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魔女之邪道速通》
1. 拉帮结派(新修)
冬风肃杀的琉璃山山顶,贺子安与辛叡恩双剑合璧,直取裴姜熙咽喉。
裴姜熙脸上却露出了令人费解的,如释重负一般的神情。这一瞬间微妙的表情变化令辛叡恩产生了片刻的迟疑。
不过好在贺子安行事果决,顷刻间即取了女魔头裴姜熙的性命。
贺子安走上前去安抚道:“叡恩,你没事吧。”
辛叡恩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她好像希望我们在这里杀了她。”
贺子安一怔,沉吟了片刻,说:“不管怎么说,这次攻上琉璃山除魔卫道,也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没有辜负大家的牺牲。”
辛叡恩沉默的点了点头。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裴姜熙临了前的那一抹诡谲的微笑。
一阵风刮过,辛叡恩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也令她清醒了不少,她看了看躺在一旁的裴姜熙,又看了看散落在四下的九柄造型怪异的长剑。
辛叡恩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心中想道:“子安说的对,不管怎么样,已经成功讨伐了这个女魔头。从此天下太平了。”
*
裴姜熙猛烈地吸气,心口还在隐隐作痛。
眼前又是笔直的树干,稀疏的树叶,还有苍白的天空。
她穿书了,死过三次以后又回到小说开头的树林。
自打进入这本冷门小说变成反派以来,她已经在小说里的世界经历了三次轮回。按照小说里的时间,前前后后算起来有一年有余。
起初还打算大展宏图,游戏人间。当发现自己也会受伤、也会痛,并且裴姜熙屁股后面还有一帮子正派人士追着时,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终于在一次睡梦中,裴姜熙被丐帮弟子潜入勒死。
至此,第一次轮回结束。
第二次轮回,裴姜熙决定化敌为友,主动向名门正派投诚。不想名门正派的脑子和小说作者的文笔一样僵硬,反派在他们眼中绝无改邪归正的可能。
这一次裴姜熙的结局没比投诚朝廷的梁山土匪好上多少,被派往西疆除魔卫道的她,最终被设计替正道人士挡刀伤至残废,生活不能自理。
裴姜熙在绝望中选择了自我了断,结束第二次轮回。
第三次轮回,裴姜熙决定按照小说剧情走向,按部就班的完成剧情。
根据自己看过的穿越文来看。裴姜熙猜测之所以没能脱离轮回,应该是因为前两次轮回中自己胡乱行事,导致小说的各个节点剧情没有顺利地发生。
她勤勤恳恳,按照回忆补全小说的每一个细节,终于在琉璃山山顶等到了男女主角双剑合璧,自己轰轰烈烈退场的这一天。
裴姜熙心绪宁静,在贺子安剑锋抵达之前就已经松开了握剑的手,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然而,天不随人愿。第四次轮回还是来了。
她摸了摸脸,看了看身上的装束,确定了自己还是成为了裴姜熙,故事又轮回到了最开始裴姜熙出场的场景。
轮回还在继续。
裴姜熙调动内息,沿体内经脉运行了一圈,不出片刻就又确定了另一件更加糟糕的事。
随着轮回次数的增加,内力正在衰减。相应的,在这种满是暴力的武侠世界里,随着轮回次数的增加,生存几率也在慢慢降低。
如果不尽快找到跳出轮回的办法,等到内力逐渐衰竭,恐怕就要一生困在这个故事之中了。
“动手吧,裴姜熙。”负伤的王伯玉倒在地上,他看着原地愣神的裴姜熙,误以为她是故意要羞辱自己。他捂着胸口慷慨陈词道:“今天是我技不如人,但是要我向你低头是绝无可能。”
裴姜熙看了看王伯玉,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决定这一世无论如何也要先保证自己活下去,只有活得足够久才有机会找到破局之法。
此刻,裴姜熙剑锋离王伯玉的咽喉不过一指的距离。
杀了你?我也不傻,我要是今天在这杀了你,你师父得追杀我整本小说。裴姜熙心中想道。
“我知道你。”裴姜熙看着地上口吐鲜血的王伯玉,“剑骨韩艺祉的徒弟。”
本来小说写到这里,裴姜熙应当让这个穷追不舍的男人重伤不醒。之后为了救治他,“剑骨”就会找到女主角,坚定地站在她那一方。
这个世界中,能够有“剑x”这种称号的,个顶个可都是了不得的人。师徒两人会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不过可惜的是最终还是在西疆以悲剧收尾,成为主角觉醒的契机。
“永清十六年,亲手把养育自己的师伯送入了天牢。
“永清十八年,灭了自己的小师弟一家满门。
“今年八月,废了自己师姐的武功,将其送到逸剑山的思过崖。”
裴姜熙一一细数王伯玉的事迹,冷冷地说:“你对自己的同门还真是一点情面不讲。”
“这都是我‘逸剑山’门内之事,你为何会知晓。”王伯玉面露不解,转而又面色一沉,说:“他们德行有亏。我但行正道,问心无愧。”
“言不由衷。”裴姜熙鄙薄道:“你不过就想给正派人士纳个投名状,好让他们全了你们师徒之情。”
王伯玉羞愤,脸庞涨的通红。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在意的就是你们这段关系。”裴姜熙顿了顿,说:“这段感情有悖纲常。那些人自诩清高,不管再怎么努力,他们都不会接纳你们的。”
“你究竟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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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那些人一日身居高位,你们师徒就一日不能翻身。”
王伯玉默不作声。
“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了。既然你们的感情不为这个江湖所容,那就由我来创造一个容得下你们的新江湖。”裴姜熙提议道:“以我和你师父的武功,再加上我琉璃宫的势力。完全有机会颠覆整个武林。”
*
韩艺祉远远地就瞧见竹林中交错的剑影。
她催动体内的剑意。顷刻间,寒风从天而降,所有的绿叶覆上了一层冰霜。
凌厉的剑意,将战场中心的两人分隔开来。
“沧海剑庄的诸位剑侠也在路上,这次你逃不掉了。”韩艺祉将王伯玉护在身后,恐吓般的说道。
韩艺祉并不想和裴姜熙起冲突。
她明白师徒二人的情感终不为正道所容。一旦世间邪祟尽除,正道下一个清算的就是她们师徒。
出工不出力才是她最好的选择,就算放走一些邪魔外道,也并非不可为。
“我中了这妖女剑上的毒,师父小心。”王伯玉忽然说。
“我无意损伤贵徒的性命,只是想请二位帮帮忙。”裴姜熙气定神闲地说。
“你想要什么?”韩艺祉紧咬银牙,愤恨地问道。
“这是我琉璃宫的独门秘药,需以我的真气渡化。”裴姜熙将长剑收回剑鞘之中:“七日一次,三个月后毒自消解。”
“想让我们师徒做你的鹰犬?”
“是做我的伙伴。”
“以毒相要挟的伙伴吗?”
裴姜熙笑了笑,说:“是对你们没有偏见的伙伴。”
越来越多的气息向着三人靠近,林间嘈杂了起来。
裴姜熙微笑着看向韩艺祉:“我要拜托你的第一件事,这不就来了吗?”
冰霜包裹的灰白竹林之中,沧海剑庄的侠士们一个接一个地飞将出来。四面八方形成合围之势,将裴姜熙困于中央。
“剑骨,怎么磨蹭了这么久。”沧海健壮的公子李潜手持一柄崭新的七星宝剑,一脸不悦地看向韩艺祉,颐指气使地催促道:“还不快把这个妖女拿下。”
王伯玉正欲出言呵斥,被韩艺祉一把拦下。
韩艺祉客客气气地回答说:“是,还请诸位少侠相助与我。”
韩艺祉脚尖稍一点地便飞身上前,沧海剑庄的一众才俊紧随其后。
在离裴姜熙不足五步之处,韩艺祉陡然停住身形,挥舞长剑。
剑庄众人停步不及,一下子冲到了韩艺祉前方。
一层紫色剑意,由内而外扩张。一层灰白剑意,由外而内收缩。
李潜一行人被锁在了两层杀意中央。
2. 张冠我戴(新修)
“你是故意的?”韩艺祉看着地上晕厥过去的众人问道。
她当然不清楚经过几次的轮回,裴姜熙的武功已早不如她印象当中的那样厉害了。
裴姜熙查看着李潜前胸的伤口,也不禁感到惊讶。内力的衰退远比她先前感受到的要严重得多。
“当然,”裴姜熙强装镇定,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留他们一命回去报信,怎么让天下人知道你和我一伙了。”
“你斩出的伤口还没我深,”韩艺祉无语道:“这让我成什么了。”
裴姜熙蹲在地上,一手托着下巴抬头看向韩艺祉,一脸无辜地疑问道:“江湖史上最恶劣的背信者?”
闻言,韩艺祉白了她一眼。
“接下来去哪?”
“文曲书院,黄昏的诗会咱可不能错过。”
“不赶紧跑吗?”王伯玉问道。
“跑到哪去?”裴姜熙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说了,这不是有你师父在这罩着吗,怕什么?”
裴姜熙拍了拍李潜的脸,站了起来,对王伯玉说:“放心,他们没这么快醒过来。今晚的诗会可是重头戏。”
没错,今晚可是重头戏。女主角也会现身,并且通过赢得诗会的赌局拿下第一个小白脸,文曲城世家公子陈长吉。
这陈长吉在小说里就跟个聚宝盆似的,永远有用不完的钱。明明只是一方富庶,却好像有取之不尽的财富。
这就是设定上的有钱吧。裴姜熙无奈地想。
*
一入文曲城,裴姜熙便带着韩艺祉直奔书院而去。
王伯玉则是领了裴姜熙的吩咐,先是到城东布行定了两套清雅的衣裳。她还特意嘱咐、区分了两套衣裳的色彩与质地。然后径直奔着白驹河上游而去。
“到了白驹河上游,找到一家喜来客栈。”裴姜熙交代过,“正对着客栈门口泊着一支小船,那船上挂着一只橘色的灯笼,绳上别着一朵木芙蓉。看好了样子,到下游去依样弄好一艘一模一样的船。取了衣裳,等着我们。”
及至王伯玉赶到了喜来客栈,果真如裴姜熙所言,看见了一艘挂着橘色灯笼的小船。
另一边,裴姜熙与韩艺祉换上了书院丫鬟的衣裳,戴上面纱。
两人进入诗会现场时,正是场内气氛热烈的时刻。
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一圈,只听见一中气十足的女生高声说道:
“少爷你可说话当真,只要我们小姐再能对得上这最后一句诗,您就无条节答应我们小姐一个要求。”
裴姜熙踮脚从人群中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虎背熊腰、满面红光的姑娘,颇有木兰之姿。
“糟了。”裴姜熙暗道不妙,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这位精神头儿十足的姑娘正是原书主角的侍女,既然她们已经站到了陈长吉跟前,就没有裴姜熙再去插手的余地了。
不过还好裴姜熙留了后手。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陈长吉朗声说道,“我这可是把压箱底的难题都拿出来了。”
陈长吉环顾四周,向众人拱手说道:“这句诗乃是家父睡梦中所得,寻遍这文曲城中的教书先生,至今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长吉也知晓这文曲城不少人家也设有家塾,不过如果这位小姐今天能对出这一句诗来。”陈长吉话说到这里,有意顿了一下,继续说:“那长吉认为,可称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话说到这个份上,围观人员的激情也被陈长吉成功地调动了起来。
“这姑娘已经连对九句,”一个书生说道:“再对上这最后一个,可谓是十全十美。”
“我看难,”另一个瘦高些的书生说,“这最后一联可不比前面那些句子。”
裴姜熙在人群后方腾挪辗转,愣是没找到一个可以看见女主角的角度。
只听得颂诗的小厮掷地有声的念着:“天若有情天亦老。”
众人屏息凝神,陷入了深思。不时地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出。人群中央,一位清丽纤瘦的女子轻拢鬓发,蹙着眉头,在不大不小的圈子里来回踱步思索。
约摸一刻钟之后。姑娘面色由阴转晴,将圆扇挡在嘴边,招呼侍女附过耳朵去。侍女仔细地听着,只见她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也由忧转喜。大家都知道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人群骚动了起来。
在场无论参与是参与诗会的文人,还是随从而来的小厮侍女,眼下没有不注目着主仆二人的。这位引得众人瞩目的姑娘,自然便是小说本篇的女主角辛叡恩。
侍女惬心地看了一眼人群,用洪亮的嗓音诵读道:
“月如无恨月长圆。”
裴姜熙与韩艺祉也同时念了出来。
韩艺祉一惊,她没想到裴姜熙的内力居然已经修炼到了和自己一般的境地,在这里也能听到辛叡恩的低语。
她更没想到的是,其实裴姜熙站在这里什么都听不见,不过是提前知道了答案罢了。
裴姜熙在心中感叹,作者这给女主角打的小抄也太夸张,原本隔了两百年后才有的答案,女主角不到一刻钟就给解出来了。
“谢谢你昌谷先生,谢谢你芙蓉仙人。”她在心中默念。
短暂的静默之后,爆炸一样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有人开始扯着帽子在大堂狂奔、嚎叫,裴姜熙身旁的丫鬟也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双手转圈、雀跃着,那一胖一瘦两个书生更是相拥而泣。
韩艺祉也受了这气氛的感染,面颊潮红。
在这无尽的欢愉之中,只有辛叡恩与陈长吉恍若静止了一般,只那样毫不遮掩地、径直看向对方。半晌,陈长吉才怅然若失般长出一口气。
辛叡恩看着一旁欢腾的丫鬟,温柔的笑了笑。
夕阳的最后一缕阳光飞入庭院,洋洋洒洒落了辛叡恩半边身子。
辛叡恩举起圆扇,陈长吉附过耳朵去。
金黄色的阳光越过圆扇,映照辛叡恩那对明亮的眸子。
陈长吉一时分不清,是阳光照耀着她,还是她本来就那样明丽。
*
华灯初上,裴姜熙拉着韩艺祉在房顶之上奔跑。
“都看仔细了吗?”
“什么?”
“一会你就是丫鬟,我是辛叡恩。”
“你要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几个起落之间,两人落到了停在白驹河边小船的船头。
正是装饰着橘色灯笼与木芙蓉的小船。
“师父,你们回来了。”王伯玉一副船夫打扮,从船尾迎了上来。
不待韩艺祉回答,裴姜熙拉住韩艺祉一溜烟钻进船舱。拉下了帘子,立刻上手扒下自己和韩艺祉身上的衣裳,换上先前让王伯玉定做的衣裳。
王伯玉当即背过身去。
“看好了,别让人偷看,”裴姜熙朝王伯玉喊道:“事关你师父的贞洁。”
“我知道了,你小声点。”王伯玉应道。他那有些黝黑的脸上这时竟也能看出几分其他颜色来。
依照剧情,辛叡恩赢下诗会赌局之后,邀请陈长吉前往小舟一聚。
以灯笼、木芙蓉为暗号。
不过辛叡恩没有料到,陈长吉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清她说了什么。
再加上当时的陈长吉一度有些恍惚,待到他回过神来想要进一步确认时,辛叡恩早已经翩然离去。
原本在故事的这个部分,陈长吉将会沿着下游一路探寻向上。
时间的流逝,伴随着心中的焦急与懊悔、身体逐渐累积的疲惫。如此这般,行至上游看见小舟之时,陈长吉胸中方才有得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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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情愫。
而今天,这段关系注定被裴姜熙扰乱。
反派在这世上活下去的解法之一,分离主人翁的挚友。裴姜熙心中早已做好了盘算。
船舱中,裴姜熙两人身上的衣裳,与适才文曲书院中辛叡恩和丫鬟的穿着一般无二。
“你怎么知道她们主仆两人今天是这一身衣裳。”韩艺祉端详着自己与裴姜熙才换上的衣物,疑问道。
裴姜熙心想,我都来了几趟了,能不知道她俩今天穿的什么吗。我还知道一会陈长吉自己就会送上门来了。
裴姜熙品了一口茶。
摇晃着手中的茶杯,裴姜熙悠悠地说:“可别小看琉璃宫的情报网。”
“亥时,白驹河,橘色灯笼,木芙蓉。”陈长吉口中念念有词,快步沿着白驹河河边快步走着。
不一会,陈长吉发现了停靠在岸边挂着橘色灯笼的小船。
不等陈长吉上前,戴着面纱的韩艺祉便已从船舱中探出头来,向着他招手。
*
一杯茶过后。
“咳咳,”陈长吉清了清嗓子,说:“裴小姐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没有想象中的好看吗?”裴姜熙笑盈盈地说。
“当然不是,”陈长吉略显局促地捂住嘴说:“比我想象的还要了不起。”
裴姜熙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像陈公子这样夸姑娘的。”
陈长吉尴尬地岔开话题说道:“下午同小姐一路的那个姑娘呢?”
裴姜熙给陈长吉斟上一杯茶,说:“我遣她回家中去取些东西。估计不一会儿也该过来了。”
陈长吉连连点头。呷了一口茶,他又说:“小姐的诗才真是令人艳羡。”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裴姜熙不以为意地说。
“裴小姐的意思是?”
“嗯,我的意思是,”裴姜熙托腮想了一想,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小生不解,”陈长吉疑惑道:“难道这诗句并非小姐所作吗?”
裴姜熙心想,那能是我作的吗?你老爸那上联也不是他作的啊。这小说里但凡出现一句古诗词,没有一句不是别人作的。
裴姜熙笑了笑,赶紧找补说:“你看,令尊的诗句不也说是梦中所得吗?”
“哦,”陈长吉恍然大悟,说:“裴小姐你的意思是,这诗文乃是从冥冥之中寻得的。”
“对,对,”裴姜熙应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裴姜熙说完立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陈长吉爽声大笑,说:“裴小姐当真是妙语连珠。”
陈长吉向裴姜熙敬茶,说:“那想必裴小姐是受到诗仙眷顾的人才了。”
“欸,公子也别抬举我了。”裴姜熙摆摆手,说:“公子说的答应我一件事,可还作数。”
“当然,”陈长吉坚决地回答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小女子还真有一事要拜托公子。”
“但说无妨。”陈长吉接着说:“实不相瞒,我也有一事想要拜托裴小姐。”
“哦?”裴姜熙先是一惊,继而又说:“我想请陈公子帮我在官道上盖一间客栈。”
“小事一桩,你把位置说与我,我回家之后立刻遣人去办。”陈长吉不加思索,即刻应了下来。
“多谢公子。”裴姜熙作揖。
“不知公子所言,需要拜托我的是什么事?”
陈长吉拱手,说道:“我自觉与裴小姐一见如故,斗胆想与小姐结为兄妹。不知裴小姐意下如何?”
小船晃晃悠悠地缓慢滑行,荡漾起层层水波,两岸的灯火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河道之中。
是日,两人彻夜长谈。及至回过神来,天光已然大亮。
3. 拿来吧你·其一(新修)
华山试剑在即,在从贺家到华山的路上,不声不响地建起了一间客栈。
名曰,乐来酒家。
周建安俯下身将还在戏台下的韩艺祉拉了上来,说:“姑娘,这戏台的暗格你也看了,怎么样?还有什么需要我老周地方的你尽管说。”
韩艺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头问道:“二楼能看见吗?”
“没问题,这边看不到上身。”二楼传来回答的声音。
韩艺祉满意地点了点头。
周建安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韩艺祉说:“那我就把这钥匙交给你了,按照裴小姐的吩咐,留好了备用钥匙。”
“有劳了。”韩艺祉接过钥匙。
周建安摸了摸鼻子,得意地笑着说:“这铸剑城除了我姓周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能半月搭出这间客栈的人了。”
韩艺祉看着眼前这个长得敦实,略微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说:
“我家小姐说了,铸剑城的建设还要依仗周老板,不必对乐来酒家过多操心。有什么问题,小姐自会差人过去找您。”
“周某明白。”
韩艺祉看了一眼坐在前庭的劳工,从手绢里拿出两锭元宝,说:“这是小姐请大伙吃酒的钱。”
周建安抱拳道:“多谢姑娘。有劳姑娘转告裴小姐,请她放心,过来的都是信得过的自家兄弟,周某一定招呼好。”
顿了一顿,周建安又说:“陈公子那边,还望裴小姐能替我美言几句。”
“我会转告小姐的。”
这可一点都不像丫鬟的派头,周建安心中暗道。快步穿过大堂中的众人,离开乐来酒家而去。
“宫主,不用处理掉他们吗?”一个怀抱着琵琶的男人问道。
韩艺祉恨了他一眼,说:“我说过别叫我宫主。”
“照你们宫主的吩咐,管好自己的事。”韩艺祉拍了拍手,“都把衣服换上,这几天你们就不再是琉璃宫的人,别把事情搞砸了。”
*
正值当午,阳光炽烈,行客纷纷避之不及。即便是官道之上,过往的行人也是寥寥无几。
话虽如此,前往华山的大道边上却有一人显得格外怪异。这人穿着一身新做不久的衣裳,腰间别了一柄老派但考究的佩剑,身后背负着陈旧的梧桐色剑匣。
苏义山一人一马,完全曝露在太阳之下。马儿疲惫地躺卧在大道一侧,苏义山蹲在一旁轻轻地来回抚摸着马背。
一滴一滴的汗水,如同泪珠一般沿着下颌线汇聚,滴落到地面的石子上留下明显的印记。
一辆马车在苏义山跟前停了下来。
苏义山抬头,审视着面前的马匹与车饰,一眼认出了这是官家小姐的马车。
能顶着这个天气出行的大小姐实在是少见,不知马车停下是何意。被太阳炙烤得昏昏沉沉的苏义山如是想道。
撩开了车帘,裴姜熙从马车中探出脸来,热切地唤道:“义山哥,是你吗?”
过往故事的画面一幕紧接着一幕、不断在苏义山的脑海中闪回。官家的女眷,并且这样亲切呼唤自己的人,此时他的脑海中的确出现了一个。尽管尘封已久,他兀自想起了一个姑娘,不过却有种莫名的错位感。
“远远的看着我就觉得很像,”裴姜熙欢欣地说,“没想到真的是你。”
苏义山脑中的画面渐渐与面前的这个姑娘重合,眼神也明亮起来。
“是我啊,世熙。”裴姜熙摘下面纱拚娇道:“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当然记得。”苏义山连连答道。
苏义山望着撒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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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笑着说:“你变样了啊。”
“你倒是没变,”裴姜熙做了鬼脸说:“除了武功以外,对什么都不不关心,对我也。”
裴姜熙说着下了车,拍打苏义山的手臂,责怪道:“说实话,你刚才完全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吧。”
不等苏义山辩解,裴姜熙接着说:“你与子安离开京城多年了,不回来看我,书信也没有一封。”
“我们也时常想起你。”
裴姜熙指了指苏义山,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好吧,原谅你们了。”
“这是怎么了。”裴姜熙看着卧在官道边上的马儿问道。
“今天不知怎么了,没什么精神。”
*
王伯玉正俯身查看马儿的状况,裴姜熙撑着伞与苏义山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
“这是伯玉,”裴姜熙向苏义山介绍说:“他师父可是是大名鼎鼎的剑骨女侠。这次出行,父亲特地请了他来保护我。”
裴姜熙一身官家大小姐的装束,王伯玉则俨然是一副江湖侠客之姿。
少顷,王伯玉站直了身子说:“这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严重吗?”裴姜熙关心地问道。
王伯玉看见她这关切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吐槽道,你给我的药,严不严重你不比我清楚吗。
王伯玉看了眼裴姜熙,咳嗽了两声,爽朗地宽慰说:“没什么大问题,只需几味寻常的草药,吃下去,歇息一晚便好。”
“那是最好,”裴姜熙长舒一口气。
“只是这草药,现下不知去哪里寻得。”苏义山摸了摸胡茬说。
“这前方不远处便是乐来酒家,”裴姜熙款款说道:“义山哥不如与我们一同前往,这官道上人来人往,这些寻常草药店家想必会备有一些的。”
4. 拿来吧你·其二(新修)
马车在焦黄的大道上飞驰,扬起阵阵尘土。
“如此说来,义山哥此番是要前往华山给子安送佩剑。”裴姜熙左手掌着包袱,右手若即若离地放到嘴唇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转而又高兴地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和伯玉也是往华山送剑去。”
说着,裴姜熙便从座椅之下拉出一个精致的剑匣。
裴姜熙正要打开剑匣,苏义山一把按住了剑匣盒盖。
“世熙,这剑还是不要展示给我看为好。”苏义山看出裴姜熙的不解,继续解释说:
“你不是江湖中人可能不清楚,武器的外形、磨损、重量能够侧面反应出一个人的武功路数。轻易不可出鞘示人。”
“横竖义山哥你也不参加比试,看看也无妨。”
“我虽然不是直接参加比试之人,但如果在这里偷看了这位大侠的剑也属不义之举。”
话说到这,裴姜熙只得悻悻作罢。
“不知这柄剑的主人,与世熙是什么关系?”
裴姜熙托腮思索着说:“夫君吗?”
“也不是,”裴姜熙即刻又否定到,“打我俩在娘胎里,家里就定了娃娃亲。不过我也还没过门。”
裴姜熙眼神闪动着,羞赧地微笑着说:“他说这次拔得头筹回去就与我成亲哩。”
拔得头筹谈何容易。在心中感叹之余,苏义山不知怎么的也轻松了些许。
“不说这个,”裴姜熙神秘兮兮地拍了拍手边的包袱,说:“给你看这个。”
解开了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尊金佛。
“这尊金佛便是此行的仰仗,”裴姜熙低声说:“父亲让我到时将这尊金佛托付与无心大师,请他指点一二,我这桩婚事也能事半功倍。”
“世熙说的可是这次试剑大会的见证者,心源寺的无心大师?”
“正是,听说这位大师是剑法的个中好手,能够得到他的指点想必会有所开悟吧。”裴姜熙频频点头。
“可我听说这位大师乃是位清心寡欲的前辈,这尊金佛恐怕也没有办法请得动他老人家那尊大佛。”
裴姜熙将金佛再次包裹住,笃定地说:“这义山哥你就放心好了,家里也不是第一次找上心源寺的高僧帮忙了。只是委屈了子安。”
“你想嫁过去吗?”
裴姜熙的脸刷的羞红,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熙怎么敢违背。”
“不过还好义山哥你不参加这一次的大会,不然我还真的担心那家的公子胜不过你。”裴姜熙拍了拍胸脯,舒了一口气。
裴姜熙又回忆说:“小时候一块习武,子安向来是心不在焉,我们三人中一直是你更专心,练得也更好。”
苏义山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他不是不参加,而是碍于自己剑童的身份,没有办法参加。
裴姜熙心里当然也明白苏义山是无法参加,她今天的这番表演,正是要在苏义山心中埋下一粒不和谐的种子。
在这个小说世界里,虽然武功人人可修,但是比修炼更加重要的是家族武学、内力的传承。一如现实,白手起家的人固然也有,但更多的财富来源于一个家族代代的积累、传承。
号称群贤毕至的试剑大会,青年一代也不过只邀请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名门望族的剑童尚且得不到邀请,更不用说已然落魄的贺家剑童。
裴姜熙已经捷足先登抢走了女主角的得力帮手,男主角贺子安的左膀右臂自然也是要分化离间的。只有不断弱化主角身边的力量,才有更大的生存几率。
“子安也改变了不少了。”苏义山说。
“你们能赢也好。”裴姜熙不暇思索地回答道。
两人相视一笑。
王伯玉在这时拨开了门帘,说:“小姐,我们到了。”
明亮的红色外墙将乐来酒家与外面苍凉的景色隔了开来,庭院正中间的桂花树在太阳的炙晒之下散发出比往日更多的芬芳。
与路上的寂寥不同,刚一下马车,裴姜熙与苏义山就听见了酒家中传来雷动的掌声。
两个小铁匠从大堂中被挤了出来,跌跌撞撞地退到前院,脸上涨得通红。身上还穿着铸剑城独有的制式服装。
裴姜熙见到李乐天也是一惊,他本不该在这个故事的这个时间点就出现。
故事原本的走向,直至贺子安在试剑大会崭露头角之后,李乐天才会第一次在辛叡恩的回忆之中登场。按照以往轮回的经验,在此之前李乐天应该都查无此人才对。
“这官道上竟也有如此热闹的酒家。”苏义山看着被挤出来的两人感叹道。
裴姜熙赶紧走上前挡住苏义山的视线,对着说道:“义山哥,传言乐来酒家有一位韩仙子,精通音律之道。”
苏义山看向大堂内满面红光的众人,又顺着众人的目光朝着戏台之上看去,只见得一把琵琶孤零零地立在戏台之上。
“啊,看来今天我们来晚了,”裴姜熙失望地说道。
几人快步跨入大堂。
忽然,裴姜熙又拉了拉苏义山的衣裳,兴奋地说:“义山哥,你看那。”
苏义山看向裴姜熙所指之处,一个清瘦高挑的背影映入眼帘。
白衣女子行走腰身挺得笔直,带着一阵风来去,神采英拔,裙裾翩翩。
*
不管怎么说,按照裴姜熙的设定:“李世熙”是未出阁的小姐,不便在人过的地方逗留。裴姜熙与苏义山两人打过招呼,独自去往客房。
她有意地压下自己的步幅,迈着小碎步。提着裙子迈上有些老旧的楼梯,还格外主意轻轻踩踏以免发出过大的声响。
苏义山与王伯玉一同医治了马儿,直至酉时两人才得空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歇息。
两人面对面坐下,苏义山仍旧背着沉甸甸的剑匣,勒得他身姿微微地向后倾斜着。
王伯玉则是将剑匣随意地斜靠着桌子摆放,也没发现剑匣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隙。只顾着狼吞虎咽地呼噜碗里的面条,就着生尖椒大快朵颐桌上切块的熟牛肉。
“小二,再来半斤熟牛肉。”王伯玉忽地高举拿着尖椒的手,高声喊道。
又吃了两块,小二端上来一碗素面,这是给裴姜熙的。
王伯玉双手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又在裤子上蹭了蹭。
起身挑了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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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些的牛肉,夹到裴姜熙的碗里。动作间还不忘笑呵呵地招呼苏义山,说道:“苏大侠,你也多吃些肉。这牛肉炖的烂,很不错的。”
端起碗,王伯玉四平八稳地往楼上裴姜熙的房间走去。
目送王伯玉的背影从楼梯上消失,苏义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桌边斜放着的剑匣。
或许是角度和光线的缘故,那条打开得不多的缝隙里只看见黑黢黢的一片。
苏义山卸下了剑匣,坐直了身子。
沉重的脚步声从二层传来,片晌功夫,一个瘦小的和尚怀抱着打了补丁的布包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小和尚穿着并不合体的僧袍,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成年人僧袍改的。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的,打了很多颜色深浅各异的补丁。
“我来帮你吧,小师父。”
苏义山起身想要帮忙,手刚搭上布包,小和尚便机警地把包袱扭向一边。布包的一角荡起,苏义山隐约看见了里面金黄色的螺髻。
“多谢施主,小和尚拿得动。”小和尚笑着,快速向着店外走去了。
“苏大侠不必担忧,安心在这住上一晚。我估计明儿一早,马儿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王伯玉也踩着点回来,他知道苏义山已经发现小和尚带走了金佛。他期待着苏义山会说些什么。
苏义山与他对视了一会,只是点了点头。
“苏大侠,我都打听好了。”王伯玉伸手拿过一旁的茶壶,将茶水径直倒入碗中,用木筷打散坨作一团的面。
王伯玉手上的动作不停顿,一边搅弄一边继续说:“这位韩仙子巳时出来演奏,明日我占好了坐,你只管下来,咱们一道看看这位天仙美人。”
苏义山看向沁着头吃茶水面的王伯玉,不知思忖着什么,终究是没有开口。
*
第二天一早,大厅里就热闹了起来,苏义山在二层的房间里也听得见一些声音,似乎都是来看琵琶表演的。不过演奏在巳时才会开始,闻名而来的人只好点些吃食坐着耗时间。
窗外越来越亮,大厅的人声也越来越杂。
忽然,人群一阵欢腾。苏义山大概猜到是那位韩仙子出来了。
苏义山走出房间,扶着栏杆朝下方的大堂看去。
戏台上的女子坐得靠里,从楼上刚好看不到上身,只看见一双脚一动不动地并排放着,雪白的脚背在裙摆的薄纱下若隐若现。
人群自发地安静了下来。阵阵琵琶声也越过人群,攀升、飘入了苏义山耳中。
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如美人耳语,时而宛转流畅,时而艰涩低沉。
那对脚依旧安静、闲适地待着,好似一切的激昂与转折都从未发生,只有裙摆随着女子的动作而摇荡着。
苏义山被这节律撩拨得心潮澎湃,在人群中寻找王伯玉的身影,这时王伯玉也恍如感应到了那般看向苏义山,在人群中向着苏义山挥舞着自己的手臂。
裴姜熙挺直了背坐在床上,用心地听着。
在这千变万化的音乐声中,出现了一个急切的关门声。
裴姜熙终于也露出了与一层的观众同样的笑容。
5. 借花献佛·其一(新修)
“世熙,你们当真不同我一道出发吗?”苏义山骑在马上与裴姜熙告别。
“嗯,我与伯玉在此等待心源寺的高僧过来取佛。”裴姜熙摸着马的鬃毛,说:“放心吧,有伯玉在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姜熙继而又弯起臂膀自豪地说:“况且你妹妹我也是练过武功的,普通小贼奈何不了我。”
苏义山欢畅地笑道:“是为兄多虑了。”
“世熙就拜托你了,伯玉少侠。”苏义山催马行走,朝着王伯玉抱拳道。
“苏大侠放心,我定护小姐周全。”
一切又一如往常,一人一马,只有马蹄声与身后沉重的剑匣作伴。
“义山哥。”裴姜熙突然喊道。
回过头,只见裴姜熙热烈地挥动着手臂。
“黑山再见。”
“嗯,黑山再见。”苏义山低声答道。
裴姜熙与王伯玉目送苏义山的身影消失在天际线。
王伯玉将背后的剑匣卸下,眺望着远方问道:“‘碎星剑’换过来了?”
裴姜熙点了点头。
“我们也出发去往龙亭镇吧。”王伯玉说。
“情况有变化,”裴姜熙往酒家中走,说:“你先跟我去另一个地方。”
“我们接下来去哪?”王伯玉提起剑匣,跟在她的身后。
“去铸剑城。”裴姜熙往酒家中走,心中开豁地说:“去南方的铸剑圣地见见世面。”
*
铸剑城,某处不起眼的铁匠铺。
李乐天踩着轻快的步子跨过门槛。
“臭小子,又跑出城去鬼混了。”
孟季真每锤击一次,脸上的阴影就短暂地驱散一次。汗水洒落到通体赤红的剑身之上,一闪而灭的火星迸溅四散。
李乐天脱下身上整洁的衣裳,小心地折叠,再换上铸剑的制服,回答说:“白跑一趟。”
“乐天,”一个声音霍然从门口传来,陶幼安怀抱着几柄长剑站在门口探头说:“你回来了。”
“孟伯伯。”看见了孟季真的陶幼安恭敬地欠了欠身。
“你抱着剑去哪。”李乐天一面整理衣裳,一面问道。
“城东有个不知哪来的人,扬言有人能斩断他的剑就奖励五百两。”陶幼安抖了抖胸前的长剑,说:“这不,我拿了剑过去试试。”
“你自己炼的剑能行吗?”李乐天调笑道。
“要不你的剑借我。”
“去,去,”李乐天摆手:“有钱我自己不赚给你赚。”
“你今天没去?”陶幼安朝着李乐天使了个眼色。
“别提了。”
“你回来的正好,”陶乐天神秘兮兮地说:“我今天遇到辛小姐了,这会估计从我家取了剑刚出城,现在去追说不准还能追上。”
“我追人家干嘛。”
“反正我告诉你了,去不去我可管不着。”陶幼安说,“不和你罗嗦了,我得赶去赚钱去了,不然一会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陶幼安转身便要走
“等下。”李乐天停下整理衣物的手,从墙上取下了长剑,一把扔给了陶幼安。
“谢谢哥,”陶幼安接住李乐天扔过来的长剑,笑嘻嘻地说:“回头成了和你五五分了。”
李乐天换回才脱下的衣裳,从衣柜里侧摸出一个粉色剑穗,急匆匆往外走,说:“老爹,用一下你的马。”
孟季真又一锤落下,亮光在李乐天身后骤然一闪。
*
铸剑城,城东。
碎星剑剑锋向上,放置在石制的支架上。剑身虽然有些划痕,却不见一处哪怕是细微的缺口。
长剑的周围是一地散落的断剑,长剑后王伯玉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坐到长凳上,左手稳着一块方木牌。木牌之上写着:
“一两一斩,斩断者奖银五百两。”
王伯玉与长剑的前方,人群渐渐地聚集了起来。
街对面的劝君茶楼,裴姜熙坐在二楼,喝着刚泡开的茶,饶有兴致看着街道上的人群,一个接一个的剑童正欣喜地抱着剑朝着茶楼的方向赶来。
与之相反,王伯玉的面前的剑童就不这样的快乐了。
随着金属颓裂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又一个剑童沮丧地退回到街边。
王伯玉右手边足够装下一个人的箩筐,筐底已经渐渐被银灰色填满,看不见竹篾的黄色。
围住王伯玉的人群中,有失落的,有瞪眼咋舌的,还有一些跃跃欲试的。
韩艺祉在裴姜熙对面坐下。
“好了?”裴姜熙拎起公道杯斟茶,再从桌面将茶杯推向韩艺祉。
韩艺祉喝了一口,说:“消息都散开了,估计一会儿人也就慢慢过来了。”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又一两白银被丢入箩筐。
“我来。”一个稚嫩但精神抖擞的声音响起。
站在王伯玉前方的不是别人,正是陶幼安。
*
“那小女子就谢过乐天师傅了。”
“小姐言重了,祝小姐一举夺魁。”
送走了来取剑的客人,李乐天看着一地的断剑和铸剑台旁呼呼大睡的孟季真,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弯下腰收拾。
店里的三面墙,两面挂满了长剑,一面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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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人走到了门口,淡黄色的夕照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人的身影跨过李乐天,一直延续到他身后的阴影中。
“不好意思,店里今天歇业了。”
“孟伯伯又自己斩自己的剑了,”只听那人痛心疾首地说,“我就知道,早该让他送我的。”
陶幼安两手空空地走进店中,轻车熟路帮着李乐天拾掇屋子。
李乐天抬起头看着失落的陶幼安,有些诧异地说:“你才回来?”
“是啊,”陶幼安想起了什么,兴奋地小跑过来,抓着李乐天的手臂,“还有没有剩的?”
“什么?”
“孟伯伯的剑。”
“喏,”李乐天抬手指向墙边的长木桌。
陶幼安拿起长剑走到阳光之下检视,果然没有损毁,只是剑刃上有几处缺口。挥舞了两下,陶幼安满足地将剑装进背后空置的剑鞘。
李乐天一把抓住两眼放光的陶幼安,说:“等等,整理完了再去。”
*
“你等的人有来吗?”
“什么人?”裴姜熙夹一块肉进碗里,扒拉了两口饭疑问道。
“之前文曲城里弄了艘假船,上次在苏义山沿途的草里下药。”王伯玉给韩艺祉盛了碗蛤蜊汤,接过话头:“这次不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不是做得挺好的嘛。”裴姜熙张开双臂环顾四周,最后看着王伯玉的眼睛说道:“没有你白天的辛苦,我们怎么能来这样奢华的地方吃顿清净饭。”
裴姜熙挡下王伯玉伸手要碗的动作,说:“这我吃不来,你俩吃就好。”
“还可以吧?”裴姜熙转脸看向韩艺祉问道。
正说着,店小二端着热乎的炖鸡走了进来,放在桌子正中后,说:“王少侠,楼下有位铁匠铺的师傅抱着一把剑来说要找您。”
王伯玉看向裴姜熙,裴姜熙对店小二说:“和小师傅说王少侠已经歇息了,让他们明天再来吧。”
“好叻。”
听着店小二的脚步远去,韩艺祉放下汤匙说:“这样大张旗鼓地包下一层楼,不光是吃饭休息这么简单吧。”
“难不成这城中还有更好的剑,”王伯玉惊疑道:“虽说看着陈旧,我以为苏义山这柄剑算得上举世无双了。”
三人不自主地看向挂在一旁墙上的长剑,王伯玉说:“就算是我师父的剑,恐怕也不能斩断它。”
“你真的想知道?”裴姜熙起身,笑呵呵地朝王伯玉招了招手。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探身靠近彼此。裴姜熙手心朝外,纤柔的手掌遮挡住了耳朵与嘴唇。
言语在蜡烛灯芯的噼啪声中快速地结束了。
6. 借花献佛·其二(新修)
孟季真佝偻着腰,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房间里,李乐天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铺上的体温早已经散尽。
走到碳炉前,孟季真伸手摸了摸内侧冰冷的砖块。左右环视一圈,不惟是地上的断剑,桌上放着的、墙上挂着的长剑都杳无踪迹,屋子冰冷、整洁得不像一间铁匠铺。
跨步走出店门,阳光刺得孟季真睁不开眼,他抬起手遮住眼睛,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不知为何,平日里熟悉的街道此时竟让孟季真生出了一股陌生感。
孟季真抓住一个过路的剑童,问道:“你这是去哪?”
剑童吓了一跳,惊慌地反问说:“孟伯,您在家啊?”
“别说我。你们这一个个的,急匆匆的赶着去哪?”孟季真指着街上形色仓皇的人群问道。
仔细打量道路上的行人之后,孟季真也蓦的想明白了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太多穿着铁匠铁褐色制服的人走在街道上了。
这个时候铁匠们理应窝在铺子里,咣啷咣啷地挥舞着锤头。富人家的公子小姐才会穿着色彩明丽的衣裳,打扮得衣冠楚楚、珠围翠绕地在街市上煞有介事地评价街边各家的铁器。
现在本应突出的色彩却淹没在褐色的洪流之中,人潮如若江河那般一股脑涌向东方。众人的脸上或是焦急或是欣喜,唯独不再有昔日的松弛。
“乐天哥没和您说吗,”被孟季真拉住的剑童此刻也平复了情绪,镇定地说道:“城东集市来了个砸场子的人,扬言我们铸剑城没有一把比得上他的剑。”
剑童抖了抖自己怀里抱着的宝剑示意,继续解释道:“城主已经气坏了,吩咐下来让咱们赶紧过去把他解决掉。”
听到这里,孟季真冷哼一声。剑童倒也不以为意,铸剑城中任谁都知道孟季真不买城主的帐。
“看样子乐天哥已经把剑给带过去了,”剑童探头看向孟季真店里,又看向面前这个黑脸的老前辈,壮着胆子问道:“您要和我一道过去吗?”
*
劝君茶楼还没有像今日这样热闹过。正是当午,一楼的大堂,二楼、三楼的回廊黑压压地坐满了客人。热茶已经供应不上,只能上些简易的点心。
店门口,老板娘满怀歉意地频频鞠躬,拒绝客人进店——这样的事情她也是生平第一次做。门口的神情疲惫的客人看了看店里乌泱泱的人群,知道埋怨也不会有用,眼神只好向坐满了人的街道两侧探查,沿着街边一面走一面搜寻,试图在找到一处可以落座的空隙。
街对面,现场惨烈的现状比起李乐天家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地的断剑和碎渣。不过半天的时间,王伯玉身旁盛装银两的箩筐却是被填的满满当当。
裴姜熙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从四层窗口看向人群。李乐天手握着断剑,略微有些落寞。
“你好像对这个小家伙很感兴趣。”韩艺祉敏锐地说道。
“伯玉吗?”裴姜熙偏头说。
韩艺祉白了她一眼。
烈日之下,陶幼安站得挺直,双手高高举起孟季真铸造的长剑,随着用劲的变化,手臂上的阴影也在变化着。一粒汗珠从眼角滑落,他瞥了一眼坐在长凳上发呆的王伯玉,顿然坚定了自己要斩断眼前这柄长剑的决心。
*
一群穿着黑衣的剑士猝然涌入了将将安静不久的街道,分立于孟季真家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男人从马车中走出。
男人缓步走进屋中,他惊讶地觉察到铺子中竟然会有些凉暗。
“师哥今日不开张吗?”男人面朝屋子的暗处问道。
见屋中没有人应声。他环顾四周,又颇有些伤感地说道:“我也是有些时日没有回到家中来了。”
男人朝身后的护卫摆了摆手,屏退左右,说:“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师哥只是说些家里话,没什么要紧的。”
“是,城主。”护卫拱手,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大门关上之后,屋里更加黢黑了,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黑匣子。安静了片刻,屋内又有了一些稀稀疏疏的脚步声与响动。
又过了片刻,铸剑炉的火亮了起来,男人蹲在炉前拍了拍手。
“过了这么些年,家里的摆设还是没变。”男人顿了顿,说:“师哥你始终还是个念旧的人啊。”
男人站了起来,看向屋子的一角。
适才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的孟季真,这会儿也在剑炉的火光中现出了影影绰绰的身形,他穿着破败的衣裳,结满了老茧的手中拎着一杆烟枪,脸仍是浸没在阴影之中。
孟季真长长地呼气,吐出的白烟在黑暗中出现又散去。他冷冷地开口说道:“我跟你没有什么家里话可聊的。”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回应男人的只有空气中的在阴影中散开的白烟。
“来城里的那个小姑娘来头不小,”男人也并不在意孟季真的冷漠,自顾自地说:“是逸剑山来的。”
男人踱步到孟季真对面,坐到磨剑石上,说:“师哥你应该也听说了,这小女娃儿带了一柄剑过来,扬言铸剑城没有谁能斩断她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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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炉的火焰在男人的瞳孔中闪烁,他叹了一口气,眼睛直视着暗处的孟季真说:“黑山试剑大会在即,其心可诛啊。这是要向天下人昭告,我铸剑城的剑,就是比不上她逸剑山的剑。”
男人像是逃避黑暗中看向自己的目光,转头看向剑炉,难掩羞愧地说道:“我的剑已经被她斩断了。”
“你把‘黑风剑’拱手让人的那一天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我知道,你想说我咎由自取。”男人倏忽蔫了下去,面露疲态,说:“当年我们只差一点就能铸成神剑,完成师父的遗志了。”
“可是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把‘黑风’给他们,”男人又说,“那是祸心之剑啊。师哥,我不想你再重蹈师父的覆辙了。”
“你送走了师父拼死带回的剑,也送走了师门唯一突破瓶颈的机会。铸剑城如今技不如人,也早就注定了。”孟季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说道:“你既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又来找我做什么呢。”
“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师父。”男人说,“师哥,你的剑的话,一定可以的。一直以来,你的天赋是最有希望接近师父的。”
“我一直相信就算是没能研究到‘黑风’的铸剑手艺,你也一定能铸造出世的神剑。”男人有些激动。
“你走吧,陶辛。”半晌,黑暗中的孟季真开口道:“事已至此,让铸剑城落幕得体面一些。”
*
陶幼安怔怔地看着自己震得发麻的双手,即使是这充满了勇气与决心的一斩,也无法撼动眼前的长剑。
“伯玉,”清泠的女声穿透层层声浪,清晰无比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裴姜熙正笑盈盈地扶着窗沿站立,她有意地微微侧身,显露左肩“逸剑山”的刺绣。
李乐天看见这样年轻的面庞不由得暗自惊叹:“传音入密,婢女也有这样深厚的内力,这就是世家的底蕴啊。”
“收了吧,伯玉。”裴姜熙说。
裴姜熙又向人群拱手,说:“抱歉诸位,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裴姜熙像是听到了什么,聚精会神地望向屋内,过了一会儿,又面向众人说:“我家小姐说了,多谢大家的捧场。如若不嫌弃,还请各位大侠日落时再来,小姐请诸位大侠吃酒。”
“好,”一个怀抱长剑的男人拍掌高声道:“不愧是逸剑山的‘剑骨女侠’,果真是豪爽、女中豪杰。”
话音刚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着赞叹起来。
裴姜熙也是再次拱手,颔首向众人示意。
7. 群龙无首·其一(新修)
月亮还在黢黑的天穹上挂着,裴姜熙就把宿醉的王伯玉从房间里拉了出来。
劝君茶楼一层大堂里,五湖四海的剑士横七竖八地躺着。尽管已经过去了一整晚,酒气仍旧是充盈了整个空间。
韩艺祉两人捂着口鼻,快步向门外走去。
王伯玉则是迷迷瞪瞪、趔趄地跟着,时不时地绊住,也不知道自己踢到的是醉倒的人还是桌脚。
看着王伯玉迷糊的样子,韩艺祉又折了回去,搀着王伯玉走出茶楼。
夜里该是下了雨,街道湿漉漉的。月光铺洒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像是结了一层薄霜。
裴姜熙踩上去,月光就在她的脚下荡漾开去,她回头看向从茶楼里出来的两人,有些无奈地说:“都提醒你别喝醉了。”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也是一身酒气。
三人并排在月光中行走。
“有必要这样子偷偷摸摸地走吗?”韩艺祉问道。
“咱们踢了别人的招牌,这会不走,等城主改了主意咱们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话是真心的?”
“不然呢?”
“一旦李潜回到剑庄,很快天下人都会知道逸剑山的剑骨和妖女裴姜熙联合了。”韩艺祉说,“这个节骨眼上你在铸剑城这样招摇过市,当真不把正道放在眼里。”
“消息传播得没这么快,况且……”裴姜熙话说到一半骤然停住了,她侧过脸对着韩艺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顺着裴姜熙的目光望去,一个矍铄的老人从前方黑洞洞的小巷中慢步走了出来,看样子是等候多时了。韩艺祉只觉得这老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裴姜熙自然是清楚的,她毕恭毕敬地向老人拜了一拜,说:“晚辈李世熙见过孟老前辈。”
没错,这个从夜色之中踱步而出的人正是孟季真。
“哦,”孟季真有些惊异,“你认识我。”
“是,儿时在逸剑山的铸剑大会上有幸见过前辈。”
“铸剑大会啊,”孟季真略有所思:“那时候我与逸剑山的朱、巩两位师父都还是愣头青。”
“没想多一晃这么些年过去,逸剑山出了这么一柄好剑。”孟季真感叹道。
旋即,孟季真又问道:“这剑可是朱大师、巩大师所铸?”
“不是。”
“唉,”孟季真心中活络了些,叹气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们这些老头跟不上咯。”
“前辈言重了,世人都知道这天下铸剑的才能共一旦,前辈您独占三斗。”
孟季真摆摆手,说:“倒也不必恭维我,我今天在这里等着呢,就是想和你们做一笔交易。”
孟季真看了看韩艺祉,说:“这位姑娘颇有仙人之姿,想必就是逸剑山的剑骨女侠了。”
“不敢当。”韩艺祉搀着王伯玉,只能微微欠身回应孟季真。
“你也不是小奴婢吧,”孟季真看着裴姜熙,抬起手掌阻止了正欲回答的她,说:“我也不过问你究竟是谁。你们就告诉我,这小伙子背上背的这柄剑谁能做主。”
韩艺祉下意识地看向裴姜熙。
“开个价吧。”孟季真心领神会,看着裴姜熙一字一顿地说:“这偌大的铸剑城,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替陶辛答应你。只要你肯把这柄剑留下。”
裴姜熙微笑着摇摇头,说:“孟前辈,这柄剑千金不换。”
“晚辈不才,也曾听闻先师年轻时得过一柄神赐之剑。”裴姜熙话锋一转,说:“恐怕只有这样独一无二的东西,才值得与伯玉这柄济世之剑相交换。”
“先师得剑乃是祸心之剑,而非什么神赐。那剑早已不在城中。”孟季真回答道。
“不过独特之物,我确有一件。”语罢,孟季真抬起右手,让无名指的铁戒指映照着月光。
“此物同样是先师所留,名为‘武针’。”孟季真看着眼前的三人,说:“此戒中藏有毒针,只需轻巧地操作机关便可激发而出,速度快过剑意。危急之时,可谓是万中无一的救命之物。”
“不过,”孟季真又补充说道:“戒指中一共三枚毒针,老朽已经用了两枚。交换与否全凭姑娘的意思,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为难几位,权当我们今日未曾见过。”
*
山峰仿佛江面的波浪一口气铺陈到了天边,雾霭恍若天宫的云海填满了山谷的空隙。这里便是沧海剑庄的所在之地。
山间云烟氤氲。山风疾行穿过山坳,涛声交织回响,云雾也在山峰之间卷动。从沧海剑庄讲武堂到正殿长长的连廊上,大病初愈的李娜炅靠着新漆不久的柱子,出神地望着远山。
那是层层叠叠的群山。山有百色,透过密布的雨幕,近一些的山林还依稀可见其翠绿的原色。远一些的,镀上了淡淡的蓝色,变得神秘又肃穆。
随着姑娘的目光,海浪一样的曲线,一层套着一层,一直延伸到天边。山群慢慢地失去了色彩。极目望去,那里的山脉依旧连绵,却是完全的苍白,失去了色彩。更有甚者,只可见绵延的曲线在天际留下印记,其他的部分俨然和天地相溶。
“小姐,”容嬷嬷踏着碎步奔向李娜炅,小臂上挂着一条厚绒云肩,焦急、关切地问道:“怎的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掷地有声的雨滴斜跨过护栏,敲湿了李娜炅的手背与指甲。
李娜炅侧过头,湿透的鬓发妥帖地粘到脸颊上,蜿蜒到她的嘴角。
“奶娘,”李娜炅看见这个迈着小步子急匆匆赶来的妇人,高兴地唤道。
容喜久从衣襟里掏出手帕,微微地踮脚,认真地擦拭李娜炅的头发与面颊。
“傻笑什么。”容喜久本有些生气,教训的话早在心里过了几遍,可看见面前欠着身子傻笑的姑娘,又控制不住自己向上勾的嘴角。
擦去了雨水,容喜久给李娜炅披上云肩。
抬眼看向李娜炅,她面颧下仍是挂着两个小小的酒窝,眼睛不肯从容喜久身上离开。
一阵忙碌过后,容喜久的目光终于也撞上了那对异色的瞳仁。风吹鼓衣襟猎猎作响的声音,树林摇晃撞击的浪涛声,雨点敲击连廊瓦顶的鼓点,这一刻错杂交集。容喜久自己也不清楚刚才自己的心跳是不是漏了一拍。
李娜炅拉起容喜久的手,说:“奶娘,你看这山,这雨。还是和从前一样。”
容喜久顺着李娜炅的目光看去,雨滴没有方向,在空中肆意纷飞。大雨裹挟着风穿过廊间,只一瞬间就到达了另一侧,奔向两人身后的山林。
“你也没变。”
容喜久撑起手中的油纸伞,说:“走吧,小姐。老爷在等着呢。”
“大会是在今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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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路剑派的代表到了有一会儿了,”容喜久牵着李娜炅,一面走一面说:“我们寻遍了庄子没找着小姐你,老身就想着来讲武堂这里碰碰运气。”
“辛苦你们了。”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受控制而凝聚扭曲的剑意,李娜炅怨怼地说:“我就想试试这个让兄弟阋墙的东西究竟有什么魅力。”
容喜久没有再回答,只是默默地支撑着风中的伞。
*
沧海剑庄,议事堂。
今日沧海剑庄的议事堂,可谓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大殿之上,或坐或立,南方剑派的个中好手几乎齐聚于此了。
这其中,淡然坐在这大殿的主位的中年男人,腰间挂有一柄金柄镶绿松石的宝剑,上饰蟠虺纹。他自然便是南方剑派的领袖、沧海剑庄庄主、“剑仙”李子瞻。
“诸位,李某自然也是明白此行的风险,”李子瞻沉声说:“剑骨已然和妖女沆瀣一气,犬子也是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如今逸剑山态度不明,你我若是再执着于南北之争,只会让琉璃宫有机会将我们逐个击破。待到她入主中原,我等再无翻身的可能。”
“不知李诘与庄主约在哪里见面。”一人问道。
“‘剑狂’阁下特别嘱咐过我不可与他人提起约定的地点,此次会面仅我和他二人。”
“若是他设计于你,该如何是好。”
“如今正是中原武林危急存亡之时,哪怕只有万分之一联合的几率,李某也誓要前去。”李子瞻凛然说道,“不论结局如何,那皆是我的命数。”
“大公子游历在外,二公子如今负伤在床。李大侠如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来主持大局,前辈还请三思。”此言一出,大殿之中反对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这也是我这次邀请各位来峰林海的原因。”李子瞻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在了大殿的门外。
原本蓝色的远山,此刻在雨中显得发白。只有起伏的曲线,还是刀刻斧凿那样地清晰。
众人也循着李子瞻的目光望去。
一柄油纸伞的一角从大门的右边探头,伞明显朝着远山的方向倾斜。容喜久先入了画,她的右手颤巍巍地支撑着纸伞。尽管看起来艰难,纸伞却在疯乱的雨阵中岿然不动。
再入画的是体态纤柔的姑娘,她一手抓着容喜久的臂膀,另一只手搂在腰间。正是李娜炅。
李娜炅支撑着容喜久,穿过廊间阵风,两人终于迈入大殿。
容喜久收起纸伞,捋了捋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李娜炅绕到另一侧,轻轻地替她掸去衣裳上的水珠。
“老爷,小姐到了。”容喜久毕恭毕敬地说。
“辛苦了,容妈妈。”李子瞻点点头,目光流转看向一旁用衣袖替容喜久擦去脸上雨珠的李娜炅,慈爱地说道:“第一次向大家介绍,这是我家的小女儿,李娜炅。”
李娜炅在众人的瞩目下抬起脸来,那是一对异色双瞳。
在目光触及那对瞳仁的同时,李娜炅也不再压抑血液中奔涌的剑意。
大殿内、走廊里,所有灌注的大风、雨滴呼啸着倒飞而出。
虽然只在眨眼间,但是众人却是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一瞬间的真空与寂静。
“如若李某果真遭遇不测,还请诸位在将来的日子里助我沧海剑庄一臂之力。”李子瞻说。
8. 群龙无首·其二(新修)
翌日清晨,沧海剑庄仍在沉睡之中。
暮色中,妇人拉着马儿的缰绳,担忧地看着李子瞻,问道:“老爷,当真一个人去吗?”
“夫人,一个妖女已经是我的心腹大患,如今逸剑山的剑骨也与这人厮混到一起。”
李子瞻叹道:“潜儿是好运才捡回了一条命,我心中不安啊。我们必须要尽快联合北方,阻止琉璃宫的进一步壮大,否则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伤害。”
“白诘这人信得过吗?”
“放心,白诘不是嗜杀之人,此番修书与我,我看十有八九也是约我共商琉璃宫一事。”李子瞻宽慰道。
正说着,一个纤柔的身影在门扉探头,三两步小跑也来到李子瞻身边。
“爹,带我一块去吧。”李娜炅抬着头,眨巴眼睛说道。完全没了昨日大殿之上的威严。
“乖,好好照顾你哥哥,等爹回来。”李子瞻摸了摸她的头,慈爱地说。又用大拇指摩挲李娜炅的下眼睑,忧心地问:“还痛吗?”
“不痛了。”李娜炅乖巧地摇了摇头。
李娜炅将脸贴着马儿的脸,喃喃说:“霹雳霹雳,帮我照顾好父亲。”
李子瞻不舍地看着妻儿,下决心似的点了点头,说:“夫人,娜炅,等我回来。”
母女二人也昂首,情真意切地望着他的双眼。
李子瞻双腿用劲,马儿长啸一声,朝着东方的鱼肚白跑了出去。
母女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逆着朝阳,目送李子瞻直至一人一马消失在地平面之下。
*
龙亭镇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会面地点。这里既不属于北方剑派,也不属于南方剑派。
白诘自我评价相当高,认为自己这个大老粗这次办的事还不错,有讲究。
“任是南方那些吃墨水的剑客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了吧。”
这龙亭镇倒也不是什么清高的、遗世独立的地方。只是单纯地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这里太偏僻,也太穷了,所以不论是北方剑派还是南方剑派,没有人愿意接手。
白诘提前到达了约定的地点,他不喜欢让别人等。牵着马,四处打量着这个小镇,他不自主地撇了撇嘴,心中想道:“怪不得说这龙亭镇,连琉璃宫的人都不愿意来。”
“我这么有诚意地选了这样一个三不管地带,李老头应该会来吧。”白诘喃喃自语。
前方的一处茅草屋,屋顶上插着一面破布旗帜。旗帜迎着风扯呼,旗帜上的“面”字一眼便看得出是用碳块描上的,简简单单的笔画,却是画得歪扭断续,颜色也是深浅不一。
白诘领着马儿,大步向前走去。
*
裴姜熙从锅里捞起来一丝面条,轻轻晃动木筷,细长的面条一圈又一圈妥帖地缠绕住筷身。
面好了。
筷子又一次浸没到碱水中,再提起,这一次面条满满地挂到了裴姜熙食指前一点的位置,流苏一样和着风摆动,明媚的光点闪亮着。
面条沿着碗壁蜷曲着滑落到碗底,掩埋住事先放好的佐料,白色的猪油块在热气下缓缓化开。
裴姜熙抄起灶台上的大勺,舀了一勺淡黄的碱水,淋到瓷碗中。
热气升腾的面很快就端到今天店铺第二位客人面前。这人高高地卷起了衣袖与裤腿,不光是那双破旧的布鞋,脚背也附着着干成了块的泥。看着地面汗珠滴落的水印,沉重但均匀地呼吸着。
男人双手端起起圆碗,淤积了黑泥的手指没入了面汤之中。他抬起头一口喝尽了汤汁。
面碗放下,这人也抬起头来。正是王伯玉无疑。
扫了一眼汗涔涔的王伯玉,裴姜熙也不由得感叹这个小伙子的实诚。本来只是说让他乔装一下吃面的庄稼汉,没想到他真的撸起袖子到田地里去干了一早的农活。
“有干劲是好事,但是过于追求真实的谎言往往更容易出现漏洞。”裴姜熙暗叹道。
看了一眼小镇的入口,裴姜熙又瞥了一眼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心说:“不过,你也没有精力去注意这些了吧。”
热浪从地面升腾,扭曲了地表的景致。
李子瞻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一人一马,从这热浪中不紧不慢地现身。
白诘抬起碗,仰面一口囫囵了最后的面与汤,筷子敲了敲碗沿震掉沾上的残渣,并齐了放在碗上。
提着佩剑,白诘走出凉棚,兴高采烈地高声招呼道:“许久不见了,李巨侠。”
*
“别来无恙了,少侠。”看着身姿挺拔的少年,李子瞻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远远的,李子瞻勒住了缰绳,说:“老夫虽居深山,但对你统合北方的事也早有耳闻。”
“都是些话本。虚名罢了,不足采信。”白诘摇摇头,“晚辈不过暂行统领一职,将来还是得有能之人来主持大局。”
“皇上御赐‘北原极星’的牌匾总不是虚名。”李子瞻大笑,继而又感叹说:“可惜了当年没能将你带回沧海剑庄,也是小女没这个福分。”
白诘慌张地拱手说:“皇上抬爱,晚辈惭愧。”
“小姐那件事我也倍感遗憾。”白诘真挚地看着李子瞻说:“不过您也知道,我这人信佛,那年去了心源寺求签。”
白诘欲言又止,顿了一顿还是继续说道:“我也是真切地想要与小姐相见,可惜我的签运不是很好。”
李子瞻摆摆手,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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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姻缘本事天成,只是你们没有这个缘分。”
白诘上前,抚摸着马鬃,唤道:“霹雳,好久不见了。”
马儿也像是回应他一般,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嘶鸣。
言语间,白诘牵住缰绳,将马向面馆引去。
“说吧,北方那些老头子是什么意思,他们让你来是讨要什么条件呢。”李子瞻看着牵绳的背影问道。
“各位前辈平日里很有主意,这次倒是并没有特别嘱咐什么。”白诘语气平和地回答道。
又像想起了什么,白诘说:“也有交代过一句话。”
短暂的沉默,李子瞻眼神变得有些凌厉。
“全凭我定夺。”白诘简短而有力地说。
“全凭你定夺。”
“对,前辈们是这样和我说的。”
“那你是怎样想的,”李子瞻问道。
“南北剑派自当同仇敌忾,不论过去有什么恩怨成见,当下都应该一同对抗琉璃宫。”白诘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他仍是专心牵引着李子瞻的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那你呢?”李子瞻说:“你约了我,想来不是为了向我诉说这般慷慨陈词吧。”
李子瞻拍了拍‘霹雳’的后颈,马儿停下脚步不再前行了。
白诘也松开了缰绳,漫步向前走,与李子瞻拉开了距离。
走出了有十来步,白诘转过身,持剑抱拳。
李子瞻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滔天的剑意顷刻间以两人为中心翻滚开去,空气降到了冰点。
凝滞的空气中,两人剑意逐渐显现出了外形。每一次剑意的碰撞,地面的冰霜就加厚一分。
大量的蒸汽从‘霹雳’的口鼻之中喷涌而出。白雾缭绕在身侧,如同腾云而来。霹雳每向前一步,白诘就后退一步。
两人距离面馆越来越近,白诘的剑意领域仍然在不断地被压缩。
“你要收敛剑意到什么时候呢?”李子瞻高声问道。
不待白诘回答,只见李子瞻一抬手,一道剑意直奔面馆而去。
白诘见状大惊,急忙抽出手中宝剑斩出一道剑意,与李子瞻的剑意碰撞消散。
这一分神,白诘被逼得连退了四步才重新稳住身形。
“您这是做什么?”白诘一下子没有了之前的温然与恭敬,有些愠怒地问道。
“如果你的伙伴还需要你分神去保护他们,”李子瞻回答道:“那我不明白你带他们过来的意义是什么?”
“您在说什么?”
李子瞻摸了摸胡须,说:“我知道了。”
“小友,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不妨出来相见。”李子瞻看向凉棚缓缓说道。
9. 天命之人·其一(新修)
王伯玉与裴姜熙在凉棚下各坐一处,看着被李子瞻二人剑意切割出来的领域。
纵然裴姜熙手中的蒲扇摇个不停,地面升腾起来的温度仍然让她犹若是置身于蒸笼,汗水溻湿了粗布面料的衣裳。
距离凉棚不远处,那片剑意切割出的领域里,却是大雪纷飞,只得影影绰绰的看见里子瞻与白诘的身形。
这种能够引动天地异象的剑意交锋,王伯玉也是第一次遇见。他努力地想要参悟领域内纷乱的剑意。
突然有人拍了拍王伯玉的肩膀。他讶异地回头,发现裴姜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
“不是要我和你保持距离吗?”
“李老头已经发现你了,再佯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怎么样,看清他的剑意了吗?”裴姜熙看着远方交织碰撞的剑意,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证明你是一个可以值得托付的伙伴吧,伯玉。”
*
领域之中,白诘与李子瞻的剑意仍在角力。
“他们只是镇子里的百姓而已。”白诘言语之中,颇有些责备的意味。
看了白诘一眼,李子瞻放下了准备推出第二道剑意的手,说:“傻小子,你仔细听听他的呼吸声。”
白诘屏息凝神,剔除了耳边所有的噪音。
顷刻之后,白诘的剑意之中,适才那种刻意收敛的感觉全然消散了。两人的剑意更甚,不过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在领域中不再剑拔弩张。
“那不是乡野农夫能够使用的呼吸法。不论是谁走漏的消息,我两在这见面的事情想来已是早早被人知晓。”
“是晚辈思虑不周。”白诘抱歉地说道。
“布置了面馆,乔装成农夫,”李子瞻也不打算责备白诘,他打量着凉棚下的两人,说:“你我今天恐怕没这么容易离开了。”
运起内力,李子瞻传音道:“小友,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不妨出来相见。”
凉棚下。
王伯玉起初还并不相信自己被发现了,结果下一刻李子瞻的呼唤就传了过来。
原先还在角力的两股剑意,如今合而为一,像是乌云一般,朝着裴姜熙二人压将过来。
“看清楚了,伯玉。”裴姜熙一手按在王伯玉的背上,说:“我会帮你剔除白诘的剑意,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破开李子瞻的剑意。”
*
一道白练划破了热浪,只眨眼间没入了暴雪般的剑意之中。
“来了,”李子瞻喝道:“当心,这是逸剑山的剑意。”
王伯玉这时只觉是身入激流,四面八方的剑意朝他翻滚奔涌而来。此刻他仿若入海口一般,所有的水流向他汇集。
整个领域在向王伯玉坍缩,他不断融解冲撞过来的李子瞻的剑意。纵是拼尽浑身解数,仍然有剑意如同丝线那样突破他的剑意割开他的皮肤与肌肉,这里面有李子瞻的剑意,更多的是白诘的剑意。
“这样下去我恐怕会葬身于洪流之中吧。”王伯玉心想。
“我会帮你破开白诘的剑意。”裴姜熙的话语再一次回响在他的耳边。
王伯玉明白此刻的他只有信任裴姜熙这一条路可选了。
裴姜熙也给他指了唯一的一条路。
通向李子瞻的路。
“只要抵达那里就可以了。”王伯玉望向风暴中心的李子瞻,一口鲜血喷溅到了长剑之上。
领域之中,雷鸣响彻。
就在这时,白诘感觉胸腔一股腥气上涌,一口黑血吐出,人也脱力跪倒在冰面之上,无力地伸出左手试图阻拦来自那股来自逸剑山的剑意。可是那闪电一样的剑意无视了他,堪堪从他肩头掠过。
阳光一丝一丝的,重新出现在领域之中。冰雪也开始消融。
所有的风暴改换了方向,收束向李子瞻的剑鞘之中。
李子瞻出剑,上挑。与王伯玉的剑锋相撞。
王伯玉只觉右手麻痹,立刻失去意识倒飞了出去。
李子瞻横过剑,准备斩向紧跟在王伯玉身后的裴姜熙。
*
李子瞻的剑意是一瞬之间消散的。
白诘只看到女人高高地将佩剑抛向了空中,他不明白女人做了什么。
那柄被抛高的佩剑丁零当啷地掉落在残余的冰面上,女人也没有要去捡起来的意思。
女人看起来疲惫极了,衣裳不知道是被鲜血还是雪水浸湿。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径直走向白诘。
而她的身后,李子瞻还是保持着怒目横斩的姿态。不再移动分毫了。
“我答应你,会照顾好娜炅的。”女人一面取下食指上的铁戒指,一面对白诘说:
“就算这样说,现在的你大概会觉得莫名奇妙吧,毕竟你们还没见过面。”
白诘紧咬牙关,想要站起来。
女人轻车熟路地将手伸进白诘怀中,从他的衣襟之中取出雕刻着龙的玺印。
“你究竟是谁?”白诘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未知的惊惧。
女人抬起头望向天空,像是在思考,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
森罗寺。
大门的红色漆皮又掉了一块下来,这若是平日里,象无肯定跑回到庙里取来扫帚簸箕将这漆皮与落叶一并扫了去。
今天的象无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甚至可能都没有注意这块小小的漆皮掉落了。不过这本就是不易察觉的事情,谁也不会因为他没看见而去苛责他。
象无的腿分跨在门槛两侧,沁着头盯着身下的长横木的中心线来回踱步,嘴中念念有词,不时地也向着寺外张望。
细密的尘末漂浮在半空中,阳光也蒙上一层薄纱。微渺的颗粒交相辉映,好似原本就是同样地光亮、洁白。每每在象无经过的时候,空气中的微尘就涟漪一样地晕开,不久便就又都恢复到原样。
张弛有度,颇有呼吸吐纳之像。
“在这里做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象无的身边响起。
象玉提溜着一个裹得紧紧的纸袋,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弟。
象无猛地抬头,一个健步从门中跳将出来,像是摆弄练功的木人那样将象玉原地转了一圈。
“怎么啦?”象玉扭过头问道,不过其实他并看不到正在身后的象无。
象无不耐烦地把象玉推进门里。带上了大门,不由分说两三下就把象玉的僧袍扒拉了下来。
“师父今天就回来了!”象无盯着象玉狠狠地说道,一边还把僧袍沾染上的油斑指给他看。
看了象玉手中的纸袋一眼,象无又伸手去夺。
“这可不能给你,”象玉高高举起手中的纸袋,纸袋的底面已经被油浸透了,“这是祭奠师兄的。”
象无愣了一秒,语气软和了不少,说道:“赶紧去把你身上这股荤腥的味道洗洗,否则又免不了挨师父一顿打。”
“我帮你把衣服洗掉。”象无说着,已经转身向着后院跑去。
“谢谢师弟。”象玉朝着象无的背影喊道,还不忘晃动举着纸袋的手。
*
门是虚掩着的,韩艺祉推开门就看见一个瘦高的和尚,和尚赤裸着上身、举着纸袋站在庙前的空地上傻乐。
“小师傅。”韩艺祉唤道。
象玉听见了女人的声音,先是反射性地缩了一下身子。意识到自己避无可避之后,他只好双手环在胸前。
“见鬼,平日里鸟不拉屎的小破庙今天怎么还来人了,还有个姑娘。”象玉在心里直犯嘀咕。
象玉打量着来人,一男一女。
女人要比男人高出一个头,两人穿着简单,但不失整洁。两人腰间都别着佩剑,剑柄端头系着同样的蓝白色剑穗。想来也是江湖儿女,怪不得这姑娘见了自己也全无扭捏之态。
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韩艺祉师徒。
象玉脸上挤出了笑容,双手合掌,故作从容地问道:“不知二位施主到此所为何事?”
“不瞒师傅说,”王伯玉也是合掌致意,向前一步说:“我们二人行至山脚下的小镇,听闻这山中有一处三星洞可求得福源,遂一时起兴也想要前往求得庇佑。”
“也是求一心安。”王伯玉又补充说道:“不曾想上山来迷了路,幸而遇见了森罗寺。”
“这三星洞我确实未曾听闻。”象玉眼睛滴溜一转,说:“二位来了即是佛缘,不如就在寺里用些斋饭。晚些等我师弟回来,问问他或许可以知道这三星洞的所在。”
王伯玉看向韩艺祉。
“也好,”韩艺祉探手从袖中拿出两颗银钱,说:“那就有劳小师傅了,还请允许我们为佛主也出些香火钱”
象玉接下银钱,笑呵呵地说:“二位到殿中稍作休息,一会儿我给二位带些香纸来,献给佛主。”
“只要施主平日里行善积德,佛主想来也是能给两位以庇佑的。”象玉双手合十,浅浅躬了躬身,说:“小僧还需去换身衣裳,就不便引二位入殿,施主可自行入殿稍事休息。”
“辛苦了。”韩艺祉两人也向着象玉欠了欠身。
眼看象玉走远,韩艺祉两人也向供奉着佛像的殿内走去。
“那日龙亭镇,子瞻前辈怎么样了?”韩艺祉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
王伯玉摸了下额头,转过头,发现韩艺祉并没有在看自己。她还是保持着之前的步频,漫步朝着佛像走去。
叹了口气,王伯玉加紧了脚步,说:“裴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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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交给我的只有两位的佩剑。”
韩艺祉点了点头,说:“这段时间你开朗了不少。”
“离开了剑庄那帮人,不用看着师父你成天被他们呼来喝去,我自是高兴。”
“况且裴姑娘并不像传言中所描述的。”王伯玉说:“虽然有时说话做事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绝对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韩艺祉挑了挑眉,说:“你俩处得还不错。”
“她年纪与我相仿,相处倒也自然。”王伯玉回答说。
王伯玉接着又有些得意说:“她是个很有文才的姑娘,比之前南方那些自诩文人的剑客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韩艺祉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王伯玉,恳切地说:“伯玉,你会骗我吗?”
从王伯玉这里看过去,佛主的目光也正越过师父的肩头看着自己。
“佛主也在这里,”王伯玉右手覆盖住自己的心脏,说:“我的内心没有一丝的阴霾。”
韩艺祉认真地看着王伯玉,看见那对深黑的瞳仁还是和孩童时那样清澈,她突然就笑了。
“好吧。”
韩艺祉轻盈地转过身,左手抓着右手地手腕背在身后。这次走得轻快了些,她说:“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
走了不远,韩艺祉又转过头看着还停留在原地的王伯玉,温柔地唤道:“伯玉,走吧。我们一道向佛主许个愿。”
“嗯!”王伯玉也露出了笑容,小跑着奔向韩艺祉。
*
裴姜熙拨开披挂的青藤,这帘幕的后方自有洞天。
蜿蜒清明的溪涧发出淙淙水声,溪流冲击着山洞中假山石,在稳当当的石头脚下汇聚,又分散。
洞顶极高,顶部有几处采光的窟窿。天光从窟窿中成束照进洞中,汇集于一处。
不过这些光束并没有集聚于中心。循着光束的指引,裴姜熙跨过波光粼粼的溪流,掠过峥嵘嶙峋的假山,踏步朝着山洞深处走去。
一面走,裴姜熙一面从袖中掏出蚕丝卷轴。
路的尽头,是一块两人高的玄黑色的无字石碑。
石碑前,一块光洁的石台上放着黄金色的卷轴,与裴姜熙手中所持并无二致,在会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裴姜熙席地坐在日光之下,看着光亮向四周辐射开去。又抬头看看前方高大的无字石碑,不禁叹了一口气。
“毋论身前如何尊贵,身后也不过一块大些的石碑。”
*
象玉已经换了一身朴素但整洁的僧袍,慢步送王伯玉两人出门去。
“天色不早,两位施主还是下山去找个落脚之地,”象玉出口相劝道:“明日再来寻那三星洞也不迟。”
“小寺破蔽,二位如若不介意,在寺里歇息也可。”象玉露出愧疚的神色。
“象玉师傅不必介怀,我辈江湖儿女向来恣意,”王伯玉开解道:“就算风餐露宿也并非什么稀奇事了。”
“不过连师弟也不知这‘三星洞’的所在,两位施主还是不要抱有太大的期待。”象玉说,“依小僧看,寻这山洞也大可不必急于一时。”
韩艺祉并不打算加入两人的对话,她问道:“伯玉,你方才在佛主座下许了什么愿?”
王伯玉从与象玉的客套之中抽身,向着韩艺祉答道:“愿望说出来了便不灵验了。”
两人求证般的看向象玉。
“心诚则灵。”感受到两人投来的热烈目光,象玉合掌微笑着回答。
像是得到了什么许诺,韩艺祉高兴地大步往前走,笑着抢先说:“我啊,诚挚地向佛主许了愿,求佛主保佑你免受毒苦折磨。”
王伯玉在原地愣了两秒,说:“太狡猾了,师父。”
似乎也并不打算再追问王伯玉的愿望,韩艺祉在寺院的门槛前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对着象玉说:“小师傅,你不是说了心诚则灵。我也感受到,就在今天了。”
韩艺祉的目光越过象玉的肩头,看向佛像。象无也正在佛像身前,扒着门框看向寺院大门的三人。
韩艺祉合掌,虔诚如在殿前跪拜佛主一般,说:“就此别过。”
象玉合掌欠身。寺院的另一端,佛堂中的象无也不自禁地双手合十。
别过两人,象玉踱步回到佛堂。
只见象无跪倒在佛像面前,闭目诵经。象玉弯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倏地落在了象无浑圆的脑瓜顶上,清脆的响声一下子盖住了絮絮的经文声。
“做什么呢,”象玉调笑说:“师父还没回来,怎么就做起架势来了。”
架住了象无两边咯吱窝,将他从蒲团上提了起来。
象无看着象玉,有些失神地说:
“我说了谎话。”
10. 天命之人·其二(新修)
“我说了谎话。”
象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小师弟在说什么。
太阳也在这一刻隐没在了群山的背面,天光倏然大暗。黑夜好像顷刻之间降临一般。
象玉猛地扭头看向寺院的入口,大门前的师徒二人早已经没了踪影,就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来过。
象无瞳仁中的迷惘渐渐转变成了急切,他抬头仰望象玉——这个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师兄。
迫切的目光在象玉的眼眸里急促地逡巡着,像是要抓住什么那般。
像是感受到了小师弟的焦躁,象玉摩挲他光溜溜的颅顶,又领着他一同跪倒在蒲团之上。
看着象无,象玉和缓地说:“我们一道向佛主诵经吧。”
象玉仰头看向佛像。一如往日地,那张精心雕琢的脸上看不出喜悲。只是今天天色晦暗,象玉却无端端感觉佛祖比往日要尊贵不少。
*
云层随着风离开斜月山之后,圆月也在夜空中显现了身姿,寺院之中亮堂了不少。
佛像身前,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师兄弟二人披挂着月光,诵读经文的声音绵延不绝。
月光愈发的明亮,烛光愈发的暗淡。
一只蜡烛渐渐燃尽了烛身,只剩下半拉灯芯带着最后的火焰瘫倒在蜡油里。
慢慢地,背诵经文声音也不再那样的洪亮。
象玉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象无在旁边蜷成了一团,眉目紧锁,口中念念有词,赫然是记忆中拼凑出来的经文。
象玉站起身来,他的肩部往上刚好在月光触及不到的阴影里。从高处看向完全溺在月色之中蜷缩着的小师弟,象玉俯下身一把将他从月光中捞了起来,横抱在胸前。
连绵长夜的诵念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
一只枯槁的手穿过光亮与阴翳,落到象玉的肩头。
这一拍把象玉的睡意驱散了,他一个激灵向佛像挪近了一步,险些抽手将象无摔到地上。
“三更天了不歇息,在这堂前跪着做什么?”
“师父?”象玉盯着逆着月光、有些佝偻的老人,努力辨认他的身形。
“平日里也不见你们这般勤奋。”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话语不失活力地打趣道。
“师父!”象玉有些喜出望外。
“睡了?”老人伸出手指刮了刮象无的脸颊。
象玉点了点头。
“做什么在这里向佛主悔过?”
“象无说您昨天就会回来了,我便与他一道在这里等您。”
“是该昨天到的。”老人扶额说道。
“心源寺那边,师兄的事情还顺利吗?”象玉急忙接过话头问道。
老人明显愣了一秒,抬起头来似乎是看向阴影中的象玉的面庞。
象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老人说:“没有同意,日后再往心源寺同诸位长老商议吧。”
象玉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忽然他又觉得师父也许看不见,补了一句:“好。”
“我先送师弟回房歇息了。”象玉微微欠身。
老人仍是抬着头,象玉突然觉得他并不是在看自己。与老人擦肩而过,象玉走入了月光之中。
没走出多远,象玉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说道:“下午来了两个香客。”
老人的肩头微微动了动。
“他们说在这山间寻一处三星洞。”
老人回过头,象玉背对着自己,正怀抱着象无仰头看着悬在天空的满月。
又看了看神情肃穆的佛像,老人说:“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该交代给你们,随我来吧。”
*
象玉拿着火折子,逐一点亮房间里的蜡烛。
幽暗的小隔间也渐渐亮堂起来。除了四角的烛台,与房间中央的两个蒲团,这个封闭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家里有这样的房间。”象玉点燃最后一根蜡烛,从地上站起来说。
无念正一脸慈爱地看着枕着蒲团蜷成一团的象无,抬头看向象玉说:“我此行见到了北方剑派之首白诘。”
“北方的白诘?”象玉在象无一侧席地坐下,手有节律地轻拍着象无的后背,说:“传闻他杀了不少前朝的老臣与侠士,其中不乏心源寺的高僧。”
“我第一次遇到你们师兄的时候是冬天。”没有回应象玉提到的传言,无念自顾自地回忆起了从前,这还是无念第一次谈及象玉几人的出身。
无念流露出怀念的神情,说:“你们还小,估计已经没了记忆。”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若手。”无念一挥手,望向头顶。
象玉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仿佛那里有成片成片的雪花飘落下来。
“漫山遍野的白雪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循着你们师兄的哭声才找到他。”
双手微曲,无念做出一个怀抱婴儿的姿势:“他的身上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襁褓。就这样光溜溜地躺在雪地中央哭泣。”
短暂的沉默。
“他并不是生来就在寺庙之中的。”
“白诘的年纪与你相仿,新帝赐了他一块牌匾,”无念脸上回复了平静,又说回了白诘,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四下说:“上面写着,北原极星。”
“象无与你将来也会像这样。”
象玉赧然:“除了年龄以外,弟子与白诘恐怕是相去甚远。”
“个人自有个人的际遇。”无念摊开手掌,一黑一白两个大小相仿光球在绕着他的手心旋转。
“阴阳相依,此消彼长,”象玉看着无念手心凝聚出来的光球,有些惊异地问道:“师父你的阴阳两气怎么会这样强盛又相近。”
“我年轻的时候自然也有过一番奇遇,”无念回答说道:“你以为世家名门长久不衰依靠的是什么?”
