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冠长安第一年》
3. 长安贵女
那步摇,是金玉玛瑙精雕细琢雕成牡丹吐蕊;那钿子,是六瓣金翠打得金枝玉叶,所得者必定非富即贵。
容革音背靠母家重财与阿弟军功,在长安正是大盛风头,名副其实之贵女。
可偏偏,她遇上的是贵女中的贵女。
柔荑也作利刃劈,留着长甲的手若真落在脸上,定要挠个血痕出来。容革音回头,看着马上就要落在自己颊上的巴掌惊呼出声,下意识瑟缩,却只听哎哟一句,睁开眼,容朱挡在她身前,面如寒霜稳稳抓住了那没能落下的恶。
“天子脚下,当堂伤人,岂有此理?”
容朱一眼认出面前比她矮上些许,娇憨玉润的姑娘,正是晋国公嫡七女,新科状元郎即将新婚的妻子,她与堂姐的族妹——容卿可。
她这位族妹,自小娇惯,要星星不给月亮,仗着晋国公府的权势,即便宫中不大得宠的公主都不放眼里,哪还会管这两位名不见经传的族姐?
容朱攥着那腻如羊脂的手腕,只觉不愧是晋国公府出来的千金,被这位千金大小姐瞪了、骂了,她也不恼,无视堂姐劝慰,攥着容卿可的手腕,目光却落在容卿可背后戴着斗笠幔纱,看不清容貌一身素净的女子身上。
她只看了眼别在那姑娘腰间的玉串琳琅便笃定,这是位比晋国公府嫡七小姐更金贵的角色。
“放肆!这套头饰,本就是我与阿月姐姐前日定下的,与掌柜约好今日亲自来取,谁料你们胆敢觊觎。而且…别以为我没听到,你们两人还私下妄议安定王,揣度圣意。”
这么大动静,早已惹得四面买主侧目,议论纷纷。
掌柜从柜台后出来,赔着笑脸朝容朱解释,他通身罗衣锦缎,体态憨然,短手短脚却有个猴腮脸,眼睛一吊便谄媚道:“此乃晋国公府嫡七姑娘,是本店贵客,当初确有此约。”
容朱哼笑一声,攥着手腕的手松掉,转头看向猴腮掌柜:“先不提容七姑娘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妄议安定王,但我朝律法言‘凡金银玉器,若无定金、书面契约,商市不可占物’,向来奉行先交钱者取货,容七姑娘交钱了吗?”
“嘶…这,这没有。”
“我先排队至此,掏出银票结账,这步摇钿子怎么不能归我?你们口头约定便罢,还将这步摇花钿摆出来,不是默认此物未卖是什么?还是说,你要违抗我朝商法?这步摇花钿只供朱门绣户?笃定我们买不起,用不得这步摇花钿?”
堂姐性子软,被唬一唬就怕了,但容朱可不愿意白受欺负。她心里有口气堵着,这会儿容卿可撞上来,真是撞了个正着。
容卿可没想到她这位族姐如此不好说话,分明就是个被退婚的三流货色,也配与她抢同支步摇?
“你配用吗?”她讥笑不已:“我们定下了就是我们定下了,难道你是要与晋国公府抢东西吗?”
“怎么能是我与晋国公府抢东西?这物件儿从始至终只经我手,甚至还未购离店内,不曾进过你晋国公府大门啊。七姑娘你从进门到现在,已经往我头上扣了三顶帽子,这是作甚?”容朱不慌不忙回问。
就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容卿可掩唇咯咯地笑,只是那笑中藏刃,愈发阴寒:“你可知,要定这步摇花钿的不是我,是未来的安定王妃,太傅嫡女孟拾月,正是你们妄议之人。待安定王回来,婚书圣旨一达,就是要你十个脑袋都不够!”
她道为什么容卿可这么神气,原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容朱点头,向前两步看着那背后始终不曾开口的素衣女道:“都说太傅长女与安定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为了替安定王祈福,更是常年吃斋礼佛素衣净面,今日所见果真不假。倘若这是未来安定王妃所求之物,那我必不可能相争,此物我购置后赠予安定王妃讨个彩头未尝不可。只是孟姑娘,我有一事请教。”
她略过神气的容卿可,站定在那帷幔下未曾露面的女人身前,早已猜到这女人到底是何身份。
被她戳破,帷幔之下素净的面容罕有几分笑意,声色温润如玉:“你问。”
“我知您二位情深义厚,但陛下尚未下旨赐婚,安定王亦尚未求娶,怎得七姑娘就认定您是安定王妃呢?这难道不是揣度圣意,妄议安定王吗?还是说,您也这样自居?”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畏惧高门攀附强权,婚退也就退了,如今为了一对步摇花钿,也要倚仗权势来压她一头吗?
分明就是他们仗着权势为自己开辟了一条又一条“康庄大道”,这些权势成就了一条条不被张告又教世人心知肚明的“特权”。
她只想买一件自己心爱的首饰。
她还要为这些权贵让出怎样一条路,才叫够谦卑。卑,只有卑。
“你……”被她步步相逼的女人欲言又止。
“是?还是不是?”
容朱的怒意让孟拾月有些被喝住,她本不想替容卿可撑这个腰,也劝过容卿可切莫欺人太甚,但她确实也是嘴上说说,打心里没看得起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
还敢与她叫板。她终于明白,为何周庭珺那厮都要连滚带爬出容府大门。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疯女人要把揣度圣意的帽子扣回来!
“容朱,你休得放肆!安定王妃不是孟长小姐,难道还是你这被退婚的三流货色吗?你莫不是因为被退婚,攀不上好夫婿气疯了。小家做派,合该你只有做妾的命。”
容卿可受不了她踩在自己头上,句句戳她脊梁骨,当着诸多夫人、贵女的面把话说得难听极了。
她羞辱至此,容朱岂能如她意,当即瞪眼回呛:“我为何被退婚,七姑娘不是最清楚吗?我容朱从未想过攀权富贵,只愿光明磊落坦荡一世。我放肆?七姑娘你妄议安定王,揣度圣意,藐视我朝法规,岂不比我更放肆?”
她字字铿锵,字字有力,一把抓过容卿可的手腕,盯着那双已是慌乱不堪的眼睛,毫不退让:
“若我维护自己正当权益是放肆,那七姑娘算什么?还是说,七姑娘背靠晋国公府,所以连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
“你休要胡言!”
“何来胡言?!”
这出戏愈演愈烈,看客的议论声快盖过天,早已吓得腿软的掌柜跪地大呼天老爷,真是乱作一团。
惊魂未定的容泮林却悄然站回妹妹身后,紧紧攥住了妹妹的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七姑娘若要治罪,也得一起。”
容朱回首,与堂姐对视一眼,将银票拍在柜台案上,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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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买下牡丹步摇一对,翠玉花钿四双,另置八宝玲珑钗两支,赠予安定王妃,为安定王妃新婚添彩,不求利禄,唯祝王爷王妃白首。”
早有见不惯晋国公府做派的人在暗地里叫好,此时更恨不得倒油,只听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凭什么太傅与晋国公府能开特权行口头契?”
“凭什么他们能藐顾法规?”
群众呼声越起越高,孟拾月藏在帷幔下的脸僵得厉害,暗骂容卿可这个蠢货,简直把她架于个尴尬至极的位置。
认下安定王妃之名,她就是揣度圣意,攀附安定王。
不认安定王妃之名,可她本就是长安盛传数年的安定王妃不二之选,甚至陛下也有此意,贵女里她更是借着这名号一骑绝尘。
容朱这张嘴,好生伶俐。
“容姑娘,我知你被退婚心中含怨,你对卿可埋怨也是情有可原。但你们毕竟还是一族姊妹,别闹得太难看。都是误会罢了,没有什么揣度圣意,妄议安定王,更没有什么藐视法规,我也不是…安定王妃。”
她近乎咬牙切齿讲出最后四字,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圆场:“你何必如此意气用事,但我欣赏你的果决。既如此,那我也添份喜,加购一套玉头面,赠予安定王妃。”
反正到最后都是她的东西,她何乐不为。
她为了安定王,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最后这几日的委屈。
容朱才不要管她,只是用脚踹了踹瘫倒在地上的掌柜,让他快些起来收钱。
连滚带爬,衣衫凌乱,这场面容朱似曾相识。
掌柜算好总额,颤着手想请容朱过目,却听门外一声高亢的:“容朱姑娘何在?”
