌我酒,把我灌的人事不知,作践我。既然事情泄露的时候,你远远躲着,假装不认识我,那你现在也别来找我!” “好时云,你先消消气,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受委屈了。” 方珙的长相本就英俊有气度。 更别提他为了平息时云的怒火,故意做出无辜又受伤的样子,又故意软着声音和她说话。 一时间,还真哄的时云低了声儿。 甚至到最后,在方珙一阵瞎说八道的胡诌后,时云更是被他哄得五迷三道,说话的语气和节奏都开始犹豫,变得没多少底气可言。 她这样不经耍弄的样子,可叫假山这边的方蝉衣听的气闷不已。 握了握手里的荷包,方蝉衣恨铁不成钢的默念了好几句朽木不可雕,才沉着眉从假山边离开。走出老远,直到看不见那座令人心烦的假山后,她才气不过的抬脚踢起地上的碎石头。 亏她还觉得时云受教,相信她说的那些话。 没想到,只被方珙那么细风和畅的哄了两句,她就扛不住了,真是枉费了她在她身上浪费的那么多心思。 心里这样想着,方蝉衣又抬脚踢了一颗石子滚开,才气鼓鼓的往厨房方向走。 昏暗天光下行走的她完全没注意到,隔壁一棵生命力繁盛,枝条茂密的大树上,正斜斜的靠着一个玉树琼枝,骨重神寒的小郎君。 他膝头垮垮的搭着一卷竹简,翻在最后一片简牍上,一看就是刚刚读完的样子。 但这会子,小郎君并不像往日那般肃着脸。 他被下面方蝉衣闹出来的动静吸引,正勾着懒洋洋笑,居高临下的看她对着几颗小石子撒气。 直到方蝉衣走远。 他才收拾了竹简飞身落到隔壁院子里。 很快,一个看起来十分机灵的小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对着他躬身一揖:“这棵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何郎君这几日总坐在上面?” 小郎君不愿意搭理身边多嘴的小厮,姿态娴雅的将握在手里的竹简交给他,继续往前走。 小厮回头看了一眼参天的巨树,笑嘻嘻的又往前追了几步:“郎君,方才秦公子让人传话,说他那里有一道罕有的美味,请您一起去品尝呢。” 这回,小郎君开口了,却也只说了一个字:“好。”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厮哪里知道,自家主子这会儿正琢磨着回忆那天在方府正房主院,远远看到的一抹身着青色直裾的身影。 季归帆是结结实实在战场上历练过的人,世上无人知晓,他早练就了一双极其敏锐的鹰眼。 只凭一眼,他便可以断定。 方才在隔壁院儿里踢着石头撒气的小娘子,和那天青色直裾的,是同一个人。 他坐的高望得远,自然也看到了假山后那对拉拉扯扯,姿态亲昵的男女,看得出小娘子在为那两个人生气。 只不知道,小娘子气的究竟是举止轻|浮|浪|荡的公子,还是外表愤怒实则欲拒还迎的女娘。 但这世上男男女女之间的事,他在驻地附近的花楼酒馆里不知见识了多少,大抵也能明白。小娘子因为公子生气时,心里实际是想让公子哄一哄的,那都是假的;若小娘子是为了别个小女娘生气,那大半是不忿别个小女娘勾搭了自己的情郎,这时候气的才是真的。 所以拐来绕去,隔壁的小娘子一定是为了假山后的“狗男”生气。 季归帆眉头紧皱,心里直道可惜。 小娘子明明生的那样纤细妖娆,又那样规矩守礼,没想到,眼神竟然这般不好,看上一个风流博浪的男子。真是叫人费解。 为了小厮怀里抱着的那卷竹简,季归帆一直在零陵侯府中流连,除了偶尔坐在树上,看看远处的风景外,另外一多半的时间,都是与秦贺一起,呆在他书房里的。 但今天的书房不再充盈着满室竹简香气,反而透出一点点浓密的油香,和清爽的醋汁特有的酸香。 正是季归帆偏好的口味。 本以为只有王府的厨子才能调出这一口绝味,没想到零陵侯府竟然也有。 季归帆面上不显,脚下步子却明显加快。 隔着好几扇半遮半掩的鹤松屏风,他一眼就看见秦贺正放下手中的碗,拿起桌上的料汁子,往另外一个碗里倒。 这明显是吃了自己的不够,连他的,也要一起吃掉。 “秦贺。” 季归帆出声,本意是要制止秦贺。 哪知道,秦贺听见他声音,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动作,就着玉箸草草翻动两下碗里的东西,直接塞了一口在嘴里。 将剩下一碗也据为己有后,秦贺既得意又满足。 还嬉皮笑脸的提议:“这东西太香了,我一时没收住。你要是不嫌弃,我分你一半?” 季归帆这样的贵公子,可没兴趣吃别人剩下的。 只是看着秦贺这副样子好气又好笑。 他脚下步子重新慢下来,恢复了那身肃然清朗,不疾不徐又透着半丝漫不经心的模样,坐到秦贺对面的案几上去,静静看着他。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最知晓自己主子的心意,便打听起秦贺手里那东西的来历。 “也不知是怎样好吃的东西,值得叫您把我们郎君的也一起抢了去。不能再着人买几份回来吗?” 秦贺一边将爽口油密的金线油塔往嘴巴里巴拉,一边笑的眉眼弯弯的和季归帆的小厮打嘴仗:“你觉得,要是外面能买到的东西,我还会从你家主子手里夺食吗?” 16、第16章 小厮一听更急了。 众所周知,外面被人抢着买的东西不一定好吃;买不到还惹得人人求的东西,那一定算得上个中极品。 既然是如此美味,那他更要让自家主子吃到。 否则,怎么能显出他是个十分衷心护住的贴心小厮呢? “那不知秦公子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吃东西不耽误秦贺说话,只是,一想起他之前好几次拒绝祖母投喂此等美味,他就后悔的捶胸顿足。 “听祖母说,这东西叫金线油塔,是隔壁方府一个管厨房的做出来的。祖母她老人家好几次叫我去吃,我都没去,现在想想,真是不该拒绝长辈的心意。” 小厮垂着眼睛,看看自家肃冷端方的郎君,再看看对面满脸惋惜,追悔不已的秦贺,心中忍不住腹诽。 这秦公子就是现在说的好听。 要不是那个叫金线油塔的玩意当真好吃,他才不肯到秦老夫人面前,挨全家人的训呢。 不过,这也更加坚定了小厮去方府,把金线油塔弄回来,给自家主子吃的念头。 方蝉衣找到杜媪的时候,她正一边指挥着两个在厨房帮忙的女娘揉面擀面,一边亲自守在砂锅前面熬油。自从金线油塔得了主子的喜欢,被满府人惦记之后,杜媪在这间小小厨房江湖的地位,更甚于从前。 她现在已经不管白案上的事了。 还将叶蓉远远的隔离在自己身边三米之外。 看见方蝉衣这时候过来,杜媪立刻放下手里活计,迎到她身边说话。 “女公子来了,自从咱们的金线油塔得了女君的眼,正屋隔上一两日,就要上一份。东西在院里也十分受欢迎,引得一大堆人到厨房来要。隔壁零陵侯府的老夫人也一次要的多过一次。是以,奴现在两三日就得熬一次油,按您说的,用的都是猪草和细糠喂出来的好板油。” 她掐着手指算算,凑到方蝉衣耳边报了个数字。 连方蝉衣都忍不住震惊。 这个月过去了28天,她能拿到的分润只有4成中的7成,算总数也有168钱。 方府总共10个主子,除了方蝉衣这个小可怜外,其余人屋里都养着2~6个贴身伺候的,加上院里那些洒扫擦洗的,这间小院里单是下人,就养了60个还不止。 168钱,就相当于这些人在过去的28天里,平均每人吃了5碗金线油塔。 分到杜媪手里的也有72钱之多。 可别小看这72个钱。 带到货市里去,能买72汉斤?大米,144汉斤粟米,144汉斤黍米,140汉斤菰米;若是换成各种面粉,72钱能买到216汉斤小麦面粉,144汉斤高粱面,48汉斤荞麦面,24汉斤菽面;至于麦仁就更便宜了,72钱就可以买到288汉斤;连边郡出产的燕麦仁都能买到48汉斤,还有类似青稞面、青稞麦仁、青稞麦片等等,也是相似价格。 更别提芋头这种,一两个钱就能买一大堆的。 按照眼下一个成年男人一天两斤粮食的食量算,72个钱能供其接连两月顿顿饱食。 即便在杜媪整日呆在厨房,本身领的就是肥差,也会为了这笔不小的进项欣喜。 “其实您即便不来,奴也要去请您的。上次您要的黄豆和小石磨,奴今早已经叫人买回来,豆子当即就给您泡上,算算时间这会儿已经泡满了4个时辰。就是不知道,您想怎么用?” 方蝉衣之前确实要过黄豆,那时候,厨房的豆子刚刚用完。 这都过了好几天了,才补上来。 不过,豆浆豆腐脑这种东西,晚上当个宵夜也不错。 听说方蝉衣要把那些豆子磨出来,杜媪当即叫了两个粗使的婆子,把活计交给她们去。 方蝉衣得了空闲,便立在杜媪身边,看着她熬油。 杜媪本就是厨房里的老手,如今经过28天的反复练习,俨然十分老练,把什么时候下什么料估的准准的,技艺完全不输方蝉衣。 “眼看这个方子阿媪已经用的十分娴熟,既然今天有泡好的豆子,那我就再教您另几个方子。”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砂锅里的油已经熬好。 旁边石磨上的豆子也都磨出来了。 方蝉衣示意杜媪把所有人遣出去后,带着她到灶台前。 按照先前教金线油塔时一样,她先把几个方子大致和杜媪说了一遍,又着重提了使用这几个方子的先后时间。 豆浆煮沸撇除浮沫盛出一部分,可以加糖做成甜豆浆,也可以加酱油香油和椒粉做成咸豆浆; 再分出一部分用盐水点卤,静止两刻钟就是豆腐脑了,同样可以做成咸甜两种口味; 剩下一部分加大盐水卤的计量,五分钟后可以做成豆花,豆花可以经过炒或者炖,做成菜; 继续把豆花倒进方形或圆形容器里,压上重物,静置一个小时,就能变成豆腐;而豆腐能做成的菜式,就更多了。 