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
1. 第 1 章
“浓浓出门呐,”
兰浓浓挎着藤篮抿唇一乐,左颊上一点梨涡乍现,黑亮的圆眸盈满笑意看向隔壁倚门坐着的说话之人,
“刘婶儿这虎头鞋也快做好了吧,那可正好,等春枝嫂子入冬生产,小侄子正好能穿。回头我家来给您带几株山花您放在嫂子屋里头,闻着花香心情好,也能舒坦些,”
说到自家小孙子,刘婶儿当即眯眼一笑,又听她一把嗓子清脆好听,话语亲昵尽是小女儿般的贴心诚挚,一颗心登时软的一塌糊涂:“好好好,”
见她盖着干净粉巾的小篮子里鼓鼓囊囊的,便知是与人有约。
不提师傅们的嘱托,仅是一条胡同里比邻年余,平日里来往密切,她独居在此,性子纯善,待人有礼,整日里笑眯眯的,看得人也跟着心情大好,不由得便会多关照几分,
近来她笑容如蜜,眼波流转,明显是少女怀春之相,只是她口风甚紧,那搅动春水的人也从未露面,
刘婶儿无从替她分辨良人,只能拉着她再三叮嘱:“花不打紧,浓浓可人貌美,出门在外莫忘防人之心,早些回来婶子晚上做糍米饼给你吃。”
兰浓浓笑应了声,便脚步略快出了胡同。
玉青城的风貌与后世江浙之地颇类,建筑玲珑典雅,空气湿润,花香弥漫,纵是偏僻小巷里的灰墙褐瓦,亦透着岁月温存的气韵,
兰浓浓很喜欢这里,环境宜人,物阜民丰,治安严谨,左邻右舍淳朴善良,
与两年前她遽然穿越的惊慌无助相比,如今有一屋容身,有如亲依靠,有一技可以谋生,不愁吃穿,还可以欣赏到与现代都市迥异的自然美景,
她本也不是喜欢到处闯荡的性子,来这儿之前刚刚历经高考,报了志愿,现在的日子,于她而言便似一场放松身心的旅途,
只是总忍不住想家。
乌兰胡同位处城南,临近城边,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胡同口停着的那辆红棕色雕花马车,与周遭的素净相比,格外引人注目,
兰浓浓的目光却只落在马车旁那道背影上,身姿立如青松,朗朗挺拔,未睹其面已觉风姿俊逸,通身透着股清贵斐然之气。
“姚景!”
男子闻声而动,刚转身,一张笑靥如朝阳般明媚的脸庞倏然闯入眼帘,冷然的眼眸微动,自然漾起一抹温和笑意,
“等很久了吗?勿怪勿怪,出门耽搁了会儿,”
兰浓浓任他将腕上藤篮接过,双手随即熟稔的挽着他手臂,笑吟吟仰起脸,亮晶晶的圆眸弯成月牙,盛满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与他确立关系已半月有余,二人从初时的羞赧生疏,渐至如今的亲昵自然。
然每当凝视这张俊美如玉的脸庞,这举止风仪的公子竟真成了自己的恋人,兰浓浓仍觉恍然如梦。
她在这个陌生的晟朝磕磕绊绊安顿下来时,是不曾想过要与这里的男子有情感纠葛的,
可感情要来总是心不由己,难以把持,
那日在茶楼外初见他,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胸口如有小兔乱撞,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的滋味,亦搅得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她知道所谓一见钟情其实多是见色起意,她不曾恋爱过,也不曾对谁心动过,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为何,
更深知要想得到,就要勇敢争取,竭尽全力,哪怕最终求而不得,也好过余生抱憾。
她不想独自咀嚼暗恋的苦涩与欢悦,遂在刻意谋来的再遇时,便勇敢上前主动与他攀谈,她猜他平日肯定没被人这般莽撞直白的示爱过,故而当时他眉梢眼角俱是掩不住的讶然,继而对她正视,印象深刻。
现下想来,她能追到他,便是因她少了当下女子的矜持含蓄。
可她毕竟不是在这方天地长大的人,她喜欢将她的喜爱表达出来,让他知道。她认真而纯粹热忱的对待她人生中第一段恋情,
世俗观念也好,时代鸿沟也罢,在她的爱情面前全都不再重要。
比如此刻,她挽着他手臂,指尖悄悄缠上他的衣袖,他垂眸一笑,清冷尽散,那笑意落进她眼里,便是满心欢喜。
“不曾久等,浓浓在想什么?”
“在想我与你初见,到如今执手相对,总疑是梦中呐。”
纵然习惯了她这般直白的表达,覃景尧听在耳中仍被取悦。
长指曲起在她俏丽的鼻尖轻捻了下,眸中覆着淡淡情意看着她,低声轻笑:“如此说来,浓浓梦中亦在念着我,”
兰浓浓微阖眸轻蹭他的指尖,她喜欢他这样与她亲昵的举动,只觉满心甜蜜,睁开眼,望进他眼底认真点头道:“自然是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她眸光流转,尽显狡黠,话未出口笑意先染上眼角,偏偏还要强压着上扬的唇角,“若不然我这般害羞的女子,怎会壮着胆子向你开口?”
“呵,”
他声音清润,低笑时像玉磬轻敲,很是好听,兰浓浓听他这样笑便忍不住耳根生热,也顾不得他笑中揶揄,只管拽紧他手臂往车上去。
“咱们今日要去哪?”
覃景尧挥退随从,这丫头长了一张清秀乖巧的脸,却实有一副磨人的性子。若是寻常女子,遇事便觉心中不适也是独自忍耐,偏她受不得丁点委屈,
犹记二人初次约会,只因他来接时端坐马车未下车相迎,她便直言问他与她一起是否勉强,若不然便该是用心,尊重,爱护,不吝付出心力,如此犹觉不够,总不会是叫人有感怠慢,
坦率而认真,往往叫人不忍虚应,
既应她情意,些许小小要求,覃景尧自无不可,自那之后,二人相处,他便记着护她,让她,听她。
未免叫她多心,这小小藤篮自然也无需假他人之手。且这些从前不值他一顾的微小之事,而今做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一手提着她的小藤篮,一手虚扶她腰际送上马车,待二人并肩坐定,将篮子放在小几上,侧首看她,含笑道:“浓浓之前提过想登望仙山,今日风和日暖,倒是再合适不过。我着人备了茶果点心,若是登山途中乏了,随时可停下歇脚,”
眼风扫过她的小藤篮,笑问:“浓浓带了何物?”
兰浓浓正感动于他这般细致妥帖,浑身洋溢着甜蜜气息,闻言忙倾身将篮子取来,故作神秘朝他眨了眨右眼,待瞧见他脸上流露出纵容宠溺的笑意时,心头咚地一震,似有蜜酿决堤,汹涌打来冲得她指尖发麻,
她喉间不由得轻轻一哽,忙错开眼,故作轻快道,“所以说我俩心有灵犀呢,我便猜到今日肯定要去望仙山,也准备了些冰饮和酥果,你看!”
说话时遮在篮子上的粉布被她取下,不足脸盆大的小篮子里,被细心的垫着干净白布,南瓜大小的白色瓷壶嘴上倒扣着两枚掌心大的白底桃花瓣釉面瓷杯,
旁边空余的位置整齐叠放了三个巴掌大的红棕色木盒,挨着塞了个笔筒大小的密封陶罐,最边上敞口的夹层里包卷着好几条清爽的淡绿色手帕,
“冰梅汤是我亲手熬的,在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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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镇了一夜,酥果是请邻居婶子帮忙做成的咸口,出汗需得补充盐分,味道也特别好。我带得不多,登山不比野餐,重在攀登之乐,多了反倒是累赘,不过正好你带了甜点,这下咸甜俱全了,哦对了,我还带了纸笔,有任务托付给你!”
兰浓浓伸出食指一样样虚点着给他讲解,倏地抬起头,脸上神情郑重,好似这任务非同小可,
覃景尧心内狐疑,面上配合着颔首,却在听到她所谓的任务内容时眉峰不禁一动,而后忍俊不禁,
“你画工了得,待登顶后定要将你我与这天地景色,共绘入画中,”
她眼眸在此刻亮极,重重点头,“这可是咱们第一幅合影,必须留念,到时你定要拿出十二分的功力,超常发挥!”
覃景尧到底笑出了声来,与她相处也无需忍耐,他嘴角微微扬起,煞有介事的点头接下重任,“我必当竭尽丹青妙笔,不负浓浓托付,”
兰浓浓闻言自是喜形于色,她从前便喜欢爬山和野餐,但那会她只负责带上自己,吃喝玩乐都有人安排妥当。
这次和心上人一块,她绞尽脑汁也只把冰梅汤给弄了出来,她知道以姚景的周到,既做了安排,定会将一切准备妥当,
但约会是两人之事,她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从前兰浓浓浑然不觉,如今动了心,方才明白其中滋味,
在生活中和荧幕上,她见过许多长相出众、才华横溢的人,有些甚至能和姚景比肩,但要么少了那份优雅气质,要么不如他生得俊美,
总而言之,在兰浓浓眼中,这世上再没有比姚景更出色完美的男子,
他骨相优越,轮廓完美如琢,墨发及腰更添潇洒,
额头饱满,一抹夺目的美人尖连至发际,山根高挺,显得双目极其深邃,眼帘褶折痕干净适中,瞳仁湛湛有神,睫羽浓密,随意投来的一个眼神便能叫人溺毙其中,
再往下,那双薄厚适中的唇泛着水分充足的淡红色泽,她直直盯着,也不知道亲吻起来是什么滋味......
念头刚起,一抹绯红腾得自纤白的脖颈飞染两颊,兰浓浓颈间起伏,悄悄屏住呼吸,眸似被烫了般闪烁游离,
篮子里的物什确实粗糙,若在平时断然入不了覃景尧的眼,比起那些物件,她此刻脸上流转的动人神采,更有意趣,
那双眼波闪烁,无处安放的眼眸中,每一次故作无事偷偷瞥来时,都盛着掩不住的欢欣,便是他不喜聒噪,此刻听着她黄莺般的嗓音雀跃絮语,竟也觉得悦耳怡人。
这般轻松自在,倒是平生少有,
覃景尧此行玉青,并无留情之意,倾慕于他,敢于上前的女子,无不低眉垂首,稍一对视便羞赧无措,一封锦书已属胆大,
而眼前这个女子,
忆及那日,她红着脸颊,眼波盈盈,明明连耳尖都红透了,却挺直腰背,站在他面前,一双干净分明的眼眸毫不避让地望过来,脆生生与他当面一句一见倾心的大胆痴语,末了竟还问他可愿结缘,
覃景尧想着,唇角便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这样一个女子,容貌清秀可人,性子娇俏,知进退轻重,娇缠烂漫,天真可亲,不扭捏作态,亦无无理取闹之举,满腔赤诚爱意,冷漠如他,也难免被捂热一二,
见她望着自己又露出那副痴痴然出神的模样,覃景尧眸中笑意柔和,一派丰神俊朗,
佳人如此情深,当予以意重,
方才不负。
2. 第 2 章
据说前朝有一位极富盛名的书画大家游历玉清,登高望月时,无意抬头一望,便见山顶石台上一抹身影,衣袂如烟,虚幻缥缈,适逢当夜月圆,清辉如天河垂落,仿若仙人驭之临世,
遂将此景绘制成图,提字赋诗,此作甫一传出,便受无数人追捧,仙人临世之说,亦成奇谭,代代相传,
昔日籍籍无名的荒山,如今亦成了闻名遐迩的望仙胜境。
兰浓浓被姚景牵着手下了车,便手搭凉棚仰首遥望山顶,目测约有百多米,三四十层楼左右,高度倒是适宜,
她虽只点了口脂,但以当下时节,登上山顶怕是要衣发微湿,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现下他们正值热恋之期,她怎么也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露出窘境,
眼前蓦地一暗,兰浓浓下意识偏头抬手隔挡,却先被一只修长手掌拦住,发上稍沉,
“时将入夏,山路无荫,当心晒伤。”
自二人情定以来,她的目光几乎从未离过他,却自下了车后,她便望着山顶,旁若无人一般兀自出神,这让习惯了被她热忱注目的覃景尧心头微有不悦。
兰浓浓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他实在贴心,她倒是想过要戴个帽子,转念一想本是两人同行,若戴了帷帽,纱影沉沉人都看不真切,怕是未能增进感情,反倒疏离了,
但既是他贴心备至,自是顾虑全消,欣然笑纳啦,
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拨,白纱分开,便将一张白净小脸露出,对上正垂眸看着自己的俊美男子甜甜一笑:“我们这便上山吧!”
