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画工还欠费工夫 元佑元年春。 江宁半山园。 榻前的窗棂外,一株病梅在寒风中摇曳。王安石披着旧棉袍从病榻上,手持银剪,正细细修剪着枯枝。 “司马十二真要尽数废除新法?” “汴京来的太学生是这么说的。”侄儿王防言道。 “不仅要废除新法,对党项和契丹还要妥协,甚至连章相当年在京畿为御辽所设的三镇辅军也要裁撤。” 咔嚓一声,枯枝应声而断。王安石缓缓放下剪刀,灰白的胡须微微颤动道:“司马光要废尽新法,由着他去为之吧,若天祚大宋,则新法终不可泯。” “日后必有能复之新法者,这些话不为外人所道,你自己明白就好。” 王防闻言道:“是,侄儿谨记叔父教诲。” “我让你焚毁的《日录》,可都办妥了?“ 王防稍稍迟疑,然后道:“小侄已是烧了一部分了。” 王安石点点头,仍是不放心道:“熙宁七年时,老夫第一次罢相后,吕惠卿发动党羽清查,追究旧事。” “并阻扰老夫复相,这都是教训。” “老夫当时岂有心与他争。后来老夫写日录,既是备以自省,也是他时去位,当以日录修缮后进予先帝。同时也是为了记变法始末,明是非曲直。” “为何叔父后来不呈给先帝?”王防小心问道。 “先帝晚年......“王安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待平息后才苦笑道:“那时候君臣分歧已深,再呈这些徒增伤感。“ “老夫久病至此,时日已是不久。若司马光复相,他日这些日录留在你们手中,怕是一场祸害。” 王防闻言点头道:“这些都是丞相的心血。日后读史者看来方知丞相心血。” “怎能见司马光编排是非,诋毁新法。” 王安石道:“我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只要新法利国利民,自会有人继承。何须这些文字佐证?” “今日你当着我的面,把这些都烧了。“ 王防无奈只能照办。 铜炉里日录的灰烬腾起青烟。 王安石看了一眼窗前的病梅叹道: “老年少欢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须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 王防听着这句‘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不由更是感伤。 …… 王防烧了半卷,片刻后有人道:“知江宁沈括来访。” 司马光拜相后,让沈括改任知江宁,却不补行枢密使之职,如同废掉了当年章越所设的行枢密院。 王安石当年对沈括这‘三姓家奴’行为很不满。 王安石命王防不必再烧,王安石到了客厅最后还是见了沈括一面。 二人相见,沈括面对王安石一揖到底道:“沈某见过丞相。” “沈某当年所为无状,愧对丞相。” 王安石见了沈括道:“当年的事罢了,你也是一心谋国的人。” “平夏城之战,你有功于社稷,如今也终于官至执政。老夫替你高兴。” 哪知沈括听了此言反而更是无颜以对,结结巴巴地道:“沈……某罢职,无一日……不思念西北战事。” “司马……十二一旦罢去新法,朝廷在西北二十年的经营,皆前功尽弃。” “沈某就算官至执政,又有何用?此生怕是没有一日不追悔莫及了。” 沈括之言令王安石一哽。 沈括所言,何尝不戳中他的心思。 王安石道:“老夫当初得知司马光等欲变尽新法时,也是愕然。” “老夫熙宁为政纵有苛民之处,但章魏公继之已是改之,为何还有不便民,这是老夫如何也不明白的地方。” “之后章魏公平凉之功,何尝不是彰显新法之得。” 沈括愤愤不平地道:“皆是司马十二所为,丞相以为司马十二到底如何人也?” 王安石沉默片刻后方道:“老夫与他相交几十年,知其贤良,而不敢有怨也。” 沈括很是失望,司马光要废尽新法,王安石直到现在仍是称赞司马光的人品。 一旁侍奉的王防却知道,王安石话虽如此说,但当日知道司马光要废除新法时,并罢黜熙宁元丰旧臣后,王安石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他在将一整面的屏风上都是写满了司马光数字,由此可知胸中不平之气。 沈括听王安石之言,大为失望,当即起身道:“知丞相身子不适,故送药而来。” “药已送到,沈某告辞。” 就在沈括告辞时,忽得知汴京有消息到。 …… “中使已至瓜洲,快马来禀皇太后召荆公为平章军国重事!学生听得消息立即前来报信。” 沈括听得王安石的门生所言,错愕得不能自抑。 却见对方道:“沈相公还有一道旨意是你的,皇太后命你即日罢去知江宁府的差事,入京叙职。” 沈括大是诧异。 连王安石也是蒙在鼓里。 对方笑道:“学生忘了说了,如今汴京处分国事的已不是太皇太后,而是皇太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魏公已拜侍中,二次任相,主持朝局!” “故请荆公入朝,共商国是!” “啊!”沈括又惊又喜。 王安石沉吟片刻,反问道:“太皇太后虽年事已高,但身子还好,怎会突然让皇太后处分国事?” 对方道:“学生在渡口听得也不真切,听说是司马光要裁撤辅军,扣发禁军恩赏,最后激起兵乱。” “太皇太后不能平定乱局,最后让魏公出面主持国事!” 沈括抚掌大笑:“天佑大宋!魏公终是回来了! 王安石点点头确认这一消息。 王安石这位老相国,想起与章越相识几十年来,数度与对方辩难的旧事。 当年那位宠着媳妇,留恋京师繁华不去的敕元兼状元,如今竟拜相要执掌他未尽的新法大业,还请他回朝共商国是。 学生笑道:“是平章军国重事。魏公毕竟没忘了,只有丞相在朝主持,此是真正的新法。” 沈括微微笑道:“荆公,先帝临终托孤魏公,果真没有托付错人。” 王安石转而道:“先帝向来有知人之明。” “当年群臣上殿,先帝考察其才,十得八九。熙宁元丰之群臣,非古今所不可及。而是有史以来,很少有哪个帝王似先帝这般,知人善用。” 王安石脸上露出又是欣慰,又是缅怀的神情。 沈括自己也是先帝一手提拔,对王安石的话深以为然。 一旁的王防喜极而泣,连连拭泪道:“有魏公在朝,司马光断不会废除新法。” 沈括亦道:“朝廷会继续对西北用兵,不必担心全功尽弃了。” “先帝灭党项遗愿可成了。” 沈括想到这里,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入京,连连道:“我这就收拾行装!灭党项、收幽燕,先帝遗志可成矣!” “丞相!你与我同船而去吧!”沈括问道。 王安石看向瓶中花枝摇头道:“此花似欲留人住,山鸟无端劝我归。” 沈括一听王安石的诗句,心道荆公罢相而归后,连诗句也是愈发精妙。 难怪魏公常言赋到沧桑句是工。 沈括问道:“丞相不愿入京吗?” 王安石对中使道:“老夫本意往汴京一行,看看朝堂上的新气象。但奈何久病,此生已是时日无多,便不入京凑这热闹了。” “就此谢过皇太后的恩典,侍中的好意。” 沈括并不意外,见王安石这样子,确实有疾在身。 沈括道:“丞相保重!” “存中且慢!” 王安石对王防道:“你将老夫的日录取来!” 王防称是,旋即抱了数卷书籍前来。 王安石对沈括道:“这是老夫所写的日录,记录了熙宁时老夫与先帝的奏对,还请存中入京替我转交给魏公!” 王防笑着将日录捧给了沈括道:“沈相公收好!” 沈括郑重其事地收下道:“丞相一片心血所在,沈某必交给魏公。不知有什么话让沈某转告魏公?” 王安石沉吟片刻,徐徐道:“老夫老病之身,怕是很难再替朝廷尽什么力了。” 王安石继续道:“老夫晚年自负三事,一是诗句,二是书法,三是为政治国还有一些可以值得后人借鉴的地方。” “譬如老夫之书法,得无法之法,然尔等不可学,学之则无法。” 众人听王安石之言,一并点点头。 沈括也通书法,王安石的字歪歪扭扭,乍看下有些丑态,不过仔细一看,杂乱无章之间又有章法,有魏晋之风。 很多人想学也不得门径。 天下书法有数名家,章越算一个,蔡京蔡卞其二,苏轼其一,这几人要学都可以学个大概的样子。但唯独王安石的书法怎么学,也学不像。 王安石道:“治国何尝不是如此,师其神者达,摹其形者滞。” “是了老夫记起一世,章公当年与言过,一位僧人路过西湖时作诗一首,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今日打从湖上过,画工还欠费功夫。” “魏公始终对老夫变法之道将信将疑,觉得错处良多,老夫也不以为意,但盼他以后继续走下去,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到老夫的坟前,点上三炷香道上一句,画工还欠费功夫!” 说完王安石不再言语。 王防和沈括皆是洒泪。 沈括问道:“相公还有什么话吗?” 王安石摇了摇头了,不复再言。 走出半山园后,沈括突然停步,回看镶嵌在江宁的山水中的半山园。 沈括对王防道:“其实若无丞相大刀阔斧的矫枉过正,焉有魏公的元丰之政!” “沈某当年错怪丞相了。若今日章公在此,想必也会说这一句吧。” 说完沈括对着半山园长长一揖。 …… 洛阳,春雪初霁。 诏书刚至府门,文家三代四代子弟早已按品秩跪满前庭。 真是簪缨世家,子孙绵长。 内侍看了一眼宣旨道。 门下: 朕绍承皇绪,临御宝图,涉道未明,罔知攸济。乃眷元老,弼亮三朝,功被生民,名重当世。天赐眉寿,既艾而昌,宜还师臣,辅我大政,已降制授太师、平章军国重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可一月两赴经筵,六日一入朝,因至都堂与执政商量事,如遇军国机要事,即不限时日,并令入预参决。其馀公事,只委仆射以下签书发遣,俸赐依宰臣例。 文彦博一袭紫袍玉带,俯身接过黄麻诏书时,眼神依旧锐利。 这位三朝元老看着诏书上“平章军国重事“数字,忽想起四十年前与富弼共议庆历新政的旧事——如今竟以八旬之龄重归庙堂,且特许“六日一入朝“的殊礼,实乃本朝宰臣致仕复起未有之典。 长孙文维翰及六子文及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文彦博。 “且去吃茶!”文彦博笑着拜受圣旨,然后让人赠了百金。 内侍喜笑颜开,这一次到文彦博府邸宣旨,宫中的人都争着前来。谁都知道文彦博笼络宫人,出手一贯大方。 内侍道:“皇太后有谕,太师虽致仕多年,但当年在西北与契丹周旋的军略、在庆历嘉佑间调和新旧两党的胸襟,正是当下朝局急需。” 文彦博闻言大笑。 内侍走后,自有文家盛情款待。 文家子侄恭维道:“许太师五日一赴起居,每起居日入中书,或遇军国重事,不限时日,并令入预参决。” “此乃依王旦故事啊。” “皇太后比太皇太后更看重太师。” “不仅仅是皇太后,老夫此职,亦是侍中在朝所举。”文彦博抚须笑道。 一旁文家众子侄们都齐声笑道:“魏公高义。” 文彦博特许用宰臣、使相出使到阙例书判,确为殊荣。 文及甫更是与有荣焉,谁都知道自他牵上了章越这条线,他在文家的地位是水涨船高,甚至连他的妻子十五娘,也是在文家众多侄媳面前,倍受文彦博夫妇的关爱。 文及甫从文彦博的第六子,一下子成为文家举足轻重的人物。 如今因文彦博拜平章军国重事,他也将拜为工部侍郎入朝。 文及甫搀扶着文彦博走入书房,十五娘上前斟茶,早有两日前,文彦博就知道汴京的消息,至任平章军国重事的圣旨出来时,文彦博都已晓得了任命。 书房暖阁内炭火正旺,文彦博斜倚在紫檀榻上。 文及甫与妻子十五娘侍立两侧,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爹爹,“文及甫捧着茶盏笑道,“章侍中此番主政,必将继续先帝开边之策。儿臣这工部侍郎之职,正好可为西北军需效力。“ 章越在西北执行浅攻进筑之策,大修土木,以堡垒战术包围党项,捆索蛟龙。 工部侍郎自是一个肥缺。 文彦博微微笑道:“你道皇太后和侍中为何要老夫回朝?” 十五娘轻移莲步,为文彦博续上新茶。 文及甫道:“侍中要团结两党的大臣们,使之上下一心。” “而侍中恰恰当今朝堂之上,唯一有这等威望之人。” “这也是先帝方以托孤顾命之意。” 文彦博笑道:“先帝之托孤,非为守成,实为开拓。” “蔡持正余党煽动作乱,侍中隔岸观火,韩师仆推波助澜,最后逼迫太皇太后将大权交出。侍中势大难免以臣权迫皇权,除非侍中有朝一日黄袍加身,否则就是取祸之道,甚至史书说侍中一句大奸似忠也不为过。所以侍中要我与冯当世,王介甫回朝,同他搭台唱戏。” “王介甫肯定不会去,所以只有老夫与冯当世勉强在资历和人望上,与他分庭抗争。” 文及甫与十五娘恍然。暖阁内霎时静了下来,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 “章度之权来自何处?”文彦博问道,“并非是他今日的侍中之职?两分来自西北战功,三分源于先帝遗命,还有五分来自元丰为政的天下官民间的口碑。这才是他真正的底气。” “这二者老夫与冯当世资历虽深,但都远不如他章三。但这朝堂啊,总要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 …… 接到敕命后,冯京是第一个抵京的。 冯京以观文殿大学士知河阳,所以接到圣旨后抵达得最快。 冯京与蔡确是儿女亲家,这一次蔡确余党叛乱,冯京坐镇河阳府,却迟迟没有应变举动。谁都知道蔡确的儿子蔡渭,冯京的女婿,正托庇于他的帐下。 后来太皇太后让出权柄,皇太后召冯京为平章军国重事,令冯京放下担忧的心思。 从三元及第,再到成为富弼的女婿,冯京何尝不愿在政治上有所抱负。 到了熙宁执政,一开始与王安石不和,到了后来又被吕惠卿所罢,到了章越为宰相,二人面上不和倒是心和,到了蔡确执相位时,冯京再度被罢出外。 马车外北风呼啸,卷着碎雪扑打在车帘上。 “老泰山,不是枢密使,而是平章军国重事!”蔡渭有些不平的道,“章三这是要架空你,让你有名无实。” 冯京放下诏书,缓缓抬眸道:“侍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要参用两党,收拾人心,消弭党争。” “真正的元佑元佑,便是元丰和嘉佑各取一字。诏书上所写‘昔照陵的学士,独卿一人存’,触动老夫心思,侍中真懂得攻心之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蔡渭闻言一怔,忽见岳父眼角泛起微光。 蔡渭心道,自己岳父是仁宗时仅存的翰林学士,既是元丰嘉佑各取一字,建元元佑。 那么作为嘉佑时的翰林学士,冯京代表的就是嘉佑时的风气。 “元佑元佑...”冯京望向车外风雪,仿佛看见四十年前汴京琼林宴上的灯火,仁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以及嘉佑朝时君臣上下融洽,其乐融融。 “元佑是取元丰之进取,嘉佑之和气……这才是章度之要老夫回朝的用意。” 蔡渭道:“老泰山,真要接受章三之请吗?” 冯京道:“章度之话都说得这份上,文潞公也会去的。” 蔡渭道:“潞公与侍中交情非浅啊,且不说两家有姻亲,这些年章越在西北拓边,文家拿着真金白银趁着低价从番人手中收购,置办下不知多少田土,仅熙州一地的棉田就有三分之一是他文彦博家里的。” 冯京看了蔡渭一眼,虽说自己没有去西北买田的。 但吴家,吕家,韩家,章家,自己的岳父家富家哪个在西北没有大肆购并产业。 蔡渭道:“元佑之道,如何继续元丰之开边国策,又不重蹈永乐城之失,还在辽国虎视眈眈下,对党项用兵,还要不使民生疾苦,使朝堂上重回嘉佑风气。” “我只能说章侍中有些异想天开了,仅这两党分歧,要消弭党争就是痴人说梦!” “从古至今党争之事,只有一方被彻底打倒,否则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他章三凭什么?” 冯京道:“你说消弭党争是痴人说梦。但章度之敢用''照陵学士''四字相召,便是看准了老夫放不下嘉佑年间的君臣相得。” “我见一见侍中再说。” …… 章越重回都堂。 以侍中兼尚书左仆射拜相,自从蔡确、章惇、韩缜先后罢去,司马光卧疾在府。 章越总摄宰相事,吕公着虽辅之,但人望功绩都不如章越。 不过章越都堂后,一改旧事,原先是宰执们每三五日一聚都堂。堂吏们抱着文书将诸厅各司禀告,蔡确在朝时,一贯是他得之专决,同列难争之。 司马光曾建议蔡确在都堂会议时,让每一事由宰执们各抒己见,不过蔡确对司马光不作理会。 而章越秉政之后大改其议。 冯京抵达都堂后,听说堂吏言语,章越将三五日一聚都堂,改为一日一议大为讶异。 他素来知道章越勤于政事,这一日一议的制度,也只有他方能身体力行。 冯京抵至都堂后,本是要在廊下等候宰执聚议之后再入内。 “当世!” 却见一身紫袍章越未戴幞头,雪落在肩头也浑不在意,竟亲自出迎至廊下。 冯京慌忙长揖:“岂敢劳侍中亲迎!“ 章越执其手笑道:“公乃平章军国重事,三朝耆宿,章某迎一迎又何妨?“ 章越道:“以往元丰故事,宰执三五日聚都堂一议。” “我如今召众宰执们,每日都聚在都堂之上,让宰执们从容各抒己见,充分商量后,再决断其事。” 冯京明白三五日一议,事务多,宰相一言而决,除非大事才有商量机会。 一日一议,无论大事小事都可以让宰执各抒己见。 冯京迟疑地问道:“此是一时,还是长久。” 章越笑道:“作为元佑执政的故事,垂范后世,你说是一时,还是长久。” 冯京见章越恢复宰执聚议之事,不由动容。 冯京抵达都堂后,见右相吕公着,枢密使苏颂,尚书左丞李清臣,右丞张璪,枢密副使黄履围坐于堂上。 众宰执环坐共商国是。 他望着廊下鱼贯而立的堂吏们,每人怀中都抱着高及下颌的文卷等候接见。这一幕场景确实蔡确执政时所未见。 冯京目光回堂内,吕公着正与苏颂低声交谈,李清臣和张璪对坐审阅文书,黄履则向堂吏询问细节。这般景象,恍如二十年前韩琦主政时的中书省。 哪似当年堂吏们只能战战兢兢候廊下,待蔡确朱笔批阅后方敢挪步。 冯京知章越要消弭党争,若真正实行众相议事,倒真可以恢复到嘉佑时风气。 众相议事之后闲聊。 冯京对章越道:“嘉佑时,韩魏公主中书,若官吏问政令,魏公则道问集贤(曾公亮),问典故,则问东厅(欧阳修),问文学则问西厅(赵忭),唯有大事才出面裁决。” “今日侍中此举真有嘉佑风气。” 章越笑道:“我话岂是随便说的,自今日始,恢复嘉佑旧制——每日聚议,众论佥同而后行。” 冯京道:“天子垂拱而治,群臣勤政协恭——这才是太平气象!“ 这时堂吏恰在此时呈上鄜延路急报。章越却不急于拆阅,而是转示吕公着:“晦叔先观之。“ 待众宰执传阅完毕,他才徐徐问道:“诸公以为当如何处置?“ 众宰执们又恢复嘉佑时各抒己见的场景。 冯京望着堂外渐高的日影,眼眶渐渐模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送走冯京后,章楶走入都堂。 但见堂外碎雪扑簌,而章越伏案疾书,紫袍袖口沾了墨迹也浑然不觉。 章楶静立案前,抬眼目光却落在那份墨迹未干的熟状上——“枢密副使章楶除陕西五路行枢密使“。 “质夫,“章越搁笔,溅起几点墨星笑道,“明日你便启程赴西北。“ 章楶看着章越草拟的熟状心情激荡,但仍是问道:“这不是沈存中的差遣吗?” 章越笑道:“存中长于练兵制械,但灭国之战...非你章质夫不可!“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章楶眼中泪光闪烁。 章越看章楶这般,章越在西北执行的浅攻进筑战略,就是偷师自历史上的章楶。 他笑道:“质夫,你当年被闲置时,我不是一再与你言道留此有用之身,暂作蛰伏,日后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你此去接任行枢密使后,将全面接管西北防务,我问你灭党项当以何为首?” 章楶闻言情绪激动,灭党项之功,青史彪炳——这样的重任竟真落在自己肩上。 感谢苍天,将此名垂千古之功绩落在自己身上。 “侍中...“章楶刚要开口,章越已抬手制止向旁问道:“陛下经筵已毕吗?” “尚未。” 他对侍从道:“备驾武英殿,请官家移步。“ 章越转向章楶道:“质夫你随我向官家面呈此事!” 雪粒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章楶深吸一口气,整肃衣冠向章越深深一揖。 二十年沉浮,半生抱负,尽在此中了。 风雪中,章越与章楶二人持伞齐行入宫。 殿前下了一层薄雪,二位大臣在雪中留下两行脚印,不久看到武英殿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殿门内侍们都被冻得或呵手,或缩脖,或瑟缩身躯。 内侍们似谁都没有预料到,有大臣会冒着寒雪而至。 此刻内侍石得一一摆佛尘已迎出殿门外,冒着风雪等候着章越与章楶。章越回朝之后,向太后立即将之前被高太后被贬出京的石得一,李宪重新召回朝堂。 等石得一看见二人冒雪而至对内侍们骂道:“没眼色的奴才,没见到侍中亲至吗?” 几名内侍闻言忙打了伞迎上章越,章楶。 石得一亲自上前拂去章越衣袍上的积雪,迎入了殿中。 而此刻武英殿殿中早升起了铜炉,内侍正忙碌往铜炉里添炭。 而蔡卞,李宪随侍在天子一旁。 天子望着殿中三人高的熙河路地图,上面留着满满先帝的朱批御笔。先帝驾崩后,高太后不喜兵戈之事,命内侍将此图收起。 而今此图重见天日,犹待新墨! 章越引章楶拜见天子,然后向天子引荐道:“陛下,这是前枢密副使章楶!” 章楶郑重一拜。 天子扶起章楶道:“朕听先帝说过卿家,卿家雪藏十年,料来以待今日之事。” “今日朕将国事托付于卿,必是得人。” 章楶闻言哽咽,仿佛看见熙宁年间那个在西北风雪中策马巡边的自己。 章越看向一旁蔡卞,蔡卞微微摇了摇头,这番话显然是天子自己言语,非他所教。 章楶道:“先帝在朝锐意进取,决意征伐,服我汉唐旧疆。” “臣此生之志乃恢复先帝未竟之愿!” 天子闻言手抚《熙河开边图》道:“李克用留给李存勖三矢雪恨,朕虽不才亦不敢有片刻忘了祖宗之仇,先帝之恨!” 闻言李宪,石得一都是唏嘘不已。 天子转过身对章楶道:“以后卿便是朕的曹彬,王朴,有何良策尽言之!” 章越对章楶点点头让他尽管直言。 章楶道:“昔王朴平边策以上,朴以大而脆者为易,小而坚者为难,今日有人言,王朴误国,不如先难而后易为之,灭北汉逐契丹复幽燕,而后南下岂如今百年受契丹之迫的窘境。” “此为书生误国之论。国兴之初,先平江南,晚定河东,次第不能易也。” 天子看向一旁的李宪。 李宪向天子点点头,旋即命添炭的内侍们退下。 天子示意章楶继续说。 章楶道:“攻取党项也是这般,熙河路为易,次泾原路,鄜延路为难矣。” “本朝于鄜延路与党项败多胜少,所胜皆在熙河路,泾原路。” “此番李秉常再犯鄜延路攻我米脂寨,我不该在此应他,而是……” 蔡卞递竹杖递给章楶。章越退在一旁,由章楶施展。 “陛下,“但见章楶袖袍一震,以杖往图上一扣:“而是出泾原路……攻灵州!” 君臣们的目光都看向位于图中央的灵州。 内侍石得一继续往铜炉里添炭,眼中看着君臣共论的一幕,安邦定国的贤相,绍述先帝之志的天子,如李世绩李靖一般的名臣。 见此君臣相得一幕,石得一看向图角先帝那“复汉唐旧疆“的朱批,此刻正被铜炉炭火映得通红。 …… 雪夜。 风雪一阵又疾过一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司马光卧于病榻,额上覆着冰帕。郭林捧着药盏侍立榻前,范祖禹正将炭盆拨得更旺些。 “资政殿大学士韩维除中书侍郎了。“郭林轻声禀道。 司马光闻言咳嗽数声,药汁从嘴角溢出:“章度之素来''谋之在众,断之在独''...“他喘息着指向案头奏章,“三省看似新旧参用,可枢密院已尽是他的人。“ 一面是枢密院,枢密使苏颂,枢密副使是黄履及马上要回朝的沈括,而行枢密使则在熙宁年间战功赫赫的章楶。 而是三省则是吕公着、司马光、取代章直的韩维、以及李清臣、张璪。 在三省上继续是新旧参用格局,而在枢密院都换上了章越亲信。 范祖禹添了块炭,火星噼啪炸响:“侍中所言新旧调和,怕是要借嘉佑之名,行元丰之实。“ “听说武英殿里熙河开边图,已被重新挂起了,长此以后百姓多难,国事多艰了。” 郭林道:“我看不是,或许是取嘉佑时之君臣共心,元丰时之开拓进取!” 范祖禹道:“可是当务之急是要补救时艰。” 郭林看了一眼司马光脸色没有言语,他心道开拓进取比补救时艰难多了。 片刻门外禀告说苏轼,苏辙前来看望司马光。 苏轼,苏辙见司马光病容憔悴,长揖及地。 “侍中命我等来看望相公。“苏轼轻声道。 司马光道:“我已风烛残年,看望也是无济于事。” “子瞻你难道忘了当年乌台诗案之事吗?” 苏轼道:“不敢忘,先帝在朝时,以一道德,一好恶压制异论,又用蔡确等人大兴牢狱,而相公回朝后,虽有广开言路之善政,但任由刘挚,王岩叟大肆批评新法。” “这不也是乌台诗案?” “当年新党除旧党,今日旧党逐新党,来日新党再起又当如何?这般循环往复,终非社稷之福。我看侍中调停党争,使上下团结一心,实势在必行之举,也是朝野人心所向。” 司马光则道:“元丰熙宁之臣中,多有似蔡确,吕惠卿,章惇皆小人也。以父子之意离间太皇太后与陛下,最后导致朋党作祸,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老夫实痛于此矣。” “明日你替我转告侍中一声,必须要清算蔡确,章惇,追究他们这一次兵乱中罪责。否则……否则青史自有说法!” 司马光反将了章越一军。 苏辙则道:“相公,先帝遗志说得清清楚楚。” “元丰以前辙与司马相公所论相同,但元丰以后辙去了陕西各路,去了熙河路,去熙州,方知当地棉田万里,番汉和睦之景。朝廷这些年在侍中主持下拓边西北,所得远大于所去,长久而论更是利于国家。” 苏轼道:“司马相公,轼在民间为官,免役法甚善。相公之前所言,尽废免役法,如鳖厮踢也。” 司马光躺在病榻上不解问道:“鳖安能厮踢?” 苏轼作了个踢脚的姿势道:“就是鳖厮踢。” 司马光会意过来,苏轼又在讲笑话揶揄自己,闷闷不讲话。 苏轼与苏辙苦劝了司马光半日,对方犹自不听。 …… 次日,听苏轼苏辙劝不动司马光,章越又让张璪,安焘又拜访司马光,请他改变初衷,出山办事。 司马光愤然道:“灵夏之役,开拓熙河之事,由本朝而起,所据之地都彼田。” “譬如甲夺乙田,未请而与之,胜于请而后与,若更请而不与,则两家必然兴斗也。” “相公!”听到这话,兵部尚书安焘当即愤然而起道:“自灵武以东,皆中国故地,先帝兴师复之,相公何必借此喻先帝之非。” 张璪也不愿前来劝司马光,但违不过章越的意思。 不过他听司马光这话太离谱,忍不住道:“元丰所取都是中国故地,如兰州凉州原先西番地,原非党项所有。先帝复之,有此武功,岂可轻言弃之。” 司马光失语,一旁郭林郭林见状,默默将炭盆拨旺,他深知老师精于史笔,却对边陲地理不甚了了。 见司马光默然,安焘张璪也是无奈而返。 苏氏兄弟以及安焘,张璪之后,还有不少大臣前来劝司马光,如范纯仁等是自发前来,也有听章越所命。 …… 其中就有刑部侍郎邢恕。 邢恕抵达都堂时,正值章越回堂。 却见门吏以杖叩地,邢恕与左右几十名官员尽数下拜,片刻后紫袍玉带的章越从容步入正堂,数十名身穿朱袍堂吏,一一都怀抱案卷跟在后面,尽显宰相威仪。 邢恕等候半个时辰,终轮到他入见。 章越高坐公堂上,邢恕立着向他禀事。 “启禀侍中,在太皇太后处分军国事时,恕就曾劝过司马公,自元丰庙堂上诸公没一人愿将国家整垮,一心一意都为了朝廷百姓,所害者在于各执己见。但以母改子之道,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侥幸成功,日后陛下亲政又会作如何之想?相公岂有为日后考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司马相公回答得倒是义无反顾,他日之事,吾岂不知?只为了赵氏天下虑,不得不如此。” “恕当时反问,就算赵氏能安,司马氏日后如何?” “司马相公当时答,光之心只为了赵氏,若不行光之言,赵氏日后如何未可知矣。” 章越听了邢恕言语,对司马光也是无奈至极。 原来司马光早预料到了自己日后历史上下场了。 章越对邢恕道:“司马相公也是的,真是义无反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邢恕道:“恕从学司马相公门下十几年,司马相公道德当世无双,他当然是忠臣。只是蔡相公,章枢相恨之入骨,以为司马相公是大奸似忠之士。” “其实话说回来,在恕眼底蔡相公,章枢相又何尝不是真正的忠臣啊!可惜……可惜……” 邢恕说完忍不住潸然泪下。 章越给邢恕递上了巾帕,容其拭泪。 邢恕道:“昨日我又见司马相公,司马相公仍是那句话,熙宁元丰之臣多是奸佞小人,是他们离间了太皇太后与天子,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他还说……还说……” 章越道:“你尽管直言。” 邢恕道:“司马相公则道,若天祚宋,则新法……新法事必不成。” 章越听此不怒反笑,觉得司马光这人未免太过荒谬,太过可笑了,但笑之后还是忍不住以手重叩了一下桌案。 邢恕道:“还请侍中恕司马相公之罪。他既是执意不改初衷,侍中还是不必让人再去劝他了。” “司马相公早已是油尽灯枯了,他既执政,早做好了以身殉社稷的打算,凡事必躬亲,大小庶务都要过问。访客见他身体羸弱,都以诸葛亮食少事烦为戒,但司马相公从来只道一句,生死,命也。” 章越听邢恕之言微微点头,他本就没有说服司马光的打算。 他不过是借这个由头,让朝廷持论中立者,通过说服司马光来表明他们立场态度,以决定以后的去留,到底是重用轻用。 听到邢恕这么说,章越点点头道:“和叔,你也是不易。” “你替满朝之人都说过好话,当初新旧两党分歧,你也是在其中说和,在劝说太皇太后之事,你也尽过力。” “当初你叛我之事,就此揭过!明日去吏部领新职吧!” 邢恕起身向章越长长一揖,然后告辞离去。 章越扭头看向桌案上《日录》,正是沈括进京所呈,他不知王安石将此日录赠己的用意?章越拿起一卷,看见上面还有火燎的痕迹。 章越想到王安石相同的,还是有吕惠卿。 吕惠卿也写了四卷《日录》,他曾道,四卷之内,皆铺陈执政以后归美之迹,自明其忠。 章越看了一眼堂外的大雪,他对左右道:“将官员们的条陈收一收。” “明日再议吧!” 说完后,章越关上门一人独坐都堂上,翻阅着日录,自言自语道:“画工还欠费工夫!” 自己当年有志于学,何尝不是读了王安石之文章。 那一句''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始终是自己读书励学的座右铭。 是日,雪夜都堂火盆前,章越手捧着王安石所书的日录,彻夜读之。 (本章完)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敬侍中 元佑元年,二月。 正月的风雪肆虐了整整一月,今日终于云开雪霁。然而春寒料峭,殿外犹带几分凛冽。武英殿内炭火熊熊,将寒意隔绝在外。 章越紫袍玉带,手持象牙笏板,肃立于丹墀之下。御座之上,天子端坐如松;珠帘之后,向太后垂帘听政。 殿中平章军国重事的重臣、宰执、枢密使分列两侧,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之声。 章越向天子郑重躬身一礼,声若金玉道:“臣请为陛下、太后及诸公陈灭党项,复幽燕之略!” 章越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在殿内回荡。自复相位以来,他多让右相吕公着主理政务,苏颂主持军务,三省官员各抒己见。 但今日亲自金殿陈策,章越显是要亲自定下经国大略。 以为元佑之根本! “治国如弈棋,首重''势''与''序''。“章越目光如炬,“熙宁二年,荆国公王安石面见先帝时曾言:其一,法度因循必改;其二,治国当求富强;其三,寓兵于民,鞭挞四夷。“ 他顿了顿,环视殿中诸臣:“至熙宁五年,荆公与先帝定下''调一天下,兼制狄夷''之策。今陛下当承先帝遗志,以灭党项、复幽燕为要,纲举而目张。“ 当年王安石与神宗密谈的内容,直到熙宁八年才公之于众。这三策正是:变法图强、富国强兵、平定外患。 到了熙宁五年时,王安石给朝廷设计顶层战略就是‘调一天下,兼制狄夷’这八个字。 神宗一朝,熙宁元丰之国策,皆围绕此展开。 说到这里章越目光扫过大殿。 文彦博,冯京作为元老宿臣都坐在殿上,他也是替向太后和天子请回来,在朝堂上监督自己施政的。 文彦博虽是八旬高龄,但目光笃定,而冯京则沉默如渊,平静地与章越对视着。 章越于垂帘前踱步,看了文彦博,冯京一眼,再度面向御座的天子道。 “元丰先帝重开天章阁问计于臣,咨臣安邦定国,天下太平,万世太平策!” 殿中众臣闻言,皆神色一凛。天章阁供奉着太祖、太宗、真宗御容,在此问策,意义非凡。当时虽同时询问韩绛与章越,但众所皆知神宗真正要问的是章越。 章越说到这里,目光愈发坚定道:“臣当时向陛下献伐党项之略!直到先帝殡天,仍念念不忘此事!” 御座上的天子闻言,眼眶已然泛红。殿中炭火映照着众臣肃穆的面容,静静地听着章越陈词。 说到这里,章越袖袍一挥,声震殿宇:“先帝何以不忘也?” “党项窃据灵夏,契丹强占燕云,此皆汉唐故土!此二地不取,则西陲永无宁日,五路兵马徒耗钱粮;幽燕不归,则契丹铁骑朝发夕至,汴梁终成危城——此非臣危言耸听,乃太宗北伐之憾、真宗澶渊之耻,历历在目!“ 什么是问题? 现实(A)和期望(B)之间差距。 什么是战略? 现实(A)到期望(B)的路径。 问题到战略,从我要灭党项到我要如何灭党项? 章越手持笏板,肃立阶下道:“陛下,太后,诸公。今日所议灭夏之策,当先明三事:其一,大义何在?其二,利害几何?其三,心志可坚?“ “党项窃据灵夏百年,此乃汉唐故土。先帝临终仍念念不忘收复之事,此乃天理昭昭。师出有名,方能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陕西五路驻军占天下兵甲五分之二,岁耗钱粮无数。若灭党项,既可省千万边费,更能全力应对契丹。此为利害。” 章越言此,平章军国重事冯京道:“然辽国虎视眈眈,恐重蹈永乐城之覆辙...” 章越道:“正因如此,更要坚定心志!当年荆公''调一天下,兼制狄夷''之策,就统筹国家进行全面变法,到先帝重开天章阁,臣向先帝所献之略,便是积小胜为大胜,正是要循序渐进。” 制定了战略方向后,就要分解战略。 确定了一个大战略的目标(灭党项),将战略问题分解到战役层面,再从战役层面分解到战术细节,制定一个个小目标。 具体说来就是设立大战略,在细分战役,具体为战术。 章越袖袍一挥指向武英殿上三人高的熙河平边图,以笏板凌空虚划指点。 “灭西夏大业当分三步,先取熙河路,以收服兰州,凉州为功,控河西走廊。” “次泾原路战役层面,收取灵州,直捣其心腹。” “后鄜延路战役,收取定难五州,绝其根本。先后次序不可更易!” 垂帘后的太后,天子和群臣们一起仰头看着这幅熙河路开边图。 章越徐徐道:“今熙河路已控凉州,泾原路兵锋抵灵州城下,鄜延路只差定难五州!此三路如三矢搭弦。之前党项精兵丧于平夏城,本是图灭的天赐良机!” “可惜的是辽国介入,永乐城之战我军败北,使得元丰收取党项的之略功败垂成。” “唯愿陛下坚定心志。元丰之败,正在操之过切。当以战促变,借征伐之机深入变法,革除积弊。正如当年荆公以变法图强为鞭挞四夷之本,今日当以征讨四夷为变法之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如果说熙宁时,王安石大战略是变法富国强兵,最后以鞭挞四夷收功。而章越则通过鞭挞四夷,反而过推进深入变法。 就好比你眼光,见识,手段都提升上去了,事情就水到渠成地办成了。 你可以先变成厉害的人,最后完成了这件事。你可以通过完成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 哲学上有演绎法和归纳法。 演绎法就是理论指导实践,归纳法则是从实践到理论。 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道:“这就魏公常言的‘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用兵与变法,就是一体两面。” “可是国用不可不熟计。昔章公言熙宁十年当可以通西域之利自给自足,但至今熙河路用度每年费朝廷三百万贯,又建三镇辅军,每年耗钱数百万贯,熙宁元丰变法朝廷之积蓄耗此。” 章越肃然道:“陛下,用兵可锤炼国器,变法可夯实根基。二者相辅相成,方能成就大业。“ “至于熙河路耗钱三百万贯,是因新取了凉州兰州之故,不得不屯兵设镇。若不取凉兰二州,今凭通西域,棉布之利早已自给自足,甚至微有盈余。” 下首吕公着心道,依章越如此说来,元佑之政实为元丰之政的延续。 或者是将元丰未竟之业,用更稳妥的法子做完。 章越所言后,殿中寂然片刻,忽闻向太后击案。 帘影微动后,向太后道:“老身对这些军国大事,原是不甚明白。既是诸位相公皆无异议...” “章卿之策,老身…准了!” 向太后一般不怎么拿意见,有一次遇到奏疏上的陈词,笑着对宰执们道:“我哪识得那么多字,众相公们定夺便是。” 对向太后如此举动,章越等宰相自是大颂太后贤明。 …… 之前是在米脂寨反击党项兵马,而到了今日方在御前重新确立了对党项用兵的大政方针。 章越踏着丹墀而下,与文彦博,冯京细聊。 文彦博,冯京五日一朝,见面的机会不多。 其实到了文彦博这个岁数,再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肯定是精力不济。但顾问则个,则是没有问题,还继续保持了文家对中枢的影响力。 文彦博拄着鸠杖,虽已八旬高龄,目光却仍是有神:“侍中,东西二镇辅军之事,审得如何了?“ 章越道:“如今是蔡元长来审此事,自首和逮捕十二个谋划此事的虞侯以上将官,六成是太学生。” 他顿了顿道:“甚是棘手啊!” 冯京问道:“侍中,这等祸乱之事,何不交御史台,刑部?” 章越差点失笑,要交给刘挚、王岩叟、梁焘他们来审,他们能给你审出个花来。 章越道:“御史台的言臣,若非他们激烈处事,如何能激起兵谏之事,本相早有整顿之意。” 朝廷重大政策方向的调整后,人事肯定也要跟着调整。 文彦博鸠杖轻叩青砖问道:“蔡持正,章子厚二人如何处置?” 章越看了冯京一眼,蔡确与他可是儿女亲家。 “文公明鉴。“章越望向远处宫灯,“若要平息朝堂纷争,须得一碗水端平。“ 文彦博捋须颔首:“老朽听闻,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此二人皆要谪往岭南。“ 章越忽然道:“文公此番入京,洛阳百姓扶老携幼相送,可见德望之隆。“ 文彦博摇头笑道:“老朽这把年纪,本不该再过问朝政。只是...“他望向章越,目光深邃,“有些事,总要有人来说。“ 章越笑道:“方才听两位相公言语兵谏之事,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昔有君王、高僧、富贾同处一室,阶下立一持刀百姓。三人皆命其杀另二人——二位且猜,这百姓会听谁之命?” 文彦博,冯京听了略有所思。文彦博鸠杖顿地:“侍中此问......“ 章越道:“有人道必是君王,但在礼崩乐坏之时,王命不如刍狗。” “百姓到底杀谁?与君王,高僧和富商三人身份无关,而是取决于百姓自己。” “取决于百姓是否贪婪钱财?是否虔信?是否忠君?权力不在于上位者的身份,而在于民心所向……” “兵谏之事为何会起?” “将罪责都归之于挑起兵乱的虞侯或是蔡持正,章子厚,都是错的,朝廷骤然废除变法,才是根本。” 文彦博,冯京都知章越在强辩,在狡辩,但是这时候谁有什么办法呢? 冯京也不愿对蔡确赶尽杀绝,但这件事他必须表现出一究到底的态度,这样才能摆脱嫌疑。 但章越不同,他要弥合党争,所以政治斗争不可激烈化,至少表面上要显得风平浪静。 文彦博则与宫里关系密切,背后说不定有太皇太后的授意。 冯京忽然道:“侍中方才说整顿御史台,不知可有合适人选?” 章越微微一笑道:“刘挚、王岩叟、刘安世、梁焘于兵谏之事,难辞其咎必须罢去御史之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空缺出四个职位,我有两个人选!分别是前参政知事薛公之子薛绍彭,还有一人则是前相公毕文简之曾孙毕仲游,其余正要请教二位。” 薛绍彭是薛向之子,毕仲游之毕家与吴家交好,他兄长毕仲衍为章越推举出任中书礼房检正时,章越失势后,因不肯依附王珪而被罢去。 毕仲衍现在已经病逝,不过章越没忘了人家的恩情,就提携了他的兄弟毕仲游。 章越回朝后,便回报故人之子以及支持过自己的人。 文彦博,冯京都是人精,当然明白章越具体安排。 二人也自有计较。 章越对文彦博,冯京道:“至于对蔡持正,章子厚的处置,还是等开封府调查清楚了再说。” 文彦博一脸凝重道:“对蔡持正余党也必须肃清。” …… 安州。 蔡确本已贬谪陈州,未料兵谏事发,朝议汹汹皆指其暗通款曲。遂再谪安州,位秩更降。 蔡确抵至安州,情绪低落,治理一州之事,只是安州这样的小州,自是与他在宰相之位时,执掌天下无可相提并论。 所以蔡确将大多事都交给佐贰官员们处理,自己很少管事。 安州地僻民贫,州衙萧索,唯知州廨舍稍具规模。然自蔡确入居,廨舍周遭顿生异象:一队汴梁禁军悄然驻防,门前商号更有人影频仍。 蔡确猜疑是此必皇城司逻卒。 事实上蔡确的猜疑没有错,从汴京调来禁军就是苏颂奉章越之命来监视蔡确,而商行中出入的人,则是皇城司的,他们直接受命于李宪,每日都要将蔡确言行消息禀至宫中。 毕竟前任宰相,余党尚闹出兵谏之事,谁敢说兵谏之事与蔡确之间有没有联系? 不过蔡确却没有在意这些,他将子弟都安置回老家陈州,歌姬妾室也都送人或给钱遣散。蔡确身边只有一名名叫琵琶的爱妾。琵琶饲养了一只鹦鹉,这个鹦鹉能学人语。 在府邸中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琵琶便应声而至。而每闻廨舍铜磬轻叩,鹦鹉也会呼唤琵琶的名字,甚是有趣。 这成了蔡确谪居里的一件乐事。 虽说受到猜疑,但蔡确有了佳人陪伴,还是得到了慰藉。 而且蔡确也深知以章越的性格,上台后必会调和新党旧党之争,弥补党争的裂痕,所以绝不会向自己下杀手,甚至还会反过来保着自己。 所以尽管有汴京蔡确余党兵谏之事传来,但蔡确还是不太担心。 一来此事确实与己无关,二来章越会保着自己。 谪居日久,蔡确渐生游兴。安州虽陋,山水犹存。每晨起,但见禁军甲士肃立廊下,商贩眼线逡巡街角,而蔡确则是出避整冠而游。 汉水之畔,车盖亭临江而立。 蔡确一袭青衫,负手立于亭中,远眺江水滔滔,眼底映着粼粼波光。 “老爷,风大,当心着凉。”琵琶递上一件薄氅。 蔡确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他缓步绕亭而行,指尖抚过斑驳的石栏,似在追忆往昔。当年他高居庙堂,执掌朝政,如今却贬谪至此,形同放逐。 蔡确闻言徐徐道:“司马十二雷厉风行,可惜……他废得了新法,却废不了人心。” 他转身望向亭外,江风拂面,吹散鬓边几缕灰发。 “老爷,可要作诗?”琵琶递上笔墨。 蔡确接过,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在亭柱上挥毫而就: “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 写罢,蔡确望向北方,似穿透千里,直抵汴京:“这天下,终究不是他司马十二说了算。” “章三若能续先帝遗志,我死也瞑目。” 江风骤起,卷起亭中落叶,蔡确衣袍猎猎,如孤松傲立。 正言语之际,亲随抵此道:“相公,朝中有书信来。” 蔡确看过后,不由作色。 琵琶问道:“老爷怎么了?” 蔡确神色有些苍白道:“参与兵谏十二人五被诛,其余七人流三千里!” 蔡确怒道:“这些人何罪?” “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若抗辽也是罪过,那么天下何人不罪!” 蔡确说到这里,最后徐徐对琵琶道:“兵乱终是罪过。” 琵琶跟随蔡确多年道: “老爷,你不如给侍中写信,让他替你求情。什么官也不做,咱们回泉州老家便是。” 蔡确道:“你说的是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允我归老泉州老家。不错,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养活你我不在话下。也算是逍遥快活。” “但既是贬谪,朝廷就不会叫你那么好活,这就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朝中都在等着看我笑话。” 车盖亭的江风吹拂下,蔡确望向汴京方向,恍惚间似见章越紫袍玉带,立于宣德门下,百官俯首。而汉水滔滔,终将东流入海。 他自言自语地道:“但只要章三灭了党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青史自会还我蔡确一个公道。” 蔡确回府后,有时同路官员过路经过安州,一路转运使抵达时,他也没有接待,只是对佐僚道:“昔章侍中也称我一声师兄,附于翼后。今日我岁数大了,要与这些后进卑躬屈膝,恕我办不到。” 后蔡确听闻向七被抄家罚没后被发配岭南,路过一桥时投水而死,黄颜何正臣等党羽先后被贬时,难过地落下泪来。 知汉阳的知州吴处厚要调静江卒至汉阳,但蔡确不允,吴处厚大怒书蔡确大骂:“尔当年从我学诗赋,之后在庙堂时数次构陷于我,今沦落至作郡守了,竟还如此奸邪?” 蔡确看书后大笑。 …… 章越翻开桌上书札。 蔡确说得每一句都有人报至章越耳边,章越听说蔡确‘附于翼后’这四个字,不免心底不悦。他今日今时的地位,怎喜欢听别人说起自己当年卑微时的事。 但蔡确说青史会还他一个公道时,也不免长叹。 已退居的高太后以及文彦博都主张追究蔡确,章惇在兵谏中的罪责。 刘挚,梁焘,王岩叟尽数被罢去,至于刘安世章越决定先留他数日。 至于接任御史是冯京和文彦博举荐上来的是范祖禹,吴安诗。 吴安诗是文彦博举荐的,没料到这位大舅子,在自己碰壁后,居然走通了文彦博的路子。 正当章越细思之际,有人禀告刘安世求见。 雨夜沉沉,章府门前的两盏大灯笼,映得阶前积水泛着微光。 刘安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他深吸一口气,对门吏拱手道:“烦请通禀,监察御史刘安世求见侍中。” 门吏打量他一眼,低声道:“刘御史稍候。” 片刻后,府中都管迎出,躬身引路:“侍中在书房相候,请随我来。” 穿过三重院落,刘安世靴底碾过回廊下的积水。他余光瞥见两侧庑廊下肃立的亲兵,甲胄映着雪光,森然如林。 