更何况,豆腐还能经过后续各种各样的再加工,做成其他食物。 还有磨豆浆时留下的豆渣,加一点小麦面和一颗鸡蛋,放进油锅里煎熟。就成了一道外焦里嫩的小点心。 杜媪跟在方蝉衣身后,看她用酱油香油,和几样调味用的小菜和调料熬出浇汁,倒进其中一碗豆腐脑中。 闻着香油和花椒交相辉映的香味,方蝉衣瞬间食指大动。 以前上班的时候,路过步行街,多的是卖早点的摊子,卖各种口味豆腐脑的更是数不胜数。方蝉衣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挑着吃一口。 没想,现在到了这里,却拼命的想起来了。 她端起碗,正准备一边吃一边再给杜媪交代些旁的事情,转眼,就被厨房门口突然出现的人影惊住。 正是那天在正院拦她路的人,当时没有通名。 方蝉衣只知道他的主子是广平王世子和零陵侯世子其中一个。 这人也还记得方蝉衣,看见她,惊喜的眼睛都亮了。 “嗳,女兄,原来是你。我们那天在你家院里见过,还说过话,你还记得吗?” 方蝉衣不说话,只点了两下头。 “我叫季泓,是广平王世子身边伺候的。女兄怎么称呼?” 杜媪在旁边听了全程。 正要替方蝉衣通名,就被她按住了手。 然后,杜媪便听到了方蝉衣笑意盈然的声音:“我叫螓螓。” 互相见礼后,季泓先问了一声方蝉衣的螓螓是哪个螓,之后才欣然笑开:“幸好是你在这里,螓螓。我家主子这两天在零陵侯府做客,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金线油塔的东西很好吃,我来给我家主子求一份。你能帮我吗?” “这有什么难的。” 正好方蝉衣看到厨房还留了两份,就带着季泓一起进去取。 结果,季泓不但把两份金线油塔一并带走,连方蝉衣随手放在灶台上的豆腐脑也要带走:“这个看着也新鲜,我在别处还没见过呢,叫我家主子也吃一口秦公子没吃过的东西。” 方蝉衣一愣。 她算是看出来了。 季泓这是在帮自己主子和零陵侯世子别苗头呢。 方蝉衣本身就是个爽快的人,看在已经认识的份上,帮一把就帮一把吧。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她还亲自动手,和杜媪一起给季泓装了东西。 “螓螓,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绝不推脱。” 方蝉衣答应的十分利落:“好。” 像广平王世子这样身份的人,她是不敢肖想的。能叫他身边最机灵,最忠心为主的小厮欠自己一个人情,已是非常难得的事了。 季泓提着食盒,再次越墙回到零陵侯府。 季归帆借住在零陵侯府前院的春和堂,他还有两卷书要赶着在这两天看完。就是季泓那家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好半天不见人。 心里正琢磨着,等溜号的家伙回来一定要好好罚。 季归帆就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油醋香气,间或夹杂着一点点酱油和椒盐的幽微香气。下一瞬,就听到季泓裹着兴奋,咋咋呼呼的说话声。 “郎君,您快看看,奴给您带了什么东西?” 季泓把金线油塔和豆腐脑从食盒里端出来,一边贴心的给自家主子浇上料汁,一边说起在方府院儿里的见闻。 “奴找到隔壁院的厨房,正好撞上那天给您和秦公子僻道的螓螓娘子。这个白嫩嫩软绵绵的东西就是她刚做出来的,说是叫豆腐脑,郎君,您可是全天下第一个品尝的人呢,这一次,咱们一定能赛过秦公子去。” 季归帆失笑不已,他倒是没想在吃东西这件事上争第一第二。 但他还是领了情,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季泓递过来的银勺子挖了一口还温热的豆腐脑送进嘴巴里。 一时间,豆子特有的淡淡腥香,裹着香油和麻椒的香气,再加上方蝉衣特地依照自己口味放进去的一点点豆渣油渣,和香菜,瞬间打开了季归帆的味蕾。 他三下五除二的吃完豆腐脑,又尝了两口金线油塔,觉得有七分饱了,便起身准备到园子里逛逛。 可逛着逛着,季归帆莫名的,再次想起那个穿着青色直裾的小娘子。 17、第17章 季泓说,她叫螓螓。 螓首蛾眉的螓。 听起来是个带着十足婉约气的好名字。 这个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又规矩守礼,又心灵手巧。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丫头,居然会眼瞎喜欢上一个流里流气,轻佻不知礼的公子。 着实叫人惋惜。 方府厨房里,方蝉衣一边指点着杜媪重新炒咸口浇汁,一边亲自动手,在旁边又烧了一味甜口浇汁。 她本来留了两碗豆腐脑,想分别做成咸甜两味,让杜媪都看看尝尝,到时在老太太和唐氏面前,也好答对。但现在豆腐脑只剩下一碗,也没有妨碍,咸浇汁浇到豆花上,她一样能吃。 两人端着刚刚做好的豆腐脑和豆花,方蝉衣随手找了一把矮凳坐下,她还要多交代杜媪几句。 “您尝尝,之前的金线油塔是凉的,眼看着天就要冷下来了,您再把这豆浆、豆腐脑、豆花和豆腐端上母亲的桌,一定能更得她的心。” “但有一样,这些豆子制成的东西,我是想以后拿出去做自己生意的,何况这大院子里人多口杂,也不能主子吃什么,就给下人们都吃什么。时间久了,难免犯祖母和父亲的忌讳。” 金线油塔因为沾了熬油的光,还没做出来就得了唐氏的眼。 才在府里传的那么稀奇,引来了一堆人求,杜媪也是不得已才说到唐氏那里,把这吃食做成院子里的买卖。 当家女君在大宅院里与下人争利,传出去得被人笑话死。 所以,这买卖迟早要停。 她们如今跟在唐氏身后,能赚一点是一点,以后继续跟着改弦更张,也能算得上一个见好就收。若是再把这几个豆腐制品也加进买卖里,那就是不识抬举。 等那个比唐氏更能做方府主的人回来,第一个被炮灰掉的,就是她们。 杜媪本身也有这个担忧,闻言立刻赞同道:“奴本来也担心这个,还想找个合适的时间,跟女公子说说,没想到,您想到了奴前面。女公子如今真是长大了,想事情也能想的周全了。” 两人说笑一阵,直到方蝉衣碗里的豆花见了底,时云才抿着唇从外面进来。 看见方蝉衣,她脚下步子猛地一顿。 半天才调整好表情,对方蝉衣扬起一点点笑。 两人没有说多余的话,就连杜媪,看方蝉衣脸色没刚才那样好,也没有和时云多客套。迅速装好了厨房常备的几样点心,就送了人离开。 方蝉衣在厨房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彻底黑了,方府各处院子都安静了,她才和杜媪一起看了制出来的豆腐。 豆腐做的很成功,虽然比不上现代的内酯豆腐一般顺滑,却也比一般的老豆腐嫩不少。方蝉衣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又给杜媪讲了几个菜方子,譬如小葱拌豆腐、麻婆豆腐、豆腐肉沫、香煎豆腐、家常豆腐等等。 这时候的各种调味料虽然没现代那么丰富,但杜媪是厨房里的老手,方蝉衣相信,她一定能找到可以替换的食材或者调料,甚至能琢磨出新菜式。 杜媪品着这些菜方子如获至宝,保证一定好好钻研。 方蝉衣才放心回倒座房。 往常这个时候,时云早已睡了,今天却还端坐在桌前,手里虽然捧着绣绷,却半天不动一下,明显心不在焉。 听到门口的响动,更像受了惊一样,猛地抬头,望向方蝉衣。 “女公子。” “嗯。” 即便心里对时云不满,方蝉衣也遵循成年人之间的交际法则,没有闹脾气不理人,只是不像以前那么热切亲昵。 想着天亮就要见到便宜老爹,方蝉衣今晚不打算再折腾绣活,只将默好的竹简归置好,便收拾睡下了。 她一躺下,对面的时云也收拾着,吹灭了灯。 倒座房小小的高窗被院子里的树遮着,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当真应了那个词,伸手不见五指。 方蝉衣静静躺着,不一会儿,便听到对面时云翻身的声音。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她翻身的次数越发频繁。 终于,黑暗里传来时云的声音:“女公子,您睡了吗?” “有事吗?” 方蝉衣睡不着,她心里有一堆事情没理明白。 受杖刑前,时云一直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和方珙好上后,她就陷入到爱情的粉红泡泡里,无法自拔,常日捧着铜镜照来照去,涂脂抹粉。 若从这一点说,时云听了方珙的解释,原谅他,又与他打情骂俏那么长时间,便是被他哄骗的再次陷入爱情了。那她方才就应该固态萌发,继续对镜自怜,精心打扮。 而不是捧着绣绷发呆。 所以,她才奇怪。 “奴今天去厨房,经过花园的时候,被大公子拦住。大公子说,他这么多年在府里生活非常不容易,女君嫉妒梁姨娘得宠,私底下没少给他罪受,他才没在奴受刑之时站出来。” 方蝉衣面无表情。 时云现在说的,和她傍晚在小路上听到的,大致能对上。 但这种话,方蝉衣是不信的。 方珙是方威的第一个孩子,即便原主这个在韶光院处处受制的小可怜,都知道方威在方珙身上倾注的感情,与方珩不相上下。 