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篱》
1. 第 1 章
晨间的薄雾散去,天色却不见明。沉沉的阴云汇聚而来,不多一会儿便织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水珠在发间的朱钗上凝结,衣衫也被打湿变得沉甸甸的,湿冷地贴在身上。
殿内终于有了动静,正崇帝的近侍宦官捧着油衣过来。
他躬身叩首,膝行上前,低声,“郡主,天雨寒甚,陛下一早就去了宣政殿,您这般跪着,陛下也瞧不见啊。奴斗胆,郡主不若先去平乐宫歇息一二,徐夫人前日还念着郡主呢……您去平乐宫用些茶点,待陛下回了,奴自会遣人知会于您。”
岑篱却未接油衣,只是问:“那以刘常侍之见,陛下何时能回?”
对面一下子支吾起来,好一会儿才道:“这些日子朝事繁杂,陛下也劳心甚笃啊。”
这便是敷衍的套话了。
人想要避开见面,总是有甚多的理由,况且那人是天子。
岑篱摆手挥开油衣,对着殿门跪得笔直,“儿不肖,在此等大父归来。”
那近侍叹息一声,到底捧着油衣退下去了。
“吱呀”一声朱漆的殿门合上,铜环摇摆的声音在雨中缓缓漾开。
雨丝越织越密,不消片刻,鬓边的头发被彻底打湿,水珠顺着发梢一滴滴落下,将原本只是湿重的衣衫沁得湿透,膝下更是积起了一滩小小的水洼,裙裾的下摆浸在其中,带着湿气的寒意仿佛要钻到骨头缝里,带来阵阵刺痛。
毕竟是承明殿前,周遭还是宫娥内侍来往。
只是所过之人皆有默契,都远远地避开了此处,便是不得已往前,亦是遥施一礼便匆匆离开,仿佛这里是被雨幕隔绝开的另一个世界。
如此凄冷之下,岑篱却有些走神。
他呢?匈奴刀兵加身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此之冷?
岑篱不信那人会降,但大军渺无所踪却是事实。在茫茫大漠中丧失踪迹,让人忍不住做不测之想。
岑篱甚至恍惚觉得降了也好,起码能保全性命。
但是又明知以那人的骄傲,是宁肯死也不愿低头的。
遥遥钟鼓声透过雨幕传来,岑篱被拉回了神智,是外廷的朝会开始了。
从朝会开始到朝会结束,岑篱听见廷中公卿的步履渐渐远去,淹没在淋淋的雨声中,但这一处却像是被遗忘一般无人前来。倒是先前的近侍又来了一回,说是“今日朝事颇多,陛下仍在在外廷议事,不知何时能回来”,又是一次委婉地劝离。
岑篱却对着空无一人的殿门叩首:“儿不敢打搅大父政务。”
近侍:“这、这,郡主……唉~”
他叹息着离开了。
雨中跪得时间太久,连膝上的刺痛都已经感受不到,雨水打在湿淋淋的衣衫上,只剩下麻木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低垂的视线内突然踏入了一双青黑色的鞋履。
鞋头微翘,丝帛的履面防不住雨水,因为被浸湿更显出上面暗绣的云纹。
这并非内侍的鞋履,那不急不缓、好似每一步在积水漾开的波纹都相差仿佛的步伐也绝非近侍。
岑篱忍不住抬头。
青衫的下摆同样被雨水打湿,顺着腰间的蹀躞往上,她看到了一张俊秀温雅的面孔。
岑篱觉得有些眼熟。
青年微微前倾了身,执着伞的手向前。蒙蒙的细雨被遮挡住,密密铺洒在面上的凉意骤止,只剩下朱钗上滴下的水滴。
他未俯身避让,也没有低头叩拜,这举动堪称无礼了。
可偏偏由对方做来,又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自若。
岑篱又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了这个常在正崇帝身侧、得许出入禁中的郎官。
她回忆了一下,才不甚熟悉地,“苏郎官?”
苏之仪轻轻颔首。
他眼底仿佛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但转瞬即逝,让人看不分明。
他温声:“陛下今日在朝会上发了好大的火。这次出兵本就遭诸臣阻拦,钱粮其一,战马其二,兵丁亦不足……陛下力排众议,这才引兵出征,却遭此大败。如今朝上议论纷纷,丞相言乃天意如此,非是发兵之机,力劝陛下罢手。”
岑篱脸色瞬间惨白下去。
她也算在御前长大,最是知晓这位大父脾气。他是决计不会相信什么“天意”的。
既非天灾,那便只能是“人祸”了。
这简直是把谢家架在火上拷。
“郡主倒也不必忧心。”对方状似宽慰,“虽然战场归降,按律夷族,但谢侯实非等闲人,其虽因昔年旧事被褫夺爵位,但朝中依旧遍布故交。太常寺卿曾受其大恩,如今天子盛怒之下,亦冒死进言,恳求陛下收回成命。百官叩首应和,朝堂人心如此,陛下亦是无可奈何。”
这话落,岑篱却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明明淋了这么久的雨,但仿佛在这一刻,凉意才真正透骨而来。
不,那根本不是“收回成命”。
天子最恨受人胁迫,恐怕此时此刻,正崇帝才真正动了杀心。
而这顷刻之间,思绪又指向另一紧要之处。
此刻自己这殿前跪求,是否在这危局上再添薪柴?
岑篱强按捺住心头骤起的寒意,对着身前之人敛衽一礼,“多谢苏郎官示下。”
——绝不能再跪下去了!
苏之仪避让半步,眼神却借着这动作的遮掩半垂过去。
湿透的衣衫狼狈地贴在身上,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露出后颈一小片肌肤。那里因为失温而显得苍白,漆黑的发丝黏在上面,隐隐可见仍在蜿蜒的水痕。
他定定地注视了片刻,才缓声开口:“郡主不必言谢,不知郡主可有良策?”
岑篱默然。
经今日朝会上事,眼下绝不能有人在正崇帝面前替谢家求情。
可若不求情,又如何救人呢?
青年像是开解,“陛下虽恨忤逆,但于亲近之人却极优渥。”
岑篱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正崇帝是对心腹宠臣不吝封赏,对血缘之亲也多有宽厚。但若如此叩求下去,恐怕在对方心中,她早就成了外人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谢苏郎官宽慰。”
“非是宽慰。在下这倒是有一法子,只是说出来,未免辱没郡主,不敢妄言。”
岑篱揖身再谢,“还是阁下不吝赐教。”
话虽如此,岑篱并未指望太多。二人素无交际,对方能来告知此事已是仁至义尽。
却听那边接着,“之仪倾慕郡主已久,只恨出身鄙薄,不堪配郡主贵胄。承蒙圣幸,得行走于御前、荫封于后人,以脱草莽之身。今斗胆相问,不知之仪是否有幸,得郡主垂青?”
岑篱怔住了。
她抬头看去,青衫郎官执着伞立于雨中,身姿如竹,气度清雅,怎么也看不出“出身鄙薄”四个字来。
对方这话的意思又是?
还待说什么,苏之仪已经深作一揖,“恕臣冒犯,还请郡主三思。”
看见旁边张望的小黄门,岑篱也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轻轻颔了下首。
苏之仪更是像全没说过刚才那番“倾慕”的话一般,再行一礼,便恭恭敬敬地躬身退下了。
苏之仪人走了,倒是把伞留下了。
但这一点微小的遮蔽根本挡不住斜飞而来的雨幕。岑篱分明看见,随着他的转身,后背衣衫洇出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深色痕迹。原来方才替她挡雨的,并不止那柄伞。
*
宣政殿偏殿。
有宦官快步上前,对着门口人耳语几句,话层层相递,最后送到了正崇帝面前。
天子终于从竹简中抬起了头,听不出喜怒地问了句,“走了?”
旁边赵吉立刻接话道:“苏郎官同郡主说了几句话,郡主便离开了,想来也知道陛下政事繁杂,不欲在这时候搅扰陛下。郡主自来懂事,这次也只是一时急昏了头,但待陛下到底是一片赤诚孝心。”
正崇帝嗤了一声,“你倒是向着她。”
赵吉:“到底是在身边长大的孩子,郡主又是打小讨人喜欢的。莫说老奴了,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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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也是打心眼里疼的。”
正崇帝不置可否。
只是隔了片刻,又问:“你方才说温知去了?”
赵吉小声回着:“是,是苏郎官。陛下命他去西阁取卷宗,想来是途经承明殿时遇到了,苏郎官亦知陛下焦心郡主,不免帮忙劝解一二。两人在廊下说了半刻钟的话,苏郎官走后,郡主便离开了。”
正崇帝倒是笑了,“他倒是会揣摩心思。”
……
并不知道宣政殿的这一番对话,苏之仪走后,岑篱确实没在承明殿外多加逗留。
她去了徐夫人的平乐宫。
先后病逝,正崇帝并未再立,后宫中诸事都由徐夫人打理。
听闻岑篱过来,徐夫人忙让人迎进来,那句“怎得有空来看看我这老婆子”调侃还没说完,就见岑篱这狼狈的样子。
她大惊失色,“怎成了这副样子?!”
又对旁边宫娥训斥,“还不快备热汤,准备给郡主沐浴,连个手炉都不知道送?都是干什么吃的!”
岑篱却顾不得这许多,忙上前几步,对着徐夫人行了一大礼,“篱父母早逝,蒙陛下恩养宫中,如今有一难事,还请夫人做主。”
徐夫人也顾不上岑篱这满身的湿透,忙不迭地拉人起来,“什么做主不做主的?这满朝上下,有谁敢给你委屈受?有什么事尽说便是!”
“求夫人为臣女主一婚事。”
这话一出,徐夫人原本惶急的神色滞了滞。
片刻,她表情冷静了点,先是吩咐了旁边的宫娥去准备沐浴,又叫人去拿了手炉,这么七七.八八一吩咐,竟把周围的人全都打发走了。
待到这时,才又伸手握住岑篱冰凉的手,“我知你和那谢小郎君情投意合,但如今景况你也知晓,这婚事便是我允了,你大父也不会答应。况为人长辈的怎么忍心看小辈受苦?那边生死前途尚都未卜,难不成让你父母在天有灵,看着你去守一个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的活寡吗?”
岑篱摇头。
她以为自己会很难说出口,但这会儿却出乎意料地冷静,“非是同谢家的婚事,而是苏氏。”
徐夫人一懵,一时居然没想起来,这满朝上下,有哪个列侯的姓苏。
好半天,她才从那复杂的姻亲关系里扒拉出一个人来,“可是苏奇?虽说如今只是个奉朝请,但先辈到底是随高祖起势之人。身份低点便低点了,你要是喜欢,其他都不打紧,让你大父在朝上多照拂便是了。”
岑篱:“并非此人。是陛下身边郎官,苏温知。”
徐夫人怔了怔。
不知想到了什么,反而松了口气,她拍着岑篱的手笑道:“你这孩子,怎的还置起气来了?闹脾气便闹脾气,可不许拿自己婚事说笑。那苏温知是什么人?其父虽也曾位列朝堂,不过出身小吏,他更不必说,蒙得父荫,在陛下身前一差遣的郎官耳,便是你大父不许你和那谢郎君的婚事,也不会如此辱没于你。”
“怎能算辱没?苏郎官受陛下宠信,博闻强识精通律令,前途不可限量……古有吕不韦奇货可居,阿篱也想为自己寻一门亲事,求夫人应允。”
徐夫人怔怔看了岑篱半晌,诧异地发现她是认真的。
她先是觉得荒谬,旋即又意识到什么,嗟叹:“你又何至于此啊?”
岑篱只是摇头,“求夫人做主。”
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岑篱不至于相信苏之仪所谓的“倾慕”,但是他有句话却说中了:正崇帝待自己人极为宽厚。
苏之仪想往上爬,他的出身是硬伤。为弥补此事,他得攀一门好亲事。
可如今的风气,莫说皇室宗亲,便是没落勋贵家的女儿,也没有下嫁寒门的。苏之仪先前雨中那些话,若真的被旁人听得,多半要讥笑他痴心妄想,岑篱真的追究起来,能治他的罪也未可知。
可岑篱却觉可行。
对方想借她的郡主身份,恰巧她也需要做点什么挽回这一次的跪求。
在为谢家求情之前,她必须表明,她还是正崇帝的“自己人”。
2. 第 2 章
烈日炙烤下,漫天的黄沙都像是被化得熔融。风裹着沙砾砸在脸上,像是细针在扎。
军队在茫茫大漠中行进,不知去路,找不到归途。
韩培看着忍不住看向身侧的年轻人。
连吃了这么多日沙子,任谁都要灰头土脸。旁边人亦是满身狼狈,早就看不初来之时,京中少年的骄矜气。可是他的眼神一如往昔般锋锐,让人无端端的相信,只要跟着他,必定能找到出路。
可是再怎么相信,在日渐糟糕的事实面前也无法坚持下去。
看了眼身后的士卒,韩培咬了咬牙,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和谢定并行,低声,“将军——”
还未及说话,就见身侧人比了个“停”的手势,反过来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声音有点滞涩,带着久未饮水的嘶哑。
连日缺水少粮,身体机能自我保护般地降到了最低,不只是嗓音,连五感都钝了许多。
被谢定这么一提醒,韩培才吸着鼻子去嗅闻,好半天才模模糊糊地嗅到点混杂着腥气的皮革味儿。
但不等他回答,谢定已经翻身下马,在附近巡视了一圈,选定了一个方向蹲下。
轻轻拂开表面那层浮沙,看见下面的马蹄印。
跟着下来的韩培惊愕,“这是?!”
谢定笑:“粮草这不就有了?”
韩培磕巴了一下:“你、你知道啊?”
谢定轻嗤。
一军主将,连手底下有多少粮都不知道,他带着人在这里面等死吗?
干裂的唇因为刚才说话撕裂出血来,谢定压着伤口吮了两下,咸涩的气味压下点喉中的干涩,他也懒得浪费口水回答韩培这废话,转头对着旁边的斥候低声吩咐了几句,顷刻间就敲定了接下来的作战方案。
正如他说的,他可不是带这群人等死的。
他要胜。
而且是绝无仅有的大胜!
*
徐夫人确实信守承诺,将岑篱的请托转达了正崇帝。
正崇帝想不到苏之仪有那么大的胆子,只当是岑篱的破局之法。便是如此,他还是露出意外之色:“阳嘉这么说?”
徐夫人:“那孩子总是顾全大局。”
正崇帝却是嗤声,“半点都不像楚元,反而学了姓岑的那些弯弯绕。”
“楚元公主被陛下和先后捧在手心,行事自然肆意些。但阳嘉这孩子幼失怙恃,虽长在宫中,到底身份尴尬,闲言碎语听多了,难免心思敏.感。”
“那些个嚼舌根的,就该早早清干净。”想到旧事,正崇帝脸色也冷下来,只是阴沉了片刻,到底摆了摆手,“行了,这事也不必提了。你告诉她,朕还用不着拿她婚事做什么文章。谢家那小子是不成了,其余人尽由着她挑,看中了哪个,同朕说就是了。”
徐夫人心底不由一松。
她压下面上的表情,低声应了句“唯”。
……
岑篱还不知道宫中的这一番交谈,淋了这么一场雨,她回府就发起了高热。
侍婢急着要入宫请医,岑篱撑着仅存的一点神智,拉住了拾春的手,厉声,“别去宫中!”
朝会上一遭,她在殿外跪求又第二遭。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正崇帝再觉得自己“受胁迫”了。
许是用力过度,这一声过后,岑篱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人都眩晕着往后栽了一下。
万幸拾春扶住了人。
岑篱缓缓地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来,对着旁边,“让府上医工来看看就是。”她顿了顿,强调,“府上的医工。莫要惊动旁人。”
实在太过疲惫,在医工来之前,岑篱已经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身上轻快了许多,手被旁边的人拉着。
岑篱还以为是拾春,哑着嗓子要了杯水。
那手慌忙松开,外面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隔了一会儿,她才被人略显生疏地撑起了。
岑篱这才看清旁边的人,“兰君?”
谢兰君低声应了一句。
岑篱就着谢兰君的手喝了杯水,抬眼就看见后者六神无主的样子,她低声安抚:“莫慌,还没到那地步。”
谢兰君情绪却有些激动,她颤着声:“岑姐姐,你带我去面圣好不好?我亲自面禀陛下,兄长他绝非降敌之人,谢氏阖族皆可为证!”
岑篱却想要苦笑,如今早就非“谢定降不降”的问题。
她倒想要解释,但涉及帝王心思,实在不好同他人言说。
谢兰君接着:“大兄,大兄才不会降!大兄心心念念洗刷谢家当年旧耻,便是力战而死,也绝不会降敌。”
岑篱心底一紧,这正是她竭力避免去想的另一个可能。
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岑篱努力把心思放在别处,只是又听了一会儿,忽觉不对。
她反手抓住了谢兰君的手,抬眼看过去,“谁和你说的这些?!”
十来岁的小姑娘,原本操心的也不过是今日的珠花好不好看,一块儿顽的小姐妹和旁人更亲近了,谢兰君哪来的心思,要去“面见圣上、陈明心迹”?谢侯早年被褫夺爵位,在京中再怎么有名望,也只是平民之身,谢兰君根本没有面圣的门路,她只能去求人——求谢家的姻亲故旧、谢侯的门人旧交。
这么想着,岑篱忽觉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前有朝会上满朝公卿叩请正崇帝收回成命,后有谢家的女儿在京中四处奔走勾连,谢家在正崇帝眼里到底是如何?背后人又想要谢家如何?
谢兰君明显被问得懵了。
岑篱却没有开解,而是盯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谢兰君:“我、我自己想的。”
“你和谁聊过之后,想出的这些?”
良久的沉默。
岑篱还待再问,“啪嗒”一下,一滴泪珠落在她的手背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谢兰君哽咽着,“我不、不知道,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他们有说大兄死了,有说大兄降了……又说谢家也要完了。我不知道!明明都好好的,大兄走之前都好好的。他说等他回来,家里就能过上好日子。可以前家里也很好啊……”
哽咽声越来越急促,那零碎的句子终究没法再拼成字句。
岑篱怔然片刻,往前伸了伸手,将人揽在了怀里。
谢兰君整个人都扑了过来,放声大哭,“呜呜……岑姐姐,我想大兄了……我不要谢家复爵,也不要光耀门楣,我要大兄回来!”
岑篱只轻轻拍着谢兰君的后背,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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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声的哭泣中,她低声轻喃:“我也很想他。”
……
这么好一会儿,谢兰君才终于平复下来情绪。
她拿着帕子擦着脸,面带赧色,“大兄走前,还说将谢家交托于我。我这般样子,实在不像是能当得起家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兰君抿着唇,“我是不是不该去面圣?”
岑篱摇头,“咱们下去说。”
谢兰君侧身让开,岑篱翻身撑在榻边。
可刚一动弹,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她刷地一下白了脸,控制不住地半蜷起了身。
“岑姐姐?!”
谢兰君连忙上前,顺着岑篱蜷身的方向掀开了被子。
锦被之下,亵裤被小心地卷起,覆盖的草药敷料随着岑篱起身的动作掉在了一边,露出双膝下方一片触目的乌青。膝盖下一整块皮肉都肿胀着鼓起,边缘处晕开着紫淤,在洁白的寝衣映衬下,越发触目惊心。
谢兰君忍不住倒吸口凉气,“这是?!”
岑篱才从那骤然的刺痛中缓过来,也看见了双膝的惨状。
她先是怔了下,又抬头冲着谢兰君笑了笑,一边把那草药的敷料重新放回伤处,一边安慰,“不妨事,白日里不小心磕到了。”
谢兰君:“……”
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便是谢兰君再不通朝事,也知道整个京城里,能让对方跪出这种伤势的人屈指可数,也或者仅仅有那么一位。
刚刚止住的泪又抑不住地往外涌出来,“是我太没用了!”
大兄杳无音讯,岑姐姐跪求天子。可她好像一无是处,既不知道什么该做,也不知道什么不该做。
谢兰君抖着手想要帮忙,却惧于碰触不敢上前。
岑篱拉住了那双颤抖的手,抬眼看过去。
看着那双被泪浸得通红的眼睛,她认真地,“你没有错,是谢家不该遭此劫难。”
不该在一切尽是谣传的时候被仓促定罪,也不该亡于帝王疑心,更不该因幕后小人算计、遭殃得不明不白。
……
岑篱最后也没从谢兰君那里问出什么线索。
正如谢兰君所说的,这几日登门的人太多了,说辞也大差不差,谢兰君整个人都沉浸的骤来的打击中,勉强做到礼数周全地待客已是难得,再分辨出哪个真情实感哪个落井下石,又有哪个是暗藏祸心,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虽然没能立刻有什么结果,但谢兰君答应回去整理这几日的拜帖送来,又表示自己会回去好好想想谁有不对,也算是个查下去的方向。
而谢兰君走后,岑篱收到一份邀约。
收到邀帖倒是不出奇,京中宴集繁多,但不论哪家设宴,总不会少了岑篱的一份帖子。奇的是这递帖子的人,是苏之仪。
并非上层勋贵的游宴,连送来的邀帖都是木牍的。
浏览过上面雅致又暗藏筋骨的墨字,岑篱沉吟了一会儿,“我库房里有匹新进的锦缎……不,不好,带坛桑落酒吧。”
听出赴宴的意思,拾春诧异,“郡主,你的腿……”
岑篱抬手止了她的话,“离开宴还要几日呢,再养养,到时便好了。”
便是不好也要去,合作总得拿出点合作的诚意。
3. 第 3 章
苏之仪虽给了邀约,但却不至于邀请岑篱到自己府上。
这是城南官宦府邸的一场雅集,主人家刚刚落成新院,又恰逢榴花时节,便广散请帖,邀人赏花。
岑篱把谢兰君带上了。这样的宴会本就带着些年轻男女相亲的意思在,谢兰君出席也并不奇怪,总比对方一家一家上门拜访故交来得合适。
在宴上多见见人,说不定就想起什么来了。
入宴之后,男眷女眷不在一处,隔着一道镂空的墙壁分席列坐。
女郎们坐在花厅,隐隐听见另一边郎君吟诗作赋、曲歌相和,又有投壶射箭之比,忽地传来阵阵叫好声。这下子又引得不少女郎隔着砖墙的镂空偷眼去觑那边,想看看哪位郎君拔得头筹。
这般少女怀春之情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但不管是岑篱还是谢兰君,现在都满腹心事、无意于此。
因岑篱身份之故,这府中夫人亲自作陪在侧。
见岑篱自始至终未有展颜的迹象,郑氏神情也拘谨起来,“寒舍鄙陋,若是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郡主担待一二。”
郑氏也未曾想,只是平平常常一场宴会,居然惹得郡主亲临。
使女禀报的时候她还不信,也亏抱着“宁信其有”的态度出门迎了一场,不然可真真是怠慢了贵人。
再看岑篱此刻靠着凭几侧坐,姿态散漫的样子,她越发不敢造次。
“郑夫人过谦了,太官丞这院子甚好,连榴花开得都比我那儿好上许多。”
郑氏琢磨了下这话的意思,试探着,“郡主若爱此院,妾愿以之相赠。若能博得郡主欢心,想来夫君亦觉是善事。”
岑篱失笑。
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你夫妻二人在此住得惬意,我可不做这等夺人所好的事。”瞧着对方还不放心的样子,她又接着,“郑夫人若是有心,不若等这榴实熟了,送些过来,也算是全了我的念想。”
郑氏半松口气,“唯。”
眼见着自己再坐下去,这席间诸人都要继续拘束下去,谢兰君也不好与人交谈。岑篱干脆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出暂时离席歇息。
郑氏忙要相送,岑篱拦住了她,“夫人差一人引路便是,这席间还需夫人照料,我妹妹初来乍到,还请夫人多多留心。”
郑氏这才留心到跟着岑篱而来的谢兰君。
太官丞这官职不算低,但却并非围绕帝王的决策中心,如今的任职这位又是因才干从地方上升任,在京城无甚交际门路,因而对谢家的事只是有所耳闻。
这会儿被岑篱这么一提,郑氏才觉得恍然。
谢家前途未卜,但出嫁女不受牵连,若是这位郡主当真和谢娘子有旧交,在这时候想替人寻一门亲事也不足为奇。
岑篱走前又给谢兰君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见机行事。
郑氏见此,越发肯定心中猜测。
既有所求,便好行事了。
她心中大定,连面上的笑意都真诚了许多,“郡主放心将人交予妾,妾必不会慢待谢小娘子。”
*
因岑篱赞了院中的石榴花,郑氏便擅做主张,没有把人引入内院,而是出了前厅向侧边,找了个便于赏景的雅阁。这里地势颇高,不远处便是今日宴集之所,从高处往下看,连席间人都能隐约看到。
那使女低声恭禀:“夫人说,此处可尽观园中之景,是赏榴花的好去处。只是不知郡主是否嫌弃吵闹?”
岑篱遥遥看着远处的宴席上的投壶之比,目光微转,又见另一旁席间的苏之仪。
他并未参与旁边的比试,只是坐在席侧,但仍被人隐隐拥簇着,仿佛眼下一切是席间表演一般。
岑篱神色微动,对着一旁的使女:“谢主人好意,此处景致甚好。”
这般说完,她又随口寻了个理由把人支开。见人走远了,才招了招手示意拾春附耳过来,在她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
拾春一开始还躬身听着,但渐渐地,眼底却露出错愕之色,“郡主,这万万不可啊!若是被人得知,您、您该如何处之?”
岑篱却是笑,“便是被知道了又如何?”
难不成说她“私相授受”“放荡形骸”?她倒要瞧瞧,谁有那个胆子在她面前这么说。
拾春张了张嘴,还想要反驳什么,岑篱已经摆手,“你快去吧。若是怕人知晓,行事小心些就是了。”
拾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直到走出这雅阁前,还盼着岑篱改主意。
只可惜,郡主已经抬眼往远处望去,像是真的在赏榴花了。
……
而下方的宴会中,苏之仪这郎官虽职位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在席间不免被拐弯抹角地打探些消息。
苏之仪也习惯如此,对答畅若流水,却又滴水不漏。
只是觥筹之间免不了被屡屡劝酒,如此坐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借着更衣的借口暂避。
才刚刚走出去几步,就被仆役拦住了去路,“苏郎君,有人相请。”
苏之仪面露讶异:既然都在院中,何必私下见面?