还有几十名幕僚在正厅左右处置公务,刘安世知道章越素来自置幕僚,喜欢在幕僚中选拔人才,似陈瓘,黄裳等如今的封疆大吏都是出自章越幕中。 这个时候府上仍是灯火通明,幕僚出入期间,操持公务。 都管绕过正厅,而是引至正厅后一僻院的房前轻叩门扉,内里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进。” 刘安世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书房内升着炭火,章越一身素色襕衫,正斜依在榻上对着烛火翻阅书籍,闻声抬头。烛光下,他眉宇间的锐气比朝堂上更盛三分。 “器之冒雨而来,可是为司马公带话?”章越坐直身子,示意他入座。 刘安世长揖及地,沉声道:“安世此来,非为司马公,乃为自身前程。” 章越眉梢微挑:“哦?” 说完指了指案旁的茶盏。 刘安世双手接过茶盏,茶汤热气氤氲道:“听说魏公要罢我言官之职?” 章越道:“确有此意。” 刘安世道:“魏公拜相之日,在宣德门外,安世已对挚、焘二兄言明——大势在魏公,不可逆也。” 章越道:“我听说过了。” 刘安世知道对方消息来源无孔不入,但还是心底一凛。 刘安世抬头直视章越问道:“然安世有一问!魏公口口声声消弭党争,为何枢密院尽用亲信?三省旧党虽留,却如泥塑木雕!此非调和,实为架空!” 窗外雨水骤急,扑得窗纸簌簌作响。 章越不疾不徐地轻笑道:“元城可知,我为何罢了刘挚、王岩叟、梁焘,却独留你一人?” 不待刘安世应答,他已道:“满朝旧党中,唯你敢在司马光榻前直言‘免役法不可废’,唯你敢弹劾吕公着‘畏事苟且’。这般铁骨……”他指尖轻叩案上公文,“正是我缺的谏垣之臣。” 刘安世瞳孔骤缩。 章越推开案头一册空名告身,墨迹犹新道:“侍御史的位子,你坐不坐得?” 这竟是直接许以侍御史之职! 从监察御史直接升两级,坐上刘挚的位子。 刘安世攥紧茶盏,指节发白。他想起司马光病榻上那句“青史自有公道”,又想起宣德门外新党官员的扬眉吐气。 良久他重重搁下茶盏,伏地而拜:“安世愿为天子,侍中执笔,然有一请!” “讲。” “若他日侍中纵容新党倾轧旧臣……”刘安世抬头,目光如电,“安世唯有辞官以谢!” 章越笑道:“好一个殿上虎。” …… 数日后,紫宸殿内。 天子面见新任御史毕仲游。 现在十二岁的天子已是身子愈发健朗,初步能明白政事了,并象征性地接见官员了。 不过要在蔡卞或程颐的陪同下。 程颐多教导礼节上之事,而蔡卞用心深刻,也会趋近引导。 这一次是天子在蔡卞陪同下接见毕仲游。 毕仲游在上殿面圣前本要去章越那边接受‘教导’,章越笑着对他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以为天子年纪小,就可以糊弄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天子是天圣聪睿,你有一说一,不必讳言,就算是新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也可以直言。 毕仲游听了章越的吩咐了,当即上殿面君。但见十二岁的天子端坐御案后,虽仍显稚嫩,但眉宇间已隐隐透出几分英气。 毕仲游上殿后。 “臣毕仲游,叩见陛下。“ 天子看向毕仲游问道:“卿新任御史,尽管直言。” “朕虽年幼,亦知兼听则明,甚至新法有什么过失,也可以直言于朕!” 毕仲游余光瞥见蔡卞眉头微蹙。 毕仲游是章越为了回报毕仲衍推举与司马光还是半个同乡。 他与司马光,吕公着走得很近,政见受二人影响颇深。 他想了想,反正章越有言在先‘天子聪慧,有一说一即可’,他也不顾忌了。 “臣斗胆直言,“他道:“新法起于王安石以兴作之术,起于治平时患财之不足也。” “于是置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从民间敛财。自古以来,帝王要兴作,都是患财用不足。” “如果天子不能杜绝兴作之情,就算之前司马光等人废除新法,也是无用。” “而且兵乱之事,也是这般。持新法之论的人,不愿被逐出朝堂,必然是以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之论以动陛下。” “如此天子就算是石人,焉能不动心。如此一废一复,则是必然!” 天子听了色动,这毕仲游果真有些说法,而一旁蔡卞脸沉了下去,真恨不得叫人将这毕自游叉下去。 天子道:“卿言切中要害,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为财用不足所患,那么有何大计呢?” 毕仲游道:“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 “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 天子一听前面说得还算至理,但这个办法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蔡卞道:“陛下,本朝国策就是以中央集权,将天下的财与兵,都集于汴京。今日钱散于地方,如何应对边事。” “有的转运路穷,有的转运使路富,如何均之?” 天子点点头道:“朕听大臣说青苗法有不妥之处,你有什么计较?如今罢去新法,国家财用如何?” 毕仲游道:“陛下,青苗法是困民之法,若尽罢青苗法,百姓则足。百姓足,国家何忧不足。” 天子摇头道:“今不比祖宗时了,国家财用所支添了不知多少。” “但所入犹自只是这个,不用新法,举朝上下都不言利,国家以后怎么办?朕三五年后亲政怕是无财可用了。” 毕仲游听了不能对,只好告退。 不过天子却很欣然对蔡卞道:“听毕仲游之言,朕有所得。” “章卿真是举荐得人。赐他万钱。” 蔡卞欣然受命心道,天子以为毕仲游是章越推荐的,必然是和他同声一气。但毕仲游今日这么上谏后,方激起天子逆反之意,觉得新法这条路必须继续。 侍中这一招着实高明。 比之那些一心隔绝内外的宰相,章越高明多了。 却见天子看着殿外的雨自言自语道:“祖宗时岁入五千万贯便足支用,如今岁入八千万贯犹嫌不足。” “若尽废新法,朕以后怕是要学汉灵帝卖官鬻爵了。“ 殿外雨渐急,毕仲游捧着赏钱怔立阶前。 他忽然想起章越送他出府时,那句带着笑意的叮嘱:“但说真话便是。“ 想到这里,毕仲游不由苦笑。 …… 元佑元年春,兰州城。 黄河水裹挟着碎冰奔涌东流,两岸新柳抽芽,羌笛声里,春风已度玉门。 城南新筑的粮仓连绵如群山,去岁秋收的稻谷尚未尽数入库,今春的麦田已然泛起层层绿浪。 新任秦风路转运副使何瓘骑马经过仓廪,望着脚下翻滚的麦田出神。 “使副,听说洮水新渠昨日通水,又能溉田一千顷!”亲随捧着账册笑着禀告。 何灌接过账册,看着密密麻麻的记录,不禁惊叹地心道,兰州一岁所产,竟能供给熙河路十五万大军半年之需! 继续前行,黄河渡口处番汉榷场热闹非凡。满载棉布的商队正与吐蕃、回鹘商人交易。“一匹白叠布,换三张青盐!“ “再加一囊党项马!“ 番汉语混杂,铜钱与银锭叮当碰撞。 番人手中挥舞着盐钞。 汉商持算盘核账,吐蕃人抚摸着光滑的棉布惊叹。自章越推广棉田,熙河白叠布已远销西域,价比丝绸。 何灌目光再往前,但见堡寨星罗,驿道如网。 极目远眺,但见堡寨星罗棋布,驿道如网纵横。一队骑兵疾驰而过,驿卒的吆喝声在堡寨间回荡。自兰州至河州三百里驿道上,军堡每隔二十里便矗立一座,每百里设一军城,如玉带般拱卫着千里良田与座座粮仓。 何瓘看着这一幕感慨道:“当年章侍中言,宋与党项的胜负不在于两军阵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而在于这一座座粮仓以及这千里田亩中,今日章侍中的话终于实现了。” 说到这里,何灌想起熙河六年至章越效力,之后虽任荆湖南路转运使,如今又被章越点将再往熙河路赴任,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熙河路任上。 整整十五年,又岂是十年生聚,可以形容。 人生有几个十五年,自己半生心血都化作了熙河路的水渠和粮田了。 这田亩和水渠,就好比一个巨人身上筋骨和血脉。 何灌继续前去,但见戍堡中炊烟袅袅,戍卒家眷正舂米酿酒。 堡外番童追逐,田亩边就是社学,汉蕃学子正在诵读着《千字文》。 何灌忍不住道:“当年章侍中主持筑此堡寨时,朝中还有人讥讽“徒耗钱粮”。而今商旅夜行不持刃,羌人争送子弟入学堂。这才是真正的太平气象” 正言语间,忽一队骑兵行来。 何灌见到对方立即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王经略!” “仲源兄!” 对方真是熙河路经略使王厚。 来人正是熙河路经略使王厚。只见他一身锦袍玉带,虽为武将却透着几分儒雅,只是边塞的风霜已在他眉宇间刻下深深印记,举手投足间尽显边帅威仪。 王厚见到何灌,当即大笑着上前相拥,二人久别重逢,眼底都闪着激动的泪光。 “走入城我给你接风,你好会挑日子,今日我娶了第十二个婆姨的日子。” “十二个?”何灌大吃一惊。 兰州城头,赤旗猎猎作响,守军甲胄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自章越推行浅攻进筑之策以来,熙河路历经十年生聚,早已不复当年烽火连天之景,俨然成为大宋西北的一颗明珠,塞上江南。 忽然城南校场传来震天喝彩。何灌循声望去,但见军民同乐,好一派盛世气象。 “好!“ 只见校场中番汉青年同场角力,一名汉家少年一个漂亮的背摔,将吐蕃壮汉掀翻在地。围观军民无论族属,皆击掌叫好。不少白发番酋如今也身着汉式棉服,学着汉人打扮。 二人并辔而行,王厚挥鞭指点道:“还记得当年家父向先帝献平戎策的旧事吗?“ “已是二十年前了!” 王厚道:“当时章公与我爹道,归根结底不过''三合''二字——合并、合俗、合法!七分安抚,三分诏讨。” 说到这里,他马鞭遥指眼前景象,豪迈道:“而今,我做到了!熙河路大小蕃民,皆已改土归流,尽在我大宋治下!“ 何灌憧憬着年轻的章越和王韶在殿上陈词殿上献策天子,决定了大宋二十年战略方向。 何灌对王厚道:“经略使不忘先父之志啊!” 王厚看了一眼远方道:“二十年!” “当年侍中与爹爹一起出通远军,奋战都了二十余年,为大宋开边五千里!” “去年我路过巩州,那时还不是叫通远军,而是古渭寨。” “当年爹爹带我至熙河路时第一年时,在这小寨子旁给我种下了一株柳树!” “我不明白爹爹的用意问他,爹爹对我道桓温北伐行经过金城,看到年少时所种柳树已至十围般粗壮,不由感慨落泪:‘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当年我不解其意,而今我去年路过看时,那株柳树也有桓温当年所见那么粗壮了!” “我直到今日,终于明白了桓公的意思了。” 说到这里,二人都是唏嘘。 何灌道:“我此入西北,听说章侍中已主张为先公在汴京立庙!” 王厚抚掌道:“真太好了。” 何灌道:“你说二十余年的人事变迁!金城如今已在我们脚下,还有凉州重归我华夏,然后就是玉门关了!” 王厚大笑道:“会的,一定会的!今夜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 …… 黄河水波映万家灯火,金鳞翻涌处,粮仓巍峨、棉田连绵、堡寨星罗、榷场喧嚣,皆倒映在这条奔涌的血脉之中。 熙河路经略使府邸朱门洞开,红绸高悬,正逢王厚纳第十二房妾室之喜。除了左右数百兵卒荷甲拱卫,几乎与富商纳妾无二。 “节帅,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诸位快请入席!“王厚锦袍玉带立于阶前,边塞风霜刻就的面容此刻满是红光。 府内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番商、汉商、边将、士绅、乃至吐蕃、羌族头人,皆携重礼而至。熙河路商贸繁盛,各族互通有无,早已不分彼此。 席间,一队胡姬踏着鼓点翩然起舞,身姿曼妙,引得满堂喝彩。 “王经略好福气啊!”一名番商举杯笑道,“听闻新夫人是青唐城贵人之女,陪嫁便有棉田百顷、骏马千匹?” “陪嫁棉田足抵半座兰州城哩!“另一名番商故作惊叹。 王厚大笑:“哪里哪里,不过是些薄产罢了。” 众人闻言,更是艳羡。 ——熙河路棉田之利,早已冠绝西北! 青唐各部也是争相栽种,何灌听说青唐为了拉拢王厚这位西北王,争相嫁女给对方,并陪上丰厚嫁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此厚情,王厚打算退却,不太好意思,觉得有违章越的教导。 哪知章越得知此事,反而鼓励王厚这般办。 这也是青唐当地风俗,只有这般才能得到当地蕃部信任和拥戴。 所以章越便将王厚推出去,‘牺牲自己’完成‘和亲’青唐的使命。 娶了这些妻妾,令王厚在青唐各部威望日高,他处事公道,倒也没有枉费章越的教导。 正是有了王厚的威望,大宋在熙河路经营日益根深蒂固。 自章越在熙河推广棉田以后,此地所产白叠布远销中外。 西域商路贩至大食、波斯。现在熙河路棉商几乎称得上富可敌国,边军粮饷充足,百姓安居乐业,青唐蕃部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也是因此,熙河路经略使王厚一直干到了今日,朝廷想换人都换不掉。除了王厚,朝廷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威望坐镇西北。 何灌感慨,王厚各方面才能并不出众,比起前任经略使章越,章楶,章直,李宪而言,可谓差得很远,但他偏偏最胜任此职。 凭什么? 何灌已有几分醉意,他执盏环顾,但见厅内左席吐蕃酋长正与汉商板着指头算着今年的棉价,右厢羌族头人学着如何用筷。 廊下童子们混着番汉语言嬉闹。 当年章越,王韶献《平戎策》时“合并、合俗、合法“的愿景,倒真的成了真了。 何灌真的有些醉了。 真是二十年生聚,卧薪尝胆,奋发图强,才有今日了。 昔日古渭寨旁,王韶手植的柳树真已是亭亭如盖了。 “使副,听说朝廷又要增筑堡寨?”一名边将试探地向何灌问道。 何灌笑着:“不错,新任枢密使已下令,今年要从泾原路葫芦川大道上再修三座大寨,要直逼灵州!” 众人闻言,不由振奋。 攻下天都山后,现在熙河路与泾原路连成了一片,有了天都山,凉州一左一右拱卫,熙河路形势完固,党项人想打草谷都没办法。 “朝廷又要用兵了!” “此番又能添几个横班?” “节帅指日要封侯了吧!” 武将们各个闻战则喜,数年太平日子,官位没有寸进,着实着急。 这时候主座上王厚站起来道:“诸位!今日之熙河,全赖章侍中之策!若无二十年前运筹帷幄,我等哪有今日?” “敬侍中!”王厚高声道。 满座数百名宾客轰然应和,举杯痛饮。 “敬章侍中!” 醉不醉人人自醉,何灌酣然痛饮。 乱世时,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日虽是太平光景,但出将入相良机就在眼前。 窗外春风拂过熙州城,棉田如雪,商队如龙——真是盛世气象! (本章完)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倾国之力 元佑元年二月末,章楶一袭玄甲踏过泾原路未化的积雪,在亲兵簇拥下抵达平夏城。 城头戍卒望见“章”字帅旗,当即擂鼓三通,城门洞开。 雄州防御使、泾原路钤辖、怀德军知军郭成,东上阁门使、洛州防御使、泾原路经略副使折可适率众将出迎,抱拳高声道:“末将等恭迎枢相!” 章楶下马扶起众将,目光扫过城墙箭痕,这都是当年平夏城之战所留下的。 平夏城之战后,郭成,折可适的一路升官。 特别郭成已是一路钤辖,而折可适身为经略副使,几乎成为泾原路最高军事长官。 这是因为行枢密院的行枢密使章楶,同时兼任泾原路经略使,所以折可适以泾原路经略副使的身份,实际上统领起泾原路的军务来。 郭成,折可适二人,章楶任熙河路经略使时慧眼识人,早就觉得二人有才干,后来虽被调回汴京,但曾与沈括举荐他们二人。 沈括到了泾原路后,便留心将郭成,折可适提拔起来,不过沈括却没有告诉二人是因章楶举荐的缘故。 如今章楶见二人都成武勋赫赫的宿将,有等发自内心的欣慰之感。 同时还有这泾原路。 他当初离开熙河路经略时,泾原路的核心区域还在泾州原州,而如今则迁至镇戎军和怀德军一带。甚至泾原路行枢密院也迁至镇戎军和德顺军之间的笼干城。 而原先与党项接壤的边镇,从镇戎军和怀德军已是换成了北萧关,这党项称之为应吉里寨。 当地人都是这么叫的,元丰八年,蔡确为了吹捧先帝,将北萧关所在,也就是党项人所称的应吉里寨附近,改称作应理军。 现在应理军已成为了泾原路的边地。 章楶想到这里,他在汴京赋闲时一直有等时不我待的危机感,生怕自己慢了一些,这灭国之功便旁落他人之手。 如此将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不得先帝重用,困坐京师十年,私下之中常以羊祜自喻。 当年羊祜德名素着,可在朝中,却每遭诋毁。 与羊祜一般,章楶认为现在讨伐党项时机条件已是成熟,从陕西各路兵马的整训,以及长达十年的浅攻进筑,彻底将宋朝最薄弱的后勤劣势化解。 同时党项精锐在平夏城中遭到重创。 若不是辽国支援,永乐城之战,宋军就可以将党项灭国。 “建功立业,开拓百年大局,正当时也。” 所以在武英殿上,章楶在章越的引荐,章楶不失时机向年少的天子献灭党项之论。 建功立业正当此时,且当断不断,当予不取,以致留下后患。 这样的话语,令年轻的人主激动非常。 之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泾原路,一路心思都放在如何成就大功上。 如今章楶面对众将,却没有急于表达这样的意思。 坐帐点将后,章楶一面看着众将手本履历,一面向折可适问道。 “折将军。夏人今冬可曾来犯?” 折可适指向西北:“灵州遣轻骑劫粮七次,皆被堡寨烽燧所阻,这都是朝廷推行当年‘浅攻进筑’之策,步步为营方有今日局面。” 章楶对此深以为然。 朝野不少人批评浅攻进筑,耗钱太多,费时太长。 可章越却道,快的就是慢的,慢的就是快。此刻如今看来确是至理。 章楶展开羊皮舆图,指尖重重点在横山一线:“魏公已命鄜延路徐禧驰援米脂,我军当全力策应。“ 折可适立即进言:“枢相,西贼今冬袭扰皆无功而返。我军堡寨已成连横之势,若再推进,可直逼灵州!“ 郭成慨然道:“我等深受国恩,正当报效之时。莫说灵州,便是兴州也义无反顾!即便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章楶目光如炬,沉声道:“诸位忠勇可嘉。但朝廷更需活着的功臣,而非死去的烈士。我要尔皆封万户侯!” 他环视众将,“诸位,灭夏大计,侍中已有全盘大策!” 话音落下,众将无不肃然。 “彭孙何在?” 帐内一片沉寂,众将面面相觑。新任枢密使点将,彭孙竟敢不在? 郭成上前一步,抱拳道:“彭孙因喝酒误事被贬作应理军明其寨副知寨。” 章楶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彭孙——这位曾在战场上救下章直性命、斩杀梁乙埋的悍将,如今竟沦落至区区副知寨? 郭成低声道:“朝中有人一直拿彭孙的出身说事,说他本是招安将,不宜身居高位。后李宪被太皇太后所贬,朝中御史言彭孙给李宪捧过水洗脚,还赞其脚……香!” “所以贬官。” 章楶冷笑,京中一直拿这笑话彭孙,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固在旧党里用‘捧臭脚’之言讽刺彭孙。这些人又怎么懂得寒门出身之难。 章楶以前也不明白,但看了族弟章越方知这一切。 但是之前还只是说说而已,之后随着李宪失势。 彭孙也受到株连,最后贬作了副知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章楶道:“朝廷值用人之际,岂容明珠蒙尘?” “即日起,彭孙官复原职,仍任泾原路副都总管!” 众将神色各异,却无人敢言。说实话彭孙除了先后受李宪和章家赏识,不论在军中还是朝中人缘一直不好,谁叫他是招安将出身。 就算立下大功,众将还是瞧不起他的出身。 眼下恢复任泾原路副都总管,也只能说是章家的意思。 章楶目光如炬,继续道:“命他率军出北萧关,立寨据守!” 折可适犹豫片刻,终是开口:“经略使,朝廷以财用不足为由,削减边军钱粮,如今陕西诸路储粮仅剩元丰年间的三成,唯有熙河路尚能维持五成……” 章楶抬手打断:“诸位无需忧虑,章侍中已决意重启对夏战事!” “从今日起钱粮将会源源不断自关中输来!” 此言一出,众将皆震。 “军资粮饷,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你开口,多少都拿去!” 章楶一字一顿,如同雷霆一般响在所有人的心底“但丑话说在前头,只许胜,不许败!若败,军法无情!” 当夜,平夏城头火把如龙,兵马辎重一路一路地往北而去。 章楶独立箭楼,远眺着北方,那正是灵州的方向。 …… 风雪初歇的清晨,彭孙被亲随唤醒。他揉了揉因宿醉而胀痛的太阳穴,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彭孙扯了扯狼皮被褥,这应理军到了二月末还能落了一场这么大的雪。 真不愧是苦寒之地。 “彭知寨,章经略使派令使前来寻你。”正知寨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和恭敬。 彭孙心头一凛,故意别过头道:“别惊动老子。” 彭孙与正知寨并不对付,自己如今官阶被削至小使臣,作为一座区区几百兵卒小寨的副知寨。 还有受一名文官出身的正知寨的气。 正知寨掀帐入内,故意板起面孔假意训斥道:“彭知寨,你这般就太不像话了。” “你之前就因喝酒误事,被削职,今日又借酒浇愁,被经略使的人看得如何像话?” 彭孙闻言故意背过头道:“我反正是招安将出身,若不行,就再贬下去。” “在这朝堂之上,若无靠山,寸步难行。” 知寨气笑道:“你又这般撒泼。” 正在这时,令使已至。 令使章縡乃章楶的长子,熙宁九年的进士。 章家文蔚,纵使祖父父亲皆身居高官,但子弟各个依旧能读书上进。 章楶时常耳提面令自读,读书进取不为升官发财,而是为国尽忠,为父母尽孝。 章縡这一番随父在边疆历练,既是尽孝,也是心存了报效国家之念。 章縡抵至帐前时,先闻到一股酒味,不由眉头一皱,一旁小吏早得了知寨的授意,当即道:“彭副知寨日日酗酒,醉酒还屡……” “说下去。” 对方笑道:“好教令使晓得,副知寨屡发对朝廷的怨怼之词,我等寨中都不敢制止。” 听了小吏编排,章縡岂是那么好糊弄,当即斥道:“若非朝廷薄待,又何至于良将日日酗酒。” 小吏赔笑道:“是,是。” 章縡故意道:“秦琼也有卖马之时,莫要将人看轻了。” 小吏神色一僵。 章縡掀帐入内问道:“彭知寨何在?” 只见一名醉汉躺在床榻上。 章縡道:“枢密使有令,复知寨泾原路副都总管之职,即日率三千精兵出北萧关,在石门川筑寨据守。只许守,不许攻!” 彭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作狂喜。他翻身而起抱拳道:“末将彭孙,领命!” 正知寨面色微变,虽料到彭孙会重新起用,但没料到官复原职。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言。文臣武将毕竟派系不同,他虽得罪彭孙,但也不甚惧怕。 章縡何等精细人物,看了正知寨一眼。知寨一般由武臣出任,朝廷上面为了恶心彭孙,故意让他给一名文臣作下手。 文臣不知如何练兵守寨,必在钱粮人事上多番为难彭孙,这都是读书人收拾人的手段。 章縡故意道:“章枢密有言——‘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明珠岂可蒙尘?’望彭将军莫负所托!” 彭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请枢密使放心,末将必不负重托!” 章縡笑着道:“章枢密此来泾原路前,侍中曾过问彭将军,彭将军日后前途无量!” 正知寨闻言神色剧变,他只知道章越与彭孙是同乡,没料到章越竟过问彭孙。 正知寨慌忙道:“闻令使大驾,特备下酒馔!还请令使赏光!下官也略通一些诗词,好向令使请教。” 章縡道:“不必了,军中自不比他处。” “酒馔还是分给将士们。” 说完章縡转身离去。 正知寨赔着笑脸送章縡离去,彭孙目光如刀,扫过正知寨那张青白交加的脸,冷笑道:“如何?老子这‘招安将’,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正知寨心底暗骂,面上讪讪问道:“不知彭总管与侍中如何相识?” 彭孙笑道:“想知道,给老子拿马鞭来!” 正知寨憋了怒气,却不敢发作。 …… 寒风卷过贺兰山麓下的定州城。 作为陪都的王殿,自是不如兴州府的王殿,说起来不过是看起来规整的屋舍罢了。 烛火摇曳,映照出党项王妃,契丹公主耶律南的容颜。 耶律南怀抱襁褓中的婴儿,显是忧心忡忡。 不久马嘶传来,却见宫门落锁。 数百骑抵至殿内,耶律南命侍女抱走婴儿,自己迎了出去。 但见火把照耀下,李秉常那阴晴不定的面容。 耶律南心头剧震——此刻国主本该亲率大军在鄜延路前线。 耶律南忙迎了上去,欠身行礼道:“陛下!” “陛下不是督师在鄜延路下,为何擅离大军返回王城!” 党项素来有国主亲征的传统,主帅丢弃大军,擅自返回王城,这是一等很危险的行为。 耶律南当即尽到自己职责,劝谏李秉常。 李秉常疲惫地看了耶律南一眼道:“宋境快马送来的密报……” 耶律南看着李秉常握着马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章越复相了!” “魏公重掌大宋都堂......“耶律南低声喃喃, 李秉常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元丰五年平夏城之战的惨烈景象。 三十万党项精锐经此一役,折损殆尽。 如今已过了四年,他虽殚精竭虑但一直无法恢复元气。 平夏城下没去的精兵良将,那是从李元昊称霸天下几十年党项所聚集,兵卒和战马补充,但强弓硬弩,铁甲利剑却不易得。 这一切都是章越任相所至,还有凉州,兰州的丢失,也是章越任相时所为。 万幸后来宋朝天子急功近利罢了章越相位,永乐城之战后令党项稍稍缓了口气,但仅仅只有两年,章越再度复相。 如今此人再度执掌权柄,岂会放过灭党项良机? 国事飘摇啊! “陛下?“殿下的耶律南小心翼翼抬头,“臣妾便不信,大宋换了个宰相,就真能灭了咱们的国。” “章越为相,最擅''以战养政''!“李秉常摇头,“大安年来,他在熙河路筑城屯田,步步紧逼;元丰时又搞''浅攻进筑''……偏偏本朝精兵良将对此束手无措。” “最恨章越的心腹蔡京见本朝使节时,公然称言,本朝将进兵之法张榜帖书在兴庆城墙下,尔党项国上下也没有一人可以破解。” 耶律南大怒道:“南朝欺人太甚,竟这般侮辱于我大白高国!真当国内无人吗?” “这也不是侮辱……”李秉常无奈道:“本朝经年老将,甚至连汉人文臣中出类拔萃者,也无从破解。” “他们说……唯一的办法!” 耶律南睁大了眼睛问道:“唯一办法是什么?” “便是散布谣言,离间宋室与前线大将的关系。” 耶律南凤目圆睁道:“宋主岂会如此昏聩,自毁长城?” 李秉常苦笑,宋朝就是这般平平无奇的战术,二十里一堡,五十里一寨,百里一城。 “自元丰年起,章越为相后便是这般战法,将水草丰茂,适宜屯垦的地方占住,宋军占住水草丰茂处,修城掘壕,逼我军攻坚。十年如一日,” 有时候甚至宋军城寨都修到党项城墙下了,宋军就是不攻,非要一圈一圈地挖沟堑,修堡垒,等着你出兵来打。 元丰年后章越为相后,宋军就如此在泾原路葫芦川大道及天都山一线,如此步步推进。 战术十年不变,唯一的变的就是宋朝操持这等土木之术,越来越熟练。 经过几次大战后,宋军也变得越来越擅守。 党项名将不乏的战术就是诱伏,当年好水川等战就是如此,但现在宋军从不冒进,每日只行进三十里至四十里,天才刚过午就立寨修营。 无论你如何搦战就是不出。 看得党项众名将们都是望敌兴叹。等到宋军一步步修到你眼皮子底下时,党项兵最后忍无可忍率军出击,结果一败涂地。 等到你以为宋军就这么困守时,他又能时不时的骑兵出击,打你两下。 李秉常对耶律南道:“今日我连夜回定州,就是要告诉你,速请你书信一封去大辽,禀告你父皇......就说南朝要效法唐太宗灭突厥旧事!“ “灭我大白高国!” 耶律南吃了一惊。 耶律南是契丹公主,但却是宗室之女。 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看不起党项,更看不上李秉常,不会将亲女嫁给党项。 但耶律南到了党项后,却以耶律洪基之女自居。 耶律南毫不犹豫道:“臣妾既嫁陛下,自当与大白高国共存亡。” 李秉常看着耶律南如此欣然,道:“我愿立即将察哥立为太子。” 李秉常本要以此作为交换的筹码,但耶律南如此答允,他也没有必要掖着藏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现在只有辽国能救党项,这唯一出路。 耶律南听了目光一柔,她想到了还在襁褓中的察哥。察哥虽不满周岁,但李秉常如此急切立对方为太子,不仅表露了对辽国的忠诚,更也是对他们母子的深情厚谊。 “明年便行册封大典,立察哥为太子。”李秉常坚定地道。 耶律南道:“陛下,父皇一定为我们主持公道。” 李秉常点点头,这位皇后绝对是称职的,当年迁都定州,满朝文武都是反对的。 认为定州穷僻如羊圈,根本无法与已定都多年的兴庆府相提并论,但是耶律南以身作则,带着宫室迁至了定州,在此定居。 她每日与普通宫女一般操持事务,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用实际行动支持了他李秉常。 这些年李秉常已经暗暗忘了辽主耶律洪基赐死他原配梁皇后之事,真正地接纳起眼前这位豪爽大方的契丹公主。 李秉常定了定神道:“我李秉常虽是国弱,所幸却有一位贤后和一帮忠义之士!” “我绝不会是亡国之主。” 话音刚落,一人入内急报道:“陛下,不好了,韦州守将野利信义叛附宋朝!” 李秉常闻言大吃一惊,野利信义是党项国师野利仁荣之孙,竟然叛宋了。 李秉常闻言胸中一痛,当即咳出血来。 …… 韦州并不是重镇,当年两路伐西夏时,宋军曾攻占过韦州,后来韩缜也率军攻陷过韦州,只是后来退兵不及,被党项兵马追击最后大败。 可是韦州虽城小兵弱,但未战先降,也是头一遭。 章楶让折可适亲率三千兵马接管了韦州,自己亲率一万大军至移赏口接应。 山坡下大军猬集却鸦雀无声,甲士持戈侯立,而章楶勒马高坡,与数骑望着远处缓缓行来的降将队伍。 野利信义秃发左衽,手捧铁盔跪伏草原上向章楶行礼,对方身后亲兵不过百余,家小数十口瑟缩其后——这位党项镇守韦州的大将竟真未战先降! “拜见枢相!” 这声字正腔圆的汉话让章楶眉梢微动。 章楶道:“起身说话!” “是!”野利信义缓缓地直起身子,章楶左右亲兵上前卸下对方兵刃并搜身一番。 看着对方有几分儒将的作派,章楶打量对方道:“你倒像个读书人。” 野利信义道:“启禀枢相,卑将家学渊源至东朝文化,可谓是仰慕已久。” 章楶笑道:“可是令祖父野利国师,曾言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不可让党项人汉化!” 野利信义道:“诚如枢相所言,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 “我大白高国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若学东朝礼乐诗书之气,则国必微弱。” “唯有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才是真正的富国强兵之法。只要百姓乐战征,习尚刚劲,方可以制中国。吾祖父创造我党项文字,一生坚持本朝礼乐与汉人之不同,不可易其俗而改之。” 章楶闻言深以为然道:“野利国师也是一位可敬可佩之人,可谓无缘一见,否则必向他请教。” 野利信义道:“章枢相乃乐毅一般的人物,祖父曾听闻枢相如此夸奖必是高兴。” 章楶哈哈大笑,跳下马来对野利信义,肃然道:“那你为何降宋?” 野利信义沉默片刻后,道:“我对贵国政治多有所知,一直派人在秦州,永兴府刺探贵国消息。” “章公复相后,第一件事就是启用章枢密。” “这几日永兴府的军资源源不断地朝泾原路输来,韦州城小,如何抵御大军。” 章楶笑道:“尔党项的细作倒是无孔不入。” 野利信义道:“韦州和鸣沙城都是灵州门户,韦州绝无幸免可能。” “我早一步归降,总比兵临城下要好。” 章楶问道:“你怎知我军要打灵州?” 野利信义低头道:“行枢密院就在泾原经略使路,大白高国朝野皆知东朝此番要打灵州!” 章楶闻言不由失笑,旋即肃然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本朝自会善待于汝与汝家人。” 野利信义被带下去后,章楶对章縡道:“立即书信一份于侍中。” 章縡笑道:“爹爹,韦州数经战火,今已不过数千人口的小城,不值一书。” 章楶道:“你可知国家将危,最先降叛的并非那等三心二意之徒,而正是野利信义冷静务实,世受国恩,又深知两国虚实之人。” “侍中闻之必然大喜。” “再说韦州不战而降,虽是小城,灵州已门户洞开!” …… 西北战事重启,作为翰林学士兼户部尚书的曾布不免焦头烂额。 他手持奏疏,快步走入政事堂,向章越禀报:“启禀侍中,对党项重新开战,仅第一年陕西各路便需加拨最少要一千两百万贯军资,其中泾原路独占五百万贯!” 曾布眉头紧锁,继续道:“陕西各路兵马已占天下四成,当年司马相公本欲先在陕西、河北裁撤冗兵,以节省开支。如今战事一起,耗费实在惊人。眼下只能动用各路常平钱应急,但长此以往,国库恐难支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章越轻呷了口茶,目光微沉。他正欲大展拳脚,曾布却来扯后腿——当年此人任三司使时,便曾如此掣肘王安石。不仅是他,连王安石亲自提拔的薛向也曾这般行事。 而且这二人都是王安石亲自任命的。 变法一动,战事一起,整个国家便以‘钱’为眼,身为户部尚书三司使作为国家最高长官,自是压力如山。 章越放下茶盏,淡淡道:“此事暂且搁置,待经筵之后再议。今日你随我同去迩英阁,有何难处,不妨直接向官家陈情。” “与官家说?”曾布有些为难。 他可以与章越诉苦,但到了天子面前,却不愿这般。 曾布只得拱手应下:“是。” 曾布定了定神,只好与章越一并前往迩英阁。 每次到了迩英阁,章越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身为经筵官时为仁宗皇帝讲经的时候。 在天子登基之初时,经筵是一个很好的君臣交流的场所,王安石总是没少在经筵上给年轻的神宗灌输新法思想。 而大臣们自也不会放过这个利用自己理想和影响力,对年轻的天子进行价值观教育的机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不过事实上另一个时空上的元佑,旧党给天子灌输了那么多思想,到了后来不是照样‘绍圣’了回去。 其实满朝文武都没有毕仲游看得清楚。 变法就是一个‘钱’字,钱就是利益。 新党旧党价值观的基础是什么? 价值观背后就是各自的利益,利益背后是各自所代表的阶层。 寒门阶层的价值观天然偏‘左’,他们要的是公平平等,希望国家有为,开出一条寒门阶层的上升通道。 权贵阶层的价值观天然偏‘右’,他们要的是自由宽松,希望国家无为,千万不要动了自己一亩三分地。 而天子这阶层呢? 章越与曾布抵达了迩英阁,作为宰相必须时刻关注经筵。 每日经筵内容,宰相都要事先看过,此事作为头等大事,甚至比政务还要上心。特别是天子尚且年幼,价值观还未定型时。同时也提防有政敌利用这机会向天子进言一二句不利于自己的话。 如张居正等辅佐幼主的大臣对此事都异乎寻常的上心。经筵官都要仔细挑选心腹出任。 章越与曾布抵达迩英阁,程颐正准备对天子谈《春秋》。 章越,曾布入座后,程颐开讲。 《春秋》被王安石斥为烂断朝报,新学一概不讲。程颐有种逆反心理,你越不让我讲我偏要讲。 天子高坐,程颐则立讲。 章越听了一会见天子听得非常认真。 程颐义理精深,不过对寻常十二三岁的孩童而言,听不出其中精妙之处,所以换了一般人这时候是要打呵欠了。 天子却听得专注,时而颔首,时而凝思。 章越暗叹:果真是聪慧之主。 程颐讲了半个时辰后。 天子方有些疲倦,程颐也适时歇息。 天子转向章越,道:“侍中,朕于经学已有涉猎,欲习史学,不知可否?” 章越尚未应答,程颐已肃然道:“陛下,经学未明而骤攻史学,恐纲目不清,根基不固。” 天子闻言有些失望,求助地看向章越。 章越轻咳一声道:“陛下,程侍讲所言有理。” “似春秋一书虽是史书,然孔子以微言大义褒贬其间,若无明师指点,确易偏颇。” 天子此刻有自己主意言道:“朕已有主张,不会坏了心术。”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朕欲查真相,不喜删减之文。” 天子这话有深意啊,朕要一手材料,不要你们加工过的……章越笑了笑道:“陛下圣明,臣喜欢读史记,其中太史公在五帝本纪后言。” “学者所称五帝,但尚书只载尧以后的事,而诸子百家谈论皇帝时,出入地方有很多,并不可信。” “太史公西到空桐山,北过涿鹿山,东临大海,南渡江淮,于地方故老相传中考察五帝事迹,最后选‘言尤雅者’为五帝本纪,置于全书之首。” 司马迁这话什么意思,五帝真正事迹,百家说法很多,而且年代久远,不可真正考证了。 所以我选了最‘雅正’的说法来五帝本纪,作为史记第一篇文章。 司马迁还补了一句后来读史者‘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司马迁这句话就是给后面看史记的人听的。你以为司马迁没看过竹书纪年?恐怕比这更黑暗的都有。 “然则真相重要否?“章越直视天子,“人尚可当面说谎,何况口耳相传的传说?更遑论白纸黑字记载的、距汉已数千年的往事。“ 不要刻意去追求真相,在你心理没有一定接受度时,真相是很可怕的。特别是‘浅见寡闻’者。 而作为帝王更要明白,当你没能力改变真相时,就不要触及真相。 章越继续道:“……不过陛下既要读史……” 天子本是失望,见章越话锋一转,当即动了心思问道:“侍中,不过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章越道:“近来新着一部史书,由司马光所着的资治通鉴可为经筵之书。” “先帝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赐名,臣以为陛下要读史可先读此书。” 天子闻言本是大喜,但听司马光所着不由眉头一皱。 章越道:“陛下万万莫轻此书,此书第一句‘起着雍摄提格,尽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便知司马公着此书严谨用心之至。” 这是阳岁阴岁的说法。着雍摄提格就是戊寅年,玄黓困敦就是壬子年。 意思是周纪这本书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尽周烈王七年。 作为编年体,司马光使用太岁纪年,并请了刘羲叟负责编年。 天子点点头道:“明日便讲资治通鉴,不知何人可以胜任?” 章越道:“臣举御史郭林,臣自幼从其父读书,受益匪浅。臣为官后多次尝举之。但随司马光不肯出仕。” 天子道:“如此守道君子,必是良师。“ 章越当即道:“臣今日来还有一事启奏陛下,方才户部尚书曾布言,若对西北用兵,今岁开支将骤增一千两百万贯,明后两年更是不计其数。” 曾布起身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事,眼下国库虽可维持,但若骤然增支,恐难以为继。” 年幼的天子眉头微蹙,看向章越:“章卿可有良策?“ 章越道:“西北钱粮所支绝不可减之分毫。” 他顿了顿,继续道:“民间棉布钱钞之利,贵在细水长流,绝不可竭泽而渔。臣请继续推行方田均税法,清丈天下田亩,彻查豪强隐田!“ 天子虽年幼也明白这是得罪豪强的事。 哪有那么多做蛋糕的办法,分蛋糕也是必须的。 章越沉声道:“臣愿一力承担此责。先前所定考成之法,正是要中枢督促地方,层层问责,确保官吏实效。“ 天子缓缓颔首。 章越陈词后,曾布亦要有所表态。他道:“臣在户部也开源节流,大不了砸锅卖铁,挖地三尺,也绝不耽误朝廷经略西北的大计。。” 天子凝视二人片刻,忽然道:“二位爱卿皆为国尽忠,但似乎忘了一事。“ 他起身道:“两位卿家随朕面见太后。“ 章越、曾布等大臣随驾至向太后殿外。天子先行入内,命二臣等候。 章越与曾布肃立殿外,静候传召。殿内隐约可闻天子与向太后的低声商议。约一刻钟后,内侍躬身引二人入内。 垂帘后,向太后静默。 唯有铜鹤在徐徐地吐着燃烟。 天子端坐御案,忽朗声诵道: “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诵毕,天子目光灼灼:“此乃先帝亲笔御诗。三十二座内库,皆以诗中一字为名。“ “先帝在世时,曾告诉朕,他清点过一共是五千万贯有余。乃变法二十年所筹得。日后图灭夏之用!” 章越闻言,袍袖微颤。 说到这里,天子看凝视二人道:“朕与太后商量过,这激增的一千两百万贯军费,一分不少!钱从朕这取。” “悉数从内库封桩钱支取。” “明后两年,亦复如是。” 曾布面露惊色,眼底却闪过喜意。 章越伏地叩首:“皇太后、陛下圣明!只是这内库乃先帝心血...“ 天子抬手道::“此非朕之意,实乃先帝遗志!“ 少年皇帝的声音陡然铿锵:“灭党项非独国事,更是朕为人子之孝道!“ “莫说搬空这三十二库,纵倾尽内帑,朕亦在所不惜!“ “国家大计之下……哪怕是朕这宫里的铜鹤都要化了铸箭!” 章越,曾布看了一眼御座前的铜鹤道:“臣领旨。” 垂帘后向太后徐徐道:“老身也不喜如此生事,但这也是先帝的意思,也是陛下之所愿。” “老身另有一议,三年之内,宫中停止一切营缮之事。” “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自老身,陛下而起,膳食减去一半,以为表率。” 珠帘轻颤间,太后的叹息几不可闻:“老身与陛下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余下的...便托付二位卿家了。“ 章越与曾布深深拜伏,额头触地:“臣,领旨。“ 章越直起身子后目光如炬道:“若三年之内党项不灭,臣愿伏罪!“ “待陛下亲政之日,臣必呈给陛下一个——仓廪实而武备修,四夷服而天下安的大宋!“ 说完章越起身离殿,曾布亦叩拜后离殿。 天子目送章越,曾布二人离去。 待二人退出殿外,曾布终于按捺不住,疾步追上章越:“侍中!侍中留步!“ 章越回头看了曾布一眼,脚步一停道:“怎说?” 见章越驻足,曾布神色激动,挥袖激扬道:“有如此贤明的太后天子,何愁党项不灭!“ 忽见章越神色淡淡,曾布立即会意,急忙补救道:“当然全凭侍中算无遗策,在朝中运筹帷幄!下官在户部定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急,你想好了再说。”章越伸手打断曾布,抬眼望向宫墙外的流云缓缓地道:“方才我在御前立誓,你也听见了,这三年之期...” 曾布咬得牙关作响道:“今年便往西北拨一千五百万贯!明年最少两千万贯。” 他猛然拱手道:“今岁朝廷上下节衣缩食,砸锅卖铁,也不可能短了西北将士分毫。” “三年之内,曾布誓要助相公完成灭党项之宏图伟业。” 章越徐徐点头:“钱已给你备妥。” 此刻他声音如雪落寒潭:“你我莫要负圣恩,要以性命报答国家!“ 曾布重重地点头。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元佑财政混乱不堪。因废除新法,朝廷收支失衡,财政亏空。 神宗二十年变法立下三十二库,积攒下的钱财,也不知到底用到何处去了? 还有那些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变法心血,帝王将相深深的叹息。 而今,历史重新开始了。 …… 深夜。 一道道政令从政事堂发出。 从关中至泾原的各条官道上,车马辎重如龙,蜿蜒百里不绝。 永兴军路与秦凤路的州仓全部打开,昼夜不休地忙碌,渭河漕船首尾相接堵塞河道。民夫们弓着脊背将一袋袋朱红“封桩“印记的粮米垒成了山。 军器监的匠户正将新铸的床子弩与神臂弓装车,桐油浸泡的弓弦泛着冷光,箭簇成箱的铁矢碰撞声如金戈交鸣。 夜色降临,陇西官道两侧的火把如长龙般点亮。 浸透松脂的火把下,数千甲骑迎着贺兰山吹来的北风挺进。身后则是军器监特制的“霹雳炮“被牛车缓缓拖行在崇山之间。 西北战事一起,大宋以倾国之力,将二十年积蓄的军辎投送往陕西各路。 (本章完)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稳扎稳打 官复原职的泾原路副都总管彭孙率三千兵马出北萧关。 宋军顶着寒风在石门川扎营。 此地距灵州仅百余里,距鸣沙城不足二十里。 彭孙方一出北萧关,便有党项游骑前来窥视跟随。 宋军自一眼望到了来探查的党项骑兵,这些党项游骑如秃鹫盘旋石门川嶙峋的乱石之间,铁翎映着晨光忽隐忽现。 领头的党项大将头盔插着白牦牛尾,正是铁鹞子精锐特有的翎饰,他身边有数十骑正窥视着宋军工事。 这几十骑似料到宋军不敢出阵一般,懒洋洋地下马躺在山坡下晒太阳,一副没将宋军放在眼底的样子。 事实上近千党项骑兵伏在山后的沙棘丛中。 见宋军坚阵不出,数名党项骑兵索性解鞍下马,当场架起篝火炙烤羊腿,肉香混着挑衅的呼喝声随风飘来。 为首的党项将头盔铁鹮翎盔在晨光下闪烁着寒芒,手中长槊遥指宋营,继续令手下搦战。 “彭“字将旗扯得猎猎作响. 彭孙立于木栅箭楼上,甲胄凝着霜花,目光扫过远处山坳。 “直娘贼!“ “鼠辈安敢!“营中士卒听得目眦欲裂。 一排宋军伏在寨旁,数十张神臂弓紧贴木栅,百步之外,党项铁鹞子解鞍烤肉的篝火青烟清晰可见。 “儿郎们稍安勿躁,山后的沙棘丛中,必有兵马埋伏!不许出阵!” 彭孙往前一指,命军士们继续掘壕立栅,左右抡锤夯实地基寨外壕深达三丈,寨墙木桩特意斜插四十五度,专破铁鹞子重骑冲锋。 数具床子弩被抬出,暗中置于土垒上。 宋军就这么当着党项兵马的面,继续修营垒。 寨墙下,两名青袍虞候正展开羊皮制阵图。 年长些的以规尺丈量夯土:“恩师《边防图略》有云:寨墙斜插向上,可卸重骑七分冲势。