更何况,梁姨娘那样精明的人,能凭借一副风尘之身久站方府内院,与唐氏斗的旗鼓相当,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唐氏手底下受罪。 方珙说这些,就是骗一骗时云罢了。 方蝉衣本来想问一下时云,难道她就轻易信了这种假到令人不齿的说辞,但犹豫过后,她并未开口。 如果时云铁了心要和方珙纠缠不清,那她还是离她远一点为妙。 但时云接下来的话,叫方蝉衣十分惊讶。 “大公子说的话,奴一个字都不信。在院里伺候这么多年,奴太知道梁姨娘的厉害了,大公子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可怜。奴心里觉得,他如今愿意在奴面前低头,愿意继续温柔小意的哄着奴开心,实际上,还是为那枚金锁来的。他想把金锁拿回去。” 确实,方蝉衣也是这么想的。 有了前一次的偷窃失败,方珙必然会采取下一步动作,其中成功率最高的,便是将时云哄的服服贴贴,心甘情愿把东西拿出来,彻底洇灭他与府中丫鬟不清不楚的罪证。 时云有这个觉悟,总算把方蝉衣一颗已经凉的差不多的心,又暖的热了一点。 也让她有了继续搭话的兴致。 “那你打算怎么做,和他虚与委蛇吗?” 这正是时云拿不定主意的。 方珙那么对时云,是实在伤了她心的。 她作为唐氏身边得脸的二等丫鬟,说不得比外面小门户的女公子过的都体面。 她是一心要出嫁,做人家正头娘子的。 却被方珙故意灌醉,又稀里糊涂的拿走了身子。 本想着府里的公子也不错,加上那时候,方珙的兴头还没有散,对她也好,她便被那一句又一句的花言巧语迷了眼。 她只是一时被哄住了,又不是真的蠢。 有过一次被方珙放弃的惨痛经历,她不会再相信那个人说的任何一个字了。但她心中还有担忧。 “当初,大公子是趁奴喝醉,强要的奴。他连这样下流的办法都能使出来,现在要消除被奴捏在手里的把柄,肯定会更加不择手段。奴有点害怕,若是真与他撕破了脸,他不会放过奴的。奴现在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时云的顾虑,方蝉衣也能理解。 这件事确实难办,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或者说,方蝉衣在接下时云托给她的金锁时,就已经替她想好了办法。 “你可以有两个选择。或者像厨房的叶蓉一样,在府中寻一个有权势的靠山;或者,你算一下身边攒的体己钱,和母亲说说好话,求她脱了你的奴籍,只要你出了府,就不会再受珙阿兄挟制。” 方珙和梁姨娘哪怕在府中再风光,出了府,走进遍地官员富商的长安城街道,也得老老实实的守这城里的规矩。 只要方珙过不了举孝廉那一关,这辈子就当官无望。 一个小小建威将军府的庶子,还想在长安城这种遍地富贵的地方翻出什么浪花;不被人一脚脚踩进泥里,就算是他混的好。 “咱们府里有权势的管事就那么几个,能不惧大公子主子地位的,只有主君身边的人。奴没得挑。” 方蝉衣迟疑。 原主的记忆大多是她在韶光院经历的一些点滴,韶光院之外的事,她知道的很少。是以,方蝉衣对府中事物的了解,还真没有时云这个能随处走动,又在主子面前得脸的丫鬟多。 她说了这条路走不通,大半就是真的走不通。 “那就只剩下脱籍出府了。” 倒座房里重新点起灯,时云把藏在床下的箱子全部搬出来,取出她所有的钱,和自己置办的,以及唐氏往日里赏的首饰,看了又看。 方蝉衣也起来帮忙,给估了个大概的数额。 时云在府里伺候的时间长,手上又有技艺,确实攒了不少钱。这些钱若是全拿出去,也够她在长安城优渥的过上个七八年,若要脱籍,那差的数儿可就远了。 18、第18章 “连钱带东西一起算,约莫能估6000钱。你说你是母亲自小买来的,她花在你身上的远不止这一点,就算母亲再有恩典,这点钱也不够。” 时云又何尝不知。 比起方蝉衣,她更知道丫鬟脱籍的价儿。 得出这个数,时云身上的劲头立刻散了,丧气道:“两年前,女君身边一个三等丫鬟被家里人赎身,说是给开了恩的,那家都花了50000钱。奴如果要赎身,肯定比50000钱还多。” 好歹在院子里混了一段时间,方蝉衣已经大致搞清楚市面上各种奴婢的价值。 主家买奴婢,根据长相、性格和本身掌握的技能不同,需要5000~15000钱不等。为了减少损失,卖身契约定的赎身费用,一般是买入价的10倍。 时云在牙婆子那里学的刺绣,是带手艺入方府的,牙婆子收了13000钱。 哪怕唐氏开恩,给她5倍赎身的机会,也要65000钱。时云这些年攒下的,勉强只够一个零头。 “时云,别灰心,你要记住,天助自助者。只要你下定决心出府,我会帮你,老天也一定会帮你。” 既然府里找不到机会,方蝉衣就想到了外面。 重新躺下后,她把自己的想法和时云大致说了说。 她是方家的女公子,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受唐氏管挟,想快速累计财富,只能从时云身上想办法。 好在,时云的父母兄弟并非做恶之人。 之所以卖了时云做奴,也是因为家中连番遭难,她的父亲母亲为了给家里的孩儿们求一条生路,才把她托到人牙子那里。 为了让人牙子给时云传授一门技艺傍身,给她寻一个好出路,时云的父母还跟人牙子说了许多好话,少收了许多钱。 “这么说来,你父母和当年那个人牙子都是很好的人。你觉得,我如果帮你们家做买卖,你父母兄弟能守住吗?” “什么买卖?” 时云猛地一下坐起来。 她心里十分激动。 “我爹娘都是庄户人家种地的,脑筋可能没有外头那些掌柜们灵活会变通,可他们踏实耐劳,做起活来一点儿假都不掺。不知道他们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买卖?” 天下能做的买卖那么多。 适合庄户人家老实人的,最多。 “你以前不是说过,你家就在长安附近,那做什么生意都方便。我写两个方子,教你父母兄弟做肥皂和香皂,肥皂用来洗衣裳,香皂用来洗手洗脸,做成了送到当地的大杂货商手里卖。这个几乎不要什么本钱,送出去售卖的话,分润很高,最多两年,就能攒够你的赎身钱。” 时云一时惊喜过头,黑暗中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咚的一声响。 但她顾不上疼,声音里全是兴奋。 “女公子,您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说了会帮你,我就一定会帮你。先睡吧,等明天忙完,我就给你写方子。” 方蝉衣这一天忙的事情不少。 把心里惦记的事都解决掉,很快就睡着了。 时云却翻来覆去的激动又兴奋,直到天边的星星不再亮闪闪,才有了一点点困意。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洒向长安街道,街上的行人慢慢多起来。早点摊贩们推着各式各样的木制小车四散在街道的角角落落,店铺的掌柜伙计们早早挂出店铺幌子,掀起挡板,开始打扫擦洗准备迎客。 建威将军府难得一见的打开中门,当家女君唐氏领着府中一众孩儿,迫不及待等在府门口。 她满面带笑,时而俯身朝城门方向张望两眼,时而与身边伺候的谢媪搭一二句话。 被她牵在手里的小老七方琅,和身后站着的其他孩儿,也都喜形于色。 方蝉衣站在人堆里,正想着如何给时云排顺序列方子,以及,能想个什么办法让时云家人更加便捷的做皂,而且要做出各种各样好用,又好看的皂。 袖子忽然被人扯了一下:“小六!” 方蝉锦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了她身边,气鼓鼓的瞪着她。 估计她一直想事情,没听到她说话,惹恼了这位大小姐。 “发什么呆呢,叫你半天,也不理人。” 方蝉锦没收住脾气,突然大这么一声,立刻惹得前面唐氏一双锐利的眼看过来,可她只顾着盯方蝉衣,完全没注意唐氏要责难的眼神。 眨眼间,唐氏的目光就定在了方蝉衣身上。 她只得低头,抿唇扯了扯方蝉锦的袖子,方蝉锦这才注意到唐氏,老实下来。 方蝉衣刚松一口气,结果,唐氏的头一转开,方蝉锦又开始了。 “反正那个毽子我已经踢坏了,你必须得快快的再给我扎一个,我这些天都没有找你,叫你没日没夜的给我扎毽子,那你这次就不能坏我的事。小六,你可别说我对你不好,我都和母亲说了,过两日的螃蟹宴会带你一起去,你到时候穿的好点,别让人看咱们家的笑话,知不知道?” 方蝉衣对那种场合没兴趣。 只是,没等她想好怎么拒绝,街面上忽然喧哗起来,唐氏高喊一声夫君,带着方琅就冲了前去。 一时间,门口站着的一大堆人,都往方威身边涌。 方蝉衣挤在人群里往前走了两步,便停了。 她穿越过来后,始终没看到这位便宜老爹,对他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原主的记忆。 今天头一次看到真人,简直大开眼界。 传说,建威将军方威战场上能抡的起80斤的重锤,可他却是个样貌十分清秀的。人到中年非但看不到丝毫老态,反倒多了几分年轻人身上不曾有的挺立洒脱之风。 说他是小白脸都侮辱了他。 他的样貌气度,看来更像是方蝉衣以前在电视上见过的那种,帅气逼人,根正苗红的实力小生。 比站在他身边的梁姨娘还出挑。 方蝉衣一连在心里道了好几声难怪。 难怪唐氏哪怕拼了命和梁姨娘别苗头,也不曾违逆一次方威的意思,直接处置了这个与她分庭抗礼的妾室,还能大度叫梁姨娘养着自己的孩儿; 难怪老太太能容忍一个莫名其妙怀上孩子的风尘女进方家的门; 更难怪,冠军将军知道他内宅不妥,也只是提点,不觉得意外。 