吓得他当即又跌坐在地。
容朱不明所以,请堂姐在此善后,自己戴上斗笠出门查看。也有好信者跟她一同出去,但见顶光华万丈珠光宝气的轿子停在门外,轿夫见她便跃下磕头大叩。
“恭请容朱姑娘回府,陛下赐婚圣旨已达府内。”
她还来不及反应轿夫说了什么,也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就被轿上下来的嬷嬷请上轿,一路又是熏香又是换衣,等到容府时她焕然一新踏进大门。
并不怎么气派的院落堆满从未见过的镶黄锦盒,皇恩御赐,容府家眷跪了一地,手捧圣旨与画像的公公华服锦缎,还不待容朱看仔细那画像上的人,姨娘就已拉着她跪下。
她近乎贴在青砖上,对这一切感到恍惚。
“传陛下圣谕,兵部郎中容屏承之女容朱,秀外慧中,端庄得体,美名远播,今有安定王求娶为妻,朕心甚慰,许容朱安定王妃之位,赏金银珠宝奇珍药品共计十箱,婚期待安定王还朝亲议,钦此。”
容朱听着圣谕内容,只觉耳畔嗡鸣不断,直到眼前挤入双黝黑尖头靴子,她才抬起头。
入目并非特来宣旨的老太监,而是侍从手中安定王气宇轩昂的画像。
画像后,双鬓斑白满目笑意的老太监对她道:“安定王妃,接旨吧?”
看着那挂象丹青,容朱泛起阵阵波涛汹涌的情海泪河,久久未能平息。她梦海里的谜题,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清晰明了。
是他!
她梦中日夜所盼之人,竟是安定王!
4. 安定王妃
说华盖,辉煌富丽,看门楣,金靴银靴,宝马雕车香满路,更阙此时容府新。
安定王妃花落容朱,轰动整座长安城。
容朱此名一夜贯彻大街小巷,天来地往都想一睹风采,可这位安定王妃却早早闭门谢客,拒不接见。
距接旨已过七日整,她的生活地覆天翻,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梦中的男人就是名冠天下人人敬重、歌颂的安定王。此前她曾问过男人名讳与身份,可那人只道自己居无定所,从不与她多言身世。
整七日,她过得浑浑噩噩,入梦也不曾再见梦中人。今日午后小憩,她方才又见男人一面。
梦里亭台楼阁、依山傍水,安定王束发玄衣,满面疲容,唯那双眼睛,在看到她后光彩生辉。
“抱歉……”他驻足,见所爱半倚阑干,张口欲言又止。
容朱在听到他声音时猛然回首,湖水顷刻灌进她的眼里,她见来人愈走愈近,起初只零星泪滴,到后来大雨滂沱,泪湿衣襟,从未哭得如此酣畅淋漓。
“霍瀛,你骗我骗得好苦!”她哭骂一句,眼前亭台楼阁仿佛大厦将倾,不断扭曲,光怪陆离,直到她被抱进怀里,看不见那风景才作罢。
容朱攥紧拳,有力也无力地砸在霍瀛身上。
霍瀛,安定王名讳。
此人瞒她、欺她,教她以为他不过是江湖游侠,抑或西域商人,故此作息时常颠三倒四。
怎想她以为的那些潇洒,换做如今都该是霍瀛在战场上厮杀的光景。蛮夷部落屡次进犯,常于夜间偷袭,堂兄留下的数封“遗书”都曾揭露这小人行径。
她藏在心里的爱人,每天都过着九死一生的日子,而她被瞒得一无所知。
看容朱恸哭如此,霍瀛只觉肝肠寸断,这是他肖想多年未敢袒露的挚爱,若非此战大捷,他万不敢求陛下赐婚求容朱的一辈子。
“抱歉容朱,抱歉,我该早些就告诉你我的名姓身世,原谅我胆小怯懦,此前从不敢承认对你的心意。你被退婚,我实在生气,不忍你遭受长安风言风语,也怕错过此机再无良时,八百里加急求陛下赐下婚约,我任你恨我怨我。”
他感受着怀里不断颤抖耸动的肩膀,感受着那颗为他震颤的心脏,哪怕他臂膀如何紧锁,哪管他胸膛如何宽阔,于此刻都无法承住容朱泛滥成河的眼睛。
容朱将头抬起,捧上那张痛苦不堪又满载无奈的脸,狠狠道:“是的,我怨你,我怨你让我失去为你担惊受怕的权利,怨你欺瞒怨你克制怨你迟愚,竟然分毫看不出我对你早已情钟。”
她真的难过。
孟拾月身为太傅嫡女,为他吃斋礼佛小半辈子,只求他平安凯旋。她什么都没为他做,甚至连为他祈福也不知他名姓。她的爱是压抑的,她的爱是无形的,爱到她觉得自己疯了。
“你为何不早问我对你有无心意,只要你肯问,我们早就是两情相悦的一对。”
此言一出,她只觉抱住她的臂膀分外僵硬,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也从沉满爱意柔情,刹那充斥惊喜震惊。
“我莫不是,我莫不是在做梦……”霍瀛不敢置信,他以为只有自己饱受情爱熬煎,次次想宣之于口,又碍于她已有婚配而就此作罢。
“你就是在做梦。”容朱挑眉,破涕为笑。
那双饱受风霜磨砺的手轻抹去她颊上珠泪,她对上一双仿若欲说还休绵绵无绝的眼睛,容朱想,姨娘的问题她现在就能给出答案了。
安定王尊容风华,此间无双。比丹青好看太多。
“无妨,就算你对我无意,待我回朝,我也会竭尽全力让你爱上我。容朱,若你不要这安定王妃之位,世上再无人能担此名,即便陛下下旨,我也抗旨不接。”霍瀛把话讲得坚决笃定,似已下定决心。
“你可知,你求娶之人曾被世人唾弃,只因其天生红痣被视不祥;你可知,你求娶之人不仅出身低微,还蝉联数年坊间最不愿娶女子名单榜首?”
容朱颊上的红痣,爱的人爱极,恨的人避之不及。她知晓行兵打仗有时最信命理风水,堂兄就曾在随军出征前找庙内住持算过,还在佛前供了千盏长明灯。
她话毕,但见霍瀛低笑起来,点头复摇头,望向她眼睛,目光澄明坚韧,声色温柔有力:“我知也不知,我知你境遇,却不与他们苟同。”
她的手被霍瀛轻握,十指缓缓相扣间听他又道:“于我而言,你是我在长安唯二挂牵,数次撑着我走出尸山血海的信念,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保命符。我认识的容朱和他们不一样,至于出身低微,我不在乎,我会为你奉上一切。”
容朱疑惑,她晃晃手,问他:“那在你看来,容朱何人?”
霍瀛定了定手,一字一句:“容朱,我妻。”
她哑然,目光闪烁,片刻后甩手笑骂一句:“谁是你妻,未定婚期未拜堂,甚至没见过你,才不做你妻。”
“我已快马加鞭带行军部队还朝,梦不见你的时日,我只觉度日如年,比在边关还苦。”霍瀛生得丰神俊朗,眼角眉梢都是少年意气英姿,分明比她高大一头,此时却分外委屈地耷拉着脑袋,像要把身体都蜷进容朱怀中,语气间多有些孩童耍赖般不情愿。
容朱觉得好笑,字里行间却又心疼他日夜兼程,掌心抚过他鬓额,目光仔细看过他上下才淡然道:“我就在长安等你,哪也不去,不要为了赶回来见我累着自己,重点是不能累着将士们。”
“我只恨自己没有双翅。”贪图她掌心温度,霍瀛不由将头朝她掌心贴了贴:“我还朝那日,你会来接我吗?我好想见你。”
“当然,我会的,我会站在长安街上为你投花,迎你凯旋。”她应得极为利落。
二人不曾在梦中腻歪太久,只因安定王还要赶路率兵还朝。等容朱梦醒,暮色已沉,杨姨娘带着侍女浩浩荡荡进来时,她还没能从梦中余韵中走出。
直到姨娘满面红光哼着小调唤她,她才回神,看着手捧新裁罗衣锦缎的侍女们不解提问:“姨娘这是?”