“ 他指尖划过图上山形水势,忽对年轻者叹道:“恩师昔在渭州,最恨党项轻骑断我粮道。“ 他们都是太学出身,还都是横渠门下。 他们手展阵图继续督工,所设名曰‘连环寨’。 横渠门下,师承自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因此天地本无心,以人为心。 所以读书人要为天地立仁心。 立命出自孟子尽心。原文是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从尽心到知性,从知性到知天,从知天到事天,从事天到立命。 说白了就是以人道法天道。修道之谓教,读书人要用天道来教化生民,安身立命。 上为天地立仁心,下为教生民立命,这就是横渠门下的宏愿。 张载年少时喜谈兵,甚至曾打算率人夺回熙州洮州一带,他向范仲淹上书过,范仲淹鼓励他研究儒学。 熙宁时张载任渭州军事判官,在蔡挺门下办事,为了制服党项他提出三个主张。 一招揽蕃部,妥善安置,笼络人心。 二以堡寨遮断,阻遏党项劲骑出没,步步为营推进。 三在边地屯田,发展经济,减轻中枢负担。 这三点主张,正与章越收服熙河的主张不谋而合。 所以横渠门下将张载的主张与朝廷在熙河路的拓展结合,倒也成了实学。 如今秦风路转运使范育正出自张载门下。 横渠门下领兵自有一股等锲而不舍的钻研劲,他们将经义治学的本事,用在了排兵布阵上。 譬如这连环寨,多少多少几尺,壕沟要掘几丈,鹿角几处防备敌骑,皆是多番改进后编撰成图册文字。 每次立阵都照本按图而设,如出一辙。章楶在京见过这些横渠门下,大多是出身于家境殷实,却又谈不上富贵的寒门,都是不善于夸夸其谈,而是能埋头做事的拙诚读书人。 在元丰与党项交战中,这些横渠门下的将领表现突出,立阵后能抵御数倍的党项兵马的猛攻,击退敌军之后又能再总结经验教训。 这两名虞侯继续议论道。 “汉时晁错有言,匈奴骑兵上山下坂,骑射双绝,汉兵不及也。又有草原辽阔,匈奴游斗,汉军死伤惨重,不得不下马地斗,被动无比。” “今日党项,契丹骑兵更胜过匈奴多矣。” “不错,兵法有云,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迟。如彭总管,咱们持重不出,切莫大意。” “日拱一卒,缓缓至鸣沙城下。” “以后就是灵州。” 二人自顾议论,身后第三道木栅后则是数百名就饭食的泾原蕃汉弓手。敌军近前,三千兵马轮流吃饭,蕃汉合军后,汉军得蕃军骁勇骑射,蕃军得汉军之纪律组织。 言语间突然传来争吵。 突见一蕃军弓手揪着一名汉卒衣领。 两名虞侯上前骂道:“阿咄啜你做什么?” 阿咄啜带着浓重党项口音道:“凭甚俺们吃黍饼,这汉人食白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汉卒抓着被揪的衣领涨红了脸道:“俺娘托商队捎来的!陇西老家才收的!” “你有何凭据?”阿咄啜不依不饶。 “取账册来!”年长的虞侯声若洪钟,“阿咄啜,你整日在营寨中言汉蕃不公。” “你上月斩首三级,无论蕃汉皆赐绢三匹——阿咄啜你得九匹,可曾短过分毫?” 阿咄啜道:“这倒不曾。” 旋即又道:“那汉军李二狗私藏首级,怎不见你们处置?“ 年长虞候冷笑:“此刻正在辕门挨鞭子!“他猛指阿咄啜护心镜,“倒是你!上月私分战利,当本官眼瞎?“ 围观的蕃汉士卒嗡然骚动,数人嘿嘿地笑出声来。 “阿咄啜,我亲眼见得你熔了三枚银扣,是打算送给相好的回鹘舞娘吧。” 阿咄啜不言语。 汉卒趁机嚷道:“虞候明鉴!这厮自己贪嘴,倒来寻俺晦气!” 另一名年轻的虞侯当即将汉卒的白馍,当众掰成两半,一半给了汉卒,另一半给了阿咄啜,然后对众人道:“同釜而食者,方为同袍。” “阿咄啜,当营喧哗应领三十鞭,大战在即权且记下。” 阿咄啜抱拳道:“是。” 阿咄啜蹲回篝火旁,就着一旁汉卒递来的陶碗啜饮杂粮粥。 蕃汉同釜而食的香气漫过寨墙。 彭孙见两名虞侯处置公道,不由点了点头。 这蕃汉合军是章越在熙河路时所创,吕惠卿到了鄜延路,河东路后全面推广。这避免了熙宁三年时韩绛指挥攻罗兀城时,重蕃军轻汉军。 也避免了战事一起,蕃军汉军相互指责,推诿的局面。 治军多年,现在泾原之蕃汉弓手,鄜延之斧骑兵都是令党项骑兵闻之色变的存在。 当日党项兵马无功而返,宋军也不追击。 宋军次日三更烧饭,四更食毕后,五更即出发。 又向前二十五里即立寨,此时抵鸣沙城下十五里处。 城中党项将领,乃静塞军监司监军。静塞军监司原先在韦州,驻守甜水河一带,但因韦州数度被宋军攻破后,退至鸣沙城。 静塞军监司有三万正兵,三万辅兵,但现在正兵辅兵不足两万。 他再度观阵,今日宋军与昨日没什么区别。 他仔细看过宋军营寨,宋军立寨都依流程,必择险要之地立寨。 先围绕营地挖掘深壕,深壕必须是一丈深,两丈宽,壕沟里设竹签、木刺、陷阱,然后将挖出的泥土全部用于修筑高墙,墙需八尺高、一丈厚,再以夯土或木石加固。 营门处有吊桥、鹿砦、拒马。 党项将领不知道,这都是横渠门下绘制的《筑寨图说》中都有细细名目。 立寨后宋军就进行坚守,拒不浪战,绝不投机。 这样令来去如风,勇猛善战的党项兵马,在野战、突袭、近战的优势大减,而令长于弓弩和各种器械,却短于搏杀的宋军,如虎添翼。 就是这样以拙胜巧的战法,令眼前这从军二十年的党项名将毫无办法。 “虽说眼前只有三千宋军,但咱们三万兵马都打不动,只能围住慢慢打。” 监军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看宋军的偏厢车正将最后几根斜桩夯入冻土。 左右都道:“都监不可啊,宋军营垒都修到城池底下了。” “再不打,大王会责怪。” “打打看吧!探探宋军虚实也好。” 监军道:“糊涂,难怪宋相章越敢将进兵方略之法,张榜兴州三日,任尔观之。” “这分明是妖术啊!” …… 宋军营寨里,蕃军弓手嚼着黍饼擦拭箭簇,汉卒甲士就着肉汤打磨陌刀。 监军亲眼看着宋军如工蚁筑巢:丈八深壕转瞬成型,夯土墙以肉眼可见速度拔地而起。 偏厢车里床子弩被迅速搬下。 营门外撒上铁蒺藜。 几名匠人在营中挖掘水井。 彭孙满意点点头,他看着鸣沙城,不由想到了当年鸣沙城下从党项兵马重重包围中救下章直的经历。 当时他从熙宁寨出发,走了三百多里才到鸣沙城,而今从北萧关走五十里地即到了。 数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当时还是章侍中刚拜相之时,党项兵骄将勇,正是不可一世的时候。 他为了救章直数度遭遇风险,险些性命不保,最后不辱使命。 而今章侍中已二度拜相,现在的党项用几位虞侯的话来说‘党项精骑损十之七,困敝已极,终成俎上之肉了’。 而自己这个被讥为“捧臭脚“的招安将,如今也已是一路兵马副总管了。 …… 烛火在舆图上游移,将灵州至米脂的千里河山点亮。章楶立图而观,忽闻帐外马靴踏雪声渐近。 “禀爹爹,三路粮草已抵笼干城!“章縡挟着寒气掀帘而入,肩头凝着霜花。他瞥见案头凉透的糜粥忙道:“爹爹,曹大夫说了,寒痹之症最忌...“ “且看此处!“章楶打断章縡的言语,点在舆图米脂寨处,青筋凸起的手背泛起病态潮红:“李秉常倒是学得乖——东线鸣沙城下按兵不动,西线却在鄜延路撕开口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党项也有党项的方略,宋军从泾原路中出灵州城,而党项也有他的破局之道,就是继续在鄜延路进攻,将战场转移至此。 章縡解下大氅覆在父亲肩头,顺势望向舆图:“西贼是要拿米脂换鸣沙?“ “何止!“竹杖掠过横山,章楶道:“折可适已接管了韦州城,而有了野利信义投靠,灵州方向党项兵马的动向和部署,我也是一清二楚。” 章縡凝视野利信义标注的蕃军布防,忽道:“野利有言,党项八部敌酋多半主张弃守灵州...“ 章楶竹杖猛地插入炭盆,搅得星火四溅。 章楶从野利信义处知道党项内部也有争论。 很多将领劝说李秉常索性放弃灵州,让宋军打进来,他们在横山方面继续向鄜延路和河东进攻。 理由是横山方向的蕃部可驱一战,同时可以随时得到辽国兵马的支援,复制之前永乐城之战的胜利。 而且宋军占据灵州城后,补给线会拉长。 此刻细碎的雪粒扑打着军帐篷布。 章楶紧了紧大氅道:“此说也不是没有根据,想当年太宗朝时,李继迁就是围困灵州,先破了泾原路的镇戎军,取了北萧关,逼得我朝不得不从请庆州运粮给灵州。” “最后不断袭取本朝运粮队的办法,终攻下了灵州。当真是阴鸷如狼!从此党项国势自从而起。” 李继迁先攻下了乌、白两盐池,至道二年,开始进攻灵州,又在浦洛河大败宋军的护粮队,夺取了宋军运往灵州的军粮40万石,对灵州形成了包围之势。 咸平元年李继迁夷平镇戎军,3000余骑兵驻扎萧关,不断袭击从庆州运往灵州的粮食。宋转运使陈纬和灵州知州李守恩在护粮战斗中阵亡。 最后宋朝放弃了灵州,灵州知州裴济在此苦心经营农田水利和安抚八镇军民两年。 最后在党项围城之中粮饷断绝,他以血书向朝廷求救,但都石沉大海,始终不见宋军影子。咸平五年三月李继迁集中重兵,终于攻陷灵州。 裴济被杀。 章楶多次读史至此时,不由掩卷遐思,既敬裴济,又感叹国势倾颓。 这还是太宗的时候。 帐外忽有战马嘶鸣。 “灵州,灵州啊......“章楶的叹息混着炭火噼啪。 章縡道:“灵州对本朝与党项而言其要害之处皆不言而喻,当年则有‘张大国之威声,为中原之扞蔽’之称,仅次于凉州。” “而李继迁则道灵州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一旦失去灵州,党项会彻底失去对陇西的辐射。” “李继迁夺取灵州后,便命为西平府,定伪都于此,后才迁都至兴州。” “眼下据野利所言,党项在泾原路方向连败,令国中众将都失去了再出泾原路葫芦川大道的信心,坚持认为就算丢了灵州,党项依然可以背靠定难五州获得辽国的支援,获得喘息之机。” “而李秉常等党项国中有识之士则清楚明白,一旦灵州失守,党项很可能面临国土东西被截断之危。” “灵州是兴庆府的门户,灵州失守后,兴庆府也是岌岌可危!” 章楶闻言继续用竹杖搅动炭火,手中青筋微凸。 章縡看着父亲运筹帷幄中思虑憔悴,不由心疼。帐外战马不断嘶鸣,原来是驿马溅雪而过,急促地传来后方军情。 野利信义的投降,令章楶清楚地知道,党项在死守灵州的问题上出现重大分歧,一旦党项上下重新认识到灵州重要性,那么到时候宋军攻取的难度将倍增。 章楶想到这里起身道:“可如今党项众将,倒似太宗朝时的公卿,一意弃守。” 章縡知道爹爹已有决断,他将铜壶倾出滚烫茶汤倒入茶盅中。 章楶道:“眼下灵州城下只有翔庆军司和静塞军监司两个军监司,静塞军监司遭到我军常年打击兵马不足两万,而翔庆军司在平夏城下遭到重创后,元气未复。“ “灵州一失,陇西各部顷刻倒戈!契丹援军到底能救得党项几次?” 说到这里,章楶掀帘远眺,仿佛自此雪景中望见了贺兰山的景色。 “若我们分兵驰援米脂,则灵州守军则必直击鸣沙城下!“ 此刻北风卷着雪粒灌入,将章楶的大氅鼓荡起来,恍惚间见五十年前李继迁策马踏碎灵州城池,而今他要为的就是将这百年屈辱碾作齑粉。 章楶遥望远方,仿佛看到了道:“现已取得韦州出兵,便顺势攻下灵州。” “灵州城固然重要,但若能在灵州城下歼灭党项一到两个军监司,才是大略所在。” 章縡道:“此乃人地皆得之略!” “灵州一破,覆灭党项则指日可待,若从鄜延路,就算胜了也未足动摇党项根本。” 章楶道:“便以此上疏侍中,表明我们要打灵州的决心!” 章縡露出坚定之色道:“孩儿这就草拟札子!” …… 灵州城外却仍是冰封千里的光景,汴梁城南的柳絮已纷飞如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春暖大地。 达官贵人或仍穿着棉服出城踏青,女子们则换上薄薄的春衫。 都堂里。 新任枢密副使沈括看着奏疏道:“章枢密此举,是要弃米脂寨,而攻灵州啊!” “米脂寨一失,绥德军震动,党项兵马可直驱延州,甚至延安府也会震动。” 章越斜睨沈括一眼。 “而且章枢密决意将行枢密院,从德顺军直接迁至北萧关这更是行险之举。” “北萧关以北的惟精山,党项可是屯有重兵,即便迁至怀德军平夏城也不至于此。” 蔡京也道:“萧禧也道,若是本朝敢打灵州,辽国的铁骑便打定州!” 章越对蔡京道:“你与辽国使者萧禧走得倒是很近。” “索性你来为礼部尚书好了。” 蔡京心底嘟囔,还不是你让我接待萧禧的。 章越没好气地道:“可是你将我说的将本朝进兵方略,张榜于兴州城中三日,也不怕尔等知晓?” 蔡京打了个哈哈,斜倚檀木椅背,低头呷了口茶,又觉得味道寡淡,从袖子取了龙脑香片添入。 他这人就是好喜繁华,又忍不住装腔作势,当然这也是谈判的一等策略。再说他也不怕章越怪罪。 蔡京道:“下官当时也回敬道,贺兰山的雪水入茶,可比定州的浊酒更胜一筹。” “教你震慑萧禧,你倒把军机当市井说书。“ 章越看了蔡京一眼,他当然不是想过分地责备蔡京,只是不喜将自己的话到处乱传罢了。 “学生效仿章相公在兴州城头贴《平戎策》的气魄而已。” “现在连辽国都知道,本朝要打灵州了。”沈括叹道,“再这般打灵州,怕是力有未逮,不如改从他处。” 苏颂则道:“然章公大策,便是无论你怎么打,我的大政方针不变,就算快一点慢一点的差别。” “李秉常不愿在灵州城下与我决战,那么我们就逼着他在灵州城下与我决战!” 沈括则道:“当年高遵裕十余万大军被困灵州,还不是因为汲汲于城下?” 黄履见沈括一再反对章楶出兵灵州也揣测到他的意思。 沈括在泾原路经营多年,眼见为章楶作嫁衣心底多有不甘。所以对章楶颇有反对,二人关系不睦也是众所周知。 黄履则道:“通往灵州两条大道,分别是青岗道(环庆路),萧关道(泾原路)。” “青岗道虽近,但从环庆路至灵州一路有大片不毛之地,没有水源,不适合我军步步立寨。” “萧关道虽迂回了一些,但多河滩水草丰茂,其路线为镇戎军出塞,至北萧关共两百里,再走两百里至鸣沙城,从鸣沙城至灵州一百里!” 章越皱了皱眉头道:“朝中还是在弹劾章惇和吕惠卿吗?” 众人点点头,虽说现在刘挚、梁焘、王岩叟等最顽固不化的旧党都被罢去,但朝中旧党仍有不浅的根基。 自己门下的苏辙一直主张对吕惠卿清算,甚至对章惇也是颇有微辞。 其实章越也不喜欢吕惠卿,但吕惠卿确实是人才,这些年在鄜延路和河东路经略使任上政绩卓着。 契丹数度侵攻河东,吕惠卿在河东打得有声有色,既保持了对党项的强势,也抵御了契丹的进攻,奈何非我同党。 苏辙这一次弹劾吕惠卿就批评他当年的手实法。 就是根据‘如有隐匿,许人告发,并以查获资产的三分之一为赏。’ 此举在苏辙看来就是用大肆抵恃告讦(举报代替管理),此举鼓励民间诬告和仇怨,在实行之中稍有资产的家庭常被仇家诬告,官吏借机勒索,民间“鸡豚皆遍抄之”。 而与章惇吕惠卿有仇的邓绾,也称其‘嚣讼者趋赏报怨’。 后章越叫停了吕惠卿的手实法,改由用‘砧基簿’登记,也就是只有财产变更和交易时,朝廷才进行登记,此举既保证了税收,也免去了激化矛盾。 民间不报,我就不追查。 而范百禄,范纯仁等人也弹劾吕惠卿,同时批评章惇在元佑兵乱中的疏忽放纵,不作为。 至于章越盘算了半天,他是不打算动蔡确,吕惠卿,章惇的。 他们在变法中无疑显得更激进,但自己作为新党中务实的存在,这时候若落井下石对他们进行清算,那么新党的激进派一空,无疑自己的政策就会遭到抨击和指责。 比如吕惠卿的手实法遭遇太多抨击批评被叫停后,自己的‘砧基法’就悄悄地上线运营。 朝廷民间都一致称赞叫好。 是砧基法好吗?不见得。 只是吕惠卿之前做得太过了,所以才凸显砧基法好。所以蔡确,吕惠卿,章惇他们被彻底清算打倒后,那么自己的政策势必下一步就成为众矢之的。 这个策略就如同,吕惠卿当年要打倒冯京时,自己保冯京一般。 冯京倒了,吕惠卿下一个势必要对付自己。 这时内侍来宣道:“皇太后延和殿宣见章相公!” 章越从容起身赴延和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章越边走,内侍便低声道。 “范百禄,范纯仁又在太后面前弹劾吕惠卿,章惇,故皇太后召侍中商议。” 章越点点头,内侍也是提前给章越通风报信,让他心底有个数。 身为宰相不可能不与太后,天子身边人亲昵的。 章越从容而行。 宋朝大典礼一般在紫宸殿,而大起居多半在垂拱殿。 今日章越刚在垂拱殿剖析大事,而今又往延和殿面见皇太后和天子。 章越抵达延和殿时,谏议大夫范纯仁,中书舍人范百禄正在延和殿中。 章越一看二人这般,便知二人一定要有个结果,一副不罢了章惇,吕惠卿誓不罢休的样子。 皇太后依旧在垂帘后,天子则在垂帘之前端坐。 章越瞧了天子御案上的那摞弹章,估计都是弹劾蔡确,吕惠卿,章惇的。 “赐座!” 内侍搬了一张交椅前来。 这是章越,文彦博方有的待遇。 皇太后当即对章越问道:“侍中,卿对吕惠卿,章惇二人相识否?” 章越道:“臣在未及第前便与二人打过交道,也算是相识二三十年。” “如今可有往来?” 章越道:“吕惠卿偶尔与臣书信有往来,章惇倒从不往来,不过臣兄与臣侄与他倒有往来。” 吕惠卿与章越书信一月一份,而不是偶尔往来。 两家过了这么多年,恩怨早已淡了。 章实于氏与章惇也早恢复了联系,至于章直也是这几年与章惇开始往来。 皇太后点点头,她对此事早已知情,但有些事总要下面的人来自己说才好。 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 乃人君或上位者必学之法。 七术中就有挟智之术,拿已知的事故意去问别人,如此就会从获知隐情。 皇太后道:“朝中对二人弹劾颇多,但老身也知二人颇多才干,办事得力。不知卿以为二人是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昔王荆公曾言:‘惠卿之贤,岂特今人,虽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惠卿而已。’” “司马光曾言,惠卿憸巧非佳士,使安石负谤于中外者皆其所为。” “先帝亦曾言,惠卿进对明辨,亦似美才,后又言吕惠卿,忌贤妒能、争强好胜、为事不公。” “至于章惇亦是毁誉参半。” “至于才干,臣以为确如皇太后所言。” 范百禄手持笏板出列,肃然奏道:“苏辙曾与臣言,吕惠卿此人怀张汤之辨诈,有卢杞之奸邪,诡变多端,敢行非度。” “先前先帝驾崩,未得朝廷允许便私自出兵攻伐党项,激起边衅。” “朝廷需明法度。” 章越道:“启禀皇太后,陛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方今国事多艰,河东防务全赖吕惠卿维系。臣虽与之有旧怨,然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章越目光扫过殿中二臣道,“若尽易边帅,恐贻误戎机。“ 章越不是不能罢吕惠卿,只是眼下章楶为行枢密使总督陕西五路,那么河东经略使再换上自己人,朝廷肯定要觉得他造反了。 所以只有让吕惠卿继续在河东经略使的位置上,自己才能完成灭党项大业。 范纯仁闻言出班,沉声道:“吕惠卿借整饬边备之名,苛敛民财。” “这些年吕惠卿不断以加固河东为名,向朝廷要钱要人要人,颇有拥兵自重之意。这次还以朝廷的名义在河东私征牛皮税,十村九寨几无耕牛。” “甚至强征民屋充作营垒,河东百姓怨声载道。” “臣闻太宗朝时吕蒙正荐人三不用,章越不疾不徐道:“即骤贵者不用,寡恩者不用,刚愎者不用。只要吕惠卿不合此三论,臣以为姑且留之。” “吕惠卿虽苛酷,然边将临敌,岂能尽善?可削官示惩,观其后效。“” 皇太后温声道:“便依章卿所奏。“ 范纯仁再奏:“章惇刚愎自用,当严惩。“ 章越道:“臣也以为章惇当贬,不过臣之前听闻朝中言语,章惇曾言北齐娄太后,曾废孙子少主,而立儿子常山王高演。” “其曾在朝中言语‘如今主少国疑,北齐宣训事仍可忧虑’。” “其言自以图危上躬,且浸及太皇太后当贬也。至于贬至何处……皇太后和陛下自有圣断。” 章越此言一出,范纯仁,范百禄都略有所思,官家看了章越一眼,有所掂量。 章越这话属于正话反说,章惇都要被贬了,不过太后你看在原来的情分,不可太过。 皇太后想了想看了皇帝一眼,她知道章惇在此事上有功劳,但这时还是不可与太皇太后扯破脸。必须委屈一下章惇。 皇太后道:“章惇如今已贬知汝州,就罢其差遣,再改知杭州。” 范纯仁范百禄心想,章惇虽说先后被处罚,但处置并不严厉,在章越的主持下都还是留了分寸。 …… 范纯仁范百禄二人退下后,皇太后道:“章卿于新旧两党间多方调停,老身冷眼旁观多时,深知卿维持这般局面殊为不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少年天子端坐御座,目光澄澈:“朕今日方知何谓''相忍为国''。“ 章越紫袍微振,肃然长揖道:““臣不敢当。既居相位,自当秉公持正。待平定西夏,陛下亲政之日,便是臣归田之时。” “不可!“珠帘后传来茶盏轻磕之声,向太后声音陡然提高:“国事千钧重担,非章卿不可托付!此话休要再提!“ 十二岁的天子竟自御座起身。 他略显稚气未脱的面容此刻庄重非常,一字一顿道:“朕愿章卿再相天下二十载,待朕弱冠亲政,方将国事全权相托。“说着竟以弟子礼向章越拱手。 太后又添一句:“老身与皇帝心意相通。章卿若去,如折栋梁,这朝堂怕是要倾。“话音未落,言语竟有哽咽。 章越保持着揖礼姿势,余光瞥见天子的靴尖已抵至自己眼前三尺之地。他心知这番挽留绝非虚礼——少年天子眼中热切,以及太后言辞的诚恳,俱是真情流露。 章越有些感慨,到了他这个位置就是怕如坤卦中所言,黄裳元吉之后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自己今日位极人臣,若不知进退,恐有亢龙之悔。然则太后天子如此推心置腹,倒叫他这番以退为进之策,平添几分愧疚。 挽留后,章越道:“蔡京回报,萧禧道本朝若要打灵州,辽国要出兵打定州。” 垂帘后传来茶盏轻颤的声响,似有些皇太后束手无策。 “这萧禧如何察知?” “蔡京以为是故意试探我等。据党项降将野利所言,党项早已察知我军出泾原路包围灵州的意图,若是以此禀告辽国也不意外。” “依侍中之见如何待?这...这该如何是好?” 章越道:“三镇辅军审案已出,似司马光等大臣言要尽株连之事,臣不认同。” “皇太后,陛下既宽容了蔡确,章惇,吕惠卿,何不能宽容这些辅军将领呢?” 众人恍然,章越保吕惠卿,章惇,也有安定辅军军心之意。 章越的声音愈发清晰道:“臣以为既是首恶已是惩处,本着使功不如使过之策。那么三镇辅军可以尽数调至大名府一线布防,以待辽军南下。” “让这些将士戴罪立功。” “若是不敌,再两罪并罚不迟。此刻若动摇军心,恐生大变。” 皇太后已是明白,章越的主意,此刻她有些后悔若将章惇,吕惠卿处罚太过,寒了下面将士的心怎么办。 那些旧党范百禄,范纯仁是忠贞,但是根本不知体国。就算要清算,也要等到辽军退去后再说。 她大约知道定州是在河北。 身后阎守懃取出舆图给皇太后看过,皇太后点点头,确认定州的安危至关重要。 向太后道:“先帝在世时,一直担心辽国兵临河北,河北百姓遭到涂炭。” “本有章卿坐镇,老身原不该忧虑。可这心里...” 章越道:“臣请大张旗鼓调兵至大名府。而辽军知我有备,未必敢真打定州。” “三镇辅军宜择将帅,请太后和陛下斟酌人选。” 殿中李宪一直静默不言,听到这句话心底一动,但还是低下头,只是下意识攥紧拂尘。 他明白凭内侍的身份能身居高位,并统领大军,所在乎者无非一个忠字。而他李宪便真真正正地忠于陛下的人。 去年他因‘罔上害民,贻患国家’之事被弹劾,贬为右千牛卫将军。本以为再无机会重返庙堂。 哪知太皇太后失势,章越又重回朝堂,他连夜被皇太后召回了京里。 石得一看了李宪一眼,皆觉得这个人选,他可以胜任。 皇太后道:“老身看李宪甚是合适。” “李宪...臣...“李宪的喉咙突然发紧。他疾步出列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抬起头时,这个曾经统领二十万大军的宦官竟已泪流满面:“臣愿以残躯报效先帝知遇之恩!若辽狗敢踏足河北一寸,臣必...“ 李宪此刻回想起了当年,武英殿地龙烧得极旺,年轻的先帝只着一件素纱中单。 “卿来看,”先帝突然对自己道,““章越昨日奏称,当效法唐太宗灭突厥之策,从古渭寨出,先取临洮,之后再取兰州,凉州断其右臂!” 先帝指尖顺着黄河划到兴州:“可是朕却想打这灵州,最后这定难五州......“ 李宪捧着热茶的手微微发颤。作为内侍,他本不该妄议军国大事。 “党项人擅骑射,若效突厥故事恐.....本朝骑兵未必能及。” 先帝道:“你说得有理,内侍中你也算会读书,知兵事,能替朕分忧了。” “你可愿领兵?” “内臣......“李宪喉头滚动,终是跪地重重叩首,“内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神宗扶起他时,掌心温度透过绢衣:“朕知卿忠谨。” 李宪今年四十四岁,朝野都说他是心怀开疆扩土之志,其实他更是为了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多少个良宵他都陪同着先帝立在武英殿的舆图下,他手持竹盏伺候在旁,看着先帝手持朱笔在舆图上勾勾画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先帝不时以西事和兵略询他李宪,李宪一一作答。 而如今武英殿上御座空空,唯余铜炉炭火映着“复汉唐旧疆“五个殷红如血的大字。 最后千言万语到了李宪口中只是这一句道:“内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 看着李宪重新得到重用,章越欣然旋即道。 不过刚领受了职位的李宪则起身后,向太后又道:“侍中,京师重地,定州更是不容有失。” “老身还是觉心惊肉跳.....” 宋朝为了打一个灵州,真的让辽国饮马黄河,动摇了京畿,这也是代价太大了。 章越知道此举是冒风险,于是则道:“真正的胜负在于灵州一役,只要破了灵州,兴州府门户洞开。章楶奏称不以克灵州为目的,而是以灵州为饵,在此打一战,灭掉党项两个军监司的兵马。” 章越说着给了太后和官家一个念头,就是党项契丹都知道我们要打灵州,我们就依旧要打。 他目光炯炯地望向御座:“辽人与党项皆知我军必攻灵州,正因如此,更要咬定青山不放松!“ 章越说到这里玉笏在掌心轻叩:“我军步步为营之策,辽夏至今无解。纵使其攻我必救,亦不可自乱阵脚。“ 事情可以慢,但一定要向前推进,虽迟必到。 因为无论是辽国,还是党项对宋军这样土工作业都没有破解的办法。 所以都是用攻敌必救的策略。 无论是党项要打鄜延路还是辽国以攻定州,都不能改变我的做法,不能改变我的初衷。 向太后道:“侍中,是不是从西北抽调部分兵马回援,以策应京师安危?” “据老身所知熙河路的凉州直和党项直精锐非常,乃天下有数的精兵,若二者能调其一回援,则京师可以无忧。” 章越心道,太后居然打我凉州直和党项直的主意。 不知到底何人向她进言,这分明是不知兵的人建议。 凉州直是章越在夺取凉州后,以凉州马场所设的二十个指挥的骑兵。 党项直则是尽数招募党项降军所组成的十个指挥骑兵。 这可都是国之重器,平日放在熙河路,足以威震西域,使宵小不敢轻举妄动。 无论是阿里骨,青唐见宋朝有这两支骑兵在,都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太后要调其中一路兵马回援京师,着实太过。 但不保京师,又显得自己有些不将太后和天子的安危放在眼底。 章越颇有迟疑。 李宪出面为章越缓颊道:“太后,陛下。” “党项直,契丹直都在熙河路,若从西北千里回援,兵马疲惫,未必能抵御辽国。” 有了李宪这一缓,章越顺势奏道:“启禀太后,陛下,臣正打算从熙河路调兵入泾原路。” “若京师有警,大可从其他地方调兵,就算永兴军、秦凤路驻军东进,也好过从熙河路调兵。” “党项直、凉州直乃国之重器,当用于犁庭扫穴,不可疲于奔命。” 太后还未说话,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忽然开口:“朕信侍中谋略。当年先帝曾言,用兵如弈棋,最忌首鼠两端。“ 此刻稚嫩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既要灭夏,便当倾力而为!“ 向太后还未说话,天子已下了决心。 珠帘后沉默良久,终闻向太后轻叹道:“既如此...便依侍中之策。“ …… 元佑元年,四月。 鸣沙城下,宋军已是团团包围。 黄沙漫天,如金戈铁马奔腾嘶鸣,拍打在宋军连绵的营寨木栅上,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声响。 “报!西贼铁鹞子已至二里外!” “铁鹞子?” 彭孙骂道:“平夏城后哪有像样的铁鹞子,都是纸糊的甲。” 彭孙道:“传令——床子弩上弦!“ “寨墙诸军就位!” 寨墙下顿时响起绞盘转动的吱嘎声。三架需五人合抱的床子弩被推出掩体。碗口粗的弩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地平线上突然腾起黑潮,两千余党项骑兵如移动的铁壁压来,马槊的寒光刺破沙雾。 为首敌将的白牦牛盔缨猎猎飞扬,重甲战马踏得沙土迸裂。 彭孙看着这一幕发出冷笑,围城近月,眼看宋军土工作业掘进城墙,城内外的党项兵马终于坐不住了,孤注一掷来解救重围。 党项骑兵排山倒海般冲锋,马蹄声如雷霆滚过戈壁。 不过面对面对迫近的党项骑兵,躲在寨墙后的宋军都是气定神闲。 若进攻他们或没什么办法,论守寨宋军可谓驾轻就熟。 多年的防御战,令他们对党项有什么进攻手段了如指掌。一次次防御战胜利后,积攒下的大量老兵都是宝贵的财富。 “三百步!“宋军观测手嘶吼。 彭孙猛然挥下佩刀:“放!“ 崩!崩!崩! 巨箭离弦的瞬间,气浪掀起。 三支手臂粗细的利箭离弦激射,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其中一箭竟将敌将连人带马钉入沙石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党项骑兵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前方的甲士则甩进宋军预设的陷马坑——坑底斜插的竹枪瞬间穿透铁甲。 “神臂弓!放!“ 寨墙垛口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箭簇,箭雨密集如蝗。 数名甲骑连人带马的甲上都插满了箭矢,依旧不退。 一名将官吃惊道:“竟还有瘊子甲!” 而另一面在外围骑兵冲击时,鸣沙城中城门打开,城内守军杀出接应。 里应外合是守城惯用招数。 他们要破坏的是城下宋军掘墙的土工作业。 而宋军则是寨门突然洞开。 数百蕃汉弓手推着偏厢车冲出,瞬间将掘进中的地道护得铁桶一般。偏厢车车顶牛皮蒙帐落下,手持神臂弓手从车上爬出。 盾牌手结成龟甲阵,长矛从缝隙中突刺,十几名扑来的党项兵并当场捅成血葫芦。 城头党项守军射下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斜插在偏厢车与盾牌手盾牌上,叮叮当当如骤雨击瓦。 战场中央,党项骑兵的残部已冲至寨墙二十步之内。 宋军当即从寨墙投下火油罐,这些防守器械宋军投放得犹如不要钱的一般砸去。 一日杀戮后,党项无奈罢兵回营。鸣沙城外伏尸遍野。 对于宋军神臂弓,床子弩各种防备齐全的营地,党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上万人马打了半天,连宋军一座营垒都没攻破。 而彭孙不是只率一路偏师,从北萧关至鸣沙城,宋军是每三十里一阵,宋军主帅章楶率上万大军坐镇在后,同时韦州折可适的数千兵马可以随时支援。 党项攻了一日疲惫不甘,而到了夜间宋军营寨工事里又响起锹镐叩击的闷响。 如此凶猛的攻势,只让宋军停了一日罢了。 …… 第三日的拂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掘进的地道已抵城墙根。鸣沙城四周都是砂砾地,倒是方便宋军的土工作业。 这松软的土层让宋军掘进速度比预期快了整整一日。 数百名手斧兵正伏在预设的土垄后,雪亮的斧刃在晨光中泛着寒光。 一名虞侯亲自点燃引线,火蛇窜入地道的瞬间,整段城墙突然如巨兽般拱起——轰! 裹着硝烟的砖石冲天而起,露出城内惊慌失措的守军。 “杀!“ 彭孙大刀前指,声若雷霆。 早已埋伏了一夜的宋军手斧兵,立刻潮涌而入,雪亮刀光映着火光,将试图堵缺口的党项兵劈倒。 “城破了!” “鸣沙城破了!” 宋军的欢呼声震四野。 彭孙大步跨过残垣,看着宋军蜂拥入城,党项兵马丢盔弃甲而逃。 “看看我宋家儿郎的土木功夫!” “哈哈!” 彭孙举刀狂笑。 “报!静塞军监司从西门逃了!“士卒来报。 “跑?”彭孙摇头。 “跑有何用?老子这连环寨能一路修到兴庆府!“ 鸣沙城这故地已是收复,重入大宋版图中。现在彭孙抬起头,望向苍茫远方。鸣沙城前黄河滔滔,极目远眺,灵州城的轮廓仿佛已隐约可见。 百里之后就是灵州城,而再往北就是兴庆府!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灵州城下 元佑元年春,北风卷起界碑旁的枯草,苏辙一袭朱袍立于车辕旁,望着渐远的宋境烽燧。 榷场喧嚣声随白沟河水远去,辽国接伴使的仪仗已至三里亭外。 “侍郎请看,“副使指着辽骑扬起的烟尘低声道,“契丹人连马镫都鎏金嵌玉,比之我朝使者简素...“ 苏辙这一次出使与辽国谈判,是章越之命。 一来是苏辙在朝中一意主张清算吕惠卿,对新党赶尽杀绝。 二来也是让苏辙有个事办,担负起重任来。一般而言出使辽回国必升迁。 如果要出任宋朝的翰林学士,基本都要有出使辽国的经历。 所以章越让苏辙出任礼部侍郎,让他出使辽国。 这一次谈判也不算没有结果,同行者还有辽使萧禧。此番谈判虽非全无成果——辽主已答应释放此前随韩忠彦出使被扣的副使童贯,甚至不再坚持引渡耶律乙辛。 但多年外交宋朝处卑,辽国处尊,出使辽国苏辙还是有所不乐意。 苏轼听说了就给即将远行的苏辙作了一首诗。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代表宋朝出使辽国是屈辱的。 苏轼也是好言相劝苏辙,让他谨慎行事。 眼前辽国关隘下,一队契丹商人正与宋人牙郎争执。 “十贯!此马须付三十贯足陌宋钱或三十贯盐钞方可。” 辽商拍着马颈嘶喊,青筋暴起的手背显露出内心的焦躁。 宋人牙郎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钞道:“我有大安宝钞三百贯!” 苏辙闻言不禁摇头失笑。那辽商顿时涨红了脸怒道:“边市百物皆以汴梁铜钱为尺,谁不知本朝自铸的锡铁杂钱,连牧奴都不要,更何况纸钞。” 大安宝钞是耶律洪基去年改元大安后,效仿宋朝盐钞交子所设的纸币。 耶律洪基也想学宋朝章越这般的经济改革,回收铸币权至朝廷中央,如此每年有源源不断的铸币税,同时杜绝了金银铜钱的火耗,消灭民间私铸劣质的钱钞,同时还能节约运输和储存成本。 耶律洪基对盐钞制度颇为艳羡,认定这正是宋朝国力日盛的关键。 同时他也认为纸钞不过尔尔罢了,说白了就是朝廷从民间空手套白狼一段手段。 所以他在永乐城之战后,痛下决心对辽国进行改革。 首先就是效仿宋朝设立钱钞制度,当然他也吸取了教训,听从汉人儒臣的建议,在南京和上京都建立平准库,以宋朝的岁币白银、丝绢作为储备金,避免滥发重蹈交子的覆辙。 设定面额从一贯至二十贯。 耶律洪基设定后,信心满满,据说觉得汉儒所设的‘大安宝钞’的名字,不好听,直接名为‘圣钞’。 不过‘圣钞’发行的第二年即宣告滑铁卢。 耶律洪基一开始确实按着汉人儒臣的意见,一直提防着中央不加节制滥发纸钞。 没错,羊要养肥了再杀。耶律洪基也是这么想的。 但没料到‘圣钞’甫一发行,即遭到了另一个严重的后果。 那就是‘假钞’! 宋朝的盐钞和交子,章越后来命沈括在三司使任内办过一件事,就是仔细考证防伪事宜。 为了制作宋朝的盐钞和交子,沈括当时特别至淮泗考察,使用当地一种专门的褚树用以制作出的钱币,与众不同。 所以沈括才命当地官员将其他处这种褚树全部砍伐,独留下一县之地用以种植褚树,并派兵将之保护起来,严禁任何人入山砍伐,专门制作宋朝的盐钞和交子。 同时沈括还设计了专门一套防伪的程序,以防止被伪造。 在这项事上耶律洪基则没有想得那么深。 只是将‘大安宝钞’,将纸钞上的汉字与契丹文字并存,以及破钞旧钞兑换新钞只收五十文钱(宋朝则需一百文)。 他就认为大安宝钞一定会胜过宋朝盐钞和交子。 但是耶律洪基明显想当然了,大安宝钞是改元大安前就已发行,但大安元年当年已出现了大量伪钞。 到了大安二年,也就是元佑元年,现在大安伪钞制作技术连辽国官方的铸造工匠都已分不出。 耶律洪基紧急下令,禁止大安宝钞往平准库中兑换丝绸白银。 于是大安宝钞瞬间币值一落千丈,贬值速度更胜过当年交子,别说十兑一,便是二十兑一都不要。 看着如同废纸一张的大安宝钞,苏辙心底暗笑,一旁陪同的辽国馆使也是大觉颜面无光。 观一叶而知秋,辽国经济甫近崩溃。 …… 苏辙一行抵达南京城郊时,但见辽军行营连绵数十里,旌旗猎猎,甲光曜日。营帐间铁骑往来如梭,操练呼喝之声震彻云霄。 他心底不由得出了马犹不可胜计,兵犹不可测的结论,看来辽军在幽州练兵,时刻意图南下之言并非虚言。 他暗自心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在心底盘算:辽人如此耀武扬威,若非真要南下,便是刻意震慑于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及至馆驿,童贯早已候在阶前。这位被辽国扣押多日的宦官虽形容憔悴,双目却炯炯有神,见了苏辙便大礼拜下:“下官参见侍郎!” 苏辙对童贯虽不喜阉宦之流,但念其忠节可嘉,仍虚扶一把道:“童供奉辛苦了。“ 童贯当即对苏辙道:“小苏学士往这边来。” 苏辙随童贯走到驿馆的一面墙上,却见这面馆驿墙壁题写苏轼《老人行》。 “有一老翁老无齿,处处无人问年纪。白发如丝向下垂,一双眸子碧如水。” 苏辙看到不由红了眼眶道:“异邦中也有知道兄长的诗文。” 童贯笑道:“何止辽国之中百姓多有能诵侍中和大苏学士的文章。” 一旁馆伴也笑着道:“本朝孩童也知两苏一章的文章。” 这时驿馆的驿丞笑道:“章侍中和内翰何不再印行几多文集?如此在我辽国也可敬仰。” 苏辙笑了笑没有言语,章越一贯行事低调,连墨宝也不轻易示人,为官以后更是除了奏疏外,不作一句诗词文章。 倒是苏轼不肯改这毛病,如今出任翰林承旨学士,又恢复了作诗的习惯。 苏辙还未答话,一旁看似精明小厮道:“章侍中和内翰的文章都本朝的瑰宝,岂可轻易示人呢?” 苏辙微微一笑,面上叱了一句:“高俅不可无礼。” 转头对馆伴使拱手致歉:“下仆无状,还望海涵。“ 一旁的童贯看了这小厮心道,此人倒是能说会道。 馆使见苏辙训斥高俅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道:“小苏学士好生歇息。” 苏辙点点头,对方便离开。 苏辙看着馆壁上兄长的诗词,不由道:“谁将家书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一旁高俅道:“苏学士说得是。” 却见苏辙正色道:“你莫要再乱奉承。” “可知李揆之事,兄长一再告诫我不可托大,你怎好这么说。” 高俅见马屁拍到马腿上,顿时大窘。 童贯见了暗笑,这同被扣押的使臣中通晓典籍的询问,方知这个典故。 李揆此人一表人才,善于奏对。 唐肃宗称赞他道:“卿门第、人物、文学,皆当世第一,信朝廷羽仪乎?” 李揆有三绝。 唐德宗让他入吐蕃为会盟使。 到了吐蕃,对方酋长问道:“闻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 李揆害怕被对方拘留,所以道:“李揆安肯来此!” 苏轼担心自己名气太大,所以这样告诫苏辙。 童贯听后大笑,这高俅真可谓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不过一路上走来,二人倒也是趣味相投,倒是相通往来了一番。 …… 次日众人一行前往辽国上京朝见耶律洪基。 沿途倒也遇到辽国守使的款待,辽国将领至贵族都非常沉迷于宋瓷、棉布,丝绸等奢侈品,并公然在宴席上向苏辙等人索要。 苏辙心底冷笑,辽国真是风纪败坏,居然还有公然向宋使索要钱财的。 一旁的馆伴使也面露为难之色。 不过这一次出任苏辙副使的内官早有准备,倒也奉上了一些礼物,但免得对方过分为难。 路途苏辙经过一儒馆时,提议去看看。 辽使答允了。 儒馆的教书先生葛衣褴褛,听闻苏辙名讳后激动难抑。他立即入内取出典籍对二人道:“求正使带话给子瞻先生!辽国文脉皆仰宋风!” “这都是我抄录的!” 苏辙很感动问道:“为何不买些经籍呢?” “奈何市井无钱?” “这些经籍,大宋也不过五千钱吧。” 这名教书先生拿出几枚辽钱锈迹斑斑苦笑道:“官府强征宋绢抵税,小老儿书院……快绝粮了!” 苏辙到了上京前,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辽国颇有国大而不强,兵多而不精,民朴而不富。 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骆驼比马大。 他沿途看到奚人伐山造车,要知道契丹的车皆是由奚人打造,如此大规模造车,看来辽国确有南下之心。 苏辙心道,出使外邦我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此行必不辱使命。 …… 苏辙一行抵达辽国上京临潢府时,所见所闻令他颇感震撼。巍峨的宫阙鸱吻飞檐,分明仿照汴京大相国寺规制而建,尽显辽人仰慕中原文明之心。 然而出城十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灰白色的毡帐如苔藓般蔓延至天际,契丹贵族策马穿行其间,牧民们排着长队以皮草换取粟米,一副游牧与农耕交织的画卷。 苏辙感慨辽国能融合两种制度于一体,也是不易。 接伴使耶律松在入城前特意提醒:“苏正使,面见陛下时需谨记礼节。韩忠彦当年当众嘲讽陛下之事,万不可重演。“言语间已改了正式称呼,显见辽人对此事的耿耿于怀。 苏辙骑马进入上京城。 却见茶楼里,窗内贵族举杯痛饮建州茶末,而酒肆里银壶錾着大宋内库印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故意问道:“你们辽国连银壶都要从本朝进奉吗?” “不错,南朝物华天宝,敝国上下倾慕。”耶律松笑容谦卑,眼神却是锋锐,“所以南朝岁贡银钱是多多益善。譬如贵国苏内翰的文章连敝国太后都能吟诵……但是如此锦绣文章,不也是靠银绢供养。” “哈哈。” 苏辙捻须不答,正巧看附近一群饥民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苏辙微微一笑,当即掷去一袋宋钱。但见铜板滚落处,饥民如蚁群扑攫。 苏辙不看对方脸色道:“银钱还是有些用的。” 耶律松急令驱赶这些饥民。 到了上京城里的驿馆后,高俅道:“我方才听得党项言语。” 苏辙心道,前线密奏,西夏王妃,辽国宗女耶律南,听说泣血向辽国求援。甚至连襁褓之中婴儿,都立为了以后党项的太子。 不知辽国到底如何主张? 苏辙从一路见闻来看,辽国干涉宋朝攻打灵州已是成为必然。 同时萧禧说要打定州,可能只是迷惑之举罢了。辽国的野心又岂止于定州。 苏辙先被引入白盖的帐篷先见过辽国北院宰相萧兀纳。 宋朝为了进取辽国,在章越的建议下除了皇城司后,又设兵部职方司刺探党项,辽国两国军情。 独立刺探军情的职方司办事得力,苏辙早已察知。 萧兀纳如今不仅是北院宰相,更是辽国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与辽国政局有关系。 辽国宰相耶律乙辛出奔宋朝后,被耶律乙辛害死的前太子之子耶律延禧,被加为梁王,加号守太尉,兼任中书令。 这无疑是确认对方太子的身份。 萧兀纳多次保护耶律延禧避免耶律乙辛的刺杀,如今不仅官至北院宰相,还被确立为托孤重任。 …… “苏正使勿怪。”萧兀纳举盏,“贵国章楶欲攻灵州,我朝铁骑本欲南下……” 但是他话锋一转道,“可雄州榷场尚缺十万石米粮——将士总不能空着肚子打仗。” 席间哄笑。 辽国要出兵攻打宋朝,也要宋朝将粮食奉上,用宋朝的岁币来购买。 萧兀纳虽在言笑,但身上那锦缎纹样赫然是东京“刘家缂丝坊”今春新样。 苏辙还瞥见萧兀纳身旁的侍从正将一名宋使啃剩的羊腿暗自揣入怀中。 苏辙脸色冷峻,不过他还是沉住气道:“北院丞相此言差矣。本朝与辽国澶渊之盟后,岁币从未短缺。倒是贵国屡次背盟助夏,如今又要挟粮草,岂是君子所为?” “若论恭顺,倒是贵国官员身上尽是我朝丝绸,连侍从都要私藏宋食。“ 萧兀纳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苏辙话锋一转:“不过本朝念在两国百年交好,愿额外奉上二十万贯铜钱作为贺礼。“他特意加重“铜钱“二字,“一车车崭新的汴梁官铸,可比那些明珠骏马实在得多。“ 萧兀纳微微讶异。众大臣们都意动,眼中都闪过贪婪之色。 萧兀纳道:“贵国既知党项遣使携塞外明珠、河西骏马来求援。” “那么这区区二十万贯,未免太少?除非年年加二十万贯。” “党项能送到几时?”苏辙闻言道:“我听闻党项如今对国内刮地三尺,也搜刮不出什么来了。” “即便如此,本朝还没有停了对党项的榷市。” 萧兀纳沉默片刻,现在辽国党项经济上都是仰赖宋朝不假。 苏辙道:“北院丞相,我这二十万贯可都是铜钱。一车一车的铜钱。还有绢布。” “若贵国执意用兵,本朝只好关闭所有榷场。连岁币也别想拿到一文。” “听闻贵国''大安宝钞''如今二十兑一都无人问津?本朝这二十万贯铜钱,可都是实打实的。” 帐中辽国官员已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萧兀纳终于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议!“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北院宰相的气势已弱了三分。 耶律洪基发行‘大安宝钞’,狠狠搜刮了一番民间钱财,弄得辽国境内民不聊生。 现在辽国最缺的就是真金白银和宋钱。现在辽国官方民间皆用宋朝钱币,盐钞交子也能接受,因为宋朝能保证原价刚兑。但辽国自己锻造的钱币和纸钞,百姓们都一概不认。 萧兀纳没有言语。 …… 次日苏辙没有得见辽主耶律洪基。 正值女真,五国部至上京朝贺,萧兀纳便让苏辙与他们一道。 