方威只要有这张脸就够了呀。 他无论想干什么,只要顶着这张脸,笑一笑,再嘴巴甜一点哄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忍心拂他的意,都会自我攻略着,帮他达成心愿。 人群里,唐氏喜极而泣,不停拿帕子抹泪儿。 方威一手搂着她,一手抱着方琅,身边又有一大群儿女围绕,笑的前仰后合。 反倒是原本站在他身边的梁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人群里退出来,正扶着个年老婆子的手,往大门口走。 方蝉衣冷眼看着她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身子,再看看她溜着发,吊着眼角的风尘娘子做派,不由的,眼皮子就跳了跳。 这个梁姨娘,都给方威生了两个孩儿了,还是这样的打扮做派,把方威拿捏的死死的。可见是个十分有手腕心计的。 她这时候不在方威身边挤着宣示主权,并非是她惧怕了唐氏;反而更像表明自己的态度。一种老娘享用了那么多天的男人,着实腻味了,看你可怜,就给你玩两天的态度。 方蝉衣忍不住在心中哀叹一声。 看来,这段日子方府里的平静,并非真的平静。 这座山里,也从来不只有一只老虎。 只怕方家又要热闹一阵子了。 一群人在外面闲话两句,方威便牵起唐氏的手,带着所有人一起回府。方蝉衣看着,心里再次更正她对这位便宜老爹的评断。 便宜老爹不但长得帅,还特别会哄人。 “果然是既有本钱,又会利用自己的本钱。” 看来,她这个便宜爹也是个不遑多让的人才。 方蝉衣心里虽然腹诽着,脚下步子却一直没停。 她严格遵守中庸之道,始终待在人群中间,既不冒头也不坠在最后。直到一群下人在韶光院门口散开,各自去忙碌自己的活计了,方蝉衣才加快速度往前追了两步,走在了方蝉锦身边。 方蝉锦还是十足的小孩心性,刚才被唐氏压着,才和方威表现了一下亲密,这时候不断往后缩,明显是烦了,打算开溜。 方蝉衣当然不能让她走。 否则,一会儿方威要找人说话,寻她不见,唐氏一旦怪罪下来,她舍不得罚自己亲闺女,最后挨教训的,肯定是方蝉衣这个倒霉蛋。 “四阿姊。” 方蝉衣抓住方蝉锦的袖子,任她眼睛瞪得再圆,也丝毫没有要放人的意思:“父亲刚回来,待会一定会过问家中诸人诸事,母亲也会留饭,你现在不能走,要不然母亲那里我没法交代。” 方蝉锦老大不情愿的甩甩袖子,没甩掉方蝉衣的手。 她又一次收不住脾气扭头瞪方蝉衣:“哎呀,你拉着我做什么呀,你没看着一群人,嘴上说的一个比一个好听,个个都到阿父面前抹一把泪儿。如此唱念做打,比戏楼里的折子戏还精彩,继续呆着有什么意思?” 19、第19章 方蝉衣:“……” 她在府里是听说过一些方蝉锦偶尔嘴毒的传闻,却没想到,她的嘴巴竟然这么毒。 这不就是明晃晃在说,唐氏心里其实没多想让方威回来,尤其没想他和梁姨娘一起回来;而院子里这些对方威恭敬有佳,规矩回话的孩儿们,也并非真的需要这么个,进军营都不忘带着梁姨娘招摇过市的父亲。 “四阿姊,你就少说两句吧,这种话怎么好叫人听见。你不怕母亲罚你?” 方蝉锦翻着白眼,看看方蝉衣,再看看唐氏,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正如方蝉衣说的一样,方威一路和唐氏亲昵的说笑,到了韶光院正屋。他拉着唐氏一起高坐在堂中的案几后,安抚唐氏,向她说了几句辛苦,便问起府里的事。 唐氏在管家事上虽然没多少天赋,但她一向是个听老太太话的。府里内院现在用的许多规矩,都是老太太当初定下的,唐氏一律萧规曹随,即便方威心有不满,也不敢表现出来。 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话。 方威一个刚刚回家的人,却突然提起厨房拿金线油塔出来,和家中下人做生意的事。 唐氏脸色当即就不太好了。 院里把金线油塔做成买卖的事捂的紧,连经常上门来求吃食的零陵侯府都不知道,方威远在千里之外作战,却对府中诸事了如指掌,若说没有人通风报信,是绝不可能的。 本来,方威带着梁姨娘大张旗鼓从外头回来,她心里就憋着气。 听了方威兴师问罪的口吻,更是一腔委屈无处诉说。 “夫君在外打仗辛苦,竟还能对府中事务了如指掌,真是难得。这也不知道是谁在中间传的话,那传话的人可否和夫君说清楚了,院里厨房做出来那道金线油塔吃起来甚是美味,家里伺候的个个经不住香气,都去求。连隔壁零陵侯府的老夫人也爱的很,隔三差五就来取。” 唐氏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神示意身边的谢媪。 谢媪立刻明白,转身进了内室。 “咱们府里一向对下宽仁,在长安都是出了名的。管事婆子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下头人闻着味去厨房求,她不好不给,给了这个不给那个,更是不好。可若是人人都给,那金线油塔又是个金贵的,咱们府里怎么负担得起开销。妾也是左右为难许久,才不得已做下的决定。” “况且,那样一份金线油塔,若是放到外头去卖,说不得要收个10钱。咱们厨房就问下头的人收2个钱,让他们多少负担些开销罢了,算哪门子的买卖。夫君若是觉得妾处置的不好,尽可以现在就和厨房下令,废了这条规矩便是了。” 唐氏一兜子话说完,方威果然面色发窘。 显然,他并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多内情。 若唐氏说的是真的,那劳什子的金线油塔非但不是买卖,反而像是府中特设给下人的方便。他要是随随便便给废了,不但得不了好,还得落一身埋怨。 恰在这时候,谢媪从里面出来,把手里抱着的一株青玉牡丹摆件交到唐氏手里。 那摆件雕刻的精美绝伦,用的玉也是上等的好料,清透中带着一抹油色,打眼一瞧,就知道是难得一见的上品。把方威这个在外面见过些世面的,都给惊住了。 唐氏把那摆件递到方威手里,淡淡笑道:“这是侯府老夫人昨儿刚送来的礼物,说吃了我家的吃食,她苦夏的火都跟着消了,而且,侯府世子也极为喜欢,要咱们日后再多送些过去呢。” 方威握着摆件翻动的手一顿,好半天,才勉强笑着打哈哈,又甜言蜜语的哄了唐氏好几句。 后面也一直顺着她的意思:“连侯府世子都喜欢的吃食,看来是真的好。娘子不若现在就命人摆饭,为夫日夜兼程赶路,这会儿还真有些饿了。” 他把摆件递给唐氏,笑眯眯的先往耳房去。 唐氏落后一步,把手里的摆件交给谢媪,却将目光落在下面坐的一群孩儿身上,一个个扫视着打量,最终落到了脸色极不自然的方蝉曦脸上瞧了片刻,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打着谢媪的手,也往耳房去。 方蝉锦虽然一直和方蝉衣拉扯着,却没耽误看热闹,见方蝉曦惹了唐氏不快,她笑的眉飞色舞。 “咱们的五妹妹呀,被梁姨娘教的一肚子阴司算计,梁姨娘不在府里这段时间,她怕是都快憋出病了。” 她故意不收声说的这句话,让拖拉在后面的方蝉曦听的一清二楚,惹得方蝉曦眉头一凝,就要冲上来和她算账。 却被同样落在后面的方珙拉了一把。 走在前头的方珩也听到了方蝉锦的话,特意停在耳房门口,回头谴责的瞧方蝉锦。 方蝉锦怕方珩,更胜过怕方威。 被他一瞧,彻底老实了。 紧拉着方蝉衣的手,不住在她耳边嘀咕,珩阿兄太凶的话。围上耳房的大餐桌时,方蝉锦还特地拉了方蝉衣一把,叫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好歹是方府主君回来的大日子,厨房早膳准备的极为丰盛。 不但有几样主子们吃惯了的小菜糕点,还有唐氏特地交代准备的金线油塔,又加上了杜媪昨儿刚学会的豆浆、豆腐脑和一道清淡鲜甜的小葱拌豆腐。 豆浆煎煎烫烫冒着热气,散出豆子特有的腥香味,中间还裹着几缕褐色的饴糖浆液,瞧着就诱人。 豆腐脑做了咸味,混着香油和麻椒的香气,放上咸咸香香的榨菜丁和黄豆粒,刺激人的味蕾。 还有最中间一小盘的小葱拌豆腐,加上香油,点上油绿的小葱和香菜碎,搭配的既鲜亮又漂亮。 三道新菜齐出,不但引的唐氏大为惊奇,就连方威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是什么吃食,从前怎么没见过?” 桌边正好有厨房的人伺候着,立刻上来答话。 说了一通杜媪的劳苦功高,又讲了几道菜所有的原料,和大致的做法。 “这豆子,以往都是煮一煮便吃了,没想到还能做成这些。” 方威终究经不住豆腐脑中香油味的诱惑,抱着碗喝了一口。一时间,花椒的麻香和香油浓密的香味在他口腔里炸开,引的他连连惊叹。 直说要见杜媪一见。 厨房的人去传话,杜媪很快就到了。 她顺畅的与唐氏和方威对答,把方才厨房人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中间再加了一点翻阅竹简和药经的点滴,给整个研发过程添加了几分据经论典的严谨,唬的方威和唐氏一愣一愣的。 回话的一整个过程中,杜媪都没看方蝉衣一眼,也未提及她半分。 这是她们早商量好的。 无论是以前的金线油塔,还是如今的几道豆制品,都不能和方蝉衣扯上半点关系。 