“更优渥的环境,更优秀的功法?”象玉有些犹疑。
无念摇了摇头:“靠的是历代的传承。”
白色的光球一跃而起,倏忽窜入了象玉的眉心。
象玉只觉得瞬时之间被热浪所包裹,温暖侵蚀掉他最后一点精神,重重地后倒,昏睡了过去。
“如今师父将这奇遇让渡与你们师兄弟二人,”无念变得有些凌厉,“希望今后的乱世,你们二人相互依恃,好好地活下去。”
*
王伯玉看着地上快要燃尽的佛香,摸了摸已经空空如也的腰带,又低头看了看确认裴姜熙留给自己的最后最后一炷香也用掉了。
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这才慢悠悠地拿着卷轴。撩开洞口垂下的藤蔓走到洞外,这时最后一段佛香燃成的灰也刚刚好栽倒在地面上,最后的火星几次明灭以后也终于归于沉寂。
“这个蓝白色的剑穗,”无念从树林里走出,“少侠想必便是剑骨女侠的弟子王伯玉了。”
王伯玉端详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老和尚,恭敬地说:“前辈想必就是无念大师了。”
“你们把我们调查得很清楚。”无念说:“白天已经到庙里去过了吧。”
“是的,原意就是去找大师您,没成想您还没赶回来。”王伯玉回答道:“寺里的小师傅还请我们吃了斋饭。”
“既然你出现在这里,老夫是不是可以认为逸剑山正式站在琉璃宫一边了。”
“不,”王伯玉笑说:“这只是我个人的行为。”
“逸剑山开山师祖,韩晗大侠当年以仁义立身,”无念叹惋地说:“少侠这般泥足深陷,将当今的逸剑山数置于何地。”
王伯玉长出一口气,决绝地说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看来少侠已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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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主意。”无念向前一步,“只是这卷先帝遗诏容不得你带走。”
“请前辈赐教。”王伯玉抱拳。
疾风起,王伯玉如若电光一般向林间深处掠去。
无念的身形也在眨眼间消失。
*
夜间的风一阵接一阵地扫过,带起树叶窸窸窣窣的响动。两个巧倩的身影站立在树梢之上,随着山间的风也微微地左右晃动。
月光散落在韩艺祉莹白的衣袍和皓白的面庞上。
不知是否是风的缘故,韩艺祉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艺祉,”裴姜熙感叹道:“月色真美。”
“我不记得和你有亲切到这种程度。”
“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嘛,”裴姜熙说:“从前在厦门我最意难平就是你俩了。”
韩艺祉睁开了眼,看着裴姜熙怔了两秒。
裴姜熙全神贯注地仰头看着天空,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厦门?”
裴姜熙回过神来,平静地说:“没什么,就是琉璃宫的一处分坛。”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韩艺祉认真地盯着裴姜熙。
“你说,”裴姜熙笑着说:“今天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回答你。
“伯玉中毒了吗?”
“确实中了毒,不过不是我的毒。”裴姜熙说。
“那就不是你胁迫了伯玉?”
“是,也不是。这个毒只有我能治,不过前提是你们师徒二人站在我这一边,否则我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帮助你可以,”韩艺祉说:“但是是我个人,而不是整个逸剑山。”
“没有问题,”裴姜熙爽利地应承下来说:“等过了今晚,你大可以借琉璃宫向外宣布正式与逸剑山脱离一切关系。”
韩艺祉正欲开口,却听得一阵尖锐的风声逐渐逼近。
裴姜熙全神贯注地盯着风声的方向,说:“来了。”
*
无念一路紧随着王伯玉的气息,就在快要将距离追至掌风距离之内的时候,两人一齐放慢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裴姜熙与韩艺祉左右分立,高高地俯视着俩人。
从无念的位置看过去,满月就在两人中间。一黑一白,恍若黑白无常仙。
“这股气息,”无念仰头,不由感叹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趱旧人。”
王伯玉一把将卷轴抛给了裴姜熙,迅速消失在了两人身后的树林之中。
“久仰大名了,前辈。”裴姜熙高声道。
“老朽在江湖上可没有什么名声。”无念转向韩艺祉,说:“这位姑娘想必就是逸剑山的剑骨了。”
“小女子见过前辈。”
“可惜了,年轻有为却落入邪道,为人爪牙。”
“韩姑娘可不是我的爪牙,将军。”
无念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旋即又变得平静,说:“没想到你们已经查到这个地步了,真是了不得。”
“白诘少侠托我们来迎回先帝的遗诏。”
“这么说来龙亭镇也是你们的手笔。”无念说:“白家既然想要先帝遗诏,那就让白诘他自己来找我。”
“白少侠恐怕来不了了。”
“那这圣旨也没法让你们就这样带着离开。”
*
陈旧木门的吱呀声把象玉从梦境中惊醒。身旁的师父与师弟都已经没了踪迹。
眼中的一切都在摇晃,师父早已没了踪迹。象玉强撑着起身,这才发现长长的甬道尽头象无正看向自己。
“象无。”
象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喊出了声。
扶着墙壁,象玉摇摇晃晃地向着象无靠近。
看着象玉慢慢地接近,象无却转身离开了。
11. 天命之人·其三
回过神来,象玉已经跟着象无一路来到了三星洞外,可是象无已经没了踪影。
洞窟没了遮蔽的藤蔓,里面传出隐隐的亮光和淙淙的水声。
象玉下意识地走了进去。踩过喧嚣的流水,扶着沿途的假山石,踏步朝着山洞深处走去。
“象无吗?”前方传来虚弱的人声。
无念背靠着巨大的黑色石碑坐着,手里紧握着的卷轴已经被鲜血浸湿。
象玉跌跌撞撞地向着无念靠近。
“玉啊。”无念疲惫的脸上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失落的神色。
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象玉的天灵盖而去,在距离无念不远的地方,他霍地跪下呕吐了起来。
无念看着跪下呕吐不止的象玉,想要伸出手去,却只是手指动了动。
强忍着眩晕与恶心的感觉,象玉从自己的呕吐物上爬了过去。从前弹指可至的距离,此刻却如隔天堑。
“师父,你撑住,我来给你疗伤。”象玉满头大汗地抓住无念的手腕,大口地喘着气,骤然又呕吐了起来。
“是啊,这也是天意。”无念喃喃道。
暖流开始绵延不断地涌入象玉体内。
“你这是做什么!”象玉有些慌张,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安静。”无念气若游丝地说:“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眼泪伴随着溪流声涌出,象玉张大了嘴却再也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保护下来了。先帝的遗诏。”无念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你要保护好象无,带上这份遗诏去……”
溪水声终于盖住了无念嘱咐的言语。
~
王伯玉将象无平放到床榻之上,又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这两个小和尚你打算怎么处置。”
“处置?”裴姜熙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反而有些警惕得盯着韩艺祉说:“象无将来会是我们的伙伴,可不能动什么不好的心思。”
“伙伴?”
“没错。”
“那个瘦高个子的小和尚也是我们的伙伴吗?”
“他不是。”裴姜熙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韩艺祉一脸狐疑:“那你为什么要让他去三星洞。”
“他虽然不是我们的伙伴,可他是象无的师兄啊。”
“我始终不明白你想做什么?”韩艺祉摇了摇头,“我们杀了老和尚,你就不怕他们师兄弟将来找你寻仇。”
“不会的,”裴姜熙摇了摇头:“很快他们就自身难保了,悲伤只是一时的。”
“不光是他们,”裴姜熙又补充说:“很多人就快要自身难保了。”
“一个没涉世的小和尚,就算拿到了先帝遗诏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裴姜熙没有正面回答,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说到这个,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付给你们去做。”
~
一连几天,象无没有再看到象玉,师父也没有回来。
他想不起来自己那天是怎么睡着的,师兄又是怎么把自己带回房间的。那天的气温低得吓人,象无起床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都凝了薄薄的一层白霜,象无也因此罹患了风寒。
至少象无觉得自己是患了风寒。
纵是象无早早地把火炉拿了出来,似也没有带来太大的改观。一种由内而外的寒冷,和病理性的咳嗽和流鼻涕,把象无折腾得有些精疲力竭。
这几日庙里倒是越来越热闹。都是些名门正派的侠士,慕名而来寻找山中的三星洞,行至寺庙就在这里落脚。
侠士里不乏精通医术的人,托他们的福,象无也吃了几副药。虽然吃了后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改观,但象无还是打心里感谢给自己药的女侠。
即使这样,象无也没有打算告诉她们三星洞的位置。只是每天看着她们每天清晨神采奕奕地出发,傍晚又一脸疲惫地回到寺庙。
象无现在说谎话的负担少了不少。
“风寒已经是佛主给我降下的惩罚了。”象无这样子想着,蜷缩在小小的火炉边。
“庙里的人今天又走了一批。”
“一直寻不到,可能就是个谣传,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了。”
“是啊,师姐。”
门外又传来了姑娘们讨论的声音,不过象无没有听到最熟悉的那个声音。
象无朝外探了探头,果然今天林姑娘没有和她的同门一起回来,象无又静悄悄地把头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姑娘们进来了。
“女侠回来了,”象无吸了吸鼻子,说:“斋饭已经备好了,快请去用斋吧,晚了就凉掉了。”
“多谢小师傅。”
众人谢过象无,簇拥着为首的姑娘,闹腾着朝着后院走去了。
十七八岁少女清灵的笑声刚刚远去,安静了没一会。院落里又沙沙地响起来了。
象无再探出头去。
下雨了。
多日来没人打扫,院子了堆积了许多的落叶。细密的雨点敲打着本来已经了无生机的叶片,焦黄的败叶又恍如活了过来。
一种雨天独特的气味开始如同潮汐一样,跨过空旷的院落,一浪又一浪地扑到象无的怀里。
象无又缩回到了门后,两只手掌支在炉前,贪婪地汲取着火焰散发出来地热量。
一个轻快的、孤零零的脚步穿过院落。很是注意地跨过了宽厚门槛,没有踩上去。
“小和尚!”姑娘明悦地唤道。
“林姑娘回来了。”象无两只脚收到了小马扎下面,挺直了腰,抬头望着林珍娜。
林珍娜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拍了拍上面零星的水珠,鬓发上滴落的水珠又滴落了上去。
象无怔怔地看着林珍娜有些湿润的脸颊,圆嘟嘟的面颊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滴。
“给,”林珍娜含笑把纸包递给象无,“最后一幅药了。”
一道闪电划过,白色的光芒点亮了世界。
佛像和往日一样,合掌微笑着凝望着座下的两人。象无凝望着林珍娜,她的一只眼睛印着闪电,一只眼睛印着烛光。
“要走了吗。”
象无从马扎上站起来,向着林珍娜伸出手。
倏的,轰隆的雷声好似就在两人头顶上炸开。烛火被震得摇曳,后院里也传来瓷碗摔破的声音,女人的惊呼。
林珍娜也是吓了一个激灵,眼看着就要撞上火炉。象无抓住林珍娜的手腕,顺势将她拉到了离佛像更近的地方。两人的身影在火光的照射下合二为一,随着震动的火苗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没事吧,林姑娘。”象无连忙查看林珍娜的裙子,生怕刚才火炉烫伤了她的腿。
“没事,没事。”林珍娜把纸包塞到象无手里,说:“你也别在这里待着了,过堂风这成天地吹,你这病什么时候能好。”
“好、好。”象无退开了一步,连声应道。
~
两人分开朝两个方向走去。
或许是一路奔跑的缘故,林珍娜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发热,双颊也有些温热的感觉。
刚走出几步,林珍娜想起来还有最关键的事情没有与象无说。
停了一下,林珍娜又想:“还是算了,走的时候再问他吧。我今天折腾累了。”
又走出了几步。
“林姑娘。”象无在后面喊道:“你们要走了吗?”
林珍娜转过身,看着象无,说:“对。”
沉默。
“你要和我们一起下山吗?”林珍娜说。
忽然林珍娜又觉得不妥,说道:“我意思是和我一起到山下,找个医馆。”
“嗯。”
“那就一起?”
“我不下山,”象无说,“我要等我的师父,还有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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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你嗯什么?”林珍娜白了一眼,说:“本姑娘走了可就没人给你抓药了。”
林珍娜逃也似的往斋堂大步而去了。
象无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包,又抬头看了看逐渐远离的林珍娜。
“今天有雨。”象无自言自语地说。
~
夜幕还未褪去,只有猫头鹰圆睁着眼睛注目着黑暗。
絮絮的言语声在树林间飘荡,只是轻轻的一阵风也能让这声音破碎,淹没在夜色之中。
坟冢之前,男人盘腿坐在地上,时而合掌诵经,时而掩面哭泣。
象玉忽上忽下的情绪,似有急缓地在树林间弥散开去。
“朕膺天命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祸起萧墙,生灵有倒悬之苦。大皇子示、二皇子爽、三皇子罔没于疆场,大事去矣。皇四子玉尚幼,托于大将军霍今。隐于市野,十年尝胆。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使社稷幽而复明。”
蚕丝卷轴展开放在象玉身边。
慢慢地,月亮的光芒暗淡,叶间不知藏在哪儿的鸟儿开始啼鸣。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像是剑戟一样,万剑并发,直直地插入大地之中。
“嘿,小师傅。”
象玉转过头,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涸。
这万千道从天而来的光束,勾勒出一个清减的身影。
姑娘摘下斗笠看着象玉,丝毫没有发现鬓发沾到了嘴角。汗水从她的两鬓滑落,汗滴在空中旋转着跌落,阳光在其中折射,仿若钻石那般玓瓅。
最后一滴泪水跌落到象玉的手背,瞧着散碎的光点,象玉猛然回过神来:
原来夜已经结束。
~
“早知道心源寺的大师已经到斜月山,我就不来了。”裴姜熙抱怨似的说着。
象玉知道眼前的姑娘是把自己认作了心源寺的人。
“好不容易解了这林间的迷宫阵,没想到早有人在这阵中了。”裴姜熙说:“这样来说的话,大师已经拿到三星洞中的物件了吧。”
“这山间却有不少洞穴,小僧并不知道哪一处是施主所说的三星洞。”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象玉收好了身旁的木盒与卷轴。木盒略显粗糙,卷轴的精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山谷中传来了接连的爆炸声响。
裴姜熙看向声音的方向,说:“乞丐中传得沸沸扬扬,这洞穴中有左右天下的宝物,一旦得到了那个宝物,即便是心源寺也能变成丐帮的后花园。”
象玉眉毛挑了一挑。
“林间的阵法已经被人强行破开了,”裴姜熙说,“很快大家就会成群结队涌进来。”
“大师不如助小女子一臂之力,”裴姜熙诚恳地看着象玉,说:寻得了这宝物,将来就算是天下我也能分大师一半。”
随着爆炸渐渐平息,像是什么屏障被破除,一向宁静的山间也顿时喧闹起来。
象玉顿然变得有些焦躁。
“大师是要上山,还是下山呢?“裴姜熙慢条斯理、语气温润地问道。
象玉感觉像是立起来的汗毛被溪流抚平了一样。
看向面前这个矮自己一头的姑娘,象玉思忖了一下,说:“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
象玉朝着下山的方向张望,刚走出没多远,忽地听见后面的裴姜熙喊道:
“等等。”
回过身,裴姜熙已经小跑到了他的身前。踮起脚,把斗笠按在他的头上,说:
“这个给你,别让他们瞧见脸。“
象玉望着裴姜熙黑夜一样的眼睛,足足有两秒。
“我自小便生长在这山中,并不是心源寺的僧人。”他指向一旁的小路,说:“施主要寻洞穴的话,走这里上去,不远便有一处。”
12. 一线生机·其一
山间传出奇怪的巨响之后,寺庙里又热闹了一阵。来了不少人,也走了不少人。
叶片从黄绿参半变成彻底的焦黄,糖汁似乎就要从叶脉里滴落出来。
象无把最后一床被褥叠得方正,小心翼翼地放回木柜中。走出门外,他回头看了看空荡的大通铺间,和煦的阳光充盈了整个房间。
这间屋子是最受欢迎的了。象无如是想着,轻手关上了门。
回到大殿,坐到门后的马扎上,象无探头看了看院落。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寺里的院子这样子宽阔。
缩回了头,象无又看了看旁边许久没用的火炉和上面煮药用的石锅,莫名地落寞。
本来还想着和师父告状、和师兄抱怨,师兄没给自己盖上被子就跑了,让自己病了这些时日。如今自己病已经好了,也早已打消了这个念头。
“结果师父没有回来,师兄也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象无自言自语地长叹一口气说道。
象无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把褶皱的地方按得平整。
走到寺庙门前四处张望,驻足片刻之后,象无头也不回地朝着山上走去了。
“这么些日子,洞穴恐怕早就被发现了吧。”象无想着。
~
从斜月山去琉璃宫的路上,一开始韩艺祉还很小心,戴斗笠、遮面纱,就连剑穗也取了放到包袱里妥帖地藏了起来。
等到渡过了长江,慢慢地也没有什么人讨论她们和裴姜熙的事。这一路上虽然仍是处处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却与她们三人毫无干系,甚至并非针对琉璃宫。
“喝一口水吧,师父。”王伯玉递过来的水壶打乱了韩艺祉的思绪。
待韩艺祉喝了水,用袖口揩拭了嘴角,王伯玉这才与韩艺祉说道:“我刚才与那几位大侠打听过了,这北边啊,不如南边那样太平了。”
王伯玉朝着远处使了个颜色,那里有几个牵着马的游侠,也正蹲在溪边取水。
“没了白诘,北方各家没了约束,又打起来了。”王伯玉靠着韩艺祉坐的大石头,就在她的脚边挑了一块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接着说:“前两天,金门刀局、齐星剑派才将将被灭了满门。”
“没了领头羊,羊群自会消亡。”韩艺祉将一面将水壶递给王伯玉一面说,“这就是裴姜熙想要的局面吧。”
“现在这南方啊,是有沧海剑庄统领着。但是沧海剑庄认定了是北方设计了李庄主,也是憋着一口气,要过江给李庄主报仇。”王伯玉接过水壶,紧上了塞子,继续说道:“这北方的各个派系,则是变着法的扩张自己的势力。”
不远处溪水边的几位游侠这时也挥着手与两人道别,两人同样地微笑着挥手回应。
望着波光粼粼的溪面,王伯玉说:“这里离琉璃宫就只有两三天的路程了,咱们到了那里之后还要向外散布消息说脱离逸剑山的事吗?”
“没人在意,我们就不说了。”韩艺祉闭着眼睛,缓慢地躺倒在光滑的巨石之上,感受着正午的日光。
“你说裴姜熙让我们去筹办的这个所谓的‘不忘阁’,她究竟是做的什么打算呢?”
“她说这是一个有求必应的组织。”
阳光让韩艺祉眼前的黑暗添上一抹柔和的红色。
“说到底是一门交易,你得给我点什么,我可以帮你解决掉你的问题。”韩艺祉感受着自然的温度,精神也渐渐逐渐松弛下去。
~
拨开洞口披挂的青藤,三星洞里的景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山石嶙峋,溪流潺潺。
“原来是这样的吗?”抚摸着石碑上斑驳的暗红色印记,象无探寻着自己从前的记忆。
正要蹲下了身子,要凑近一些,洞外响起了脚步声。
“好久不见了,象无小师傅。”
九个人影从洞口位置鱼贯而入。
象无认识这位为首的金姑娘,还在寺里留宿时她还是一个温婉的姑娘,现在却多了一种凌厉。
金裕贞打量着洞里的布置,感叹说:“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方洞天,山崎水秀。”
“早有传闻那日破阵之时,有一个和尚匆匆下山,现在看来果然就是此人了。”一旁的高大的男人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早该想到的,这山里就他一个和尚。我只是没想到这斜月山还布了表里两道迷阵。”金裕贞目光回到象无身上,说:“若不是今天跟着你,还寻不得这三星洞了。”
“这洞里有金姑娘你们要找的东西吗?”
“东西已经被你带走了不是吗?”
象无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摇摇头。心里却隐隐地吃紧,说:“我不清楚你们在说什么。”
也顾不得查看石碑上的印记,象无作势便往入口处走。
与金裕贞一行合掌示意过后,刚要撩开洞口的藤蔓。象无只觉得左腿一阵剧痛传来,身体失衡跌倒在了地上。
“俞烈!”身后传来了金裕贞的喝止声。
一阵晕眩过后,象无尝试着用力,左脚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被唤作俞烈的男人蹲到象无跟前,恶狠狠地说道:“说吧,你把遗诏和玉玺藏到哪儿去了。”
“只要你说出来,我们不会再伤害你了。”金裕贞这时也走了过来,低头看着躺倒在地上的象无。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象无咬着牙,强忍着疼痛:“也不知道什么遗诏玉玺。”
俞烈看着象无,象无也凶狠地盯着他。
站起身,俞烈毕恭毕敬地和金裕贞说道:“护法大人,把他交给我吧。我一定把遗诏和玉玺的下落问出来。”
~
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再会。不管怎么说,都太过残忍。
监狱只在墙壁的最高处开了一个透光的方孔,昏暗得让人不省昼夜。
林珍娜被带出去,过了半日再衣衫不整地被扔回到牢中,在地上趴上半日才坐起来。往往如此,押解她的人不多久就要来一次。
今天林珍娜却发现狱卒多带她上了一层,她睁开了眼睛警醒地审视着周边的环境。
两个狱卒一人拎着一边,拖到了另一个牢房的门口,一把将她扔了进去。
林珍娜刚好扑倒在穿过窗口的光束下,手臂、大腿之上满是伤痕。剧烈地撞击让她趴在地面上不住地咳嗽起来。
狱卒指向牢房一角石头一样蜷缩着的人影,呵斥道:“你,过来帮他上药。”
角落里的人长发披肩,体格却显得有些魁梧。听见狱卒的话,人影这才动了动,突然有了一丝丝的生气。
“一个妓女,一个瘸子。”狱卒鄙夷了看了一眼,放下药瓶,头也不回地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牢房里只剩下林珍娜慢慢缓和下来的咳嗽声。披散的头发完全盖住了她的脸,咳出来的血还有一些糊到了头发上。
人影从角落里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靠近林珍娜。
林珍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在颤动。
人影伏下身子,贴近了一些,虽然显得虚弱,但那明显是个男声,他问道:“什么?”
“滚。”
“上完药我就走。”
“别碰我。”
林珍娜歇斯底里地喊道:“滚呐。”
男人本来拿起药瓶的手又放下了,看了一眼她的伤势,默默地退回到了墙边。
瞥见男人远离,林珍娜剧烈地喘起气。胸口被压得又闷又痛,只能蜷了起来。
~
男人吃着饭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那股劲头就像是要冲破这座牢狱。
林珍娜陡然用力地扔出了自己的碗,径直砸向男人。
男人一个激灵,偏头躲过了飞过来的碗。碗撞到墙壁,碎瓷片四处纷飞,划伤了男人的脸,饭粒也落了一身。
一连串的脚步声,狱卒冲进了牢房,一脚踢倒男人,将他的脸按倒碎瓷片上。
殷红的血液顺着白色瓷片的锋刃,缓缓流淌到地面上。
被按倒的林珍娜笑着看着另一边的男人。
“这疯女人把碗砸了。”按倒林珍娜的狱卒说。
“真没用。”狱卒看向男人说。
又一人蹲在男人面前说:“爬到她身上去,别让她这么猖狂。”
这话逗得几个狱卒大笑。
“一个阴痿,一个疯婆娘。”
众人清理了瓷片,便又哈哈笑着退出去吃酒去了。
男人爬起来,把撒了一地得饭菜再拢聚起来,盛回碗中继续进食。
“再看我一眼就挖了你的眼珠子。”林珍娜凶狠地瞪着男人,亮出了手里方才她藏起来的碎瓷片。
男人没有搭腔,只是动作停顿了一下,转眼又沁着头专心一意地吃饭了。
偶尔有闪电的光芒透过窗口照射进来,但是牢房里的两人却是远离这中央的一束光,蜷在阴影里。
~
这天一大早,林珍娜和往常一样被扔回了牢里。
狱卒刚准备离开,林珍娜抓住了他的脚,嘶叫着:“俞会呢?俞会在哪里?”
狱卒饶有兴致地停下,说:“你这女人还真是贱。”
另一人附和着说道:“大人的活就这么好吗?”
闻言,众人又笑了起来。
林珍娜的手指却越发用力,指甲嵌入了狱卒的肉里。
“疯女人!”狱卒大叫着一脚踢开了林珍娜。
林珍娜靠着墙面,嘴角已经渗出了鲜血,眼睛仍是盯着狱卒不放。
“怎么,你还以为大人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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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成?”
“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是你陪我们领头的。再过不了多久,就是陪我们玩了。”
众人像是看物件一样,从上到下打量着依着墙壁的林珍娜。
“我们人多,你可要养好身体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林珍娜的目光黯淡了,只是嘴里不停地反复:“我要见俞会,你们叫俞会来见我。”
牢头蹲在她的面前,笑着说:“驿站的马是不会有人牵回家的。”
林珍娜的眼睛忽地又亮了,一巴掌重重地呼了过去,将他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牢头顿觉羞愤,摸着自己的左半边被指甲划破的脸,怒吼着:“狗娘养的!给我打!”
众人围将过去,不停地起脚踢向林珍娜。
刚开始林珍娜还挥舞着手反抗,没多久就再也无力抵抗,气息也愈来愈微弱,只是嘴里还念叨着俞会的名字。
一个年轻些的狱卒赶紧叫停了众人,他怯怯地看向脸上流血的中年男人:“大哥。”
“没事,死不了,还念着大人呢。”牢头指着牢房另一头的男人,命令道:“你,过来给她上药。”
众人离开,男人也靠近林珍娜给她上药。
林珍娜瞪了一眼男人,气若游丝地说:“你滚。”
男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将药膏涂抹到她的每一处伤口。
“我叫你滚啊。”林珍娜又提高了一些声音。
不过与其说是怒斥,毋宁说是小鸟死前的呜鸣。
男人不管不顾,颤巍巍地涂抹着药膏。
~
尽管沉湎在黑暗里,男人还是每天看着石壁上的孔洞。今天的光线十分明亮,想来是个明媚非常的日子,不过从这空洞中看不见太阳。
“可惜的很。”男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牢房的门被猛地推开,重重地撞击到石墙上。
“马儿,俞会大人要见你。”狱卒揶揄道。
不由分说,两个人便把林珍娜架着带出去了。
男人看了看手边的药瓶,躺了下去,直勾勾地盯着唯一的一方天空。
天空由蓝色变成绯红,最后色彩逐渐沉积,终于归于墨色。没有星点,暗得与牢狱融为一体。
不清楚过了多久,吵闹声把男人从本来就不深的睡眠中吵醒。
狱卒把林珍娜扔进牢房,骂道:“你个贱女人!别给她饭吃。”
“是。”
林珍娜一改往日的沉默,大笑着骂道:“俞会,你不得好死!”
狱卒闻言,折返一脚将林珍娜踢到墙上,呵斥道:“住口!”
林珍娜气息紊乱,发不出声,甚至没有余力瞪这些折磨她的人。大口地喘着粗气,就连呼吸也变成了要用尽全力才能做好的事情。
狱卒瞥见她狼狈的样子,轻蔑地离开了。
男人一瘸一拐地挪到林珍娜身边,用手指蘸取药膏,小心地给疲惫的林珍娜涂抹上。
“俞会,我要杀了你。”林珍娜气喘吁吁地说:“我要杀了你!”
男人看向林珍娜的眼睛,那对即使在黑暗中也闪着光的眸子,此时此刻充满了仇恨,望向牢房门外。
药膏上了一半林珍娜便睡着了。上好药,男人拉动林珍娜的衣服盖住她的肌肤。
天空的墨色徐徐淡去,显出了鱼肚白。
~
男人的米饭只吃了碗左边的一半,碟子里的菜也只夹了左边的一半。
看了看缩在墙角的林珍娜,男人把饭菜推向了她。
林珍娜不着痕迹地抬头,露出要杀了男人一般的眼神,说:“滚。”
男人将饭菜推得离林珍娜更近了一些。
林珍娜无动于衷。
饭菜被男人推到了林珍娜跟前。
林珍娜再次抬起脸,盯着面前这个不吭声的男人。
男人这次竟也不再躲避,直直地望向她的瞳仁。
片刻之后,林珍娜蓦地爆发,挥手打翻了饭菜。
“我叫你滚。”
狱卒在门外嗤笑道:“这瘸子,巴巴地讨欢心呢。”
另一个狱卒说:“你就吃了他这口饭,我俩给你们做主,成了你们这桩亲事。”
林珍娜扶着墙站立,狠狠地踩踏洒落了一地的饭菜。
男人呆呆跪在原地,盯着饭菜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悻悻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墙边,垂着头,脸隐没在长发里。
看着这牢里呆傻的男人和发疯的女人,狱卒们又笑了。
“真是个废物。”
“你以为自己在这里谈情说爱呢,直接上了她啊。”
门外充斥着尖锐的笑声。
林珍娜也慢慢停了下来,背靠着墙壁坐了下去。
13. 一线生机·其二
林珍娜正吃着饭,碗里的米饭全在右半边,碟里的菜也全在右半边。狱卒已经一个月没有给她配饭菜了。
偷偷看向另一边的男人,他愣愣地望着上方的洞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林珍娜的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
“林珍娜,俞会大人要见你。”狱卒打开了门,大声说道。
林珍娜放下碗筷,随着狱卒出去了。
听见脚步声院里,男人看向地上的饭菜。目光停留了片刻,又看向牢门。
*
孔洞里传过来的光线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变得越来越弱,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寒冷。
不久前开始,林珍娜每次出去受的伤越来越重了。
林珍娜这天又是一大早被扔回了牢房,皮开肉绽。
男人跪坐着给她上药。
“疼。”
男人有些惊讶,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没听到林珍娜喊过一次疼,即便是她被狱卒围着踢打的时候。
“疼。”
男人回过神,说:“我轻一点。”
“嗯。”
上完了药,已经看不见外界的天色。
林珍娜疼了一宿没睡,平趴着,眼睛里闪耀着从洞口偷跑进来的月光。
*
“我不吃青菜,”林珍娜吃饭的时候乍然开口说:“下次别留给我了。”
“嗯。”
“我感觉快好了,今天多帮我上一次药吧,我想快些好。”
男人清了清嗓子,说:“上太多了反而好得慢。”
“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林珍娜语气平静地说:“我想早些好,不想留下这么多的伤疤。”
“你吃完我给你上。”
“嗯。”
林珍娜放下筷子,把碟子推向男人,说:“你把青菜吃了吧。”
男人拿起碟子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的脚怎么回事?”
“打的。”
男人拿起筷子又放下。
“怎么了?”
“我先给你上药吧。”
“嗯,好。”林珍娜语气柔软地应和着。
*
林珍娜感觉后背有些凉,又有些刺痛,梦做到一半便醒了。
“醒了,”男人感觉到林珍娜的动静,说:“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给你再上一次药。”
“嗯。”
“千树是你的家人吗?”
林珍娜眉毛挑动了一下。
“你梦里一直在叫这个名字。”
林珍娜看向男人,发现男人只是低头专心地给她上药,并没有看向自己。
“妹妹。”
“你在梦里哭得厉害。”
林珍娜伸手去擦拭自己的脸。
“眼泪早就干掉了。”
“你呢,有什么家人吗?”
“我有两个师兄,还有一个师父。”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一直在等我的师父、师兄回家。可是最后没有等到。”
“他们做什么将你囚禁在这里。”
“他们要找前朝皇帝的遗诏与玉玺。”男人淡淡地说。
林珍娜心头一颤,问道:“你知道诏书的下落?”
“不知道。”
林珍娜内心恢复了平静,懊悔地说:“那个王八蛋想要窃取我们门派武功,我是鬼迷了心窍才喜欢上他。幸而没被他骗了去。”
男人没有追问,只是倾听林珍娜的话。
林珍娜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说:“过几日那些狱卒会一起来。”
“对不起。”
“你习过武吗?”
“不曾。”
“是处子之身吗?”
男人愣了半晌,疑惑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林珍娜。
“是或不是?”
男人点了点头。
林珍娜抓住男人的手更加用力了。
“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只要你答应,我能帮你从这里逃出去。”
“你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怎么帮我。”
“我之前不相信你,我觉得你是俞会派进来的。”林珍娜没有直接回答男人,她说:“我现在想相信你。你不想出去见见你的师父师兄吗?”
“我把我的武功传给你,就能从这里杀出去。”
“既然有这通天的本领,为什么要靠我?”
林珍娜打断了男人的话,说:“我的处子之身破了。”
林珍娜抬头看向石壁上的孔洞,继续说:“我的武功里有一式凝月成剑。我观察过了,每晚月亮会经过这个窗口一次,那时候的光亮足够了。”
男人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口。
“只要我将真气让渡给你,你就有杀出去的机会。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林珍娜思索了片刻,又改口说:“不,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情。”
“我答应你。”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男人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林珍娜点了点头,竖起三根手指头:“一、杀了我;二、日后杀掉俞会;三、杀掉俞会以后找一个烟雨楼的弟子,把你这身功夫传给她。答应这三件事我便立刻传你。”
“我若带你一道出去呢?”
“没了真气,我这身子骨也撑不了几天了。”林珍娜苦笑。
“我们出去找最好的大夫。”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林珍娜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容置疑地说:“我没那个脸出去见人。你只管杀了我,少一个累赘难道还不好。”
“可是……”
“若是这第一件事都做不到,你叫我怎么相信你会做到后两件。”林珍娜直直地望着男人的眼睛,目光里却没有了往日的凶狠,更多的是一种悲戚。
“我还怎么敢万事托付于你。”
男人第一次躲避了林珍娜的目光,低头说:“我答应你。”
“好,我相信你。”林珍娜笑着说。
男人有些出神,他已经忘了上次看见这样的笑容是什么时候了。
*
“你比我想象中的适应得还要好。”林珍娜放下碗筷,微笑着对男人说:“我多希望你现在就能杀死我。”
男人干瘪的嘴唇张了张。
“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死,我活着他们才会过来,才能让他们放下戒备,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林珍娜别过头:“今天是满月。我不知道还能看这样的月亮几次。”
“多几次好,”男人回答说:“还是少几次好呢?”
林珍娜怔了两秒,说:“是啊。”
男人刚要起身,就听到牢房外传来了一串杂乱的脚步声。
“珍娜,我们来了。”狱卒推开门,肆意地笑着说道。
“王八蛋。”
“不错,”另一个狱卒说:“还挺精神,一会儿你也要接着骂。”
两人一人抓住林珍娜的一只手,将她压倒在了地面。其他众人也围将过去,开始动手扒弄林珍娜的衣裳。
“你们不得好死。”
“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月亮经过了石壁上唯一的孔洞,一柄两臂长的银白色细剑出现在男人的手里。
*
王伯玉从包裹中取出貂毛长袍给裴姜熙披上。
看了看落在自己袖口的白点,他抬头望向天空,说:“下雪了。”
裴姜熙也抬起头,月光衬着雪花,像是飘摇落下的繁星。
“是啊。”
“回洞里去吧,今天看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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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姜熙看着远处亮着零星灯光的五层高塔,说:“也是。”
“你要是真担心那个小和尚,”王伯玉看着三步一回头的裴姜熙,说:“为什么不直接自己救他出来。”
“如果你不想露面,”王伯玉又说:“如今我们不忘阁也初具规模了,大可以委托的形式让不忘阁的人救他出来。”
“没有办法救所有人。”裴姜熙回答。
王伯玉沉吟片刻,说:“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做到。”
闪耀整个天穹的光亮从高塔的顶端激荡而出,空中亮白的雪花顿时间黯然失色。
两人猛地回头。
“开始了。”
*
林珍娜背靠着墙壁,有些迟滞地整理着自己的衣发,双眼只怔怔地看着男人手上亮白的剑锋。
男人提着月光长剑,喘着粗气走向林珍娜。
“等等。”林珍娜眼神里闪过一道光芒,突然说道。
“林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嘱托的。”男人问道。
林珍娜张开双臂,说:“抱抱我吧。”
长剑消散,两只手将林珍娜揽入怀中。
林珍娜头靠在男人的肩头上,靠了几秒,慢吞吞地说:“我很脏。”
“你不脏。”
“我给你拓写的秘籍藏好了吗?”
“藏好了。”
林珍娜点了点头,旋即一把将男人推开,自己却因为太虚弱跌倒在地。
“杀了我吧。”林珍娜闭上双眼,高傲地仰起了她光洁的脖颈。
*
男人从狱卒身上扯下布条,把林珍娜牢牢地绑在背上
“你要做什么?”
“带你一起走。”
“你学的这一招半式,带着我没可能逃出去的。”
“也许你说得对,”男人紧了紧布带,说:“靠近我一点,这样我会更安心。”
“杀了我,”林珍娜软绵绵的拳头落到男人的后背,说:“不要一开始就违背你答应我的事。”
“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你,拼上我的性命为你去做。”男人决绝地说:“唯独这第一件事,我没有办法做到。”
“王八蛋。”林珍娜头靠在男人的肩头上。
良久。
“我就知道男人靠不住。”林珍娜说。
*
剑光像灵蛇蛇沿着高塔的楼梯盘旋向下爬。
俞会站在塔底,看见头顶银光四溢。
“了不起,了不起。”俞烈拍手称赞到。
“没想到那个贱女人传给他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关在一起了吧。”塔间白光闪烁,俞烈的脸忽明忽暗,断断续续地在黑夜中显现出奸险的笑容。
“这女人,不说脾性。样貌身材,还有这武功,都是一等一的。”俞会摸着下巴说道:“这小子来势汹汹,咱们要当心了,大哥。”
俞烈哈哈大笑说道:“不过是弱者相拥取暖罢了,不足为惧。等你大哥我拿了这小子,把烟雨楼的秘籍逼问出来,届时丞相也奈何不了我们兄弟两。”
“真是狼子野心。”
还不等俞会回话,两人身后已经传来了一个男声。
兄弟二人脸色突变,喝道:“你是何人?”
王伯玉黑纱蒙面,双手朝着天边抱拳:“待我禀明金护法,斩杀了你们这两头养不饱的狼崽子。杀鸡儆猴。”
语罢,王伯玉一个闪身隐没到树林中。
“愣着干嘛,”俞烈呵斥道:“还不快追!”
“可是,”俞会看了一样关押林珍娜的高塔。
“有我在此,出不了差错。”俞烈怒急骂道:“这事让金护法知道了,我们两都活不了!”
“是!”
俞会一个腾跃,便朝着王伯玉离开的方向追去。
14. 人屠佛主·其一
高塔内,最后一个狱卒也重重地倒下。撞击地面的声响在塔里回荡。
“这般,你便学会了我烟雨楼的五个剑招。”林珍娜在男人的背上,口述剑招。
男人把狱卒当作木人,不断熟悉着剑招。
“不过凭这些,恐怕也击败不了俞家两兄弟。”林珍娜疲惫看着一层的大门,说:“如果,如果敌不过,一定要把秘籍先毁掉。他们恐怕就在这门之后等着你我出去。”
虽然看不到自己背后的林珍娜,男人还是回过头,说:“会赢的。”
林珍娜在男人的耳后长舒了一口气,歇息了几息,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的手放在大门上,说:“师父说他是在漫天白雪中找到的我,我什么也没有。没有爹娘,没有傍身衣物,什么都没有。”
大门推开,俞烈正持剑立在黑夜之中等待着两人。
“我的名字是象无。”
象无手中月光会聚成长剑,背着林珍娜跨过了门槛。
~
“不错,居然已经会了烟雨楼的凝月成剑。”俞烈看着象无手中一臂长的月光剑称赞到,“你小子倒有几分习武的天分。”
“既然知道烟雨楼,还杀我门人,囚我于此。当真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我师父屠尽你门人。”
“三大隐世剑派,你烟雨楼是,我长生殿也是。”俞烈仰天大笑:“老夫可不怕你。”
“原来是长生殿的贱种,”林珍娜啐了一口唾沫,“蝇营狗苟之辈。”
“终归是一介女流,目光如豆,”俞烈一甩衣袖,轻蔑地说:“论辈分,你也得称我一声叔父,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小师傅,”俞烈转向象无,一手持剑,一手指向象无身后的高塔,说:“想来你已得了林珍娜手中的《烟雨辞》,只要你拿出来与在下共享,我便不计较你屠尽我塔中同门一事。”
“我呸,鸡鸣狗盗之徒。”林珍娜咬牙骂道:“你不就是有意让你这些所谓的‘同门’在里面受死吗?”
“这门可是从外面给封死了。”象无笑着说道。
“喔?是吗,”俞烈稍作停顿,说:“那这么说就是没得聊咯。”
“按我说的顺序出剑。”林珍娜伏在象无耳边轻声说。
象无点头,向俞烈喝道:“废话少说,出招吧。”
~
俞烈与象无两次错身,对过四招。又回来自己原本的位置。
“不错,不错,”俞烈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裳啧啧称赞,说:“之前还任人鱼肉的小和尚,眨眼间成长了这么多。《烟雨辞》果真是不出世的神功,名不虚传。”
月光在象无周身流转。无论是他,还是林珍娜,手心中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能赢。”林珍娜呢喃道。
“不过刚才的四招,你有一招是重复的。”俞烈比出手势说:“想来你现在会的招式不会超过六招。”
俞烈又变换手势,伸出四个手指头:“也许刚好就四招,所以不得不重复一招。”
看着象无有些局促的神色,俞烈大笑:“看来我没有猜错。”
俞烈舞剑,在空中划出半圆,最终将长剑立于面前,说:“不过你放心。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滔天的剑意从俞烈剑身之中涌出,拳头大小的透明气泡一个个浮现在空中,一点点蚕食铺在两人之间的月光。
象无挥出一剑,清冷的月光如同三千丈银发,发端迎着夜晚的风扑向俞烈。
那般一往无前气势,甚至已经超过了林珍娜自己能够达到的剑势。
象无跟着月光的尾巴,横剑奔袭。
一些气泡吞噬了月光,可是面对连绵不绝的剑意,气泡最终被填充直至破裂。破壳而出的剑意化作一个个小小的漩涡,最终被接踵而至的激流驯服,浩浩汤汤奔向俞烈。
俞烈后颈的汗珠止不住地滑落,已经沾湿了他整个衣襟。
“如此甚好,甚好!”俞烈激动地大喊,脖颈之上青筋暴起,“不枉费我这般布置。”
扭动手腕,俞烈反方向画出另外半个圆。
一个巨大的气泡在俞烈的头顶成形,所有月光宛若江流入海一般汇集在气泡之中。
剧烈的冲击,让原本浑圆的气泡变得狰狞、越来越庞大。
光线变得越来越弱,就连九天之上的月亮的光芒,似乎也被这巨大的透明气泡给吸了过去。
象无暗自收敛手中长剑的月光,他还有最后一招,唯独这剑里的月光不能再被俞烈吞了去。
长剑犹如划过黑夜的唯一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直指俞烈。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气泡的破裂的声音响起,所有的光亮、声响随之泯灭。
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震耳欲聋,轻脆而又清晰。
象无霎时间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象无!”林珍娜最后一声呼唤也顷刻间迷失在了深重的墨色里。
~
爆炸发生前的最后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象无下意识的动作。他用银丝一样的剑意,将林珍娜蚕蛹一样包裹着送离了冲击的中心。
俞烈把《烟雨辞》的拓本从象无衣裳里搜了出来,欣喜地说抚摸着拓本的封皮:“总算拿到手了,这隐世的奇功。”
“这书还有下半部,只可口传。”林珍娜吐出一口血,艰难地半支着身子,看着躺在地面一动不动的象无。
俞烈目光如炬地盯死了林珍娜。
“我们做个交易吧,”林珍娜接着说,“你放他一条生路,我把剩下半部口传与你。”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俞烈犹疑地回答道。
“宣和年间,总管太监李彦借朝廷之力强取我派剑谱,意欲借此一步登天。”林珍娜咳嗽了两下,“可他最终没有练成,这件事我想你不会不知道。”
“你是说,”俞烈眼珠子转了转,说:“他没练成就是因为缺了这口述的后半部。”
“这三大奇功,要是凭一本剑谱就能都学了去。”林珍娜循循说道:“那传承了几百年,早就泄露光了。”
“你们的《长生诀》,恐怕也不是这么容易修习的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俞烈说:“可是,折磨你这么久,也没吐露半点。现在一改前态,难保你不是眼见着剑谱泄露,想要在口述的部分给我下绊子。”
“我说了,拿走剑谱,没有下半部你也练不成。”林珍娜平静地说:“是否泄露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俞烈沉思良久,忽地笑出了声:“差点就被你个小辈绕进去了。”
剑间抵住了象无的心口,俞烈说:“李彦没练成剑法不假,但恐怕不是你所说的原因。”
“你不许动他!”林珍娜怒目,催动体内的真气。
“大不了我再抓一个烟雨楼的弟子关上几日,不见得每个人都像你们几个一样嘴硬。”
林珍娜挥手,一道微弱的剑意射出。不过就连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剑意,也在离她不到三步之遥的距离溃散。
林珍娜胸口一紧,一口鲜血喷吐了出来。
“我看你也活不了几日了,”俞烈说:“就让我送你们一程,在黄泉之下团聚吧。”
~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天边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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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荡起了诵唱佛经的女声。
声音柔弱若水,却又透露出金刚般的坚定。
俞烈,不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就算是他,此时此刻也无法断定对方的位置。
“什么人!”俞烈高声喊道:“休要再此装神弄鬼。”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裴姜熙并不理会俞烈,依旧诚心地诵唱着佛经。
俞烈发现这个声音不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的,而是从每一个方向传来。他越是探寻,越发现自己陷入了深渊。
一股凉意自下而上的从他的脚底升起,他知道自己不走,恐怕再也没办法脱身了。
但在此之前,象无和林珍娜必须得死,否则自己早晚也会被烟雨楼除掉。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大侠,救救小和尚!烟雨楼有重谢。”林珍娜察觉到俞烈眼中的杀气,朝着天空嘶喊着,奋力地爬向象无。
俞烈环顾四周,长剑猛地朝象无的心窝用力刺去。
下一秒,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响起。
是金属断裂的声音。
~
血液从无念的额头滑落,滑过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
“师父,我好害怕。”年幼的象无伏在无念的背上,颤巍巍地说。
“睡吧,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可是睡着了,那些坏人追来了怎么办。”
“有师兄和师父在呢。睡吧,夜晚很快就会过去了。”一旁的象允温柔地说。
象无趴在无念的背上眨巴眼睛:“师父和师兄不用睡觉吗?”
“傻瓜。师父和师兄当然要睡觉。”象允伸手捏了捏象无肉嘟嘟的脸颊,说:“你忘了有睡罗汉了,你要睡着了罗汉才能显灵帮助师父和师兄。”
“嗯!那我快快地睡。”
~
俞烈的剑没有再没入象无的身体哪怕是一寸。
那柄陪他征战了十年的佩剑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断掉了。
象无以一个奇异的姿势起身,颧骨与额头肆意地沐浴着月光,眼眶却完全没入阴影之中。
“你是!你是……”俞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情。
话说了一半,马上他又否定自己似的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象无紧闭着双眼,嘴里诵念着佛经,向着俞烈击出连掌。
“你究竟是谁?”俞烈惊悸地呼喊道。
每一掌,都比前一掌更强大、更深重。
渐渐地,俞烈再也没有余力去思考对方是谁这件事情。
落在他身上的掌越来越多。
~
林珍娜看见,象无每击出一掌,他的手臂周围的空气就被压碎成金色的粉末一次,四散开去。
象无的诵唱和天边空灵的女声重合度越来越高,他的肌肉也慢慢被黄金色所覆盖。
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吞纳月光的气泡,就像寻常气泡一样,被金粉敲得粉碎。
天边的女声诵唱道:“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
象无右掌击中俞烈的左胸。
俩人的诵唱的重合度也在此时达到最高。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俞烈受下最为深重的一掌,没有倒飞出去。反而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冲击,只如同信众原地虔诚地跪下,低下了他的头。
夜晚回复了它本有的寂静。
15. 人屠佛主·其二
沉睡的街道上,唯有角落里的曲家医馆的窗户还透着微光,映照到刚下过雨湿漉漉的街道上。
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婆婆裹着被子,眼睛似睁似闭,手搭在林珍娜的手腕上。
“你和这个姑娘是什么关系?”老人瞥了一眼林珍娜袖口露出的伤口问道。
象无愣了一下,回答说:“我是她的朋友。”
“那请少侠暂为回避。”老人看向象无,说道:“老婆子要给小姑娘宽衣,看看她身上的伤口。”
“幽儿。”老婆婆朝着里屋唤到。
“欸。”一个甘甜的声音活气地应道。
“给这位少侠打盆水,擦下脸。”
一个姑娘整理着衣裳,从里屋走出,撩起通道的幕帘对着象无说:“少侠,这边请。”
“有劳婆婆。”象无向着老婆婆合掌,鞠了一躬。
~
窄窄的通道,只容许一个人通过。
“我叫曲幽,”姑娘走在前头,说:“给姑娘看病的是我的祖母曲芃。你放心好了,这方圆十里,我婆婆是最好的女大夫。”
“辛苦你们了。”
曲幽摆了摆手,说:“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
“小,”象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曲幽姑娘叫我象无就好。”
“象无?好生特别的名字,像是和尚的法号。”
象无跟着曲幽一步踏出狭长的通道,周遭忽地变得豁然开朗。
指向院落里的井口,曲幽说:“劳烦少侠取些井水,我去屋里给你提热水过来。”
“有劳曲幽姑娘。”
“少侠可寻好住处了,”曲幽一面走向小屋,一面说:“我婆婆的诊所是是不留家属的。”
曲幽转过头,笑着说:“姑娘可以留下,你不能留下。”
“我与林姑娘并非那种关系。”象无解释着,摸了摸钱袋里的碎银。
幸而从俞烈身上顺了一些钱财,不然就连林姑娘的问诊费自己都拿不出来。象无心里想着,回忆便又涌了上来。
~
象无醒转的时候,林珍娜趴在他的胸口。俞烈就在两人的没多远的位置,垂着头,双目圆睁。
“林姑娘。”象无沙哑地唤道,“你又救了我。”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象无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感受到有节律的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每动一下,象无身上的骨头就噼啪作响,就像全身被拆散掉又重新组装了一次。
象无背上林珍娜,自言自语说:“坚持住,林姑娘。”
~
象无绞干了搓洗过的帕子,水滴从指缝间滴落回到盆里。
“你还生得挺俊。”曲幽看着洗过脸的象无说,“瘦脱了相,胖一些就好了。”
“曲姑娘说笑了,已经很胖了。”象无摸着自己的脸,忽地感觉有些陌生。
曲幽扑哧一笑,说:“少侠这让姑娘们怎么活。”
象无看向盆里倒映的人,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自己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曲幽走过象无身边,拍了拍象无的后背,笑着说:“把背挺直,能更好一些。”
象无挺直了背,看向抱着双臂走向通道的曲幽,快步跟了上去。
~
远远地看着林珍娜,也许是象无的错觉,她的表情已经和缓了不少。
“药已经给姑娘上好了。”曲芃叹了一口气:“老婆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姑娘受这样残忍的折磨了。”
象无本能地想要合掌,中途硬生生改成了抱拳,由衷地感激道:“多谢婆婆。”
“皮肉的伤口尚可用膏药辅以时日治愈,”曲芃将炭火加入到火盆中,“小姑娘的剑心受损老身就做不了什么了,明儿一早,少侠抓紧带姑娘回自家门派去吧。”
“剑心?”
曲幽问道:“剑心是什么?”
曲芃疑惑地问:“少侠莫不是并非习武之人?”
“小辈惭愧,满打满算也就习武不足一月。”象无赧然。
“人体内真气,一阴一阳相辅相成。江湖中人习武,多为男主阳,女主阴。”曲芃将信将疑地看着象无,双手轻微握拳比作两个圆球,继续说:
“这一阴一阳就好比树上结的果,剑心就是树根。剑心破损,人也就坏掉了。”
“还能修复吗?”
“只得带姑娘回自家门派去。门派长辈对本门武功知根知底,也许还有修复的可能。”曲芃看着象无,问道:“你可知道你朋友的门派?”
“我知道,但是,”象无面露难色,说:“婆婆可知道烟雨楼。”
“未曾听说。”曲芃把手放到炭火上方说:“似是个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她可有告诉你门派所在。”
“不曾告知。”
“这就难了。”曲芃说:“拖得越久,小姑娘就越危险。”
象无盯着自己的双手,一时间没了主意。
“我听说城西有一处‘不忘阁’,无论什么他们都可以解答。”曲幽接过话头说。
“当真?”
“或可一试。少侠身上可还有余下的银钱?”
象无点了点头。
“他们不收钱财。”曲幽打断两人:“要什么,得去了才晓得。”
“那也好。”曲芃若有所思地说:“少侠你今晚若不嫌弃就在这大堂中将息,天明了再去寻那‘不忘阁’碰碰运气吧。”
“多谢婆婆。”象无作揖,远远地看向躺在床榻上的林珍娜。
~
象无起了个大早。街道上,夜里下的雪还没有被人踩踏过,光洁平整。走上去有一种绵密的触感,只是脚底略微有些冰凉。
跟在曲幽身侧,象无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气派吧,”曲幽顺着象无的视线,看向路旁的气势非凡的酒楼说:“是文曲城陈家的产业。”
“两幢都是。”她感叹说:“干什么都不如投个好胎,我要投在陈家也能成天成夜地唱诗饮酒了。”
“就在这前面了。”曲幽指向两座酒楼中间的小道,说:“我就不陪少侠进去了。”
与其说是小道,不如说缝隙更合适一些。在两边高耸的酒楼映衬之下,更是显得格外逼仄。
酒楼完全遮蔽了小道的阳光,一道分明的界线在入口的位置画了出来。
象无看着幽深的小道,点了点头侧着身越过界线。
“少侠。”曲幽猝然在象无的身后唤到。
象无艰难地侧过身子,看着站在朝阳里的曲幽。
“如果接受不了他们的要求,”曲幽右手握左手,交叠着放在腰前,她仔细地说:“你就说自己实在太饿了,想要讨碗面吃。”
象无迟疑了一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积雪化成水,沿着檐口滴落到象无的肩膀。
尽管有些局促,不过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就走到了尽头。
趟过黑暗过来的象无不由得眼前一亮。尽头酒楼的墙壁上开了一处方正、高阔的入口,内里是整洁宽展的前厅,通明的火光把墙上精细雕刻着的百鸟映得活灵活现。
正对着入口处的墙上钉上了一张红纸,上面分成两列写着——素面限一次,不取分文。前厅里简单地支了一些方桌子与长凳,中心的位置,两个戴着奇异青色面具的老人正专心致志地对弈。
象无瞧着红纸。不知为何,看着上面笔锋内敛的字体,有种熟悉的感觉,心里安稳了不少。
听见了入口处的声响,白发苍苍的老人扭过头来,深邃的瞳仁透过面具上夸张的眼孔望向象无。这面具从侧面看是微笑着的,正面看着却是异常严肃。
象无尴尬地笑了笑,下意识地点头示意。两人的目光没有过多地停留,立刻又全身心地投入到桌上的棋局当中去了。
裴姜熙拿着毛巾小跑着迎了上来,擦拭象无肩头的雪水,热切地问询道:“少侠要吃点什么吗?”
象无只觉得这嗓音让人心中安稳,有种熟悉的感觉,将他从迷离中抽了回来。
目光聚焦于眼前的姑娘,象无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些事情想要打听。”
裴姜熙自然地给象无让开了路,问道:“少侠之前来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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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无摇了摇头。
领着象无到一角的桌前坐下,裴姜熙说:“那不妨先喝一碗热姜茶,想好了问题再问。”
“这里不好找吧。”
“虽说是在最显眼的地方,但是狭缝间的通道确实让人始料不及。”象无回应着说。
“少侠喜甜食还是喜辛辣?”裴姜熙没头没脑地问道。
象无想了想,说:“我还是喜欢甜的一些。”
“那这楼上的的餐食正合适你。”在不远处盛姜茶的裴姜熙指了指屋顶。
“我们在的这一幢楼叫做‘长风阁’,主甜口。”见象无一脸疑惑,裴姜熙补充说:“隔壁一幢叫做‘熙和楼’,主辛辣。都是文昌陈家少爷的。”
象无恍然:“这我也略有耳闻。”
裴姜熙将姜茶抬到了象无面前,说:“一会少侠出去了可以尝尝,味道还不错。”
象无点点头,喝了一口姜茶。暖意立时由着口腔,顺着喉咙向全身散布开去。
裴姜熙坐在了他的对面。
“少侠对不忘阁了解多少?”裴姜熙有些好奇地问。
象无有些迟疑地回答道:“无论什么都可以解答。不收受银钱。”
“半假半真。我们是知道很多,但并非所有。”裴姜熙思索着点了点头,说:“不过不收受银钱是真,作为代替,提出问题的人交换一个情报或者解决一个委托。”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不是为我们。”裴姜熙语气淡然,一手托着脸颊认真地看着象无的眼睛,微笑着说:“是为了自己。”
或许是姜茶的作用,象无耳垂有些发热。他躲开了姑娘坦然的目光,看着碗里姜茶中晃动的灯影,定了定神,说:“我大概有两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即便没有看向裴姜熙,象无似乎也能感受到言语间温暖的笑意。
“也许是三个。”象无说。
“无妨。”裴姜熙恳挚地说:“当然,少侠若是有有困难,也可以委托与我们。我们会找到合适的人选去解决。”
象无舒心地喝光了碗里的茶。
“不过这里毕竟不是供人消遣的地方,少侠可要想好了再问。”裴姜熙朝着屏风看了一眼,小声地提醒道,“如果提了三个问题,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他们会收走你珍贵的一件东西。”
~
与此同时,就在长风阁的顶层。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依着护栏,冷冷地审视着下方逐渐热闹起来的武陵城。
早晨的长风阁还算清静,顶层只有寥寥的几个客人散落地坐着。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身形魁梧的壮汉在众人的目光下,快步走到了清瘦的男人身边。
“象大哥,”壮汉低声说:“马有元那家伙,给帮中一众兄弟都发了请柬。与我们相熟的也都发了。”
男人收起眺望的目光,转过脸来。虽然留出了长发与胡须,但这人正是象玉无疑。
象玉给男人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说道:“雄真,先坐下,喝口茶。”
穆雄真抬起茶盏,仰起头一饮而尽。
“长老推选在即,他这是想要借着马帮主的东风,做出大哥你被孤立的局面。”穆雄真坐到长凳上,将茶盏重重地放回桌面,说:“这样一来那些中立派的选择一定会动摇,本来相持的局面就不好说了。”
“婚娶本就是喜事,”象玉给穆雄真斟茶,说道:“邀请一众兄弟也并无不妥。”
穆雄真看着象玉,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一摆手激切地说道:“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象玉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这个形貌粗犷却心细如发的朋友,说:“你看,又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能有个好收成。”
俩人一齐看向楼外。
楼外的白雪,晃晃悠悠自上而下地飘零。茶盏里腾腾的热气,千丝万缕自下而上的蜿蜒着上升。
人群汇入到下方的街道,挑着担的、背着篓的、撑着伞的,在雪花之中行走交错。在不起眼的位置,一瘸一拐的男人和体态娇小的姑娘也并着肩,不声响地变作了人流的一部分。
16. 人屠佛主·其三
里间之中,戴着面具的男人与象无面对面坐着。
与前厅的那些人不同的是,无论从侧面,还是从现在象无观察的角度,这都是一个神色肃穆的面具。
“第一次?”
“第一次。”
“不忘阁办事,事不过三。”
“那位姑娘先前在前厅已经与我说明了。”
“问吧。”男人微微抬起头,就好像现在他才正式与象无对视。
面具上那对眼睛极尽夸张,一对眼睛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脸庞。如果镂空了,象无一定可以看清面具下男人的神情,可现在这个面具上没有任何的孔洞。
象无只觉得那对硕大的眼睛在审视着自己,他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想知道烟雨楼在哪里。”
男人毫不迟疑地抬手,指向象无的左后方说:“就在西南方。”
收回了手,男人说:“只是想要找到烟雨楼,恐怕得拿出相当有分量的情报来交换,起码是‘前朝皇子的下落’这样的。”
“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象无有些迟疑,“我以为那不过是坊间传闻。”
“并非传闻。”男人平静地回答道。
“我免费送你一个解答吧。”看着象无惘然的神情,男人竖起一根手指,说:
“江湖中有三大隐世门派,神功诡谲,一旦有门人修成出世,必定独步天下。不过这些武功难以修习,每每隔上一两百年,也就出一个大成之人。”
象无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男人有意地停顿,就仿佛他可以透过那对面具上奇异的眼睛观察到象无的表情。
“没错,烟雨楼就是其中之一。”男人仰头思索:“距离上次烟雨楼出现在江湖上,有记录的,大概在一百年以前了。现在也鲜有人知了。”
“现在少侠知道为什么我说需要极具分量的情报了吧。”
象无有些灰心,甚至有些抵触情感产生。不知道为什么,从师兄离开开始,自己就卷入了莫名的涡流之中。什么玉玺诏书、皇子的下落,这些与他完全无关的东西却频繁出现,屡次挡在他的面前,让他有些生厌。
男人像铜像那般端坐着,沉声说:“你还剩两个问题。”
“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象无说:“我的一个朋友受伤昏迷多日,无论如何,希望你们能够帮我救她一命。”
“一命换一命,”男人说:“作为交换,需要你杀掉一个人。”
象无怅然,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再杀人了。”
~
听完象无的讲述,曲幽不由得小声感叹说:“原来林姑娘的门派来头这么大。”
曲幽看着象无:“所以你拒绝他们了。”
“我没有办法不问缘由地就杀掉一个人。”象无看着前方,说:“在那之后,我按照你说的,讨了一碗面吃就顺势退出来了。”
说完,象无也转过头来问道:“不过曲姑娘是如何知晓这不忘阁里的事?”
曲幽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透亮的眸子滴溜一转,说:“我当然也是听人说的。”
“不说我的事,”曲幽赶紧摆了摆手,说:“这样一来,林姑娘的伤要怎么办?”
“我想带着林姑娘去往心源寺,说不定会有办法。”
“心源寺在北边,离这里很远的。”曲幽忧心地说。
看着落寞不言的象无,曲幽有些羡慕家中昏迷不醒的林姑娘了。
阳光已经越过了成排的屋脊,直直地扑到到两人的面颊与脚下的石板道路上。道路中间,夜间留下的薄薄的雪层早就被来往的行人踩得稀稀拉拉,现下更是加速消融,几乎没有了雪白的颜色,只留下湿漉漉的石块和小股的水流。
路的两边,那些没有被行人踩到的地方,宛如是铺了一条璀璨的飘带。每一粒雪花,都闪烁着七彩的光芒,微弱但明晰的光芒。
成片的光彩,伴随着两人同行。象无踩着湿淋淋的石板路,走在曲幽后面半个身位的地方,跟着曲幽的衣角,若即若离。
穿过几条略显清冷的街道,拐过几处街角,随着距离长风阁越来越远,周边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奇怪。”
曲幽疑惑的声音将象无从芜杂的思绪之中抽离了出来。
“这个时辰,婆婆应该开门了才对。”
曲家医馆的木门紧紧地关着,俩人慢慢地走向医馆。
屋顶上,瓦面的雪层消溶,水滴牵着线地滴落下来,打在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又急促的嗒嗒声响。
~
“婆婆?”曲幽在门前轻声呼唤。
象无伸手上去,却发现门来回晃动了几下,并没有上锁。
俩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象无一只手将曲幽揽到了自己的身后,另一只手放到门扉之上,就势便要将医馆的门推开。
“等一等。”曲幽食指和拇指拉着象无后背衣料的褶子,突然往后扯了一下。
“走后院的门进吧。”曲幽小心翼翼地说。
绕过房屋的围墙,象无与曲幽来到后院稍显破旧的小木门前。曲幽凑上前去,透过门上的破洞往院里左右仔细瞧了瞧,又扣住破洞的边缘轻轻地晃了晃。单薄的小木门摇摇欲坠,免不了地发出了一些细微的吱吱呀呀的声音。
曲幽转过头来对象无说:“好在婆婆总是忘记别上门闩。”
从兜里翻找出钥匙,曲幽拎起生了锈的大锁,对准插进了锁孔里。
只听得喀哒的一声脆亮的声响,灰白的尘末从铜锁的孔洞里、锁身上震开分散到空气中,蒙蒙的一团。
“曲姑娘,别离我太远。”象无对身后的曲幽嘱咐到。俩个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进入到了后院之中。
俩人的目光在院落里逡巡。这里本来对象无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地界,仅仅只是昨天夜里借着昏暗的火光粗略地扫了一眼,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曲幽却不同,她日日生活在这一方小院子里,平日里婆婆在前面的小隔间里行医,除了给婆婆帮帮手,这后院的事也是曲幽在打理,甚至可以说这医馆后院的物件都全凭她在操持。
目光快速地略过每一个被挪动过的物件,曲幽贴在象无的后背上,纵是有些不安,仍然尽量保持镇定地说:“左边的坛子后和右边的柴堆里。”
也就在这时候,两人一同看见了昏倒在了厨房的地上,头发凌乱的老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这间医馆的主人——曲芃。
“婆婆!”
一时间,担忧盖过了恐惧,曲幽松开了手,不顾一切朝着厨房奔跑。象无也立刻反应,一把抓住了曲幽的手腕。
“曲姑娘!”象无大喊。
院落东北角巨大的坛子应声而破,西南角的干柴也四散飞出,两道黑影带着雪白的剑光,疾驰而来。
象无抬起仅剩的左手,催动体内的真气,脑中急速思考着如何应对这一左一右的夹击。
虽然在阳光下没这么明显,但一道银白色的光正在象无与曲幽的周边形成。光亮绕着两人游走,逐渐明朗。
前方的小隔间里适时传来了人声:“佛告比丘:须弥山王入海水中八万四千由旬,出海水上亦八万四千由旬。”
那声音宛似受到了中间狭长通道的影响,不断在墙壁之上折射,变得层层叠叠。
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从天而降。
曲幽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齐小腿肚的深坑里,一动不能动。连手指也抬不起来了。
银白色的光芒春茧那般环绕着曲幽,先前围绕两人的光亮大部都聚向了她。可这光亮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变得黯淡。茧上破开了裂纹,那些曲折的丝缝正不受控制地迅速蔓延,遍布整个茧身。
象无单膝跪在一旁,左手支撑着被巨力压得佝偻得身躯。寥寥的光点附在身上闪烁。
象无猛地抬起头,瞪大了那对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眼见两道黑影愈来愈近,他却穷尽目力地盯着黑蒙蒙的通道尽头,再没有要应对的意思。
光茧破裂,激发出清越的响声。曲幽向前趔趄了两步,象无已经站起来松开了抓紧她的手。
隐蔽在柴薪堆里的人后发先至,一剑洞穿了象无的左肩。
“咦?”黑影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他本是奔着象无的心脏去的。
象无的手如同拨浪一般,挥向另一人,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不好!”黑影大惊,朝着正欲进攻的伙伴喊道:“小心!那秃驴的须弥掌收招了。”
“晚了。”象无淡淡地说。
空气像水面泛起波纹,扭曲起来。一息之间,这波纹变成激浪,瞬间拉近了与黑影之间的距离。
来不及反应,长剑崩裂,那欲攻向象无的另一人口吐鲜血断线风筝一样倒飞了出去。
刺中象无的男人果断放弃了长剑,往后跳出三步,朝着前方的小隔间破口大骂:“小秃驴,你搞什么鬼。”
“大人,活命要紧。再不收招,倒霉的就是我了。”隔间中的青年答道:“后会有期,等您回来了小僧一定登门赔罪!”
说完这句话,隔间那边再没了动静。
“小王八犊子!”男人咒骂着,抽出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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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腰间约摸十四寸长的短剑。他紧攥着手里的短剑,沉下重心对着象无喊话道:
“少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把那烟雨楼的秘籍交出来,我可做主饶你一命。一旦京师的各位大人赶到,你纵是有七十二般变化,也逃无可逃!”
“京师?”
“没错。你们杀了俞烈。殿主已经下令,要倾力抓捕林珍娜,拿到秘籍。不光是京师,附近州府的个中好手也已经在往这边赶了。”男人扯了扯因为汗液沾到脸上的面罩,又向着象无摊开左手,大口喘气说道:“只要你给我秘籍,你可以走掉没关系。本来你就不在我们追捕的名单之中。”
“我带走功劳,你带走未来。怎么样?”男人诚挚看着象无,脚底不着痕迹地挪动着,“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一身好武艺,我只是不想我们二人鹬蚌相争,让那些躲在暗处的渔翁得了利。”
“你也是长生殿的人。”
“没错,”男人瞥了一眼已经跑进了厨房的曲幽,目光立刻又回到了象无的身上,他指向象无身后躺倒的另一人,“我们都是长生殿的,三大隐世门派之首。你已经杀了一个门人,我私自放你走已经是在为你承担相当的风险了。”
曲幽走到门边,恶狠狠地看了男人一眼,朝着象无说:“婆婆没事。”
“你放心,我可以向上报告,他是林珍娜杀的,今天我到这里来没有遇见你。如此这般,以绝你的后顾之忧,你看如何?”男人循循善诱。
曲幽尽量远离男人,贴着墙边跑向隔间的通道入口。
“我……”象无的眼神有些飘忽。就是这瞬间的失神,给予了男人机会。
象无话音未落,只见男人手腕发劲,以迅雷之势将短剑掷向曲幽。紧接着,男人双腿发力,鱼跃而出,直奔通道入口而去。
应着短剑破空的声音,对峙的两人绷紧的弦也在顷刻间释放。
象无大惊,容不得他多想,右手运劲朝着男人全力击出一掌。身子早已在出掌前行动毫不迟疑地奔向了曲幽。
男人转过头,惊遽地发现眼前的空间完成了折叠,象无仿如就在他的面前。男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击向面前的象无,下一秒他的手臂却像风中的枯枝,轻而易举地被折断成了几节。
痛楚还没有传达到大脑,男人已经整个人扭曲着飞了出去。逐渐遥远的入口在他的眼中变得血红,男人重重地撞击到院落的墙壁上,滑落、瘫坐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院落的另一边。本来掷向曲幽的短剑贯穿了象无,把他整个人如同挂画一样钉在了石墙之上。
曲幽慌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流下了泪水。
“象无,都怪我,”曲幽双手颤抖着,自责地说:“都怪我。”
象无卯足了劲才把几个手指蜷曲起来,稳稳地握住了曲幽的手,慰藉道:“曲姑娘,多亏了你。”
曲幽双眼通红地望着被钉在墙上,双唇惨白的象无。声音在喉咙里打转,什么也说不出口。
“多亏了你,我才找到打败他的机会。”象无想清一清嗓都感觉力有不逮,只好勉力地提高自己的音量:“谢谢你,曲姑娘。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帮我。帮我去隔间里看看林姑娘,好吗?”
曲幽连连点头,克制住自己杂陈的情绪,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了应答的声音。两只脚倒得飞快,飞也似的奔向隔间去了。
看见曲幽抽抽嗒嗒却跑得很快的背影,忽然很羡慕。
在场的四个人,已经有三个人没有办法再挪动一丝一毫了。至少是今天不能了。
“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想和我合作。”男人耷拉着眼皮,一边吐着血泡,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我在等时间。”象无说,“我现在的水平,没有办法短时间内打出两次这种掌风。”
男人叹了一口气,像是点了点头,再也不说话了。
忽地一股血腥味上涌,象无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到了庭院中央坑洞的边缘。
空气中,混杂的真气里,一丝庄严的金色气息飘荡着,谁也没有察觉,就这样缓缓散去了。
“林姑娘。”象无沁着头,自言自语地呼唤着。
~
“林姑娘没事。”从隔间回来的曲幽用手绢帮象无揩拭着嘴角的血迹,她已经没有抽泣了。
“我没事。”象无看着一脸自责的曲幽,有气无力地宽慰说:“你看我吐过血,嘴唇气色看起来是不是好多了。”
曲幽露出了一个不是那么好看的笑容,用手背擦干了挂在脸颊上的泪珠,问:“这把剑我要怎么帮你拔出来?”
17. 一触即发·其一(新修)
武陵城外,桦树林的深处。一辆廉价马车孤零零地停泊着,马车的帘子洗得败了色,原本单一的蓝色现在不均匀地参杂了许多的淡白。窗户的位置,更是洗刷得发透了,几乎就剩一层就要破开的纱。
象玉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车厢闭目养神。这时节,林子中倒是寂静得很,就像是现在,鸟儿不叫的时候,一粒石子的滚动声都是清晰可辨的。
如果有一声鸟鸣,恐怕也堪称惊雷。
寒风穿林,也只有时不时刮过脸颊的风,提醒着树林里的人们,原来现在的安静,并不是因为时间不再流淌了。时间一如往常地,冷酷地流逝着。
一乘红色的八抬大轿,静悄悄地出现在了树林之中,马车后面的不远处。八个身着红衣的精壮男人,脚步下得结实,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双男女卧坐在轿辇之上,把酒言欢,满面笑容。男人乌紫的双唇张合之间,女人欢喜得花枝乱颤,却是没有丝毫的声音。
她们才像是真正地步入了凝滞的时间。
轿辇的侧前方,走着一个手握古朴佩剑的男人,跟随着他的一急一缓,轿辇前行的速度也有节律地变化着。
女人突然双臂撑着身子,向着前方的男人说了些什么。
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作答。
女人一掌拍向轿身,无声地腾跃而起。
桦树挺直的躯干莫名地出现了道道伤痕。枯枝扑扑簌簌落下,在空中又折成几节,每一节的断口光洁平整。
枯枝、落叶与泥土席卷着寒风,从天空与地面,四面八方向着小憩的奔袭。好似扑食的野兽。
阵阵古钟之声响起,那些互相纠缠着的残枝败叶一次又一次地应声散落,没有哪怕是一粒尘土能够靠近这辆廉价的马车。
女人持一口中央镂空的宝剑,从象玉的正上方两丈远的地方直直刺下。
象玉往上一拂袖,女人从容不迫地旋转着在离象玉不远的位置落地。
象玉的正上方,又是一次强劲的钟声响起。
“好一个千手观音。”女人满目欣喜,说:“早就听师弟说太子殿下武功卓绝,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不凡的手段,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象玉从车辕上跳下,面向女人,说:“我没猜错的话,姑娘想必就是血宫四象的监兵。”
监兵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多谢太子夸奖。”
方才与监兵同乘轿辇的男子走到她的身旁,拱手道:“在下孟章,见过太子殿下。师妹生性顽劣,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象无抱拳回礼,关心地问道:“二位的师弟还好吧。”
“托太子的福,”孟章客气地回复说:“之前幸得太子将他从长生殿手中救了下来,在门中静养,现下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象玉点了点头,说:“有劳二位了,跋山涉水地来到这地界。”
“太子明明是个乞丐,”监兵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象玉,说:“使的却是一身少林的功夫。真有趣。”
“师妹,不得无礼。”孟章喝止到。
“无妨,”象玉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时局尚不明朗,还是叫我象玉。”
继而又说:“不瞒二位,在下从小修习的就是少林的武功。不过出家人不问世事,想要复国,还是要依托于更广阔且更有力量的群体。”
“新帝如今昏庸无道,百姓流离失所,丐帮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孟章微笑着点头肯定。又问道:
“太子刚才所说时局尚不明朗,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还冒险唤我们二人入关。”
“丐帮长老推选在即,我与马有元本是分庭抗礼。”象玉仔细地回答道:“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女人,不日便要成婚。借着他爹马洪丐帮帮主的身份,遍邀各方股肱齐聚一堂。”
“这是要借此机会动摇人心。”
“没错,我来日尚短,根基终究不稳。”象玉无可奈何地说:“若是这次落选,恐怕会负了大宫主所托,误了血宫入主中原的大计。”
“有元小儿本不足为惧,可是我不便出手。”象玉面色一沉,说:“此次请二位过来,就是想借二位的手斩草除根。”
“这有何难?”监兵一口答道:“今天我就进城去取了他的首级,让他给殿下让道。”
“不可,”象玉制止说:“这其中牵扯众多,还涉及到长生殿,还需多方筹谋、准备,等到大婚之日动手是为最佳。”
监兵一脸狐疑,问道:“婚期是几时。”
“五日之后。”象玉竖起三个手指,“在此之前,还请两位耐心等待。我在车上备了些百姓的衣物,二位替换之后随我进城吧。”
孟章看了看自己和监兵的衣裳,通体鲜红夺目,只在领口和袖口处有些金灿灿的刺绣,的确不利于蛰伏。
再看向远处,象玉发现刚才那顶轿辇早已没了踪迹,不由得感叹:“血宫的鬼步也果真是一绝,何时来的何时离开,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殿下这话我可不爱听了,”监兵鼓起半边腮帮子,“殿下既说是没察觉,那我偷袭你还失败了。这不是在说没发现轿子却发现了我,拐弯抹角地骂我的轻功太次吗?”
三人相视一笑,林间的空气顿时欢悦起来。
*
众人离开后,大抵过了一个时辰,太阳逐渐西斜,颜色也已经变换,两个人影才从稍远的落叶堆中站了起来。仔细一看,地面上挖了一个半人高的坑洞,洞上覆盖了一层担着泥土和落叶的细密纱网。
王伯玉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说:“没想到他居然与血宫暗中勾结,难怪你当初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裴姜熙把掉落在地上的剑穗丢给他,警醒道:“离开的时候一定不能掉东西,严重的话会是掉脑袋的事。”
接住剑穗,王伯玉点了点头:“现在怎么办,要暗地里通报给丐帮吗?”
“你怎么想?”
“不能让血宫的进入中原。”王伯玉狠狠的说:“当年血轩辕搅得江湖腥风血雨,逸剑山不少叔伯都死在他们手中。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我和你想的一样。”裴姜熙安抚到。“不过这件事还不能让丐帮知道。”
“轿子前握剑那人你可看清楚了?”裴姜熙问道。
王伯玉不解地点头。
“那种隔绝外界的领域就是他的剑意,到时候他就交给你了。”裴姜熙郑重其事地说道:“他就是血宫这一代的继承人,四象之中的执明,一定不能让他跑回去。”
“北宫执明?”王伯玉有些震惊:“也就是说,血宫四象中的东宫孟章、西宫监兵、北宫执明都来了。”
“没错,”裴姜熙说:“这阵仗,可不是奔着马有元来的。”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裴姜熙拍拍王伯玉的手臂:“执明的剑意你也窥探了一二,回去好好琢磨。”
“你是想等长生殿的人,一石二鸟。”王伯玉对着裴姜熙的后背说。
裴姜熙回过头,欣慰地笑了笑:“果然瞒不过你。长生殿的行事风格你也见过了,我当然希望他们互相角力一下,这样你我也能轻松一些。”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把坑填上,我先回去了。”裴姜熙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说:“放心吧,我一定帮你把他们铲除掉。”
*
熙和楼上品的客房之中。孟章刚坐下,将桌上反着放的茶杯翻转,还没来得及倒茶,监兵一把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走了?”监兵用脚勾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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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下面的板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走了一会了。”孟章看见她这副样子不免叹气,说:“你就不能有点女孩子家的样子。”
监兵抢过孟章手里刚倒好的茶,没好气地说:“我们几个从小在一块长大,在你们面前我有什么好装的。”
孟章只好宠溺地看着监兵,待她喝完了杯中的茶,才一个脑瓜崩敲到她的头上。
“又怎么啦。”监兵捂着额头,嗔怪道:“不就是喝你一口茶吗?”
“你今天对着象玉那番说辞,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让你去杀了马有元怎么办?”
“那就杀掉呗。”监兵没所谓地说。
见孟章又扬起手,监兵赶紧抬起另一只手来挡着,撒娇说:“我当然不会真的去杀他,你的师妹又不傻,我的好师哥。”
“你别忘了师父叫我们来是做什么的,做砸了师哥也保不住你。”
“那是,你都自身难保了。”
“还贫嘴。”
“错了,错了。”监兵见着孟章的气性上来了,赶紧伏低认错。
孟章给监兵的杯中满上,自己也喝了一杯,继续说道:“幸而象玉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想借我们之手打击长生殿,挫一挫丐帮中新派的威风。”
“这些中原人的门派内部还真是复杂,不像咱们,戮力同心。”监兵把花生剥好,放了一些到孟章的面前。虽说她在几位师兄弟面前从没有端着柔弱的样子,但怎么讨他们的欢心她是门儿清的。
“你给我说说呗,师兄。”监兵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
见她这样,孟章不知道几时气就僵着的脸也松和下来。
“丐帮中大抵分作三派。一是新派,支持新帝,其实也就是更亲近长生殿;二是老派,认为新帝得位不正,也是坚决和长生殿划清界限的一批人;还有一批,也是普通弟子数量最多的,中立派,这些人只要他的生活不受影响,谁当政都无所谓。”
“中立派倒有意思,像镜子一样。”
这次轮到孟章好奇了。
监兵笑着说:“就是说你对他笑,他也对你笑。你凶他,他也凶你。”
孟章捏着下巴想了想,说:“总之,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取回上一代中宫轩辕大人死前凝聚的的剑心。马有元大婚之夜就是我们行动的时机,在那之前不能让他有事。”
“那太子的委托怎么办?”
“那可是长生殿与丐帮股肱齐聚的婚宴,他不会傻到只找我们一批人去杀马有元。”孟章回答道:“等我们取到剑心,如果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就做个顺水人情送他好了。”
*
今夜的不忘阁格外的热闹,裴姜熙意外地禁了所有人的足,不容许任何人外出。
前厅的中心,两位老人一如往日面对面惬意地坐着,中间的方桌上摆着棋盘,棋局已经进行到关键的时刻。棋盘的两个角上是竹编的椭圆的棋桶,棋桶旁边两个大瓷碗,里面盛着黄澄澄的茶水,已经喝了不少了。
桌子的边上,一对气质不俗的男女站着观棋。女人比男人高出半个头,男人又比女人要壮实些,微妙地形成了某种平衡。
那日的招呼自己的姑娘今日并没有在。象无扫了一眼屋内,强撑着走完最后的几步,把后背的林珍娜慢慢地平放到了地上。
厅中的几人看了一眼象无,王伯玉率先喊道:“阿羽,有客人。”
屏风后面,走出了一对鬓发斑白的夫妇,没有戴面具,神色悲戚。他们恐怕是和象无一样有所求的人。在他们之后,里间戴着面具的男人才走了出来。
“几日不见,少侠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男人看着半跪在地面、略显疲态的象无,“既然把姑娘带来,想必已经做好了决定。上次的三件事之中,看来这一件是最要紧的。”
18. 一触即发·其二
看着屋内一个个奇异的面具,象无的思绪也回到了负伤之前。
“一命换一命。”阿羽的话语好似重锤击打在象无的心房上。
象无无力地摇了摇头。虽说这些日子以来,他因为所见到的东西对佛心生不满,但师父的多年以来的教诲还是深深地印在意识深处。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阿羽说到这里顿了顿,说:“三日以后,你再来。”
此时的象无脑海之中天人交战,惊涛澎湃,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
“你还剩一个问题,说吧。”阿羽的语气仿如一汪平静的湖水,平静得可以毫发无损地倒映出蓝天与山峦。
象无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眼神失了焦,他就和预先排演的那样,仿佛背诵经文一样问出了第三个问题:“斜月山中有一处森罗寺,寺中有三个和尚,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阿羽第一次拿起笔,记下了象无提出的问题:“选一个吧。”
看着象无,阿羽又说了一遍:“选一个吧,我只能为你查一个人,其他人是另外的问题了。”
于是师父与师兄也加入了象无脑海的混乱之中。泥沙从水底被搅动上来,整个思绪变得浑黄不堪。
“师父。”象无最终说。
时间回到现在。
“你师父的下落我已经查到了。”从屏风后走出来的阿羽说,“不过按规矩,你得先替不忘阁做一件事,我才可以告诉你”
“按照不忘阁的规矩,”象无身体半蹲,一只手整理林珍娜搭到嘴边的发丝,一只手强撑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处于倒与未倒的临界点上。“只要能拿出等价的东西交换是不是就行了。”
“没错。”
“烟雨楼的消息对你们来说应该算是不错的情报。”
“前提是你手上的消息我们没有。”阿羽谨慎地回答说。
象无止不住地咳嗽了,胸口一阵阵撕扯的疼痛让他的疲惫又一次加重。他心里明晰,自己已经是风中残烛了。
起码用自己的残躯和这些人达成一笔交易吧。象无心想。
“烟雨楼的武功你们有吗?”