萧兀纳的用意本是羞辱一番苏辙,让宋朝使者与女真部落一起,也让他看看辽国的强大,这么多部落都臣服于他。 不过苏辙反是大喜,因为宋朝一直有联络女真部落的打算。 宋朝派往高丽的使节,一直想通过高丽联络女真,但是高丽都不肯答允,不愿为这冒得罪辽国风险之事。同时高丽也视女真为自己的藩属,不愿宋朝与他往来。 高丽更喜欢在宋朝与女真之间作居中贸易。就好比中介般,隔绝买家和卖家见面。 苏辙也清楚高丽在文化亲近宋朝,但外交上却是事大而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大宋在没攻下凉州,打通西域前,党项也是这般。 但这一次苏辙却得以女真部落见面,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四五月之交,但上京城对苏辙这些南方来的人而言仍是颇为寒冷。 在帐幕里,苏辙身着一袭宋制锦袍端坐胡床,正与辽国接伴使耶律松品茗论道,虽说被允许参与女真部落朝见耶律洪基的场合,但苏辙只允许带着高俅,童贯二人,同时四周都有辽国陪同人员监视。 忽闻帐外传来喧哗声。 耶律松笑着掀帐而出,苏辙也是步出,却见一名黥面纹额的女真青年男子跟一位辽国权贵下双陆。 苏辙听了二人争吵缘由。 原来这名辽国权贵走错一步棋,要强行悔棋,这名黥面纹额的女真青年男子坚决不肯。 这名权贵依仗权势,要强行悔棋。 耶律松见苏辙在旁,当即用辽语呵斥道:“兀那小臣也敢放肆!” 说完命左右人鞭之。 对方大怒,当即往腰间去拔佩刀。 苏辙吃了一惊,这女真人居然这般有血性。结果这名黥面纹额的女真青年男子身旁一名的十几岁的少年当即按住对方佩刀,不肯他拔刀出鞘。 耶律松脸色一变,见对方被拦住正要训斥。 却见这女真使者不依不饶,既无法拔刀出鞘,就用刀柄狠狠地撞到这名辽国权贵的身上。 这名辽国权贵被撞到在地,捂胸怒目而视。 “好胆。”苏辙暗暗佩服,对这名女真青年露出惺惺相惜之意。 耶律松呼喝一声,左右辽国士卒一并上前持枪对住了。 这女真青年旁的少年同伴立即上前以契丹礼节对着耶律松说了一通话。 一旁苏辙询问一旁契丹翻译,对方用汉话告诉苏辙,这名少年名叫完颜娄室,这名青年名叫完颜阿骨打,都是女真完颜部派来朝见耶律洪基的使者。 完颜部的始祖完颜函普,从高丽迁入女真。 完颜部最尊是完颜函普后代,类似于宗室,这完颜阿骨打完颜娄室都是完颜函普直系后代。 次一层是完颜函普两个兄弟的子孙。 外层则是同是完颜部,以完颜为姓氏,但不是出身完颜函普这一支的女真人。宗室完颜,疏族完颜,异姓完颜都在出虎水一带活动。 苏辙听了对方翻译顿时大喜,宋朝的兵部职方司早就留意女真的完颜部。 之前完颜部没有文字,没有官府,所以连自己岁数多少也不知道,都是自称。但完颜部从完颜函普之后,从完颜乌古乃而始开始真正强大起来,打着为辽国东征西讨的名义,不仅统一了生女真中完颜部落,还征服了五国部,同时成为辽国册封的生女真节度使。 现在辽国借助让五国部及女真进贡海东青之名,不断压榨各部,早已是令各部民怨沸腾。而完颜部却‘为虎作伥’借着为辽国维护鹰路的名义,明面上顺从于辽,借辽庇护发展吞并各部,收集兵甲,发展势力。 这等实力可以对辽国制造麻烦。 这是苏辙所知,他出使辽国时,章越也亲自交待他,要特别留意完颜部的情况。 苏辙看向对方,他觉得这看似是一次无意义的冲突,其实是一次试探。 为何不是在别的地方冲突,而偏偏是在自己这名宋朝使者帐篷前。 看着两名女真人目光咄咄的眼神,那从骨子里带着的彪悍之意,怕是只有五代时或辽国早期武人身上才见得到的。 苏辙道:“我听说辽国人素讲信义,不料却也有悔棋之事。” 耶律松闻言面上一滞,此事确实是这名辽国使节失信在先。 女真人重视信义,视承诺重于一切,哪怕是抛弃性命也要完成答允人之事,这悔棋之举确实是辽国不对。 耶律松道:“此事自有陛下处置,先将这二人押下。” “苏正使,我们一起先去拜见陛下吧。” “不要忘了我之前的话。” 当即苏辙被耶律松引入拜见耶律洪基。 上一次韩忠彦出使辽国之后,两国虽说有交兵,但还是保持正旦遣使与相互告哀的礼节。 耶律乙辛出奔后,耶律洪基立耶律延禧为燕国王,虽说还没有正式的太子名分,但如同学宋朝让未来储君兼开封府尹一般,用逐渐的手段一步步确立太子地位。 当然此举也是进一步收拾了辽国的人心。 今日面见宋朝使节,苏辙看到坐在辽主耶律洪基身旁一名十余岁的孩童。 办外交就这般。 宋朝要未来的两制大臣出使辽国,磨练他们办外交的能力,学习以后如何与辽国打交道。而耶律洪基要培养储君,也是要带在身旁,跟随他一起接见各国使节。 苏辙还是依照礼数恭敬行礼,只要岁币上那个‘贡’字拿不掉,大宋永远在辽国面前抬不起头。 耶律洪基向苏辙指了指身旁的孩童道:“这位是燕国公,是朕的皇孙,听说与你大宋天子年纪差不多。” “如此是不是当称朕一声叔父,为何国书上不曾这么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澶渊之盟宋真宗认辽圣宗为弟,按礼法上耶律洪基是当今天子的叔叔。 苏辙道:“大辽陈兵百万于宋辽边境,外臣不知有哪家叔父这般待侄儿的。” 耶律洪基道:“朕以宗女下嫁夏国,作为夏国王妃诞下一子。你们大宋要伐党项,朕不可能坐视不理。” “要免去两国兵戎相见,可以。” “你大宋归还米脂、平夏二寨给党项,归还河东黄嵬山地给我大辽,自可重叙旧谊。” …… 顿了顿耶律洪基道:“至于钱财……再多的钱财,也买不来我大辽的安宁。” 说到这里耶律洪基目光扫视过萧兀纳以及下面的契丹群臣,在苏辙面见之前,辽国大臣们都向耶律洪基建言收下宋朝的礼物,任由宋朝去攻打灵州也未尝不可。 耶律洪基力排众议。 苏辙一听,辽国的条件确实大大放宽了,作出一定的妥协。 之前是一直要宋朝归还凉州给党项,如今放宽到平夏和米脂二寨,当然辽国也不忘为自己谋好处。河东黄嵬山地是熙宁七年宋辽谈判的内容,当时在章越主张下宋朝坚决不肯割让给辽国。 “朕意已决!“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苏辙闻言微微抬头,但见辽主身侧的燕国公耶律延禧正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自己。 “陛下明鉴,”苏辙整肃衣冠,不卑不亢道:“可曾听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典?党项猖獗百年。平夏城以北两百里地都是本朝耕耘而得……” “平夏不给,那就要凉州!朕没有二话。”耶律洪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苏辙的话。 众辽国大臣纷纷喝骂,认为苏辙太不知抬举了。 殿中顿时哗然。萧兀纳立即出列呵斥:“陛下宽厚,南朝使节休要得寸进尺!“数十名契丹大臣纷纷鼓噪,有人甚至按住了腰间佩刀。 苏辙出使前章越早有交代,宋朝不可能答允的事,大家就拖着。 要承认辽国的国力确实在大宋之上。 但事缓则圆,人缓则安。 不要搞咄咄逼人那一套,对辽国漫天要价遍地还钱的策略不要理会。 若这一次宋辽交兵无可避免,也不在他苏辙的责任。 苏辙道:“此事卑使不能主张。” 耶律洪基冷笑一声,突然转向身侧的耶律延禧:“皇孙且记着,这便是南朝人的做派。“复又盯着苏辙,一字一顿道:“朕把话放在这里——若见宋军一兵一卒出现在灵州城下,便是宋辽开战之日!“ 苏辙继续据理力争道:“陛下,国家兴亡自有他的道理。” “党项已失去河西走廊,国土已去其三分之一,覆灭自有定数。现阿里骨已自封武威王,据河西而守,正北上攻打黑水镇燕军司,回鹘亦虎视眈眈。” “若是陛下强保着党项,其实毫无意义,与其其地便宜阿里骨,回鹘。倒不如匀给本朝。以后二十万党项岁赐将永给大辽。” 下面辽国一群群臣意动。 宋朝二十万岁赐是给党项的,但为了安稳辽国,如今转给了辽国。 明知道宋朝没安好心,但辽国国内的权贵还是非常仰仗宋朝这七十万岁币的。 想想一旦出兵河北,这七十万岁币就没了。 大辽上下的心还是很痛的。 与其上门去抢,哪有别人双手奉上的好。 此事一时没有了结。 耶律洪基按下此事,苏辙饮了三盏酒离开。 …… 之后耶律松向耶律洪基禀告完颜阿骨打之事。 “竖子安敢!“耶律洪基闻之大怒,萧兀纳起身道:“南朝之事没有了结,不宜对完颜部处罚。” 耶律洪基心道,今年要对宋朝大举用兵,那么后方的鹰路上的生女真和五国部就必须稳定,这些年完颜部为辽国打理鹰路上的事,还算恭顺。 萧兀纳道:“陛下几个竖子罢了。” “生女真不过几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再说完颜部这些年打理鹰路还算恭顺。“ 一名辽国官员起身道:“陛下,这完颜阿骨打不可小视,当年我为鹰使往生女真部时,见到这完颜阿骨打,见他射术惊人。天上一群飞鸟经来,此人连射三箭都射中了。” “这等射术,我契丹勇士之中怕是没有一人比得上。” 殿角突然传来嗤笑:“吹嘘罢了!“ 一名银牌使者冷笑道:“臣出使生女真时,亲眼见他射穿三百二十步外的柳枝。这般臂力...“他环视殿中武将,“诸位将军谁能及得?“ “此人自幼随完颜习不失出战,骁勇非常。此等人不杀,日后怕是要成后患。” 耶律洪基听了也是犹疑心道,倒似个枭雄,但攻宋之事体大,明年再杀此人也是不迟。 耶律洪基道:“我正要展示信用,以怀柔远方,尚不能杀他。” 众臣闻言一并称是。 “待得了河北,再收拾这些女真野人不迟。”耶律洪基心道。 …… 鄜延路。 党项十万大军围攻米脂寨。 鄜延路经略使徐禧率军进抵绥德城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徐禧试图两次解围米脂寨,都因兵力不足而告退。 徐禧第三次率军抵至绥德城时,对众将道:“党项平夏城之败后,不能复军。而今米脂寨城下乃李秉常所携最后精锐,都是追随征战多年的老兵。” “其中多是横山蕃部,久经阵战,非以往散漫之大军可比。” 众将听了徐禧之言点头。 党项说是全民皆兵,但真正能征敢死之士不过十余万,就算李元昊时也不超过这个数字。 兰州,凉州,特别是平夏城一役,这些精兵几乎丧尽。 当时党项几乎灭国,永乐城一战倾国之兵几乎都不能抵鄜延路一路兵马,及部分泾原路的援兵。 现在又过两年,李秉常兢兢业业,省吃俭用又重整兵马。虽说远不如李元昊之时,比平夏城之前也大为不如,但眼下徐禧这鄜延路一路的兵马已打不过了。 众将道:“眼下枢帅在泾原路一意要从鸣沙筑至灵州城下。” “从鸣沙城沿黄河北上,虽可绕开瀚海之险,但是这百余里路岂是那么好走。” “若是枢帅一意孤行,米脂寨一失,不仅绥德难保,怕是延安府也被长驱直入。” 徐禧闻言叹息。 而在米脂城寨,却另有一番争论。 阿里骨率军袭击黑水镇燕军司,导致党项军中黑水镇燕军司附近的酋长人心惶惶,纷纷要散了点集回军。 李秉常也暗恨阿里骨此人反复无常。 阿里骨本来在党项与大宋之间骑墙中立,之前李秉常将两位党项宗室之女嫁给了阿里骨,并陪嫁了大量的钱财。 于是阿里骨不断袭扰青唐。 章越一当政后,阿里骨立即调转枪口对着党项一方侵攻,而章越默许了对方武威王的地位, 现在黑山镇燕军司的酋长们吵着要走,李秉常面色铁青,要换了以往哪有这般,必让这些酋长为敢死的先登不可,但现在却杀不得。 杀了这些酋长就要造反。 酋长们各怀私心,心不往一处使,这才是令李秉常生气的,一旦这些人撤走兵马,米脂寨就很可能压制不住徐禧的反扑。 一旦米脂寨解围,宋朝就可以毫无顾虑直驱灵州城下。 他就是要打米脂寨,逼宋军从灵州城下掉回在鄜延路与他决雌雄。 而泾原路方向,宋朝则是名将云集。 郭成驻北萧关,折可适驻韦州,彭孙驻鸣沙城。再加上章楶率秦凤路、泾原路、环庆路六万精兵已是陆续抵至平夏城。 从关中至泾原路的物资输送,没有一日停过。 灵州城下党项两三路军监司不过七八万兵马,但狮子搏兔在此一举。 章楶将徐禧从鄜延路一日三催的援兵要求置之不理,甚至连一兵一卒也不曾调配,而是让彭孙继续率军朝灵州城下抵进。 而就在宋军抵至鸣沙城下时,王厚突然率熙河路十万大军从会州出兵攻惟精山。 惟精山在此常驻五万人,以备环庆路。 当年章越建议从会州建船沿黄河南下直抵鸣沙城后,再顺流攻打灵州。 不过后来实地勘察后,发觉黄河水运达不到条件,同时西夏驻守惟精山不断在河上投放栅栏和铁桩,防止宋军顺河南下。 所以此论作罢。 不过惟精山仍是党项驻军所在,一旦时机成熟,党项兵马可以从此渡河攻北萧关,威胁宋军的粮道。 所以为了以策万全,章楶命王厚出兵攻取惟精山。 …… 四更将尽,惟精山峡谷中山风如刀,割得人脸生疼。 山风极冷,直往人脖子里钻。铁甲映着残星寒光,但士卒们却是热火朝天。 王厚勒马阵前,一身重铠缀满晨露,胯下青海骢昂首嘶鸣,鼻息凝成白雾。 他身后亲兵高擎“熙河路经略使“大纛,猩红旌旗猎猎作响。 无数兵马疾行,车上的弩手们呵着白气反复检查神臂弓的弦绳,随军民夫驱赶着骡马大车,满载的攻城器械在崎岖山道上吱呀摇晃,两侧是连绵的群山。 身后亲兵突然低喝:“经略,探马回来了!“ 只见三骑疾驰而至,为首的蕃部斥候滚鞍下马:“禀经略,惟精山南麓七寨已悬白幡! 他喘着粗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烤得焦黑的面饼:“这是降部献的粮,说党项人上月抢光了他们的存粮,连种羊都宰了充军饷。“ 王厚攥着那硬如砾石的饼子笑了笑。 大军一到惟精山的蕃部,纷纷不战而降。 惟精山与天都山就隔着一条黄河,如今天都山的蕃部都已是降伏了大宋。 这些日子大宋不断让这些天都山番人前往惟精山招募,这些蕃部都知道了宋人的待遇,所以大军未至就投降的投降,带路的带路。 王厚大军一到,惟精山的蕃部百姓,就是纷纷携家带口全部迁往会州。 这些百姓带上几乎所有能带的东西。 党项连连大饥,失去了西域后,断去了财路,只有对百姓刮地三尺。 惟精山百姓遭到涂炭,所以宋军一来,这些百姓纷纷逃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王厚进军时看到这些百姓衣不蔽体,褴褛的蕃民蜷缩在岩缝里避寒。男男女女都是瘦弱不堪。一副被党项人荼毒得很惨的模样。 王厚不免心想,若不是大宋攻取了凉州,或许这些百姓不会落到这般窘迫处境。 古来两国交兵,最凄惨的就是这些百姓了。 一名腰间别着的骨哨的少年操着汉话对王厚道:“只要给口热汤,我这条命就给你!” 这些百姓中有些勇壮的想要投靠宋军为卒,赚口吃的,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在乎。 但王厚兵力充足用不到这些,尽管随军的副将苗履道:“当年党项打兰州就是驱策着这些人来填壕沟,如今咱们可以故技重施。” 王厚不愿这般。 王厚眉头一皱对那少年道:“你去后面领碗羊汤,喝完……就过河去吧!” 那少年本是憧憬的目光一瞬而过。王厚对苗履道:“章相公在河西推行''合俗合法''这么多年,不是让咱们学党项人当豺狼的——传令三军,凡遇归顺蕃部,按熙河路旧例发三日口粮!” “传令!前军给迁徙的蕃部让出官道!” 东方渐白,惟精山巅的烽燧突然腾起狼烟——却不是预警的黑色,而是归附的青白色。 王厚望着山道上绵延不绝的迁徙队伍,老人背着陶罐、妇人抱着羔羊,有个白发蕃妇甚至对着宋军旌旗行了个生硬的汉礼。 王厚徐徐点头,亲自在马上用番语道:“每人到后面领三日饭食。” “好生地过河过日子吧!” 百姓们望着王厚纷纷拜倒。 大军向前,会州方向新筑的烽堠次第亮起烽火,这是向泾原路传信,熙河路已是出兵。 这是王厚设计的烽火,专门为千里传信所用。 …… 惟精山麓,王厚勒马高坡,身后猩红大纛猎猎作响。 他目光如炬,望向东北对众将士道:“儿郎们!那便是先父《平戎策》中未竟的疆场——今日当以党项之血,祭先父熙河二十年夙愿!“ “擂鼓!“王厚挥鞭直指东北。霎时十二面牛皮战鼓震彻山谷。 汉军重骑枪槊如林,马蹄踏碎荒草,十万大军涌向惟精山。 王厚恍惚间似见父亲王韶的身影在前方策马引路——当年平戎策未竟的疆土,今日终将由他亲手夺回! 宋军先锋党项直的羌骑率先吹响了凄厉粗犷的牛角号。 自古用兵皆用降人为先锋,譬如曹魏时的张辽。 党项直剽悍的羌骑如离弦之箭,从侧翼呼啸而出,马蹄翻飞,卷起枯草碎石,率先向山下城寨前布阵的党项兵马杀去。 党项降将野利荣率领的铁鹞子,乃模仿党项精锐而建,人马皆覆铁甲,只露森然之目光。 党项兵马想要在城寨前布阵而战,但面对宋军呼啸而至的铁骑,着实吃了一惊。 而且这些宋军操着与他们一般的党项言语,着实令人心惊。 双方刚一交战,党项兵马即被宋军杀得站不住脚。 党项兵马也学宋军设得是连环寨,但抵不住宋军凶猛,王厚当即命士卒放出‘神火飞鸦’。 这些年军器监在沈括,苏颂治理下,使用出色的技术匠人为官,顿时将军器监的武器上了台阶。 不仅少了粗制滥造的,同时也将火器等器械大为提升。 彭孙炸开鸣沙城城墙的火药就是军器监这些年研制而成,被匠人想出用来炸城墙之用。倒也将这技术一下子提前数百年。 这神火飞鸦在上一次永乐城之战大显身手。 霎时二十架抛车齐发,军器监特制的双倍火药飞鸦尖啸着划破长空,尾部烈焰在晨曦中拖出猩红轨迹。但见火光暴绽,党项后军连环寨的木栅轰然爆裂,燃烧的碎木如流星雨般砸向溃逃的士卒。 烟尘中,王厚亲率步军挺进。重甲锐士以麻扎刀劈开鹿砦,神臂弓手轮番齐射压制箭楼,更有工兵扛着长梯。 山风卷着焦臭扑面而来,王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想起当年与王韶章越一起翻越露骨山的滋味。 “丞相,父亲!” 王厚喃喃自语。 “报——!“亲兵满脸血污奔来,“野利荣已破中军寨门!“ 玄甲映日,宋军阵中顿时万箭齐发,——神臂弓的箭雨遮天蔽日,床子弩的巨矢呼啸破空,党项军阵前的骑兵尚未冲锋,便被射得人仰马翻。 宋军步卒的攻势如怒涛拍岸。但在党项的弓弩手前,冲在最前的刀牌手接连倒下,鲜血浸透了寨前的冻土。 王厚眼见步军阵型渐乱,当即挥动令旗:“凉州直——上马!“ 腐朽的木栅在铁蹄下四分五裂。 这支最精锐的兵马,他一贯是用来发动最后一击。 当即惟精山下尘嚣一片,鲜血泼洒,骑兵的厮杀作一片。 残阳如血时,城寨之上的党项狼头纛轰然倒下。如今终于插上了大宋的旌旗。 “传捷报!“他解下染血的佩刀掷给亲兵,“告诉章枢相——惟精山已克!“ “灵州侧翼已是无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厚仰天道:“丞相,爹爹,咱们二十年的夙愿!” 说完王厚闭着眼睛蹲下,默默垂泪。 …… 元佑元年夏,灵州城外黄沙漫卷,烈日灼烧着戈壁。 彭孙立于新筑的营寨高台之上,远眺灵州城头飘扬的党项狼头纛。 三千泾原锐卒已在此驻扎三日,他们重新抵达了灵州城下。 看着游弋的党项骑兵,彭孙冷笑一声道:“传令各寨,再掘一道陷马壕!” 片刻后宋军手持铁锹出寨掘土,宋军的效率非常惊人,转眼间又挖了一道壕沟,灵州城头上的党项军看着这一幕非常无奈。 从昨日到今日宋军营寨又向前推进了三百步。 现在新筑的土垣上,神臂弓手正在架设射程可达灵州城楼的床子弩。 “彭将军!“都虞侯指着城头骚动,“党项人在拆民房!“ 彭孙眯眼望去,果然见城外腾起烟尘。他嗤笑道:“守军现在才想起拆房石做擂木?晚了!“ 五日后,郭成率领五千兵马抵至灵州城下,但见彭孙已是在灵州城下连修了三座连环寨。 犹如锁般箍住灵州东门西门南门。 寨间甬道纵横,运粮车马络绎不绝,而营寨外围挖出蛛网般的引水渠,将黄河支流悄然改道。 郭成到时看见彭孙踏了踏营垒下的地问道:“怎么?” 彭孙道:“上一次党项掘开黄河水淹灵州城,咱们这回立寨可要小心着。” 郭成点点头道:“是啊,这么多年了,当年在灵州城下……当年泡在黄河里的弟兄们……” 二人都是唏嘘不已。 彭孙看向城头的狼头纛——十五年前,正是这面旗帜下,黄河决堤的浊浪吞没了多少宋军袍泽。 “而今咱们重头而来,便是一雪旧耻。当年的弟兄们,在天之灵正看着我们呢!” 彭孙一脚踹向营垒夯土,他转身对将士怒吼,“传令!明日拂晓架设霹雳炮——先轰塌灵州角楼,给当年溺死的袍泽们先祭祭旗!“ 郭成点点头道:“你放心去打,章枢相亲率兵马已至移驻至北萧关!” “有他在后面,党项来了千军万马都不惧!” 比起元丰年间出党项城,宋军这一次毫无后勤补给之忧,虽说灵州城下只有近万宋军,但围着灵州城四面,熙河路,环庆路,秦凤路的兵马足足有二十余万,仿佛摆出了一个大瓮,只等着党项人来钻。 彭孙点点头,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竟摆在了自己眼前。 后方章楶披着厚厚衣裳,虽值夏日,可他却遍体生寒,连连操劳令他身子不适,每夜都要咳血。 不过章楶依旧强撑在前面,他的目光透过了舆图。 尽管被徐禧连了数信连骂他章楶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连米脂寨的安危都不顾了,但他依旧是将目光牢牢地锁在了灵州城。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这就是党项人的好水川 鄜延路大帐内,冷雨敲打着牛皮帐顶。 李秉常解下湿漉漉的狼首兜鍪,铁甲上的雨珠坠入火盆激起阵阵白烟。 帐中诸将的争吵声几乎盖过帐外疾雨声。 “鸣沙城丢了,惟精山也守不住!“ 静塞军监军捶着案几:“宋军那些堡寨就是铁打的壳,咱们十万儿郎全部填进去也没个声响!“ “当年立国时比这难百倍!“翔庆军司统帅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平夏城留下的箭疤,“灵州让给他们又如何?章楶还能把寨子修到兴庆府不成?“ 李秉常低垂着眼。这些将领在米脂寨与鄜延路徐禧部厮杀时个个悍不畏死,如今提到灵州却像见了鬼似的。 “陛下!“监军突然道,“汉人为修这些寨子,耗尽了天下的粮秣。咱们不如...不如算了。“ “当年咱们又何尝有灵州呢?” “算了?“ 李秉常道:“但正是有了灵州,方有了我们大白高国。“ 汉臣李清轻咳一声道:“陛下明鉴,现在宋军每月从关中运来百万石粮,这财力就撑不了多久。” 李清说完,党项主战的将领纷纷道。 “这才打到哪呢?” “顺势的战谁不会打,逆势才是根本。” “灵州也可以让给他。” “咱们还是放城即走。” “丢了灵州又如何,宋军能打兴庆府不成?就算打了兴庆府,还能打定州不成?” “最坏不过让灵州,南朝还能将堡寨一路修到定州城下不成?” “放灵州,全军去鄜延路,就算汉人得了灵州,又如何?” “定难五州,方是我大白高国的根本。只要辽国出兵宋军便崩。” “就算一定要打,咱们就打鄜延路,大不了大家轰轰烈烈一场罢了。” 就在众将议论时,一名老将道:“陛下,眼下是汉军是不会理会米脂寨的得失与鄜延路的安危。” 就在此刻帐外惊雷炸响,照得众人脸色惨白。 老将徐徐道:“不错,打米脂寨时,与鄜延路宋军拼的时候,咱们哪个人怂过,哪个人怕过死?” “宋军的堡寨就像蜘蛛结得网般,送十倍的兵马也攻不破。再多的儿郎,也是填了壕沟。” “宋人费了那么多钱粮,修了那么多堡寨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就不要在这上面打他。陛下,灵州一座城罢了,让了又如何?三百年前,咱们拓跋党项部还在贺兰山下牧马时,又哪有灵州了?”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 李秉常徐徐道:“老将军说得有理,但不是有了灵州,才有我大白高国。” 帐外的狼头纛猎猎作响。 李秉常负手立于军帐中央,目光如炬扫过帐中诸将,声音低沉而坚定:“老将军所言不差,灵州不过是座城池罢了。” “在朕眼底灵州城不是砖石堆砌的死物!那是党项儿郎的铮铮铁骨!是横山勇士的热血肝胆!“ 李清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辽国是否出兵?” 李秉常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这是咱们党项人的事,不要过度指望契丹。永乐城时,他们的铁骑停在无定河边观战,最后胜负将分方才出战。话又说回来……” 李秉常声音陡然拔高,帐中瞬间寂静:“咱们大白高国自以为是的尊严,在辽人与汉人的利益面前算得什么?朕不顾他们如何权衡!党项人的生死,不须仰人鼻息?” 他环视众将,这些跟随祖父父亲征战的老臣,多已是鬓角斑白。 他声音忽然柔和下来道:“诸位叫着大不了覆军,宁可马革裹尸,但咱们只打有把握的战!” 众将轰然称是,在危难之时,雏鹰终于展翅,李秉常这一刻真正有了几分祖父李元昊当年的睥睨之姿。 此刻李秉常断然道:“既是汉军一心要打灵州,咱们七级渠的闸口打开!” “传令下去,掘开七级渠,水淹灵州!” “咱们去打环州!” …… 从定难五州至灵州间有麟州道,这条道路千余里。 东起麟州一直经过银州,夏州,乌延城,宥州,盐州,最后抵至灵州。 这条路横贯东西,西抵黄河西岸,东至灵州,犹如一柄利剑贯穿旱海与横山。 党项可以从这条道路上的麟州攻河东路,也可从夏州或银州出鄜延路,盐州走车箱峡道,青岗峡道或归德川道出环庆路,走萧关路出泾原路。 所谓一纵多横之势,通过这条路,党项拥有内线进攻,调兵的绝对优势。 进可攻,退可守。 以往宋军与党项对敌,兵马要摊至五路,而党项从任意一路出兵都是兵力上的优势。 因此就在宋军宁可放弃米脂寨,甚至以鄜延路换灵州时,李秉常突然撤围米脂寨,改由归德川路出现环州城下时,并出人意料地击败环庆路第三将的近万宋军,整个环庆路,甚至陕西路震动。 已身在韦州坐镇,督办后方粮秣的章楶闻之也是吃了一惊。 他身在韦州前线,环州是退路所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一旦李秉常挥师北上就可以袭取韦州。 或者李秉常挥师攻环州或庆州,一旦这两州其一丢失,他章楶都难逃罪责。 这些日子章楶忙于军务,指挥三军作战之人,便是这般思虑片刻都停不了,时刻处于紧张之中,各方面的消息都汇总而来。 粮秣辎重等等都要亲力亲为。 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不是章楶不想睡,而是想睡而睡不着。 章楶饭食只吃平日三分之一,整个人已形销骨立。他终于深切体会到当年诸葛武侯“食少事烦“的艰辛,此刻支撑他的,既是报答章越的知遇之恩,更是完成收复河山的宏愿。 此刻章楶手持孤烛立于舆图前道:“李秉常兵马虽众,但平夏城后精兵不多,这些年积攒下来,最多不过两三万。” “即便如此,我军若去解环州之围,一旦离开堡寨,则在野战中怕是难敌党项骑兵之利。” 章楶非常清楚,宋军之所以这些年节节胜利,都是依托坚固的堡寨,步步为营。 一旦野战,则胜负难料。 李元昊当年诱伏之策,令宋军胆战心惊,就算撤围灵州,去救环州怕是也是凶多吉少。 一旁章縡道:“爹爹,党项用兵,素来是围魏救赵,之前打米脂寨诱我分兵不成,又分兵打环州,引我去解围。” “这米脂寨之围未解,李秉常哪里这么多兵马,可以分别袭击两路。” “肯定是诱我重兵离开灵州之策。” 章楶点点头。 帐内烛火摇曳,折可适抱拳进言道:“枢相明鉴,环庆二州乃陕西要冲,更甚于绥德、延州。 “一旦有失什么闪失,朝廷问罪下来,罪责难逃。” 正言语之间,有人来报环庆路经略使吕大忠派人送信求援。 章楶立即展信而视之,但见信上书信写着。 “自枢相督师泾原以来,我军依“浅攻进筑”之策,步步为营,本欲稳步推进。然近日西贼忽集重兵猛攻环庆,其势甚急!” “党项国主李秉率铁鹞子五千、横山蕃部步骑三万,自盐州突入我境,连破归德堡数寨,兵锋已直指环州!其部众剽悍,更驱掳边民为前驱,掘壕断道,烽燧昼夜不息。” “虽赖堡寨死守,然若再无援兵,恐环州城陷在即! “伏乞枢相速发泾原精兵,斜击贼军侧翼!下官愿死守待援,然若迟误旬日,恐环庆百年基业,尽付东流……” “闻枢相已破鸣沙城,威震灵夏。然下官斗胆进言——若环庆失守,贼兵可南断泾原粮道,届时灵州之师,恐成孤悬之势!” “军情如火,万望钧断!环庆经略使吕大忠泣血于环州城危堞!” 章楶看后手腕一震,从泾原路出兵救援环庆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两路虽然邻接着,但之间隔着高大的子午岭山脉。 按照当初划分陕西四个经略使路的,一路有事,另一路策应支援。 现在环庆路的环州为围,泾原路当然有必要支援。 章楶回过身问道:“吕经略,怎就在环州城中?” “又恰好在贼兵来时。” 对方解释道:“经略相公要督办一批粮草兵械过青岗峡至韦州,谁知贼兵来时,他已是进退不得。” “只好入了环州。” “为何不出城?”章楶问道。 “贼兵来得极快,出城有风险,只好派小人求援。还请枢相速速发兵吧!” 章楶闻言没有言语,命人带对方下去歇息。 折可适闻言剑眉紧蹙,当即抱拳道:“环州危如累卵!乞枢相速遣泾原精兵出截击贼翼。末将誓与城共存亡,然若旬日无援,恐百年边陲重镇,尽丧敌手!“ 章縡也是动摇道:“爹爹,鸣沙,惟精山大捷虽振军威,然环庆若失,泾原粮道危险——灵州兵马恐成孤军!“ 章楶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出。 烽火连天的环州城下,党项铁骑如黑云压境。被困城中的环庆路经略使吕大忠此刻正立于城堞,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 现在不仅环州有事,连一路经略使吕大忠也被困在城中。 吕大忠是元佑党争时上位,当时旧党要在陕西各路逐步换上自己的心腹,所以司马光便举了吕大忠为环庆路经略使。 而他的弟弟吕大防因边功则入朝为翰林学士。 因政见相同,吕公着对吕大防颇有提携。到了章越为相后,也需要不同派系的官员来平衡,免得一家独大。 见死不救,肯定会得罪了吕大防,甚至吕公着啊。 章楶的目光仍钉在舆图上,指尖从灵州缓缓移向环州。 “爹爹,就算攻下灵州,万一环庆路有什么闪失,也是得失相半啊!” 见章楶闻言不为所动,章縡道:“是不是该请示侍中?” “侍中既委我以专阃之权!岂能因小挫而乱大谋!“章楶道:“侍中自有分寸!” 说完章楶看向舆图,李秉常出人意料的一击,确实令他方寸微乱。 帐外忽传来战马嘶鸣,亲兵急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禀枢相!探马发现李秉常的王旗已移至青岗峡!“ “好个李秉常!“章楶言语中竟带着几分激赏:“围魏救赵不成,便效仿其祖李元昊千里奔袭!“他手指重重戳在环州位置,“这一着确实漂亮!“ “倒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人物。” 折可适,章縡都是一脸忐忑地看着章楶,若李秉常若从青岗峡北上攻韦州如何是好? 行枢密院可在此啊。 …… 盛夏的汴京,蝉鸣聒噪,烈日炙烤着都堂外的青砖,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气。 檐下斗拱层叠,青绿彩画在日光下泛着微光,朱漆杈子围成的月台前,等候接见禀事的官员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拿着竹扇或团扇扇风。 汉白玉石栏被晒得发烫,触手如烙铁。 都堂下却是一片肃穆清凉。 北壁的《江山万里》水墨屏风下,黑漆长案上玉玺压着奏疏,此刻宰相主位上檀木交椅与两侧列供副相、枢密使紫檀的官帽椅歇坐皆是空悬。 侧旁小案上章亘一袭朱袍,腰悬银鱼袋,在案旁正凝神批阅文书。 他眉峰微蹙,笔锋如刀,朱砂在纸上一勾一划。 忽有穿堂风过,卷起案头一页奏章。 章亘头也不抬,左手一压——“啪!” 那页纸如中箭之鸟,倏然钉回案上。 廊下当值的堂吏霎时屏息,连蝉鸣都似弱了三分。 章亘如今出任尚书省左司郎中,监督六部文书,纠察失误,主管吏部、户部、礼部公文审核,兼管奏钞房、班簿房。 而今为正六品。 现在相公们避暑歇息,他在都堂上当值,小事他可以说的算,大事则请教章越。 天井四壁笔直高耸,屋顶覆灰瓦,脊饰蟠螭。 从天井上望去,一名官员经过通禀后,在朱衣小吏的引路下,一面拭去额上的汗珠,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上都堂来。 都堂匾额高悬“允执厥中“四字,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见过东阁!” 这名官员毕恭毕敬地行礼,然后向章亘递了纸条道:“这是今岁太常寺拨款的条子,还请东阁转交侍中答允。” 章亘接过纸条,目光如炬地扫过文书内容道:“为何不去户部曾尚书那去批,到我这来批?” 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堂内一片肃静。 这名官吏抹了把额汗,苦着脸道:“好教东阁知道,曾尚书现在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太后和天子都减膳了,尔等还敢拿往日用度来烦我。” “先减去一半再说。但太常寺的开支哪有说减就减的。” “郊祀、宗庙、社稷、陵寝、籍田这些典礼,哪个是可以轻易省的,省去了天子的面上不好看。下官说得多了,曾尚书就是一句话,这些我不管,你拿着条子去章侍中那批,他答允了,我给你办,他不说话,就别来问我。” 章亘听了心底笑骂,曾布这个滑头。 什么事都往别人那一堆,不过自那日自那日延和殿立誓后,曾布在太后和章越面前夸口要节约开支,全力供西北用兵后,曾布整个都是瘦了几圈,竟比以往还更憔悴了。 节约用度,缩减开支,这最令人发愁的就是曾布这位管理大宋钱袋子的大总管了。 “朝廷如今艰难,“章亘将朱笔搁在砚台边:“该省得则要省得,眼下就是这个光景。” “陛下都要将宫里的铜鹤融了,拿去铸箭。” “咱们也要体谅朝廷的不易,你把条子放在这,侍中看过后再说,稍后还要再作商量。” 官员哀求道:“东阁手下留情,不可再省了。” 章亘板起脸道:“我说这般便是这般!” 说罢对方便被一旁堂吏带下。 章亘继续写了一份公文,然后叠成一摞丢给一旁的堂吏道:“送奏钞房。” 说罢章亘便拿起条子走向都堂东厢来。 东厢值门的小吏见是章亘立即开门。 东厢乃宰相歇息出,外间乃多宝阁,阁里陈设的青瓷沁着凉意,一旁则是青铜彝器。案上银茶碾旁,未饮的建盏已凝了茶沫,浮起一层细密白霜。 而章丞正坐在多宝阁一面品茗,一面翻阅着公文,好不惬意。 “二哥儿来了?”章丞见是章亘立即满脸堆笑,立即端起一旁未饮的茶盏奉给章亘。 章亘接过茶盏却冷笑一声,一面伸手接过茶盏,一面将章丞桌案公文一翻,取出了一卷话本来。 “啪“地一声,话本不轻不重敲在章丞额头。 章丞咋舌。 “在都堂当值还敢看闲书?“章亘将话本往公案上一搁道:“爹爹让你来都堂历练,你就这般敷衍?” 章丞揉着额头嘟囔:“爹爹又不派差事给我......“ 章亘闻言怒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啊?”章丞摸了摸额上被章亘所敲的额头。 章亘负气道:“我说得当然是爹爹。” 说着章亘一掀旁边的帘子,却见章越躺在榻上泰然高卧,双足高高地翘在案几上,肚子上盖着卷兵书,鼻间正打着轻轻地鼾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窗外蝉鸣聒噪,却丝毫不扰这位当朝宰相的清梦。 “整个朝堂上都为西北忙得团团转,大家都为了这件事呕心沥血,而唯独爹爹是甩手掌柜办得习惯。在家里凡事都是赖娘主张,而今做了宰相,自己都不知去哪了,苦了我们俩人为他操心。” “旁人都说爹爹是先帝托孤的诸葛武侯,谁料这位卧龙整日高卧隆中,这诸葛武侯如此不上心,先帝真是眼瞎啊,所托非人啊。” 章丞闻言道:“二哥儿,这般说爹爹不好吧。” “再说在我看来爹爹是那等当年韩信称赞汉高祖之所谓,善于将将,而不将兵。” 章亘没好气道:“你倒真会给爹爹说话。” “爹爹十成本事,但唯有懒散一事最不值得称道,也不知当年如何考上的状元和敕元,倒是你将爹爹的懒散学了十足,倒也能成了国子元,实在是令人想不通。” 见章亘一副想不透的样子,章丞笑了笑,不再言语。 话音未落,却见竹榻上的章越忽然翻了个身,兵书“啪“地掉在地上,徐徐睁开了眼睛。 章亘立即收敛神色,拿着纸条入内。 章越还未睡得大醒,章亘立在一旁奏事道:“启禀侍中,枢密院,职方司传来消息,辽军大军南下已是确认无疑。” “就在今岁入秋之后!” 章亘说到这里,偷看章越神色。 章越揉了揉眉间,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然后板起指头数了数日子道:“入秋,也就是七月以后。” 章亘道:“七到九月乃是草原上马匹最为膘肥体壮之季。” “此时牧草丰美,马匹经过春夏休养,体力充沛,耐力最好。也是咱们百姓庄稼收获的时候。” “以往按照惯例,每年秋季都是边军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辽国一般也在秋季南下也。本朝也要在入秋的时候,从汴京大名府调兵北上,增强河北一线的防御。真宗时河北防秋兵马增至三十万,就算是澶渊之盟后宋辽几无交兵,朝廷也是照例防秋,全无懈怠。” 章越点点头。 章亘顿了顿继续道。 “今年则尤其不同。” “数年前,爹爹提前布置,在河北修缮城池、堡寨,同时重新修筑了塘泺防线,同时提前在边境屯集粮草军械。” “又从京东、京西、淮南、江南抽调禁军充实河北防线。但纵是如此,百万辽军南下,依旧……” 章越打断章亘的话道:“西北如何?” 章亘顿时会意,灭党项才是大计,辽军南下虽险,却动摇不了灭夏大计。 章亘道:“这正是孩儿要禀爹爹的,西线虽先后破了鸣沙城和惟精山,但陕西各路官员颇为有微词,章枢相用二十余万大军围着灵州城,而对泾原路,环庆路的党项并不问不顾。” 章越皱眉道:“陕西各路军心动摇了?” 章亘压低声音道:“据奏报,陕西前线上下确有动摇攻打灵州之大略,唯独章枢使仍是一意孤行。” 章越微微颔首,指尖轻叩案几。 章亘道:“平夏城之败后,梁太后身死,李秉常亲政后确实励精图治,这一次出人意料袭环州,击破我环庆路第三将兵马,确实令环庆路上下震动,以至于西线动摇。” “米脂寨,环州之围未解。” “李秉常兵马在两路之内,出入如若无人之境。” 章越点头道:“平夏城之战后方过了四年,李秉常能这么快恢复元气,倒是我意想不到。” “着实是位有为之主,这一次袭击环州,确有几分当年李元昊的风采。” 顿了顿章越又道:“至于耶律洪基也是了得,既能下定决心变法,又能能不顾一年七十万岁币,满朝文武的反对,一心南下,阻扰我覆灭党项,也很值得我佩服。” 章亘听了不由有些疑问。 但见章越起身,负手望着窗外的蝉鸣道了一句:“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如过江之鲫?李秉常,耶律洪基是过江之鲫? 章亘不由讶异。 与李秉常,耶律洪基在西北呕心沥血不同,章越为宰相倒似一直是举重若轻,恰似闲庭信步般,但心底已将万里疆场尽收眼底。 他突然想起先帝评价章越的一句话,可以知其深,也不可知其浅。 章亘道:“党项故技重施掘开七级渠水淹灵州,不过收效甚微。” “要么限令楶叔在七月前攻下灵州城,要么是不是令一路偏师救援环庆路……” 章越伸手一止道:“我师长于守寨,不善于奔袭。” “而党项兵马人虽众多,但李秉常这一次所练精兵最多不过两三万之众,攻坚乏力。” “若离寨野战,虽胜负有五五之数,却正好如了党项之意。这也是质夫迟迟不肯援环州,米脂寨的缘故。” 章越说完拿着手杷伸进官服衣领里,往背后抓了抓痒。 章亘道:“爹爹何以如此有把握,仿佛千里之外亲眼所见吧。” 章越笑道:“我虽没有与党项交过兵,不过问遍嵬名阿埋等降将所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顿了顿章越道:“其实用兵无什么技巧,说到底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 “积小胜为大胜。” 正在章越与章亘聊天时,门外道:“丞相,吕大防求见。” 章越闻言捏了捏眉心。 章亘道:“爹爹,如今陕西路震动,要章枢相退兵的人不在少数。” “吕内翰此来,必是让章楶为了救其弟之事。” “而西北与吕内翰同样主张的人也不少。” 章越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别说我可以命章楶退兵,就算下令,他也未必肯听。” “既是用人,便用之不疑。我将灭党项大事托付给质夫,他若办不成,日后自会向我谢罪。” “你就替我见吕微仲,告诉他让章楶不要救环州是我的意思。若环州城有什么闪失,我来担当!” “不管什么事,也要先打下灵州城!” …… 就在众人以为李秉常要在环庆路和泾原路肆掠时,李秉常让别人操着自己帅旗在环州。 自己却亲率精兵悄悄地返回了灵州了。 李秉常勒马立于灵州城外的山岗上,贺兰山的风卷起他猩红的披风。 远处宋军连绵的营寨如铁锁般横亘在灵州城的旷野中。 掘七级渠水淹,给宋军根本没有带来多少麻烦。 现在李秉常站在山岗上看着宋军营垒。 床子弩的绞盘声隐约可闻,陷马壕的土色尚新,更远处是宋军新筑的连环寨——那些他曾嗤为“汉儿龟壳“的工事,此刻竟将灵州围得水泄不通。 “陛下,宋人的寨子已推到黄河北岸了。“ 一旁的李清攥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章楶这老贼,真把灵州活活困成死地!“ “这么多的兵马,人吃马嚼的一日要耗多少粮草,汉军是如何送来的。” “这等财力物力。” 李秉常望着灵州城头飘摇的西夏旌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随梁太后巡狩至此的景象。 那时候梁太后指着灵州城对李秉常道:“你看这西平府才是我们党项人的龙兴之地,比夏州,兴州还要紧。” 李秉常又想起了七年前挖开七级渠水淹灵州城下的宋军一幕。 那时的灵州城头站满欢呼的党项儿郎,城下是仓皇北逃的宋军丢下的辎重。当时李秉常的王纛金帐下,城内城外的党项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向他庆祝着胜利。 如今残阳之下,则是装备精良的宋军。 “宋人是用火器轰塌鸣沙城墙?“ 李秉常突然开口,喉结滚动着咽下有些腥甜的唾沫。 众将沉默地点头。 这时候远处宋军营寨突然腾起阵阵烟尘,那是神火飞鸦试射的狼烟。 却见神火飞鸦居然一跃过三百余步,竟高高地掠过了灵州城的城墙,飞入了灵州城中。 顿时爆炸声四起,城内一片兵荒马乱。 李秉常看着这一幕想起永乐城下,宋军齐射神火飞鸦的一幕。 如今的神火飞鸦比当年飞得更远,炸得更厉害。 自己党项素来所持的甲兵坚利,宋军学去了十成十啊。 这些年不仅有了通过挖掘地道,摧毁城墙的火药,还有神火飞鸦这等比床子弩更精良的武器。 还有缴获来宋军神臂弓,也以往射得更远更劲,远胜过党项的弓箭。 李秉常猛地扯下金狼盔掷在地上,惊得战马人立而起:“章越!章楶!“ 他嘶吼的声音:“你们以为困住灵州就能让我大白高国跪下吗?“ 众将都半跪在李秉常身前。 “陛下,打一下吧!” “冲一下宋军的营垒。” “无论死多少儿郎,总不能见宋军如此活生生地破了灵州城。” 正在言语间。 灵州城下突然一片亮光,在黄昏中也显得刺眼。 原来宋军以床子弩发射火箭袭城,天晓得这一次宋军为了打灵州城,运了多少架床子弩来。 但见数支火箭,瞬间划破暮色钉在城墙上。 旋即宋军再度施射,看着城下宋军的样子,仿佛只是试验武器,而非真正的攻城,即便如此已令城墙的党项守军手忙脚乱了。 众将发现,此刻李秉长攥着缰绳的手正在颤抖——不知是不是恐惧。 随着夜色降临,最后一缕天光被宋军试射的火箭吞没,李秉常下马,将金狼盔拾起重新戴上道:“那就打吧!” …… 次日李秉常率领全军向灵州城下的宋军发动进攻,灵州城内城外静塞军翔庆军两个军监司也配合李秉常一起向灵州城下的宋军营垒发动猛攻。 黎明时分,灵州城外的大地微微震颤。 党项铁鹞子的马蹄声如闷雷般自北而来。李秉常披甲执槊,立于阵前,身后兵马虽众,但只有两万余兵马是真正能战的精兵。 灵州城头的烽火骤然燃起。 城内外的西夏军监司兵马同时擂鼓,号角声撕裂晨雾。 李秉常高举长槊,厉声喝道:“今日不破宋寨,誓不还军!“ 宋军营垒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彭孙与郭成早已严阵以待。床子弩的绞盘咯吱作响,神臂弓手伏于壕沟之后。彭孙眯眼望向远处扬起的烟尘,冷笑道:“李秉常亲自到了。” “我就说什么环州,米脂寨都是障眼法!” “都是他娘的围魏救赵。” 郭成道:“可是李秉常,这是要拼命了。“ 彭孙道:“不去管他,一半儿郎御敌,一半儿郎继续挖掘壕沟,多挖一道壕沟,便多一分胜算。” “另外掘城的儿郎也不要停,三日后天明前,要挖到灵州城城底。” 郭成嗤笑一声。 李秉常有几分当年李元昊之姿,这一次袭击环州,令众将对他生出信心。 但毕竟这信心未牢。 现在灵州城内党项兵马已是出击。 宋军的壕沟是挖了内外两重,对城内一重,对城外又是一重,远远望去仅密密麻麻的鹿角,还有一道又一道如同蟒蛇盘绕的壕沟,看了就令人皱眉。 这样的坚固的营垒指望杂兵上不是不成的,必须出动精锐攻坚方可。 李秉常马朔一挥。 第一波冲锋的党项骑兵如潮水般涌来。 所有党项将领下马皆默默祈求胜利,希望李元昊的在天之灵能庇护他们。 而城下营垒里的宋军之前对党项屡战屡败,但这些年越打越精神,早就对党项骑兵的冲阵习以为常。 甚至现在宋军百十名,就敢离寨与寨下的党项兵马厮杀。 今日也是这般,在党项兵马破坏宋军工事时。 宋军离寨而出在壕沟旁与党项兵马肉搏。 眼见宋军这点人马竟敢出城搦战,党项军也是气了。 宋军其中正有月前与汉军士卒吵架的阿咄啜。此人素来在军中多吃多占,常常与汉军士族闹矛盾,但悍勇也是真的悍勇。 故营中虞侯对阿咄啜也是又爱又恨。 阿咄啜手提长刀,冲出寨门,铁甲在烈日下泛着冷光。 阿咄啜自言自语道:“汉官说好了,此战再砍了两个首级,就给我作官,作什么副都头。” “老子不稀罕,凭着什么给汉人卖命。” “但听说赏赐还不错,这次灵州城下,一个首级能换六匹绢。” 寨外烟尘滚滚,党项游骑已逼近壕沟,箭矢如蝗,钉在木栅上嗡嗡作响。 片刻后箭雨弱了。 阿咄啜怒吼一声,以刀盾相击,喊出杀声来。 “环阵向前!” 都头已是发话了。 营门前没有挖掘壕沟,所以宋军刀盾手排列成密集的方阵上前,党项骑兵不敢冲阵,当即隔着老远纵马而过用长矛直刺阿咄啜咽喉。 阿咄啜侧身避过,反手一刀劈断马腿,战马嘶鸣栽倒,骑士滚落尘埃。 未等对方起身,一名宋军已一脚踏住其胸膛,长刀贯甲而入,鲜血喷溅满脸。 “这首级是我的!”阿咄啜破口大骂。 言语间,数名党项步卒持斧逼近,刀锋寒光凛冽。 