毕竟,家中下人做出来的,和府里女公子做出来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方蝉衣既不想出这个风头,也不想把这些吃食的方子交给唐氏,更不想被唐氏拿捏着,替自己博名声。 听闻这东西还对身体有益,方威更加满意了,将一身的主子气派都收起来,笑着吩咐杜媪:“既然这东西又好吃,又对身体有益,那你呆会儿给照阳院也送一份去。” 杜媪面上笑容丝毫不变,一双眼却悄悄往唐氏面上瞥。 连带着,圆桌上所有人都望向唐氏。 唐氏面皮明显有些挂不住,原本和煦的笑僵在脸上,好半天才恢复正常。见她没有明确拒绝,杜媪便笑着福了福,应一声是后退出耳房。 当着这么孩儿被落了面子,后半程,唐氏明显心不在焉,脸上笑容也越发淡了。 好好的一顿早膳,全因方威对梁姨娘的偏宠,闹的不欢而散。 唐氏前脚送方威和一群孩儿走,后脚回到室内,便愤怒的砸了手边的陶壶。 谢媪在旁边看着,又心疼又担心。 等唐氏把案几上一整套茶具都砸完了,才上前去劝:“气大伤身,女君莫要为这些不值当的事情坏了自己的身子。” 唐氏红着眼睛粗喘两声,压低声音恨道:“我不气,我怎能不气。我当年带着万贯家财嫁他,新婚夜被他抛下,我还不够委屈吗,他可倒好,打了一场仗而已,他竟带个大肚婆回来。那么一个从花楼里带出来的腌臜货,被千人摸万人骑的脏玩意,我看她一眼都嫌脏眼睛。” “他倒把人捧在手心里,孩子一个个生就算了,领了差事出门还要带上,他是真不知道外面人怎么笑话我们方家。若不是他惹下这样浪荡的乱子,我琪儿怎会到现在还等不来一个说亲的上门。” “贱人,真是脸皮比墙厚的一对贱人。” 唐氏压着额头的青筋,硬生生把眼泪咽回去。 她直勾勾望着谢媪。 像是在看她这个人,又像是透过她再看别的什么,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压住胸中愤怒,低着声音绝决道:“若早知是今日结果,不如他那夜走了,就死在外面干脆!” 20、第20章 方蝉衣本是被方蝉锦拉着,到西厢房扎毽子的,如今站在院子里,谁都不好开口了。 正房动静闹的那么大,她们自然听得到。 连方珩也站在东厢房窗下,静静发呆。 这下,方蝉锦也没了扎毽子的兴致,索性放方蝉衣回了倒座房。 屋里,时云正坐在高桌前绣一方帕子,看见方蝉衣进来,立刻殷勤的给她倒一杯水送上。 方蝉衣也不是爱卖关子的人,不用时云多说什么,她便取了笔墨简牍出来写方子。 做皂最核心的秘密,就是掌握好每次原料加工的皂化反应,方蝉衣把所有工序一一写到简牍上,怕时云的父母家人不认字,她还特地穿了几片简牍,把工序图一一画下来。 “你父母刚做这个,咱们就从最简单的开始,等到往后销路稳定了,再一点点加样式。” 方蝉衣给时云写了一道肥皂方子,一道桂花香皂方子。 正是秋天,长安城内外,只有漫山遍野的桂花最好找。况且,桂花香气浓密,染上一点点,就能经久不散,用来做香皂最合适。 把所有简牍和竹简交给时云,方蝉衣看着她把那东西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一样,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才拉着她问起正事。 方蝉衣早就好奇了。 按常理来说,梁姨娘那样的风尘女子,在花楼里待的久了,身体损耗一定比良家女子厉害。虽说,花楼里的姑娘都会刻意练那个地方,能叫进去的男人们觉出不同的妙处。 可那种技术是传给楼里所有姑娘的,又不独梁姨娘一个。 方威好歹也是战场上拼杀,时常与兵士们缩在那里面厮混的,不说大世面,一般的世面他总是见过的。没道理,那么多女人他都看不上,只独独领梁姨娘回了家,还如此宠爱她,叫她的日子过的比唐氏这个正经娘子还风光。 方蝉衣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情有蹊跷。 好在时云曾长时间在照阳院走动,知道那院子的事情,比旁人都多。方蝉衣现在把时云绑到和自己一条船上,自然也不担心她多嘴,把有些事情说出去。 找她打听这里面的问题,最合适。 不出方蝉衣所料,时云还真知道梁姨娘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奴听那院里负责盥洗的丫鬟说过一嘴,梁姨娘天生媚|体,每每伺候主君,都淋淋漓漓,能叫主君畅快无比。据说,每次事毕,都要换完榻上所有铺盖才行。” 方蝉衣听着,咋舌不已。 她好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知道世上并无天生媚|体之说,凡是和这几个字沾边的,大多都是身体有隐形疾病。 但她同时也知道,有些男人,确实就好梁姨娘那一口。 依目前方府内宅的局势来看,方威应是个中翘楚。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唐氏竟然输在了有一副健康的身体上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别的,时云着急把手里的竹简和简牍送回家,急匆匆出去找可靠的跑腿人去了。方蝉衣在屋里休息一会儿,估了个方蝉锦缓过来的时间,重新去西厢房找她。 房里静悄悄的,方蝉锦趴在桌上玩指甲。 “四阿姊,我来给你扎毽子。” 方蝉衣放轻脚步进门,说话声音也小着。方蝉锦反应却非常大,立刻招呼她坐,又叫小丫鬟上茶,她自己则把早已攒好的材料一股脑都拿出来。 本想借这个机会和方蝉锦说说,她不太想去那个螃蟹宴。 可方蝉锦兴奋的很,已经迫不及待的说起她们怎么比赛,和一起参加比赛的一众小女娘的身份。 她说了一大堆武将文官家的千金,方蝉衣一个都不认识,也没听说过长安城流传着这些人的什么名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只有冠军将军的三娘子和零陵侯府的五娘子。 冠军将军是方威命中的贵人,他的女儿,是一定要巴结照顾着的。 至于零陵侯府的女儿,也不能得罪。 听府里的老人们说,方府如今住的这个小院儿,实际是零陵侯府的老产。 前些年,零陵侯府遇到些需要大把花银子的事,变卖了家中所有产业还不够,不得已把这个小院也单独画出来,私下变卖。最终,方威请了冠军将军做中人,花了32000钱将其收入囊中。 是以,这些年方府和零陵侯府一直有走动,但谈不上密切。大抵就是年节,或者有消息传两家老人不大舒坦的时候,互相备礼,让管家们走动走动。 府里人说,因为今年夏天天气特别热,零陵侯府的老夫人一直苦夏胃口不好,人都削瘦了不少。闹到了秋天,症状还没有缓解,唐氏这才做主,送了金线油塔过去。 就因为这份金线油塔,两家走动才开始频繁。 有这份交情,侯府千金或许对待他们能客气些,但也只能到这个地步。 说是去玩,一起比赛;实际就是去看人脸色,哄人巴结人的。 不到万不得已,方蝉衣都不想掺和。 方蝉锦说的太热闹,连西厢房正房住着的方蝉琪都引了过来,三人又围绕着螃蟹宴的话题聊了几句。结果,确实只有方蝉锦一人期待这场宴会,方蝉琪也和方蝉衣一样,丝毫提不起参加宴会的兴趣。 “别人家住个风尘女子,无不是宴会上拿来取乐的玩意儿,只有我家不同,父亲将她奉为掌中宝,宠得没天没地,惹的满长安城人议论笑话。我出去做什么,让人家连我一起笑话吗?” 方蝉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她一向觉得自己品行高洁,又饱读诗书,莫说是外祖舅舅家,便是连城里的许多贵门少年郎,都是配得的。 偏偏出了梁姨娘这个乱子,惹得满长安城的人都议论。说方家的脏池子里养不出鲤鱼,坏透了的歹竹也养不出好笋,害得她都及笄两年了,还寻不到一个可心的郎君。 方蝉锦却不这么认为。 “就因为这个,阿姊就躲在家里不出门了吗。如果照你这么说,那是不是梁姨娘活着一日,阿父继续宠她一日,咱家的姊妹就都一日不要出门,也都不要出嫁?” 方才主屋正房的打砸方蝉琪也是听见了的。 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又被方蝉锦这么反嘴,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和她吵起来。 “难道要我像你一样,认这个做阿姊,认那个做阿姊,极尽谄媚讨好之事。不但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就连踢毽子都不能比人家多踢一下!” 方蝉锦使尽浑身力气才给自己蒙上的遮羞布,就这么被同胞的亲阿姊扯掉了。 她一时间怒不可遏,腾地从椅子上站起,高喊道:“你胡说什么呢?” 方蝉琪:“怎么,我说错了吗,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眼看着方蝉琪半步不让,方蝉锦嘴上也没了顾忌。 两姐妹互相揭短,吵的不可开交。 甚至,一时收不住口,方蝉锦还冲动提起了一件原主记忆里都没有的事:“是舅舅家表哥看不上你,不愿与你议亲,你冲我发什么火。你这么记恨父亲与梁姨娘,你去他们面前说呀,在我面前逞什么威风?” 没想到会扯出这么大的事,方蝉衣警觉,急忙拉方蝉锦袖子。 可惜晚了一步。 韶光院地方小,随便一点动静,就能闹的满院子皆知。 西厢房都能听到正房的动静,两姐妹吵的这么凶,那边自然也能听到。 