阿羽的身体明显抽动了一下,象无第一次看见他有了情绪的波动。
看着面容平静的林珍娜,象无在心中默默地说:“对不起林姑娘,小和尚要食言了。”
也许是因为伤口,象无的胸口又是一阵酸楚。
“烟雨楼的武功换取老和尚的下落吗。”阿羽本能地想要摸下巴,结果手撞到了脸上的面具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如实地说:“说实话,这个交换绰绰有余了。甚至过于不对等了。”
“不对,”象无摇摇头,“我不要师父下落,也不会给你们《烟雨辞》。”
象无继续说:“我给你们一个会烟雨辞的人,你们可以驱使他做任何事情。交换条件是,你们要治好这个姑娘,并且在她恢复之前保护好她。”
阿羽咂摸起象无话里的意思,他摸着面具的下巴,说:“你是说给我们鱼,而不是给我们渔具。”
从象无的脚下开始,洁白的光亮如同水流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屋里的烛光变得失去了颜色,墙上百鸟的翎羽开始闪烁光芒。
慢慢地,这股水流充盈了整个不忘阁。
所有人浸淫在清冷的色彩之中,身体却感觉到温暖。
只见个子较高的女人抬起了手,象无释放出来的所有剑意被送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
“省省力,”韩艺祉放下手,说:“想要交换,起码得是一条活鱼。”
“要收下他吗?阁主。”阿羽毕恭毕敬地问询到。
王伯玉上前,走到象无的面前,说:“小和尚,如果你决定从此为不忘阁办事,我们可以答应你的交换条件。”
在象无的目光中,戴着夸张面具的王伯玉缓缓蹲了下来,平视着他,问道:“你说呢?”
~
另一边,本来躺病人的床上,现在医生躺了上去。
曲家医馆的门户今天早早地关了门。
曲幽把着窗沿,看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发呆。
“婆婆,象少侠不会有事吧。”曲幽看着黢黑的道路尽头,担忧地说:“明明伤还没好,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非要今天走。”
曲芃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望着孙女,万分宠爱地安慰道:“他不属于这里,早晚会走的。”
“我知道,只是,”曲幽抿了抿嘴,说:“他救了婆婆,救了我。我只是不希望他出事。”
“他是个坚强的孩子。”曲芃说:“从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的衣服上,有很多血迹,有新的,有洗了很多遍没洗掉的。”
说到这,曲幽看向一旁凳子上给象无换下来的破旧衣裳,又想起了那晚象无刚洗干净脸上血迹的样子。
那天象无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臭味也让人心生拒绝。那张在灯火下明暗分明的脸,谈不上俊俏,但却让人说不出抗拒的话来。
“不知道闯过了多少厮杀,他才带着林姑娘到了咱家的门口,”曲芃继续说,“既然他要走,便是心里有了决断。他一定能保护好林姑娘,也保护好自己的。”
“我知道象少侠喜欢林姑娘。”曲幽对着黑夜轻轻地回答道。
曲幽转过身,看着侧卧在床榻上看着自己的婆婆,瞬间打起了精神。圆圆地脸儿笑起来就像小太阳,精神抖擞地说:“我明儿一早就去平安院里,给象无和林姑娘求个平安。”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给我的婆婆求健康。”曲幽坐到婆婆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婆婆要赶快好起来,您可是孙女的福星,武陵城的福星。”
曲芃笑道:“你这高帽给我戴的,婆婆我可不是什么武陵城的福星。”
~
“啪!”曲幽响亮地合掌,对着面前的四尊巨大的雕像参拜。
雕像前摆了大约七、八个蒲团,就是这样参拜的人还得排着队上前。有些拜过了的站立在一旁,或是远远地看着雕像,或是合掌闭目口中念叨着什么。
如果不是有护栏远远地拦着,几个雕像的鞋子恐怕会被摸得光亮圆滑吧。曲幽许完了愿退出大殿,站在远处看着雕像暗自想到。
曲幽从前是不相信这些的。但人在有心无力的时候,总需要做些什么来排解宽慰自己。
不管怎样说,祝愿是衷心的。
“姐姐,这里就是水火风雷四尊剑神的塑像吗?”一个姑娘从身后扯了扯曲幽的衣角,怯生生地问道。
曲幽回过神,是一对身姿挺拔的男女。刀削斧凿般立体的五官,还有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即使同是女性,曲幽心中也不禁惊叹。
“是的,你们是第一次来吗?”曲幽看面相便知道两人并不是武陵人,但还是走个过场一样问出了这个问题。
同样的情景她从小打到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每次试剑大会之前,都会有很多习武的世家子弟专程到平安院中来求取平安、顺遂。
“我和师哥从小就听着剑神的故事长大,一直想要来看一看。”监兵露出沁人的笑容,左边脸颊还挂上一个甜甜的梨涡,“好不容易得了师父的应允才出门一趟,我们就想着一定要来这里。”
曲幽面上也不由得浮出了笑容,说:“这里便是了,进去参拜吧。记得要踩着门槛进去。”
见监兵歪着头,露出疑惑的表情,曲幽解释说:“这是塑像之初四位剑神立下的规矩。当年西疆的血轩辕大闹中原,几乎就要颠覆整个中原武林,是四位剑神联手各位门巨擘毕其功于一役才围杀了血轩辕。最终将其党羽逐出关外,还了中原武林一个平安。”
监兵听得连连点头。
“所以立这些塑像的时候,几位剑神就立下规矩。进殿踩门槛,也是踏上几位前辈的肩膀,这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记住,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才能维护世间的安定。”
“和我们听到的故事有些不一样呢,”监兵两眼放光,说:“不过最后的结局是一样的。”
曲幽笑道:“人们口口相传,总有些出入。不过故事的核心是不会变的。”
“谢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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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兵挽着孟章,兴奋地朝着大殿走去。
曲幽点了点头,又欣慰地环顾四周络绎不绝前往参拜的人群,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这样的精神不断地传递下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曲幽心想。此时此刻,她顿然也相信剑神会庇佑婆婆、象无,还有林姑娘了。
曲幽双手合掌,闭上双眼,再次朝向大殿的方向拜了拜。
~
监兵和孟章踩实了门槛进入大殿,只站在侧旁仰头看看高高塑像,并没有到正前方去拜谒。
“风、雷、水、火。”监兵从左往右数着四尊塑像,她摇了摇孟章的手臂,说:“师哥,你说他们真的是这个模样吗?”
“塑像应该会更威严一些吧。”孟章本来也仰着头仔细端详着每一个塑像的面容,想到这里他就打消了记住这几个面相的想法。
人群里有好奇的,有贪婪的,有的一脸茫然,也有的神色肃穆。可不管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在参谒那一刻,他们的目光都是无比诚敬的。
孟章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种,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这些人是以多胜少杀死前代中宫的中原人,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义薄云天的侠士。
可是巨像是那么的庄严,人群是那么的虔敬。孟章竟产生了一些动摇。
两人跟着人群绕向塑像的身后,这些人中不乏始终双手合十的虔诚信众。巨大塑像背后的墙面上雕刻着身姿各异的另外十二人,这是绕道巨像身后才能看见的。这十二人要小得多,容貌体态大有不同,唯独表情无不是怒目圆睁凝视着两人。
“这刀功真不错。”监兵指着其中一个骑着马的塑像赞叹到。
骏马的口鼻之中喷薄而出的雾气缭绕着背上的剑客,剑客横眉怒目身体微倾,横剑于身侧。整个形象雕琢极富动感,下一刻长剑恍若就要破雾斩出。但他又是一定斩不出这一剑的,所有的一切在他击出这富有力量的一击前都停滞了。
一直到下到山脚下,孟章的耳边似乎还响着大殿中众人祈祷的絮语。
“中宫大人怎么把宫殿建到山上,”监兵回头看向最顶上的剑神殿,喘着气说:“这些人也真行,打赢了直接把别人家变纪念堂了。”
“师哥,你怎么了?”监兵拍了拍孟章的后背,打趣道:“从刚才开始就魂不守舍的。”
孟章甩了甩头,掩饰道:“没什么,我在想他们把中宫大人的尸首藏哪了。”
监兵把手指放到嘴唇上,想了想,立刻放弃了,说:“我也不知道,还是你想吧。”
接着她又笑嘻嘻地说:“你可不能掉链子,做砸了师妹也保不住你。”
孟章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啊。”
监兵又挽上了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看这里有好多的丐帮弟子把守,中宫大人八成就是还在这儿呢。”
话语间,两人一同出了平安院的大门。
“其实他们和我们还挺像的,以后把他们换成我们四个吧。”监兵说紧了紧挽着孟章的胳膊,古灵精怪地说。
“像吗?”孟章脑里又浮现出巨像金刚怒目的模样,还有那一墙十二侠客的形象。
“像啊,”监兵仰头看着旁边孟章的眼睛,小声说:“我们也是四个。”
“不对,我们是五个,东、南、西、北、中。”监兵突然掰着手指头和自己辩论了起来:“不过现在中宫缺位,我们其实也是四个。”
忽然,监兵眼睛里亮光一闪而过,她激动地摇晃着孟章,说:“你说他们会不会其实也是五个人,他们也是中宫缺位。这样我们不就完全对上了吗?”
孟章弹了监兵一个脑瓜崩,说:“你帮我想想中宫在哪吧。”
监兵被弹得出了声,摸着脑袋撇着嘴回答道:“想就想嘛。”
天空褪去了暗淡的蓝色,太阳褪去了初升的橘红,武陵城渐渐苏醒,更多的人带着香纸向着平安院走去。师兄妹二人各怀心思,紧贴着对方,逆着人流离开了这个让他们多多少少都感觉有些紧张的地方。
19. 一触即发·其三
静谧的夜中,一个刚足月的婴儿好不容易从满月酒的喧闹中逃离,刚刚合上了眼,意识正摇摇欲坠要陷入梦乡。
喀哒的一声兀的从屋顶的黑瓦上传来,婴儿睁大了新生、纯净的眸子。父母安稳的鼻息从他的两旁吹过来,节律一致地搅动着近乎静止的空气。
奇异的响声不再出现,婴孩又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霜白的月色中,成片的瓦顶起起伏伏,有如海面无声的浪涛。趁着夜色,象无正如弄潮儿那般,在浪尖之上飞驰,一袭黑色的衣装,几乎完美融入了这片一眼无际的海洋。
时间拨回到半个时辰以前。
不忘阁近旁一处不起眼的别院之中,澎湃的真气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流动着。
象无被要求站在离屋子很远的地方,即使是这样,他也能感受到这股骇人真气的气浪。
“恢复得怎么样?”
“托阁主的福,”象无感激地答道:“已经好多了。”
“城北的平安院知道吗?”
“曾经听师兄提过,天下人参拜剑神的地方。”
房里的人又说道:“马首山不高,三十年前血宫的掌门人在上面建了行宫,俯瞰整个武陵城。事败身死以后,世人改行宫为庙宇,依山势修了一共五道一梯直通山巅,寓意是海纳百川,也是齐心协力。”
象无点了点头,忽然才意识到房里的人看不见自己。
“三十年过去,马首山早就没了恶人,山脚下也都是百姓的居所。”
“这也正对了修建祠庙的用意。务除恶人,百姓安居。”
“沙井道入口,有一户宋姓的人家。宋家老来得一女,名叫宋真。”屋内的人顿了顿,继续说:“算上今天,宋真失踪有半月有余。我们查到她就在宣化道入口不远处的一户府宅中。”
“需要我去救这位宋姑娘吗?”
“你只需要确认宋真的安危,明儿一早回报给宋家。多余的事情不需要你管。”
“明白了。”
“藏人的府邸门前挂有两串冬青。夜已经深了,找阿羽拿一份地图,快去吧。”
象无从紧闭的门扉上收回了担忧的目光,转身就要离开。
“林姑娘的状态还不错。”屋里那人说。
象无回过头,微笑着朝着紧闭的大门点头。一跃腾空,融进了黑夜里。
~
门后,韩艺祉绞了热毛巾来到床榻边上,给包裹在真气中的两人擦汗。
林珍娜的面色已经明显好了不少,为她运功疗伤的裴姜熙也未见疲态,似乎是游刃有余。
“你不会是有些失望吧。”裴姜熙喘着气打趣道。
“什么?”
“怎么林珍娜的脸色好起来了,裴姜熙也不见得脸色变差呢。”裴姜熙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韩艺祉白了她一眼,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和他说。”
“我出力,你说说词就白捡一个恩情。我还羡慕不来呢。”
~
“两串冬青。”
在宣化道的入口附近,象无没费多大的力气就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宅邸。那明显是富贵人家才能购置的府院。
与寻常显贵的府第相异的是,这里门前没有挂上牌匾,有意地要隐去主人的身份。
门前有六名官府的兵士,到了夜里,明显都有些松散了。或是依着门前的狮子立着,或是坐到梯坎上。
进了府邸,内里只有一些丫鬟和嬷嬷还在走动,象无连一个男丁也没有看见。穿过花园与几处回廊,在府宅的深处,很容易就辨别出了宋真的屋子。
宋真点着灯,在房里暗自垂泪,孱弱的灯火将她哀伤的影子投射到薄薄的窗户纸上。
“宋姑娘。”
乍然出现的男声将这个可怜的泪人吓得一哆嗦。
在宋真还没有叫出声前,象无赶紧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巴。
“你的父母托我来的。”象无说,“你别出声,我放开你。好不好?”
花容失色的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的母亲,父亲,”宋真欲言又止,说:“他们还好吗?”
象无环视房间,一切吃、用都是极好的。桌上还摆了精致桃花造型的糕点,象无用手背量了量,还是温热的。
“我还没见到他们。”
宋真刚亮起的眸子又黯淡下去。
“他们有些担心你,”象无有些不解地看着宋真背影,问道:“你是离家出走,还是失踪?”
“我……”宋真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宋姑娘,早些歇息。”门外传来了嬷嬷的声音:“好事将近,姑娘你可得休息好咯。”
“知道了,吴妈妈。”宋真灭了灯,声音沙哑地回答说:“这就歇息了。”
“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嬷嬷抱怨说:“这是你天大的福气哩。好生歇息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脚步声渐渐远了。
“托大侠替我和我的父母说,”宋真哽咽了几番,好久才说出后半句:“说真儿一切都好,请他们不要挂念。”
多余的事情不需要你管。象无的耳边回响起了韩艺祉的话语。
“大门有不少的护卫,需要我送你回家吗?”象无下意识地问道。
宋真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她望向这个面前这个瘦弱的蒙面人,摇了摇头,说:“只要还在武陵城,我就出不了这个院子。有劳少侠帮我给父母带个平安。”
“就这些吗?”象无的内心有些挣扎。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少侠替我看下父亲母亲是否安好。”宋真垂目,“再来告知一声。”
“你还好吗?”
“嗯。”宋真努力抑制着自己抖动的肩膀。
“我明天会再来的。”象无说。
宋真再抬起头时,房里已经只剩她一人。就恍如刚做了一个梦。
风吹过,窗户吱吱呀呀地摇晃了起来。
只有怪叫着的窗户在证明一切都不是她的梦。
~
第二天正逢赶集的日子,象无担心来晚了找不着宋家夫妇,天蒙蒙亮就在门前的梯坎候着了。
门打开,两个老人家也被门前的小伙子吓了一跳。
“宋伯伯,伯母。”象无看着面前这两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恭敬地喊道。
夫妻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个年轻小伙子的来历。
老太太望见象无满是露水的肩头,连忙说道:“进屋说吧,外头冷。”
俩人把象无迎进屋去,又从随身的水袋中倒出热水,放到象无的身前。
待到象无喝了一口,宋真的父亲开口问道:“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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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头子有些糊涂不记事了,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残破的土屋里几乎是家徒四壁,最为珍贵的恐怕是对着大门口的墙上挂着的祖宗牌位。
牌位下是一张四脚不平的方桌。桌子边上摆着两只短凳,其中一只的凳腿还是用不同颜色的木材拼接过的。不过虽然面上坑洼破旧,却是不染纤尘。无论桌椅,都是悉心擦过的。
“宋伯伯,伯母,”象无与两位老人对视一眼,说:“我见过宋真姑娘了。她托我和你们说,她一切都好,不要过多挂念。”
宋真父亲皱着的眉头没有解开,五官之间反而更加靠近,脸上混杂和哀恸与安心,把头沉了下去,不住地点头。
老太太情不自禁地握住象无的手,说:“真儿她没事吧。”
“我昨晚见到她的时候,她一切都还好。”象无小心地调遣词句,唯恐说错了徒增两个老人的担忧。
象无又说:“宋姑娘托我问问二老的身体如何。”
“都好,我和老头子的身体都好。”说着,泪水已经顺着脸上的沟壑,歪歪扭扭地流下来了。声音却是镇定的。
象无不忍心地扭过头,看了看桌上剩下的半碗的热水,又瞥见了地面上平添的两个深色印记。
“我该回去了。”象无抽回了手,别过脸说道。
“两位还请保重身体。”象无逃也似地向门口走去了。
“少侠。”宋真父亲卒然在身后唤到。
象无停下了脚步,仿似被戳穿了谎言的小孩僵在原地。
“能让我们见见真儿吗?”老爷子颤巍巍地说。
老太太走了上来,说:“你们看看,还有什么你们瞧得上的。如果可以的话,这个屋子你们也拿了去。”
老太太擦了擦眼泪:“只要让我们见见真儿就行。”
象无心中五味杂陈,解释说:“伯母,我们不是要你们的财物。”
宛若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扑通一声,老太太跪倒在了地上。
~
不忘阁。
阿羽正把翻倒了放到桌面的长凳放回地上,朱红色的桌面倒映着他的影子。偶尔看见一点灰尘,他就用袖子直接上去拂掉,只轻轻的一下,尘粒就像在冰面一样溜走了。
象无气冲冲地回到阁中,发现只有阿羽到了。
“谁去救宋真?”象无单刀直入地问。
“宋真?”阿羽看了一眼象无:“你是说沙井道入口那家?”
“没错。”
“和她的父母见过了吗?”
“刚刚见了。”
“那就行了。”阿羽点头说:“回去歇着吧,这两天你暂时没有什么事了。”
“你们掏空了两个老人的积蓄,”象无气愤地质问道:“就只是和他们说一句女儿没事就结束了?”
“注意你的言词。”阿羽打量着象无,眼神好如刀锋那样凌厉。“不忘阁不会强迫任何人,所有人都是自愿进行交换。”
阿羽头放下最后一根长凳,说:“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现在就带着你的林姑娘离开。”
“我奉劝你一句,闲事莫理。”阿羽头也不回地走到屏风后,“宋真这件事就算完了,你可以进来交换你师父的消息。”
象无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空荡荡的不忘阁,有一种激流汇入了沉静海洋的无力感。
20. 一触即发·其四
象无失魂落魄地从不忘阁走了出来,这时候雾气犹如罩子一样盖住了不远处的山峰的顶端。被人流裹挟着,他无意识地朝向为林珍娜疗伤的别院走去。
街道上,乞丐们一改往日里憔悴邋遢的形象,整洁干练、神采奕奕地搬弄着一口口扎着红花的大箱子。每个乞丐的臂膀上都绑着红色的带子,有在前面吆喝带路的,有满头大汗喊着号子出力的。
不论流汗或是没流汗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欢喜。受了丐帮子弟的感染,过往百姓的笑容也不自主地浮了上来。
所有人都自发地为这些城市的主人翁让出一条道路来,象无在人群中,恰似河道中无根的浮萍,随着多变的水流不断地摇摆。象无就这样偏偏倒倒地走了一段路。
等到进了别院,那股喜庆的气息才因为砖墙的阻隔淡了一些。象无走到了和上次相同的位置静静坐下,远远地看着林珍娜所在的房间。
磅礴的真气犹若江河,汹涌奔腾又延绵不绝。始终维持在别院中央这一小方空间之中,一丝一毫也不往外泄露。象无记起了第一次与韩艺祉见面的情境,自己全力释放的剑意被她一挥手就原封不动送回了体内。
象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直起了腰,不甘地向着屋子唤了几声。
这次回应他的,只有无声的风。
不知道坐了多久,山巅的雾罩降了下来,远一些的山峦完全隐去了身形。城中飘起了绵软的雨。
又过了一会,象无从地面站了起来,脸上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他喃喃地说。
风仍是静静地回应着。
~
“吴妈妈。”两个丫鬟毕恭毕敬的给迎面走来的嬷嬷行礼。
嬷嬷点了点头,说:“小姐睡下了?”
“小姐说要早些歇息。”丫鬟恭顺地回答道。
嬷嬷满意地看向熄了灯的房间,满意地说:“老婆子的话小姐终归还是听进去了。”
说罢,嬷嬷也转身,领着丫鬟出了院子。
宋真睁大了圆圆的眸子,面向墙面侧卧着。
本来隐隐地听到了嬷嬷的声音,宋真已经清好了嗓子准备应话了,左手也微微撑着身子。等了一会儿,门外也迟迟不见响动,于是又放松下来,妥帖地卧在了床榻上。
“宋姑娘。”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宋真从床上坐了起来,既激动又欣喜。她咳嗽了一声,清理似有阻塞的嗓子,转过身,望着黑暗说道:“少侠,你来了。我当是做了梦呢。”
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恰好照到了象无鞋子的前端,那上面沾了一些稀泥与草屑。
“宋伯伯和伯母的身体都还硬朗。”象无始终站在阴影里,仅有的月光把她们分隔在房间的两端,两人就这样隔着清白的月色回着话。
黑暗中,象无看见姑娘抬手到脸边,无声地揩拭着。
“谢谢你,恩公。”宋真镇静了下来,恳挚地说:“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宋真如今只是笼中鸟,无以为报。我想不管怎么说,至少要记住恩公的名字。”
“我的名字,”象无略微迟疑,继而诚恳地说:“我会给你带来灾难。”
宋真眼里闪过难掩的失落,默默低下了头。
“老人家想见你。”
宋真说不清是看向月光还是看向象无,沉默了一会,她说:“恩人,你走吧。不要再来了,这个房子的主人不是我们该招惹的。”
“我可以带你出去。”象无下决心般地说。
“谢谢你。”宋真身形像是定格住了,一动不动。
象无向前迈了一步。
“宋真很感激恩人体惜我。”或许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宋真出声打断了象无本就摇摆不定的步伐,阻止他走到月光中。
“我注定要留下,哪也去不了。我才是那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
“哈哈哈。”窗外应时传来了男人狂悖的笑声:“她说的没错,她哪也去不了。”
大约有七名丐帮的弟子同时打破了门窗而入,手中的匕首闪烁着寒光。手臂上血红的绑带比白日里还要显目。
“你,也哪都去不了。”马有元跨过门坎,恶狠狠地咬牙说道。
宋真惊恐地看向门口,立刻递给了象无一个眼神。
象无往后靠去,墙身即刻破除一处洞口来。
“给我追!”马有元破口大骂:“王八蛋,欢迎来到乞丐之城。”
~
马有元顾盼左右,目光最后才落在了蜷缩着坐在床上的宋真身上。
“我很喜欢你这种眼神。”马有元沉着脸,说:“这种强烈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响亮的耳光震得空气发颤,宋真的脸也被推向了月光洒照的地方。
“你很聪明。”马有元甩着手掌说:“如果你今天走了,我是不会放过那两个老东西的。”
“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我的父母的。”惨白的清辉下,宋真通红双眼被凸显得格外鲜艳。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吗?”马有元高傲地说:“我可以随时捏死你们。”
马有元捏住宋真的下巴,把她嘴角的血抹到下唇上,说:“我给足你面子了,可是你居然和男人的私会,还让他去找那两个老家伙。”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宋真瞪着马有元。
“你以为我在意吗?”马有元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一个工具。”
马有元挥手,房屋中央的圆桌被击得粉碎:“整个武陵城到处都是我的人,我看看你们怎么和我斗!”
马有元挥袖,向着屋外走去。
“马有元!”宋真歇斯底里地在他的背后喊道:“你不要动我的父母。”
“来人,”马有元震声命令道:“把宋真给我绑起来。”
“把那两个老东西也给我抓回来,”马有元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披头散发的宋真:“从今天起,你每忤逆我一次,老东西的手指就切掉一根。”
~
“尾巴都抓干净了吗?”
“今天跟着象无来过的都在了。”王伯玉说回答说。
“这就够了。”
“他能逃得掉吗?”
“看他的造化了。”裴姜熙的双手手掌紧贴着林珍娜的后背,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疲惫。“如果走宣化道的话,希望大些。”
“既然这样,白天直接告诉他好了。”
“人最重要的是自己想要怎么做,而不是别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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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去接应他吗?”
“你回去吧。”裴姜熙摇摇头:“做好自己的事。”
王伯玉退出了门外。
“伯玉,”裴姜熙唤道:“那些抓回来的,不要让他们乱说话。按照你的方式处理吧。”
~
“无念大师已经亡故了。”阿羽淡然地说。
看着阿羽脸上怪异的面具,象无觉得这不像是宣告,更像在说出某种西疆的诅咒。
象无揪着阿羽的衣襟:“你说什么?”
“冷静。”阿羽高举双手:“如果你在这里坏了规矩对我动了手,你和不忘阁的一切约定都会取消。”
“是在雪落之前,斜月山中仙去的。”阿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拍拍象无的肩膀,说:
“恐怕是预感到了自己的未来,他才风雨兼程赶回了山中,就是为了见自己的两个徒弟一面。”
象无掩面哭泣。
“如果留在心源寺,大概结局会不一样吧。”
象无顺着宣化道一路向上,今天的所有事情交叠在他的胸中,心绪一片芜杂。
追击的人远比想象的还要多,尾随的几个乞丐一路吹着口哨,更多的乞丐就像簇生的蘑菇,一群群从小巷里涌出来,四面八方围堵住他的去路。最后象无选择从宣化道直上平安院,至少现在他的前面不再会冷不丁地窜出几个手臂上绑着红布的乞丐。
“我才是那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象无脑海里盘旋着宋真哀戚的身形,和林珍娜在塔牢中的影子竟重合了起来。
如今林珍娜昏迷不醒,宋真也被自己孤零零地丢在了那座宅邸里。
上山毕竟与平地不同,没多会,追击的人就掉队了一大半。估计能跟到平安院者更是寥寥。
象无看着自己的后方,盘算着到了山顶要选那一条道下山,不管怎么说,不能带着尾巴。
脱身以后,才有时间想办法把宋真从宅子中救出来。象无已经下了决心要救出宋真了。
正筹算着,上山的路上却意外地出现了追兵。不过在追兵之前,还有同样穿着黑衣、面掩黑纱的一双男女。
三人在半山腰的位置面面相觑。
从山顶上追下来的人约摸有四到五个,明显要比山下上来的人要少得多,不过也快得多,没一会就已经到了可以看清眉眼的距离。
三人背对背站着,监兵瞪大了眼睛,说:“英雄,不知道你是哪一路的?带的人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都多。”
象无略微思索了一会,说:“无门无派,闲散野人。”
“我是问了什么很困难的问题吗,”监兵无奈地抱怨说:“需要想这么久。”
几人看了一眼山脚下往上攀登的乌泱泱的人头,又看了看从山顶下来逐渐放慢了步幅的追兵。
“两位英雄,既然大家都不受武陵城的叫花子待见,”孟章说:“小弟倒有一个建议。”
两人都齐齐看向了孟章。
“不如我们一齐杀回山巅。”孟章诚笃地说道:“等到了平安院,咱们再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正有此意。”
“可不能动了杀手。”
这一夜的平安院,久违的通明了一宿。从山脚下看,灯火朦胧,仿若是修建在仙境之中的宫殿。
21. 双喜盈门·其一
一连几天都是雾霭沉沉的,山林之中氤氲缭绕。两个人稍微距离远一些,对方的身影就会变得模糊。
鸟儿在晨雾中鸣啭,清越而响亮。
蓝白色的剑穗在林间摇晃,王伯玉一只手接住倾倒的男人,轻轻地放倒在清晨湿润的泥土地上。每一声啼叫,就有一个红色衣着的男人倒下。
执明斜卧着躺倒在轿辇中央,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脑袋。风透过四周垂下的纱帘,吹得睫毛微微颤动。错落着响起的高亢又空灵的鸟鸣,让执明的睡意愈加浓烈。
意识就像摇摇晃晃跌向山谷的残叶,不断地下沉。蓦地,执明意识到了什么,浑身冷汗地睁大了双眼。
王伯玉就站在他的前方不远处,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尖,一滴又一滴地落到干枯的落叶上。
执明握住佩剑:“你是怎么做到的,潜入到我的领域当中来。”
话刚说出口,执明就动摇了。与其说是对方潜入而自己没发现,不如说是自己的剑意被缓慢地溶解了。
“有意思。”执明的困意一扫而空,他望着远处的另外两个身影,轻蔑地笑道:“没想到你们这么重视我。是哪一路的,长生殿?还是丐帮?”
“不要搞错了,”王伯玉甩掉了长剑上的血,冷静地说:“你的对手只是我。”
与此同时,距离两人百尺开外的巨石上,盘膝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少年。
“这小儿不具备中宫之资,四象已经是极限了。”少年眯起眼睛,玩味地看着轿辇前的两人,评价说:“轩辕耗尽了血宫的气运,他一死,血宫也算是断绝了。”
见旁边的人不搭腔,少年转过头戏谑道:“我一个人来足够保证伯玉的安全了,你是来看着我的吗?”
裴姜熙笑了笑,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自顾自盘弄着手里的青色玉牌。
“伯玉是很美味,”少年舔了舔嘴唇,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说:“不过现在还远远没到品尝的时候。”
~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马有元骑着高头骏马领着喜轿,带着鼓乐、仪仗,巳时从百步天梯下的家中出发,绕着马首山的山脚向宣化道的宅邸出发。
梦里分明没有听见下雨的声音,出门的时候却发现石板地面是湿渌渌的。马有元抬头向马首山望去,稍低一些的殿宇还能看见轮廓,剑神殿则完全隐去了踪迹,消失在视野中了。
长长迎亲队伍里,一众人等卖力地敲锣打鼓,就仿佛是寄希望于用足够的喧嚣来驱离流岚。手臂上红布打了结实的结,无论怎样激烈的摆动都不会移动分毫,打了结留下来的尾巴如同翅膀那样呼扇着。
如果说最后雾气果真被驱散了,恐怕红布的功劳要比锣鼓的要大得多罢。
这是一个大家都很忙碌的日子。
天还没亮宋真就起来梳洗装扮,到了这个时候,早已经妥善地准备好了。屏退了左右,她看着铜镜中戴着凤冠的自己发愣。
三只铜色的龙在顶,两只天蓝的凤在前,不计其数的珍珠点缀在上。
“恩人,你来了。”宋真如释重负:“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连累了恩人你受难那我当该如何。”
“对不起,丢下你一个人。”
“你并不欠我的。”宋真小心地看着映在铜镜里的那双眼睛,她用慢慢地把发丝绕到手指上,说:“我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做工拿一些微薄的月钱补贴家里。”
“家里的新物件眼见着慢慢多了,我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宋真想起了伤心的事情,眼眶里积蓄起了清湛的泪花:“我想着,我再努力一点,一定可以更快够到自己的幸福。”
“我从后院打杂的小工,做到主子面前。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主子是大家口中武陵城的守护人马帮主。”
“马有元在家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薄于我。”宋真一点点松开绞在食指上的头发,垂下眼睑说:“如果大多数的人都能得到庇护,那么这中间牺牲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家庭,牺牲了一个出生在泥土里的丫头,谁都不会在乎。”
“一定是丫头不检点在先。”宋真如同评价别人一样冰冷地说道。
宋真用手掌揉出眼泪,不让它们从脸颊落下。
“我的父母已经被他抓走了。”宋真坚定地说:“我必须留在这里,完成我需要做的事。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
窗户发出咿呀的声音,铜镜中已经没了人影,就好像梦一样。
宋真转头,越过窗户的风撩起她的鬓发。
“像风一样,真好。”
~
马有元与宋真并着肩往堂屋里走。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马有元一边笑着和左右的人打招呼,一边用只有宋真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个男的逃掉了。”
宋真只是面不改色地继续向前,肢体上也没有任何反应。
马有元反而有些失望,不过很快他的情绪又调整回来,说:“我给你找了两个年富力强的父母。”
“马少爷,我都听你的。”宋真低眉顺眼地说,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好。”马有元满意地回道:“你放心,老人家没事。我都好吃好喝地供着。”
马有元背着手,步幅快了些。宋真也加快步频追了上去。
余光瞥到了追上来的宋真,马有元说:“今晚长生殿的大人也来为我掠阵,丐帮各路股肱齐聚,你的那个男人翻不起什么浪花。”
马有元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宋真,威胁道:“不想让他和之前的家伙一个下场,就让他今天给我老老实实的。”
“我和他确是素昧平生,”宋真眼睑微垂,说:“甚至都没有见过面。”
马有元停下脚步,扫了宋真一眼,说:“那是最好。”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了门槛。
堂屋的中央,两个满面堆笑的中年人挺直了腰板,端端正正地坐着。他们正是马有元为宋真精心挑选的“父母”。
“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东西。”马有元微笑着看向堂上两个面露谄媚的年人,低声和宋真说道:“摆正自己的位置,我还会让你们一家团聚。”
宋真颔首低眉,回答说:“是。”
给素未谋面的“父母”敬过了茶。大约未时的时候,宋真乘上花轿,随着马有元回程。
这时间雾气已经散去。马有元翻身上马,看着此刻一览无余的马首山与平安院,心中的不悦登时一扫而空。
~
马家在百步梯下的府邸要比囚禁宋真的宅子要小得多,也要破旧得多。不过这里门前是挂了牌匾的,上面坦荡荡地写着“马府”,尽管有些掉漆,却不影响辨认。
整个马府从外到里披红挂彩,灯笼也换作了题写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府中宾客,或立或坐,无不喜笑盈腮。整个马府上下一团和气,喜气洋洋。
到了酉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
马府的堂屋正对着平安院,远远地可以看到,平安院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灯。大多的丐帮弟子已经赶下山来,参加马有元的昏礼。少数的遵循帮中的安排留在山上值守。就是这少数的一些人,贺礼也早早托人带到,礼数是周全了的。
当然,还有一些没被邀请的、被邀请了却不愿意到的。譬如说象玉与穆雄真之流,不过就算是穆雄真,也是在象玉的劝说之下把贺礼给送到了。至于象玉自己,尽管没有受到邀请,还是把礼数周全了。
堂屋的左边,腰间挂着长生殿玉牌的人有四个,其中还有一个穿着僧袍的年轻和尚。马洪与几人相谈甚欢,喜笑颜开,不觉间眼角也挤出了细密的褶子。
堂屋的右边,都是一些丐帮的长老,也是喜形于色,时而低声密语,时而哄堂大笑。其中的一位有些特别,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看起来邋里邋遢的,他独自坐在大堂门槛边上,依着门框打着瞌睡。
大堂前的庭院中,还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丐帮弟子,都三五成群地围作一圈畅谈言欢。
“师兄,那位打瞌睡的长老是谁?”
小乞丐看向问自己的姑娘,一下子失了神。
姑娘伸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小乞丐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他是杜太白长老,你不知道吗?”
姑娘摇了摇头。
“你是从哪过来的。”
“我是打北边过来的,师父让我过来见见世面。”姑娘睁大了那对忽闪的眸子,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他自己一个人待着。”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师妹。”小乞丐骄傲地挺起胸膛,说:“你看,堂屋里那几位长老,都是新派的。咱们帮主历来是亲近当今皇上的,所以他们都在屋里。”
小乞丐又指向庭院的另一头,说:“那几位资历老,都是咱们帮派的老古董了。老派的,就站在屋外面。”
警醒地四周看了看,小乞丐把手放在嘴边,悄声说:“平时说的都是一些杀头的话,吓人得很。”
小乞丐叉腰,说:“至于杜师叔,他两边都不理。是中立派里少有能坐到长老这个位置的。”
姑娘边听边点头。
小乞丐也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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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满地点了点头,问道:“小师妹你是什么派的。”
姑娘眼睛一眨,小声说:“师兄我是新派的。”
小乞丐大笑,鼓励说:“我也是新派的,你算是跟对人了。跟着咱们的马帮主,准没错的。”
姑娘连连点头。
“新娘子来啦。”人群里,不知是谁家的小孩洪亮又悠长地喊了一声。
人群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大家都齐刷刷地盯向庭院的入口。俄顷,这种沉寂瞬间又转化成了鼎沸的人声,整个马府就如若一锅沸水,迎来了今晚的高潮。
马有元牵着宋真出现在视线里,所有客人的情绪到达了顶峰。马洪站在原地,满眼慈爱地看着这对新人。
~
天空遽然传来中一声炸响,震得象无都有些发懵,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不光是他,马府中的众人目光都被引了过去。就连本来是焦点的一对新人,此时此刻也不禁抬头遥望声音传来的地方。
马首山上,剑神殿的金顶从内而外崩塌瓦解。一座塑像向前倾倒,带垮了半边金顶。那是从左往右数的第二尊巨像。
怒目切齿的巨人轰然倒下,扬起即使在夜里也能清晰辨认的烟尘。
紧接着,数以千计的气流升空,胡乱地冲击着整个平安院。马首山山顶阶梯式分布的殿宇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垮塌。
山间本来零星的灯光渐次熄灭。只留下深邃的黑,还有横冲直撞的奇异的红。
“不好!”马洪大惊,没有多想立即施展轻功朝着平安院奔去了。他的身后,立即跟上了几位长老与两个长生殿的来客。
~
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干枯的树杈在头顶交错,把天空分割成细密的块状。散乱无章,却又能拼成一块完整的图样。
裴姜熙背着浑身是伤的王伯玉,脚下传来沙沙的声响。黑色的裙尾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撕掉了一块。铺天盖地爆裂的声响席卷而来,她也不由得满下了脚步,从树杈间的空隙中望向山巅。
不计其数的鲜红色气流在空中闪烁、迸裂,向四周分作更多细小的气流,在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曲线上升。这许多的细小气流爬升到了顶点,再一次剧烈地闪灼,随着砰然的炸响,又一次分裂四散。
拖着长长的尾巴,气流不断地分裂、攀升,直至完全失去了光亮。
非要说的话,那就像是漆黑墨池中,开满了锦簇、舒展的曼珠沙华。
鹤发童颜的少年双手环在脑后,走在裴姜熙前面一些的位置。他看着远处分崩离析的平安院,怀念地说:“真是场不错的烟火。”
~
杜太白的双眼直直地看向象无的眼睛。
象无毫不动摇地与他对视。他如同流水一般,无声地绕开了所有驻足的宾客。
宋真只听见了接连不断、铺天盖地而来的轰响。隔着红色的头纱,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堂屋大门,再远一些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被什么困在了这里,外界的一切都再也与她无关。那是一个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取下来的东西。
蓦地,宋真婆娑的眼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男人跨过了门槛,一瘸一拐的,在她的眼里越来越清晰。
宋真眨巴眼睛,把泪水挤落,想要辨认得更加清楚些。
“马少爷,小心!”堂屋中顿时变得焦躁起来。
宋真却不知为何变得无比地安心。
一柄短剑已经刺穿了马有元的左胸。那是心脏的位置。
象无出剑带起的微风拂过宋真的面庞,温柔地掀起了笼罩着她的红纱盖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真切地看见象无。那对黑色的眸子,从没有这样清晰。
天空中的曼珠沙华自顾自地盛放。
~
“我叫宋真,生在沙井道,有很好的父母。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真的是很普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因为每天需要做许多的工,所以真的真的很累,没有更多地力气去喜欢什么了。但是只有努力一些,我们一家才能变得更加地幸福一些。”
“对了,我有过一个喜欢的人,但我大概再也找不到他了。”
“还有一个人,我没想到合适的形容。嗯,如果是春天的话,他就是遍野盛开的桃花;如果是夏天的话,他就是漫天闪耀的星辰;如果是秋天的话,他就是破云而出的满月;如果是冬天的话,他就是明亮的雪。他从来不是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22. 双喜盈门·其二
马首山下,本来逐渐被黑暗侵蚀的武陵城里,一盏又一盏的灯亮起。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光亮,或晦暗或明亮。
点点的光亮汇集到一起,黯淡还是明朗,逐渐变得并不这么重要。所有光点互相辉映,聚合成硕大无比的月盘。
武陵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了街头,远远地看着天空中盛放的烟花。
曲幽也依着门框,怔怔地看着一点点崩溃的平安宫。
“婆婆,婆婆。”曲幽忽然呼唤着朝后院跑去。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店铺和后院间的通道那么的长。
曲幽一面敲门,一面不停地扭头看向马首山的方向。虽然从院子里完全看不见平安院,只能看见天空中不断分裂上升的红色气流,她还是生怕什么溜走一样看着远方。
“婆婆。”
曲幽一把推开了门,屋里却没有人回应她。
剑神殿的墙壁也开始垮塌,巨大的砖石从山巅向山脚下滚落。
曲家后院的门忽然打开,曲幽趔趄着跑出,天空闪烁的气流映得她的脸庞红扑扑的。
她的脚下有些打滑,就这样踉踉跄跄地汇入了去往平安院的人流。
~
马府。
三个新派长老把象无围在中央,其中两个身上已经落了不少的剑伤。堂屋最里侧的地面上还躺倒了一个。
宋真在堂屋外,与长生殿来的和尚站在一起。看见象无出手,和尚第一时间就拉着宋真飞也似的从堂屋退了出来。
“夫人没事吧。”和尚看到宋真有些失神,关心地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宋真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连忙摸着脸答谢说:“我没事,谢谢大师相救。”
平安院的“烟火”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大家小心,这小子的功夫邪门。”一个新派的长老高声说道:“使的是从没见过的剑法,又有形似心源寺的金身。”
另一边,站着一个右手无力垂下的中年男人,这只手恐怕是已经不能用了。他瞥了一眼宋真边上长生殿的两人,又看了看杜太白与院子里的其他几位长老。忿然作色道: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让这小子跑了,我丐帮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请诸位长老结阵!”
院落中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三步并两步,飞跃到了堂屋之中占据了阵法当中的守位。其中一位拖长了嗓子喊道:“结阵——”
新派的三人无奈之下移向攻位。虽然心有怨言,但起码阵法结成了,全心全意击溃象无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新派的长老瞪了一眼在门前一动不动的杜太白,又朝向象无得意地说:“臭小子,算你走运。今天就让你领教一下我丐帮名满天下的黄河阵法。”
几人正欲扑杀象无,只听得院中响起一阵清婉的笑声。
“都说丐帮与民同忧,长老更是个个仁义无双。”一道袅娜的身影从庭院中跃起,只斩出两道剑意就打乱了几人结成的阵型。
韩艺祉落到象无身后,继续讥讽道:“今日看来,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蝇营狗苟之辈。”
堂屋里的几人气得胡须颤抖。
“这是逸剑山的剑法,”一个佝偻身材,眼睛细长的旧派长老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般年纪如此的手段,想必是姑娘便是逸剑山的剑骨。老夫随足不出户,逸剑山向魔教拜服的事老夫也是有所耳闻。”
老头轻藐地笑道:“今日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放你娘的屁,你个为老不尊的东西。”韩艺祉怒极,破口骂道:“你们这几匹为虎作伥、欺男霸女的老王八。”
咒骂间,韩艺祉快速、低声地与象无说:“你先走。”
象无很熟悉身后的这个声音,他集中精力盯着面前的几个老头,不敢转过头去。只坚毅地回答:“不,阁主,我们一起走。这是我自己惹出来的祸,没有理由让您为我承担。”
“你是不是打架把脑子打傻了,你看那是谁?”韩艺祉无奈地骂到。
象无顺着韩艺祉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男人正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朝着庭院外跑去。
那是被刺穿了心脏,本该死去的马有元。
“我不管他是有两个心脏还是怎么样,既然是你选的,你就去把该做的事做完。”韩艺祉冷静地说道,一点没有刚才与老头对骂情绪激动的样子。
马有元好似感受到了两人炽烈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瞧见堂屋的两人已经发现了自己,怪叫着加快了奔向马首山的脚步。
“明白了。”象无低声应道。
语罢,象无如脱弦的箭向着马有元冲了出去。
屋里的几个老头想要出手阻拦,却都被韩艺祉一剑挡了回去:“既然今天遇到了,本姑娘就替你们的祖师爷清理门户,拔除掉你们这些城狐社鼠。”
“年轻气盛!你真以为能一个人斗我们所有人。”
韩艺祉大笑道:“废话少说,打得你黄河阵法变屁股尿流。”
~
马有元沿着百步天梯一路上行,象无始终跟在后面一些的位置。
象无心中困惑,自己的确是一剑刺穿了马有元的左胸,是心脏的位置没错。可是现下马有元不仅没死,还正以不慢的步频向上攀登。
丝毫没有心脏停跳,或者失血过多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到生命衰竭的迹象。
穷鼠啮狸,并非是象无不想早些结束掉马有元,而是他的样子着实怪异,象无始终保持着距离观察。
同时,象无也在提防着身后的两个人影。没错的话,应当是长生殿的人。
“如果这两个人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现在真正危险的反而是自己。”象无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始终保持着距离的两人心想:“长生殿的人抢夺《烟雨辞》,是不惜性命的。”
适才在丐帮的一战,象无已经是元气大伤。
“如果当真搏命,恐怕我没什么胜算了。”象无眼见着就要到达山顶,加快了一些速度,暗自在心中盘算道:“如果他们只当我是一个刺客,那情况就好很多。”
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身后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俞会和那日在曲家后院用须弥掌定住他的和尚。
和尚在看见象无一瘸一拐进入堂屋那一刻就认出了他,也是和尚出言提醒马有元躲避象无的刺杀。当然,当时的情况以马有元武功,已经是避之不及,所以他还是被洞穿了胸膛。
俞会与和尚静悄悄地跟在象无身后,同样保持着一段距离,因为知道象无一直在防备着他们。况且倘若现在冲上去,对两人来说是低打高,反而不利。
就这样,两拨人默契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只有马有元是拼了命地攀爬。
马有元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回头从手和腿之间看了一下自己后面阴魂不散的象无,又看了看始终不见靠近的俞会两人,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我就知道这些王八蛋靠不住。”
马有元一面爬,一面骂。从丐帮长老到长生殿的来宾,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被马有元问候了个遍。
“几个老杂碎,看着我被杀。”马有元喘着粗气,看着就要到达的山顶,恶狠狠地说:“等过了今晚,小爷我毒死你们几个老东西。”
马有元的手脚的频率快了起来,飞快地爬向山顶。象无、俞会两拨人也随着加快了攀登的脚步。
“爸,爸——”马有元哭丧似的拖长了声音嚎叫起来,狗一样地四脚并用向上爬。
~
攀过了最后一级阶梯,前方是一个较为宽阔的平地,这里是五道一梯的交集处,也是整座武陵城的中心。穿过这片开阔地再向前,便是平安院。
马有元的目光将将高过梯坎,就看见了马洪。马有元连滚带爬地向前,可随着他的视野慢慢清晰,他的大脑也冷静下来,慢慢放缓了脚步。
情况完全超出了马有元的预想。
马洪正在开阔地的中央与什么人对峙着,两个长生殿的宾客神情严肃地分立在他的左右两侧。至于其他的随行长老,早已经横七竖八地偃卧在地,不知死活。
只见那人身姿倩巧,手中持一柄中央镂空的长剑。一半的剑刃发红,另一半有着淡淡的蓝色。
女子脸部的阴影格外分明,那双映着头顶红光的眸子更是让她显得格外冷峻。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个拿着长棍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没错,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宫监兵与东宫孟章。
马洪看见马有元有些惊讶,呵斥道:“你上来做什么!”
还不等马有元回答,短剑再次贯穿了他的身体。
这一次象无刺穿的是右胸。短剑还没拔出来,象无就向上跳开,从天梯方向斩来的两道剑意将马有元一分为五,四处飞散了。
马洪瞬间涨红了眼,嘶吼着冲向象无。
监兵身形一动,从马洪的身后,一剑贯穿了他的脖颈。
象无稳稳地落回了地面。
“我们果然很合得来,英雄。”监兵打趣说,溅上了血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久不见。”象无运气将短剑吸回到手中,对着血宫的二人点了点头。
监兵环顾四周,说:“三打四,怎么样?”
“和之前一样。”
“不过这次可得下死手了。”
“同意。”
~
铮铮的撞击声在开阔地上回荡。几招过后,双方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长生殿的四人暗暗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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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了位置,把象无三人围在中央。
“坏了,”监兵看向百步天梯的方向,说:“他们好像在拖延时间。”
象无说:“丐帮的人一时半会上不来。”
“你们真是我的英雄,太可靠了。”监兵高兴地说:“回头替我跟你的朋友道谢。”
“丐帮的人确实上不来。”
两人都没想到俞会接了话,而且他看起来霍然松弛了不少。
俞会拍了拍手,咬牙切齿地说:“小子,你杀了我的哥哥,真是让我好找啊。”
又有三个人,从不同的道口进入开阔地上了。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长生殿独有的青色玉牌。
“俞大人。”只见几人向俞会拱手,恭敬地喊道。
俞会点了点头,命令道:“这个瘸子留活的,其他两个格杀。”
话音刚落,和尚已经行动起来了。只见他手掌对着空中向下一压,千钧的重力顿时压在象无一行的身上,叫人动弹不得。
“不好。”象无大惊,这和尚正是曲家庭院中偷袭他的人。
“诸位上吧。”和尚大喊,“我的须弥掌对你们不会有影响。”
众人急行向前,果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一直站在旁边,什么都没做到孟章猝然吐出一口鲜血。
“师兄!”监兵焦急地大喊。
长生殿的人已经来到了孟章的身侧。
说时迟,那时快。监兵一个闪身,挑飞了那人的一只手臂。
~
“怎么回事?”俞会大惊。
“我确实对三个人都施加了须弥掌。”和尚说:“这两个人有邪法,伤害都是那个男人在承担。”
俞会立刻冷静了下来,命令说:“两边一齐动手,我倒要看看你保得了几个。”
长生殿分作两拨,同时向象无与孟章袭去。
象无试图运起真气抵抗须弥掌的压制,可经过接连的消耗,他现在的状态连当初曲家院子里的自己还不如了。
监兵以一敌三,将孟章护在中央,交错进攻的剑意已经划破她的腹部和手臂。飞散的鲜血,溅到了半跪着略显疲态的孟章侧脸上。
象无念起了佛经:“自为自救护,自为自依怙。若人能调御,如御者调马。”
三个人从三个方向,杀向了象无。
月亮闪了一下。
奋力压制象无三人的和尚只觉得脖颈处掠过一丝凉意,随后眼前的世界就天旋地转起来。
“风。”一个柔婉的声音响彻在开阔地的上空。
一阵凭空产生的风围绕着象无与孟章,把长生殿的六人吹散开了。
“烟。”
顿时间烟雾升腾,所有人都丢失了视线。弥漫的雾气中传来了一声惨叫。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俞会朝天骂到。
“雨。”
一时间烟雾尽散,天空中竟下起了瓢泼大雨,狂暴的雨点打得人生疼。没一会儿,雨势猛地收束,所有的雨滴向着同一个人涌去。
那人悲鸣着,仿若经历了千万次锤击,如烂泥一般瘫到了地上。
“雪。”
空气中立时凝结出了数道冰晶,旋转的冰晶带着剑意向着长生殿的众人袭去。剩下的五人激发出各自的剑意,全力抵御。
终于,又一个人满是伤痕地倒下了。
“阴。”像是宣读判词一样的声音继续响起。
霎时间雷声大作,一道惊雷劈到地面。这时所有人才从强烈的光线中,艰难地看到一点女子的身形。
惊雷平贴着地面划过,又一个人重重地倒下。
“晴。”
话音刚落,先前的种种异象,顷刻间烟消云散。
俞会紧绷着神经,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再看向周边,一行七人如今只剩两人。和尚的尸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哀嚎,俞会回过身,只看到浓浓的蒸汽冲天而去。等到蒸汽散尽,那里只剩下了一副惨白的骨架。
“晚。”
月亮闪了一下。
“好久不见了。”女子在俞会的耳后轻声说。
“你!”俞会终于知道了女子是谁,但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他脸上的表情,最终定格在懊悔与恐惧。
监兵紧紧地抓住孟章的肩膀,不停地扫视四周,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滑落下来。
女子的一只手搭在象无的肩膀上,说:“我可没教你被别人围住的时候念经等死啊。”
象无心中霎时升起了无限的欢喜,涕泗交颐。
“俞会我自己解决了,”林珍娜温柔地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许多、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的男人,笑着说:“你还欠着我一件事,得还我哦。”
23. 桃花源记·其一
武陵城的城门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进城的人都需要就受丐帮的盘查。出城的就轻松地多,没有设卡,随心意外出。所以庄严的城门处,一半是通衢大道,可以行车跑马,另外一半却是有如瑰丽的手链珠串,五颜六色的衣裳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大家都踏着小碎步前进着。
不过这节骨眼,除了庄稼汉愿意外出的人也不多了。长长的进城队伍往往让人望而生畏,打消了出城的念头。
“姓名。”桌前记录的乞丐头也不抬,机械地接住递了过来的路引文书,一面展开文书,一面语气生硬地盘问道。
“金智媛。”是个姑娘的声音。
旁边检查包袱的乞丐不动声色地踢了一下他的凳脚。
记录的乞丐抬起了头,面前是个衣着清雅的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乞丐的语气软和了不少,问道:“姑娘是哪里人,准备到哪去呢?”
“打京城来,”金智媛抚摸着台子上的佩剑,柔声回答说:“要去黑山比剑。家里人让我先来平安院见一见四位剑神。”
乞丐如沐春风,柔声细语地说:“自己一个人吗,家里有没有亲属在武陵呢?”
金智媛抿嘴摇了摇头,答应道:“没有,就我自己。”
乞丐把包袱整理回原状,递给金智媛,悉心地说道:“平安院恐怕今天是去不了了,最近情况特殊,进院参拜需要提前到官府预约。”
“明天能约上吗?”金智媛眨巴眼睛问道。
桌前的乞丐低头在册子上写了一通,把文书递也还给金智媛,耐心地解释说道:“提前两天到三天应该差不多。”
“不过修缮是雄真哥在负责吧。”站着的乞丐求证似的看着另一人。
“嗯,长老会让雄真哥来做这个事了。”
“雄真哥向来心软,姑娘去与他说说,或许能早些进去。”乞丐笑着看向金智媛,热诚地说:“他就在平安院的入口那里。”
“多谢两位大侠。”金智媛浅笑嫣然,谢过两人便要继续前行了。
两人顿觉怅然若失,又招呼说:“姑娘,下次来可以走北门。西门外都是屯田,庄稼汉多。北门只是游人,少排些队。”
“知道了,谢谢大侠。”金智媛莞尔,步履轻盈地朝城中走去了。佩剑上的黑色剑穗轻轻地晃动,沉静的黑中隐隐有一些明亮的金色。
~
一进城,金智媛便远远地看见山巅残破不堪的平安院,大殿周边都围上了许多的木架子。芝麻大小的小点在山间缓慢的移动,那是修缮的工人和前往拜谒的百姓。
一切都百废待兴,就连那三尊屹立不倒的金身,感觉也稍稍黯淡了一些。
沿着城里的大道一路向东,准确的来说是往东偏南。如果无视房屋的阻碍一直向东,大概很快能到达马首山的山脚下吧。
金智媛跟着城里平整的石板大道一路前进,街边零星地开始出现了一些小贩,有支了桌子卖汤粉的,有背着背篓卖些糕点、糖丸的,还有挑着水淋淋的菜边走边卖的。
还有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着。
金智媛从腰带里取了几枚铜板,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边走边吃。
没一会,金智媛就路过了一处人声鼎沸的街口。向里望去,两侧都是卖鲜肉和蔬菜的摊贩,地上完全是湿漉漉的,有浇淋菜叶的水,恐怕还有鲜肉的血水,星罗棋布地蓄起了一些水洼。
方才那些挑着蔬菜的百姓,想来就是再往这个街口赶。街道还算宽,不过已经是人头攒动,寸步难行。这个时间再来的,很难再找到好的位置了兜售自己的菜果了。所以也有人干脆将担子放在街口,直接就开始叫卖起来。
刀剁到木桌上的声音,鱼在水盆里扑腾的声音,还有鸡鸣鸭叫。叫卖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好不热闹。
不过几乎没人向金智媛招手,大抵是看她不像是持家的人。
街口这一段路金智媛走得格外小心,一些不知道什么混合的水已经流淌到街口外来了。可即使是这样,黑色的裙尾还是难免地溅上了一些。
过了街口,还能碰见零散的几个坐在路边叫卖的菜农。
再往前走一段,街道渐渐变得规范起来。没有街边的摊贩了,都是些有铺面的,房子木头的成色看起来也考究了不少。地面都是干爽、平整的灰白色石板。
很快,金智媛就看到了两幢鹤立鸡群的高楼。还没到用饭的时间,楼里就已经坐满了人品茶。顶上的一层,有凭栏远望的,也有探出半个身子不知道正向谁招手的。
金智媛在人群中抬起头,眯着眼看向顶楼的高层,完全听不清那些在呼喊的人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长大了嘴巴,憋红了脸,一面还使劲地挥舞着自己的臂膀。
这里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热闹。
这里没有叫卖和吆喝,所有的声音都来源于自然而然的交谈。几乎每个人都绘声绘色地和同行人说着什么,面上或喜悦或忧愁。没有人用过高的音量打算强调什么,或者说吸引谁。这些一个个细微的声音汇聚成钢铁洪流,占据了金智媛的耳蜗。
站在高处的人振臂高呼,但他完全脱离了洪流,所以他的声音也被洪流拒绝了。
金智媛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出生动的哑剧。
“这楼建的倒是不错,有些气派,”金智媛跟着人流走到了两幢高楼的下方,她抬起头大量了一番,在心中想道:“这大概不是本地的掌柜。”
过了长风阁和熙和楼,又走了一段,金智媛终于从熙攘的人群中脱离了出来。路上行人虽说也不少,但空间上宽裕多了,不至于说摩肩擦踵。
拐过几处街角,金智媛走进了一条安静的、长长的小巷。
~
“咚咚咚。”
巷尾传来了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咚咚咚。”
金智媛眯着眼抬起头望向天空,手还放在紧闭的门扉上。太阳已经快要到正头顶了。
金智媛左右顾盼,巷子里也没有什么行人可以询问。再看看门上的招牌,不知道为什么用一块蓝色的粗布给盖住了。
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金智媛拿着剑鞘的末端,高高举起剑撩开了粗布的一角。
这时候只听见吱呀的一声,那是老旧的木门特有的升调。一个年轻的女人从邻近的屋子里探出了头。
金智媛松开了手,长剑滑溜地下落。剑尖一端撞到在地面,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闷响。
女人怀抱着襁褓,侧着身从窄窄的门框里穿了出来,热心地问道:“姐姐,是找曲婆婆吗?”
“不好意思。”金智媛歉疚地说。
女人摇了摇头,反而有些高兴地说:“不打紧。”
金智媛把手背放到孩子肉肉的脸颊上,摩挲着说:“真漂亮,以后肯定和妈妈一样好看。”
女人脸上莫名地飞上一抹绯红。
“曲医生外出了吗?”金智媛收回了手问道。
“曲医生一家搬走了,”女人说:“平安院出事没多久就搬走了。”
女人瞥了一眼用粗布蒙住牌匾,又说:“不过牌匾还留着,兴许还会回来哩。”
“平安院出什么事了?”金智媛好奇地问道,“我来的时候瞧见塑像都没了一尊。”
“姐姐刚到武陵吗?”女人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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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小心地说:“平安院积怨太深,垮掉啦。”
“积怨太深。”金智媛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太多人去许愿,很多人又不是什么正经人。”女人神秘地说:“罪孽堆积得多了,平安院也背负不住了。”
女人接着说:“那一尊不是没了,是倒下去了,把地面都砸穿了。”
“别人都说是太多的孽帐给压倒了。”女人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说法的正确,又补充了别人的观点。
金智媛对女人的说法不置可否,做出迷惑的样子,说:“我听别人说是有爆炸。”
“是有爆炸。”女人更来劲了,说:“满天的红光,像滴血的花一样,瘆人得很。”
“不过也漂亮得很。”女人仿佛是觉得自己的描述有失偏颇,又补充说道,“是那种让人有点害怕的漂亮。”
金智媛觉得女人越说越玄乎,拉回话题说道:“曲大夫是多久搬走的呢。”
女人眼睛朝上想了想,说:“爆炸过后两天吧。”
“我看啊,曲婆婆八成也是撞邪了。”女人机敏地看了看左右,语出惊人地说道,“所以她孙女才急急忙忙地带她走了。”
“她们怎么了吗?”金智媛心知她说的大概是不靠谱的鬼神之事,但还是忍不住被勾起了兴趣。
“那天是个大晴天,夜里平安院又是打雷又是下雪的。”女人靠近了金智媛,小心翼翼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和别人说。”
金智媛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天院里下雪,有人是看到了的。”女人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亮光,似是想到了什么,与金智媛说道:“这种莫名的飞雪,你说是不是有人蒙了天大的冤屈。”
金智媛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曲姑娘很晚了才扶着婆婆回来,那时候红光已经消失了。”女人说回到正题,“两个人就是从平安院的方向回来的。”
“我问她,是从平安院回来吗?”女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道:“她说,是的呀。”
“我又问了,瞧见雪了吗?”女人有意地停顿下来,眼里满是期待地看着金智媛。
金智媛做出急切的神情:“她说了什么?”
“她们都说没见着。”
“那实际上有没有?”金智媛满是期待地看向女人。
“这才是我要说的关键,”女人满面潮红,说:“她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在婆婆的肩头上看见了,虽然只是一点点。”
“那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雪花。”女人第一次不是假借别人的说法,而是自己下了定论。
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爆发出高亢的哭声。
“哎哟哟——哎哟哟——”女人手忙脚乱的摇晃着怀里的孩子,慈爱地说:“囡囡醒啦。”
女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打着圈走动。
走到金智媛面前,女人对着孩子说:“看到没有,漂亮姐姐哦,你长大了也这么漂亮好不好呀。”
那对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金智媛脸上。仿佛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精力,肉嘟嘟的脸上的嘴还大张着,却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哭声来。
金智媛在孩子娇嫩的鼻头上轻轻刮了一下,凑近她说:“好好长大,以后像妈妈一样漂亮。”
“今天打扰你了。”金智媛直起身子,对着女人说道。
“我正闷得慌,”女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你来和我说说话真是太好了。”
道过别后,金智媛回头看了看那块被盖住的牌匾,又与驻足在原地的女人再次挥手告别。
金智媛转过身,继续前往下一个地方。
24. 桃花源记·其二
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地图,从曲家医馆向北,金智媛走了最近的一条前往平安院的路。
等到抵达了山脚下,才发现上山的入口已经被几块硕大的石块给挡住了。几个丐帮的弟子在这里站岗,远远地拉起了警戒带,告诉人们这里落石危险,不要靠近。
金智媛围着山体向东走,山脚下的房屋普遍要朴素一些。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这个时间很少能看到年轻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居多。
这些都是具备了充分活力的小孩,不再满足于待在温暖的屋子里,在家中总是坐不住的。小孩们走街串巷地追逐打闹,弄得污手垢面的。老人就坐在门槛上,沉思一样地望着。
然而可能老人什么都没想,只是时间都在老人的脸上风干了,变成了弯弯曲曲的沟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愁容满面。有的老人牙齿掉光了,下颌感觉明显要凸出一些,距离五官的距离也更近一些,坐在门前,更像沉思者了。
走到了百步天梯脚下,这里也被人看守着。
两个丐帮的守卫指了指石梯上的裂纹,拒绝了金智媛想要从这里上去的想法。
“请从右边的宣化道上去吧。”他们说。
石梯上的裂纹是从上往下延伸的,还没到延展到山脚。但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一些,大概有四到五道比较宽和深的裂纹,这些裂纹弯折着向下生长,旁边又细细密密地分出来更多细小的分支。
“这些细小的分支,大概有一部分将来也会变成主干吧。”金智媛心想:“现在看见的这五道裂纹大约也是第一道裂纹的分支。”
金智媛继续绕着山体前行,这次方向变换了。依然是贴着山脚下,不过方向已经是向北前去。
到了沙井道跟前,平安院修缮的材料都从这里运送上山。从沙井道向城中伸延的,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大道。这条路比其他地方都要宽敞,也要直挺许多,一眼看不见尽头。扛夫和工匠们成了这条道上特别的风景。
大道上,上山与下山的人也结成了长长的队列,不过并不阻塞。上山的一边,扛夫们绷着脸、肩扛着石板,脚步慢些也要沉稳些。下山的一边,不论是扛夫还是工匠,手里并没有多少东西,走得就要轻快些,也更飘忽。
如果上午来,估计能看到工匠与扛夫一同上山的景象。那时候工匠的脚步或许会更沉稳,但毕竟没有太多的重物,肯定也比扛夫快许多。
这里的守卫要亲切一些,他们指向北边,说:“姑娘,这里只让工匠们通行,请从北面的宣化道上去吧。”
金智媛在沙井道旁的茶棚里买了一碗茶,茶水甘甜。据说这条路的水井到了春天便有沙子流溢而出,所以得名沙井道。
喝过了茶,金智媛继续向北。到了宣化道的脚下,这里总算是畅通无阻了。
往上走了大约一刻钟,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姑娘叫停了金智媛。
姑娘衣着朴素,但整洁。她手臂上挎着一个空篮子,像是刚送了什么东西上山。
“这里上山去要半个时辰,天早黑了。”姑娘说:“现在山上没地方住,的平安院管事的人都搬离了,晚上不许进了。只有一些看贼的小伙子。”
“只有一些看贼的小伙子住上面。”姑娘晃了晃胳膊上的竹篮,“我刚送了饭下来。”
姑娘挽住了金智媛,说:“姐姐是刚来吗?”
金智媛点头。
“我看你不像本地人。”姑娘笑着说,“是约好了今天到平安院?”
“今天刚来,”金智媛回答道:“还没找到官府在哪。”
“那还好你没上去。”姑娘说:“去了也进不了。”
姑娘扬起一根手指,说:“我家小姐说,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姑娘带着金智媛向山下走,看了看天色,细心地问道:“找好住的地方了吗?”
金智媛摇头。
“去我家小姐的府上吧,现在也不好找合适的客栈了。”姑娘热情地邀约道,她指向山下的一处宅邸:“喏,就在这不远。”
~
姑娘叫宋雪,是武陵土生土长的人。
宋雪带金智媛到官府做了登记,要等到两天之后才能进平安院。之后两人就一同回了她说的宅子。
那是一个没有牌匾的府宅,门前挂着两串梅花。
宅邸里还住了许多其他的姑娘,每个人都乐呵呵地与宋雪两人打招呼。
嬷嬷抬着一盘热腾腾的菜路过,招呼道:“白雪,回来了。吃饭呀。”
“就来了。”宋雪也欢欣地回应着。
“我生下来就是丫鬟,没有姓名,原来的老爷唤我作白雪。”宋雪转过头与金智媛说:“小姐怜惜我,给了我她的姓。”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宋雪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小姐常说,姑娘们在外都不容易,要相互帮衬着。”宋雪领着金智媛进入了一条屋顶和柱子都雕刻着梅花的廊道,继续说:
“这里的每一个姑娘,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不暂时在这里落脚。”
金智媛刚要开口,就看见宋雪激动地对着对侧的廊道招手。如果不是两个廊道之间隔开了一条溪流,只怕她会翻越了廊边的美人靠跑过去。
“雨姐姐,我正找你呢,”宋雪亲切地喊道:“莲心轩的钥匙带着的吗。”
宋雪转过头,与金智媛说:“她是我们的大姐大,宋雨。府里很多事都是她来操持,心里头细着呢。”
两个人在体格上完全可以说是迥异,宋雨是一个胖胖的,有些可爱的姑娘。宋雪有些清瘦,金智媛觉得甚至到了让人担心的程度,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她会忽然间晕倒。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瘦弱才让人没有戒心,自己才会跟着她四处走吧。金智媛心想。
宋雨腰间挂着一个大大的铜环,大概是因为大多屋子都住上了人,铜环上的钥匙已经所剩无几。
“带着呢。”宋雨笑盈盈地卸下一把钥匙,直接就隔着溪流扔了过来。
钥匙在汩汩的小溪正上方打着转,飞了过来。
宋雪呀的一声惊叫,跳起来像是礼佛一样的双手合掌把钥匙夹住了。
金智媛也被吓得一身冷汗,说不清是被宋雪吓的还是钥匙。
宋雨站在对岸哈哈大笑起来。
捏起一个拳头,宋雪嘟着嘴凶巴巴地瞪着宋雨。
“跑喽——跑喽——”宋雨甚是欢喜地跑掉了。
金智媛伸过手去给宋雪理了理头发,微笑着问道:“小姐没住这里吗?”
“小姐住在沙井道的家里。”宋雪脸上红扑扑的,清了清嗓子说道:“她说这里的房间多,她用不上,让我们把房间都清出来,供无依无靠的姑娘们留宿。”
“我今天刚从沙井道走过,真是个不错的地方。”金智媛搜寻着白天的记忆,似乎没有在那里看见十分气派的宅子。
“是吧。”宋雪高兴地回应道:“我也觉得那里很不错,特别开阔,看着心中也敞亮不少。我爱去那里。”
宋雪领着金智媛,又走过了几段各异的回廊,有刻上翠竹的,刻上松柏的,还有刻着猴子、老虎的。伴着淙淙的水流声,两人到了莲心轩前。
“姐姐,你今晚就住这里吧。”宋雪递过钥匙,说:“一会儿收拾好了,到堂屋来用晚饭。”
~
虽然说在官府约的是两天之后的时间,但是第二天金智媛还是起了一大早,从宣化道一口气上到了马首山的山顶。
金智媛走完了最后一点坡道,终于来到平安院前的空地上。这才看见已经有杠夫早一步抵达山顶了,石头上抖落的灰尘染白了他们的半边肩膀和手臂。
这是一片了不起的开阔地,闲暇时刻应该会有很多武陵人带着家人上来登高远眺。金智媛站在开阔地的边缘,俯瞰着山脚下人群渐渐汇聚的街道,开始畅想这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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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日落、夜幕降临的样子。
昨天真应该上来看看的。金智媛心想。
饱饱地吸了一口清晨山顶的空气,金智媛与沙井道上来的扛夫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刚开始还只是有一些散乱且极浅的痕迹,金智媛并没有太在意。可随着她距离中央越来越近,脚下石板表面的划痕就变得愈来愈密集。短而深的划痕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石板。
金智媛蹲下用手指摸了摸,每一道痕迹都是光洁利落的切口。
“一定是有人受了相当的冤屈。”金智媛耳边回响起了女人的话语。
在开阔地的另一边,还有一个焦黑的深坑,那大概就是被雷劈过的地方。石板崩裂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碎块,风吹不散,人也不愿挨着。
没有人打算处理这个深坑,本来笔直的杠夫队伍在这里圆圆地拐了一个弯儿。
平安院的门前站了一个体格魁伟的男人,金智媛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上前与男人交涉了。
“大侠,现在能上去吗?”金智媛瞟了一眼平安院顶上的塑像,在西城门时完全没想到近看时塑像会这样的巨大。
“官府参拜的文书带来了吗?”穆雄真的嗓门一如既往地大。
金智媛抿嘴,眨巴眼睛望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穆雄真清了清嗓子,夹着嗓子轻声说:“姑娘,我得看一下你的参拜文书。”
金智媛点头,局促地从包袱皮里摸出一张盖有印的草纸递将过去。
见穆雄真仔细地展开了文书,金智媛把手放到额头顶做瞭望状,感叹说:“没想到这个塑像那么大。”
“嗯,”穆雄真看着文书,说:“太大也有太大的麻烦。”
“是吗,”金智媛说,“我听说倒了一尊,一定很难扶起来吧。”
穆雄真叹了口气,说:“是啊。造的时候是一块块往上撂的,现在要一整个扳起来,谈何容易。”
金智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过随即又信心满满地说:“不过我听说,负责修缮的雄真大侠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一定有办法解决。”
突如其来的话把穆雄真搞得苦笑不得,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问道:“谁和你说的他能搞得定。”
“大家都这么说。”金智媛张开双臂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又拍拍小腿肚,掰着手指头说:“我在城里走了好多地方呢。从铁匠道,铁匠道堵了。到百步天梯,百步天梯坏了。沙井道又是要紧的修缮通道,好不容易才从宣化道上来。”
“我一进城就有人和我说了,穆真大侠是长老会点名负责修缮的,”金智媛接着说:“真厉害啊,我想着。这样年轻就受器重的人肯定很了不起吧。”
“那是多亏了象大哥举荐。”穆雄真一时间被夸得有些难以为情,连忙推脱说。
金智媛佯装没听清,走近反问了一句:“大侠,你刚刚说什么?”
这一步走得穆雄真心里一惊,他平日里哪里这样仔细地端详过女孩子。他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道:“没什么。”
“真想和他认识一下。”金智媛俏皮地说:“不过这种大侠肯定神出鬼没,你说是吧。”
“是,”穆雄真捂住嘴巴深吸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回答道:“我也好几天没见着雄真了。”
这时候一个工匠走向两人,刚要张嘴说话,立即被穆雄真做贼心虚地抬手制止了。
金智媛趁机说:“大侠,我能上去了吗?”
“去吧,”穆雄真连忙把文书递还给金智媛,还不忘叮嘱道:“你这个时间不对,下次记得约好时间。”
金智媛粲然一笑说:“知道了。”
说完,蹦蹦跳跳就向着院里去了。
刚跑了一段,金智媛又转过身,握起拳头使坏说:“大侠,你遇到雄真大侠记得和他说,我绝对支持他。”
正在和工匠低声交谈的穆雄真闻言,尴尬地笑着向金智媛点了点头。
25. 桃花源记·其三
严格来说,剑神殿才是马首山的山顶。整个平安院依山势而建,步步登高,殿宇错落有致。直到剑神殿,才算到了马首山的制高点。
从平安院的大门进入,走过一段平坦的石板路之后,就再次开始了攀登的旅程。
阶梯分往左右两边,依次经过百丐堂、众星堂、拾贰剑意殿,最终到达剑神殿。两侧的阶梯总体形成一道环路,通常来说会是从右侧向上,左侧下山。
四座大殿的落位也有些讲究,大殿的中心线就在平安院的中轴线上,也在整个马首山,乃至武陵城的中轴线之上。
除了中央的这四个大殿以外,两侧还有对称分布的一些偏殿,基本已经不可辨认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了。想来应当是饭堂一类的屋子。
金智媛从右侧的楼梯向上登攀。
最开始平安院中是没有百丐堂的。平安院落成不久,丐帮总坛随即迁往武陵。三十年间,帮主之位传过两代,等到了马洪这一代,他才组织新盖了百丐堂。将丐帮先贤铸造为一人高的铜像,以回旋状排列于殿中。
从下至上一眼望去,百丐堂反而是损毁得最厉害的,百人铜像更是无一幸免。这一轮的修缮近乎是推倒重来。
再向上到达众星堂,这里是四座大殿之中唯一没有供奉任何塑像的,同时也是受损最小的大殿。在大殿中心抬头仰望,就可以发现屋顶上镌刻满了名字,犹如漫天的繁星。他们都是在抗争中亡故于血宫剑下的侠义之士。
众星堂往上,供奉的就是当初围杀轩辕的一十六位大侠。其中,终结了轩辕的四位供奉在剑神殿中,其他的十二位则是主要供奉在下方的拾贰剑意殿。
剑神殿的砖瓦已经尽数垮塌,从左向右数的第二尊塑像,倒栽葱一样几乎全身都扎进了地面。这尊塑像一天不复归原位,剑神殿就一天没有办法修复。
其他三位就这样莫可奈何地站立在彻骨的寒风之中。
靠近了剑神殿之后,塑像就显得更加的巨大且雄伟了。可是金智媛觉得在这样的距离下,塑像反而少了神性。
或许是因为离得近,看得更仔细的缘故,塑像始终还是有些年头了。金智媛心想。
拾贰剑意殿中的塑像对称分列在两侧,各自有其神韵,姿态万方,令人不禁肃穆。
金智媛从拾贰剑意殿的中央穿了过去。到殿后的门出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马首山伏魔图”的壁画。壁画刻在山体之上,壁画的左右两边便是依山而建的石梯,迂回向上。
壁画雕刻的是十六人大战轩辕的场景,须发可辨,栩栩如生。壁画的右上角有题诗,在爆炸中已经损毁,只留下一个落款。
金智媛轻轻抚摸了壁画,依旧从右侧上行。
登上了最后的马首山最后几级台阶,一个巨大的坑洞霍然出现在金智媛的眼前。
金智媛这才明白,原来塑像不是扎进了地面,而是砸破了暗室的屋顶,掉入了地底。
那尊栽倒的塑像砸出了一个开阔的暗室,准确地说是发现了这个暗室。
剑神殿前的地面已经整个坍塌,掉入了眼前的坑洞之中。从这里开始,不再容许前进了。
除了金智媛以外,已经有其他人来到了这里。他们大概是从左边的楼梯走上来的。
丐帮的守卫把所有人拦在坑洞以外,不再让人们向剑神的塑像靠近了。
坑洞里,几个塑像的正下方,有一具失去了脑袋的,森白的人骨被爬满了锈迹的长剑牢牢地钉在了墙壁上。
看到这具残缺的白骨,金智媛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
金智媛从左侧的楼梯下行,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正往上攀登的人。下到平安院门口的时候,穆雄真已经没有在这。
出了大门,踏上平安院前方剑痕累累的石板。现在的情况在她的心中已经慢慢明朗。
这些江湖的秘辛,别人也许不清楚,金智媛却是门清。毕竟在不忘阁出现之前,她一直自诩为江湖百晓生。
剑神殿里供奉的,可不全是剑神。
从左往右起,那个眉飞色舞,襟带飘飘大有驾雾腾云之姿的,是“剑魔”贾东野;第二位怒发冲冠,以头抢地,已经看不见面貌的,是“剑鬼”王子美;第三位须发如怒涛,膀大腰圆的,才是“剑神”刘梦得。
这最后的一位,眉若流星、通体赤红,也是金智媛认为外形塑造夸大成分最多的一位,她始终认为人不可能生长成这副模样。
“剑圣”王文房,当初正是这位大侠回狂澜于既倒,捏合了各方势力共同对抗血宫,才最终得以将轩辕围杀在这马首山中。或许也正因为这样,工匠在打造塑像时才会加上一些奇异的色彩,让他显得更有神性。
在金智媛看来,刘梦得或许更配得上“剑神”的称谓,但平安院顶上这一处大殿,更应该叫剑圣殿。
至于那具失去了头颅的白骨,自然就是三十年前血宫不可一世的天才,中宫轩辕。
整座平安院就是为了镇压他的亡魂而存在。
死后仍然让大人物们心悸至此,乃至于兴修庙宇,期望以此能够困住他的亡灵。
那该是多可怕的一个人。金智媛心想。
太阳已经从云层中探出了头,整个世界变成亮堂堂、黄灿灿的一片。金智媛在坡道入口回过头,平地上的每一道剑痕都闪着光亮,就好似江面上粼粼的波光。
清晨透骨的风就恍如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刚开始风中还残留有一丝凉意,随着下行到山腰的位置,扑到脸上、钻进怀中的已经是和畅的春风了。即使是走进宣化道的树荫里,也不会觉得冰凉。
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反而不愿走进树阴里。就像是走进夏天走进阴影中乘凉一样,这个时候的人往往走进光亮中,尽情地用每一寸肌肤吸食和煦的阳光。
一阵风迎面而来,吹得金智媛的耳朵呼呼作响,强风完全丢失了让人心生恐惧的寒冷。金智媛眯着眼睛,享受着这股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金智媛彻底明白了平安院毁掉的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摸了摸身上挂着的包袱,下定了某种决心,决绝地朝着城西的方向走去。
~
丐帮,议事堂。
“我不同意。”中年男人拍案而起,圆睁着双眼直直瞪向坐在末位的象玉。
“我也不同意。”另一人附和道:“象玉,你不要忘了我们丐帮是为什么迁到武陵。”
“各位长老,平安院一战,长生殿已经彻底与我们撕破了脸。”象玉毫不畏惧地回应每一个刺向他的眼神。他双手按着桌子,站起身说:“长生殿为了夺取血轩辕的剑心,不惜诱杀帮主和我派长老。”
“此事不可妄下定论,也许是奸人在其中拨弄是非。还需向金护法去信。”
“马首山上,帮主与我派长老身首异处、面目全非。本是大喜的日子,却被屠戮满门。”象无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血轩辕的剑心和为首的俞会至今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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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踪,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我当然不敢忘记丐帮是为什么迁到武陵,我们就是为了看守血轩辕留下的剑心啊。为了剑心,马首山上血流成河。”象玉激愤地说:“难道诸位还要对敌人心存侥幸?”
象玉环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坐在主位的杜太白身上。他并没有阻止象玉说下去的意思。
“那天马帮主家中发生了什么,各位长老比我清楚。”象玉继续说:“那个女人在各位长老手下来去自如。”
“象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人是逸剑山的剑骨,如今已经和琉璃宫的妖女沆瀣一气。”象玉丝毫不理会质问的声音,自顾自地说:“她那日既然出手阻拦,说明现下长生殿已经和琉璃宫走在了一起。”
“你说的没错。”已经有人的内心开始动摇,他犹疑地说道:“但就算如此,我们也用不着与血宫联手。”
“白诘和李子瞻身殒,南北剑派如今没人主持大局。”旧派的长老咳嗽了几声,帮腔说:“北方已经乱作一团,南方现在全凭李子瞻家那个小妮子稳着,我看也坚持不了多久咯。”
“没错,北方的战火迟早要烧到这边来。”象玉接过话头,“这次我们丐帮元气大伤,将来该如何自处。”
众人沉默不语。
“我们都清楚,朝廷置北方大乱于不顾,是要坐收渔翁之利。”
“哼,他长生殿的武功虽强,但没几个鸟人,”一人呛声道,“天下这么大的饼,我就不信他一个人吃得下来。”
“琉璃宫下属一百零八殿,你告诉我吃不吃得下。”象玉一掌拍向桌子,震声道:“现在长生殿摆明了要放弃我们,而我们中的某些人还在抱有幻想!丐帮百年的基业,就要毁在这代了。”
“你!”
“好了,都是为了祖师爷的基业。”杜太白招手示意象玉坐下,责怪道:“象玉你也少说两句。”
象玉依言坐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了杜太白的身上。
杜太白慢吞吞地说:“谁是皇帝,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想祖宗的基业存续下去。”
“在我看来,如今能做到一统江湖的,全天下只有我丐帮、心源寺、还有琉璃宫。”杜太白看着众人的眼睛娓娓而谈,“心源寺素来不问世事。想要吞下江湖的,说到底就只有我们与琉璃宫。”
“当初汉高祖在荥阳、成皋一带屡屡受困,打算让地固守。郦生与高祖说,两雄不俱立,天下人心未定,正是展示汉军掌控形势的实力,让天下明白天命归属的时机。于是高祖出兵控粮道,据险要,齐王也因此一度起了归顺之心。”
“丐帮绝不坐以待毙。”扫了一眼陷入沉思的众人,杜太白坚定地说道:“既然朝廷决定放弃我们,选择妖女裴姜熙做了中间人,那就怨不得我们另寻出路。”
“我赞成与血宫合盟。”象玉第一个举手。
“我也赞成。”
议事堂内,赞成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管是否是契合内心的意愿,长老们终于还是一个接一个地举起了手。
其中少数的几个人,始终不愿同意,见大局将定难免面色铁青。
杜太白在举手人数不再增减之后稍稍等了一会,说:“大局已定,若有想从丐帮离去之人,我杜太白也不会强留。”
堂中年纪最大的老人沙哑地说:“大家同门一场,好聚好散吧。”
椅子在地面划出难听的声音,象玉第一个站起来,大步离开了屋子。
26. 桃花源记·其四
“姑娘,”阿羽有些惊异地看着桌上的物件,说:“这可是世上仅存五个的聚灵宝鼎。”
只见桌上摆有一形貌奇巧的弧腹圆鼎,鼎口四寸三分,通高约略六寸五分。玉鼎以凤尾为足,腹部纹有饕餮。
阳光从里间高高的窗口打下来,桌子正好有一半在光亮中,一半在阴影里。玉鼎也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黑暗里,在阳光中的那一半,慢慢地褪去了玉器自身的颜色,最后变得通透清亮。黑暗中的那一半则是没有什么变化。
玉鼎仿若被人为地切割了,一分为二。
阿羽一反往常的镇定,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了玉鼎一圈,最后不得不意犹未尽地坐下来,说:“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配得上这个玉鼎的答案。”
隐没在阴影里的金智媛哧哧地笑,说:“你不应该是什么都知道吗?”