初夏将至,山路无荫,时有山风拂面,嗅天地清香,登高望远,当真是心旷神怡,极其畅快。
攀陟辛劳,但与心上人牵手并进,兰浓浓只有满心几乎要溢出来的甜蜜,半点不觉累,
望仙山远近闻名,慕名而来的游者无数,似他们这般携伴者不少,然而似他一般出众的男子却是独一无二,
兰浓浓心内自豪,白皙小巧的下颌亦扬了起来,盈盈闪光的眸子看向身侧走动间衣发轻飞,姿态清贵优雅的男子,一直未落下的唇角翘得更高,只可惜无从炫耀,
再次察觉有女子或隐晦,或含羞的目光凝望她身边男子时,拇指微蜷借着二人袖摆遮挡,在与他交握的虎口处轻刮了下,
覃景尧手背绷紧一瞬,眸光微动,清甜又温润的梨香随她忽然靠近涌入鼻息,刻意放轻的甜软嗓音已在耳边响起,
“过于出众也并非全是好事,易招蜂引蝶,还好你有先见之明,叫我带着帷帽,若不然我此刻怕是要因你之故,被人以目光扎成筛子了,”
“不过,”
兰浓浓仰起头看他,帷帽微微一歪,那一张灿若春花的笑脸霎时闯入人眼,那双奇亮却含着霸道的眼眸,反而更攫人目光,
“你已是我的有情郎,旁人再艳羡也只能这般看一看,可对?”
覃景尧垂眸看着,忽地会心一笑,身体放松,反握她轻快摇他的手,俯身向她,耳语低笑:“是极,毕竟,敢于当面示爱于我的女子,唯浓浓一人,”
见她帷帽下闪亮的眼眸忽地睁大,他勾唇轻笑,又慢条斯理道:“非人人皆浓浓,遂如此事,仅浓浓一人足矣,有珠玉在前,余者皆为东施效颦尔,何足挂齿。”
只这简言两语便叫兰浓浓心花怒放,好容易方按捺下来,借着他的力登阶,含嗔轻哼了声:“那你可得记好了,既有了我就不可再招惹旁人,守好男德才是好郎君!”
男德?
覃景尧笑而未语,却长腿一迈使二人身形易位,他走在中间微侧身面向她,只给往来行人留下一道姿仪颀长的背影,
这副清贵摄人的容颜,独留给受到呵护的女子一人,默而践之,如何不令兰浓浓越陷越深,爱意愈浓?
二人悠然拾阶不时耳语,也才用了大半个时辰便登上山顶,
日近中天,和风拂岭,澄霄万里,
后世几千米的高山兰浓浓都登过,此刻脚下这百多米的山顶,确是清气袭人,景色如画,可也仅此而已,
且心上人就在身畔,赏景又怎比约会重要?
无独有偶,
崇山峻岭,河海湖泊,覃景尧经见不知凡几,玉青城这小小的望仙山,抛却虚名,确实平平无奇,
长眸一览淡淡收回,却不想身侧小女子竟也兴致寥寥,对上那双晶晶亮亮闪着无限欢喜的眸子,他眼眸微软,瞥了眼随从布妥的歇脚之地,将人缓步引去坐下,略作打量,问她:“登山不易,可累坏了?”
兰浓浓身体养得极好,气色十足,肤色白中透粉,还长了张叫人下意识便想关怀呵护,玉润盈腮的清秀脸庞,加之她身形娇小,只看外表,确是容易叫人误会体弱,
可实则她骨肉康健,强悍的体力与迷惑人的外表截然相反,这点山路还不至于累坏她。
正要如实开口,话到嘴边忽地眼眸一转,取下帷帽,一手捻帕拭汗,一手轻捏膝盖,点点头,落下眉眼,有气无力道:“累坏倒也不至于,确是累了。”
如此浅显的心计,委实叫人忍俊不禁,覃景尧淡眸噙笑,从善如流道:“倒是我思虑不周,竟叫浓浓累着,如此,稍后我便叫人抬轿椅上来,回去后你便在家中好生修养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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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貌气度皆清贵斐然的男子,稍露温柔便足以迷惑世人,兰浓浓作为被他近距离唯一迷惑之人,哪能把持得住,
至最后连他说了什么都未听清,只着迷般不知何时双肘支桌,捧着两颊,双眸亮晶晶只顾看着他。
覃景尧一看便知她是耳心未入,心中却是好笑,食指在笑得甜蜜,略傻傻的女子鼻尖亲昵轻敲了下,唇边亦被她直白浓烈的情绪感染,勾起愉悦弧度,
兰浓浓此时方从美色中回神,忆起他方才所言,登时皱眉了眉眼,修养几日,那岂非要好几日不能见他?
这怎能行!
热恋中人恨不能时时刻刻黏在一起,顾忌着当下规矩礼法,她止乎情,发乎礼,每日虽能见面,却最多牵牵手,挽挽胳膊,已是处处克制,
本就不便上门寻他,若再不能见面,以他这般招蜂引蝶的姿容,且还有她这个成功例子在前,万一有人趁她修养挖她墙角,她岂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罢,兰浓浓腾的站起身,双臂伸展,双脚快又轻捷在亭内来回踱步,还轻轻蹦跳,眼眸睁得溜圆,一脸认真对他道:“累了休息会便是,你看我好端端的如何就需要修养了?还是说,你非要我在家修养,实则另有想法?”
覃景尧不防她忽然蹦跳,微惊之下,忙抬手将人捉稳坐下,还未及直起身,便被她倒打一耙,
山顶不知何时已无旁人,他便这般微倾身,将灵动娇俏,万分可人的女子,完全笼罩在身影之下,眸与她咫尺相望,嗓音低柔含笑:“我与浓浓如胶似漆,你若居家修养,我自当要上门看望,”
“我本一腔真心,何来他想?”
喜欢一个人时,实在对其毫无抵抗之力,颀长的身躯带着清冽的冷香覆围而来,咫尺之间的空气,霎时逼仄稀薄,
与这双含笑的眼眸对视,兰浓浓已忘了一切,眼眸不受控制游移,又长又密,直得像把羽扇的眼睫,诱得她指尖发痒,极想去拨弄一番,
鼻梁高挺又直又好看,上唇峰起伏有致,弧度优美,下唇较之略厚,微翘的唇角渐细,像流星尾巴,
她像是入迷了般看着,乖乖仰起的洁白颈子忽地游动了下,
覃景尧垂眸向下,女子莹润鲜软的脸颊粉若桃李,檀口微张可见红润,清甜香气氤氲呼出,吐丝一般欲将人诱捕,却偏偏玉颈高仰,一副乖巧纯然,如献祭般的无辜姿态,
化作钩爪,引诱出心底深处的暗欲,任其蔓延,默许采撷,肆意施为,
锋利的喉结忽动了动,只需微微俯身,便能将面前触手可及,满心满眼皆是自己的女子吻住,
3. 第 3 章
山顶空静,风亦收声,
覃景尧直起身,长指却轻捏了下她腻滑滚烫的颊。
霸占心神的俊颜忽地远离,无形粘稠的空气也随之消散,方才那仿佛入障了般翻涌的情动亦缓缓平息,
想到方才那股冲动,兰浓浓蓦地脸颊爆红,晶亮湿润的双眸也闪烁着移开不敢看他,被他碰过的颊肉更似烧灼了般热辣,
真是色迷心窍了...
本是两情相悦,又在此约会,那非刻意营造的旖旎,最是打动人心,难免情难自禁,
若在后世,就方才那般局面,水到渠成,必可使双方感情更进一步,
兰浓浓倒是想,也倒是敢,可好不容易追到的心上人,生怕吓着他,落下个轻浮模样,若他因此后悔言断,或心存芥蒂,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想来便是在后世,不到一月便亲吻,确实也快了些,
再者说,此地人来人往,方才若真是抱在一处,恐不出一日,这对世人而言堪称伤风败俗之事,必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如是一想,心头那点心猿意马便彻底放下,
兰浓浓抬手拢了拢滚烫的脸颊,深吸口气清了清嗓子,尽量自然道:“倒不必了,明日我要去探望长辈,需得隔日方回。”
她性子活泼心无城府,早早便将自己之事坦诚告知,覃景尧即使无心探究,也知之甚详,
小时被人送到庵前,由庵中人收养长大,视为亲长,一年前离庵入世,独居玉青,
“明日欲何时启程,我派人送你,”
兰浓浓本欲拒绝,但看着他的脸,亮晶晶的瞳眸游鱼般波光一转,微鼓了鼓颊,道:“我是你的有情人,去探望长辈,岂能由旁人代你相送?”
这女子心思实在浅显,眸中脸上根本藏不下半点心思,近乎明示之语,覃景尧岂会叫她失望,
“浓浓言之有理,倒是我思虑不周,如此,明日我来送你,届时全凭浓浓吩咐。”
这般知情识趣,只叫兰浓浓好似是大热天里饮一杯冰饮,心满意足,
本就按捺不住的唇角再忍不住高高翘起,语调轻快道,“姑姑们有早课,我们辰时早早出发,马车需得大半个时辰,到时姑姑们正好下课。”
覃景尧含笑点头,既是要送,时辰早晚便随她的安排。
“好。”
兰浓浓听了美滋滋地弯起眼,转而提过藤篮,将装着冰梅汤的白色瓷壶并同色小盏取出,先斟了杯递给他,笑吟吟道:“这会儿褪了冰,温度应最好,快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白盏赤浆,朱白相斫,气味清冽甘甜,隐有淡淡凉意氤氲,只是看着便叫人口舌生津,对于临夏登山之人而言,实是一杯恰到好处的润喉佳酿,
以覃景尧的身份地位,御膳琼浆也不鲜见,这样一盏冰梅清饮,断不会承于当面,
当下,他只稍作停顿,怜她为这一刻的用心,唇边带笑仰首饮下,后以空盏示意,略回味了瞬,对圆睁水眸,殷殷望着自己的女子不吝夸赞:“其味清甜甘冽,口感清爽柔滑,浓浓好手艺,”
得心上人夸赞,兰浓浓难掩自得,面上笑得愈发灿烂,
眼见她执壶欲再斟,覃景尧握住她手腕,将白壶易手,提腕抵指,动作行云流水斟了杯递给她:“可想好以何景入画?”
兰浓浓接过杯子,心神立时便被转移,她抬眸环望,忽咦了声,
“方才我们上山时人还不少,怎这么久过去还是只有你我?”
覃景尧垂眸净手,随意道:“日上中天,想是半途折返了罢。”
兰浓浓本也是随口一问,转瞬便回了心思,认认真真观察,瓷杯不大,她仰头一口饮尽,搁下空杯,取帕点了点唇,净了手,便脚步轻快踏出亭子,
山顶除了这座后来修建的六角望仙亭,四面皆空空,她回头看了眼,只觉亭中端坐,静静望向自己的男子已胜却无数风景,
兰浓浓极力压下愈发高涨的情意,深吸口气,很是艰难方移开目光,来到山顶边缘立刻着望仙台的凸石前,正欲抬脚上去,严喝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浓浓!”
兰浓浓放下脚回身看去,便见方才怡然端坐的男子已站起身正遥遥看着她,
山台宽广,约有四五百米,亭外日光灿烂,亭下遮阳荫蔽,他那般高,仿佛与亭檐相抵,
兰浓浓一时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却似是感受到他的紧张,心头甜蜜,便抬起手臂朝他挥舞,扬声道:“放心放心,我会小心的!”
说罢,忽提着裙摆朝他跑去,未给他反应,便拉着人复又回返,欢喜之下未曾察觉其他,
至石台前,叫他牵着她,人仍是上了石台,小心朝下望了望,强烈的失重感蓦地袭来,惊得她眩晕一瞬,脚步顿退,
山风骤起,将她碧粉交叠的衣裳绞出层层裙浪,今日登山她特意将长发盘起,清爽利落,此刻一身轻松,便将发带与绞发的簪子拆下,
她发养得极好,发根黑直,触之柔顺丝滑,至今又已长过了臀,然美则美矣,却梳洗不便,若不是那时看她实在梳洗艰难,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方让姑姑们同意剪发,只怕她现下发已及膝了,
万千青丝一瞬旋落,美不胜收,旋即又被山风托举,翩翩飞舞,
兰浓浓将发带与发簪递给他,拉着他一只手转回身,居高临下笑睨着朝他道:“留下传说之人应就是站在这里,我们便在这里,还有亭下,”
她遥指了下亭子,随后又手臂伸展微仰头,眼帘微垂,神情端肃,唇瓣却压不住的向上翘着,“我还要一副单独的画像,你看我,这样看起来可是飘飘若仙?”