谢媪冷着一张脸站在耳房门口,看到方蝉衣时,还有些惊讶。 但她很快恢复神色,笑道:“几位女公子,女君请你们过去。” 方蝉衣不用想都知道,此去少不了一番教训。 方蝉锦两人也白着一张脸,不敢抬头。 方蝉琪被舅舅家表哥嫌弃的事很快在府里传开,照阳院的婆子满脸不以为然报到梁姨娘面前的时候,方威就在旁边坐着,看方蝉曦写字。 见状奇怪的看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怎的你们主仆还说起悄悄话来了?” 方威只是个小官,有仗打的时候听从调遣,没仗打的时候只需时不时巡一巡营。即便有公务,也是先交到军师手中,能真正报到他面前的,也少之又少。 加上他喜爱梁姨娘比唐氏多得多,故而,抛却公务,他每天呆在府里10个时辰,有8个时辰都在梁姨娘这里。 即便是剩下的两个时辰,还要分一半到书房。 “也没什么大事?” 梁姨娘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亵衣,起身给方威把杯子添满:“就是韶光院两个娘子吵架。” 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后,梁姨娘就不出声了。 唐氏给方蝉琪踅摸婚事的事,梁姨娘早听说了;那婚事最终为什么没成,她也一清二楚。是以,她既不能说开头,也不能说结果,更不能说两个娘子吵架的原因。 好在梁姨娘是个聪明人,是习惯了一向不多话的。 而方威又是个十足的糊涂蛋,从来不过问这些琐事,也没有操心过家里小娘子们的婚事。 21、第21章 果然,方威什么都没问,理所当然的,就怪起了唐氏:“我整日带兵那么辛苦,留下她在家里养育子女,她倒好,还能让俩姑娘吵起来,也不知她是怎么管的家。” 梁姨娘笑的三分温婉,七分妩媚,眼角眉梢尽是风流韵致。 看的方威眼睛都直了,她才柔柔的笑了一声:“主君可别觉得宅子里的事就都是小事,女君操持家计,不知道多辛苦,您又何妨多体谅她一些。” 方威宠溺的睨了梁姨娘一眼,笑骂一句:“你倒是大度,还替她说起话了,你忘了她往日是怎么对你的了?” 梁姨娘白腻柔软的手指轻轻抚过方威的肩,替他揉捏着颈□□位,缓解疲乏:“女君不过吃醋主君喜爱奴更多,才会百般刁难奴,她这是心里有您,爱重您,您还不高兴?” 方威被梁姨娘哄的心里喜滋滋,只觉得她每句话都说到了自个心坎上。 他扔下背后方蝉曦不管,回身抱住梁姨娘的腰,逗弄的刮刮她鼻子,直弄得梁姨娘双颊绯红,柔柔推搡一把,嗔怪道:“主君莫要调笑,曦儿还在呢。” 方蝉曦明显习惯了方威和梁姨娘这般相处。 她将全副注意都集中在手中的毛笔上,连头都没抬一下。 方威在照阳院流连许久,才不舍的去前院处理公务。 梁姨娘揉揉酸胀的手腕,慢悠悠倒了杯好茶品茗,直到休息够了,才目光凉凉的去看依旧趴在桌上描红的方蝉曦:“瞧瞧你这腕子都抖成什么样了,还不停手。” 方蝉曦自小便知道她这位生母的厉害之处,对她的话自然无有不应。 只是她手腕子发软,指尖抖动之间,竟硬生生将毛笔砸在了竹简上,洇出一大团墨渍。 梁姨娘闭上眼,不愿承认如此愚钝,不知收敛情绪的女娘是自己的孩儿。 她自认聪明过人,能不动声色将方威拿捏在手里这么多年,却教不出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孩儿。这也算她一路顺畅,往上爬的人生中,难得一见的憾事了。 “说说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方蝉曦揉着酸痛的手腕,嘴唇止不住发干:“方才父亲在韶光院问起金线油塔一事,大概已经猜出,是我将事情告知于您,您又讲给了父亲听。” 看看耷拉着眼睛,没有丝毫精气神可言的方蝉曦,梁姨娘心头的气不打一处来:“就这一点子事,也值得你神思不属,慌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方蝉曦:“以阿母的手段,处理起这种事,自然手拿把掐。可我已经14了,眼看就要及笄,及笄后便是说亲。难道您还能越过那唐氏,亲自替女儿操持相看?” 方蝉曦这话一出,立刻噎得梁姨娘没了脾气。 她心里即便瞧不上这个女儿,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自然也想让她有个好归宿。 “家里的女公子说亲,虽然绕不过她,却也不是非她不可的。” 梁姨娘眼神复杂的看着方蝉曦,心里的矛盾自是无处可言。 她即便在方府过的风光无比,能把所有人都压下去,也终究抵不过身份不清白的原罪。她这个人以这种身份,待在一个官身人家内宅里,本身就惹的人非议笑话。 莫说是长安城里的世家名门,便是城郊附近略有资产的地主人家,也瞧不上她生下的孩儿。 可她又有什么错,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要不择手段的往上爬,摆脱出身,跨越阶级,努力让自己过得比同等人更好吗? 以此来论,她早就是世间少有的成功者了。 只是,她顾了自己,便顾不了自己的孩儿。 她也确实没想过为了孩儿,牺牲自己的地位与尊容。 “听你父亲说,老太太下个月就要回府了,你若无事,便到她面前多转转,多说些好听话,哄得她开开心心的。往后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等着你。” 方蝉曦脑袋低垂着,让人看不见她脸上表情,也看不见她眼眸中的波光流转。 方府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太太是全府中最讨厌她这位生母的人,那绵长又决绝的厌恶之情,便是连唐氏都比不过,她也好意思说出让她去讨好老太太的话。 方蝉曦心中一面为梁姨娘的盘算不齿,一面又知道,这确实是她能走得最好的一条路。 隔了半晌,她才低低的应了声知道了,结束话题。 而此时的韶光院正房里,唐氏的说教还进行的如火如荼。 连带方蝉衣也一起被教训。 “小六,你一向是个乖觉受教的,今日怎么犯起了糊涂,眼睁睁看着两位阿姊争吵的不可开交,竟也不知道劝?” 方蝉衣恭恭敬敬,缩着脑袋当鹌鹑:“母亲,女儿知道错了。” 她面上乖顺,心里却不觉得有什么。 反正,这顿批她是肯定逃不掉的。 唐氏以为她在方蝉锦跟前有什么面子,还希望她来劝和。 实际上,她不过是人家身边的一个挂件,兴起的时候拨弄一两下,没兴致的时候就扔到一边去。 更别提方蝉琪,从来都对她没个好脸色。 这两位姑奶奶吵架,她便是说话了,也没人肯听。 况且,方蝉琪被唐家表哥嫌弃的事,在方才彻底闹开之前,她丝毫不知情。或许不只是她,方府之内所有人恐怕都不知道,还发生过这种事。估计也正因为如此,唐氏才会发了大火。 方蝉衣一副受气包模样,真叫唐氏觉得自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连着发了两场火,该气的都气过了,该骂该教训的也都教训完了。被方蝉衣这软软的一声错搅的,唐氏也没脾气了。她止不住哀叹一声,心里还在盘算,想着也该是时候找方威说一说儿女议亲的事了。 别人家的女公子,及笄前一年,就张罗着议亲,定下后半生归宿。 便是家里的小郎君,也拖不过16去。 只有她家这儿女们,大的都成愁了。 老大已经17岁了,还不搬到前院去,成天跟那么个卖弄风|骚的娘,和正值青春的妹妹住在一起,也不知道会不会臊的慌。亲事更是半点儿没影。 她的琪儿耽搁了两年,最后居然落得个被商户子嫌弃的结果。 老大的事不归她管,她也懒得管。 至于琪儿,若是她舍下脸面,到阿母面前去哭一哭求一求,琪儿也是能顺利嫁进唐家的。 最让她心焦的,却是接下来方珩的亲事。 这孩子从小就异于常人,按照读书人的说法,那便是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加上他这些年勤奋不止,日夜苦读,便是连太学里的学子,都比不上这孩儿一半。 方家若是没有方威和梁姨娘这两个惹人笑话的,难保方珩不能依靠自己的努力,被举荐走上仕途。 到那时候,满长安城的女娘还不随他挑。 可如今这事情闹的,真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到底,还是这孩儿命苦,居然托生到了唐家。有一个浪荡不羁的父亲,一个出身商贾的母亲不算,还多一个被全城人当做笑柄的姨娘。拖着这样不干不净的家世,长安城里还有哪个好女娘敢嫁给他。 唐氏越想,心里越愤懑难言。 她甚至憋起了一股子冲动,想立刻将老太太从九华山请回府,叫她老人家好好管一管自己的儿子,再早些处置了那个惹人笑话的风尘女子。 否则,这家里的孩儿们,都得遭难。 “行了,你们也不用在我面前干耗着了,都出去吧。” 唐氏心烦的什么似的,这会儿就想清清静静的自己呆着。 方蝉锦两人体谅她诸事不顺,自然随着她的意思,低垂头耷拉着眉眼,一步步退出厢房。 方蝉衣也不动声色的跟着。 没想,都退到门口了,唐氏又喊了她一声:“小六。” 方蝉衣立刻停步,乖乖的,软软糯糯的应一声:“是,母亲。” 唐氏也是忽然想起的螃蟹宴,作为母亲,她哪怕再愚钝,也看得明白自己女儿的心思。 说是玩毽子,实际就是寻个由头,往那帮子贵家女公子堆里钻。 往日里,方家在长安城里上不得台面,家中又只有方蝉锦一人搞这些,那些贵家女公子们的气,自然都撒到了她身上。