恰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容府因容朱光耀门楣,杨姨娘也沾了光,身为容府后宅女眷,这些时日做得都是主母活计,出门采买都被高看两眼。
她难得簪起些金玉头钗,颊上脂粉都更红润些,指挥着侍女去为容朱更衣,神气模样,年轻不止半点:“我的小王妃,可别睡了,晋国公待会儿就要来拜会你了,也不知道你这小丫头正值青春怎么就这样缺觉,快来,姨娘给你挽髻。”
容朱光耀的是整个容家的门楣,身为容朱父亲的族兄,贵为晋国公,家族内出如此殊荣,他必然要来庆贺的。
杨姨娘入府前是西市杨家胭脂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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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施妆手法顶顶的好,容朱这张美人面经她过手,更是如玉山上行,为她备下的广袖云纹百花裙更衬她娇贵不可方物。
一双秋水含情眸,一点朱红樱桃唇,颦笑间四季在她脸上看得分明,不需多加修饰。
容朱看着镜中自己,又见身旁为她描花钿的杨姨娘,总觉少些什么,皱眉开口问:“姨娘,弟弟妹妹们呢?为何今日如此安静,连喧哗都不闻一言。”
每逢容朱上妆,两个妹妹便会绕在她身旁替长姐梳着头发,问她们何时才能与长姐一样出落大方。
唯一的阿弟是杨姨娘所出,大抵是不足月的缘故,自幼身骨照同岁稚儿弱三分,性子有些冷,不知随谁,但容朱总爱逗他,姐妹兄弟间关系亲厚。
杨姨娘闻言挽髻动作一滞,目光飘忽刹那,眼神晦暗,沉吟复又轻笑解释:“孩子们,孩子们都在后院玩呢,晃儿娘跟溶儿娘看着,今晚我在堂前侍奉。你阿弟今个一早就睡下了,我不想吵他…”
容朱闻言,只觉心像被什么猛兽铁爪翻覆蹂.躏,若说今朝女子处境,全靠辅佐太子的大公主独树一帜撑起,朱门绣户掌家主母与嫡女定然好过,也都是矬子里面拔将军。
庶出女儿与侍妾向来没有话语权,皆为人情利往,其中未出嫁的女人势微更甚。即便出嫁,也要侍奉夫君,冠以夫姓。
容朱曾在去岁贵女们私下筹办的赏花会上豪言:“女子为何要冠夫姓困深宅,女子为何不能追名利修自身”被诟病至今。
妹妹们是庶出,年纪尚小也未婚配,这等场合别说上桌,连到堂前的资格都没有。
而她不过是承了安定王的风光,凭着王妃地位,踩在诸多同胞肩膀上有了一席之地,何其讽刺。
让她又如何不难受?
容朱想,她该做点什么。
“姨娘,晋国公到了。”
门外侍女通传声毕,杨姨娘扶着她起身,全然没了方才落寞,得意洋洋挽着她手臂去用膳,路上没有往日孩童嬉笑,更无半分烟火人情。
晋国公比她父亲年长许多,已至天命之年,其人身材圆润,满腹金银,即便一袭褐袍也罩不住他那堪比妇人怀胎十月的肚子,身旁跟着静如处子照前几日消瘦些许的容卿可。
“叩见安定王妃。”
圣旨一下,晋国公见容朱是要行礼的,给的不是容朱的面子,甚至不是圣上的面子,而是近在回程战功赫赫的安定王。
乌泱泱连带着侍从婢女跪了一地,容朱委实还不习惯,上前一步想先扶过父亲,却见跪在一旁的容卿可浑身打颤,不知道还以为她身处恶兽囚营。
她知道晋国公是带人来赔罪的,却不想她这族妹竟怕她至此。有趣,不是前几日才骂她是三流货色吗?
思及此,容朱开口:“叔公快请起,你我一族同胞,行此大礼岂不生分?还有我这金尊玉贵的小妹妹,容府地处阴凉,不及晋国公府养人,再跪坏了怎好?”
她躬身,没扶父亲,没扶晋国公,而是去扶打颤不止的容卿可。
容卿可眼前骤然出现只纤纤玉手,身子一顿,寒意浑生,缓缓抬眸,只见这位空降成安定王妃的族姐,正皮笑肉不笑看着自己。
那双眼,简直寒透了谷底。
“小妹妹,委屈委屈,搭我这三流姐姐的手快起吧。”
5.回朝复命
任凭谁猜破脑袋也料不到,安定王妃会出在容家这泼辣户身上。
那坊间传闻中,与安定王青梅竹马的太傅长小姐已成旧文,一时更是在长安销声匿迹,淹没在一条叫容朱的洪流中,就此远去。
孟拾月病了,大病一场,迄今未愈,这是容朱今夜刚从容卿可口中听到的。
容卿可此时怕她这个族姐怕得要命,成因别的都作假文章,但安定王不求功名,只求容朱是真实情。
根本就是没道理的事情,哪怕一点风言风语都没透出来,从未听说过容朱与安定王相识,且有让安定王为她抛功名弃金银的无上地位。
而容卿可,不久前才骂过她这位族姐合该是给人做妾的命,是三流货色。
容朱看着始终不敢直视自己双目的族妹,觉得好笑,这么怕她,莫不是在背后亏心事做了太多,怕得她报应。
“叔公与小妹妹来访,真教我受宠若惊,遥记上次与叔公见面,已经是五年前老家祭祖,叔公变化不大,小妹妹愈发亭亭玉立,也难怪能相看上好人家呢。”
她把话说得很轻,笑也很轻,态度淡得像捧吹一把就散的云,分明无有怒意,却让父女二人惧是打个寒颤。
容朱婚事,确是晋国公府朝内横插一脚,不假。
不愧是沉浮官场数十载的晋国公,即便如此也笑得出来,斟酒相敬:“不及王妃一鸣惊人,安定王万中无一,岂是小婿一介凡胎俗子可比?”
话必,他又对寡言少语的容老爷恭维:“贤弟,你为容家养出这样一位好女儿来,真是不易,这杯为兄敬你。听闻贤弟近来身体抱恙,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为兄特请御医院退下来的老大夫配了补酒,贤弟,你可要好好调理,安定王将要还朝,王妃婚期在即啊。”
容老爷与这位族兄生平无甚交集,他深谙晋国公瞧不上眼自己,凭侍女斟满应付,哪管他并不喝酒:“国公爷说得极是,我年老体衰,于容朱实无托举,而今只求能亲眼得见容朱大婚便好。”
见父亲当真要饮,容朱抬手,强止住他抬至一半的手臂,将身前酒杯举起,月光下黝黑的眸子透着晋国公的影子,框着他无所遁形,将那帧帧情貌尽收眼底:“叔公,值此家人团聚,不妨也为我斟满,共饮此壶,也好尽兴。”
不想晋国公竟大笑,连连称好,还让侍女为从始至终四肢僵硬的容卿可斟上,杨姨娘正于案侧补菜,见此情形望向容朱,眼中尽是忧虑。
容朱知道她在忧虑什么,二人所忧出一处,可看着容卿可举杯后面色并无异常,她才放下心来。
四人竟真的把酒言欢。
待晋国公醉意熏天撑着藤木杵杖离去,容朱浮于皮表的笑才沉下来,杨姨娘扶父亲回房,她则去了杨姨娘房中相候。
彼时她阿弟容玧正跪坐四方小几前温书,天色已晚,许是久久等不到娘亲,他困觉也未歇息,听得推门声,那双生得标志与杨姨娘如出一辙的丹凤眼瞪得老大,看清来人有惊有喜有不解,但还是在容朱行至他身旁时开口唤人。
“姐姐。”
容朱笑着去摸他脑袋:“兕儿这苦功夫下得不虚,难怪先生夸你,真是好棒。不过切莫用功过度,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容玧不过十岁年纪,却已能通读古今,仰头看着姐姐,一张缺少血色的脸在烛火下难得温润:“不苦,只有兕儿刻苦读书,考取功名,日后才能为姐姐与妹妹们撑腰。”
十岁稚童尚有如此心意,容朱怎不动容,她抚着阿弟有些枯槁的头发,目光中隐有莹润:“…可姐姐只想你与妹妹们能平安无忧地长大,兕儿,姐姐现在是王妃了,姐姐足可以保护你、晃儿还有溶儿。”
可容玧只是仰着脑袋,分无杂质,清朗明透的琥珀眸子里盛满坚定:“可是姐姐不高兴,自从圣上下旨,姐姐就没再笑过。兕儿考了功名,有了实权,才能让姐姐去做想做的事,嫁想嫁的人。”
容朱着实惊愕,她倒不知弟弟如此早熟,捏着他并不圆润的小脸调侃道:“年纪不大,懂得倒不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嫁给安定王?嫁了安定王,姐姐才能更好去做想做的事。”
“……”容玧看着她,不说话,只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何时暗了几分。
“姐姐是来等姨娘的吗?”
容朱点头:“是啊,兕儿先歇息罢,我与姨娘有事相商。”
她这个弟弟虽不善言辞,心里却藏着一箩筐的心事。阿弟离开,小几前便成她坐在旁边等候姨娘。容朱双目滞涩,盯着那火仁儿神游,竟也在思考自己的婚事。
若安定王是霍瀛…霍瀛是她梦里的知己,那她定然愿意。那霍瀛真的会是梦里的霍瀛吗?她不知道,她好像站在雾里。
杨姨娘回来时阿弟已经睡下,她揽着姨娘手腕,将门关上去了偏房。
“那酒,当真没事?”杨姨娘揉着眉骨直入正题。
容朱点头复摇头:“我心有猜疑,但他没必要毒害自己与亲女,容卿可也喝了不是吗?”
杨姨娘今日布了整晚的菜,已是精疲力竭,此时面对容朱,她拧眉抚着自己胸脯:“玉珠儿,我就是心里不落底,总觉得晋国公来不是什么好事,可哪里不好,我也说不上来。”
容朱也不落底,只问她:“那酒可有余量?”