衣袂飘飘,发迎风舞,脸庞白净又被艳阳沐洒更添神韵,
背后是无垠天地,居高临下睥睨之姿,确有飘然若仙之态,只是那一抹含情欢喜的弯翘唇瓣,将欲仙之态拉入了凡尘,
覃景尧抬首望着,日光刺目,令他眼眸微眯,方才那丝她未听话,甚还将他一并拉来的冷淡与不悦倏散,薄唇微勾,握她的手微一施力,飘飘欲仙的女子便如云般飘落怀中,
经她一番述拟,这一刻,他真仿若是将欲飞天的仙女,拉入凡尘,
长指在软润颊边轻捏,轻轻一笑:“身姿轻盈,翩然若仙,唯这一双眼灵动朝气,香腮丰润,以我观来,倒不似仙子,乃是人间娇姝,”
兰浓浓正沉溺在他突现的强势中,再听这般情话,哪还抵挡得住,脸颊腾地烧起,人更顺势往他怀中深埋了去,
好闻的冷香立时嗅了满腹,胸膛内砰砰急跳的心声震耳欲聋,元宝状的精致耳垂及颈间亦是通红,
“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你所说,确也是事实,”
闷闷传来的话声,似裹满糖蜜,偏又直白,惹得人不由莞尔。
山顶无荫,近午的日光直直照下,热意颇重,感觉再待下去,不是被热晕便是要醉晕,
兰浓浓满怀不舍,从他怀中撤出,手搭凉棚找准角度,两步过去便躲在他身形阴影下,边拉着他亦步亦趋,往亭子里去。
覃景尧从不知自己竟还能被作遮阴之用,
睨着依在身侧,灵动狡黠,时而机敏躲过日照的女子,胸膛震动了瞬,忽抽出手,在女子错愕的目光下,举臂展袖,手上还缠握着她的发饰,落在她身上的日光已被尽数遮挡,
“走吧。”
*
若要寻望仙意境,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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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晴月圆之夜,然二人孤男寡女,却不可约在夜晚,
不过夜景难见,却并非无处落笔。
亭中石桌上,藤篮等物已被撤下,只有一张半人长的洁白宣纸铺展开来,男子一袭晴山蓝衣,墨发以玉冠半束,神情认真,挽袖执笔,
仅是微倾着身,亦似修竹拂风,清雅自成,
兰浓浓本是站在他身侧,认认真真看他作画,却不知何时起,目光从画作转至作画之人的身上,
初见时疏离清贵,接触后清冷端和,却会认认真真将她所言,尽皆放在心上,
如此次登山,他一路护着她,牵着她,便连方才他将她抱下时,发力的臂膀,宽阔的胸膛,都足以证明他绝非只知舞文弄墨,体质平平的单薄文人,
这样一个能文能武,堪称完美的情人,是她的!
亭外幽旷,风声时起,光影悄然转移,
亭中二人,一人躬身执笔,一人专注凝望,虽无言语,但神会默契,
中途姚景的随从送来茶点鲜果,竟还有泛着热气的膳食,
兰浓浓只动了几块点心鲜果,而后便坐在一旁,双手托着下颌,静赏美色,直至眼中容颜忽然不见,她惊忙回神移眸追寻,
下一瞬,左颊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控制,她眨了眨眼,顺着力偏头看去,那画纸上衣发飘飘,乍一看翩然若仙的女子蓦然闯入眼中,
“这是,我?”
兰浓浓父母均在高校任教,母亲随外公研习书画多年,在当地颇有名望,
家学所致,除学业之外,她与兄姐自小也被要求习练书画,受限于阅历与功力,她自是远远达不到母上大人水准,然眼力却不差,
她与他提及作画,一通吹捧,只为二人增进感情之用,亦并不曾见过他的丹青之作,且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便未多寄望,
眼前这幅画,白纸墨迹,色调极简,却正是这素淡的黑白二色,尽显精髓,意境。
天高地阔,山风无形,唯有一女子遗世独立,
她的容貌,神情,乃至衣饰细节,天之风骨,山之轮廓,云之流转,寥寥数笔将人物与天地气韵勾连得精湛至极,
更甚,在他笔下,她的姿容被赋予了神韵,比真人更盛三分!
画中的她,垂目而立,神情淡漠,这般的近乎神性的疏离感,与笔墨之外的她判若两人,却又完美符合她心之所向!
此刻,兰浓浓已全然为画像痴迷,她双眸熠熠,脸颊染粉,细白的手指几番欲触,又恐坏了画,堪堪收回手,猛地抱住持画人的手臂,
仰头看去的眸子里满满崇拜,口中更赞个不停:“姚景你的画技好生厉害,意至臻境,跃然纸上出神入化不足你万一!”
“还有还有,你将我画得这般绝尘,可是在你心中,我便是这般模样?”
覃景尧被她摇得莞尔,灌了满耳阿谀奉承,听闻此话,轻笑出声,垂眸看向她,两指轻捻她颊边盈润,摇头道,“画像虽美,却远不及浓浓鲜活灵动,画不及人尔。”
兰浓浓如了意只觉心花怒放,水眸桃腮好不动人,抱着他手臂欢快道:“还要注上日期,落款,嗯...就写晟朝,永徽三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姚景于望仙山为意中人兰浓浓画!”
覃景尧执笔微顿,眼眸转动,落在依偎身侧,浑身散发欢快气息的女子脸上,不期然对上她望来的眼,
轮廓圆润微长,内勾外翘,比杏眸娇媚,又比凤眸多了纯真,瞳仁黑亮,盈盈闪光,如珍贵的黑珠漾在清泉,黑白分明,干净见底,
望不见分毫杂质,亦好似不应被世间杂质所染,
少顷,他提腕悬笔,纤毫游移,将女子所愿显影成形。
4. 第 4 章
晟朝崇佛,不论富贫之地,总见佛寺香火鼎盛,便是女子出家修行的庵庙,也受惠常有香客,
清云庵乃是百年前一和离的贵妇人所建,为避人言,特选了远离城郭村镇的环山之地,百年后将此庵送予身边婢女,令其大开庵门,予那些无家可归,或身世凄凉的女子一处安身之所。
数十年来,渐有清名传出,引香客前来,使得庵中人不必为生计发愁。
*
清云庵前台阶有三十余层,左右两侧矗立着高大古树,斑驳的树皮间承载了百十年的岁月,
一阵风儿掠过,密叶簌簌作响,碎佩之声清越回响,
马车缓缓停下,兰浓浓惬意的深吸口气,睁开眼看向对面,脸上是仿佛永不凋谢的灿烂笑靥,
满头青丝拢于发顶,挽作一只慵懒的伏蝶髻,左右各簪一朵粉色绒花压鬓,余发匀作两股鸦青垂辫,末梢悬一对银丝铃铛,
耳轮饱满,洁净无暇,脸颊未施粉黛便含珠色,粉唇开开合合,
着一身粉色纱裙,袖摆自小臂至腕处陡然散开,摆动间如莲花绽放,春末夏初早升的日光自窗口洒入,她仿佛坐在一团粉色光晕里,说不尽的清新娇艳,可人动人。
“...好听吧?每次听到叶林作响,人便好似被从内而外洗涤了般,尤其遇到不决之事时,最有妙用,”
日光出东,马车西停,他面北而坐,正坐在日光不及之处,兰浓浓坐在光中,便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微眯了下眼倾身凝眸,见他面露赞同,方才满足笑了,
“那我便下车了,明日申时记得来接我呀。”
与她一处,覃景尧总能被她的欢快感染,清冷的眉目晕上笑意,颔首应下,“浓浓安心,明日必如约而至。”
自然流露的柔情,最能打动人心,
兰浓浓险些要溺在他染着笑意的眼眸中,直至颊边被人轻捏,轻笑声传入耳中,
她回过神来,脸颊瞬间燎起绯火,眼睫颤颤抿起唇瓣,
下一瞬,忽又镇定下来,
她本就是被他的姿容所惑,沉溺于他美色之中,再寻常不过,如今更是名正言顺,痴有何羞?
如是想罢,便顶着绯烫的颊,更睁大了眼,大大方方看向他,若无其事轻咳了声,自颈后垂落胸前的两条鸦辫上,银铃随她起身发出清灵脆响,
一如她人一样,由内自外散发着蓬勃活力,
覃景尧唇边噙着笑随之起身,先她一步取了她的包裹与藤篮,眸在那被青色布料包裹,露出头尾的画卷上掠过,
护着人下车,将藤篮交过,包裹亦替她拢在肩上,抬眸望了眼台阶,又再问道:“方才还念着昨日回去甚是疲累,眼下阶高物重,真不需我与你一道送上?”
兰浓浓眉心顿跳,也就是两手都不得空,否则她必要忍不住扶额了,
腰酸腿疼不过是她拿来哄他关怀的借口,且这一路她与他兴致勃勃说个没停,早忘了作秀,他分明看得清楚却,却非要到了方故意提一嘴,
兰浓浓朝他飞了记眼风,鼻间哼一声,暂且饶过这遭,不同他计较,
回头看了眼肩后背的画,又抬起左手拎了拎藤篮,微歪了下头,脸上又是笑吟吟:“放心啦,东西不重,我自己可以的,时辰不早你也快回去吧,误了你的事便要不好了。”
覃景尧莞尔颔首,未再多言,
手指在簪着粉嫩绒花的发顶轻拍了下,对上那双眨也不眨目的晶亮眼眸,莞尔笑道:“提着东西莫要多留,去吧。”
兰浓浓抬手摸着刚被他亲昵拍过的发处,笑容甜如蜜般,点头嗯了声,
听到他忍俊不禁的笑声,被日光照得白若云瓷的脸,唰地通红,水眸佯怒一嗔,不再流连转身离去,
粉裙如蝶展翼,发上铃铛清泠,人已快步迈上台阶,却留颈侧一抹嫣红,发辫起伏,若隐若现,
抓心挠人。
覃景尧双手负后,眸中柔色渐平,雾色衣袍流转,正欲登车,清脆活泼的铃铛声,忽而快速靠近,他顿步回身,长眸微眯,唇角缓缓勾起,
“姚景!”
兰浓浓微喘着停下,发上粉珠绒花弹弹颤颤,一手拉着肩袋,一边将手中藤篮自然递出,
她心中惦念便跑得快些,一时平复呼吸,便没留意来接藤篮的手慢了些,
“何事叫你这般着急,提着东西下阶奔跑,就不怕摔伤了?”
他此刻面上无笑,眼眸黑静,语气严肃,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之感倏然显露,让人不自觉地心生畏惧,低头顺从。
正所谓一叶障目,兰浓浓此时便只当他关心自己,心头盈满甜蜜,自然不惧他此刻冷颜,
告饶般嘻地一笑,“是是是,我知错了,以后定小心慢行,可我也是一时心急,怕你走了嘛,”
手指去勾他小拇指,轻轻摇晃,“别气啦,好嘛?你最好啦~”
她这般撒娇卖乖,软语央求,覃景尧如何再能冷得下脸来,对上她晶亮讨巧的眸子,心便也软了两分,
“此次便罢,下不为例,”
思及她这些日来的古灵精怪,面上缓缓漾出点笑意,轻轻一叹,似是纵容,亦是无奈,“你既冒险拦我,我岂会不依你?到底何事,且说来听听。”
兰浓浓当即两指朝上并拢,轻贴脸侧,眼珠一转,语气狡黠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说的,不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不可拒绝?”
覃景尧微不可察的眯了下眼,唇边的笑意分毫未变,“自然。”
兰浓浓心中大定,黑亮的眸子含着莫名笑意,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
忽想到什么,抬眉问:“你会骑马,那驾车可会?”
闻一语而知全意,覃景尧已然猜出她意欲何为,
他生而显贵,享尽万千尊宠,谁人敢叫他驾车,当今世上,又有几人配让他驾车?
但凡此求出自他人之口,轻则自取其辱,重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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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难保,
然而眼前这个傻丫头,一心纯粹,轻信无防,半点私心贪欲都无,得他一句承诺,竟只是为此.....
这一瞬,覃景尧当真对她多了分怜护之情,这般性情,千金难买,如斯珍贵,自不可叫旁人哄骗了去。
既已为她诸多破例,又何差此一着。
“自然。”
“那明日来接我,便由你亲自驾车,只你我二人?”
“浓浓所愿,吾必践之。”
兰浓浓万万没想到,他会应的如此痛快,满腹话语都落了空,人便呆呆看着他,良久,方迟疑再问:“你,真的?”
覃景尧颔首轻笑,“明日我亲自驾车接你,可安心了?”
兰浓浓定定看他几息,忽地眸中光彩大盛,情不自禁上前拥抱了他,脚下欢快的蹦跳几下,一张白玉小脸毫不设防的仰望着他,一连声道:“安心安心!姚景你真好!我要给你加分!哈哈,”
从心底涌出的笑声,如她发上跳跃的铃铛声响一样,清脆悦耳,听得人不自觉莞尔。
兰浓浓在这里生活近两年,虽她所遇皆顺,却不意味着她不谙世事,
在后世,交往中的男友身份,驾车接送对方乃是基础,
然而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寻常读书人,恐怕都不敢屈身执鞭,甘做一回车夫,
而姚景,他却半点不曾迟疑,放下身份之见,应了她这件算得上无理的要求,
这样的包容,纵容,叫她如何不感动,怎能不更心动?
兰浓浓忽觉手指发热,这热似乎要自指尖一路流向心中,再自心脏传至四肢百骸,她猛地低下头,鼻息间萦绕的清冽冷香,似化作了春风细雨,令她疾跳的心得以平复,
再抬起头,脸上扬着大大的笑容,“姚景,明日见!”
“还有,你且待我的身影不见了再走,若不然我回头已不见你身影,定会超级沮丧的,”
说罢,兰浓浓便从他胸前起身,取过藤篮朝他挥挥手,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女子背影轻盈,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的身形,灵动欢快,像一头天真烂漫的麋鹿,闯入人间,无忧无虑,不察险恶。
胸前已空,那一瞬始料未及的软玉温香却还仿佛,清风佛过,叶声哗响,清甜的气息终究淡去,
覃景尧站在原地,静静目送,方才不曾落在纤细腰间的右手,被宽大的袖摆遮盖,缓缓收拢,背在身后,
*
兰浓浓背着包裹,提着藤篮,一步三回头的望,阶脚下昂立在车前,双手负后的男子仍扬首目送,虽已看不清面容,只他依言未走,便叫她不胜欢喜,
直至迈上阶顶,她再次向下望去,那道身影依然静静而立,
不论他能否看得见,兰浓浓脸上都扬起大大的笑容,抬起手臂用力朝下方挥舞,
须臾,得下方举臂回应,她仍驻足停留,直至蓦然记起他另与人有约,方依依不转身,背影渐没于月台。
5. 第 5 章
“清风姑姑早,云安姑姑早,我来啦!”