想着递送的那份邀帖,他心底隐隐有些猜想。但这推测太过离经叛道,他实在不敢深想下去。
直到被仆役引着见到外面等候的拾春。
那仆役领了人过来,又拿了赏钱,不等拾春说什么,已然连声保证,“还请贵人放心,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拾春微微颔首,打发走那仆役,又恭敛着眉眼,抬手引路:“苏郎君,这边请。”
便是心底再犯嘀咕,这也是郡主的贵客,她还不至于在面上露出来。
拾春在前一步引路,苏之仪紧随其后。
这赏景的楼阁颇为雅致,连上去的台阶都取了“千回百转”之意——步步往前,也步步登高,回转之间,每一步的景致都有不同。
可苏之仪却没有往下看。
因身侧并无旁人,他也未掩饰自己往上的目光,专注的、灼然的、甚至隐隐带着贪婪的渴求。
终于,目之所及出现那道凭栏倚望的背影。
碧蓝天色为幕,下方是灼灼盛开的石榴花,明明那花色如此艳丽夺人,却只沦为那人的陪衬。
“郡主,人带来了。”
拾春的出声打断了苏之仪的思绪,也让前面的岑篱回身。
苏之仪立时掩下多余的眼神,躬身行礼,端正得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臣苏之仪,见过郡主。”
“苏郎官不必多礼。”
岑篱说着,又以眼神示意,让拾春出去守着。
拾春:“……”
她虽然不愿,但不得不说,这类似放风的活早就干得很熟练了,只是稍稍磨蹭了片刻以示反抗,人还是出去了。
身后门“吱呀”一声阖上,便是早有所预料,苏之仪也忍不住心底一跳。
意识到如今两人独处一室的事实,胸腔中的跃动都荒唐地快了几分,但话说出口,镇定的语气却与平常别无二致,“如臣直言,这恐怕于礼不合。”
岑篱倒是忍不住笑了,“苏郎官同我说‘礼’?”
这位可是在宫廷大内、承明殿前,都能面不改色地言及“倾慕”。
“若是我没记错,这邀帖可是苏郎官遣人送到我府上的。”
苏之仪还是先前说辞,“《诗》有云,‘邂逅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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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我愿兮’。臣只是倾慕郡主,实无冒犯之意。”
到这会儿还死咬着这说辞不放,岑篱觉得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虽如此,岑篱却无心和对方分辩他到底倾慕的是郡主的封号,还是别的什么,径自切入主题,问:“先前承明殿前,多谢阁下告知之意。只是苏郎官言及‘满朝公卿皆为谢家叩求’,篱未曾出入朝堂,却不知谢侯何时有了这般名望?苏郎官可有高见?”
苏之仪颔首:“郡主慧眼,此事确实不同寻常。”
别说是谢侯被褫爵又过世的现在了,便是当年他人在朝堂之时,也没有这般众望所归。
苏之仪当然看出了不对,但却没有主动提出来的意思。
说到底,谢家出事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他该高兴才对。有人生而贵之,便是贬为庶民都觉得是莫大折辱,那些生下来又在尘埃中的人又该当如何?
不过这会儿,却不能“无知无觉”下去了。
他掩住了眼底凉薄之色,顺着岑篱的话开口道:“谢侯性情率直,不拘小节。昔年在朝堂之上也颇有树敌,今次之事朝中却无半点向左之见,实在是让人深思。”
他说着话,跪坐于旁,斟了杯茶水前推,展袖做了个“请”的手势,意在详谈。
岑篱动作却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有些微的僵硬。
苏之仪怔了下,但也很快意识到什么。
他几乎在转瞬之间收起了那略微放松姿态,半是请罪地揖首,“之仪冒犯了。”
岑篱却不是为此,但这会儿再解释总显得像是借口,她只能顺着对方的示意坐在对面。
有了这般误会,便无法如宴上那般凭几侧坐地散漫行事,只能正襟危坐以示郑重。
膝上的伤处隐隐刺痛,她越发掩下面上的表情,正色道:“苏郎官请讲。”
苏之仪打量下来,见对面确实没有被轻慢的恼怒,才接着续道:“谢侯虽以性情罪人,但真正结仇的却是少数,昔年大司农与其政见不合,朝上针锋相对,直至正崇五载,谢侯兵败,满朝缄默,却是大司农为之求情,可见虽政见向左,却非以仇寇相视……左丞与谢侯多有嫌隙,但同为先韩后人,其与谢氏多了一份宗族之情……”
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苏之仪这么一一历数过去,仿佛谁都有嫌疑,又好似谁都不会这么做。
苏之仪也有心说得再细致些。
虽说于礼不合,但这般相处机会实在难得,总比侍立御前,只寥寥得见几面的好。
但一抬眼,却见岑篱眉头紧蹙、牙关微咬,像是对那幕后之人恨极了一般。
苏之仪禁不住微微失神。
有的人真是好运气,生来贵胄,便是父亲被问罪,朝中也有旧交为他谋划前途,如今遭罹不幸,更是有人为他四处奔走。
她为他牵挂至此,可他呢?仅仅被认出,他都要觉得是幸事。
袖中的手紧紧掐出血痕,掌心的刺痛感传来,苏之仪被提醒着回神。
却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深吸口气,做出恳切之态,“谢氏满门忠烈,实在不该亡于小人之手,若是郡主信得过在下,便将此事托付于我,之仪定当不负所托。”
岑篱直直盯着苏之仪的眼睛,后者不闪不避地对视。
她没法判断那面上的恳切有几分真假,但这灼灼的眼神却无从作伪。
膝上的刺痛已然麻木,岑篱一点点坐正了身,将身体的重量压上。
骤然尖锐的痛觉像是要将人拽回承明殿前的大雨中,她神色却没有半点波澜,敛衽行礼,“有劳苏郎官了。”
不管对方所求为何,现在总是站在她这边的。
4. 第 4 章
拾春也不是第一次给岑篱放风了,看见那边阁子的窗户一开,她立刻会意,转头拉住刚刚回来的使女,“郡主受不住风,可烦劳驾去取件披帛过来。”
那使女虽迷惑拾春怎么突然想起披帛的事,但却不敢提出质疑,只是点头称是。
拾春半是交代半是闲聊,盯着人走出去好一段路。
等她折返回来,推开雅阁的门,就见岑篱半屈着膝,侧靠在旁边的矮榻上,鬓发已经被冷汗湿透。
拾春心底一惊,忙不迭地上前扶住了岑篱,又拿着汤媪避开伤处放在膝盖附近。
温热的暖意缓和了刺痛,岑篱缓缓地呼了几口气,总算放松下.身体。
拾春声音隐隐哽咽,“郡主,您这又是何必呢?那苏温知也不过一介郎官罢了,您便是真要他做什么,直接吩咐便是。”
岑篱:“有求于人,便要有求人的态度。”
拾春:“……可、可……”您又为何要求人呢?
纳采都未走过,说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郡主大可以放手不管。
“好了,”岑篱打断她的话,抬手往下示意,“太官丞这院子榴花开得确实好,若是不好好看看,岂不是白来这一趟。”
……
这一场宴会便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回程路上,谢兰君主动开口,“岑姐姐走后,我在宴上遇见些熟人,也聊了几句。李奾有点奇怪。”
见岑篱目露疑惑,谢兰君解释,“李校尉家庶女,我与她姐姐更熟悉些,李家阿姊为人温善,平素对我颇多照料。但李奾——”谢兰君神色有些尴尬,明显不想背后道人长短,但还是,“每次遇到,她多半都会想些刻意刁难的法子,这次却突然转了性,非但没与我为难,还对我的近况多有关切之意。”
岑篱:“屯骑校尉?”
“倒也不一定是李校尉。”谢兰君支吾了一下,“她、她……曾同鲁王世子出入街市。举止亲密,我确实碰见过。以往言谈间,她也透出些端倪,像是笃信自己日后必定嫁入高门。”
岑篱沉思。
屯骑校尉和鲁王世子啊。
鲁王早年便赴封地,留下世子在京为质,和这京中朝堂没什么关联,反倒是这屯骑校尉……
屯骑校尉李舂,曾在已故的谢侯谢叡成手下任职,因错受惩处,险些被逐出军中。多亏栾都侯石审一力保全,才得以继任军中,后又因种种因缘际会,做了这屯骑校尉。
*
承明殿。
苏之仪将竹简分门别类,呈上御前。
因他已经提前看了一遍,对正崇帝会做出的反应早有预料,故而在帝王抬袖横扫,将那侧的竹简扫落案几之下的时候,他甚至来得及将笔搁置在一旁的笔架上,这才从容起身,和一旁惶惶然的近侍一同跪于地上。
“岂有此理!!!”
旁边侍立的赵吉噗通一声跪下,膝行上前,连连叩首劝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还不忘眼神往后面一瞥,指使着旁边的近侍赶紧把地上的竹简收拾好。
“息怒?他栾都侯好大的威风啊!连手下的门客都能肆意杀害胥吏毫无惩处。义举?好一个义举!那他下一步是不是该杀朕了以示道义了?”
这话一出,底下的宦官全都白了脸,连赵吉都不敢在此时触霉头,老老实实闭了嘴。
宽阔的宫殿之内,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还是正崇帝先一步冷静下来。
他嗤一声,看向那被重新捡回来的竹简,拂袖坐下,朱笔蘸着丹砂,笔势冷厉地写下御批:杀!
天子脚下,却有如此枉顾王法之人,该杀无赦!!
可杀一个门客又有何用?这案子既然这么判下来了,栾都侯在京中的影响可见一般。死一个门客,还是死于“义举”,恐怕还有不少人替他叫屈呢。他栾都侯豢养士人、名声在身,反倒是他这个皇帝倒成了不通情理、背负骂名的罪人了。
帝王携怒,整个宫殿都敛气屏声,反倒显出一旁泰然安坐的苏之仪。
正崇帝瞥过去一眼:“温知怎么看?”
“臣以为,栾都侯果真是高义之人。”
赵吉本来还指望着这位苏郎官能劝劝陛下,不料听了这么一句话,一时之间脸都绿了,在后面杀鸡抹脖子地冲着苏之仪使眼色。
正崇帝却只是皱了下眉,并不见怒色,“怎么说?”
苏之仪:“臣听闻,昔年栾都侯与谢氏多有嫌隙,谢公曾当堂斥其为‘犬彘之徒、诡诈营私,羞与之为伍’。如今谢家蒙难,栾都侯却不计前嫌为之求情,此难道不为道义?”
正崇帝果真深思。
石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虽说广邀门客经营了一个好名声,但谈起为人来,却只是一个虚名之徒。谢叡成骂的这些话,不说直指要害,但也相去不远。这么一个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小人,说他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正崇帝还真的不太相信。
片刻思索之后,他倏地开口问:“这次带兵的丁攀,曾是栾都侯旧部?”
苏之仪:“是。”
正崇帝却想起了前线战报。
他到不至于关心谢定一个小辈的安危,但若这丁攀真是栾都侯的人,遭逢战事不利,将罪责推到谢家身上却有可能。
“传朕旨意,派一队信使去前线。探得战事如何,回来给朕禀明情况。”
……
前线情况如何还未可知,谢家却暂时解了围。
岑篱也松了口气,在家中好好养了几日的伤,但还没休息多久,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徐夫人想要见她。
这消息送过来时,岑篱还在整理手边的竹简。一时失神,不慎被竹片上的尖刺戳伤了手指,鲜血从指尖溢出,岑篱却看着那刺目的红色发起了呆。
“郡主?”
被拾春这么一唤,岑篱才回神,她随手拿着帕子压住了伤口,“没什么,这竹简削得不平。”
她只是猜到了此番为何。
徐夫人在这个时候让她入宫,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呢?只能是她的婚事了。
——她自己求的婚事。
*
入宫拜见,岑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正崇帝并未允下这婚事。
“这事虽然作罢,但你也到了年岁,总该许一门亲事。”徐夫人看着岑篱,“你大父将这事交予我,但我知道你打小就是个有主见的,所以才来问问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岑篱默然。
中意的郎君啊……
少年打马而过、肆意张扬的面容在眼前闪过。
但这片刻怔然之后,岑篱听见自己缓声,“夫人容禀,这满朝公卿者众,能得大父另眼相待的能有几人?况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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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年岁,可担得上一句少年英才也不为过。阿篱并非率性妄为,只是信大父的识人之能——”
“哈哈哈好!”话未说完,被外面一声大笑打断,正崇帝阔步而来,眉眼舒展,显然极为快意,“好一个识人之能!”
“陛下?!”
“儿拜见大父。”
正崇帝摆了摆手,示意人起来,笑着调侃,“如此说来,阳嘉这婚事是好是坏,可要赖朕的眼光了。”
岑篱敛眸垂首:“大父慧眼,自是天下间独一份的。”
正崇帝显然被这句话捧得极舒服,又是一阵朗声大笑,“如此说来,若是这苏温知日后不能给你挣个侯夫人,倒是朕的不是了。”
听着这正崇帝真有三言两语间敲定婚事的意思,一旁的徐夫人反倒是急了。
她暗地里拉了岑篱一下,扬起笑来,嗔道,“陛下倒是急甚,这儿女之事又非朝政,哪有这般就定下的?八字未合、相看未过,若是真有个什么不合适,您这金口玉言一出,让阳嘉如何处之?”
被这般半是数落地说了一通,正崇帝也没恼,反而笑着点头应和:“是、是,你说得有理,该让太卜令来一趟。”
大抵心情极为不错,正崇帝久违地在平乐宫用了晚膳,但却没有留宿。
待到御驾离宫,徐夫人也屏退了众人,对着岑篱,正色:“你如何想的?当真要嫁予那苏温知?”
岑篱:“这些年,大父待勋贵的态度,夫人也心如明镜,如今的功勋之家便如那经年的宫室,虽外面看起来壮美华丽,但其梁柱却已千疮百孔,我便是嫁过去,也是以身入危局之中。既然如此,我何不为自己搏一把前程呢?”
徐夫人定定地看了岑篱一会儿,直到把岑篱脸上的笑都看得勉强起来,才轻声问,“你当真这么想?”
岑篱一时未答。
她略微僵硬地别开了视线。
徐夫人轻叹:“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最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可是阳嘉,人这一辈子是很长的,如今再怎么浓烈的感情,待到多年之后回首再看,也不过哂然一笑……我不希望你仓促决定,以至于自己悔恨终生。”
岑篱垂眸看着一侧的地砖缝隙。
良久,她才涩着声,“如夫人所说的,这辈子很长,阿篱却不想后半生每每想起此刻,便悔不当初。”
那人心心念念重振谢家。
她不想他回京以后,却发现自己宗族既没、早就没了归处。
上首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年长者的声音温柔又宽和,“如方才你大父所言,此事还需太仆令合算八字、推演吉日,你回去好好想想罢。”
……
好好想想,但又有什么好想的呢?
徐夫人大抵是有意帮忙拖着日子,岑篱对此也报以默许之态。
可是在当真想出个所以然之前,正崇帝遣去的信使却先一步探明了前线大军消息:洮中都尉因不满军中安排,延误军令、拖延运送粮草军械的时机,以至于谢定带的三千余人在茫茫大漠中失去后援,遭匈奴围剿。
杯盏坠.落,果浆泼了一地,浅紫的浆液蜿蜒流淌,宛若渗开的鲜血。
那人一贯的有急智又不肯吃亏,便是传来怎样的坏消息,她都信他不会出事。
可茫茫大漠,连后援也无,匈奴大军围剿之下,他又要怎么活下来?
5. 第 5 章
长安城,西市。
街市上商贩来往叫卖,酒肆的旗帜迎风招展,食客们来往进出,有普通百姓、有佩剑游侠,苏之仪还看见了几个太学学子。从这二楼往下看,西市繁华之景尽收眼底。
虽没想到会被约见到此处,苏之仪还是收敛心神,告知了今日朝上之事,“洮中都尉不遵军令,自当以军法处置。征北将军治军不严,以致军中出如此祸乱,陛下已经严令斥责……但临阵换将乃是大忌,陛下便是心中不满,也只能大军回朝再行处置。”
岑篱问:“那栾都侯呢?”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栾都侯得知消息后,亦大为恼怒,当廷斥责洮中都尉枉顾军中法纪,愧为石家族人,力求陛下从重惩处。如此大义灭亲之举,陛下不好苛责。”
岑篱:“……”
那便是毫无处罚了。
违反军纪、违抗军令当然该死。但洮中都尉与谢氏又无宿怨,无缘无故,为何故意拖延军粮?他又凭什么有恃无恐,视军令为无物?手下人抗命不遵,那征北将军为何宁可担战事不力之责,也为之刻意隐瞒?
没有人也没有办法去深究,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石家枝繁叶茂,不痛不痒地死一个族人,于栾都侯而言什么都算不上。
岑篱听见自己涩着声开口,“苏郎官怎么看?”
苏之仪:“栾都侯依仗功劳肆意行事,族人骄横不法,连门下家奴都仗势欺人,陛下为此深感恼怒,只叹其身负旧日功劳又朝中遍布姻亲,陛下不好贸然处置。之仪既为人臣,必定要为陛下解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到最后,他神色肃然,温润俊雅的面孔上透出些凌厉的杀机来。
岑篱并不意外。
早从对方在承明殿前主动搭话那一次,岑篱就知道这人绝对不可能是表现出来的那样的翩翩君子了,再怎么谦和有礼,也遮不住眼底的勃勃野心。
不过这样也好。
有所求的总比没所求来的好,恰巧她身上有对方想要交换的东西。
岑篱深深地看向眼前的人,“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既然苏之仪想要往上偏,那便给他身份又如何。
……
岑篱当天便入了宫拜见徐夫人,例行的寒暄后,她开门见山地,“求夫人为阿篱主持婚事……越快越好。”
“你当真想好了?”
“是。求夫人成全。”
……
岑篱不知道自己怎么过完的这一日,从宫中出来,便浑浑噩噩地坐在马车上,漫无目的地放空着思绪。
好一会儿,听见前面的拾春道:“这不是谢小娘子吗?怎么在这站着?”
岑篱忙撩开车帘看去,远远就看见府邸门口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个人。
少女大概是得知消息后,匆忙从家里跑出来的,连绑着袖子的襻膊都没摘下来,这会儿正立在府邸门前,既没有上前也没后退,只直直地杵着发呆。
拾春:“我这就让人……郡主?!”
原来她话没说完,岑篱已经从还在行驶中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岑篱将婢女的惊呼抛在身后,快步跑过去,抬手将人拥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后背。
像是抱着谢兰君,又好似抱住了她自己。
快六月的天气,已经快要入暑了,可谢兰君的身上却凉得惊人。兴许是一路跑来的急汗,她后背衣衫都湿了透,但手摸上去却只得到一片渗人的凉意。
这样骤热骤冷最容易生病,岑篱艰难地牵回一点理智,想要解下披帛盖在对方身上。
只是她刚有动作,却被抓住了手,谢兰君声音低弱地:“岑姐姐。”
岑篱一直很冷静,从接到消息那一刻到现在。可不知为何,这低低的一声轻唤却让她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她仓促地别开脸去,缓了下才轻声,“你放心,我……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抓着她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点。
岑篱还待再说点什么安慰,却听见一句声音更轻的,“嫂嫂。”
骤来的泪意猝不及防,在岑篱意识到以前,湿痕便在脸上蔓延。先是温热的触感,紧接着又被风吹过,泛起阵阵凉意,岑篱还是慢了半拍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抬着袖子草草地压过面颊上的痕迹,轻声应诺:“无论如何,你一直是我妹妹。”
*
匈奴逐水草而居,但各个部落也有自己的领地划分。
当一队陌生的匈奴人越过界限,到了左谷蠡王所在时,几乎立刻引起了里面的人警惕,外围的骑兵拉满弓弦,以匈奴话大声申斥着后退。
那队人马果然没有再上前了,只不过却又一骑驱马向前。
马上的人披发左衽,凌乱的胡须遮挡了大半面容,祼露在外的皮肤又被污渍遮蔽,让人几乎看不出他的长相。他一手扯着马缰一手空空抬起,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在对面骑兵箭锋指示下,走到了领头人之前,以一口流畅的匈奴语飞快解释着什么。
那骑兵首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后面的队伍,果然人丁零落,又带着一点零星的牛羊,像是部落流亡时只来得及带青壮杀出的样子。
他扔下一句“等着”,然后飞马向王帐跑去报信了。
于是,不多一会儿,王帐内的左谷蠡王便得知了消息。
浑邪部王子率领的残部到来,请求归降庇护。
原来那浑邪部前些时日遭了一队齐军的袭击,虽取得胜利但族中勇士也因此伤势惨重,旁边的须卜氏非但没有施以援手,反倒是趁此机会袭击了浑邪部,大肆劫掠。浑邪部刚刚经历了元气大伤的一战,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任其宰割,连部落首领都丧命于此。
浑邪部王子向左贤王求主持公道却不得,这才辗转而来,欲向右贤王麾下的左谷蠡王效忠。
这左谷蠡王巴赤台闻言大喜。
匈奴以单于为首领,单于之下又有左右两贤王。其中又左为尊,左贤王乃是单于默认的继承人。可既然都是单于的兄弟,巴赤台效忠的右贤王也有一争之心。只恨左贤王这些年占据漠南水草丰美之地,又常年去齐人地盘上劫掠,这些年养得越发膘肥马壮,日子过得别说多滋润了。
好在那合撒尔为人刚愎自大,劫掠所得尽归己用,对麾下部落多有苛待,部落之中颇有怨恨之声,右贤王趁此机会收买人心,巴赤台也非第一次替主上接纳效忠部落。
他正打算出门相迎,一旁的且渠却有疑虑,“大王且慢。这浑邪部毕竟不是先前的小部落,便是到大单于面前也可求个公道,如今阖部来投,只恐其中有诈。”
正兴奋之际,被人兜头交了一盆冷水,巴赤台不由面露不耐之色,“有诈有诈?哪有那么多的诈?!我看你是跟王帐下的那个齐人相国学傻了。须卜氏是单于的阏氏出身部族,那浑邪王死在他们手上,留下的王子怕不是早被吓破胆子了,哪敢去找大单于理论?”
巴赤台虽然这么说着,但到底被且渠提醒了。
在出帐之前下令,命浑邪部部众停留在外,只准浑邪王子及其亲随入内。
那浑邪部为求归附,自然无有不允。
于是,不多一会儿,一行十余骑步入了巴赤台的营地。打头年轻人穿着轻薄的皮革短襦,散落的长发以金属固定,虽然装扮如此,但远远看去,长相却颇类齐人。
巴赤台并不意外,浑邪部地处南部,常年在齐国劫掠,部落内的孩子很多混血。
虽说如此,以一个混血为继承人却也是少见,他只是心底嗤了一句那浑邪王果真是耽于酒色,怪不得死在须卜氏手上,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满面热情地迎上来,不忘大声招呼着:“备酒杀羊!今日.我与贤侄不醉不归!!”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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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以匈奴话说的这句。
对面那年轻人似乎大为感动,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来。
巴赤台亦是大笑着前去接迎,但敞开的怀抱迎来的却是一道寒光。
巴赤台甚至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只觉得脖颈上一阵凉意。眼前所见后知后觉映入脑中,原是对方在上前的间隙抽出的腰间的弯刀。
巴赤台认得那刀柄上的纹路,确确实实是浑邪部的图腾,但是这个人……
喷溅的鲜血让思绪变得模糊,他已经无力去解开这骤然升腾的疑惑,只是在身体往后跌去的后仰中,看到了年轻人翻身上马。
那人高高举起那染血的弯刀,却未有言语。
反倒是后方随他同来的人以匈奴话大喊道:“巴赤台不遵单于号令,左贤王命浑邪部前来讨伐,缴械不杀——”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巴赤台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匈奴话!
这人根本不会说匈奴话!他们是……
只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向部众告知自己的发现了。
火光点燃了一旁的主帐,搅乱了大营的同时,也成了向外面传递的信号,厮杀声从外侧包围而来,刚才还筹备着宴请的营地转瞬变成了一片血色。
*
长安,平乐宫。
上衣为玄,下裳是浅绛色。
其上的凤鸟和云纹皆以经纬交织而成,其中掺杂的金线让布料在光下隐隐显出的赤金的光泽,华贵却又不失庄重。
这是一套嫁衣,远超郡主的规制嫁衣。
是岑篱的亡母楚元公主留给她的。
正崇帝早年子嗣单薄,很长一段时间内,后宫仅有楚元公主这一个女儿。对这么一个独女,他自然是极尽宠爱、封赏有加,连岑篱这个非诸侯王女的外孙女都被破格封为郡主。如今楚元公主已逝,这恩宠便自然而然地落在岑篱身上,一应待遇都比照着公主而来,如今的出嫁更是如此。
发冠亦不同寻常。与庄重的曲裾深衣不同,发间的金步摇以鸟雀花朵为形、东珠为饰,极尽奢靡华贵。
但岑篱此刻能感知到的只有沉重。
一层一层的布料裹在身上,像是要将人裹缠其中,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岑篱简直是用进来全身的力气,才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任由宫人们妆点鬓发、整理裙裾。
有条不紊的进展突然被一声惊呼打断,身后正整理着裙裾的宫人噗通一声跪下。
不消片刻,除了端着盥洗用具不便动作的宫人,那边跪成了一片。
岑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最先跪倒的那宫人颤着声磕绊地,“禀夫人、禀郡主,这、这……这裙裾本就如此,非、非婢所为!!”
原来那裙裾上的布料有一小段抽了丝,殿内烛火的映衬下,能明显看出比旁边薄了不少。
毕竟经年久放,再怎么精细保养,也免不了有些许缺损。
徐夫人是个宽厚人,这般情况怎么看也并非那宫人损伤的,只摆了摆手叫人起了,又转而对岑篱,“再过几月蜀地便贡上新的锦缎,这嫁衣本来也要再贴着你的身形再裁剪一遍,到时让西织留心点,也把这块布片一块儿换了。”
“不必。”岑篱却摇头拒绝,“待贡使入京还要数月之久,何必为此耽误了日程?让绣娘缀补上此处便罢了。”
徐夫人怔然,“耽误?”
虽然如今还未卜定吉日,但这京中哪位贵女出嫁,从纳采到亲迎不得从大半年的光景。岑篱更是正崇帝首肯下来公主规制,等到六礼齐备,准备个一两年都合情合理。
岑篱抬头看向徐夫人,抿了抿唇,低声:“儿已经恳求过大父。如今边关战事不明,儿怎敢以个人私事靡费至此,当一切从简,越快越好。”
徐夫人:“……”
“唉~”
这哪里像是成婚啊。
6. 第 6 章
谢定带着人乔装入了匈奴人营地,杀了左谷蠡王部一个措手不及。头领既死,这场骤然的战役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被平息下来。
等到一切安定下来,谢定率先步入王帐之中。
王帐因为先前的火被烧了大半,但还能隐隐看出里面原本华靡的装饰,几个贵族身份的俘虏被绑缚着驱赶到王帐的一角,谢定也半点儿不客气地坐上了座首匈奴王座,身下坐着兽皮,旁边就是狼首,配上那一身匈奴人打扮,乍一看上去还真像是匈奴内部的部落混战带来的首领更替。
韩培拎着硝制好的巴赤台人头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谢定斜支着一条腿,悠哉地靠在那匈奴王位上,手里还捞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宝石一抛一接的。
韩培:“……”
手突然有点痒,想拔刀。
他在这儿又是砍人头又是硝制的,全是脏活累活。这人可倒好,在这儿耍威风呢?