如果不是带着面具,金智媛会把阿羽尴尬的神情看个一清二楚。
“并不是什么都知道。”阿羽用镇静的声音说,“我只知道我知道的事。”
“巧了,”金智媛愉快地说,“我也是。所以我打算到你们这里来碰碰运气。”
阿羽长出一口气,说:“你问吧。”
黑暗中有短暂的沉默。
“我需要找到桃花源的方法。”金智媛单刀直入地说。
“城东五十里,就是‘葬剑峡’。峡谷险而幽深,天堑不可跨越,有终结之意。”阿羽不紧不慢地说道:“决意归隐之人大多弃剑于此。”
“那四个老头弃剑之后,就躲到了这条峡谷的后面,”金智媛先声夺人,笑着打断了阿羽说道:“这我知道。我先说好,凭这样模棱两可的信息可拿不走我的聚灵宝鼎。”
这下阿羽来了兴致,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问道:“姑娘,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不忘阁?”
金智媛伸出一只手,呵呵笑道:“打住,说正事。”
阿羽又坐了回去,悻悻地说:“没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出海寻蓬莱仙岛去了,其实他们就在这葬剑峡的后面。”
清了清嗓子,阿羽取出一块透亮的玉牌,从桌面上推了过去,说:“明日卯时,出了城东一直直行,持玉牌到第一个客栈取马。”
金智媛将信将疑地正欲接过玉牌,阿羽却按住了,提醒道:“这马年纪大了,牵着走。姑娘可千万别骑。”
“知道了。”金智媛将玉牌妥帖地收进腰带之中。
“要是再晚点来,我也没有办法帮你了。”阿羽调侃道,“姑娘可要照看好了,老马要是在路上去世了,玉鼎也是不会退回的。”
阿羽又说:“当然,如果姑娘反悔了,现在就可以把玉鼎带走。”
“不必了,”金智媛起身,说:“你的消息很有用。”
“姑娘,你真的不愿意来我们不忘阁?”阿羽心有不甘地问道,“荣华富贵,还有很多你想不到的有趣的事情。”
金智媛有些意外地看着阿羽,打趣说:“我知道的秘密可不白教给你。”
还没走出门口,阿羽又从屏风后跑了出来。
“我多嘴问一句,”阿羽从背后叫住金智媛,问道:“姑娘是烟雨楼的,还是长生殿的?”
金智媛转身,回答说:“你是心源寺的,还是琉璃宫的?”
两人相视一笑,金智媛漫步出了门去。
~
虽然不忘阁的人嘱咐过要日出的时候来,但金智媛第二天还是早早地出了城门,直奔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去。
金智媛向来是会给自己留下充足的余地的,她总担心中途会出什么差错。
这时候天还是沉重的墨色,也几乎没有星星。金智媛凭着感觉直直地向前,避免了几条看上去有拐弯会改变方向的道路。
就这样走了一段,远方的地平线冒出了一道水平的、鲜艳的橘色。金智媛知道,这是日出要来了。光亮的范围极其有限,就犹如在黑暗的中央画了一条细细的长线,这条线的上方是黑色的,这条线的下方也是黑色的。
金智媛看着宛如分割了天地的线,向着这条线中央最鲜艳的点继续前进。
橘色的切割线在不知觉间慢慢地向上浸染,线条上方黑色夜空的底部开始掺杂进一些暧昧的白色。线条下方的树影轮廓清晰,黑色却比夜空更甚,那是一种不混合任何杂质的黑,让谁也挑不出毛病。
那条原本凌厉非常的切割线在这时也有了分别。正东方的线条明显更粗、颜色浓厚一些,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越分向两边,线条就变得更细且淡。
金智媛的脚步又加快了些。
她的手不断摩挲着那块透亮的玉牌,玉牌光洁平整,什么也没有镌刻。
在金智媛不留神的时候,天空变成了深沉的蓝色,黑色已经完全消失无踪。前方的树影还是一片漆黑,但已经远远没有那么纯粹。在这些树影中,还出现了一个要大得多的,规整的、四四方方的黑影。
客栈到了。
客栈是一个简易的泥土屋子,上面盖着茅草。几块简陋的木板拼成了客栈的大门,门上的缝隙同小孩的胳膊那般粗细。木门紧闭着,鼾声通过缝隙毫无遮拦地传了出来。
金智媛自己转到马厩里去看了看,果然有一匹垂老的瘦马在那里。看管的随意程度实在让人和珍贵两个字联系不到一块,就算是被一个路过小孩牵走了也不奇怪。
就这样在马厩旁守了一会。天空变成暗淡的浅蓝,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女侠,是你寄放的马吗?”
“不是,”金智媛好如被人从梦中敲醒,精神陡然一震,又改口说道:“是我的。”
一个裹着头巾,挽着袖口的年轻人利落地站在金智媛面前,露出了他破缺的门牙,毫不避讳地咧着嘴开朗地笑着。
金智媛看着这个左边门牙只有一半的年轻人,并没有出示玉牌,而是直接说:“既然你来了,就帮我把马牵出来吧。”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女侠,你得给我玉牌。不然就是你认错马了。”
金智媛这才从腰带中摸出玉牌递了过去。
接过了玉牌,年轻人拿在手中掂量了几下。金智媛也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也很好奇,年轻人究竟要怎么辨别玉牌的真假。
不料年轻人一屁股在草料堆上坐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金智媛疑惑地问道。
“再等等。”年轻人抬了抬下巴示意远方。
金智媛循着方向看去,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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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豆芽一般的亮点。明亮的豆芽一跳一跳地,稳稳地向上登攀。
豆芽逐渐饱满,变成一个光亮的木鱼。地平线就像被融化了,出现一道圆润的下弧线。
两人无言地注视着太阳的变化。
少顷,太阳彻底跳将出来,变成了浑然天成的圆。无限的光亮迸射而出。
金智媛跟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五彩斑斓的光。
年轻人正高举着玉牌对着太阳。阳光经过玉牌,在地面上映射出七彩光芒。
“女侠,你牵走吧,”年轻人闭着一只眼睛,透过玉牌看向太阳,“马的岁数大了,要悉心照料才走得远些。”
~
金智媛额外要了一匹马,一匹健壮的骑着,一匹老的放长了绳索牵着。
老迈的马在前面领着路,年轻的马在后面收着步子跟着。好在老瘦的马儿步子也并不慢,或许不久就能抵达葬剑峡。
天空已经变成了沁人心脾的淡蓝色,赶路的时间好似也因此缩短了不少。
老马并没有直直地领着金智媛向东,而是先向北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试剑大会结束之前,这条路上的行人一向很少。
如果对年轻的剑客来说平安院是祈福之地,象征着大吉,那这条路就一定是大凶。这是通往葬剑峡的路,弃剑也许对年纪大的人来说是一种告别和解脱,但是对年轻人来说,更多是代表着失败。
试剑结束之后,这里的人会多得多。但也并不是真的丢掉剑就隐退了,大多只是失意之后的负气之举,回到家里又得重新打造一把。
反复无常也是年轻人的常态了。金智媛心想。
金智媛倒是乐得走现在这样清净的路,要不然让人看到她神神叨叨地带着两匹马赶路,指不定怎么说她呢。
走到最后一个驿站的时候,金智媛往京城去了书信。
从这里开始,领头的老马便开始不走寻常的道路,向着草木茂盛的地界当中去了。
一人二马,由清朗进入了晦暗之中,仅凭着树叶间透漏下来的微光,勉强地辨认着脚下的路。
很快,金智媛放弃了骑马,盘曲交结的枝子和树木挡住了她的去路。放走了骑来的马,金智媛自己抽出佩剑走到最前方,劈斩开虬结的植物与树木。
金智媛自认手中拿的也是一口上好的配剑,在行进的过程中还是难免感到费力。斩断一些零散的枝条自然不在话下,但是一旦这些看起来细细的,并且还很柔软的茎盘绕在一起,斩断就变得异常地困难。
没一会,金智媛的剑上就满是绿色的植物汁液,劈斩的触感也变得生涩。不同种类的枝条繁密无序,看得人眼花缭乱。金智媛咬紧了牙关,把枝条攥做一把,用劲地砍下去。还得小心那种长了刺的枝条,密布的尖刺轻而易举地就能扎手掌里去。
金智媛不停地确认老马前行的方向,再在正确的方向上开辟出全新的道路。在她们的身后,健康的枝条和树干掉落了一地。渐渐地,金智媛发现眼前越来越亮了。她卯足了劲,加快了步伐。
长剑在枝条剑发出了滋滋的呜咽,金智媛一用力,顺着鬓角滑下的汗水抖落到了地上。
光亮倾泻过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天地。
27. 桃花源记·其五
老马猛地回头,把金智媛往后拽了一段。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碧绿的河流在峡谷底部无声地流淌,仿似巨人的翡翠腰带在其中铺展开来。对面陡直的山壁上,郁郁苍苍地生长着不知道叫什么的植物,很多都是浓浓的绿色,也有一丛丛红色、黄色的点缀其间。
老马扯了扯金智媛系在手臂上的绳子,领着她继续向前了。
金智媛甩了甩剑上的汁水,把剑收回到了鞘中。一人一马,顺着峡谷的边缘专心地走着。
远处的山壁上,几条显眼的瀑布无声地在葱郁的植被中间垂下,俨然是给险峻的崖壁劈挂上了白色的缎带。
在崖壁边缘走了一段之后,老马又带着金智媛回到了树林之中。
这一段路比刚进来时的要好走很多,金智媛明显感觉到,她在向下走了。
长久地在密林之中穿行,金智媛缓缓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树林的另一边传来了似有若无的水流声,老马的呼吸频也率变得愈来愈快了。
金智媛主动放慢了脚步,可是老马却拉拽着她向前。
又这样走了一会,金智媛这次听见了真切的水流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她又一次看见了树林的尽头。
走出了树林,冰凉的水珠扑面而来。那条白色的缎带看上去是从穹宇披下,缎带的尾巴拍打在水面上激发出穿云裂石的轰鸣。
金智媛像是闯进了雷暴的中心,辨不明方向,听不清声音。只能本能地跟着老马走。
一连经过了好几个壮丽的瀑布,金智媛从轰响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她的衣服全湿透了,老马全身也早早就湿了个遍。
金智媛摸着老马湿哒哒的鬃毛,说:“今天就在这休息吧。”
老马还想前进,但金智媛已经做了决定,她强硬地把老马按住了。
“我先生火,一会给你擦擦,”金智媛拍了拍马屁股,说:“我可答应了要照顾好你。”
老马似乎明白了金智媛的意思,闭眼爬下,不再较劲了。呼吸慢慢地平缓下来。
生了火,金智媛才发现周围零零散散地掉落了很多长剑。一些直直地挺立着,有大半截没入了地面,明明都是从崖壁上扔下来的,没入深度却各有不同;一些从中间断裂,只剩一半躺在地上,另一半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用丢弃的长剑和树枝搭好了架子,金智媛把衣服换下来搭到架子上。又到河边去打了水,河边的石头长了苔藓,她险些滑倒。
盛好了清冽的水放在火上,金智媛取出了军马饼和麻布放在一边,又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几个大白馒头。
金智媛抬头看向头顶,视觉上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崖壁,哪里是天空。
这一段的河流平缓很多,让人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夜晚的静谧。借着平稳的火光,和着煮水的咕嘟声和潺潺的流水声,金智媛开始给老马擦拭。
擦干了老马,水也已经凉了下来。金智媛敲碎军马饼,在水里化成了糊,端到老马的跟前。自己则是坐在火边啃起了馒头。
~
灼热的气息扑到金智媛的面颊上,伴随着响亮的雷鸣般的声音。
金智媛一睁眼,整条璀璨的星河映入她的眼帘。天河沿着谷底唯一的天空延伸开去,此刻的崖壁与天顶泾渭分明。
金智媛看着星空,老马站在身边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和马都是星群的倒影。
恍惚间金智媛好像看见老马的眼里落下了一滴泪水,她伸手过去,却感受不到。
还远远没到天亮的时候,老马用头顶了顶金智媛,催促她继续前进。金智媛拗不过它,只好翻身起来,继续乘着星光赶路。
接近天明的时候,金智媛走到了一处桃花林。树枝上,有的还是骨朵儿,有的已经舒展地盛开了。蜜蜂在这些盛放的花朵只见翻飞。
涓涓的流水从桃花林中间穿过,老马领着金智媛走在河边,步子也渐渐慢了下来。
金智媛有一种预感,桃花源就要到了。
老马停下脚步,喝了一清湛的河水。回过头,像是看了一眼金智媛,就又继续前进了。
沿着河边继续走了一小段之后,老马领着河边进入桃林深处。似乎因为体力不济,它停下来的频率也越来越高,金智媛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跟着。
老马将金智媛带到岩壁边上,这次慢慢地爬下了。
“累了么?”金智媛从包里取出军马饼,掰了一点送到它的嘴边。
老马闭着眼睛,用脸蹭了蹭金智媛的手,却没有张嘴的意思。
金智媛看向水流声传来的方向,说:“要不然我给你弄点水来。”
金智媛解开了一直系在手腕上的绳索,向着水声刚走了没多远。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小跑着回到了老马的身边。
老马已经溘然长往了。
~
跟着老马最后的方向走了不多远,石壁上就有一处通彻穹苍的裂缝。裂缝入口处大约有两人宽,站在桃林看不见裂缝的尽头,越远的地方裂缝两边的山体看起来靠得越近,但是又永不交汇。
无论如何,金智媛决定进去看看。
卸下多余的行李,告别了老马,金智媛继续向前。
通道的宽度不断地变化,最开始有两人宽,后来变成一人宽。最窄的地方,需要金智媛侧着身子通过。
所有的声音都像丧失了似的,金智媛逐渐只能听到自己脚下的声音了。流水的声音早已经远离,再听不见了。也没有了老马的响鼻和喘息声。头顶湛蓝的天空一成不变,有时候安静得她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呼吸,她就好像走在了完全停滞的时间里。
金智媛看了看来时的路,和前方的路一般无二,就仿佛背后才是前行的路。她慌乱地回过头,担心失去了方向。她一脚踢走脚下的小石子,看见小石子在地面上蹦蹦跳跳,撞击到石壁上发出轻脆的声响,又到地面上弹跳了几下,最终停下了。
深吸了一口气,金智媛决定再也不回头了,她卯着一股劲大踏步向前走去。
金智媛再也没有回头,也没有再抬头看上方的天空,她的眼里只有那两道永远只是看起来要交汇的石壁。
饿了就从包袱里拿出白面馒头,困了就在通道侧着躺下。吃完了干粮,那两道无尽延伸的石壁终于也看到了尽头。
金智媛奔逃一样地从缝隙间跳了出去。
耳朵比眼睛率先接受了新的世界,鸟儿的欢鸣旋转着进入了她的耳蜗。那不是一只鸟儿的独唱,仔细听下来的话,会了然那是欢唱的交织。欢快的声音编织着,款款送到了金智媛的心里。
眼睛也徐徐适应了明媚的光亮,视野不再狭隘,色彩也不再单调。绵延的群山赫然在望,草木喜人地生长着,红的、绿的、黄的,一丛丛错落有致。
群山的尽头,是和天一般高的铜绿色绝壁。
绝壁比最高的山峰都要高上许多,密不透风地把山峦围住,形成了一方独立的天地。许多的瀑布从绝壁顶端披挂下来,看上去就跟从天穹落下的一般无二。
瀑布轰隆的坠地声在山谷间回响,坠落的壮丽水帘群搅动着空气,清新的气息风暴般充满了了金智媛的鼻腔,涌进她的肺部,把所有的浑浊气息都挤压了出来。
绝壁下积蓄的清冷的池水,流淌向四面八方,在山谷间形成了河流。
看着眼前开阔又壮丽的一方天地,金智媛憋足了劲,面容扭曲地破口大骂道:“你姥姥的!”
长长的声音,伴着水声与啼鸣,不断地在山谷之中回响。
~
京城,宰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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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了,赵政书房的灯还在亮着。
金裕贞拿着书信,轻盈地穿过了书房前空荡荡的院落。叩了两下门,还不等赵政回答,她就直接推开门进了屋子。
“政哥哥,”金裕贞调皮地说道:“我看还是给你请些护卫来吧,门外站两排。好坏姑且不论,起码你这院子没这么冷清。”
赵政从文书堆中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一脸淘气的姑娘,紧扭地眉头一下子解开了。他关心地问道:“怎么今天这么晚了还没睡。”
金裕贞上前,掌住赵政的脸,用两个大拇指抹了抹他的额头,说:“什么事这么闹心。别老是拧着个眉毛,老得很快的。”
抹平了赵政额头的金裕贞向后跳开一步瞧了瞧,满意地说:“这样就不错。我可不想和智媛姐天天对着一个老头。”
赵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看着金裕贞手里的书信,问道:“这是什么?”
“智媛姐的信,八百里加急。”金裕贞递过书信,走到赵政的背后,说:“我还没来得及看。”
赵政展开了书信,金裕贞虽然站在身后,却完全没看书信的内容,只是催促道:“快看看,都写了什么。”
“智媛去葬剑峡了。”赵政看信看得很快,他知道金裕贞懒得看,于是边看边和她说。
“去那里做什么,智媛姐要撂挑子了?”金裕贞惊讶地说,赶紧锤了几下赵政的肩膀,责怪说:“都和你说了要对智媛姐好一点,别老让她一个人跑来跑去的。”
“我怎么对她不好了。”赵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我手下那些人她又瞧不上,要不我把自己的人送给她都成。”金裕贞抱怨说:“你找皇上说说,给她寻几个漂亮点的男侍卫,一路上说说话解解闷也行呀。”
“这都哪跟哪,”赵政转过头白了金裕贞一眼,“她去找桃花源那几个老头去了。”
“火并去了?”金裕贞作势要往外走,说:“不行,我得去帮她。”
赵政抓住她的手腕,哭笑不得地把她拉回来,说:“知道在哪吗,你就去。”
“再说了,”赵政继续说:“她是去找桃花源合作的,不是打架去的。”
金裕贞舒了一口气,问道:“那桃花源在哪?”
“她说就在葬剑峡后面。”
继续往下看,赵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金裕贞着急地问道:“怎么了?”
“轩辕的剑心已经被带走了,”赵政回答道:“丐帮消息封锁得很严实,没有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们派去武陵的那批人,是有些日子没有回报了。”金裕贞的神情也开始严肃了起来。
“我派在城中的秘密据点已经全数被丐帮控制,”赵政继续浏览信的内容,“丐帮内部或已生异动。”
“丐帮素来有新老派系之争。我推测那晚平安院中有四方势力集合,我们、丐帮、带走剑心的人、与我们结怨的人。丐帮中老派与另外两方做局,肃清了内部的新派,同时也格杀了我们的人。”
赵政与金裕贞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继续往下看去:
“下面是我的猜测:带走剑心的是血宫,与我们结怨的是烟雨楼。这三方一旦联合,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
“不行,我得去葬剑峡帮智媛姐。”金裕贞焦急地说:“她在那里太危险了。”
金裕贞攥着自己的手,蹙促地向外走去。
“裕贞,”赵政在她身后喊道:“情况不对就立刻带着智媛退回来,不要恋战。”
金裕贞回头看向他,没有立刻回答。
“皇上病重了,我现在不能离开京城。”赵政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说:“无论如何,安全回来。”
“嗯。”金裕贞点点头,出了房间去。
28. 兄弟同心·其一
这种山在金智媛的老家叫做“应山”,因为无论你说什么,它都会回应你。声音能够传到很远的地方。
在大家都还小的时候,每次小师妹被罚了禁闭,金智媛就对着山和她对话。金智媛每说一句,大山就会把他的话重复一边,传递过去。即便是隔了几座山,声音也能完好地传达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小师妹不再回话了。金智媛知道她一定是睡着了,就收拾收拾又回到门派里。
听见大山传回来自己怒骂的言语,金智媛开怀大笑。心中积蓄的情绪登时一扫而空了。
“是不是三大隐世剑派住的地方都有这样的应山呢。”金智媛不免心想,现在她也只剩烟雨楼没有去过了。
桃花源的结构很像是一口鼎。金智媛抬头,可以看见天空是广阔的,同时也是有边界的。气势磅礴的瀑布,从天空的边缘落了下来。瀑布之间并不是紧挨着的。暗色的绝壁上,雪白的湍流映着阳光错落有致地挂着,就像是谁精心做的装饰。
连绵的群山之中,有几座是格外高峻的,靠近山顶的位置还有清晰可见的巨大洞口。金智媛决定先选一座离自己最近的爬上去看看。
~
从狭长的入口一出来,便是一段长长的下坡。池水从坡道漫山遍野地流淌直下,形成了独特、广阔的浅滩。
常年流水的浸淫,浅滩上的石头都铺上了一层苔藓。浅滩平缓的位置上,透过澄清的流水可以清晰看到苔藓的暗黄色。坡度变化的位置,往往激起白色的水花,珍珠一样四处洒落。
浅滩的中央,还有几棵矮小的树子各自分散了站着,叶片稀疏而枯黄。不过在流水和阳光的映衬下,但也显得并不那样寂寥。
绝壁下所有的池水大概都是经由这样的浅滩向下流淌。金智媛脱了鞋子踩着浅滩向下,这些苔藓并不湿滑,反而给人一种绵密的的触感。
水流经过长长的一段距离以后,经由一串长长的小型瀑布,汇集到一处,形成河流,流向山谷深处去了。
“大概在山谷中的某个地方又会再次分流,各奔东西吧。”金智媛看着水流的去处暗自想道。
可惜那边并不是金智媛要去的方向,目送了水流一段以后,她继续向着最高的一座山峰出发了。
山明水秀,燕语莺啼。
金智媛一面走,一面穷尽目力辨别每一个远方的山头,她尽情享受着这种奢侈的开阔。或许是心情轻快的缘故,金智媛几乎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攀过了山腰。
那个远远就看见的巨大洞口现在就在她的跟前。
山洞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开了四个供进出的巨大洞口。洞弧形的顶上,又另外开了十二个通风的小孔。虽然说这里是一处洞窟,但却完全不避风,里面基本与开阔的野外没有什么区别。
金智媛完全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脚步,她迈着大踏步就进了洞窟。洞窟中央须发皆白的老头,也是第一时间就睁开眼看见了她。
最初金智媛还庆幸自己一下就找对了山头,可是过了一刻钟,老头仍是直愣愣地和她对视,也不问一句话。
“说不定自己恰巧遇到了一个最不好交流的人。”金智媛心中暗道不好。
老人的眉心处有一个细长的、花瓣一样的印记,并不是桃花的花瓣。那双看着金智媛的眼睛炯炯有神,但是眼睛边上红了一圈,像是患上了什么病症。
金智媛在心中琢磨了一圈,也没能把老头和那几尊塑像的样子对上号。
“难道说他是倒下那一尊吗?”金智媛心里直犯嘀咕。
“我观你的真气流动,”老头突然开了口:“是长生殿的人吧。”
金智媛赶紧作揖,回答道:“正是。晚辈金智媛见过前辈。”
“你可知道我是谁?”老人问道。
“这处山峰在群山之中鹤立鸡群,洞窟高过周边的群峰峰顶。洞窟又有四个大洞,十二个小孔,四方风行无阻。”金智媛恭敬地说:“晚辈斗胆猜测,您一定就是‘剑魔’贾东野前辈。”
“不错,还算机灵。”贾东野大笑,又问道:“你是自己找到这里来的”
“晚辈惭愧,事先并不知道几位前辈还在中原。”金智媛说:“幸而那日在武陵遇见了一位无所不知的侠士,还得感谢他指引我来到这里的。”
金智媛又一拜,说:“晚辈这才有幸见到‘剑魔’前辈。”
“哦?”老人提高了声调,说:“我在这山中待了几十年,外面居然出了个这么有意思的人。”
金智媛旋即自告奋勇地说道:“前辈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带您去见见他。”
“你的师父没有告诫过你,三大剑派王不见王吗。”贾东野忽尔面色一沉,威胁似的说道。
“晚辈不敢忘记。”金智媛收起了笑容,恭顺地回答说:
“只是如今天下将有大劫。晚辈困于实力不济,只能冒昧前来这方世外桃源,请诸位前辈出山,解民倒悬。”
“狗屁!”贾东野口无遮拦地骂道:“老夫最看不惯你们长生殿,嘴上都是忧国忧民大义,心里全是借刀杀人的算计。”
“正因为蒙受了先祖的恩惠,才有了今日的我。他们不是我能够评判的。”金智媛不卑不亢地说道,“但我一颗为民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鉴。孤身来到您的面前,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三大剑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贾东野冷哼一声,闭上眼睛说:“藏剑不出则已,出则举世无双。这天下,没有长生殿对付不了的。”
山间的风疾速地转动,鼓动起两人的衣袍。无论是贾东野还是金智媛,都没有在这突如其来的狂乱风中移动分毫。
“是烟雨楼。”
“那便只是你们长生殿和烟雨楼的恩怨罢了。成王败寇,谈什么天下苍生。”贾东野澹然说,“两剑相争,却来邀我们桃花源助阵,岂非让你先祖蒙羞。”
“若是血宫也牵扯其中呢。”
纵是在那张满是皱褶的脸上,金智媛也看见了一瞬之间的动容。
半晌,贾东野怀念地说:“轩辕当算得上是一代枭雄。”
不过这细微的情绪顷刻间也消散了,贾东野说:“马首山上,轩辕赌尽了血宫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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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
“当初的四宫,只剩个残废的老龟。”贾东野不屑地说:“不成气候。就算再入中原,也不过是些边角料罢了。”
“就在我来之前不久,有人大闹了平安院。”金智媛说,“那人夺走了轩辕的剑心。”
贾东野睁开了眼睛,目光直抵金智媛的瞳仁深处。
金智媛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轩辕的头颅被带走了。”
“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贾东野的左手食指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良久,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带我去见见你说的那个无所不知的年轻人吧。”
~
裴姜熙一回到不忘阁,就瞧见了冷着脸的韩艺祉。她正想佯装没看到,拐到里屋去,没成想阿羽直接跑过来一把拉住了她,说:
“小姜熙,你可算回来了。阁主等你一天了。”
裴姜熙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最后还是不得不苦笑着迎着韩艺祉的目光走了过去。
本来在下棋的两人也停了下来,看向裴姜熙。
经过棋桌时,那位鹤发童颜的少年幸灾乐祸地说:“看你怎么收场。”
“下你的棋吧。”裴姜熙瞪了他一眼,小声地骂道。
裴姜熙迈着小碎步走到韩艺祉的身边,挽住了她的手,亲切地问道:“怎么了,艺祉。”
韩艺祉推开裴姜熙,冷冷地说:“怎么了你不清楚吗?”
裴姜熙乖巧地摇了摇头。
“你别跟我来这套,”韩艺祉生气地说:“伯玉的伤还没好,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裴姜熙挺直了腰杆,正色说:“所以我才让伯玉一定要好好修养。”
“那是谁让他带着伤还出远门办差的?”韩艺祉蹙眉,直勾勾地看着裴姜熙的眼睛,质问道:“不是你难道是我吗。”
“啊!”裴姜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劳逸结合嘛,我这不是怕伯玉在家里憋坏了,让他出去走走。”
看见韩艺祉就要发作,裴姜熙赶紧并起三指朝天,说:“我发誓,这次绝对没有危险。”
韩艺祉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问道:“真的?”
“真的。”裴姜熙连忙回答,眼神真诚无比。“只是帮忙送个小物件。”
“而且我已经和刘少侠说好,他答应这两天就跟过去。”裴姜熙眼珠子一转,一脸谄媚地说:“放心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听到这话,本来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年也是一惊。
“是这样吗?少侠。”韩艺祉问道。
裴姜熙一脸假笑着看向少年,眼睛瞪得浑圆,说道:“我听说那边有柄绝世好剑,少侠正好可以过去看看。”
听见“绝世好剑”四个字,少年顿时眼睛一亮。又想到自己的秘密还攥在裴姜熙手里,少年只好咳了咳说:“嗯,去去也无妨。”
这时,靠在门边的阿羽紧张又喜悦地,压低了声音向着屋子喊道:“来了,来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裴姜熙拍了拍手,不忘阁内一切又恢复如常了。
29. 兄弟同心·其二(新修)
这次不忘阁的人,比上次金智媛来时多了许多。两个老人家坐在堂屋的中央对弈,对金智媛俩人的到访熟视无睹。
还有一个风姿绰约的姑娘站在屏风前的位置,始终注目着两人,等到直到两人走到她跟前时,便不由分说地把金智媛挡在了里屋之外。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带着形貌夸张的面具,眼鼻口的比例被极尽地放大。这些面具中,有似笑非笑的铜青色面具,就譬如说坐在中央那两人。有正言厉色的黄金色面具,拦住金智媛的姑娘正戴着。
这一路上,金智媛早将不忘阁的规矩与贾东野做了交代。看见被阻拦的金智媛,贾东野没有过多的纠结,裹紧了斗篷独自向里屋走去了。
屋里等着他的,是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袍,同样戴着铜青色面具的人,这人的面具神色威厉。
贾东野在阿羽的对面坐下,冷冷地说:“我可没听说屋子里有两个人。”
阿羽身后的黑暗中,一只手伸出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裴姜熙说:“有的事情,阿羽还解答不了。”
“装神弄鬼,”贾东野轻蔑地说道,“这么说你也知道桃花源的事。”
“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裴姜熙回答说,“外面的人并不知情。”
贾东野从袖口中取出一个巴掌长的白色丝绸卷轴,放在桌上用手按住,说:“先给我一个不杀你们的理由吧。”
一股肃杀的气息以贾东野为中心爆炸开去,顷刻间充满了整个里间。
阿羽汗毛倒立,不由得打起了寒颤。裴姜熙手掌微微用力,阿羽只觉得身子一下子变得温暖,心中也安稳了不少。
“我给您说一个故事吧。”裴姜熙的脸从黑暗中浮出,那是一个轻佻滑稽的铜青色面具。
“那是距离今天七十年以前的事了。”裴姜熙看着贾东野,慢吞吞地开始说道:“时值烟雨楼楼主隐退二十年之际。没了三大剑派的统领,江湖上可以说是群龙无首,但也同样是百花齐放的年月。
“那时间的江湖中人才辈出,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开宗立派。最为出类拔萃的四个门派,东南西北各一。
“东方的聆涛门,使的一手长软鞭行迹诡秘莫测,仇家的致命伤多在颈部;南方的青月崖,使的一手凌厉非常的窄身刀,对手常常落得开膛破肚的下场。
“西边的石鼓林,使的一手势大力沉的短柄双锤,他们的对手粉身碎骨是常态;最后是北方的心源谷,使的一手朴实无华的木棍,他们从不致人于死地,算是比较温和的一派。”
听到这里,阿羽已经完全忘记了心中的恐惧,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身去看向裴姜熙。
“四大门派角力多年,迟迟分不出胜负。直到有一天,一个不及二十岁的少年出现在心源谷的山门前。一人一剑,几乎屠戮了整个心源谷。
“和少年一样的人还有三个,他们约定从各自家乡的方向一路挑战,看谁先抵达马首山。”
裴姜熙放开了掌在阿羽肩上的手,重新遁入了黑暗中,继续说道:“或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就在少年走向心源谷最后一个大殿的时候,一个同样不满二十岁的少女出现了。
“少女没费多少功夫,轻轻松松就收拾了少年,她甚至都没有从剑鞘中拔出宝剑。少年完全臣服于他了。
“从那天起,少年跟着少女一路向南,收服了所有的门派。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与少年有约定的那三个人。”
贾东野沉默不语。
“其他三个门派怎么样了?”阿羽反而忍不住问道。
“他们?”裴姜熙顿了顿,说:“他们自然是被屠了满门,毕竟这样的少女找遍全天下也只有一个。这也算是心源谷行善积德的福报吧,至少落下了火种。”
“聆涛门也有活口,”贾东野忽然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过那之后江湖上以剑为尊,她们也改用了剑。失去了自己的本心,泯然于众了。”
阿羽又回过头,吃惊地看向这个隐藏兜帽阴影下的客人。如果现在能看见阿羽面具下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
“怎么样,这个故事您还满意吗?”裴姜熙问道。
贾东野松开了按在卷轴上的手,说:“这是《祸心宝剑名录》,我想无论是什么秘密,它的价值都足够作为交换了。”
“这是那本记录了所有‘祸心神剑’下落的奇书?”阿羽惊呼着站了起来,伸手就想要立刻展开卷轴一探究竟。
但阿羽也明白不忘阁的规矩,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强行收回了就要触碰到卷轴的手。
阿羽看了看两人。贾东野此刻就像在与黑暗对话,而阿羽自己成为了两人中间的桌子。
阿羽又坐回到了贾东野对面的椅子上,墙壁上透进来的光再次照到了他的身上。
“告诉我轩辕剑心的位置。”贾东野说。
“向北急行至西疆‘渌波镇’,十五日后剑心自然有人送到您手上。”
“我们再补充送您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吧。”裴姜熙拍了拍阿羽的肩膀,说:“让这本《祸心宝剑名录》换足符合它价值的东西。”
阿羽心领神会,说:“轩辕凝聚剑心为紫荆一朵,花蕊与花瓣五片。这次从平安院里带走的,是那枚花蕊。”
阿羽信心满满地说出了这个他认为谁都会惊讶的秘辛,却明显感觉到贾东野有些意兴阑珊。贾东野已经准备要离开了。
“说起来,在夜晚完全的黑暗里,我常常梦到一朵异常明艳的紫荆花。”裴姜熙蓦地说道:“儿时我家门前有一棵洋紫荆,春天的时候花往往很繁盛。”
“有一年的春天,树子的枝头挂了一朵尤其鲜艳的紫荆花。是之前从没见过的。那天,我们几个相好的小孩都围着那朵紫荆,不停地抚摸它的花瓣,又一个接一个地靠近了吸取它的花香。
“临走时,朋友们一人取了一片叶子。我觉得这是我家门前的树,不愿意吃亏,所以我也取了一片叶子。我把它妥善地夹在书页中间保存,放在我的床头。那天还因此做了一个美满的梦。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我都会搬一个凳子坐到门前,细细端详这朵缺了花瓣的紫荆。期望它会重新长出花瓣来。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树的枝桠被折断了。我着急地四下寻找。妹妹告诉我,花是被村头的小孩折走做了‘剑’。我生气极了,马上就要去找他要回我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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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问我,‘可是你找回它又能怎么样呢,它本来就已经不是完整的花了。’”
贾东野停下了脚步。从背后看,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不似面对面坐着时那般的盛气凌人了。
“妹妹有没有说该要怎么做呢。”贾东野看向黑暗问道。
“妹妹和我说,花始终是在你的心中啊。”
贾东野注目了一会儿,阿羽似乎看见了他眯起眼睛奋力注视的样子。
没有再多说什么,贾东野转身离开了房间。
*
离开了不忘阁,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在武陵城的石板路上。
“前辈,有问到您想要的答案吗?”金智媛率先打破了沉寂。
贾东野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马首山上的巨大的塑像。远远地望去,三尊塑像神态各有其威仪,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最靠左的一尊和右边的两尊远远地隔开了,看起来很不协调。
“剑鬼前辈的塑像在平安院出事的时候倒掉了。”金智媛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说:“在这里好像刚好看不到,要到山上去看看吗?”
贾东野摇了摇头,说:“年轻时见过了,没什么稀奇的。”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段。
贾东野说:“带我去见见你的主子吧。”
*
西疆,看似荒芜的黄沙之中,一座依傍绿洲而建的宫殿赫然立着。
年轻的哨探着急忙慌地跑进了中央最高的大殿。
大殿之上,一个坐在素舆上的老人正闭目休憩,旁边恭敬地站着一个面容阴鸷的男人。
看见冒冒失失闯进殿中的哨探,男人不禁皱了皱眉。
“启禀大宫主、南宫大人,”哨探因为过于激动而磕磕绊绊地说:“外面,外面起海市蜃楼了。”
陵光呵斥道:“为了这点小事竟也来搅扰师父歇息。”
“是,是西宫大人。”哨探说。
“师姐回来了。”陵光面露喜色地看向老人。
老人睁开了眼,命令道:“继续说。”
“西宫大人自己一个人骑着骆驼回来了。”哨探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地面,继续说道。
听到这里,陵光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北宫与东宫大人呢?”
哨探跪在地面,战战兢兢不敢回答。
“回话!”陵光着急地追问道。
“小的没看见那两位大人,只能模糊地看见西宫大人的背上背着一个人,”哨探小心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殿上两人的神色,惴惴不安地说道:“骆驼的背上,还驮着一个人。”
“还有呢?”老人不动声色地问道。
“还有,”哨探觉得自己把重要的事情都说了,没料想到老人还会继续追问。他想了一会,说道:“西宫大人的手臂上,还系着一个头骨。”
老人舒了一口气,一滴泪水难以察觉地从眼角流下。
“师姐,我终于把你接回来了。”老人仰头望天,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没等老人命令,陵光疾步走出了大殿。没多会儿,殿外传来了他急切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给我出去找,必须要把西宫大人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30. 一心一意·其一
金智媛也没想到在驿站就遇到了金裕贞。
“你没事吧,”金裕贞抓着金智媛的肩膀,不安地问道:“那几个桃花源的老头有没有伤着你?”
“你怎么来了。”金智媛抬起双臂,非常配合地让金裕贞在她的身子上摸来摸去。
“当然是担心你。说什么要去找桃花源,”金裕贞手上摸着,嘴里也不耽误,责怪说:“师父说的王不见王你忘了,不要命了?”
金裕贞紧张兮兮地把金智媛的身子摸了个遍,确认她没有受伤,才终于肯停下来。
“还好你没有受伤,”金裕贞舒了一口气,捏着拳头说:“要不然我饶不了那几个老东西。”
“裕贞,不得无礼。”一个浑厚的男声从驿站的隔间之中传了出来。
金裕贞凑到金智媛的身边,得意地说:“政哥哥也来了。我已经教训过他,让他以后对你好一点。”
金智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朝着隔间中出来的人抱拳说道:“殿主,这位就是桃花源的剑魔前辈。”
隔间中出来的赵政衣着干练,身后背负四把长剑,一点没有了在京城穿着官府的文官模样。赵政对着贾东野礼貌地说:“不知前辈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是我们疏忽了。”
“无妨。”贾东野回答,继而又用波澜不惊的语调赞叹道:“听闻长生殿的诸位殿主中,曾经有一位能统御三柄宝剑,独步于天下。今日一见,殿主颇有枭雄之姿,想来是所悟超越了前者。真是英雄出少年。”
“前辈谬赞了,”赵政抬手示意向隔间,说:“还请前辈移步,我们坐下说话。”
~
驿站所有人员已经清空,金智媛在给两人倒好茶水后,也轻巧地离开了房间。
“不知晚辈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你们无非想借桃花源的手,铲除掉烟雨楼与血宫。”贾东野开门见山地说:“老夫也早就想和烟雨楼交手了。”
“我们长生殿当然也会出一份力,不会袖手旁观。”赵政笑着说,“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倾力而为。”
“只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我可以劝说其他两人一同出山。”
赵政点头应道:“您说。”
“帮我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佩剑,‘黑风’。”
“九柄祸心宝剑之一的‘黑风’?莫非前辈有此剑的下落。”赵政困惑地问道。
“此剑不在别处,就在五十里外的桃花源。”贾东野镇静地说。
赵政这时才明白了贾东野所说的“两人”代表的含义。
“报!”驿站外响起了传令兵长长的声音,“丞相大人,皇后娘娘密旨,请大人即日回宫!”
很快,焦急的推门声响起了。金智媛持着卷轴快步进入,伏低了身子在赵政的耳边说:
“皇帝宾天了。”
~
铸剑城。
天气已经开始回暖,这天正午李乐天照旧来到劝君茶楼。要上一壶热茶,在桌面上把自己在外面买的点心摊开来,一边吃茶,一边听着楼下街边的人群的喧嚣,好不惬意。
就是这家在铸剑城传承了几十年的茶楼如今人迹寥寥,让人不免心生一些悲凉。李乐天环视了茶楼内一圈,一层算上他自己拢共也就四个客人。
好像自从那次“斩剑”的闹剧,茶楼就逐渐清冷了。
想到这里,李乐天不禁将目光投向了劝君茶楼的对面。坐在长椅上的王伯玉,遍地断裂的宝剑,一切仍是历历在目。
那块曾经人声鼎沸的空地,如今已经换作了酒楼。
酒楼一共有两幢,都是文曲城陈家的产业。一幢叫做熙和楼,一幢叫做长风阁。从前茶楼的名字是城中独一份的风雅,如今不是了。曾经坐在茶楼里的人,大部也都去了对面。
“辛姑娘以后还会到铸剑城来锻造佩剑吗。”李乐天看着热闹的熙和楼,心中忽然变得悲切。
店里传来了凳子刮擦地面的拖拽声,只听得一个男声感慨地说道:“哎呀,现在生意不好做了。我之前来的时候,茶楼坐得满得很呢。”
“是啊,”店小二应和着说:“现在很多老爷都往逸剑山去了,咱城里的人越来越少。就是城里的铁匠,也有吵着要去逸剑山的。”
“城里的剑,品质还是不错的嘛,我之前也试过不少。”男人说,“逸剑山的剑,也不是每一把都那样好啊。”
李乐天回头看去,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伯玉。
心中的凄怆一瞬之间变成了愤懑,李乐天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王伯玉的桌前。
还没等他开口,王伯玉抢先一步指着他和店小二说道:“你看,这个小师父的剑就很好。”
王伯玉招呼李乐天坐下,点了澄沙团子、蟹粉汤包、炙獐肉,还要了一壶店里最便宜的茶。
“那把剑带回去之后对你们有帮助吗?”王伯玉笑着问道。
“确实,在锻造的技艺上有了一些新的感悟。”李乐天不情愿地回答道,他知道王伯玉说的是那柄令整个铸剑城蒙羞的剑。
“那就太好了。”王伯玉欣慰地说,“宝剑在合适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你们是逸剑山的人,为什么又要这样帮助我们?”
王伯玉心想,孟季真这是没把交易的事情告诉他。
“不,当然不是帮助你们。”王伯玉直接否认道,“而且我们早跟逸剑山没关系了,你没听说吗?”
李乐天疑惑地摇了摇头。
“江湖上的事情倒是不知道也罢。”王伯玉摆摆手,说:“咱俩的师父做了交易,所以才把剑留下了。”
“交易?”
“是啊,”王伯玉失落地说:“不过我师父死活不肯告诉我。”
李乐天想了想,说:“我也没听说。”
王伯玉隔着桌子伸出了手,李乐天不明所以也照着他的动作做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王伯玉一把握住了李乐天,两人看着就跟在掰手腕似的。
王伯玉激动地说:“你说咱俩都是一代单传了,还有什么好藏的秘密。”
这时间,店小二抬着茶水与蟹粉汤包上来了。两人于是撒开了手。
“不过师父的事,咱少问。”王伯玉,抓起筷子夹了一个蟹粉汤包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汁水便在嘴里爆开了。王伯玉被烫的合不拢嘴,一些汤汁从嘴角淌下,他连忙用手去擦。
王伯玉边呼气冷却嘴里的汤包,边含混不清地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先把本事学到手。”
李乐天深以为然。
缓过了劲来,王伯玉用袖子擦了擦流油的下巴,用筷子示意李乐天也夹一个尝尝。
“小心烫嘴。”尽管被搞得狼狈不堪,王伯玉还是高兴地称赞道:“这个包子真有意思。”
李乐天夹了一个放进口里,小心地用牙齿一点点磨破了皮,滚烫地汁水缓缓地流了出来。浓汁柔和地淌向了每一寸舌头,肉的香味也跟随着铺满了整个口腔,几乎就要从鼻腔之中冲出来了。
“那次‘斩剑’,你和那个姓陶的小子让我印象深刻。”王伯玉惋惜地说道:“真是好剑啊,就这样斩断了真是可惜。特别是你们最后带过来的那两把。”
澄沙团子也端上桌子了。
李乐天把包子咽了下去,气也消了大半。等店小二离开了,他说:“幼安那把剑是我师父的,我的那把剑倒确实是我自己的。”
“哦?”王伯玉露出惊异的神色,说:“为什么不自己带来呢。”
“我一向只用自己的剑。”李乐天看向王伯玉说。
王伯玉竖起了大拇指,举起茶碗与李乐天碰了一个,说:“了不起。但是我觉得借用别人的东西也未必是坏事。”
夹起了一个澄沙团子,王伯玉说:“你看就好像我们剑客用剑,有几个是自己打造的呢?”
王伯玉将团子夹在空中:“像这颗团子,对我自己来说,重要的不是谁做出了筷子,重要的是我能把它夹起来。”
李乐天倾听着王伯玉说的话,自己也伸手夹了一个团子。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他斩断了剑,拯救铸剑城的荣誉就不是你的了。”王伯玉说。
李乐天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说:“荣誉是谁的无所谓。”
“高风亮节。”王伯玉再次举起了茶碗,“虽然不是酒,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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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你一个。”
王伯玉站起来拿着茶壶给两人都斟满了茶。
“你看我,我就想名满天下,然后八抬大轿迎娶心爱的女人。”王伯玉嘿嘿笑道:“说起来是俗了一些。但我总想着,这样才能配得上她。”
“李兄既然不是追名逐利之辈,那可有什么想要追逐的事物?或者是人?”王伯玉向李乐天发问道。
李乐天放缓了咀嚼的动作,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粉色的剑穗。剑穗在半空中不停地摇晃着。
“没有。”李乐天回答说。
“比如说铸出一把绝世好剑?”
“以前可能还想想,但看到你们留下来的那把剑,我已经彻底放弃这个念头。”李乐天摇头,有些自嘲地说道:“现在铸剑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过程,结果并不重要了。”
“那样可不好,失去了斗志。”王伯玉担忧地说:“或许你可以换一条道路。”
“我从小就在铸剑。”李乐天说,“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懂。”
“那就做点和剑有关的。”
“和剑有关的?”
王伯玉抬起脑袋想了半晌。
“对了,做个剑客怎么样?”王伯玉两眼放光地说:“你可以成为独一无二用自己剑的剑客。”
李乐天犹疑了一会,说:“没辙,我一点武功也没有。”
“没关系。”王伯玉说:“横竖你也不追求名满天下,武功咱可以慢慢学。其他人武功可能比你好,但是你铸剑的功夫绝对是剑客中一顶一的。”
王伯玉的语境中不知怎么的,已经把剑客的名头安到李乐天的头上了。李乐天手上和嘴里的动作没停,但眼神已经有些许迷离。
店小二踩着愉快的步子端上了最后一道菜,说:“客官,你们的菜齐了。”
看着桌上的炙獐肉,王伯玉赧然说道:“不过在李兄你成为大侠之前,我还有一事要拜托你。”
李乐天的思维从想象之中抽离,眼睛又变得明亮起来。
王伯玉把自己空空如也的剑鞘摆到桌面上,说:“在李大侠为自己铸剑之前,先拿我的试试手吧。”
~
“剑是怎么弄断的。”李乐天挥舞的铁锤落到通红的剑身上,火星四散跳到空中。
吃完了东西,李乐天便领着王伯玉到自家的铺子中来了。纵使他对王伯玉依旧心有怨气,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自己还吃了别人一顿饭。
王伯玉提出无论如何想要一把他铸造的剑,于是李乐天只好把他带回了铁匠铺。
“遇到高手了,”王伯玉撩起衣服,给李乐天看了看伤口,说:“被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李乐天更用劲地挥下了铁锤。
“屁滚尿流。”王伯玉自顾自地说。
李乐天看向东张西望的王伯玉,脑海中竟然浮现了他在另一个剑客面前跪地求饶的画面。浑身是伤的王伯玉,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跪伏在地面上,双手合掌举高,就像在跟佛主述说不可能的愿望的贪心人。
“为什么没被杀掉呢。”李乐天也被自己突然蹦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赶紧摇了摇头,要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李乐天目光又扫向了若无其事的王伯玉。“不管怎么说,他罪不至死。”李乐天心想。
王伯玉看着四面光溜溜的墙壁,上面只有挂剑的钩子,却看不见一把剑。他诧异地问道:“现在铸剑城的生意这么糟糕了吗?”
“那是卖完了。”李乐天一看王伯玉的视线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那把剑真的对我们帮助挺大的。”李乐天觉得明明铸剑城的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了损害,自己却从中得利了,他有些羞愧地说道:“剑的品质提升了不少,买的人也多了。”
“好事啊。”王伯玉高兴地说。
“现在基本不会剩下存货,我还有几把剑没来得及打。”
“那我这算是得到特殊照顾了。”王伯玉沾沾自喜地说。
李乐天朝一旁空荡荡的剑鞘使了个眼色,恶毒地说道:“我是怕你出去被乱剑砍死了。”
王伯玉大笑,说:“那我谢谢李兄的好意了。”
31. 一心一意·其二
取剑这天,铁匠铺里的热气并没有一如往常地铺面而来。从门口向里望去,剑炉里没有一丁点的亮光。李乐天脱光了衣服,独自一人在晦暗的屋内喝闷酒,看样子等了王伯玉很久了。
“今天兴致不错。”王伯玉高兴地招呼道,“怎么最近都没看到孟大师。”
“师父说夜里更有灵感。”李乐天仰头喝了一口,用手指点了点身边的长剑,那口崭新的长剑和他的指甲碰撞发出铮铮的声响。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李乐天抄起屁股旁的酒壶,径直抛给了王伯玉,说:“先用着应急。回头我给你打把好的,你过一个月来取。”
王伯玉接过酒,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说:“我今天还有要紧的事,酒就不喝了。”
李乐天扬手一挥,说:“你这人真没意思。”
“你这手臂的肌肉真漂亮,”王伯玉笑笑,打岔说:“如果握起剑来肯定不错。”
“一个用自己剑的剑客,很有意思吗?”李乐天有些微熏,语气漂浮地问道。
“当然了,”王伯玉说:“你看,一个会打剑的铁匠和一个会打剑的大侠,哪一个有意思。”
李乐天低头,痴痴地笑道:“那还是大侠有意思。”
王伯玉从包袱中取出了聚灵宝鼎,远远地抛了过去。
“这是什么?”李乐天脸已经通红了。
“给你做抵押。”王伯玉说,“这宝鼎吐纳天地灵气,可是习武的好宝贝。”
“你别拿我醒脾了,我又没师门,习什么武。”李乐天嘟囔说:“我和少爷小姐们不同,只是个每天为生计操心的小铁匠。”
“如果我没能回来,这鼎就给你了,好东西不能折没在我的手上。”
李乐天看向门前,他眼睛里的世界既像是模糊的梦境,又好似幽暗的现实。王伯玉逆着光,李乐天看着他身体的轮廓,心中感叹原来他是这样的雄姿英发。
亮光分裂成了数不胜数的光束,从王伯玉身子的轮廓边缘照射进来,犹如上万柄宝剑在他的身后闪耀,蓄势待发。
“不过这鼎我挺喜欢的,留下了。”李乐天把聚灵宝鼎放到一旁,说:“一个月你不回来,我就拿去卖给有钱的小姐。”
“那我一定尽力赶回来。”王伯玉大笑道,“那时候,你要是想习武,可以拜我为师。”
李乐天把长剑扔了过去,脑海中先是出现了粉色的剑穗不停晃荡,轻轻撞击到马背上的样子。马儿渐行渐远,慢慢地就看不见那个粉色的剑穗了。紧接着,又浮出了王伯玉浑身是血,跪伏在地面的模样,李乐天看得真切,仿佛自己就站在他的身旁。
他说:“要不你也做一个会打剑的铁匠吧,我可以教你。”
再看向门口时,王伯玉已经不在那里了。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到了李乐天的跟前。
~
夜晚的铸剑城是当之无愧的不夜城。数以万计的铁匠铺,即使在深夜仍是热火朝天,叮叮当当地发出敲击铁器的声响,像是一个巨大的编钟阵列在演奏着。火光更是照亮了整个铸剑城的夜空。
在这巨大的声浪之中,有一个细微的金属断裂的声响。正是从孟季真的店铺里传出来的。
店门一如往常地虚掩着。孟季真看看架子上伤痕累累的长剑,又看看自己手里只剩了半截的崭新断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大火的缘故,他那张因为衰老布满了色斑和褶皱的脸竟浮出了显眼的红。
算上这柄,就是第八柄了。孟季真始终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对铸剑每一道工序的把控已经极力追求极致,但造剑始终只是在无限趋近于韩艺祉留下的剑。最后剩下的这一点差距就有如天堑,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了。
孟季真心里忐忑不已,他紧张地看向桌上放着的长剑,预感到这第九柄剑也同样会折断。
“如果这把剑成了,就是九九归真。”孟季真呆望着第九柄长剑想着,又拿起手边的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如果不成,下把剑一定就十全十美。”
口中漏出来的酒顺着他灰白的胡须流到了胸前,孟季真浑然不觉,只是肯定自己似的点了点头,然后有些疲惫地走向一边,背朝长剑坐下了。他想要先平复一下自己心中的情绪。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晚上不卖剑。”孟季真不耐烦地说道:“买剑白天再来吧。”
脚步离孟季真越来越近,那人还不管不顾地说:“这把剑看着不错。”
孟季真长叹一口气,刚要转身,却听得一声尖锐的震响。
那人鹤发童颜,背上背负着三柄长剑,手里还拿着一柄长剑。少年手中拿的那柄长剑断成了半截,正是孟季真铸造的第九把剑。
孟季真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气。他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大声斥责道:“谁让你胡乱碰的。”
少年却不理睬,只是专心一意地打量手中的断剑,自顾自地评判道:“石鼓林的锤法,打出来的品相、质地都是一等一的,可是还差了点东西。”
孟季真眉毛跳了一下,讶异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少年沉思了一会,如梦初醒般看向孟季真,说:“小伙子,你知道差在哪里吗。”
孟季真被少年的直率眼神震得有些发懵,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少年的眼睛异常明亮,他牢牢地盯着孟季真稍显浑浊的双眼,把手握住了剑刃的一侧,剑柄朝下放着。
孟季真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被少年牵动着,屏息凝视地注目着少年手中的断剑。
少年手掌稍一用力,鲜血便顺着剑身流淌直下。少年换手持剑,沉下重心。一次呼吸之后,少年再一次高举着带血的断剑,斩向了架子上的长剑。
剧烈的火星以少年为中心爆发开来,旋转着上升到屋顶。一阵尖锐的蜂鸣随之而来,那是即便是在庞大的“编钟”音浪之中,也显得格外突出的声响。
星火散去,孟季真看见两柄剑死死地嵌合在了一起。
那柄让整个铸剑城难堪,让孟季真夜不能寐的长剑,长久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缺口。
“这就破了。”少年有些泄气,继而又愤愤地自语道:“这个小王八蛋,又骗我白跑一趟。”
此时此刻,孟季真的脑海之中闪过的问题有如恒河沙数。可是他张开了嘴巴却吐不出哪怕是一个字,只能看着少年的背影飘然远去。
断剑当啷地掉落在了地上,崩裂成碎片了。
~
星光逐渐黯淡,铸剑城也迎来了短暂的宁静,彻夜锻造的匠人们始终是熬不住睡意的侵袭,一个个地进入了梦乡。太阳从平整的海面浮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李乐天系着裤带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今日剑炉的火势似乎是比往日都要旺一些。
“师父不是不让用这么大的火吗。”李乐天也没有多想,只是嘟囔着摇了摇头。
李乐天看着火光站定,原地打了个满满的哈欠。又用手指接住了眼角挤出来的泪水,透过泪珠细细端详剑炉中泛出的黄色火光。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两个手意犹未尽地指挼搓掉泪珠。
借着火光,李乐天迈着虚浮的脚步向着店铺的大门走去了。
“今天就不做生意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叫停了刚准备开门的李乐天。
“师父?”李乐天这才发现原来孟季真一直坐在屋里,“您怎么还没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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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季真坐在火光里,光线把他伛偻的身躯投射到身后的墙壁上,那是一个海虾一样的身影。
李乐天认真看着孟季真的脸,觉得他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乐天,”孟季真的语调比平常要和缓一些,他问道:“师父待你怎么样?”
“师父待我很好,”李乐天清醒了一点,回答说:“我一直把师父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知道你不想当一个铁匠。”孟季真说,“我也想开了,不再束缚你。”
“师父,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李乐天有些慌乱。
孟季真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平和地问道:“我教你的锻造之法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抬起胸来,”孟季真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畏畏缩缩的。”
“是。”李乐天立即挺直了背,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孟季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要记住,这套锤法来自于一个叫做石鼓林的的门派。将来把他给传承下去。”
“是。”李乐天难掩惊异。一觉醒来,突然自己就变成了有门有派的人了。
李乐天犹豫地问道:“师父,徒弟听了不少江湖的话本,不知您说的这石鼓林是哪里的门派?”
“我们的师门早就退出了江湖的纷争,万不可在外张扬。”孟季真嘱咐道:“或会引火上身。”
“知道了,师父。”
火光闪烁,孟季真的眼神变得混沌起来,他在脑海中不断搜寻久远的记忆。
“你若想做大侠,便去做吧。但是切记不要使用我教给你的锤法。”孟季真有些哀伤地说:“我们的仇家是了不起的人物。”
“徒儿谨记。”李乐天认真地回答道。
孟季真长叹一口气,说:“本来不想与你说这些,但是我又担心你以后出了江湖,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徒儿明白。”
“我是不能把石鼓林的真气让渡给你的,”孟季真正色道:“你想要在武林中出人头地,只能靠你自己的际遇了。”
“师父,”李乐天焦急地说:“您为什么今天一直在赶我走,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孟季真摇头,抬手直向一旁。
循着方向看去,李乐天看见了四散的碎片,还有那柄缺了口的长剑。
“您成功了?”李乐天惊呼,他甚至顾不上自己的事情,扭过头高兴地说:“太好了,这样的话要不了多久铸剑城又可以和逸剑山一教高下了。”
孟季真又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成功了,而是需要你成功。”
李乐天被孟季真说得一头雾水,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碎剑,那并不是自己锻造的。
“那不是我打的剑,师父。”李乐天说。
“我的确是领悟到了铸剑的要诀,我做好了准备。”孟季真看着李乐天,严肃说道:“但是这把剑最终需要你来完成。”
孟季真顿了一下,铿锵有力地发问道:“你能答应师父,一定把这把剑完成吗?”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李乐天点头。虽然不明所以,但李乐天还是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完成这把惊世之剑。
孟季真拿过桌上的铁锤,交到了李乐天的手中,说:“接下来就靠你了。”
一股从天而降的真气,将李乐天牢牢地固定在了长凳之上。孟季真起身,一步一步地向着剑炉走去。
李乐天神情从疑惑慢慢变成了惊惶,青筋在额头与脖颈上暴起,下巴不住地颤抖,但是四肢却仿如陷入了梦境一样无法动弹。
那是一个可怕的梦境,此生未见的噩梦。
32. 荣辱与共·其一(新修)
台风、海啸、地震、火山,冰雹、雷暴、雪崩、黑风,泥石流。
九柄祸心宝剑,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出自哪位匠人之手。自出世以来,便是以天灾命名。与贺家家传的碎星剑不同,这九柄宝剑不仅仅是受人觊觎,更是让人望而生畏。
得到祸心宝剑,并且能在宝剑的加持下脱胎换骨的,十之六七。而因为与祸心宝剑融会走火入魔、乱了心智的,十之八九。
只有万中无一的天才,才有机会窥见掌剑的门槛。
刘浪仙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这几柄旷世的神剑。尤其是在输掉那场比试以后,他对祸心宝剑的渴望,更是达到了绝无仅有的顶峰。
从铸剑城回到武陵的最后一段,是一条两边都栽种了杏树的大道。一说这是通向“幸福”的大道,取了“杏”字的谐音。
不少北方和西方初次到来的客人,离开武陵时都会走南门出,就是为了走一次这条大道。如果是家人或者朋友中有曾经来过的,他一定会领着没来过的家人、朋友绕上一段路,经由“幸福”大道从南门进入武陵。从“幸福”大道进出,再上平安院祈福,没有人会拒绝做一件喜上加喜的事。
武陵本地的百姓,如果在开春时有喜事的,迎亲的队伍往往也会走西门出,再绕走南门,带着新娘子走一次这条开满了洁白杏花的大道。几家迎亲队伍在这时节碰上是常有的事。好在“幸福”大道足够宽敞,容得下所有人。
不过可惜的是,无论是盖头还是轿帘,新娘子都不能揭开。不管是花团锦簇的“幸”福大道,还是花瓣飘摇的“幸”福大道,始终只能是存在于新娘子想象之中。杏的花期很短,等到新娘子成为人妇再来时,往往已经谢了。
刘浪仙向来对这种人为赋予寓意的东西不感兴趣,甚至说不上为什么有些忌讳。不过这次他有些生气,只想着要快些回去,也顾不上心里的别扭。
在沿途最后的一个客栈休整好之后,刘浪仙就要出发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零星的杏树,枝桠上星星点点地缀着的粹白的花朵。
刘浪仙骑上马,向着杏树的方向赶去。今天是个没什么太阳的日子,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他的脸生疼。
越是向前,杏树也变得多了起来。枝丫上的花儿不再是散落各处,而是一簇一簇地压在枝条上。毛色棕白相间的鸟儿,轻悠悠地在花朵之间来回翩跹穿梭。
清甜的香味渐渐浓郁,渗入到了肺部之中。毋论是刘浪仙的心神,还是骏马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哒哒的马蹄声和着花中的啼鸣欢唱。
然而这种欢唱很快被更大的喜悦盖住了。远远的,刘浪仙就看见了花轿的红顶。
那是两顶花轿,两户人家分列在道路两边。道路上,粹白的花瓣薄薄地扑了一层,宛如白雪。人群敲着锣、打着鼓,踏着满是清香的雪地前进。
随着花轿红顶越来越清晰,刘浪仙耳中的马蹄与鸟鸣也被喧天的鼓乐声取代。唯一不变的是两边的杏树后退的速度,空中飞散的花瓣如若飘零的雪花,刘浪仙乘着奔驰的骏马穿行其间。
两户人家迎亲的队伍中间留足了空当,刘浪仙依旧感觉被欢喜所淹没了。
冲出了这片喜悦与笑脸的汪洋,刘浪仙远远地看见路边有一个小黑点,似乎正朝着自己招手。
又继续向前跑了一段,刘浪仙紧了紧缰绳,马缓缓地靠向路边停下来了。
“哎呀,前辈回来了。”裴姜熙穿着素净的黑色衣裙,只有在裙尾绣着几朵白色的杏花。
“臭丫头,又骗我替你跑一趟。”刘浪仙刻意加重了语气,但这一路过来他的怒气其实已经消去了不少。
裴姜熙乐呵呵地说:“不让您白跑。”
“那个聚灵玉鼎也是你拿过去的吧,真缺德。”刘浪仙拉了拉缰绳,保持在最好看见裴姜熙的距离上。
“这您都发现了。”裴姜熙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狡辩道:“这怎么能说是缺德呢,晚辈这是授人以渔。”
“我看是授人以鱼吧,”刘浪仙恨了一眼裴姜熙,说:“聚灵玉鼎以人为祭,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特意骗我过去教那小子铸剑的吗?”
裴姜熙后退了一步,靠在自己骑来的白马背上,正色道:“什么以人为祭我可不懂。”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刘浪仙见裴姜熙装傻,笑骂道。“以后这种缺德事少找我。真不痛快,不如让我一剑把他杀了。”
“小裴是真不懂。”裴姜熙一边嘴上说着,一边手摸向旁边白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了一卷巴掌大小的卷轴,晃了晃说:“看看我给您弄到什么了。”
刘浪仙瞥了一眼,本来还全是牢骚的眼底忽地明亮了起来,端着的架子也一下子垮掉。他翻身下马,如饥似渴地跨步走了过去,手抖着裴姜熙手中的卷轴,半晌没说出话来。
“就是你想的那个。”裴姜熙把手放到嘴边,神秘地说。
刘浪仙向裴姜熙伸出手,身子止不住地战抖着。
这时候迎亲的队伍也追赶上来了,喧腾的浪潮又一次卷了过来。裴姜熙满意地看看被定格了一般纹丝不动的刘浪仙,又望望在花雨中行进的迎亲队伍。
坐花轿的姑娘偷偷捞起了花轿的帘子,从窗口看向外面的世界。这位准新娘紧张地往外张望,圆圆的眼睛忽闪着,眸子里满是杏花的倒影。她好奇地打量着杏树之间的少男少女,那是黑发黑衣的裴姜熙和白发白衣的刘浪仙。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裴姜熙想着,对着姑娘笑了笑。
新娘子怯生生地放下帘子,躲回轿子去了。
锣鼓声远离了,地面留下了繁星似的花瓣,杏树的枝头也好似已经挂上了喜气。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扉的气息。
“这是《祸心宝剑名录》。”刘浪仙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耳中好像还残留着锣鼓的声音,那声音和他的心跳掺杂在一起,让他觉得有些难以听清裴姜熙的声音。
他明明看见裴姜熙张嘴了,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是《祸心宝剑名录》?”他又问了一遍。
刘浪仙接过了递过来的卷轴,急切展开来,欢喜地连连说道:“真是没白疼你。”
“这里面最近的,就在葬剑峡。”裴姜熙说:“这样您就有四把‘祸心宝剑’了。”
“好,好。”刘浪仙回应道。
“地图就在卷轴下面。”裴姜熙提醒道。
刘浪仙这才发现,和卷轴递一齐递过来的,还有一张绘着桃花源地图的牛皮纸。
裴姜熙提议说道:“要不要把‘幸福大道’走完再去。”
刘浪仙从卷轴里收回目光,眼神复杂地看向一脸天真的裴姜熙,说:“我真是理解不了你。”
*
象无与林珍娜刚从恢弘的瀑布群中走出来,响彻云霄的水声还在身后追赶着他们。
一层薄薄的金色笼罩着他们,水滴都被阻隔在外了。林珍娜伸出手,才感受到一点瀑布溅射出来的水滴。
“没淋到吧。”象无关心地问道。
“多亏了你。”林珍娜回头看向身后,棉纱一样的瀑布从天垂落,好像是纱条中的珍珠粉散落了,细密、白色的水雾充斥在峡谷之中。林珍娜不禁感叹说:“可惜了。”
象无散去了金色的屏障,一阵清爽的水汽扑到了他的面上。顺着林珍娜的目光看去,成团的水汽在两道天然的绝壁之间腾挪,相互碰撞、交融。
朦朦胧胧的,甚是赏心悦目。
“那我们下次走回去好了。”象无犹豫地回答说。
正思索着,两只大鸟舒展着宽厚的翅膀从迷蒙的水雾中冲了出来,打两人的头顶飞过。林珍娜的眼睛跟随着大鸟飞行的轨迹移动,她说:“走吧。”
俩人随着大鸟的身影,顺着河流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渐渐的,身后的响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旁沥沥的流水。地面上掉落的长剑也多了起来。
“你看,这里有马粪。”象无蹲下,拿起旁边的断剑戳了戳。“有人在我们之前就来过了。”
那是一些圆圆的,深色的,又隐约带些绿色的块体。不过已经没什么气味。
“眼神真不错。”林珍娜赞叹道。
象无自豪地说:“咱们从塔里出来那会,我就常常看马粪来确定追兵是不是已经到前面堵截去了。”
林珍娜短暂地沉默,看着象无的背影,说:“难为你了。”
象无转过头,看见林珍娜正对着他笑。他说:“多亏了你,我们才能逃出来。”
把断剑扔到一边,象无站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伤怎么样了。”
“多亏了阁主每天的药浴,已经好多了。”林珍娜说。
“之前我还以为你真的丧失掉武功了。”
“确实是真的。”说到这里,林珍娜伸出手去,握住一把半截插入了土的七星宝剑的剑柄。她紧要牙关,试了几次愣是没能拔出来。无奈,林珍娜只能悻悻地继续向前走,想要寻找一些没扎这么深的长剑。
象无有意放慢了步调,从林珍娜的身后绕了过去,走到了那柄七星宝剑跟前。象无右手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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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剑柄,轻松地就把七星宝剑拔出来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前方林珍娜的背影。
“阁主说,我用不了武功不是‘烟雨辞’的问题,是师父给我们的剑心种下了禁制。”林珍娜又找到了一柄牛首双血槽长剑,长剑没入土中三分。她深吸一口气用劲,那剑倒是很快就松动了,但试了几次还是不能完全拔出来。
象无从背后追了上来,将七星剑递给了林珍娜。
林珍娜接过长剑,对着空中挥了两下,喘着气说:“失了身,就会封锁剑心,自然就用不了武功了。”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象无不解地问道。
林珍娜整理好气息,又完整地舞了一式剑招,这时间汗珠已经从她的鬓角滑下了。象无赶紧过去接过了长剑。
“为了武功不外传。”林珍娜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想要练成‘烟雨辞’,要么练武的人自身有纯阴真气,要么由门人主导进行剑心的交换。”
象无对于这种在他看来不可理喻的不信任,防贼一样的做法有些不满。
“习武的男人,就算从小有意引导,想要练成纯阴真气也几乎不可能。就算变了太监也一样。”林珍娜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拍了拍象无的手臂,说:“你是因为体内都是我的真气。”
汗水顺着林珍娜的下颌线,流到下巴尖,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面灰白色的石块上。林珍娜低头看着汗水在石头上留下的痕迹,她也讶异于自己居然虚弱到这种地步了。
“要休息一会儿吗?”象无将七星剑插回了地面。
“其实比起她,我更愿意相信师父。”林珍娜缓了过来,她的眼神有些挣扎。
“但是她确实解除了剑心的禁制。”
林珍娜想起了那日上牛首山前的情境:山顶的夜空就如同一株盛放的红继木。韩艺祉和她说,给你的是只能用一次的‘散气’,千万不要用轻功,从这条路走百步天梯上去马首山。
“不要用轻功。慢慢地走过去,虽然会慢一些。”韩艺祉临行前仍不忘嘱咐道。
林珍娜大概走了有一个半时辰吧。陡峭的石梯对于她这样大病初愈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磨难。她几次想要用手抓住点什么东西,都落了空。石梯两侧本来是有供行人借力的锁链的,可现在因为平安院的爆炸都远远偏离了原有的位置。
向上是看不见顶的阶梯,向下是近乎垂直的崖壁。在半山腰的位置,下山变成了比上山还要困难的一件事,让人望而却步。不过林珍娜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从头到尾她的目的都是登上山顶。
韩艺祉告诉她,象无在牛首山的山顶,可能会有危险。
林珍娜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象无没有放弃她。幸而阶梯的宽度是合适她的,刚好一个脚掌长,起码不会有半个脚掌悬在半空中。她把长剑用作登山杖,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
接连的炸响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血色的夜空不断刺激着她的眼睛。到了最后,林珍娜几乎是手脚并用了,头发吃到嘴里又不停地吐出来,但她始终记得韩艺祉的嘱咐,保留好了所有的‘散气’。上山的姿势越来越狼狈,她的内心却越来越豁然。
每滑下一滴汗,她对剑式的理解就更通透一分。每一次树影的摇曳,就看见有应接不暇的剑招从叶片的间隙筛落。
终于林珍娜爬上了最后一级阶梯,她看见象无跪在地面的浅坑中,正满面虔诚地诵经。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森罗寺那尊黄金色的、但是看起来有些破旧的佛像。
她听见:“自为自救护,自为自依怙。若人能调御,如御者调马。”
刚刚还宛若一汪清泉的‘散气’,在林珍娜体内如同惊涛一般开始翻滚、涌动。铺天盖地地卷向了平安院前的众人。
不多不少,林珍娜刚好出了八剑。
“她很了解烟雨楼,具体到一招一式。”林珍娜对象无说:“甚至远超于当时的我。”
“阁主使的似乎是逸剑山的剑法。”象无说。
“我的‘型气’完全让渡给了你,说穿了现在只是一个有剑心的普通人,什么也做不了。”林珍娜说:“那天她给我的‘散气’,刚好够我每种剑招用一次。”
林珍娜有些后怕,说:“不光是招式,好像我会出几剑她也早就知晓了。”
前方出现了一片夺目的粉红,就仿佛天边晚霞坠落到了谷底。
“到桃林了,”象无高兴地说:“阁主说过了桃林就是桃花源,在那里你就可以重新凝聚自己的‘型气’了。”
33. 荣辱与共·其二
峡谷的底部,两个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姑娘正精神抖擞地走着,水珠顺着帽檐和衣角往下滴落。纵是蓑衣遮住了大半的身子,仍是不难看出少女娉婷的身段。
“师姐,要下雨了。”金裕贞摊开了手掌,雨滴在她透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清莹。
今天的天候与上次金智媛来时确实大有区别,明明是白天,头顶的天空却比夜还黑。金智媛凝望着天空,就像凝视着深渊。她总有一种感觉,下一刻“深渊”中的暗河就要一股脑的倾泻下来。
事实上恐怕也是如此。暗沉的云朵中聚集了大量的水汽,沉甸甸的,就快要掉下来了。
“哦诶——”金裕贞拖长了声音喊了起来。
金智媛一脸莫名其妙,轻轻拍了自己这个神叨叨的小师妹一巴掌,说:“干嘛呢?”
“这里怎么没有回音呀。”金裕贞哈哈大笑,说:“要是像家里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和他说话,请他把‘黑风剑’送出来。就跟小时候师姐你和我说话一样。”
“那可能他也是被关禁闭了出不来?”金智媛调笑道。
“哎呀!”金裕贞娇嗔,“我那不是禁闭,我那是静思。”
金裕贞抡起胳膊,说:“再说了,如果本姑娘想出来,那个破房子关得了我吗。我是给老头子一个面子。”
金智媛擦掉了金裕贞手上的水珠,牵着她加快了脚步。斗笠上已经开始传来嗒嗒的水滴声了。
“这个祸心宝剑,是什么来头,”金裕贞跟在金智媛身后,乖巧地问道,“为什么老头非要不可?”
“师父不是说过吗?”金智媛哭笑不得,娇惯地说:“你呀,师父教的你到底学了多少。”
摇了摇金智媛拉着她的手,金裕贞撒娇道:“师姐是我最好的老师嘛。”
金智媛沉吟了片刻,问道:“人的真气有几种?不是结构性的分类,而是从功能性的分类上来说。”
金裕贞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才小心地望着金智媛,摇摆不定地说:“一阴、一阳。”
“嗯?”
金智媛乜斜着眼睛看了过来,金裕贞立刻改口,掷地有声地说道:“当然是‘型气’与‘散气’,能够与剑心直接联通,不断更新、成长的叫做‘型气’。在这过程中产生的一些不能联通剑心的气,叫做‘散气’。”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金裕贞胸口起伏,紧张地看着金智媛的神情。
“嗯。”金智媛捏了一下她的鼻头说,“算你过关。”
金裕贞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祸心宝剑’,都是一些有‘型气’的剑。”
“不可能,”金裕贞反驳说:“没了剑心,‘型气’自然就消灭了。”
金裕贞看着金智媛,问道:“师姐,你是认真的?”
一道闪电在峡谷的深处劈落。明亮、粗壮的闪电弯弯曲曲又极其迅速地降下,亮光的两侧还生出了许多细密的裂纹。
金智媛在突如其来的亮光中点了点头。
“你是说这些剑,”金裕贞仍是不太相信,说:“这些剑都有剑心?”
“我猜测贾东野是遇到了瓶颈,无法突破了。”金智媛说,“他想借着‘黑风’的剑心,尝试着越过攀不上的坎。”
“两个剑心交叠?”
“会走火入魔的。”
虽然迟了一些,但是震响的雷声还是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连空气中稀疏的雨丝也有一瞬间偏离了坠落的轨道。两人站在距离天空最远的谷底,兀自有些耳鸣目眩。
再看向天空,云层似乎也被荡开了些。
头顶的黑云终于到了极限,雨滴劈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
曲幽感觉整栋客栈都在震动,这大抵是因为她们住了最顶层的房间。顶层的房间虽然视野很好,但在这种天气里本来是应该选中间一点的屋子。底层的房间潮湿,而顶层的房间难免有漏水的风险。
天空的黑云毫无征兆地就出现了。葬剑谷一带本来客栈就比较稀少,曲幽好不容易寻到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的客栈,这里只剩下了顶层的房间。望望天空沉重得几近要掉到地面的乌云,她只好祈祷房间能撑得住眼见着就要到来的暴雨。
虽然客栈老旧,但好在可靠,并没有漏水的情况出现。起码是目前没有。
曲幽听着窗外的声音,就恍若谁把满袋子的黄豆一股脑地倾洒在瓷盘上那般。那些撞击的声音每一个都是清晰可辨的,也是连绵不绝的,那几乎是不间隙的接连的碰撞声。
看看抖动的屋顶,又竖起耳朵听听敲窗震地的声音,曲幽一直在抖腿,她不知为何有些焦躁不安。最终,她还是坐不住了,决定打开窗户看一看外面。
“雨真大啊。”躺在床上的曲芃睖睁着眼睛看向紧闭的窗户。
就开一条小缝,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曲幽心中想道。
曲幽起身走向离床最远的一道窗户,用手撑着木框,轻轻推开了一点。湿冷的风立即就灌了进来,客栈外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了。大雨扬起了地面的沙尘,空中混杂着尘粒与水汽,难以区分。只让人觉得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道路只有靠近客栈的一半还可以隐约看见,另一半完全被灰色遮掩。客栈对面的树林更是湮没在庞大的灰色之中,仿佛从不存在。偶有一阵大风吹开了迷雾,漏出后面影影绰绰的树影,像是暗处凝视着客栈的巨大的野兽,怪吓人的。
雨滴突然改变了方向,打在曲幽撑着窗户的手背上,冲进了房屋里。顾不上隐藏在迷雾后的“怪兽”,曲幽赶紧关上了窗。窗下的地面已经积了一些雨水。
“今天恐怕走不了了。”曲幽说:“不过上午我查看过那条路了,是有人走过的,杂草都砍过了。说不定就是婆婆你要找的路。”
曲芃并没有回应她。曲幽看向床榻,老太太已经睡着了。
自打从武陵出来以后,曲芃就变得嗜睡,而且有些糊涂。“现在看来,婆婆当初急切地要求自己带她出城,也许是预感到了这种情况吧。”曲幽心想。
平安院垮塌以后的第二天,老太太说什么都要曲幽带她去一趟葬剑谷。“难道是要在那里舍弃自己的柳叶刀吗?”曲幽心中不解,但还是雷厉风行地把医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又给来看病的街坊四邻抓了两个周的药。
直至今日,其实离开武陵城已经远远超过两周。因为老太太忽然之间变得嗜睡且糊涂了,没有任何的前兆。婆孙俩赶路变得异常困难,老太太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在路上的时间并不多。
到了真正靠近了葬剑峡以后,老太太又一直带着曲幽在绕路。她不愿意走官府修造的大道,总是带着曲幽往树林里钻。好几次走到了林子深处,老太太又告诉曲幽,走错了。
不过这天,他们总算找到了一条有人走过的道路。杂草都被人清理过了,可以走得很深。直觉告诉她这就是老太太要寻找的路。但要走下去,一定得要备足干粮,于是她带着老太太从树林里折返。
幸而折返回来了,不然带着一个老太太,冒着这样的大雨呆着丛林中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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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曲幽心中暗自庆幸。
其实要说起来,老太太要离开武陵城,曲幽心中也是早有预感了。望着床榻上酣睡的老人,她不免又陷入了更遥远的回忆之中。
那是年关时候的事。她收到邀约去不忘阁出诊,也可以说是受到胁迫,准确地说是她的朋友受到了胁迫。
她进门的时候,一个带着青色面具,穿着不合身肥大衣袍的人正在写对联。
曲幽在内屋给一个白发童颜的人行针。尽管心中有怨气,但对病人她还是一视同仁、尽心尽力。这个病人很奇怪,无论从身体还是脉象,曲幽都无法判断出他的年纪。但是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姑且称之为少年吧。
大约耗费了半天的时间。少年趴在床榻上,银针扎满了后背,少年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滩黑血。到这里,曲幽能做的事情就算结束了。
曲幽生气地问道:“现在可以把我朋友母亲的骨灰带回去了吧。”
“当然可以。”裴姜熙毫不犹豫地说,“你提供的价值远远超过了赎回所需要的,我还可以附送你两个问题。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一定回答你。”
曲幽很不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她刻意为难说:“那你说说为什么我婆婆不愿意离开武陵城。”
肯定又是一些什么“落叶归根”、“故土难离”之类的话了,一群装神弄鬼的家伙。曲幽心中不屑地想道。
“因为平安院里有需要她守护的东西。”裴姜熙正色说道。
曲幽坐在床榻边缘,抬头看着她,问:“你是认真的?”
裴姜熙点了点头,说:“如果你想知道是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不过那就算第二个问题了。”
将所有的银针收回到了箱子里,曲幽背上了箱子,她直率地说:“我不喜欢你们,骨灰对你们来说有什么价值呢。”
“我们只是拿走她珍视的东西,这是一种惩戒。”裴姜熙说,“提问之前,已经警示过她了。”
“为什么不留一些余地呢。”曲幽停下脚步。
“这里不会成为一个供人消遣的地方。”裴姜熙摇头。
“我还剩一个问题?”曲幽看着裴姜熙的眼睛,“无论什么都可以?”