兰浓浓在清云庵住了一年多,熟知庵中规矩,本也是估好了时间过来,只是她方才稍耽搁了会儿,
庵中师傅们勤勉守时,又知今日是她要来的日子,便早作妥当殷殷眺望,下方那一番难舍送别,自然被看入眼中,
她本就不擅长掩藏心事,而今粉面桃腮,双眸含波,分明已是动情深陷之象,
云安偏头看了眼庵主,未见异色,便也暂作按捺,
清云庵中如今有修行者五人,庵主艾服未足,稚尼始室方新,因避世居庵,又各经风霜,皆性若止水,
庵中宁静,日日与佛经为伴,心若古井无波,
这般平静枯寂的日子,因她的到来而变得不同,虽她那时什么也不懂,整日里总是问东问西,嬉笑惊讶,好奇如稚子,可庵中人却无有不耐,亦将她视作小辈,予以无限宽纵,
她便像一缕懵懂的光点,闪耀,跳跃,叫人不自觉受其吸引,会心一笑。
上次回来她尚情窦未开,如今才不到而已,女子觅夫便如脱胎再生,一个不慎便是终身之难,怎不叫人担心?
庵主已颔首入内,云安落后一步轻声问:“方才见你在下面久留,可是有事?”
清云庵中的师傅们都待自己极好,但兰浓浓最亲近的还是云安姑姑,
许是因仓皇初至时,云安姑姑是她见到的第一人,便生了雏鸟情结,亦是她懵懂无依之际,施以援手,收容庇护的恩人。
兰浓浓将藤篮换至右手,左手顺势挽上她,凑近了些压低声,话里浸着掩不住的甜:“我今日回来,的确是有事要与姑姑们说,待我先去佛前敬香,再与姑姑细细道来。”
“倒是姑姑你们近日可都安好,诸事可都顺遂,可有好好休息,胃口可好些了,香客多吗,今日大家可都在?”
云安命运多舛,膝下亦无子女,似这般被亲昵的挽臂私语,直将她的心都融化了,轻拍她细嫩的手背,素来寡冷的眉眼此刻柔若温风,里面尽是藏不住的宠溺,
“阿弥陀佛,浓浓心诚,佛祖必会保佑你万事顺遂,我们都好,都在,你云明姑姑一早便去后山采了梨花,给你蒸了梨花糕,梨云冻...”
“将要入夏,你独自在外又要谋生,必自顾不暇,我与云亭便多做了几身夏衣便你更易...”
“庵中时有香客,后院和后山种的果蔬尽够,平日用度都能自给,鲜少用到银钱,还有檀越所赠供奉,庵主也说,何用你辛苦赚钱呢...”
每次她从城中回来,云安姑姑与其他姑姑都会说这番话,兰浓浓每次听到心头都暖得发烫,又有些酸涩,
她虽没问过,却也能料想,居在庵中落发修行的女子,大抵都镇着一坛封存的往事,
这一年多来的庵中人事,她是看在眼中的,除清风姑姑家中有仆从会来探望,从未见其他姑姑家中来人,或是来信,便是清风姑姑,也少有家人亲至,
而冷淡如清风姑姑,却愿为了她与家中走动,若不然,以她浮萍无依之身,如何能在玉青城中立足,又岂会事事平顺?
清云庵为她遮风挡雨,诸位姑姑助她随俗入世,种种恩情如同再造,她也当尽己所能予以回报。
兰浓浓轻轻呼出口气,将脸靠在她肩头蹭了蹭,抬首间粲然一笑:“有姑姑们多方照应,我何来辛苦?可是巧了,我正愁夏衣不够,口中清淡,姑姑们便都为我备下了,可真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呀。”
云安被她亲昵依偎着,脸上的笑便没落下过,缠着佛珠的手轻抚她额鬓,摇头笑叱,“贫嘴,心有灵犀岂是这般用的?”
兰浓浓眨了眨眼嘻嘻一笑,“心意相通,又非特指男女,姑姑们知我所想,怎不能用了呢?”
清云庵不算大,一入庵门,抬眼便可见殿中佛像,二人不过低语数句,便到了廊后,
清风庵主已回了禅房,佛堂幽深,沉香攀着经幡游走袅袅,唯有云宁姑姑一人站在香案旁,垂眸捻珠,默念经文,
兰浓浓收敛容色,轻步入内,先于跪垫依礼三拜后,点三柱线香,青烟献佛,插入云纹炉中,后朝功德香中投入一袋香钱,方才移步到香案前,合手行礼道:“云宁姑姑安好。”
“阿弥陀佛,浓浓安好,”
云宁上下看了看她,冷面柔缓,上前一步,手持佛穗轻扫过她发上肩头,口中默诵消灾咒,须臾,退回原位,轻轻颔首:“去吧。”
时人信佛,便也觉常奉在佛前的修行僧人得沐佛光,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皆愿花费香钱请寺人祛秽祈福,若能得高僧或住持亲自施礼,便更觉万邪不侵,之趋之若鹜,
兰浓浓自离庵独居,每逢回来,不论哪位姑姑当日侍佛,必会为她如此去秽祈福,
兰浓浓不知佛祖是否保佑,只觉每次被姑姑们做福后,都觉得通体舒畅。
出了佛堂,北边临墙一排苍翠绿竹,根根挺拔遇风鸣乐,青灰色石砖铺陈的步道,被步履磨出了年深日久的温润光泽,
数米外围了处三方大小的池塘,乌龟镇池,片片碧荷浮面,白莲破水而出,曼妙含苞,间有绽放,
偶有红鲤戏水,哗啦声响,几团清珠跳上荷面,悠悠荡漾,而后汇入叶心,
南角有一颗粗壮榕树,今已长近三丈之高,枝繁叶茂,遮蔽一方天地。由此东入中庭,是几间为香客留宿或小憩的厢房,仍是满目青翠,唯墙角忍冬花捧出几簇金白,
再东两扇褐色木门之后,便是庵里师傅们的居所,兰浓浓初来时,本是以香客身份住在中庭,后她私心里将庵堂当家,便想搬去后院,只可惜被姑姑们严厉婉拒。
庵中众人虽将她视作小辈,但她正值芳华,不过一时受难才会流落到此,岂能真将此处作家?
世间女子削发修行,无外乎污名在身,不堪人言如刀,或是哀极心死,红尘再无牵挂,纵有香客入庵听禅论道,看似虔诚,其实眼底深处,又何尝不是鄙薄避讳,
遂为她的名声着想,哪怕只是住所,众人也不愿叫她落人口舌,便是她离庵在外,也嘱咐她莫要与人提及曾居于庵中,免得碍了名声受人蜚语。
兰浓浓不在意,更不惧,
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多半要归功于姑姑们,她感激不尽,又怎可能做出为了利己,便背弃她们的行径。
她乖巧听话,却极有主见,认准的事情便不会更改,性子倔强可见端倪,
众人几番叮嘱也奈何不得,况鞭长莫及,只能无奈作罢,
心中却也无不为她的贴心所感动,
她虽是住客房,却是众人特意挑选出,最朝阳通透的一间,便是她不在,也从不宿于外人,房中亦会日日清扫,
兰浓浓推门而入,阳光肆意洒落,一张床铺,一副桌椅,墙上挂着四字真言--随缘不变,整洁干净,无一物贵重,
只窗边一盆开得灿烂的淡粉色山茶花,为肃静的房中增添一抹亮色,
就是这一间一目了然的明室,为她遮风挡雨,令她有枝可依,亦叫她无比安心。
兰浓浓深吸口气,笑容浮起,云安与云亭云明三人捧着衣物依次而入,见她这般模样,不约而同会心一笑,
“若这般喜欢,多住几日就是。从乌兰胡同过来要大半个时辰,虽还未入夏,但起早赶路难免辛苦,以后回来不必急赶,只不要赶夜路就好,”
“梨花糕刚刚出笼,你趁热吃,梨云冻现下微微凉,吃着正好...”
清云庵虽人少,然各怀技艺,庵中无杂役,扫洒,耕种,日常劳作皆需自行料理,
云宁管着厨房,从前庵中清寂,滋味不过饱腹而已。浓浓到来后,方令她有精研厨艺的念头,
无心插柳,庵中亦因此多了些斋饭糕点的进项,
“这有何辛苦的,就是老想着云宁姑姑的厨艺,”
“姑姑们快请坐!”
待三人落座,兰浓浓方才坐下,
桌上白色无纹的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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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上,牙白剔透,点缀红蕊的梨花样糕点,如鲜花盛开的模样摆放着,兰浓浓拿帕子净了手,方用竹筷夹了一块,在三人注目下送入口中,
皓齿轻轻一咬,颊边鼓动,晶亮的眸子瞬间便弯了起来,下颌连连点动,垫在唇边的左手伸出,大拇指翘起,声音含混,满满的惊艳:“好吃!云宁姑姑厨艺又精进了!”
于掌厨人而言,最满足的事,莫过于受食用者喜爱,云宁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将本就在她手边的碟子,又向前推了推,“好吃便多吃些,我再多做些给你带回去,”
“嗯嗯,多谢姑姑,”
云明起身将装着衣物的包袱放到她床头小几上,回来见她吃得开心,倒了杯以竹叶花茶给她,笑道:“可见是真饿了,”
兰浓浓弯着眼谢过饮下,其实她朝食已经用过,路上还用了些姚景备的吃食,仍又吃了两块才搁下筷子,
兴冲冲起身,揭开藤篮,从中取出三枚香包,双手捧着递给三人,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姑姑们看,我的手艺可又精进了?”
香包仅有掌心大小,以金橙色绸锻做面,触之凉柔丝滑,内里以细棉填充饱满,触之柔软蓬松,真似是将云朵揉在手中,
松开指尖,那凹处便瞬间复原,躺在手心轻若无物,下坠樱粉色流苏,每个香包上皆绣着一张憨态笑脸,分别以安,宁,明三字点缀,端的是玲珑可爱,
三人轻抚手中香包,一缕甘冽菊香幽幽沁出,嗅之便觉眉目舒展,灵台澄明,菊花本有明目清心之效,最宜诵经之人所用,千般用心,尽藏在这针线之间了,
“香包轻软,味清而不腻,针脚细腻,画样别致可爱,比之上回确是更有精进。”
“与浓浓初拿针线相比,已然精进如斯,可见平日用功之勤,只是你独自在外诸事劳心,先前做的香包我们尚未用尽,穿针刺绣最是伤神,往后不必再为此多累了。”
“浓浓做的香包自是极好,后山的栀子花与山茶花正值盛放,清芬袭人,久闻亦可静心宁神,待明日破晓,不妨一同如去采些带露花瓣,予你带走自用,”
姑姑们爱不释手,兰浓浓心中也觉高兴,
晟朝富庶,绫罗绸缎,金银铜器,玉石琉璃,应有尽有,香囊香盒,陶瓷木偶,更是随处可见,
她所制的香包形似掌心解压玩偶,绣技自是远远不及,旨在一个别出心裁,
后世谋生的手段多源于科技与现代工具,一则她所学在这里无用武之地,二则她原本也只是个尚未入学的大学生,
本是家中幺女,上有父母兄姐疼爱,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亦从缺钱财花用,纵然身处异世,她尚未定性,也做不来居于他人之下,任人差遣的活计,
所幸她眼界尚算开阔,且心灵手巧,在接受无法穿越回去的现实后,便积极调整心态,跟着姑姑们学习针线,研究晟朝文化,市井好尚,将之古今相融,才叫她能有一独到的立身之技,甚而所得不少,
庵中姑姑们待她亲厚,淡泊物质,她却不能心安理得的一味接受,也不愿许出什么待日后发达,再来报恩这等空话,
力所能及时便徐徐回报,纵是聊表心意也好。
修行之事,贵在持之以恒,日不间断,亦需檀越供奉,以资道业,
三人心疼她早起赶路辛苦,将香包悬于腕上,握在手中,叮嘱她好生休息,便起身欲离开,
至于方才庵下之事,云安并未声张,一则女子面薄,她亦有言在先,便不急于一时,
然兰浓浓却是按捺不住,她今日回来除了看望大家,另一个,便是要将她有意中人一事告之,
她向来不惯在亲近之人面前藏掖心事,更何况,这可是她人生头一回情窦初开,对方还是她一见倾心的姚景,最最难得是两情相悦,便极想将此事说与人听,
父母兄姐不在身边,能让她敞开心扉的,也唯有待她如亲的姑姑们了,
“姑姑们且不忙走,咳,嗯,我有一事想说,”
6. 第 6 章
云安已有猜测,遂面上无异,只是诧异她于此事竟也这般坦然,
云明云宁二人虽不知内情,却也曾有情窦之思,观她神色也猜到一二,彼此互看了眼,面上俱不动声色,
迎着三人注视,坦荡如兰浓浓也不禁面颊微烫,略有羞涩,然一双眸子却格外闪亮,清了清嗓子,大大方方道:“我有意中人啦!”