韩培拎着的人头旁边一放,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角落里的几个匈奴贵族,几人当即一个哆嗦,越发向角落里蜷去。
谢定却恍若未觉,主动招呼着,“元修,快来看看,这匈奴王藏了不少好东西,家底可比那浑邪部厚多了!”
竟把堂堂左谷蠡王部和一个匈奴边缘小族相比!
被绑的那且渠听得懂齐话,这会儿听谢定如此言语,不免面上露出点。但思绪刚刚转过,就觉上首似有若无瞥过来一道目光,他心底一惊,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谢定好像只是随意一瞥,目光粗略从那些俘虏身上略过,又转向韩培,颇不见外地招呼着,“快过来挑。”
虽说战利品要登记在册,但那也多是军资粮草等物,像是这种匈奴首领个人收藏多半归于主将所有。谢定这一副分赃的架势颇有些难评,但不得不说,韩培还得谢他一句大方。
韩培刚这么想着,就见谢定已经浑不在意地手里的盒子往地上一扣,只听“哗啦”的一声,那左谷蠡王不知道多少年攒下的珍藏被垃圾似的倒了一地,一颗比鸽子蛋还大的红宝石咕噜噜地滚到了韩培的脚下。
韩培:“……”大方个鬼啊!是看不上吧?
他默然了片刻,还是俯下.身去把这宝石捡起,往前走了两步,扔到那一堆珠宝堆里。
谢定倒是笑了,“怎么?这还看不上?”
听出了谢定语气中隐含的跃跃欲试,韩培不得不开口:“差不多行了,浑邪部不够,一个左谷蠡王总够了吧?别告诉我你打算这么杀到匈奴王庭去?”
谢定抛掷着宝石的动作一顿。
他单手在空中一横,握住了那颗落下来的宝石,手肘撑在膝上,抬头向上,灼灼的眸子中满溢着桀骜的笑意,“为什么不?”
且渠缩在俘虏群之中,险险压住了到喉咙的惊呼。
他怎么敢的?!
就连韩培也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你你、你”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压低了声音,低斥道:“别胡闹了!就这么点人,你真以为能在匈奴肆意往来?这一次是攻其不意,但事到如今,浑邪部出事的消息也该传开了,你还真当那匈奴单于是个傻的,就在原地任由你宰割?”
且渠隐隐觉得自己这边仿佛被骂了,但抬头就对上巴赤台那颗怒目圆睁的脑袋,他背心一凉,不由地又把头埋得低了点。
谢定却道:“浑邪部出事的消息传开了,那这左谷蠡部吗?”
韩培:“你!”
……这人来真的?!
韩培尚且还没想好到底该说点什么劝阻,那边谢定已经悠然走下王座。
他直直向着俘虏群中走去,在那一众挪动着躲避的匈奴贵族中,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听得懂齐话的且渠。
弯刀出鞘,且渠眼见着浑邪部的图腾被这齐人的手握在掌心,刀身上带着点斑驳,似乎是没擦净的巴赤台的血,而那雪亮的刀锋已经抵住了他的脖颈。
年轻人开口了,他的声线清亮,但落入此刻的且渠耳中,却宛若锁魂恶鬼,“给我说说匈奴王帐里的事……别装傻,我知道你能听懂。”
*
如今这长安城中,最炽手可热的可谓是新任的廷尉了。
栾都侯幼子石光庆行事不端,被苏之仪上告御前。石家欲以金银赎买,但苏之仪罗列种种罪状,其中之一便是那石光庆放任家仆抢夺田地,居然侵占了高祖陵寝。大不敬之罪,罪无可恕,石光庆当即被缉拿下狱。
苏之仪亦因此事被正崇帝盛赞为“刚直守正,不避强御”,从一介郎官跃升九卿之一的廷尉,可谓是踩着石家的血登上了朝堂。
……
廷尉狱。
能进这个大狱的多半是有身份的人,牢狱内的布置都与一般不同,狱卒待人亦颇为客气。毕竟关押与此的人非富即贵,保不齐什么时候便出狱起复,他们犯不着为此得罪人。
而能出入其中,探望囚徒的更不是一般人。
狱卒躬着身恭恭敬敬地往前引路,“侯爷,这边请。”
栾都侯一拱手,“有劳。”
他身后的青年虚扶了一把,小声地提醒了一句“爹,小心”,又摸出一把赏钱扔给狱卒。
他这随手一扔,那狱卒还是趔趄了下才接住,面上却喜笑颜开地连连作揖:“谢侯爷赏,谢石郎君赏。”
栾都侯点点头,青年已然满脸不耐地,“行了。出去等着吧!”
狱卒似是犹豫了片刻,“这……”
青年神色一厉,狱卒连忙弯下了腰,“是,小的这就出去。”
只是走之前,还是在门口的香炉里插了根香,犹豫着:“侯爷容禀,这廷尉狱的规矩……”
石茂通当即面露恼色:“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
“哎~”栾都侯抬了抬手,制止了儿子喝骂,又对着那狱卒微微致意,“规矩不可破,劳阁下告知了。”
狱卒连连道着“不敢”,谨小慎微地躬着身退到了外面去。
但等到狱门一关,他当即换了一副表情,狠狠地往旁边一啐,小声喝骂着,“我是什么东西?是你爷爷!”
又低头看了眼手里被掰下来小半截的香,他“哎嘿”一下笑出声。
关里面那玩意儿这几日给他找了多少麻烦?指望他好好招待,想什么美事呢?只克扣点时辰,算他爷爷心慈手软了。
*
而牢狱内,石茂通也颇有不满,“不过是一个小小狱卒,拿着鸡毛当令箭,倒在爹面前逞起了威风了?也不看看,便是前一任廷尉,到了爹面前也只有跪下行礼的份!”
栾都侯却只是看着儿子。
待静静地等他说完,才冷淡地,“你也说了,是前一任廷尉。”
石茂通一愣。
栾都侯牵起一抹半是嘲讽的笑,“当今这廷尉可是被陛下亲赞的‘刚直守正’,咱们不得避着点?”
石茂通一懵,“那弟弟?”
难不成真的要把亲弟弟搭进去?
栾都侯摆手,“先进去看看。”
……
栾都侯父子走进来的时候,石光庆正缩在牢房的一角,嘴中嘀嘀咕咕不知道在默念什么。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整个人都是一蜷。
这下意识反应,莫说栾都侯了,便是石茂通这个为人兄长都看得心里一酸,他低声唤着了一声弟弟的小字,“正明。”
石光庆这才抬起头来,他神情恍惚、眼神浑浊,隔了一会儿方才辨认出外面的人。
认出的那一刻,他那双浑浊的眼中仿佛放了光,当即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过来。
“咣啷”一声,他直直地撞到监牢门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可他却恍然未觉,伸着手往外面抓住,“爹、大兄,你们来救我了!快带我走!这鬼地方就不是人住的,它@#¥%……”
石光庆语无伦次的诉着苦,石茂通这个当兄长不由面露疼惜。
看小儿如此,栾都侯眼底也闪过不忍,可只片刻,他便肃容斥责,“你肆行不法,连高祖陵寝之地都敢侵占,让为父怎么保你?!”
石光庆哭诉的声音一滞,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栾都侯,不知自己怎么会得到这么一个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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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都侯:“如此大不敬之罪,让为父有何颜面面对先祖,你当好自为之。”
石茂通:“爹?!”
石光庆懵住了,他像是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跪在地上使劲往前伸着手,尝试着去扯着父亲的衣角,撕心裂肺地,“不是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是那万老三,我让他拿下那块地,他擅自做主!我不知道啊!”
栾都侯厉声,“好好想清楚,真的是你让那万老三拿的地?”
石光庆被喝得一抖,“是、是……但我又……不知道……”对上亲爹那刀子似的逼视过来的目光,石光庆一个激灵,总算回过神来,立刻改口道,“不是我!是万三擅作主张,打着我的名头行事。爹,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都是那刁奴害我!”
……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过,况且被狱卒刻意克扣过。
不多一会儿,栾都侯父子便被狱卒提醒了时辰。
二人从廷尉狱中出来,石茂通低声,“那万三的老母妻儿都在咱家手上,他不敢多说什么。咱们这就押着人去找长安令?”
栾都侯却抬手往下轻压,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不急。”
石茂通怎能不急?
“庆弟他何曾吃个这个苦?!”
“那就好好吃一吃。”栾都侯脸色冷下,“到秋日还有几个月呢,该让他长长记性了!不吃足了教训,早晚让他闯出真的祸事来。”
见父亲如此,石茂通也只能止了声。
而那边,静默片刻,栾都侯脸上露出点冷嘲的讥笑来,“且放着等一等,咱们陛下想用‘刚直’之人,只盼着这人够得用。”
这刀子太硬,可容易折了刃。
*
郡主府。
“苏氏之仪今聘岑氏,纳征:玄纁二匹,金五斤,帛二十匹,雁二只……”
中庭使者宣读着礼单的声音传到内院,拾春看着岑篱那久久未动的竹简,低声提醒:“郡主?”
岑篱这才回神,“今日是纳征啊。回礼准备了吗?”
拾春低声应道:“早已备好了。前几日那件衣裳,郡主还加了一针。”
各方都有意之下,这婚事进展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纳征这一步。
纳征之日,男方送聘礼前来,女子当赠予回礼以表心意。既然是为表心意,这回礼多半是亲手做的衣裳香囊等物,只不过京中贵女也不是人人擅作女红,岑篱也算是各种极甚。
但不管怎样,既然亲自拿过针线,便算是做了。
一些恍惚的旧日记忆浮现,似乎有人揪着这事调侃不放,那气恼的心情浮现,这会儿想起却忍不住笑意。然而唇角弧度还未挂上,转瞬却又是酸楚在心口翻涌。
岑篱卷着竹简抵了下额头,掩饰似的,“看我,倒是忘了。”
拾春:“郡主……”
筹备婚事这几日,岑篱肉眼可见地心不在焉。
岑篱却没等她说完,径自打断道:“宴席怎样了?这场合我不便露面,我也交代过张卢了,婚期的日子就近定了便是,不必等什么大吉。”
拾春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讷讷应了声:“张管事已经在张罗了,婢这就去看。”
……
只是这宴席开席不多久,岑府的管事便拜见了过来,“郡主,那苏家的使者求见,说还有一项聘礼,得亲自送到您手上。”
“哦?”
岑篱虽觉意外,但还是应邀去了。
使者毕恭毕敬地送来的,是一册以封泥覆盖的竹简。
岑篱展开来看,简上的墨字逐一映入眼中,看着上面的温润不失筋骨的字迹,岑篱怔然良久,低低笑出了声。
“这苏郎官……不,苏廷尉……可还真是个妙人。”
这竹简上,一条条、一列列,清楚写了石光庆的罪名,最后是廷尉府的判决:秋后问斩。
快意吗?
似乎并没有,心底一片空荡荡的无着落感。
岑篱终是解下了腰间的同心白玉,抬手推了过去,“代我谢谢苏廷尉。”
7.第 7 章
“她怎么说?”
去纳征的使者抬手呈上玉佩,“郡主让属下转至谢意。”
……谢意啊。
苏之仪略微敛下的神色,但片刻之后,还是重新挂上了笑意,“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使者:“敢问主家,这纳征的回礼?”
苏之仪只是平淡地摆了下手,“放到库房里去吧。”
一旁的五铢可看不明白了。
说不喜欢吧?他可是亲眼看着那次太官丞府上,自家挥毫成章的郎君是怎么修修改改,把一封邀帖写上半宿的;上次外头回来,莫名带回个酒肆的杯盏,五铢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论及品质比家里的还次一等,结果郎君恨不得把这杯子供起来,后来旁敲侧击好几次,才知道那日郎君同人吃酒去了。
至于吃酒之人是谁,五铢到现在还没问出来。
这没问出来本身就是答案了。
但这次——
“郎君,这可是郡主亲手做的衣裳!”
苏之仪反倒笑了,“亲手?”
他可是见过那人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如果那也能叫“香囊”的话。
苏之仪低头看向手中的同心白玉,少顷之后,他表情一点点柔和下来。
是他强求不假,但却也如愿了不是吗?
*
另一边,苏之仪的使者离去后,岑篱便去了谢府。
火光扬起,火盆内传来竹简的爆裂声。谢兰君斜靠着岑篱身上,看着那写着一条条罪状的竹简被火焰吞噬,环在岑篱腰上的手越发收紧了。
岑篱拍了拍谢兰君的后背,低声:“石氏借着当年拥立之功,多年横行不法,陛下早有惩戒之意,只是欠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这只是个开始。”
谢兰君轻声哽咽:“是我没用。”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没法做……
“兰君,看着我。”听出了这话中的消沉之意,岑篱按住了谢兰君的肩膀,让对方抬起头来,“战事在前,洮中都尉抗命不遵,是为人臣之不忠;征北将军刻意隐瞒、匿罪不报,是为立身不诚;栾都侯为一己私恨,置家国之事于不顾,是为负国不义。如此不忠不诚不义之徒,错的是他们。你听好了,错的是他们,而不是你。”
谢兰君:“可、可……为什么他们、他们却好端端地居于庙堂之上?”
“因为天地不公。”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谢兰君怔然。
岑篱表情缓下,“这世道不总是公平的,但人处其中,当行其意。道家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天地不仁、人却有义,天地不为之事,人却应该去做。”
谢兰君:“所以岑姐姐你才将婚事……”
她渐渐止了声,像是不知怎么说下去。
岑篱倒是笑了:“如此年少便官至九卿之重臣,又深得陛下倚重。怎么?这般人物还配我不得?”
谢兰君默然不语。
……配不上的。
岑姐姐值得天下最好的人。
久久没得到回答,岑篱也不强求,她抬眼看着这渐渐燃尽的火光。
灼目的明亮过后,只余下满盆的焦炭,边缘处泛着一点零星的暗红色泽。
她安静的看了一会儿,开口:“婚期定在九月朔日,你若是不想来,便不必到了。”
“不!”谢兰君急着声否认,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来,差点把岑篱拽倒,这才勉强定在原地,仍是急促地,“我会去的。”
岑篱莞尔,“也好。”
正欲要顺着谢兰君的力道起身,骤然刺痛的膝盖却让她踉跄了一下。
“岑姐姐?”意识到什么,她问,“上次的伤还未好吗?”
岑篱摇头:“已经无大碍了,只是偶尔天气不好时,会有发作。”
谢兰君抬头看了眼天色。果然是阴沉沉的,不多时将落下雨的样子。
风雨欲来。
*
长安城内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而此刻大漠却是一场绝无仅有的大胜。
韩培那日听了谢定的打算,只想骂一句“胆大包天”,可是却怎么也没想到,堪堪十数日之后,真的被他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这次装的不是浑邪部的匈奴人了,而是被左谷蠡王俘虏的齐军士卒,故技重施,还真让他入了匈奴王廷。谢定这次倒是没有直接杀进去了,而是趁机摸清里面的布置,趁夜来了个突袭。
冲天的火光中,王帐中的匈奴贵族乱成一团,因为辨不清来敌人数,仓皇之下应对失矩,还真的被谢定带人杀了数个进出。
只可惜——
“倒叫那匈奴单于跑了。”
谢定瞥了他一眼,“让人都收着点,穷寇莫追。舆图问出来了吗?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若是还找不到丁攀,咱们得被围死在这儿了。”
韩培:“……”
多稀罕啊。穷寇莫追?他这辈子没想到能从谢定嘴里听出这四个字。
他一脸“主将该不会被掉包了”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定。
这一看倒是看出点东西,虽说他们这次不必伪装匈奴人,但不得不说,这茫茫大漠,还是本地人的装束舒服些,再加上一路虏获,众人早就换上了更轻薄的皮革甲。谢定更是对这些匈奴人的武器护具颇有兴趣,这会儿正拿着一个黄金臂钏强行往手臂上套。
薄扁的黄金条带盘旋缠绕,开口虽可调节,但便是拉到最宽处,也供不了谢定把手臂塞进去。
眼见着谢定都要将这臂钏拉得变形了,韩培终于憋不住笑出声,“这可不是臂甲,是匈奴贵族女子的佩饰,看这纹路还多半还等阶不低,你可别在这祸祸好东西了。”
谢定被说得一怔。
在低头看着臂钏,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画面来,赤金的臂钏缠绕在那一段纤白的小臂上,金属的冷调越发衬得那柔软的肌肤肤若凝脂。
他终于后知后觉,这次出来这么久,得给阿篱带点礼物回去才好。
目光落在那边匈奴王帐的珠宝上,总算不似先次左谷蠡那次浑不在意的样子了。
韩培本来还等着谢定呛声呢,抬眼却见对面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顿时咂摸出点滋味了,当即笑道:“怎么?想带回去,讨相好欢心啊?”
他还想接着调侃两句“是哪家楚馆的歌伎舞女”,却见那边谢定抬头看过来。
“不是‘讨欢心’。”他随手捞了一把珠宝,又不在意扔回原位,只抬手展示了自己手中的匈奴王金印。
将这昭示功业的战利品握于掌心,他扬眉笑得肆意又张扬,“是聘礼。我要去提亲!”
韩培:“……”
实不相瞒,有点欠打。
他憋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怼回去:“一连数月渺无音信,兵败消息传回长安,人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指望着人家姑娘等你提亲?就是已经成婚的婆娘,怕不是也要跟着人跑了。”
谢定没答话,却只是抬眼看向韩培。
韩培:???
一直到韩培被这打量的眼神看浑身发毛,才听谢定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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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地,“放心,这次回去我给你请功。等你封候拜将,到时娶新妇就是了。”
韩培:??!
“谢怀朔!你他娘的咒谁婆娘跑了!!”
谢定哈哈大笑着往外躲去。
兵败又如何?阿篱从来非介怀于此的人,走不出来的只是他罢了。
他才不要阿篱受着屈辱下嫁。
他要建功立业、堂堂正正地求娶,要阿篱最风光地出嫁。
*
长安城。
月余的光景转瞬即逝,仿佛纳征那一日还在眼前,转眼便入了九月。
九月流火,暑退秋清,正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岑篱的这场婚事虽然仓促,但却是极风光的。擢格的公主规制,由少府亲自安排,正崇帝更是早早透露了“婚仪当日御驾亲临”的态度,底下无人敢怠慢。
只是看着此刻铜镜里的倒影,岑篱却觉得陌生。
高挽于顶的头发被以玉笄固定,簪首垂下的六珈轻轻摇曳,细粉遮住了原本的肤色,两弯柳眉被修成细长的蛾眉再以黛笔轻扫。唇点朱红,成了这以庄重为主的妆容中唯有的一点艳色。
注视着这陌生的倒影,岑篱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隔膜来,仿佛置身一场梦境。
沉重的配饰一一佩戴妥当,端着托盘的宫人次第退下,这内室的气氛方才松快了点。
前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出气声,正端着铜镜的婢女将手里的镜子一扣,大松口气,“不愧是少府出来的人。”
拾春:“什么时候你能学会人家半分稳重,郡主也能放心把事交给你了。”
寻夏立刻游移开眼神,片刻后又转回来,恭维着,“这不是有拾春姐姐你嘛。有你一个,足够把郡主身边的事收拾得妥妥当当了。”知道甜言蜜语效果有限,她说完之后,果断转移话题,“我去灶下找点干粮来,这婚仪一整天呢,总不能干饿着。”
拾春还想再说什么,岑篱已经点头允了,“你去吧。”
拾春:“郡主你就纵着她吧。”
虽说这么斥着,但拾春却是多多少少松口气,郡主刚才那呆呆怔怔看着铜镜的样子,还真是怪吓人的。也不知道寻夏这皮丫头是不是看出什么来,才立刻就把铜镜倒扣下了。
约莫是心里早就念着这一出呢,寻夏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带了一包点心回来了。
“我去瞧了眼,蜜饵、芝麻撒子都容易掉酥,枣米糕的好点,但枣香味太重还容易沾了唇脂。还是米粣好,蜜枣泥裹在里面,我让庖厨捏得紧了点,郡主趁人不注意塞嘴里,没人看出来。”
说着,已经借着展示的光景,塞了一个进嘴里。
拾春:“……”
这是偷吃多少次才吃出来的经验啊。
寻夏倒没注意自己一个不留神给自己露了老底,交代完这些,颇为忧心地往外看了眼,“我刚才出去瞧着,这天色怕是不大好。”
拾春被这话拽回了心神,抬手做了个掌嘴的手势,厉声:“说什么瞎话呢?这可是太卜令亲自推算出的日子,再好不过了,陛下都亲自首肯。大喜的日子,哪能说‘不好’?!”
寻夏自知失言,连忙往旁边“呸呸呸”了几声。
但去完了晦气后,还是道:“我是说这天瞅着怕是要下雨,咱们要不要准备点。”
拾春还将信将疑,岑篱却已经点头应下,“吩咐下去,备着吧……也差个人,去苏府跑一趟。”
天色如何还未可知,但这跪坐的片刻,双膝处又隐隐作痛,怕真的要下雨了。
8.第 8 章
岑篱让人告知苏之仪的时候,天色尚且只是隐有痕迹,但等到正午迎亲的时候,大雨将至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
乌云沉沉地压下,风卷着尘土自街面席卷而过。
时不时来一阵大风,将廊下的灯笼撕扯得来回摇晃,迎亲的队伍顶着风艰难前进。
只是人尚且可以往前,但畜生却没法强驱。
恰逢路边的木架子被风吹得跌倒,正正惊了新郎座下的那匹马。骏马嘶鸣着欲要扬起前蹄,还是五铢死死地拉住马缰,才没有让它将背上的新郎掀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五铢还是被惊了一身的冷汗,他迟疑地看向马上的青年,“郎君,不若等等吧?”
好歹让这阵妖风过去。
不只是马,那风卷着尘土直往眼睛里钻,五铢说话间都忍不住抬着袖子遮挡着头脸。
可苏之仪却只端坐在马上,风吹得礼服猎猎作响,束起的发丝都有些许凌乱,但他的神色却平静又镇定,仿佛刚才差点被惊了马的并非他本人。
他沉声:“继续!往前走。”
天命不允又如何?他苏温知可从来都不是指着老天成事。既然这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强求来的,又何妨多增这一桩。
见苏之仪这反应,五铢也只得咬咬牙,对着后面的仆役喝道:“走!都走快些!!手脚都给我利落点!”
这么紧赶慢赶,总算在暴雨倾盆之下到了郡主府。
但也仅仅如此了。老天似乎并再多无赏脸的意思,迎亲的队伍刚入岑府,蓄积已久的大雨便倾盆而下,甚至还没有等到新娘上了轩车,就瓢泼似的浇了下来。
好在有了寻夏的提醒,郡主府这边提前有了准备,接迎的过程不至于太过失了分寸。但天气如此,这回程的一路仍是狼狈不堪。
因为这场大雨,原本在中庭的拜堂改到了内室。
院中悬挂的红绸早就被淋得湿透,雨水急促地打在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连枝灯层层叠叠灯火映在一旁,但仍旧没法照亮昏沉沉的内室。
好在圣驾亲临婚仪,朝中公卿亦来道贺。满朝诸公列坐于侧,这昏昧的场景此刻反倒突现出几分庄重来。
然而,就在新人叩首敬拜天地之时,一道明亮的闪电从天际劈下,那光太炽,眼前都被闪烁了瞬许,轰隆的雷声紧随其后,几乎炸响在耳边。
短暂的寂静之后,内室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雷声来得实在太巧,难免让人多想。
苏之仪握着红绸的手也攥紧了瞬许。
闲言碎语听多了,他自是不在意旁观人的议论,可是她呢?大婚之日却遇此事,她该做如何想?
正这么想间,上首却传来正崇帝的大笑声,“风雨同舟,吉兆啊!”
一旁侍立的赵吉立刻扯着尖细的嗓音出声应和,下首的官员们慢了一步,也纷纷应声,不管心里做如何想,这堂上总算多了些喜宴的欢欣之情。
苏之仪趁着这个机会向侧边瞥了一眼,却没从岑篱面上看出什么来。
精心装点的妆容下,只是一派婚仪该有的庄重之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让人无从揣测心情。
而事实上,此刻岑篱也确实没有什么心情。
膝上的伤处留下些痼疾,一整个夏日,但凡阴雨天便觉双膝僵硬滞涩,偶尔还有麻痒刺痛之感。但或许是今日的雨势太急,又或者是准备婚仪太过疲惫,那原本只是略有些的刺痛突然变得难以忍受起来,每一下跪起都仿佛有尖锐的冰针,扎在了膝盖内部。
然御驾在前,岑篱也只能咬着牙作出无事之状。
分匏合卺,这冗长的仪式终于走到尾声。回到内室的那一路上,岑篱几乎将半边身子压在了拾春身上才勉强成行。
幸而恭送御驾这事不用新娘出面,不然岑篱怕是自己今日一定失仪御前了。
*
拾春早就察觉不对,等一进内室就不容置喙地将屋里的婢女全都赶了出去。
她小心地搀着岑篱握在榻上,裙裾逶迤在地。这价值千金的礼服此刻反倒成了累赘,裙摆行走间需得婢女托捧,一路上便是再怎么小心也不免被打湿尾端,湿气随着布料浸润,让整条裙裾都泛着隐隐的潮意。
可大礼未成,拾春也不敢此时让岑篱将外袍脱下,也只能是宽慰,“郡主您再等等,放个汤媪会好些。”
可这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惊呼声,“郎君?!”/“见过郎君!”
原是苏之仪竟未去陪客,恭送完圣驾后便回了房。
这世上万没有“新婚之夜拦着新郎进洞房”的道理,连门口的寻夏也只能提高了声音大声提醒,“见过郎君!”
寻夏还待强行聊上几句拖延时间,那边苏之仪已察觉不对,连理会都没有,直接推门进了房中,寻夏全然阻拦不及。
而进来的苏之仪也愣在了原地。
红烛高烧、灯影幢幢,摇曳的烛光映在锦帐之上,而榻上侧坐着一个人,仍旧是那玄纁的婚服,厚重裙裾却往上卷着,莹润的小腿祼露在外,庄重却又香.艳,香炉燃起阵阵缥缈烟气,为此情此景又添了几分旖旎。
烛芯发出一道哔啵声,苏之仪被惊醒回神,
喉结上下滚了滚,他下意识地背着手关上了门。
那边拾春也反应过来,连忙整理着裙裾往下放,但苏之仪已经迈步上前。
裙摆在半空中被拉住,一只手按在了那赤祼的小腿上。掌心带着常年拿刻刀的粗砺,温热的触感从相触处传来,岑篱颤了一下往后缩,那手却牢牢地将腿固在原地。
苏之仪哑着声问:“怎么了?”