裴姜熙点头。
曲幽扫视了一圈,快步走到了写对联的阿羽旁边,拿过笔干净利落地在红纸上写了九个大字。她抬起眼睛来看着裴姜熙,说:“你们不是还接受委托吗,我现在不问问题了。你们把这个挂起来施行下去,这就是我的委托”
曲幽本来也没指望这帮人会说话算话。但象无上次确实是脱身了,曲幽因此对裴姜熙改观了不少。
“相由心生,太坏的人确实不应该生成这个样子。”曲幽心想,其实她已经完全记不起裴姜熙的样貌了。
天空响起了惊雷,窗户不住地来回晃动。曲幽被吓得一颤,她转头看向了床榻上的老太太。
曲芃睡得正酣。
~
距离桃林不远的地方,金智媛带着金裕贞在一块突出的岩壁下方躲雨。就在刚刚的响雷过后,她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株桃树被劈成了焦炭。
“还好不是今天和他打架。”金裕贞看着烧焦的桃树感叹道,“不然这大雨大雷的,老东西不知道要占多少便宜呢。”
金智媛捂住了金裕贞的耳朵,说:“雷要来了。”
金裕贞紧握着双拳,焦急地等待着。她说:“等我们过去了,天气清朗,正好削他。”
又是一道轰然的雷声,接着就是一连串撞击的声音。峡谷顶上有巨石滚落下来了。
34. 荣辱与共·其三
这一对容貌姝丽的姐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盘。从入口处进入,需要步行很远的距离才能抵达石盘的位置。石盘高一百零八丈,长向约略六里,从高度上看比周边的群山的一半不到,但是从跨度上看比山峰要宽上不少。
石盘的表面没有什么植物,暗红色的岩石完全曝露在大气之中。光秃的岩石上布满了深浅各异沟壑,在阳光的映照下,岩壁上留下了错落的阴影。
在距离是石盘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大约二百丈的时候。金智媛和金裕贞的身侧就已经没有一丁点植物了,脚下是焦黑的土地,前方不远的位置还清晰可见地冒着白烟。目光看向低一些的地面,可以发现的空气扭曲、晃动着,那是因为地表有升腾起来的热气。
这个巨大石盘,就是桃花源中巨大的引雷石。所有的雷击,都集中在这周边了。
树木本来雅致舒展的枝条,在黑色的包裹下却显出几分狰狞。稍远一点的,透过热浪看上去好似在扭动着身躯,就要扑杀过来。
两人如若行走在巨大的蒸屉之中,没多会汗水便流了下来。一层细密的流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的脚底,金裕贞感觉好了很多,至少双脚不再遭受‘热锅’的炙烤了。
石盘的表面并不是完全的暗红色,而是有灰白的颜色掺杂在其间。如果用手去触碰,会发现一些灰白色下仍然还是暗红色,而一些暗红色的下方又是灰白色,很难说究竟哪一种才是山体的原本的颜色。
雷击在石盘表面留下的坑洞星罗棋布,形貌迥异的坑洞之间又相互关联,所以看起来并不是密密麻麻的一串坑洼,而是形成了石盘特有的嶙峋外表。
在这许多线条硬朗、相互勾连的坑洞之中,有一串坑洞是截然不同的。与其说是坑洞,毋宁说是洞口。这一连七十二个外形一致、排列规整的洞口,边缘的线条圆润光洁,明显可以看出是人造的门洞。
门洞大概两人高,从洞口入内,是一处极其宽阔的洞窟。从底部往上十丈,就是洞窟顶。顶部有品字形排列的三个开口,这是三个天然形成的圆形开口,开口宽十七丈,从开口处可以看到上方湛蓝的天空。
真是个方便遭雷劈的地方。金裕贞心想。两人的脚步在洞窟之中回荡着,她们也没有要掩盖的意思。
洞窟的最里侧,是一面笔直的石壁,石壁的正中央位置插着一把剑身褐黄的长剑。剑下一人盘膝闭目,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青筋凸显,枯竹一般的手指无力地低垂着,此人正是武陵城马首山山顶——平安院至上剑神殿——供奉的四位剑神之一,隐世剑派桃花源四侠之一,也是曾有“剑鬼”之名的王子美。
“好久没有人来这里了。”王子美声若洪钟,那对因为年纪而深陷的眼睛也缓缓睁开。
金智媛作揖道:“晚辈早闻桃花源剑神之名,今日一见,果真是松形鹤骨,气概不凡。”
见一旁的金裕贞大剌剌地站着,金智媛于是用手肘拐了拐她。金裕贞这才不情不愿地也行起礼来。
“客套的话就免了。”王子美说:“二位远道而来,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金智媛率先解下了脸部的面纱。金裕贞见状,也跟着师姐取下黑色面纱。
王子美的嘴唇微微嚅动。
“是晚辈失礼了。”金智媛诚恳地说。
“人也见到了,你们走吧。”王子美抬起手指向一旁,那里是几柄没入地面的长剑,长剑旁的是人的白骨。他说:“我不想再杀人了。”
“前辈,”金智媛说:“我们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我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们的。”王子美冷淡地说道。
“请前辈借‘黑风剑’一用。”金裕贞单刀直入地说。
王子美的脸色骤然一变,不容争辩地说:“现在出去,再说一个字我都会杀了你们。”
金裕贞拔出腰间长剑,说:“那我们只能自己取了。”
一道青色的电光倏忽间已经到达金裕贞的面门,更快的是金智媛的流沙。闪电劈散了流沙,却没有伤害到金裕贞分毫。
王子美右手虚握成拳,暴虐的青色闪电在他掌中收束化剑。
~
几次交锋以后,金裕贞几次后跳脱离了战斗的中心。她的身体已经多了不少伤口,鲜血从黑色的衣袍中沁了出来,显得黑色更为厚重了。
明明每一次的进攻都挡下了。金裕贞心中困惑不已,场面上分明是她们两人占优,但是实际却是自己和师姐身体的伤口不断增加。“如果不找到原因,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最终败北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她的心中焦急不已。
洞窟之中,王子美与金智媛的剑意交织,闪电游走、沙尘飞扬恰似混沌初开。这一片闪光与烟尘之中,不时有剧烈的光亮激发,那里就是两人交锋的地方。
金裕贞紧紧盯着战场的中心,不敢有一分的松懈。她心中清楚,拖得越久,两人的胜算越小。
此刻的金智媛已经全力展开了进攻,因为她发现无论怎样防守,身体的伤口还是不断增加。只有进攻才能延缓王子美的节奏,为金裕贞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她几乎是带着自毁的觉悟与王子美对攻。
虽然每次都只有一瞬间,但金裕贞还是捕捉到了那道青色亮光伸展、弯曲的模样。
“是长鞭,师姐!”金裕贞恍然,她对着金智媛大喊,“他用的不是剑,而是长鞭!”
话音刚落,浑沌中就传来了王子美肆意的笑声。青色的亮光不再伪装,随之急遽地变幻,长而闪亮的长鞭漩涡一般旋转着袭了过去,电光如同火星不断散落。
~
霍霍之声不绝于耳,星火四溅、破碎在石板地面,仿佛是谁搅乱了溪流中的星河。
那块黑白相间的磨剑石前,李乐天的面庞在火光之中明灭。红色的星火一次又一次地撒下,随着落下的还有不知来处的水滴。
“乐天哥,”陶幼安站在紧闭的木门前,听着店铺里连绵不绝的磨砺声,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陶幼安已经很多天没有看见李乐天,他因为担心才过来询问。虽然说来别人可能会觉得荒谬,但在这周而复始的打磨声中,他确实隐隐听到了诀别的声音。
他自小梦想就是成为独一无二的铁匠,也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成为铁匠的。自记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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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个日日夜夜,陶幼安一直以长剑作伴。他听出来无论是剑,还是磨剑石,都在哭泣,并且是伴随着某种他难以企及的决心。
“孟伯伯还好吗?”
房屋里的人没有回答他。
~
金智媛在坠落的星火之中翩跹起舞,青色长鞭就仿若是环绕着她的水袖。金裕贞飞身入阵,一剑挑开了眼见就要抽击金智媛后背的长鞭。
“师姐,你怎么样?”金裕贞担心地问道。
“多亏了你。”金智媛坚定地说:“既然弄清了他的手段,我们一口气解决吧。”
两人背对着背,金智媛倾力进攻,金裕贞挡下了所有方向的鞭击。一心同体,凌厉的剑锋不断向着王子美推进。
长鞭距离的优势不断消弭,王子美节节败退!
王子美大喝一声,银白色的长发陡然竖立,他手中的长鞭骤然破碎,化作千万颗“流星”直奔金智媛两人,带着雷鸣之声迅速靠拢了过去。
“裕贞!”金智媛奋力大喊。即使如此,也只有微乎其微的声音穿过了雷鸣传达到金裕贞的耳朵里。金裕贞完全是下意识地驱动着自己的身体。
金智媛挥舞长剑,剑锋所过之处,白色的流沙以完满的曲线铺展开来。金裕贞长剑舞动,张狂肆意的火焰包裹住整个剑身,留下了长长的红色焰尾。
两人紧贴着彼此的后背,以脊椎为中轴挥动着长剑转动一圈,再次回到原本的位置。所有的流沙被火焰所包裹,形成了一个巨大圆球,将两人围在了中心。
倏忽间,“流星”轰鸣而至。金裕贞划出的火焰也在此时消失,两人没有任何遮蔽,暴露在星群之下。
王子美手掌一握,流星的速度顿然加快,星群中央的两人已经无路可逃。
然而,纵然电光如暴雨突入,以雷霆万钧之势前行,却在距离两人一步之遥的位置炸开,再也进不得半分。海量爆炸的电光闪烁,勾勒出屏障的轮廓,可以明晰地看见,那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圆球。
连续的爆炸让,温度不但没有堆积,反而下降到了一个难以理解的程度。王子美不知道的是,就连“雷山”外的焦地此时的温度也在源源不断地下降,所有热量都一股脑地流向了战斗中心的洞窟。
即便如此,他还是切身感受到了寒冷。
石窟中心的光球逐渐暗淡下来,只听得一声轻脆的响动,光亮就像井中破碎的月亮荡开了去。这次两个姑娘不再是背靠背,而是长剑向前,并着肩破光而出。
这一刻起,攻守相异了。
~
此刻,距离洞窟二百丈开外的位置。又一个脚步踩进了焦地,那人手里提着一捆剑,统共有六柄。剑身上满是陈旧的痕迹,这些都是从葬剑峡谷谷底搜罗到的长剑,用树藤随意地绑做了一捆。
黑色狰狞的树上挂满了朝向“雷山”的冰晶,看起来就是暗沉的树木上萌发出了透亮的枝桠。感官上来说,柔和了不少,甚至能够让人产生一种怜惜的情绪。
男人摸了摸冰晶,不符合季节的冰冷触感让他格外地兴奋。他提溜着树藤的端部,晃荡着那一捆长剑,加快了去往“雷山”的步伐。
35. 荣辱与共·其四(新修)
王子美握紧双拳,吐出了一口白汽。洞窟里所有的电光霎时间聚集到了他的手掌之中,那对枯槁的手再张开时,六个青色的小球掉了了下来,苍白掌心也因为小球的热量而变得红润。
小球晃晃悠悠地滚向金智媛两人。说是滚向,或许不大准确。因为它并没有和地面接触,而是漂浮在空中。
六个小球飘来荡去的,速度并不算快,但确确实实是朝着两人而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球不断膨胀,时不时还有电流迸射而出。在体积达到西瓜大小时,小球便不再有变化,非常安静地,飘摇着向前。
不用想也知道,这几个小球一定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金智媛与金裕贞对视了一眼,两人先是拉开了距离,接着还是各自划出流沙与火焰。两人相向而行,火焰与流沙交叠,直到两人站到了彼此的位置之上。
火焰褪去之后,原地留下了一堵饴糖般的墙壁。金智媛与金裕贞两人合力,将“墙壁”推了出去。
小球没受到一点阻碍,轻松地穿过了液体一般的墙,并没有发生料想中的爆炸。橘黄色的液体包裹住了小球,又向前飘了一段。最终,那层掩盖住小球的色彩不知不觉间也消失了。
两人再次疾步前进,以犄角之势攻向王子美。
王子美合掌,小球急转方向,在两人的面前相撞。
可是小球永远只是无限靠近,却始终无法接触彼此。洞窟中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长剑已经来到了他的胸前。
王子美双目圆睁,那对凹陷的眼眶之中,激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金裕贞被忽如其来的强光照得失了神,但她的确感觉长剑已经刺中了王子美。她再睁开眼时,已经身处漫天的黄沙之中。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剑,剑身已经通红。这把剑收敛了所有的热量,用热量熔化沙子,又抽取热量让其冷却。不断地吸收、释放,让长剑已经处在破裂的边缘。
“如果战斗持续下去,只能用插在洞窟地面那几把剑了。”金裕贞环顾四周。然而,猛烈的飞沙让她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了,遑论远处的长剑。
黄沙深处传来了长剑碰撞的声响。
“为什么要唤出这样遮蔽视野的沙尘来决出胜负。”金裕贞心中不安起来,两人刚才分明已经快要解决掉王子美,一定是自己失神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金裕贞手中的长剑开始吸收四周的热量,她自己则是闭上了眼睛,仔细地感受四周,寻找隐没在黄沙之中的那些热量没有流失的部分。
手中的长剑传来震动,剑身的裂口不断增加、延伸。
金裕贞轻而易举就捕捉到了,在她的左前方十五步的位置,有两团移动的热气。温度更低的一团快速地移动,绕行靠近温度更高的那一团。
“师姐小心,”金裕贞焦急地大喊,“在你的身后。”
黄沙中闪过一丝亮光,一次长剑的碰撞后,两团热气又分开了。
昏暗的沙尘之中传来了金智媛的声音,她警告道:“裕贞小心,这不是我的剑意!”
一柄长剑,洞穿了金裕贞的胸膛。
长剑訇然断裂,强大的冲击让断刃直接飞到一旁,插入了石墙之中。
望了望墙上的两段断刃,又看看木架上的长剑。李乐天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涕泗流连,在火光之中跪了下来。
李乐天一连对着剑炉磕了九个响头,最后一次叩首之后,他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不再动弹。
血与泪,在地面混做了一团。
木架上,剑身的裂纹不断延展。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只剩半边的剑身稀里哗啦地掉落了一地。跟着残片一同掉落的,还有一叠写满了字的、长长的黄纸。
李乐天此时此刻正沉湎于思念的悲恸之中,感官几近丧失,自然是没有留意到事物急遽的变化。他没有留意到的,还有那个王伯玉留下的宝鼎。
聚灵宝鼎早在他接过铁锤的那天,就已经在暗处变成了完全透明的颜色。长剑的碎片刺穿了宝鼎,细密的裂纹正悄然蔓延。
“师父,徒儿做到了。”李乐天哭泣着,一手紧紧攥住了怀揣的粉色剑穗。他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金裕贞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她明明没有感受到第四个有温度的气团。长剑结结实实地贯穿了她的胸膛。
她侧过头去,眼前的是一张血红的、没有面貌的脸。金裕贞回身一剑,那人飞速地跳开,藏匿到沙尘之中了。
金裕贞首先蹦出来的念头,是要提醒金智媛赶紧逃跑。这个没有脸貌的人让她心中不安,可能她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大概已经死定了。”金裕贞想,“要让师姐知道还有第四个人。”
金裕贞高举长剑过顶,长剑轰然断裂。热浪以她为中心,带着强大的能量向四周扩散。
漫天的黄沙被气浪吹散,刚要展开第二次进攻的敌人也重重地推向了一边。
眼前突然清明,金智媛一剑斩向王子美的脖颈。
王子美向后跳出,堪堪避过金智媛的攻击,只是长长的胡须被齐口斩断了。
金智媛此刻也发现了洞窟之中的第四个人。严格来说,那应该不是人,只是一个没有五官的人形的怪物。
金裕贞双唇惨白,跪在了地上,艰难地维持着呼吸。
“裕贞!”金智媛心中焦炙不已,但她已经无论如何也无法脱身了。王子美伙同那个血色的怪物,把她围在了中央。
金智媛双手持剑,在两人的围攻中进退维谷。王子美与怪物一前一后,长剑不停地在她的身上斩出新的伤口。
远远地看着剑伤不断负伤的师姐,金裕贞喉咙中发出一阵呜咽。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的眼皮愈来愈沉重了。
一双男人的脚出现在了金裕贞的视野里。随之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捆用树藤胡乱捆着的,有些破旧的长剑。
金裕贞眼泪滑下,朝着金智媛的方向惶急地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还挺得住吗?”男人问。
“啊,你已经说不出话了,”男人继续说,“抱歉,处理‘黑风’花了一点时间。”
男人的手搭在金裕贞的肩头上,一阵暖流涌入了她的身体。
“不要着急,运起清心经。”男人循循善诱地说。
男人蹲下身来,有些吃力地解开了树藤,从那一捆长剑中取出了两柄,写意地朝着战斗中心的三人扔了过去。
金裕贞的眼中渐渐恢复了光亮,视线也重新清晰了起来,男人正近距离地望着她。
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少年,背上背着三把空着的剑鞘。
“清醒了吧?”少年露出了关心的微笑。
远处传来了两次长剑碰撞的声响,金裕贞的视线越过少年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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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王子美和怪物被击退了几步。金智媛也趁着这空档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两柄陈旧的长剑旋转着飞回到少年身边,插入了金裕贞两侧的地面。
“诵念清心经吧,为我们掠阵。”少年昂扬地说。
“裕贞,你怎么样?”金智媛也已经来到了两人身旁,她双目布满血丝,带着哭腔问道。
少年看着金智媛愣了一秒,不过旋即又恢复了沉着的神色,说:“清心经吊着一口气,坚持多久就看她的造化了。”
金智媛这才看向少年,她迟疑了一刻,说:“多谢少侠相助。”
少年递过一把剑给金智媛,问道:“长生诀修炼到第几把剑了。”
金智媛摇头,有些羞愧地回答说:“我就到两把剑。”
少年又无奈地把递过去的剑放下。
“不知少侠师承何处,今日到桃花源中有何指教?”远处观望的王子美这时开了口。他的胡子被齐口斩去了大半,衣服也被四处是长剑斩出的开口,看起来很是滑稽。
金智媛暗暗与少年道:“这老头身负三种剑心,雷电、飞沙还有那个怪异的血人,少侠要小心。”
“聆涛门、轩辕剑心、祸心宝剑,把这三者融会贯通至此,实在值得称赞。”少年向着王子美高声说道。
王子美的脸登时变得铁青,正色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可惜剑意再怎么奇幻莫测,不过是奇技淫巧。剑客的终点终究还是剑。”少年将手放在金裕贞额头上方,拇指划过食指指肚,一滴鲜红的血液滴落到她的眉心。
少年震声说:“看清楚了,这就是长生殿的‘五向清心经’。”
霎时间,金裕贞感觉恍如江河汇入了大海,无穷无尽的能量将她层层包裹,保护了起来。
‘雷山’山顶之上,三柄插入山石的长剑齐鸣,泛出湛蓝色的光芒。
分别是,冰雹、地震、雷暴。
洞窟之内,少年的身体、金裕贞的身体同样激发出了蓝色光芒。
洞窟中所有的剑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遑论王子美手中的闪电,‘黑风剑’唤出的飞沙。
“跟上我。”少年对金智媛说。
他提着六柄剑脚步坚实地向着王子美走去。
“长生殿?五向清心决?”
“没错,在我们的领域里,所有的剑意都会被消除,”少年激昂地说:“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剑。”
王子美将‘黑风剑’紧握手中,说:“就算没了剑意,‘黑风’也是旷世宝剑,不是你那些破铜烂铁能够抗衡的。”
“我希望如此。”少年将所有的长剑抛入空中,随意抓过一柄长剑,电光石火间向着王子美斩去。
少年每斩出一剑,就会松开持剑的手,长剑因为冲击倒旋着飞入空中。他的手掌所到之处,一定会有另一柄剑。
长剑在少年的手上绝对不会超过三秒,但是又仿佛一直都在他的手上。
王子美与血色怪物一同抵挡,八柄长剑碰撞、迸射的火花在空中接连炸开,丝毫不停息。少年分明是双手持剑进攻,王子美却感觉自己面对的是六个剑客。不,或许更多。
世界除了宝剑的长鸣和耀眼的星火,其他的一切事物好像已经消逝。王子美只觉得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他在对阵的不是持剑的剑客。
他在对阵的,是“剑”本身。
36. 一往情深·其一(新修)
都说天底下的剑客,有一半都是文曲城的世家在养着。但要说文曲城最重要的,那一定是读书人。而对读书人来说,最最重要的,一定是传道授业的书院。
要说文曲城最重要的,那一定是读书人。对读书人来说,最最重要的,一定是传道授业的书院。
文曲城中书院的数量,据说比酒家数量还多。有人说,如果把天下所有的酒鬼都聚集起来,放进文曲城的书院里,那也只需要拿出一半的书院来,酒鬼们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就连半夜呕吐,也保证吐不到第二个人的身上。
在这浩如烟海的书院之中,最是一等的当属“文曲书院”。这也是显而易见的,毕竟不是什么书院都能冠上城邦的名字。
文曲书院坐落在整个文曲城的绝对中心位置,就连官府和城主府也得靠边,建在了离它一里地开外的地方。整个文曲城大大小小的书院,也理所当然地以此为中心,向周边辐射开去。
就在这座书院的对面,是整个文曲城最大的一间“熙和楼”,最大的一间“长风阁”自然是与“熙和楼”毗邻而立。当初要在这里建楼的时候,陈长吉也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他频频去信与裴姜熙诉苦。
信是寄到琉璃山山脚下的一处裁缝铺。铺子是琉璃宫的一处暗点,信送到铺子里后,再由宫里的暗探送到山顶。由于裴姜熙长时间不在琉璃宫,行踪也飘忽不定,这些信件往往要堆积了一些以后才能送到裴姜熙的手里。
裴姜熙从字里行间能看出陈长吉的烦闷与苦恼。她拿到信的第一时间,就立刻给陈长吉回了信。在信中行文体念他的难处,写一些纾解之词,如果手边刚好有花朵的话,偶尔也会折上一只,夹在信件之中寄回。
有一次裴姜熙回信,里面夹上了一朵梅花。信中还写到了“君子远庖厨”、“民以食为天”之类的话。据后来陈长吉来信所说,他的确感受到了裴姜熙对他的鼓励,梅花让他升起了百折不挠的斗志。他也确实结合裴姜熙写给他的话,说服了城中的老人。
总之,文曲城中最大的,也是陈长吉最得意的“熙和楼”与“长风阁”就这样落成了。城中的官员、百姓得到了便利,慢慢地也不再诟病他的做法。
熙和楼一共九层,是“回”字型结构,因为足够宽敞,所以就算中央层层做空,也完全不影响它容纳海量的客人。客人在一层到六层宽阔的回廊上落座,七到九层是客房,不设茶座。
从酒楼的墙壁走到回廊栏杆,需要走上十步,这段距离足够并排摆上三张三尺见方的桌子而不拥挤。如果继续向前走去到对侧的回廊,则还需要走二十来步。无论是落座的舒适度,还是视野的开阔程度,都属难得一见。
无论从熙和楼的哪一层抬头,都可以看到顶上精心雕饰的“白鸟朝凤图”。据说其中确确实实地有着一百只鸟,并且每一只鸟都是由不同的人完成雕刻。不过藻井跨幅甚大,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真正去数过。
藻井是陈长吉亲自监制,想来数目是不会有假。陈长吉花了重金,邀约五湖四海的名家,借百家之手,完成了这副穹顶的木刻。当中间的凤凰,更是由身居宫中的国手所雕。
这天,正是熙和楼中说书的时间,楼里坐满了人,还有一些斜倚着柱子站着的,十分热闹。
熙和楼一层正中央,用漆木桌子搭台,一直搭到三层半的位置,说书人拿了一根黄木凳子,就坐在这看着惊险不已的桌台顶上。书的内容也很紧跟时事,且夺人耳目,名叫——雷剑神大闹平安院,血轩辕脱困终昭雪。
那人手持折扇,不紧不慢地扇动着,说:“且说这雷剑神,发如百炼银枪,眼含紫金游蛇。他的前方,水、火、风三位剑神重重阻扰,近平安院不得。”
说书人摇头晃脑,感叹说:“谁能想到夕日手足到今日刀剑相向的地步。”
人群中也发出一声叹息。裴姜熙坐在二楼靠着护栏的位置,微微抬头就可以把说书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是时,天落三道惊雷。”说书人收起了折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头,说:“一道、两道、三道,三道撼动天穹的天雷齐齐落到了雷剑神的身上。三雷聚顶,雷剑神乘着雷霆之势向前。”
说书人伸直了手臂,折扇猛然展开,白色的微尘在阳光下剧烈地翻滚。“水、火、风三位剑神暴风骤雨般的剑意扑面而去,全数倾泻向雷剑神。夕日手足之情,也在此宣告终结。”
“雷剑神越过众人,借雷霆万钧之势,怒触平安院。”说书人停顿了半晌,继续说:“一时间,殿宇倾塌,山体崩裂。院中囚禁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西疆血宫血轩辕。”
说书人该换了悲伤的语调,说:“只听见血轩辕唤了一声‘兄长’,原来当年马首山之上,血轩辕并未身死,而是受人囚禁于此。”
“雷剑神身负百道剑伤,眼含热泪看着地牢之中的血轩辕。飘飘大雪随风而落,降到两人的肩头。”说书人一只脚踩上凳沿,低下头,把脸藏到了膝盖后面。裴姜熙看不见他的神情了。
熙和楼中迎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少许木筷与瓷碗碰撞的轻响。
说书人抬起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血轩辕为什么唤雷剑神为兄长,本该身死的他又为什么被囚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群中响起了着急的叹息声,还有人大喊着要说书人把故事说完。宾客们即使是不说话的,也难免露出了意犹未尽的神情。
一串欢快的脚步声,跑到了裴姜熙身边。裴姜熙把视线从说书人身上移开,看向桌前,来人正是陈长吉。他的额头上冒着汗珠,比裴姜熙记忆中的样子似乎胖了一些。
“听见你传话来说回来了,我马上就赶了过来。”陈长吉接过裴姜熙倒的茶,迫不及待地说道。
喝过一口茶,陈长吉急匆匆地放下茶碗,茶水不停地摇晃,好几次都到了碗沿,差点就撒了出来。他双手摊开齐肩晃动了着,示意裴姜熙看看‘熙和楼’的样子。像极了女孩子摇手,炫耀手腕上的铃铛。
陈长吉颇有些自豪地问道:“这里怎么样?”
“大气又漂亮,”裴姜夸赞说:“你绝对是我见过最有审美的老板。”
陈长吉心中窃喜,又小心地试探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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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你听了吧。”
“听了半截儿。”裴姜熙说,“还挺有意思的。”
“不错吧,”陈长吉适才慎重的神情顿时一道而空。他一脸藏不住事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偷偷告诉你,是我写的。”
裴姜熙吃吃地笑道:“真的?”
“真的!”陈长吉得意地说,“自从上次和你彻夜长谈以后,我意识到其实自己不擅长诗词。后来我就想着,要不我写写话本看吧。”
裴姜熙捧着脸,认真地看着陈长吉,连连点头。她眼里澄净的光亮闪动着,不知道是不是从窗户流淌进来的阳光。
陈长吉怔了一下,吸一口气,又继续说:“我写了话本,请了说书人拿到长风阁里去说。反响不错,我才照搬到熙和楼来。”
仔细地听完了陈长吉说的话,裴姜熙又给陈长吉添了茶,柔声细语地说:“你去过平安院了吧。”
“你看出来了。”
“雷剑神怒触平安院。”裴姜熙放下茶壶,捂嘴笑道:“我第一次看见把倒栽葱写得这么有力量的人。”
陈长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一口。
看着陈长吉喝完,放下了碗。裴姜熙又鼓励地说道:“就写话本吧,你一定能成。”
“真的?”陈长吉沾沾自喜,耳朵也有些发热。
“真的。”裴姜熙肯定地回答道,“不过四个大侠都叫剑神的话,是不是有些单调了。”
“我也在想。”陈长吉沉吟道,有些苦恼地说:“可是又没有什么好的点子。”
“‘剑鬼’怎么样?”裴姜熙也做出思索一番的样子说。
“见鬼?”陈长吉有些迷惑,他的一个手指不停地拨动着面前的茶碗旋转。
裴姜熙扑哧一笑,拿起一根筷子立了起来,在陈长吉的眼前晃了晃,解释说:“不是那个‘贱’,是刀剑的剑呐。”
陈长吉恍然,他沉吟了一番,说:“我也想到了一个,‘剑囚’怎么样?为剑所囚。”
“你这个比我的好,”裴姜熙高兴地赞叹道,“你真的适合写话本,简直就是为话本而生。”
陈长吉耳朵已经通红,他赧然说:“你快别夸我了,怪不好意思的。”
裴姜熙长叹一口气,逗趣地说:“文曲城说实话也犯法呐。”
陈长吉短促地抿了一口茶,问道:“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事情也有。最重要的是见见老朋友。”裴姜熙率直地看着陈长吉的瞳仁,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一只麻雀穿过了木窗,停留在陈长吉的碗沿上。茶碗里,快要见底的茶水又晃荡了起来。
*
马车缓缓地停下,又到了这个让人心驰神往的地方。
车队前方领头的苏义山下了马,快步走到了马车前。他毕恭毕敬地问道:“小姐,前面就是‘书香大道’了,你要下来走一走吗?”
“来了,义山哥。”马车里响起了姑娘轻柔的声音。
姑娘用剑拨开了车帘,一个粉色的剑穗在橘色的阳光中随风摇曳。
37. 一往情深·其二
辛叡恩下了车,眼前是一条广阔的大道。道路中央是一列高大、茂盛的樟,笔直而长的主干指向天空,把树冠抬到了很高的地方,葳蕤的枝叶在那里向四周扩展。
樟树将道路分成了两侧,一侧供人进城,出城则由另一侧通行。即使是一分为二,道路也足够宽敞,能够容纳四辆马车并行。不过通常而言,马车只两两并排,走靠近樟树的一侧。余下的道路要留给那些憧憬着美好未来、选择步行的学子,毋论老幼,毋论男女。
当然,并不是说乘坐马车进城的学子对未来丧失了希望。这只是反应了个人的选择,有一些学子比较注重“仪式感”,自然选择从这里开始行走入城。如果不选择步行,其实也不打紧。关键的是人心,内心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樟树分毫不差地立在“书香大道”的正中间。大道的两边,栽种的是一列齐高的桂花树。桂花树要比樟树矮小许多,整条“书香大道”看起来中间高两边低,有种令人安心的稳固感。
单看一侧的话,又会有一种天然的倾斜感,阳光、时光还有世界的一切,仿佛都会向桂花倾斜。“书香大道”名字的来源,也更多地是来源于桂花。
现在还远远未到桂花开放的时节,枝叶已经初见繁茂的样子。树冠靠中央的位置,都是嫩绿的叶片。这片绿色的上方,红色的新叶一个紧挨着一个地冒了出来,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树上有一团火焰。
水嫩、鲜活的“火把”鳞次栉比,沿着大道整齐地排列了过去,与高大繁盛的樟树相映成趣。
如果樟树代表着“栋梁之材”,桂花树则是昭示着“蟾宫折桂”的美好愿望。无论哪一个,都能给人以希望。长途跋涉的沉重车轮,在这里也轻快了起来,发出咯咯的脆响。
辛叡恩的长剑系在腰间,双手背负在身后,轻灵地走在桂花树下。苏义山背着一口古朴且考究的佩剑,跟在略微靠后的位置看着她的背影前行。
“我还是第一次来。”辛叡恩高兴地说。
“从前的试剑大会都在华山,”苏义山说,“这还是第一次改换地点。”
“听说文曲城有位爱才好士的陈家公子,”辛叡恩回应说,“他包揽了大会全部的费用,这才说服诸位见证的前辈把位置换了过来。”
辛叡恩回过头,看见苏义山走在她的后面迟迟没有跟上来。她招了招手,娇笑着催促道:“义山哥,你快点。”
苏义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和辛叡恩并排的位置。
“北方现在乱作一团,丐帮也……”苏义山感慨说,“能如期举行已经是一件意外之喜了。”
“不过也好,我很早以前就想到这里来了。”辛叡恩抬起头,看着桂花树火焰一样的树冠心满意足地说。
“其实你想的话,念书便好了。”苏义山有些不忍心地说,“不需要这样苛刻地对待自己。”
“不行的,”辛叡恩说,“如果不是我的话,我的弟弟、妹妹,终归还是会走上这条路。”
苏义山刚感觉有一些哀愁,辛叡恩转过脸,笑着对他说:“如果以后叡铮长大了决定接班,我就把重任交给他。”
叡铮是辛叡恩家中那个还不足月的弟弟。苏义山脑海中浮现了他那张肉嘟嘟、天真无邪的脸,上次他还尿了苏义山一身。想到这里,苏义山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被汗水打湿了,他抬手摸了摸。衣襟还是干燥的。
“再说了,”辛叡恩接着说,“义山哥,你不是说世熙也要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子吗?”
“他也会参加这次大会。”苏义山思绪回到几个月前。他还记得裴姜熙的穿的衣服,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脸了。
如果见到了,我一定能认得出来吧。苏义山暗自想,内心有些游移不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辛叡恩自然而然地说,“义山哥你不是吗?”
“我吗?”苏义山陷入了沉思。
我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这时忽然出现在前方的身影打断了苏义山的思绪,他轻叹一声,满面笑容地和辛叡恩说:“你看那是谁。”
“子安哥。”辛叡恩欢欣地挥起了手。
远方的男人也激动地向着两人摇晃手臂。
我们必须要做的事,这些事情暂时放诸脑后吧。现在有春风,有朋友相聚,这才是最重要的。
三人抬起了脚步,向着对方跑去。
*
曲幽心中有极其强烈的预感,那条清理过的林间小道一定就是婆婆要找的路。这一次她租好了马,让婆婆骑在马背上,在进入丛林前要尽量让老人节省体力。
如果丛林果真如她想象的那样深,那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婆婆,都肯定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曲幽很是担心,尤其在婆婆精神明显大不如前的这个阶段。
除了马,曲幽还准备了足量的干粮。幸而无论是婆婆,还是她自己,其实每一天都不需要吃太多的东西。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足够装下婆孙两需要的水和吃食了。
如果路途远到需要耗尽包袱的吃食,那就回去吧。曲幽心里想,那不是一个带着老太太的姑娘能够完成的事情了。
“那样的话就回到城里,花点钱,找附近的熟门熟路的猎户带着我们进去吧。”曲幽在进入丛林小道时已经想好了退路。
雨后林间的小路湿滑,婆孙两走得很艰难。即使如此,曲幽也没有放弃的想法。她的唯一标准,就是食物耗尽。不管怎么说,要保证婆婆的安全与健康。
但曲幽还是折返回到了客栈,不是因为婆婆,也不是因为干粮耗尽。直到她们回到客栈为止,包袱都还没有解开过一次。此时此刻,婆婆也正精神百倍地攥着一个姑娘的手,姑娘则是忧心忡忡地看向床榻。
婆孙俩又回到了那间客栈,房间的角落里,木质的地板上还残留着昨晚渗进来的雨水。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房间里还多了两位不知名的姑娘,一个坐在桌子旁,一个还昏迷着平躺在床榻上。
“我以后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家孩子碰剑的。”曲幽一边给醒着的姑娘上药,一边想。“多可怜。”
姑娘受的不是一两处的剑伤,身上、脸上,就连婆婆紧握着的那只手的手背上,都有未结痂的伤痕。
“会有点痛,忍一下,别乱动哦。”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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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安慰姑娘说:“上了药之后,脸上不会留疤的。”
不过药敷上去以后,姑娘完全是出乎意料地面不改色。
“也是,江湖儿女想来也不会因为一点痛就哇哇大叫。”曲幽心里想道。她不禁又想起了给象无拔剑时的情境,象无那次尽管痛的龇牙咧嘴,但也是没有哭天抢地的。
“谢谢你。”姑娘把目光移了回来,看着曲幽认真地道谢说。那对漂亮的眸子看起来像是丢了魂。
“怎么会伤成这样。”曲幽疑惑地问道,“树林里很危险吗?”
曲幽是在树林的小路上遇见两个姑娘的,这也正是她又带着婆婆折返回来的原因。
两个姑娘面部朝下躺倒在泥地堆里,衣服上满是血迹。如果不是曲幽自幼跟着婆婆行医,估计她也要吓晕倒过去。尽管伤得很重,但还有呼吸和心跳,最下面的姑娘怀里还牢牢地抱着一把褐黄色的长剑。
曲幽没办法置人命于不顾,但是她行医的器件一件也没带,况且也没有随身带着合适的药草。于是她只有把婆婆留在原地,独自一人返回客栈求援。她一个人的话,是绝对没有可能把两个姑娘带回客栈的。
大家知道了情况都很着急,来了许多平常做力气活的男人。没多久,两个病人就安稳地送回客栈了,客栈掌柜没有收取两个姑娘的房钱,单独给她们开了一间。就是昨日曲幽与婆婆住的那一间。
往日里这个时候,婆婆已经在床上睡觉了。但是今天她却还板正地坐着,一只手拉着姑娘不放松,一只手帮着姑娘整理她的头发。
“现在应该不危险了。”姑娘回答说。
姑娘的话让曲幽找不着北。“这大概是危机已经结束的意思?”曲幽心中困惑。
“我师妹的伤姑娘有办法吗?”姑娘有些可怜地问道。
“她伤得很重,剑伤从胸口贯穿,”曲幽看了一眼婆婆,说:“如果在武陵的话,我或许还能试试。我和婆婆出门,什么也没带。”
“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吗?”枯坐了很久的婆婆突然开口说话了。
姑娘看向婆婆,眼底已经有泪水在打转:“她是我很重要的人,婆婆。”
初步的处理,曲幽能做的都做了。她看了看床上体征已经暂时稳定下来的姑娘,又望了望婆婆,一咬牙,说:“你也别担心,我给你介绍一位大夫。你到了武陵城去找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姑娘抬头看向曲幽,苍白干皴嘴唇嚅动了一下。又说:“有劳姑娘了。”
曲幽歉疚地说:“我要带婆婆去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所以不能和你们一起回武陵城了。”
曲幽有些哀戚地看着婆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也隐隐的觉察到了,那是一件会叫人悲伤,曲幽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也不愿意去想的事。也许曲芃自己也察觉到了,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武陵城。
原来是这样啊。姑娘看着曲幽,她立即就明白了曲幽心中的悲伤。
那是一种无法说出口事。
“我们回去吧。”曲芃说。她看向房间里的两个小姑娘。不知为何,她们的脸颊都挂上了泪水。
38. 一往情深·其三(新修)
贾东野到达“雷山”时,刘梦得已经站在洞窟里了。贾东野一进洞,首先就看到了刘梦得那个突出的大肚子。
从脸貌上来看吗,刘梦得是毫无疑义的老年人。眼角带着长长的尾巴,面庞上遍布褶皱,结实地包裹住五官。他体态却更贴合一个劳累过度的中年人,这种体态对中年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但如果说是对一个老人,很难说这种形容是赞赏还是带刺的评判。
总之,刘梦得大腹便便的样子很是吸睛,在这一点上,平安院的塑像倒是着实显出了几分神韵。贾东野每次总是情不自禁地先看向他的肚子,然后是胸,最后才到他那张同样衰老的脸。
刘梦得站在洞窟里那块宽大的石壁面前,王子美的尸首前方。血液仿若枯枝的巨树水墨画,拓印在石窟灰白的地面。
贾东野瞧向被六柄长剑钉在墙壁上的王子美,那里本来是插着“黑风剑”的位置。“大哥,你已经来了。”贾东野神色严肃地说道。
“四弟。”刘梦得回过头和贾东野交换了眼神,说:“我昨天察觉桃花源聚灵大阵不再运转,所以就过来了。”
说着,两人抬头看向天空。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青色、带着电光的圆球。那是王子美的真气,在这座天然的“聚灵宝鼎”中,他的真气已经开始迅速地凝聚。
“看来今天已经恢复正常。”刘梦得脸色很难看,说:“看样子是压制大阵的人已经脱身,离开桃花源了。”
“大哥、四弟!”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洞口之中回荡,是王文房到了。他一手扶着石洞的门柱,难以置信地看着如同物件一般挂在墙上的王子美。
王子美皮肤很黑。站在洞口时逆着光,显得尤其的黑,几乎就是一个剪影。
“我察觉到二哥的印记消失了。赶紧赶了过来。”王文房显得有些沮丧,自怨自艾道:“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我早该来看看的。”
“不怪你。”刘梦得安慰他说:“二弟素来冲关都要解开轩辕的印记,这几个月尤其频繁。”
“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失职了。”刘梦得叹了一口气,又向正察看王子美尸首的贾东野问道:“当年你与各大门派打交际最多,可能看出是哪一派的手法。”
贾东野查看了几把剑的深度,又环顾四下一周。“大哥,这帮人恐怕是瞄准了‘黑风剑’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说:“有句话,弟弟不知道该不该讲。”
王子美的最后一缕真气,也飘至上空。汇入了已然变得巨大无比的圆球之中。
众人的目光随着真气移动,送了旧友最后一程。
刘梦得迟迟不舍得从圆球上移开目光,他有些哀戚地盯着王子美存在于世间的最后证明,回应贾东野说:“但说无妨。”
“我看这六柄剑没入石壁中深度一致,二哥身上也都是同一种剑伤。”贾东野顿了顿,说:“纵观整个江湖,既知道‘祸心宝剑’,又有这么多能力卓绝、剑法也在伯仲之间的弟子的门派,想来只有一个。”
“你是说烟雨楼。”王文房立刻明白了贾东野的意思。“烟雨楼素来与长生殿不和,我们桃花源是历来不掺和他们的争端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刘梦得闭上了眼。
王文房这时也查看过杀死王子美的长剑,他恨恨地说:“这六柄剑重量各不相同,劈斩、穿刺的力道却一致。确系六人围杀,师出同门。”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梦得说,“是时候出去了。”
“可是小姐那边。”王文房有些担心地说。
刘梦得冷哼一声,说:“今天就是她在,我也要出去。谁也拦我不得。”
“我愿意追随大哥,屠尽烟雨楼门人。”贾东野说。
王文房看向两人,说:“弟弟也愿意追随大哥,给二哥报仇。”
话音未落,三人只听得头顶狂风猎猎作响。天空中那个承载着王子美真气的硕大圆球,突然分出了一股,向着桃花源的入口处飞驰而去。
“不好!”王文房大惊,“有人在吸食二哥留下的真气。”
刘梦得的面部瞬间涨红,抬腿便要往入口去赶去。
“大哥!”贾东野一把抓住了刘梦得的手腕,摇头说:“这个吸食的速度,现在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刘梦得双目血红,他紧紧地看着贾东野,什么话也没说。
“大哥!”贾东野再一次提高了声调,说:“不能让她偷走了二哥的修为。”
贾东野见刘梦得已经停下了脚步,他降低了声调,一滴泪水滴落到石窟的地上,泪水的印记在灰色与暗红交织的地面显得格外醒目。他悲戚地说:“吸收二哥的修为吧,不能让她带走更多的了。”
大风由天穹降下,灌满了三人的衣袍。
刘梦得与王文房紧闭着双眼,攥紧了满是青筋的拳头,鲜红的血液从掌心流出。
鲜红的颜色与暗红的颜色,在灰白的地面合而为一。
*
河堤边李树的花瓣跟着风飘落了。那是粉色的花瓣,但不同于桃花的鲜艳,李花的粉是更素净的,接近白色的淡粉。
陈长吉亲眼看着单薄的花瓣把裴姜熙围在中央。花瓣随着风旋转,斜斜地落下。
淡雅的白色和裴姜熙的黑发在视线上交叠。陈长吉不知道怎样形容那种黑色,一眼望过去,他觉得永远望不见尽头。娇弱、轻细的花片在这样的黑色里来往翻飞,显著的色差让每一片的轮廓都变得非常明晰。
如果是这样的花瓣落在脸上,是不是还能分辨得这么清晰呢。陈长吉不由得想道。
文曲城中,自然是少不了桃树和李树。两者开花的时间相近,一个的色彩热烈鲜明,一个的色彩淡雅朴素,二者交相辉映。
裴姜熙突然跑了出去,从粉白的花雨之中脱身。花瓣一时被扰乱了落下的方向,在空中张皇失措地乱窜。
“长吉哥,你快看。”裴姜熙跑到了河道边上,钻进了柳树的垂枝里。她一手扶着柳树的树干,探身向河道之中张望。
裴姜熙转过头来,惊喜地说:“河道里好多的铜板。”
水流很慢,很多的铜板滞留在河底,铜色竟成了河道的底色。
“这是许愿河。”陈长吉背着手走到了裴姜熙的身旁。
陈长吉撞了撞裴姜熙,示意她向对岸看。那里正有几个及笄的姑娘,正虔诚地合掌许愿。
一连几个噗通的声响,河床上又增添了几个铜板。
“科举、婚嫁、经商,都可以来这里求。”
“这里也有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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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裴姜熙嘴比脑子快,一下子就脱口而出:“那种问你要金斧头还是银斧头的。”
“金斧头?”陈长吉有点摸不着头脑。
裴姜熙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就是你掉了一把木斧头进去。他会问你你掉的是金斧头呢,还是银斧头。”裴姜熙解释说,“如果你撒了谎呢,他就会没收掉你的斧头。如果你诚实,他就会把所有的都给你。”
“这倒是个有趣的故事。”陈长吉捏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我能把这个加进我的话本里吗?”
“还是别了吧,”裴姜熙做了个鬼脸,说:“我可不想你变成和我一样,你得创造点你自己的东西。”
“可惜了。”陈长吉感叹说。“不过这里可没有那样的河神。”
“你家里也会这样许愿吗?”
“我也会来。”陈长吉回答说,“但是和她们的不一样。”
说罢,陈长吉拉住裴姜熙的手腕,说:“跟我来。”
陈长吉像是拨开帘幕那样,拨开一道又一道的垂柳。裴姜熙跟在他的身后,陈长吉比她高上许多,就算不猫着腰,柳条和风也影响不到她了。两人又沿着河流向前走了一段。
“这是‘长吉桥’。”陈长吉说。
“是你自己出钱建的吗?”裴姜熙看着有些老旧的桥问道。
陈长吉哈哈大笑,说:“这桥的年纪比我还大了。是我的名字像它。”
陈长吉摘下两片柳叶,带着她走到了小桥的当中间。陈长吉说:“每次我人生的重要关头,都会来这里。”
“用叶子吗?”裴姜熙举起叶子,问道:“可是这样不是就飘走了吗?”
“我母亲的乳名就是叶子。”陈长吉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乳娘告诉我,这条河也是思念的河。无论人在哪里,思念都是可以抵达的。”
“肯定是这样,”裴姜熙说,“不然为什么能许愿,一定是你的所思所想可以传达到任何地方。”
“是吧,”陈长吉有些激动,他的眼睛闪着光。“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陈长吉长吸一口气,说:“我每次犹豫不决的时候,都会来这里问,母亲母亲,你觉得我这样做怎么样呢,那样做怎么样呢。”
“伯母会立刻回答吗?”裴姜熙问道。
“如果叶子向左边流,那就是母亲说可以。”陈长吉回答说:“如果是右边,就是不行。”
“我也有很烦恼的事,可以问问伯母吗?”裴姜熙说。
陈长吉看向裴姜熙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裴姜熙从他的手里接过一枚叶片,十分诚挚地双手合掌夹住了细长翠绿的柳叶,说:“伯母,伯母。请您听听我的烦恼吧。”
裴姜熙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松开了双手。柳叶翻转着落入河中,顺着水流缓缓向前,晃晃悠悠,最终飘向了左边的河岸。
“是左边。”裴姜熙抓着陈长吉的手臂,有些高兴地说:“是左边。”
“太好了。”
“你也和伯母说说话吧。”裴姜熙说。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李花横穿了整座长吉桥。裴姜熙的长发有如浪涛起伏,一片无暇的花瓣穿过黑发,落在了她的眼角下方。
39. 一往情深·其四(新修)
“不过好在义山哥你不参加这次大会。我们三人中,一向是你更专注,练的也更好。”
那个柔软的声音又出现了,萦绕在苏义山的耳边。
模糊不清的面庞,率真的语言与性格。所有这些,在苏义山的脑海中组合出一个朦胧的人像。
铛——
长剑旋转着飞出,刚好插入到庭院鱼池中央假山石的缝隙中。苏义山又走神了,他愣怔着空荡荡的右手。
这个豪气的宅子,是贺家老爷提前租好的。让贺子安、辛叡恩在试剑大会开始前能有个舒心的落脚地。当然,剑童以及同行的下人也同他们住在一起。就是这样,宅子中还空置了不少的房间与庭院。
不得不承认贺家颇有一些底蕴。无论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寻常人家能比拟的。就是辛家,也远远不如。
不过有一点需要澄清,还请诸君千万不要误会。辛叡恩的剑童可是个水灵灵的贴身丫头。和辛叡恩一般大,唤作春梅。至于为什么春梅也被叫做剑童,那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叫。
做老爷的人其实并不在乎他们是男,还是女。都叫做剑童,省去了许多的麻烦。
辛叡恩一向是唤春梅的小名,珂儿。
宅子中心最宽阔的庭院里栽种着海棠树,贺子安与苏义山惯常会在这里切磋、训练。苏义山替他揪出了不少的小毛病。指正的缺漏越多,贺子安心中的自信心越盛。
贺子安笃信自己可以在试剑大会之前把自己的剑招磨砺到完美。眼下发现的缺陷越多,他的剑法也就越是向着完满的方向进步着。
两人剑招的你来我往之间,海棠树白色的花瓣翻转着飘飘然落下。
就在刚刚,苏义山发现了一个贺子安剑招中极其隐蔽的弱点。接着蒙眬的人像闯入到他的心中,连带着的还有一个男人的身影——那是他想象出的李世熙夫君的模样。
战机稍纵即逝,贺子安一式凌厉的上挑,反而把苏义山的长剑挑飞了。
贺子安双手掌着膝盖,汗出如浆。他喘着粗气问:“义山哥,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苏义山张着嘴,看了看贺子安。“没什么,你的剑势更精进了。我一时有些恍惚。”
“休息一会吧,两位大侠。”
还没见着人,两人就听到了辛叡恩活泼的声音。贺子安与苏义山齐齐看向庭院的入口。
首先绕过月洞门的边缘,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只白得发光的、纤瘦的手,明明没有发力,手背的青筋都清晰可辨。辛叡恩左手轻巧地提着画轴,那似是一幅人像画。画只展开了一半,还在左右摇晃着,看得不甚清楚。
“大消息,大消息。”辛叡恩学着街边小贩叫卖的样子,眼里闪着亮光笑盈盈地走向两人。“可不得了了,这次大会要热闹了。”
贺子安反手持剑,将长剑放到身后,亲切地问道:“我们的小剑神,又听到什么新闻啦。”
“将将在熙和楼,我听见一个了不得的大新闻,”辛叡恩看了一眼正走向鱼池,要去把长剑拔出来的苏义山,她一面招手一面唤道:“义山哥,你哪儿去?”
苏义山取回了剑,小跑步回到两人身边,看着满眼期待的辛叡恩。她已经按捺不住心中想要倾述的心情。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苏义山也是宠溺地看着这个妹妹一样的小姑娘。
“可是了不起的大事!”辛叡恩的脸蛋因为激动而有些许红晕涌了上来。
“你就别卖关子啦。”贺子安笑着看向辛叡恩。
“刚才在熙和楼,有一桌心源寺的小师傅。”辛叡恩竖起一根手指头,摇晃着说:“他们说,这次试剑大会,又增设了一席。”
贺子安捏着下巴。“增设席位一事,从前也并不是没有先例。”
“沧海剑庄的大少爷,当年也是临时增设一席才进的试剑大会。”苏义山立即接上话,试剑大会的事他一向是很清楚的,“做这些都是为了在天下豪杰面前露个脸。”
“他可没讨着好。”贺子安回忆说,“在比试的第一阶段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听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外出游历’。”
“算是在李家完全失势了。”苏义山也附和着。
“我发现你们两个,”辛叡恩眯起眼睛看向两人,“一说起这些话题来就很八卦,跟菜市场上的婶婶们一样。还要不要听本姑娘的大新闻了?”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辛叡恩直点头。
“这次又是哪家的少爷,没点真才实学的来了也是吃闭门羹。”
贺子安也在脑中搜寻着有这种能量的家族,还有谁没进到这次的试剑大会,要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安排。打得出色也就罢了,一旦失利恐招天下人耻笑,令家门蒙羞。
“可不是什么世家的少爷。”辛叡恩得意地说:“所以才能叫大新闻,不是么?”
两人一时间没从她的话里回过味来。
“是剑童!”辛叡恩高兴地说。她看着苏义山,两眼放光:“义山哥!是剑童啊!”
苏义山恍然。
贺子安先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有剑童参加了这次的试剑大会?是临时增加的席位。”
这次换做辛叡恩连连点头:“没错。”
“是哪个大家族的剑童?”
“是陈家二公子,”辛叡恩回答说,“是他向见证的前辈要求增设一席,人选是他定的。”
“陈家素来与沧海剑庄交好……”
“不是沧海剑庄。”辛叡恩立刻打断,“说了是剑童呀,是铸剑城的剑童!”
“铸剑城?那里可没有什么门派。”
“没错,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寻常剑童。”辛叡恩说,“这是最可贵的啊!”
“无门无派的剑童。”苏义山喃喃。
“对,无门无派的剑童。”辛叡恩肯定了苏义山更简洁、明了的说法,“陈家二公子说了,他要证明平民也有剑侠,行侠仗义不是世家大族的专属。”
苏义山已经说不出话。
“要让剑道不再有门第之见,”辛叡恩激动得脸颊通红,她看着苏义山:“多了不起的胸怀啊,我都想认识他了。”
辛叡恩抓住苏义山的手臂晃动:“义山哥,你和珂儿。可能以后都能参加试剑大会了,你们也会有自己的一片天了。只要这次的人表现出挑的话。”
贺子安也高兴得抓着他的肩膀。苏义山只看见两人的嘴唇在张合,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
“义山哥。”
“义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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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义山晃了晃头,双目失神地望着面前洋溢着笑容的两人,磕磕绊绊地问:“你说这人,叫什么名字?”
“李……李什么来着,”辛叡恩将食指放到嘴唇上,想了一会:
“李乐天。”
李乐天,那是从未听过的名字。
“都让义山哥乐得回不过劲了。”贺子安拍拍苏义山的后背,他也为自己的这位兄长感到高兴。
苏义山尴尬地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会高兴的。”
“你拿的是什么?”贺子安注意力这才转移到辛叡恩的手上。
那是一幅展开了一半的人像画。
“啊!这个,”辛叡恩自己也才想起来:“匠人们在平安院的遗址中找到的画像。有画手复制了在外面卖着呢,都说是庇佑试剑的神女,卖得可好了。”
辛叡恩展开了手中的画卷。
朦胧的身影在苏义山的心中渐渐清晰,他的思绪已经变作一团乱麻。
那是如黛的黑发。温婉的眼眸下,是稍显哀伤的、淡淡的泪痣。
*
文曲城中,有一件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了——陈家的下一代族长将是陈长贵,而不是他那个只会花天酒地、沉湎声色的弟弟。
陈长贵悠闲自得地坐在大堂,目光越过漆木门框,打量着阳光下别致整洁的庭院。左手松散地搭在圆桌边上,食指不断地敲打着降香黄檀的桌面,哒哒的声响每一下都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蜗。
一块白色玉牌从陈长贵的腰间沉甸甸地坠下,悬在半空中,纹丝不动。这块玉牌只在陈家老太爷和陈长贵的手中,就连陈家两兄弟的父亲也未曾摸到过这白玉牌上的纹路。
黄髫小儿口中,素有童谣:“文曲三分,陈无武,白无谋,仇无子。”
白、仇两家本意联姻吃下陈家的基业,却不想白家家主一去不见踪影,仇家依赖的沧海剑庄也蒙受重创。
没人知道那日白诘与李子瞻的密会究竟发生了什么。
微风拂过,树梢上的叶片晃动着,闪烁着光芒。好似片片黄金缀在枝颠。
城主之位落入手中,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不光是这方院落,就是整个文曲城也早晚是他的掌中之物。陈长贵认为这正是天命,文曲城群雄盘踞的局面就要在他的手中结束。
但是这样的陈长贵也并不是没有烦恼。这个烦恼是最近才有的。
玎玲的撞击声翻越砖墙,率先传入陈长贵的耳中。紧接着,两位不速之客从墙体后走出,进入到阳光中,出现在他颇为满意的庭院里。
领头的是陈长吉的小厮,昂首挺胸,左手平托着一卷画轴。他的身后,剑客手中拿着一柄简易的长剑,没有剑柄,只是用布条包裹住了剑首一端,敷衍地做了一个握剑的地方来。剑客的后背,还背着另一柄宝剑,剑鞘古朴,有些年月了,稀稀拉拉的叮铃的声音正是从这个剑鞘中传出来。
小厮看向大堂,停下来给陈长贵行了礼。那个剑客则是淡漠地看着陈长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肢体没有任何表示。
小厮行过礼,领着剑客继续向前,又离开了陈长贵的视线。
“少爷,这便是二公子找来的剑客。”站在陈长贵身后的管家神情别扭:“铸剑城的铁匠,李乐天。”
40. 八仙过海·其一
“这次二公子在老爷面前可算露了脸,没想到居然真的把‘试剑大会’迁到了黑山。”管家年龄大了,声音有些沙哑:“老爷很高兴,此次试剑大会已经全权交由二公子来办了。”
“二弟有这般远见,爷爷自是欣喜。”陈长贵敲击桌面的频率快了些,“既是他拉来的大会,事情交给他来操持也是理所应当的。”
“飘渺山封山不出,心源寺不问世事,南北剑派之首相继失踪,”管家搭腔说:“没想到就连丐帮也一夜之间换了主人。二公子这气运当真是可叹。”
“这不光是二弟的气运,更是我陈家的气运。”陈长贵站了起来,“那些大侠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喂不饱的老狐狸。不愿受制于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把持着试剑大会不肯松手。”
陈长贵背负着双手,走出屋子来到庭院中间。管家也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现下南北剑派没了主心骨,天下大乱。推举一位盟主正是迫在眉睫的事。”陈长贵眯着眼,审视着整个庭院还有天空,“还有余裕,还有能力组织这般大会的,只有我文曲城。”
“二公子的气运当然也是少爷的气运。文曲城统领天下文人剑客,指日可待。”管家嘴上是趋之语,脸上却堆满了欲说还休的忧愁。
陈长贵皱了皱眉。“周伯伯,你随母亲到陈家来,又是看着我长大。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是。”周建业毕恭毕敬地回应。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二公子与琉璃宫有所往来,那‘熙和楼’与‘长风阁’……”
说到这里,周建业便停住了。
陈长贵认真地看向周建业。“那也和琉璃宫有瓜葛吗?”
“似是与心源寺有些联系。”周建业摇摇头。
陈长贵长出一口气,捂住了嘴陷入深思。一直压抑在心中的不安,还是不顾一切涌了上来。他控制住了情绪,平稳地说:“你是说心源寺是有二弟的授意才会坐视不管。”
“二公子独自与武林中人勾连。这次又借着试剑大会,施恩于铸剑城。”周建业顿了顿,上前一步:“二公子突然之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担心他对少爷的大业会有所影响。”
“那家伙连一把像样的剑也没有。”陈长贵瞥向小厮与剑客离开的方向,“妄议什么平民执剑之说,二弟做事就是这般。雷声大,雨点小,难成气候。”
周建业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耳边似乎又有丁零当啷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拧着眉:“我也并不担心这个铁匠,他掀不起什么风浪。但琉璃宫与心源寺不可小觑。”
“前几日二弟还邀我去熙和楼听书,未有见到什么异常之处。”陈长贵望向周建业的眼睛:“勾连一事未有实据,此刻定论还为时尚早。”
“少爷!”周建业满面忧愁,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周管家,”庭院的另一头,一个水灵灵的丫鬟从墙后探出头来,高声唤道:“老太爷找你。”
周建业脸上重新挂上笑容,也提高了声音回应:“这就来了。”
操着碎步跑出没多远,陈长贵叫住了他:“周伯伯。”
周建业回身,陈长贵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玉牌递了过去,问:“你说那个铸剑城的小铁匠叫什么名字?”
“李乐天。”周建业挺直了背,接过玉牌,“无门无派的李乐天。”
“二弟几日未出府了?“
“有三、四个日头。“
“心源寺的事暂可不理,查一查琉璃宫。“陈长贵垂下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一连几天,陈长吉都窝在书房,吃睡也不曾离开。屋内略显幽暗,只有书桌侧面的窗户是敞开的。陈长吉自己,还有他的书桌沐浴在阳光之中。
在桌子的左侧,是成摞的文书。陈长吉从这里一封封取出,批阅之后将文书放到右边。书桌的边上放着两张方凳,凳上已经堆了两摞批阅过的文书。
这些文书,都是各地熙和楼和长风阁寄过来的。或是回禀业绩,或是寻求支持。还有一些既不是报喜,也不是报忧。
关心陈长吉的——
“公子,您好吗?”
陈长吉回复:“我很好。”
“天候无常,请公子保重身体。”
陈长吉回复:“你也保重身体。”
想要开拓副业的——
“最近天雨,是否增卖纸伞?”
陈长吉回复:“专心食宿。”
“近来天晴,是否另设折扇铺面?”
陈长吉回复:“专心食宿。”
意味不明的——
“协和楼旁边的小河里,有一群鸭子排队下水了。”
陈长吉回复:“知道了。”
“铸剑城的生意被两个小姑娘搅黄了!”这甚至都是熙和楼与长风阁建立之前的事情了。
陈长吉回复:“这是很早的事了。”
很热心的——
“我要来给公子过生日吗?”
陈长吉回复:“不必来。”
“熙和楼有一位拾金不昧的婆婆。”
陈长吉回复:“鼓励奖赏。”
总之,虽然很难说是什么意义非凡的事,但现在的陈长吉是结结实实忙碌了起来。
对了,还有他身后的紫檀木书架上,一半是黑压压的,写满了字的白棉纸。另一半,白花花的纸张把每一个方格挤得满满登登。堆放的都是陈长吉的话本。
陈长吉拿着一道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总是心绪不宁,不得其义。这时候,夏至带着李乐天进到屋里来了。
“少爷,”夏至说,“这位就是来自铸剑城的李少侠。”
“啊,夏至。”陈长吉热切地唤了一声小厮的名字,只是面容有些疲惫,声音也有些干涩。
李乐天紧随着夏至。走到桌前五步的位置停下,背后丁当的敲击声才休止。
从文书堆中抬起脸,陈长吉微微歪着头看向书桌前的剑客。
李乐天穿着铁匠质朴实用的粗布衣裳,手里拿着一块铁片——陈长吉觉得这样形容最为贴切——那是一柄没有剑鞘、没有剑柄的长剑。剑鞘和剑柄的位置都用发黄的粗布包裹着,随意非常。
至于他背上那把剑,倒是有像样的剑鞘。只是一有些动作就会叮当作响。好如背了一背篓的破铜烂铁。这一点上,陈家两兄弟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多谢陈少爷,给了铸剑城这个正名的机会。”
“你不必谢我,”陈长吉抬起手,“这个主意是一位小姐出的,我也乐得和你们铸剑城合作。”
李乐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长吉始终没有放下手里的笔,他注目了李乐天半晌,直言不讳地发问:“这两柄剑,没问题吗?”
“来得着急。”李乐天面露难色。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话已经放出去了,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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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掉底子。”陈长吉低下头又埋入文书的海洋里去,一面奋笔疾书,一面吩咐道:“夏至,给李大侠筹措一个铸剑的铺子。”
“是,少爷。”夏至轻手轻脚地上前,把画轴稳稳地放到了长桌的边缘:“少爷,这个画像在城里流传,说是庇佑试剑的神女。”
陈长吉愣了一下,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也会说这些吉利话了。
“知道了。”陈长吉只瞟了一眼,并没有要展开的意思。
夏至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陈长吉已经完全沉入了思考中,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光线徐徐染上了蜜糖的色彩,一点一点从书桌上向着窗户退去。
“坏了。”陈长吉猛然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都这个时间了。”
他毫不犹豫地把笔扔到一边,站起来整理好因为坐了一天变得皱巴巴的衣裳。刚要往外走,才惊讶地发现李乐天还站在屋子里。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想去见见那位给我这个机会的恩人。”李乐天说。
*
那可真是一匹无可挑剔的高头大马。陈长吉特意为裴姜熙讨要的,来自西疆的骏马。浓密的黑色鬃毛,凌厉的眼神,看起来甚至有兽王之姿。
裴姜熙站在马旁,显得格外地娇柔。“有劳你了,伯伯。”
中年男人右手紧握着马的缰绳。“少爷吩咐的是,我自然是要做好的。”他看着裴姜熙,“上马吧,裴小姐。我给你牵着。”
翻身上马,裴姜熙的动作干净利落。
到了马背上,裴姜熙挺直了腰,接过缰绳。适才娇弱的形象登时消弭无影,威风凛凛,颇有将星之姿。
“我才应该谢谢小姐。”男人说:“多亏了小姐,我家少爷才振作起来。”
“姜熙!”远远的,陈长吉就开始喊了。等到跑到裴姜熙的身边,他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我还担心赶不上了。”
裴姜熙微笑着说:“怎么会?我会等你的。”
陈长吉吃吃地笑,手不住地捻着马的鬃毛。
“这位就是李少侠了?”裴姜熙看向他身后的李乐天。
“谢谢你给了铸剑城这个机会。”李乐天沉声说。
“不是给了铸剑城这个机会。”裴姜熙澹然,“也不是我给了你这个机会。”
李乐天抬头认真地看着马背上雄姿英发的裴姜熙。
“是陈公子给了你这个机会。”裴姜熙软声说,“剩下的路怎么样,全凭少侠你自己了。”
“公子,谢谢你的马。”裴姜熙转向陈长吉,“大会之约既成,也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
陈长吉的眼中有一瞬间的失措。他抓住了缰绳:“我还能写信给你吗?”
裴姜熙温柔地看向两人。
“我的前方,是艰险的深谷。”裴姜熙低下眼睑,“不过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东西,所以我不能停下。”
裴姜熙在两个男人的眼睛中看不见退缩的神色。
她向下伸出了手,问:“你们有必须要保护的东西吗?”
陈长吉的眼里,是漫天的白花,是飘荡着的黑发。
李乐天的眼里,是耀眼的火星,是挥之不去的粉色剑穗。
阳光下,三个不同颜色的手掌交叠在一起。
裴姜熙逆着光。两个向着光的男人抬起手臂,将自己的手交叠在她手掌的上方。
就像先驱与她的门徒。
41. 八仙过海·其二(新修)
前往黑山的道路两旁,有序地栽种着杜英。每四五片暗绿的叶片,就伴随着一片与众不同的绯红色叶片。
一株接着一株,红色缀点着树冠,好似年关时张灯结彩那般热闹非凡。一直延续到目光看不到的地方。
成排的杜英再向外,是接连不断的迎春花。黄绿相间的迎春花,明艳的花朵压弯了深绿色枝条,但是弯曲的程度又各不相同,纷繁的纸条垂向了不同的方向,仿佛一道极其宽阔的、黄灿灿的飞瀑。
浓密的绿色枝条后面,隐隐有潺潺的水声传出来。
道路的正中央,骏马一路飞驰。所过之处,带起一片飞石。
裴姜熙端正地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掌着缰绳,一只手遮住嘴打哈欠。马儿倒是卯足了力一路狂奔。
今天也是睡到了正午时分才慢吞吞地赶路,马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前方的杜英树荫下,是一队行走的僧人。裴姜熙微微拉了一下缰绳,从他们的身边慢慢经过。
超越了众人,她两腿用力又驱动马儿奔跑了起来。
“师父,这马真可怕。”
一个稚嫩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身后传来,很快也被碎石跌落的响动遮盖了。
继续向前,眼前是几两满载干草的马车。慢吞吞的马车,裴姜熙没费什么事轻轻松松就超越了过去。
一人一马,在不断重复的杜英和迎春花之间奔驰。不管怎么跑,身边的景色也不变化。
就连迎面的风也是给人感觉分毫不差,顶上的太阳也不再移动分毫。
迎春花的瀑布率先迎来了终结。前方的水声变得摄人心魄,水流从巨大的山石间曲折地流下,在道路的左侧汇聚成一汪翠绿的池水。
如同天然的翡翠一般。
很快,漫无止尽的杜英线条似乎也到了尽头。裴姜熙终于到达了黑山脚下。此行的终点,也是真正意义上的起点。
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了。
入口的左边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四角亭,亭下空荡荡,并没有留下石凳。亭子的石柱上题:四面云山绕二水,一潭星月照孤亭。
上山的石梯路湿渌渌的,两只暗金毛色的山猴一前一后站着,正看着山脚下的不速之客。
裴姜熙瞧见山猴默不作声地调动着浑身的肌肉,缓缓地张开了嘴。
在它们叫嚷之前,裴姜熙来时的道路上先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那是马蹄和轮毂在石子路上碾出来的响声。
那是六匹没有那么高大的,但是精瘦的千里马。三匹黑色的,三匹白色的,一同拉着一辆巨大的马车,风驰电掣赶了过来。
马车就停在四角亭的前方,车身整个遮掩住了亭子。从裴姜熙这里,完全看不到亭子了。
紧跟而来的是一左一右两队全副武装的官兵,每人都骑着毛色发亮的棕色马儿。他们机警地观察着先一步到达的裴姜熙,慢慢地停在了马车两侧。
两个官兵干练地翻身下马,半跪在马车旁,微微屈着背。
似是听到了动静,一只葱白的手从马车中伸出,撩开了光鲜的帘幕。随着褶皱出现,帘幕上绣着的饕餮也仿佛活了过来,扭动着面容。
从马车中出来的,乃是当朝宰相,赵政。
既然亲身来到这里,想必是对这次的试剑大会志在必得。
只是裴姜熙已经设计去掉了他的左膀右臂,不知道他会如何主导这次盟主的推举呢?
赵政踩着官兵的背,从马车上下来。又不紧不慢地绕到马车的另一边,他微笑着主动伸出了一只手,让车上的人下车时有个依靠。
接着从马车下来了三个人。
第一人骨瘦嶙峋,那一双手仿如病树干瘪的枯枝,手背上的经络清晰可辨,微微发着紫。
第二个从车里出来的,体型是牵着的两倍还要多。他一只手托着自己的混圆的肚子,就好像临盆的孕妇。纷乱的发须之中,却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意。
这最后一人,剑眉星目,满面春风胜过得志少年。
裴姜熙晓得这三人,正是平安院顶供奉的三尊大神。分别是“剑魔”贾东野、“剑神”刘梦得、“剑圣”王文房,桃花源的三位剑客重现人间,也是三十余年未见了。
三大剑派同时出现两个,这更是亘古未有。现下在裴姜熙的眼前,长生殿的殿主正牵着桃花源的剑客下车。
虽然只有一瞬间,裴姜熙还是察觉了官兵们紧绷的脸上短暂停留的安心。她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右后方,是一列僧人靠近了。
僧人们双手合掌,嘴唇翕动。轻声诵念着佛经前进。为首的几个和尚穿着庄重的袈裟,手里拿着念珠拨动。
是心源寺的高僧到了。
在场的人都向他们行了礼。当然,除开那三个桃花源的老头。
王文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一队僧人。
僧人的队伍走到了裴姜熙的右前方的位置停下,距离马车很远。
很快,道路上又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那是懒洋洋的,瘦马行走和轮毂缓慢滚动的动静。如若迟滞的溪流声,轻微却连绵不绝。
那可是不小的一组车队。是运送物件的马车,车上堆满了干草。
马夫从身后抽出一把草,径直喂到拖车的瘦马嘴里。瘦马鼻腔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伴随着张弛有度的呼吸节奏,嘴里不住地咀嚼着。一面走,一面吃,一面在身后留下一坨一坨圆溜的青色粪便。
马车同样在裴姜熙的右侧停下。干草堆里躺着人,翘着腿。直到马车停稳,这些人才从草堆中坐起来。
第一辆马车里就有一个人。他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裳,胡子并做了一块,手臂、小腿上还残留着不知是泥土还是污水留下的块状痕迹。手里握着丐帮帮传的宝物,一支长棍。此人当是新任丐帮帮主杜太白无疑。
他身后的那一架马车,草堆里起来两个人。
一人同样穿着缝补过的衣裳,不过却理得整洁。身上,面上也是清爽得体。这人与裴姜熙在斜月山有过一面之缘,无念和尚的弟子象玉。他如今已经改换门庭,委身于丐帮了。
另一人穿得讲究,衣裳的料子名贵。五官深邃挺拔,眉宇间隐隐有些凶戾的气息。
他是南宫陵光。
紧跟着他们三人,车队中段与尾部的人,也纷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丐帮的众人七嘴八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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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山脚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道路的另一边。闻着马粪的臭味,听着杂乱无章的喧闹声,官兵们的眉头更加别扭了。
猝不及防地,三匹马掠过了裴姜熙的身边,跑到了她更前方,更靠近山脚的树荫下。粉色的剑穗在她的眼底一闪而过。
树荫下有一块巨石,表面题了字,只是石头上铺满了青苔,已经难见全貌。只看见抬头写着“黄海波平”四字。辛叡恩三人聚在石头边上,刚下马,就有银铃般轻脆悠扬的笑声传过来。恍若雨后微风,沁人心脾。
官兵凝重的面色也舒缓了一些。
“驾!”人还未到,驱马的吆喝声就已经传来。
接踵而至的侠客,不让人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那是一辆装饰富丽的马车,跑过裴姜熙身边扬起一阵沙尘,把她连人带马整个湮没了。
这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几方人马的正中央。
“少爷,”夏至喊道:“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了。”
过了几息,车里才有动静。先是陈长吉笨拙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还向前踉跄了两步。然后车里响起锒铛的撞击声,李乐天跳下,稳稳落到了地面。
两人的目光并没有在裴姜熙的身上过多停留。扫视了一边众人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上山的路。
那两只窥视裴姜熙的山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天空中传来骇人的厉鸣。
直到裴姜熙伸出手臂,盘旋在黑山上空的雄鹰才迎着众人的目光落下。她镇定地展开单薄的信纸,是阿羽的笔迹,上面板正地写着:
“刘浪仙寻剑而去。林珍娜、象无已安全回到阁中。”
这一刻裴姜熙与赵政的视线第一次真正地撞上。
裴姜熙看见赵政的眼里满是志得意满。赵政只看见了一汪无风的潭水,裴姜熙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苏义山也注意到了这个与鹰作伴的姑娘。
裴姜熙将手高举过头顶,手心向下,向着苏义山招手。
贺子安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面带笑容,穿过了庄严的士兵,去到赵政面前。
辛叡恩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知道该向哪边。她的脚底刚刚抬起来一点,一只粗糙的大手伸到她的眼前。
那只手紧握着,从小指的漩涡里露出了粉色的穗尾。拳头缓缓展开,掌心静静躺着的是一尘不染的剑穗。
独属于她的,粉色的,一尘不染的剑穗。
辛叡恩的目光从男人的手心向上移动,她对这个男人有一些印象。
“辛姑娘,你的落下的剑穗。”李乐天激动地说,“我也来参加试剑大会了。”
“是你。”辛叡恩记起来了,此时男人名字与长相慢慢重叠:“你是铸剑城的小铁匠,那个参加大会的剑童是你。”
“是我。”李乐天涨红了脸。
“真了不起。”
在李乐天的身后,苏义山正走向裴姜熙。
在更远的地方,众人都看不见的大道上。成群结队的车马正向着黑山前进,奔赴这个也许能够改变命运的大会。
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
42. 八仙过海·其三(新修)
试剑大会如火如荼的进行到后半段,李乐天一路高歌猛进闯入四强,呼声也越来越高。
他使的是一种赵政从未见过的剑法,无法究其门派。偶尔赵政会觉得,李乐天不像在使剑。
李乐天分明带了两柄剑,但一直到目前为止,他背后的那把剑一直未曾出鞘过。赵政一眼看出来了他并非是能双手持剑的剑客,也许那柄剑只是起到一种威慑,或是只是为了有备无患。
沉思中,贺子安撩开了营帐大门的帘幕走了进来。他也进入了四强,明日的战斗将会决定他的未来,关乎是否能够进入最后阶段盟主之位的争夺。
营帐中,除了他和赵政以外,还坐着另外三个人。文曲城陈家陈长贵、还有白家、仇家两个当家的老人。
侍者上了水果,斟好了酒,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赵政看向离自己更近的贺子安与陈长贵。“这次大会,辛苦了大家。”赵政举起酒杯:“赵某祝二位旗开得胜。”
两个老人看向贺子安的眼神中略带愤懑。如果不是龙亭镇的变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贺家来与他们平起平坐。
五人饮尽碗中烈酒。
“请丞相放心,”陈长贵逢迎说:“只要贺公子明日入了围,我自会吩咐李乐天让出盟主之位。”
赵政不置可否,大笑夸赞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陈公子识人善用,是我朝之幸。”
“丞相谬赞了,”陈长贵赶紧回应道:“这李乐天本是城中的小铁匠,上不得台面。舍弟找他来,也只是为了替丞相分忧,上一道保险。”
“他现在呼声可是很高。”赵政又转向贺子安,“贺少侠,你听见了。陈公子可说了要给你让位。光耀门楣指日可待,你明日可万万不能懈怠了。”
贺子安立刻站了起来,抱拳道:“请丞相放心,杜太白与李乐天的比试我也看了不少,小人有信心赢过他们。”
“你看你,陈公子都说了要让你。”赵政笑着看向他,又转向陈长贵:“江湖中人就是这样,谁也不服谁。陈公子别往心里去。”
“是小的失言了,既是丞相选定的人,那自然是有过人之处。”陈长贵面带歉意,他举起刚满上的酒碗向贺子安道:
“在下给贺少侠赔个不是,也预祝少侠夺魁。这一碗我就尽饮了。”
说完陈长贵仰起头,烈酒咕噜咕噜地从脖子里流淌到身体之中。
*
象玉蹲在山道边。毛茸茸的松鼠灵巧地扭动着身躯,正顺着一旁松树的主干向上攀爬。
松树根系在石缝之中,向着山体外部生长。树冠整个挑在逾五千尺的高空中。视线越过树冠,继续向前延展:那里是两面刀削般的崖壁。
崖壁的山石间还挂着白雪,是凝结的雨水。崖壁的底部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溪流不断向前延伸,一直到万里之外的文曲城。
即使在这里,目光穿过宽阔的崖壁间隙,也能看见那座自己几度拜访的都市。裴姜熙紧了紧背篓的肩带,晃晃悠悠地走向那株凌空的松树。
背篓里发出玎玲锒铛的声响。
“好久不见了。”
象玉望过去,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万道剑戟背负在身的身影。恍然间又回到了斜月山。
无论看见她多少次,脑海里都还是出现那个回忆。
“第三次遇见你了。”象玉镇静地说。
裴姜熙歪着头笑着问:“是第三次吗?”
象玉有些失望,他撇撇嘴:“斜月山的事姑娘就忘了。”
“当然没有,”裴姜熙利落地说:“你是那个哭鼻子的小和尚。”
裴姜熙伸手去抓象玉的头发,他下意识想要躲闪,但最终还是站在原地。
“别以为长了头发我就不认得你了。”裴姜熙笑着说:“你比其他乞丐好,不会邋里邋遢的。”
“我该把斗笠还给你。”
“好呀。”裴姜熙把背篓放下,里面是半个背篓的佩剑。她捏了捏肩膀,扭了扭脖颈。
项颈上青筋隐隐绰绰,透亮的汗珠顺着似有若无的青色纹路流下。
“什么时候邀我去你的地方坐坐?”裴姜熙调皮地问。
象玉舔了一下嘴唇,才要开口。裴姜熙拉着他的手臂,看着远处说:“快,介绍我给你们帮主认识下。”
象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杜太白正从山顶往下走,向着山腰营帐的方向,他的眼睛看着象玉与裴姜熙。
“帮主。”象玉不卑不亢地喊道。
“杜帮主好,”反倒是裴姜熙激动得紧,“我真是鸡皮疙瘩都起了,您和试剑台上看着完全不一样。”
杜太白看着裴姜熙的眼神有些怪异,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他看了看裴姜熙,又转头望向象玉。
“我和这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对,”裴姜熙说:“我们在斜月山就相识了,这次特意来给丐帮的兄弟们送剑。”
说罢,裴姜熙从背篓里随意取出一把,递给杜太白。
杜太白接过了剑,眼角抽动。“是在斜月山吗?”他问象玉。
象玉点了点头,他不明白杜太白想要求证什么。
“你不觉得她像一个人吗?”杜太白问道。
象玉于是也认真端详起裴姜熙。
“姑娘,恕我冒犯。”杜太白面露歉意:“或许你有看过平安院神女的画像?”
“平安院的神女?”
“对,平安院的神女。”
“平安院的神女!”象玉恍然。
*
陈家的营地中此时正热闹得紧。陈长贵给李乐天用篱笆围出来的演武场中,剑影交错。
场地中心的,是大会上过五关斩六将的李乐天,也是本次大会的黑马。
“勋贵名门宁有种乎。”这是陈长吉给他打出来的口号。
试剑进行到这个阶段,李乐天的声望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背负上了更多的期望,长久以来深陷泥泞中的某种东西正蠢蠢欲动。
演武场中与李乐天对练的不只是陈家的剑士。
那个靠在篱笆上,脱去了上衣的,是北方庞家的剑童。庞家的公子已经早早出局了。
那个席地而坐,大口喘着粗气的,是西南韦家的剑童。韦家的公子同样也是早早出局了。
还有那个将将被李乐天击退的,那个围着篱笆慢走脱了上衣擦汗的,那个累得脱力已经躺在地上望天的,那个环抱双臂大声纠正李乐天的动作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主人已经出局,但是他们的希望并没有就此破裂。
他们来自东边,来自南边,来自西边,来自北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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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每一个地方。
有的豪气干云,有的内敛沉静。操着不一样的口音,流下的汗却是为了通向同一个地点,所持的剑却是指向一处。
不止是他们,场地之中,还有白家、仇家的剑士。
白家、仇家绝不容许再有第四个家族来加入这场牌局之中。
演武场中心的李乐天,挥汗如雨。他的剑式正日益利落。
赢定了。陈长贵背负着双手,意气扬扬地走向弟弟的营帐。
撩开了门帘,营帐中心立着长杆,杆上挂着一幅长长的挂画。随着陈长贵的脚步,挂画的真容也渐渐显露。
陈长吉出神地看着挂画,就是兄长进来也不及反应。
那是夜晚一般的黑色长发。女人颔首,破碎的神情似乎在述说着夜里才能倾吐的悲伤。
“这是平安院的神女。”
“太像了。”
陈长贵捏着弟弟的肩膀。“会赢的。”他说。
弟弟抬头看向兄长,兄长的眼中散发着无尽的坚定与温柔。
陈长吉再次看向画像,画像里女人的双眼好像也在望着他。
“我不能停下。”她说。
“会赢的。”陈长吉回应说。
*
“我要当真是神女便好了。”裴姜熙笑盈盈地说。
“帮中也有兄弟带有画像上山。”象玉自告奋勇地说,“回头我给姑娘取一幅。”
裴姜熙却一把抓过背篓,说:“都是铸剑城的剑,质地可靠。价格也童叟无欺。”
两个男人从回忆中醒过来。
“我就代神女送一次兵器,”裴姜熙挺胸抬头,“祝帮主旗开得胜。”
杜太白看着她逗趣的样子,情绪微微停顿。旋即大笑出声。
在两个男人之间的缝隙中,裴姜熙瞧见了上山的王伯玉。
*
“子安哥你糊涂了!”
苏义山一大早就外出与人切磋了,刚一回来就听见辛叡恩在叹惋。
“怎么了?”苏义山把三把崭新的配将靠着桌子放下,指了指说:“我刚买来的剑,铸剑城的。”
辛叡恩却顾不得这么多,把苏义山拉过去,将上午在赵政营帐中发生的事情跟他复述了一遍。
“丞相是想帮你一把,你就答应就好了。何必逞能呢?”
“我觉得我能胜过李乐天。”贺子安笃定又委屈地说。
“我不是认为你胜不过他。”辛叡恩赶紧安抚说,“但是风险再小,那毕竟也是风险。有人愿意出面,为什么要拒绝呢?”
“那李乐天确有过人之处。”苏义山也点头说,“他是一定能进入最终角逐的,那个心明剑宗的门人不是他的对手。”
“义山哥,连你也……”坐在长凳上的贺子安有些沮丧地垂下头。
“是我不对。”辛叡恩蹲到他的身边,抓着他的手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不该说这许多。”
“我能赢吗?”贺子安犹疑了,他抬起眼睛来看向辛叡恩。
辛叡恩心一下化了。“能赢的,还有‘碎星’不是吗?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贺子安和苏义山一同看向了放在帐子另一端的剑匣。
“你身后有义山哥,有我,有整个贺家。”辛叡恩双手紧握着他的右手,坚定地说:“能赢的。”
43. 八仙过海·其四
黑山山脚下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裴姜熙和韩艺祉师徒俩,挤在小小的四角亭下。雨水浸润了大地,原本灰白的石块,此时变得黑黢黢的。只有三人脚下的位置,还保持着原本灰白的模样。
通往四角亭的石梯坎两侧的钩阑上,这种明暗的交替最是明显。
寻杖的顶面,完全被雨水润湿,是深沉的灰。未作雕饰的阑板中心,还保留着石材原本的浅灰。两种颜色之间,可以看见清晰的过渡层。
雨点落下的时候,亭子后山林的绿也变得更加深沉。
上次说到,裴姜熙看见这个玲珑小巧的四角亭的前排柱上刻着:四面云山绕二水,一潭星月照孤亭。
这次身在亭中,她将后排柱的题字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后排石柱上,字要多得多,所以也更小。或许也正因如此,有的字已然模糊不清了。
右方的石柱上写着:忠恕廉明德正义信忍公。第二个字和第五个字已经无法辨认,是裴姜熙独断的推定。
左方的石柱上刻着:博存仁慈觉即俭真礼和。第一个字和倒数第二个字已经无法确认,同样是裴姜熙的推断。
裴姜熙伸手摸了摸右侧石柱上的第七个字,雨在这时也适时地停歇了。
“比试要开始了,”裴姜熙诘责道,“你要黏师父到什么时候。”
紧挨着师父的王伯玉被说得红了脸,他即刻回应说:“我这就走了。”
“师父。”王伯玉念念不舍地望着韩艺祉。
“去吧。”
刚走了没两步,他又掉转头走了回来。
“这个还你,”王伯玉摸出一个小巧的药包,递给裴姜熙:“还剩一半。”
“你留着吧,”裴姜熙说:“也许以后用得着。”
“我真的走了。”王伯玉将药包放回到腰带中,爽利地转身,向山道跑去。
“那是对谁用的?”