随她话音落下,三人心中同道果然,不约而同道:“姓甚名谁,哪家子弟,年龄,家世,品性如何?”
云安则又加了句:“可是方才那人?”
明宁二人闻此话,忽而回头看她,得她眼神示意,才勉强按捺下来,
兰浓浓早有预料,她抿唇噙笑,神神秘秘从包裹中取出其中一幅画,极爱惜的缓缓展开,
虽昨日归家后她已寸寸以目光临摹,爱不释手,然再见画中人,及右侧的署名签字,脸上仍露出甜蜜痴笑,
忽觉场合不妥,兰浓浓轻吸口气,忙收敛心神,手腕翻转,指尖轻旋,双手上下拉着画轴面向三人,却是卖了个小关子,未作答,笑容狡黠道:“姑姑们看这副画,画得如何?”
画中女子沐光而立,以云霞为衬,居高下望,神色睥睨,唯一双眼似纳星辰,熠熠发光,顿使画中人多了三分人气,
衣发翩然若仙临尘,观画中意境,七分容貌也成绝色,
而画中女子虽神色冷漠,却分明正是眼前笑颜如花的娇俏女子,
三人惊于她展露于画中,不同平日的神情,更多心神,却被画像右侧那一排小字吸引,
看来这姚景,便是浓浓的意中人了,
其人姓名,会于,时值,心意,标得清清楚楚,浓浓性情烂漫,与众不同,这般落款一看便知必是她属意,
三人无声对视,心中皆微微一松,她们也略粗通文墨,知丹青之道自有法度,观这位姚公子笔锋字迹如行云流水,起承转合收放自如,可见其性情通达,渊渟岳峙,
而这般性情之人,却愿放下自持,依浓浓之意落款,也可想,其对浓浓纵容心意,
三人观画不语,还是云安率先开口:“画中女子仙姿玉质,作画之人观察入微,简笔意舟,确是一幅好画。”
明宁二人亦紧随其后:“画是好画,却也得浓浓丽质天成,且昨日才登了望仙山,今日又何必早起赶路?晚来几日也无碍的,你虽现下年轻体健,也需得注意才是。”
“浓浓平日娇憨活泼,不想竟也有如我佛这般俯视众生的睥睨之姿,能将你此番姿态拓于画上,这位姚公子的画技也是不俗。”
打趣自己,兰浓浓还可按捺,笑而不语,待到姑姑们肯定姚景画技时,再忍不住破了功,眼眸骤然放光,周身都仿佛散发着耀眼光芒,
“姑姑们果然慧眼如炬,我昨日见了画,也觉得惊为天人!还有他的字,笔画勾连,自成气韵!不仅如此,他人生得更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剑眉星目,貌比潘安,声色低沉轻缓好听,性情更是沉稳温和,处事妥帖,游刃有余,贴心可靠,无不周全!”
一提到他,兰浓浓仿佛变作了成语机,滔滔不绝,
“...我还将与他的合照带了来,姑姑们见了,便知我所言绝无半分夸张!甚而画像只将他本人风姿展露三分,真人之出众,如鹤立鸡群,夺目耀眼,见之忘俗!”
兰浓浓说着便将二人合照取出展开,为能叫她们看得清楚,不时调整角度呈于三人眼前,似炫耀心爱的宝物般,目光灼灼,语气殷殷:“姑姑们看,他可是如我所说那般,极其出众,风华绝代?”
她神情语气极尽推崇,却不知三人方松的那口气,反而因她此番热情而重新悬起,
定睛再看,那画像中,二人并肩而立目视前方,甫一观之,男子高大挺拔,女子娇小依人,身形气度皆出众,端的是郎才女貌,般配契合,
然则此副画作,不知何故较前幅朦胧些许,
二人虽同立在光下,然天光氤氲,兼以写远观之故面目难辨,只见男子身形修长,气度不凡,确是一表人才,
这般的气度才貌,非寒门小户供养得出,即便家世不显,也必为众多闺阁女子竞相属意之良配,
恐早已婚娶。
清云庵虽无香客如云,然因地处幽静,反得些富户青眼。庵中人偶入城郭,市井轶事亦有耳闻,对于尘俗之俗事并非全然不知,
样貌品性均这般出众,其人名姓俱留,不应闻无其人才是,
以浓浓年岁,按理虽早该嫁为人妇,然她心性纯如稚子,不通情爱,又落难至此,前尘俱忘,
今独居在外,性情相貌无不讨人喜爱,莫不是因人觊觎,反遭哄骗?
三人目光一触,旋即各自敛眸,强抑神色。
她此时正在兴头,情窦初开如此欢喜,实在不忍心泼她冷水,
况且此终究只是她们猜测,真相如何尚未可知,或许只是杞人忧天,
云安念了声佛,若无其事开口道:“确是一表人才,非凡夫俗子。若方才便是这位姚公子送你,确是有心了。不过浓浓现下总该告知我们,这位姚公子是何来历,年岁几何,家世如何,你二人又是因何结缘?”
兰浓浓不疑有他,见三人目中确有赞色,骄傲之余心中更觉甜蜜,唇角上扬的弧度根本压不下来,
将画像铺展在桌上,浑身都散发着愉悦气息,待轻巧坐下时,发尾缠着的兰花银铃叮铃悦耳,眼眸灿若星辰,粉白的指尖含羞般轻刮了下脸颊,罕见的有些扭捏,
“他名姚景,今二十六岁,龙朔人士,家中行商,他是家中长子,此番来到玉青城原是为探访友人,不怕姑姑们笑话,我二人结识全赖我主动,”
“一个多月前,我送玩偶花样归家时路过玉茗茶楼,无意一瞥,正见姚景踏出店门与人作别,当时他身穿一袭天青色素缎锦袍,巴掌宽的腰带束身,衬得人宽肩窄腰,臂长腿长,端的是修长挺拔,出类拔萃,”
“头戴一顶累丝青玉冠,两缕黛青垂缨自耳后泻下,转身时玉冠折射天光,恰映出他那张惊为天人的俊颜,缨发浮动如行云流水,清贵又风流,整个人好似会发光一般,刹那间,满街行人都失了颜色,”
“只此惊鸿一瞥,便叫我难以忘怀,后情愫萌生,梦寐思服念念不忘。姑姑们知我性子,暗中思慕,不如大胆一试,既表明心迹,无论成否,总归要有个结果,日后忆及才不留遗憾!”
“故而再见他时,我便主动剖白心迹,当然,我如此貌美可爱,他自然被我的心意打动啦。自此,他便与我结识,来往,后日久生情,至如今,两情相悦,”
“且他并非只今天送我,平日与我同行,亦必先候,凡所往之处,无不安排妥帖,于我之事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不假他人之手,聆听我的奇思妙想,包容我的小任性,满足一切我所提的要求,”
她絮絮说得笑靥生甜,双手托腮,颊染绯色,粉唇皓齿娓娓不绝,眼波溶溶,憧憬梦幻,俨然一副深陷情劫的模样,
三人听在耳中,惊忧在心,且不提那姚公子竟已二十有六。如此大龄,已有家室几成定局,且他竟还是龙朔人士,
若是玉青中人,还可寻人打听,然龙朔乃国朝所在,她们纵有心亦难施为。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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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这位姚公子此行只为访友,便早晚是要离开的。既如此,便是浓浓主动示好,他亦不该顺水推舟,使浓浓深陷难拔,
届时,他随时可抽身而去,难道要让浓浓落得个始乱终弃的下场?
倘若他并非负心薄幸之人,诚心欲与浓浓定下终身,然他道与浓浓所言,皆是一面之词,真假虚实无处辨别,她们又怎能放心将浓浓托付于他?
即便他所言为真,然浓浓虽无父母,但知书达理,慧心巧思,秉性纯良,虽不拘小节,亦言行得体,
能教养出她这般纯真善良的秉性,想来原是积善之家,非富即贵,道是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亦不为过,
纵是此时落难,也断然没有就要委曲求全的道理。
至此时,对这位姚公子,三人心中已全无好感。
似是察觉屋中气氛不对,兰浓浓忽地回过神,见三人神色凝重,讶然了瞬,稍一思忖才发觉自己方才所讲,姚景的形象在时人眼中有些不妥,连忙找补道:“姑姑们莫要担心,我虽对他一见倾心,却非只顾情爱,以貌取人。”
“有道是相由心生,一个人品性为人如何,言谈举止中便可透露一二,与他结识后,我亦有着意留心观察,确定他非徒有虚表,方才大胆陈情,”
“他虽已二十六岁,但尚未成家。在表明心意前,我特意问过他是否娶妻、纳妾,或与他人定下婚约。他亦与我解释缘由,至今未婚,一则无心儿女情长,二则自觉功业未立,何以成家?”
“若非我主动相就,他断不会自涉情关!”
说到此处,兰浓浓忽而神情郑重,是众人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正色,
面颊虽犹带春色,眼中却清明坚定,
“我自知于此事所为有违常礼,实属逾矩,但请姑姑们放心,我虽无显赫家世,却自有尊严底线,便是再喜欢,也绝不会介入他人婚约,更不会轻贱自己与人做小!”
“感情之事需真心相赴,若被辜负,我也绝不会委曲求全。”
兰浓浓就算被情爱冲昏了头,也知姚景这一身气度,必定非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离庵独居这一年光景,她愈发看清门户之见的顽固与沉重,
以她自述的孤女身份,与他的家世绝不相配,恐便是寻常人家也会低看一眼,但她并不愿想那么长远,更没动过要与他成亲的念头,
她新奇且享受着,这种心神全牵绊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觉,
情浓时热烈相待,至于日后如何,她不想现下便庸人自扰,若果真日后情淡,她爱过,得到过,体会过,就算没有结果,也算不枉一回,
当然,这种算是惊世骇俗的想法,她只在心里想想,不会说出来吓人的,
兰浓浓忽而起身,脚步轻快走到三人身边,铃音轻灵悦耳,
她弯下腰肢,一一轻揽三人肩膀,小巧的下颌搁在云安肩头,眼眸弯弯,盈盈望着三人,嗓音柔柔,撒娇般道:“哎呀,我将此事说给姑姑们听,是想将心事与欢喜与姑姑们分享,可不是想叫姑姑们因此忧虑在心,若如此,才真是我的过错啦,”
初夏的日光明媚灿烂,透过敞开的门扉洒入,照得她不染烦忧的笑脸上,更显得出尘干净,一双明亮的乌瞳,分明透着清明坚定,
众人了解她的性格,平时乖巧可人,实则心性刚强,从她自力更生更不忘回报众人,便可看出一二,
且情正浓时亦能心思明亮,言语清醒,可见浓浓爱憎分明,
故此,三人才稍稍放了心,
浓浓年纪尚轻,情窦初开,还不懂人心叵测,好在有她们照看着,总不会让她受委屈。
7. 第 7 章
历来帝王登基,多经血腥倾轧,然当今天子得继大统,却是机缘巧合,出乎意料。
武盛帝在位时,霸王治国,乾坤独断,至暮年仍迟迟不立储君,坐视膝下皇子明争暗斗,
五年间,诸王交构,谗陷于明堂,毒鸠于暗室,终致兄弟阋墙,宫闱喋血,
武盛帝稳坐高堂,本意择优而取,却忽略了坐拥天下的至尊宝座,于一步之遥者,是何等滔天诱惑,
十六位皇子早已反目成仇,不死不休,手段之狠辣叫人措手不及,若非武盛帝威严尚在,又兵权独揽,这些斗红了眼的皇子,敢急而逼宫者绝不在少数,
上至武盛帝,下至朝堂官员,无人能想到,这些在夺嫡中各展手段的皇子,斗来斗去,或被武盛帝废黜,或死于暗杀,或被幽禁,到最后竟无一胜者,
武盛帝自以为掌控天下,却忘了生老病死,便是他堂堂一国之君也束手无策。一朝缠绵病榻,欲托付江山时,方才发现成年皇子竟仅剩当时远离争斗漩涡,形如透明人的十七皇子一人,
余下皇子不是尚在襁褓,便是不足总角,
主少则国疑,
武盛帝深谙帝王霸业,绝不容许他从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江山,有被臣子反欺的窃国之机,
故而矮个里头拔高个,这煌煌帝位,便这般滑稽的落到了当今天子头上,
武盛帝撑着病体,忍着暮年丧子之痛,勉强教了些当今帝王之术,便抱憾而终,
当今继位,礼法正统,名正言顺众所周知,本是毋庸置疑,
然因先帝暮年尤为宠爱二十皇子,以致有传言道,先帝曾言二十当继大统,而二十皇子在当今登基前夕忽然失踪,仿佛坐实了传言一般,
使得天子本无可指摘的正统之名,蒙上阴霾,
毕竟御极之前,当今天子实在形如透明,与备受宠爱的二十皇子相比,皇位所归,却是后者几率更大。
遂,当今本无可指摘的正统之名,被不知从何处风起的篡位流言所染,一时,朝堂之上隐现山雨欲来之势,
幸在当今那时已登大宝,而二十皇子却踪迹全无,虽不乏有人猜测,是天子已将人暗害,便是有人信了妖言,能立事的根主都已没了,自然成不了气候。