岑篱定了下神,“膝上痼疾,阴雨天偶有发作。有失礼节,还望苏廷尉见谅。”
苏之仪想起来,“是那日承明殿?”
……还是在那之前?
心底骤然翻涌恨意让他表情有一瞬的扭曲,但苏之仪竭力克制住了手上的力道。
不管是为了那个人留下伤势,还是强忍痛楚为那个人求情,都让他抑不住生出恶念。
但这情绪也只持续了片刻,苏之仪很快平静下来。
何必和死人计较呢?
终归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是他所求如愿。
他缓和下语气,温声问候:“可请医工看了?有法子缓解吗?”
“擦些药酒便好。”岑篱不欲就这个话题和苏之仪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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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答过之后,便想着把腿收回来,“拾春——”
本欲吩咐的话语被打断,“我来罢。”
……
腰间的大带被解下,其上的环佩被一一归置妥当,微微潮湿的婚服被整齐地叠放在侧,沉重的头冠和假髻被拆下,青丝散落,如瀑般落在了雪白的中衣上。
褪.去袜履的脚腕被握在的掌心,岑篱努力放松着紧绷的身体,但仍是不免僵硬。
她想要错开视线,但仰头却看见了帐上的红绸,不由有了片刻怔然。
是了,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接下来该是洞房花烛。
带着细微酒气的药香弥漫开来,小腿被往下轻轻拽了拽,温热的掌心旋即贴到了膝盖处,粗砺的茧子在上面轻轻摩挲着,激起了阵阵颤栗。
苏之仪轻声:“疼?”
岑篱咬住了下唇,轻轻摇了摇头。
针刺般的疼痛早已褪去,但被外人碰触的异样感却过重了。
对面没有再问了,岑篱听见苏之仪屏退下人的声音。
拾春迟疑地看向岑篱,岑篱默许地半阖了下眼皮。
拾春这才指挥着婢女捧着婚服头冠次第退下,最后是门扉吱呀一声阖上,屋内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
一侧膝盖结束后是另一边,另一条小腿被轻轻抬起,放在对方膝头。岑篱并未对这越发亲昵的举动提出异议,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待到这场漫长又短暂的上药结束后,窸窣的衣料声在不远处响起,但等待许久,却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发生。
岑篱略微诧异地睁开眼,却见苏之仪在矮榻下方铺开了被褥。
视线对上,后者状似苦笑,“虽是大婚之日,但不顾夫人身体不适、强要与之欢好,某自省尚未急色至此。”
岑篱略略垂下眼眸。
沉默了片刻,低声:“地上寒凉,苏廷尉若要歇息……”到榻上来罢。
后半句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却听对方轻笑,“寒凉些也是好事。某虽非急色之徒,却也不是那等坐怀不乱的柳下之人。”
岑篱还没从这突来的调笑里回过神来,人还有点发怔。
又听苏之仪接着,“我字‘温知’,既已大婚,郡主不必称呼得如此客气。”
他生得一副温雅俊秀的好相貌,声音也温润如玉,此时轻笑着开口,当真一副修雅君子的模样。
外面是滂沱大雨,雨珠急促拍打着窗棂,屋内却反而静谧得过了头,烛火映出了拉长的影子,在锦帐上微微摇曳。
恍惚像是回到了那一日的承明殿外,但从听闻噩耗至今却已过去数月之久。她似乎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未来,但正如她与谢兰君所言:年少有为、谦雅君子,怎么就不能是良配呢?
想着,岑篱终是开口,“令昭。”
她的表字。
苏之仪怔然片刻。
良久,他终于露出了这一日来最真心的一个笑意,语声缱绻地低吟,“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文王在上,于昭于天……”[1]
窗外沥沥雨声,好似为这低吟浅唱做了奏乐。
红烛一夜通明。
9.第 9 章
“阳曲郡有报,阳曲郡守擅自在朝廷命令之外征发劳役以开采郡内铜矿。臣以为,应当派遣监察前往阳曲,暗中察访,如有不轨当依法惩处……”
早朝的朝会散去后,正崇帝召了几个亲近入内殿臣子议事。苏之仪这个炽手可热的新任廷尉,自然也在其列。
不过此时听了苏之仪的禀报,正崇帝却没有立刻答话,反倒是笑着看过去,“新婚燕尔,苏卿倒是洒脱,抛下家中妻眷,来同这满朝的文武谈论国事。朕若是不嘉奖,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正崇帝虽是笑着,面色却稍稍显冷。
他并不介意苏之仪借着婚事往上爬,但若是仅仅把楚元的女儿当成利用手段,他却也容不下。
苏之仪连忙上前揖首:“臣不敢。陛下明鉴,阳嘉郡主蒙陛下教导,处处心系国事,近日朝堂正逢多事之秋,郡主特意嘱咐臣尽心议事,不可因为家事懈怠。”
正崇帝怔了下。
经苏之仪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了,这门婚事还是阳嘉主动求的,而求这婚事的原因也绝不可能是什么见之倾心。所谓“朝堂正逢多事之秋”,朝上是多事不假,但阳嘉那孩子恐怕也不仅仅为了这事。
谢家那小子啊……
只是比起外人来,人当然偏心自家孩子,当皇帝的尤甚。
正崇帝稍微缓了缓神色,对着苏之仪,态度又重新亲切起来,“温知能如此看中朝事甚好。可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卿万不可因此懈怠家事啊。”
苏之仪:“唯。”
这殿内的对话重回正轨,苏之仪正想要接着说下那阳曲郡的事,却见一内侍快步而来,叩首禀报:“报!陛下,卫尉于宫门外求见,边关急报!”
正崇帝霍然起身,“宣!”
边境羽檄驰传,战报才能直达卫尉,在有一只军队已经消失在茫茫戈壁的现在,正崇帝能想到的绝非什么好消息。
卫尉叩首求见,正崇帝劈手躲过对方手里的竹简,看到封泥处的赤羽加急印记,面色更是难看。
他抬手揭开封泥,一目十行扫过。
旁边的赵吉悄悄抬手示意卫尉往侧避让,免得待会帝王盛怒之下遭遇波及,自己更是小心思索着待会的应对方式。
正这么想着,却听一声大笑。
殿中之人都是一愣,赵吉更是斗胆,小心地抬眼瞥了一眼,见正崇帝当真面带笑意,他不由眼前一黑:陛下该不会受刺激太大,人疯了吧?
接下来反应仿佛印证了赵吉的猜测。
正崇帝已经不仅仅是大笑了,而是仰天长啸,在赵吉渐渐惊恐的目光里,他高喝了一声“彩——!哈哈哈哈不愧是谢家的儿郎!”
四下的寂静里,最快反应过来的大概是苏之仪了。
这本来就是他日夜所思中,最为担心的一件事,而现如今那噩梦仿佛成真。
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当真立功而归,而他这段时日的作为不过是跳梁小丑、窃来一夕欢愉。
身侧的手忍不住收紧握拳,掌心阵阵刺痛。
好似天道总是睁着一只眼在盯着他,大婚之日的惊雷落雨还不够,总要再生出点什么事来,惩治他痴心妄想又不知悔改。
正崇帝还沉浸在那骤然的狂喜之中,他目光从竹简上抽离出来,在周围环视一圈。满殿惊恐的人中,苏之仪那镇定格外显眼,正崇帝也一眼看到了他。
竹简近乎是被摔倒案前,正崇帝大笑这:“哈哈哈温知你看!朕该如何赏他才好?!!”
苏之仪低头看去,简牍之上的字针一样扎进了他的眼中。
“斩首浑邪王、左谷蠡王”“俘虏大单于亲眷”“南匈奴归顺”……
胸腔中似有血气翻涌,但是苏之仪强行压下,声音平稳地,“臣贺陛下,得良将如此。大破匈奴之功,该当重赏。”
如何赏呢?无外乎封侯列爵,娇.妻美眷。
只可惜,他抢先一步了。
正崇帝的笑声再起,“哈哈哈是该赏!重重地赏!!”
……
苏家人口简单,岑篱又是下嫁,无需敬拜宗族长辈。
这第一日,便也只是熟悉家中仆役,事情比在岑府里的只少不多,岑篱用了个大半个早晨便摸清楚了门路,分点了几个婢女各自操持庶务。
这会儿拾春正同岑篱说着府里的账务,听着前门回禀苏郎君回来了。
拾春迟疑地抬头,看向岑篱。
昨晚内室一.夜安静已是不对,晨间拾春进去侍奉的时候,发现夫妻二人竟分榻而眠。
拾春这会儿也摸不准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因而神情间颇为犹豫。
岑篱被她看得一怔,又是恍然,“去迎一迎吧。”
于是苏之仪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站在廊下的岑篱。
漆黑的长发盘起,不再是未嫁的少女样式,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她露出一点浅笑,但内里还是客气疏远的意味居多。
日夜辗转所求,如今已然成真。
他该知足不是吗?
苏之仪殊无笑意地扬了扬唇角,上前开口:“边关传来消息……”
这话刚起了个头,他就看见岑篱脸上的表情一僵。
果然,只堪堪提起那人,她连那点疏远的笑容都吝于给出了。
岑篱只是本能地错开眼神,脚下往后退了半步,以行动表达了自己抗拒之意——她不想听这个消息。
逃避也好,怯懦也罢,仿佛只要她还不知道,那人便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处。
她岔开话题,“你还没用膳吧?”
苏之仪:“谢怀朔胜了。”
岑篱正向着侧边转身的动作顿住,她豁然抬头,错愕地看向苏之仪。
苏之仪有点想笑。
他的夫人,明媒正娶、昨夜才刚刚洞房花烛的夫人,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从的对方眼底窥得的一点喜意——夹杂在怀疑和不敢置信之间,但却无比真实的喜悦。
苏之仪也确实笑了,唇角微微上扬、眉眼舒展,是一个谁都挑不出错来的笑。
“斩首浑邪王、左谷蠡王,俘虏匈奴贵族若干,牛羊马匹不计其数,大胜匈奴。陛下已决意恢复谢家爵位,本欲赐官太尉,但卫尉以‘如此年少三公,只恐将来封无可封’为由劝诫,陛下这才作罢,改封卫将军,但还是将封赏食邑又增厚了不少……”
岑篱其实已经没有听清苏之仪后面的话了。
她往前踏了一步,抓住了苏之仪的手,焦急地确认道:“他没事,是吗?他人没事!”
苏之仪止了声,他半垂下眸子,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岑篱犹自不觉,仍是追问:“是这样吗?!苏廷——”
苏之仪目光温和地注视过来,但那隐带提醒的眼神,却让岑篱将那句脱口而出的“苏廷尉”咽了下去,“……温知。”
苏之仪也低低地缱绻地轻唤一声,“令昭。”
无论如何,你现在都是我的妻子。
岑篱自是听懂了这委婉的暗示。
那骤然生出的喜悦一下子像是被堤坝拦住的河流,但沉默片刻,她还是坚持地抬头看过去,“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安好。”
“自然无虞。”苏之仪面色不变,“大军不日班师回朝,令昭若是放不下心,可以亲眼去看看。”
*
时光如流水,转瞬到了班师回朝的那日。
大军驻扎在城门之外,只有少许功勋卓绝、得面圣颜的将士率领亲卫走在长安的青石路上。走在最前的当然是此次出征的主帅征北将军丁攀。只是这位领兵的将帅此刻面上满是边塞的风霜之色,兴许是征战日久,那表情并非大胜的喜悦,反而疲惫居多。
在他身侧,却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将,与他并驾齐驱、甚至隐隐有越过一步的趋势。
军法如山,军规森严,可这小将却如此罔顾军中规矩,公然越主将一步。然随行诸人却无一异议,像是默认他有如此特权。
被戍卫拦在路边的百姓却不知这么多内情,少年将军可比沉稳持重的老将来得有吸引力得多,人总是为皮相吸引,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这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也不负众望,确实生得一副出众的好相貌,更兼一身威武甲胄。
身上的甲片每一片都被擦得锃亮,盔顶的红缨被风吹得微微摇曳,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满是意气,头高高扬起,向着街道周边顾盼。边关的风沙让人比出征的时候黑了一个度不止,但他脸上笑容明亮肆意,便是无心招惹,却也让楼上不少女郎羞红了脸。
也有些个胆大,一手遮着烫红面颊,一手将手中的帕子抛掷下去。
只可惜等到帕子悠悠荡荡地飘落下去,那打马而去的队伍早走远去,只余一抹香风在空气中消散,那方锦帕便落到了地上的泥尘之中。仿若是抛了块石子在春水中激起阵阵涟漪,人却拍了拍手转身就走,直教人又急又恨,却偏偏不忍真的对人生恼。
不管旁人怎么唏嘘感慨,搅浑水的本人是没有丝毫自觉的,眼见着司马门的牌匾近在眼前,谢定也不像刚刚进外城门时那样支棱了。
他渐渐放慢马速,那张扬肆意的表情也一点点变得迟疑。
仿佛应和主人心情一般,那头盔顶上的红须须都垂下来不少。
等到确认前面就是司马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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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确实没有夹道欢迎的百姓了,谢定更是勒了勒马缰,琢磨着要不要掉头回去把刚才的路重新走一遍。
不应该啊!
他刚才看得可仔细了,一个一个盯过去,不可能看漏的啊?!
枉他昨日特地挑出的最威武的一套铠甲,亲自的动手,把每一片甲片都擦得锃光瓦亮的。
总不可能阿篱没来吧?
而谢定这思索间,他座下的马匹已经随着主人收紧的马缰已经近乎停下了。
旁边一直控制着快慢、尽量和谢定并驾的丁攀终于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他驱马凑近谢定跟前,压低了声音,“我不管你有什么不满,如今陛下亲开司马门,率领百官接迎,你便是装也给我装出个像样的!圣旨未发、封赏未到,再怎么说,我如今也是军中主将!”
谢定总算回神。
又听丁攀那一番话,他忍不住撇了撇嘴,觉得这人果然小肚鸡肠得很。
到底是他揪着不放,还是丁攀揪着不放啊?
那姓石的是暗中作梗,但既然人已经军法.论处,他难不成还能找个死人算账?鞭尸有什么意思?
至于说丁攀,他有眼睛会看。这人能力平平,性格亦是守成为上,还是个遇事总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和稀泥的。这么个人,与其说丁攀和石荣发沆瀣一气,故意想谋他性命,不如说丁攀也没想到,石荣发会胆大包天至此。
他腹里撑船、大度不与这人计较,反倒惹人不信了。
果然是小人之心。
谢定在心底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儿,到底施舍地给了丁攀个眼神,敷衍地应了一句。
丁攀暗地咬牙。
但想到眼前人的军功和家世,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封赏,他到底把到嘴边的叱骂声嚼碎了吞下去。
他如今这主将,也就堪堪顶个名头罢了。
谢定在匈奴境内往来如无物,虏获的非只牛羊而已,还有匈奴数个部落效忠。这一行面圣之人里面,就有几个高鼻深眸的异族人,带着这么一群匈奴兵回京受赏,这一路上,军中何人做主可想而知。
……
谢定可不知道丁攀心底的小九九,眼见的司马门在前,他也确实收敛了神情。
然驱马还没上前,就见里面一群人快步走了过来,因领头之人往前走得太快,这群人的队伍显得颇为凌乱,然为首一人穿了一身祭祀大礼时的冕服,身后跟随诸人皆都朝服在身。
原是皇帝领百官,亲自出城接应。
单凭来此诸人身份,无人敢笑这队伍不整了。
谢定也连忙翻身下马,恭迎上前,“臣拜见陛——!”
话未说完,已经被正崇帝一把捞了起来,“好好好!谢叡成当真生了个好儿子,也给朕给大齐一天赐良将!!”
“谢陛下盛赞。”
正崇帝使劲拍了拍谢定的肩膀,大笑着朝一旁伸手,“来,圣旨拿来!”
原来是不欲假宦官之口,要亲自宣旨。
皇帝金口玉言,当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正崇帝只是接过那绢帛,连打开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便径自开了口,“虎父无犬子,怀朔此次兵克匈奴王廷,正乃承父之志,开大齐之功业,如此大功岂非封侯可止?益封食邑七千户,赐金千金,锦帛、奴婢……”
跟随的朝臣早知正崇帝此次大手笔,但如今听闻仍是倒吸一口凉气。
早年龃龉不好细说,如今正崇帝这一句“承父之志”一出,便是默许恢复当年谢叡成被褫夺爵位、由谢定子承父业了,之后种种不过加封罢了。如今正当大胜快意之时,反倒不好细言当年是非,这么轻飘飘一笔带过,倒成了君臣之间的默契了。
谢定亦是心中震动。
即便心底早有准备,多年夙愿一朝达成,让人忍不住一阵心潮澎湃。
他不顾着甲,便屈膝下拜,“臣叩谢陛下圣恩。”
见此回应,正崇帝自然更为满意。
他大笑着将手中的绢帛交给谢定,正想叫人起,却听谢定接着,“然臣还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这话一出,后方公卿中当即就有人蹙眉不满:陛下封赏至此却还贪心不足,看来也不过是一自恃功高的狂傲短视之徒。
若说公卿们还只是在心底指指点点,一旁的丁攀却差点跳起来。
他就说谢定一路上闷不吭声的,原来是在这儿憋个大的!
还不等丁攀说什么,那边正崇帝已经一口应了下来,“好!有什么所求,怀朔尽管说来。”
丁攀表情都扭曲了,“陛——”
“臣请求娶阳嘉郡主。”
一言既出,四下皆静。
10.第 10 章
苏府。
天色正好,呆在屋里反而憋闷,岑篱索性让人把妆奁搬到了院中,身后的婢女正在给她盘发。
这婢女生得一双巧手,平素里最善挽发髻,但未嫁的少女髻和已婚妇人到底不同,原本熟惯了发髻突然要改,穿梭在发间的动作也有几分生疏,也不知那根头发丝被勾住了,头皮被扯得一阵锐痛,岑篱低低地“嘶”了一声。
这本也是有过的事,却不知为何,那婢女竟是脸色大变,噗通一下跪下了,“郡主恕罪!!”
岑篱尚且不解,不远处拾春正带着一个人进来,亦是惊呼。
“郡主?!”
“岑姐姐!”
岑篱总算意识到什么,抬头碰了碰脸,触手一片湿痕,她平静地拿着帕子拭过那泪意,若无其事地,“今日风大,不留神迷了眼……你下去吧。”
那婢女好似还沉浸在后怕里,同手同脚地下去了。
待到人离开,岑篱也平静下心情。
再看向谢兰君,总算能笑得出来,调侃着:“这般日子,不去迎你大兄,怎么反倒来我这里了?”
谢兰君轻轻咬了下唇,“章台街上那么多人,我便是去了,大兄也看不见。况且……”她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把后半句说了出来,“他想见的也并非是我。”
岑篱压沉了声:“兰君!”
对面却像是赌气似的,“本就如此!”
岑篱轻轻地叹了口气,对拾春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起身去了外边,把周围的仆役都驱得远了些。
谢兰君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像是还在赌气,偏偏眼底还带着不自觉的心虚。
这可比她哥可强太多了。
这么想着,岑篱倒是差点被逗笑了。
她语气放软了些,“这世间的事,并非是一个‘想’便能‘做’的。我与你大兄之间,终究欠了点缘分,到此为止对谁都是好事。”
谢兰君明显不接受这说辞,“可、可……”
岑篱倒是很平静,“不然你又待又如何呢?和离吗?御驾亲临婚仪、皇帝亲口道贺,这才堪堪几日的光景,又如何能让圣意改易、赐婚功臣?当真如此这般,你让天下人怎么想,你又让陛下如何自处呢?”
谢兰君一点点睁大了眼睛,像是一时不知道该开口如何反驳。
岑篱只是平静地和她对视。
她知道谢兰君的意思。
但即便和离在本朝已是常事,她和苏之仪的婚事却不在此列。
原因是她同谢兰君说的这些,是也不全是。皇帝确实在意面子,但是在有些时候,倘若真有那个必要,她的那位大父又不那么在意颜面。
如今的情况,却是恰恰相反。
正崇帝扶持寒门的意思那般明显,他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动苏之仪,反倒是谢定此次功劳足够让他恢复谢家的爵位。正崇帝想动的正是这些处处掣肘的列侯,这也便意味着,即便她同苏之仪和离了,也不可能和谢定成婚。
她的那位大父一向果决,在这些事上他绝不会“一时糊涂”。
眼见着谢兰君眼眶发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岑篱倒是真真正正的平静下来。
心底那浅淡的刺痛还在,但翻涌起伏的情绪却已经平息。
她执住了谢兰君的手,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来,“今日是喜事,你大兄回来了。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事,也终于得偿所愿。”
谢兰君:“……”
但让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并非只有“恢复谢家爵位”这么一件事。
可话已至此,她也只能压下哽咽,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岑篱笑着摸了摸谢兰君那还是少女模样的发髻,“这很好,人总要长大的。等你再大一点便知道,这世上的‘情非得已’远远不止这一件。”
谢兰君抿紧了唇。
那边岑篱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这段时日的事,你不要同你大兄说。”
“为什么?!岑姐姐你做了这么多,我大兄才不是不记恩情的人,他定会——”
“就是因为‘他定会’。”岑篱打断对面的话,“你大兄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真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他,闯起祸来恨不得把天都捅了,当年……”
当年谢侯刚刚因为兵败被夺了爵位,谢家被贬为庶民,正是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谢定非但没有收敛着,反倒把人家临王世子给揍了。问他知不知道那是皇帝的堂弟,他可倒好,下巴一仰,露出了还淤青的半张脸,反问:那又如何?
想起当年的旧事,岑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那点笑意倏忽而逝,她又重新收敛起表情。
——那又如何啊?
当今的陛下不是临王世子,当真闹起来,他不会容情的。或者说,她的那位大父,真的有“私情”吗?
心底再次沉沉坠下,岑篱正色看向谢兰君,肃声:“不要告诉他!你若是为了你大兄好,这段时日的事就一个字都不要让他知道。”
没有那个傻子会揪着皇帝的“错处”不放,如今谢定大胜而归,正崇帝曾经想要株连谢家的事没人会特地提起。故而只要谢家的人不提,谢定便不会知道。
至于说谢家人……谢氏族人因为埋怨当年谢侯的牵连,和谢家两兄妹一向不亲近,谢定那个狗脾气显然不可能向宗族低头,和那边的关系极其僵硬。他们如今想要缓和关系,多半要从谢兰君下手,要怎么堵住谢家的嘴,就看谢兰君的。
谢兰君露出了明显不情愿的表情,“可岑姐姐明明做了那么多。”
“但是我心甘情愿。”岑篱表情温柔下去,“我从未后悔过这么做,也从未后悔过……”爱上这样一个人,“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盼着他此生无虞、岁岁长安。”
谢兰君:“……”
她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岑篱,嚎啕大哭。
岑篱怔了下,到底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脊背,温声:“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
司马门外。
谢定的那声叩请之后,原本还有些细微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后方的朝臣队列一下子变得极静。
在短暂的死寂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新任廷尉身上。
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苏之仪兀自不动如山,颇有些泰然处之风范。不少人悻悻然收回目光,但仍是按捺不住思绪起伏。
托圣驾亲至观礼的福,那日的大婚,如今站在这里的诸位公卿也都登门道贺过,自然也目睹了那日情景。
本来这段时日不好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便是抱着冲冲晦气的心态,那场由少府亲自筹备大婚也准备得极其隆重。可偏偏婚仪当日却赶上的那样的天气,本该盛事的仪式变得狼狈又草率,拜堂之时更是天降异象。
上苍示警,必有异状。
如今看来,这晦气是冲了,可是选得冲晦气的人选却不大对。
恐怕是一段孽缘喽……
谢定可不知道前面朝臣心底翻涌的思绪,见那声拜请之后久久没有得到应答,他忍不住出声又请,“臣请——”
话没说完,被旁边的韩培狠狠拐了一肘子。
御前迎驾本不该如此失仪,但是韩培怕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谢定这个憨憨真的直莽莽地干出什么“挟功威逼圣驾”的事。到时候怕不是封赏还没到呢,就被倒霉上司牵连惹了陛下厌弃。
这边正崇帝也终于回过神。
他仿佛没听见谢定的那句跪请似的,态度自然地转向旁边的丁攀,“丁将军可有话要说?”
丁攀刚刚劫后余生,这会儿猝不及防被正崇帝点到还愣了下。
不过他可比谢定会看气氛多了,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立刻就领会到正崇帝想要转移话题的意图,当即开口道:“回禀陛下,臣此番是为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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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来。今次出征虽是大胜,然而臣为一军主将,非但寸功未立,又犯有识人不清、错下委任之责,以致战事受阻,此番谢将军斩将杀敌,能得大胜全仰赖苍天垂怜、陛下庇佑。臣不敢忝列主将之名,实不敢居功,还请陛下责罚。”
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崇帝早就让探子前去查明了。
这会对着丁攀这主动请罪兼拍马屁的一番话也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不咸不淡地开口,“朕念你筹措后方、居中调度也有功,功过相抵,便也不罚了……不过既然能力不足,你这将军也就别当了。”
丁攀听见前半句还心下微松,但是紧接着就听见了后半句。
他不由苦笑,这又哪里是“不罚了”。
但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俯身叩首,“臣谢陛下大恩。”
从主将往后,正崇帝又一个个地慰问过去。
毕竟是封赏的大事,谢定也不好再插言自己的私情了,纵使心底急得抓耳挠腮,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完正崇帝一个个将领问过去。然后便是摆驾回宫、宴请诸臣了,仿佛忘了他请婚这件事。
谢定最后还是被韩培劝住了,“京中都知道陛下一向待阳嘉郡主不薄,你上来就求娶,问过阳嘉郡主的意思没有?”
谢定觉得韩培在说屁话。
——阿篱会不同意他的提亲?
刚要呛回去,倒是想起来,这事陛下还真不一定知道。
比方说,当年阿篱还住在宫里的时候,他就能拐得人偷偷溜出来……
想要去问问阿篱的意思也好。
这么想着,谢定总算能安稳地在宴上坐下来了。
只是宴上的气氛有点奇怪,谢定总觉得有人在打量他,视线在他和另一个人身上逡巡,眼神说不出的微妙。
顺着那目光看过去,是一个相貌清隽的青年。
御宴之上不得擅自走动,但也挡不住互相之间的眼神交流。可这青年坐在其中,却也仿佛和谁也没有交集似的。
……玄色朝服、银印青绶,以前没见过这号人啊?