她只有在家里找个比自己女儿更不如的人,才能略略抬高些女儿的身份。 “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后日的螃蟹宴,去的都是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你找一身好衣裳穿……” 唐氏一边说话,一边在自己头顶上摸索了个精致又不显老气的钗子,示意谢媪送到方蝉衣面前。 “到时簪上这支钗子,让四姊姊带你一起玩儿。” 方蝉衣在心中哀叹一声。 接了谢媪手里的钗子,规规矩矩谢唐氏的赏。 看来,她短时间内是逃不过伺候方蝉锦,和那么一大堆世家女公子的劫难了。 再回到倒座房时,天已经见黑。 时云刚点了灯,正坐在灯下绣一件抹额。 是府里的活计。 自从歇下那些男欢女爱的心思,时云便将所有心里都放在了钻研绣技上。 22、第22章 她最近用功的很,日也绣,夜也绣,已经绣完一批外面店铺里的活送了出去。 因为绣艺比不上方蝉衣,她少赚了好几个钱。 往日,唐氏身边只有她一个负责绣活的。 她日子过的轻松,又没有比较,自然怎么轻省怎么来,怎么方便怎么来。 时间一长,不知不觉的她就懒怠了,拿出来的绣样儿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加上唐氏一直没说什么,她便越做越顺手,越做越觉得没必要钻研别的样式。绣艺自然而然的便退步了。 可惜她自己不知道,还因为活越做越轻松沾沾自喜。 结果就是,她一个靠绣艺吃饭的,居然比不上方蝉衣一个,只能抽出空余时间做两针针线的女公子。 叫她怎能不急。 毕竟,她现在不但要拿外面的活计和方蝉衣比,还要拿府里的活计和绥儿比。 比不过方蝉衣,也就是少赚几个钱; 若是比不上绥儿,她就得丢差事。 “女公子回来了。” 时云如今对待方蝉衣上心的很。 一看见她就放下活计,给她倒水,又说起方蝉衣不在时候发生的事:“方才杜媪来找您,说是那个叫季泓的小哥又来取豆腐脑,还问起您。杜媪不知道您的行踪,便说您有旁的事忙,给装了两碗您新制的酸辣味豆腐脑,请他先走了。” 时云一边说话,一边把桌上放着的一个油纸包推到方蝉衣面前。 “这是杜媪交给奴的,说是季泓小哥给您的谢礼。” 方蝉衣看着瘪瘪的纸包,疑惑不解。 打开后却吃了一惊。 油纸包里包的,竟是两片用香料、花椒和酱油卤出来的切片牛肉,这两片肉纹理分明,卤的内里色彩鲜嫩,外皮油亮,一看就是上等好品的牛肉,用的也绝非王公诸侯府邸的手艺。 时云凑头过来,看见这两片肉,不由笑起来:“女公子这位朋友真有意思,专门托了人,却只送来两片狗肉。这又不是金贵的东西,我家也能吃得起的。” 方蝉衣笑着分了一片肉给时云:“这不是狗肉,你自己尝尝。” 小时候读书,方蝉衣曾经看到过,古代有专门的立法保护耕牛,普通百姓吃牛肉是犯法的;县衙郡府管辖地界内的官员,即便有机会吃上牛肉,也是老牛病牛;其余官员,除非王公贵族,或者在皇帝面前特别得脸的名流文士,才能在祭祀典礼上分到一点牛肉。 这个季节,送到她手里的虽然只有两片,但这样品级的牛肉,只可能出现在皇帝的餐桌上。 这可不是季泓一个小厮能送的起的谢礼,反而像是他主子的手笔。 方蝉衣曾听方蝉锦说过,广平王季家出了个在宫里当皇后的女儿。 是以,季家主君承继广平王之位后,在长安呆了两年,就带女君游历四海去了。太夫人也去了道观清修,每年只有除夕正旦两天住在府里。 如今的季府,只有广平王世子一个主子。 那位广平王世子,估摸也是忧心“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庶羞不逾牲。?”的规矩,才只给她两片,让她尝一尝鲜。 时云咬一口,果然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肉,看起来和狗肉像,却比狗肉更醇香有嚼劲儿。” 方蝉衣自然不能告诉时云,这是牛肉,否则,一定吓死她。 她能把自己会的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技能归咎成爱读书,喜欢听府里的老媪老翁们说话,喜欢自己琢磨。却不能在完全没吃过的情况下直接说这就是牛肉。 何况,方家这样的小官人家吃牛肉,是逾制。 被发现是要受罚的。 方蝉衣也咬了一口牛肉,假作不解的皱眉思索片刻,附和时云的话:“我也吃不出这是什么肉。管它呢,反正是别人送的,好吃就行了。” 时云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一个做下人的,日日守在宅子里,这世上多的是她没吃过的东西。 如果什么都要好奇,那她可以不用做自己的事情了,问题根本问不完。 “您说的对,既然是别人送来的谢礼,那咱们吃的好,便是承了那人的礼了。” 正是如此。 手头事情差不多忙完,方蝉衣也准备收拾绣线,赶紧把外面铺子里的活赶出来。内宅里接这种活的人不少,活什么时间拿回来,什么时间送出去都是有规矩的。偶尔一两次迟了,铺子掌柜虽然不会说什么,却会给做活的人在心里记一个不好。 她事情太多,好不容易处理完,还是要快点把东西做出来才行。 方蝉衣把床榻上放着的竹简重新收回箱子,那是她默好的《鬼谷子》。 本是要送给方威的,但他一进家门就找唐氏的麻烦,连给几个子女训话的心思都没有,潦潦草草吃了个早饭,就缩在梁姨娘那里不出来了。 她如果这时候再送东西给方威,就变成了寻唐氏不痛快。 这是笔赔本的买卖。 不能做。 取了绣绷绣线,方蝉衣也坐到了桌前。 她在时云的灯旁边又点了一盏灯,不等时云问,就笑着解释:“咱们虽然穷,但买灯油的钱还是能拿出来的,灯点的亮一些不容易坏眼睛。以后,就算我不在屋里,你做绣活的时候,也把两个灯都点上。” 时云其实不穷。 与府里的其他丫鬟比,她的日子过的极好,她只是没有把灯点亮一些做活的意识。 所以,方蝉衣一说,她就明白了。 两个人接下来各做各的,倒座房里只余下针线在真丝绸缎中穿梭的微末响声。 方府外的大街上,小摊贩们正在收拾擦洗,准备收摊;两边店铺的伙计们开始收幌子,用挡板遮门窗;走街串巷的货郎们也陆续归家。街道上人流如织,比早上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季归帆撩开车帘,看着街边的热闹景象,再想一想府里的清静死寂,心里莫名提不起劲头。 这世上的人总想着位极人臣,谁又能承受上位者的忌惮。 季家在老太爷时获封广平王,自此祖父镇守边郡,数十年不得入长安;父亲从小就被送进宫里去做了伴读,直到祖父离世,他才在今上面前领了实职;姑母入宫后,父亲便利利索索的交了兵权,带着母亲外出游历,已有数年不曾归家;就连老祖母,为了他能继续安稳的长在长安城,都只能进皇家道观里去清修。 正因季氏一门如此识趣,他才能十几年如一日的受金椅子上那位宠信。 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器具摆设,亦或是服制车撵,他都获赐与当朝太子比肩。 太子用四驾的铜制安车轺车,他也用四驾的铜制安车轺车;太子用漆皮车厢,鎏金五末,他也用漆皮车厢,鎏金五末;太子用朱班轮、青华盖,他也用朱班轮、青华盖。 世人只知他风头无两,独步一时。 却有哪个能明白他心中的寂寥与落寞? 季归帆神思怅惘,随驾在车旁的季泓自然明白主子的苦楚。 “主君其实可以在零陵侯府再多住几日,也不影响什么。” 季归帆淡淡瞧季泓一眼,不理人,直接放了车帘。 叨扰过甚,便是无礼。 以后还怎么进人家的门。 车子晃晃悠悠的穿过一段蜿蜒小巷,往皇宫方向去,很快就停在了南宫门口。 眼尖的羽林郎立刻弓着腰上前来迎。季归帆从车上下来,先与人见礼,才道明来意。听说他是有一样新鲜的吃食要往皇帝那里送,羽林郎立刻着人前去禀报。 南宫宫门距离皇帝常居的温室殿不近不远。 传话的,和皇帝身边伺候的,都是一路小跑着来回。 是以,季归帆只在宫门口等了两刻,便将食盒交到了前来取东西的黄内宫手里。 这位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了,等闲绝不离皇帝的身,也就季归帆有这个面子,能叫他老人家亲自跑一趟。 “听闻陛下这几日胃口不佳,食盒里是建威将军府厨房刚制出来的豆腐脑,滋味不错,某特地拿来给陛下品尝,还请黄内官帮忙呈上去。” “世子客气了,这都是咱家的本分。陛下知晓您记挂他的身子,十分高兴,这会子怕是已经等着了。” 季归帆笑点了一下头,对黄内官抱拳作揖后离开。 黄内官又是一路小跑着,终于将食盒送到文和帝案头时,只觉自己一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文和帝看他额头汗水遍布,气喘吁吁的样子,笑骂道:“想想当年,你可是能连跑十里地不红脸的。现在倒好,温室殿距宫门就那么几步路,就能把你累成这样。亏的是悬悬把东西送到了南宫门,要是送到北宫门去,你岂不是要半路厥倒?” 也不在意黄内官如何回应,文和帝甩甩常服宽大的袖口,亲自动手,掀开漆纹精美的食盒。 食盒里放的是一碗用呛醋和姜蒜调出来的豆腐脑,另一小盘香油和小葱拌出来的豆腐。文和帝大为惊奇,鼻腔被酸酸辣辣的气味一冲,顿时来了食欲。 23、第23章 他一口气吃完豆腐脑和小葱拌豆腐,脾胃被彻底打开,又令黄内官传来一盅肉羹一起吃了,才停下。 