而天子虽无霸王之姿,却能虚心纳谏,甘做守成之君,三十年来虽无大建树,却也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只是因资质平平,便未曾受过皇宠,甚因头上兄长皆出众而备受冷落,
母妃出生即殁,宫妃们不缺皇子,故无人抱养。由宫人照顾,难免不够上心,身体由此亏损,
兼之骤担大任,夙兴夜寐熬煞精血,乃至大病一场,已然亏损折半。
与皇后潜邸夫妻,感情深厚,却是子嗣艰难,至后来纳妃,满宫中竟也只有十年前,中宫所出的嫡子,为免武盛帝时夺嫡之患重蹈,甫一出生便立之为储君,
天子已过知命之年,且身体愈下,而太子方九龄。为江山稳固,势必要为太子择肱骨之臣,既可辅政于常,亦堪托孤于危时,
而此人,满朝文武皆知,非东宫师保,亦非外戚郭氏本宗,乃是后族外姻,三品光禄寺卿覃府之嫡长子,
此子自幼时失恃,便常被接到宫中教养,深受帝后喜爱,视之为半子,十六岁隐姓埋名参加科举,一举蟾宫独步,十年间,自青衫郎步步升至正三品中书侍郎,暂摄掌兵太尉,
才冠朝野,谓之半朝,
覃景尧。
*
对面男子凤目含霜,垂眸品茗时剑眉凌厉如刃,天庭饱满如璧悬,鼻梁峻拔似孤峰。真真是清绝孤高,世无其二。
身量修颀如竹,气度澹然若雪。执盏时指节如玉,拂袖处衣纹生风,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然而谁能想到,便是这般风姿的男子,于岁二十之龄,云淡风轻间,覆灭倚老自傲,欺当今无先帝之威,意图挟天子而控天下,结党营私,党羽遍布朝野的权相九族,
累累头颅连斩七日才毕,浓郁腥煞的血腥之气,绵延三月方淡,那滚落头颅的地砖,被撬起嵌到了宫门必经之地,未久竟磨出暗红斑痕,朱紫公卿行过宫门时,无不屏气收声,
官位空悬而不补,本该引发朝野动荡,却似雪入洪炉,顷刻消融,
自此,满朝寂然,
其处置之狠辣果决,令人闻风丧胆,理政之才具超卓,莫不心悦诚服,
眸光淡淡一瞥来,轻若无物,又似泰山压顶,卢亭文悚然回神,颈背如被拉满的弓弦,一时紧得生疼,
待那双眼移开,长舒之际,方觉背脊一片麻木,额鬓汗迹隐约,思及欲答之事,不禁又额角发紧,摇头道:“昆山大家言,今江郎才尽不敢献丑,遂已封笔,不再见客。”
昆山大家名吴申玉,擅文章策论,书画双绝,一幅字画千金难求,只是其曾放言,终生不入官场,
后朝廷遣使征辟,然其固辞不受。不慕名利之名,俄而传遍天下。故其虽无官职,于玉青一地却极有名望,
然名传美誉固真,不慕名利亦真,恃才傲物是真,刚愎自用尤真,
权继宗以下犯上,意图篡国,虽是未遂,亦不远矣,诛其九族实乃罪有应得。然有文人墨客未遭锋刃便自以为是,稍得吹嘘便忘其所以,
为罪人九族暗鸣不平,不敢直指天子,便将滥杀残暴之名安在太尉头上,继而自视清高,断言拒绝,
怕是忘了,连权相那等人物都被眼前人决断处置,区区一介白身,安敢居高自傲,
岂不知寰宇之大,才俊如林,书画双绝比之美誉更甚者,不知凡几,
“既如此,那便莫再让人扰其清净,父喜静,想来子肖其父。玉青城人杰地灵,名士如云,求画一事,便有劳子怀兄费心了。”
玉青湖位于城外环山之中,崖壁高高伫立,投于水中映出嶙峋倒影,风吹过,碧波粼粼,如宝石铺面,霎是闪耀美丽,
轻舟缓行于湖上,鼻息间是清透的水气,与被风携来的草木清香,
数丈外一叶轻舟遥遥相随,舟上有乐师鼓琴吹萧,清音袅袅,回荡于群山曲水之间,愈闻空灵澄澈。
船行过处,但闻泠泠水声轻溅,如鸣佩环,偶有幽禽啼啭,其声清越,与山水清音相和,更添几分林泉之趣。
日光和煦,轻舟檐影微遮,照得人通体舒泰,
覃景尧搁下瓷盏,语气淡淡,神色间并无被人明谦实拒的不悦,
闲闲往檀木缠枝躺椅上一靠,双手搭于扶手,眼帘阖下,躺椅随轻舟破水轻轻晃动,衣摆随风飘逸,端的是优雅闲适。
天子身体欠安,武盛帝打下的疆土广迈辽阔,边疆重镇武力充沛,天高皇力所不及,免不得有如权继宗者,
覃景尧持掌兵之权,代天巡镇在所难免,近两年间巡视各军,跋涉万里。此行说是访友,实是天子惜其奔波辛苦,特传谕令,命他回朝前暂驻此地调养心神,
天子丹青稍逊,却极喜此道,玉青素为文苑,覃景尧既临斯地,自要延请名家,
不过择优而选,非必其人,至于旁人心思,实在不值一提。
他这厢云淡风轻,却是自此玉青再无昆山大家其人,数年之功一朝尽毁不说,更累及家中子弟,前程尽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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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是此一言,将使一人声名鹊起,
际遇便是如此,朝夕之间,浮沉难量,
卢亭文心下感叹,却并不觉惋惜,无非是忘乎所以之人,自作自受罢了。
望这山水秀景,他亦觉胸中舒畅,转看他向悠然闲适的侧脸,沉吟道:“在玉青城,论书画之道,卫先生其实当为其中之最,只是其不擅交际,作不常出,又不喜被人品评谈论,才鲜少被人所知。”
“其人谦诚温厚,处世以礼,但凡所出,皆为上上佳品,确是才德兼备之士,”
覃景尧闭目养神,淡淡开口:“名副其实者,当得先生之称。”
如此,卢亭文已心中有数,道了句明日下帖,便转而笑道:“说来辜砚兄到玉青已两月有余,却是自接风宴过便神出鬼没,那些个豪门大户寻不着你,可是快要将我的府门踏破,”
“前几日承英也传信来,道是难得你忙中偷闲,好不自在,欲要告假前来,我已作主回信拦下,不然他若一来,你这清闲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
覃景尧此行造访的友人便是卢亭文,不提后者任此地知州,便是以地主之谊,对其消息也当额外上心,他此番虽非大张旗鼓,但也未刻意隐瞒,
这些日来他与佳人作伴,游山玩水,一副万事不管的纵情风流模样,自然也被无数人看在眼中,
引得惊诧之余,亦免不得心潮暗涌,
覃景尧有今日之势,除才能得以服众,亦离不开天子扶持,日后太子登基,他便是一把可以镇压朝臣,稳固朝堂的利刃,
这条路锐不可当,却也险峻万分,更有弓藏之患,
然或为阿谀圣意,或慕其才,自少时起,世家子弟无论年齿长幼,皆环聚其侧,
君子择交,今皆有所成,
文武士商,至交遍四海,
当今局势,太子尚且年幼,覃景尧已羽翼丰满,即便日后太子登基,君臣相疑否,均可稳如泰山,
若能与之结交,必得厚利,
只是慑于其威名,心有顾忌,不敢贸然上前打扰,而是辗转寻到卢亭文处,委婉探听一二。
若付承英在此,必是心直口快直接相问,但卢亭文君子行风,克己复礼,再如何惊讶,也不会以女子名誉打趣,故才顺带一提,
若他愿讲,自可从容应之,
若不愿提及,亦无妨,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实在无需将一介女子常挂嘴边,
覃景尧仍未睁眼,语气淡然随意:“你做的对,他身为禁军中郎将,戍卫皇城,身居要职,岂可轻离职守。”
“玉青乃明远兄治下,我不过是闲来访友,不必来寻。”
卢亭文垂眸自斟了杯明雪春茶,浅啜慢饮,喉间无声一叹,笑道:“既是访友,自该由我这东道主,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
“恰好后日便是玉青城一年一度的龙舟盛会,我已特为辜砚兄备了临水雅座,届时阖城百姓齐聚,锣鼓喧天,万民竞呼,极是热闹,”
“往日多在龙朔理事,或巡军在外,不是忙于公务,便是独处静思,如今既是放下诸事到此休憩,若错过这等盛会,岂不可惜?”
她性子活泼精灵,龙舟赛事这等热闹必然喜欢,到时见了,必又会拉着他的手臂开心蹦跳起来,
思及她灵俏鲜活的模样,恰有湖风拂面,微凉的气息穿透胸膛,竟似直低心底,漾开一片轻软涟漪,
下意识浮起的念头,令唇边无觉噙起愉悦弧度,又悄然隐去,
覃景尧眼睑轻启,望向天水之间,眸中神色亦如此间山水,清静悠远,深不可测。
8. 第 8 章
常言道,字画可见人心,若心蕴情爱,则笔墨间自有意韵流淌。
然而,那两幅画中,人物,情景,布局,都显画工精湛,字含风骨,运笔游刃有余,却独独未有与心上人相处时,忐忑雀跃的绵绵情意。
然情爱之事,历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
小厨房斜檐下,青石案旁,挽袖制香的少女未施粉黛,青丝低绾,衣衫素淡,时而抬腕倾香入模,时而垂眸细辨火候,忽而凝神沉肩运力助香膏成型,
皓腕微悬,素手轻取,起落间行云流水,自有一段天然风韵。
碎阳穿叶,金辉流转,
她唇角翘起,粉颊微鼓,笑弯了的眼睫在莹白的面上压了层薄薄鸦色,叫人轻易便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纯然快乐,
清风庵主立于青砖小径上,半人高的云松半掩其形,静望少女片刻,忽而提声道:“浓浓,”
晟朝富庶,制香业因崇佛之风盛行,各大制香坊为脱颖而出,便以香色,气味,燃速,韧性等多方相比较,选料必挑上品,故价值越高,
由是佛香的价格及用料便也吵了起来,名寺古观香火鼎盛,香客多是显贵富绅,自然不差香火钱,
寺庙道观为彰独特,皆自制佛香,供信众择取,
清云庵也自制佛香,本意不在与众殊,庵中香客廖廖,虽有供奉,然香火银钱终究不够。
幸而后山无主,香木药草遍地可寻,自制佛香既可参禅悟道,修身养性,亦可省去一项开支,
兰浓浓住在庵中时,便跟着云安姑姑学了制香,从断木为块,以茶水淋泡,至以酒蜜浸透晾炒,配入香药窖藏,入花磨粉黏合搅拌,再至需得半月时日的成型晾晒,她皆已手熟,
即使心神已飞去他处,手下动作也无半分差漏,现下忽然被唤,手下也是下意识悬停不动,茎细的佛香未被外力破损分毫,
飞快转头寻声看了眼,脸颊顿时心虚般腾的下粉霞笼罩,起身动作轻细迅速,将待晾干的佛香摆于托篓中,
继而顺势低头,双手以手背贴蹭了下脸颊降温,捻起桌角备着的粗布巾擦了手,便小跑着过去二人身前,
大而圆的眸子晶亮如星,耳尖微红,故作镇定先喊了声云安姑姑,才看向一身青灰色佛袍的女子,
她头戴素灰僧帽,面容清冷,眉目淡漠,鼻翼旁有两道因时常不笑而生出的淡纹,看起来极难亲近,
然左手腕处垂出的那条青色佛珠绣样的香包,又冲淡了这份疏离,兰浓浓笑出左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小窝,脆声道:“清风姑姑您叫我?”
清风庵主的目光落在她眼眸间,那里没有世俗的浊气,干净得如同晨间第一滴朝露,
再垂眼见她无意识不停点敲巾帕的手,极淡的弯了弯唇,鼻翼两侧的纹路因而便深了些,将佛珠缠于掌心,伸出白皙却带着岁月纹路的双手,微倾身,握住她莹润紧致的手腕,动作轻柔地替她将卷起的袖子一一理平,
站直身,双手拨动佛珠,疏冷的目光中带着不轻易显露的柔和,“观中香钱充裕,香客贵精而不在多,我与你其他姑姑们平日多有空暇制香,库房里的佛香尚存多数,不必急着来做。既今日便要回去,且去寻你姑姑们将要带回的东西归置妥当,若还有欠缺,现下做来应也不晚,”
“暑气将至,路途劳顿,不必再频频往返,待你云明姑姑采买之时便去看你。”
她神色平静,语气淡淡,但字里行间尽是肺腑关怀,
兰浓浓心头一热,上前挽住她手臂,将脸颊轻偎在那青灰色佛袍的肩头,在衣褶间浮起,不浓不烈,
“正如姑姑们总担心我在外面吃穿冷暖,我亦想在回来时为姑姑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清风姑姑且放心,我那儿一应俱全,此次要带上的东西姑姑们也早早帮我备好。况且夏日里云明姑姑下山采买,已颇费周章,若再专程看我,岂不是更劳累?”