“我倒了两盅搁在小厨房,等天明,请大夫闻闻。”
听她这样说,容朱才点头,一展眉头宽慰她:“姨娘勿想太多,如今万事有我。”
杨姨娘闻言竟是落下泪来,拍着她的手背一连串地说着好:“玉珠儿,你真的长大了,我如今最大心愿就是安定王能快些还朝,早早儿把你娶过门,看你成婚,我也算不负你娘嘱托。”
提起旧事,杨姨娘不免惆怅:“说起你娘,你与新婿择日去看看她,说到底,当年也是因为我进门,才教她一气之下剃度出家修行。玉珠儿,更深露重,你且回罢。”
容朱点头,推开门,随挑灯侍女一同融入茫茫夜色中。
竖日清晨,她便请大夫来看过那酒,大夫只说寻常补酒,无甚大碍,她与杨姨娘才作罢。只是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
又两日,安定王回朝,容朱前一晚在梦里得了消息,尽管相见在即,二人还是在梦里依偎许久。
陛下龙体欠安,此番迎安定王还朝便由大公主与太子主持,百官城楼相迎,声势浩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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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作为安定王妃,也受邀请,跟在大公主身侧。
她是第一次见这位传闻中巾帼不让须眉,一手辅佐胞弟稳坐东宫的大公主赵芸章。赵芸章年近三十,是陛下未登基前与皇后所出嫡长女,迄今仍未婚配,故也要戴斗笠,成因今日要接安定王回城,才去了斗笠,只把如薄纱般飘逸帷幔系在脑后。
赵芸章广袖紫袍雍容华贵,眉宇间英气浩然,有些女生男相的韵味,却又更多两份书卷意。比起她,她身旁与容朱年龄相仿的太子显得太过文质彬彬,龙骨风姿都被长姐身上的气势掩得一干二净,唯有这面容最相似。
“功臣眷属,不必见礼。”
在容朱想行大礼叩拜前,她就被大公主托住了臂腕。大公主仔细端详打量着这个,让安定王不惜抛弃名利,也要求娶的安定王妃,只叹一句果真国色天姿。
今日灿阳高照,她与一众百官要臣、皇亲国戚站在城门上等候,见远方大军压境,写着国号雍字的军旗与霍家军的军旗迎风飞舞,有人呼:“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回来了!”
容朱心中汹涌澎湃,不知是惊喜更多点还是感动更多点,于此刻都涌上鼻头快作眼泪,只是她转头间,却见身侧不知何时被带上来一身着靛蓝束腰长袍,头扎马尾,眼系两寸宽蓝纱的小公子。很沉静,只眺望远方逐渐近来的军队,一言不发。
说是小公子,看着与容玧差不多年纪,约摸再长个一两岁,身量照容玧也高出些许。即便眼上蒙着纱,但从少年身态骨相足以见其绰约风姿。
能与她站在一处,这孩子是安定王府的人。
只是不知…
大公主似看出她疑惑,含笑开口:“你未见过,那是安定王霍瀛胞弟,名叫霍溪,因生来一只眼有疾,常以此示人。”
循着大公主目光看去,容朱想起,安定王确有一个胞弟,不过并非公主所言有眼疾,而是……
她再回头看去,只见公主眼中除却惋惜还有一些她读不懂看不透,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情绪在其中。
太子要带文武百官先行下楼,容朱作为家眷,跟着大公主便好,如今还要带着个孩子,更是不愿挤在前面。
她靠近那孩子,笑着轻问了句:“要与我一同下城楼去接你哥哥吗?”
霍溪以耳观六路听八方,把头转向容朱的方位,没理她,还向后退了两步,让容朱有些无措,片刻后又安慰自己,或许这孩子只是认生。
“你……”她开口,却被霍溪打断。
“不必与我同行,你去近前,他看到你会开心。”拒绝得倒是干脆利落。
容朱眨眨眼睛,她没有再问,想她这小叔子是个有趣的人。她觉得有趣,一种是真有趣,一种是无趣到令她觉得有趣。
显然,她这小叔是后者。
随着大军行至城门之下,容朱见到了那张在梦中,她百般思恋的脸。
安定王霍瀛领于万军之首,玄甲白马,威风凛凛,千山不足他气势之巍峨,边关再硬风雪也摧不折他凌云傲骨,他于城门前通报,抬眸状似看着太子,眼中却只有那一抹日思夜想的身影。
“霍瀛携三万精锐与敌主首级——回朝复命!”
6.入骨相思
大军还朝,长安城万人空巷,十里长街人头涌动,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啼哭婴孩,具着新装,捧鲜花,赞颂英豪的歌谣传彻千灯万户。
皇城遣亲卫治理,沿街两侧每十米便设金鳞军,以保秩序安定。
难能可贵,容朱今日穿得娇嫩端是娴静,天气渐寒,绣蝶小袄夹着罗裙粉黛相间,头簪翡翠珠钗,似三月枝梢正盛的春桃。世人只说她天生妖痣,可从未对她容貌有半句碜言。
她站在那里,就足能引得男女老少争相回头,如今做了王妃,瞩目更甚。隔着人海千重,容朱与大公主站在一处。
喧闹声在声开阔洪亮的“安定王还朝”后戛然而止,一时,万籁俱寂。待那白驹与玄甲映入眼帘,又掀起比方才更沸腾的浪潮,呼声响彻云霄。
安定王霍瀛驭马长街,自踏入城门身上便被掷下无数鲜花,芬芳驱散了边关大漠风沙的苦涩与阴寒,带来独属于家乡的温柔,而他眼中,他眼中,远方的尽头始终是那比春花更盛枝头的身影。
十年边关风霜雪雨,于此消融殆尽,霍瀛翻身下马,走向他自己的太阳。
“容朱……”
被拥入怀时,容朱甚至反应不来,她神情飘忽,还未来得及捧上那张倦色与欣喜糅杂的面容,就被拉进臂弯。
他的盔甲坚硬,坚硬到足矣护住他皮囊下为容朱鲜红、蓬勃的心脏;他的盔甲刺骨,刺骨到足矣让容朱去感受,感受他们第一次相拥。
“是你吗?”容朱眼含热泪,强压喉头的哽咽笑着问他。这个拥抱太轻了,轻到搁在她腰上的手近乎感觉不到。
她这位新婿,看起来并没有预想中那般边关日晒风吹的古铜肌肤,虽不算白,却也不黑,当是进城前便有过梳洗,发梢还残余着皂角幽香。
“是我,玉珠儿,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搁在她肩上的脑袋声音哑极,讲至最后竟哽咽万分。她渐渐收紧臂膀,紧紧拥抱住霍瀛,她感受着怀中的躯体在颤抖,随后,她腰身的手臂也似锁扣般,严丝合缝,埋进她颈窝的头泣不成声。
“……霍瀛?”她显然为霍瀛的激动而无措,只能用有些被吹凉的手,一遍又一遍,轻抚在他后颈。
妻子的手是软的,妻子的发是香的,妻子的怀是如此宽广的;他的泪是滚烫的,他的情是汹涌的,一切和一切,都在妻子如此宽广包容的胸怀中变得恬静。再也没有南柯一梦,再也没有镜花水月,霍瀛终于抱住了他的爱人,抱住了他的安定王妃。
“再抱一会儿,好吗?松开你,我就要去向陛下复命,再见你不知何时。”哪管街市锣鼓喧天,哪管周遭人声鼎沸,霍瀛耳中也都只能听到容朱的声音。
他的安定王妃。
他的妻子。
他的容朱。
他的。
“你今日,好美……”他还嫌不够,不待容朱回应又添一句。
容朱先为他真挚而动容,又被他蜜语甜言逗笑。哪管全长安城的人都在看他们拥抱,她红着脸,也不愿松手。
因为,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好久,几千个日日夜夜,都在这拥抱中圆满。
太子站在大公主身侧,见此情境蹙着眉,他上前一步正欲张口,却被皇姐横臂阻拦。皇姐蹙眉,看着他摇头:
“安定王思念王妃已久,他为朝立此大功,等他与王妃叙言几句又何妨?”
太子思忖片刻,方觉有理,点头作罢。也不知霍瀛与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何时相识,竟有如此深厚感情。
霍瀛恐容朱承着他盔甲太累,恋恋不舍将头抬起,四下打量一番,未见霍溪,便忍不住问起容朱:“我还有一小弟在长安,名唤霍溪,或许公主已为你引荐,你可曾见过他?”