“杜太白。”裴姜熙心领神会地回答。
“处心积虑掠走了碎星剑,”韩艺祉看着裴姜熙,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如今又改换门头想要贺家赢?”
裴姜熙看着她棕色的瞳仁,模棱两端地笑了笑。
远方的地平线上,两个瘦削的身影骑着马儿飞驰。
“来了。”
韩艺祉顺着裴姜熙的目光看去,一男一女策马奔腾。
一个高大单薄,一个娇俏可人。
及至奔袭四角亭前,这清瘦的一双男女翻身下马。
是象无与林珍娜。
她们看着亭中的两人有些迟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是第一次见面吧。”裴姜熙一面牵起韩艺祉的手,一面亲切地说:“欢迎两位回到不忘阁。”
象无突然记起来,他和这个说话的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初次造访不忘阁时,就是这个姑娘招呼了他。
“裴姑娘。”他欢欣地牵着林珍娜上前。眼睛看了看裴姜熙,又看看韩艺祉。
“这是咱们的阁主。”裴姜熙心得意会,向两人介绍道。
“阁主。”两人向韩艺祉恭敬地行过礼。
“恢复得怎么样了?”韩艺祉关切地问。
“如阁主所言,型气果然再次凝聚。”林珍娜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是出了什么差错么?”
林珍娜叹了一口气,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只是有一股气始终在我胸中涤荡,无法消解。时不时地会阻滞我的型气运转。”
裴姜熙应时地上前。“交给我吧。”她说。
山道上,王伯玉就要走过第一个拐角。他眷眷不忘地回头,看见裴姜熙捧着林珍娜的脸蛋,向她的眉心亲吻了过去。
远处的天际线,太阳露了半边脸。
少女的脸色,胜过天边的朝霞。
*
高耸入云的经阁顶端,风鼓动着裴姜熙的衣袍。
她仰起头,一片花瓣从更高的天空坠下。
粹白厚实的云层,一层又一层地破开。娇弱的花瓣如有千钧,在空中留下一条笔直的印记。
裴姜熙的视线始终追随着跌落的花瓣。
那是十二月的黄色水仙,流星一般滑落到了裴姜熙可以平视的范围。
裴姜熙伸出手,打出一个响指。花瓣一刻不停地下坠,形状却似如水滴,解构再重组。
那是十一月的红色山茶。
花瓣冲突云层,云层退向四周,绵密的云朵也染上了欲滴的红色。
涤荡整个天穹的响声一个接一个,从看不见尽头经阁顶端传下。那些清脆的声音,穿过染了色的云层。
十月的粉芙蓉、九月的浅紫菊、八月的金黄桂。
声音一次次地穿透,追上了下坠的花瓣,一次又一次。身后的云层的色彩逐渐浅淡,却变得越来越动人。
紫红的七月百日红、粉白的六月莲、鲜红的五月玫。
裴姜熙也纵身一跃,从花瓣破开的云层间隙,从这些充满了色彩的云层中落下。
四月的白樱,三月的红桃、二月鲜黄的迎春。
破除了最后一道云层,花瓣枯萎,紧缩做了一团。
所有的色彩再次出现,围绕着枯萎的花叶盘旋。最终虬结、融会。
那是种子。
种子直直地掉落,破开了光与风。雷鸣般的声响,源源不断从云层的下方传来。
所有云层都响应似的闪着光。
不知裴姜熙穿过了几种颜色的云层以后,响彻的雷声终于停歇,所有云彩也转瞬之间失去了光亮。
种子落入地面了。
孱弱的树苗从泥土中探头,顶端是两片嫩绿的新芽。
树苗扭曲着,奋力向上生长。树干长出了分枝,枝上发出了新芽。
一个又一个的枝颠,一片又一片的枝叶。
树干托举着树冠上升,穿过云端。
树冠不断向外扩张,到了它能达到的最远距离。这一刻,这株参天大树的枝叶颤抖着。有黄金色的光芒向四周散落。
整个天空,都染上了迷人的金色。
翠绿的树叶飞向天际,一半的叶片拼凑出吊床的模样,两端拉结在空气中。托住了下落的裴姜熙。
另一半的叶片像是茧一样集聚。散开时,辛少伯已经在那里了。
他的眉心出现了两道细长的印记。
裴姜熙僵着脸。“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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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瞳仁漆黑,波澜不惊却全是怨怼。
营帐中,金智媛站在距离赵政桌案很远的地方。
赵政喜不自胜,放下手中的笔从桌案后站了起来。
“智媛,你回来了。”赵政绕过桌案,他立刻察觉到金智媛的气息有异,“你受伤了,裕贞呢?”
“你为什么还和那个老头在一块?”金智媛冷冷地发问。
“既然没事,为什么一直不传信与我。”赵政面色一沉,先发制人诘难道,“老皇帝死了,朝中乱成了一锅粥,你不是不知道。”
赵政上前,拉住金智媛的手臂就要向火炉边走,语气也柔和了些:“我要与朝中的大臣周旋,还要担心你们的安危,这些日子里我是彻夜难眠。”
金智媛站在原地不动,他盯着赵政的眼睛,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还和贾东野在一起?”
“难道你希望我和其他的两大剑派同时开战吗?”赵政松开了手,毫不逃避地回应金智媛的目光。
“你知不知道他有意隐藏了王子美的信息。”金智媛语气冷静,眼眶却已经泛了红,“裕贞就这样被杀死了。”
赵政默然。
“他根本就是要我们和王子美死在一起!”金智媛越说,情绪越是激动。
赵政连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告诉天下人,人是长生殿杀的吗?”
金智媛一把甩开他的手,狠狠地说:“要么他们,要么我和裕贞。你选吧。”
“你这是要做什么,一定要逼我吗?”赵政一甩衣袖,“血宫、烟雨楼虎视眈眈,三大家族蠢蠢欲动,我现在能依赖的只有你和桃花源。”
“我可以为你拼上自己的性命,”金智媛瞪着赵政,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但要我与这几个想要杀死裕贞的人并肩作战,我做不到。”
“你一向都是最冷静的那个人,不是吗?”赵政又软语说:“成败在此一举,我们不能失去他们的助力。”
“长生殿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门派。”
“至少在烟雨楼覆灭之前,我们不能放弃这个盟友。”赵政做出了让步,咬牙补充道。
“即使代价是我和裕贞的性命吗?”金智媛步步紧逼。
“就算是我自己的性命,在师门的未来面前都不算什么。”赵政向金智媛伸出手,“师妹的仇,我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
金智媛看着赵政的眼睛,确认了他的决心。
“你要去哪?”赵政喊住了转身就要离开营帐的金智媛。
金智媛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要置师祖基业于不顾,”赵政顿了顿,哀伤地说:“置我于不顾吗?”
“殿主放心。”金智媛平静地回答:“在您的大业完成之前,我不会来打扰你们的。”
“师妹,”赵政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金智媛默默解下了腰间的两柄佩剑。那是迈出山门之际,赵政亲手替她和金裕贞打造的佩剑。
只轻轻一抛,两柄佩剑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桌案旁的剑架上。
“一定要走吗?”赵政还在尝试做最后的挽留。
撩开营帐的幕帘,金智媛绝裾而去。头也没回。
44. 螳螂捕蝉·其一(新修)
黑山山巅,地势稍微高一点的地方,都站满了人。
松针随着山顶的风颤动。
钩阑外侧,在人难以站立的位置,三只猫儿正沁着头吃食。辛叡恩听过一种说法,猫是可以自己清洁的。
这三只猫很整洁。一只毛色橘白相间,一只是三花猫,这两只站在一起。
另一只站在远一些的位置,是黑白混杂的毛色,它的个头要小一些。好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辛叡恩这才看见它是阴阳脸。两只眼睛机敏的眼睛,分别在纯净的黑与白之中。
“好像要下雨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辛叡恩回过头去,苏义山已经不见了。人群冲散了她们。
天边,深色的云正压将过来。
试剑台的正北方,赵政也正抬起头看向天空。
贾东野、刘梦得、王文房三人穿着莲蓬衣,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他们坐在赵政的两侧。
赵政四人的右边,是文曲城的三大家族。他们本来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只是因为陈长吉一手促成了大会的召开,陈家才有了这个座次。可是陈长贵不仅自己来了,他还带上了仇家与白家。
赵政四人的左边,是评判席。
评判席上,有心源寺的高僧、沧海剑庄的元老。本来应当还有逸剑山的长老,可是如今韩艺祉失格,天下各派对逸剑山也有了芥蒂。这个有一半是为了对付韩艺祉和裴姜熙的大会,自然是没了逸剑山的席位。
这些人或许武功不是最好的,见识却是广博的。在场的侠士中,能够胜过他们的寥若晨星。
试剑台东、西、南三面也安排了有限的坐席,里面落座的都是江湖中有些头脸的门派。
更多的人则是像辛叡恩一样,摩肩擦踵地站着。如果能够占得一个高点的位置,那便是万般幸运了。
这一切的中心。试剑台上,两位主角已经准备完全,只等待评判席敲响开始的战鼓。
贺子安手里拿着一柄长剑,身后背着陈旧的剑匣。那是苏义山不远万里从贺家给他送来的。
另一边的杜太白,同样带了两件兵器,一根翠绿色的长棍、一柄简朴的长剑。长棍是丐帮的帮传之物,插入了山石,松般挺立于地面。
不过大家心里都知道,到了杜太白这一代,长棍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早已不是武器。棍法恐怕早已失传。
所以说,实际上杜太白的武器只有那柄古朴、甚至看上去有些不堪一击的长剑。
众人更感兴趣的是贺子安的剑匣。这还是贺子安第一次带那个剑匣上台,毫无疑问他是将之视为杀手锏。
贺子安紧紧盯着杜太白手里的长剑。他是不会轻视对手的,就算表面上看起来再羸弱。
能够走到这里的人,没有弱者。
细雨扑到了辛叡恩的面颊上,留下冰凉的触感。她抬起手,手背上却看不见雨滴留下的痕迹。
咚——
鼓声震响,飞鸟翔天。
试剑台上,长剑出鞘,天地间似乎稍许明亮了一些。
*
山腰丐帮阵地。
西北角靠近崖壁的位置上,有着一处不起眼的营帐。虽然外表看上去普通,但是这是个连丐帮弟子也被禁止靠近的地方。
丐帮弟子已经倾巢而出,营帐中却响起了呓语般的低吟。
“一个,两个……”
男人面容阴鸷,是血宫陵光无疑。
“三个。”
陵光眉头紧锁。他的额头上,两道细长的印记在黑暗之中闪烁红光,宛若自在呼吸一般。
丐帮阵地之外,一双手轻轻推开了枯木扎制的大门。来人径直向着陵光的营帐走去。
“四个。”陵光的神情转为欣喜,其中又参杂着一丝凶厉。
脚步靠近,那只手撩起了营帐的帘幕。
陵光睁开眼,看向光线闯入的方向。
“你来了。”
日光洋洋洒洒地进入营帐,他额头的印记也暗淡了几分。
*
“马首山伏魔图”的中央,石块突然脱落。刚好在轩辕与十六剑侠的中间。壁画的构图与透视突然变换,就好像那里还站着另一个人。
天空落着淅淅沥沥的雨。
突如其来的响动,引得在拾贰剑意殿中避雨的两位姑娘走了出来。
“我就说今天天气不好。你伤还没好,小心别着凉了。”曲幽在姑娘身后给她披上外罩,目光也被壁画吸引了去。
姑娘抬头看向剑神殿,又像是望向天空:“这里真的能让人得到庇佑吗?”
曲幽取过门边的纸扇,和姑娘并肩而立。
长长的、上翘的睫毛上,细小的水珠像珍珠缀着。
姑娘的睫毛在细雨中有节律颤动。
曲幽的心跳好像也被这种节律打乱。
自从在树林中遇到她以来,是过了半个月吗,还是一个月?
“可以的。”曲幽诚笃地说。
金裕贞看着曲幽的眼睛,睫毛上的雨滴摇摇欲坠。她指着壁画上的轩辕:“他也可以吗?”
曲幽看向壁画中央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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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又看向金裕贞。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剑神殿巨像的面容。
金裕贞眨了一次眼睛,眼睫上的水滴掉落。曲幽看得明晰,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水珠从曲幽的指缝间掉落,隐没到细雨中,找不见了踪迹。
闪电的光亮退去,响雷如期而至。金裕贞身子抽动了一下,往后倒退。
曲幽横过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
“即使是站在他们的另一侧,也能够得到庇佑吗?”
两人一齐注目向前方。闪电过后,雨中的壁画仿佛变得更加暗淡了。
“师姐。”金裕贞向着雨幕唤道。
冷风带着细长的黑色布条,从剑神殿中飞出,落到两人面前。
更大的雨滴从天而降,穿透天地间的阴晦落到地面。
*
雨水砸向试剑台,台面的黢黑的淤泥不断出现凹坑,又不断复原。
试剑台之上,淤泥之间彼此挤压,接连隆起一人高的“山体”。这些“山体”变换出模糊的人形,泥人嘶吼着,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冲向正中央的贺子安。
每一次咆哮,漆黑的躯体由内而外地显现出红色的火星。如同行将复燃的余烬。
贺子安每斩碎一个,又有新的泥人生出。
好如不断扑向海岸的浪潮。
贺子安一剑震散了面前的泥人,身后另外两个泥人也在这时靠近了他。
“小心!”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贺子安却头也没回,腾空避过横斩。下一刻,那两个泥人也碎了一地。
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出剑的。
远一些的地方,三个泥人再一次成型,继续扑向贺子安。
试剑台已经是一片狰狞的黑色海洋。
汹涌澎湃的浪涛、张牙舞爪的泥人,把弄潮儿围在中央。恍惚间好似变换了世界与地形。唯有屹立不倒的丐帮长棍,标识着比试的边界。
“贺家公子危险了。”
“这是一场消耗战,贺子安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增加。对杜太白来说,却只是真气的消耗。”
从表面上看,确实是这样。辛叡恩面露不安,不过她却没有看向比试的中心,而是仰着头。
比试会进入拉锯战,这样的情形她们早已预见到了。
雨水划过的轨迹在辛叡恩的眼中愈发清晰。她摊开手,冰冷的水滴撞击的触感越来越沉重。
那些轨迹,变得越来越长、愈来愈密。
真正让辛叡恩担心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45. 螳螂捕蝉·其二(新修)
比试前夜,贺家营帐之中。
“杜太白的剑意,是灰烬。”昏黄的灯光下,辛叡恩依旧是光彩照人。
“灰烬?”
“对,灼烧过后的余烬。”辛叡恩笃定地说,“火热的,没有形貌的余烬。”
苏义山靠着剑架,却没有把哪怕一丁点的体重压上去。只是看着像是靠着剑架而已。他仔细地、务求精准地说:“我看过杜太白的比试。他可以化出两具身躯,身无实形,叫人斩之不中。想来确如小姐所说,形似飞灰。”
“不是飞灰。”辛叡恩摇头,“败在杜太白手下的,身负灼伤之者众多。”
杜太白分身被斩开时的情景,又在苏义山眼中浮现。飞散的漫天沙尘不是向着攻击轰出的方向,而是异常地逆着风,向着攻击者而去。
“是余烬。”苏义山心中忽地明了,“只要进攻一次,就必定会遭受一轮灼伤。”
这将不再是点到为止的比试,对于贺子安来说,每挥出一剑,都是一次自毁式的攻击。
“无法击中的敌人。”贺子安陷入了沉思。
“一旦发起攻击,自己反而身受其害。”苏义山喃喃:“这是一个无法击败的敌人。”
“可以击败。”辛叡恩斩钉截铁地说,“有唯一的一个办法,只有子安哥你才能做到的办法。”
贺子安目光坚定地看向辛叡恩。在她的眼里,是无尽的担忧。
“这会是一场比拼耐力的试验。”
*
杜太白的剑意,却猝不及防地改变了形态。打了贺子安一个措手不及。
或许是雨的缘故,杜太白的剑意由着灰烬变成了淤泥。分身碎裂四散的淤泥,如附骨之疽纠缠着贺子安。
附身的淤泥正炙烤着他,脚下的淤泥正绞缠着他。
贺子安的身体,正慢慢变得笨重。他的剑,正慢慢变得迟缓。
一剑斩出,伴随着剑舞的破风声。泥人应声迸裂,就连贺子安视觉死角的泥人也碎了一地。
焦黑的泥人再次重塑,一个接一个地窜出去,两腿以奇异的角度弯曲着疾速向前突进。
贺子安的喘息,变得愈加沉重了。
泥人又一次同时崩裂。
尽管出了一些差错。但比试依然在照着他们的计划进行着。
*
“小姐,你说的唯一的办法是什么?”苏义山问。
“他的确可以化出分身。”辛叡恩说,“最坏的情况,他或许还留有余力,并不仅仅是两具身躯。”
贺子安的面色凝重。“叡恩,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分辨杜太白真身的办法?”
“我们没有办法分辨出他的真身。”辛叡恩摇了摇头。
“小姐,你就别卖关子了。”
“这不是变戏法,杜太白不可能凭空消失。我们没有必要分辨他的真身。”辛叡恩目光转向营帐角落那个古旧的剑匣,“只需要把所有的身躯都一齐击破了。”
“可是,他的分身是会无限再生的。”苏义山对辛叡恩的说法怀有疑虑。
“只要是人,他就一定会有极限。”辛叡恩叹了口气,“所以我说,这会是一场耐力的试验。”
*
杜太白的情形,的确不像众人所想的那样乐观。
本来他是用两具分身佯攻,真身再谋求取胜之道。刚开始时,也算是进行得顺利。
可是贺子安的剑意忽然间有了变化。长剑分明斩向北方的分身,南方的真身却也不知为何受到了斩击。杜太白倾尽全力塑出的三具身躯,几乎是同一时间爆裂。
那简直就是没有来源的攻击。贺子安没有出手,斩击却已经出现在杜太白的身上。这让杜太白避无可避,只能吞下倏忽而至的伤害。
纵使如此,杜太白仍是一面维持着进攻的态势,不让贺子安有喘息的机会,一面思忖着贺子安进攻的手法。
这是一场消耗战。如果不能破解出贺子安的手法,杜太白也不清楚自己和贺子安,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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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先一步倒下。
雨滴落下,声音在黑泥之中交错震响。不停歇的喧闹让本就焦急的杜太白,更加心烦意乱。
这场不适时的雨,让他的凝聚出来的剑意变得沉重、行动变得迟缓。
在杜太白看来,这是一场试炼之雨。是他不得不跨越的难关。
*
陵光营帐的帘幕落下,帐中的晦暗又恢复如初。
“你是说四枚轩辕剑心都在黑山?”象玉盯着黑暗中那个闪烁不停地红光。
“没错。”
“没想到居然会齐聚于此。”象玉捂住嘴,中指和无名指不住地来回摩挲着自己的胡茬,“缺掉的那一枚剑心,应当是在沧海剑庄。”
“我需要你们协助我。”
“我明白,”象玉十分可靠地说:“如今我们一荣俱荣,我定会倾尽全力助你。”
“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就在刚刚,有人夺取了一枚剑心。”
象玉能感觉到,陵光的话语明显有些迟疑。
“我不建议你过早出手。”象玉说道,“坐山观虎斗方是上策。”
帐中唯一的光点也消失了。
“别忘了长生殿手中,也有一枚剑心。”象玉补充说,“他们打起来之前,我们还当以观望为主。”
细密的雨丝落到营帐顶部,滴滴答答地响着。
象玉从竹凳上站起啦,衣服摩擦发出来沙沙的声音。他的眼睛已经完美适应了黑暗,现在他要用这对眼睛寻找光明。
“你要去看看吗?”象玉这时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问道:“今天会很热闹。未来的盟主,或许就在今天的两人之中。”
象玉将帘幕撩开了一道缝隙,不算明亮的光线勉强破开了他身侧的阴影。他保持着那样的动作,驻足在原地等待回答。
“不必了。”陵光兴致寥寥,“我对这些凡夫没有什么兴趣。”
“我会再来将结果告诉你。”帘幕落下,一切又回复到最初的样子。
46. 螳螂捕蝉·其三
雨点从斜着滑落,变成了直直地下落。
山巅的风居然停了。
“丞相,这场对局你怎么看?”贾东野问。
赵政神色轻松,煞有介事地回答:“贺子安赢了。”
“的确,这杜太白虽说隐去了身形,”贾东野分析道:“但自从贺子安变换了剑意,他就不得寸进。几乎是单方面地受击。”
言语间,杜太白的泥塑分身又碎了一次。
“不过,”贾东野调转了话头:“说贺子安获胜还为时过早。”
“如果他能看见那个的话。”一旁的刘梦得微微抬起了头,似乎是在望向天空。有兜帽的遮挡,离得近的赵政反而看不见他的侧脸。
王文房也接过了话茬:“就连老天都在帮他。我看这胜负,犹未可知啊。”
视野并不是这么好的角落里,也有人正关心着这场战斗的胜负。而且几乎可以断言,他们对比试的关切程度,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人。即使是辛叡恩与赵政,他们也不遑多让。
在山脚下耽搁了一些时间,王伯玉这时候将将抵达比试的现场。他抬起头,太阳恰巧从云堆之中出来。
太阳与雨一同洒向试剑台。
王伯玉的不远处,便是并肩而立的苏义山与李乐天。
不过由于过于关注场中的情势,他们并没有注意到王伯玉的存在。王伯玉也同样如此。
王伯玉仔细辨认了太阳的方位,自言自语说:“时间差不多了。”
新的泥身缓缓成型,这次重塑的时间已经明显变长。
远处,贺子安为了节省体力,已经站立在原地很久没有挪动分毫。只是睁大了眼睛,捕捉每一个出剑的时机。
杜太白正要上前,阳光洒到了他的眼前。世界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心跳加快,眼中的景象却慢了下来。
*
韩艺祉按照裴姜熙事先交待好的,指引林珍娜二人前往云霞峰调理气息。自己则是与裴姜熙一起,踏上了回主峰峰顶的山道。
裴姜熙脸色并不好看,在韩艺祉身后慢慢悠悠地走着。
“你不担心比试的胜负吗?”韩艺祉问。
“你不关心我为什么不高兴吗?”裴姜熙叹了一口气。
韩艺祉转身,认真地看着裴姜熙说:“你是在伤心吗?我以为你又在盘算着怎么瓮中捉鳖。”
裴姜熙愣了一下。
“马首山那次不就是吗?”韩艺祉调笑道:“你让三大派都入了局,丐帮也如你所愿地改换了新天。”
“你都看得明明白白的。”裴姜熙哭笑不得。
“伯玉说的是真的。”韩艺祉靠近了裴姜熙,把她逼到石阶边上。
两人几乎鼻头挨着鼻头,裴姜熙微微后仰着。被韩艺祉突如其来的气势压倒,裴姜熙怯怯地、学舌似的问:“伯玉说什么了?”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韩艺祉进一步靠近。
裴姜熙更是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后仰,她双手不自主地抓住了韩艺祉的手臂。不这样做,她就向后倒下了。
韩艺祉也抓住了她的手臂,不过那更像不让她逃跑的动作。
“我,”裴姜熙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抱怨道:“在不忘阁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嘛。我只知道我知道的事情。”
韩艺祉不打算放松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
裴姜熙嘿嘿一笑,说:“伯玉这小子,就喜欢添油加醋。”
又过了几息,韩艺祉才把她拉回原位。两人也恢复了正常的距离。
裴姜熙紧抿的嘴唇刚刚放松。韩艺祉又问:“你给杜太白下的是什么药?就这么有把握贺子安能赢,而且不会被心源寺的前辈看出来。”
捋了捋两鬓的发丝,裴姜熙答道:“你是不是理解错了。”
见韩艺祉不解,裴姜熙悉心说明:“我让伯玉给杜太白下的,不是什么害命的毒药。恰恰相反,是激发他潜力药剂。”
这一说,韩艺祉反而陷入迷茫,双眉颦蹙,道:“所以你还是要贺家输。”
*
“少侠,你怎么看?”王伯玉左侧的人用手肘拐了拐他,乐呵呵地问道。
“什么怎么看?”
“你觉得杜帮主会赢,还是贺家的公子会赢。”
王伯玉望向战场中心,似是沉思了两秒,干净利落地答应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杜帮主赢定了啊。”
那人脸上的笑容更甚。“少侠你没看懂这里面的门道,杜帮主明显已经后劲不足了。”
“那依大侠的意思?”
“场面上虽是杜帮主主导,但他落败已经是时间问题了。”
他不会输的。王伯玉看着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心想,那可是我亲手给他下的药。
试剑台上,杜太白再一次向“黑海”的中心发起了冲锋。
这次,他眼中的景致有了变化。本来直直落下的雨,方向却在半空中发生了正角的折弯。
这些改变了方向的雨,勾勒出了一条条直奔杜太白而去的轨迹。
那是贺子安剑意行进的轨迹。不止是一道剑意,恍如受惊的鸽群,数不胜数的迅猛剑意从贺子安长剑中四散,最终聚集在杜太白所在的地方。
这才是泥塑分身破碎的真相。不是爆裂开去,而是被密集的剑意活生生地撕碎。
泥身又一次碎裂。
淤泥从新聚集,朝着贺子安前进。
没有人记得这是杜太白第几次进攻。不过这一次,泥身接近到了已经许久不曾触及的范围。
贺子安的剑意变得狂暴。
“贺家公子要发起最后的总攻了。”人群躁动起来。
泥身在距离贺子安仅仅两步的地方,复又迸裂。但是这一轮的尝试,却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剑伤。
王伯玉看着再次成型的泥身,低声道:“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开始了!”
随着人群的呼声,贺子安犹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向了其中一个泥身。
澎湃的剑意千丝万缕,画出诡异的弧线奔向三具泥身。但是在雨中,杜太白把每一道剑意轨迹都看得清清楚楚。
贺子安眼中的不安与惶急,杜太白也看得明明白白。
“这是属于我的雨,”杜太白大笑:“这是天命,胜负已定了。”
漆黑的泥身嘶叫着,黑色中参杂的火星比阳光还要耀眼。
贺子安的剑意落了空,只有寥寥的剑意击中那几尊扑将过来的扭曲人形。如同泥牛入海,丝毫起不到阻止杜太白的作用。
一剑又一剑,杜太白的剑结结实实地落到了贺子安的身子上。
贺子安再度腾空,越是靠近两人的地方,雨丝越是纷乱。
是杜太白的剑风推着他升起。形势改换了。
*
云霞峰的雨先结束了。
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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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或许不准确。确切的说,象无亲眼看见山云在移动,带着淅零淅留的雨去向主峰的山头。
雨过天晴的天空澄澈清莹。远方绵延的山脉像是沉没在云海中,发着灰蓝的颜色。目光的尽头,是清晰可辨的白、蓝交界线,世界似乎是一粉为二了。
山顶的巨石呈现出轻微的曲面。好在表面足够粗糙,不至于让人滑落。
林珍娜正站在巨石顶面,正远眺着群山起伏跌宕的线条。
象无陪着她看了一会。看看远山,又看看林珍娜,看看近处和着微风摇摆的松,又看看林珍娜。
明明才下过雨,却不知怎么地有些唇焦难耐。
象无脱下披着的大氅,妥帖地铺在巨石的斜面上。“歇息一会儿吧,林姑娘。”
一口气登上了云霞峰的峰顶,林珍娜确是乏了。鬓发的梢尖,不知是雨还是汗,晶莹透亮地挂着。坐下之后,她双腿才感觉到一股暖意从脚底向上回流,伴随着一阵不寻常但适意的麻痹。
“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双脚打颤。”林珍娜放松了紧绷的肩颈,悠闲自得地说道。她意犹未竟地收回目光,抬起头望向站在身边守护神一样的象无:“好长一段时间了,距离我上次这样子运动。”
“是很久了。”象无笔直地站着,只有脚面是倾斜的。那是因为石面本身就是弯曲的原因。
“上一次还是在马首山,”林珍娜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象无坐下:“阁主和我说,你就在马首山的山顶。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去的。”
“我记得,”象无回应说:“我差一点就死掉了。”
“马首山的风景,不如这里好。”林珍娜淡淡地说。
“林姑娘,你之后……”象无没有坐下,也没有回应林珍娜的目光:“作何打算呢?”
“你呢?”林珍娜反问道:“你要去找师父、师兄吗?”
“师父已经仙去了。有机会的话,大概还会去找师兄吧。”象无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现在是不忘阁的人了,其实林姑娘你不必和我一起。你取回了功力,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如果我不来这里,胸中那股阻塞我的真气也没法去除不是吗?”林珍娜回答说,“而且你说的自己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知道你是烟雨楼的大侠,”象无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罢。”
“你知不知道我不可以把武功传给你。”林珍娜问。
“知道。”象无垂目,看向脚下凹凸不平的、湿渌渌的地面。“我很感念林姑娘对我的恩情。如果需要的话,林姑娘自把它取走就好。”
“你觉得我该回到烟雨楼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象无深吸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份情很难割舍。”
“你是在赶我走吗?小和尚。”
林珍娜的目光变得锐利,可在看见象无慌乱的一瞬间又软和了下来。
“我只是……”
“只是觉得我该要纵横江湖?该去号令天下?”
“不该和我一起,平庸下去的。”
“你还欠我一件事情,是不是想赖账了。”
象无连连摆手,十分诚挚恳切地看着林珍娜眼睛,说:“只要是林姑娘你叫我做的,小和尚万死不辞。”
林珍娜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象无顺从地坐下了。
“你加入不忘阁,是不是为了我?”
47. 螳螂捕蝉·其四(新修)
“看样子是结束了。”李乐天有些失落,说:“不过还是谢谢你,苏兄。”
试剑台上,贺子安被剑风笼罩、托举到空中。半点挪动不得,说是砧板上的鱼肉也不夸张。
李乐天一次深呼吸,很快调整好了心绪。“不过你放心,毋论如何我都会全力以赴。”
那对眼睛里,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那种决意,毫不逊色于漳河河畔的项羽。
“我明白的,”李乐天看着场中,身体上正绽出道道伤口的贺子安,说:“对他们来说,这可能只是一次失败。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此番话语一出,令苏义山的心神也有所动摇。苏义山第一次把目光从试剑台上移开,他以极近的距离看见了李乐天刚毅的眼神。
“此生仅有的机会吗?”苏义山反而避开了李乐天的目光,他以极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
苏义山低下了头,最后目光又一点一点回到了试剑台的中心。
贺子安一直运气在身前,以此抵御杜太白由下至上的剑意。
“我听说,丐帮先祖有一招左脚踩右脚的招式,”王伯玉发现了两人,这时也越过了其他的观众,挤到了两人的身边,“如果贺公子会这一招,还有从剑风中脱身,谋求逆转的机会。”
王伯玉与两人都是故识,三人微微颔首致意。
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此刻就在黑山主峰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未来搅动了天下时局的三柄利刃,已经第一次齐聚了。
“不过现在言败,还为时尚早。”苏义山没有正面回应剑童同侪的决心,而是勇敢地对场面的局势下了判断。
杜太白的剑意,突破了贺子安的防御。精确无比地击中了贺子安的左肩。
“哦!”人群中激起一阵惊呼。就连试剑台周边坐席上的人,也情不自禁站立了起来,密切关注着场中瞬息万变的局势。
沉重的斩击,让贺子安的身体失衡。他整个人在半空中翻转,将后背完整无缺地曝露给了站在地面的对手。
剑风无情地向上。两人的命运,也就在这个时间点产生了分歧。
陈旧的剑匣,碎成漫天的木屑。
剑风斩碎了贺子安身后背负的剑匣!强劲的推力,反而带着贺子安脱离了杜太白编制出来的天罗地网。
随着剑匣破碎而出现的,是每个铸剑城的人都无法忘却的长剑。但凡有一个铸剑城的人在此,他都一定能够毫不迟疑地辨认出那柄剑来。
李乐天也不例外。只是他不明白,这柄“碎星剑”当是早在铸剑城被他亲手斩做了碎片,用孟季真舍身铸成的神剑所斩。
可现下,贺子安左手正牢牢地握着碎星剑。
与充满了信心的苏义山不同。看见碎星剑的出现,王伯玉反而确定了贺子安必败的结局。
“如果这是最后的底牌,那你就输定了。”只有王伯玉知道,贺子安手中握着的,早已不是真正的碎星剑。
*
“没错,子安哥。”辛叡恩早已攥紧了拳头,“有碎星剑,只要能够击中他一次。”
贺子安运气到碎星剑中,他立时便发现了异样。
只是一瞬间的迷惘,杜太白的剑意呼啸着,又一次将他斩飞了出去。
“不错,居然能够脱离我的控制。”三个泥人并肩而行,步履坚实地走向从地面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贺子安。“不过,你的败局已定了。你的剑意,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可以避开你九成的攻击。”
贺子安的左手发颤。不是因为他的内心生出了恐惧,而是因为他已经到达极限。
“一成,便够了。”贺子安说。
“嗯?”杜太白皱眉,“还不明白吗?凭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剑意,现在的你连伤害我都做不到。”
贺子安抬起右手,挥剑。
他的剑,斩向了左手握持的碎星!
*
一次又一次,贺子安将自己手中的剑相互碰撞。
暗红色的火星迸射,如若雨中的盛开的花朵。长剑相击,铮铮之声也在山间回荡。
这般癫狂气势,震得杜太白也一时停下了脚步。
云霞峰的云,终于带着雨滴到达了黑山主峰。
天穹之中,乌云融会。更大的雨,从万米高空落了下来。
骤雨齐齐落入泥海,敲起急促的鼓点。杜太白猛然惊醒,这场声势愈发浩大的雨再次给了他必胜的信心。
贺子安右手的剑,每一次都斩向碎星剑剑身不同的部位。
杜太白也明白,贺子安绝对不是在做什么无谓的挣扎。他一定在准备着什么足以重创自己的计划。
只是,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了。杜太白的泥身再次分散,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激素奔向对手。
第一次进攻。
贺子安勉力支撑着,用右手的剑挡下进攻。借着杜太白的力量,飞到距离他更远的地方。
贺子安抬手,斩向碎星剑。
第二次进攻。
贺子安受了几处贯穿伤。他用碎星剑支撑着身体,右手挥剑反击。杜太白的泥人四散,让贺子安的反击彻底落了空。
贺子安抬手,斩向碎星剑。
杜太白眼角抽动了一下,彻骨的寒冷从他的心底升起。
第三次进攻。泥身快得失去了人形,泥点雨一般留在了身后。
贺子安旋转着倒飞了出去,跌落在泥海中。
用碎星剑做支撑,贺子安又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贺子安高抬右手,劈向碎星剑。
“李大侠,丞相,”评判席上,来自心源寺的无心和尚心有不忍,说道:“我们要不要叫停这场战斗,贺家公子的状态似乎已经撑不下去了。”
赵政面色铁青。
如果这个时候叫停战斗,毫无疑问代表着贺子安的失败。也就意味着,赵政彻底失去了对这场试剑大会的掌控,失去了掌控中原武林的机会。
如果是智媛或者裕贞在场上,就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赵政心中只是恼恨贺子安的无能,那日在营帐中大言不惭,如今却败得一塌糊涂。
偏偏还是输给了背叛自己的丐帮。
“我看不必。”沧海剑庄来的老头率先说,“贺家公子的斗志还强得很哩。大师,你切不可为了一时的善念,毁了年轻人的一生啊。”
“是啊,无心大师。你我都知道,这个时候叫停意味着什么。”评判席上,另一人附和道:“这样做,不是对这个还在拼搏的年轻人太残忍了吗?”
“阿弥陀佛。”来自心源寺的几位高僧,忧心地看着场中艰难支撑的贺子安,没有再说什么。
杜太白进攻过六轮,贺子安还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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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黑的泥海里站了起来。已经看不出他衣裳原本的色彩。
“放弃吧,贺公子。”杜太白劝解说:“虽然你我立场不同,但你这般的毅力的确是打动我了。不要继续为赵政效力了,对我丐帮他尚且能兔死狗烹,何况是孤军奋战的你呢。”
贺子安眼中的光芒已经黯淡,他抬起疲惫的眼睛看向远方的泥人。
“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的丐帮。”杜太白说:“我答应你,倾尽全力助贺家重塑往日之荣光。”
贺子安抬起了右手,紧握着已经满是缺口贺裂纹的长剑。
杜太白摇头:“再继续下去,你会死的。”
贺子安的眼中没有犹豫,长剑劈下。
泥海翻涌,杜太白发起了决胜的进攻。
雨幕中火星四射,贺子安双手的长剑应声碎裂。
*
走到了山腰,裴姜熙径直拐向了营地的方向。
韩艺祉感受到了山巅真气的震动,驻足在原地抬头看去。
“看到你这个样子,”裴姜熙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昌文帝不仅是一国之君,还有着一等一的武功。可他不仅输掉了国家,还输掉了自己的命。你知道他为什么吗?”
“为什么?”韩艺祉被她弄得一头雾水。
“昌文帝是个不可多得的情种。她是他的珍宝,也是他的软肋。”
“我没有在担心伯玉。”韩艺祉说。
“他总有要离开的时候,”裴姜熙继续向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说:“提前适应吧。”
*
铁剑的碎块没有掉落,而是径直飞向杜太白的三个泥身。
“我说过,这是没有用的。”
泥身完成了人体绝不可能做到的扭曲,避开了贺子安最后的攻击尝试。只有零星的碎片击中泥身,最终也如同被吞噬一般,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贺子安已经手无寸铁。
“如果这就是你最后的尝试,我很失望。”杜太白怒其不争地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英雄,而是莽夫。”
他距离贺子安只有咫尺之遥。
黑泥塑造的长剑破开风和雨,从三个方向朝着贺子安劈斩。
贺子安连手指都不能抬动分毫了。
这时候的杜太白有足够的余裕。如果他足够仔细的话,就会发现周边没有一个观众离场。如果他足够小心的话,就会想到那一片没有激起水花的碎片有多反常。
当然,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一切都只是如果,也只能是如果了。
杜太白的剑距离贺子安只有一寸,距离胜利的距离也只有一寸。
下一刻,三个泥身齐齐粉碎。
不可胜数的长剑碎块围绕着贺子安,就连他脚下的黑泥也被切得粉碎。
远处的杜太白,刚刚开始塑造新的泥身,立即就被扑面而来的长剑碎块切分。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被切得细碎。
贺子安没有再做哪怕是一个动作。
无论杜太白怎样扭动身躯,怎样变换形态,那些碎片还是会击中他。
就连杜太白周遭的雨,也被不断切割,直至消失。
“你已经带上了我的标记。”贺子安垂眸,没有再望向杜太白。
那是永不停息的,切碎一切剑雨。
48. 黄雀在后·其一(新修)
比试以后又过了几日,人们还是沉浸在对那场决斗的回味之中。
王伯玉也同样如此。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黑山下的四角亭前,背着行囊恋恋不舍地望向主峰山巅的方向。
“刘少侠已经向着逸剑山去了。”裴姜熙把目光从黑山主峰收回,看着面前的师徒两人说道:“他要去拿走放在剑冢的‘雪崩’。”
韩艺祉的心抽动了一下。
“不过不用担心。”裴姜熙把一张叠得齐整的字条递给韩艺祉,说,“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只要你说服山中的长老把‘雪崩’交出来,他不会动手。”
“不可能的。”韩艺祉面色凝重,“他们不可能交出祸心宝剑。况且我如今的身份如此暧昧不清,他们也不会听从我的建言。”
裴姜熙指向字条。“你把这个字条交给他们,说明这是新任盟主的安排。上面有他的亲笔,和文曲城陈家的印章。”
“是李乐天,他什么时候交予你的?”王伯玉收回了目光,看向韩艺祉展开的字条,“你就这么笃定他能赢。”
“盟主用陈家的印子,也不合规矩。”
“现在还不合规矩,不过刘浪仙赶到逸剑山也需得要些时日,”裴姜熙解开了绑在杜英树上的缰绳,递向二人:“等你们上山的时候,这个规矩自然就已经立下了。”
“我明白了。”韩艺祉点头道:“我会带他上山的。”
“原本我不愿你们和他过多接触。”裴姜熙说,“不过如今黑山之事未了,我需得留在山中料理。”
师徒二人接过裴姜熙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只可惜了,”王伯玉说,“这几年一次的试剑大会,不能看到结局。”
“没什么可惜的,”裴姜熙纾解道:“最精彩的一场比试,你已经看过了。”
韩艺祉刚要摆动缰绳的手停了下来。“那场比试,你究竟是希望谁赢?”
王伯玉同样也看向了她。
“贺子安。”裴姜熙回答说:“从一开始,那场比试的胜者就只会是贺子安。”
“那场比试的胜者吗?”
“没错。”
“我明白了。”韩艺祉摆动缰绳,催动马儿再次踏上了来时的路。
王伯玉看看师父的背影,向着裴姜熙点头致意后也扬起了缰绳。
“伯玉。”裴姜熙叫住了他,“贺子安的剑意,你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裴姜熙摆摆手,说:“去吧。”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离去,结束了自己的黑山之行。
*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黑山之行还远远没到该要结尾的时候。
譬如说来自铸剑城的黑马李乐天。
那场雨中的比试,让他既是惊心又是庆幸。
惊心的是,自己将要面对的,居然是这样强大的对手。
庆幸的是,两人的实力相近,拼尽了自己的底牌。无论贺子安还是杜太白,那天都是被抬下试剑台的。当然,从结果上来看,虽然胜得惨烈,但贺子安赢下了对决这件事毋庸置疑。
纵观整个试剑大会,就算让李乐天自己来评选,他大概也会把那场贺子安与杜太白决斗列为第一。
李乐天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比往日都要明亮、热烈的太阳。
他背后的剑从始至终没有拔出来过。李乐天右手的剑下,是面色苍白的贺子安。
“还是那日的比试消耗过大,贺家公子已经力不从心了。”试剑台周边的坐席之中,传来了叹惋的议论声。
“这小剑童的剑法诡谲。就是贺家公子全力赴战,也未必得胜。”另一人看法恰恰相反。
不过不管贺子安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而败阵,对这些名门正派、世家大族的人来说,都只会导致一个他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这样一来,接下来几年我们就要听从这个白衣小子的调遣了。”
“真是奇耻大辱!”一位门派的长者,更是怒目瞪着门中参赛的小辈,言语中满是恨其不竞的情绪。
技不如人,小辈们也只好低下头默默承受来自老者的怒火。
李乐天把众人的话听得很清楚。他很庆幸自己赢了,或许果真如陈长吉与裴姜熙所说,自己可以改变天底下所有剑童的命运。
和李乐天完全相反的,是贺子安。他的身子没有增添太多的新伤,双手也远远没有到脱力握不住剑的程度。只是他的眼中失去了神采,所有的话语与喧闹,现今都无法走进他的心中。
太阳是无光的,山风是静止的。只有那柄指着他的剑,散发着刺骨的寒冷。
贺子安甚至还没有使出“剑雨”就败了,那可是贺家引以为傲的“剑雨”。
每一招,每一式。五岁开始习剑,十五年来日日苦修,每一日都力求把自己的剑招臻至完满。不曾有一日懈怠。
他击败了自己的亲哥哥,成为了贺家剑法唯一的继承人。那可是贺家曾经荣耀的证明,是他一直引以为荣的存在。
可是李乐天就在他的面前,抽丝剥茧地拆解了他的剑招。打得他跋前踬后,羞得他无地自容。十五年的努力,就好像是一个笑话。
看着面前这个让他头晕目眩的身躯,贺子安失神地问:“我有伤到你吗?”
李乐天在身子上翻找了一会儿,指着腰间的一道缺口,那里甚至没有血迹渗出的迹象。“这里有一道。”李乐天看见失了魂的贺子安,不忍地安慰道:“你的剑法很强,只是不巧遇上了我。”
这并不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贺子安九成的剑招,李乐天早在那个铁匠铺中就见过了。并且,李乐天见到的,还是精进、完善过后的剑招。剩下的那一成贺子安自创的剑招,也有人在几天之前就已经提前告诉了李乐天。
但是这些都是不能与贺子安说明的。在贺子安耳中,这只能是一个善意的宽慰,是上位者对失败者的怜悯。
这一点李乐天也清楚,他很是尊重自己的这个对手。只是来不及为对手感到惋惜,他现下要迎接独属于自己的荣耀了。
最先一步冲上台的,是辛叡恩。她神色紧张,仍旧是拿着那柄做工精巧的佩剑。剑首上,系着那只叫李乐天魂牵梦萦的粉色剑穗。
辛叡恩跑过李乐天的身边,没有看他一眼。她焦急地跑到贺子安身前,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子挡开了李乐天的剑身。
“你没事吧,子安哥?”辛叡恩不安地问道。
贺子安眼中有一闪而灭的光亮,他木然地回答说:“没事。我没事。”
辛叡恩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紧缩下唇拘谨地对李乐天说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李少侠。”
李乐天心中忽地变得空落落地。他宁愿辛叡恩叫他“小铁匠”。
“啪、啪、啪。”首先带头鼓掌的,是心源寺的大师。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赵政朗声说。他绕过面前的木桌,一步一步迈下阶,梯向着李乐天走去:“有了李少侠的带领,武林上下一心,击败琉璃宫妖女指日可待。”
人群先是寂静,紧接着迎来了浪涛一般的欢呼。
心源寺以及沧海剑庄的诸位前辈,也跟着赵政走上了试剑台。
象玉的身边,整场比试都没有任何反应的陵光也在这时动了动。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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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你睡着了。”象玉调侃说。
陵光带着兜帽,象玉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见陵光问:“这个台上的姑娘是谁?”
“辛家的长女。”象玉回答,“辛家如今全靠着贺家的接济,才勉强能在这江湖之中生存。她也是半个贺家的人了。”
陵光又卧到椅子里,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象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辛叡恩。摇了摇头,不知道陵光究竟在想些什么。
*
赵政并不乐见李乐天拿下盟主之位。
自己一手扶持的贺家没能拿得第一,让这个陈家从铸剑城找来的小子夺了魁。这意味着自己以后要受到陈长贵的钳制。
更重要的是,这个毛头小子是来自铸剑城的,名不见经传的剑童。不,确切地来说,在离开铸剑城之前,他甚而不是一个剑客,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铁匠而已。
具赵政所知,即使在铁匠之中,他也并非是技艺出类拔萃的那一个。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李乐天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贱民。在贱民之中,也不是出挑的那一类。
陈家借题发挥,提出的剑童与世家剑客平等的说法,笼络了下层的民意。此举乃是对赵政长久以来所建立的人权体系的挑战。朝廷的确需要一些侠客,但不需要这么多。对于大多数人,赵政只需要他们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位置,不需要他们进取、尝试改变自己的阶级。
赵政隐隐意识到陈家或是受到了谁的蛊惑,已然生出了异心。永清皇帝驾崩不久,眼下最急迫地是推举听话的新帝上位。还不到与陈家一拍两散的时候。清理陈家的计划,只好向后推迟。
山头上人群振臂欢呼,即便是赵政也无法违逆民意、一意孤行更改比试的结果了。
和身后的诸位长辈一样,赵政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李少侠,祝贺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武林中人的头羊了。希望你能帮助朝廷,还天下一个安宁。”
“李少侠,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见证了你一步一步创造出的奇迹。”无心大师上前一步,挥手扫向主峰上人头攒动的高地,说:“他们之中,不乏一直支持着你的人。”
“上从诸佛,下至傍生,平等无所分别。”另一位心源寺的大师接过话头,“李少侠所求深得我心。如今你的诺言已经履行了一半,看看山头上这些为你而欢欣的人儿。对他们说些什么吧。”
李乐天也受了现场情绪的调动。只是他的心中没有盟主,也没有众生。
他看了看面前亲和的众人,又转了一周扫视山巅的众位侠士,高声说:“我明白,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
人群安静了下来,安静聆听李乐天所说地话。
“这些天以来,大家都倾尽了全力支持我,替我抹去了不足。李某无以为报。”李乐天顿了顿,说:“我向大家保证,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一定竭尽所能践行自己的诺言。”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有人乃至解下了自己的粗布衣裳,高举过顶挥舞起来。
“还有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都要说的。”李乐天的目光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要坚定。
山巅陷入了,忽如其来的安静。
辛叡恩也觉察到了异样,她停下了轻拍贺子安后背的手,和其他人一样屏息注目着李乐天。
李乐天上前一步,在辛叡恩的面前半跪着蹲下,与辛叡恩平视。
“只有现在,我才有了足够的勇气。”李乐天露出了明朗的笑容,阳光照亮了他脸庞的每一寸:“小姐,我叫李乐天。是铸剑城一个不起眼的铁匠铺里不起眼的小铁匠,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可以认识你吗?”他问。
49. 黄雀在后·其二
红晕仿若晚霞,悄然攀上了辛叡恩的面颊。
“这个时候了,怎么有人能够说出这种话呢?”辛叡恩心想,“不是应该慷慨陈词一番,说些‘先天下之忧而忧’之类的话吗?”
就是有这样的男人,就算天地崩塌了,也会把自己的感情放在所有事情的前面。
辛叡恩心乱如麻,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山头上,已经有了起哄的声音。
这绝对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插曲,不过却正合了赵政的意。
从李乐天的表现来看,与辛家的姑娘未来绝对是他心目中的最高事项。只要促成了这门亲事,一切就能重回赵政的掌控。
“才子佳人,天地间不可多得。”赵政大笑,他看着呆愣在原地的辛叡恩道:“辛姑娘,李盟主的心意,你可明了。”
“在一起吧!”不知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引得众人一阵哄笑。笑过的众人,也顺着这声呐喊起了哄。
“今天是个吉庆的好日子。倘若二位是郎有情,妾有意,赵某自愿送给咱们的新盟主还有辛姑娘一份见面礼,”赵政说着,向北方的天边拱手:“替两位向永清大帝求取赐婚。”
赵政这一说,山巅之上更是沸沸扬扬。
“皇帝的赐婚?真的假的!”
“如此一来,辛家真的一飞冲天了。”
赵政满意地听着人群的讨论,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始终如一地挂着和煦的笑容。
辛叡恩左手抓着贺子安的手腕,右手还停留在他的后背。
她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人儿,他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整个黑山,都沉浸在如期而至的欢庆气氛里,只有他显得格格不入。
诚实地说,辛叡恩不是没有幻想过这样的情境。只是在她的想象中,不是在黑山,那个人也不是李乐天。
这半年间,真的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变故。
如今这个时刻真的来临,解开枷锁的钥匙已经递到了她的面前。反而让她痛苦。
她的心中从始至终都没有过动摇。只是她不知道是该自私一点选择自己,还是选择家人。
再看向李乐天真挚的眼睛,辛叡恩的心绪纷乱芜杂。
两人中间的贺子安的嘴唇颤动,似要说些什么。李乐天抢先一步,就和孟季真曾经唤醒走神的他一样,他再次柔声呼唤道:“小姐。”
那声音恰如其分,惊雷般击打着贺子安的鼓膜。
贺子安最后的挣扎也被打断。胸口几次起伏以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沉寂了。
人群的呼声,还在继续。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地冲击着细软的沙滩。
山巅上,有身为浪潮本身的看客,有享受浪潮的赵政众人,还有心中只有彼此,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的李乐天。有眼见着就要改换命运的姑娘,还有被击溃了斗志的男人。
“对不起。”辛叡恩如释重负,她说:“对不起,李盟主。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只是子安哥现在状况不佳,很多事情我还来不及思考。”
李乐天的眼中涌上了落寞。
“没关系。”李乐天低下头,说:“能够认识你,我已经满足了。”
*
云霞峰。
即使是还有一段距离,象无也听见了主峰方向传来的欢呼声。
“林姑娘,”象无凑到林珍娜近前,说:“好像是结束了。”
林珍娜停下运气,很认真地回答象无道:“是的,我也听见了。”
“你说,小铁匠和贺家公子谁赢了?”
“我当然是希望长生殿输。”林珍娜笑着说。
“说的也是。”象无扭曲身子坐着,就为了在弯曲的石面上尽量与林珍娜保持平视。
他又唤道:“林姑娘。”
“嗯?”
“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阁主说了,”林珍娜软声说:“我吸取的型气不足,只足够支撑我使用烟雨楼的一种剑意。”
“太可惜了。”象无喟叹道:“明明历尽艰辛,才好不容易悟出了所有的剑意。”
“你觉得哪一种更好?”林珍娜伸直了双臂,舒展身体。她换了一种问法:“风烟雨雪阴晴晚,你觉得哪一个更适合我?”
*
黑山的西南方。远隔万里之外,有一处不可多得的秘境。
高大、粗壮的树木指不胜屈,横看可以成排,纵看可以排列。齐齐整整地,生长在一片纯净的碧绿里。
树林中,环绕着音色各异的鸟鸣。
只是这种碧绿很奇异,不同于寻常的青草。如果你仔细瞧上一瞧,可以看见那片大树生长的“碧绿”在微微晃荡着。不同于小草遇风的左右摇晃,那片极致的绿色是朝着四面八方摆荡——水波一样。
那究竟是怎样的草地?
这时候,看看那只在树林之中穿行的竹筏,你就会有了答案。
这里是水上森林。
清瘦的姑娘撑着长篙,瞧瞧她脸上用劲的模样,让人不禁担心那根粗制的竹竿会不会划破了她的手掌。
竹筏的两侧,间隔有序地站满了鸬鹚。它长黑色光泽、层次分明的羽毛,长长的、顶部弯曲的喙。还有一对碧绿的眼睛,机警地观察着四周。
姑娘手上向下用劲,竹筏在碧绿的浮萍上化出一道悠长的痕迹。
森林的外圈,是稍微高大的池杉。池杉的叶片成螺旋状,就宛如一连串的宝石吊在枝条上。
池杉的树顶,站立着几只白色的苍鹭。它们弯曲着脖颈。飞翔时,就会舒展身躯,两脚伸直远远拖在尾后。苍鹭扇动着黑白两色的翅膀,显露出颀长的身姿。飘飘然向上,宛若奔月的仙子。
姑娘轻车熟路地划行着。行至丛林深处,数目变成了矮一些的落羽杉。落羽杉的枝条上,生长着对生的羽毛一样的叶片。
继续向前,穿过雾气。前方终于抵达了姑娘此行的目的地。
坐落在丛林中央的,是一连串的,灯火辉煌的楼宇。
竹筏还未停稳,姑娘便急切地飞身上岸。惊飞了左右的鸬鹚。
岸边的几位师姐迎了上来,她也来不及招呼,只穿过众人,径直奔向最深处的阁楼而去。
那幢阁楼的入口上方,挂着大气的牌匾,行笔似铁画银钩。
上书——烟雨楼。
*
“接下来,我们该要怎么办?”李乐天问。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营帐中,随着烛光闪动,李乐天和陈长吉的影子也在摇摆。
“今天早晨,有人已经看见裴姑娘下山了。”陈长吉失了魂一样,叹息道:“现在恐怕已经在回武陵城的路上了。”
营帐里,忽然有两个人没有了主心骨。
“那我们该怎么办?”李乐天又一次问道。
陈长吉这才回过神来,说:“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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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自己的事?”李乐天不解地望着陈长吉。
“没错。”陈长吉回答:“我还是回我的文曲城,做我的酒楼生意。你呢,就去往京师,做你的武林盟主。”
话虽这么说,可是毕竟李乐天对中原武林的事一概不知。
陈长吉也没了心力替他解惑。“早些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再议。”
从陈长吉的营帐中离开,李乐天惴惴不安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白日里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像梦一般地不真实。
“对不起。”
辛叡恩的话语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刀绞般的心痛,提醒李乐天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点亮了帐中的灯,李乐天恓怆地在桌边坐下。叹了一口气,想要倾述,却没有这样一个人在身侧。
他忽地怀念起铸剑城的生活来。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本事与前程,但回忆起来的大多是些快乐的日子。
那时候的自己有尊敬的师父,有可爱的后辈,还有心中不灭的希望。现在的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却没有了师父,就连那个支撑着梦想的希望也断绝了。
越是深陷回忆,就越是低沉。
“幼安不知道怎么样了。”李乐天喃喃自语。
他的一只手搭在桌面上,突然摸到了什么。定睛望去,那是一个崭新的信封。
李乐天满腹狐疑地拆开信封。上面写着:
“李少侠台鉴:
“白昼相问之际,小女子确有未便之衷。致君受窘,实非所愿也。
“心中愧怍,若芒在背。
“敢请君拨冗,今日子时云霞峰再会。诚心谢罪,以赎日间唐突之愆。”
*
柳时恩一个箭步跨过了烟雨楼的门槛,快步奔向向上的旋梯。最终,几乎是手脚并用攀上了顶层。
烟雨楼的顶层只有一个房间。房间外,是宽阔的开放式前厅。
房门紧闭着,门前跪着四十二名烟雨楼的弟子。
第一排,跪着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
第二排,跪着七个年近桃李的姑娘。
再往后,跪着三十六名服饰相同的弟子。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灌满了她们的衣袍,吹乱了她们的头发。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为首的少女听见了楼梯上的响动,她第一个回过头。
“千树!”柳时恩发的丝乱成了一团麻,她顾不上被自己吃进了嘴里的头发,狼狈地问:“师父还未出关吗?”
“柳师姐!”千树保持着跪姿,既惊又喜地摇了摇头。
柳时恩跪着向前挪动,最终在三十六人身后停下。她平缓了气息,高声道:“师父!弟子已经查明师妹所在之处。”
房门瞬间洞开,狂风几乎要压倒众人。
女人面色犹若,从房中踏出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一只手掌在千树的头顶,说:“心性不定,太容易被外界所搅扰。你看你的师姐们,有谁是走了神的?”
“徒儿知错了。”千树低下了头。
“恭迎师父出关!”第二排的七人齐声喊道。
“恭迎师父出关!”那三十六人还有柳时恩,也低下了头,毕恭毕敬地高呼。
烟雨楼外,所有的弟子都听见了烟雨楼楼中的呼声。她们面朝烟雨楼,停下了手中的一切活计,原地跪下,举臂高呼:“恭迎师父出关!”
呼喊不绝,惊起了林叶间的群鸟。
50. 黄雀在后·其三
云霞峰距离主峰的路程不算遥远。
李乐天亥时便从营地出发。春季的夜风,不断吹拂。李乐天的情感,也在炽热与平静之间来回变换。
表白心迹时,李乐天的心,如若正午的阳光那般炙热。
听到“对不起”那一刻,李乐天怀疑了世间一切的意义。一直以来的期望、不惜丢下师徒梦想的决意,一切的一切,仿佛弹指间失去了意义。
辛叡恩决绝的神情,紧紧拉着贺子安的手。让太阳也失去了颜色。
就好像可怜人儿,从天空落入十二月的雪。
残烛幽幽。展信逢春,见字如面。
六十三个字,字字落在李乐天的心头。“心中愧怍,若芒在背。”八个字,更是胜过十里春风。
李乐天将信纸藏在袖口中,反手虚握成拳轻轻抓着,生怕弄坏了柔弱的纸张。还没有走完一半的路程,李乐天已经把信纸上的六十三个字倒背如流。
偶尔袭来的山风与疲惫,让李乐天的情绪不时得到短暂的平复。
信纸不断摩挲着他的手心,六十三个字恍如暮鼓晨钟,一次次敲击着李乐天的心。这时候,他的情绪又会汹涌起来。
李乐天心中的热情愈盛,他思考的东西就愈多:不该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不该轻易就想要放弃。
行至半途,李乐天已经打定主意要向辛叡恩道歉。
身入江湖的自己,现在是不是有足够的资格同她站在一起了呢?
前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个粉色的剑穗在指引自己前行的方向。摇摇晃晃,却坚定不移地前行着。
抵达云霞峰峰顶,还未到子时。
繁星已经挂满了天穹,李乐天找寻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瞧见月亮。
他在倾斜的石面上盘膝坐下,静静等待辛叡恩的到来。
不用抬头,刚好可以看见北斗七星。
李乐天有意收敛自己的气息,留意着山顶的每一个动静。就是一颗石子滚落,他也不会错过。
没了树木的遮挡,停下来的李乐天也逐渐感受到了凉意。只有心,一如既往。
斗柄偏移,指向东南偏南的位置。
子时。
通向云霞峰的狭窄石道上,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
李乐天身子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但他还是挺直了背。
脚步向上攀登了几级,又后退了几级。在山道中驻足了一会,又缓缓向上。没有走出几步,又停下了。
李乐天一点也不敢动弹,就连脖子也不敢移动一丁点。就像是担心惊飞鸟儿的行人那样,装模做样地看着远处的低垂的星幕。可是此刻,他明明连北斗七星、参宿三星都统统瞧不见。
再闪亮、璀璨的星辰,在此时此刻此地,都不及那个娇弱的“小鸟”。
山道脚步再次响起,这次明显是下定了决心。那是坚实又矫健的步伐,是向向上登攀的步伐。
凉风习习。
“李盟主。”辛叡恩怯生生地唤道。
辛叡恩辨认不清,只看见是一个翩翩的侠客坐在星辰中。
*
丐帮二十人的通铺营帐里,所有人都正热火朝天地将自己的行李规整、打包。只有象玉的包袱才收拾了一半,就那样乱糟糟地丢在了一边。他倒腾着步子,急匆匆地往杜太白的营帐中赶去。
星斗填满了墨色的夜空,天幕带着清冷光芒垂向远方的原野。西南方,参宿三星如同闪耀的腰带,正向着地平线的方位移动。
象玉站在杜太白的营长外停住了脚步,恭敬地向着帐中喊道:“帮主。”
“进来吧。”杜太白的声音中气十足,看样子已经恢复了不少。
象玉进入营帐,杜太白板正地坐在圆桌旁。他没有穿上衣,包扎的布条几乎覆盖了他的身体。如果把裤腿捞起来,就会看见那儿同样也缠满了白色的布条。
杜太白一手撑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依在圆桌上,还拿着一张字条。
“帮主,”象玉关切地说:“您好些了。”
杜太白点头,示意象玉上前。
“我今日收到了这封密信,”杜太白把手上的字条递给象玉,说:“信中说赵政今夜将会孤身前往云霞峰,邀约我们前往共讨之。”
象玉结果字条,逐字逐句地看完了。纸上的书法狂放不羁,似是出自男人之手。“如果此事为真,于我们而言,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此人真身,也不明其目的。”
“您担心是圈套。”象玉略微沉吟,提议道:“不如我们找陵光前来相商。”
“我已遣人前去,”杜太白望向营帐帘幕的方向,“也应该要到了才对。”
话音未落,帐外就响起了轻浮的脚步声。那不是一个功力深厚的人该有的脚步。
“启禀帮主,”说话的是杜太白遣去寻找陵光的弟子,“贵客不在帐中,也许是外出了。”
这个时间外出。象玉不免皱起了眉毛。
帐中的两人对视一眼。象玉说:“过去看一看吧,或许能有什么发现。”
杜太白起身,重新披上了衣裳,从床边拿起了佩剑。
*
朝廷的营地,范围比丐帮的要大得多。比出钱举办此次试剑大会的陈家的营地,都要大上不少。最次的营帐,里面也是四人的通铺。
刘梦得的营帐早早熄了灯。在桃花源里,他早就养成了早睡的习惯,在不到亥时中,他就熄了灯睡下。不用特地注意时间,只要到了这个时间点,困意自然就会攀上眼皮。
静谧的夜中,有人不由分说地闯入了他的营帐。
“大哥!”贾东野焦急地呼唤,“你感觉到了吗?”
王文房不紧不慢地点燃了帐中的灯。
刘梦得盘膝坐在床榻上,双目睁得浑圆,满是血丝。
“就在西北方向!”贾东野看着刘梦得的眼睛,“轩辕剑心在释放信号,是二哥的轩辕剑心!”
“西北方向的云霞峰。”王文房说。
“这是在向我们挑衅。”
*
陵光作为丐帮的贵客,与杜太白一样,有独属于自己的营帐。当然,规格上还是较之杜太白的营帐要拥挤一些。
营帐中,灯还亮着。桌上放着碗喝了一半的白粥,桌边的圆凳上,放着陵光换下来的衣裳。
“走得很匆忙。”杜太白用手摸了摸桌子上盛粥的碗,“还是温热的。”
象玉走到床边,扯开了乱做一团的被褥。“佩剑也拿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
“他会不会也收到了同样的字条。”
“武陵城一战,血宫四象一死两伤。”象玉停顿了一下,思索着杜太白假设的可能性,“如果有杀死赵政的机会,他的确可能一试。”
“你怎么看?”
象玉望着圆桌上忽闪的烛光,脑海中却跳出另一个可能性。
如果是那个与陵光同样身负两枚剑心的人出手了呢?照陵光离开的匆忙程度,是不是说明,事情发展的程度已经到了脱离控制的边缘?
眼下的血宫毫无疑问仍是丐帮的盟友,那么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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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负两枚剑心的神秘人,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他们共同的敌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其随心发展下去。
想到这里,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只是这实在太过蹊跷。”象玉把剑抱在胸前。
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大汉撩开帘幕,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此人是杜太白的亲信,他大踏步走了进来,说:“帮主、象大哥,已经问过了,有人瞧见陵光向着云霞峰的方向而去。”
“其他血宫的人如何,可有随行?”象玉开口问道。
大汉摇头,回答道:“只他一人出行,其他的人都还在营地之中。”
“看来是事态紧迫,由不得他多做停留。”
“这云霞峰,须得去上一次了。”
“象玉与帮主一同前往。”
杜太白看着象玉点了点头,又看向大汉,说:“你留在帮中。如若我与象长老丑时未归,你便率帮众杀上云霞峰。”
大汉低头接过杜太白递来的腰牌,声音低沉、稳重地回应道:“是。”
*
听见了辛叡恩的呼唤,李乐天立即起身。只是他浑身僵硬,险些左脚绊右脚从山顶巨石的斜面滚落下去。
“诶!”辛叡恩也是轻声惊呼,向前抢了两步。看见李乐天稳住了身形,辛叡恩这才又停了下来。
看到李乐天紧张的样子,辛叡恩反而放松了下来。
“还好站稳了,”李乐天挠头,自嘲道:“不然我这盟主还没上任,就从山上滚下去摔死了,岂不成了笑话。”
辛叡恩掩住嘴,笑说:“是。这天下的第一名,就要易名给丹霞峰的石块了。”
短暂的欢声之后,是一阵沉默。
“抱歉。”两人齐声说。
李乐天与辛叡恩面面相觑,随后都笑出了声。一来二去,山顶上的气氛也松活了下来。
“该抱歉的人是我。”李乐天说:“我不该在那样的场合说些不合适的话,把你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是我的不是才对。”辛叡恩也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李盟主本来也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我不该那样生硬地拒绝。”
“你叫我小铁匠就好。”
“不合适了。”辛叡恩摇摇头,说:“你若不喜欢,我还叫你李少侠如何。”
“听姑娘的。”李乐天的脸热乎乎的,只庆幸现在不是白天。
“还好有你,”辛叡恩拍拍自己的胸口,舒了一口气:“如今话说开了。我这心中的担子,也轻了。”
“我才应该说这话,”李乐天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辛姑娘有心留下字条,我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同你说话了。”
李乐天急切又怕羞地等待着辛叡恩的回应,却迟迟没有听见她再说话。
难道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李乐天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头来再次看向辛叡恩。
“你说什么?”辛叡恩语气突变,十分克制且吐字清晰地回问道。
李乐天的拘谨也被辛叡恩严肃的语气一下子抹除,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我说,”李乐天仔细地斟酌着词句,回答道:“我差点就不敢再和姑娘你说话了。”
说罢,李乐天仍觉得不妥,又补充说:“我是男子,本应由我来主动的承认错误。这一点,我的确做得不对。”
辛叡恩无心辨别谁是谁非,摇头道:“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李乐天有些迟疑,不自信地说:“如果不是姑娘你留下的字条?”
辛叡恩沉默了半晌,她问:“我帐中的字条,不是少侠留的吗?”
51. 黄雀在后·其四(新修)
那是一柄细长的佩剑,剑身上有三个镂空的斜方形小孔。剑身宽度只有寻常佩剑的一半不到,剑的长向上又要长一些。
一寸长,一寸强。孟季真总是这样教诲李乐天,按照他的原话,如果剑的长度无限延伸,那么这柄剑也就趋近最强。
可惜天底下没有人能够使这样的剑,纵是无双的剑客,也摆脱不了自身的局限。身长、体重、左利手、右撇子还有目力、气力等等,都是制约佩剑的因素。
不是剑限制了人。而是人,限制了剑。孟季真这样说。
早在李乐天还不能独自铸剑的时期,辛叡恩已经是铺子里的常客了。辛叡恩大约一季一次,会把自己的佩剑拿到铺子中去修冶。这种简单的活,惯常来说都是由李乐天来负责,只有辛叡恩的佩剑不同。
孟季真不允许李乐天碰辛叡恩的佩剑。每每辛叡恩来到铸剑城,孟季真都是亲自为她养剑。每一次养剑,都会耗费孟季真两到三天的时间。他将自己关在屋中三日三夜,不知天昏地暗,不进荤腥,只吃些素食与清水。
所以这还是李乐天第一次看见辛叡恩佩剑的全貌。剑身柔软、细长,三个斜方形的小孔等距隔开,清冷的月光下,寒铁反射出淡淡的粉色。
“我没有给姑娘你留信。”李乐天回答了辛叡恩的问话。
电光火石间,辛叡恩抽出腰间的长剑。
李乐天心里发怵,但还是高举双臂,双手远离腰间佩剑的剑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摆出了任凭处置的姿态。
不过辛叡恩的长剑明显不是指向他的。长剑从左至右,直取两人脚下的石面,划出一连串的火星。及至火星最盛的位置,辛叡恩的剑锋上挑,火星便飞向一旁的松树。
倏忽间,挺拔的松树就劈里啪啦燃烧起来。照亮了漆黑的夜晚。
李乐天一动也不敢动。“辛姑娘,李某所说句句属实。并无调戏之意。”
辛叡恩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辛叡恩的注意力越过了李乐天,向他的斜后方望去。
“李少侠,你的手还是放在剑上比较好。”辛叡恩看着远处,没有要收回长剑的意思。
“敏锐的洞察力,还有出色的应对手法。”一个稍显熟悉的男声从李乐天的身后传来,“我有一点明白,为什么贺家的老头一定要把你留在贺子安的身边了。”
直到他说话以前,李乐天都没能察觉到他的气息。
“就是现在,慢慢地转身。”辛叡恩低声与李乐天道。话毕,她又高声向着远处的男人回话:“丞相,没想到您也有兴致,到这云霞峰来一赏黑山的星光。”
李乐天现在知道为什么会感觉男人的声音熟悉了。这人,正是白日里在试剑台之上,好意提出替李乐天请上赐婚的赵政。李乐天想起赵政和善的笑容,原本紧绷的身体反而更加僵硬。
和白日里的雍容、宽松的穿着不同。赵政穿着利落的黑色夜行衣,背后背着六个剑鞘,五柄长剑。他站立在松针之上,几乎与苍松融为一体。
赵政看了一眼夜空,又看向持剑而立的辛叡恩,惋惜道:“只是今夜无月。如果是我的话,是不会这个时候约佳人出行的。”
辛叡恩机警地注目着火光所不能及,赵政身后黑暗的位置。“这么说来,丞相与他人有约于此。”辛叡恩拉住李乐天的手腕,“那我们也不便搅扰,这就下了山去。”
李乐天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辛叡恩一使劲,反而将自己拉向了李乐天。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赵政慢条斯理地说:“我很中意你,可以给你一个加入长生殿的机会。”
“这么说,殿主和诸位护法也来了。”辛叡恩脸色瞬间刷白,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抓着李乐天的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
李乐天挣脱了辛叡恩的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适宜的力道,让辛叡恩逐渐镇静下来。
辛叡恩转头看向这个反手抓住自己的男人,他脸上的紧张已经了无踪迹。
“长生殿是他的幕僚,”辛叡恩压低了声音,皱眉急切地提醒道:“不知隐匿在何处,别大意。”
“既然大人约的不是辛姑娘,那就一定是我了。”李乐天把辛叡恩拉到自己的身后护住,提议说:“不如让辛姑娘先行离去。长夜漫漫,我也好与大人促膝长谈。”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山上。不过只要你杀了这个男人,我就给你一个加入长生殿的机会。”赵政的目光越过李乐天的肩头,直逼辛叡恩:“有我做你的后盾,辛家也可以不再做贺家的附庸。”
辛叡恩看着面前这个牵着自己,连头也不回的男人,心中暗道:这个男人毫不设防,难道就真的不怕自己出手吗?
“如若不然,”赵政的声音变得冰冷,“我只能让你们做一对苦命鸳鸯了。”
向前走出一步,辛叡恩贴近李乐天的后背,悄声说:“李少侠,敌在暗,我在明。三十六计走为上。”
“这里应该就他一个人。”李乐天断然说道,目光变得锐利。
“哦?”赵政终于有了动作,从枝颠跳了下来。
“世人都知丞相门下有位长生殿的金护法,武功卓异。”李乐天镇定地说,“都说长生殿主也在赵丞相的门下,却无人得睹真容。”
辛叡恩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了。
“其实他们不是没有见到这位神秘的长生殿殿主,”李乐天继续说:“而是见到了而不自知。”
赵政的脸上,浮现出蔑然的笑容。
“你就是长生殿殿主。”李乐松开了抓住辛叡恩的手,向着赵政问道:“我说的没错吧,丞相。”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企图鱼跃龙门的人。”赵政将身后的佩剑一柄一柄地拔出,一一插到脚下的巨石之中。动作行云流水,举重若轻,看上去只是将利刃插入了一墩滑嫩的豆腐块里。
四柄长剑在赵政的面前一字排开。长剑映射的寒芒,浩茫星空的光彩还有松树燃烧的火光,相护掩映,在赵政的脸上留下别样的色彩。
“没想到陈家找来的人。区区一个铸剑城的铁匠,也能坏了我的好事。”松树的火焰恍若金红色的旌旗,随风摇曳发出猎猎的声响,赵政脸上的光线也时刻在变化着,“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你,还是陈家,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小姐小心!”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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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一声惊呵,辛叡恩、李乐天二人还未来得及回头,强大的风势就鞭打她们的后背,几乎将二人向前推倒。
苏义山持剑,在二人身后与她们相背而立。
“义山哥!”
“苏兄!”
两人既惊又喜,却不敢回过头看一眼这个为自己挡住了一次袭击的男人。
苏义山双手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对抗的剑意太过强悍,余力久久未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几道瞬发而至、直奔辛、李二人的风刃,与山顶的狂风相互交融,以至于两人丝毫不曾察觉。如果不是躲在一旁的苏义山出手,现在二人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李乐天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你看到他出手了吗?”
辛叡恩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苏义山的正前方,一柄剑用绳子系着,吊在松树的枝梢上,随风摇摆着。
三人不约而同地向彼此靠近了一些。
“是祸心宝剑。”辛叡恩说。
“祸心宝剑?”这种名词对于李乐天这个初出江湖的人来说,完全是与天方夜谭一般无二。
“李兄,”苏义山喘着气,借着调侃李乐天缓和自己紧绷的神经:“你能一眼勘破赵政就是长生殿主,却不知祸心宝剑为何吗?”
李乐天嘴唇张合,却没有立即回答。
裴姜熙告诉过他,如果他取得了盟主之位,第一个来杀他的人,一定就是长生殿主。只是他没有办法与身旁的两人说明自己信息的来源,更不能告诉她们裴姜熙是谁。
“你把那柄剑当作一个人。”辛叡恩向他解释:“一个强大到足以杀死我们中的任何一人的家伙。”
“不错,”赵政搭腔道:“我越来越中意你了。”
“多谢丞相的赏识。”辛叡恩回答说:“小女子诚惶诚恐。”
赵政朝辛叡恩伸出了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过来,我可以许诺你,一定把你培养成我长生殿的下一个护法。”
“丞相抬爱了。”辛叡恩拒绝说:“只是像我这样的女儿家,攀不上三大剑派的高枝。”
“是么。”赵政低下眼眸。再抬起来时,目光已然变得凌厉:“那就请你们去死吧。”
赵政踢飞中央的两柄佩剑,又用双飞拍飞两侧的佩剑。四柄佩剑,一前一后,两两飞向背对背站着的三人。而赵政本人,就在这四柄佩剑的中央。
苏义山与李乐天没有任何交流,心意相通地把辛叡恩护在了身后。两人直冲赵政而去。
而此刻,树梢上的祸心宝剑再次释放出强大的剑意,辛叡恩只得与二人分离。奋力护住二人的后背。
四柄长剑在星光之下翻飞。
苏义山很难形容那种特殊的感觉。这还是他习武二十年来,第一次遇见、第一次看到。
赵政挥出的每一剑,苏义山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就像是遇上了瓢泼的雨,风似鹤唳听得真切,雨如黄豆瞧得明晰。即使是看清了,撑起偌大的油纸伞抵抗,也仍是免不掉湿透的结局。
“义山哥!”
苏义山犹若断线的风筝。他的眼底,只剩下无尽的星空。
52. 戮力同心·其一
苏义山重重地飞出,血液像雨滴洒落。
在云霞峰峰顶倾斜的石面上躺下,可以看到星河垂向远处的地平线。连扬起脖颈的气力都不消多费。
此刻在辛叡恩的眼里,这处诗意的地界,却是凶险过《三昧海经》的刀山。
再看向李乐天,赵政的攻势骤雨一般,完全向他倾压过去。自顾不暇的李乐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义山飞向崖壁的边缘。
只这一刹那的分神,李乐天的身子上又多出来六、七处伤口。
幸而苏义山并没有直接飞到崖壁的外侧,而是最终落在了靠近边缘的地方。
辛叡恩抬起手,再一次当下来自祸心宝剑的攻击。她向后倒退了几步,右手传来钻心的疼痛。低头望去,她的虎口被震得开裂,汩汩的鲜血顺着剑首向下,依次淌过剑身上三个镂空的孔洞。
起初,她还考虑着要前进,取下那柄挂在松枝上的长剑。但是很快,她发现了自己的想法是如何地不切实际。她连与那颗松树维持现有的距离就已经是左支右绌了,遑论反攻向前,一举将祸心宝剑收入自己手中。
再看向头顶,原本就不多的浮云,也早就被祸心宝剑激发的狂风给荡散了去。
她和李乐天,毋论是哪一方先坚持不住,留给对方的都是两面包夹的局势、毁灭性的后果。维持现有的一对一,已经是她们最好的选择。
只是辛叡恩很后悔。她因为内疚感和羞耻心作祟,选择独自赴约,事前没有与贺、苏两人商议。现在不仅自己陷入了困境,更是害得苏义山受了伤。
那张字条,并非李乐天所留,也不是赵政所写。究竟是谁,引导她上山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子安哥在,局势一定会大不相同吧。辛叡恩心想。
同样懊恼的,还有李乐天。赵政密集的攻势让他喘不过气,连一丁点调整的机会都没有。
他早就知道自己坐上盟主之位,会招来杀身之祸。只是他还是太过大意,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他懊悔自己没有多做防备,更懊悔自己把辛叡恩也拖入了这般危险的境地。
横竖都是不会有结果的,当初自己就不该向辛姑娘表露心迹,那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李乐天心想。
但是他此时此刻,想得更多的,是怎么样才能让辛叡恩脱离险境。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苏义山的性命,对他而言其实都没有这么重要。
李乐天全身心地投入,就为了在赵政的剑招之间寻找一个机会。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可是并不觉得自己会输。从岌岌无名的铁匠,到一骑绝尘的黑马,他只用了不到三个月,他对自己的信心,现下就是巅峰。
李乐天坚信,即使是陷入相持不下的局面,即使是自己陷入了短暂的被动,也一定是他先找到破局的先机。
但是,情况很快变得更差。
辛叡恩眼见着苏义山翻了个身。那具训练有素、威武魁实的身躯只要稍有动静,任谁都会注意到。
这个时间,辛叡恩亲手点燃的松树,火焰已经蔓延向毗邻草木。第二株、第三株松树被点燃。金色的火光,映照着夜空下的众人,大有取代熠熠星光的势头。
苏义山翻过两次身。辛叡恩很快意识到苏义山不是清醒过来了,而是完全失去了意识,正沿着斜面,向毫无遮挡的崖壁边缘翻滚。
那具训练有素、威武魁实的身躯正在向着深渊滚落。
苏义山引以为傲的那身块垒分明、代表着力量的栗肉,伴随而生的是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重量。他自豪的这份力量,正成为将他推向灭亡的最大助力。
翻腾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完全听不到辛叡恩的呼喊。转眼间,已经到了崖壁的边缘。
辛叡恩挥出最后一剑,奋不顾身地向着苏义山扑过去。
新的风刃接踵而来。两次斩击,结结实实地落在她的后背,叫她失了衡。不过也恰巧就是这风刃的冲击,将她以更快的速度推向了苏义山。
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染红了辛叡恩的衣襟。只是现在她的眼里,只有苏义山和崖壁边缘的距离。
赵政看准了时机,大喝一声:“台风!”
那柄挂在松枝上的祸心宝剑受到了召唤,变得更加狂暴。邻近的松树被拦腰斩断、松枝四下飞舞,火焰的方向也被改变。剑下的石面砰然崩裂。
裂痕向着辛叡恩的方向飞速延伸。那是一张风刃罗织的巨网,在星光下撕碎了山顶的风,直奔辛叡恩而去。
这时候苏义山会不会掉下山崖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不光是辛叡恩,连苏义山也会被这张无形的剑网切碎,在他掉下山崖之前。
辛叡恩还是抓住了苏义山的手。“义山哥!”
苏义山双眼睖睁着看向前方,完全失去了焦点。惊人的体重拖着辛叡恩向着崖壁的边缘前进。
风刃,带着石头破碎的声响,向着辛叡恩逼近。
辛叡恩舍弃了剑,左手拉着苏义山,右手尝试抓住地面。掌心被磨得血肉模糊,只是求生的本能战胜了疼痛。
远处,李乐天的长剑断做三截。剑尖与中段的剑身飞向空中,只有连在剑柄上的一段还留在他的手中。
赵政眼中没有任何感情。他双手同时接下在空中旋转的长剑,以雷霆之势直取李乐天的咽喉与心脏。
李乐天却看着她,眼里闪过了一瞬间的恓惶。
身后就是穷追不舍的风刃。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攻击,都要来得凌厉。
“要是子安在就好了,”辛叡恩哀伤地想道:“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再见呢。”
“潮生曲,鱼。”
左手的苏义山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速度和重量,只留下抓住了手臂的实感。不光是他,辛叡恩自己也失去了所有的速度,离开了地面。
不过不管是辛叡恩还是苏义山,都没有往下落的态势。
风刃张牙舞爪。带着一路的碎石,已经到了辛叡恩的面前。
遮天蔽日的银光,有生命一般扭动着身躯环绕着辛叡恩游动。似有若无地将她包裹在中央。
风刃触碰到银光,于是银光绕着圆滑的曲线回到辛叡恩的身后,新的银光又立刻补了上来。
细长的光芒间透过来的风,轻轻拂动着辛叡恩的前发。
杀气腾腾的风刃,无论来几次,最后都会变成料峭的春风。
辛叡恩看见,这不是光,也不是鱼。这是一块块长剑的碎片,和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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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碎片闪烁着寒光。
辛叡恩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次。那是大海中群聚的鰯,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宏大的、富有生命力的鱼群。
她和苏义山,就在“鱼群”的中心。
*
接近云霞峰峰顶的一处隐秘洞穴里,有两位客人已经居住多日了。
山洞一顿震动,洞顶的碎石和沙砾落了不少下来。
突如其来的震动,把象无吓得坐直了腰。他赶紧伸出两只手放在林珍娜的头顶上方,为她遮挡落物。
林珍娜盘膝皱眉,正闭目调转体内的真气。她皱眉倒不是受了云霞峰峰顶打斗的搅扰,从坐定起就是这副模样了。
象无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林珍娜,确认她没有受到影响之后,才蹑手蹑脚地解除盘膝的姿态,准备起身前往洞口查探情况。
尽管他很想立刻出去,但却定在了林珍娜的面前,一动不动。
“脚麻了?”林珍娜忽然开口。
象无转过头,看见林珍娜正睁着一对杏眼看着自己。
“我还是习惯跪着。”象无维持着将走不走的姿势,羞赧地说:“以前在斜月山上,我跪上一早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以后和我一起,不许你跪了。”林珍娜打趣说。
不过笑容没有停留太久,很快愁容又爬上了她的面庞。
“怎么了,”象无关切地询问道:“不顺利吗?”