饱餐一顿,叫难受了好些天的文和帝心情大好,索性领着黄内官出门,准备好好给他锻炼锻炼身体。 “那吃食当真开胃,叫什么?” “说是叫豆腐脑,建威将军府厨房做出来的。” 文和帝闻言,晃着脑袋回头看黄内官。 明显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封了个建威将军,也不记得建威将军是谁。 黄内官在心里吋了吋,建威将军方威是打过几场仗,可那都是些绞杀小股流寇的小冲突,即便有大些的战役,也有其他,更高级别的将领带领。他战斗的功绩上没什么说头,反而有那么一件小事,说给皇帝听了,他有可能想得起来这个人。 想明白后,黄内官笑呵呵的提醒:“就是由冠军将军作保,买了零陵侯府那间小院子的住家。” “悬悬倒是说过,他要借住在秦家,读两卷久寻不见的竹简,秦方两家相差甚巨,竟也有走动。这个方家倒是有意思,能劳动冠军将军为他们说项,还能让零陵侯府折结下交,也算能耐。” 黄内官跟在皇帝身后的脚步一停,转瞬反应过来,又跟上去。 他是最明白文和帝心思的。 自然知道,皇帝这是给方家下了个会钻营的结论。 在皇帝心中,广平王世子送来的东西,即便是宫门即将下钥,即便要累的他身边内官亲自跑一趟,那也是世子心里记挂他,要寻求庇护;方家往零陵侯府送东西,就是钻营。 这样的评判或许双标,但皇帝就是这世上地位最尊者,他说的对是对,他说的错也是对。 方家人并不知道,他们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不过两份吃食,就让皇帝给方家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 韶光院里,唐氏把所有烦心事都推开,收拾铺排着,给方蝉锦置办首饰钗环,好让她体面又风光的去参加接下来的螃蟹宴。为此,折腾的满院子丫鬟没一个得闲的。 与韶光院的忙碌相比,照阳院安静的离谱。 方威一大早被同僚叫出去吃酒耍乐;方珙也被相熟的几位同窗约出去一起辩经问典。 梁姨娘早起就没有露面,待在正房不知在做什么。 西厢房的方蝉曦,手里虽然捧着竹简,眼睛却一直盯着别处发呆。 韶光院的热闹早传到了她这里。 权贵名流云集的螃蟹宴上,多的是贵门少年郎,凭她的学识姿色,自然能找到一位与她极匹配的小郎君。可惜,她不得唐氏喜欢,又从来与方蝉锦针尖对麦芒,哪怕现在去求,她们也不会带上她的。 想到这里,方蝉曦就不是滋味。 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发不出来,也吞不下去。这火顺着她的经脉,烤的她浑身每一寸皮肤、血管和神经都干裂发疼,烧的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实在不懂,明明都是母亲,唐氏为了方蝉琪的婚事,能急的嘴巴里起燎泡,能将长安城那些青年才俊的家世品行,和他们所做的诗赋丹青汇集成简,一卷一卷的往自己女儿面前送。 为什么她的母亲却只顾着与父亲楚云湘雨,吟风弄月,丝毫不操心她和阿兄的婚事。 甚至,从不在父亲面前提一句半句。 方蝉曦越想越不舒服,起身要往正房去,却不想,还没走到门前,就被梁姨娘身边伺候的老媪拦下。 “女公子,娘子还在休息,您请回吧。” 碰了个软钉子,方蝉曦心头的火更盛。 她回头看看已经高悬在天中的太阳,再看看还安静的没有一丝动静的正房,和门口站着如同一尊雕像一样的老婆子,气冲冲回房,就着厢房大开的窗户,高声读起竹简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 方蝉曦声音虽柔,却绵绵不绝。 很快穿过空寂的院子,冲进了正屋,如同魔音般围绕在梁姨娘耳边,久久不散。 惹得身子本就不舒坦的梁姨娘,心情愈发烦躁。 连着打落了榻边案几上两盏灯,又怒喝着朝门外的老媪斥了一声让她闭嘴,照阳院才安静下来。 清晨的日光落在房檐下,绽出一圈圈光晕。 西厢房门口丫鬟们穿梭不止,唐氏也不放心,在旁边照看着。 既然拒绝不了,方蝉衣就坦然面对。 她特地在方蝉锦前些日给的大堆衣服里找出一身九成新,不显眼也不出错的白绿配色交领襦裙换上,梳了最寻常的坠马髻,还特地将唐氏给的那支钗子别在半垂着的发尾上。 又趁方蝉锦那边还没收拾好,特地去西厢房走了一圈。 唐氏看见她一身装扮,果然很满意。 带两人上车时,还不忘拉着方蝉衣夸两句,要她跟紧了方蝉锦。 “我们今天要去的安定侯府,是非常重规矩的人家。你四姊姊性子跳脱,你跟在她身边,要照看些,别让她闯祸。” “是。” 方蝉衣低眉顺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才跟方蝉锦一起爬上车。 木阔轮压在青石板上咕噜噜作响,方蝉衣坐在侧边的软榻上,被摇的有些困。 昨晚赶工,她忙的有点晚,在外面被凉风吹着,还不觉得困,这会儿完全提不起精神。 “小六,你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没有好好休息吗?” 方蝉衣忍住想点头的冲动,心道赶工狗不配睡够八小时。 但抓住一切休息时间养精蓄锐的宗旨,一直深刻在她的骨子里。作为现代社会日夜轮转的化学实验狗,她每天用来睡觉的时间,就如同那什么一样,挤挤就有了。只要浅浅的眯两分钟,她就能待机不止两小时。 “我就是被晃的有些困。” 方蝉锦无语之际,眼睛一瞪,眉头就皱了起来:“我可告诉你,再困你也不能睡过去,听到没有。一会儿我们还要和邓家三娘子同行,你可别在她面前丢我的脸。” 方蝉衣啊一声,急忙撩开帘子往外看。 发现她们现在走的方向,确实不是往外城去的。 长安城分内城和外城。 皇宫殿宇就坐落在内城,围绕宫墙建造的,是朝堂上比较有地位的皇族宗亲和三公九卿的宅子。 臣公们每五日穿过官厅街,进北宫上职,于第六日统一归家休息梳洗,俗称为休沐;经过一天修整后,继续回到北宫中上职。 循环往复。 原本,以方威的官职品阶,是住不进内城的,但挡不住他走狗屎运,居然搞到零陵侯府的宅子,便暂时住在了内城。 而今天安定侯府开设螃蟹宴的地点,乃是侯府建造在城郊五里处的一个别院。 “三娘子为什么要和我们同行,邓家主母不去螃蟹宴吗?” 提起邓家主母,方蝉锦瞬间来了精神。 一看她这样子,方蝉衣就知道,此事必有内情。 “我也是踢毽子的时候听来的。说是邓大娘子的夫君外出游学归来,带回来一位妹妹,把府里闹的鸡飞狗跳,侯夫人担心邓大娘子吃亏,这些日都住在那边,有些顾不上三娘子。邓家老夫人年纪也大了,更情愿呆在府里休养。三娘子只好与我们同行了。” 妹妹? 方蝉衣脑子里接收八卦的雷达飞转,不知这个妹妹是亲妹表妹还是堂妹,或者,是个情妹妹。 也不知,究竟这位妹妹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还是三娘子这位大姊夫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方蝉锦都开始意外她竟然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调侃方蝉衣两句,她便把知道的都说了。 主要是这么大的八卦没有人和方蝉锦讨论,她其实也憋的有些心痒痒。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妹妹可能是邓家姊夫惹出来的风流债?” 方蝉衣本来确实如此以为的,但是,方蝉锦既然这么问了,看来这妹妹和邓家姊夫并无直接干系。 果然,方蝉锦不等方蝉衣回答,就凑头到她耳边,摆出一副要说大八卦的架势:“那位妹妹并非是邓家姊夫的风流债,而是柳公的风流债。” 方蝉衣这两天听方蝉锦讲她这些玩伴的家世信息,虽然听的不仔细,也大致有印象,邓大娘子16岁成婚,嫁给了廷尉史柳玄的第三子。 她说的柳公,正是廷尉史柳玄。 原来,柳公当年奔赴长安求前程之前,曾在老家与一位杨姓娘子结过娃娃亲。柳公与杨娘子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柳公临行的前一晚,杨娘子为了留住柳公的心,便与他偷食了禁果。 两年后,柳公得当时的长安令举荐,入仕有门,便写信给杨娘子,要接她到长安。 可杨娘子因久等柳公不归,早已嫁作他人妇。 柳公伤心欲绝,终日萎靡。 他长的好,纵使一身颓唐也能迷住现在的柳夫人日日追在身后嘘寒问暖,久而久之,柳公便接受了柳夫人示好,与她成婚。 长安城还一度有传言称,柳公看似冷心冷肺,总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却是个妻管严,和柳夫人感情好的很。 “照这么说,柳公和杨娘子相隔千里,又各自有家室,怎么会多出个妹妹?” 哪怕柳公和杨娘子真育有一女,也该是柳三的姐姐。 怎么会变成妹妹? 这事情如何想,都十分玄妙,连方蝉衣一个非大八卦不吃的小女娘都好奇的紧。可惜,方蝉锦是个不中用的,她只知道事情的开头,却不知道事情过程和结果。 偏偏她还十分委屈。 “这也不能怪我。既然那个妹妹是柳公犯下的过错,我们这些小辈自然不好再谈论了呀,你见过哪个好人家的娘子随意讲长辈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