容朱看着他笑,点点头,开口却越说越正色:“见过,他眼上蒙着蓝纱,公主同我说是生有眼疾,前头人多,我怕他磕碰,便没带他凑得太前。”
她分毫没提霍溪自己跑得老后这件事,同时对此心存不解,他兄弟二人并不像有隔阂的样子。
霍瀛却似了然于胸,目光黯淡几分,拨开容朱颊上被吹乱的碎发:“嗯…我去找他,在这里等等我。”
他前脚刚要走,便见大公主与太子带着霍溪上前。就算看不清那双眼睛,但容朱从这孩子愈渐僵硬的肢体与肌肉上可见,他排斥极了这场面。
不是排斥霍瀛,而是……
见安定王身旁的孩子,百姓谈之色变,他们能容得容朱也容不得霍溪,惊恐与愠色在街巷的张张面孔上流窜,人间百相,于此显尽。
“这孩子双眼不便,一直在后头跟着呢,本宫怕安定王找不见弟弟着急,便与太子亲自把人送来了。”公主笑得和而不亲,揽着霍溪的肩走上前,眼中都是对霍瀛的赞许。
“有劳二位殿下,霍瀛还有些话要对王妃交代,片刻便随二位殿下回宫面圣。”霍瀛牵过弟弟的手,太子面前,不敢与大公主有过多目光交集。
大公主笑着点头:“且去,本宫与太子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
待他二人走远,霍瀛才仔细打量起小弟来,他看着小弟远比自己离去前窜得更高的个子,惊喜道:“哟,长高了啊!”
霍溪不说话,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灰白,像抹开的泥墙般暗淡无色。
霍瀛弯下身,眉头皱得很紧:“霍溪,看着我,别怕。哥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也是这时容朱才发现,那孩子并无视障,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他,眼疾眼疾…容朱以为他看不见的,见面才晓得,他能看见,所以只是覆着纱而并非布。
那他为何要覆纱?
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为何长安会有那样骇人听闻的传言,比起她当年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更甚。
然这些容朱都没法现在开口问询,察觉这孩子算不得好的情绪,如待家中弟妹般安抚:“如果那些声音让你难受,就不要听,如果看到他们也让你心烦,那就不要看。”
她伸出掌心,放到霍溪面前:“如果你怕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就没办法走路,可以牵着我。”
容朱此举确让霍瀛动容,哪怕他早就清楚容朱怎样为人,可他依旧会为此而感动。
“哥还要进宫述职,没办法送嫂嫂回去,你替哥保护嫂嫂送她回府,成吗?”
他知道或许是容朱保护小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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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但——他还是希望小弟坚强一些,走出囹圄。
霍溪才开口讲了一句:“好。”
短短一字,却让两人吊着的一口气都舒下去,只是容朱并没有牵到他的手,只是被他攥住了袖子。
有此进展,容朱很高兴,她这小叔不排斥她就好。再抬头,却见大公主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似乎从未移开般,两人对视突然,竟一时谁都忘记回避。
还是容朱先别过头,催促霍瀛:“快去吧,二位殿下好等。”
尽管百般不愿,霍瀛也只能如此。他想再抱一下妻子,张开怀抱又动作一滞,想起什么推着小弟脑袋把人往后转了圈,才重新抱住容朱。
“………”
容朱忍俊不禁,不大好意思地推他一把:“别腻,你人都回来了,等你出宫我来接你。”
但见这厮刚才还因为她这一推黯然的眼睛,又因她这句话亮起无形火苗,那模样,简直…
“无需你来接我,待我出宫自会去拜会岳父,玉珠儿,等我!”
她点头,目送霍瀛一步三回首不舍离开。
今日不只是安定王大军凯旋的日子,对于数百家庭来说,更是一家团聚的日子。
容革音与早在看到胞弟容泮林时便与母亲泪湿眼角,待容泮林走过来,更是哭着抱作一团。
“母亲!姐姐!”他将两个等他等得肝肠寸断的女人拥进怀,眼泪淌过唇角刀剑无情刺下的疤,但听母亲哭嚎一句:“吾儿受苦啊!吾儿受苦!”
容革音已讲不出句,她字字含着泪,想说些什么,最后都泯然于这怀抱中。
等到的,是团圆。等不到的,眼巴巴望着关上的城门,找寻那盼望已久的身影,身边稚童勾着娘亲手指问“阿爹在哪”,可等到的只是一阵接一阵,萧瑟的风。
等不到了,身上新裁的红袄便成了最刺眼的颜色。
街上哭笑皆做一团,百家万象,人间悲喜交汇于此,构成副令容朱怅然景象。
她带着霍溪,不便去打扰堂姐一家团圆,尽管她也很想去看一眼多年未见的堂哥,却还是带着霍溪坐上了马车。
安定王府的马车。
她乘着安定王府的马车回容府,因着人潮翻涌,走了好久才回去,马车刚一停驻她便听着杨姨娘的声音,撩开帘子,她示意姨娘稍等片刻就又放下。
回到马车内,看着一路沉默寡言,但已不再惧怕的霍溪,容朱再次伸出手邀请:“你哥哥进宫述职,还要来容府商议婚事,我家中有弟妹三人,皆与你年岁相仿,他们是我亲手照抚长大,虽不说有多品节高尚,却也绝非听风就是雨的愚人。若你愿意,跟我下车,待你哥哥来时再一同回去。”
霍溪透过眼前薄纱看着她,从她面上找不出丝毫惧意,他有些怔住:“太麻烦了罢。”
“你只说愿,或不愿?或者,走,是不走?”
安定王府的马车最终下来了两人,一位是如今艳冠长安的安定王妃,一位是安定王胞弟。
杨姨娘带着孩子们在门前等候多时,见容朱下来喜笑颜开,却在见到容朱身旁的孩子时,面上笑容一滞。
这孩子,这孩子是——
7.商议婚期
要想在长安掀起点什么风雨,需得先从茶楼说书开始编些引人遐想的故事,再到坊间以讹传讹,便像突然开闸泄洪的水,势不可挡。
安定王府盛名之下,藏着一个人尽皆知的“祸害”,先王妃为此怒急攻心因病离世,先王也因王妃离世于边关不慎重伤,饱受痛苦折磨,最后郁郁而终。
霍瀛袭爵后马不停蹄赶赴边关,年仅十五岁就带兵平反,战功无数只为求皇恩网开一面,赦免他天生异瞳,半只眼球面目全非,被相师定为不祥妖物,险些被架上焚台祭天的弟弟霍溪。
是大公主从中周旋,才保下这孩子,也因此为太子争取到安定王府。
可即便如此,世人依旧对霍溪颇有微词,对他的惧意不减当年。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容朱岂能不知,但对她而言,都是无稽之谈,若霍溪真是个“祸害”,安定王岂有今日。
“哎呦——”杨姨娘眨眨眼睛,看着跟在容朱身旁的小郎君登时笑出声,弯腰想瞧个真切。
这等举动倒将这孩子吓个够呛,直往容朱身后躲去,弄得容朱哭笑不得,挡在他身前扶稳姨娘:“好了好了姨娘,孩子认生。”
杨姨娘方觉失态,抚抚衣裳,重理云鬓,颊生红绯,着实为自己的冒失而不好意思:“你也没说带小公子回来嘛,头一回见这孩子,难免热情些,快进去快进去,姨娘煮了红枣银耳桂花羹,补气又暖身!”
容朱在婆家受待见,她比谁都高兴,容府撑不住容朱的颜面,她也只是个妾室,没什么能比容朱自己更争气的了。
都说安定王这胞弟是不祥之身,可她容府所经流言也绝不少一分,她不信那些,从霍溪身上,她只见到了安定王的信任与尊重。
教她如何不开心。
容朱眼见杨姨娘拉过自己手腕,眼角被风吹得很红,看着她时那骄傲与欣赏溢出来,塞到她手心里的,是杨姨娘递过来的体己钱。
容朱一惊:“好姨娘,万万使不得!”
可杨姨娘只是摇头,任凭她怎样推拒,也不肯把钱收回去:“玉珠儿,收下罢,就是姨娘一点心意,姨娘见你受王爷待见,比自己得了荣华富贵还开心,等你大婚当日,我跟你两个姨娘还有薄礼。你如今代表的可是容府与安定王府,手里不握点碎银,会教人看轻的。”
她这番话真教容朱心里泛酸,这银子拿得手软,掂在手里已经远超所值,大有份量。
容朱回头瞧了眼霍溪,见那孩子坐在案前安静得像尊石像,没有别的事,无奈笑笑,才敢与杨姨娘叙话:“姨娘于我,如姐如母,何必与我如此生分……我嫁入王府后,便不能时常回家,剩下二位姨娘身骨近年也弱,几个弟妹与阿爹全靠你照拂,这银子该你留着的。”
杨姨娘却吸吸鼻子笑道:“这也是我和你二位姨娘的意思,玉珠儿,只有你风光,晃儿和溶儿才能借你的光,嫁得光彩,容玧也能娶个好姑娘,咱容府才不是啥都没有。”
她讲得有道理,容朱理解她苦心,不再推辞收下了银子。
几个弟妹里,二妹妹容晃最为像她,不论眉宇还是脾性。长姐被流言迫害的年月里,她在私塾为容朱口舌激辩,才不管那些,谁骂姐姐容晃就揍谁。
她才不要惯着那些人,听霍溪与长姐有相似经历,托着小脸坐在离霍溪有些距离的小几旁打抱不平:“他们造谣生事在先,却要你忍着?哪有这种道理?你哥哥不是安定王吗?你揍他们啊,有你哥给你撑腰,你怕啥?”