阿咄啜不退反进,先斩一人手腕,再横劈另一人腰腹。又人斧刃擦过他肩甲,火星迸射,他忍痛拧身,刀锋自下而上,剖开敌兵胸腹。 此刻寨墙上宋军弩手趁机放箭,压制后续党项骑兵。 党项骑兵被射得人仰马翻,另一旁的陷马壕前党项人也是纷纷坠马。 营寨上宋军箭矢如雨,铁鹞子的重甲在神臂弓的穿透下崩裂。 阿咄啜趁乱,踩住另一名垂死敌卒的头颅割下首级。 “嘿嘿!” 阿咄啜脸上露出憨厚且残忍的笑容,虽此人不是他所杀,可首级却是还回来了。 虽是挂了彩,但阿咄啜不减悍勇地对溃逃的党项人厉喝:“再来啊!” 但溃散了党项兵马确实去而复返。 党项军不顾伤亡,王纛徐徐前进,竟是党项国主率亲军压上,战马踏过同袍尸骸,直逼宋军寨墙。 而灵州城门轰然洞开,城内守军与城外军监司兵马同时杀出,三面夹击宋军营垒。 身后鸣金声响起,在寨外立阵的宋军必须回营守寨。 阿咄啜虽有些不舍,但知道军令如山,他扭身回应,营寨外留下满地尸骸与插遍箭簇的焦土。 片刻后党项兵马已攻至寨门。 郭成率刀盾手死守寨门,长矛如林,将扑至寨墙下的党项步卒捅穿。 彭孙则指挥弩手集中攒射李秉常的帅旗所在,箭簇钉入铁甲,亲卫接连倒下。 李秉常槊尖染血,战马刚才险些被宋军床子弩射翻。他踉跄起身,看见营寨内宋军既有章法,甚至出寨野战时也是凶悍不逊于搏命的党项士卒。 这样的兵马就算野战也未必能赢,更何况是攻寨呢。 却见宋军营寨纹丝不动。 远处灵州城下,宋军点燃了火油罐投向冲向营寨的党项军。 黑烟滚滚中,他看见军监司的兵马已经开始溃退。 “陛下!宋人的连环寨根本冲不破!“李清拽住他的臂甲嘶喊。 李秉常奋力甩开他,夺过一匹无主战马,再度冲向寨墙。 国主混不畏死,数千名党项骑兵随他冒着箭雨,撞入营墙下的宋军枪阵。 厮杀了许久,李秉常被亲卫强行架走,眼见长槊折断,铁甲崩裂,鲜血模糊了视线。 此刻灵州城下的土地已被鲜血浸透。 而宋军营寨依旧矗立,而一面又一面的党项旗帜大纛在宋军铁壁般的营寨前颓然倾倒。李秉常望向灵州城墙,喉间再度涌上腥甜。 许多将领也都折在冲寨的阵中,很多将领都是看着身旁士卒纷纷倒下,自己也是不顾了拿着一根长矛义无反顾地冲入宋军营寨前。 但见一名白发苍苍,曾追随过李元昊的老将浑身浴血,此刻蹲下身子如同三岁孩童一般掩面大哭。 左右党项将领纷纷顿足落泪。 “打不破,为何就是打不破啊?” “就是这般平平无奇的城寨,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 “这是死了多少儿郎啊!为何连一个寨子都打不破啊。” “天要亡我大白高国吗?” “陛下,咱们还是退兵吧!”李清上前苦劝。 此刻李秉常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当年张元望着好水川时的滋味...大概也是如此吧!“ (本章完)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望西北,射天狼 败军惨淡不用多言。 李秉常的大营内,弥漫着压抑与绝望的气息。 帐内灯火昏暗。 炭盆中的火焰微弱跳动,李秉常面容铁青且苍白。 他铠甲未卸,血迹斑斑的披风随意搭在椅背上。 帐外贺兰山吹来的风呼啸着,夹杂着伤兵的呻吟与战马的嘶鸣,更添几分凄凉。 众将垂首肃立,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丞相李清须发凌乱,肩甲上还带着箭伤,这位汉人一贯视为文臣,被党项将领认为一意逢迎坏了李秉常心术。 但昨日危难之际,手无缚鸡之力的对方也托起刀上阵,陪同李秉常一起向宋军营寨冲锋。 顿时被众党项将领们高看一眼,再如何昨日对方也表现出了勇武,不能在私下称其为汉家佞臣,但是……但是……所有的辛苦在宋军铁壁般的营垒面前都没有用。 连重新组建的铁鹞子,也是被撞得粉碎了。 李清低声禀报道:“陛下,铁鹞子折损过半,静塞军监司也战死了……” 李秉常面上抽搐,这支铁鹞子是他平夏城之战后重新组建的,费了他多少的心血。而今在今日的冲寨中折损过半。 李秉常厉声道:“七级渠的水呢?为何淹不了宋军营寨!” 一名将领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似宋军早有防备,宋人...宋人早用沙袋垒了水坝” 角落一名酋长蜷缩着包扎断臂,喃喃道:“宋人的神臂弓……像蝗虫一样……” “还有那床子弩……就算穿着七层铁甲都能射透。” 帐内沉默如死。 火盆偶尔爆出几声噼啪响动。李秉常望向帐外贺兰山和咆哮的黄河,恍惚间似又听见宋军连环寨中震天的鼓声,以及党项骑兵冲锋时坠入陷马壕的惨呼。 他闭眼默叹:“果真是我党项的好水川……!” 李清道:“陛下,撤军吧!” “灵州城三面被围,但离兴庆府路的黄河水路,宋军围不了。” “大可从陆上运粮运兵接济,源源不断地接济灵州,灵州一时半会失不了。” 众将纷纷跪下哀求李秉常。李秉常看着众将染血的衣襟,以及锁骨处深可见骨的箭伤。 “宋军虽围三阙一,但黄河水道仍在咱们掌心!” “宋军能围灵州,但灵州粮草断不了。” “只要兴庆府的粮船还能逆流而上,灵州守军就能撑到辽国铁骑南下!”李清坚定地言道。 突然间一名掀帘闯入,铠甲上覆着鲜血的士卒:“启禀陛下,探马来报,章楶的援军已从韦州出发了!” 李秉常瞳孔骤缩,帐内众人面色惨白。 “惟精山上熙河路十万宋军开始拔营了。” 消息一出,帐内众将神色大变。 众将纷纷道:“陛下,若是渡过黄河直接北上直驱兴庆府,其势危矣。” 没错,宋军打灵州只有数万,周围还有近二十万大军。 党项要围魏救赵,宋军何尝不想围点打援,一旦灵州之围不解,宋军援军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 灵州城下,李秉常所携精锐折损了三分之一,再打下去不仅解不了围,自己也要折在这里。 但是失去了援军,灵州城中恐怕会不战自乱。 李秉常想了想道:“就在浦洛河和灵州川附近屯驻兵马与宋军周旋!” 帐中众将的呼吸为之一窒。老将嵬名浪布忍不住捶案:“陛下说得对!当年李继迁祖宗就是在浦洛河...伏击宋军屡战屡胜。“ 浦洛河是环州至灵州通路,李继迁当年攻灵州时,为了截断宋军往灵州输送粮草,多次在此伏击宋军成功。 这里有溥乐城(浦洛城)和耀德城,这是旱海边缘的水草之地,也可以屯兵拱卫粮草。 只要环州至灵州城的粮道不能打通,宋朝只能从泾原路输粮,同时还可以随时威胁韦州。 灵州川,浦洛河处在西夏灵州与北宋环庆路间,东南可眺望鄜延路,西南沿安州川可至泾原路,南接环庆路。西夏据灵州川,依旱海地理之利,素来是京畿东南的天然防线。 同时灵州川能抵御北宋泾原、环庆、郡延三路合攻灵州,进逼兴庆府。相反党项沿灵州川出兵,可至鄜延、环庆、泾原三路。 所以李秉常觉得守住这里则事有可为,至少办了这一步可以对灵州守军有个交代,当即同意众将所议,留下一万兵马在此,自己率大军返回了兴庆府,防止熙河路兵马渡过黄河袭击兴州。 …… 烽燧狼烟在贺兰山北麓出现。 章楶的帅旗在黄土塬上猎猎作响时,驿马嘶鸣着截断了行军队伍。 章楶勒住战马,亲兵突然捧来漆盒密报。 北风卷着沙粒扑在羊皮地图上——彭孙的朱批军报被刮得哗啦作响:“火药尽施,灵州城垣未损分毫。“ “荒唐!“章楶喉头腥甜翻涌,险些落马。 章楶重新定住身子,全靠攥住马鬃才稳住身形。 三日前刚收到的捷报还揣在怀中,上面彭孙“旦夕可破“的狂言墨迹未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现在章楶攥着信笺的手背青筋暴起。 所有的火药都埋进,却不能炸动灵州城墙分毫,之前取鸣沙城的故计无法在灵州城下重演。 “枢密!“ 章縡惊呼着要扶,却被章楶铁钳般的手腕格开。 “彭孙这厮,竟敢误我!” 章縡道:“爹爹灵州城池高大坚厚,又是党项经营了几十年之久,远非鸣沙城小城薄墙可比。” “炸不动没什么。” “一次打不成,再打就是。” 章楶道:“黄河水路不截断,灵州可有兵粮源源不断地接济。” “我军在僵持之下,一时破不了城。” “不过这也没什么,另想办法就是。” 他望向北方燃起烽燧。 “最要紧是彭孙这厮为了贪功,竟在灵州大捷后,绕过行枢密院将文书发至京师。” “现在汴京上下都还以为灵州城旦夕可破呢。” “这不是害了侍中吗?” 三军屏息间,章楶摇了摇头,想起灵州之战再度出现转机,忍不住咳血于怀。 …… 元佑元年六月。 彭孙灵州大捷的飞报已是抵京,李秉常率十万党项大军猛攻灵州城下宋军营垒,结果惨败而归。 消息传来,汴京上下震动。 自攻下鸣沙城后,再到灵州城下,章越一直是算无遗策的存在,这一次李秉常大败,灵州将破更是加强了章越的威望。 当飞骑踏碎汴京晨雾时。 此刻汴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在灵州大捷。 酒肆里说书人绘声绘色地道:“阵斩党项铁鹞子三千级,李秉常败走贺兰山!“ 一旁看客纷纷掏钱打赏。 “仔细个说。” “详细则个!” 说书人哪知灵州城下的详情,但看在这么多赏钱上,也是信口胡诌。 “话说那彭孙将军一杆金枪舞得似蛟龙出海!“ 说书人将醒木拍得震天响,顺手捞起桌角的铜钱塞进袖口,“只见他单骑冲阵,枪尖挑着三颗党项大将的首级,直杀到李秉常的狼头大纛下——“ 酒肆里顿时爆发出喝彩,有个商贾模样的汉子激动得打翻了酒碗:“那彭将军可是学了杨六郎的锁喉枪?“ “这位客官问得好!“说书人顺势把杨家将的桥段嫁接进来,“彭将军使的正是天波府秘传。” “那李秉常吓得魂飞魄散,忙唤出铁鹞子摆什么天门大阵...“ 一旁一名军汉笑骂道:“放屁!铁鹞子哪会摆阵?都是三骑一队散着冲……” 说书人闻言尴尬。 但众人一听也不以为意,反而纷纷替说书人辩解起来。 “这是赏钱继续讲!莫被这些大字不识的军汉搅了兴致,京师里谁不知你铁嘴之名。”一名说书人见了赏钱眼里露出贪婪之色,继续道:“但见轰隆一声雷响,三千铁鹞子被炸得人仰马翻——“ 众人呵呵有声,听得是神采飞扬。 说书人继续道:“那李秉常败逃时,学当年李元昊戴铜面具诈死,却被咱们神臂弓手一箭射穿面具...“说着突然压低嗓音,“诸位可知这一箭是谁教的?正是彭孙受杨业将军托梦传艺!” 似说书人这般,宣德门外聚集的百姓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几个太学生甚至将章越的《平戎策》抛向空中,纸页在朝阳下如金蝶纷飞。 “胜了!” “胜了!” 太学生们欢庆着。 觉得灵州城旦夕可下。 …… 而此刻章越在都堂里正吃着刚从井水里捞起的果蔬,章亘在旁熟练的切瓜。 沈括笑着向章越道:“如今正是岭南荔枝的好时候。我当年知宣州的时候,曾有岭南的商人路经此地,偶尔尝过一次,那是格外鲜甜。” 章越笑道:“存中若想去岭南吃荔枝那是好说。” 沈括哈哈大笑道:“不敢求,不敢求啊。” 顿了顿沈括道:“这些年从丞相以邮政司贯通汴京与陕西的通路,何不将此法推行至天下各路,不仅使陕西至汴京消息往来更加便利。” “这一次关中调集物资去陕西各路前线,也是大为方便。” “沈某想何不让岭南也受其惠呢?” 章越道:“此言差矣,陕西至汴京的邮路,一半受益于朝廷对西北之故。” “若没有此事,邮政司怕是要赔了本。有弊无利办事少为之。” 说着章亘毕恭毕敬地给沈括端来瓜果。 沈括笑呵呵地点点头,等章亘出门忙事时,连忙道:“世侄愈发精明干练,他日揆位可期啊。” 章越道“你我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话说回来,宰相之位岂是好为。” 沈括笑道:“诶,本朝韩吕两家都是父子宰相。” “这是佳话!一般子弟我不是不敢劝的。” “但世侄我看是人中龙凤,魏公若压着怕是反而不好。” 章越摆了摆手道:“亘儿自视太高。” 沈括道:“世侄在西北时先后在俞充和韩缜手下任职,倒是善于应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章越听了笑了笑,沈括对此事倒是上心。 虽说黄履与沈括断绝了翁婿关系,但他对章亘仍是颇为看重。当然这也是对自己表现积极靠拢的一等方式。 “说说正事。” 章越没有正面答复沈括。 沈括肃容,但目光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启禀侍中,上月一位商人毛遂自荐,向朝廷献上所谓的''胆铜法''秘术。“ “户部尚书曾子宣和出使辽国的苏子由先后接见了此人。“ “那商人自称掌握秘法,能以胆矾点铁成铜。但曾子宣和苏子由对此法都持怀疑态度。“ “苏子由召见商人询问:''此法本为朝廷所禁,你能掌握确实难得。但若在官府试验,必然广为流传。你一人之力难以完成,必求助他人,届时秘法将尽人皆知。''“ “''昔日禁令,岂不形同虚设?我岂能以伪乱法为首务?''商人闻言,只得悻悻而退。“ 章越听到这里,不由皱起眉头。 此时,那位被讥讽为“三姓家奴“的枢密副使沈括声音微颤,此刻难掩激动:“魏公,子由不是颟顸,而是谨慎。他后来派人告诉了我。我听闻此事后,特意召那商人试验。“ “结果确实可行。“ “魏公,我事先听说信州铅山场已用铁釜盛装胆水,旬月间便得赤铜——若推广至全国,每年可增铜料何止百万斤!“ 章越点点头:“此法当真可靠?“ 沈括沉稳答道:“《抱朴子》中确有记载:''诈者谓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与此法原理相通。“ “需要多少置换?“章越突然发问。 沈括早有准备,从容从袖中取出算袋:“按旧方,十斤铁仅得三斤铜。但下官已改良配方...“ 章越虽是理科出身,但穿越多年,书本知识早已生疏。 但经沈括这么一说什么‘以铁换铜’,不就是Fe CuSO?→ Cu FeSO?。 胆矾的化学方程式是五水硫酸铜,而铁的化学性质比铜活泼,就可以置换出铜来。 沈括说工匠如何如何将铁片浸在胆水中,数天后铁片表面会沉积一层海绵状的铜后,将铁片取出刮下铜粉,最后收集这些铜粉,进行熔炼、铸锭。 原来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胆铜法。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的元佑年间曾有商人献给朝廷,却被苏辙以“朝廷秘法“为由制止。此事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也有记载。 现在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以铁换铜“之法意义重大。 现在宋朝和辽国都深陷钱荒,经济处于通缩状态。辽国更严重,辽国百姓除了宋钱,其他货币一概不认,所以外流的岁币又重新回到了宋朝。 而章越当时为了解决钱荒,就大力推行盐钞交子在市面上增加货币流通。 历史上熙宁时的当二,当三钱,以及后来蔡京的‘当十钱’,以及吕惠卿在西北发行铁钱取代铜钱,也都是这个思路。 不过无论当二,当三,当十还是铁钱,这就和历史上大泉五千一样。 不如实实在在地铸些铜钱,还有对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进行修缮,实行结构性改革。 沈括听了章越的想法道:“若这胆水炼铜之法得以推广,大宋便可大量铸造铜钱。” 历史上,北宋末年胆铜产量已占了两三成,到了南宋已高达八成。 章越道:“还是以这些铜钱作为交子的凭据。” 盐钞现在原先兑换解盐,到兑换天下各地的官盐,如果朝廷一年有价值一千万贯的盐可售,那么就可以发行一千两百万贯的盐钞,其中这两百万贯就是铸币的利润。 同时交子是以铜钱铁钱为准备金制度,张咏作益州交子务时,以本钱三十六万贯为准备金,首届发行官交子一百二十六万贯,这中间的差额就是利润。 后来朝廷滥印导致交子疯狂贬值。 “丞相高明,如此一来,朝廷每年又可增收百万贯!“沈括难掩兴奋。 章越心道,曾布如今为了西北军费愁眉苦脸了,此事对他算个好消息。 章越对沈括笑道:“此事存中确有眼光,可以算得上是大功一件!” 沈括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忙道:“承蒙魏公教诲!” 章越问道:“进献的商人如何赏的?” 沈括小心道:“户部议给了五十贯!” “五十贯?”章越皱眉。 沈括连忙补救道:“炼铜之事有利于兵甲之事,枢密院可再给五十贯。” “可曾听过千金市骨?“章越忽然截住话头,目光如炬,“不论此法是否早有流传,若无此人献之,满朝朱紫谁曾正眼相看?“ 他起身,“授职军器监!“ 沈括将声音压得极低:“下官原也作此想...只是右相以为...“他模仿着吕公着抚须的姿态,“''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又道此乃民间粗浅之术...“ 章越看了沈括一眼,对方这些日子,没少在自己面前编排吕公着和旧党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括的话真真假假,不过用心是一目了然的。 党同伐异不是说,对方这般,你下面的人也会主动找事干的。 章越则道:“道德经还道,不尚贤呢,也可听之吗?” “说到这里,庙堂政论之地,我以新旧兼用姑且用之,但如今要改一改!” 沈括问道:“侍中意思自今日始,新旧兼用四字,该添些新解了?” 章越则道:“胆水浸铜之法,一年为朝廷增岁入百万,居然言是败坏人心。” 沈括听了暗喜道:“之前旧人之论纷纷,说什么两汉以来,仗节死义、立功立事,皆中原人。似蔡确,吕惠卿皆南人不可轻信轻用。” 章越知道沈括又在给自己上眼药,但这些话也不是子虚乌有。 他于是道:“存中,让你担任枢密副使,真是大材小用了。“ 沈括低垂的目光却隐隐透着喜色,面上却谦逊道:“不敢,不敢...侍中抬举了。“ 章越笑了笑道:“昨日左正言朱光庭入对,与陛下论及人材之难。” “陛下言,只为难得全者。有材者无德,有德者无材。” “朱光廷道,惟执政大臣需当用材德兼备者,其余各随合用处用之。若当局务之任,则用材可;若当献纳论思之地,在陛下左右,则须用德方可。” 沈括听了汗流浃背。 章越这么说,无疑是在点他呢。不 沈括赔着笑脸。 章越对沈括道:“存中我有一句良言。” 沈括道:“沈某洗耳恭听。” 章越道:“天下人以利相交,则无人不可为吾友也;若是以心相交,则无一二。” 沈括心道,章越这话有些离经叛道。 章越道:“这话说来不好听,但仔细想来就是这般。” “与人相交,就要存着为他人谋好处,为自己谋好处的心思,这样天下人都是朋友。” “但论心之契合,那可就难了。故与人为善,方是长久之道。” 正言语之际,忽章亘报道:“启禀侍中,西北传来消息……彭孙攻灵州失利!” 章越铁青着脸色展书信一看,将信一甩给沈括。 沈括看后大骂道:“招安将便是招安将,烂泥扶不上墙!” 章越闻言横了沈括一眼。 沈括这才想起,彭孙救了章直性命之事,当即道:“侍中,沈某失言了。只是灵州之事,朝野皆知,这时候彭孙失策怕是……” 章越则淡淡地道:“举天下之力,攻一个灵州。” “又岂在于一次两次胜负得失呢?” “不要一惊一乍。” …… 而此刻中书省内也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紫檀香炉里的檀香早已燃尽,却无人敢唤堂吏更换。 “灵州城墙...还是没能炸开?“吕公着放下茶盏,清脆的声响让一旁坐着的韩忠彦眉头一跳。 三日前还在朝堂上盛赞章越“运筹帷幄“的李清臣,此刻已是眉头紧锁。 “耗费国库七百万贯,就换来鸣沙城几座土堡?灵州城却纹丝不动。“冯京道。 吕公着摇了摇头,转向身旁:“君实,你怎么看?“ 门下侍郎司马光在久病之后重返庙堂,说来也怪,司马光先前一直病得很重,却在章越上位后病情突然好转。这不得不说是奇迹。 据说这归功于陈抟老祖留下的养生方。 司马光如古松般端坐,久病初愈的面容仍带着青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灵州久攻不下,辽国百万铁骑已陈兵幽州......“司马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旁郭林慌忙递上帕子,却被他挥手屏退。 “莫非真要等到李秉常联合辽军南下,让我大宋重现澶渊之危?!“ 吕公着端起新换的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在此论上趋于守成,对攻伐灵州始终将信将疑。司马光的回朝却正好动摇了他的决心。 司马光甫一还朝便连上三道札子。他反对西北用兵的奏章引经据典,从汉武帝劳师远征说到唐玄宗穷兵黩武;更对章越招募番军、授予汉籍的做法痛心疾首。当老臣在垂拱殿掷地有声地喝问“安史之乱岂非前车之鉴“时,连官家都为之动容。 司马光匀了匀气息继续道。 “论天下之大害,曰莫如兰凉之坐敝中国。” “当年魏相请罢车师之田,元帝时,贾捐之请弃朱崖郡,唐相狄仁杰亦请弃四镇,立斛瑟罗为可汗,又请弃安东,却立高氏,李德裕亦请勿保安西,是数人者皆一时之贤。” “岂不为国家惜威灵,重弃其地哉?这些都不贪图外耗,疲竭生灵,为了徇一己之虚名,而受实敝,遗国家无穷之患也。今穷荒之地,于国家之势,不以得为强,不以失为弱。唯有明识者皆曰去大患以自全,乃所以国家自强耳。” “凉州灵州非穷荒之地!”李清臣言道。 司马光道:“亦是一般。” “天下之论,得地不如养民,防人不如守己。” “今辽国只要我们弃米脂,平夏二寨,便足以示怀柔之恩,结和平之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若失此时,继续攻打灵州,日后兵连祸结,中国厌苦,而腹心之患生。” 李清臣听了司马光之言也有些摇摆。 “现在虽欲主张弃之,但不能矣。这些地方都是朝廷以十余年间竭天下之力而得之,怎能一旦弃之?而今天子更是大发库藏。” 身为右仆射吕公着亦道:“此为先帝所取,皆中国旧境,而兰州凉州乃西蕃地,非先属夏人。” “今天子守先帝境土,岂宜轻以予人?何况党项贪得无厌,与之适足反启其侵侮之心。” “当年李继迁,李元昊等不是如此,我等严守备以待之即可。” 因司马光激烈的反对,吕公着适时抛出一个折中话题,也是内心的担心。 万一灵州攻不下,辽国举兵,是不是要缓一缓。 范祖禹郭林等都听得明白。 只要朝廷严加守备,虽契丹党项不能成我之患,攻取灵州之议可歇一歇。 中书省内落针可闻。 …… 随着彭孙攻灵州失利,以及司马光这番咄咄逼人的批评,吕公着也打算趁此与辽国党项议和,停止攻打灵州,以免激起辽国七月时大军南下。 暮色中的中书省石阶上,范祖禹搀着司马光缓步而下。范纯仁与范百禄恰在阶前相遇,见状连忙叉手行礼。 暮风卷起司马光稀疏的银须,露出脖颈处尚未痊愈的灸疮——那是陈抟养生方留下的痕迹。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敬重与悲悯:这位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老臣,此刻仍用脊梁撑着大宋。 “想必二位已听闻军报。“司马光的声音像枯叶摩擦。 范纯仁道:“之前彭孙击败党项解围大军时,本以为灵州城旦夕可下,却没料到灵州城坚非火药可摧也。” 范百禄道:“现在听闻党项从兴庆府以黄河水路源源不断地接济灵州,朝廷要在旬日之内攻取灵州怕是不易。” “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 司马光看了二人微微点头,对于灵州城攻城进度受挫,以及辽国咄咄逼人的态度,这都是人心逆转。 范纯仁道:“可是侍中手掌钧柄,有先帝遗命,太后和陛下都支持,怕是不易改弦更张!” 范祖禹则正色道:“当年治平之时,濮庙之议,韩魏公,欧阳公等执政尚不能胜公论,以至出榜朝堂,委曲开谕,而人心终不以为是”。 “由以此而知,理胜则不必示人以言,惟在正己谨行事而已。” 当年濮议,司马光反对韩琦,欧阳修支持英宗认亲爹的行为,最后仍是获得了胜利。 面对范纯仁等人言语,司马光道:“吾老病难支,力已不能胜任,明日便辞去门下侍郎之职,诸公自便吧。” 范纯仁等人迟疑,司马光突然返回朝廷,批评了一番章越继续对灵州用兵,将大宋置身于与宋辽同时开战的危险之举后,这边又决定退出门下侍郎之职。 范纯仁,范百禄二人黯然,司马光对他们道:“诸公,以后天下就拜托你们了。” “若辽兵入境,我司马光便是千古的罪人。” …… 司马光回到屋舍后,司马康服侍他脱出官袍衣帽后步出,正好看到范祖禹。 范祖禹对司马康问道。 “老师身体如何?” 司马康黯然道:“怕支撑不过旬日了。” 范祖禹黯然什么陈抟老祖留下的养生方,都是障眼法罢了。 “就算老师如何进言直谏,如今太后和陛下都是支持侍中对西北用兵,在此论上继续反对……恐怕无济于事。” 司马康黯然道:“父亲焉能不知呢。” “爹爹说自古以来智者务其实,愚者务其名!” “就让老人家...最后争一回名吧。” 范祖禹问道:“老师之意?” 司马康道:“我猜父亲老病,门下侍郎之位岂能久乎?但在退位前,再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了。” 范祖禹长叹:“老师常道,正因如此,朝中才更需有人直言!若无人敢谏,天下危矣!” “他宁可事后被人说他是有眼无珠。” 二人都是泪流,这时郭林已是抵此。 “老师如何?” 范祖禹,司马康二人都是摇头,郭林当即入内,三人重新进入房间看到了马上要油尽灯枯的司马光。 得知灵州攻城失手后,今日的进宫耗尽了司马光最后的气力,之前在吕公着,李清臣还有范存仁,范百禄面前都是勉强维持着。 也展现了他最后在政治上的坚韧。 此刻司马光已是气息非常微弱。 郭林垂泪道:“老师,老师。” 司马光勉强睁开眼睛,叮嘱郭林道:“资治通鉴已成,我心愿已了,以后你要安心辅佐陛下,引导他走向正道。” “以安民修心为主,体念百姓为业,莫要再穷兵黩武走上先帝的老路。” 郭林点头道:“老师,学生记住了。” 司马光交代了数句后,又再度环视左右道:“天下危难,国家多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你们要多操心。” 众学生们围着司马光病榻旁默默流涕。 司马光说完最终闭目,不省人事。 司马光病重的消息传来,因他人品学问,大臣们纷纷上门看望。 天子,皇太后以及失势的太皇太后也派遣良医上门探视。 章越自也听说了司马光的言语笑了笑,司马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是利用彭孙攻灵州失利的机会,大举在朝中鼓动反对自己西北用兵之事。 到了这一刻,章越对司马光没有愤怒,心底只有敬佩。 这个世界就是成王败寇。 如果明治维新失败,明治三杰就是历史上蔡确,吕惠卿的评价和待遇,而现在…… 都堂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意。 文彦博这位四朝老臣手持青瓷茶盏,盏中龙团茶沫已凝,却未饮一口。 “魏公,”文彦博银须微颤,“灵州城坚如铁壁,彭孙火药尽施竟不能动其分毫。而今辽主陈兵百万于幽蓟,苏子由使辽归来,言契丹贵胄皆言‘秋高马肥日,便是南下时’……” 一旁冯京接过话头:“章质夫虽围灵州三面,然黄河水路仍在党项之手。李秉常虽在灵州城下铩羽而归,继续命兵马围困环州!若辽夏合兵,我朝腹背受敌……” 章越沉默。 窗外蝉鸣骤歇。 章越拂袖扫开书卷道:“此刻退兵,才是大患!” 章越看着冯京,文彦博,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位皆是平章军国重事,既是如此坚持,章某可以以枢密院名义下文,看一看章质夫的意思。” 文彦博,冯京徐徐点头道:“这般就稳当多了。” 最后朝廷以枢密院的名义向章楶下文,询问是否暂时从灵州前线退兵之事。 …… 元佑元年,七月。 盛夏的韦州行辕内,暑气蒸腾。 章楶披衣伏案,案头堆满军报,烛火映着他凹陷的双颊。 自灵州围城以来,他已半月未解甲,咳血之疾更重。 忽闻帐外马蹄声急,亲兵引枢密院急使入内。 使者捧漆盒跪呈:“枢相,汴京急递!” 章楶展开枢密院钧令,朱批赫然刺目。 “灵州久攻不克,辽骑已集幽蓟。着即暂退兵保环庆,俟秋后再图。” “荒唐!”章楶拍案而起。 章縡急扶父亲,低声道:“爹爹,听说司马君实已病危谏止用兵。”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言,怕是无法再搪塞了,应该辽国那边有了异动,故要我们撤兵。” 章楶闻言沉吟,片刻后又将诏令看了一遍道。 “你们不知侍中手腕,这退兵之意,其实乃文宽夫、冯当世之意。” 章縡道:“父亲的意思?” “侍中真要我退兵,必是以金牌急召退兵!” “以枢密院来讯,则只有催促之意,仅此而已。侍中是宰相,此举不过是对文,冯两位平章军国重事有所交代罢了。” 章楶甩袖推开儿子,目光灼灼如炬。 他望向帐外残月,这样的月色想必也是照在了贺兰山之巅,照在灵州城下浴血的儿郎,照着黄河边未寒的尸骨。 章楶负手而道:“告诉侍中,我章楶愿立军令状:一个月之内必让党项折于灵州城下!” 章縡忙道:“爹爹,此可行吗?兴庆府仍不断派兵增援灵州。” 章楶道:“眼下岂有后退的余地。” 说完章楶猛然重咳数声,猛力捶胸。 章縡忙道:“爹爹,你可要保重身子。” 章楶道:“事情到了此刻,此身早已是许给国家了。” 章楶手指舆图问道:“王厚兵马前锋到了何处?” 章縡道:“王厚禀告,熙河路十万大军已全数渡过黄河,正在整顿,打造木筏准备顺流而下。” 章楶道:“命他不必再整顿,火速攻下顺州!” 章楶手指往舆图上顺州的位置重重一点。 “再命折可适出兵归德川,打通环庆路!” …… 顺州与灵州隔黄河相望,其与灵州于南面一左一右组成了兴庆府的门户。 灵州被围后,顺州守将多次派人渡过黄河,冒着城下宋军的床子弩和神臂弓,朝灵州城中运粮运人。 这使宋军一直不能全面包围灵州城。 此刻黄河水浪拍岸,王厚立于战船之上,远眺顺州城垣。 但见顺州城依山临河,实乃党项扼守黄河上游之要冲。 城上旌旗猎猎,守军早已严阵以待。王厚对左右道:“顺州一破,灵州侧翼尽失,李秉常再无险可守!” 熙河路兵马占据惟精山后,拆去了党项在黄河上所设的铁索暗桩,并大造船筏。 这船筏吃水很浅,一艘只能载着二三十人,不足以运粮,却胜在打造方便省事,还省脚力,同时适应惟精山下游湍急的黄河水流。 这一次进军,王厚亲自坐着船筏顺流留下。 吹着黄河河风,王厚手指顺州城道:“儿郎们与我攻此!” 此黄河河面上浊浪排空,千帆竞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次日,王厚命熙河精兵从水陆两面攻城,顿时顺州城下漫天箭雨遮蔽天日,火光暴绽。 三军将士咆哮如雷。 结果不过一日,顺州被攻陷。 三千党项守军尽灭。 在黄河怒涛声中,十万宋军的欢呼震彻云霄。 顺州城破,宋军熙河路兵马兵锋已直指兴庆府。 兴庆府一夕数惊,李秉常将城中物资和党项宗室,尽往陪都定州送去。 至此从兴庆府至灵州的黄河水路也全部断绝。 而折可适也在这时从归德川出兵环州,李秉常早回师兴庆府,只在归德川留下部分兵马守卫溥乐城和耀德城。 这部是党项仅剩下不多的精兵,折可适在两城之下苦战不克,章楶立即从熙河路兵马借来十个指挥党项直,派兵助战。 有了精锐党项直帮助下,折可适在溥乐城和耀德城下大破党项兵马,近万党项兵马覆没在此役中。 党项皇室硕果仅存的大将的嵬名阿吴兵败被俘。 折可适不仅夺取了乐城和耀德城,还出兵解了环州之围,打通了从环州至灵州的通道。 从此环庆路的军粮可经过环州直抵灵州城下,大大减轻泾原一路千里转输粮草的压力。 而这条当年被李继迁截断的道路,在七十年后重新被宋军打通。 三日后折可适率得胜之军,抵至灵州城下。 当被俘的嵬名阿吴被押至灵州城下,灵州城守军皆知大势已去。 章楶再度命人向灵州城内守军劝降,不过也再度遭到拒绝。 章楶大怒,当即集合泾原路和环庆路两路大军攻打灵州城。 彭孙再度用火药轰城未果,但断绝外援的灵州在十几万宋军攻打之下已是危如垒卵。 城中此刻只能用愁云惨淡。 宋军从城东,城南两面所建的五百座投石炮日夜不停地轰击城墙。 至于城下床子弩更是完全不惜力猛轰城头,一直打到坏为止。 灵州城中官兵几乎拆掉所有屋舍来加固城墙和战棚,大有死守到底的样子。 李秉常不甘心,最后率领万余人马抵至灵州城二十里处,看到宋军猛攻灵州一幕,顿生心灰意懒之意。 一箭未发,李秉常连夜又率军撤回兴庆府。 两日后党项静塞监军司向宋军投降。 但灵州城仍是未降,依旧在血战。 …… 汴京城。 暮色沉沉中,司马光病榻前的药炉腾起一缕青烟。 老人枯瘦的手指攥紧被褥,喉间含混的呓语:“灵州…不可…攻…” “一定要启禀陛下,告诉魏公!” “旁人畏于权势,我可不畏。” 范祖禹,郭林跪在司马光榻前侍奉汤药,尽管几位御医早已说无用,但二人依旧不肯放弃。 忽然司马光骤然睁眼,浑浊的瞳孔竟迸出回光返照的清明,喃喃地道:“若章质夫不能破城…党项必引辽骑南下,到时河北百姓必是生灵涂炭……速…速谏官家…你们要替我写奏疏。” “要直谏!” 郭林点点头含泪道:“老师,我这就替你写。” “劝谏陛下。” 司马光点点头,又陷入昏迷。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却见刘安世踉跄闯入,衣冠不整地拿起军报道:“灵州城城破了!” 范祖禹,郭林闻言都是又惊又喜。 二人都是重重抓住刘安世的衣襟问道:“城真的破了?” 刘安世点点头道:“章质夫幸不辱命,立下此惊世大功!” “灵州一失,党项如同失了半壁江山。” 范祖禹与郭林对视一眼,眼中既有惊喜,又隐含忧虑。 他们转头看向病榻上的司马光。 “老师,灵州城城破了。”郭林看向司马光。 司马光半清醒地点点头。 范祖禹道:“老师未足喜矣,灵州一破,辽国必南下。” 郭林看了范祖禹一眼道:“但灵州城……终究还是破了……” 范祖禹虽嘴上这么说,但心底却想或许老师终是错了。 而司马光闻言点点头,旋即一颗泪珠从他右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郭林见此握紧了司马光枯槁般的手。 范祖禹拭泪道:“无论怎么说,章质夫还是办成了。” “就算争一口气也好,日后再失去也罢。” 却见司马光脸上起了些许欣慰笑容,旋即手骤然垂下,没了气息。 “老师!” “老师!” “老师!” 郭林,范祖禹,刘安世伏在司马光的榻前,顿时泪如雨下。 …… 数千里外章楶、叶可适、等宋军众将立于灵州城下,看着碗口粗的狼头纛旗帜被几名宋军用刀斧砍下,然后那面狼头纛被重重丢弃在灵州城墙下。 旋即数名百战余生的勇士在灵州城城头插上代表大宋的炎炎赤旗! 三军肃穆。 见此一幕,章楶高高举起双臂仰天大喊。 章楶以下郭成、彭孙、折可适等近百员西军将领无不举起双臂高喊,用尽全身气力发出咆哮。 几十年的夙愿,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灭国!” “灭国!” “灭国!” 城上城下十余万血战多日宋军无不振臂高呼,踏足在地,声浪响彻云天。 章楶拔出腰间的长剑,直指灵州北方的兴州,自言自语道。 “望西北,射天狼!” “大丈夫当如是。”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降表 灵州大捷传来之日,司马光也于同日病逝了,前后差了不过一个时辰。 这时太后与天子正在武英殿询问章越,灵州大捷的详细之事。 殿外蝉鸣聒噪,殿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意。 侍者躬身呈上司马光遗表时。 “司马相公临终仍谏阻用兵,言辞耿切...“帘后向太后读之后道:“但为何不识天时地利与人和所在?实令人可惜。” 天子亦道:“侍中以为司马相公如何人?” 章越一身紫袍玉带坐在御阶前,想起二十余年与司马光共事的一幕,当即道:“回禀皇太后,陛下,臣与司马相公相交几十年,觉得司马相公脚踏实地,如古松劲竹。” 天子道:“程侍讲也曾同朕言,我接触人多了,不杂者三人,张载,邵雍,司马光。” 章越道:“至于司马相公的遗表之事,臣见了不免挟怨而书,成见根深蒂固了。但其学主以诚,守以谦,极有可观处。” “当初仁庙未立太子,正是司马光连上三封奏疏给朝廷,请求仁庙选宗室子弟入宫,暂摄储贰。” 殿外忽然风过,檐铃清响。 夏日炎炎中,章越缅怀起司马光言谈举止最后道。 “之后英庙登基之事,司马光出力甚多。而其所撰的《资治通鉴》更是先帝可名留万载之遗产。” 天子徐徐点了点头。 扶英宗上位是当年司马光提携着章越办的事,这个恩情章越记得一辈子。 所以要在天子面前点出来,同时也是为自己。做皇帝的一定不要忘了当初帮你上位的人,否则以后谁敢拿脑袋当这风险。 同时《资治通鉴》这本书在历史上的地位也是不用多言。 天子凝视着章越轻声道:“这份恩情,朕记得。“忽然话锋一转,“若当初听信其言放弃灵州...“ 天子最后还是耿耿于怀。 章越看见少年天子眼中闪过的锋芒,恰似先帝当年在延和殿问他“灭夏需几年“时候。 事情就是这般。 如果这一次攻灵州失败,章越这边就要下重手处置旧党,巩固自己的地位。 但既攻下灵州,自己的威望已是无以复加,那么则当表示宽容,继续朝着之前弥合党争的方向前进。 章越道:“敢问陛下一个问题,若官渡之战袁本初胜了,会如何处置田丰?” 官家近来已是在读史了,郭林早已成为了崇政殿说书,平日向天子讲史。 官家喜欢读三国,因为三国在民间话本最多,瓦舍里三国的戏目也多。 章越就捡起历史上袁绍杀田丰之事来说。 当时袁绍内部派系斗争也很复杂,郭图逢纪许攸是最早跟随袁绍入河北的心腹派,田丰沮授审配是河北本土大族,是袁绍入河北后招揽的。 袁绍坐拥河北四州,击败公孙瓒,都是依托于河北派。 官渡之战时,以田丰沮授为代表的本土派反对与曹操决战,因为觉得太急,胜算不大。 而郭图逢纪等心腹派就支持袁绍主张。袁绍除了军事,也有更多出于政治上的考量。 沮授当时监统内外、威震三军,引起了袁绍的担心。所以官渡之前,袁绍将沮授军权一分为三,让郭图,淳于琼,沮授各典一军。 以此削弱河北派的势力。 可以想象河北派的田丰沮授肯定看不惯,郭图逢纪这等人只懂得迎合袁绍的心思。 就如同司马光当年看待王安石,吕惠卿这般。 跨越千年,立场都一样的,但胜负不可同样言之。 武英殿中,章越坐在交椅上与天子侃侃而谈,而太后却已是疲惫先下去歇息了。 太后对这样军国大事本不感兴趣,即便是收复了灵州也是高兴一阵罢了。而眼前天子参政之意渐盛,攻去灵州之后,更是踌躇满志。 他命内侍将御座搬到阶下,几乎与章越并肩而谈。 众内侍们还记得章越初相攻取青唐时,先帝也是这般与章越在宣德门上坐而论道。 而今天子优容,私下之间对章越更是尊以师礼,以武侯视之。方才在太后面前尚且讲究君臣之分,眼下就已是不同。 以宋用臣等为首的内侍自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天子当即吩咐,宋用臣等人往武英殿上的陕西舆图上涂色。 章越看着这一幕,想起这是先帝生前最喜欢的事,而今天子年幼,而且他好像也不是先帝事事亲力亲为的性子。 所以这涂色的事,便假手于内宦。 章越目光投注在舆图上,但见宋用臣已是拿起朱笔开始刷韦州的地方,就在环庆路和泾原路的上头。 天子看了一眼,非常高兴,但早已知道在章越面前压制自己的欣喜,这点不似先帝私下对章越那般喜形于色。 天子比当年的先帝更沉默内敛。 武英殿内,檀香氤氲。天子将御座又挪近三分问道:“方才卿家以田丰喻司马君实,朕细思之,若袁本初胜了官渡,郭图与田丰怕是要颠倒乾坤了” 内侍给章越奉来茶食,章越道:“臣确有此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试想若袁绍赢了官渡之战,那么郭图与田丰沮授怕是忠奸之评会逆转””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天子想到确实,如果袁绍赢了官渡之战,那么劝袁绍出兵的郭图和反对袁绍的田丰沮授就是两个待遇。 天子突然倾身问道:“那么章卿,何为忠臣奸臣?” “若朕是袁绍,到底是听郭图还是听田丰沮授。” 章越道:“陛下,臣请为陛下说个渔樵故事。一日渔夫与樵夫在山林间相遇。” “樵夫问渔夫,鱼可钩否?” “渔夫答,可。” “钩非饵可乎?” “不可。” “樵夫问道,钓鱼非钩也,而是饵也。可知鱼利食而见害,人吃鱼而受利,为什么其利同也,其害相异也?” “渔夫对樵夫道,你只看到我食鱼得利,鱼因食而得害,却看不到,我既食鱼得害,鱼因食而得利。” “樵夫问这话怎么讲?” “渔夫道,你只知鱼终日得食为利,又安知鱼终日不得食为害?我整日在此钓鱼以得鱼为利,若钓不到鱼,则以失鱼为害啊。” “鱼终日不得食,则饿死,若鱼儿觅食,就有以饵丧命之害。” “陛下,是食是饵,其中如何分辨?是否将劝鱼食者,皆视为忠臣,而劝鱼视饵者,皆视为奸臣呢?” 天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章越与天子对话不过是短短瞬间,但宋用臣已是将韦州涂成了大宋的炎炎朱色。 现在往北再涂顺州。此乃过了惟精山,已是抵至黄河了,离兴庆府已不足两百里。 章越看着宋用臣涂色心道,自己毕生的功业,终究也化作了地图色块。 章越看着感慨道:“陛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此乃臣毕生之夙愿。” “今灵州已下,臣是当功成身退了。” 官家道:“卿家怎言如此,万万不可再有此话。” 章越如今也是担心,身位越高,功名越大,此乃从古至今的取祸之道,所以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到这个位置,做人就是要假一点,在天子面前表现出自己随时可以交出大权的样子。 千万不要等到事情不可挽回时才说这话,那时就晚了。 章越再三谦让,官家忙岔开话题道:“卿家方才之言怎讲?” 章越重新调整语序道:“陛下,此乃臣读安乐先生(邵雍)的渔樵问对有所得。” “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利生于害。” “有利则必有害,有害则……未必有利。” 天子徐徐点头,他听过邵雍的名字,他是程颐和司马光都很推崇的人,之前程颐说他见过天下能不杂之人,除了司马光外,还有一个邵雍。 不过天子不免有些先入为主。不喜欢司马光,也连带到他的朋友。 章越道:“大臣们进言都是在尽自己的责任。古往今来只有明君方辨利害,而庸主则喜论对错。” “先帝在时,司马光反对变法,王安石力主新政,二人却都是忠臣。” “不可轻易将过错推诿给臣下啊。” 天子道:“此言有理,这位邵雍多有人称赞,乃孔门大儒。朕看所言确实有理。” 殿外忽有蝉鸣刺破寂静。 天子望向已涂成朱色的顺州忽道:“所以朕该...“ 章越道:“陛下圣明,其实依臣看来,从袁绍到今日,历朝历代法家与儒家之争,说白了,就是天子与士大夫之争。” “陛下,臣以为历朝历代之党争,之危局都在选法家亦或者是选儒家上,也就是变法不变法之争。” “但古往今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之办法,从来就不在这二者之间。” 天子又是焦急,又是惊讶地道:“卿家有什么高见?” 几千年党争的危害,似章越一句话间就可以化解。 难道真有这等办法? 章越道:“陛下,就在于天下家国这几个字上。” 天子问道:“天下家国!” 章越道:“陛下,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这都是惟心之道,务体而不务用。” “唯有将惟心之道,用在天下家国上,才是明体达用之道。” 这是宋儒争了一辈子的体用之道。 天子道:“卿的意思是哪个好用,用哪个?” 章越道:“要因时而变,国家要持续保持开拓进取,无论是文是武都可以,切莫固步自封。” 天子问道:“朕明白,其实这就是章卿经筵时,常对朕讲的惟精惟一之道。” “天下家国之事要么取其精,要么取其一,但是朕问如果一定要择其一呢?” 章越想了想,这时候宋用臣已是开始涂抹灵州了。 这也是此次夺取党项三州中最后一州。 眼见大宋的赤红朱色,徐徐占据了大半幅舆图,章越心底也是感慨良多。 当初在熙宁时所看到的此图,朱色只有一点点了。 章越徐徐顺着舆图看去,从巩州(最早古渭寨后称通远军,最后升格为州),再到会州、熙州、河州、岷州、洮州、再到湟州、廓州、西宁州、兰州、积石军、西安军、怀德军、凉州、而如今画上的韦州、顺州,以及宋用臣正在涂画的灵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二十余年,一个州一个州的色块涂抹过去。 这张舆图不日就要卷起来了! 再添新图。 “章卿。” 章越有些失神。 “陛下。”章越想起方才天子的话语,最后道:“陛下,若真的要择其一。” “臣也不知道。臣最喜欢史记,司马迁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以共和元年为起始,记录了此后之大事。” “当时周厉王乱政,以召公、周公共同执政十四年!臣以为要治天下,还是要君臣共治。” 天子徐徐点头道:“正是如此,天子亦非事事圣贤洞察,不可一人独治天下。” “卿家忠心,字字句句溢于言表,朕有所获。” 说到这里,君臣会心一笑,皆看向了武英殿上徐徐绘制完成的舆图。 天子忽而感伤道:“若先帝在此,看到这一幕当多好!” 章越闻言动容:“陛下之孝心,先帝在九天之上必会知晓。” 天子起身道:“朕当告祖宗于太庙!” 这时殿外蝉鸣忽响,几个侍卫正在用网兜殿外扑蝉。 章越笑道:“太庙的事大可缓一缓再说,臣听闻陛下少年时喜欢扑蝉。” 天子点点头道:“年少时被父皇被呵斥过,以为此非人君所谓。” “程先生也不喜欢,朕有一日折柳,程先生言‘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 “朕大是不喜。” 章越闻言大笑,程颐这件事被人笑了一千年。章越老觉得历史上这位天子性子有些阴郁,多半是程颐他们逼的。 这位天子还有句抱怨之词‘朕只见臀背’。 说大臣们奏事时,只向着高太后一人,他只看到大臣们的臀背,连脸是什么样的都没看清楚。 章越道:“臣听闻了,这是程先生的事,臣不敢管。” “不过今日灵州大捷,陛下正可扑蝉。” 天子一愣,章越竟似看透了他故作老成后那孩童之心。 天子还有些迟疑。 章越则道:“臣有一句诗,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陛下为人君,先从少年始。” “少年心可体得天下事。” 