朝中公卿之间姻亲故旧门生、关系错综如星罗蛛网,谢定虽然不耐烦这些,但是早年谢家声势还盛的时候,也曾经被亲爹压着去一一拜访过,多数人都混了个脸熟。偏他寻遍记忆,好像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还在思索间,对面那人似乎感知到身上的视线,也抬眼看了过来。
先注意到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幽深不见底色。
但顿了片刻,青年轻轻颔首致意。
那一瞬间的冰冷好似错觉,那面上的神情分明称得上温和。
谢定下意识地拧了下眉,但很快就强行舒展开眉眼。
他身上越是紧绷,脸上的神情放得就越随意,像是随手抬了下手里的酒樽,权当回应对面的招呼。
而谢定的身侧,本来还沉浸这宴上歌舞的韩培当即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旁边的酒斛。
正斟酒的内侍忙叩首请罪。
韩培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人下去,自己则是默默夹了一口菘菜压惊。
就刚才那动作,他差点以为谢定给他搞什么掷杯为号呢?
但一边嚼着,一边又是纳闷。
好端端宫宴,谢定做什么一副想跟人干架的气势?
谢定还不知道身旁副将倒是和他真的处出几分默契来,他也说不清那没来由的敌意到底为何。
大概是这人看着就心术不正的样子。
毫无心理压力给人安了个罪名,谢定心下满意,举箸吃饭——行军打仗几个月,嘴里都快淡出个鸟了——刚这么想着,低头之际,却瞥见对方腰间蹀躞上坠着的一块同心白玉。
“啪嗒”一下,玉箸之间,那片裹着芥酱的晶莹鱼片掉到了案上的碗碟中,谢定死死地拧紧了眉头。
同心白玉。
但是白玉……
应当都长得差不多的样子吧?
11.第 11 章
虽说宫宴上有些小插曲,但谢定离开的时候,心情还算不错。
他本就是少年心性,这会儿大胜而归,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再加之这宫宴本就是为他而设,宴上自是人人追捧,他转瞬就将那点违和忘在了脑后。
待到曲终宴散回到家中,谢定远远就看见家里的管事迎了上来。
如今谢家爵位得复,眼前人也从私仆变成“家丞”了。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比起那些疏远的谢氏族人,这府里的老管家倒是更似家人了。
谢定也收起了在外的张牙舞爪,老老实实叫了一句“平叔,我回来了。”
老者亦是笑意慈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定的安分正经却也没持续几息,才被嘘寒问暖了几句,就探头探脑地往后看,“小妹呢?怎么没见她出来?”
平南:“小娘子一早就出去了,如今还未回来。”
班师的日子不是什么秘密,谢兰君就是有什么事要办也不会挑着今天,这会儿出去肯定是为了迎他了。但任谢定怎么回忆,也没在街边的路人中想起妹妹的面孔。
不应该啊?以他这百步穿杨的目力,在人堆里找个人应当还是挺容易的。
谢定开始自我怀疑。
但是这怀疑中倒是隐隐松了口气,阿篱果然去了,只是他没看见罢了。
想到这里,谢定越发坐不住了。他脚下一转,就要往外走,口中还不停地,“等小妹回来,你跟她说一声。我先出去一趟。”
但还没走出去,被平南挡在了身前。
“平叔?”
御前求娶的消息尚未传开,但平南到底是亲眼看着自家养的猪是怎么拱白菜的,对谢定要去哪儿心知肚明:只是小郎君恐怕无从得偿所愿了……
平南心底低叹了一声,开口却是,“府上送来不少拜帖,其中就有谢氏的人。到底是自家人,日后还少不了仰赖他们,郎君还是去见一见罢。”
话音刚落,就听谢定冷嗤一声,“现在想起来上门了?不见!让他们……”
“郎君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小娘子考虑。小娘子如今婚事还未商定,家中无个像样的长辈,莫不是你打算你这个当兄长亲自去帮她议亲?”
“兰君她……”谢定明显被噎住了,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让他们先等着。就当年那些狗屁事,我晾他们两天不过分吧?”
“郎君须得注意分寸。”
谢定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临出门前还遇到这么一件糟心事,谢定的心情一下子多云转阴。
但远远看见岑府那朱漆的大门,他还是脚下轻快了不少。
门口两尊石辟邪看得眼熟,獠牙外露、昂首挺胸,一如既往地镇守着大门。可惜这位连拜帖都没递一封的不速之客非但没生惧色,反倒忍不住跟着挺了挺胸膛。
但谢定往前还没走几步,就看见几张熟面孔穿过平化街而过。
本来昂首阔步的谢定终于想起来了,这会儿不比从前,经章台街的那一趟,他在长安城里也是声名鹊起,要是被人撞见了去岑府,恐怕会对阿篱的名声有所妨碍。
思绪念转,他也紧跟着脚步一错,绕到了侧边暗巷,猫着腰狗狗祟祟地贴着墙根绕到了府邸的后墙,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棵贴着墙根楸树。
谢定莫名生出几分唏嘘来。
他走的时候,这棵楸树还只有零星几颗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可如今已是细长的蒴果挂满枝头,只可惜没看到花朵盛开时粉白如云雾的模样。
这伤秋悲春的念头实在没个来由,反而宫宴上瞥见的那块白玉又在脑子里晃过一圈。
谢定摇了摇头,觉得一定是今日的事太多了,连带着脑子都不怎么正常了。
压下心底那细微的不安感,谢定后退的几步,借着助跑的力往上一蹬,也不见他怎么用力,转眼便置身于枝叶掩映的树干间,只余垂下的蒴果左右摇晃,仿佛刚刚被一阵劲风拂过。
谢定这墙翻得熟门熟路,上去之后倒也没急着跳下去,反而是骑在墙上往下观察了会儿。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浅浅地蹙起了眉。
从高处俯视,府中一切尽收眼底。但是谢定看着,这府邸却像是没有主人一般。
人不在?兴许是和小妹在一块儿?
谢定这么劝慰着自己,但心底有个声音却隐隐告知着他:不,这分明是主人离家多日,以至于连府中规制都有了变动。
他突然有点烦这当斥候的本事了。
无论如何,去看看便知了。
他纵身往下越去,但下去的一瞬却分了神,从空中落下的那一瞬,他分明瞥见,庭院里飞檐的一角,有木椽勾着一块未撤下的红绸,看起来挂了有几日了,绸面的光泽不在,反倒被覆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灰扑扑的。
谢定不知道那电光石火之间,他做了什么联想,但是本能却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再深想下去。视线从石板路上还未清理干净的红漆扫过,但刻意放空的思绪让这一切只是从眼前掠过。
岑府的守卫其实并不严密,谢定又对里面的地形熟悉,轻而易举地绕过巡逻的守卫。
往里走了没多久,就看见的一个熟悉的面孔:岑府的家丞,张卢。
家丞协理府中诸事,若是主人不在,去找这人准没错。
谢定脚下一转,跟了上去。
张卢脚步匆匆,原是去训话的。
一个仆妇被领到跟前,还未及行礼,就听张卢劈头盖脸地,“怎么回事?!库房那匹越罗,郡主几日前便吩咐下去,说是要裁几身秋衫给谢娘子送过去,怎地到现在还没动静?”
谢定听得一怔。
方才那点心思早就消失无踪,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笑。
阿篱倒也不必这么着急,等过了门之后,再给小姑子准备衣裳也不迟嘛~
果真是长嫂如母。
这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谢定一不留神脚下就踩了到了枯枝发出一声“嘎吱”来。
不等那边的人视线投过来,他已经飞快地压下那快咧到耳朵根的嘴角,熟门熟路地夹出了一声猫叫。
旁边似乎有仆役小声嘀咕:“真真是奇了,这狸奴倒也有几个月没来了。春日里有一阵子乍冷乍热的,咱还以为病死在外面呢。”
“噤声,会不会说话啊?!”
“这不是郡主不在么。这畜生倒也乖觉,只在郡主跟前露面……”
这点小声的嘀咕却也不影响那边的训话,张卢倒是隐有所感地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不过很快就被那仆妇的回答拽回了心神。
“越罗锁边费功夫,郡主吩咐下来也才几日的光景,怎地也没那么快的。再者这料子也金贵,绣娘那边打了几遍绣样,也不敢下针……”
这话里的推托之意太过,连一旁藏着身形的谢定都听出来了,不由敛下了笑。
张卢静静地等着这仆妇把理由一一说完,只问了一句话,“什么时候能好?”
“这、这……”仆妇嗫嚅了半天,小声,“家丞别嫌老婢多言,老婢毕竟虚长些年岁,看得事多了,也知晓些道理。郡主再怎么说都已经嫁人了,总是顾着谢家那边算是怎么回事?老婢知道,郡主身份贵重,那苏府不敢慢待郡主,可夫妇二人琴瑟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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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单单是是一个‘敬’字能把日子过好的。那外头鲜花着锦的光鲜,里头却是些污七.八糟的事少吗?家丞也得替郡主想想。”
“如今那谢小郎君已经回来了,陛下肯定要赏的,日后谢府的日子也好过了,各自把各自的过好了,郡主也不必操别个心……”
“……”
谢定不知道张卢回答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后面的话了。
耳朵里像是被灌了陈浆,液体在里面咕噜噜打着转,让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嫁人了?什么叫“嫁人了”?
主人许久未归的宅邸、飞檐上的那段红绸、青石板上的朱漆……
零碎的拼图终于在这一句话的提醒下串联成了完整的线索,谢定却拒绝接受这个答案。
说话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远去了,谢定却脚下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所能看见的一切,青砖垒砌的缝隙、树木灌丛的纹理……他看得很仔细,似乎是想要从这些细节里找到证明眼前一切都是虚假的证据。
……
等到谢定回去的时候,谢兰君已经到家里了。
她在岑篱那边哭得太狼狈,不得不被拾春带下去收拾了会儿才回来。眼皮被热乎乎的鸡蛋滚过,但是还能隐约看出红肿的痕迹。
好在谢定此时亦是心神动荡,无暇注意这点细节。
“小妹,”兄妹久别重逢,总算唤起谢定一些心神,他勉力挤出点兄长的关心来,“我不在了好些时日,家里一切可好?”
谢兰君也答得心不在焉,“一切安好。”
在兄妹俩各怀心思寒暄之后,谢定还是开口问了,“我这一去数月光景,长安城里好些事都陌生了,我方才竟听说……她嫁人了?”
谢定也没想到这几个字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那音节轻飘飘地一吐,谢定倒是忍不住想要笑了:怎么可能?定是假的。说不准是岑府知道他带坏他们郡主,故意在他面前演的这一场。
对上的兄长那无意识希冀的目光,谢兰君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堵,像是被棉絮塞住了喉咙,眼中又泛起了阵阵酸楚。
不、不能哭!
岑姐姐是那么笑着说的“心甘情愿”,她不能让对方的一番心血毁在她这里。
“对,是。”谢兰君轻咬了一下舌尖,微微刺痛让混沌大脑清醒了不少,她也流畅地说起了回来一路上准备了许久的说辞,“大兄你……战死的消息传来,岑姐姐悲痛欲绝,是苏廷尉开解安慰,才让岑姐姐颇得宽慰。前些时日苏廷尉上门求亲,岑姐姐便点头应允了。”
“……”
谢兰君:“婚事已成,兄长——”
“我不信!”
谢定低头,定定地看过去,那双炽烈的眸子中仿佛有火焰在燃,谢兰君被这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
谢定沉着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一个字都不信!”
谢兰君:“……”
那往后踏了半个脚掌距离的鞋履死死地定在了原地,侧边的手掌紧握成拳,但越逼越逆反这事,大抵在谢家兄妹身上同出一源,谢兰君这次甚至稳下了表情,以同样坚定的声音开口:“事实便是如此。大兄若是不信,可以与苏府亲眼看一看。”
兄妹俩长相并不相似,但是同样倔的表情出现在这两张脸上,居然真的能让人一眼看出血缘关系来。
旁边的平叔本来还讶异于谢兰君的“解释”,但是见此情形,倒也猜到了些内情。
他心底叹息了一声,到底没有前去劝解:世上难得真心相待,小郎君和小娘子能得他人此厚遇,也是主君和夫人在天有灵了。
12.第 12 章
谢定还真的去了苏府。
也是巧了,正碰见被留下议事的苏之仪从宫中回来。
檐廊之下,盘着发髻的女人主动迎上了前去,也不知在原地等了多久,往前的时候,竟是踉跄了一下。
谢定几乎要冲过去扶了,却眼睁睁地看见她被另一个人揽到了怀中,他恨不得把那人的胳膊剁了,却看见了岑篱脸上的表情。
她是带着笑意的。
唇角只是轻轻往上抿着,但是谢定知道,她那是在笑。
两弯柳叶浅眉轻轻舒展着,眼尾弯起柔软的弧度,像是要把柔情都揉碎在那瞳眸之中。
旁人再多的话语都不及这一幕来得刺眼,谢定恍惚自己并未从那塞外的战场上回来。大漠的夜里冷得刺骨,像是有刀子透过皮肉一下又一下在骨头上刮。
他狼狈地往后退去。
或许等到再次醒过来,便知眼前的一切不过战场间隙目睹的蜃景。
……
虽然有了谢兰君的“帮忙”,但岑篱知道谢定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她都做好了谢定冲上来对峙的准备了,但是意外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忍不住借着进门的动作往后看了一眼,长街尽头的拐角处,空无一人。
岑篱:“……”
这明显的情绪转变,也让苏之仪从那沉溺中清醒过来。
他抓着岑篱的手紧了紧,但等怀中人抬头之际,他已飞快收敛好那外露的情绪,转而关切,“膝上的伤还未好吗?”
岑篱刚想作答,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神幽暗深邃,宛若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
岑篱一僵。
但这一切的感知不过片刻,只转眼间,里面又尽是一片温柔的暖意,“你身子要紧,旁的人……倒也不必看得那么重。请太医来看看罢,都过去了这么久了,也不必担心陛下作出多余的联想。”
岑篱怔了怔,“你看见了啊。”
看见了那等在转角处的人。
苏之仪笑了笑,像是并不介意:“郡主缘何下嫁,之仪尚且记得清楚。只是谢郎君如今封侯拜将,日后少不了另觅佳人,到时郡主岂不是要黯然神伤?既然如此,何不瞧瞧眼前人?之仪乃是真心求娶,并非想成就一段孽缘。”
青年这么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对泥陶偶,“坊间人的手艺,没有宫里的精致,倒是多了几分野趣,回来的路上在西市瞧见,想着郡主或许会喜欢。”
“……多谢。”岑篱沉默良久,到底抬手接过了那对泥偶,“有劳费心了。”
*
谢定这一次回去,可以说是狼狈败逃,但他却有一种直觉式的预感,如果在那时候冲上去,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眼见着兄长这么浑浑噩噩地回来,经过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谢兰君也是心中一痛,正想要上前,却被平叔拦住了。
后者冲她摇了摇头,“让小郎君自己静一静吧。这几日谢氏来人,小郎君恐怕也抽不出心思接待了,小娘子若有空闲,不若想想怎么应对。”
被这么一提醒,谢兰君也想起了之前岑篱的交代。
谢氏族人要是见到了谢定,不管是为施压还是博同情,免不了要提起前些时日那“降敌”的假消息。大兄又不是傻子,陛下欲要降罪谢氏的事一出,定能猜到岑姐姐的婚事是为何。
不行,不能让这两方见上面!
谢兰君试探着开口,“都是自家族人,既然兄长无暇他顾,不若我代兄长接待?”
平叔却只是笑了一下,“小娘子和小郎君都是这府里的主人,又有什么代不代的。”
谢兰君怔然片刻。
她想起了那段时日骤闻噩耗,却无处求助的巨大无力感。
——她也是这府里的主人吗?
少顷,她轻轻颔首:“……多谢平叔,我知道该怎么做。”
*
而这边,回到家里的谢定却既没有滥饮大醉,也没有去演武场上发泄怒气,而是安安静静地将自己关到了房间里。
门扉阖上,谢定觉得身体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他径自背靠着门板滑落在地。
这么倚靠着好一会儿,沉重的四肢才重新恢复了点力气,他有点迟钝地伸手到怀里,摸出了一个“荷包”。
如果那能被称之为“荷包”的话。
料子是上好的贡锦,只可惜做这袋子的人针线实在糟蹋,缎面上红绿的绣线拧成了一团,让人无从分辨这到底是什么图案,边缘的收针要么锁得太紧皱成了一团,要么针线太疏,里面早都干了的药草支棱着漏在外面。
谢定抬手把那露出来的干料往里塞了塞,那些过往的片段不住地在脑海中浮现,有上元夜在街市上闲逛的悠然,有带着人攀上城墙的欢欣,也有坐在枝头故意摇落枝叶、看着树下的人怒目而视的笑闹……可是这种种画面都归于刺眼的一幕:夕阳浸染云彩,落日下那相携的一对佳侣宛若璧人。
明明只是略微回想一下便觉得刺痛,但谢定却强迫着自己一遍遍回忆那画面里的细节。
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才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他才不信,阿篱会那么另嫁他人。
……
谢定就这么枯坐了一整夜。
攥着荷包的手僵硬发冷,另一只手掌的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印痕,也亏得是常年习武,被兵刃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子,这才没被抓得鲜血淋漓。
晨光越过窗棂,驱散了满室的黑暗,谢定从那仿佛入定的状态猝然惊醒。
这光好似驱散了迷雾,谢定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突然想明白了。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枯坐着空想?
他要去找阿篱!他要阿篱看着他眼睛告诉他,她确实短短数月之间对另一个人情根深种,到了非要嫁娶不可的地步。
若是真的如此,他情愿退开。
——但他才不相信!
想通这一点,谢定骤然起了精神。他匆匆出门,动作迅疾利落,若非眼下那点青黑,几乎看不出昨日的彻夜未眠。
只是才出去几步,谢定又折返回来。
脑子清醒过来,顾虑也便多了。谢定禁不住想,倘若这么上门,万一惹了争执,恐怕引得城中闲言碎语,终究于阿篱名声有碍。
“平叔,小妹呢?”
平南:“三房夫人刘氏递了邀帖,邀小娘子去家中做客。说是家中女儿即将远嫁,路途遥远、恐怕日后难得见上一面,既然都是一家姊妹,趁着这时候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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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是好事。”
谢定冷嗤:“这时候倒是想起是一家姊妹了!”
但这么说完,他又拧了拧眉,“等小妹回来……算了。平叔,你找个人,以小妹的名义递封拜帖去那边,就说、就说——”他显然对姑娘家之间会约着做什么知之甚少,磕巴了两下,干脆地,“随便找个理由,让人过来一趟。”
他没有说出是谁,但显然对话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平南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眼神犹疑地看向谢定。
虽说他对自家小郎君的人品还是信任的,但到底是年轻气盛,骤然得知这消息,谁也不知道他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
谢定倒是没注意到一旁平南的怀疑,而是接着,“我要亲口和她问个明白!”
他脸颊侧的肌肉鼓起又放松,显然是咬着牙才把这句话说了出口。
平南怔了怔,到底叹口气:“好,我这就去办。”
只怕阳嘉郡主不会接这个帖子。
……
但谢定的邀约的没能达成。
倒不是岑篱察觉了问题,拒绝登门,而是这邀帖根本没送到她手上。
“回郎君,那门房说,家中主人出了远门,恐怕不能应邀了。”
谢定:“远门?去哪了?”
“奴倒是问了,那门房也只道是不知。”
*
岑篱是随着苏之仪一同去了阳曲郡。
苏之仪那日宫宴结束后,又在宫中留了些时辰,便是和正崇帝回禀“阳曲郡私自征发劳役的事”,暗中派去监察渺无音讯,事情好似比预想中的难办。也是抱着点私心,苏之仪向正崇帝请了圣旨,亲自前往调查。
岑篱她承认自己大半是逃避的心思,因此在苏之仪提出不如暂时离开一段时日散散心的时候,点头答应了下来。
因为出行得仓促,倒也没有做大的阵仗,只简单的收拾了行李,带了一队护卫随行。
出行的这一路上,岑篱也确实没有心思再去想东想西了。
马车颠簸、餐食简陋,都入秋的天气,还有蚊虫袭扰……如此种种,烦不胜烦,她被折腾得人都瘦了一圈。
看着眼前人日渐明显的尖下巴,苏之仪倒是真心懊悔起来,“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苦了。”
他只想着尽快带人离开长安,却忘了眼前人终究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哪能吃得了这样的苦?
虽然身上折腾的够呛,但岑篱整个人的精神却还不错。听苏之仪这么说,她反倒是摇了摇头,坦然地笑了起来,“多吃点苦,反倒是好事。不然还真以为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现如今这条路可是她自己选的,既然心甘情愿,又何必一直顾影自怜下去?
连日的郁气仿佛都被这一路的风.尘荡涤了干净,岑篱对着苏之仪莞尔,“多亏了走这一趟散心,果真心情舒畅了许多。多谢了。”
阳光透过车帘斜斜切进车厢内,为那鸦羽般长睫铺上了一层碎金。
她盛着盈盈笑意看了过来,在略显黯淡的车厢里仿佛发着光,明明是一点也不相似的场景,却似乎将他拽回了当年,苏之仪不由有了片刻恍惚。
“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他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13.第 13 章
马车驶入阳曲郡的郡治,还未入城,远远看见了田间的土埂上,有一个老妪正同皂衣小吏争执着什么。
岑篱撩开车帘去看,旁边的苏之仪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边似乎争执愈烈,老妪躬着身不知哀求着什么,却被那小吏一把推开。老妪踉跄着跌倒在地,却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就地跪下,冲着那小吏不住地磕起了头。
岑篱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才想要下车,却被苏之仪抬手拦住了。
“那胥吏粗莽,万一冲撞了你便不好了。你在马车上稍等,我去探探情况。”
岑篱有片刻晃神。
‘阿篱,那有热闹!咱们也去凑一个看看……’
少年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渐渐飘摇地远去。
“令昭?”
岑篱回神。
对上那张温润的面孔,她掩饰般地挪开目光,“也好。”
果真不一样。
苏之仪明显意识到什么,但却并没有深究,只是道:“我让车夫把车赶得近一点,你也好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岑篱想起了苏之仪那句“真心求娶”,再看着对面那关切的神情,她也终是放缓了表情,轻轻颔首。
有些事情,总要过去的。
*
马车驱得近了,岑篱也听到了那边的对话。
原是通往郡治的道路因前些时日的那场大雨毁坏,这胥吏正以修路为由,挨家挨户地征收钱财。
老妪哀求的声音随着风飘飘摇摇地荡入耳中,“前些日子刚收的田税,如今家里的实在拿不出那百十来钱……求官爷宽限几日,老妇、老妇一定补上。”
“宽限?往郡里的路不修好,你们怎么去城里卖东西?这是郡里想修路吗,这分明是给你们谋一条生路!郡守大人的善心,你们这一群刁民竟不知领会?!”
那老妇自是连连磕头口称“恩德”,口中仍旧求着宽限时日。
像是觉得对面识趣,那小吏也终于松了口,“看你也不是不知趣的人,就这样吧,你家那只鸡——”
老妪哀叫一声,哭嚎:“家里的媳妇身子弱,全靠着这只鸡下蛋才能补补身子有点奶水,我那小孙子才刚刚满月,正是喝奶的时候……”
那小吏顿时生恼:“你个老东西,别不识好歹!你当一只鸡能抵了钱吗?不过是提前收了利钱,给你宽限一个旬日,若是实在拿不出钱,郡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家里出个人来做劳役,干几日活,也便把钱抵了。”
上前的苏之仪正听见这一句。
他脚下一顿,本打算再听听还能听出什么消息来,抬眼却瞥见停在一旁的马车。
素手挽起半边车帘,正在透过车窗看着这里。
那袖手旁观的心思顿时压了下去,苏之仪走上前去,朗声:“依《齐律》,道有陷败不可行者,罚其啬夫、吏主者黄金各二两[1]。倒未曾听言,需得乡民负担的道理。”
“哪来的犬彘,管这些闲事?”
那小吏正被老妇纠缠得烦扰,张口就是一句喝骂,但抬头看见苏之仪的相貌打扮,却不由地一顿。
面目白皙、发冠齐整,身上虽非绫罗绸缎,但也是仪容齐整,通身气度不似一般人。
这乡野旷地的,哪里冒出了这么一个人?
那小吏颇有些进退不得。
接着骂吧,怕得罪贵人,但是这么闭嘴又有点下不来台。
他眼珠四处乱转,很快就瞥见一旁看上去颇为华贵的马车,还有后面随行的行李和护卫的车架,于是这决定也下得痛快了。
“贵人容禀……”
这小吏还想着捏造几句这老妪素来刁钻跋扈之类的话,抬眼却看见不远处一锦衣青年打马而来。
他当即眼睛一亮,那点“能屈能伸”的态度立时收了起来,快步迎上前去,“王掾!”
来人正是郡里主管营造的司空下掾吏,也是这小吏的顶头上司。
这浑身锦绣的青年也未下马,只是勒着马缰放慢了速度,斜斜地往下睨了一眼,“钱收上来了?”
那小吏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态,往苏之仪那边瞥了眼。
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小”声,低道:“卑职谨遵上官吩咐,只是这里突然来了个外乡人,说了些律法什么……王掾也省得,小人大字不识一个,怕是小的误会上头吩咐,故而不敢擅动了。”
王富那一双粗短的眉毛听得直拧,他循着小吏的目光看向了苏之仪。
一阵隐带打量的扫视之后,心底冷嗤一声,人却放松下来,悠然地驱着马往前走了几步,手上的马鞭轻挥了两下,像是招呼的示意又像是隐晦的威胁,“这位兄弟面生得很?是外来求学的吧,不知师从何人?”
苏之仪拱手:“承蒙圣恩,在太学受教过几日。”
王富越发轻蔑。
太学的名头是响,这厮顶着太学的天子门生的名头,却在长安连个胥吏都没混上,反倒跑到阳曲来了,前途可想而知。
他嗤着声:“你倒是说说,这犯的是哪条律法?”
苏之仪把刚才那话重复了一遍,又接着解释,“若是真因雨势之故,导致道路不通,也该由郡中出钱修整,若是他故,那便是监管之责。倘若真的要罚,该罚的也是乡里的啬夫和主管的官吏,又与乡人又有何干呢?”
旁边的小吏脸都绿了。
刚才光听着这人咬文嚼字,没注意里面的内容,万没想到这是要搜刮他的钱!这人好大的胆子!!