与姨娘端着红枣银耳桂花羹才进院门,就听妹妹语出惊人,容朱眼睛都瞪大几分。
“我姐姐遭人非议,才不会惯着那些人,别说她,我也不会,凡是在我面前讲过我姐姐一句不好的人,都是要被我教训的。你也应该这样,你反击了,他们才不敢欺负你!”
容晃只比容玧小两个月,她对权贵的概念初具雏形,只知晓,这是长姐夫家的弟弟,那就与她同辈,这些话她没什么说不得。
小妹容溶性子最软,耳根子也软,她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软着嗓子轻劝:“姐姐,出手伤人总归是不好的吧…”
容晃拧着小脸往旁边一转,那活脱脱与容朱有模学模,有样学样的眼睛好生灵气,站起身往霍溪身旁走了一圈,容玧都没拦住。
霍溪深居简出,课业都有先生单独授课,别说小姑娘,就算是同龄人,他也少有接触。何况,天下人避他不及,上一个靠近他的人,还是要抓他上焚台的官兵。
他本能地向后缩去,看得杨姨娘冷汗冒了浑身,想放下托盘去拉着晃儿,却被容朱在一旁伸手制止。
“姨娘,没事的,都是孩子而已,且先静观其变。”容朱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虽然她心也跟着一紧,可看着妹妹只是围着霍溪转了两圈,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心逐渐放下来。
但见妹妹识眼色地停下,看出他的拘谨与局促,不动声色向后退了退才张口道:“有什么不好?他们造谣生事时没觉得不好,而今因为造谣生事挨了打,倒觉得是人家的问题?”
童言无忌,却道出了容朱长久以来的心声。
“是他们不仁在先,何故怨得我们不义?这世道,岂是一味忍气吞声就能如意的道理?”
杨姨娘紧锁的眉逐渐舒展,容朱也是不由笑了,天色渐昏,她端着银耳羹上前,摆在案上,笑骂一句:“你个小姑娘,没正行,劝人动手都劝到谁身上去了?”
有趣的不是妹妹的反应,最让她觉得有趣的,是霍溪真的在低头思索。
容朱能明白霍溪的小心翼翼,却又不能苟同他的小心翼翼。别说背靠安定王府,就算什么都没有,面对当朝新科状元郎,她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世人不仁,何以怨她不义?
“我觉得说得挺好的。”
不知几时,霍瀛与岳丈并肩行来,眼睛只落在容朱身上,笑意悠长。
满院女眷大惊,慌忙见礼,这里只有容朱堪能与安定王平起平坐,杨姨娘这等侍妾上不得台面,更别提一众庶出子女。
“王爷!”
杨姨娘想跪,却被容朱扶起,她面露惶恐地看着容朱,摇摇头示以这不合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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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容朱却道:“姨娘,我母亲不在府中操持,现由你代劳,你便行得是主母之责,操持一日你已疲倦,不必见此大礼。”
霍瀛在梦中对杨姨娘的事迹略有耳闻,她知道妻子的生母不在府内。他不会委屈妻子,也不会委屈妻子所珍视的人。
“容朱所言甚是,我不称王,只是容府新婿,来与岳丈商议婚期,姨娘无需见此大礼。”
王妃是他送给容朱的地位,不是他给予容朱的枷锁。
“你想我了吗?”霍瀛早已行至妻子身旁,身上已无盔甲,取而代之是颜色沉稳庄重,一丝不苟又贵气袭人的官袍。
在外面,谁也不认识谁,倒也作罢。如今在家中,容朱是真不好意思当着姨娘与弟妹的面,与他有多亲昵,便推推他,皱眉笑着摇摇头:“没想,是你想得美!”
却不想这厮真就话接话儿地点点头:“对,就是想得美,想你想我。玉珠儿,但我真想你了。”
容朱低头彻底不说话了。
她没想过,新婿如此油嘴滑舌,与梦中分是二人。
“我觉得刚才讲得很好,背靠安定王府,就该如此。你们姐姐如今是安定王妃,若再有人诋毁,便是对安定王府的藐视,管他是谁,揍了再说。”
容朱实在无奈,听他越说越不靠谱,蓄力踩他一脚:“你在那瞎说什么?别把我妹妹都带坏了…”
杨姨娘站在容老爷身侧看着他们笑,几个孩子反倒不敢吱声。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向来只在传闻中,与茶楼说书人口中登场的安定王,如今一见,惊为天人,原来此人并非话本里青面獠牙,悚然一副杀神模样,倒是玉面君郎,行端姿正,黛眉浓而不烈,目如星斗撼月,筹集风流,可比陛下赐婚时那挂像丹青俊美太多。
“我没瞎说,早就请济安寺的不尘师傅算过,两月后的初二,是宜嫁娶的黄道吉日,我与岳丈商议,婚期不若就定在那日。玉珠儿,我只恨不能明日就迎你进门,就和这黄道吉日,也不过是想借此吉日,为你祈个康健。”
容朱目光微乱,旁的她听不清,她就听清个济安寺不尘师傅。济安寺是她母亲出家修行的寺庙,不尘…是她母亲遁入空门后的修行法号。
“玉珠儿,新婿心细,便连为父都愧上三分。”容老爷开口,也不只是今日太过高兴,还是这灯烛映得喜庆,满面红光,瞧着精神。
容朱看着父亲,才想应过,却见父亲身影摇晃,杨姨娘在旁笑容渐隐。
“老爷?”
“……爹?”
那灯笼,是为了庆贺容朱做了安定王妃,新糊的灯笼。漂亮极了,灯面儿都是请手艺顶好的匠人仔细雕刻,赶工赶出来的。
此时映在地上,被风推着,就照出一地满堂欢彩的佳景图。
容老爷只觉头如罩钟,听得清有人讲话,却再也辩不清那人讲得是什么。只是见妻妾子女一并拥上来,他唇角渗血,喉头腥甜。
“噗——”
鲜血喷溅,洒了容府青石斑斑红梅。
“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8.千金难换
长安的夜是一片深沉且僻静的海,海面几折波澜,不知海底如何暗潮涌动。
容朱坐在病榻旁,像一只漂泊的船,只要巨浪拍下,她也会跟着被卷进很深很深的海底。
“怎么样?还是请不到大夫吗?”
杨姨娘风尘仆仆赶回来,孩子们被她送回后院哄着安睡,徒余容朱与侍女在旁守候。
容朱的目光寸寸拂过父亲的面庞,半晌呆滞地摇摇头,声音嘶哑:“请不到,太傅家长小姐病得厉害,这节骨眼上,能医都在太傅府中会诊。王爷亲自去找了,我想待会儿便能……”
她欲言又止。
灯烛不再昏暗,照得通亮。病来如山倒,容老爷这遭谁也没预料,分明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喷血晕厥。
孩子们被吓到了,妾室们闻言赶过来,容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但她没法脆弱,这小家不靠她就靠不了别人了。
当机立断是让姨娘们把弟妹带走,又令下人们去请大夫,把容老爷抬进屋里。晚秋的风太过萧瑟,她的手忽然很冷,身体也似乎凝固了,僵直地靠在门框上,看榻上浑然无觉的父亲。
霍瀛轻揽着她安抚:“玉珠儿,别怕,别怕…还有我在这。”
容朱没转身,她任由那热源靠近自己,嗅到空气中,霍瀛身上若有若无的皂香与檀香的味道,此时竟格外心安。
“我没事,你累了吗?先带你小弟去偏房歇息罢,我守在这就好,左右大夫还没来,来了再叫你也不迟。”容朱强扯出个笑容来,干涩而无力。
霍瀛一口回绝,冷淡的眉目会因为她此时的无助而裹挟心疼,眼里的忧愁只比她浓不比她淡,捧上她被吹冷的手,道:“纵然我不会行医,但我陪着你,万事也有个商量。若真有急事,我便找人来帮忙。”
“我懂,但你不睡,孩子还要歇息呢。”容朱摇摇头,用目光指了指低眉缄默,薄唇紧抿的霍溪,轻声在霍瀛耳旁道:“我与他不同,坊间只对我颊上妖异红痣有过微词,不曾闹到焚台祭天。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坊间不定又如何编排,你堵得住权贵的嘴,难道还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吗?你且去安抚一二,我怕那孩子多想。”
她婚前出此大事,不必多想,她都知道届时会有怎样的风言风语。于她来说无非就是那几句,她习惯了,不当回事。但霍溪不一样,他会重新被扣上祸星的帽子。
当年霍瀛凭战功保下的人,如今再要保一回,需得多大代价?她不敢想。
她只觉人心叵测、权谋诡计、制衡之法,比海水更刺骨更透心。
霍瀛面有愠色,那张向来临危不惧,淡定自若的脸此时没了那份稳重,因为容朱说得对,对着天下悠悠众口,他没有一点办法。
“任何消息,都来告诉我好吗?”霍瀛拉着她,她点头,手渐渐松开了。
容朱是低着头的,她见那身影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疑惑地抬起头,霍瀛与她目光撞个正着,也愣了愣。走近她,目光不断探究,目光不断询问,在一片萧疏中吻在容朱眉心。
这吻来得太轻,还不待容朱怎样细细回味,便见霍瀛笑着,抚抚她的面颊:“外面太冷,你快些进去罢。”
容府派出去的下人去了许久,近乎跑遍长安所有医馆,可得到的答复都是去了太傅府中,最后都只得狼狈悻悻而归。
听见找不见大夫,容朱急了,拂袖起身:“什么?一个也找不到?都被太傅请走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作揖回禀:“是的,孟长小姐实在病重,说是请诸位大夫们会诊吊命呢,那话递出来,说长小姐挺过这三日便无事,否则就……太傅急得不行,这才倾全城之力。”
容朱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荒谬!再怎么,也不能,也不能一个大夫都——”
容府没有养府医的习惯,成因容老爷生来节俭,加之容家的店铺收成向来不稳,容府吃穿用度也都是容朱当上王妃后才好起来。
哪料得到这些。
若说先前还能强撑着主持大局,此时的容朱却是真慌了。
她险些跌坐在地,还是胡乱扶了把椅背才幸免于难。摆摆手,下人们一哄而散,她跑去找霍瀛,也实在是没了别的办法。
轻叩门扉后便推门进去,此时的容朱已是鬓发凌乱,珠钗半斜,她拉上霍瀛的手,又怕惊了才歇下的霍溪,把人拉出房去,才哽咽道:“找不到大夫,长安城所有大夫都去了太傅府上!霍瀛,我该怎么办?”