天子徐徐点头。 章越徐徐点头微笑心底对天子道,趁着今日大捷,好生去玩吧! 章越对宋用臣等人道:“不许告诉程先生。” 宋用臣都笑着答允了。 晨光徐徐落在了武英殿阶前,照在了这幅舆图上。 天子忽道:“卿家,这千年党争,恰似殿外扑蝉的侍卫——有人执网,有人持竿,却都忘了蝉鸣本是盛夏应有之景。“ 章越点点头。 “容臣为陛下执网!” 章越笑着挽起了袖子。 内侍们笑着看着扑蝉的天子和章越。 …… 翰林院的墨香还未散尽,苏辙推门时带进一阵穿堂风,吹得案上《灵州大捷赋》的草稿簌簌作响。 苏辙推门入内道:“兄长,先是去司马相公府上吊唁,还是先贺陛下灵州大捷!” “自然是贺捷。“ 苏辙闻言点头道:“正当如此。” 二人步在街上,但听宣德门门楼钟声长鸣。 忽然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唱喏声。苏轼转身望去,朱雀大街上官员们统一穿着吉服涌来。 右相吕公着的麒麟玉带扣叮当作响,户部尚书曾布的象牙笏板在晨光中泛着暖色,连素来持重的范纯仁范百禄等人都踩着罕见的轻快步履。 “子瞻!“王诜老远就挥着手。 苏轼笑了笑,却见苏辙已被人潮裹挟着向前。 一旁礼部员外郎黄庭坚笑道:“礼部已填新曲《破阵乐》。” “正好派上用场。” 宫门前金钉映着朝阳,禁军绛衣上的鳞纹甲片亮得晃眼。兄弟二人却见朱漆仪门洞开,当值的内侍省都知手持拂尘宣道:“陛下口谕,百官今日可休沐贺捷——“ “新贡的锦花,各位可取去!” 内侍盛上锦盘,官员们纷纷笑着往幞头簪花,众人都是喜气洋洋,遇到都是身穿吉服入宫道贺的官员。 苏轼苏辙与他们挨个行礼。 兄弟二人并肩而行。 “辽国百万大军正在南下,陛下不愿因此大肆铺张吧!”苏辙言道。 苏轼道:“确实如此。” 苏轼忽道:“子由,你还记得那首水调歌头的词吗?” 苏辙道:“记得。” 苏轼道:“我今日想到,人到中秋时抬头赏月,便可暂时放下人间一切烦心事。” 他顿了顿,望向宫阙飞檐,“魏公一番心血要平息朝中党争,其理何尝不是如此?” 苏辙若有所思:“兄长的意思是...” 苏轼收回目光,肯定道:“人要抬头看,不要低头看。 苏辙从宫道上梧桐树上,折下一树枝给苏轼问道:“若司马相公还活着,听到灵州大捷会如何呢?” 苏轼笑了笑没有言语,而岔开了话题。 “你之前说,出使辽国时遇到那个女真人很是悍勇,叫什么完颜阿骨打……仔细与我再说一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辽主耶律洪基驻马于南京道郊野。 北风卷起玄色大氅,身后皮室军旌旗猎猎如墨云翻涌。 辽国百万铁骑陈兵边境,弓刀映日,正待趁宋夏灵州鏖战之机挥师南下。 忽见一骑疾驰而来,滚鞍落马时满面尘灰:“禀陛下,灵州城破!” “宋将章楶以火药炸毁城墙,党项主力折损过半,顺州、韦州相继陷落,李秉常已退守兴庆府!” 耶律洪基握鞭的手骤然收紧,犀角马鞭在掌中发出脆响。他鹰目如电扫向南方天际,仿佛要穿透千里烟尘望见那个执掌宋廷的对手长叹道。 “灵州已破,党项必灭。” “章度之先平西夏再御北疆...真英雄也!“ 文武噤若寒蝉,战马不安地踏动着蹄子。 “宋人火器凶猛,那宋军彭孙炸城墙如破腐木...如今章楶坐镇灵州,章越更调三镇辅军陈兵大名府..……“ 想到这里,耶律洪基长长叹息。 …… 次日百官贺捷之后,天子告于太庙。 晨钟撞破汴京清晨的宁静。 年少的天子着十二章衮冕,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纹随步伐晃动。 礼官高擎灵州捷报于前,章越率文武百官分列丹墀两侧,庆捷的红绸在风中高高飘扬。 太庙朱门洞开,三牲醴酒的香气混着松柏清冽。 天子执圭的手微微发颤——这是真宗朝以来收复灵州,更是先帝遗志得偿。 韩忠彦展读祝文时,声线罕见地起伏:“…章楶破城之日,党项铁鹞伏尸百里,李秉常夜遁兴庆…“ 丹墀两侧,章越立于百官之首,风卷红绸掠过他的幞头。 章越凝视着天子,看着庙宇里神宗的牌位。 “……赖祖宗威灵,将士用命,今复灵武故土,雪好水川之耻……” 他侧身目光扫过,百官中旧党诸臣面色复杂——他们曾如司马光般明里暗里反对用兵,此刻却见天子将捷报供于祖宗案前。 司马光病榻前“穷兵黩武“的谏言却依旧在耳。 章越瞥见蔡京偷拭眼角,而苏轼正以翰林学士身份道:“灵州既复,西陲永靖,此陛下圣德配天,更乃先帝遗志得伸!“ 话音未落,礼乐骤起,编钟磬鼓声中,天子将祝文投入燎炉。 火焰腾空的刹那,章越目光凝重,仿佛看到将士浴血于灵州城头。 大宋的炎炎赤旗插在灵州城头上,插在贺兰山之上! 随着燃烟升起,此刻仿佛捷报飞上九天,传递至太祖,太宗,真宗面前,告慰着他们在天之灵。 章越看过一则统计,宋朝是中国历朝历代中人均占有粮食最高的国家,达到一千四百斤,甚至远超后来的明清。 或许国家不够强盛,可百姓确实称得上历朝历代中最富足的。 …… 章越同时心道,司马光病逝后,门下侍郎之位空悬,正值灵州大捷之际,朝堂人事调整的时机已然成熟。 攻下灵州不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更是对章越攻伐党项路线的有力证明。 此前,他虽掌控枢密院,却未动三省参政之位,便是为了稳定大局。 自己成为首臣骤然罢黜官员,引起了百官们普遍担心,容易激起党争,挑起与吕公着等人的争执。 他就是要等灵州大捷的胜果落地,再着手调整人事,这是推行新政的最佳时机。 同时对于官员选拔的制度,也要变一变了。 苏颂、黄履、沈括、曾布、蔡京、蔡卞都是他期许可堪大任的宰相之才。 告太庙后。 章越与韩忠彦道:“先帝实录之事,我想让你与元度来负责此事!” 韩忠彦听了一愣,他心底本期许这一次灵州大捷,自己会趁势进入中枢。 不过章越今日让他修先帝实录,就是让他暂时不要想这件事了。 韩忠彦看了章越一眼,抱拳行礼。 章越见他神色不豫,便温言道:“师仆,莫要心急。变法功过,事关我等身后名声,此事唯有交予你,我方能放心。还望你实心为之。” 没错历史上这一版的神宗实录前前后后修了五次。 先是是司马光吕公着的版本,后来则是章惇的版本,宋徽宗又修了两次,到了南宋又修了一次。 几方改来改去的, 章越让韩忠彦和蔡卞来修实录,便是想二人能客观公允一些,不要引起后世的争论。 韩忠彦道:“大丞相既是决定了,韩某照办就是。” 章越看韩忠彦这脸色,心道这排队分果果没轮到你,不高兴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对方确实在自己上位出力甚大,但是出力太大,结果超过自己控制范围了。 韩忠彦沉默片刻,终究难掩心中郁结,负气走了几步,却又蓦地停下,转身道:“不成,改日你须与我罚酒三杯!” 章越闻言,不由失笑。 韩忠彦走后,章越看向吕公着。 吕公着先一步道:“见过侍中!” 章越微微一笑:“吕公来得正好,我正有事与你相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二人寻了一处靠近大相国寺和汴河的酒肆落座。窗外人声鼎沸,百姓们仍在为灵州大捷欢呼雀跃。 大街上百姓们奔走相告,孩童们挥舞着彩纸扎成的旌旗,在人群中穿梭嬉闹,口中高喊着:“宋军大胜!党项败了!” 街上已点燃爆竹,噼啪声与欢呼声响作一片。 酒肆里说书人正说着鸣沙城、章楶围困灵州的壮举,引得满堂喝彩。 章越吕公着看见,有一老翁颤巍巍地举起酒碗,热泪盈眶:“先帝在天之灵,终得告慰!”还有不少商贾们则已开始盘算着攻灭党项后的生意,笑声中夹杂着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 章越见此笑了笑,吕公着看着这一幕,有些兴意阑珊。 现在门下侍郎司马光病逝,中书侍郎自章直,韩维离任后一直空缺。 司马光章直走后,吕公着知道自己权力早已空悬。 章越找他多半是此事,趁着攻取灵州之势,章越找他商量人事。 章越开门见山地道:“吕公,这一次门下侍郎中书侍郎虚位,我想让……苏颂出任门下侍郎,沈括出任枢密使,李清臣出任中书侍郎,黄履出任尚书左丞……” “不知吕公意下如何?” 吕公着苦笑,反问道:“先帝实录修撰之事,侍中打算请何人来办?” 章越若有所思地道:“韩师仆和蔡元度。” 章越顿了顿笑着道:“吕公有兴趣,此事你可以挑头。我是不知吕公对身后名声也如此重视。” 吕公着道:“熙宁至元丰一十九年,这中间是非曲直,关系到我等身后名声倒在其次。” “最要紧是后人如何看待变法的。” “如今攻下灵州了,党项覆灭指日可待,先帝交给侍中走的这条路可见没有错。但我与君实他们就错了吗?” 章越闻言沉默了片刻道:“事不到最后一刻,仍是难言。” “辽国三十万大军已是南下。” 吕公着道:“是啊,辽国三十万大军南下了,号称百万!辽主御驾亲征!” “为了灵州,宋辽这一次要在河北大交兵了。” 章越与吕公着言语之际,忽然身旁酒桌一拍。 一名书生举杯道:“灭国之战,盛世之始!” 说着几名书生相庆。 吕公着见此起身道:“侍中满饮,吕某先告辞了。” 吕公着走后,章越推窗凭栏眺望。 此时此刻大相国寺前。 寺僧们焚香击磬,为阵亡将士超度;百姓们则将写满祈愿的彩绸系满寺前的古槐,枝头红绸如霞,随风翻飞如浪。 还有章越当初所立阵亡将士的碑前,百姓们献满了鲜花。 汴河的河面上漂满莲花灯。 …… 章越很快对人事进行调整。 司马光病逝,章直、韩维、张璪先后出外。 门下侍郎由苏颂担任,中书侍郎由李清臣出任,尚书左丞为黄履,尚书右丞则是许将。 沈括出任枢密使,安焘和吕大防出任枢密副使。 李清臣通过韩忠彦已正式投入章越一方,因此章越势力大增,并占据压倒性优势。 朝堂上下原先观望新党旧党之争的官员,也明白如今大势所趋。 事实上随着攻下灵州,无论朝堂上还是民间,都支持中兴大宋这一路线。 吕公着现在也负责修撰实录之事,中书省的事,他大多交给了李清臣。 至于尚书省的事,章越则交给了黄履,许将两位左膀右臂,他们也接过吕公着右仆射的差事。 至于两省官吏也自觉得地将公文先交给黄履,许将和李清臣过目。 这位三朝老臣面对权力更迭,竟显出难得的豁达,还会与章越黄履等人品茗论史,仿佛昔日政争已随风而逝。 众堂吏都对吕公着十分佩服。 事实上吕公着在中书时待人宽厚,不仅有长者之风,而且从不在官员面前摆架子,也不轻易责罚呵斥官员。 不似章越表面宽厚,暗中喜欢玩弄权术,对下喜欢用平衡制衡,让人相互监督。 所以在堂吏中,喜欢吕公着者要更多于章越。 如今吕公着更多是坐镇在三省中,不插手具体事务。 但章越也没有具体插手事务。 章越长处在于肯放权予人,但是大事小事最后由他一言而决。 章越对政事有等惊人判断力,他吩咐旁人办一件事。旁人初看不出用意,但办事任两三个月后方知章越当初用意。 章越当初给他们指明的方向,就是破局之处。 所以自章越正式接过三省事务后,三省办事效率大大提升。 就在章越使三省事务上轨道时,这边党项国主李秉常遣使至汴京奉上降表! 同时表示愿割让夏州、银州、宥州三州。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加司空 夕阳如血,将汴京城墙染成一片赤红。西夏使团的队伍在暮色中缓缓前行马蹄声沉闷。 党项皇室政治斗争非常激烈。李元昊将皇室的叔伯旁系及自己的手足大多剪除,如当年其母族族人卫慕山喜谋刺李元昊,李元昊将其杀了,还连同将卫慕太后鸩杀。 连其弟李成嵬,卫慕太后之子,也没逃过李元昊的鸩杀。 李元昊还将另外三个庶弟全部沉河而死。 党项皇室在激烈宫廷斗争中凋零甚多。李元昊祖父李继迁一支李德昭算数为数不多传了下来。 当今国主李秉常的亲叔李祚明,也称作嵬名祚明算是党项皇室中硕果仅存的最高元老了。 这一次他被党项内部推举派来向宋朝请和。 李祚明紧了紧身上的衣领,眯起眼睛望向巍峨的宋朝城墙。 高耸的城楼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前面就是汴京城了。“副使嵬名浪布低声提醒。 李祚明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他年近六旬,面容刚毅。作为西夏仅存的皇族,他本可以在兴庆府享受荣华富贵,却偏偏被推上了这个屈辱的差使——向宋朝递交降表。 李祚明转身对使团众人说道:“我等不是来乞和的,而是维护大白高国的体面。“ 使团成员们默默点头,但李祚明能从他们眼中看到同样的屈辱与不甘。曾几何时党项铁骑踏破贺兰山缺,白驼大纛所向之处,宋人闻风丧胆。 西夏立国百年,曾与宋辽鼎足而立,如今却要低声下气地向宿敌俯首称臣。 这份降表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在李祚明的心上。 党项要亡了吗? …… 党项亡了没有? 李祚明记得兴庆府里一时看不到任何的迹象,百官还是照例拜贺,一切节日都还是照旧。 兴庆府中也是人来人往。 甚至礼佛的节日办得比以往更盛大,丝毫也看不出颓废之状。 百姓们依旧过着日子,但党项官员们已是人心惶惶。 官员们见面时都是在强颜欢笑。他们都知道党项恐怕没有几日了。 先前灵州被围时,众官员们还有些期盼,认为灵州可守,之前宋朝大军围困灵州时,不是照样铩羽而归。 悲观一些的也是认为,宋军会因粮尽而退兵。 所以众人都盘算着日子。 李秉常也是安抚百姓,大白高国立国五十载,必不会有失。 灵州与兴州一体,朕与之共存亡。 而到了七月的一日的清晨,一名老卒叩开了兴庆府大门,告知灵州失陷,党项两个军监司兵马尽没。 同时韦州,顺州全部丢失,还有李秉常部署在浦洛川附近的兵马也是全部覆没。 灵州的党项兵马最后在灵州城破时试图突围,宋军故意放开一条生路,在灵州和黄河岸边派兵伏击,灵州大军及附近党项兵马逃至兴庆府的十不存一。 灵州守将言无颜面对国主,城破时自缢而死。 数名监军护军也是见突不破宋军包围投黄河而亡。 党项兵马仅有堪称名将的将领,都在解围灵州与灵州围城中凋零殆尽。 消息传来兴庆府后,听说宋军在顺州,王厚所率的熙河路兵马正要北上攻打兴庆府。 当夜兴庆府内的一夕数惊。 不少人当夜就离开党项。 党项国主李秉常得知灵州城破的消息后,与契丹公主,党项王妃耶律南相对而泣。 党项将领和酋长们也是抱头痛哭。 次日殿议一开始大家还表现的很激烈,要与宋军打到底,言宋帝虽是年幼,但章越身为托孤之臣,必灭党项,唯有决一死战。 但是李秉常却改变了态度。 …… “走吧。“李祚明深吸一口气,率先策马向前。 宋朝礼部员外郎秦观负手而立,青色官袍在风中微微摆动。他面容白净,眉眼间透着几分文人特有的矜持与倨傲,见西夏使团近前,只略一拱手,权作礼节。 “西夏使者李祚明,奉我主之命前来递交国书。“李祚明翻身下马,按照礼仪拱手行礼。 秦观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国书?降表就降表,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话音未落,李祚明身后使团成员已怒目而视,有人甚至按住了腰间的短刀。李祚明抬手示意众人冷静,手指微微颤抖,却仍强撑着平稳的语调:“贵使如何称呼?” 国小而弱,使节亦卑微如草芥。 就如人若无斤两,在外便无底气。冲突之时,唯有低头认错。 秦观轻蔑一笑:“礼部员外郎,秦观。” 李祚明心中一沉。宋朝竟只派一名六品小官来迎,连礼部侍郎都未出面,显然是不将党项放在眼底。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屈辱,低声问道:“不知何时能面见大宋皇帝?” “急什么?“秦观嗤笑一声,“先到驿馆住下吧。官家日理万机,哪有空立刻见得……“ 李祚明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浮现出临行前西夏国主李秉常的面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国主脸色苍白,几无血色,灵州之败耗尽了他的精气神。 李秉常紧握着他的手,声音沙哑:“皇叔,你这个年纪,朕还要你去受这个委屈,实在是于心不忍。” “但满朝中属你最精通汉学,此去汴京,无论宋人如何折辱,都请……忍下。” 李祚明作为皇族也谈不上富贵,但毕竟是平日衣食无忧,这时候望着侄儿哀求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唯有道:“陛下,臣尽力为之。” “皇叔,侄儿命不久矣。” “此番皇叔回国后,侄儿愿以皇位相让。” 听了李秉常此言,李祚明大惊,他以为李秉常是在试探自己。 “臣。臣。” 李秉常默然片刻后道:“你也不愿作亡国之主是吗?” 李祚明再度色变道:“陛下,臣万万不敢。” 李秉常长叹道:“都到了此刻了,就算不是国主,兴庆府城破时,又有什么两样。” …… 看着秦观高高在上的样子。 “多谢安排。“李祚明深深行礼。 这个动作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但为了大白高国,为了族人,为了党项皇室,他必须忍受这一切。 这一次党项使者安排的不是在都亭西驿馆,而是另一处驿馆。 驿馆简陋至极。 党项使团成员们默默收拾着行装,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他们这是存心羞辱我们!“嵬名浪布终于忍不住低声抱怨,“如今阿里骨的番子可以住都亭西驿,我们堂堂大白高国的使团却...只能住在这等地方。“ “住口!“李祚明严厉地打断他,“我们此行是为了什么?” “你当这里还是贺兰山下的王帐?“ “大白高国存亡事大。“ 夜风穿过破败的窗纸,将案头烛火吹得忽明忽暗。李祚明独自站在窗前,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倒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 他不免想起与西夏贫瘠的土地形成鲜明对比。 …… 三日后.终于等来了入宫觐见的消息。使团众人换上最正式的礼服,李祚明亲自捧着装有降表的锦盒,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宋朝皇宫的宏伟超出了李祚明的想象。朱红的宫墙,鎏金的殿顶,处处彰显着大宋的富庶与强盛。 大宋的御前班直,各个高大威武,手持金瓜,冷漠地看着党项使者们。 “宣使者李祚明觐见——” 宣召声在大殿中回荡。 李祚明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迈入殿内。金碧辉煌的殿堂两侧站满了宋朝文武百官。 龙椅上端坐着年少的宋朝皇帝,面容清瘦,谈不上如何威武。 “夏国使者李祚明,叩见大宋皇帝陛下。“ “平身。“宋朝皇帝的声音不冷不热。 李祚明缓缓起身,双手恭敬地捧着锦盒:“臣奉西夏国主之命,特来递交国书...” 递送国书后。 “是降表吧?“一位紫袍大臣出声打断。 李祚明辨认对方,似乎是沈括。 他出使前,对宋朝大臣相貌都有了解,如今也是尝试一一对上号。 李祚明想从一系列紫袍众臣中辨认出章越的所在,倒也是轻而易举。 那位长身秀立,位列群臣之首的男子肯定便是了。 这就是逼得我大白高国几乎亡国的人物。 李祚明将章越的样子牢牢记在心底。 面对沈括的质问,李祚明勉强镇定地道:“确是降表。” “吾主愿与大宋重修旧好,永为藩属。“ 天子没有言语。 李祚明深深鞠躬,“昔日种种,皆因边将擅起边衅。我主愿归还侵占土地,岁岁纳贡,只求大宋宽恕。“ 他说着,双手高举锦盒。一名太监走下台阶,接过锦盒呈给皇帝。 章越始终一言不发,这时他身旁一位年迈的紫袍大臣(苏颂)。 此人开口道:“听闻你们党项人最重气节,今日为何如此卑躬屈膝?莫非有诈?” 左右宋朝官员皆以不善目光打量对方。 明知自己此来是受辱,但李祚明仍抬起头,直视那位大臣:“正因重气节,才知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我主不忍见百姓再受战乱之苦,故以求和平。“ 另一名年纪与章越差不多的紫袍大臣(黄履)厉声道,“你们党项人背信弃义不是一次两次了!谁知道这次是不是缓兵之计?“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 “陛下明鉴,”李祚明声音沉稳,“若我党项有异心,大可遣一普通官员前来。今日祚明以皇族身份亲至,正是表明诚意。” 年轻的天子沉默片刻,突然位列众臣之首的章越问道:“贵使,今年贵庚?“ “虚度五十有三。“ “五十三...“章越若有所思,“我听闻你精通汉学,曾译《论语》为西夏文,可是真的?“ 李祚明一怔,没想到章越连这也知道:“惭愧,只是略通皮毛。“ …… 一番言语之后,李祚明离开大殿。 降表也被收下。 宋朝君臣要议论降表内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今日殿上是长出一口气,将几十年的屈辱都踩在脚下,但落到现实还有商议许多。 此刻都堂中众宰执们先议妥当后再禀给天子和太后。其实对于降表的内容,之前众相公们就议了好几次。 今日两位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和冯京都是到场,二人与章越并坐。 “党项的条件还是不错的。”文彦博手拄着龙头杖看了看降表。 “除了之前答允的割让三州之地外,还有黜尊号,拜诏,去冠冕,易汉服,交割三州。” 没错,党项入京后,再度让步表示了降伏的诚意。 冯京道:“党项使者低声下气地献上降表,已雪了仁庙时的耻辱。” “我军已是与辽军在河北兵戎相见。我军初战不利,枢密院让三镇兵马出击后,已缓和战局了。 “现在双方僵持在一线。” 章越不动声色,从前几日宰执商议与两制以上商议来看,确实灵州虽然大捷,但厌战的情绪也在官员中蔓延。 章越自己若是灭了党项,则势必权大难制,因为权力已登峰造极。 章越依旧垂眸不语,但将堂中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侍中以为如何?“文彦博发问。 章越温声道:“二公老成谋国,不妨先议。“ 文彦博道:“章公识推先觉,智造物于未形。” “我等如何及之,不知意下如何?” 识推先觉,智造物于未形这两句是非常高的评价,文彦博在这两句话上几乎将章越推崇得如同未卜先知一般。 现在文彦博只敢在此事上与章越商量,不敢明确反对。 事实上章越作为宰相,左揆,最要紧是对大方向的把握上。 每次大方向的把握上都不出错,那真的就是料事如神,再世诸葛。 威望和威信也是如此来的。 这方面而言,真正是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众宰执们这方面都早已服膺于章越,且不说眼前灵州之战的胜利,就是章越一路走来。 从最早的英宗建储。 再到了登基时辅助韩琦。 再到后来濮议时反对英宗。 再到随韩琦拥立先帝上位。 随先帝支持王安石进行变法。 再到谋划攻取熙河路。 主持与辽国谈判。 夺取青唐胜利。 反对先帝出兵两路攻伐党项。 再经过夺取兰州,凉州。 策立皇太子。 再到反对高太后废除变法。 再到现在灵州。 一次两次选对不难,但难得是次次都选对。 好比是一个硬币,你十几次掷出都是人头,那是一等什么概率。 现在不说民间,就是从皇帝到太后,现在众宰执们对章越的服膺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如今党项开出的条件非常有利。 不少宰相们暗中都是认为,既是党项割让三州,这场战役就不必打下去。 不过最后到底如何,还是要看章越拍板。 章越心知肚明。 他想起三日前在经筵上讲解《道德经》时特意强调的“将欲歙之,必固张之“。 物理学中告诉我们两点中直线最短,但现实处理问题中却是最长。 你要达到一个目的,有时候必须先往反方向行动。 这就是反者道之动。 借鉴历史上女真灭北宋,都是多次释放谈判意图,表现两边要和谈,麻痹了对方,离间了对方国内主战派和投降派,瓦解对方主战的意志和决心,最后一击而下。 同样章越要灭党项,也是这个道理。 正如他当初向王安石进言,辽国对宋,有大略则道义无用,无大略则道义有用。 事实上证明熙宁七年时,辽国对宋就是没有大略,只是想借助战争威胁占便宜而已,所以让一些利益是可以达成谈判的。 但宋朝灭亡党项是先帝遗志,也是章越作为侍中,今日地位的政治正确。 在收服汉唐故土的大政方针下,宋朝灭党项是一等必然。 因为道义无用,无论党项如何谈判,都不可动摇章越的决心。 不过这件事在程序内,却不能成为必然,给党项或国内的态度不可以坚决。 战略上必须模糊。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女真,粘罕明明要灭宋,废除二帝,却以宋朝金银不足的名义扣押二帝为人质,向城中索要钱财女人。宋朝以为这事有的商量,等全部搜刮完将钱财女人送上后,粘罕反悔将二帝掳走。 北宋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是谈判中非常无耻的做法,同时印证那句话,有大略则道义无用。你以为自己付出后,对方会遵守规则,其实怎样都被会挑理,结果都一样。 但章越还是要让朝堂上表现出一个有商有量的样子。 同时他对大方向的把握上必须稳妥,一旦出错,绝对会动摇执政的威望。 章越正欲出言,这时候章亘面色凝重地抵至都堂递给章越一张纸条。 章越一看纸条。 上书‘瓦桥关失守’。 …… 七月的骄阳炙烤着河北平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瓦桥关外的芦苇荡在热风中翻涌如浪。 辽军铁骑卷起的烟尘弥漫在城外,耶律洪基亲率五万皮室军压境,意图趁宋军主力陷于灵州之际撕开边防缺口。 东镇辅军所部仅八千兵马,却在都监刘延庆指挥下死守了五日。 箭楼上床子弩的绞弦声与辽军战鼓交织,宋军士卒以浸透汗水的麻布缠住灼热的弩机,连续击退辽军数度冲锋。 关墙之下,辽兵尸骸层层堆积,引来密密麻麻的绿头蝇群,嗡嗡作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与血腥味,混合着灼热的空气, 第六日黎明。 辽军以缴获的宋军霹雳炮轰击关城。一发火弹击中西门箭楼,燃烧的梁柱砸向瓮城粮仓,黑烟如狼烟直冲云霄。 木石飞溅,烈焰腾空而起。燃烧的巨大梁柱带着火星。 黑烟与火光下,潮水般的皮室军精锐,踏着堆积如山的同袍尸骸,在震耳欲聋的战鼓与号角声中,向着浓烟滚滚、火势蔓延的关城缺口疯狂扑来。 腐臭与血腥,混合着木材焦糊、粮草燃烧的刺鼻气味伴随着灼热的空气压来。 箭楼已毁,床子弩全部被砸毁。 西门瓮城的缺口似已无可挽回。 东镇辅军旗帜,那面在五日的血火中早已千疮百孔、被硝烟染黑的旗帜,依旧牢牢插在燃烧的关墙最高处。 都监刘延庆,甲胄焦黑,面颊被烟灰和血迹覆盖,一双眼睛却在火光的映照下,亮得惊人。 他拔出卷刃的佩刀,刀尖直指汹涌而来的敌军洪流,声音嘶哑却穿云裂石: “大宋儿郎!我等都是待罪之身!” “朝廷不念前嫌,给我等杀敌报国的机会!” “今瓦桥关在,我辈在!关亡,我辈亡!随我——杀!!!” 没有退路,无需多言。 残存的辅军宋军士卒——他们之中许多人早已带伤,甲胄破损,衣衫褴褛,被汗水、血水和烟灰浸透。 此刻众人发出了震天的怒吼。这吼声压过了辽军的鼓噪,带着悲愤与决绝,汇成一股撼动苍天声浪。 一个个宋军从城墙后冒出,举起长枪朴刀,犹如扑火的飞蛾,又似沉默的山岳,迎着数倍于己的皮室军铁流,逆冲而上! 缺口处,瞬间化作血肉磨盘。 燃烧的断木、坍塌的砖石成了最后的壁垒。 手里长枪折断,就用刀劈;刀刃卷口,就用拳砸;手臂折断,就用牙咬! 辅军的宋军士兵背靠着燃烧的城墙与敌搏杀。 刘延庆身先士卒,刀光过处,契丹兵纷纷倒下。 一名辽军悍将策马冲来,长矛直刺,刘延庆侧身闪过,反手一刀斩断马腿,战马哀鸣倒地,他合身扑上,与那敌将滚落在地,用断刃狠狠刺入对方的咽喉。 一名被砍断手臂的宋军士兵,用仅存的手死死抱住一个辽兵的腿,任凭对方刀劈斧砍也不松手,直到对方被旁边的袍泽用长枪刺穿。 一个年轻的弩手,身中数箭,倚在滚烫的断壁上,用尽最后力气拉开一张残破的弓,将沾着自己鲜血的箭矢射入敌阵,然后颓然倒下。 一个士兵在城墙点燃了最后的火药罐,抱着跳下城墙,朝着蜂拥的辽军骑兵,在猛烈的爆炸中与敌同归于尽。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日头升高。 宋军的人数在锐减。 最后的阵地,被逼到了主关墙下那面残破的旗帜周围。 刘延庆身边只剩下寥寥数十人,人人带伤。他的佩刀早已不知去向,手中握着一杆折断的旗枪。 辽军的攻势稍缓,无数闪着寒光的箭簇对准了他们。 辽主耶律洪基的金狼头大纛在不远处飘扬。 刘延庆环视身边一张张面孔,咧开干裂的嘴唇苦笑道。 “援军迟迟不至,我等真要死在此处。” 他猛地挺直脊梁,将手中那杆折断的旗枪,连同那面残破不堪的“东镇辅军”旗帜,用尽最后的力气,深深插入脚下浸透鲜血的土地。 “大宋——万胜!!!” 这一声呐喊,耗尽了他的力气 数十声嘶哑却同样响彻云霄的呐喊:“万胜——!!!” 下一刻,箭如飞蝗,密集攒射。 最后的宋军士兵向着十倍于己、严阵以待的辽军皮室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反冲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在熊熊燃烧的关墙下,一个接一个身影在冲锋中倒下,被淹没在黑色的铁甲洪流里,却无一人后退,无一人投降。 当最后一声刀剑的碰撞停歇瓦桥关内外,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战马的嘶鸣,以及辽军压抑的喘息。 主关墙下,那面插在地上的残破旗帜周围,层层叠叠倒卧着身披宋军战袍的躯体,与无数辽军尸体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瓦桥关,陷落。 东镇辅军所部八千将士,自都监刘延庆以下,全军……殉国。 …… 京城中。 夕阳的余晖洒在宫墙上。章越搀扶着年迈的文彦博缓步而行。 文彦博一面柱龙头杖对章越道:“进退大臣,当全体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照顾蔡持正,章子厚二人,还有这一次司马光身后哀荣,侍中有心了。” 章越道:“眼下朝堂上下当同心一致,不可轻易贬损大臣。” 文彦博道:“老夫自是知道侍中是仁厚之人。” “老夫冒昧问一句瓦桥关之失,不能更改侍中覆灭党项的决心。” 章越看了文彦博一眼,对方阅历那么深,自己自瞒不过他。 瓦桥关丢失,八千东镇辅军覆没,也震动了朝野。 章越道:“先帝遗志能办,还是能办的好!” 文彦博道:“老夫立朝多年,常听人讥老夫圆滑世故。” “说到底人之所以圆滑世故,还不是害怕失败所至。” “我今日劝侍中,并非知足不辱,求全不美的老调重弹,而是说一则故事。” “潞公请讲!” 文彦博道:“老夫路过一山谷,看到山涧旁卧着几块巨石,听乡人言,是从一旁巍巍乎的山上滚落。老夫感叹,这几块巨石从此与山无缘,不再是此巍巍乎高山,受人敬仰,实不是可惜。” “不过老夫走近一看,见此几块巨石卧在溪边,有溪流浇灌,一旁又生满了芳草,顿又感叹,这又哪是当初身在山上能体会到的闲情逸致呢?还可供人坐卧,倒也是一番用处。” “次日老夫又路过此处,在巨石上坐了片刻,看着一旁巍巍乎的山感慨。山上的巨石虽高,但不知何时又会从山上滚落,到时候不知落到哪里,处境又是如何。倒是身下几块巨石则无此担忧,安心歇在溪旁,岂不美哉。” 文彦博这故事的弦外之音再显然不过了。 章越道:“文公此言如醍醐灌顶,令我想到一句话为官三思。” “哪三思?”文彦博问道。 章越道:“思危,思退,思变。” “文公方才是提醒我当思退了。” 文彦博笑道:“非思退,而是想如何退?” “非要灭了党项,侍中相位岂能久乎?倒不如对内推行变法,这才是重中之重。” “也是侍中相位长久之道。留下一个残破不堪的党项,而非灭了他,不好吗?” 章越点点头,文彦博之言确实有道理。 章越心道,文彦博说得没错,这就是传说中养寇自重之法。 你把寇除掉了,问题解决了,天子和太后以及满朝文武还会如此指着你章越吗? 先帝遗志与自己权位,孰轻孰重? 还用说吗? 文彦博道:“左揆,昔日我罢相时,门前冷落,称得门前之雀鸟随手可罗。” “但复相不到一日,门檐前又如乌鸦归巢一般!” 说到这里文彦博笑了笑道:“权位之归与离,犹如天壤之别啊!” 章越点点头。 …… 夕阳如血,残阳将瓦桥关焦黑的城墙映得一片赤红。辽军大营中,耶律洪基立于金狼头大纛下,凝视着这座用契丹勇士鲜血换来的关城。 关墙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尚未清理完毕,宋军与辽军的尸体纠缠在一起。 凝固的血浆将泥土染成暗褐色。热风卷着焦臭与血腥味扑面而来,耶律洪基的眉头深深皱起。 “陛下,此战虽胜,但皮室军折损过半……” 耶律洪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攥紧了马鞭。 他原以为趁宋军最强的西军主力陷于灵州,瓦桥关唾手可得。可那八千东镇辅军竟以血肉之躯死守六日,甚至逼得辽军动用缴获的宋军霹雳炮才攻破城墙。 宋军都监刘延庆率残部发起反冲锋,高呼“大宋万胜”的画面,至今仍在他眼前。 虽然这是胜利,但是一场惨胜。 两万余辽军伤亡,三名辽军大将没于城下。 宋军河北路兵马竟也如此擅战。 “党项那边如何?” “密报李秉常已向宋室递了降表!愿割夏、银、宥三州,不知真假!” 耶律洪基瞳孔微缩道:“全军退后三十里,暂缓攻宋!” …… 攻下瓦桥关后,耶律洪基的辽军偃旗息鼓,第二度遣使至汴京与宋议和。 是日。 天子于紫宸殿大宴群臣,论功行赏。 汴京紫宸殿内金碧辉煌,殿外禁军持戟肃立,赤色旌旗在风中长扬。 年少的天子端坐于御座之上。 章越身着紫袍玉带,立于殿中,神色肃穆。 天子亲自从御座上起身,内侍手捧金盘,盘中盛着金印金印与紫绶,缓缓行至章越面前。 “卿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使灵州一战功成,威震西北,威服党项,朕心甚慰。”天子声音沉稳,却难掩振奋,“今日擢卿为司空,位列三公之首,朕与卿共襄此盛世!” 满殿群臣皆是欣喜仰戴之色,目光灼灼望向章越。殿角乐工奏响《庆云乐》,编钟清越,笙箫和鸣。 群臣们不由扪心自问,眼前的此场景,便是大宋盛世气象。 章越深深一拜,双手接过金印紫绶,沉声道:“臣不过尽忠职守,赖陛下圣明,将士用命,方有此胜。” “灵州之捷,实乃我大宋上下同心之果,臣不敢居功。” 天子见状,微微一笑,道:“章卿不必过谦,此战之功,朕与天下共鉴!” 天子言罢。 殿内群臣纷纷上前贺喜。 吕公着、苏颂等宰执面带笑意,拱手致意。 此刻紫袍玉带映着殿中烛火。 吕公着亦道:“司空谋略深远,此战不仅收复灵州,更使党项俯首,实乃社稷之福。” 尽管在灵州之役上多有反对,甚至质问过章越。 苏颂亦颔首道:“西北战局,自此可定矣。” 最后文彦博亦拄杖上前,感慨道:“灵州一役,终雪百年之耻!当年韩忠献公、范文正公经营西北,虽竭尽全力,终未能克复灵州。今日司空之功,远胜前人,当为后世楷模!” 冯京亦是上前道:“司空居功至伟!” 殿内群臣闻言,纷纷附和,赞叹之声不绝。 章越荣辱不惊,神色平静,目光微垂,似在思索更深远的谋划。 他的目光看向殿侧的郭林,师兄弟二人目光交触。 这一刻,昔日书院寒窗苦读、共论天下的景象恍如昨日,而今终见盛世曙光,万千感慨尽在不言中。 是夜紫宸殿内,钟鼓齐鸣,君臣共庆,好一番其乐融融的君臣景象。 一副盛世宏图,已徐徐展开。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五十章 此盛世 章越与郭林踏出紫宸殿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 宫墙高耸,夜色如墨。 夜风掠过,带着秋末的寒意,簌簌地擦过他们的衣袍。 郭林叹道:“丞相,这一次虽是享宴,但华而不奢,这在我眼底透着一等盛世的味道。” 章越笑道:“师兄说得是,这当盛世才徐徐开始。” 郭林弯着背缓缓前行,多年陪同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令他患上了驼背之疾。 纵是如此,他的身材在章越眼底依旧高大。 郭林道:“这攻下灵州,这是太宗,真宗时也没有办到的事。” “我记得当年还是太子时的真宗与太宗言语,言草书虽是精妙,但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万一出错,会怪罪下面的人,非王者初衷。” “后来真宗在位多喜飞白书。如今看来真宗言不由衷。功业也远不如师弟今日为大宋所建。” 章越叹道:“有了这一句师弟,我才觉得师兄还是当年那位师兄。” 二人闻言同笑。 师兄弟二人缓缓在禁宫中慢行,彭经义,黄好义,李夔等上百名宰相元随都跟随在章越后。 郭林身旁唯有郭宣一人跟在背后。 郭宣中了进士后,在外历练数年,在地方颇有政声。 章越回朝后有意抬举对方,也是让对方服侍在郭师兄身前。章越知道郭林身体一直不好怕是没几年寿数,所以安排人举荐郭宣参加馆试。 作为翰林学士的苏轼当时主持馆试,见郭宣文采出众,当即点为第一,破格授予集贤殿修撰。 郭林得知后向章越再三推辞。 章越不允。 而今郭林再度向章越为儿子郭宣推辞此任职。 郭宣与章丞交情极好,章越哪里肯对方走上郭林的老路,自己对他有意栽培。 章越不愿强人所难,但这一次要破例。 章越也不愿当面拒绝郭林,转而道:“元丰之后,虽罢黜了馆职,但司马相公回朝后又恢复了馆职。” “馆职本就是文学之士上升之途径,我见了也没有将这制度再废除,并恢复到元丰以前。” 郭林道:“但朝中官员对此抨击甚多,认为馆职上来之人多是无用于治道,甚至对于苏子瞻也有非议,言苏子瞻为翰林学士,可谓极其任矣,不可以加矣。若或辅佐经纶,则愿天子以王安石为戒。” 章越道:“我认为文学之士,固有清高和骄傲在其中的,甚至称之于迂腐,不合于时宜。但这也是读书人称之为读书人的地方,他们的才华和长处也是由此而来。 “这些人……当官当了几年就去了差不多了,或者被多收拾几次,也就明白什么是圆融世故了。不过这二者说到底各有所长!” 从真宗仁宗时选拔文学之士,到神宗王安石变法时选拔经义之士。 看似不起眼,却是历史上一个很重要转折。 郭林闻言叹道:“因此才有离群索居的隐士,反过来说才有大隐隐于朝之说。” “但大隐隐于朝又何等之难。” “我倒不愿宣哥儿位列公卿,如此多不自由。” 章越道:“说起隐士,不得不说起陶渊明。但陶渊明不过一名小官,若不是写下那么多垂世佳作,为何能妇孺皆知?” “史家笔下只是记录着帝王将相,对于普通人一笔带过。” “然而正因陶渊明是文学之士,写下了那么多诗歌,我们才知道他的生平,这世上叙事不是都由帝王将相而构成,也有平常人的点点滴滴。” 见章越如此言语,郭林点点头:“丞相所言极是,若要造个盛世,那么不是帝王将相的盛世,也是普通人的盛世。” 章越听出郭林话外的意思道:“也有经权之故。” “原先国朝鉴于党项相国张元之故,设了特奏名以笼络未第士子。” “馆职也是其一,先帝在位时不喜欢文学之士,所以改革太学,以经术取人,后又罢黜馆职。使先帝一朝再无晏元献(晏殊),欧阳文忠,杨大年之士。所以我才继续设立馆职。” 章越本就擅长经义,不善于诗词。 先帝为什么不喜欢文学之士?因为这些人老与朝廷唱反调。 所以元丰改制连【职】都取消了。 其实馆职设立,就如同特奏名一般,朝廷为了安抚人心,设立一个渠道给那些读书人。 作为笼络之用,倒不是真正要选拔文学之士。 郭林身后的郭宣听了,当即放缓脚步。 “丞相。”郭林对章越之言轻轻道,“你忘了当年我们读书时的事么?” 章越失笑道:“师兄我怎会忘了。” 章越望着金殿道:“当年非仁庙恩典,我又何尝会有今日。” “师兄,你我读书之事,我更至今仍在梦中萦绕,无一日敢忘怀。” 郭林道:“师弟的辞三传出身疏,我常令弟子们读之,让他们不要忘了寒门的不易。” “也希望师弟今居高位,也不要忘了初心,继续为天下寒门谋得出身之路。” 章越听郭林深深点头,想起了寒窗苦读的日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就如同文章中所写。 被老师呵斥不要紧,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千万不要玻璃心;同窗锦衣华服也不要紧,也别自卑看不起自己,相信有朝一日努力会改变命运。 说白了,这也是普通人能够突破阶层方式。 章越道:“师兄,到了今时今日,我最佩服的人,便是孔子。” “是夫子最早提出了‘有教无类’四字,从此有了师门授受,而不再是父子相传。” “孔门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方有了寒门读书人自小而上流通的渠道。” 春秋战国时,贵族阶层都是世袭。 真正大破王侯将相宁有种的,恰恰是师门授受的方式。 如果没有这等方式,可以借鉴的就是隔壁文明,用宗教使低层百姓相信来世,放弃现世。用四等人的阶层固化办法,放弃自下而上的流动,维持组织的稳定。 郭林点头道:“丞相,正是如此。” 章越负手望着宫阙上朗月繁星继续前行,二人沉默许久。 郭林道:“丞相,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章越笑道:“我早知道师兄有一肚子话要说。” “如此良辰美景,师兄请说吧。” 明月在天,景色正好。 郭林道:“丞相,以通商惠工之法便民,为国家积攒钱财,同时推行方田均税法,固是大好。开发西北,更是令西北如今有塞上江南之称。” “不过丞相可知,眼下风气却是江河日下吗?仅汴京的交引所里一日金银上下便是百万贯,而百姓一日耕耘却是百钱不到?人心争利,实坏了风气。” “钱钞之法是惠人惠国,但也是变着法子从民间攥取财富。” “熙宁时还是从事盐钞交引买卖的商人多有为富不仁之名,元丰之后苏杭与秦熙棉商斗富,也是一步步坏了人心。这样矜奢不极的风气一起,坏了天下风俗。” “我不是说变革不好,只是太快了,令天下人有些无所适从。” 章越闻言看向郭林,大有不乐意。 郭林道:“师弟说句实话,就算收复了汉唐故土,灭了党项,成就了一个盛世,那也是帝王之事。” “与我等百姓有什么切切实实的好处吗?” 章越闻言道:“师兄与司马十二久了,你愈发似他了。” 郭林见此道:“丞相,自古以来就是文死谏,武死战。” “但若是我说得不中听,就不说了。” 章越闻言有些过意不去道:“师兄勿见怪,人到了高位,便越是难以听进不同的话语。” “你说得对,我从朝廷至各州,再从各州至各县遍设学校选拔人才。” “朝廷给学生供给廪膳,为了就是寒门之士能打破阶级二字,无论是开疆扩土,还是通商惠工,都只是手段罢了,最重要的是能给寒门一条出路,如此国家也会强盛下去。” 郭林拱手道:“丞相一片苦心,是我急切了。我想起司马相公临终之时,听到灵州收复脸上犹挂笑容。” “可知从来没有人指着国家或是天下不好。” 章越肃然道:“师兄,可是在灵州之事上司马相公就是错了。” “这不是用一句指着国家或天下不好便罢了。” “从古至今好心办坏事的事还少吗?这就是误了国家。” 郭林道:“丞相,你对司马相公有误解。” “其实朝廷到了这一步,已是足够,何苦非要灭了党项。” 章越摇头道:“师兄错了,我一路走来,没有敌人,与我善者便是朋友,与我恶者便是我的师长。” “司马相公,我一直视他为师长。” 郭林则道:“丞相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无论朋友和师长,都能从他身上学到几分。” “这便是你一路远胜于旁人的地方。” 章越感慨道:“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还要多谢师兄,这一番金玉良言。很少有人对我说这番话了。” “师兄是担心我走得越高跌得越重。” 章越笑了笑,不过心底对郭林的劝谏不能释怀。 天下事就是这般,你做得再好,在当下也有人不满意这不满意那的。 郭林私下与他相告,其他人呢? 说到这里,行至宣德门前,守门的金吾卫肃立两侧,铁甲在灯下泛着冷光。宫门半开,门外是更深的夜色,隐约可见远处街市的灯火,如星子般稀疏点缀。 师兄弟二人望着宣德门高高的宫阙。 郭林道:“当年中了诸科第一次面圣,我不知规矩,早上多饮了碗粥,结果上朝时没地方排解,最后路过宣德门时差点撒在……裤裆里” “至今想来仍是好笑。” 章越则道:“师兄这不好笑,无论过去好的坏的,都是咱们来时路。” “你看我们不知不觉,不也是走了这么一大段路吗?” 顿了顿章越心道,只要灭了党项,朝廷每年所节约军资皆可补偿百姓! …… 章越与郭林分别,之前文彦博和冯京都与他聊过求全不美的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打党项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可以,不必一定要灭国。 若是灭了党项,阿里骨势大夺取了党项的地盘,不是一敌已去,又添一敌。 文彦博和冯京的意见对章越非常重要,因为当初逼高太后下台,舆论不利于章越。 认为兵谏的事与章越有莫大的关联,他章越是一个野心家,要把持朝政。 当然兵谏此事,章越不能往蔡卞,韩忠彦二人头上去推,不过自己确实有心纵容,甚至从设立三镇辅军一事,就有铺张开支,让朝廷不得不再变法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意思。 所以他请文彦博和冯京回朝出任平章军国重事,就是为了平息舆论。经过半年多执政,在朝中渐渐清理一些宵小,以及不利于自己的言路,现在朝堂上关于章越篡权的舆论早已是渐渐平息下来。 同时章越也没有对高太后太难看,对于高公纪和高遵裕等人也补上了封赏。 章越对向皇后更是着意笼络,如向皇后的兄弟向宗回,章越直接提拔为户部侍郎,兼判交引监。 冯京和文彦博一意求稳,背后也是担心章越功高难制。 现在章越与二人倒也是添了政见不合的问题。 章越与保守稳重的文彦博,冯京在政见上,本就有很多南辕北辙的地方。 原先有更激进的吕惠卿,蔡确,章惇等人在,大家矛盾还没那么明显。 现在这几人走了,章越与二人的矛盾势必摆上台面,只是不那么激烈罢了。 现在尚书省的吏部尚书是蔡卞,按照章越‘以义治国’的理念,以后太学出身的官员,将逐步替代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不肯进取的官员。 