那小吏刚想喝骂,却听上首一阵哈哈大笑,王富已经先一步开口,“你这是什么律法?我告诉你,阳曲地界上有阳曲的律法。我让他们交钱,他们就得一分不少地给我供上来!”
他这么说着,鞭子挥舞,直直地往旁边跪着的老妇人身上抽去。
尖锐的声响破空,却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原是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动了手。他掌心稳稳拽住了鞭尾,宽大的袖袍落下,露出一截苍白但劲瘦小臂。
王富往回扯了扯鞭子,但一时居然没扯动,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但在他发作之前,先听见一声清厉的冷笑,“我倒是不知道,这阳曲郡何时成了诸侯的封地?在这郡中,竟然还能另行他律!”
那声音携怒依然清丽婉转,王富忍不住抬头望去。
但这一眼却僵在了原地。
人如其声,的确是个美人,但王富却不敢生出遐思。
盖因比起美人来,这更先是个“贵人”。
虽说因路上奔波装束从简,连发间都仅以一素钗装饰,但是女子的衣裙到底花式多些,也更易辨认。此刻王富一眼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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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直裾的色泽,亦或是织锦大带上坠玉,绝非一般人能有。再细看一旁的苏之仪,虽然衣裳的色泽不显,但料子细密绝非他开始以为的粗布麻衣。
王富心道一句“不好”,刚想要撩下几句狠话跑路,却见那女人已经抬手示意了一下。
旁边的护卫已经顺势上前,将王富从马上拖拽下来。
王富狼狈跌落在地,“尔等何敢?!我可是郡守亲眷!”
然而这话并未有何收效,他清清楚楚听见那女人开口,“也好,让阳曲郡守来一趟罢,听他说说。我在阳嘉的食邑尚且只领税赋,竟不知这阳曲的郡守还能私立郡法,当真如此,我可要去同大父好好闹一闹了。”
王富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又觉或许听得太清楚了,他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哆嗦着被这护卫押送到一边绑了。
那老妇像是被这变故惊得呆在了原地,岑篱的目光转过去,她又猛地回神,连忙跪直了身想要磕头,脸上的恐惧瞧着比方才见那小吏还更甚些。
苏之仪连忙搀住了人,“阿母不必多礼,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您可否解惑?”
对这个刚才替她拦了一鞭子的年轻人,老妇的态度也好上许多,但也是颤颤巍巍地,“贵人请问。”
“那官吏方才说‘征发劳役’,近来阳曲郡的劳役可比往年繁重许多?”
那边被压住的王富明显知道些什么,猛地抬头看过来。
那老妇一僵,吞吐着:“禀、禀贵人……并未。”
苏之仪当然看出了问题。
但他也不强求,只是接着道:“我等一路奔波而来,正想找间屋舍歇歇脚。不知阿母可否借贵居暂歇?”
这次对面总算痛快应下。
兴许是刚才是岑篱出面喝住那司空掾的缘故,老妪对着她要比对苏之仪拘谨得多,岑篱刚一上前,就见对方抖如筛糠。见状,她也只得无奈往后退了几步,任由护卫将自己隔开。
那老妇的屋舍说是在附近,其实走田埂上的小路还要一段路程。
岑篱被簇着走在队伍的中后段,对着旁边的苏之仪打趣道:“温知不愧为廷尉,对律法如此熟记于心。大父这官倒是封得妥当。”
这话虽说调侃的意味居多,但里面也确确实实满溢称许之意。
岑父主修过齐律,岑篱幼年时便跟随父亲耳濡目染。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说自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律法条文。
只是岑篱这句赞赏出口,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疑惑地转头看过去,却见苏之仪正在看她。
漆黑的眼底有什么浮浮沉沉,让人看不分明其中神色。
岑篱被看得迷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并无。”苏之仪答道。隔了一会儿,他才哑着声娓娓低叙,“我年少时很是窘迫,有人赠了我一册《九章律》,又教我立了志向。自此时时熟习,不敢稍忘于心。”
岑篱愣了一下,倒是笑了,“未听你说起过此事。这般看来,那倒是个慧眼识珠的人。”
苏之仪深深地看了岑篱一眼。
“……的确如此。”
她恋慕的人大破匈奴、封侯拜将,是一等一的少年英才。
只可惜他非但并未知恩图报,反倒做了个借势胁婚的小人……
14.第 14 章
茅草的房子谈不上什么布置,但那老妪还是让媳妇抱着孙儿去了偏间,岑篱一行人被迎到了最宽敞的主屋。
大抵是为了冬日里保暖,屋舍的窗子开得很小,便是主屋也显得昏暗。
随行的护卫先进去将里面略做了点收拾,岑篱拣着靠近门口光线好的地方坐了。
人才刚刚坐定,就听外面一阵吵闹的动静,岑篱探出身去看,“发生何事?”
见院中景况却是一愣,原是那老妇正在杀鸡。
岑篱进来的时候看见过这鸡,养得很精细,瞧着精神比人还好些,方才见到一群人进来还趾高气扬地咯咯哒直叫。
只不过这会儿,一只枯瘦的手扼住鸡翅膀,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肉眼可见的钝刀。
那鸡已经被割了喉,下方放了一只接着鸡血的破陶碗。
看见岑篱出来,那老妪登时慌了神,一时不知先放刀好还是先放鸡好,慌里慌张地,“家、家里没甚招待贵客的。”
岑篱叹息:“阿母不必——”
这话没说完,原来那鸡竟没死透,趁着老妪分神之际,挣脱开桎梏的那手,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岑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鸡,却没躲开那溅过来的一身血,虽说被过来的苏之仪挡了大半,却仍旧沾了半边的衣袖。
门口值守的护卫忙不迭上前,但这些平素操.练的卫士,抓人射猎可以,拘在小院子里抓畜生却是头一回。手忙脚乱间彼此妨碍,竟谁也没能奈何一直半死的家禽,被那鸡扑棱上了院墙。
像是被这院子动静惊动,一直很安静的里间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一时之间翅膀的扑棱、婴孩的啼哭、院中护卫的请罪声交织在一起,岑篱默然了大半天,倒是“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该让谢怀朔来看看的。
这鸡飞狗跳的,可不就是他爱看的热闹?!
脑海中的这想法不自觉冒出,又如流水般淌过。虽说难免在心湖上激起一片波澜,却很快消弭无声。
……终会过去吗?
思绪模糊地闪过,岑篱略略敛下笑意,对着还请罪护卫道:“好了,把那鸡拿下来吧。”
原来那鸡垂死挣扎了半天,终于将仅存的那点生机耗尽,将自己挂在的墙头上。
像是终于被哄下来,里间婴孩啼哭声也跟着止住,眼下的混乱终于告一段落。
岑篱拦住又要磕头的老妇人,“阿母不必多礼,本就是我等占了你家的屋舍,还劳主人如此盛情款待,令昭实在愧领了。”
又示意了一下旁边护卫,后者会意地拿出一袋铜板,岑篱将之递到了的老妇人手上,“这只鸡就当我们买了。余下的那些,阿母去买些吃用,也当是我等的谢礼。”
老妇人一惊,连连推让着:“……使不得,使不得!用不了那么多!”
这边的推让并未持续多长时间,院子门口传来动静,原是先前离开的护卫将阳曲郡守带了过来。
这阳曲郡守一路和随行护卫套着近乎,虽说得到的待遇不冷不热,但也得知了前因后果。他心底把王富这个倒霉催的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完完整整地自己择出去。
眼见着快到了那破败的农家小院,倪延将说辞又在心底重复了一遍,理了理身上的官服,阔步往院子中走去。
他本意先声夺人,对那搜刮民脂的王富大加训斥,但却怎么也没想到,甫一踏进小院,刺鼻的血腥味儿直冲脑门,院中血迹斑驳,一旁的劲装护卫亦满身血煞之气。
“噗通”一声,倪延双膝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
好在刚才的准备还在,虽说脑中一片空白,但口中话已经流畅地吐了出来,“下官亦是方才得知,治下竟出了如此祸事。那王富巧立名目诈取民财、为祸闾里,此獠非杀之不能解恨!郡主此举大快人心!!”
这话一出,满院寂静无声。
倪延自觉方才那番言语大义凛然,并无不妥之处,便也试探着抬起头来。
目光刚刚抬高了一点,就对上了一双双眸圆瞪的眼睛。
王富脸上还沾着刚才溅上去的鸡血,像是还没从那段话里反应过来,表情呆呆愣愣地嗫嚅,“姐夫。”
倪延更是脑子一懵:不是王富的血?那这院子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脑中还没转过来,但他已经反应很快地厉声喝止,“谁是你姐夫?!不过一贱妾胞弟尔,我被你姐姐花言巧语蒙骗,竟不知你在外行恶时打着我的名头!!”这么说着,又冲着前面岑篱重重叩首,“郡主明鉴,此獠在外行恶,如此玷污下官声名。求郡主替下官做主啊!”
对于倪延这一番唱念做打,岑篱只是脸色冷淡地看着,见他这会儿说完,才淡声,“郡守倒不必如此急着自证,是不是玷污日后自有分说,况且此事也非是我能做主的。”她转向旁边示意了一下,“奉陛下之命、持符节来阳曲查案是苏廷尉,我不过是来此散散心,郡守有什么话,便对着苏廷尉说说罢。”
“谢郡主指点。”倪延额上隐见汗意,转向旁边的苏之仪,仍是叩首,“廷尉明鉴,下官当真不知情。”
“那这么说,你是认下了‘失职不察’的过错了?”
“这、这……”倪延磕巴了两下,倒也果决,“是下官无能、愧对圣恩,请钦差大人惩处。”
“是否惩处还要查过再议。我此次奉圣命前来,是为另一件事,郡守当知为何?”
不知是苏之仪的态度让倪延提着的心放下,还是说起了早有准备的话题让他心情放松,他表情居然平复了许多,“下官知晓。只是此事实在有大误会在,事情说来话长……这村舍简陋,不宜详谈,不如郡主同廷尉先移步郡守府?”
岑篱和苏之仪对视了一眼,尽皆看见了眼中的疑虑。
当真是奇了怪了,不说倪延这胸有成竹的态度,就说旁边的王富,从进门唤的那声“姐夫”之外,再无其他言语。明明倪延一副全然不掩饰地将黑锅往他身上扔的态度,可偏偏后者半点攀咬的意思都没有。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还是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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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临到走时,岑篱却突然叫住了那边缩着身的老妪,“此次来郡中匆忙,身边未带使婢。呆着时日一长,难免需要人手帮忙打理杂事,相逢也是缘分,不知阿母和阿嫂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做几日工?”
那老妪还不及答话,倒是倪延开口,“郡主若要人手,何必寻此等乡野村妇?粗手粗脚,恐怕是照顾不好贵人。府上自有婢女、规矩家事都是教导好的,郡主到了便随意指使就是。”
岑篱似笑非笑地,“倪郡守治下,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说着,眼神瞥向那边被押送的王富和他手下小吏。
倪延:“……”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倪延总算歇了继续献殷勤的打算。
*
岑苏二人跟着倪延回了郡守府,岑篱在郡守府暂时歇下。苏之仪却没停留,而是跟着倪延去了他所说的地方。
从郡治至此快马大半日光景,苏之仪一行到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暮。
点燃的火把照亮了山林间的小路,也照见了地上的兵器残骸,模糊的马蹄印延伸到山坳深处,见苏之仪还要往前走,倪延忙不迭地拦住,“廷尉,可不能再往前去了啊!”
他压低声音解释:“此地山多林密,常有盗匪盘踞,过往商旅多受其袭扰,下官命郡尉派兵卒去征讨,只可惜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反而受挫。某这才征发兵役,意在除此盗匪。”
“既然郡中有盗匪横行,何不上报朝廷?”
倪延连忙躬身:“是下官自作聪明了。只是上月的时候,边关战事隐有不善之迹,某思虑之下,深觉我等食君之禄,当为主上分忧,家国大难之前,此等乡野匪患只是微末之疾,实在不该去搅扰圣听。”
苏之仪若有所思,“郡守当真有心了。”
这位倪郡守当真给了个好理由。
盗匪作乱……这么一来,不止是“募兵”有了解释,就连之前暗中派来的监察失踪的事也有了说法。
……
另一边,岑篱在郡守府落了脚。
她带过来的两个人,一个年老体弱,另一个才刚刚出了月子,岑篱倒不至于真的让这两个人照顾她。她带这两个人同行,另有理由。
“方才在院子中,我观家中并无男丁,可是被征了劳役?”
那媳妇邹三娘刚想回答,却被婆婆范氏以眼神制止。
这点粗浅的眼神官司岑篱还是看得出来的,她莞尔,“我知晓范媪的顾虑。只是范媪也当知道,以我的身份,向郡守讨一劳役之人,轻而易举。况且朝廷亦有律令‘诸当行粟,独与父母居老如睆,勿行[1]’。若范媪家中仅有独子,依律不该征为劳役。”
范媪:“……”
老人家还在犹豫,邹三娘却忍不住了,低声唤了一句,“娘,大牛哥他——”
提及儿子,范媪也抑不住焦心之意。
良久,她像是终于下了决定,“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下,重重磕头道:“求贵人发发善心,救救我儿。”
15.第 15 章
低矮的矿洞阴暗潮湿,固定在墙壁上的火把彼此之间隔得很远,微弱的火光照不亮更远处,往深处走的路依旧如幽暗的深渊,但却映照出了矿壁上诡异的青绿色,那青绿的颜色鳞片似的附着在墙壁上,乍一眼看过去仿佛通往幽冥绝路。
于这里面的人而言,这条路也与幽冥无异了,兴许真的到了阎王殿,反倒是安息。
然而此时此刻,此处却是一场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此间管事正拿着鞭子,像驱赶牲畜一般赶着前面的人,“快点!都给我走快点!!”
这人身材高大、体型彪悍,途径一火把下面,摇曳的火光赫然映出了其颊上一墨色刺字“贼”,原来这竟是个因罪黥面的刑徒。
只不过此刻这人气焰嚣张,半点看不出阶下囚的样子。
四处乱扫的鞭子抽在前方的人身上,尖锐的刺痛让被打中的人一个瑟缩,却也不敢反抗,只是越发加快了脚步,希望将更多的人落在身后,替自己个儿挡一挡这狠辣的鞭打。
这样的驱赶之下,落在队伍最后的,自然是体弱或是年老的人。
这些人本就走得颤颤巍巍,哪里经得起这监工狠厉的一鞭子,再度被抽打中的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背上的竹筐往侧边滚落,里面的铜矿石滚落一地。
见此情形,那监工竟不怒反笑,那张刺了字的脸上露出了扭曲的快意。
挥舞的长鞭在狭小的矿洞里挟起了一阵劲风声,这力道完全是冲着活生生把人抽死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年往后冲过来,用身体护住了那倒地的老人。鞭子抽中了他的脊背,这些矿下劳役可没什么穿的,浑身上下只单着了一条裈,这一下子直接将那光祼的脊背抽了个皮开肉绽。
被护住的老者惊呼:“大牛!”
刘大牛哑着声叫了句“爹”。
原来这竟是一对父子。
老者哽咽着摇头,“傻啊!不如让我这么死了算了。”
刘大牛当即红了眼圈,可后面的监工却并未给爷俩父慈子孝的功夫,只片刻间,鞭声再起,还夹杂着喝骂,“怎么?想造反啊?”
刘大牛不敢反抗,又生生挨了这一下子,才咬着牙把两筐矿石都背了起来,“我替他背!”
那监工可没这么好说话的,见刘大牛把两个筐都背起来,反而是表情一冷,“好啊,平日里都出工不出力是吧?我叫你们偷奸耍滑!偷奸耍滑!!”
他手上又是用劲儿,这次却不敢下死力气了。
这些劳工死了太多他也是要被上面寻麻烦的,那老头已经在这儿干了一年了,本来就是半废的人,死了便死了,但这刘大牛可是上好的壮劳力。他前日刚打废了一个这般的壮劳力,才隔了两日再出一个,他不好解释。
只是就这么放过人却不是他想的,眼珠一转,便有了计策。
清了清嗓子,开口:“都看见没?下次比照今天的分量,再加上一倍。都是些懒汉,非得叫人拿鞭子赶着……都看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往前走。”
一众劳役早都在日复一日的鞭打中学会了逆来顺受,这会儿连个吭声的都没有。
只是无端遭此为难,再看那边的刘大牛父子,眼神不免带上了怨恨。
那监工颇觉得意地笑了。
刘大牛却无心去留意这些人的情绪。
刚才那一阵鞭子劈头盖脸地打来,他尽力用身体翼护父亲,但仍旧没等完全挡住。更令他心底生惧的是,在这样的鞭打下,身下的人居然一动不动。
刘大牛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灼痛,低着头用气声,小心地唤了一句,“爹?”
没有回应,但昏暗的光线下,老者身侧的小指似乎动了一下。
然而还不待刘大牛确认,那监工已然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往旁边啐了一声“晦气”,抬手往前指了一下,“你,给我把这老东西拖出去。死哪不好,死在这儿,死了还堵着个路。”
被点的那个人应声上前,但还没等靠近就僵住了。
刘大牛抱起了亲爹,抬眼双目赤红地看过来,大有谁敢靠近就和他拼命的架势。
不止是被点到的那人,连那监工也被唬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反应过来之后,又是恼怒,“反了天了!!”
他说着,挥舞着鞭子就要凑近。
但还未及动作,先听洞口处的一声呼喝,“刘大牛是哪个?刘家村刘大牛!郡守派人来要人。”
……
几个时辰之后,刘大牛换上了全套的兵卒衣裳站到了郡守面前。
倪延上下打量后,满意点头。
因在矿洞做工时日尚短,这刘大牛虽然消瘦了些,但还远没有到皮包骨头的样子,这簇新的卒服一穿,还真有几分样子。
见倪延点头,一旁的幕僚立刻会意,拿腔作势地开口,“是郡守遣人你从那矿洞里带了出来,又花费重金替你治伤。如此大恩大德,你还不赶紧谢恩?”
刘大牛却梗着脖子未动。
他木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头,涩声问:“我爹呢?”
幕僚狠狠拍了下桌子,“大胆!”
到底被鞭子抽得多了,这动静一响,刘大牛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眼见着这白脸唱得到位,倪延也摆了摆手止住了还待继续威逼的幕僚,态度亲切地上前,亲手搀住了人,语气温和地,“刘老丈还养着伤,不好随着你奔波。你是郡中之人,自是知道,我待自己麾下之人都极亲厚,你既然帮我办事,我必定厚待你的家人。”
不止是被那句话戳到,刘大牛那麻木的眼中终于有了点神采。
他嘴唇颤了颤,跪倒在地,“草民明白。”
等打发走了刘大牛,这间私邸内房间气氛顿时一松。
倪延抬了抬手,旁边立刻有仆役奉上一方锦帕,他抬手接过,一根一根地擦着刚才的碰过刘大牛的手指。
旁边的幕僚也不复刚才对着刘大牛的趾高气昂,满脸堆笑地赞叹道:“妙!妙!!郡守此计实在妙极!!放那刘大牛去见他老娘媳妇,这‘征兵役’一说便做了实,人证物证俱全,那朝廷来的钦差也只能碰了一鼻子灰回去。”
倪延压下那志得意满的笑意,摆手谦辞道:“不过是多一手准备罢了。”
幕僚正准备再接再厉接着拍几句马屁,却见一仆役匆匆赶来,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他当即脸色不好看起来。
“何事?”
幕僚语气迟疑,“那老头咽气了。”
倪延却嗤笑出声,“瞧你,这点事都端不住,像是个什么样子?那老头送过来就看着救不活,难不成还真的给他延请名医不成?”
“郡守是说?”
“……下次他来,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成。不过是在郡主面前露个脸,还真以为那京城来的达官贵人会见他第二面?”
“妙啊!郡守算定人心,属下自愧弗如。”
*
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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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岑篱正得郡守夫人招待。
这位郡守夫人出自阳曲当地大族,待人接物很有一番风度,只可惜似乎在府上威严不足,指使下人颇有点力不从心。
“回夫人,王姬昨日刚刚让厨房烹了羊肉,如今府上没有可宰杀的羊了。井里倒还窖藏了些宿肉,才堪堪放了两日,厨房说滋味差不了……”
“混账东西!”郦文善勃然色变,长袖一甩将案上的铜香炉摔到了地上,怒斥道,“郡主为府上贵客!尔等素来不知尊卑,但郡主岂是你们能慢待的?去告诉厨房,今日若是拿不出待客该有的礼仪,让他们都滚出府邸。”
似是没想到向来对府中事务爱答不理的夫人会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婢女直直地愣在了原地,被郦文善目光一刮,才连忙跪倒在了地上,“唯,奴婢这就去传话!”
像是真的被吓了个不轻,那婢女走时还颇有些踉跄。
郦文善看着她离开,才对岑篱施礼道:“郡主见笑了。府上都是些没有规矩的人,素日里疏于管束,竟然冲撞了贵人。”
岑篱则是笑:“郦夫人不必多礼。素闻当年郦公大殿之中与列侯论道盛况,如今见其后人,果真风姿不凡。”
郦文善似是怔然。
良久,她才叹息一声:“郡主过誉了。子孙不肖,实在愧见先祖。”
……
从郦文善那边回来,岑篱路上若有所思。
言谈中便可知道,郦文善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柔弱脾气,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以正妻的身份在郡守府处处受制,这府中主人的态度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恐怕郦氏一族在阳曲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明明是个外来的郡守,却能势压当地大族,这位阳曲郡的郡守也着实有些能耐。
岑篱思索着这些,回到自己的院落,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院子门口。
是那婆媳二人里的邹三娘。
看见岑篱回来,她忙不迭地往上迎,只是走得近了,人又紧张起来,脚步踉跄、膝盖打弯,半点不敢看岑篱,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磕绊着:“回郡、郡主,白日里的衣裳已经浆洗过了,已经晾上了。我没洗过这样的衣裳,怕给贵人洗坏了,还是多亏了这府里的夫人指了个嬷嬷过来指点……”
岑篱却听得一愣,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得到,还能安排上人手,这郦夫人可不像是在府中举步维艰的样子。
不由又想起了方才宴上那番发作……是故意做给她看?
这个郦夫人,还当真有点意思。
思绪飞快转过,再看前头舌头都快捋不直的邹三娘,岑篱回过神来,温声安抚,“你不必如此。你夫君的事,我已经遣人去告知郡守了,只是郡守和苏廷尉如今还在宁县,需得个一二日的光景才才能回应。”
邹三娘猛地抬头,又慌忙垂下。
“谢郡主,”她顿了顿,不知想了些什么,肩头微微发起了抖,岑篱还以为她是害怕,正准备退开几步,确定对方哽着声低道,“便、便是……民妇也必不忘郡主的恩情。”
“便是”后的词句因哽咽无法辨认,但岑篱却听懂了。
多像啊。
不敢抱希望,唯恐那希望落空,却又抑不住地抱着一点念想:万一呢?倘若有那万中之一的上苍垂怜,只望有朝一日能看见他活着回来。
岑篱不由地放柔了表情,她俯身搀起了人,拿着帕子动作轻缓地擦着女人脸上的泪,温声:“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6.第 16 章
第二日,去宁县的苏之仪便同阳曲郡守一同回来了。
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正是范媪的独子刘大牛。
一身簇新卒服的刘大牛正跪在地上向着母亲磕头,“娘,不孝子回来了!”
“瘦了、瘦了,人回来就好!”
范媪含着泪连连点头,一旁的邹三娘也抱着孩子上前。
一家四口抱头痛哭,久别重逢的场景感人至深。
旁边的倪延也顺势请罪,“某也是才知道,那王富竟胆大至此。假立名目收取税赋已是大罪,在征卒一事上亦是肆行不法!名数上写得清清白白,这刘家仅有一独子承欢膝下、奉养双亲,朝廷素来恩德,明令不征独子,此事多亏郡主发现,不然便是坏了人伦大事,更兼之令黔首不明朝廷拳拳爱护之心,郡主之功大矣……”
不管怎么样,刘大牛一家人重聚都是难得的善事。
令这一家人在府邸上安顿下来,又等到拍够了马屁的倪延离开,岑苏二人才有了坐下来仔细聊聊的机会。
像是知道岑篱想问什么,苏之仪摇头,“我随倪郡守在宁县周遭都走了一遍,盗匪劫掠的痕迹是真的。若真是如此,他仓促征兵也说得过去,如今又有刘大牛这个人证,若只是奉命来调查,查证至此,可以回朝廷和陛下交差了。”
岑篱:“但温知以为不妥?”
苏之仪颔首:“既然要查,那必定要查个清楚。”
他和朝中的那些得家族庇佑、无功无过便能平步青云的人不同,他想要往上爬,必定得做出点什么。只到这个地步,可不足以让正崇帝满意,更何况这阳曲郡守本身就不干净得很……
想着这些,苏之仪眸色一点点晦涩下去。
但抬眼时,却不由怔了怔,岑篱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眼尾轻轻弯起,潋滟的碎光揉在那一双瞳眸中,其下是长睫投下的一片影子,随着烛火的轻晃而微微摇曳。
苏之仪不由晃了神。
不是故意做给别人看,亦不是强装出来的面具,这笑确确实实是对着他的……
“为官当不愧己任,苏廷尉有心于此,实在难得。”
岑篱只觉得她那日同谢兰君说得没错。这样的人,怎么就不能为良配了呢?
她莞尔轻声:“我昨日见过了郦夫人,家中下人对她颇有慢待,郦氏在阳曲的处境恐怕不怎么好,但毕竟是当地大族,对阳曲了解不同于一般,温知不如去寻个理由登门拜访。”
苏之仪被拉回了心神,“郦氏以经学闻名,虽说这数年间名声不显,但既然到了此地,合该去拜会一二。”
岑篱又提了另一个事,“既然这倪郡守说是剿匪,不如遂了他的意,向朝廷请旨派兵,也免得他有什么狗急跳墙之举。”
“郡中匪患本就该向朝廷上报,此事我在宁县已经写过奏疏了,因并非急报,那信使如今还在郡中驿馆。”苏之仪停顿了一下,抬眼探究地看过去,“……令昭若有什么想在里面添上几笔的,可以把那奏疏要回来。”
岑篱怔了下,倏地明白了苏之仪的言下之意。
她抿了抿唇,错开了点视线,低声,“不会是他来。兵将非战事不可擅动,郡中芥藓匪患,大父还不至于让一位卫将军亲自前来。”
苏之仪:“……”
而他没问的那句是:你想要他来吗?
*
岑篱没在送入京中的奏疏上添上什么,但远在长安的谢定却不是个坐等人归来的主儿。
这日从朝中回来,他开口便同谢兰君道:“兰君,你也收拾一下。咱们俩也许多年没回颍安了,陛下允了我告一阵子假,回去修葺宗祠、祭拜先人。”
谢兰君不解:“怎么想起这个了?”