两人此刻都红着眼眶,一个是泫然欲泣,一个是许久未阖眼熬得难耐。
霍瀛拍拍妻子手背,当即决定:“别哭,我这便去找人,放心。”
但容朱却有些不想他离开:“…让下人去不成吗?”
她见霍瀛摇头:“不成,此人虽医术高超但脾性古怪,需得我亲自去请他怕才同意。你放心,半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我定把人带回来。”
事已至此,她又还有什么能阻拦,唯恐大夫不来。
她回父亲榻前守了好一阵,也不见榻上之人有什么要醒的意思,哪怕是一句胡话都不曾有。
杨姨娘安顿好弟妹才匆匆赶来,带着件儿银色狐裘披风,见她形单影只坐在那儿,忙把披风给她裹上。
大夫请不到,两个人都心急如焚。
得知霍瀛亲自去请了人,杨姨娘才稍微放下心。
蜡烛烧完两支,终于在第三支也过半时,霍瀛带着人回来。
为保商市繁茂,宵禁早些年便去除了,就算有宵禁,安定王府的牌子一亮出来,也是畅通无阻,皇权特许。
但见霍瀛湿了衣衫,外头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一场秋雨一场寒,又要加衣了。他长身玉立,站在那将背后的人挡个彻底,直到走近些容朱才得见。
霍瀛带了个身着粗布麻衣,形销骨立,约莫与容老爷年岁相仿的大夫过来。
光看外貌,容朱实在不能与他所说艺术绝佳联系到一起,这厮看起来,比她父亲更命不久矣……
但话又说回来。
“此为我随行军医,郑老,郑大夫,早年是江湖游医,医毒双修,若岳丈是中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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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对症下药。”
容朱点点头,看向那老大夫,但见其眯笑的眼仁泛着光亮,半点不似朽木之躯,才让出位置,恳切道句:“有劳您为我父亲医治,此情容府没齿难忘。”
“不妨不妨,王妃客气。”
杨姨娘瞧他这副模样也大为震惊,走到容朱身旁,眉头紧锁。
固知不应以貌取人,但容朱此时还是五味杂陈,似乎看出她疑虑,霍瀛贴近她耳垂耳语道:“此人用毒先从自己身上下手,许是这次剂量大了些,他心中有数,放心,他在此处,不会有事,岳丈更不会。”
容朱点头,见那人搭脉时五官看不出起伏,过了许久才问出句:“敢问这位老爷近日来可曾吃过什么大补之物?”
杨姨娘闻言一怔,与容朱面面相觑,片刻后但听容朱回答:“大补之物,我不确定,但几日前我阿爹饮过几盅补酒,不知可有缘故?”
郑大夫佝偻着脊背回头看她,眼神比偷米的鼠还要亮洁:“还有吗?取来我瞧瞧。”
杨姨娘忙应了几声“有”,跑去小厨房找来,那酒剩的不多,都被她好好存在小酒坛里封存,唯恐东窗事发。
却不想,竟真有这天。
是否因为此酒,尚未可知。
郑大夫取过那小酒坛,起封,搁在鼻下小心扇闻,未察异常才倒出些许,抿于唇舌阖目品鉴。
“真是好名贵的药酒。”
药酒?当真是药酒?
容朱不解:“若此酒只是寻常名贵药酒,那与我父亲如今的情况有何干系?”
郑大夫答:“您急什么?谁跟您说这是寻常名贵药酒?此酒确实名贵,也确实不寻常,是极烈的补酒,用料很猛,只喝一两盅那定然无事,身体亏损不重,喝此酒也无事,至多补得太过流流鼻血,但令尊吗——”
他欲言又止,瞧了眼安定王,但见其皱眉看他,才笑着续言:“令尊身体亏空太盛,此酒于他而言,非但无滋补之效,反倒是张催命符。”
催命符……
容朱两眼一黑。
她身子摇晃间被霍瀛接住,靠在他胸膛里,耳边的声音好模糊,听不清,眼睛也看不清,只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叫自己,是谁。
是谁。
她还不能倒下。
“怎么救?求您给指个明路。”容朱咬牙,眼里、心里,悔恨的火已经烧成一片。
“这,恕老朽直言,令尊已油尽灯枯,就算救回来也是活不长久,坏了看顶多一个半月,好了看,或许还有半年。您且合计着,您说要救,我给您出方子,只是这方子所需药引难得,早一日晚一日取来,都对病情有极大影响。”
话说得明白,还不待容朱开口,霍瀛便已经替妻子应下:“只管救人,要什么,从安定王府私库去取,缺什么也只管告诉本王,本王定能寻来。”
他说得笃定,但郑大夫却是一笑:“嘿哟,王爷您真是为了王妃什么都讲的出口,这可是吊命的药方,其中几味,千金难买。您那安定王府,恐怕都未必能有。”
“什么?”
9.天下棋局
卯时。
天尚且只泛鱼肚白,安定王府的马车悄然停在容府侧门,容朱拢着那件儿银色狐裘披风,在安定王搀扶下上了马车。
她一夜未合眼,此时的颠簸直搅得她腹中翻江倒海,靠在霍瀛肩上,眼睛酸涩不堪,却合不上,面如素雪。
救阿爹的药缺一味世上罕见的药引,得此物可活死人、肉白骨,便是再重的病,再厉的毒,服下它也迎刃而解,以毒攻毒。
“此物,乃苗疆至阴至纯金蝉圣物,百年难遇,在江湖间难能得见,历代享有者非富即贵,抑或江湖豪士。这味药引老朽苦寻多年,也是近日听闻,此物在长安第一楼进行拍卖,若王爷王妃真欲夺此物,便去看看罢。”
郑大夫的话还犹在耳畔,那神往的样子与惋惜的眼神印在容朱脑中,挥之不去,像泥沼般拽着她越陷越深。她要试试。
所谓长安第一楼,便是享誉全国的长安第一大酒楼——凌烟楼。
此楼背后东家靠着老太后,长盛不衰,其中机关美物应有尽有,御赐金字招牌“天下第一楼”,地位绝非等闲。
霍瀛已经命人去讨了那拍卖会的请柬,届时容朱便以安定王妃的名号入场。
他们现在,正乘着马车在去往千年古刹济安寺的路上,去拜会不尘师傅,拜会容朱已遁入空门十载,安心修佛的母亲。
“这样靠难受吗?”霍瀛揽过她问。
二人着装并不张扬,甚至过分素净,似两只丹鹤交颈依偎。容朱双目空洞如窟,闻声点点头,声色听起来憔悴之至,透着满溢疲惫:“还好,此去要多久?”