还是循序渐进,这时候意气用事不得。 自己宰国不过半年,便是图此灭国之功确实太急了,再树立党羽有所根基再行此事。 这一次党项奉降表,确实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本想先用一到两年,缓缓打下定难五州,最后毕其功于一役。 没料到才半年功夫,党项便上了降表,并主动割让三州。 这让章越计划表大大提前了。 党项这个民族就是这般,善于隐忍,在形势不利的时候肯委曲求全,到了形势有利的时候就伸展。 历史上成吉思汗的蒙古七次攻伐,党项都是顽抗到底。 最后一战才灭了党项。 当时援兵四绝下的兴庆府,党项仍是坚守了半年。 蒙古也是见党项这民族太过于难治,最后将之屠戮。 想到这里,章越看向手旁的降表心道,暂且允他吧。 但是他也不让党项好过,在对方受降条件上他决定加一笔。 就是让李秉常改立李诈明为皇储继承人。 李秉常不是有意立契丹公主所生的皇子为太子吗? 我偏不许。 立一帝废一帝乃是权臣手段,那么控制属国也是这般,那就是指定对方的太子。 想到这个精通汉学,又貌似厚道的皇叔,章越就让他作一回梗。 当然党项也会朝自己作梗,但大势在我,章越并不担心。 事情到了这份上,党项还答允降伏,那章越也暂时不好动他。 无论再如何有此打算,但事情一旦过头了,就是过犹不及。 不要把人逼得太紧,狗急会跳墙。 正想着时候,附近突然放起爆竹。 章越微微讶异,掀开车帘。 但见夜色的街道上,朱漆仪仗如赤龙蜿蜒,八名金甲班直高擎“肃静”“回避”牌匾开道,十六名紫衣亲兵手持画戟分列两侧。 沿途百姓纷纷伏地跪拜,商贩们将新摘的花朵掷向车驾,花瓣如雨纷扬。 章越笑了笑,不用猜了,这显然是如今知开封府兼翰林学士蔡京的手笔。 一名太学生手持着平凉策道:“司空,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吗?” 不少太学生甚至爬上槐树,只为目睹当朝司空的风采。 月色如练,他已是来到府前。 府邸前早已张灯结彩,三丈高的青绸牌坊上书写着‘功盖社稷’数字,此乃朝廷工部为他所建。 章越不喜这些排场担心功高震主,不过下面的官员倒是一片【盛意】。 章越也想你们既是盛意,我也不在乎什么身后名声。他也借着这盛意竖立权威,推动继续变法。 但权威所至,必是招忌。 此刻章越已处风头浪尖,确实风光无限,风景大好,但也有等如临深渊之感。 官至司空,再加已是难加。 见到章越下了马车,巷内百姓顿时爆发出的欢呼。 “拜见司空!” “拜见司空!” 章越微微一笑,拾阶而上。 府前街道早已是布置一新,锦树银山,府门两旁都是挂满了花灯,搭起了彩楼。 章亘和章丞与自己两位儿媳妇以及府里下人女眷都步出看灯,街道的孩童们放起爆竹。 章越知道自己进拜司空,位列三公,不仅宫里开封府里,府中自是要有一番庆贺。 这正是一番大好时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章越徐徐下了马车,见着十七娘正与大儿媳黄氏有说有笑,而新过门的郭氏则被默默站在一旁。 章越见此心底有数。 章家后辈见了章越都上前一并行礼。 十七娘笑着道:“官人,你看今日的烟火好不好。” 章越道:“好,像极了当年你我在元宵相会时的烟火。” 十七娘听闻满脸喜色,又在后辈们端着架子便笑着点点头道:“只是怕铺张了些,怕官人不喜。” 章亘在旁道:“这些都是娘亲手备的。” 章越点点头道:“今日铺张了些,便铺张些吧。” 十七娘笑道:“好好。” 章越举步迈上台阶,却回望这一幕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 府里早就摆开盛宴,仆役们将御赐数百坛陈年佳酿启封,全部赠给街坊邻里同饮。 顿时酒香飘散,溢满了大街小巷中。 章越望着这一幕,不由感慨这份光景岂是当年束发读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时候能够想到的事。 章越不由失笑,此刻心情不是大喜,而是怅然若失。 …… 面对宋朝的国书,党项国内上下争论不休。 大殿上。 李秉常苍白的面容。殿内群臣争执不休,有人主张死战到底,有人提议暂避锋芒,强行将兴庆府的百姓迁往定州,更有甚者已暗中联络辽国,以求后路。 争议不下,最后唯有采取最原始古老的办法。 殿旁巫师取一具干燥的羊肩胛骨,以党项古语诵念祷词,祈求神明示以吉凶。随后,他将骨置于炭火之上,火焰舔舐骨面,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殿内气氛愈发凝重。 “喀——!”一声脆响,羊骨裂开纵横纹路。 殿上众臣一并涌上。 巫师捧骨细观,忽而伏地颤声道:“骨纹如刀兵交错,主大大凶……东北方裂纹断绝,迁都定州那是死地啊!” 李秉常闻言色变急问:“可有其他转圜之兆?” 这名巫师道:“臣观数日黑云起于东南,间赤色如火,次西北,有白气贯于其中,每夜四更方散。” “这预示汉人势凶,将有大不利于我朝!” “唯有和睦一途。” 殿上寂静无声。 “陛下!”一名老臣跪伏于地,声音颤抖,“时至今日,唯有放弃兴庆府,退守定州,结漠北之兵以拒大宋!此乃是上策!” “荒谬!”另一名将领厉声打断,“宋人虎狼之心,岂会因我等退让而止步?今日割地,明日便要亡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战!也好过割地。” 李秉常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国相李清身上。 国相李清出班道:“陛下,当今之策,臣献上七策,挽回局势。” “一收溃散以固人心。宋军攻灵州之后,败卒四散,多番征收粮草,百姓饥饿不堪,今当召集而后安抚。 “并开恩科大策群士,从汉人,党项人中选拔俊才,以国士礼遇。” “二坚盟信以纾国难。宋军如今兵强,但是辽国有雄兵百万,今当纳质辽国以示忠诚。” “三修城池以备守御,灵州失守,河西诸郡丢失,又割让三州,已无险要可守。如今假借议和之机,修葺城池据险而守。” “四明军政治以习战守。当年国家依诸羌,先占横山,后持兴灵而立国,所赖皆兵精甲坚。灵州平夏城之败后,朝中精兵丧尽。今陛下当明赏罚,计功能,委之宿将,亲臣,量敌之击退,视地为攻守。这般积衰之后可冀振兴。” “五联烽火以立应援。朝廷可在边地与辽国皆设烽火,一旦宋军入侵,则彼此相应援。只有要辽国支持,我军便敢守城,气壮之下,敌不敢正视。” “六崇节俭以裕军储。国家连败,河西丢失,以至于民不聊生,耕织无用,国中财用匮乏至极。今将宫中府中浮靡之用,勋臣戚臣之恩赏去奢从俭,以供征调之用,则粮足则兵自强也。” “七观利便以破敌势。”他最后郑重道:“以往我们能胜宋军,多是视宋军粮草转运千里不济。今起国内兵马犹有数十万之众,若能鼓励士气,效命一战则主客势殊,应无不胜。若继续在战守之间孤疑满腹,首鼠两端,亡国无几也。” 殿内一时寂静,李秉常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国相所言,朕深思过了……不可一心依赖辽国为援,当以自强为计。” “议和可以拖延时日。” “转告宋使,朕一切答允其所请。” 满殿群臣闻言皆是惊讶,齐齐拜下。 连如此苛刻的条件都答允了。 李清垂泪道:“臣等无能,累陛下受此侮辱。” 李秉常苦笑道:“朕非亡国之主,不知为何却遭此劫难。” “不能保境息民,皆朕之过也。” “今日之后,朕改兴庆府之名为中兴府,望与诸位臣工一并中兴我大白高国!” 话音落下,李秉常无奈叹息,他想到了殿后的妻子契丹公主耶律南,以及他的孩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而殿下一意主战的众将领们见国主坚持欲降伏大宋,都是不甘地顿足叹气。 大有我等皆愿死战大宋,报效国家,为何国主偏偏欲降的道理。 朝中便这般不知不觉地分裂了。 …… 灵州城墙。 章楶看着墙砖上深深的箭痕,石痕这都是之前攻城抛石和箭矢落下的痕迹。 攻下灵州更令章楶望向了黄河对岸兴庆府,以及延绵的贺兰山。 四周都是甲胄未卸的将领们正屏息肃立。 城下宋军工兵正用党项俘虏拆毁瓮城,铁锤砸碎夯土的闷响混着黄河风声传来。 章楶对众将道:“灵州城破,城主与众将聚在府里尽自戕而死。” “党项立国百年,确实有些说法,下面要打兴庆府。 “诸位要更用心了,此国朝百年心腹之患。” 众将轰然领命。 说完章楶看着黄河对岸的兴庆府徐徐出神,党项上下死战耐战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如此仇敌不灭,日后起势则难了。 “枢相,朝廷令谕!“亲兵呈上漆盒密信。 章楶展开令谕时,正看着“受降“二字上。 那是章越亲笔所书“暂缓西进,固守灵州“的钧令。 章楶看了大惊失色,当即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令谕遍示众将。 种师道道:“纵使辽主陈兵百万于幽州,但此时受降岂非纵虎归山?“ 众将纷纷道:“我等辛苦,便是为了大破兴灵!踏破贺兰山!” “岂有此时班师的道理。” 送令谕使者劝说道:“朝廷的意思,留残夏制西北,方为制衡之道。“ 望着波涛滚滚的黄河,章楶长叹道:“昔年羊祜屯田江夏时,却终未能亲见楼船下建业……之日“ 众将忙道:“枢相!“ “枢相!” 章楶心道,章越为人虽是智谋谨慎有余,但说到底还是魄力进取不足。 眼看兴庆府就在眼前,却顾忌朝中反对,阿里骨做大,想要见好就收,不敢攻之。 最后看党项肯降,不肯尽全功,真是坏了大事。 章楶话放在心底,没与众将道出,他扶着城墙看着天边那块火烧云,怔怔地出神。 突然黄河边的冷风袭来,吹拂着城墙上的宋字大旗飘飞,旌旗的袍角正好掠过他的发鬓。 几名幕僚窃窃私语传到耳边:“章越欲效曹武惠(曹彬)之仁收党项,不忍心多造杀戮,奈何党项狼子野心非南唐可比。” “方才枢相言羊枯屯田于荆州,杜预楼船下东吴之事,然三国时东吴又岂有契丹为援!” “司空失策了。此大好时机一纵,即去不再来。” 听到这里,章楶再也忍不住,一口气鲜血喷出,仰天栽倒在地。 “枢相!” “枢相!” “枢相!” 章楶闭眼前只看四处奔来的属下大将,还有身旁黄河绵绵不绝地咆哮声。 …… “东镇辅军的家人,要好生安抚,一切从优厚待。” 章越对官员们吩咐着,“可以不惜金银从辽国手里买下俘虏,同时妥善安置阵亡将士的遗体,就在当地掩埋。” “一切钱财都由朝廷支出。” 众官员手捧书页将章越的话一字一句记录。 章越信道啊,与辽国这一战打了也好,打了双方都清楚自己的实力,对国内强硬一派都了交代,待主和势力抬头,就可以坐下来重新谈条件。 大政方针不同,手段与目的是相反的。 与辽国打是为了谈。 与党项谈是为了打。 办事双管齐下,才有事半功倍。 这重新谈判条件也是东镇辅军八千将士争取下来。 当然辽国要继续打,章越也是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才是谈判的底气。 正言语之际,突然下面官僚来报。 “司空,大事不好了。” “行枢密使章楶病故在军中了。” 章越闻言勃然色变,章楶居然病故在军中! 他知道章楶这些日子攻打灵州忙于军务,身子一直不好,但没有料到对方竟突然病故在军中。 章越忽然想到什么,顿坐在太师椅上撑着扶手,徐徐道:“质夫是因我而死!” 属吏道:“行枢密使遗表奉上司空。” 章越手指微颤打开章楶的遗表,但见遗表上书。 楶顿首再拜章公钧鉴: 灵州一役,将士浴血方破坚城,今兴庆府门户洞开,党项人胆裂乞降,此乃天赐灭夏良机。然钧令忽至,命某收兵受降……楶非敢违命,实恐李秉常缓过气来,复为边患! 昔张元于好水川之败,令夏人百年猖獗;今若纵虎归山,恐异日西北子弟血,更甚于今日!楶老矣,本欲直捣贺兰山下,今呕血帐中,已知天命难违。 楶一生自负,唯公知我,授命三军,效仿卫霍故事。 昔鸣沙城夜袭,重兵钝于灵州城下,皆公力排众议委以重任;今楶却负公所托,未能竟灭国之功,死当衔恨! 然公以司空之位总领百揆,望念天下苍生,勿为汴京浮议所动……灭党项,复我汉唐疆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楶绝笔。 章越闻言大恸,当场弃信,当堂落泪。 堂中众吏见章越如此,都是大惊。 章越在位多年,几时看到他如此失态。 使者边哭边道:“丞相,章楶写下此信后,强撑病体巡营,见士卒犹自磨刀擦箭,不禁潸然泪下对众将叹道:“吾辈只知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何曾懂得庙堂上之事?” 章越默然道:“拟熟状,追赠章楶为右银青光禄大夫,加赠太师,追封秦国公!” 片刻后礼部官员秦观入内对章越道:“启禀司空,李诈明要向陛下辞行返回兴州。” 章越定了定神对礼部官员秦观道:“你还称作李祚明,要呼之世子了。” 秦观定了定神称是。 章越平息了哀伤,片刻后已是恢复常色道。 “让阿里骨的使者也一并带上面圣!” “是!”秦观应道,躬身领命而去。 …… 时值仲秋。 金明池畔碧波潋滟,正映着汴京以及大宋如今的盛世气象。 池水如镜,倒映着天边舒卷的云霞,几艘画舫轻荡其间。 夕阳下,岸边垂柳已染微黄,随风拂过石阶,偶有落叶飘落池面惊起涟漪。 池北的临水殿前。 禁军仪仗肃立,旌旗猎猎。 水榭里,乐工正奏起《凉州》大曲,天子游赏着金明池。 不久两边使者被带入水榭旁的殿上。 一边是党项使者李祚明,副使嵬名浪布,另一边则阿里骨的使者药罗葛·特勒,副使铁木儿是鞑靼人。 两边看见宋朝天子后一并拜下道:“臣见过陛下。” 一旁黄履道:“贵国国王已是答允了本朝条件,立阁下为王嗣!” 一旁阿里骨的使者神情一震。 但见李祚明面上平静,早有预料地将腹中说辞道出:“臣谢过大宋皇帝恩典,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大宋有天命在身,故王师所至,顺逆自焚。。” “臣等本边陲小邦,蒙先王余荫,窃据河西,之前妄称尊号,实乃夜郎自大,不知天威。” “今臣为大宋藩臣,岁岁朝贡,世世恭顺。而河西诸州,尽归天朝;夏国印玺,谨奉阙下!臣及子孙,誓守臣节,不敢复生异心。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以往觐见李祚明都是称外臣,如今去了国号后,直接称臣。 天子点点头,虽是十二岁但已是按着事先教好那般言道:“卿家以后要忠顺于大宋,从此两国可以世结安好。” 李祚明道:“惟陛下圣慈,赦臣邦愚妄之罪,放一条生路,使百姓得安,兵戈永息。” 李祚明对宋朝天子行了三拜六叩之礼。 阿里骨的使者药罗葛·特勒神色有些尴尬,他预感到今日为何被叫到殿上来。 黄履看了一眼药罗葛·特勒,然后对天子道:“启禀陛下,党项既已知错,奉上降表,从此以后就是我大宋藩属。” “听说武威王阿里骨攻伐山阴诸地,并掳去大量人口,如今党项既归顺,还请贵使将人口土地皆归还给夏国。” 李祚明闻言看向药罗葛·特勒。 党项得了宋朝归顺后,看来是要对付阿里骨了? 阿里骨自攻陷河西五州(除凉州)后,又将目光放在党项的山阴之地。 党项心腹存亡之地是四处,一是横山五州,二是河西六州,三是兴灵,四是阴山。 事实上阿里骨进取了河西五州后,就有借助宋朝攻伐党项之势,北上吞并阴上在西北复制成为第二个党项。 章越岂会让阿里骨得陇望蜀,自己攻打兴灵出了大气力,阿里骨趁机在背后捡便宜。 当初党项没有降伏,且让你得意,如今…… 章越眯着眼睛不言语,药罗葛·特勒看了大宋天子一眼道:“臣启禀大宋皇帝,人口可以商量,但攻下来的地盘……” “我们之前协助大宋攻打党项,如今大宋已取得了定难军五州中的三州,而这阴山也是大宋皇帝予臣下的酬劳。” 李祚明闻言已是大怒,宋朝在正面攻打灵州,费了无数钱财,明刀明枪的上。而阿里骨在背后趁机席卷数州。 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阿里骨为了驱策兵马,都是许诺破城后屠城劫掠。 党项上下无不恨这些人所为。 天子已是皱眉,一旁大宋君臣已心道。借助我们大宋的势取了河西五州不够,还要取阴山? 真是得陇望蜀。 黄履冷声道:“阿里骨是我大宋册封的武威王,哪有不经我大宋皇帝陛下允许,自取的道理!” 但一旁的副使铁木儿,汉话半通半不通,听了黄履的言语本就不甚明白。 但听说要将吃进肚子里的部分阴山土地吐出,当即作色。 一个黄头回鹘,一个草头鞑靼,这二者都是阿里骨现在所依持的。 黄头回鹘与草头鞑靼本是一盘散沙,受尽青唐人与党项的欺辱,但阿里骨‘孤身’抵至草原后,仿佛如草原中史诗相传般一下子统一两大部落,并一举攻下了河西五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铁木儿出身贫寒,被部族酋长驱策,但因作战勇猛被阿里骨所赏识和提拔。 他对阿里骨的崇拜无以复加,认为他是草原上的雄鹰,是大英雄。 他当即道:“我武威王有自己的路,无需处处听大宋使唤!” 话音一落,药罗葛·特勒神色一变。 黄履看了对方一眼道:“你将方才言语再说一遍。” 对方倒也是胆大,无论如何攻取下阴山的土地不能还回去。 他言道:“我是说我们武威王可以自己处置阴山的地方。” 黄履冷笑,转过身面向天子道:“陛下,此犯上作乱之言。” “之前阿里骨屡屡侵攻我藩属青唐,如今更添此言。” “臣请斩之!” 一旁铁木儿惊得目瞪口呆。章越没有言语看向了天子,天子也是一惊似乎也想到两国交战不杀来使的道理。 但是朝廷册封阿里骨为武威王,已是本朝臣属。 天子想透了这一节,却下意识地看了李诈明一眼。 一旁李诈明也是冷汗滴落,没错,现在党项也是去国号了,自降为西平王了。 天子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当即殿上禁军从两廊涌出,铁木儿惊道:“陛下……陛下……” 药罗葛·特勒慌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陛下……陛下,还望手下留情!” 禁军正是迟疑。 章越则朝黄履点点头,黄履袖袍一拂断然厉声喝道:“陛下有旨,尔等还等着什么!” 说罢禁军推了铁木儿下殿,铁木儿奋力挣扎,欲言语什么,却被禁军捂住了口鼻。 片刻后一颗人头摆在托盘奉上。 章越凑前看了一眼,一旁的天子也是平淡,殿上侍御的官员也是如常事,甚至给铁木儿求情的人都没有。 唯独李诈明和药罗葛·特勒吓得是魂不附体。 药罗葛·特勒心知肚明,大宋是用这个手段告诉他们,大家要翻脸尽管翻脸。 现在大宋兵强马壮,手腕硬得很呢。 党项现在臣服了,大宋可以腾出手来了,要对阿里骨算一算旧帐了。 药罗葛·特勒看着铁木儿的人头,当即不敢二话直接道:“这铁木儿罪有应得。” “臣这就回禀武威王。” “一定不让陛下失望。” 官员们差点失笑,对方话也说得好听了。 李诈明则道:“多谢陛下为下臣讨回公道。” “若是……若是阿里骨不知天命,臣愿率军为前驱攻打阿里骨。” 众官员心道,党项王储也是很上道,朝野本就有利用党项攻打阿里骨之意。 你要归降就要拿出态度来,此为赤裸裸的驱狼吞虎之策。 对方不用你提,自己就道出了。 天子道:“你们可以收回阴山失地,若武威王不肯给,朕当出兵助尔等讨回。” “臣多谢陛下。” 章越捧笏出班道:“陛下,李诈明以后是王嗣,副贰之任不可轻忽,应速速回国。” “以定大局!” …… 两边使者走了以后。 大臣们都是向天子拜贺。党项降伏,殿上杀灭另一国气焰,这是唯有盛世强国方有的气象。 值此一刻,焉能不贺。 章越平静下殿后,见到了曾布。 曾布对章越道:“司空,如今市易法,保马法等等已是尽改,就是两制大臣以上青苗法还在商榷。” 章越道:“如何商榷?” 曾布道:“原先青苗钱是民间自己借贷,到了熙宁变法后朝廷借青苗钱给民间,取息半年四分,最后才有青苗法。” “青苗法实行多年,不仅有抑配之弊,还有取息过高之害。” “如今丞相变法,要在县州路各设一质库,原先路质库属交引监分离而出,但州县的质库怎设?有人说丞相的办法,无非朝廷设质库,与原先朝廷收青苗钱无二,倒不如让民间自解难题。” “民间自营质库?”章越摇了摇头道,“民间可以自设质库,但咱们官面上的质库一定要先办起来。” 曾布道:“民间还是那句话,国不与民争利。” 章越道:“这不是争不争,而是势在必行。” 改青苗钱,由朝廷配给改为质库配给,是章越上任后第一大改革之举。 从中央到地方设立质库也是势在必行。 现在朝中民间争论,这质库到底是官办好,还是民办好。 章越的意思,可以允许民间办,但官办的必须先起来。 于是就有人抨击章越国不与民争利。 章越在此就抛出桑弘羊三问来,朝廷不垄断盐铁,朝廷的钱从何来? 一旦国家有事钱谁来出? 朝廷不从官办质库取利,朝廷税入从哪来? 章越道:“其实官办和民办质库这个道理就和兵马一般。” “太祖得天下时十万禁军,可以纵横天下,而今禁军不堪一击,却属西军最善战何也?” “为何禁军不如从前?是因马放南山太久了。” “西军之前屡败于李元昊,而今却可灭得党项何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就是打仗打出来的。” “而官办就是一定不好,民办就是一定好吗?这未必见得。最要紧的是,还是要让官办与民办在同一制度下去竞争,朝廷不能偏颇谁。” “不能让官办的质库自己成一个小圈子,自己和自己玩,唯有用市场竞争这个机制来调解官办和民办之间冲突,化解这种官办民办孰优孰劣的争论。” “民办办不好的就是关门,官办办不好的也一样要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能尸位素餐下去必须更改。有功不赏与有过不罚,都是国家之大弊。只要有了这个底气,市场这一套就能运转下去。” “这些年交引所自己关起门来搞,固然是赚得盆满钵满,但效率日渐低下。所以我才允许质库部分民办,引得活水入池,否则就是一潭死水。同样反之亦然。” “不仅是交引监,以后要办的质库,还有如今的棉纱坊也是一般。原先棉纱坊官民各半,后来八成都是民办,而如今官办又起来了,又是官民各半的局面。” “朝廷也是放任他去办。谁办的好,便用谁。” “质库也是这般,朝廷要先有自己的质库在各地办起来,这事可以从朝中牵头,不可让交引监监之,更不要与交引所混为一谈。交引所可以办他的质库。但咱们朝廷要独立于他,可以属于户部之下,尔要用力办好此事。” “…你照着这个去办。还有质库质库这名字不好,必须改一改,我看青苗钱就是钱,整日与钱打交道的行当就叫他钱行吧!” 曾布听了一一称是。 说到这里,章越觉得有些累,随意便在池边的长廊上坐下,看着晚风徐来,想到了当年在池边与十七娘见面的场景。 但章越没有这个心情,现在章楶病故了,如今行枢密使的人选必须定下。 王厚虽有资历,但能力不足胜任。 吕惠卿有这能力,但与自己不睦,到了这位置上定不会听自己的话。 还有沈括…… 但窥视此倾世之功的人怕是不少。 思来想去,也唯有一人可以胜任了。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蓬蒿与凌云木 比起高太后,向太后几乎称得上躺平佛系,历史上的向太后除了错误地立了徽宗之外,一切都处置得高明。 相对于章越,当然向太后更倚重当初策动兵谏的韩忠彦,蔡卞。 同时朝中文彦博,冯京制衡着。 天子如今更多是参加典礼,已显露出未来明君的样子,虽说如今年纪还小,但已经在旁听政事的路上愈加成熟。 章越几乎独揽朝政,但也没有给太后和天子权力失控的感觉。 入朝半年,章越只为一事全力攻伐灵州,其他的事暂时搁置。朝堂下与文彦博,冯京,吕公着等旧党人物保持着表面上的一团和气。 如今攻下灵州,党项割让三州后,章越则开始全面推行他的施政方略。 变法亦是其揽权的重要途径。 空降到一个地方当一把手,面对陌生的本地干部,一般执行如下步骤。 初来乍到不谈改变或急切于抓权。 要蹲下身子用一段时间先了解具体情况,然后提出一个‘愿景’。 这个愿景一般需获得上级部门(往往是调你来此的目的)认可,然后针对现状提出改变方案。 通过愿景你可以抛出你的政治理念,树立一个新的意识形态。 通过新的意识形态对现有部门进行改革。这个意识形态必须师出有名、不能过于轻率,要基于客观现实。若推行不力,极易招致既得利益者反对,导致权力丧失或被架空。 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其实改革内容本身并非关键,最重要的是通过改革过程,对现有人马进行甄别。 然后甄别出哪些是主动向你靠拢的人,哪些是反对你的人,哪些是‘躺平’的人。最后提拔支持者,安插到重要岗位;对反对者则边缘化甚至打压——说来容易,尺度把握却难。 当然胡萝卜加大棒是传统惯用的办法。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筛选之后再进行第二步:提出一个无理甚至过分的要求,从中进行第二波的区分和甄别。 如此,权力便逐步抓到手中了 此刻,章越也就是提出一个愿景。 章越的愿景,也就是自己上一任宰相未完成之事‘考成’,通过考成之法,对现有的官员进行甄别。 先帝在位时,章越地位未固,不敢放手大干,唯恐整顿过厉,招致天子不悦为政敌作为口实。 而如今,时机已然成熟。 考成法之后,方能真正着手‘方田均税法’的推行。 否则地方豪强抵制,官员从中推诿,推行者将束手无策。 历史上方田均税法在元丰时就已经陷入停滞状态,到了元佑司马光索性废除了此法。 但恰恰在章越看来,方田均税法是熙宁变法中,仅次于免役法的良法。 章越一直与冯京,文彦博,吕公着有商有量,如今怕是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到了章越这个位置,更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章越深知,大宋官场奉行的从不是末尾淘汰,而是‘首位淘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 此刻吕公着宅邸。 吕公着宅邸,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在家丁引领下悄然步入吕宅。 屏退左右后,男子摘下遮掩,正是高太后的心腹宦官梁惟简。 梁惟简道:“右相,太皇太后问你的事,你考量得如何了?” 吕公着道:“此事恐难应允。” 梁惟简道:“右相,左相要借灭夏之功揽权,如今又欲变法改制,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太皇太后忧其势大难制……他日篡权擅作威福。” 吕公着问道:“太皇太后不是已一心吃斋念佛了吗?” “如今皇太后垂帘可谓是国泰民安,这时候轻举妄动不得人心。” 梁惟简道:“可皇太后却将大权尽付于章越,事事由他决断。” “说到底当今天子与皇太后非亲母子,而太皇太后与天子才是亲祖孙啊!” 吕公着眉头一皱,梁惟简道:“当年章献明肃太后也是要瞒着仁宗皇帝非亲母子之事,方才敢大权独揽啊。” 吕公着抚须沉吟:“你说左相跋扈之嫌,可却是承天下之重,其深得天子和皇太后信重,又有破灵州,逼党项降伏之功,若行非常之举,恐引朝野动荡。” 梁惟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有西府官员联名弹劾章越擅调禁军,之前兵谏之事,那些辅军也难逃干系,这一次送八千将士往瓦桥关驻守,却又不派一兵一卒救援,怕是有灭口之意。” “若右相肯牵头,再联合御史台彻查,届时只需一狱吏……” 吕公着骤然变色:“此非君子所为!” “吾等当以朝堂公议制之,岂可效此所为?” 梁惟简怫然道:“其实无需右相亲为。昔日吕后诛韩信,孝庄帝除尔朱荣,皆在宫禁之内,看似轻而易举。” 吕公着色变道:“你怎不说十常侍杀何进之事。” “堂堂左相,岂是尔等想杀便杀的?只会祸乱朝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吕公着心道这梁惟简真是愚不可及,宫内诛杀外戚、勋贵或宦官尚有可能。 但若以此法诛杀士人重臣,必将彻底破坏朝廷纲纪与权力架构。 梁惟简居然想杀章越,整个朝堂都会混乱不堪的。 梁惟简道:“右相,我也只是言及,未必奉行。” “但灵州已破,左相欲行‘考成’,一夜之间便罢黜了二十七名人浮于事的官员,其手段岂非同样酷烈?” “他在排挤异党,他日必轮到右相你身上。” “没错,你们都说左相安社稷,就算此说不假,但此药一下何尝不是虎狼之药呢?右相心念苍生,如何能看左相如此折腾下去,纵使大权独揽,也不是天下百姓之福啊!” 吕公着闻言沉默,梁惟简见说不动只好起了身。 “不送!”吕公着淡淡地言道。 …… 汴京的街巷被一层薄雾笼罩,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梁惟简从吕公着府邸的侧门悄然溜出,身上的锦袍早已换作粗布宦服。 他快步穿过幽深的巷子,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他从吕公着府上悄悄离去,出门后早有内侍接应。 天色昏暗,这一带虽有些闲人走动,但已被他手下支开或打发走了。 这一趟夜路,还是安全的。 巷口处,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候多时。车辕上坐着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厮,见梁惟简靠近,立刻跳下车辕,无声地掀开车帘。梁惟简钻入车厢,帘子落下的瞬间,他紧绷的肩膀才略微松懈。 吕公着的态度,令他不敢将袖中暗藏的信物取出。 他有心效仿‘衣带诏讨贼’故事,替太皇太后暗中奔走,诛杀这位堪比曹孟德的当朝权相。可惜吕公着与众多朝臣的态度都不支持他所为,这令他不敢将信物密赠给对方。 远处更夫的梆子响起,梁惟简掀开车窗一角,瞥见巡逻的军卒举着火把逡巡而过。 他正要阖上帘子,却忽觉马车一顿。 “怎么回事?”他压低嗓音喝问,却无人应答。 车外陡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钝响。梁惟简心头骤紧,却见一名醉汉瘫倒在马车上。 “晦气!”梁惟简啐了一口,正要呵斥车夫驱赶,那醉汉却突然暴起。 对方如铁钳般的手掌狠狠捂住他的口鼻,另一道身影从旁窜出,寒光一闪,匕首生生地插入了驱马小厮的脖颈。 梁惟简瞳孔骤缩,拼命挣扎间绣鞋蹬碎了车壁的木板。醉汉的掌心渗出汗臭与酒气,熏得他几欲作呕。 梁惟简被捂住了嘴,余光里另一名刺客正将车夫的尸首拖入巷子的阴影里。 “唔——!”他喉间挤出嘶鸣,指甲深深抠进刺客的手背,却换来更狠的压制。 “老实点!”醉汉言语。 巷口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军卒!梁惟简眼中迸出希望,奋力扭动身躯,脚重重踹向车辕,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头儿,那边有动静!”军卒的呼喝声立即朝马车逼近。 梁惟简生出绝处逢生之意,却见另一名刺客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乌木腰牌,冲逼近的火把晃了晃。 “皇城司办案。”那人嗓音沙哑,“闲杂人等——退避!” 火把的光骤然一颤。为首的军卒瞪大眼睛。 “小人冒犯!”说罢军卒竟挥手带人退开。 军卒离开后,梁惟简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化为乌有。 黑暗中走出个人来笑着道:“您这趟夜路,走得不太平啊。” 梁惟简目眦欲裂,喉间“嗬嗬”作响。 “装入麻袋扔汴河!” 对方挥了挥手。 不久这位太皇太后面前的宠宦,之前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就悄无声息地喂了鱼虾。 次日清晨,梁惟简死讯的信件到了掌管皇城司石得一……以及正身在相府章越的手中。 …… 章越将书信放在一旁,对一旁的章实道:“大哥,说了粥里别放糖……别放糖……” 章实闻言有些歉然道:“是,就放了一些石蜜,是交趾所贡,使臣馈了一些至府上来,我便放入一些。” 章越道:“石蜜也别放。” “我去换一碗。” “罢了。” 章越放下吃了二分之一的粥,用巾帕拭了拭嘴道:“大哥,你这粥里放石蜜,是不是有什么家事要差遣我的?” 章实连忙道:“就是换换口味,三哥你恁地多心。” “不过既是三哥儿问起了,确有那么一桩。” 章越看着章实,以及一旁厅堂里玩耍的几个孩童,以及正在后厅与十七娘说话的吕氏心知肚明。 两边分家后,章实仍不时过来小住,给章越操弄些吃食照顾起居。 虽说这些总有下人来办,但章实总觉不放心,要自己亲力亲为方可。 不过章实嘛这事小心思也太明显了。 章越道:“大哥,说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章实见章越将碗搁在一旁,只是轻描淡写一个动作,动眼而不动首,这等睥睨四方的宰相之尊,却令他肚子里的话有些道不出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章实沉默片刻后道:“楶哥儿去了,这陕西六路行枢密使是不是也空缺下来。” “我想阿溪不是如今知河阳吗?” 章越捧茶漱了漱口道:“你倒是安排起我了。” “阿溪在河阳不好吗?” 章实道:“好是好,就是清闲了些许。” 章越失笑道:“人啊,既要耐冷耐苦,也要耐劳耐闲。” “阿溪去河阳不过九个月,这就是坐不住?之前他为中书侍郎,你常与我唠叨说阿溪公务繁忙,不知生了多少白发,如今倒觉得清闲。” 章实道:“你身在高处风光无限,却不知低处的光景。” “如今门厅里都停满了鸦雀,车马不见一辆,实在是冷清。” “如何受得?” 章越再度失笑道:“哥哥,你倒喜欢热闹。” “我怎不知道低处的光景,当年我与他都是从低处一路走来的。以往人在低处时,总是物欲横流,有种种的世俗陋规束缚着你,这时你不要轻易妥协,为了贪图一时舒服去附和他们。不要怕被打压,身在低处,你始终要往高处去看,要志存高远,如此早晚有翻身的一日。” 章实闻言道:“三哥你如今是宰相,阿溪被迫出外,但我想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怎么说朝内朝外也是要有个照应。” 章越瞧了章实道:“哥哥,你这是将国事当家事来办啊。朝内宰相姓章,朝外领兵大将也姓章,你也不忘给我们章家把揽朝政,聚贤不避亲啊。” “我倒怕旁人指着脊梁骨骂,说我用人唯亲。” 章实则道:“三哥儿若有难处也罢了,我也就是提一提。” 章越听了章实言语笑道:“也罢,哥哥是想念阿溪了,下旬我让他进京述职见过了再说。” 章实顿时大喜过望。 章越看了兄长一眼问道:“阿溪家里妻妾如何?” 章实笑道:“和睦着呢。主要是婆婆贤惠!” 章越闻声失笑道:“哥哥也不忘往脸上贴金,但话说回来妻贤可以旺三代。” “多亏哥哥给我娶了个好嫂子。” 章实道:“你啊说这话,就见外了。” …… 数日后,章直进京。 章直出京也是章越为了避嫌,他与吕公着关系太深,在朝中政见上也是左右摇摆,两边为难。 章直来京时,章越正在告病,其实无非就是些小病。 但凡小病就摸鱼是章越一贯的习惯,天子年纪渐长,勃勃野心便露了出来。 这一次杀梁惟简,章越还道是石得一的意思,但仔细一想石得一没有授意不一定有这胆子。 莫非是天子还是太后的意思?这令章越对这位年少的天子或太后有所明悟。 果真帝王家的隐忍与果决,是每一位掌权者必须领悟之事。否则孤儿寡母如何坐得安稳呢? 天子这点上学习得非常快,这才登基一年多的功夫。 在权位上推让些许,不要走上历史上权臣的覆辙。要让天子和大臣们在权力上有份参与感。所以章越有小疾就告假了,不过天子和大臣们都将公文送至章越府上来处理。 重要公文都要得到章越许可方批。 章直抵达府上时,章越正在喝药。 他的病其实早就好,都是调理身子的药石。 章越见章直有些吃惊,对方去河阳不足一年,居然已有些老态,双鬓斑白看的比自己这叔父还老了几岁。 章越心底一阵阵怜惜心道,这冷板凳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在兵谏高太后的当晚,李清臣和张璪都到了,但章直却随他岳父吕公着一起保持中立,这令章越心底非常不满,事后让他与韩维一并出京,一直到现在。 不过章越面上若无其事地道:“阿溪,你老了。” 章直苦笑道:“三叔,我实不堪为官。” 章越道:“人啊,再怎么说淡泊名利,但身居高位后陡然退下后,也是不适应。” “譬如蔡持正谪居在安州,写了好几首诗词,被汉阳军知军吴处厚知道,秘密抄录下来送到自己这来。” “你看看。” 章直心底一凛,接过信件。 章越与蔡确没有翻脸时,他与蔡确关系一直很好,甚至后来章越离开后,二人政见不合,因此陈睦身死之事,章直与蔡确翻脸。但私下蔡确一直没有为难过章直。 他看了蔡确诗词,确实称得上牢骚满腹。 章直看了后道:“我听苏子瞻说吴处厚此人是小人一点也不为过,诗案之事怎可为之?” “此乃遗害后世之罪。” 章越道:“此事当年蔡持正,办得还少吗?” 章越看向章直想提及那首诗的事,但迅即又按下话头。 哪知章直突开口道:“三叔记得吗?那首雪花六出的诗吗?” 章越看了章直一眼道: “这首诗我自然记得。当年与你谈过后,我便将其焚毁了” 章直道:“后来我因喜爱此诗,私下抄录了一份,却被蔡确得去。” 章越道:“你早知给蔡确所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章直道:“是我故意遗落在中书的,当时蔡持正在我身旁安插了个心腹,我早知道此人底细便故意落给他了。” 章越叹道:“你如此行事,是何道理?” 章直道:“三叔,我不喜身在中枢,夹在你与老泰山之间。” “我想说诗是我写的,借蔡持正之手罢了我的官职。没料到他始终没有为难我。” 章越道:“我这才想以你的性子,再如何也不至于犯如此错误。” 章直低下头道:“三叔,可否看在此事上,饶过蔡持正这一次。” 章越道:“就算没有此事,我也打算不追究蔡持正此事。还要提拔吴处厚。” 章直道:“这样小人,三叔为何还要提拔呢?” 章越道:“吴处厚是小人,但他将信寄给了我,没有公诸朝堂上。” “同时蔡持正确实不厚道,要不是他当朝为相不念旧情,吴处厚此番也不会被贬汉阳军。” “还有吴处厚是有才干的,你读了那本《青箱杂记》吗?确实可以一品。提拔他也是从此堵住他的嘴。” 章直道:“可惜吴处厚有才无德。” 章越道:“在为官你且记得三事,枪打出头鸟,会闹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还有件事最要紧的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吴处厚就是会闹。但闹不能闹出格。” 章直道:“三叔是否断非那‘洪水滔天’之人。” 章越看向章直道:“让你夹在我与吕相公之间,确实为难你了。” “但你晓得,旁人政见与我相左都罢了,但你是我侄儿,自与旁人不同。让你去河阳,我也要对下面人有个交代。” 章直沉默片刻,章越道:“好了,这些事都过去了。” “咱们先吃饭,慢慢聊。” …… 席间众人说着家事。 章越喝了数杯便歇息了。 而宴后,章亘章丞两兄弟陪章直逛逛汴京城。 站在瓦舍勾栏外,三兄弟被《破灵州》的喝彩声淹没。 《破灵州》的鼓点如雷,伶人披甲执戟,再现宋军大破党项的壮烈场景。 观众看到宋军斩将夺旗的一幕,不少百姓热泪盈眶。 章亘看着掷钱如雨的观众低声道:“从前杂剧多是劝农桑、颂圣德,还是些佛典,而今演边关战事,还引得万人空巷。” 章丞拾起一枚落地的新铜钱,摩挲着钱文道:“大哥你看,这是咱们用‘胆铜法’采铜,所铸元佑新钱。” 章直看了一眼这元佑通宝,新君登基例需铸钱。此钱成色极好,铜质足重。 章直道:“比起熙宁时所铸的铁钱及当二,当三,甚至当五钱而言,司空主政的元佑,朝廷是在让利于民间,而不是一意从民间榨取钱财。” “真是有几分盛世的味道。”章亘笑着道。 章直不置可否。 说罢三人便寻地方吃酒。 潘家楼酒肆楼上的笙歌飘到街角,却见巡城吏卒正帮摊贩扶起歪斜的灯笼。 章亘轻笑:“去年这些公人还掀人摊子,如今倒学会收秩序钱了。” 章直点点头道:“官不扰民,民不惧官,这才是盛世!” 章丞举杯道:“大哥说得对极!” 酒液映着万家灯火。章直一杯饮尽,望向汴河——上万盏羊皮小灯如星斗点缀数十里河面,光芒在青色薄雾中缥缈闪烁。 章直叹道:“汴京之生机,正来自那些曾被士大夫嗤之以鼻的末业。” 酒肆里都是满身绫罗绸缎的商人们大声谈论明日盐钞交引棉布丝绸的价格。 还有不少从各地来的商贩都是准备至身界搏一搏运气。 扎着彩楼的正店门下停满了宝马香车,酒肆上下灯红酒绿人潮涌动,年轻人都是朝气蓬勃,好似汴京满地都是有钱可捡一般。 没有任何门槛,只要兜里有钱就可以参与这场游戏。 章直忽然想起章越曾言:“权力一般难以向寒门开放,但金钱上至少有那么点机会。” 章直曾斥此言是为赌徒正名。 这些年轻的商贩怀揣搏投机的心思,可身上那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迈,和对明日满怀信心的气概,都让章直深深地触动。 在天下大多地方,士人是不会与商人交往的,但在汴京却可以坐在一起。 众人坐在一起,喝从凉州来的葡萄酒,切上一盘羊肉做下酒菜,再来些许时令小菜。 章亘对章直道:“大哥当年曾教诲我兄弟二人:‘读书人该远离铜臭’。” “但今年在泉州设市舶司,满朝官员却争着为市舶司写碑记。” “而今交引所下挂在天子所提‘岁入三百万贯’的匾额,我想这盛世不该是圣贤书里的话语,而是要让天下百姓钱袋子沉甸甸的。给予世人以信心,这些爹爹的元佑办到了。” 章亘,章丞二人你一言我一句。 章直道:“我如今到汴京一看,却是司空主政后元佑别具新气象,大有海内承平,货殖通流的盛世之状。” “但眼下只是一个汴京城如此,或杭州洛阳,甚至秦州凉州有此光景,天下大多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还称不上富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章亘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呢?早晚会变好的,你看这些商人。” “而今读书做官,早已不是寒门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 “大哥,我读尽史书,为何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呢?就是当权那些人将寒门的路给堵了,所以上进无门的寒门只好去找泥腿子出身的百姓们去造反!” 章直觉得这话值得商榷,不过沉吟片刻后道:“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前朝的黄巢不正是这般。” “若唐朝能如今日般放开盐引,给百姓贩盐一条生路,也不再有贩卖私盐之罪,又岂有王仙芝,黄巢之祸?” 章丞道:“不错!自朝廷放开盐禁,改行盐钞之法获利,天下私盐贩子几已绝迹!” “以往仅江淮一路被关入数万私盐贩子,而今监狱几乎空了泰半。” 章直心道,三叔出身寒门,始终没忘为寒门开出一条道来。 他倒没有辜负了初心。 三人归途时路过军器监,看着坊内冲天火光,匠人日夜打造军械兵器更是感慨。 …… 次日章直一大早便来到章越府上。 章越早上还是喝粥,几样小菜,这样的饭食几十年来如一日。 章直觉得似章越这等人物,肯定是高高在上,但往往这样人物生活中却极其朴实。 面前摆着各样的小报。 章越见章直来了笑着道:“阿溪,以往说书人的话本都很短,讲个几场便罢了。” “但如今这话本倒是长了,能讲好几十场。” “你可知如今京城里说书先生的名望,已不逊于当红词人。我前几日在潘家楼听了几场,甚为入迷。然哪有如许清闲,日日往彼处听说书?” “所以我便命人将说书人话本买下来。” “花了足足五贯的钱。这不由令我想起当年读书时,只能抄书却买不起书的窘境。” “读这么二三十万字的话本,便用去普通百姓一月劳动所入,也只有今日方可这般奢侈。” 章直心道这算什么,比起吕家的奢侈而言,章越这开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章直道:“所以还是说书的好。咱们就是怕没有这闲工夫。” 章越略带疲倦地道:“天下人都羡慕我等,其实再高的钱与地位,都换不得年华逝去的那等遗憾。”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若可以我还是喜欢当年那个在昼锦堂替人佣书的章三郎。” 章越放下话本,二人聊起正事。 章越道:“之前大哥找我提及行枢密使的事。” “眼下党项割让三州,我军又收服灵州,我打算撤掉行枢密院。” 章直问道:“撤掉行枢密院?三叔,你不灭党项了吗?” 章越则道:“党项已是降伏,先帝遗愿已是成了一半。我打算整治国内。” “设西域制置司辖熙河路,秦凤路,治所设兰州,为开拓西域之用。” “设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经略使如故……” 章直问道:“三叔,我读三国志最敬佩的就是诸葛丞相‘奖率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而今功业未竞,三叔打算半途而弃吗?” “所以你想取质夫而代之。”章越轻描淡写地问了这一句。 章直道:“侄儿不敢,只是完成未竞功业罢了。” “三叔挽狂澜于既倒,取兰州,下凉州,破灵州,而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国家争得最少二十年国祚。” “何必畏惧朝中流言蜚语。三叔若担心一旦灭了党项,就要将大位让出?” 章越闻言则道:“阿溪,人在低位时要申大义所在,得到人的支持。” “但到了高位就要务实厚利。” “众不附者,仁不足。而附而不治者,义不足。我今日要以义治理国家,这才是当务之急。” 章直道:“三叔,这是蒯良与刘表进言的话,当时他也说过理治乱者当先权谋,理治平者当先仁义。” “如今天下当然是要治于乱者!” 章越语重心长地对章直继续道:“阿溪,国家还有很多事,灭党项不过其中之一罢了。