谢父当年下葬的时候,差点没葬进祖坟。也亏得当年的谢氏族长一力坚持,这才没在后事上落得个无处归身。
不过有这龃龉在,要说谢定主动去修宗祠,谢兰君第一个不信。
果然,谢定紧接着,“给咱爹修修坟,然后去祭拜一下。”
给亲爹修修坟头、再祭拜一二,怎么不叫告慰先人了呢?
听出了兄长的意思,谢兰君默然了半晌。
见谢定抬脚就要走,她还是赶忙拦了一下,“那三叔那边?”
提起这家同在长安的亲属,谢定立刻就拧了眉。
但抬眼看看谢兰君,他还是把那翻涌的不快压了下去,“去问问也好。不过我已经叫平叔开始准备了,最迟后日出行,他们若是赶不上趟,那便自己走罢,又不是不认识路。”
谢兰君:“赶得这么急吗?”
谢定这次怎么都算是衣锦还乡了。当年在族里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按谢定的性格,就算不报复回去,多半也得招摇过市,好好让他们看一看。这么匆匆回去,可不像是他的性格。
谢定:“……”
这沉默来得突兀,半晌,他才像是遮掩着开口,“能早些走便早些走吧。”
这含糊来得突兀,谢兰君却突然明白过来。
回颍安的路上途径阳曲。
谢定此遭,恐怕回乡祭祖是假、想要找人是真。
她迟疑着,“大兄你……”
谢定本就不是个遮掩的性子,又是对着自己的亲妹子,见谢兰君这态度,他索性也摊开了讲,“我要去找她问清楚。我只信她亲口告诉我的话,只信我亲眼看到的东西。”
谢兰君不知说什么好。
她看着神情执拗的兄长,又想起了那日岑姐姐的一番同样毫无迟疑的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样两个人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反倒是谢定突然想起点事来,关切:“我前阵子看见你在寻女医,可是身上有不适?这一趟出去要赶路的,你要是有病恙在,便别跟着一块走了,左右那破宗祠我是不稀罕去的,至于说爹娘那儿,有我给你解释呢,下次再正经祭拜就是了。”
……那女医不是为她自己寻的。
谢兰君掩饰着,“不是抱恙,只是闲来无事,突然想学点医术。”
医乃百工之技,不登大雅之堂,女子学医更是少之又少。
但谢定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想着这次出征时,或是伤重不治或是高热而亡的士卒,他对妹妹的想法还颇为赞同。
“多学点傍身没坏处。”这么点头应下,他又接着,“也不用私底下找了,回头让府上张榜去寻。”
*
岑篱还不知道长安城里发生的事。
既然刘大牛被放了回来,岑篱也不好拉着人家老娘媳妇在自己这儿做工,便干脆结了这几日的工钱,放这难得团聚的一家四口回去。
待那一家人谢恩离开,岑篱却看着院门口出了会儿神。
苏之仪:“良人归家、夫妻久别重逢,的确动人心扉。”
那她又从中看到了什么呢?
岑篱含糊地点了下头,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苏之仪顿了顿,抬头看向那一家四口离开的方向,眯了下眼睛。
刘大牛没说实话,两人都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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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一点。
这事本来有个更快捷的解决方法,拿下刘大牛,从他嘴里撬出话来。刘大牛才是被征的徭役,到底是劳役还是兵役一问便知。这人的母亲妻室幼子都在他们手上,稍微用点法子,不愁他不开口说实话。
岑篱分明看出了这一点,但她宁可舍近取远,更曲折地选郦氏的法子,却也没扣下刘大牛……就为了成全这一对苦命夫妻?
但又凭什么呢?
苏之仪目光多了点冷峭,不知有意无意,他放缓了声音开口,“令昭也看出来了吧,那刘大牛身上不像是兵卒训练的痕迹。”
岑篱轻应了一声,她于此也有准备。
抬手招来一个护卫,吩咐,“去跟上他,看看他和什么人接触。”
只是停顿了下,又就接着,“……如非必要,不必惊扰他们。”
不惊扰么?
苏之仪半垂下眸,开口提议:“平白无故的,我若是登门郦氏拜访,难免惊动郡守。既然都是郦家之人,不如你和郦夫人谈谈,把这刘大牛事交由我办?”
岑篱怔了下,“也好。还是温知考虑周全。”
*
不等岑篱主动联络郦夫人,后者反而主动递来了游园的邀约。
正如苏之仪说的,岑篱住在郡守府上,本就该由这位郡守夫人招待,二人便是再怎么交从都不惹人瞩目。
这郡守府的西园确实美轮美奂。
山池相依,虽然已经深秋的天气,但池畔半枯的莎草旁是金玉交错的菊花,干枯的薜荔藤攀在假山石上,反而显出几分秋日里萧索的美丽。等转过青石板路,却是一片豁然开朗,满院的丹枫着了秋妆,掌状的叶片炽烈燃在枝头。
“我家府君也是为风雅之人,平素最为怜香惜玉,府中美人甚多,其中又以一位王姓姬妾最为貌美,也得主君偏爱,主君不惜重金移来了这片枫叶林。”
这话题来得突兀,又不那么合时宜。
岑篱却隐隐听出点异样:“姓王?”
“便是昨日里险些因羊肉羹冒犯的郡主的那位。郡主如此问,莫不是在何处听说过此人?”
岑篱也没点明,昨日的事实在算不上是那位王姬的冒犯,只是接着问:“我初到阳曲那日,郡守刚刚处置了一位王姓小吏。若是府上无第二位王姬,这小吏该是她的弟弟了。胞弟出事,为人姊的却毫无急态,反倒安享羊肉,莫不是这姐弟之间有些龃龉?”
“郡主怎知是‘出事’呢?”
岑篱霍然抬头。
郦夫人抬着帕子微微掩着唇边,锦帕遮掩下,她无甚笑意地勾了勾唇,以气声轻道:“这阳曲如今可是跟着郡守姓‘倪’的。既然都自家人的地方,是牢房是宅邸又有什么分别?谁知道里面是否高枕软卧,奴仆成群?”
“郦夫人这玩笑可开得大了。”
“是否说笑,郡主去找人探探便知。”
……
岑篱离开后,郦夫人身边的婢女上前,蹙眉劝道:“夫人此举是否过于冒险了?若是郡守出事,您也讨不了好。”
郦文善却是冷笑,“讨好?!我能从他身上讨得什么好处?别被他拉着阖族陪葬都是善事了。”
那倪长仕若单单是搜刮民脂、征发劳役还好了呢。
最怕的是有那么一两分的本事,就做起了九分十分的大梦,但凡同他沾了点边的都是倒了血霉。
“你回去告诉大堂兄,这几日若是有贵客登门、好生招待着,郦氏能不能从这泥潭里脱身,就看这一次了。”
17.第 17 章
刘家这边,刘大牛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一家人冷静下来,免不了问起了他的这段时日的遭遇。再者刘大牛这次应劳役而去,本身就存了去找已然一年渺无音讯的父亲的心思。
看着范媪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架势,刘大牛主动开口,“我见着爹了。”
范媪明显大松口气,开口却是骂,“那老不死的,我那会儿说躲山里,他偏不听信。可倒好,被征去了,整整一年连个信儿都没,活的死的都不知道,留着咱孤儿寡母的过日子,我说只当他死了,你还偏往上凑——”
她眼底突然有了活气,一大把年纪了硬是中气十足的骂了好一阵子,一直骂得口干舌燥,才终于止了声,眼神却是往刘大牛身上瞥。
刘大牛迟疑着:“爹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范媪兀地沉默下去,那点气儿仿佛一下子被从身上抽走了。
她扶着旁边的土墙一点点滑落,人也跟着萎顿下去。
刘大牛急了,“娘!我说真的,爹还好着呢,就是一时回不来。”
范媪摇头,“他拿着你爹,要你替他们做什么?”
“……”
范媪开始抹眼泪,“你也瞧见了,那些人干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事。隔屋那家的闺女,亲事都议定了,好端端的却叫他们给糟蹋了,这会儿人还疯着……都是些丧良心的玩意儿,你要是也这么丧了良心,我只恨不得当年生你出来的时候没把你溺死。”
“娘!我才没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那他们叫你干什么?”
刘大牛赌咒发誓,好不容易让亲娘相信了自己没当那郡守手底下的爪牙,却也不敢如之前所想的那样,让刘父在郡守那边再多呆些时日,好好养养身子。
他当日便赶到了郡守府,本想去问问刘父如今是在宁县还是郡治,却被门房挡在了门外。
他拿出了郡守给的印信,门房将信将疑地取过,扔下一句“等着”就往里去了。
然而不过小半刻钟,进去的人就出来了,一改刚才的怀疑表情,态度蛮横地驱赶道:“去去去!哪里来的穷酸鬼,来郡守府攀亲戚?滚!”
这蛮横的态度让人想起了矿中的监工,刘大牛脑子空白僵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拖出去好几丈远。
他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只能颤着声哀求:“劳驾,我爹真的在郡守那儿。”
动手的两个粗使杂役嘻嘻哈哈地取笑着,“还没瞧着这么上赶着认爹的。来,叫声‘爹’来听听,你爷爷我应着呢。”取笑完了,又把人扔到了巷子角,一阵拳打脚踢后,寒声警告,“郡守府不是你能攀上的。下次再来,就没这容易了。”
刘大牛蜷着身子挨了这顿结结实实的揍,仿佛又回到了那暗不见天日的矿洞里,他窝在墙角兀自哆嗦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却仍不死心,踉踉跄跄追上去,冷不防地听那两人议论。
“听他叫‘爹’,你也不嫌晦气。”
“这不是话赶上了,回头就拿艾叶洗洗。”
“老东西早就被扔到病役坑里了,那边野狗叫新鲜肉食养得好,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那条狗肚子里呢?”
“……”
脑子一阵嗡鸣,明明每个字都入耳了,偏偏听不明白。
好半天,他像是终于迟缓地回过神来,赤红着眼睛就要往郡守府冲,却被一个护卫拦在了原地。
“啊——!”
刘大牛嘶吼着状若疯癫,护卫竟然差点儿没能摁住他,用了点巧劲儿才将人压制下去。
苏之仪缓步走来。
护卫用膝盖又把人往下压了压,单手行礼道:“廷尉。”
苏之仪温声:“想报仇吗?”
正挣扎的刘大牛动作一滞,缓慢抬头。
苏之仪笑了,“你这么追上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杀两个杂役,还是和他们同归于尽。你想要找那罪魁祸首吗?”
他明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让人无端端大白天的背生寒意。
景九早在刘大牛停下挣扎时就松了手,这会儿听见苏之仪的话,人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苏之仪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怎么?你要回去请示郡主?”
景九是岑府的人。
虽然苏之仪被擢为九卿,又有正崇帝赐下的宅邸仆役,但苏家到底寒门出身,这次出行的护卫都都是从岑府带出来的。
景九拱手:“郡主有命,一切听从廷尉吩咐。”
这边对话间,那边刘大牛已经上前,重重地叩头在地上,“求贵人指点。”
苏之仪莞尔,却也不知道因为景九的识趣,还是刘大牛的反应。
他对景九吩咐:“先带他去病役坑吧。总要先把老父安葬了……”
刘大牛叩首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却更用力气地磕在了地上,额上冒出了汩汩血流,“谢贵人恩德!”
但景九却觉得浑身都泛起了凉意。
那双笑意温润的眼睛里,绝不是柔和的关切。
而是——
‘他还不够恨。’
所以让他亲眼看看,亲父是怎么被郡守害得曝尸荒野、死无全尸的。
苏之仪看了眼僵在原地景九,温声:“景护卫还有何事?”
景九僵硬地低下头,“属下领命。”
*
从刘大牛那处得知,郡守私自开采的铜矿入口就在宁县附近,苏之仪以调查匪患为由,再次去了宁县。
岑篱则是留在了郡守府,由郦夫人引荐,和郦家如今的话事人搭上线。
因着郡守和亲信都被苏之仪引到了宁县,岑篱也在郦氏的帮助下,顺利拿到了阳曲牢狱的名册。
触目惊心。
不谈这厚厚的名册里头有多少冤案,单就如今这牢中之人,能和名册对上的,连十存一二都没有,全是老弱病残。
郦夫人叹息:“一开始我只觉得阳曲刑罚过于苛责,吏卒查案莽断,肆意抓人入狱。我也劝过他,严法酷刑终是手段,教化万民才是根本,他却不屑一顾。我初时只当是理念有异,然之后却觉出不对来:以他那个抓人法,郡中的牢房早该满了才是,哪里来得那么多地方?疑心也好,好奇也罢,我暗地里让人去里头探了探,牢里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一旁的郦氏的当家人郦茂插言,“他一开始是以判案为遮掩,在郡中抓取青壮投入牢中。之后兴许是觉得这法子太慢,又或者是郡中的案子太多,于他治下政绩也有影响,便也不寻理由,直接上门要人了。乡人不知内情,又不敢反抗胥吏,便也遂了他的愿。”
岑篱若有所悟:“那份阳曲郡内私征劳役的暗报,是你送的?”
郦茂:“实在惭愧。郦氏虽治经学,但家中多年都未出贤才,虽占了先祖名头,有几分薄望,却在郡务上说不上什么话,只能用这等手段。”
岑篱揖礼:“郦郎君过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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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身处困厄,仍怀恻隐,念百姓疾苦,暗中周全,此等仁心令人称叹。”
“郡主谬赞。”谦辞之后,郦茂的表情却严肃下去,“郡守以盗匪为由征发劳役,郦某猜郡主已经将此事禀报朝廷了。既然如此,郦某斗胆谏言,在朝廷剿匪兵力来此之前,还请郡主只做不知,不要擅动。”
岑篱愣了愣。
一句“为何”脱口而出前,先一步恍悟:“那盗匪?”
郦茂苦笑:“只怕是真的。只是并非匪寇,而是郡守的私兵……他这么多年私下开采铜矿,采出来的钱也不仅仅是挥霍而已。”
岑篱却觉得荒谬:这倪长仕疯了不成?阳曲郡距离长安不过数日路程,可以称一句天子脚下了,在这里豢养私兵,他难不成想要造反?
……
岑篱最后还是采纳了郦氏的建议,暂时按兵不动。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位倪郡守的胆子,也就是当日的夜里,她的房门被敲响,沾了半身血的景九跪在门外,“还请郡主速速离开此地!”
他这么说着,拿出了一块布帛。
是匆忙撕下的半片衣袖,上面以血书写了两个字“速走”!
岑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匆忙罩上外袍,又捞了件不起眼的披风,跟着景九翻墙出了郡守府。
往外走的一路上,她也从景九那边问清楚了宁县的情况。
原来有了刘大牛引路,苏之仪不但得知了那私采矿洞的位置,还拿到了劳役的名册和这开采铜矿的账目。只是行事太急,到底被倪延等人发现了端倪。
连夜从宁县跑到郡治,景九声音有点疲惫,“苏廷尉也没想到,他居然狗急跳墙选择动手。他们想要伪装成盗匪行事,恐怕得彻底杀人灭口,幸而有护卫随行,苏廷尉那暂时无碍,属下先护送郡主离开阳曲,然后在入京求援兵。”
“暂时无碍?”岑篱抓住了那话中的重点,“他能坚持多久?来得及等京城的援兵?”
景九沉默了片刻,“……苏廷尉说,剿匪之事,他先前已经上表请奏。如果运气好的话,我等可以在半路上遇到。”
岑篱了然。
也就是“来不及”了。
她沉思了片刻,“不出阳曲,去郦家。”
“郡主不可啊!那倪延既然敢如此行事,说明这阳曲郡上下沆瀣一气,那郦氏又是郡守姻亲,谁知背后是否早有串通?!”
岑篱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去郦家。”
她这几日在郡治又不是白待的,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分不清。
景九:“……唯。”
*
郦茂也未想到,白日里才见到的人居然会大半夜的来访。他仓促起来迎接,岑篱却只问了两个问题——
“郦家有多少家兵?”
“如今留守郡治的费郡丞是怎样的人?”
后一个问题更好回答一点,“费义淮此人极擅揣摩上意、专事逢迎,然遇事畏葸,不堪当大任。”
岑篱点头。
听起来不错,起码对当下的处境有利。
“那郦氏家兵呢?”
“……我郦家以经学传家,不擅武力。”
事实证明,郦茂这话说得还是保守了。
小半个时辰后,岑篱看见眼前明显是被刚刚召集起来的农户。别说操练的痕迹了,这些人身上恐怕找件铁器都难。
岑篱眼角跳了跳,但半晌还是点头,“足够了。”
18.第 18 章
岑篱带着郦氏手下的家兵围了郡丞府。
黑沉沉的夜里,通红的火把一照,让人分不清举火把的人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还是连把刀都没有的农户。
费宽睡梦中被家中仆役从床上摇醒,刚到院子就看到外面被火光映亮的天空,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院门被“啪”地一下踹开。
点亮的火光映出了后面影影幢幢的人影。
岑篱一马当先,身侧跟着郦氏家主和景九,再往后是从农户里挑出的充数的青壮。一行人中正经能打的也就是景九一个,但他身上斑驳血渍实在吓人。
费宽一打眼就看见了。
他一个激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好汉饶命!!”
岑篱:“……”
她也没想到郦茂那句“遇事畏葸”的点评居然这么到位。
虽说情绪有一瞬不连贯,但岑篱还是稳下心情,厉声喝问:“阳曲郡守蓄养私兵、图谋不轨,人证物证俱在,此乃谋逆大罪!尔为郡丞,甘为附逆,按律当诛——给我拿下!”
费宽本来见是岑篱还有些放松,听完这话可真是腿都软了,“郡主饶命!小人、小人不知情!小人冤枉啊!!”
“倪延伙同郡尉在宁县起兵,留你在郡治,难道不是约定号令,择时与他应和?!有何可冤?”
“郡主明察!郡中兵力皆在郡守郡尉之手,小人不过佐理民事、无权调兵!冤枉!真的冤枉!”
“哦?那郡守蓄养私兵多年,一应钱财物资从何而来,你对此竟毫不知情?”
费宽:“……”
那不是以为郡守私底下享受了么?为官谋利,都是人之常情。谁知道那倪延干出这么掉脑袋的大事?!
看着不远处岑篱的面孔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本来还哆嗦着的费宽突然福至心灵。
对方要是打算拿下他早拿下了,犯不着废话这么多啊。
眼珠一转,便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孔,“小人眼盲心瞎,竟放任虎狼在侧多年,毫不知情。郡守……不、那倪贼谋逆,天地不容!某愿将功赎罪、以证清白!求郡主给小人一个机会。”
岑篱默默松了口气。
这费宽揣摩上意的功夫不是盖的,也不枉她在这儿跟对方兜这圈子。
“带上郡丞印信,随我去营中调兵。”
费宽连连叩首:“应当的!应当的!某虽无调兵之职,然事急从权,此国难当头之时……”
岑篱:“快去!”
虽然拉着这郡丞去调兵也名不正言不顺的,但总比她带着郦茂直接往营垒夺兵权来得有道理。
*
在随着岑篱一行人往郡兵驻扎营垒路上,费宽已然注意到,包围他府邸人远没有设想的那么多,更不是他想象的精兵良将。
但奈何人已从“贼”,身上还溅着血的景九往他身后一站,费宽什么想法都没了。只能苦中作乐地想着,虽然是被迫行事,倘若事成、他也是平叛的功臣了。
费宽此人,对着上司唯唯诺诺,但是对着下面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一到了营垒,立刻就端起了郡丞的架子,喝令守门士卒让营中司马前来见他。
军司马远远地刚到,费宽立刻喝问:“面见郡主还不叩拜?!”
青年不卑不亢地行了个军礼:“属下见过郡主,见过郡丞。”
“尔等速速点齐营中兵力,随我行事!”
来人却没有立刻应下,“回禀郡丞,营中调兵需得兵符或郡守手令,此乃军中规矩,恕属下不能从命。”
费宽着实没想到,小小一个军中司马,当真敢半分面子都不给,当即涨红了一张脸。
正待喝骂,却被岑篱抬手拦了。
“司马军纪严明,当真是位治兵之人。只是如今郡守于宁县起兵谋逆,郡丞深明大义,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故而前来调遣兵力,以抗叛贼。须知朝廷调兵至此也不过日余的光景,司马如今是想要一齐举兵,为个首义之人?还是让麾下士卒不明不白的成了叛贼附庸,落得个被朝廷剿灭的下场?”
没想到当头就是这么个大消息,吴禹愣在了原地。
他抬头看过来,视线在岑篱和郡丞身上略过,最后落在后面的郦茂身上,“……郦公?”
郦茂冲他浅浅地点了一下头。
吴禹也是干脆,当即抱拳一礼,“小人明白了。末将虽位卑,却也知义有大小、道有先后。郡主稍等,末将这就去调兵。”
接着便是整顿兵卒,前往武库。
路上,郦茂低声解释:“这吴禹是从兵卒熬上来的,知道手下士卒的难处,平时多有体谅,郡兵的日子不算难熬。他在士卒中的威望也高,为人厚道忠义……若是早知今日营垒是他值守,咱们也不必跑那趟郡丞府了。”
岑篱看向郦茂,意有所指,“恐怕不止吧?”
就如刚才对方唤得那句“郦公”。
郦茂:“也是惭愧,他早年日子困苦,郦氏恰巧帮到了一二。只是些微末恩惠,却被记到了现在。”
……
打开武库,士卒们着甲执锐,一行人率兵往宁县方向去。
景九解释着:“廷尉曾言,他会往郡治一带暂避。私兵一事,倪延必不敢大张旗鼓,又兼之他自觉为一郡之守,郡治本就是他的大本营,灯下黑的道理在哪里都行得通。只不过这会儿廷尉正被追捕,不知哪里是郡守眼线,因而不好投宿人家,属下觉得,他多半在山里藏身。”
岑篱觉得景九说得有理。
宁县和郡治之间有却有一山,一行人这会儿已然走到了山脚下。
大张旗鼓地搜山定不可行,岑篱叫来吴禹,“你派人把守进山要道,小心防备宁县方向,那倪延既假托盗匪之名行事,遇到便不必心慈手软,用剿匪的法子就是。”
“末将遵命。”
岑篱又对景九,“你点几个人,咱们进山。”
景九微有迟疑。
但瞥了眼旁边的吴禹,还是低头应是。
山间林密,稀薄的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脱离了人群,周遭一下子静谧下来,只剩下脚踩在枯枝上发出的吱嘎声响。
岑篱转头看向景九,“你刚才想说什么?”
景九拱了拱手,“郡主带属下上山,山下便都是阳曲之人。若是他们为倪延策反,反过来围山搜捕,我等变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郡主恕罪,属下以为……此举并非十分妥当。”
“那我该把你留在山下,孤身上山了?”
“不可!山间危险,常有猛兽出没,便是白日里尚需小心,况此夜间?郡主身份贵重,不可孤身涉险。”
“那你上山,我留下?”
“倘若他们生出异心,郡主便危险了。”
岑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个护卫长还怪有意思的。
她冲景九摊了下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找个办法吧?”
景九:“……”
他觉得他带郡主离开阳曲,便是最好的办法了。
虽说夜里看不清表情,但岑篱也猜到了自己手下这护卫长的想法。
她摇了摇头,温声:“那位费郡丞不敢投靠郡守。倪延留他在郡治,就是看中了他胆小怕事,无令不敢擅动,可他如今为咱们胁迫,调了郡兵、打开武库,若是此行成了还好,若是不成,倪延放不过他……怕事也有怕事的算盘,他心里明白得很。”
景九:“郡守谋反,他本该上报。郡主如今给了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该感恩戴德才对。”
岑篱却只是笑了笑。
这位费郡丞不半夜扎她小人都是好的。
“只盼着他能想明白。”岑篱说着略垂了眼,神色冷淡了点,“若是想不明白也无妨,真想要去勾连倪延,有郦家的人看着他呢。”
景九拧眉:“那郦氏?”
提起这个,岑篱表情松快了点,“倪延与郦氏联姻,不管如今怎样,当初必定存着拉拢的心思的。倪延这些年私采铜矿所得,甚至能养起一支私兵,其中暴利可想而知,若是郦氏愿意与他合作,何至于落得如今这处境……满腹经纶不如事行一义,如此看来,郦公后嗣也不算辱没先人。”
景九:“可郡主也说了,因不肯和倪延同流合污,郦氏如今在阳曲处境不妙。”
岑篱摇头:“你真当那吴禹毫无背景一小卒,能那么容易居于军司马之职?”
从调查阳曲牢狱便可知,郦氏这些年可不是什么都没做。
君子以仁义行事。
但君子亦身怀利刃。
正说着话呢,脚下突然一阵窸窣,绳索从草丛弹出。
岑篱猝不及防差点被绊倒,还是景九反应很快地抽刀断绳,一手拉住了岑篱。
“铛”的一声,刀刃相接,景九低喝,“是我!”
“卫长?”
看清了来人,那护卫忙收刀喝止同伴。再瞧着一旁的岑篱,当即一个激灵跪倒在前,“郡主恕罪!!”
岑篱心跳还有点快,但人已经镇定下来。
她摆了摆手,示意人起来,问:“既然你们在这儿,廷尉也在此处?”
“是!”护卫应声答过,又目带迟疑瞥向景九,“但郡主……?”
不是应该被卫长带离阳曲了吗?怎么带到这里了?
景九:“……”
他摆起了脸色,“还不快带路!”
*
岑篱一行被带到了一个山洞。
洞口被遮得隐蔽,一直往里走,才看到最里面生着一簇不大的火堆。宿夜的人正在照看着火,旁边的人正休息。
岑篱也终于知道苏之仪为何没法投宿乡里了。
他人靠在岩壁上,半解开外袍只着一边的袖子,祼露在外的左半边肋下一道狰狞的血痕,因一路逃亡都无暇好好处置,边缘处的皮肉红肿外翻,伤痕才刚有结痂的迹象。
这样的伤势难以遮掩,便是一时伪装,也很容易被搜查出来。
大约是疼得睡眠极浅,人一进来,苏之仪便被惊醒,问:“遇到什么了?”
但是话一出口,却是瞬间清醒过来。
不对!
脚步声不对。
苏之仪立刻撑着墙壁坐直,刚想要去摸匕首,却看见了走到近前的岑篱。
他人愣在了原地,疑心自己还在梦中,“郡主?景九不是……”应该带你走了吗?
岑篱:“苏廷尉为了拿逆贼罪证以身犯险,我身为郡主亦有食邑俸养,遇事怎可自全其身?”