霍瀛实在心疼她,重新调整了坐姿,宁是自己腰背悬空,也要窝出个舒坦的弧度,来契合、抚平容朱的疲惫:“此去五十里,睡吧,且得好一阵,不过我们轻车上路,宝马良驹,两个时辰总到了。”
听着他温柔又过于轻缓的语句,容朱被攥紧的心也似乎为此有了片刻喘息,她真的生出倦意,一种能让她安心入睡的倦意,靠在霍瀛身上睡得安稳。
霍瀛于边关习惯了不规律的作息,几日的颠沛流离敌不过容朱昨夜急红的眼睛,他不要再见到容朱眼里的汪洋,他想容朱眼中常存枝繁叶茂的春华。怀中那具逐渐趋于安静祥和的身体,也让他紧绷的神经就此松懈,他虚掩在容朱肩上的手臂,搂紧…搂紧……直到二人头贴着头,相拥而眠。
一路马踏飞泥,山色一新。
待到车夫勒马,称已至济安寺,容朱才从那躲进幼时的梦里不舍转醒。
天很晴,阳光像要刺破帘幔般透过缝隙洒在容朱脸上,她伸手去挡,这样一动连带着在梦中沉稳的霍瀛也醒来。
她抬头,两人面面相觑,此时才惊觉,他们梦中没有对方。
“你睡了吗?”容朱问。
“睡了,你睡熟后不久,我就……”霍瀛欲言又止。
这是几年来头一次,两人同时入梦,梦中却无彼此。容朱真想拉他聊个究竟,可还有太多事等着她去做,便只能作罢,撩开帘子,急于去见阿娘。
“别着急,小心摔着。”
她被身后的男人扶上一把,稳稳落在地上。
入眼是层云叠嶂,石阶古佛,济安寺的钟声回荡于山林,焚香味萦绕在鼻尖,几个小师傅身着淡褐布袄袍,正抱着扫帚扫阶上落叶。
他们今日前来,一为祈福,二为再算婚期,容老爷的身体怕拖不得太久。
霍瀛下了马车,便对她道:“今日不只我们夫妇前来拜会。”
容朱不解:“怎么这样说?”
然她话音刚落,便随着霍瀛手指方向,看到了不远处停落的一座宝气小轿,黄幔金鎏,珍珠玛瑙,是以装点,是皇家的轿子。
“皇室中人不去皇寺,来济安寺做甚?”她很讶异,成因济安寺在民间最为兴盛,是百姓大寺,求子最灵,已婚夫妇前来最多。
“慕名而来罢,无妨,既来之则安之。”霍瀛对她笑笑,牵起她的手,两人一同上山。
扫阶的小师傅见二人,上前询问,小小身躯朝容朱一礼:“女菩萨为何而来?”
这是最出名的尼姑庵,里面的小师傅多为流落街巷,逐水飘零的女婴,容朱还一礼,双手合十称:“我来见不尘师傅。”
哪想小师傅一口回绝:“师傅今日参禅打坐,不见客,女菩萨择日再来罢。”
她只笑着又说:“有劳小师傅同不尘师傅说,是长安的玉珠儿前来拜会,你跟她讲,她定会应允。”
小师傅应下,转身进了寺院。
她二人没等多时,便见那小师傅走出来,又合十一礼:“女菩萨请。”
容朱轻脚上前,拉着霍瀛正欲跨过那门槛,便被那小师傅再次拦下。
“师傅只说见女菩萨一人,王爷请在此稍候。”
她回头,看了眼霍瀛。
霍瀛朝她点点头:“我在此处等你。”
阿娘做事向来有阿娘的道理,容朱不多过问,转身跟着小师傅进了寺院,由着小师傅领路,带她去内院等候。
寺内乃清修之地,香火极盛,容朱先拜观音为父祈福,起来时眼眶又红的厉害,也不知是不是被这香火熏得……
两人行至一处别致小院,小师傅便不走了,对她道:“女菩萨在此稍候,师傅待会儿就来。”
“有劳小师傅。”容朱颔首。
她推开那半掩的院门,受潮生苔的木板咯吱作响,容朱走进去,但见那院中站着位身骨挺拔如松,却又有似水温柔的绿衣女子。那背影转过头,头上珠钗泠泠作响,素面也不显憔悴,玉容花貌,竟是有一面之缘的大公主。
容朱怔住。
赵芸章也一顿。
二人面面相觑,皆为彼此出现在此地而感到惊奇。容朱先见礼:“容朱见过殿下,殿下千岁。”
赵芸章点头,面色已然如常,仿佛两人私交甚好日常寒暄般:“安定王妃在此啊,寺中无人通传。”
“未曾想惊扰公主銮驾,妾才至济安寺,是来拜访不尘师傅的。”容朱低眉。
她以为这位大公主不会再多寒暄,却不想赵芸章竟是道:“噢…本宫来供灯,就要离去了,既然在此偶遇王妃,也是缘分,不妨进来陪本宫坐坐?”
容朱硬着头皮应下,她不知怎么,打心里觉得这位大公主才是朝内最不好应付的人。一个扶不受宠幼弟到太子的女人,一个帮失势皇后生母稳坐中宫的皇长女,绝非她表面显露这般云淡风轻。
她随公主进房,专供贵客落脚的屋子很宽敞,很明透,装修简而精,雕花圆桌上摆着瓜果与点心,都是从供桌上撤下的。
“王妃一人前来吗?”公主问,替她斟茶。
容朱有些受宠若惊,摇头道:“王爷陪同前来。”
“虽不知二位何时相识,但这份真情的确令本宫动容。王妃身居此位,便是长安贵女典范,本宫原先不知王妃何人,对此颇有担心得见后只叹没早些认识王妃这等妙丽无双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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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话说得太好听,让容朱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知晓大公主与安定王府定有很深渊源,只没想到,还爱屋及乌。
“在殿下面前容朱不敢造次,论天下女子典范,非殿下莫属,殿下智勇双全,凤仪万千,容朱不过拂柳,不管他人何看法,但您于容朱而言确是绝佳模范。”
这话倒不是净挑好听的讲给赵芸章听,容朱确实佩服她,一介女流之辈,在朝堂有信众,从一群男人里抢夺属于自己的资源,惠济母后与幼弟。
年近三十也未曾婚配,忠国忠君。
赵芸章听得大悦,只是那张端庄姝丽的脸还是在此刻有了皱褶,扶额苦笑:“闻听王妃此言,本宫心花怒放,但本宫还是老了,朝堂后宫都愈发力不从心。你们年轻,你们还有更多可能。”
“公主切不可妄自菲薄。正因公主未雨绸缪,明辨是非,才得以辅佐太子掌朝中贤良文臣武将,容朱虽不懂政事,却也知晓几次变革皆有公主推波助澜才得以完成。”
只是简单对话,却让她额生冷汗,容朱竟有种“伴君如伴虎”的错觉来。
孰为君?
赵芸章眼中隐有些许动容,似惋惜似悔恨,容朱说不好,只是看她摩挲茶杯边沿,不知几分真情:
“一时风光罢了,本宫现在做些什么都束手束脚,唯恐让太子与那些老臣挑理。本宫实在是累,不如全交给他们罢,本宫只来寺中常为江山社稷祈福便好。容朱,等你真的嫁进安定王府后,才能体会本宫今日所言。”
不要妄图在这个位子上改变什么。
想改变这个世界游戏规则的人,最后要么被改变,要么被扼杀。赵芸章真的很累。
容朱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她早就在这局中。晋国公给她布下的棋局,不动她元帅地位,却能令她元气大伤。正如当年挟霍溪对安定王府的制衡般,太盛就必有衰。
门扉被扣响,是公主的侍从找来:“殿下,不尘师傅已为那位贵人祈福加持完毕,您可要离去?”
贵人?容朱对这位突然出现在公主侍从口中的“贵人”感到好奇,不知何人,才能使当朝大公主亲自来寺庙加持祈福。
此人必定不是太子,若是太子,不会如此遮遮掩掩。
看来赵芸章也并非她自己所说那般,所求皆为江山社稷,她亦有私心。
但见赵芸章面色不改,只挑挑眉,朝她一笑:“不多叨扰安定王妃,本宫还有事在身,先行离开。王妃婚期定下,记得让安定王上奏陛下,本宫着手,亲自为你们安排。”
得此殊荣,容朱起身谢过大公主,送她离去百米又百米,直到看不见她身影才罢休。
屋内只剩她一人,桌案上大公主斟满的茶杯还卷着白雾,茶不是什么名贵好茶,却也茶香四溢,容朱就在这氤氲中惘然。
她很安静,定定看着那白雾出神,连背后有人进来也不曾察觉。
不尘师傅才送别赵芸章,恐女儿等急,回来时还走快几分,此时微覆薄汗,入门见此情景,也不由笑出来。
容朱有她几分像,然不尘修行多年,面上已无烟火气,常年素食斋饭也使她双颊肌肉有些松垮,再无半点当年容府主母的影子。
有的,只是一个济安寺清修,慈眉善目,口中常念佛号善哉善哉的不尘师傅。
“女施主,为何一人闷坐?不妨与贫尼说说,看贫尼能否开解一二?”
容朱闻言,惊觉是母亲来了,惊喜回头,启唇却鼻头一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