“反正现下还早,到时再做安排不迟嘛。”
无人拒绝得了天真烂漫的女子,甜语撒娇,云安不行,清风庵主亦然,
只是她素来不行于色,
面上不显,被她亲昵依偎的身子却未避开分毫,
垂眸瞥见她脸上干净的笑容,默然片刻,忽而开口:“你既与那位姚公子两情相悦,我与你姑姑们自是望你可以从心顺遂,只他到底不是玉青人士,于他的身份来历尚不知根底,又长你几岁,商贾出身,常行于形形色色之中,”
“而浓浓你聪慧机灵有余,但涉世未深,天真烂漫,不知人心无常,世间险恶。遂你当牢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你若同意,我便托人探听一番,若他言行如一,日后你二人修成正果,届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自无不可。”
兰浓浓虽觉得以姚景的品貌处事,不屑行欺骗之举,但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只有关心才会为之计深远,清风姑姑一片好意,她又怎会不领情呢,
面若娇花的少女梨涡盈盈,她直起身,欣然点头:“姑姑一番好心,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只是嫁娶之事,此时说来实在过早,”
兰浓浓纵然情愫正浓,也全然未曾想过婚嫁之事,她虽适应在这里的生活,但在她的观念中,恋爱与成婚完全是两码事,
满打满算,与姚景相识至相恋也才足月,她今年才二十岁,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步入婚姻的模样,
说她贪恋一时也好,后无成算也罢,只现下,她沉浸于情爱的甜蜜与快乐中,不愿去忧虑日后不知会否存在的复杂烦扰,
兰浓浓心知自己这般想法,于当下必是惊世骇俗,若说出口,便是性情淡薄如清风姑姑,怕也要疑她患了癔症,
便忙含糊着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
她那点心思莫说清风,一直笑而不语的云安也看出些许,二人对视一眼,各有思量,神色均不由松缓了些,
不论那姚公子底细究竟为何,单从相貌才华而言确是非凡,浓浓涉世不深,乍然见到这般人物,少女怀春也不出奇,
然也正因她心思纯粹,陷于貌,亦仅于貌,一时迷惑而已,
遂顺势点了点头:“也罢,你二人初相识,谈及婚事确是为时尚早,”
观她眼眸闪烁飘忽,额迹隐有潮意,双肩一松,一副逃过一劫的紧张模样,云安看得忍俊不禁,清风亦弯了弯唇,自袖袋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回去后你将此信送到陈氏粮行,交给陈斯霂,他曾来过庵中,你也见过,见了信,他自会知晓如何安排。”
待她妥帖收下,清风庵主忽转了话,问:“今年的龙舟盛会明日你可要去?”
清风姑姑不再提及,兰浓浓真觉如劫后余生般,
瞬间又被那龙舟盛会引去了注意,去年她便有耳闻,但那时她尚还心神恍惚,草木皆兵,致使忧思成疾大病一场,身体未愈,自然不敢去凑热闹,
今年沉溺于情爱,竟忘得一干二净。
这里美则美矣,却没甚新意,
姚景君子行风,举止有礼,每每相处温和妥帖,但不免平淡。她实在喜欢,便是相顾无言也不觉枯燥,只长此下去,于增进感情没甚用处,
想起后世新闻中看过的热闹画面,兰浓浓登时便激动起来,这龙舟盛会,可不正是约会谈情的好去处嘛,
却开心不过一瞬,又皱起了眉,脸颊微鼓,眉心轻蹙,看起来颇为懊恼,
这里不比后世,音讯往来实在不便,
也不知姚景明日有没空暇,这龙舟盛会他可曾听说,
她忘得干净,他可有想到?
双肩蓦地一塌,眉眼耷拉,唇角下瞥,好不沮丧,
一时想立刻见他,却束手无策,这便叫她无比怀念起后世的各种电联,现下却只能焦心等待,心里头当真如吊了好些个水桶,晃晃悠悠,七上八下,
她这厢时而窃喜,时而懊恼,时而沮丧,一副坠入爱河的模样,看得一旁二人无奈摇头,也不惊她,轻步便离开了,
待出了道门,清风方对按捺不住的云安淡声道:“浓浓孩童心性,便如刚得了喜爱的宝物,必是爱不释手,日思夜念。待时日久了,看多了,玩腻了,回过神来便会发觉也不过如此。”
“观她坚持自力更生,宁愿累些也不愿白受馈赠,便知她看似面软乖巧,实则性子极强,有主见,且从心,喜自在,更受不得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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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你也听到了,浓浓虽倾慕于那姚公子,却心中清明,并未到已生执念,誓要非君不嫁的地步。她心灵纯粹,喜恶分明,亦不是委曲求全,能吃亏的性子,若果真所遇非人,想来必也能迷途知返。今时日尚短,倒不必急着扫她的兴,”
“且情之一字,如人饮水,是苦是甜,总要亲自品尝,方知其中滋味。旁人插手,多易弄巧成拙。”
云安从昨日便提着的心,在她淡然的语气中缓缓平静下来,
“阿弥陀佛,”
她拨动掌中佛珠,低念了声佛,道:“庵主所言极是,确是我心中不静,庸人自扰了。”
*
这厢兰浓浓纠结许久,却不妨一抬头,两位姑姑早已不见了人影,忆及自己方才那番扭捏作态,全落入姑姑眼中,只觉得脸颊如被火烧,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猛地摇摇头,两手用力揉搓了下脸颊,强行镇定下来,却还是烫着耳,颊红眼润,微低着头快步回了石案处,
心中存了事,再制起香来,便失了先前那份心境,手上却是未出差漏,将待制的香药全入了模中成形,制好的佛香端至后院檐下避光处晾着,香具亦收归库房,方至净池净手,复又抚发整衣,一番忙碌方罢,
估算了下时辰,侧耳细听前堂动静,闻觉人声渐消,兰浓浓方长出口气,抛开杂念,扬起笑来,如林间快活的飞鸟一般,脚步轻快地小跑去佛堂,
对于求神拜佛一事,兰浓浓从前接触不多,态度亦随众,有事时信一个心诚则灵,
但她已然穿越到此,又随姑姑们日日礼佛,即使曾在佛前无数次的虔诚祈望回去亦未能如愿,
心灵寄托也好,对于姑姑们信仰的尊重也罢,对于神佛,她亦生敬畏之心。
凡经佛前供奉之物,自是比寻常多了几分灵性与深意,今日是云明姑姑侍奉,此刻她正侧立在香案左侧,一手徐徐拨动佛珠,一手以恒定规律敲击木鱼,微垂首,双目轻阖,口中默诵真言,通身透着不容打扰的庄严肃气息,
兰浓浓迈步入佛堂,未去打扰,先向那金相庄严、慈眉含笑的佛像虔诚顶礼三拜,而后整肃容色,以端严之姿行至佛座莲台之前,双手如法取下昨日供奉的手串,重归跪垫前问讯一礼,仍保持合掌姿态,朝云明姑姑深鞠一礼道别。
*
申时三刻,金日犹悬中天,
兰浓浓早早将姑姑们准备的衣裳果点悉数收妥,换好衣裙,重梳了发,顶着姑姑们意味深长的目光,涂了层薄薄的唇脂,心不在焉地朝荷池子里撒鱼食儿,
时不时便要故作无意,踱到门口朝下望一望,见阶脚下空空便塌下双肩,垂头丧气闷闷回来,不多会儿又忍不住去瞧,再失望踱回,
度日如年不外如是,
在不知第几次翘首寻觅无果,以致于兰浓浓忍不住乱猜他是否在路上遭遇意外,遇到危险,或是马车故障被困在了半路?
又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或许他并不会驾车,或是车技欠缺,却碍于她的要求强撑着脸面应下?
一时又忍不住自责起来,
她思来想去,却唯独不曾怀疑他会忘了前来接她,是以在又一次驻足门边踮脚下望,那一辆她已然熟悉的马车缓缓驶入眼底,兰浓浓心中涌起的惊喜与庆幸,霎时淹没了所有思绪,
她几乎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强压下那股想要跳起来,立刻飞奔下去的念头,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姑姑们一一道别,
然这份欲盖弥彰的迫切,只坚持到出了庵门,待见到长长的台阶下,车旁那道修长身影时,兰浓浓再忍不住扬起大大的笑容,提着裙摆,似蹁跹的蝴蝶般,朝着阶下那人飞奔而去,
这一时,她的听觉似被封闭,听不到身后担忧的声音,眼中只有他的存在,旋起的山风似是为她助力,温柔推着她的后背,将她送到了他的跟前。
覃景尧如约而来,但他做不出如望夫的女子,仰望等候的行径,他人站在车前,看的是山林秀色,想的是军国大事,
直到一叠声惊呼小心,自上方隐约传下,他转眸看去,便将那个热情得好似此刻艳阳,仿佛不顾一切朝他跑来的女子收入眼中。
9. 第 9 章
“姚景!”
浓郁清雅的佛香,随着一股轻柔香甜的风忽而扑来,
覃景尧毫不迟疑张开双臂,将笑靥生辉的女子稳稳接住,
自她身上袭来的浓浓欢喜,热烈而绵密,铺天盖地朝他包围而来。他被她的快乐所感染,眉梢眼角不自觉染上笑意。
她仰头望着他,未施脂粉的脸庞,娇艳得似是经晨露浸润的花蕊,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鲜活气息,正以最美丽的姿态,朝着心爱之人盛开,
一双盈盈笑眼里,满满当当都是他,
如斯纯真,怎不叫人,怦然心动。
覃景尧垂眸看着,胸膛里始终平稳的心跳,不容错辩漏了两拍,
揽着她的双手收紧一瞬,浅褐色的手背上,淡青色脉络骤然突起,随着力道如抽丝般缓缓卸去,那些怒张的纹路又悄然隐退,
如假寐的猛兽突然锁定猎物,却不急于擒获,而是慵懒地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那是将猎物视为囊中之物的从容,带着居高临下的游刃有余。
日头正盛,时有山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兰浓浓却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比之更震,
她呆呆地靠在他怀中,被他坚实的臂膀完全环抱,呼吸间全是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她恍惚抬起头,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脸庞,让她的心跳不争气的险些罢工,
有一股强烈而迅猛的热意,自脚底蹿入,在血液中燃烧沸腾,至脖颈与脸颊上显现,霎时间红云弥漫,
呼吸似乎都变得滚烫,耳中阵阵的嗡鸣,将身外一切声音阻隔,在这方骤然缩小的天地里,稀薄的空气催发着失控的心跳,
膝头发软,脚底如踩着云絮,酥麻感从指尖开始蔓延,手臂再提不起半分力气,仿佛全身骨骼都被抽离了去,
二人相识至今,牵过手,挽过臂,却从未有像此刻这般亲密相拥,缠绵对视,
这对于后世两情相悦的情侣来讲,进展或许算慢,但对于当下恪守礼节的时代而言,光天化日之下,已算惊世骇俗,
手指因提着藤篮受力过久,血液不通越发冰凉,在将要抓握不住时,热流迅速传至指尖,引起一阵战栗,下意识握紧,复又一轻,
冰火交锋的强烈对冲,瞬间将兰浓浓从如被蛊惑的失神中唤醒,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花痴模样,后知后觉的羞耻感轰然炸开,慌忙间正欲低头掩饰,突然惊觉到什么,猛地抬头,
月台上,高低排开站着的姑姑们,正朝着这个方向看着。
兰浓浓看不清姑姑们脸上神情,却知道方才自己情不自禁的举动,必然被看在了眼中,
头皮突然过电般发紧,喉间亦像噎了团热炭。
昨日信誓旦旦不会被情爱所蛊惑的宣言忽然间袭上脑海,又在姑姑们错落投来的目光中,捅成了千疮百孔的窗纸,每道破口都漏出她藏不住的羞赧。
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那股无形却又如影随形的如芒在背之感,好似随之消失,
再向上看去,果见上方驻足望来的姑姑们正徐徐转身,少时,隐入月台不见。
兰浓浓长长舒出口气,如释重负一般,至此时,才回过身看他,甜笑再次浮上脸颊,只是经了这一遭心惊肉跳,方才那股旖旎气息已荡然一空,
覃景尧截住从她臂弯下坠的包裹,右手并起二指,动作轻柔的将她被山风拂乱的发丝勾于耳后,
无意撞见她盛满笑意的梨涡,微微粗粝的拇指,鬼使神差般抚上那抹温软的凹陷,触之若初凝的乳酪,柔润腻滑,令人指尖流连。
迎上她星子般的眼眸,覃景尧眼尾微弯,广袖拂动,穿过层层罗袖,将她的手拢入掌心,直至将人送上马车,亦未抬头向上看过一眼。
*
山间道路不平,乘在车中也觉颠簸,兰浓浓便在轻微地晃动中回神,定睛一瞧,才发觉竟不知何时已上了车,更走了不知多远的路,
忆及自己在他面前一再失智出糗,兰浓浓猛地双手捂脸,弯下腰将头抵在膝上,双脚紧并,足尖点地,发上簪着的樱草色绒花好一阵左右摆动,
她未出声,粉白色绣桃花纹样的轻薄鞋面上,却微微隆起,双脚更高高踮起,只以脚尖着地,鞋面上的花瓣时而怒放,时而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兰浓浓将羞赧压下,坐直身,抬起头,双手轻拍脸颊长出口气,方睁开眼,
车门未关,她只一抬眼,便能看到那道即使坐在车辕上持缰驾车,做着马夫之举,依旧挺拔优雅的背影,
唇角在瞬间高高翘起,亦忘了一切烦恼,人再坐不住,微弯着身,提上藤篮,一手提起裙摆,几步间便轻盈地在他身边落下,
扭头笑吟吟唤他:“姚景!”