林珍娜摇摇头。“不,很顺利。只是……”
“只是?”这次换象无皱起了眉头。
“我还是决定不了要用哪一种剑意,”林珍娜瘪瘪嘴,说:“既然我们在一起,我觉得还是要尽量和你能够呼应得上。”
“你和我说过烟雨楼的七个剑式,”象无回忆起林珍娜这些日子里的教诲,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让脚步针扎一样的痛感不再那么突出,“风、烟、雨、雪、阴、晴、晚。”
“我教给你的是‘月’,对应到《烟雨辞》的剑式里,就是‘晚’式。”林珍娜叹气道。
“风与烟,雨与雪,阴与晴。”象无看向林珍娜,“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林珍娜回答说:“独独就是‘晚’没有与之对应的。”
“按照常理来推断,”象无索性又坐回到林珍娜的身旁,说:“既然‘晚’是‘月’,那与之对应的,应该就是‘日’。”
“可是偏偏没有这一式,”林珍娜抬头看向不断掉落碎石的洞顶,“我寻遍了记忆,打小我就没在烟雨楼看到过这种剑式。”
*
“你看这山巅,比我们想象中的热闹多了。”
去往云霞峰的小径上,行人停下了脚步。
云霞峰的峰顶,不时传来狂风凄厉的呜鸣,还有长剑碰撞铮铮的声响。沿着小径的方向抬头望去,还有不断壮大的火光,逐渐给夜空增添了一些不寻常的颜色。
北斗七星的斗柄,已经快要移动到正南方。
“不光有轩辕剑心,还有祸心宝剑。”另一人搭腔道。
“那不如就趁此机会,都收回来吧。”
“这火势,要不了多久主峰的那些人也会注意到了。”
“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53. 戮力同心·其二
狂暴的风,招展的火,升空的“鱼”。
银光闪闪的“鱼群”,另一半环绕着赵政与李乐天。赵政自出师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压力的情感。
四柄长剑在空中翻飞。它们遵循着某种特殊的规律,按照既定的轨迹变换方位。
“鱼群”一次次向着赵政发起冲击,赵政一次次在空中准确无误地抓住剑柄,利落地展开回击。
这个剑意的形态,曾经出现过。是但凡见到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形态。
无数的碎刃,散开又聚集。映射着漫天的星光,在云霞峰峰顶的夜色和苍松燃烧的火光中自由来去,游弋不息。
宛若一幅宣纸上的水墨画。
光芒的中心,两个身影舞动。每一个动作都简单而有力,带起除了山风、祸心宝剑疾风以外的第三种风声。
碎刃之间相互摩擦,发出断断续续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李乐天手握断刃,依旧没有放弃进攻。
捡起了掉落的长剑,辛叡恩看着保护着自己、微微震颤的碎刃。没错,这是曾经出现过的剑意,不过只有和贺子安朝夕相处的她才明白,这个剑意要更加神奇、更加宏大。
辛叡恩换做左手握持宝剑,举目四顾,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最终目光还是落在那柄摇曳的祸心宝剑之上。她抬起右手手背,轻轻触碰“鱼群”,说:“去吧,我可以的。”
“鱼群”好像听懂了她的话语,浪潮一样地散开。浩浩汤汤地涌向那两个男人的战场。
赵政还没有击退环绕着自己的“鱼群”,又一道滔天的巨浪奔涌而来。蔽日干云。
他终于拔出了背上背负的第五把剑,动作也第一次出现了不协调的模样。
这就是李乐天等待的战机,这就是李乐天所坚信的命运!
在黑山主峰,李乐天看见了贺子安的“剑雨”,是命运;就是在赵政企图催动“台风”斩杀辛叡恩的那一瞬间,李乐天找到了拔出后背长剑的机会,是命运;碎刃汇集,赵政迫于压力打断节奏拔出第五柄剑,这也是注定的命运。
李乐天后跳一步拉开了距离,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放弃来之不易的近身机会。不光是李乐天,“鱼群”也向后撤出一步的距离,向着天空飞翔,与巨浪会和。
“你强大过我,”李乐天高高举起手中的断剑,“鱼群”变幻形态,他高声说道:“但是命运选择了我。”
碎刃汇聚成巨大的黑影,遮蔽了星光。
辛叡恩一剑斩出,自己也后退了两步。她的手臂上,大腿上,腰、腹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
尽管略显狼狈,但是她又一次破碎了“台风”的进攻。她回头看向空中的黑影。
那是一片云朵?
李乐天持剑的手臂迅疾地挥下。
黑影坠下。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四散的火星。
那不是一片云朵,那是一个铁锤。再优秀的剑,也是铁锤一锤一锤,翻来覆去敲击成型的。
辛叡恩对此并不陌生。每一次在铸剑城,孟季真在屋子里替她修冶长剑的时候,她就在李乐天的旁边看着,瞧着他一锤又一锤,打出了一把又一把锋利的长剑。
一次、两次、三次。李乐天不断锤击。
赵政的长剑飞得乱七八糟,完全乱了节律。他向“台风”伸出了手,要把那柄祸心宝剑收回到自己手中。
只要他手里有六柄剑,局势还能改换。
“就是现在了。”黑暗中,一个男人轻声说。
“佛告比丘:须弥山王入海水中八万四千由旬,出海水上亦八万四千由旬。”响应他的,是一段庄严非常的诵念。
千钧的重压,把树上的“台风”死死地钉入了山石之中。
三道黑影,以扭曲的姿态直奔赵政而去。黑影的背后,忽闪忽灭的红色火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与璀璨的银河遥相呼应。
一个、两个、三个。赵政斩破了黑影。
“重锤”落下,崩裂山石。碎刃如水银泻地,不过很快又旋转着飞向上方,重新聚集。
趁着碎刃散开的这当口,光亮从缝隙间撒入了战场中心。赵政看见那些带着火星的黑影再次会集,不知疲倦地奔向他。
象玉、杜太白,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你就是长生殿殿主!”
夜色中,还有细小的血珠,以赵政为中心漂浮着。只有接着光亮才隐隐看见。
是我受伤了吗?赵政也不禁发出疑问。
很快,血珠的变化打消了赵政的疑惑。血珠旋转着,化作细长的红色尖针,上千根针,统一步调向着赵政收拢。
赵政立即明白了,是刚才斩破黑影时,四散的黑影留在半空中的。
陵光也缓步从黑暗中走出,站在杜太白的左侧。“赵政,替我的师弟偿命吧。”
重锤落下。
黑影也挥出了长剑。
“丐帮和血宫,你们果然搅在一起。只是我没想到,陈家和你们也有勾连。”
赵政被第五次锤击的银光吞没。
*
星幕从天空的正中心向四面低垂,直至没入地底。不过和云霞峰峰顶的景象比起来,还是过于平庸,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云霞峰峰顶热闹了一阵,而后又慢慢安静了下来。
赵政伤痕累累,但好歹仍旧留有一口气。五柄宝剑在身边插做了一圈。
远处的“台风”呜鸣着,却不能动弹分毫。
辛叡恩蹲在苏义山的身旁查看他的情况。象玉盘膝而坐,倾尽全力压制着那柄祸心宝剑。
这场战斗真正的焦点处,李乐天、杜太白和陵光从三个角度合围,紧盯着赵政的一举一动。
死不再生,穷鼠啮狸,匹夫奔万乘。
战场陷入了暂时的静默,谁也不敢上前挥出取下赵政性命的一剑。困兽犹斗,更何况他是三大剑派之一,长生殿的殿主。
第一个上前的人,赵政一定会让他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可能是死亡。
赵政两只手搭在剑柄上,支撑着身子。鲜血顺着长剑流下。
“三位大侠,”象玉先开了口,“我们耗费了不少时间,已经快要到我的极限了。”
陵光不为所动。他是唯一一个孤身前来的人,一旦出了差错,随时可能被其他人当作弃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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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剑,无论如何都不会出自于他。
一棵燃烧的松树倒下了,火焰向着天空飞窜。
杜太白看向另外两人,心中也有自己的盘算。他明白象玉是在暗示自己。这山巅上,除开他们共同的敌人,统共有六个人。其中,可以信任的只有知根知底的象玉。
明面上,的确是李乐天三人与己方三人合力对敌。
虽说陵光现在与丐帮暂时为盟,可到底还是西疆的邪教之徒。一旦象玉耗尽气力,如果自己再稍有不慎落得重伤。陵光还会不会是伙伴?犹未可知。
另一边的三个人,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不足为惧。剩下的辛叡恩和李乐天。按照白日里辛叡恩的态度来推断,他们恐怕也不是铁板一块。也许李乐天是一心向明月。但杜太白肯定,一旦情况不妙,辛叡恩也有丢下李乐天逃跑的可能。
“主峰距离这里并不远,”象玉催促道:“我门弟子在山上见过长生殿的护法,一旦她们找过来,我们就彻底没有胜算了。”
山风再起。“台风”正一点一点地挪动。
赵政大笑,揶揄道:“说到底不过是一帮鼠辈,竟敢与我长生殿一争长短。”
李乐天看向辛叡恩。她摇了摇头,眼神坚定无比。
这帮人早就来到山顶了。辛叡恩心里清楚,一定就在她们和赵政开打后不久,杜太白三人就已经来到暗处了。
他们一直在坐山观虎斗,等待着一个可以重创赵政的机会。如果不是李乐天拼尽全力让赵政露出了破绽,他们一定会躲在一旁,看着辛叡恩、李乐天还有苏义山一个一个死在赵政的手中。
是李乐天救了自己和苏义山。辛叡恩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弃李乐天而去。她明白,一旦离去,李乐天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那今日与赵政一战,无论是输是赢,他都绝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李乐天感受到了辛叡恩的决意。
“我明白了。”李乐天做出回应。在旁人看来,那是当然是对象玉的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今天已经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两次了。不同的是,白日里那些看向他的目光里,有羡慕、有嫉妒。现在这些目光,有杀意、有可怜,还有来自辛叡恩的担忧。
其他的统统都不重要,只要有辛叡恩的目光,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所有的碎刃,围绕着李乐天的手臂向下,拼凑出碎星剑的原貌。
那是货真价实的碎星剑!
“我们一起出剑,败了这厮。”杜太白激昂地说。
陵光也眯起了眼睛。“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三人一同出剑。”
“我要上了。”李乐天大喝一声,话还未说完已经如同离弦的利箭,倏地冲了出去:“请两位大侠为我助阵。”
李乐天不是相信他们。
而是相信自己的命运,今天他一定能够从赵政手下护得辛叡恩周全的命运。
辛叡恩微微提起了剑。右手攥紧成拳,鲜血正从指缝滴下。一旦有了什么变故,她第一剑就会杀死镇压“台风”的象玉。
而那柄祸心宝剑,已经从山石中升起。露出了一半的剑身。
54. 戮力同心·其三
“怎么了?”林珍娜回过头,询问停下了脚步的象无。
他们已经从林间转道,走在石板铺设的山道上。不消一刻钟,就能抵达云霞峰的峰顶了。
“我好像感觉到一个很熟悉的气息。”象无看着被火光染得变了色的天空,“就像回到了斜月山,回到了森罗寺一样。”
据阿羽所说,师父早已逝去,尸骨却不知落在了何处。而他的师兄,至今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即使是阿羽,也没能给他一个答案。
林珍娜知道,象无是想念自己的师父和师兄了。“现在还有吗?”
“没有了。”象无回答道。很快他否定自己似的摇了摇头,说:“或许是我的错觉吧。在武陵城的时候,也曾经有过。”
“是斜月山吗?”
“是。”
“此间事了,我同你回去一趟吧。”
山脚的方向,这时传来了轰隆的巨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象无回过头,视野受了树林的干扰,并不能看见究竟发生了什么。把视线往上抬一些,越过树林的遮掩的范围,可以看见从主峰通向云霞峰的山间石道。
石道上有零星的亮光正向着这边移动。那是火把。
“还来得及吗?”象无喃喃自语,收回了目光准备继续向上。
风像是海浪,一层一层地从山顶卷下,撩动着林珍娜的头发。象无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看见风的形状。
她的身后,就是无尽的星空。
“此间事了。”象无顿了顿。
林珍娜也停住了拢长发的手。
“我同你前去烟雨楼吧。”象无继续说:“我希望你得到祝福。”
*
赵政提起的杀气消失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李乐天、杜太白还有陵光都被击退了。他们回到各自的位置,就好像刚才那一次冲击没有发生过。
象玉飞向了夜空,四肢无力地摆荡。
辛叡恩愣怔着看向自己手中的长剑。她还没有出招。
那柄积蓄了许久力量的“台风”,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束缚,冲天而起,带着狂风直指苍旻。气浪带起接连的爆破声响。长剑向着星河中心靠近,距离山顶地距离不断拉长,爆裂的声音反而节节攀升,胜过惊雷。
两人持剑站在赵政的身旁。
“抱歉了,丞相。”其中一人开口道。不知是否是火焰的缘故,那人满面红光。尽管脸上岁月留下的斑点与沟壑,无不昭示着他的年岁,可那朗眉疏目的模样和意气扬扬的神态,就是叫陵光看了也不由得感叹。那人说:“我们来晚了。”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赵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血宫的小崽子。”另一人开口便朝着陵光怒骂。他的身材走样严重,一眼看去完全不像一个习武之人。这人圆睁着眼瞪住陵光,脸上的须发被狂风搅乱,肆意舒展着。单单只看脸貌,倒是颇有秦叔宝与尉迟敬德之姿。他骂道:“三十年前我便与那乌龟说过,血宫再胆敢踏足中原一步,老夫必将屠尽血宫满门。看来你们是忘了。”
这二人,自然就是武陵城平安院剑神殿供奉剑神之真身,三十年前血轩辕一役居功至伟的大侠,桃花源剑圣王文房,以及剑神刘梦得。
还有一人,目不斜视地走过了辛叡恩跟前,立在“台风”先前所在之地。他仰头看着天空,一个深呼吸以后,带着完全不逊色于“台风”的气浪起跳,直追“台风”而去。
这人,便是剑魔贾东野。
“石鼓林的锤法,这倒是暌违多年了。”王文房转向李乐天,眯着眼睛说:“没想到石鼓林一派,还有传人在世。”
仅仅只是对过了一剑,李乐天已经感受到了眼前这个老头的深不可测。
“不要使用我教给你的锤法,”孟季真的叮嘱在李乐天的脑海中回响,“我们的仇家是了不起的人物。”
如果不是情况危急,李乐天肯定是不会使出这套锤法的。
“我叫做王文房。年轻的时候,江湖上的朋友给面子,叫我一声剑圣。”王文房的态度较之刘梦得要好很多,“少侠,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本领,可否告知老夫你的真名。”
“久仰前辈大名,”李乐天没有立即采取对立的姿态,而是谦恭地说:“晚辈李乐天。”
“哦?”王文房摸了摸胡须,“据我所知,石鼓林里没有‘李’姓这一支。你的武功,是从何处习得。”
“晚辈是偶然得来,未有师从。”李乐天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孟季真的姓名。
“这样说来,你也没有师兄弟了。”
“是的。”
“也好。”王文房笑呵呵地点点头。
“前辈,今晚之事恐怕是有些误会。”李乐天抱着尝试的心态,他抬手指向辛叡恩与苏义山,说:“不如先让这位姑娘带着她的兄长下山,他受了伤,不宜拖延。”
“虽然你说久仰大名。”王文房没有正面回应李乐天的请求,“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平安院上的剑神殿,”李乐天回答道:“晚辈小时候也有幸前去参拜过。”
“剑神殿?”
“就是武陵城,修建于马首山山巅,供奉几位前辈的神殿。”
“哦,”王文房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
李乐天咽了口唾沫,点头以示肯定。
“是什么让你觉得,那座神殿能保佑你?”
“前辈,”李乐天有些茫然,“晚辈不明白您的意思。”
“三十年前,我从西边一路走向武陵城。”王文房的语气很轻,“杀的第一个人就是石鼓林的门主。”
李乐天这时已经隐隐觉察到不妙。
“你刚才说让那个姑娘先下山?”
“是的。”
“没有这个必要。”王文房看向天空,贾东野正好拿着“台风”落回了地面。“我喜欢石鼓林的锤法。当年确实有所疏漏,不过好处就是还有再见石鼓林锤法的机会。”
李乐天的面色已经沉了下来。
“今天在这里的,都得死。”一个腾跃,王文房便与李乐天战在了一起。
另一边,陵光与杜太白站到了一起,与刘梦得对峙着。
“你还好吗?”刘梦得看向赵政。
赵政抬起眼,凶恶地看着陵、杜二人。“只要有六柄剑在手,我可以轻松击败他们。”
不远处的贾东野,拿着“台风”有些出神。
“那老夫就不越俎代庖了。”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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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说。他又向着贾东野唤道:“四弟,将‘台风’交予赵殿主吧。我们今天也能得一睹六剑手的神采了。”
贾东野将将把长剑交到赵政手中,直通山顶的石道上,又响起了新的声音。
“今天的云霞峰还真是热闹。”林珍娜说:“这不比试剑大会好看多了。”
“是啊,”象无一唱一和地回应说:“桃花源,长生殿都来了,他们还站在一起呢。”
“诶,真的吗?”林珍娜用十分夸张的语气,惊讶地问:“他们不知道那件事吗?”
“你是说那件事吗?”象无照例附和道。
“是啊,长生殿六剑手杀死剑鬼王子美!王子美被六把剑钉在了墙上。”
“真是见鬼!他们怎么能不知道呢!”
刘梦得与赵政瞬间警觉。说时迟,那时快,深重的掌击同时打在了二人的背上。即使是做出了防御姿态的他们,还是口吐鲜血,一齐飞了出去。
陵光与杜太白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立时启动,毫不犹豫地直奔刘梦得而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正与辛叡恩和李乐天缠斗的王文房也分了神。李乐天抬起左手,将无名指上的铁戒指对准了他。
*
第一批举着火把的人已经到了云霞峰。那是两个腰间挂着廉价佩剑的年轻人。衣服上绣着绿色小鸟的纹样,应当是门派的图腾。
就连裴姜熙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门派。
前往峰顶的石道,被滚落的巨石挡住了。
“师哥,我们怎么办,要等师父他们来吗?”即使站在这里,也能感受到从云霞峰峰顶传下来的威压。
极其霸道剑意、杀意,互相碰撞的余威扩散。小师弟不寒而栗,他不想继续前进了。
“笨蛋!”师哥刚转头就看见了远处朦朦胧胧的光点,他说:“等到师父他们来,就晚了。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
师哥抓住了小师弟的两边肩膀:“师弟,你听我说。这个世界上,做第一个人是最幸福的。第二个,第三个,都只能拿第一个人拿剩下的,吃第一个人不屑于吃的。”
“我不懂,师哥。”小师弟支支吾吾地说:“那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们出发的时候,我只是猜测。但是在前往这里的路上,我愈发相信了。这般天地异象,那里一定有了不起的机缘。你明白吗?”
小师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和你一定要上去。”师哥看向山巅,任由来自山顶的狂风拍打他的脸颊,“我感觉到了,这会是改变我们一生的决定。”
小师弟看着师哥坚定的眼神,也强撑着压抑心中的恐惧。“可是石头堵住了去路,我们该怎么办。”
师哥抬手指向两人来路接踵而至的光点:“等他们来了,我们一起破开拦路的落石,然后上山去。”
“可是师哥,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做第一个人吗?”
师哥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要灵活变通,不能过于死板了。”
师兄弟两人一齐抬头,迎接来自山巅的风。
树林中躲在暗处的裴姜熙也看向山头,心中暗道:“抓紧结束吧,我只能给你们争取这么多时间了。”
55. 瞬息万变·其一
王文房整个左臂断掉了。
李乐天的铁戒指烧得通红,他取了下来放回到衣襟之中。辛叡恩紧挨着他站立,完全不明白刚才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王文房竟突然斩断了自己的手臂。
豆大的汗珠,从王文房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弯弯曲曲地落下。
是啊,是自己活得太安稳,安稳到忘记了一些事情。王文房知道那种从戒指里击发出的暗器,石鼓林的“武针”。
如果不是适才王文房及时反应,最大限度地扭曲了自己的身体,戒指中的银针肯定会穿过脖颈。现在他恐怕已经是一具死尸。王文房龇牙咧嘴:“果然是石鼓林的孽种。”
这时,与陵光、杜太白缠斗的刘梦得,也一剑屏退了二人,进入了暂时的对峙状态。
刘梦得后背的掌力未消。他捂住胸口,又吐出一口鲜血来。他愤怒地质问:“老四,你想做什么!”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林珍娜鼓起了掌:“这一番激战下来,谁也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贾东野手里正拿着“台风”。他的身边,是那五柄赵政引以为傲的宝剑。而赵政本人,就躺倒在不远的地方。
“你们究竟是谁,想要做什么?”贾东野打量着山道前的两个不速之客。
“我们是谁不重要。”象无代为答道,“我们是来恭喜剑魔前辈,虽然没有拿到‘黑风’,却拿到了更适合您的‘台风’。”
“一派胡言。”贾东野立刻予以否认。
“是不是胡言,不用听我怎么说。”林珍娜笑了笑,“还是听听赵丞相怎么说。”
贾东野瞳孔紧缩,斜眼看去,赵政正用手臂撑起半边身子。贾东野怎么也没想到,他全力的一掌居然还是不足以致虚弱的赵政于死地。
“长生殿的功夫果然了得,丞相这样了也还吊着一口气。”象无赞叹道。
“你这个言而无信的老匹夫。”赵政怒目,虽然知道自己是被人当刀子使,还是吐露出了王子美死亡的真相。“没错,王子美是贾东野和我长生殿杀的,无论是王子美的藏身地还是剑法,都是贾东野提供的。目的就是那柄‘黑风’剑。”
“是你。”刘梦得横眉:“你居然伙同外帮,杀了你的三哥。”
“大哥,我的时日不多了。”贾东野的脸上也恢复了平静,“这几十年来,我一直不得突破。我必须要借着祸心宝剑,唤起心魔。破除心魔,或可在死前一窥仙人之境。”
“戕害同门,小姐不会放过你的。”
“够了。”贾东野打断了刘梦得的话,“都怪你太过迂腐。那个妮子明明已经消失多年,你却要恪守她留下的规矩。是你坚持不让三哥把‘黑风’剑交给我,所以他才会死。”
“而你,”贾东野转向赵政:“是你失信在先,没有把‘黑风’剑交给我。所以你该死。不过我也该谢谢你,给我带来了‘台风’。”
王文房顾不上手臂的疼痛,也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疯了。”
“你们就甘心吗,一辈子达不到她的那个境界。”贾东野锐利的目光,扫向那两位与自己在桃花源中共处了几十年的同门:“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超越她的境界。我们怕了她一辈子。她让我们留在桃花源,可是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出来了这么久,不也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小姐让我们互相保管与对方相契合的祸心宝剑,就是害怕我们之中有人动了邪念,堕入魔道。这些你都忘了。”
“我没有忘。那都是她的诡计,为了就是不让我们突破自身。”贾东野一挥手:“我这辈子,尝试了所有的方法,始终不得突破。如果还有蜕变之道,那一定就在心魔之中。”
“我看你已经入了魔!”刘梦得有些愤懑,又隐隐有些激动。
贾东野没有再理会刘梦得,而是转向林珍娜:“那日在桃花源的,是你们?”
“是我们没错。”
贾东野沉思了片刻,最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老夫也不愿趟这趟混水了,不如我们各走一边。”他回头瞥了一眼被分割在两处战场的刘梦得与王文房,说:“你们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我不会管。”
山顶上,六个各有其来历与手段的年轻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断了臂的王文房,还有受了伤的刘梦得。
刘梦得明白,现在已经不是留手的时候了。
毕其功于一役。
“文房!”刘梦得剑指与天。
王文房立刻领会了他的用意,将长剑插入地底。
“不好!”贾东野察觉到了动静竟仓惶转身,把后背完全露给了林珍娜与象无。
整个山顶的石面,是一瞬间开裂的。火焰伴随着爆炸,从缝隙中蹿出,扶摇直上。
众人再看向头顶唯一的出路,天河从那里降下。
云霞峰的峰顶,已经没有了地,也没有了天。
这是剑意的世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李乐天与辛叡恩对视了半秒,一掌将她与碎星剑击飞了出去。“鱼群”带着姑娘,奔向火焰。
燃烧着的激流,自云霞峰的峰顶,往下流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些堵住了路口的巨石,恰好成了这片海洋中唯一的小岛。
雾气升腾。很快,整座云霞峰都失去了踪影。
*
“四面云山绕二水,一潭星月照孤亭。”裴姜熙百无聊赖得读着亭柱上的词句。
距离四角亭不远的路边,三匹精壮的马就在杜英树下,连缰绳都没有系到树干上。
上行的山道上,传来了一急一缓的两个脚步声。这两人的身高不同。
个子小一些的走在前面,步子频次快。高个、魁梧些的人影走在后面,紧跟着,但步频要缓上一些。
等到这两人从树林的阴影走到星光下,裴姜熙才看清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林珍娜与象无,头发衣物都溻湿了,发梢上还在滴着水。但是衣裳又有明显灼烧的痕迹,已经焦黑、破烂得不成样子。
“没事吧。”
“没有找到辛叡恩。”象无皱了皱鼻头:“李乐天和苏义山已经救出来了。”
“我是问你们。”裴姜熙有袖口替林珍娜拭去了脸颊上的水珠,问:“没事吧。”
“没事。”
“到客栈还要花点时间,”裴姜熙看着嘴唇苍白的林珍娜,说:“在那之前,只好辛苦你们坚持一下了。”
*
云霞峰山巅,雾气氤氲。山顶被夷为平地,无论是斜面的山石,还是苍劲的松树,都已经不复存在。
白茫茫的水雾中,有两个盘膝而坐的身影。
“我已经尽力把剑意倾注到老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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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还是被他给逃了。”刘梦得调动真气顺着周身的经脉运行。大概还有一刻钟,他就能从麻木的状态回复。
“但是我们也重创了他,这样我们也有了恢复的时间。还可以从长计议。”
“石鼓林的小子被那一男一女救走了。”
王文房沉吟片刻,说:“我看她们使的,似乎是烟雨楼的剑法。”
刘梦得本还想说点什么,但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地面爬了起来。那人朝着刘梦得与王文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便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糟了,这人是如何躲过领域中心的斩击。”王文房的眼角抽动,登时加速催动体内真气的运转。
“象玉。”有人呼唤道,是杜太白的声音。
站着的人停下了脚步,瞧向声音传来的位置。这个最先行动起来的人,就是一开始被贾东野击飞的象玉!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存活的,在水与火的地狱里。
“帮主。”象玉的声音有些疲惫。
杜太白听见象玉的回应舒了一口气,他已经完全动不了了。虽然不知道象玉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行动起来了。也就是说,杜太白和他,现在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先杀掉那两个老头,”杜太白声音虚弱,但仍可以辨别出话语里的焦急,“别让他们恢复了。”
象玉躬身,捡起了脚边的剑。那是赵政的剑。
他往与刘、王两人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朝着地面挥了一剑。有斩破骨肉的声音响起。
象玉甩了甩剑,开始往回走。随着距离缩短,他的模样也逐渐在众人的眼中明晰。
那是一个通体金色的铜人,浑身上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斩击痕迹。象玉一边走,金色的粉末也不断地在脱落。
“是心源寺失传的‘药师金身’。”刘梦得面色凝重,“这个丐帮的人,怎么会心源寺的绝学。”
象玉走到了杜太白的身旁蹲下,问道:“你没事吧,掌门。”
“我一时半会还动不了。”杜太白点头说:“你刚才杀了谁?”
“是赵政,帮主。”象玉回答道。
“太好了。”杜太白欣喜地说:“今天山顶上的人,一个也不要放过。这是我们丐帮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明白。”象玉领命起身。
杜太白的心中从未如此开豁,他几乎已经看到丐帮号令天下,登入朝堂的未来。
他没有辱没师祖的名声。把丐帮带向前所未有的高度的,不是别人,是他杜太白。百年、千年后,丐帮的后人还会传诵他的姓名。
杜太白的手感受到一股暖流,他的身体也要恢复了。至少那一瞬间,他是这么想的。
杜太白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皮也变得沉重。
象玉还没有离开。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要是那两个桃花源的老头恢复了就完蛋了。”杜太白想要这样斥责象玉,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声音只是呜咽着在喉咙里打转。
诶,奇怪。杜太白低下头。
象玉的长剑贯穿了他的心脏,滚热的鲜血经过手臂和手心,流淌了一地。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两位前辈。”象玉冷冰冰地说,“赵政给的,我丐帮也能给。”
前往山顶的道路上,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56. 瞬息万变·其二
云海淹没了群山。
风吹动着绵密的白云,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脉,浪涛一样涌动。最终,清凉的风飞过山与“海”,将李乐天的意识也送回到他自己的身体。
李乐天身处一处石亭之中,身边放了一些山果。石亭内部空间狭小,也就是刚好能够容纳两个人的程度。刚准备起身,撕裂的痛感从每一寸血肉,闪电般传遍他的神经。
出了石亭,是一处狭长的平台,地面的岩石经历风吹雨打,变得凹凸不平。从石亭口,向前七步,就能走到平台边缘。往下望去,就是生长在崖壁的古松,还有逐渐上升的云朵。
苏义山斜靠着平台边缘的石柱。看着云海翻涌,流过层叠的山峦,最后到达自己的身前。
“你醒了?”听见了呻吟的苏义山转过身。
苏义山走近了一些。李乐天也认出了这个自试剑大会以来,已经屡次帮助过自己的战友。
“苏兄。”李乐天抱着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在云霞峰。那两个来路不明的老头,构筑出了燃烧的海洋……”
无止境的切割,灼烧的痛感。仅仅只是回忆起这些,李乐天险些再度昏厥过去。他眼中的疑惑也变成了惊慌。
“叡恩呢,”李乐天强忍着疼痛,用力抓住苏义山两边的臂膀,“叡恩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你冷静一点。”苏义山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小姐的下落,我现在也不清楚。我想要先知道,我晕过去以后,你们又发生了什么。”
李乐天将那之后的事,大略的告知了苏义山。不过他所知道的,也就到那片火海为止,在那之后,输赢、结局如何,他一概不知。
故事说完,李乐天的情绪也已经平复了不少,开始冷静的思考。“所以说苏兄给你也只是比我早了一天醒来,不是你救了我。”
“我和你,应该是被谁从云霞峰上救了出来。”苏义山点头,“我暗中回到云霞峰去探查过,那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还有很多的尸体。”
“尸体?”
“没错,朝廷的官兵和武林中人的尸体。”苏义山皱着眉头,“所以我猜测,在那场战斗之后一定出了什么变故。现在仍不清楚究竟是谁掌控了大局,所以我只好在这里守着你。待你醒来,我们再做打算。”
“你是觉得赵政已经控制了整个黑山。”
“照你的说法,这个可能性很高。”虽然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但苏义山只能做出理性的推论:“那两个老人和赵政是一丘之貉。我们虽然被神秘人所救,活了下来,但也只是活了下来。”
“你是说如果神秘人能赢,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对,如果她们能赢过赵政和那两个老人。那就不必大费周章将我们带到这个地方来。”
李乐天这才仔细观察起来自己身处的这一处石亭。与人们印象中绝大多数的亭子不同,这是一处显长而不显方的石亭。长亭进深十二尺,宽、高约略十六尺。
长亭面西,正面用四根石柱做支撑,南北侧面各有一根独立的石柱。长亭的里侧,即是石亭的东面,用大块的石砖封闭了起来。这一点,也与寻常的四角亭有所不同,这是一个只有三面开口的石亭。
“这里是出云亭,在云霞峰和主峰之间。”苏义山的目光穿过石柱,看向远方的云海,“但并不是必经之路。”
“我觉得,她们想让我回去。”
苏义山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向李乐天:“你是说救我们的人。”
“她们一定是想让我再回到主峰。”李乐天看着苏义山的眼睛,“所以才会把我们放在这里。”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愿意相信你。”沉默了片刻,苏义山说:“不过要等到你能够行动之后,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苏兄。”
“你尽管说。”
“当务之急是,我们都需要一把剑。”
苏义山笑了笑,指向出云亭北面的角落里,那里斜靠着墙壁放着两柄朝廷的佩剑。“我早已经准备好了。”
云海上升,到达了出云亭的高度。
*
牧童刚放完水,两手在粗布裤子上擦了擦,又慢悠悠地走回到水牛前方。扯了扯牵牛绳,牧童后退两步,向前冲刺。
水牛低下了头。牧童双手撑住水牛头上完美的曲角,起跳、下压,半个身子到了水牛的头上。可是牧童又滑了下来,只剩左脚的膝盖跪在牛角上,于是牧童又一次踩地、跳跃。
这一次借着膝盖和右脚的力,牧童终于两只脚都踩到了牛角上。牧童双手掌着水牛的脖颈,一点一点向上爬。到了最高点,牧童转身、坐稳,这才吆喝起来。
水牛继续前进。
牧童骑在水牛背上,哼着乡间传唱的童谣。这只水牛是乡里四户人家共用,牧童要将水牛带到乡里的王家。牧童家里已经驱使了几日了。
泥泞的道路上,水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道路左边是用田埂四四方方划出了界限的田地,右边是似乎永无止尽的池杉林。
牧童揉了揉眼睛。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池杉林中,笔直高大的一株株池杉间,一个又一个的小舟,晃晃悠悠地荡了出来。身材颀长的姑娘们,穿着水蓝色的长裙,傲然地站立在船头。腰间宝剑,日光闪烁。
白云飘移,鸬鹚飞向天际。
微风拂过,裙裾飘飘。恰如九天玄女下凡尘。
*
李乐天整整休息了一天,本来他以为可以更短。
第二天一早,太阳才探出了一半的身子,天空的橘色还未散去。李乐天与苏义山就向着主峰进发,越靠近主峰,官兵的尸体也就越多。两人一路走得很是小心,但是并未遇到任何阻碍。
及至走到登顶主峰的最后一段长梯前时,两人遇到了和心源寺僧人走在一起的贺子安。
“大师,是盟主。”贺子安立即招呼心源寺的僧人,自己更是一马当先跑到了二人身前。
“义山哥,”贺子安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义山眼光惶急地扫视着四周:“小姐呢,她回来了吗?”
听见苏义山询问辛叡恩的去向,贺子安的面色也不安起来。还未开口,心源寺的僧人也走了过来,郑重地与李乐天行过礼后,他说:“盟主既然回来了,事情就简单了许多。辛小姐的事,还有朝廷的事,不如我们先上山,与象帮主一道商议。”
“也好,”贺子安想了想,点头道:“盟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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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哥,我们一道山上。现在已经不是讨伐琉璃宫妖女这么简单的事了。”
“象帮主?哪位象帮主。”苏义山疑惑地问。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在贺子安与心源寺僧人的引导下,两人很快来到了丐帮帮主帐中。帐中坐着的,正是那日在云霞峰出手镇压祸心宝剑的象玉。这里从前是杜太白的营帐,不过现在是象玉的营帐了。
象玉左边站着一位丐帮弟子,正是忠心耿耿的穆雄真。右边站着一个佩剑挂在腰间,衣服上有绿色小鸟纹样的年轻人。
一瞧见李乐天,象玉两眼放光迎了上来。“盟主,你没有大碍吧。赵政的帮手实在了得,我还以为你也遇害了。”说到这里,象玉几乎落了泪,他掌住李乐天的肩膀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劳帮主费心了。”李乐天也回道:“这几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路走来,看见了很多的尸体。”
“这是一个局。”象玉抹去眼角的泪:“是赵政设下的,屠杀我辈武林中人的杀局。那日我与帮主,也是接到了盟主你会遇害的消息,才会前往云霞峰。”
这时,在心源寺和丐帮弟子的通传下,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也都陆陆续续聚集到了象玉的帐中。一一与李乐天打过招呼过后,分别到营帐的两侧落座。
象玉将李乐天引导营帐中的主位,自己则是站到一旁。
“赵政的确是有意设局杀我。”李乐天看向象玉。“你的意思的,不仅仅是我,我们都是他的目标?”
“没错,帮主为了掩护我,也死于他手。”象玉声泪俱下:“盟主你看见的尸体,都是来围杀我们的官兵。我们很多的义士,不幸在战斗中丧生了。”
“多亏了象帮主及时提醒,”众人附和说:“否则可能不明不白就被赵政那厮一锅端了。”
“赵政如今仍在山中吗?”
“经过这几日的战斗,黑山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中。”象玉摇摇头。“没有见到赵政的踪迹,也许他已经秘密回到宫中。下一次,恐怕就是纠结朝廷的军队征讨我辈了。”
“赵政并非一手遮天。”苏义山对象玉的说法持怀疑态度:“如果不得圣上的应允,事情还不会走到那一步。”
此言一出,帐中的一众侠士更是面色凝重。
“难道是圣上的意思?”苏义山犹疑地问。
“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皇上已经驾崩了。”象玉长出一口气,说:“赵政已经封锁了消息,他假借辅佐幼帝之名,实行窃国之事。他会想要选在黑山除掉我们,也是想要提前除掉将来行事的阻碍。”
“如今之计,我看就由我们先发制人。”陈长贵从人群中走出,说:“既然盟主回来了,我提议就以盟主之名号召天下英杰,北上勤王。只是这玺印还不及篆刻。”
“时间紧迫,我看不如就用陈家的玺印。天下皆知全托陈家,才有了这次大会。有了陈家的玺印,也算是能够验明盟主正身。”象玉提议道:“辅以李盟主,还有在座各位英雄的墨宝,向天下豪杰发起这第一封讨贼檄文。正式的盟主玺印,日后再刻不迟。”
李乐天看向坐在人群中默然不语的陈长吉。这个和剑客们格格不入的瘦书生眨了眨眼,又低下头用手指蘸取碗中的烈酒,事不关己地在桌面上做起画来。
57. 瞬息万变·其三
了解过现状之后,李乐天才知晓自打云霞峰一战之后,已然过去七天。这七天里,朝廷的士兵与黑山的侠士有过数场血战。最终,在丐帮的带领下,以侠士们的胜利收尾。
不过任谁都明白,黑山的血战只是一个开端。
这次与各大门派掌门的会面,基本确立了北上勤王的决议。丐帮弟子众多,分布各地,象玉主动请缨让丐帮担起主力军的角色,其他帮派在各地策应。
来到黑山的各大门派基本意见一致。至于那些起初被排除在大会之外的门派和家族,只能由李乐天的一纸檄文来动员。李乐天嘴上不说,实则对此很消极,他并不认为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盟主”,能有多大的号召力。
只是李乐天的心思不在“勤王”的家国大事之上,不想多做纠缠,所以对檄文一事也是欣然应允。
直到深夜,营帐中的侠士也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象玉拿着刚拟好的檄文,走上前来向李乐天确认细节。
“盟主,这第一批的檄文,我们会秘密送到各派掌门手中,以免提前引起朝廷的警觉。”象玉略微停顿:“具体的内容,您再看一看可还有什么需要增补的。”
李乐天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完全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纸上的字,也变得晦涩难懂。“辛姑娘究竟出什么事了?”
辛叡恩的情况,贺子安私下里早已经与苏义山说了。只有李乐天,他整天都被众人围住,作为这场举事会谈的中心人物,他无法办法向贺、苏二人确认情况。贺、苏二人一定也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这么关心辛叡恩的状况。
听见李乐天的问话,象玉停了下来。他放下手中的檄文,说:“根据我派弟子传回来的消息。有一个样貌酷似西疆人士的男子,正带着一位中原女子向西北而行。是前往血宫的方向。”
“我记得这人,与你们丐帮也有些关联。”李乐天直直地看向象玉的眼睛。
“没错。”象玉毫不避讳,“是杜帮主一手促成了我派与血宫的合作。其实我一开始也是反对的,血宫毕竟是邪教,过于不可控。”
“那现在呢,”李乐天问:“他脱离了你们的控制吗?”
“血宫的死士临阵倒戈,害死了派中不少弟子。”象玉悔不当初地说:“如果当初我反对得坚决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李乐天心乱如麻,他拍了拍象玉的肩膀,叹气道:“今夜把第一批檄文签了,明日我便向西。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处置吧。”
“盟主,当前丐帮实属无人可托,诸位长老才会授命于我。也是丐帮人数最多,大家才抬举我做了这联合军的临时统率。”象玉面色惊遽,诚惶诚恐:“如今你既已回来,我没有继续下去的道理。”
“你既然赢过一次,我相信你以后也可以赢。”李乐天斩钉截铁地回应道:“走之前,我会与侠士们说明,将各项事务委任于你。”
象玉连连摇头。
李乐天看了看营帐里还剩下的几人,只有苏义山与他相熟。“义山兄,小弟想要请你留在象帮主身边,助他一臂之力。”
猝不及防的指派,让苏义山也是一惊。
“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李乐天面色微微颔首:“我必须要救回辛姑娘,希望你能帮助我。”
“我同你一道前去。”贺子安这时候站了出来,他同样也托付道:“义山哥,我父亲那边,也要托你替我说明。”
象玉还想要说什么,李乐天却抬手打断了他:“象大侠,有义山哥助你,我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为了天下苍生,也请你莫要再做推辞。”
“既然盟主去意已决,”象玉长吁一口气,“象某还有一事相告,或许会对二位大侠有所臂助。”
“可是辛姑娘的其他消息?”
象玉摇了摇头。“西北面的丐帮分坛传来消息,已经有数位从西疆行商归来的商人称,在西疆见到过一个持剑的中原男子。他腰间挂有有一把金柄蟠虺纹的宝剑。”
“金柄,蟠虺纹。”贺子安捂着嘴,重复一遍象玉的话陷入深思。
“对。”象玉确认道,进一步补充了细节,“金柄镶绿松石,上饰蟠虺纹。”
“你是说李子瞻前辈如今身在西疆。”贺子安不解:“可是他为什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也不一定就是前辈。”象玉摇摇头,“只是有一个男人,拿着这柄剑,在西疆出没。”
“依象帮主的意思,”贺子安沉吟片刻,“我们可以前去寻求沧海剑庄的帮助?”
“西疆之行凶险异常,如若能得到沧海剑庄的帮助,在路上盟主和贺大侠也能多一份照应。”
“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一个消息。”贺子安对象玉的想法表示了赞同,“象帮主费心了。”
江湖上的事,李乐天不甚清楚。他只能听出来,西疆之行似乎又可以多一份助力。对方是谁尚且不论,这对营救辛叡恩的计划,总归是好的。
“李大侠挤做了盟主,这些都是我们丐帮的分内之事。”象玉遗憾地说:“只可惜现在这非常时期,象某也没有办法做再多的事了。”
“有心了。”李乐天也对象玉表达了感谢,“说到底,营救辛姑娘是我与贺大侠的私事。象帮主能做到这个份上,我们已经很是感激。”
象玉拿起了剑,伸直了手臂放到自己的正前方:“那就助盟主与贺大侠一路顺风。”
李乐天与贺子安对视一眼,他们举起了佩剑与象玉相碰:“我们也祝象帮主与义山哥旗开得胜。”
烛火摇曳。
苏义山也举起佩剑,帐中四人的身影在地面交汇。
*
三更。象玉的帐中灯还亮着。
穆雄真撩开帐帘,机警地左右看了看。
“已经走了。”坐在桌案前的象玉抬起眼睛说。
“帮主,”穆雄真抱拳道:“未到山中参会的帮派已经清点完毕,弟兄们只等着拓写檄文了。”
“这里没有别人,不用如此拘谨。”象玉亲切地说,他将檄文交给穆雄真,“将檄文按份数抄写,明日盖上玺印,签上名字后就可以送出去了。”
拿到檄文,穆雄真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李乐天回来的事,要密信通传给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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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的两位前辈吗?”
“他们已经到哪了。”
“拿到我们提供的情报以后,刘梦得向着西北追踪陵光。而王文房向着西南方,朝着有烟雨楼门人出没的地方去了。现在两人应该已经分道而行。”
“继续给王文房提供烟雨楼门人的情报。”象玉想了想,说:“继续把他往南方引。避开李乐天,越远越好。”
“可是他与我们合作,不就是为了寻找李乐天的踪影吗?”
“现在李乐天对我们还有用,不能死。”象玉回答:“等到将来我们丐帮掌控了大局,再把李乐天的行踪告诉他不迟。”
“明白了。”
“还有,”象玉吩咐道:“这第一批的檄文,务必要秘密行事,万不可透露一点风声。我们需要桃花源的这两把刀,不能让他们察觉到我们有所欺骗。”
“放心,象大哥。这事我亲自来盯。”
象玉点点头。“由你来做,我也放心得多。”
“血宫那边,我们应该怎么办?”
“说起来还真是可惜了。”象玉扼腕道:“这么好的一支死士队伍,就这样死去。如果不是为了向刘梦得表明态度,也不用做到这一步。”
“要是陵光没跑,连他一起做掉就好了。”与象玉相反,穆雄真更多的是厌恶。他本身就对血宫没有什么好感,之前也只是为了丐帮的大业在忍耐。
“他大概是当时认为我们都死定了,所以才一走了之。”象玉言语中略带鄙薄之意,“不过单论结果而言,对我们也许是好事。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他还在,我们围杀血宫的死士不会这么顺利。”
“可那位辛姑娘与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陵光会带着她离去。”
“这我也不得其解。”象玉的眼中,出现了一时的混沌。
“只希望刘梦得能够如愿杀死他。”穆雄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如果领头的陵光不死。将来天下大乱,他们一定会借机返回中原寻仇。”
“寻仇?”象玉反问:“为什么会寻仇?”
穆雄真皱眉。
“你又错了,雄真。”象玉轻松地说:“我们不会向血宫宣战。”
“可是……”
“你去将温良叫来。我要修书一封,让温良带到血宫。”象玉在桌案上铺开一张纸,说:“告诉血宫的掌门,朝廷的人全歼了他的弟子。”
温良便是那一位服饰上有小鸟纹样的年轻人。
“那家伙靠得住吗?”
“那家伙是第一个赶到云霞峰的。”象玉回忆说:“他有足够的胆量,还有不惜一切想要改变现状的野心。这样的人,将来对我们一定会有大用。”
“需要排一个信得过的丐帮弟子同行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象玉提起笔,准备写将要送给血宫的密信。“你安心做好檄文的事,血宫的事就交给温良。这也是对他的考验。”
穆雄真领了命,若有所思地向外走。
“雄真,”象玉脸上满是鼓励的笑容:“记住,事以密成。”
“我明白,象大哥。”穆雄真说。
58. 瞬息万变·其四
心源寺在京师远郊,一处名为“行山”的险峰。百姓们可以自行驱马,前往山脚下的“行山院客栈”。将马匹或者马车寄存在客栈之后,换乘由心源寺的僧人驾乘的马车山上山。
注意,无论是想步行、自己骑马或者是驱车上山,在这里都是被明令禁止的。据说就是皇子前往心源寺参拜,也得在山脚下换乘心源寺的马车。
按照心源寺的说法,上山的路程险峻,是为了百姓的安全着想,才有了这条规定。上山的马车只收取了微薄的车马费,似乎也印证了寺庙的说法。
阿羽提前一天到达,在行山院客栈歇息了一宿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第一批上山的马车。虽然不及自己驱马便捷,但也不失为一种体验。至于车马费,自打她进入琉璃宫以后,就很少考虑钱的问题,更何况心源寺只是收取了聊胜于无的一点钱财。
马车沿着盘山路上行。路的里侧,是湿漉漉的、棱角分明的山石。外侧则是成片的绿竹,不过并没有茂密到遮挡视线的程度。透过山竹的间隙中,可以拥有开阔的视野,包括远处的群山,还有山坳间仍旧在沉睡之中的村落。
坐在阿羽左右的,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农妇。其中一位拿着佛珠,不停地拨弄着,口里念念有词。阿羽不研习佛经,并不知道这位妇人念的是那一册、那一段,又是象征着怎样愿景的内容。
另一位妇人,则是和阿羽还有坐席对侧的大多数乘客一样,一会儿目视马车的前路。一会儿又扭过头,让视线穿过挺立的竹,看向远在百里外的村庄与山脉,或许更远。
起初马车跑得还算平稳,随着远处的村庄变得越来越小,马车也晃了起来。弯路开始变得多且急。
在阿羽透过绿竹的间隙,看到近处的一座茶山以后,马车摇晃的程度陡然攀升。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甩出去了。在这段路上,她还看见了不少的行人。这些人似乎是山中原本的住家,在心源寺来之前,他们就住在山中了。
马车转过了数不清的弯道,终于抵达心源寺的入口时。阿羽抓着座椅边缘的掌心已经满是汗水。
经过一条同样依山而建的曲折石廊,阿羽看见了一块巨大、威严的石碑,上书——佛心本源。
心源寺到了。
过了石碑,就已经有香炉,前方的就是供奉佛像的第一座殿宇。阿羽同其他人一样,在这里稍作停留,简单地拜了一拜。然后她穿过人群继续向前,走殿宇左边的小门,继续向寺庙的更深处探索。
进了小门,有僧人在旁边支了一张长木桌派香。阿羽走了过去,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谦恭地问道:“师傅,这一炷香几个铜板。”
“姑娘几位?”年长些的僧人问。
阿羽左右看了看,说:“两位。我的朋友先走了,先给我的就好。”
僧人递过三柱香,露出了和煦的笑容:“给你三柱清香,待会你的朋友也可以过来取。这是不收取钱财的。”
过了小门,是一块开阔的空地,比平安院前的空地还要大得多。空地的前方,便是释迦宝殿,殿前挂着四串雨链,随着风似乎有微弱的晃动。
拿着刚领到的香,阿羽来到空地的中央。百姓们在这里点燃了清香,虔诚地向四面参拜,最后将香插到香炉之中。
阿羽自然也是入乡随俗般地照做了一遍。
经过释迦宝殿继续向前,再穿过一片空地就是药师殿。这块空地就显得要小得多。阿羽并没有急于前进,而是到药师殿旁边的斋堂中,花了几个铜板吃了一碗素面。
面的表面有瓜丝,还有切片的笋干。笋干精心地码放作一圈,手法和京师面馆里码放肉片没两样。
笋干很脆。结束用斋以后,阿羽来到斜穿空地,来到斋堂对角的净手池,又称“龙井”。净手池外形四方,池的中央雕有龙首。清水从龙首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仔细地清洗过自己的双手以后,阿羽又折回到斋堂。从斋堂旁边的石梯上行,来到更高处的听潮阁。香客们可在此抄写佛经。
阿羽的一天安排得很好,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怀着忐忑的心情,她跨过了听潮阁的门槛,进入了一方宁静的天地。
与此同时,香客止步的心源寺的后院。
“娃儿,别跑。”度苦和尚的声音略显焦急。
一个才及他膝盖高的小孩跑了进来。闯不了什么大祸,可就是上蹿下跳地灵活非常,让他怎样都抓不着。眼看着要抓到,又跑过拐角没了影。
眼看着小孩越跑越深,就快要到住持的房间了。度苦也不禁着急了起来,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度苦的手又落了空,小孩从院中假山的洞里钻了过去。度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过最后一个拐角。
绕过了假山,度苦来到住持房前时,住持已经拉着小孩的手,让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凳子上了。
看见度苦来了,心源寺住持无为吩咐道:“度苦,你去拿些蜜饯来。”
“是,师父。”度苦毕恭毕敬地退去了。
“娃儿,”无为的目光重新回到小孩的身上,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母亲叫我狗儿。”小孩嘟着嘴回答。
“好,狗儿。”无为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一个姐姐说,要和我捉迷藏。”狗儿负气地回答道:“不是爷爷你拉着我,我都已经逮到姐姐了。”
无为立即明白了,是有人刻意引导这个孩子来到自己的房间。
“哦。那是爷爷的不对。”无为慢慢地说:“爷爷补偿你怎么样?”
狗儿想要挣开无为的手。明明感觉无为没有用力,可是他怎么也挣不开。狗儿怯怯地说:“我要去找姐姐了,姐姐说了如果抓到她,她还要给我糖果。”
“爷爷给你糖果吃。”无为说:“你和爷爷说说,姐姐还和你说了什么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无为的眼神诚笃无比。
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马上取得了狗儿的信任。
“姐姐和我说了一个秘密,告诉我只能和这个院子里面的最老的爷爷说。”
“我就是那个最老的爷爷了。”无为孩童般地指了指自己。
这时候,度苦也抬着一盘蜜饯折返回来。狗儿下意识地想要躲避,无为立刻护住了他,安抚道:“别害怕,这个哥哥是给你拿糖果来的。”
无为接过蜜饯,喂了狗儿一口。示意度苦出去后,继续说:“给爷爷说说那个故事吧。”
“姐姐说寺里供奉的佛是假的。”
“哦?”无为露出十分认真的神情。“那可真是了不得的秘密,你没有告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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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吧。”
“没有。”狗儿骄傲地抬起下巴。
“姐姐有没有告诉你,真的佛在哪里。”
“真的佛回到西天极乐世界了。”狗儿笃定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今后都只能供奉假佛了。”
“姐姐偷偷告诉我了。”狗儿靠近无为的耳边:“舍利已经出世,现在正是迎接他的时候。”
“姐姐有和你说在哪里吗?”
“没有,”狗儿再吃下一颗蜜饯,接着说:“姐姐说了,舍利的去向只有老爷爷知道。你如果是那个老爷爷,就应该知道的。”
“迎回了舍利,假的佛该当如何。”
“假的佛也已经西去啦。”狗儿坐在椅子上,晃着双腿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无为松开了狗儿的手,走到房间外面左右看了看。眼力所及之处,只有弟子度苦一人。
“度苦,”无为询问道:“你追过来的时候还有看见其他人吗?”
“没有,师父。”
无为顿了顿,吩咐说:“你拿个口袋取些蜜饯,装好了送这位小友出去。”
“是,师父。”
“还有,”无为说:“你去一趟京师,打听打听最近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
“可以在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听潮阁中,收经的僧人提醒道。
看着桌案上,已经誊抄好的经文。字迹算不上好看,但每一个字都倾注了心血。每落下一笔,心绪也越加宁静。
阿羽在犹豫,要不要经文的最后添上姓名。自己好像变得有些奇怪了,一点也不像琉璃宫的子弟。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为什么非得要争夺天下不可呢。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这时候肯定会不假思索地留下自己的名字吧。无论是真心想要求取佛主的保佑,还是仅仅只是因为听取了僧人的建议,亦或是模仿他人的做法随波逐流。
阿羽叹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听潮堂的入口。裴姜熙正站在那儿,看见阿羽回了头,她立时笑吟吟地挥起了手。
“宫主以前一直都是这种形象吗?”阿羽在心中问自己。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也很奇怪,以前如此锋芒毕露、穷兵黩武的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亲和了。”
阿羽拿起誊抄的经文,放到了听潮阁最里侧收集经文的桌案上。再原路返还,回到入口的地方。
“怎么样,”刚走出来,裴姜熙就问道:“什么感觉?”
“嗯……”阿羽思忖了一下,回答说:“很宁静的感觉。”
“真可惜。”裴姜熙叹惋道:“今天没时间了。以后有机会,我也来试试好了。”
对了。阿羽记起来了,是在遇到了韩艺祉和王伯玉之后。自那天起,裴姜熙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感觉就像……”阿羽不自主地蹙起了眉头,心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裴姜熙捧着她的脸,用手指舒展了她的眉头,笑着说:“怎么了,不是说很宁静吗?”
“没什么。”
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阿羽想。
听潮阁收集经文的桌案上,最上的一封经字迹略显笨拙,但又看得出抄写者的用心。
经文的末尾和大多数香客一样留下了姓名。蓝落雨。
59. 瞬息万变·其五
乘坐心源寺的马车下了行山。裴姜熙与蓝落雨没有多做休息,到客栈取了蓝落雨留下的马车,两人就向着京师出发。没有另外聘请车夫,由裴姜熙在前面赶车,而蓝落雨坐在车里。
没有走出多远,蓝落雨也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和裴姜熙坐在了一起。
“闷了么?”裴姜熙问。
“嗯。”蓝落雨看着远方:“陪你坐会儿。”
“好啊。”裴姜熙欣然应允。
金色的阳光,穿过头顶树叶的罅隙,投射到裴姜熙的脸颊上。她们不断地前进,光点也在不停地后退。出了树林,是一片开阔地。举目望去,只有浅蓝色的天,土黄色宽阔的道路,还有两旁延绵不绝的农田。偌大的天地间,好似就只有她们二人。
“宫主,李乐天确实像你说的没有直追陵光,正向着沧海剑庄去。”蓝落雨把目光从裴姜熙身上收了回来,眺望着道路的尽头。
“李子瞻的消息,都散布出去了吗?”
“都散出去了。我让人仿制了一批宝剑,现在每天都有我们的人带着宝剑,在西疆四处活动。”
“那剑庄这边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裴姜熙点点头。马儿没跑出多远,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卒然没来由地问道:“每次和我在一起,都是谈公事。会不会觉得无趣。”
“不会。”蓝落雨低头,“自从那次负伤,我就失去了武功,不能再和同门并肩作战。能有一点用处已经很满足了。”
“你很好。”看着前方宽广的道路,裴姜熙开始驱动马儿加速。她一只手抓住蓝落雨的手掌:“这几个月我总在外飘着,如果不是你替我操持着宫里的大小事务,琉璃宫早乱作一团了。”
蓝落雨抬起了头看着裴姜熙,眼眸闪动。片晌后,又羞赧地垂下了眉眼,局促地回到最初的话题:“只是他们这样走的话,等于是绕了个圈子。按照现在这个情形,很难追上走在前面的刘梦得。”
“刘梦得出了边关了吗?”
“还没有。”
“传令下去,男女一组,仿照陵光和辛叡恩的扮相。把刘梦得往错误的方向诱导,延迟他前进的速度。”裴姜熙早有准备,当即给出了应对之法。进而又嘱咐道:“最关键的是,装扮好以后,一定要让丐帮的人看见。我们的一切消息,都要想办法通过丐帮传递给他们。”
“需要让他们在关内就遇上吗?”
“不,一定要等出了关。”裴姜熙说:“具体的地点,就没有什么要求。”
“烟雨楼那边,我们该要如何处理。”蓝落雨的脸上还有些残留的红色,她审慎地问:“同样延迟王文房,等到林姑娘她们到达?”
“烟雨楼出来了多少人?”
“一共九人。”
“那就是楼主,圣女,烟雨七子都出来了。”裴姜熙嘟囔道:“看样子圣女走丢了一个,的确让楼主很着急。”
“圣女是……”蓝落雨困惑地看向裴姜熙。
裴姜熙并没有回答蓝落雨的疑问,而是说:“烟雨楼这边,除了楼主,其他人应该会两人一对。给王文房二人组准确的位置,让他找过去,不用等林姑娘。”
“明白了。”蓝落雨回应道。
“还有一件比这些都要重要的事。”裴姜熙接着说:“这两件事结束以后,你就不能待在不忘阁了。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些辛苦。”
“我没有问题的。”
“很快就要起战事,你从宫里挑一些底子干净,有能力的人出来。”
“我们也要举兵吗?”
“不,你带着一支队伍加入沧海剑庄的麾下。我会让伯玉带着另一只队伍,跟着丐帮。”
这个时候,蓝落雨的视线飘走,被什么吸引走了注意力。她另一只手抓住了裴姜熙的手臂,说:“宫主,停一下。”
裴姜熙收紧缰绳,马车继续向前跑了一段路才缓缓停了下来。
蓝落雨下半身保持坐姿,扭曲了上半身趴在裴姜熙的身前,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她探头向着马车后面唤了一声:“小妹妹。”
裴姜熙也扭过头。她们来时的路,上空已经堆满了黑压压的乌云。明明前方还是湛蓝的天空。这看起来,仿佛是乌云在追赶着她们。
“小妹妹。”蓝落雨又唤了一声。
一个妇人,还有一个女童,正沿着路边朝着与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去。女童的手里提溜着三个网兜,网兜里是有着明黄毛色的雏鸭,甚是乖巧。女童听见呼唤,停下了脚步。
“你的小鸭子多少钱买的?”
女童指向二人前行的方向,说:“套圈套的,就在前面不远。”
一旁的妇人也开了口,脸上是令人倍感亲近的笑容:“两个铜板,套了三只。”
“真了不起!”蓝落雨高声赞叹,又侧过头与裴姜熙小声说:“真可爱。”
挥手别过这对萍水相逢的母女,裴姜熙驾车继续前进。
哒哒的马蹄声继续,乌云还在身后追赶。“宫主,你知道吗?在吃辣的人和不吃辣的人眼里,世界是完全不同的。”蓝落雨慨叹:“我也想过一天那样的日子。”
裴姜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对母女的背影。“会有这样一天的。”
这算是美好的祝愿吗。蓝落雨心想。
“好吧。”蓝落雨深吸一口气,露出开豁的笑容。这还是这么些天以来,裴姜熙第一次看见她展露出这样的笑颜。蓝落雨面带微笑,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又长又翘的睫毛,在阳光下光彩熠熠。
“你信佛吗?”
“不信。”蓝落雨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
“傻瓜。”
前方,一队富丽堂皇的马车出现,远远的也能听见和乐的笑声。已经接近京师了。
*
值此际,相隔万里之外的南方。李乐天与贺子安冒着雨,一头扎进了绵延不绝的群山,正向着远离城邦的方向进发。雨滴落在了层叠茂密的树叶上,两人并没有因为太快淋湿而显得狼狈。
阴雨天候里,青山绿树独有的清新空气一股脑地经过鼻腔,涌入两人的肺部。虽然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但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疲惫。
这里的山胜在多,更胜在奇。有两山相对而立,顶部有巨大的空洞像是一对秤砣的;有形似女子胸怀的;有两山相连,形类驼峰的;还有山体一侧枝叶茂密,一侧山石嶙峋,宛若狮首的。
山间的色彩更是叫人目不暇接,树上开了粉色、紫色、白色花朵的,树叶本身就是红色、橘色的,各样的色彩相护掩映,在雨与雾之中整齐地晃动。成片树叶的沙沙声,最终汇聚成浪涛一样的声响。
这些山峦,单拎出任意一个,都一定是奇山异景。
往群山的深处走,空气中开始有一些不和谐的气味与声响。地面、树干插满了长剑,剑锋上还有凝固的血液。这些长剑就如同指向标,指引着二人前行的方向。
再向前一段距离,两人短暂地走出了丛林。举目看去,远处的迷雾徐徐消散,两座高耸的山峰间出现一道长长的、隐隐绰绰的阴影。宛如九天飞龙。再仔细看看,那个阴影中央可以透过光亮,仿佛只是“飞龙”的骨架。
“就在那里了。”贺子安仰着头,“我之前来过一次。”
李乐天咽了口唾沫,并没有回应。
两人朝着“飞龙”的方向继续前进,距离越是靠近,那些失去了主人长剑就越多,几乎是插出了一条道路出来。李乐天与贺子安,就走在这些长剑的中央。
雨势变得更大了。雨水穿过林叶,接连不断地打在剑锋上。树林里没有第三个人,但是他们却恍若置身于万人的战场。
“飞龙”下一次出现在视野中时,已经显露了原貌,那是连接了两座山峰的空中廊道。山巅上,是成群的宫阙坐落在稀薄的雾气里。
“不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宗,”贺子安感叹道:“着实是气派非常。”
“这样的阵仗,我以前做铁匠送剑时倒是见过。算不上多了不起。”李乐天补充说:“虽然那个门派的声望不如这里。”
“真好。”贺子安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这样的地方,总是让人想去看看。”
“两位少侠。”沉稳的女声从树林深处响起,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头发花白的妇人从粗壮的树干后方走出。她的眼角是有了皱纹,但也仅此而已,她头发的颜色与她面相展露出来的年纪差距甚远。
李乐天有些窘迫。
容喜久面上波澜不惊,似乎是没有听见李乐天的论调。她说:“小姐等待少侠多时了,特别让我来接二位上山。”
“有劳前辈。”二人一同作揖。
*
在容喜久的带领下,接下来的路途就顺畅许多。登上山顶约摸花了一个时辰。
沧海剑庄的宫殿群,精致恢弘。每一堵外墙都辅以时刻;每一扇门,下半部分都有异兽的浮雕;梁柱雕绘雄狮花鸟,藻井留有山水星象。只是庄中略显冷清,与这般气势不符。偶有一两个弟子提着水桶经过,也可以看到一些弟子正跪在大殿内、钩阑旁,用力地擦拭着沾染到红木上的血迹。
三人走进山峰顶点的大殿。殿中堆满了齐胯高的大个箱子,有几个已经打开,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一些珠串从箱子边缘滑落到地面,没有人理会,已经蒙了尘。
李乐天左顾右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了贺子安的身后。
这大殿的主位上,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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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一只手撑着头,闭着眼睛打盹。一听见响动,她立即就睁开眼睛,起身迎向三人。
姑娘向阔步走在前方的贺子安拱手示意,说:“这位想必就是李盟主了。小女子便是沧海剑庄庄主李娜炅。非常时期,招呼不周还望见谅。”
“久仰大名。”还过礼后,贺子安笑了笑,说:“我不是李盟主,这位才是。”
李乐天这才看向这位姑娘。那是一种令人失语的,远超空中廊道和宫阙的感受。他心中一紧,浑身麻木。
“是我唐突了。”李娜炅那对异色的瞳仁诚恳地看着李乐天,“还请李盟主不要见怪。”
“李庄主,你说现下是‘非常时期’。”贺子安担忧地说:“我和李兄一路走来,树林里也看见了不少长剑。庄里出什么事了吗?”
“父亲失踪以后,就有频频人打剑庄的主意。”李娜炅云淡风轻地说:“庄里又出了勾结外派的叛徒,所以显得有些狼狈。不过现在基本都解决了。”
“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些宝箱的主人,也是那些剑的主人。”李娜炅右手横向一扫,向两人展示大殿中的宝箱,“经过我的劝解,他们决定痛改前非,才送了这些珠宝来。其实这些珠宝并不是我的本意。”
“没想到就连沧海剑庄也遭了灾祸。”贺子安松了一口气,“好在都解决了。”
李娜炅引着二人往外走,前往沧海剑庄的茶室。“还有一些门派需得敲打,这些日子门人都派出去了。所以只好让奶娘去接你们。”
“多亏了嬷嬷。”贺子安应声道:“否则我们现在可能还没到呢。”
李娜炅停住脚步,在空中廊道的入口稍微等了一下二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二人先行登入廊道。
“起兵的事,我已经收到李盟主的檄文。”李娜炅说,“其实你们大可不必亲自前来。皇帝本来得位不正,现在他死了,正是复正的时机。我想我的父亲如果还在,他也一定会支持的。”
“不单单是起兵之事。”贺子安踌躇片刻,终于说:“李大侠在西疆出现的传闻,不知姑娘有没有听说。”
李娜炅明显有些动摇,动作有短暂的停顿。“也许是些谬传。这些日子里,很多人都说见过我的父亲。”
“我们有丐帮可靠的消息。”一直未曾吭声的李乐天也开了口。
“如果有可能,我们想请庄主与我们同行,前往西疆。”贺子安斟酌着词句,“我与盟主要去救一位姑娘。如能结伴,我们各取所需,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什么门派,能让你们二位也有所顾忌?”
“血宫。”
“李大侠在西域出现,或许也与血宫有脱不了的干系。”这一句是李乐天信口胡诌的。不仅仅是李娜炅,贺子安都没有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李娜炅停下了,看向连绵的群山。
耳蜗里,是雨声,风声,还有三人的轻重各异的呼吸声。
贺子安与李乐天,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一方天地的全貌。
这些山峦,单拎出任意一个,都一定是奇山异景。可是偏偏凑在了一起。峰峦如聚,这些富有个性的山峰会集在一处,反而就失去了个性。放眼望去,这些山峰连成了片,就像是风雨中湘江水面一层紧挨着一层的波纹,没有你我之分。
*
陈长吉的信:
见信好。
大会结束后,黑山果然如你所说起了一场乱战。多亏了你,我们才能早做准备。不用担忧,我已经从黑山回到了文曲城,一切安好。
不知道你最近如何,到了哪呢?
说些你走之后发生的事情吧。李乐天不负所托,成了新任盟主。经过这些天与朝廷的乱战,各门各派之间也是空前的团结,举起了北上的大旗。只是实际领头的人不是李乐天,换做了丐帮。
天下即将大乱,你一定要保重。
对了,李乐天向辛家的小姐告白了。这件事我想你还不知道吧。你曾经问过我们,有没有需要守护的人。我想辛小姐一定就是李乐天要守护的人。
辛小姐被血宫恶人劫走。李乐天委托了我大哥、苏姓的少侠还有丐帮帮主代他理事,自己则是急匆匆地向着西疆赶去了。他是为了守护自己心中的那个人,这是我们聚在一起的初衷,所以我没有立场去阻止他。
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因为我夜里做了个噩梦。是一个略显诡谲的梦,也让我想起了一些在意的事。是关于武陵城的事。
你问我们有没有需要守护的。我仔细想过以后,也找到了答案。我想我也应当做些努力。趁着战事还未爆发,我会再去一次武陵城。届时,如果你在那里的话,我们再见吧。
60. 冤家路窄·其一
韩艺祉回到逸剑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象中的诘难、惩罚,除了和王伯玉分隔开不能相见以外,和以往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对李家公子下黑手、加入琉璃宫还是大闹丐帮,都仿佛从没发生过一般。吃穿用度一切照旧,门中长辈还依例给她分配了授业的任务。每天清晨鸡鸣便起,上午传授山门弟子剑法。晨间山风的气味,还有山门弟子抖擞的呼喝声,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下午,韩艺祉按照要求,到祠堂中悔过半个时辰。这点时间可以说只是走个形式,远远达不到能够称作惩戒的地步。悔过结束,她需要到剑炉协助铸剑一个时辰。
再之后,就完全是属于韩艺祉个人的时间,可以做一切她想做的事。当然,除了见王伯玉以外。
王伯玉的情况有些不同。他因为跟着裴姜熙在外学了些野路子,回来的第一天就被山门中的老辈子一阵痛批。从那时候起,一次针对性十足的训练就开始了。上午,是体魄与耐力的双重锤炼。下午是形体、姿态的纠错纠偏,一招一式,反复演练、修正,直至不再参杂有一丁点的个人风格与奇技淫巧。
日间的行程被排得满满登登。王伯玉甚至不用去祠堂挨罚,只需每日前去上香礼拜一次。就是这礼拜的时间,也已经避开韩艺祉悔过的时间,让王伯玉的期望也落了空。
逸剑山很大,如果不是两人有相同的目的地或者是早就相约,只是正常的习武、铸剑、生活,一年半载遇不到对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活到白了头,才第一次见面的门人,更是比比皆是。从这个角度来想,能够天天见到韩艺祉,还成为了她的徒弟,王伯玉认为自己是一个无比幸运的人。
用过晚饭,简单冲凉之后。王伯玉还是回到逸剑山的本行,前往燥热的剑炉铸剑。独独是铸剑这一项,山门的长辈对王伯玉是交口称赞。倒也不是他能铸出什么了不起的宝剑,只是他带来了一些新的理念——来自铸剑城的理念。
说来有些不光彩,那还是他在铸剑城和李乐天呆在一起那段时间,偷偷学来的。逸剑山与铸剑城的技术本就各有千秋,匠人相轻,两方都拉不下脸来向对方讨教,只是一味地较劲。一旦落入了比较的陷阱,很轻易就走入死胡同,明明显而易见的蜕变之道反而变得模糊。
就算是对方指出了缺漏,也会生出抗拒的情绪,避开那条道路。相同的话,由本就是逸剑山弟子的王伯玉来说,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效果。他从铸剑城带回来的概念与理解,想来是给一些人点明了未来探寻的道路吧。
这样的日夜规律、平静,也叫人心安,淡薄了时间的观念。
在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以后。这天,韩艺祉刚从剑炉出来,汗水还没来得及擦去,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她从前的弟子,和王伯玉是一批的。
“师父!”姑娘也是刚从剑炉出来不久,脸上还有汗水和残留的灰色污痕。姑娘睁大那对黑珍珠一样深邃、闪亮的瞳仁,脸上绽开了明媚的笑容:“你回来了?”
“嗯,有些日子了。”韩艺祉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替姑娘揩拭无痕,却忘了自己还没有净手,倒是把姑娘的小花脸越描越黑。
“你都不来找我。”姑娘轻轻握住韩艺祉的手,嘟嘴撒娇道。两人这时都瞥见了韩艺祉漆黑的手心。“呀!”姑娘一声娇嗔,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徒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姑娘念念不舍地抓着韩艺祉的手。“师父,这次不走了吗?”
“傻丫头,”韩艺祉返握住她的手,“信里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再把我当作师父。日后你如果要下山,我和琉璃宫的事会给你招来麻烦的。”
“我才不管。”姑娘任性地说:“不管她牛犁地还是马拉车的,你都是我的师父。”
这个曾经的弟子表现出不容置疑的坚决,韩艺祉也只好宠溺地看着她。正想要说些什么,韩艺祉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她下意识地想要躲藏。
王伯玉正直直地向着韩艺祉走去,还不等她有所行动,王伯玉已经喊出了声:“师父!”
韩艺祉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窘迫,王伯玉的脸上是急切与喜悦,只有姑娘还保持着最初松弛的神态。
“师姐,你也在这!”王伯玉喜出望外。
姑娘故意用才握过韩艺祉的手捏了一把王伯玉的脸,给他的半边脸也增添了颜色。“臭小子!不错,还知道叫师姐。这半年,你没少给师父添乱吧。”
“不敢,”王伯玉赶紧辩驳说:“我已经很努力了。”
“你太胡来了,”韩艺祉小声斥责,此刻的她躲在姑娘的身后,反倒像是弟子,“他们没跟你说我们不能见面吗?趁着没被看见,你赶紧走吧!”
“不用了!”王伯玉兴奋地说:“门主与几位长老传唤我们,我就是特地来通知你这个消息的。”
韩艺祉一下子直起了腰。“当真?”
“当真!”
“是去剑冢吗?”
“去剑冢!”
韩艺祉看看王伯玉的眼睛,又看看姑娘。她握住姑娘的手,说:“我得先过去了,你要保重。”
姑娘抿了抿嘴唇,只是应了一声“嗯”。
韩艺祉与王伯玉,一同向着后山的剑冢的方向跑去。剑炉前,留下一个落寞的身影。
*
越向着剑冢深处去,温度就越低。
“小心,师父。”王伯玉脚下踩到了冰晶,立即出言提醒道。或许是受到剑冢中肃穆气氛的影响,王伯玉的声音都低了几个度。
两人放慢了脚步,踩着沙沙声继续向着深处前进。散碎的冰晶,慢慢也变成了整块的冰面。不光是地面,就连剑冢的顶部也悬着密密麻麻的冰锥,就好似进入到了南方的溶洞。
这个寒气的来源地,方形的石墩上方插着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说不清是剑的本相,还是因为覆盖了冰霜。
剑的旁边,站了十二个人。正是逸剑山的门主,以及门中十一位长老。王伯玉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齐聚。
“弟子王伯玉,见过诸位师祖。”王伯玉毕恭毕敬地作揖。
“伯伯,各位叔父、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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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艺祉则是有些歉疚:“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已经受到从黑山寄来的檄文。和你给我们的字条,告诉我们的事实的确无误。”其中一人说:“既是为了先帝,我们也愿意给出这柄祸心宝剑。”
“只是你想好了。取了此剑去,不成功,便成仁。”洪钟似的声音震得顶上的冰锥发颤。
“艺祉明白,我绝不会让家门受到牵连。”韩艺祉心底升起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微微垂下了眼帘。
“你还有一种选择,留在逸剑山。”柔软、温和的嗓音。
“只要你和这个小子不再相见,我们不在乎你之前做过什么。”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
“只要你在逸剑山一日,这天下就是你的。出了逸剑山,便是到了他人的天下。”知性的,精明的女声。
这些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韩艺祉明明肩头也落了冰霜,心中却是有一阵阵的暖意回旋。那是一种别处绝对寻不到的温暖。
韩艺祉抬起眼来,一一与众人对视。她抓住王伯玉的手,说:“是艺祉辜负了叔伯姨母的期望,但是艺祉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天地。”
王伯玉用力地回握韩艺祉的手,让她愈发地坚定。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把‘雪崩’带走吧。”
韩艺祉穿过那十二位长辈,在他们的注目下拔出祸心宝剑。一时间,剑冢中冰雪消融,顶部的冰锥也化作水滴落下,在众人的肩头、地面溅起朵朵水花。
没有人再言语,所有人都默默接受了她的选择。韩艺祉回到王伯玉站立的位置,拉着他跪下,向着众人磕了三个响头。
除了水滴的声音以外,只剩下沉默。
起身,再一次对视以后,韩艺祉决绝地转身离开。王伯玉一开始走在她身后一些的位置,后来他小跑了几步,与韩艺祉并肩。
王伯玉步子逐渐加大了步伐,他牵起韩艺祉的手,领着她向前。
“艺祉啊。”呼唤的声音有些苍老和疲惫,“逸剑山一直都在这里。”
*
成群结队的旅人,会集到山脚下的城镇。城里的熙和楼、长风阁完全不逊色于文曲城的规模,甚至在城东、城西各有一处。逸剑山和铸剑城,这两个地方从来就不会缺少客人,特别是在铸剑城落寂的今日,前往逸剑山铸剑与修冶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这里,是侠客们中转最为合适的落脚点。
熙和楼木筷敲击碗碟的琤琤声,清亮悠扬。不同地域,不同身份的客人欢欣地挥动着手中的长筷,自发地参与和传播。这几乎已经成了熙和楼的保留节目,说书的内容越是精彩,乐音越是悠长。
裴姜熙进来的时候,熙和楼中央层层垒叠的木桌顶端,说书人正往下攀爬。他把折扇收好插在了后颈的领子中,开始挪动自己的身躯。那具干瘦的身子,表现出意料之外的力量与灵活。三两下就落到了地面。
沿着楼梯上到熙和楼的高层,这时候敲击的声音才平息下来。裴姜熙走向早就定下的雅间,刘浪仙早已经坐在那里了。
61. 冤家路窄·其二
雅间的门敞开着,屋子的中央放了一张四人的小圆桌。刘浪仙就坐在最里侧正对着门的位置,裴姜熙刚一进门他就瞧见了。
圆桌上,是一水的冷食甜品,就算有一开始不是凉的,也因为摆放得过久而早早失去了原本的温度。“刘前辈!”裴姜熙热烈地招呼了一声,也不顾刘浪仙的脸色,便开始饶有兴味地端详起桌上地甜点来。
都是些摆盘精致的甜品。有白的、粉的、多种色彩交融的,五彩缤纷。有花、果、动物、山水,包罗万有。刘浪仙一个也没吃。裴姜熙将食指放在桌沿,绕着桌子走了两步,在侧面坐了下来。既可以看见刘浪仙,又可以看见屋子的大门。
“哎呀,这里的白桦林蔚为壮观,没忍住停下来看了看。”裴姜熙像是感叹,又像是在解释。
裴姜熙环视一圈,有纱帘将房间分割成三个部分。当中间的,就是她与刘浪仙所在的位置。从大门一进来,就能看见这张精巧的圆桌,桌沿刻有锦簇的花团。四个桌脚更是别出心裁,是镂空的,雕刻着缠绕着彼此的飞鸟。
圆桌向里,还有很大的空间。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着桦树皮画,有画着驯鹿的、描绘打猎的猎人的、还有瀑布、抱着琵琶的女子。皮画的下面,靠着墙壁放着一张罗汉床,床的中央放着小巧的桌台。桌台上有桦皮做的棋篓子,没有打开过。
裴姜熙的身后,是休憩的空间。最靠里的位置摆着一张六柱梨花床,雕饰浮云浪涛,床上放着刘浪仙的佩剑,还有叠得规规整整的被子。床边的小桌上放着桦皮盒,角落里放着大号的桦皮箱。
本来有纱帘把空间做分隔,不过纱帘都妥帖地绑在了屋子两侧的墙柱上。帮带上似乎还落了灰,看来也没有使用过。
裴姜熙的对面也同样如此,起到分界作用的纱帘好好地绑着。那一方空间里,摆着一张桌案,备齐了笔、墨、纸、砚。深红色的桌椅之后,是一个高大的四方架子,架子上分门别类摆好了书。还有一些圆筒状的桦皮盒,纹饰着向日葵、月见草,还有一些裴姜熙叫不上来名字的纹样,大抵是当地表示吉祥、如意之类美好愿望的图案,盒子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你可叫我好等。”刘浪仙的话里有些怨气。
“等到桦树枝叶都张开了,应该会是很了不起的景色。”裴姜熙反倒埋怨起来:“都是前辈你来得太早,我们也得来。稍晚一些,就不似现在这样苍凉的景色了。”
裴姜熙拿起一块桃花糕放进嘴里,眼睛看着门外,嘟囔着问道:“方才的故事说得如何?我来得晚了,完全没听见。”
“我没听。”刘浪仙冷冷地说。
“可惜了。”裴姜熙露出遗憾的表情:“我上次听到四位剑神兄弟反目,这么久过去也不知道发展到哪一步了。”
“小剑童觅真爱问鼎试剑台,血轩辕报兄仇剑平云霞山。”
裴姜熙喜上眉梢,说:“您这不是听得挺认真的嘛。”
“起个咋咋呼呼的名字,我也就听了这么一耳朵。”刘浪仙重申自己的立场。
“报兄仇吗?”裴姜熙若有所思,“那在这个话本子里,王子美还是死掉了啊。”
刘浪仙眯着眼睛。“你和这个写话本的,倒是一类人。”
“此话怎讲。”裴姜熙嬉笑着问道:“你和陈家公子没有见过吧,这就说我和他是一类人了。”
“老头子的直觉。”刘浪仙只是这样说,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刘浪仙喝了一口清茶,说:“申时。我已经给足你面子,等到申时还没有消息,我就要上山了。”
裴姜熙看着刘浪仙,细心地咀嚼嘴中的高点,什么也没说。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楼板上有一轻一重的两个脚步靠近。韩艺祉和王伯玉转入屋内,坐在了背对着门的位置。
韩艺祉伸直了手臂,把“雪崩”放到圆桌中心的上方。她的指甲盖上,有薄薄的一层白霜。“这把剑无主太久,如今暴戾非常。刘少侠要小心了。”
刘浪仙的眼中没有畏惧,只有欢喜。他伸出手握住剑的令一段,说:“有劳韩姑娘了,放手吧。”
两人交接的那一瞬。在这个季节也显得怪异的寒冷,瞬间笼罩了裴姜熙。但也仅仅就是这样一瞬间。韩艺祉看向刘浪仙的眼神,也霎时间由担忧转向了惊讶。
房屋内没有一丁点儿的凉意,韩艺祉手上的霜也顷刻化作了水珠。
“那我就叫小儿上菜了。”裴姜熙站起身。
“不用了。”刘浪仙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要去寻下一把剑了。”
“饭也不吃了?”
“我已经在这里浪费够多的时间了。”即使是如愿拿到祸心宝剑,刘浪仙的话里还是有责怪的意思。
“真拿你没办法。”裴姜熙扶了一下额头,又从怀里拿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信,“‘海啸’就在西南方一处池杉林里,我已经替你在地图上做了标记。”
“这还差不多。”
“不过那把剑有主人了。”
“那对我来说不重要。”
“也是个女人。”裴姜熙意有所指,“剑术很不一般的女人,你能行吗?”