再说……” “再说,诸葛亮北伐之前,也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安定后方,整顿兵甲。” 章直目光一亮道:“三叔说得是交趾?”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交趾破我邕州,屠杀太守苏缄以下军民五万人。先帝命郭逵率军三十万南下,虽在富良江大捷,但因疫情之故兵马伤亡过半,最后不得不还朝。” “如今交趾仍窥视我南境,我正打算命一大将南下率军平定交趾,收其旧郡,但南方不毛,又有疫疾。” 章直起身道:“侄儿愿往。” 章越看向章直点点头“灵州已下,党项之势已衰竭,国内不过勉强维持,本当一鼓作气而下。” “但他既已割让三州,我也不好动手。” “不过我已命李秉常攻阿里骨,这二虎竞食之策还是要用的,以此消耗其国力。何况现在吞并党项,河西,山阴之地也会白白便宜了阿里骨。这些我都要收归大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章直闻言大喜道:“我早知三叔庙算在胸。” 章越道:“我自不会学霸王沽名之事,自古善始者众,善终者寡,到了最后一步,我自不能慌了手脚。” “你平定了交趾回朝后,最后这灭国之事就落在你身上了。” “只是可惜了……质夫了。” 章越想起风雪时带章楶面见天子之时,当初之事如今已成泡影。 “先帝托付之任,我无一日敢忘。吾才浅德薄,平生所愿,唯鞠躬尽瘁而已。”章越似自言自语,又似与章直言语道。 提及先帝章直眼睛微红,言道:“三叔,咱们章家世受国恩,自当效仿马伏波马革裹尸以报效国家!” 当日章越在家中宴请章直,宴中章楶的几个儿子除了章縡之外,章综,章綡等也被叫来。章楶之子也是各个出类拔萃。 章楶平日教子极严,闲暇时就将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读书,子弟一个个都成器。 章越追封章楶之后,又为他几个儿子各个荫官。 不过他们以后要经历几多风雨,方能替叔伯们承担起国家重任? 看着章家下一辈皆聚于一堂,章越忽想起了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说罢章越触景生情,又饮了数杯离席而去。 …… 十月。 党项愤恨于与宋交战之际,阿里骨屡屡侵地之恨。 于是在割让了三州予宋后,党项之主李秉常出动三万骑与阿里骨大战于阴山获胜。 阿里骨战败后退兵,让出吞并的阴山之地。 不过党项不肯罢休,李秉常又起十万兵马联合回鹘攻入河西,与阿里骨大战。 同时金秋刚过,交趾蠢蠢欲动,章越当即拜章直为安南道经略使率十万攻伐交趾。 章直一战即攻下了广源州等数州,被兵临交趾国都升龙府城下,交趾国王被迫求和。 章直上奏朝廷为防止交趾夺回,愿亲自在为国守疆,化夷为汉徐徐改土归流,使之并入中国版图,并附了一首诗予章越‘人言洛阳花似锦,偏我到来不是春’。 于是章直率军镇守广源州这蛮荒之地,招抚蛮夷,兴修水利,一任直到五年之后方返回汴京。 当地百姓感念其恩德修祠立庙世世祭奠。 …… 元佑二年,春。 春暖花开时。 便殿。 天子道:“章惇上奏要为配合朝廷开拓湖广的大计。他献策于朝廷。” “招抚熟蛮酋长符氏,许其世袭土官,助宋军向导。” “仿西北“浅攻进筑”之策,命士卒沿沅江建三十六寨,步步为营。” “开榷场盐铁之利,以茶帛易蛮族山地,瓦解其自给根基。” “并在辰州设“蛮学”,授汉文农耕;又奏请朝廷免湖广新附地三年赋税。” 章越向天子道:“陛下,交趾未靖,湖广瘴疠之地,蛮夷屡叛。章惇素有胆略,调此臣为国开疆是为良策!” 天子笑道:“卿家为国而谋,不计私怨,确实胸怀广大。” 垂帘后的向太后道:“如此就安排章惇一个差事。” 章越道:“就为湖广路经略使。” 垂帘后的太后道:“就这么办。” 章越心道,章惇可以起复,但蔡确是永远不可能起复,就让他在安州安居,过个数年再调他到离陈州近一些的地方终老。 太后又道:“考成法在朝中颇有非议,有苛刻官民之弊。” “尚书省留尚书簿;中书后省,门下后省留稽查簿;六部留底簿,以簿册稽核之法命官员上报进度,虽有监督之效,但也生官员弄虚作假,急功近利之心,甚至于唯上是从。” “两位平章军国重事也有不同意见。” 章越道:“皇太后所言极是,条章文字是藉以通言语,备遗忘耳,并不足恃。” “故有云天下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 “似辽效本朝制钱钞之法,自以为每年可得钱无数,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就是得其文,不得其实。” 章越说到这里,太后和天子都是莞尔。 辽国政治在大宋朝堂已是成为经典段子和笑话。 耶律洪基变法以来,如今辽国摸着大宋过河,耶律洪基东施效颦王安石,但最后怎么学都学不像。 这一次辽国攻宋没取得什么战果,与耶律洪基变法搞得辽国民怨沸腾也有关系。 章越道:“当初荆公变法能成之要,在于先易风俗,立法度。” “臣当年制策上仁宗皇帝,欲行变法必先强本,而强本之要在于中央集权。” “这些年来,朝廷一直循此道路前行。臣观五百年后,中央集权只会比如今更甚。“ 天子道:“那辽国之失在于制度不能集权之故。” 章越道:“启禀陛下,制度还是流于其表之故,制度自意识形态而来,意识形态自文化而来。” “胡虏没有百年运,辽国立国两百年,虽补以汉俗以治其国。始终不过得其形罢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本朝制度虽能集权,可所失也在如此。” 天子道:“朕愿闻其详,卿直言明治乱兴亡之道。” 章越道:“陛下,家国兴亡,首在于治吏;朝廷兴衰,功在于财政。” “而治吏首在公与廉,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只要世道上吏治不清,贪官为害。” “其次在于朝廷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官吏就能治。” 但见天子徐徐点头,帘后太后也是满意。 “至于财政,朝廷当量入为出。先帝之所以变法,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财赋不足,入不敷出。这财赋皆出自百姓,管子收山海为国有,可山海不也是百姓所有?但臣只见取之于民,却少见用之于民。” “变法之道既要从主观而行,也要从客观而为。” “荆公大才,然臣不管初衷有多好,但不能落地,民不以为便,终究难以持久。” “温公固能以民情为念,但无疑于盲人摸象,摸到什么就以为是什么,不知道老百姓最深切之望。” “二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愿皇太后和陛下引以为鉴,为后世垂范。” 皇太后听了再度点头道:“卿家,这才是治国之大经大法。但章卿还未说如何避免考成之法,以文害实之弊呢?” 章越道:“陛下,方才臣已是说过了,变法是要强干,然监督是要分权。” “臣以尚书,中书,门下,御史台四部分治,相互制衡,以防有人借考成行专断之事,避免人治之弊。” “同时立限考事之后,也不可单一绳之……既要合,也要分。” 随着章越言语,她看着垂帘下官家已是频频点头。 向太后目光收回,心底突然起心动念,举起手轻轻挑帘朝外看去,一旁内侍见都急忙垂了头去。 皇太后剥开冕旒,但见章越一身紫袍玉带,正坐于殿中心道,章卿年纪与先帝相仿,若爹爹当年有吴充那等眼光那该多好。当年他中状元御街夸官时,我也曾旁观过…… 章越擦拭额上汗水,他心知天子皇太后都是不好忽悠的人。 这时他看到珠帘后凤目投来的目光,不由心底一凛。 珠帘旋即被放下,皇太后不免深深叹息,当年的少女怀春的心思涌上心头,旋即又按下了。 …… 章越走出便殿,今日汴京风好大,吹得他紫袍玉带猎猎作响。 忽见几名内侍正俯身在一处花圃间忙碌,便驻足观望。 晨光透过云隙洒在那方寸之地,将新抽的嫩芽映得透亮。 章越望着出神。 几名内侍初时不觉,后一人眼尖看见是章越立即参拜行礼。 “参见司空!“一名眼尖的内侍慌忙跪拜,其余人这才惊觉,纷纷放下花锄行礼。 章越拂袖示意众人起身,踱步至花圃前。但见泥土中新萌的绿意间杂着几株野草,内侍们正欲连根拔除。 他俯身拈起一株幼苗,青翠的叶脉在掌心舒展。 “禀司空,“为首的内侍躬身解释,“春宴在即,奴婢等奉命清理这些蓬蒿杂草,好换上牡丹芍药。“ 忽觉露水沾湿了朝服袖口,章越看了几株道: “今日蓬草与蒿草,也许是他日能凌云的参天大树。” “都是天地生材,莫以贵贱分之,且让它长吧!” 内侍们面面相觑,却见章越已负手远去。 喜欢寒门宰相请大家收藏:()寒门宰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宫闱和皇储 夜中。 烛影摇红,陈师道一席青衫坐在桌案前。 窗外夜雨淅沥,案上摊着典制,朱笔勾画处正是“三班分奏”旧制。 “陈兄此言当真?”对座官员捏着茶盏的手一颤,“如今都堂议事三省共决,为何恢复先帝分班奏事?” 陈师道一手握着茶盏言道:“诸位,汉唐盛世,皆因台谏敢言!” “今三省枢密同议政事,看似堂皇,实则……”他忽噤声,望见窗外有身影掠过。 陈师道转而提壶斟茶:“诸君且看——前朝三班奏事时,中书拟诏、门下封驳、尚书执行,各司其职。哪似如今,一纸敕令出都堂,连黄门画押都成了过场!” 座中有人变色:“慎言!” “怕甚么?”陈师道望向窗外道:“朝堂上有权臣。” 众人噤若寒蝉之际。 陈师道却朗声道:“司空有大功于天下,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乃我等之志——诸君,这致字就是堂堂正正的谏诤之意!” …… 元佑二年三月初一,汴京皇城。 钟鼓齐鸣。 破晓的晨光穿透云霭,越过高大的宣德门,洒在大庆殿的琉璃瓦上,宛若天宫琼楼。 大庆殿矗立于汴京皇城中央,面阔九间,殿宇纵深如渊,可纳两万余人。 殿前玉阶高耸,两侧雕栏环绕蟠龙,石狮怒目。殿中空间恢弘至极,两千余名官员肃立其间,紫袍玉带如林,朱紫青绿如虹铺展,却仍显空旷。 禁军甲胄森然,执戟立于殿角。 穹顶藻井绘日月星辰,梁枋饰以金漆云纹,地面青砖如镜,映出百官身影。 此刻户部尚书曾布手捧黄绫奏章踏过门槛。 千官目光如炬,聚焦于那卷象征天下民数的册籍,肃穆之气弥漫殿中。 “启禀陛下,“曾布声如洪钟,“元佑元年终核验,天下主客户两千零九万六千户,丁口四千五百余万——此乃开国以来天下人口首破亿兆之数!“ 殿中嗡然震动。 天子端坐龙椅,冕旒轻晃。 众大臣们都是震撼。 而大臣们也知今日场合特殊,向太后第一次没有参与,而是让尚未亲政的天子在殿中接受百官的朝贺。 向太后正逐渐将权力移交给天子。 文彦博故意道:“嘉佑时天下户不过千万,今竟倍之?“ “陛下实可喜可贺!” 黄履出班道:“陛下,此古今未有之事!” 章越紫袍玉带立于玉阶之侧,闻言向天子拱手:“此乃陛下德化所致。熙河拓疆得民三百万,又得四州五十万口,湖广改土归流纳籍八十万,更赖占城稻广植江淮。“ 话音未落,苏颂已出班道:“今时不同往日。司空改良役法后,五等户免钱复业者,仅两浙路即增三十万户。” 章越欣然这一次元佑重新造册,户数突破两千万, 其中丁口四千五百万(成年男子十六至六十岁),加上女子小孩老人,一户人口平均五人以上,总人口早已突破一亿。 这是从古到今的第一次。 历史这个数据是宋徽宗的大观三年突破,当然这主要多亏了占城稻。 而今则是元佑二年便达成了。 其一章越主政下,攻取党项灵州等,以及开疆熙河路,拓边湖广所新添的五六百万人口。 其二是变法改革,熙宁九年时,三司使沈括就发现在籍老百姓户口数急剧下降。因为按照王安石原来的免役法,五等户的百姓不仅要服老役,还要缴纳免役钱。 地方上要么对五等户进行隐报,要么就逃亡,导致治安恶化。到了元佑时,司马光废除免役法这才恢复。 因此另一时空历史上元丰朝廷记录在案的总丁口一直在下降。沈括身为三司使自必须上报朝廷。而对朝廷而言,失去在籍人口意味税赋,劳役失去了源头。 朝臣们主张如隋朝大索貌阅,唐朝括户之法重新编民,对于逃亡百姓进行重治,后来见这一招不管用,又提出甚至赦免脱户流民之罪让他们重归户籍。 是章越在元丰时改良了役法,免去了五等户役钱,才使得地方在籍人口在账面上的数字又重新增加。 现在人口过亿了,达到了历史上的顶点。 天子面有喜色。 重臣接连出班贺颂,声浪如潮。 片刻后章越出班道:“陛下,此诚足喜,但亦足忧也。” 众大臣们心道,章越何出此言? 其实大臣们早都知道大宋人口破亿之事,章越今日在朝议上抛出,显然不是专门为天子庆贺此事,而是有的放矢。 但见吕公着出班道:“陛下,本朝户口视西汉盛时仍有加也;隋唐疆理虽广,但论户口尚有所不及。” “此乃先帝和陛下洪德所致,不知忧在何处?” 章越道:“观唐宋税制之变,唐从租庸调改行两 税法,乃均田制败坏所致。百姓逃亡,致户籍散失。改行两税法按田亩征收,其因在于人会逃亡,而田亩不移之故。” “唐制本不许买卖田亩,而本朝却不立田制,然土地兼并未如唐朝般剧烈,何故?盖因本朝丁税轻而田税重之故。” “国初百业方兴,田亩人丁俱有定数,税赋自然均平。然历数百年,从太祖朝时,人口自三千万增至今日逾亿。此乃赋税已竭,再无增益之法。嘉佑六年臣制策中,仁宗皇帝已感叹‘利入已浚,浮费弥广’。” 利入已浚用博弈论的话来说就是,已经没有帕累托改进的空间。 土地还是这么多,但人口多了三倍,资源分配到每个人头上就剩三分之一。 垦荒也会垦到无田可垦。 地承载已近人口极限,此即所谓马尔萨斯陷阱。若不及早应对,帝国必衰,重演汉末唐末故事。人口剧减至某一水平后方能渐次恢复。 天子问道:“那要如何破局呢?” 一旁黄履出班道:“臣以为破局之道有二:一则内敛自耗,如重新丈量田亩、追缴隐户;二则开疆拓土。然前者终非良策,譬如一室之内,众人争食,终至匮乏。每动一刀分田,非但损耗渐增,更触动豪强利益,徒增纷扰。” 章越听了黄履的话,心道对方不愧深谙己意。要破解马尔萨斯陷阱,古代王朝无非两途:一则内敛自耗(即所谓内卷),二则向外开拓。 单单内卷肯定是不行,熵增定律告诉我,封闭系统的内循环最后只有归于沉寂。 就好比重新切蛋糕,你每个刀子下去了,蛋糕的总量都会在不起眼处少去一点,这就是内耗所至。更不用说你还触动了别人的利益。 所以要向外开拓。 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技术的提升。生产力的提高改变生产关系,对内外都进行结构性调整。不过生产力不是想提高就提高,特别是对章越这个半吊子理科生而言。 章越道:“陛下,天下财赋,如汲深泉。“ “唯有双管齐下,方可以破局!” 章越语毕,众大臣嗡嗡私语。皆以为大宋人口破亿,实乃‘轻舟已过万重山’,盛世之始。孰料章越所言,竟是‘将登太行雪满山’,一场危机迫在眉睫。 章越用意已很明显了。 章越紫袍玉带立于玉阶之侧,朗声剖析盛世隐忧,言辞如金石掷地。 整个大庆殿,仿佛是整个大宋数百军州的缩影。 朝会散去 ,众大臣议论纷纷。此番朝议不过微澜初起,而众人皆知,随之而来的将是席卷大宋数百军州的飓风。 …… 章越离开大殿,便坐上了肩舆。 沿途百官无不避让于道,躬身行礼。 章越在肩舆里闭目歇息,考虑着一会都堂会议。 行至途中,彭经义敲了敲箱壁,递入一张纸条。 章越睁眼看了一眼纸条,但见上疏太学博士陈师道昨夜在官员聚会时言语,要恢复前朝时的三班分别奏事。 章越一看,心头怒起。这陈师道是何许人?渊源确也不小,乃曾巩举荐。昔年章惇为执政时欲招揽之,陈师道曾言:“士不传贽为臣,则不见于王公。 后苏轼举荐其为太学博士。章越亦曾览其文章,确有其才,见解不凡。 以章越之位,自是求贤若渴。见此人才,早已留意,置于观察之列。 现在陈师道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苏轼真是进人不严。 或者苏轼压根就没这么想,他自由散漫习惯了,所以引荐来的人也是这般。 章越心道,寻常政事尽可商议,言语偶有失当亦无大碍。然权力之根本,绝不容质疑与挑衅。否则上行下效,纲纪何存?‘芳兰生门,不得不锄’ 章越遂吩咐道:“令蔡元度寻个由头,罢了其职,逐出京师! “是不是要与苏学士交待则个?” 章越道:“不必。” “是。” 彭经义得了言语,当即离开了章越的肩舆,没入宫墙旁的一个小门中。 百余人的元随亲从仍簇拥着章越的肩舆,继续在宫中前行。 …… 宰执们齐聚于都堂。 元丰改制恢复三省后,尚书省即设于原殿前司廨舍之地。自左右仆射官署,下至属官吏舍,共有屋舍四千余间。建筑恢弘壮丽,几与宫内紫宸殿等殿宇相埒。元佑以来,宰相威权之重,可见一斑。 此外,宫中尚有中书、门下两后省。 门下后省设给事中四员,以及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左司谏、左正言各一员,起居郎一员,符宝郎二员。中书后省设中书舍人六员,以及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右司谏、右正言各一员,起居舍人一员。后省长官,给事中与中书舍人,实为核心。 都堂议事,每日一会,五日一大议。今日正值大议。左相章越、右相吕公着一左一右,居中面南而坐。平章军国重事冯京、文彦博则分 居左右侧席。尚书省官员居左席,依次为:门下侍郎苏颂、中书侍郎李清臣、尚书左丞黄履、尚书右丞许将。枢密院官员居右席,依次为:枢密使沈括、枢密副使安焘、枢密副使吕大防。 元丰改制后,三省权力显着提升。先前王珪任门下侍郎时势弱,盖因门下省封驳、审议之权,实操于天子之手。故王珪难以置喙,反是掌有请旨之权的蔡确权重一时。 当今天子尚未亲政,大小政事多由章越决断,故门下省权重得以彰显。 而枢密院如今权柄,泰半已为尚书省兵部分去,然其依旧位高权重。盖因枢密院可预闻并参议朝廷军国大事。但凭此权,得以跻身最高议政之列,便无人敢轻慢。堂议中一言一行,皆有堂吏记录在案,面呈天子。所议为何,立场如何,票决何方,皆历历可查。此制正是防范权臣遮蔽圣听、独断专行之设。 当初令枢密院参与都堂会议,乃高太后之决断,足见其于权力制衡一事,确有敏锐之处。 堂吏呈上议簿,章越等人一一画押后,会议方始。给事中黄裳坐于旁案,专司记录众宰执言论。另有一名书吏同步抄录,以为对照。 章越清了清嗓子道:“此番章直征讨交趾,章惇经略湖广,王厚驰援河西,皆需调兵。” “朝廷需从中枢调遣禁军,轮番更戍。” 章越心道,朝廷当务之急在于裁撤冗兵,然裁撤须有由头,否则易犯众怒。故征调禁军赴交趾、湖广、熙河路征战,胜则犒赏,败则……自有处置。然面上自不可明言此意。 “此外,朝廷欲推行方田均税法,当先彻查宗室、官员隐田之事,以为表率,下方州郡方可依法施行。此事今日亦需议决。” 文彦博、冯京皆在侧席聆听。众人皆宦海沉浮数十载,章越意欲何为,心知肚明。此乃借对外用兵之名,行对内整顿之实。 文彦博与身旁冯京对视一眼,心下皆想起朝议前冯京对他与吕公着所言:“今之大宋,颇类东晋。倡言北伐者,多为权臣固位树威之策。” “遍观东晋,朝野上下真以克复中原为念者,能有几人?” “无非假此名目揽权罢了。而今章度之借交趾、湖广、河西用兵之事,其初衷恐亦非在疆土。” “虽战事规模皆不甚大,然足令其总揽事权、累积战功威望,使权位愈固,无人可撼。” 言及此处,文彦博忆及冯京当时痛心疾首之状:“吾等断不可令章度之效卫、霍故事!” 文彦博自亦反 对。他文家不仅在熙河路,于河北、洛阳亦广置田产,其中多属隐田。地方官府素不敢问,遑论稽查。章越若行清丈,首当其冲者,非他文彦博莫属。 文彦博清了清喉咙道:“眼下朝廷人口已破兆亿,四海升平,称之盛世亦不为过。何必再伐河西、征广源、讨梅山,徒生事端?” “多此一举乎?” 一旁苏颂接口道:“司空今日于朝堂已明言。” “人口破亿,固为盛世之象,亦乃危机之始。” “若不锐意开拓,一旦固步自封,则悔之晚矣!” 黄履应声道:“正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朝廷岁糜巨帑以养禁军,然兵多而不能战,如此虚耗,所益何在?” “唐行府兵,兵农合一,朝廷岁费尚可支撑。今行募兵,供给衣食住行,耗费远甚,然战力反不如昔,此何故耶?” 李清臣道:“这又回到当年范文正公冗兵,冗官,冗费之说。” “若庆历年间真能革除积弊,何来熙宁变法之事?” 文彦博道:“诚然,事须究其源流,问其延革。先帝尝言:‘天下致乱者,多是无赖不逞之徒。艺祖(太祖)平定天下,乃悉招四方无赖不逞之人以为兵。’”“此辈以制度约束之,则不敢为非作歹,反藉此安身立命,化为良民。故能天下晏然,鲜有叛民,此诚自古所罕有。” 文彦博此言,众宰执皆表赞同。 章越心道,范仲淹的冗兵问题怎么产生? 还不是太祖用朝廷的兵制来收容那些‘无赖不逞’之人,以避免他们作乱吗? 冗官不也是如此吗?朝廷用官位来笼络知识分子阶层。 冯京道:“韩非子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冗兵、冗官之弊固有,然此实乃朝廷坐享太平之代价。” “当以范文正公前车之覆为鉴。” 范仲淹看到财政压力太大,就是撤除冗兵,冗官导致什么结果。 而今章越要裁撤禁军,查权贵隐田,不是又回到范仲淹的老路上去了吗? 章越心道,没错,太祖这条路是可行的,宋朝统治体系一直非常稳固,但任何事有好就有坏,这样的结果就是财政负担太大。 百姓们过得就苦了。 所以宋朝财政收入固然远胜于唐朝,可是都来去养兵养官了。 后来的王安石到蔡京都在变着法子想着怎么维持这个体系 。 王安石至少还裁撤了一些。元佑更化之后,蔡京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为了防止旧党复辟,那我就加大加量,让这个体系到大而不能倒的地步。 你一裁撤就会犯众怒。这样我就可以更名正言顺地从民间收敛钱财。 因此蔡京提出了‘丰亨豫大’的口号,进行毫无节制的财政扩张。历史上蔡京搞的当十钱和盐政改革,与到民间明抢有什么区别,整个国家的信誉都被败坏掉了。 所以北宋末年,女真没有南下时,就有方腊宋江等大规模起义,早早显露出了亡国之像了。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蔡京被贬路上旁人问他,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不会预见国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蔡京说并非不知,只是以为轮不到我头上罢了。 吕公着道:“修德安民也是自强不息!” “才破了灵州,朝廷本当予民休息,为何不安静了事,一意生事。” “大宋如今四海之大,所不足者,并非田土,用此何益。以青唐河西为论,距汴京马行五六十日之遥,日后如何照管。万一人心背汉,如此自处?” 给事中黄裳一一秉笔记录。 沈括对文彦博,吕公着道:“西北之势稍有缓歇,但是阿里骨之前叛迹已露,党项虽降心底不服,要持续用兵。” “而青唐遭到阿里骨侵攻多年,正谋报复。” 沈括道:“不错,司空早有名言,用兵当积小胜为大胜。” “西北青唐蕃部众多,如同一盘散沙,一向是唯强者而附。这些年有棉桑之利笼络,兼之我军连战连捷,方才稳定,若攻势稍缓这些原先依附我们的蕃部依旧会动摇,会转而投向党项或阿里骨。” “何况收服河西,我们还有归义军曹氏这面大旗,足可号令旧部,抚慰汉民,可谓师出有名!” 许将亦道:“交趾也是安定南方之要,此间算过,用兵所费合击在三百五十万贯,就算有什么差池,也不会超过五百万贯之数。去年平灵州所费不过千万贯,而内帑所出是两千万贯,若拿剩余一千万贯,平定交趾,河西,湖广,何乐而不为呢?” “尚可节余五百万贯。” 吕公着道:“就怕五百万贯打不住,还有什么变故。” “辽国万一南下,又当如何?” 沈括失笑道:“去岁一战,辽国业已胆寒,况今失党项强援,必不敢轻举妄动。且两国和议,正在商谈之中。” 文彦博,冯京,吕 公着尽管都有遏制章越权力的意思,但怕是事情一动,又要折腾各方。 不过章越既小折腾不大折腾,也是罢了。 他们也可以说一句我是有言在先,不是事后诸葛亮。 最后让自己走上政治正确的高度,司马光也是这般办的。大宋朝堂,成事艰难,坏事却易。多数官员,无非随风倒而已。 有着之前威望的加成,在都堂上一切皆依章越的意思而决。 章越也知道文彦博他们只是表面反对,具体同意。 身在官场胜利是暂时的,斗争是长久的。 以往反对权臣的自己,如今被人当作权臣来打。 你的位置变化了,利益也就跟着变化了,下一个敌人到底是谁,你也不知道。 “见众人再无异议,章越起身决然道:“吾意已决:于凉州故地以西,重设归义军节度!” “以曹氏子孙为节度使!” 大旗竖起了,可以想象归义军再度屹立于河西的场面,汉家故土重归怀抱。 …… 都堂之内,众宰执及堂吏本多感振奋,然议毕将散之际,忽见堂吏急匆匆闯入,高声道:“急报!辽军再度大举南下,已攻陷雄州!河间府城下亦现辽军游骑!河北安抚使李宪、河北路经略安抚使章衡联名上疏,恳请朝廷速发援兵!” 众人皆惊,章越这边还同时对交趾,河西,湖广用兵,虽说规模都不大,河西出动熙河路经略使不到两万兵马,湖广不过万余,而交趾规模最大也不过是三万上下。 但辽国这边不顾与宋朝议和谈判,却再度倾国南下。 “耶律洪基显未汲取去岁教训!”沈括愤然道,然其面颊涨红——适才断言辽国不敢南下,转眼便被无情事实击破,且来得如此迅疾。值此危急关头,自无人再计较或嘲讽其误判。 文彦博目光一闪,当即问道:“丞相,当如何应对?” 章越清楚明白在大举灭党项前,辽国绝不会让自己这么舒坦。何况自己也被辽国打脸了。 章越看众相公面上倒有惊慌之色。 章越道:“诸公!” “局势纵恶,岂险过去岁契丹、党项联兵压境之时?” 众宰执颔首,沈括亦稍稳心神。 现在党项已是降伏,章越本要腾出手来收拾阿里骨,湖广和交趾,没料到辽国又再度南下。 不过此事也早有预兆,两国谈判一直谈不拢,细节上一直不能落实。 对于岁币的拉扯,还是议论不下,但大家还在谈。 但辽国突然挥师南下,连章越也有些出乎意料,但是也在情理之中。 …… 都堂聚议散去后,蔡京急匆匆入内向章越行礼。 “与辽谈判是尔的事,怎出了这样差池。” “一点预兆都没有。” 蔡京已是事先得知了消息,知道章越必要责问自己,他一路上早已是想好了对策。 蔡京正色道:“辽国去年确实有意谈判,其中必定出了什么岔子。” “辽国最要紧是榷场和岁币之事。如今借兴兵之事谈条件。”“我已是联络了高丽的官员,让他们出面与辽国交涉。高丽愿在中间说和,高丽也不喜我们与辽国交兵。” 章越道:“你要本朝与辽议和?兵临城下时?” 蔡京道:“眼下要与辽议和,不可再动刀兵。至少今年内。” “司空也可从容施展大策。” 蔡京继续言道:“眼下让高丽出面与辽国说和,虽然有些丢人,不过也是能屈能伸的一段手段。” “与辽迟早是要算账,但当务之急不能算。” “眼下正是有不怕辽国的底气,方才敢主动抛出橄榄枝议和。” 章越略作沉吟:“也罢。未握胜券,不宜浪战。与辽交锋,胜负或在五五之间。” “裁撤冗兵、清查隐田、丈量田亩诸事,确需时日。且待二三年后,再作区处。” 蔡京道:“司空明鉴,辽国内部亦然。其朝臣多不欲与我国交兵。” “朝廷一面调兵增援河北,一面遣使议和,方为上策。” “然下官闻知一事:宫中有人怂恿陛下御驾亲征,北上迎击辽军!” 章越听了心道,是哪个人这般怂恿天子的? 蔡京道:“听说李宪的义子童贯。” 章越道:“就是此番出使辽国回来的童贯。” “是。”蔡京目光一冷。 片刻后蔡京道:“天子虽年少,但颇似先帝当年,有欲成就大事之心。” “若有小人在旁怂恿,也是不好。” 章越心道,有句话是不怕富二代乱花钱,就怕富二代太努力要创业。历史上哲宗虽说相对靠谱,但在位时间毕竟是短,而且也没有这个时空章越给他创下的这般家业。 章越开玩笑道:“那还不好,以后尔等可以有用武之地了。” 蔡京赔笑 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清明上河图 瑶津亭中。 章越与天子都坐在向太后身前。遂宁郡王则乖巧地端坐在一旁。 亭外荷塘映着晨光,锦鲤在池中游弋。 向太后指着这瑶津亭对章越道:“今日召卿家有两件事。” 章越微微欠身:“臣恭听太后懿旨。“ 向太后笑了笑道:“第一件事是朝臣说皇八子出阁读书的事,此事不知卿家有什么高 各府宴请大部分会提前十天半个月、甚至有的提前一个月就将帖子递上来了。 “当然隐匿起来,等他们去露营的前一个晚上,我会安排他们先埋伏起来,必要的时候再出现!”青蛇脸上泛起了一抹诡异的笑意,仿佛对这次的行动信心十足。 回到王府时,已是午后,就听下人禀报说南阳公主派人递了帖子。 她被自己这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忙放下衣服,做贼一般回到‘床’边。 “拾音,谢谢你。”虽然它只是亲切的呼唤了她两声,但这两声却是让她的心神渐渐平和。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云月汐被红鸢带着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逍遥楼最为热闹的时候,可她走的这条路却如同一条分界线,与前面欢声笑语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 悍马也觉得这话深深侮辱了王逸,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可怕,周身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煞气。 “嬷嬷放心吧,我一定会跟王妃说的。您先在这儿歇息一会儿,我这就去服侍王妃了。”碧珠朝刘嬷嬷福了福,然后提裙去追主子。 王逸其实对于方才房间内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也明白柳媛媛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这纯阳谷好生气派,处处金碧辉煌,我铁家村不及这一半!”铁木云暗想道。拜完之后便站在了一边。 郑鼎见城上已然有备,约定的内应,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好收兵,转回原营寨驻扎,点验手下时,足足去了三百有余。 “我出一千元石!”正当拍卖师叫了两次,然后准备击锤的时候,后面的角落里传来了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 仅仅一招攻击,就搬回了劣势,穷极邪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同时,也露出了嗜血的残酷表情。 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人想要进入化羽仙岛一窥究竟,毕竟传承了如此久远的门派,值得所有人好奇和向往。 就在罗平三人心中惊讶,而三位至仙强者有些疑惑和震怒的时候,一股恐怖至极的力量从地面之上狂涌而下,直接侵袭到了罗 平等人的位置。 高宠安排下人给他们弄到房里睡下,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关琳,安排两个丫环照顾。自己另外找了一个房间打座静修进行他的内劲的万里长征。一夜无话。 训导主任看着楚风样子,觉得很是正常,毕竟任何一个男学生遇见了这样的事情相比都是无法冷静的吧,只是有的学生表现得很是懦弱,而楚风则是表现的激烈了一些而已。 可白云老道说不上来的会对张姓居士有着一种天然的防备心理,五年前只是模模糊糊的警惕,这一次却尤为明显,除了面相上不合,也与观中近来发生的古怪有关,白云被搞得有点神经质。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响起,众人感到脚下的大地一阵狠狠的震动,无数裂痕更是喀喀喀地向着四周蔓延起来。怎么回事?大家都是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 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君臣同心(第一更) 临轩而望。 章越在自家水榭里赏鱼,这水榭亭台修了差不多一万贯。 章越素来为官清廉,但修亭台赏玩,倒也不是常事,但身在官场久了,也不能长久格格不入。 人生在世每登一个台阶,看到也是不同的境界,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物。 这些水榭亭台后世逛公园时,觉得不过如此。但是搬进自家府上的庭 梦梦看着窗外欣赏起南海市的风景来,我则在心里策划着给梦梦的惊喜。 仿佛再一次感受到这个铁血军人情绪的巨大波动,嗜血的少年于撕咬中抬起头,这一次不是一眼,而是目光变得十分刻意起来。 “你手中有断魂剑,还是一剑斩断你的执念吧。”花梦平静地说。 日月再次交换,一场白天的落幕,,便是一个夜晚的开始,叶少轩从黄昏坐到了黑夜,东漠的夜冷的刺骨。 沈君能逼得自己使出夺命一刀,已经非常厉害,能死在自己的夺命一刀下,算是沈君的福气,因为死在自己夺命一刀下的人实在不多,几乎所有人都死在自己的一刀惊鸿下。 “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和学城的学者!这两人可用!”有点不好意思,丁克赶紧说道。 “不管你是什么人,对于刚才那一掌一定是得付出代价的!”齐鸣心里对自己说道。 说来说去,这唐纳德果然是生意行家,虽然其他地方此人眼光狭窄,但不得不说一谈到生意上的东西,他是足够有才的。 “年轻人,世间资源是恒定的,此消彼长是必然的,天下大同只能存在于理想之中。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天残子在告诉叶少轩,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理想国度。 医院里,死沉沉的气氛应和着门前红得刺眼的手术灯,左轮红着眼睛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汤沐阳则依偎在米兰的身上,其他战友们千姿百态的在门前等着。 “事到如今,妈也不瞒你了,3天前,左轮为了救夏夏,脑部中枪,压迫了记忆神经,现在除了你谁都不认识了,你俩的冷战能不能停止? 可是任他怎么挣扎都没有用,雷电一族的长老们阻拦了他,盖亚现再不可能摆脱得了五位长老,长老们的实力可是一个比一个强。 梦中孤落只觉一团火从内而外烧了起来,浑身燥热难受。他感觉身体就要被这股火焚尽了一般。 “我凭什么吃毒?!我不服输!”说完就推开左轮跑回屋,只留下不知怎么办的左轮。 “哼,装逼 !把他轰出去!”可是没等他话说完,就看见经理来到跟前。 黑格见状,也是上前一步,周身灵力绽放,围绕其周身旋转,衬托得其宛若一尊杀神,显然,其也是被庄坚气的不轻。 刘范十分认同黄氏的话,比如黄巾起义,虽然被扑灭了,但却仍然打击了大汉王朝的统治根基。大汉王朝的轰然倒塌,就是因为黄巾起义之后,大汉王朝的统治力量削弱后,因此带来的社会矛盾和割据问题又太过尖锐。 “别看老大的眼睛。”陈一惠猛的回过神来,然后转过头抱着住了皇甫一辰的胳膊。 毕竟谁也不想平白无故的死掉。密码箱上有追踪器,这点很重要。导弹研究组组长马歇尔霍勒用颤胤抖着的手,点燃了一根雪茄。这样花费了十年业余时间研究的东西,千万别落在别人的手里。要不然他会疯的。 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万邦来朝(第二更) 二使者走后,章越目光烁烁。 户部尚书陈瓘,礼部尚书苏辙知道章越此时此刻必在筹谋大事。 事实上,二人想的没错。 没有联络上北阻卜不要紧,拔思巴部和汪古部对辽国本身也是时叛时附,辽国对这两部素来一直是花钱买太平。 辽国左手拿着大宋的岁贡,右手交给了拔思巴部和汪古部,赈济当地的贫民 虽然知道了该往哪个方向走,但这个迷宫很大,而路双阳只是选择普通地慢走,毕竟他虽然知道目标的方向,可那毕竟是“创造”出绝对零度湖的神物,谁也不清楚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所以要留点力气以防万一。 岳珊珊突然感觉腹部一阵恶心,立马将头转了回来,忍住呕吐之意,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岳珊珊急忙四处转头张望,发现在周围的阴影出有一双双红色的眼睛。 而那些敌对势力虽然杀了些人,但无疑是遭到了惨败,当他们从逃回来的那些人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对于齐瑜这个不知名的人不由的产生了恨意。 看着乔馨那焦急的样子,在秦俊熙的心里面就出现了怜爱的感觉。 魏贤查了很多红包提供的已存资料,都没有找到什么样的红宝能够与鬼建立联系,这也是养鬼的第一个步骤——通幽。只有与鬼绑定后才能沟通,然后训练它,让它做主人想要做的事情。 我在城里最贵的酒楼点了菜,正在品尝他们的招牌菜“金猪烤乳”,入口只觉脆酥口爽,配着白软的饭,十分美味。 一坐到地上,秦俊熙突然感觉茯苓心智,马上就明白了应该怎么做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诸葛俊熙的耳中响了起来。 北浩国都的“浩京”北部有一片延绵不绝的建筑,此处就是北浩“六极祀所”,六极八部七十二司的祀所一应俱全。但在沧月县却是只能找到神庙祀所,零星也能找到仙观与佛寺,但魔宫、巫院、妖窟却是完全看不到的。 话说到激动处,她伸手拔掉手背上的针头,匆匆忙忙下地朝我扑过来,完全不顾还在冒血珠的针眼。 看到为首的那个佛修,继后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却依然在强装镇定。 看上去,这些异兽在这里生存得好好的,这些炼尸似乎没有对异兽下手的意思。 想要说点什么,但是看到林鸿飞顶着一张严肃的死鱼眼,眼神谴责地看着他,似乎在说,你在这儿浪费什么时间? 说话之时,皇甫芝节冰冷的目光一直盯着许空,意思很明显了,许空在胡搅蛮缠,在闹内讧。 就在这时韩枫一个闪身进攻过去,赵风连忙躲开,但韩枫连忙收住身形,朝相反的方向进攻而去。当赵风发现这是一个假动作时,韩枫虚晃身形便是一拳击中了赵风胸口处。 那本来就遥不可及的数额,现在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君聿寒就像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人,即便窥到了一丝端倪,也无法将其勘破。 听到这句话,韩枫的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说服了何元。但同时,他也明白,这只是开始,日后在徽山城内,宋家与何家之间还会出现更多的矛盾。 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不过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起来是谁。 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第一更) 章越再度见到吕惠卿,心底百感交集。 他向吕惠卿解释道:“吉甫,之前弹劾的事情,我确实事先不知情。” 吕惠卿闻言颇为感动道:“得丞相此语。吕某铭感五内。” 顿了顿吕惠卿道:“倾轧之事自古有之,当初我在荆公下面办事,很多事也得替荆公操持在前头,也是不得已为之。” 章越闻言一笑心道 烈王府找出个细作,说难不难。毕竟建府确实还不久,很多人如果用的不放心,赶出去也就是了。 这些年他被排挤在边地尽遭人冷眼,不忍妻儿老母与他一起吃苦,便让她们留在老家。 下一刻,大手落下,橘真意只感觉眼前一花,脖子便被西装男紧紧掐住。 但这些到底是没到手的,而且他们平时花钱不多,所以压根没怎么放在心上。 崔宁摸了摸鼻子,淡淡的望着此人,目光闪烁不定。虽然不知来人背后是何等传承?但是并不能阻碍他想要为他父王报仇的的决心。 从浴室出来,邓婉婉已经换好了睡衣,把火锅放在桌上,塑料碗、纸杯、一次性筷子都准备好了。 “当然可以,曼克先生。”赵紫宸笑着伸出了手,跟曼克握了握。 他还以为表明身份之后会得到另眼相待呢,结果人家照样不鸟自己。 崔宁有些诧异的点点头,但看见周围的修士人人都被分发到了一个玉简,也就一言不发的接过。 阮瑶目光湿漉漉地看着秦御头上的纱布,“秦御哥,你怎么了?”伸手要抚上去。 在夕阳的昏光照拂之下,在细碎的发丝之间隐约显现,如此轻柔。 自己说的诸如逮猪式抓人,脱自己鞋,抢裤带这些凄惨遭遇,奶奶一点都没提。 有人施展火行法术,大片火焰落向冒着黑气的树木,结果,只是烧了一点,火焰便熄灭了。 不过双方都保持了一定的克制,李白龙没有拿龙傲天的朋友来说事,龙傲天也没有直接攻击某人整天搞假把式。 “姥娘~”海棠甜甜的笑着,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姥娘充满了好感。 另外还有武举解元身份所提供的福利金,云骑尉策勋的俸禄……这一部分的收入也较为丰厚。 马老五则用石头在地上划着数字慢慢的算账,谢虎山运回来的三十九车纯粪,他问了几个队里的老庄稼把式,都说能兑出最少六十车大粪池那种一等粪。 硕大的肉块在地上砸出 声响,原本失去生息的触角再次高高的竖立起来。 “这个存在于解梦篇的法术,就是教人怎么去抓瞌睡虫?”赵兴有些诧异,他对这门绝学还真不了解。 譬如有一次李白龙率队归来,有同袍在营中相见,笑问说“李郎君今日又满载而归吗”,李白龙想起前世事,便提起装满脑袋的麻袋,笑说一句“大吉大利,今晚吃鸡”,这话传入伙夫耳中,当晚竟真的做了鸡。 至于说为什么不把各种资源,转移到第二雨的源界里面,那是因为凌雨还是不太放心,担心第二雨会出现某些不利于他的变化。 精心经营数百年的秘密谋划,如今被第二雨直接拆穿,天神达摩惊怒交加的同时,眼底深处尽皆是深深的忌惮之色。 王氏同样不知道沈采苡是装病,还以为她真的被惊吓后身体不适,因此便撵着沈采苡赶紧回去休息。 比如刚才这个情况,他的这脚直塞给的很舒服,自己从两个方向都可以带球然后转身。这个功夫可不是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做到的。 声响,原本失去生息的触角再次高高的竖立起来。 “这个存在于解梦篇的法术,就是教人怎么去抓瞌睡虫?”赵兴有些诧异,他对这门绝学还真不了解。 譬如有一次李白龙率队归来,有同袍在营中相见,笑问说“李郎君今日又满载而归吗”,李白龙想起前世事,便提起装满脑袋的麻袋,笑说一句“大吉大利,今晚吃鸡”,这话传入伙夫耳中,当晚竟真的做了鸡。 至于说为什么不把各种资源,转移到第二雨的源界里面,那是因为凌雨还是不太放心,担心第二雨会出现某些不利于他的变化。 精心经营数百年的秘密谋划,如今被第二雨直接拆穿,天神达摩惊怒交加的同时,眼底深处尽皆是深深的忌惮之色。 王氏同样不知道沈采苡是装病,还以为她真的被惊吓后身体不适,因此便撵着沈采苡赶紧回去休息。 比如刚才这个情况,他的这脚直塞给的很舒服,自己从两个方向都可以带球然后转身。这个功夫可不是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做到的。 声响,原本失去生息的触角再次高高的竖立起来。 “这个存在于解梦篇的法术,就是教人怎么去抓瞌睡虫?”赵兴有些诧异,他对这门绝学还真不了解。 譬如有一次李白龙率队归来,有同袍在营中相见,笑问说“李郎君今日又满载而归吗”,李白龙想起前世事,便提起装满脑袋的麻袋,笑说一句“大吉大利,今晚吃鸡”,这话传入伙夫耳中,当晚竟真的做了鸡。 至于说为什么不把各种资源,转移到第二雨的源界里面,那是因为凌雨还是不太放心,担心第二雨会出现某些不利于他的变化。 精心经营数百年的秘密谋划,如今被第二雨直接拆穿,天神达摩惊怒交加的同时,眼底深处尽皆是深深的忌惮之色。 王氏同样不知道沈采苡是装病,还以为她真的被惊吓后身体不适,因此便撵着沈采苡赶紧回去休息。 比如刚才这个情况,他的这脚直塞给的很舒服,自己从两个方向都可以带球然后转身。这个功夫可不是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做到的。 声响,原本失去生息的触角再次高高的竖立起来。 “这个存在于解梦篇的法术,就是教人怎么去抓瞌睡虫?”赵兴有些诧异,他对这门绝学还真不了解。 譬如有一次李白龙率队归来,有同袍在营中相见,笑问说“李郎君今日又满载而归吗”,李白龙想起前世事,便提起装满脑袋的麻袋,笑说一句“大吉大利,今晚吃鸡”,这话传入伙夫耳中,当晚竟真的做了鸡。 至于说为什么不把各种资源,转移到第二雨的源界里面,那是因为凌雨还是不太放心,担心第二雨会出现某些不利于他的变化。 精心经营数百年的秘密谋划,如今被第二雨直接拆穿,天神达摩惊怒交加的同时,眼底深处尽皆是深深的忌惮之色。 王氏同样不知道沈采苡是装病,还以为她真的被惊吓后身体不适,因此便撵着沈采苡赶紧回去休息。 比如刚才这个情况,他的这脚直塞给的很舒服,自己从两个方向都可以带球然后转身。这个功夫可不是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做到的。 声响,原本失去生息的触角再次高高的竖立起来。 “这个存在于解梦篇的法术,就是教人怎么去抓瞌睡虫?”赵兴有些诧异,他对这门绝学还真不了解。 譬如有一次李白龙率队归来,有同袍在营中相见,笑问说“李郎君今日又满载而归吗”,李白龙想起前世事,便提起装满脑袋的麻袋,笑说一句“大吉大利,今晚吃鸡”,这话传入伙夫耳中,当晚竟真的做了鸡。 至于说为什么不把各种资源,转移到第二雨的源界里面,那是因为凌雨还是不太放心,担心第二雨会出现某些不利于他的变化。 精心经营数百年的秘密谋划,如今被第二雨直接拆穿,天神达摩惊怒交加的同时,眼底深处尽皆是深深的忌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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