苏之仪怔了怔,依靠着墙叹息,“君子不立危墙,郡主不该来此地。”
“夫妇之道,受之以恒,非独安乐相守,更在危难相扶。如今君临险境,我岂能独自奔逃?”
苏之仪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那本来灵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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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舌像是被山间的寒夜给冻得僵住,身上却似发起了高热,心脏仿佛被狠人攥了一把,在短暂的骤缩之后,一下又一下地急促地跃动着,嗡鸣的耳中听到了血液奔涌的声音。
他猜自己或许是夜间高热生出的癔症,不然怎么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夫妇……
这汲汲谋求而来的“夫妇”吗?
晃神间,身上传来异样的触感。
他低头看去,对方正轻触着他的身体。并不牢固的血痂因为刚才起身的动作崩裂开,淌出的鲜血洇红的那方洁白的锦帕,也沾染了那素白的手指。
痛吗?
似乎感受不到了,只有那隔着锦帕的轻柔碰触,鲜明地盖过了其他任何感知。
岑篱蹙着眉检视着伤口,“还能走吗?得去山下找医工。”
苏之仪缓缓点头,但其实什么都没想。
一路的筹谋思考仿佛在此刻中断,如果当真是一场高热中的癔梦,他只想要梦得再久一点。
*
另一边,谢叡田觉得自己倒了血霉。
他是谢定的三叔,只不过谢定愿不愿意认这个三叔不好说。
当年谢叡成兵败被夺爵,谢家人人自危,生怕被上头牵连,谢叡田为了避祸,不得不和兄长家断开关系。
本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这天下间不睦的兄弟多了去了,又不多他这一个。
可谁承想,他那个好大侄子真有本事给他爹把爵位挣回来……
现在可倒好,他这个当叔叔的,一大把年纪了,还得腆着脸往那大侄子身上贴。
……还贴不上。
野地的帐篷没扎紧实,寒风透过缝隙往里头灌,远处的野兽嚎叫声随着风被送过来,让人心里都跟着打哆嗦。好在谢叡田早些年走南闯北的时候也睡过野地里,虽说这些年养尊处优没再过这种日子,但忍忍也勉强适应。
结果才刚刚酝酿出点睡意,就被旁边的刘氏碰醒了。
谢叡田恼火:“你这婆娘,大晚上的不睡觉干什么?!”
刘氏更是理直气壮,“我干什么?这破地方能让人睡着?!收拾东西的时候你说赶着,好多东西不让带,说是官驿里都有。现在可倒好,官驿在哪儿呢?分明睡野地里!——”
眼见着刘氏的声音越拔越高,谢叡田急得去捂她的嘴:“唉哟唉哟~你可小点声。”
刘氏把他的手甩开,“怎么、怕你那好大侄子听见?你瞧瞧你这个叔叔当的,整日跟着人家屁.股后头,人家给你个好脸了么。”说完又是哭嚎,“幸好我没让骋儿跟过来,我那骋儿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噢……”
谢叡田被刘氏说的前半句脸上还有点挂不住,说到后面,人也恼了,“哭哭就知道哭,吃点苦怎么了?我年轻的时候没吃过苦吗?!我长兄没吃过吗?我那大侄子没吃过吗?!咱们家当年的事是做的不地道,大侄子心里憋着气呢,可他再怎么憋着,也不能对不懂事的孩子撒。”
“……那谢怀朔现在是什么人?战功赫赫、皇帝跟前的红人,你让骋儿在他跟前讨个巧卖个乖,那以后的前程不比咱们费尽心思给他安排强得多了?眼皮子浅成这样,骋儿早晚叫你给教坏了!”
刘氏:“可、可——”
也没说这一趟路赶得跟行军打仗似的。
夫妻俩还在帐篷里争嘴,外头却似有卫兵走过的动静传来。
谢叡田懒得和这婆娘争下去,撩开帐篷帘子往外走。本意是出来透透气,但出来之后,才见外面的情形不对。
大半兵卒都被叫起了,本来值夜的布防明显做了调换。
绝对有大事发生!
可偏偏这么大的调动,他方才在帐子里,除了听到值守的脚步声变化,竟然没有别的察觉,心下不由又是一阵颤栗。
但感慨这大侄子能耐只是一瞬,谢叡田更急着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心知凑到谢定面前是得不到什么好脸的,干脆拉住了一个巡视的士卒,好声好气地问:“这位小兄弟,发生什么事了?”
毕竟是自家主将亲叔叔,那士卒也没瞒着,“将军听到远处有行军的动静,已经叫斥候去探了。”
谢叡田心底一跳,低着声:“我常接触些往长安的走商,他们说这阳曲郡内盗匪横行,咱们是不是碰上了?那匪徒凶狠得很,咱们人少,倒也不必跟他们硬碰硬,不如换条安稳些的路走?”
士卒却只是往主帐方向一拱手,“一切听从将军吩咐。”
谢叡田:“……”
不是他说,他那大侄子就不像是个会求安稳的人!再者,就算不论性格,单就谢定这一路赶路、连驿馆都不愿意宿的风格,多半也不肯同意绕路。
谢叡田心底打着鼓,回去撺掇着刘氏去找了谢兰君。
他这个叔叔的话谢定不愿意听,但亲妹子的安危谢定总得考虑吧?
然而刘氏去找了谢兰君,却只得了一个更加要命的消息,“谢怀朔不在营地?!!”
“前面情况不明,大兄亲自过去探了。”
谢兰君也颇有些心不在焉,说着话呢,眼神忍不住往谢定离开的方向投过去。
那边正是阳曲郡治的方位。
岑姐姐应该就在那儿,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旁边刘氏却只觉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死在谢兰君的面前。
她是多倒霉催的,才跟着走了这一趟?!
19.第 19 章
谢叡田听那士卒的禀报,第一反应是路遇盗匪,但谢定却知道不是。行军的动静和匪寇劫道的动静截然不同,他要是连这点区别都分辨不出来,早就死在西北了。
郡中兵力非急事不得擅动,如此夜半行军又绝不可能是什么演练。
阳曲绝对出事了!
这也是谢定非得亲自前来查看的原因。
他带着随行的几个亲卫,驾轻就熟地绕过最外围的明哨,却没有急着上前,而是在丛林的暗处又躲避了一会儿。
果然,不多时就看见前头几个未拿火把的巡逻队伍走过。
那明哨之外还布置了暗哨。
有亲卫小声,“这阳曲郡里有能人啊!”
旁边人泼凉水,“可别高兴得早了,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呢。”
谢定没说话,只是倾身观察了会儿,很快摸透了里面的巡逻规律,压低声音对亲卫吩咐,“我去里面看看。张戊你在原地守着,朱劼带剩下的人去外围探查,摸清他们的布防。”
正如后者说的,是敌是友还不一定。
他们人太少,行动之前总得先考虑怎么撤出去。
几个亲卫各自领命,谢定则继续往前。劲瘦的身体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之中,和夜色融为一体,只在夜幕中隐约看见草叶枝丫的轻微摇动。
……
谢定摸到这郡兵的中心的时候,守在山下的这几个人心情也不平静。
岑篱进山许久没有音讯,少了郡主身份这一层恐吓,本来就是被迫上贼船的费宽心思一下子活泛了起来,他那颗小脑袋瓜子不由自主地开始权衡利弊。
谁知道那夜半山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要是郡主一去不回,那他们这些人可就完了,不如找个机会让人悄悄给倪延送个消息。这么一来,若是郡主这边赢了,他是弃暗投明;若是倪延赢了,他是卧薪尝胆……
这两头下注的心思一出,心底忍不住痒痒起来,脚底下也开始踱着步,想着怎么避开人往隐蔽处行动。
郦茂一眼就看出了费宽这想法。
心底再怎么暗骂“蠢货”,但也不得不招了招手,对吴禹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
不多一会儿,费宽身边就多了两个寸步不离的兵卒。
“夜黑不好视物,我等奉命保护郡丞。”
费宽:“……”
他看了看安坐于旁的郦茂,又瞥了眼大逆不道、不尊上官的吴禹,最后老老实实忍气吞声地跪坐了下来。
谢定就在距几人极近的一棵树的树枝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阳曲郡果然出事了。
他们在搜山?这更像是寻人……寻什么人?
并没有等很久,谢定很快就看见了结果。
远远的那上山的通路下来的一行人,那道纤弱的身影在一众着甲护卫中格外醒目,让人一眼就捕捉到,起码对谢定来说如此,他一时没能控制住呼吸,好在此刻下方的人也因为这一行的归来而乱糟糟的,一时没人注意到头顶上的异状。
谢定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道身影。
已经许久未见了。
除去苏府门外的那匆匆一眼,他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好好看看她了。
她好像出来得很匆忙,发丝被草草束起,上面连根素钗都没有,身上的外袍也像是随便披的,下摆还被撕掉了一块。脸上的焦心情绪不似作假,正满脸忧虑地看向身旁的……人?
在胸腔中翻涌的灼.热情绪像是被一下子冻住了,谢定僵硬地一点点将视线往旁边移动,也终于看到了岑篱的身侧。
那个腰佩白玉,再熟悉不过的男人。
他正半躺着靠在木杆搭起的简易架子上,谢定在他身上找见了那块被撕掉的衣裙下摆,就在他的旁边,交叠握住的那双手刺得人眼睛生疼。
谢定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然而上方的视野过于好了,连那温声关切都似乎在一片嘈杂中随着风送过来。
掌心一硌,他的手不知何时按在了短刀的刀柄上,情绪一下子变得极其冷静。
咽喉、心口、脾肺……
目光在一个个要害上扫过,胸腔中一片冰凉,甚至能听见一下又一下平缓的心跳声。
握刀的手一点点收紧,但在动手之前,下方却变故陡生。
趁着一群人拥簇到跟前的时机,一个郡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地朝着苏之仪刺过去。
谢定来得及阻拦,但他为何要拦阻呢?
已经出鞘的短刀顿了顿,缓缓向回推去。
可紧接着发生的一幕却让他赫然睁大了眼。
这千钧一发的光景,竟是岑篱整个人都扑到了苏之仪身上,挡在了他的身前。
掌心的短刀顷刻间掷出,直直地扎入了行凶者的背心,谢定也跟着纵身越下,他看都没看那被刺中的行凶者,一脚把人踹开,急着声问:“你怎么样?!”/ “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清朗的少年音和柔和的女声几乎重叠,问的却是不同的人。
旁边的士卒从刚才的变故反应过来,纷纷抽刀对准了谢定。
好在最里面一层都是岑氏护卫,认出了突然出现的谢定。
景九:“谢将军?”
岑篱愣住了。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可仍旧忍不住转回头去,魂牵梦萦的面容出现在自己面前,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远去。
上次这般仔细看他,似乎还是出征前的送别。
肤色比离开前深了一个度,面上的轮廓也因消瘦而变得更加清晰,若是说他离开的时候,还有些长安少年的纨绔意气,那么这会儿宛如利剑出鞘、全然是一位可以统率三军的将军了。
在这般对视之间,岑篱眼看着谢定的表情一点点柔和下去。那锐利的锋芒隐没,岑篱几乎以为下一秒,对面就要一扬唇角,笑着唤一句“阿篱”了。
然而在那之前,手突然被紧紧攥了一下。
岑篱一下子从抽离的感受中被拉回了现实,周围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感知之中。
她,苏之仪,周围的阳曲郡兵。
“这位是?”
是郦茂开口询问。
岑篱定了定神,“是朝中新封的卫将军,谢怀朔谢将……”
还未说完,旁边的吴禹已经上前一步,强抑着激动开口,“可是那位深入敌营、大破匈奴的谢将军?”
谢定没有答,只是目光定定地盯着侧边。
岑篱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和苏之仪交握的手。相触处突然灼烫起来,她仓促想要往后收去,可那只手却被死死地锢在原地。
岑篱无端端想起,刚入阳曲那日,苏之仪攥住的那掾吏的长鞭。
这人并非看起来那般手无缚鸡之力。
“正是。”居然是苏之仪接过了话来。他声音温润地答了吴禹的那句话,又带着笑意转向谢定,“阳曲郡守以盗匪为名蓄养私兵,先前因并未查明,以盗匪为名上奏圣听,谢将军可是为了剿匪而来?”
谢定只觉那笑意刺目得很,直比那日宫宴上还要惹人生厌。
他暗地里磨了磨牙,压着声答:“回乡祭祖,途经此地罢了。”
手不自觉地摩挲上袖弩,心底的杀意几乎要抑制不住。
可再抬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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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看见岑篱往前一步,挡在了苏之仪面前。
心底压抑着的戾气情绪一滞,旋即席卷成更剧烈的漩涡。
她在护着谁?!
她防备他?
谢定几乎想笑了,可是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却半分脾气都发不出来。他总是舍不得对她生气。
沉默半晌,却也只是放下了按上弩箭的手,问:“阳曲现在是什么情况?”
“苏廷尉在宁县找到了倪延私自开采铜矿的证据,倪延想要毁尸灭迹,然后伪装成盗匪行事。”
谢定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真是可惜了,没把那姓苏的弄死……
岑篱却神色微缓。
这闹脾气的表情实在熟悉,种种往事浮上心头,她表情不自抑地柔软下去,又轻声接上:“朝中暂时还没有消息,我调了郡中的兵力与他相抗,如今还缺了个领兵之人。”
谢定几乎下意识地,“我去!”
说完差点把舌头吞了。
瞧自个儿这不值钱的样子!
那边吴禹已经抑不住满腔激动之情,一听这话,当即阔步向前,抱拳一礼,“久闻谢将军大名!边境敌寇猖獗,屡屡袭扰我大齐疆土,将军用兵如神、率军荡涤北境,令我辈心向往之。如今有幸在将军麾下效力,某万死不辞!”
谢定:“……”
走开点,挡着我看阿篱了。
正想说点什么,外面却一阵骚动,谢定皱眉纵目望去,隐约猜出点什么。
他对旁边的吴禹,“放人进来。”
吴禹领命吩咐下去。
不多时,外围守着的士卒把人带了进来,原来是先前带人去探查周围的朱劼,后者回禀,“将军,外面有人向此处包围,看打扮像是流寇,但人数不少,也有训练过的痕迹。”
吴禹:“倪延的人!”
谢定并不意外。
能在这里发生刺杀,这郡兵中必定有倪延安插的暗桩,行军的消息早就走漏了。
似乎也意识到问题,一旁的费宽已经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但这会儿没人理他。
谢定把视线投向吴禹,“你能保证多少人是你的?”
吴禹苦笑,“我虽为军司马,但也只能调兵。士卒因军法听令,但毕竟在阳曲地界上……”有多少人是郡守的真不好说。
他本也以为自己有几个亲信,但刚才那桩刺杀一出,他也不敢肯定了。
谢定深感麻烦地“啧”了一声。
应该留着刚才那人的命,审一审好歹能问出点什么。
正这么想着,他又想起点什么,豁然抬头看向岑篱。
夜色中看不分明,但仔细看去,却能看见手臂侧边,那块袖子被划了的豁口处已经渐渐濡湿。
谢定脸色微变:“阿篱?!”
岑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疼痛这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她抬手按住一下伤口,避开了过来的谢定,摇头:“无妨,只是小伤。”
“兰君带着女医,我先让朱劼带着你回去!”
岑篱刚想摇头说不必,但想起了苏之仪身上的伤。
顿了顿,还是缓缓点头。
旁边的谢定早就安排下去了。
非只把伤员送到后方,还有派兵探查布防的种种事宜。
“朱劼你领路,带着岑氏的护卫把人送到驻营地。吴禹,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挑出两个稳妥可信的人作为队率,各领百人……”
看着昔日的少年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模样,岑篱又有些晃神,果真是不一样了。
20.第 20 章
岑篱一行被护送回谢定的驻扎地,先见到匆忙迎上来的谢兰君。
岑篱胳膊上的伤口不深,回程的路上已经简单处理过了,麻烦的是苏之仪身上的伤,到底是路上奔波损耗,苏之仪回了营地已是意识不清。好在谢家高价悬赏,找来的这位女医确实医术了得,清理伤口后以羊肠线缝合。
只不过这手艺是人家的师门秘术,缝合之时不便有许多人在场。
“非是妾不愿将秘术外传,只是用此法之时,若有他人在侧,病者高热十有六.七,久而久之,师门无人敢冒犯神明……”
岑篱也被驱赶出去了,她在帐外发着呆。
昨晚发生的事太多,到此时还让人颇有些晃不过神来。
好在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过来。
先是宁县那边传来战报,谢定那边趁夜抄了贼寇的大本营,拿下倪延之后,反叛兵力不攻自破,紧接着是苏之仪处。
那位单姓女医过来禀报,“伤口已然缝合,苏廷尉人也醒了,郡主要去看看吗?”
岑篱揖礼:“有劳单医了。”
那女医侧身避开,“妾万不敢当此礼,更谈不上有劳。妾也听说廷尉所为,郡中官吏横征暴敛,妾幼年也遇到过,那时却没有遇到过钦差不顾性命保存证据。像苏廷尉这样的官,合该长命百岁,妾再用心,也不为过。”
岑篱想起了刚到阳曲时,苏之仪护在那被小吏欺侮的老妪身前时的样子。
身居高位仍不忘卑、为全公义而不畏己身,这确实是个极好的人。
“苏廷尉清醒过来,第一句就是问郡主安危,郡主再不过去,他怕不是要出来找您了。”
这话带着点揶揄,岑篱的情绪却滞了下。
并未因为对方这些微僭越,只她终究有些不适应。
隔了片刻,岑篱才重新扬起笑来,“好,我就去看看。”
*
岑篱进去的时候,苏之仪刚刚喝完药,碗里还剩了点药底的汤碗被搁置在一旁的几案上。
岑篱在门口顿了顿,才整理好心情上前:“单医说等退了热便无事了,你如今觉得如何?”
苏之仪脸色还有些苍白,帐篷外的阳光照不到此处,瘦削的五官显出些带着病气的阴郁来。岑篱想着要不要让人来给苏之仪换个位置,又思及他身上伤处不好擅动,心下才作罢。
“臣以为郡主昨夜的举动并不妥当。”
苏之仪开口,却并未回答先前的提问。她语气之正式,甚至用了君臣之称。
岑篱一怔。
但关于她调兵围山的事,山上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岑篱刚想要解释,却听对面接着开口。
他声音平缓,却冷得像铺着一层薄冰的湖泊,“之仪知晓郡主想要谢郎君知难而退之心,只是郡主万万不该以自己冒险……郡主也说己得食邑供养,那千金之躯、便不该因为这等小事损毁。”
这语气已然很重了,岑篱却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苏之仪似乎并不意外岑篱这态度。
他半垂下眼,长睫在眼底铺下一片浅淡阴影,“就如先前府门前的那次,郡主如有命,之仪绝不会推辞。只是日后,郡主当以自己安危为上。”
隔了好半天,岑篱终于明白过来,“你以为昨晚的时候,我是故意做给谢怀朔看?”
苏之仪不语。
不然呢?
既然是窃来的东西,苏之仪从一开始就清楚那并非自己所有。可她做得越多,他便越是愤恨。又是愤恨,又是忍不住沉溺其中:也禁不住有那片刻的妄念,她当真是为了——
“为什么不能是为了救你?”
苏之仪呼吸一滞,身侧的手指兀地收紧,肋下的疼痛提醒着这并非梦境,他勉强稳着声调,“郡主莫要说笑。”
他会当真的。
岑篱认真看过去,“为什么是‘说笑’?苏廷尉为了寻逆贼罪证不顾生死,难道还不值得我一救吗?”
苏之仪沉默,颈项上的喉结轻轻地滚动,那瞬间的喜悦汹涌地几乎将人淹没。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并不餍.足的饥.渴。
他得到了。
大婚、夫妻之名,甚至于她舍命相救……
既然汲汲谋求之下,所求所愿皆能成真,那他是不是可以求更多?
这闪神的片刻,岑篱身后的门帐轻轻摇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人急急地打了一下帐帘,但却突兀地止步于帐外。苏之仪只看见飞快收回的那一只手,和帐帘落下时缓缓挡住的那沾着草叶泥水的牛皮靴。
晨间的日光将那人的倒影映在帘帐之上,可背身朝内的人一无所觉。
苏之仪也仿佛没有看见般地收回视线。
回落的目光落在岑篱身上,他温声询问,“昨日山上的时候,郡主曾经言‘夫妇之道,乃是安乐相守、危难相扶’此言当真?”
岑篱怔了怔,这话在昨夜那情形说来是一种意思,但是在这会儿说来,又是全然另一番意思了。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那双眼睛直直地注视过来,表情温润又似是带着某种期许。
岑篱不由地想起了在外时和单医女的那番对话。
眼前这是个足够好的人,她还能再祈求什么呢?
她终究是轻轻颔首,“是。”
帐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道刺耳的刺啦声,岑篱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但苏之仪却也像是被这声音惊动扯到了伤口,抚着胸口呛咳。
岑篱也顾不得去查探情况了,忙倾身上前帮忙顺气。
肋下的伤口因为用力而撕裂,在这尖锐的刺痛中,苏之仪抬眼看向那摇晃的帐帘和下方消失的靴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瞧,多容易啊。
旁边焦急的询问中,他温声:“我无事。”
……
谢定却觉得“有事”!
倪延虽有养私兵的胆子却无练兵之法,那些养出来的兵平素只做些打家劫舍的盗匪营生,真打起来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到天明就被谢定带人抄了老巢。本就是因利而聚的一群人,倪延一被抓,剩下的人便作鸟兽散。
谢定心底记挂着岑篱的伤势,把那宁县那边诸事交给吴禹,匆匆赶回来。
却没想到竟撞见这么一幕。
好啊,多好啊!
共历患难!死里逃生后互诉衷肠!
那他算什么?!
还带着汤底的药碗就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他都能想到阿篱怎么一口一口喂给那人喝的。明明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势,却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地在榻前照顾……
谢定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说过,他只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和“自己亲眼看见的”,如今果真让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缺一个领兵之人”?
哈,是啊,她只是缺一个“领兵”的人!
……
“兄长?”
谢兰君本来意外谢定居然已经回来了。
她本想要问问宁县的情况,但凑得进了,却被吓了一跳。
谢定像只是循着本能地循声看来,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下颌绷得紧紧的,眼睛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偏偏那双瞳眸缓缓聚焦而来时,又好似染着猩红的暴戾。
谢兰君脚步定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明明是嫡亲的兄妹,可是在这摄人的压迫感之下,她仍是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悚然来。
“……兄、长?”
谢定好像才终于认出了人,“兰君?”
他勉力压下那刚从战场下来的戾气,但那股暴烈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怎么也平复不下来,他最终也只声音冷淡地问了一句,“何事?”
谢兰君:“……叔母刚才问,回乡的事是不是要暂缓一缓?”
毕竟是遇到平叛的大事,之后免不了入朝禀报。
再者,谢兰君心知,谢定此次回乡,祭祖的名义是假,想要去见岑姐姐才是真。如今既已经见到了人,便可顺理成章地回去了。
孰料,谢定却回:“不必。我回去写一份奏表,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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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的人来了,咱们便走。”
谢兰君:?
不待谢兰君再问,谢定已然快步走开来了。
当然要走!
胸腔翻涌的杀意每一分都比前一刻更深,他怕自己在多呆两日,那苏之仪就要在军中横死了。
设想这个可能,心底率先涌现的居然是快意。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戾气非但没有平复,反倒在血液里烧灼,烧得人脑子都滚烫起来。他真的会做出来……他甚至想要当着阿篱的面,让她亲眼看着,他怎么把那个人的头剁下来悬在城头挂着。
……
谢兰君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却知道谢定此刻的状态很不对劲。
若是此刻在家中,谢兰君自然是去找平叔商议,可这会儿远在阳曲,能指望上的也就是谢定的亲卫,亦或是三房的叔父一家。前者当然不适合谈这些,而后者……谢兰君只要不傻,就不会去找他们。
纠结了半晌,她还是去找了岑篱。
岑篱猝然起身:“他受伤了?!”
谢兰君连忙摇头,“不,人好好的,我见着身上没什么伤处。只是、只是……我也说不好,他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岑篱也顾不上伤口的换药,匆匆起身,“我去看看他。”
一旁的单女医愣住了。
便是苏廷尉受伤,也没见郡主这么着急啊?
*
两人来到谢定的营帐外。
意外的,刘氏居然在里面。
别说岑篱和谢兰君了,便是这会儿坐在主位的谢定都不知道刘氏是怎么进来的。
好像是刚才帐外的护卫来禀报了句什么,他心烦意乱地没有细听,随便点了下头,这人就被放进来了。
有当年的心结在,谢定和三房一家都亲近不起来。和这位三叔母更是没见过几面,后者从进来开始就没停.下嘴巴,嗡嗡嗡的声响像是蚊虫嘤鸣,直扰得心烦意乱。
谢定倒是觉得烦点好。
他怕一静下来,他便“想通了”,提着刀去把苏之仪剁了。
那样两人之间才是真的完了。
可是现在呢?现在又“有”什么吗?
“怀朔,你也听叔母一句劝。兰君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姑娘家年岁耽误不得,但有你这个兄长在前头,兰君总不好越过你去。你的事定下了,兰君也好找人相看,如今谢家也不同以往,长安城里多少女儿翘首以盼……”
“兰君”、“说亲”、“相看”……
谢定心不在焉的,只捕捉到这几个字。
先前平叔的劝说浮在脑海,没个长辈在侧、女儿家的婚事不好张罗。
脑子里总算有点其他事牵扯注意力,谢定勉强往上扯了下唇角,淡声:“有劳叔母了。”
刘氏受宠若惊。
虽说谢定神色依旧淡淡的,但那可是个笑啊,谢叡田这些时日豁出脸去不要了,也没在谢定面前得个好脸。刘氏也是昨晚听了谢叡田的那一番儿子前程的话,这才有了今日这遭,本以为会是个闭门羹,没想到非但被放进来,还有这意外之喜。
她当即连声应下,“应该的、应该的!怀朔你放心,这长安的各家叔母都熟悉,保管给你相看好。家世背景相当,性子温良的、会持家的……”
谢定打断,“要兰君愿意的。”
什么家世背景?这些年兄妹俩受了多少家世的冷眼?
如今既然复爵的心愿已了,他只要兰君愿意。
刘氏声音一顿,心底有点嘀咕:没听说长嫂进门要小姑子满意的?
但转念又想,谢家早年生了变故,兄妹俩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比平常深厚,谢定有这想法也不足为奇。
刘氏在心底重新思量了一番谢兰君在谢家的地位,脸上却不显,只连声应和道:“家和万事兴,该当如此。”
帐子外面,谢兰君僵在了原地。
好半天,她才鼓起勇气,缓缓转头看向旁边的岑篱。
谢兰君:“……”
她不该带岑姐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