刘浪仙收好了行李和剑,临出门前,才回复说:“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像她一样。”
“那我祝愿你这次能赢。”
“有一天我一定会也杀了你。”刘浪仙头也没回,狠狠地说道。
等到脚步声远离了,韩艺祉才皱着眉说:“他身上带着的,三柄全都是祸心宝剑。”
“对,准确地说,算上你刚刚给他的,一共是四柄祸心宝剑。想要问我什么吗?”
“我不想和这个人有过多的瓜葛。”韩艺祉摇摇头。“他不管是样貌神态、武功造诣还是行事方式,都太过古怪了。”
“他在收集祸心宝剑?”王伯玉问。
裴姜熙点头。
“你把剑交代这样的人手里,真的没问题吗?”
“你在担心我吗?”裴姜熙嬉皮笑脸地问道,看样子完全没有把刚才刘浪仙说的话放在心里。
韩艺祉不置可否。
裴姜熙又说:“那不如你来帮我,我们一起杀掉他吧。”
这下无论是韩艺祉还是王伯玉,面色都变得凝重。
“别这么严肃,我只是开个玩笑。”裴姜熙又笑了起来,说:“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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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坐着,我去让小二来上菜。”
韩艺祉和王伯玉都长出一口气,他们对视了一眼,说:“我们也不吃了。”
“你们也不吃?熙和楼的菜这么不招人待见。”裴姜熙目瞪口呆:“还是说我不招人待见?”
“你也别吃了。”王伯玉站起来,“我和师父商量过了,带你去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
韩艺祉也从圆凳上起身。
“去了就知道了。”王伯玉爽朗地说。
*
那是比想像中还要陈旧、平凡的民宅。从熙和楼出来,裴姜熙跟随着师徒二人的脚步前进。道路越走越窄,脚下也由切割规整的石砖地变成坑洼的石块,最后干脆变成泥土、沙石混合的地面,几个少不经事的小孩跑过也会扬起灰尘。
狭小的空间里,裴姜熙侧身与来往的路人错行。拐过几条弯弯扭扭的巷子后,王伯玉略显生涩地掏出腰带里的钥匙,开启了一道不起眼的大门。门后是一方小小的庭院。
庭院的入口,一根扫帚正躺在地上,高粱穗编成的帚头下还盖着垃圾,或许是这家的主人扫了一半有事离去了。正对着大门的屋子里,可以看见堆着柴火,应当就是这户人家的灶间。裴姜熙的左手边,有一幢更长些的房屋,是主人家休憩的屋子。这些就是全部了。
“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样。”韩艺祉微笑着看向裴姜熙。
“还不是怪你们搞得神秘兮兮的。”
两人的身后,王伯玉顺其自然地关上了门。韩艺祉也看到了那根倒下的扫帚,她俯身捡起了扫帚,朝着屋子喊道:“长吉,出来收拾了。”
屋子里立刻有了声音。
裴姜熙听见她的呼唤,看着屋子的入口,生出了某种莫名的错位感。“长吉?”
韩艺祉笑了笑。“不是你想的那个长吉。”
一个小孩,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肉嘟嘟的脸颊上有微微的红晕:“艺祉姐姐,伯玉哥哥,是你们!”
韩艺祉轻轻在长吉的头顶上敲了一下,细语责备道:“怎么把扫帚乱扔?”
长吉挠挠头:“我太困了,就想着睡起来再继续。”
“这可不是好习惯。”
“我知道错了。”长吉十分诚恳地认错,然后非常高兴地说:“我还以为是仙女们来了。”
“那你更希望是谁?”王伯玉也走了上来。
“你们我都喜欢。”长吉认真地思考后说,“但是我好久没见到艺祉姐姐和哥哥了,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们。”
“臭小子,真会说。”王伯玉揉了揉长吉的头发,“我们今天和这位姐姐一起来看你,你就叫她……”
“我知道!”长吉自豪地说:“我见过她,她是神女姐姐。”
这番对话叫裴姜熙哭笑不得。
“你不关心这些,可能不知道。”韩艺祉侧过脸,说:“平安院里有一位女子的画像,和你很是相似。长吉可能是看过了画像。”
王伯玉撸起了袖子,头向着灶室一甩:“小子,走跟我做饭去。”
长吉没有片刻犹豫,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就跟着王伯玉朝着灶室走去了。
62. 冤家路窄·其三
这天,她们吃了四个逸剑山的家常菜,其中一个还是长吉搬了椅子,站在灶台前炒的。
吃过饭,她们陪同长吉玩了藏钩、推枣磨、宴几图还有投壶。亥时刚过,这个因为韩艺祉和王伯玉的到来而过于兴奋的胖小孩,呼呼地睡去了。
韩艺祉点起灯,和王伯玉、裴姜熙搬了凳子坐到庭院中。
“长吉是我和伯玉下山时,从山匪手里就下的小孩。”韩艺祉把油灯放在三人中央的地上,用双手比划出长吉个头的大小:“那时候他还在襁褓里,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父母?”
“死了,究竟是哪里人也无从查起。”
王伯玉低头看着摇晃的火焰,静静地听着。
“然后你们就一直把他养到这么大。”
“我和伯玉去沧海剑庄那一年,就把他托付给逸剑山中我的一个弟子。”韩艺祉左右看了看,目光极尽温柔:“想起来,也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
裴姜熙警觉起来。这是她之前从未经历过的,也从未听过的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
韩艺祉恳挚地看着她:“我们希望你能够保护他。”
裴姜熙拧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和伯玉都出事了,我们想请你替我们照顾好他。”
“为什么会这样说?”裴姜熙极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
“说不上来,我就是有这种感觉。”韩艺祉抬头看天,好像想在星辰之间寻找到问题的答案。片刻之后,她又看向裴姜熙,说:“其实从更早之前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在文曲城东郊的时候。”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对。”
裴姜熙撇了旁边的王伯玉一眼,他正专心地看着油灯的火焰。仿佛只要他稍不留神,就会有妖怪从那个光亮之中窜出来似的。裴姜熙后背已经流下了冷汗,当然不是惧怕灯焰中的“妖怪”。是对韩艺祉的直觉感到不可思议,王伯玉的确本该在那里迎来结局。
“你很有实力,也深不可测,我总是猜不透你想要做什么。”韩艺祉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没你说的这么厉害。”裴姜熙实话实说:“我要真这么好,早就称王称霸了。何必弄这些故弄玄虚、弯弯绕绕的东西。”
“也许是吧。但最重要的,是伯玉很相信你。”韩艺祉柔声说:“所以我也想相信你。”
“他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裴姜熙问。
王伯玉抬起了头,韩艺祉的笑容也更加温馨。她说:“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脖子上挂着长命锁,锁上就是这个名字。这是他的父母给他的姓名,是父母给他的祝愿。”
*
破庙里,火苗劈里啪啦地升上了屋顶。
“雪师妹。”姑娘穿着紫色的衣裳,左手掌着腰间的长剑,身姿飒爽非常。她忧心地看着空中的朗月:“我们已经几日没有收到风师姐她们的传信了。”
“雨师姐,”雪一只手张开对着火焰,贪婪地吸取温暖,另一只手不停挥动招呼雨坐下,“你就别瞎操心了,天天通讯麻烦得要死,偶尔偷懒个一两天很正常啦。”
“师父定下的规矩,肯定是有她的道理的。”雨反驳道。
“风师姐和烟师姐,是我们之中最强的。除了咱们师父,这天底下恐怕没人赢得过她们俩。”雪不以为意,转而又满是怨气地说:“那个失踪了的春风也不行,还是什么狗屁圣女,最后不还是要我们来给她擦屁股。”
“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师父就是偏心,凭什么她们就能有名字,叫什么春风千树。我们就得叫招式的名字。”雪并没有止住,反而更加忿忿不平地说:“论武功,风、烟两位师姐比她们强多了。师父非说什么天赋,她若真有天赋,怎么会这么弱还叫人擒了去。”
“她们能做圣女,是因为七种剑式都能修习。”雨耐心地解释道,她对自己的这个小师妹一向是宠爱有加。
“我也能啊修习啊,师姐你也行啊。没让我们修过,怎么知道。”雪不满的情绪达到顶点,现在已经不是可以讲道理的状态了。“反正圣女不用是最强的,不如让我当当。我还比他们俩好看呢。”
雨摇摇头,识图把她从这种情绪中拉出来,于是说道:“听说是长生殿的人抓了她,所以一定要小心。”
“长生殿又怎么样。”雪不屑地冷哼一声:“我们烟雨楼才称得上是三大剑派之首,百年前长生殿的人不就被我们的先祖打到隐居去了。”
“师父当然是举世无双。”雨赞同她的看法,心中自豪的同时也警醒道:“如今我们和师父分头行动,要当心才是。”
“除非他们殿主亲自前来,否则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雪说:“要是以为我们和那位圣女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雨心中无奈,想:“得,又绕回来了。”
“你说吧,师姐。”雪仰着头。
“说什么?”
“我和春风,谁更强一点。”
雨回忆了一会儿,说:“之前的比试,你的确是更胜一筹。”
“你真的就甘心吗,让这样的人将来继承烟雨楼的大统。”
“我们得听师父的安排。”雨叹了口气。
“师父、师父。你们就是这样,只会听师父的话。”雪负气似的扇打面前的火焰,“我要有你们的武功,早就起来抗议了。圣女就应该优胜略汰,而不是师父的一言堂。”
“慎言。”雨变了脸色,她没想到雪会毫不遮掩地说出这般违逆师父的话。
“师父又没在这里,怕什么。”雪完全进入了自己的畅想中:“我看如果能换个人来做圣女,别说是长生殿,就连桃花源我们也早晚把他们给连根拔咯。”
哼。
“你干嘛哼我。”雪有些委屈,“我是替你们不值。”
“站起来。”雨命令道。
“什么?”雪明显没有搞清楚状况。
雨把长剑从腰间拔了出来,她警惕地扫视着火光所不能触及的地方。雨厉声喝道:“不知是哪路大侠,何必在外受风寒之苦,不如出来相见。”
“烟雨楼沉寂这么多年,就培养出这么些个草包。”
雪这才明白刚才那声嗤笑不是雨发出的。她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抽出长剑,和雨背对着背站立。
“前面!”雨忽地大喊。
雪登时转身,出剑。空气中凝结出雨滴与雪片,向着那个突然袭来的黑影飞去。可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雨与雪的剑意消失无踪了。
不,或许是被吞噬了。雨的脑海中蹦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还想再出一次剑。老人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
“李乐天在哪?你们从云霞峰救下来的那个人在哪?”老人只有一只手臂,他的双目布满了血丝,表情看起来就像要把她们生吞了一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人的眼中顿时失去了怒意。他淡淡地说:“是么,那你们就去死吧。”
火苗升上了屋顶,从破了洞的瓦顶可以看见月亮的方位。已经丑时了。
*
裴姜熙先是听到了桨板拨动水面的哗啦声,紧接着是船桨碰撞到船帮的响动。
“如果我们除了什么意外,希望你能替我们保护好他。”
“伯玉相信你,我也想要相信你。”
韩艺祉的轻言细语,在裴姜熙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客人,我们到了。”这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裴姜熙还来不及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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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又沉了下去。
“客人。”那人似乎有些生气,“请不要再装作睡觉的样子,否则我就要把你交给老虎了。”
交给老虎?说什么傻话。
那人终于忍不住,伸手过来左右晃动裴姜熙。
裴姜熙睁开眼,面前这人长着一张猫的脸。奇怪的是裴姜熙也没感觉诡异,仿佛这时理所应当的一般。
猫人推着裴姜熙上了岸,嘱咐道:“往前走。”
天空一片漆黑,可是却有足以看清一切的光线。裴姜熙微微抬头,就可以看见前方有两个巨大的太阳,挂在黢黑的苍穹中。太阳很大,一致于站在裴姜熙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太阳的纹路。
光线应当就是从那里照射出来的吧。
一条热闹的街市就在泊船的不远处,这条街看起来可以直通向那两个太阳所在的位置。
裴姜熙遵照猫人的话向前汇入人流,她也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称作人流。那些行人,每一个都背对着她。即使是这样,她也能辨认出那些“人”的头上,是野马的鬃毛,是山羊的羊角。
街道的两边,猪鼻子、猪耳朵的人穿着粉色的衣服在叫卖胭脂,白兔在售卖宴几图和弓箭,黄狗耷拉着耳朵仔细都蹲在摊前勾描糖画。裴姜熙的前方,健硕的马大步向前,圆润的山羊步履蹒跚,还有清瘦、婀娜的鸡摇曳生姿。
越是向前,远处那两个太阳越是散发出温暖。
又一个人从裴姜熙的身后蹿上前去。错身时两人相撞,裴姜熙打了个踉跄。裴姜熙看见他生着一对猴的招风耳,身后有一条圆滚滚的尾巴左右摇晃,一刻也停不下来。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生着动物的头颅,可裴姜熙竟也不感到疑惑或是恐惧。这些人对裴姜熙的闯入也熟视无睹,就好像她本来就是她们的一部分。
裴姜熙又想起了那个在小舟上唤醒她的猫人。不,那或许是老虎。
这些“行人”,和裴姜熙唯一相同的地方,是她们都在向前走,留给彼此的只是一个背影。
“姑娘。”有人窃窃私语道。
路边的狗从木板上揭起糖画,糖料凝成了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大概是还未完全成型,刚拿起来男人的手臂就掉了一只。
裴姜熙向往街边走一走,看看还卖了些什么。可是人群摩肩擦踵,根本容不得她更改自己的方向。她继续向着太阳前进。
“姑娘。”
裴姜熙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她意识到可能是在叫自己。她左右张望,“人”们有各式各样的样貌,兔、狗、马、羊,眼睛也各有其大小和颜色,红色、蓝色、深棕‘浅褐。可是没有一对眼睛看向她。
街边的小摊前,间隔有序地站着执矛的牛,那对圆鼓鼓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直视着前方。也没有一个是特别望向她的。
“姑娘。”
裴姜熙确信了这个坚持不懈的声音就是在呼唤她。她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正要回过头,一只有力的臂膀环绕住她的肩膀,生硬地截断了她的动作。
“不要回头。”
裴姜熙微微侧过头,看见了那对翡翠绿的瞳仁,正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言语间,有蛇信子从他的口中吐出。
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所以什么也没说。
“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不要回头。”留下这句话,蛇放缓了脚步,留在了裴姜熙的身后。
裴姜熙唯恐被追上,加快了前行的脚步。距离太阳似乎又近了。
“姜熙。”有人呼唤。
她沁着头直直地向前。
“姜熙。”那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奋力想要抽出被抓住的手。
“姜熙,没事了。”那人的声音变得急切。
她侧过头,看见的是陈长吉的脸。
63. 冤家路窄·其四
“姜熙,没事了。”
裴姜熙睁开眼,看见的是韩艺祉的脸。
“我怎么了?”
“你做噩梦了。”韩艺祉食指微微弯曲,在裴姜熙的脸上来回摩挲。
“我吗?”裴姜熙环顾四下。简陋的土墙,陈旧的瓦顶。光线从窗户透进来,褪了色的窗框把阳光分隔成一块一块,大小有序地摆放到两人的身上。
对了。裴姜熙记起来,昨天夜里王伯玉回了熙和楼,她和韩艺祉则是留了下来。
“嗯,是你。”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
韩艺祉说她做了噩梦,她一点也想不起来梦的内容。可心中的确纷乱芜杂。裴姜熙从被子里伸出手,接住了漏进来的阳光。这种切实的温暖,让她感到平静。
“长吉呢?”
“一大早就和伯玉出去了。”
“这样啊。”裴姜熙沉吟片刻,说:“艺祉,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嗯。”
“让伯玉去找长吉吧,他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裴姜熙完全清醒了。
*
在李乐天新身份和李娜炅沧海剑庄庄主身份的两相加持之下,三人可谓是一路畅通无阻。
越是向西行,周遭的景致也就越苍凉。百十里见不到人烟也是寻常事,也是在她们穿越荒无人烟的这时段,东方已经起了战事。不知为何,朝廷反应迟钝,象玉趁此机会,带领的侠士们一路攻城略地。等到朝廷出动军队时,象玉的起义队伍已经初具规模。
象玉点了一把火,天下硝烟四起。不仅仅是他这一支,其他的地界也有人举起了“勤王”的大旗。坊间都流传着赵政挟持幼帝,图谋篡位的传闻。
“勤王”之事,对天下人来说并不新鲜了。见证永清大帝进宫勤王的那一批人都还好好地活着。
那天皇宫里起了大火。“文帝失踪了。”永清大帝向世人这样宣告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是皇子的永清大帝自然是义不容辞地接下了治理国家的重任。同时他还许诺,找回文帝那天自己就回退回封底,继续做他的藩王。
自那时起,国库里专设一笔开支,就是每年用来寻找失踪的文帝。白银每年如一地如数流出,文帝也是始终如一地没有消息。
朝廷对外宣称,赵政失踪了,如今是幼帝在主理政事。这样的说法,明显得不到民间的承认。“幼帝才几岁?”“不过是垂髫幼儿。”这样一番声明,反而显得其中暗藏隐情。
更是有传闻,就是国寺——心源寺——的住持也已经离开了寺院,投身义军。要知道,那位住持可是在永清大帝攻入皇宫时也不为所动。永清大帝“勤王”,说到底是皇家的家事,现今有人意图让天下改姓,那便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了。这个传闻,让众人更加确信京师出了乱臣意图篡位。
李乐天一行跨越了荒地。刚到边陲小镇,接引他们的丐帮弟子就给他们说了这许多事情。
一开始李娜炅还担心起了战事,她们出关的事是不是会变得有些困难,不曾想边境的官员却很爽快地放行了。原来这西北地界的“靖难”之师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开拔了。目前为止,李乐天与西北的藩王还是“勤王”的盟友,行个方便让盟友出关,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继续向西而行,便是一望无垠的荒漠。荒漠北侧,是长五千余里,高约一千三百丈的白山山脉。南面是均高逾一千八百丈的昆仑山,而西面,就是一千七百丈高的葱岭。三面环绕,彻底阻隔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水汽,形成难以想象的高温。
在小镇稍作休整,补充了干粮与水。第二天上午卯时未到,他们比小镇先一步从睡梦中苏醒,在戍边将士的注目中出了关去。他们必须要在卯时出发,午时之前就停下脚步休整。午时到酉时之间光照最盛,需要尽量避免在这个时间段内行动。待到戌时,他们可以继续前行一段时间。
荒凉升级成了荒漠,马匹换作了骆驼。行走了一段路以后,在太阳转移到几人头顶上之前,他们找了一处沙丘的背阴面停了下来。黄沙比盐粒还要细密许多,才从骆驼背上下来走了没有几步,鞋子里就灌满了沙子。
李娜炅全身包裹得严实,只漏了一对眼睛出来。这时正坐在沙堆里,脱掉了鞋,把鞋整个翻了过来。黄沙就像丝带一样从鞋口掉落,然后还未来得及落地,在半空中就被炎热的风吹散,不知所踪了。
看着漫天的黄沙,还有远处有些模糊、扭动着的沙丘。李乐天说:“早听说高祖在的时候,西北方就常有人作乱。他们响应速度还真是快。”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迎面来的细沙钻进了他的嘴里。
“呸、呸。”李乐天着急忙慌地向外吐,小狗一样不时吐出舌头来。嘴里的异物感却怎么也吐不尽。
本来被热浪折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李娜炅,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也不禁失笑。
“他们早就想行动了。”贺子安也学着李娜炅的样子,脱掉鞋倾倒灌注在里面的黄沙。“皇帝一死,他们也找到了由头。”
李娜炅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两条纱巾,递给了同行的两个男人。“早说了让你们围上。”
于是李、贺二人又学着李娜炅的样子,把纱巾围在脸上,稍微做了一点遮蔽口鼻的努力。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戴好了面纱,李乐天说:“我还说出了关,可以找人打探李大侠和血宫的消息。照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根本就没有遇上人的可能。”
贺子安注意到,李娜炅把剑插在了离几人还有一段距离的沙堆中。“李庄主,”贺子安看着长剑,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叫我李姑娘就好。”或许是面纱缠得过紧,李娜炅扯了扯纱巾的边缘,说:“我们已经同行了这么久,今后还要并肩作战,这些客套的称呼就免了罢。”
“我也正有此意。”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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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头,时不时地掀开面纱一角吐沙的李乐天附和道。
“以剑影,辨东西。”李娜炅看了眼长剑,又指向远方的沙丘:“你们看这些沙丘,坡面有明显的急缓之别。通常而言,西北坡是迎风面,坡度更小,也更容易行走。”
李乐天指向他们旁边的沙丘:“那这个陡坡就是东南坡。”
“是的。”李娜炅点头道:“在这样的环境里,直觉是最不可靠的。必须要借助外物来辅助判断,否则我们是一定没有办法朝着既定方向前行的。大概率会在这片沙漠中打转。”
“那这剑影,又如何判断。影子朝向是哪一边?”李乐天稍加思索,“太阳东升西落,那这影子应当就是朝向西面。”
“应该是东面。”贺子安纠正道。
“贺少侠说得没错,这样判断大致方向是没有问题的。”李娜炅肯定了贺子安的说法。她又取下腰间的玉佩,扔到了剑影的端头处,说:“如果需要知道精确的方位,几下现在剑影的位置。一刻钟以后,再记下下一个位置,这两个位置相连,就是东西方向。”
“啊!”李乐天轻叹一声,他现在才想明白自己刚才说错了方向。“真是热得昏了头了。”他拍着自己的脑袋说。看着李娜炅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意,他说:“李姑娘你懂得真多,还好你和我们一块来了。”
李娜炅双目低垂:“这些都是儿时父亲教我的。”
李乐天与贺子安对视了一眼,说:“李大侠对沙漠这样了解。也许是这里隐藏着什么秘密,所以他才不得不来。”
“没错。”贺子安也安慰道:“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李大侠。”
李娜炅吸了口气,重新振作,问道:“所以你们当初什么都没有准备,就打算直奔沙漠吗?”
“我们的确详细计划了路线,当然还有骆驼、食物和水这些需求。”贺子安也把自己的剑立了起来。不过他们坐在背阴面,就算是立起来也没有办法判断方向。
“那如果找错方向,或者说干脆找不到方向了怎么办,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其实确如李兄所说,我们原本打算来到这里以后找当地的居民询问。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修正自己的路线。”贺子安苦笑,说:“不过今天看到了实际情况,我们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那一点,就靠勇气与毅力来填补吧。”李乐天吐完了沙,嬉皮笑脸地说起了不着边际的话。
三人的目光交汇,适才微微凝滞的气氛又松活了起来。尽管各怀心事,但还是露出了笑脸。
“总之,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李乐天看着李娜炅的眼睛,真挚地说。
李娜炅插着剑的位置,一只颅顶黑色、羽毛沙黄的小鸟倒腾着双腿,快速地经过,一点也没有要飞起来的意思。白尾地鸦,据说那是一种几乎不会飞行的沙漠鸟。
但是李乐天看见它张开黑白相间的双翅,离开了地面。
64. 冤家路窄·其五
还没有看清样貌,鸟儿就扑棱翅膀飞向了天空,和墨色融为一体。留下象无一个人愣在原地。
“看样子功夫还不到家。”林珍娜取笑他说。
“我还没见过这种样子的鸟。”象无一脸的遗憾。
随着距离烟雨楼越来越近,林珍娜的心情也渐渐沉重起来。只有看见象无这副模样,她才能略微觉得松活一些。
象无走到火堆边坐下,接过林珍娜手里的木棒,继续翻烤才从河里捞上来的鱼。“还是很紧张吗?”象无问。
“好多了。”林珍娜回答。
“我懂。以前每次师父从外面回来之前,我都会紧张到睡不着。”象无苦涩地笑了笑:“只能整夜在佛主面前诵经。”
“一整夜吗?”
“也不完全是。”象无说:“一般念着念着,我也就睡着了。”
“我饿了。”林珍娜挽着头发,若有所思地说道。她似乎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包袱里还有干粮。”象无想了想说:“要不然先吃两口垫巴垫巴。”
“不吃。”林珍娜忽然任性起来,“太干巴,噎着难受。”
象无哭笑不得,只得说:“这火不知道为什么烧不起来。吃烤鱼的话,还得再等一会儿。”
“太潮湿了。”林珍娜怔怔地盯着孱弱的火焰。
“是么?”虽然是一句没有什么营养的回答,而且象无也不知道林珍娜说的对不对。他只是习惯性地不让林珍娜的话落了空。
过了一会儿,林珍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打起了精神。她偏过头,靠近了象无一些,长长的头发如若瀑布那般直直地垂下。“你摸摸看。”她兴致勃勃地说:“真的很潮湿,可以拧出水来。”
象无愣怔了片刻,最后举起来一半的手往自己的袖管上拧了一把,说:“的确是太潮湿了。”
林珍娜又把头发拨到脑后,压低了身子歪斜着头,从下往上看向象无火光中的侧脸。
“怎么了?”象无被她盯得有些局促,实在忍不住了才开口询问。
林珍娜幸灾乐祸地拖长了尾音问:“你刚才是不是害羞了?”
“才没有。”
象无正欲辩驳,一声尖锐的啸鸣打破了夜的沉寂,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林珍娜唰的站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冰冷。
“怎么了?”象无这个夜晚总是在提问。
林珍娜看着他,呼吸也变得急促:“是烟雨七子的求救信号,她们遇到危险了。”
象无放下了手中的树枝,拾起一旁的长剑,说:“我们去看看。”
“嗯!”林珍娜点点头。
鱼落到柴火中心扬起火星。火焰中,鲜嫩的白肉表面滋滋冒着油。
*
虽然设想过很多种见面的情境,但林珍娜确实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方式。
她和象无以最快的速度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没过多久,树林里又升起作为标记的烟火,和白车轴草花朵的形状相仿,小儿紧凑。
林珍娜调整方向,向着烟花的方位进发。比起用眼睛看到,她的耳朵先听见了哭声。
阴的双手、长裙被染上了红色。她抱着双目无神,口吐鲜血的师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和她穿着同样水蓝色长裙的另外两个姑娘,站在一旁低着头,肩膀也颤动着,下唇咬出了嫣红的颜色。
还有一人穿着淡绿色彩的长裙,站在远一些的地方,右手握着的长剑还在不住地滴血。她是最先察觉到林珍娜和象无到来的人。
林珍娜有些畏怯地唤道:“师父。”
持剑的女人看了她一眼,脸上先是有一丝惊喜。在看到林珍娜身边的象无以后,这似有若无的喜悦立刻转为毫不掩饰的厌恶。
站着的千树和晚也回过头。晚的嘴微微张开,但很快又闭上抿成了一条线。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向着不同的方向用力,神情复杂地看着林珍娜。
千树看见林珍娜,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决了堤。刚抬腿向着林珍娜的方向跑出一步,晚就拉住了她,对着她摇了摇头。于是她就这样远远地与林珍娜对视着。
跪在地上的阴听见动静也抬起头,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短暂的木然以后,她看向两人的眼中只有彻骨的憎恨。“都是因为你!”阴说。
“都是因为你!”阴重复道。
上一次相见还是在森罗寺,是林珍娜求晴师姐,让她放自己离去,去和自己彼时的情郎——那个来自长生殿的负心汉——俞会团聚。本来以为会是牛郎与织女的故事,没想到结局却是冷漠又残酷的。
晴师姐替她担下了私离门派的罪责,这些日子里,肯定也不好过吧。林珍娜想。
只是为什么再见面时,就变成这样了呢?林珍娜的手掌也在抽动,最后她攥紧了拳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为了找你,师妹也不会这样。”阴咬着牙,面容扭曲:“都是因为你!”她又把脸贴到晴的额头上,嚎啕大哭起来。
林珍娜看向千树,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千树抽抽嗒嗒,已经没有办法很好地言语了。林珍娜于是把目光转向了看起来要冷静一些的晚。
“是一个独臂的男人。”晚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晴师姐,还有风烟雨雪四位师姐都遇害了。”
阴猛然站了起来。象无立刻向前抢了一步,站到林珍娜的身前。
“是和我一样的剑式。”晚马上感受到了象无散发出来的气息,那是和她一般无二的剑意。
不过阴似乎并不是打算冲着林珍娜去。“那个老东西已经被师父重伤。我们分开寻找,绝不能让他跑掉。”阴看着自己的两位师妹说了这番话,转身投入树林当中去了。
晚和千树擦了擦眼泪,也转身进入到树林的阴影之中。
“你。”持剑的女人开了口,冷冰冰地说:“你违背祖训,把武功传给了这个男人。你是来宣战的吗,和那个男人一起?”
林珍娜扑通跪倒在地。“弟子绝不会对自己的手足出手。”
女人看着林珍娜。片刻之后,她甩掉了剑上剩余的血迹,威厉地瞪着象无,话却是对林珍娜说的。“如果你的心中还有悔意,就揪出那个杀死你同门的男人。”
林珍娜起身,附在象无的耳边说:“我担心师妹,你帮我照看她。我去跟着师姐。”
象无点头,没有犹疑立即向林珍娜指出的方向,跟随千树而去。而林珍娜自己,则是追向情绪濒临崩溃的阴离开的方向。
在完全被阴影淹没之前,林珍娜回头望了一眼。师父的身影已经消失,只留下晴孤零零一人靠着树干。闭着眼睛,就好像是睡着了。
*
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
伤痛和仇恨填满了阴的心。但这还不至于让她失去一个剑士最基本的警觉,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第一时间她就把手搭在了剑柄上,随时都可以斩出。
“是我,师姐。”林珍娜说。
“如果你要走,”阴说:“为什么不干脆消失得彻底一点。”
“什么?”
“都是因为柳时恩带来了你的消息。不是为了出来找你,我们还在烟雨楼。晴也就不会死在那个人的手下。”
林珍娜明白了。她们是得到了自己的消息,为了带自己回去才会从烟雨楼出来。
“如果是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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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那个男人过来。”阴顿了一下,沉声说:“我一定会也杀了他。”
“所以我没有让他来这里。”
“事到如今你再回来,是想要什么呢?”阴诘问道:“你违反了祖训,难道还希望师门会给你祝福吗?”
“师妹不敢。”
“不管是你,还是那个男人。师父不会放过你们的。”
暗夜中的一道银光,这时吸引住了阴的目光。一个独臂的人影手持长剑,剑锋上担着晴的手帕。
那是狂妄的挑衅。
“不要,师姐。我们先放出信号。”林珍娜企图抓住一旁的阴。“盯住他,等师父她们过来再一起合围。”
阴只觉得血气上涌,化身一道电光,从树梢上冲了下去。这式剑法林珍娜在平安院前也使过一次。那绝对是一往无前的剑法,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阻止,都不能让她停下来。
眨眼间,剑已经稳稳地插入了男人心脏的位置。阴带着男人向前,撞击到地面。
然后林珍娜看见飞扬的树叶,听见了短促而凄惨的哀鸣。
那条晴的手帕,在半空中和树叶一起翻飞。溅上了殷红的血点。
*
气温稍微降下来了一些。
用过干粮还有少量的水以后,李乐天三人骑着骆驼,排成一字长蛇阵继续向西。
“在剑庄的话,恐怕早就天黑了。”队伍中间的李娜炅,看着天空中的太阳如是说道。
“如果呆在这里太久的话,肯定会疯掉的。”最前方的李乐天抬起手,从指缝中窥视悬挂在天边的太阳,“四季不明,日夜不分。”
李娜炅轻声笑了笑。那般泠然的笑声,竟让两位侠士自觉清凉了不少。她说:“听说从前许多大侠遇到瓶颈时,就会来这个沙漠中修炼。”
“诶,真的假的?”
“我也曾听家父说过。”队尾的贺子安也出言印证道:“先祖就是在这片沙漠中悟出了家学。”
“既炼其体,也煅其神。”
驼队正走在上行的路上。一阵微风吹过,黄沙整齐地飘向右侧,飞向远方。飞行的高度不断变化,骆驼的脚下仿佛有一条黄色的绸带在舞动。
“贺少侠接受家族的传承了吗?”李娜炅好奇地问。
“还没有。”贺子安抬起一只手,挡住从左手边飞过来的风沙。“本来老爷子说黑山之行结束就把功力传给我。”贺子安悠哉游哉地调侃道:“早知道李兄有如此的能耐,我就让老爷子先把功力传给我了。”
这般自嘲的话让李娜炅又笑了出来。她回话说:“我身上其实有了一份传承,不过我父亲的他也没有给我。这次找到他,我一定让他赶紧先给我了。不然哪天遇到一个李姐姐,我后悔都来不及。”
年轻人坦荡的胸怀,比起这一方广阔无垠的天地也毫不逊色。
“你呢,李少侠。”李娜炅拚娇似的说:“就我们两个说,你也太狡猾啦。”
李乐天的身躯跟随着骆驼的节奏左右微微地扭动着。他看着骆驼头顶和脖颈上杏色的绒毛,想要伸出手去抚摸,但又因为实在太过遥远只能作罢。
“我吗?”李乐天看着前方,说:“我也没有传承,不过师父教会了我锤法。”
“对了。”李娜炅恍然大悟,“李少侠你之前是铸剑城有名的铁匠。”
“倒也没什么名气。”
“不重要了,你现在可有名了。”李娜炅由衷地赞叹:“你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年纪轻轻,凭着自己的努力就能达到现在的高度。”
三人运气很好。在天气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了一幢被黄沙掩没了一半的土屋。有了临时的避风港。
65. 竭尽全力·其一
辛叡恩在小时候也听说过这样的故事。远离都城的地界上,山匪会时不时地跑到村镇里,把自己看上的姑娘带回到山坳中。为妻为妾。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即使是那个时候的辛叡恩也明白,只是因为他人的一时兴起就要远离家乡,去面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做他的妻子。从此一生都要与他过活。
稍微长大了一些以后,她才知道其实这些离她很远。辛家是落魄了,但有贺家庇护,在城里也有几分地位。不用面对素未谋面的山匪,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和贺子安第一次见面是在指数之年。贺子安的父母很喜欢她,不停地抚摸她的头顶。把她头发摸得很油,辛叡恩当时心里很厌恶。从那以后,辛叡恩就常到贺家习武。
贺子安很活泼,辛叡恩偶尔也会感觉跟不上他的节奏。和贺子安一起的苏义山就安静得多,也更好懂。再后来,辛叡恩逐渐懂事,也明白了这个世界运作的一些规则。
她是要嫁给贺子安的。她觉得这样也好,至少贺子安这个人她并不反感。随着贺子安在她们那一方地界里闯出了一些名头,贺家、辛家的境况也肉眼可见地蒸蒸日上。
“我要去华山。”有一次练完了剑,贺子安这样说。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爽朗的笑容。“我们应该拥有更大的世界。”
当时苏义山和珂儿也在。辛叡恩也不知道他这个“我们”,究竟是指代的谁。
好吧,既然要去,那我们就去。他是这一带最杰出的青年,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能力。辛叡恩也对他深信不疑。
说不定还能去文曲城看一眼。辛叡恩心想。
婚嫁和未来,都是自己的。但没有一件是她能够决定的,其实她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辛叡恩没有想到是,自己最后不是要嫁给山匪,也不是贺家的子孙。此时此刻,屋外的狂风正在呼号,有细腻的黄沙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堆积在窗框上。就是摸一摸桌子的表面,也有一点粗糙的触感。
整个房间都是喜庆的红色。红色的帐幔、红色的被子,地上铺了红色的栽绒毯、梳妆柜的铜镜上挂了红绸。就连桌上的茶具,也是红的。
“哎哟。”监兵一进屋,就嚷嚷起来。她快步走到窗边,把窗户严严实实地合上。“我的好姐姐,和你说了风大别开窗。不然一会妹妹我就只能在沙堆里挖你出来了。”
“有点闷。”辛叡恩有气无力地说。
监兵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你又没吃?”
不等辛叡恩回答,她就扯开了嗓子喊:“来人。”
在外守候的婢女推开了门。“西宫大人。”
“把这个收走,给辛姑娘重做一份热的。”监兵摆摆手,吩咐道:“换几个菜,这些菜辛姑娘不喜欢吃。”
辛叡恩皱皱眉,没有说什么。
婢女取走了菜。监兵起身关门,又折返回到辛叡恩身边坐下,开诚布公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陵光那小子。他现在受了轩辕的传承,是血宫的宫主。整个血宫,上上下下都得听他的。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也没指望你。”辛叡恩回答道:“你们本就是一丘之貉。”
“你们中原的姑娘说话真不好听。”监兵撅嘴道:“你摸着良心讲,我对你还不好吗?”
的确,这些日子以来,都是监兵来陪她说话解闷。还时常拉着辛叡恩出行,即使辛叡恩不愿意她也会强硬地带上她。
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你看,又不说话了。”监兵看她怏怏的模样,说:“就算是有人想帮你,也要你自己帮自己才行啊。”
监兵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末了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我可听说了,有一队中原人正朝着这边来。”
这下辛叡恩总算抬起眼睛望向她。
“你还是这副样子,不吃不喝。难道等他们来了,你要让他们背着你逃出去吗?”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就是看不惯陵光那小子,弄些山大王做派。”监兵忿忿地说。
侍女敲门,把新的菜抬了进来。
监兵也愣了一下。“这么快?”
“正好东宫大人也想吃东西。都是现成的,辛姑娘也还没尝过的菜式。”
“行吧。”监兵摆摆手,又嘱咐辛叡恩道:“你好好吃,我要去看看师哥恢复得怎么样了。”
出了门,监兵刚拐了一个墙角,陵光就迎了上来。
“怎么样,师姐。她吃了吗?”
“你小子也太心急了。我话还没说两句,你就让人把菜端进去。”
“太早了吗?”陵光的脸上有些懊悔。
监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自己的这个小师弟:“放心,你师姐我舌灿莲花,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太好了。我就知道还得靠师姐。”
“不过人家确实对你没什么意思。”监兵又说。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随你的便吧。”监兵停顿了一下,问:“师父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他。”
陵光忧心地说:“好了一些。不过他老人家说要静养,谁也不见。”
“这样啊。”
“不然我再去问问师父吧,就说师姐你想见见他。”陵光坦诚地看着监兵。
“不用了。”监兵摇摇手,心不在焉地说:“我回去歇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多谢师姐。”陵光笑着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替我安抚新娘子。”
我只是不想看见一个姑娘消沉,无意义地折耗自己的身体。那种会有人来救她的蹩脚谎言,早晚会被戳破的吧。
“听师姐一句劝,你要真喜欢她,不如放她走。”监兵头也没回,挥挥手消失在了楼道尽头的拐角处。
*
亲自挑选的圣女出走,烟雨七子折损过半。这对韩孝周来说,简直就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然而这一切的异变的祸端,就是眼前诱骗了林珍娜的年轻人。
血液顺着剑尖滴落到地面,韩孝周冷声问道:“你是那门哪派,又是谁派你来的?”
象无捂着腹部,艰难地调整自己的气息。
“你和春风没有做剑心的交换。一个男人,却能够把烟雨辞用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就算只是其中的一式,也实属罕见。”
韩孝周并没有偷袭他,而是正面与他对决。象无竭尽所能,这个女人面前却像孩童一般无力。现在看来,象无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只是因为韩孝周想要试探他对烟雨辞的了解究竟到了哪一步。
象无心知“春风”应该就是林珍娜在门派里的另一个名字。“我对林姑娘是真心的。”他直切要点:“没有门派,也没有谁派我来。我并没有特殊的目的。”
“男人想要修炼烟雨辞,如果不是在幼年就练习了特殊的功法,是不可能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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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半路出家的男人是绝对不可能练成烟雨辞的,因为他的体内没有纯阴真气。这一点当时在葬剑谷下,林珍娜也与象无说明过。“因为我的体内是林姑娘的真气,所以才能够使用烟雨辞。”象无将林珍娜告诉自己的话陈述了一遍。
“这种谎话,你骗骗她也就算了。”韩孝周轻蔑地笑了笑,脸色很快又带上轻微的怒意否定了他的说法:“难道以为这种蹩脚的说辞,连我也能蒙骗吗?烟雨辞不是那种没有门槛的低贱武功。”
“林姑娘没有理由骗自己。”象无心想,“也就是说,林姑娘自己也并没有弄清他能够使用烟雨辞的原因。又或者说,这个被林姑娘称作师父的女人,一开始传授给林姑娘的知识里,就留有故意歪曲的部分。就像她当初偷偷给林姑娘种下了剑心的禁制。”
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弟子。
“我和林姑娘被长生殿所困,情急之下,她才把真气给了我。”象无决定从最开始的地方解释,“我才能使用这个剑法。”
“长生殿。”韩孝周意味深长地看着象无,“也就是说是你们长生殿设了这个局,骗了她的同情,取得了我们的功法。”
象无心中暗道不妙,这个女人明显已经把自己设立在她的对立面。无论自己怎么解释,她总能找到切入点,把自己放在和她完全相反的立场上。
“你很聪明。”韩孝周说:“从刚才起就一直捂着腹部,佯装做受了重伤的样子。是想让我掉以轻心吧。”
象无怔了怔,慢慢放下了掩饰腹部伤口的左手。腹部那里的确有一道伤痕,但远远未到危及生命的程度。
看着象无的伤口,韩孝周陷入了沉思。“知道编造真气的说法,像是一知半解的李彦那一支的后人。可是演了一出苦肉计,骗取烟雨辞,又的确是长生殿的做法。”
象无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自己有了从桃花源“火海”中逃离的经验,这次只是从一个人的手里逃走,应该不成问题吧?象无在心中问自己。
“重要的是,要把林姑娘也带走。照这个女人表现出的脾性来看,林姑娘留下一定也讨不了好。然而现在林姑娘现在到哪里了也是一个问题。”象无盘算着,临了不忘骂自己:“真蠢,当时就不该和她分开。”
韩孝周目光扫视手中的长剑,又看向象无。“以你的武功,却能够挨下我这一剑。又不像是李彦和长生殿的手段。”
可是今天与云霞峰上的情形不同。王文房与刘梦得当时是二对七,现在韩孝周对自己是一对一。自己真的能够从她的手中逃脱吗?象无不禁反问。
“是一个独臂的男人。晚师姐,还有另外四位师姐都遇害了。”
“那个老东西已经被师父重伤。”
象无与林珍娜的几位同门不过才是一面之缘,她们的面相只是记忆里的一层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吹得不见了踪影。可是象无脑海中还是出现了这么几个模糊了脸的身影,她们说过的话在耳边又重现了一次。
老东□□臂的男人?象无心里咯噔一下。
韩孝周浑浊的眼神又变得清明,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不论怎么说,我不希望你太活跃了。更多的话,等我废去你的手脚之后,再慢慢地问吧。”
长剑闪烁寒光。
现在还有最稳妥的解法。象无几乎刹那间便做出了决定,他要先找到那个独臂的男人,然后才是带着林姑娘一起逃离。
彼时的敌人,偶尔也能变成此刻的救星。
66. 竭尽全力·其二
晚在树林深处看见了一个靠着树干,背对着她的背影。那个人头微微垂着,只有一只手臂,剑也偏偏倒倒地插在一旁。
她静静地掏出竹笛,放到嘴边时却犹豫了。
男人的旁边,似乎还有另一个纤细的身影,是个姑娘。从姿态来判断,姑娘的手反剪着,面部朝下倒在地面。
“是阴师姐吗,还是千树师妹?”晚不可置信地想:“或者是春风师姐?”
她们九个姐妹的身形相仿。明明没有人刻意去教导过,烟雨七子婀娜娉婷的身段、雍容华贵的仪态却如出一辙。这在烟雨楼里,也是一段佳话。“简直就是七仙女。”门人总说:“这样的话,光是师姐们出面,天下人就拜服在石榴裙下啦。”
“我们还有两个圣女呢。”
“圣女还没出面,那些人就已经心悦诚服啦。恐怕有的人都还没分清师姐们的名字,就火急火燎地自愿臣服了。”这是半开玩笑的说法,其中也包含了一部分的真实想法。
姑娘们正是爱美的年纪,不可能不受周边言论的影响。尽管那都是一些赞美之言,是积极的言论。姑娘们在暗中较劲,努力让自己变得日趋完美。偶尔会有错觉,好像真的处在一个只需要依靠美貌,而不用依靠力量的世界。
会有那样的世界吗?晚有时候会问自己。她相信其他人也一定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比试,谁也不会把相关的话题抬到明面上来说。身为烟雨楼的中流砥柱,不全身心地投入到剑法中,却在暗地里比谁更漂亮,这传出去不是叫人笑话吗。少不了还要挨师父一顿罚。
现在,在这样的黑夜中。那样的努力得到的结果,反而成了影响晚判断的因素。
千树、阴,还有春风,这三个人是有优先级的。千树是圣女,无论如何不能有闪失;阴是关照她的师姐,她不希望阴有意外;春风是背叛师门的圣女,她和她身边那个男人,都是此行的抓捕对象。阴说得没错,是春风造成了现在的后果,晚觉得她应该承受相应的惩罚。
男人还没有发现她,晚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吹响竹笛,召集众人前来合围,这样做的风险就是不可预测男人会对身边的姑娘做什么;第二,出其不意夺走他身边的姑娘,这样两人可能都会负伤,但不至于死掉;第三,全力以赴,以求一击击杀男人,不过一旦失手,她自己也会成为男人的俘虏。
说到底,晚并拿不准现在男人的状态究竟如何。虽说负了伤,但自己能不能打倒他呢?已经有五位师姐在他手中殒命,那可是风、烟两位师姐联手也无法抗衡的敌人。
你还有选择吗?晚自问。
她没有办法赌那个人不是千树。
林间的草地上,有一层霜白的光涌动着,和月光融为一体。慢慢地,如同潮水吞噬小岛一样,悄声靠近低着头的男人。
随着与男人的距离不断缩小,晚的心情也由紧张逐渐转变为自信。“能行,他毫无察觉,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一个坚定的声音在晚的心底呐喊道。
那些隐藏在月光下的剑意顷刻凝结。数以万计的银针,从每一个方向,同一时间扑向男人。
男人千疮百孔。
晚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触感,像是线条绷断了。
然后林间响起了破风声。
远没有“银针”密集,却要粗得多的黑影,从那些凌乱、高大的杂草堆里飞出。细长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合围,截住了所有的退路。
刚刚淹没了小岛的潮水,就要被更大的浪涛掩埋。
*
树林安静了下来。
林珍娜靠近阴冲击出来的坑洞边缘。只向下看了一眼,就跪倒在地剧烈呕吐起来。
五十根。不,或许更多。粗细大概两个手指宽的木头削成了尖刺,布满坑洞侧面和底部。超过五十根的木刺穿透了阴,把这个向来以速度著称的姑娘扎成了马蜂窝。血液顺着木头,汩汩地流出。
她们看见的人影,不过是用树枝和树叶做成的假人。越是对他有强烈恨意的人,越是接近死亡。
林珍娜没有办法去细数。她甚至没有勇气把目光再次移到坑洞里,光是闻到气味,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就已经足以让她肠胃痉挛、翻腾。
踉踉跄跄地远离了坑洞,又呕吐了一阵,脱离了血腥味的林珍娜才重新振作起来。她的眼里,除了憎恨,还有恐惧。她的目光在林间逡巡。来不及多想,林珍娜向着千树和象无出发的大致方向飞身而去。
没有跑出多远,林珍娜又听见了凄厉的喊叫。即使相隔甚远,她也一下听出了那是晚的声音。林珍娜咬咬牙,加快了脚步,继续朝着千树与象无的方向前行。
林珍娜小腿开始酸痛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同样在林间飞速行进的身影。“千树!”她立刻喊道。
千树听见呼喊便顿住了身形,她面上的肌肉有一瞬间的松弛,很快又绷了起来。“你听见了吗?师姐。”
确认千树没有受伤以后,林珍娜才点头回应千树的问题。
“我们赶快过去吧,”千树焦急地说:“晚师姐一定是遇到危险了。”
“现在过去恐怕来不及了。”林珍娜说:“我们先与师父合流吧,这样继续下去就危险了。”
“阴师姐呢,你有没有看见她?”千树又问。
“阴师姐,”林珍娜看着千树的眼睛,咬了一下嘴唇,说:“师姐已经死了。”
千树眼中满是动摇与难以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晚师姐可能需要我们。”千树求助般地看着林珍娜。
“你们遇到的那个独臂老人,他的剑意是什么?”
“是火焰。”千树回答说。
“我们必须和师父合流,这样下去就危险了。”林珍娜倒吸一口凉气,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那是师姐认识的人吗?”千树异常敏锐。
“是。”
“是师姐要杀了我们吗?”千树的眼眶已经涌出了泪水。
“不是。”林珍娜说:“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伤害你的。”
千树瞪大了眼睛看着林珍娜,她不再言语,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你就是这一点让我放心不下,你应当坚强起来啊。我们都会有不在的时候,你总有要靠自己的时候。”林珍娜心想。她却不敢抬手去替千树擦掉面颊上的眼泪,生怕吓到了她。
在千树背后的树林深处,遽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又有机关被触发了。林珍娜心口一紧,她管不了这么多,一把抓住千树的手腕,向着响声的来源奔跑。
响动的中心,正是逃窜的象无。
韩孝周紧紧跟在象无身后,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她没有继续向前是因为象无一直接连不断地在触发机关。也是托他的福,韩孝周才能一路畅通无阻。
“心源寺的药师金身。”韩孝周皱眉:“这个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象无不是狼狈地落荒而逃。在韩孝周看来,他简直就像是有意往敌人留下的陷阱里钻。无论是暗处飞来的木制长枪,还是落叶下方忽然升起的荆棘刺笼,抑或是从树顶甩下流星锤一样的落石,都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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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不停地冲向下一个陷阱。奔跑的象无大笑起来,这也让韩孝周变得更加谨慎。
陷阱的确是足以致命的。可对象无而言,陷阱越密集并不代表更危险,这反而说明事情正向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这些陷阱是杀人的利器,同样也是始作俑者留下的足迹。也就是说,只要顺着这些“足迹”,走到尽头一定就能找到象无想要找的人。这只是时间问题,因为他布置陷阱的速度,一定不会有象无前进的速度快。
*
轰隆的声响。叩开了曲幽的耳朵,敲开了曲幽的眼睛。
视线重新聚焦之后,曲幽才发现本来湛蓝透亮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闪动的星河,一直延伸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峡谷两边高大、静默的山体,也成为了夜空的一部分。
她从满是石子的地面上坐起来,后背这个时候才开始有轻微的疼痛感传来。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只好盯着头顶的天河出神。
自己这是到哪儿来了?
对了,她记起来了。回忆宛若医馆的百眼柜,药斗一个接一个地被拉出来,记忆片段的气味也渐渐浓郁,叫人清醒。
金裕贞的状况稳定以后,曲幽带着婆婆再次踏上了旅途。这次因为不用再寻找入口,整体要比之前要顺畅许多。曲幽准备好干粮和水以后,挑了个温暖又干爽的日子,雇了马夫直接将婆孙二人送到了丛林小径的入口。抵达的时候,太阳也才将将露出了半个身子。
曲幽特意起得很早,不光是基于白天光线充足更利于赶路的考虑,也因为这样婆婆清醒的时间能持续得长一些。前半段一切都很顺利,她们还一度走到葬剑峡的边缘,看见了那一条条直垂到谷底的白练般的瀑布。
清晨的谷底充满了水雾,根本看不见奔涌的瀑布往下坠了多远。仿佛根本就没有尽头。
路程的后半开始下坡,行程由此变得艰难起来。婆婆的腿脚已经不灵便,曲幽只好背起她,把一部分的干粮封存好了藏在了一棵空心大树的树干里。令她惊奇的是,这棵大树的树干完全是空心的,顶上的枝叶的繁茂程度比起周遭的其他树子来说却毫不逊色。
曲幽背着婆婆,一路留下标记继续前行。如果实在不行,她们还可以返回来取回这份干粮,上返程的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婆婆以前总是在她面前念叨,这样的教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成为了她习惯的一部分。
值得庆幸的是婆婆远比她记忆中要轻得多。她背着婆婆,下到峡谷底,穿越瀑布群。再抬起头,太空居然还是一片无垢的碧蓝,一丝丝的云也没有。距离夜晚还远哩。
葬剑峡两边的绝壁把天空夹在中央。蓝色虽然有限,但一直向前延展。
“这就好多啦,”曲幽心想:“不用再考虑该走哪个方向,只要直直向前,最会到达终点的。”
自古华山一条道。曲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到了这句话,这条路深藏地底不能将她带到天空,而且这里也不是华山。
离开了瀑布一段路,确保瀑布溅起的水滴不会再波及婆孙两人以后,曲幽停下来稍作休整。从包袱里取出备用的衣物给婆婆换上,这个时候她可不能着凉生了病。
她一面给婆婆换衣服,一面在心里说:“预则立,不预则废。婆婆,我记得可好了。”
扭干了自己和婆婆的衣服,她又用谷底被人丢弃的长剑搭好架子,把衣服都晾了起来。“我们先休息一会儿。”曲幽对婆婆说,“顺便也晾一晾衣服。”
曲幽平躺在石子上,看着那一抹纯净的蓝。再次醒来,已经深夜了。
67. 竭尽全力·其三
瀑布永不停息地响着。
自己居然能在这里也能睡着。吵闹的瀑布群,还有并不舒适的“床”,没有一样是令人安心的。曲幽感到十分惊异。
她转了转脑袋,如若猎人般扫视着四周。看了一圈以后,才发现婆婆正蹲在河边接水。曲幽一个激灵从地面蹿起来,赶紧跑到了婆婆身边,两只手直插婆婆的腋下。
“我不是说了让您不要靠近河边吗?滑倒了怎么办。”曲幽说着,架着婆婆把她拉了起来。她感觉婆婆好像又轻了。水壶晃晃悠悠,撒了一些出来,落到了婆孙俩的鞋面上。
婆婆回过头,顽皮地笑着说:“没关系,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好多了也不行。”曲幽的态度很强硬。
“婆婆我啊,想起了好多事情呢。”婆婆炫耀般地说。
“是吗,”曲幽脸上的肌肉也缓和了下来,高兴地说:“那我们就没有走错路。”
“是啊,没有走错路。”婆婆塞紧了水壶口的软木塞,把它递给了曲幽,问:“你现在还能走吗?”
“现在?立刻吗?”
“嗯。”曲幽点头,“现在,立刻。”
真是任性的老人啊。曲幽抬头看向星河,星辰好像在流动,一直淌到天边。“走吧。”曲幽说。
晾晒的衣服还是湿润的,曲幽把它们搭在包袱的外侧。挽着婆婆,继续前进。
“婆婆你想到什么了?”
“好多人。”婆婆回答说:“一对年轻的男女,一个白发的小孩,还有我的四个同伴。”
“诶,他们都是婆婆的朋友吗?”曲幽有些遗憾地说:“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见过。”
“你见过啦。”婆婆说话越来越像爱撒娇的小孩,她好像是觉得自己说的不够准确,补充道:“见过其中几个了。”
“那就更可惜了,应该招呼她们到家里去坐坐的。”
“是么?”
“啊!”曲幽顿然想起了什么,她好奇地转过头看着婆婆,眼里倒影着星辰。“有人说婆婆留在武陵城,是因为守着城里的什么东西。是真的吗?”
“是真的。”
“真的?”
“真的。”婆婆认真地回答。
“那为什么现在可以离开了?”
“因为来了两个年轻人,我觉得她们还不错,就交给她们啦。”
“不能交给我吗?”
“不能。”
“婆婆你好偏心啊。”曲幽用头蹭了蹭婆婆的肩膀,笑着说。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这样清醒的婆婆,让她有些高兴。
“就是因为偏心。”
“那婆婆的那几位朋友呢?”曲幽活泼地问:“我们之后要去找她们吗?”
婆婆和曲幽十指相扣。她仰头看向流动的星河,说:“时间好像来不及了呀。”
*
王文房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从树林中蹿出来,通体金色的铜人。不,也许用摔出来更合适。那个家伙一出来就弄坏了自己刚布置好的引线,牵出了埋设在树叶下的地刺,然后又怪叫着从地刺丛中滚到了一边。
看看自己手里才绑扎到一半的木枪,这本来是要配合着地刺一起使用的。王文房觉得现在似乎已经没有继续制作的必要了。
象无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经过这一路和各种各样陷阱的近距离接触,他身上的金色已经不再均匀。不过也托这段经历的福,他现在对陷阱的了解加深了不少。
“药师金身?”王文房先是疑惑,乍然又横眉怒骂道:“你这个家伙,不会把我留的陷阱全给趟了吧。”
“抱歉了,老前辈。”象无摸了摸胸膛,刚才的地刺又消耗掉了他一部分真气,胸前的金色已经破了洞,露出下方的皮肤。他调整好了呼吸:“不过能在这里遇到前辈真是太好了,总算是找到你。”
王文房眯起眼睛,打量着象无。“是你吧?”他说:“救走石鼓林后人的就是你。”
“是我。”象无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你使的是烟雨楼的剑法,怎么还会药师金身?”
“你是说这个吗?”象无张开手掌,从上而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金身,“真要说起来,我应该是会这个在先,修习烟雨辞再后。不过这个原来名字叫药师金身啊。”
王文房拍了拍左手仅剩的一节手臂,说:“当初不是你们搅局,我也不会断掉这只手。”
“这你就言重了,”象无连忙说:“我可从始至终没对前辈你动手。”
“伶牙俐齿的小子。”王文房冷哼一声,“既然你敢来到我的面前,就已经做好受死的准备了吧。”
“我倒是希望前辈你能饶我一命。”
王文房抽出插在树干上的长剑,眼见着就要上前。象无赶紧伸出双手示意他提下,大喊:“前辈小心!”
王文房利落地转身,三两下卸掉了斩向他的几道剑意。
“老匹夫,”韩孝周从阴影中现身,“今天就要你给我的徒儿偿命。”
王文房咂嘴,道:“这可不好办了啊。”
韩孝周又狠了一眼出言提醒王文房的象无。
“你果然动机不纯。”韩孝周又狠了一眼出言提醒王文房的象无。
“师父,你错怪我了。”象无连连叫冤,“我和这个老东西一点关系没有,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一起杀了他。”
“我不是你师父,”韩孝周蹙眉,“你和这个老匹夫,今天谁也别想走!”
王文房被围在中央,他沉下身子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这虽然与他的计划有出入,不过也只好强硬地应对了。整这么想着的时候,象无那边现有了异动。王文房转头,象无已经率先行动了。只是,他距离王文房和韩孝周的距离越来越远。
“两位前辈,你们先聊。”象无头也不回,甩开了步子,“我们回头见了。”
王文房左半边脸抽了抽。
“混账东西!把石鼓林的后人给我交出来!”王文房叫骂着,立即动身追了上去。
“石鼓林?”韩孝周更加肯定象无与林珍娜的相遇没有这么简单。长生殿、心源寺、石鼓林,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会集了太多不该出现的标签,她断定是有人精心策划、推动了这一切。
月亮在头顶的林叶间若隐若现。
象无与王文房对过两剑之,暂且与他分离。王文房立刻又与追上来的韩孝周过招,又分离。
王文房不是在追杀象无,而是有意地将他往某个方向驱赶。这象无也注意到了。大概王文房是要把他引向事先准备好的陷阱,象无技不如人,也只能如若羊群一般任人驱使。
好在金身未破,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呢?象无自己也不清楚。
在王文房引导的方向上,果然还有更多的陷阱。象无有了之前的经验,避开了一些,但还是踩中了不少。踩中的那些,自然就由象无全盘承受。至于那些避开了的,就落到了韩孝周的身上。
在辨认陷阱这件事上,韩孝周竟是意外地迟钝。纵是有过人的本领,还是吃了不少苦头。
象无在王文房地驱使下,继续奔向下一个陷阱。他看了看身后的刀光剑影,又抬头迅速地瞥了一眼被树叶遮蔽的天空。一片漆黑,除了星星和月亮可以辨别,哪里是夜空,哪里是树叶,完全分不清楚。
身后剑意激荡,不断有巨树倾倒的声音。就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正追赶着前方逃跑的象无。
随着不断的深入,象无也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王文房从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杀了烟雨楼的众人。他早早就在树林里布下陷阱,所谓的重伤而逃也不过只是诈败。为的就是引众人入他的圈套。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烟雨楼众人动向的呢?为什么知道她们出来找林姑娘,又为什么知晓她们一定会到这座树林里。是丐帮吗?还是什么人在背后支持他?
来不及细想,又是一道剑气从身后斩来。象无赶紧修正了前进的方向。
象无感觉到一股曾经在桃花源遇到过的气息。王文房的眉心闪着红光,从身后拔出了一直藏着的水蓝色宝剑,再一次迎向追击上来的韩孝周。
“这会是一个漫长的夜啊。”象无感叹。
*
贺子安几次睁开眼,窗外都是一片漆黑。说是窗,其实就是一个洞口。这是一幢大约三层高的土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来到屋子脚下时,可以看见脚边就是土屋的窗口。这个房屋低一些的楼层,已经被积年累月的黄沙掩埋掉了。
黄沙的平面向上,还有两层。贺子安他们上了最高的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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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骆驼则是留在屋外。李乐天提出过要把骆驼也带进屋的想法,“最好是也带到顶层。”他说。
不过这个提议立刻被李娜炅否决。且不说骆驼能不能适应屋内狭小的空间,这种陈旧的土屋的楼板,骆驼踩上去,恐怕立即就塌陷了。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们三人进屋,而骆驼留在屋外。
贺子安最后一次睁眼时,已经半截入土。就是字面意思的半截入了土,他靠着土墙的墙壁休憩,从洞口跑进来的黄沙已经埋到他的腰部。这个时候可以明显看出房屋是倾斜的,他这一侧堆积的黄沙是最多。
如果不是有半截深埋在沙中,这个土屋可能早就倒塌了。贺子安心想,还好听了李娜炅的话,没有将骆驼带进屋。
再看向李娜炅。她平躺在房间的另一侧,黄沙好似给她盖了一层被子。已经快到嘴边了。
贺子安从沙堆中抽身走了过去,在李娜炅身边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抓住李娜炅的肩膀,把她摇醒。
李娜炅在梦里翻了船。她拉住贺子安的手臂,问:“舵师,这是怎么回事?”
贺子安愣了愣,正色道:“总舵主,涨水了。”
看见贺子安的脸,李娜炅稍微清醒了一些。“哎呀,又说胡话了。”李娜炅紧皱眉头,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问:“天还没亮呢,这是怎么了?”
贺子安用手指了指她的领口,李娜炅这才发现,自己快要被沙子囫囵个埋起来了。她猛地起身,黄沙飞扬。贺子安遭了无妄之灾,吃了一嘴的黄沙,也学着李乐天白天的样子,忙不迭地吐起沙来。
李娜炅静静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还趁着这空当擦了一下嘴边的梦口水。等到贺子安整理好了自己,两人的视线再次对上,这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让一旁的李乐天也醒转。他只睁开了一只眼,先是瞟了一眼窗外深黑色的天空,才开口问道:“你们怎么起这么早。”
李娜炅在李乐天胸前的沙堆上拍了一巴掌,打趣说:“再不起来,还没找到你们的辛姑娘,人就先如图了。”
李乐天这才察觉道到几近掩埋掉自己的黄沙,他支起手肘,准备起身。李娜炅和贺子安立刻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弄得李乐天一头雾水。
“你们这是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眉开眼笑。
李乐天慢慢地起身,睁开了另一只眼。黄沙如若丝绸般从他的身上滑落。
“真羡慕你,在这里也能睡这么安稳。”明明自己也睡得很沉,李娜炅却理直气壮地抢在贺子安之前说出了这句话。
李乐天摸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啊。以前师父铸剑的时候,我也常在剑炉边睡着。可能是习惯了吧。”
孟季真本意是让他学习,但他却总是睡着。为此,他还被孟季真骂过,可就是屡教不改。不是有意与师父作对。是因为听见师父的锤声让自己觉得安心吗?李乐天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最终没想明白。
那些挨过的骂,受过的罚,如今再回忆起来,成了难以割舍的过往。
“那完全不一样吧。”贺子安说,“剑炉里很热,这里却是很冷。”
“很热和很冷,本质上不都是一样的骂?”李乐天睡眼惺忪,语气却很真诚,没有要耍宝的意味。
李娜炅和贺子安放下遮掩口鼻的手,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
“完全不一样。”
可能也是刚刚睡醒的缘故,李娜炅还发出了颤音。
两个男人看向她。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屋子里又爆发出一阵朗然的笑声。
“既然都醒了。”李娜炅脸上飞上两抹嫣红,她清了清嗓子提议道:“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看看姑娘我能不能赢你们这两个试剑大会的一二名。”
“好啊,李姑娘你说怎么比。”
“我们来运气吧。”李娜炅瞥了一眼窗口,盘膝而坐,说:“天亮之前,看谁运转的周天最多。顺便还能精进对真气的掌控。”
贺子安与李乐天欣然应允。
夜晚重归寂静,但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飞沙在夜色下前进,打算穿过前方的形同虚设的窗口,迁徙到更远的地方。沙与风,陡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跌落在窗外。故事戛然而止。
68. 竭尽全力·其四
从三层的窗口一步跨了出来,李乐天结结实实地踩到了沙丘上。一夜过去,土屋二层已经被黄沙淹没,周边的地形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在平地上的屋子,现在也成了沙丘上的城堡。
先一步出来的李娜炅,已经踩着沙滑了下去。黄沙仿若浪花一般,在她的脚边翻涌不停。贺子安在山丘脚下,接住了差点停不下来的李娜炅。看着有说有笑的两人,李乐天心里竟一时有些落寞。
“李少侠。”在李乐天出神的时候,李娜炅在下面挥手,兴高采烈地喊道:“别发呆了,我们该走啦。”
李乐天这才揉了揉脸,向二人点头。临走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土屋内部,检查是否有遗漏的物件。毕竟沙丘一旦下去,再想往上爬就很艰难了。
“哎呀!”这时候,站在沙丘底下的李娜炅又是一声惊呼。
“漏掉了什么东西吗?”李乐天一手扶着窗沿,转过半边身子向下问道。
“昨晚这么大的风,骆驼不会是跑了吧!”李娜炅激动地说。
两个男人心中也是一沉。贺子安四下看了看,最后远远地朝着李乐天喊话道:“李兄,你站得高,看下能不能找见骆驼。”
李乐天点点头,跳上了屋顶环视四周。“那里,”很快,李乐天指着北面一个稍矮些的沙丘,“就在这个沙丘的后面。”
李娜炅高举双手摇晃手腕,表示自己很好地收到了信息。然后和贺子安一道,向着北面的沙丘而去,做好了攀爬的准备。李乐天正要踩着沙从北面滑下,却在这时瞥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李乐天猛地转头,定睛望去,那人已经被西面沙丘遮挡。李乐天纵身一跃,踩着细沙滑向西方。
“你往哪儿去?”贺子安回头,不解地问问。
“你们赶快去去骆驼。”李乐天焦急地高声喊道。
纵然是不解,李娜炅和贺子安还是加快了脚步。
在沙漠里,除了炎热、干渴,还有一大难题,那就是攀登。踩到细密的沙堆中,连脚脖子都陷了进去。人往上挪了一个身位,马上又会滑半个身位下来。每次抬脚都带着黄沙,尤其沉重。如果说向下时是黄沙的浪涛在推着你前进,那向上时,黄沙的泥沼在阻碍着你。
李娜炅踩着这片黄色的“沼泽地”艰难地上行,才到半山腰疲惫就已经向她袭来。回过头看向正试图征服另一座沙丘的李乐天,男人憋着一口气往上爬,完全放弃了人直立的形态,手脚并用向着山顶冲击。
西面的山更高,但李乐天的进度已经超过了她们。
“你还好吗?”贺子安关切地问。“实在不行可以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还有点余力,我先上去。”
李娜炅俯下身,如临大敌般抬眼看向沙丘的顶部。一次深呼吸以后,加快了攀登的速度。
两边的人马差不多是同时登上沙丘的顶端。贺子安一眼看见了远处的骆驼,不多不少,三只骆驼正昂首跪在平缓的沙地上休息。另一边,李乐天好像也发现了什么,朝着两人不断地挥动手臂。
“李兄好像发现了什么,你先过去吧。”贺子安双手叉腰,喘着粗气说,“从这里沿着山脊走过去,能省力许多。我下去牵骆驼就好。”
没有多做推辞,李娜炅休憩了几息以后,一手持剑、一手叉腰,沿着沙丘的脊线向着李乐天的方向去了。
李娜炅沿着脊线的迎风坡一侧行走,这里不仅地势更为平缓,双脚下陷的程度也有很大的改善。这时候广袤的沙漠中起了风,她顺风而行,再次减少了不必要的体力消耗。
回头望去,贺子安已经跑到了骆驼的边上,正检查带在骆驼身上的东西是否有缺失。再看向那座她们才爬过的沙丘,攀登的脚印已经了无踪迹。流沙掩饰了一切,就好像她们从没来过。
看见李娜炅靠近,李乐天也从坐出的沙坑里站了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骑着骆驼,腰挎金柄宝剑的男人。阳光下,剑柄上绿色的宝石闪烁着光芒。
男人一动不动。
“是他吗?”李娜炅肩头打战。
“很像。”李乐天气息平稳。
“不是海市蜃楼吗?”李娜炅不敢相信。
“不是吧。”李乐天不是很肯定。
李娜炅和李乐天一起踩沙下滑,山丘响起嗡嗡的鸣沙声。只是李娜炅已经无心留意,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的男人,唯恐一眨眼他就会消失在清晨的日光中。
似是也感受到了两人急迫的心情。贺子安领着骆驼,加快了脚步,朝着两人的方向走去。
*
“痛快!”王文房仰天大笑,“上一次这样战斗,已经是几十年前了。”
他们已经到了树林边缘。王文房和韩孝周身上,都增添了不少的伤痕,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可惜了。”王文房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这把‘海啸’和我的相性不好,不然我还可以更强。”
韩孝周不置可否。只是她心里也明了,要杀了眼前这个老头,最好的机会就是现在。随着王文房变得虚弱,他也逐渐压制不住剑本身的力量。祸心宝剑“海啸”散发出的剑意,配上树林里本就潮湿的环境,这里简直就像特意为“火焰剑意”持有者准备的葬身之地。
“如果没有这个混账小子在一旁搅局,那就圆满了。”王文房用剑指着象无,说:“我有个提议,不知道韩楼主想不想听。”
象无离两人远远地站着,全身上下出了裤子还剩半截,上衣、鞋子全都没了。就是金身也已经破破烂烂。
韩孝周看了一眼象无,仍旧是没有说话。
“不如我们先把这个小子杀了。”王文房说:“否则我两一旦拼到精疲力竭,只能让这混小子摘了桃子。”
这场战斗一直拖到了日出,都还是悬而未决的状态。之所以能够这么久,就是因为象无搅屎棍一样在两头帮忙。王文房落了下风,他就帮王文房助阵。韩孝周左支右绌,他就替韩孝周分担压力。
本来只要抓住对方的失误就能一口气结束战斗,奈何旁边有人坚持不懈地“打圆场”,负责尽量抹平所有人的失误。
“我也有一个提议,师父。不管怎么说,我和林姑娘是一边的,肯定比这老东西可信。”象无一看韩孝周好像真的开始思考王文房的提议,连忙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帮你一起把这个穷途末路的老头解决掉。”
“他要想帮你,早就帮了。”王文房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象无,“我看他就是乐见我们两败俱伤,这样他就可以渔翁得利。”
“换个角度想。他可是可以和师父你分庭抗礼的家伙,现在嘴上说得好听要联手做掉我,可他要是趁机偷袭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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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象无把剑插入地面,稳住自己的身形,“我只是个不足为惧的小角色,就算是有些小动作,您也一定能马上发现,然后反制。”
韩孝周一下成了两人都要拉拢的对象。
“和我合作,风险要小得多。”象无语气十分诚恳。如果不是当了一晚的搅屎棍,韩孝周恐怕会相信他。
就在陷入僵局之时,树林里响起呼呼的风声。是林珍娜带着千树赶到了。
“师父!”
“象无!”
在韩孝周的计划里,几个弟子早该赶到支援了。现在弟子不仅姗姗来迟,还只有两人,她的心底发出了不安的声音。“千树,怎么就你们两个?”
千树愤怒地看着王文房,说:“阴师姐和晚师姐,被这家伙留下的陷阱给杀害了。只剩我和春风师姐。”
“有意思,居然还活了两个。”王文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地打量着这两个刚刚加入战局的姑娘。“春风千树?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烟雨楼圣女的名字。你们两个,刚好就是烟雨楼的圣女?”
“不用与他啰嗦。”韩孝周喊道,“与我结阵,结果了这杀害你们师姐的家伙。”
林珍娜与千树拔剑,作势便要上前。
“等等!”王文房猝然将长剑插入地中,做出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他露出了玩味的表情,说:“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师父以前也是圣女?”
“我派只有圣女才能继承大统,师父自然也是圣女!”千树呛声说。
“哦,你叫千树是吧?”王文房目光落到这个忍不住与自己搭话的姑娘身上,审视了一番,说:“的确有不错的根骨。”
“这家伙诡计多端,不要与他过多言语。”一旁的林珍娜提醒道。
“奇怪了,你们两个的关系,怎么能这么好呢?”王文房装出来一副做作的苦瓜脸。
“你究竟想说什么?”
“既然你们师父也是圣女。不如问问你们的师父,她的‘春风’去哪了?”
“休要听他胡言。”韩孝周飞身而上。
“真是犀利的剑法,”王文房一面与韩孝周过招,一面意有所指地说:“怪不得你能成为当初活下来的那一个。”
“活下来的那一个?”林珍娜嘴里重复着王文房的话。
“你们很弱。”王文房说:“明明是比烟雨七子还要重要的圣女,得了烟雨楼的真传,为什么反而会比烟雨七子弱。你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说到这里,韩孝周出剑变得更加密集、凌厉。
王文房仰天狂笑,道:“因为你们互为对方的活祭啊,只有‘吞食’掉对方,你们才能有机会达到最终的境界。”
原来如此。象无恍然,这才是烟雨楼精锐尽出,寻找林珍娜的原因。也许有姐妹情谊,但绝不是师徒情深。
“我来帮你吧。”王文房没有特意指代某一个人,他昂扬地说:“不管是谁。只要选择了我,我就替你解决掉对手。这个树林里发生的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只要选择了我,烟雨楼就是你的。”
“象无!”林珍娜立刻喝止了想要行动的象无。她摇摇头:“不要。”
林珍娜看着象无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对深邃的眸子似乎在问:你的师父已经抛弃你了。即使这样,你也还要站在她那一边吗?
69. 竭尽全力·其五
沙漠,就像被人精心揉搓过,留下了许多褶皱的黄金色丝绸。一眼望去起伏不定,又给人一种随时都可以抚平的错觉。
前方男人始终与李娜炅她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三人加快了脚步循迹而去,却还是在临近正午的时候跟丢了男人。似乎正如李娜炅所担心的,男人只是沙漠中的幻影。
但就算只是幻影,也给了李娜炅莫大的鼓励。至少说明在这片荒凉的黄沙中,的确存有希望。况且她们也并非一无所获,前方不远处,一支特别的商队闯入了三人的视野之中。
热浪扭曲了商队中人与骆驼的身形,显得虚幻飘渺。不过可以确定这次并不是蜃景,李娜炅清晰地听见了队伍人员的吆喝声。商队领头骆驼,鞍上板正地插着血宫的旗帜。
领头人在最前端,队伍的中段有两名持剑的护卫,队伍的末尾跟着几名妇女与老人。
劫下整只商队比李娜炅想象中的还要简单得多,与商队同行的护卫没几招便败下阵来。作为护卫来说,甚至有些过于孱弱了。
“快说,”贺子安揪住了领头人的衣襟,逼问道:“你们带的是什么,往哪里去?”
李乐天和李娜炅在队伍的中段,一人钳制了一个护卫。领头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过头,瞟了一眼李乐天和李娜炅所在的方向。
贺子安将领头人一把按倒在身旁的沙丘上。“别想耍花招。”
“大侠饶命。我们,”领头人有些结巴,“我们要回血宫。”
和三人组预想的一致,这果然是一支前往血宫的队伍。接下来,只要她们扮作队伍的一员,就可以秘密潜入其中,伺机寻找辛叡恩的下落。
“宫主大婚在即。”领头人双脚交叉、扭曲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他继续说:“我们奉命从渌波镇采买了些物件回来。”
“大婚?我听说血宫宫主年近花甲,你告诉我他将要大婚?”贺子安冷眼看着面前的领头人,手上的力道加重,男人在沙丘中陷地也更深。“是不是我对你太客气了?”
“小的不敢!”领头人忙说,可是越慌乱他的口吃越言重。分明是解释的话,却叫人听得愈发烦躁。“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千真万确。大侠你说的是前代的南宫大人,他的确是宫主,但大婚的不是他!”
“你方才还说,是你们宫主要大婚。”
“对,是宫主要大婚。”领头人言辞恳切,“他是宫主。但大婚的不是他,是另一位宫主。”
“另一位宫主?”
“是南宫大人。”领头人说:“现在南宫大人是宫主。”
贺子安紧锁眉头,沉声说:“别弄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来拖延时间。我对你们血宫‘东南西北’那一套不感兴趣,直接告诉我名字。”
“是。”领头人咽了口唾沫。“是陵光大人。不,”他观察着贺子安的表情,立即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不,是陵光。陵光要娶一位中原来的姑娘。”
三人心底都是一沉,他们已经暗暗猜到了这个男人口中的姑娘指的是谁。
“你说的姑娘,姓甚名谁?”贺子安还是提问道。
“姑娘具体叫什么,小的也不知道。”领头人回答道:“只知道姑娘姓辛。因为很少遇到这样的姓氏,所以我还记得蛮清楚的。”
“贺兄,不会有错了。”李乐天一直留意着前方的情况,他说:“不管怎么说,辛姑娘至少还是安全的。”
“对,对。”陷入流沙中动弹不得的男人急忙应声:“陵光大人,陵光,给姑娘安排了贴身婢女,还吩咐下人们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没有什么事,很安全,也很自在。”
“婚期是何时?”
“还有些时日。七日之后,才是大婚的日子。”领头人回答道:“重要的东西都早早准备齐全了,只是缺漏了一些小物件。这才让我们出行补采。”
贺子安向着队尾扬了扬下巴,问:“为什么带着妇女和老人?”
“他们都是渌波镇的手艺人,帮厨的、剪纸的、贴花的等等都有。陵光现在是一宫之主,婚取之事自然是隆重。”领头人目光闪烁,谄媚地说:
“不光是渌波镇,其他地方的手艺人,也都安排了人手去接。不过大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们。大婚既成,他们不但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中,还可以拿到宫主……陵光派发的赏钱。”
“此去抵达血宫需要几日?”
“不遇尘暴,一日足矣。”领头人有些夷犹,憋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大侠,你们也要去血宫吗?”
贺子安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三个人都要去吗?”领头人再一次确认道。此话一出,后面的两名护卫也躁动起来。
李乐天和李娜炅同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呵斥道:“老实点。”
听见队伍中段的动静,领头人也侧过头看了一眼。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又回到贺子安的身上。
“如果你们都要去的话,就杀掉他们两个吧。”领头人毫不留情地说:“你们可以扮作他们,姑娘可以和妇女一起。我在血宫中也有个一官半职,我不见了宫里人一定会起疑。而且我可以给你们带路,保证你们顺利入宫。他们两个只是雇佣的剑士,没有人会在意。”
两个护卫奋力挣扎起来。其中一个破口大骂:“王八蛋,我早该一剑杀了你!”
领头人也猝然扯开了嗓子叫骂起来。
“安分点!”贺子安命令道。
刚才还唯唯诺诺的男人现在却完全不理会他的警告,嘴里迸发出极度夸张的高音。护卫那边,也开始不顾一切地扭动身子,作势要冲向前方的领头人。护卫展露出瞬间的爆发力,李娜炅差点就让他挣脱了去。
李娜炅一把将男人按入脚下的沙地之中,一只脚跪着压住男人双腿的腘窝,一只手控制住男人双手手肘。不断加大手的劲道,直至男人放弃挣扎。烈日如炎,这一番折腾下来,汗水已经溻湿了衣裳。汗珠落到地面,黄沙颜色加深,须臾间又变回了原本的金黄。
水不容于这片大地。此时,太阳正向着天穹的正中移动。
“小心!”
李娜炅循声回头。下一刻,强大的冲击力迫使她结束了对男人的控制。眼前景色改换,从炽热的黄沙变作灼目的烈日。浑圆的、刺眼的太阳一动不动,她感觉好像自己也未曾移动分毫。
远处,贺子安瞪大了双眼。他放弃了对领头人的约束,拾起地上掉落的长剑,与手中的长剑两相碰撞,碎成了无数的的利刃。
他的两个同伴,向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横飞。而那个护卫的身旁,站着那个一直默然坐在队尾的老人。
老人一手托着滚圆的肚子,一手持剑。夷由自如地站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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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猩红的花在空中盛放。贺子安一时间分不清那是来自李乐天,还是李娜炅?又或许两者皆有。
“我没事!”李娜炅摔到地面,还出溜出去一段不小的距离。沙尘飞舞,看不见人在哪里,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她说:“保护李乐天!”
银色的光点在沙漠中疾速飞行。乍一看,好似雨滴横行于无垠的黄沙之中。这些光点在李乐天的身前聚集,拼凑出庄严的兽面。
老人的剑意倏忽而至。
第一层凶兽饕餮破碎,第二层鱼龙螭吻破碎。贺子安在这时也接住了李乐天。血不一会就浸透了李乐天的衣裳,他已然晕厥,没了自主意识。又是一声脆响,第三层怒狮兽面破碎。
贺子安口吐鲜血,紧紧盯着面前的最后一层兽面。兽面出现了缝隙,每片碎刃都在颤抖、碰撞。
那些被剑意击飞的碎刃已经来不及重新聚集。贺子安将手放在最后一道椒图兽面的背面,做出最后的尝试。
一阵瘆人的玎玲声响过后,椒图终于还是保持住了形态。
“不错。”老人气定神闲地赞叹道:“比起黑山之上,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远处,李娜炅也站了起来。她的腰际也有一道剑伤。那一剑本来是要她的命,如果不是李乐天舍身相救,她如今已经是命落黄泉了。
“你是谁?”所有的碎刃悬浮在贺子安身后,发出轻微的嗡响,蓄势待发。
“我是谁。”老人仰天大笑,大言不惭的说:“真要说起来,我算是你们的师祖。你们今天之所以用剑,都是因为我。全天下的剑道,都要叫我一声祖师爷。”
“胡言乱语。”贺子安冷哼道:“自诩为师祖,却做出偷袭这等下作的行径。”
“所以说你们还是太年轻了。”老人不以为意,“这个世上,输赢才是最重要的。我杀了你们以后,大可以说是你们偷袭了我。谁又能知道呢?”
“能说出这种话,与血宫为伍倒是也不奇怪了。”贺子安讥刺道。
“你好像误会了。”老人摇摇头,笑着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追着血宫的小子过来的。”
“前辈,”李娜炅强挤出一个笑脸,说:“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是为了解救被血宫劫走的姑娘。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血宫而来,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收起剑来好好聊,没必要刀刃相向。”
“这位姑娘可比你沉得住气多了。”老人哂笑道。他把目光转向李娜炅,打量了一番才说:“有意思,你身上倒是有股故人的气息。”
“小女是沧海剑庄‘剑仙’李子瞻之女。”李娜炅回答道。
“哦,原来是子瞻那小子的孩子。那就不奇怪了。”老人摸了摸胡须,说:“既然如此,我逼得太急了也说不过去。我给你们两个选择吧。”
“前辈请讲。”
“这个小子,本来和老夫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和我的三弟有些恩怨。我如果知道他在这里,当时就让三弟他自己来了。”老人说:“你们杀了他,我就让你们离去。”
“这我做不到。”李娜炅直截了当地回绝道:“李少侠是为我负的伤。”
“下不了手也没关系,还有第二个选择。”老人笑容和蔼,怎么看也不像刚刚还出剑要杀掉他们的人。“你留下,我可以让贺家小子带着姓李的小子走。三弟自己的事,日后让他自己去解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