覃景尧听到动静,便下意识抬手护在她身侧,待确认她无虞方缓缓收手,余光撞见她堪称不雅的坐姿,目光上移,她仍笑得浑然不觉,不由轻扬了下眉,
这般举动倒符合她的性子,他并未斥责她举动失仪,而是与她抵肩迎着野风,行在初夏万物峥嵘的田野间,悠然惬意:“怎不在车里坐着,”
车辕坚硬,重心压在一边侧坐着,着实不适,兰浓浓移了下身子,将双腿垂在辕下,与他仅有半臂之距,
索性姚景这辆马车,车厢与马匹之间相隔甚远,纵使马儿惊了也伤不着人,
赶车需坐左侧,便于右手扬鞭发力,她此刻便坐在他右手边,稍有不慎就会伤到她,覃景尧却并未说话,只是将鞭子换到左手握着,
兰浓浓毫无察觉,打掀开篮盖,取出一只颜色翠绿,掌长拳宽的竹筒,启开盖子,笑眯眯递给他:“叫你接我,又非是真将你当做车夫,怎能留你一人在外?”
“喏,我今日一早去后山新摘的桃花,特意请教了姑姑做得桃花露,一直在井里镇着,快到你来时才取出来。味道甜而清爽,香气四溢,过喉入腹,惬意至极!叫你顶着太阳赶路已是实在辛苦,快快尝尝,正好解渴!”
竹筒启封的瞬间,那股被密封保存的桃香,便霸道的在车辕上弥漫开来,也不知她都加了何物,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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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间只闻桃花清香与森森凉意,还未入口,便已觉舒爽。
覃景尧未叫她举手太久,丢马鞭入鞭筒,腾出手接过,只觉入手森凉,
仰头饮下,冰甜甘冽自喉间直入肺腑,热意顿消,实是惬意,
兰浓浓撑着双手仰头眼巴巴看着他,待见他弧度分明的喉结明显滚动,迫不及待问:“如何如何,口感可好?”
覃景尧一垂眸便瞧见她睁着乌溜溜的眸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再添上她连珠炮似的追问,着实可爱得紧,只比口腹中残余的甘冽都要更甚三分。
“清爽怡人,齿颊留香,确是清爽解渴,原以为前日你那冰梅饮已是难得佳品,不想今日这桃花露更胜一筹,原是浓浓如此深藏不露,竟还有这一手调饮的好本事。”
“哈哈过奖过奖,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手艺可不敢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兰浓浓眉开眼笑,又催他快喝,不自觉晃着腿,歪头看着他问:“你来时路上可还顺利,几时出发,赶车可为难吗?”
覃景尧是代天巡视,随行护卫的禁军及亲兵近千人,即便奉命留在玉青休养,令诸兵先行返京,身边亦有亲兵留守护卫,
他是应她来接,却非是亲自驾车赶来,自然不存在为难二字。
覃景尧并不觉渴,只不扫她的兴顺意又饮了两口,封了盖子给她,一边悠然驱马,边侧眸笑睨着她,漫声道:“玉青山清水秀,路无野匪,行程自是顺遂。未时三刻启程,申时三刻便至,用时与昨日送你无甚相差,”
“既可驭马,架车便非难事。倒是浓浓这两日如何,可开心?”
兰浓浓观他风姿依旧,便知他必然顺利,她只不过是喜欢听他对她所提的每个问题,不厌其烦娓娓道来的认真态度,
又兴致勃勃问:“那不会骑马可以驾车吗?我若学会驾驭马车,日后再回来,岂不就可以随我方便了?”
覃景尧罕见有些语塞,他虽只与她道是商贾身份,可相处时衣食用度从未刻意遮掩,她早该看出他家资丰厚,
然此刻,她所想竟不是央他为她安排车马随从,反而是要自学驾车?
他端详她的神情,她眼中唯有对骑马驾车的盎然兴致,毫无世俗计较。既不觉得驾车有失身份,亦无造作之态。
须臾,覃景尧忽然回首一笑,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当真有趣,着实可爱。
“驾车首要无畏马性,通晓马术,腰臂有力、眼疾手快,更兼耐心耐力,缺一不可,”
噙着笑的凤眸上下打量她的纤腰细臂,唇边亦含着笑,摇摇头,语气却坚决:“浓浓活泼康健,柔韧有余,但力劲不足,”
“马匹失控,掀翻车驾不过转瞬之事。轻则折肢伤体,重则车裂人亡。"
“你若图便利,他日我若不得闲,可遣人护送你往来。若独钟驾车之趣...”
他目光巡过四野,道,“此刻有我护持,自可圆你兴致。至于独自驾车,”
覃景尧面带笑意,断然摇头,“不可行。”
10. 第 10 章
兰浓浓知他年长于自己,正是这多出的时光与阅历,雕琢出如此一个温润而不失锋芒的姚景,
温柔而决断,强势而不显专横。
此刻的婉拒,既能耐心陈其利害,又不减她半分兴致。这般周全妥帖,怎不教她爱慕愈浓?
且兰浓浓对动物毛发过敏,本就近不得马,方才所言不过是寻个由头,想与他多说说话而已,
许是被偏爱总是有恃无恐,她心底早已折服,却偏要挺直腰板,强压下上扬的唇角,佯装不服,逞强道:“我乘车频频,即便不能把握,却也看得出一二门道来,市面上租赁的马车,马儿必然是驯服温顺的,除非受不可抗力因素致使马匹发狂,如仅是寻常驾驶,只要掌握相应技巧,想来便无大事,”
后世人皆知,高考之际乃是人类智慧的巅峰时刻,兰浓浓跻身精英班级,虽非顶尖,却也稳居中坚,
纵使阅历不及他丰富,但常识与逻辑层面,她可是毫不逊色的。
覃景尧知她性子非寻常女子,不过是更娇蛮变通,知冷知热,更活泼肆意了些,但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着实令他耳目一新,
不可抗力,不可抵抗之力,何为不可抵抗,即无法预料之力,预料亦无法逆转改变,更无法承受之力,
好一个不可抗力,精而简之,意境博大,世事皆可纳之。
不因他人言语而盲从,不拘于所见,擅观,擅思,化繁为简,大巧若拙。
未料想,平日里开开心心,耽溺于情爱的小女子,实则有一副玲珑心肠。然而这改观不足三息,便因她接下来的话而忍俊不禁,
“且不试试怎知行与不行?说不定,我自己试过便立刻放弃了呢,”
兰浓浓话一说完,自己便先忍不住摸着鼻尖笑个不停,见他被自己逗得轻笑,心里甜津津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双手一撑,仰头眯眼晃起腿来,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今儿个呀好风光~这儿妙来那儿呀棒~”
绿林成屏,浑黄小道上,清脆甜软的女声词曲直白,欢快轻扬,如山林中恣意穿行的百灵鸟纵情啼啭,
覃景尧被她的快乐感染,唇边的弧度一再加深,眸中笑意亦更轻松惬意,却听她唱来唱去总是如此两句,偏她还乐此不疲,
在她又一次欲重复时,清冷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跳了下,
若无其事问她:“何事如此高兴?”
兰浓浓不明他真意,停下歌声笑吟吟回头看他,想都没想脱口道:“自然是因为有你在身边呀~”
如是直白的情话,饶是覃景尧亦一时险难招架,心顿了两息方轻轻笑出声,
兰浓浓从前看人说情话时,总觉得幼稚发毛无法理解,然而当拥有了那个令她心如小鹿乱撞,时时念着想着,挥之不去之人时,她才明白情之所至时,甜言蜜语均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
且,看着心上人因情话而措手不及的反应,更是乐趣无穷,
话意大发,当即倾身向他,目光灼灼,乘胜追击道:“你可知你与星星有何区别?”
覃景尧不知她意图,却直觉顺着她的话笑问:“是何区别?”
“星星在天上,而你,在我心里呀。”
覃景尧猝不及防,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耳畔倏然嗡响,连呼吸都滞了半瞬。
见他再次被她的土味情话震住,兰浓浓心满意足,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只可惜时人矜持,如她方才两句已算耸人听闻,为免叫他误以为她孟浪,兰浓浓惜叹浅尝辄止,捂了捂脸颊,顺手抹去眼角水意,稳了稳气息,转而好奇问他:“听闻君子六艺必修,那你想必也懂音律了,”
她轻扯他袖角,眼尾弯成月牙,“不知可愿赐教一曲?”
君子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也,覃景尧既蒙天子与中宫亲授,自然穷极精妙,
他目视前方,笑容未变,反问她:“适才听浓浓一曲,实是别开生面,词曲清新,朗朗上口,自成一格,唯篇幅稍简,未能尽兴,”
避而不答,便是拒绝,
兰浓浓有些失望,倒也没强求,君子雅事,讲究天时境韵,此时此地确实不合时宜,想想倒是自己冒失了,
她曲库倒有不少,只是同样违和时景,且兴致便如灵感,忽如其来,稍纵即逝,
正欲打个哈哈一带而过,忽想起一事,瞬间将此抛之脑后,忙问他:“明日正是玉清一年一度的龙舟盛会,听说可热闹了,你非玉青人士想来应也不曾见过,明日你可有闲暇,与我一块去凑热闹?”
覃景尧眸光微动,便见她面上紧张兮兮,一双剔透如琉璃的眸子里,期许之意溢于眉睫,
他却忽生了股逗弄心思,眉目微沉,右手在车辕上轻点,
良久,在她以为他要爽约,一双熠熠生光的眸子如遮乌云黯淡下来,脸上漾着的笑亦要撑不住时,方缓缓点头,笑看着她:“昨日我亦有听闻,原也欲邀浓浓同往,如今看来,倒是你我心有灵犀了。”
兰浓浓不知他故意促狭,眸中霎时绽出光彩,小小欢呼了声,人便激动地蹭了过去,好悬记着他在驾车,便克制着激动,只抓着他右臂衣袖欢快道,“有的有的有的!嗯,我猜明日定然是人山人海,待会儿我们先去寻个观赛佳地,占据有利地形!”
“不过说起观赛,登高望远确实可尽览全局,可这等盛会重在身临其境才得乐趣,离得近倒是热闹,但又视野受限得...”
兰浓浓微蹙着眉,有些拿不定主意,偏头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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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景你说我们是该选观赛好呢,还是体感好呢?”
不等他答,又转而忽想起什么,睁圆了眼自顾道:“啊对了,我们还要多备些碎银子,似这等盛会,必会有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新奇物件,听说赛事一日便止,就是不知会开到几时,”
“...明日这般热闹,夜市定然少不了,到时必定美食云集,或许还能看到杂技表演!”
身侧依偎的女子说得眉飞色舞,神情憧憬,覃景尧唇边含笑耐心听她说完,才从容开口:“我已安排好了雅座,浓浓若图视野开阔,便去雅座,若想离得近些,我亦命人寻了佳位,”
“无需纠结,亦不必着急,远近全随你开心便是。”
兰浓浓听了这番安排,心头顿时甜如蜜糖。这甜意从心底漫开,又在舌尖化开,她忍不住仰头,正迎上他含笑的侧脸,那是仿佛将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自若。
她痴痴望着,胸口如同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怦怦直跳,只觉一股冲动怂恿着她想要做些什么,
忙攥紧了手,丝滑的衣袖立时印出折痕,连深吸了几次方压下那股冲动,将头抵在他臂上蹭了蹭,露出一双晶莹闪亮却慧黠的眼来,
“不过两手准备虽好,但若事事都依照计划而行,便少了许多新鲜趣味,”
她说着忽然直起身,上下端量他,极认真点头道:“人多易生乱,似你这般容貌气度便如鹤立鸡群,实在显眼,只怕也会招来扒手,明日你且记着玉佩钱袋这些易掉的财物莫要随身,只备着些零碎银子就好,”
对她的娇缠,覃景尧深有体会,自然万事依她。
“浓浓言之有理,我必谨记在心。”
心事既了,兰浓浓顿觉天地澄明,车轮碾过尘石辘辘作响,风拂林梢,枝叶和鸣,声与树叶哗声作伴,少女清脆而欢快的笑语与歌声,乘着清风漫过四野。
*
回到乌兰胡同时,天边已橘红染半,便是后世舒适的交通工具,连坐一个时辰亦有些不适,
何况道路坚硬,乘坐的马车减震与舒适性都差强人意,加之一路上兴致高昂,二人畅聊了一路,如今待要下车,方觉浑身骨头似散了架,腰酸背痛好不难受。
覃景尧将人扶下马车,对眉宇间已显疲色的女子温声道:“现下天色已晚,你又舟车劳顿,车上细软稍后遣人与你送去。我已安排得意楼备下你素喜的玉粒菜肴。待你归家膳食便至,用过便早些安歇,明日卯正三刻,我来接你。”
落日余晖的分别之语,总是带着说不清的落寞滋味,
兰浓浓心头的失落刚浮上眉梢,便因他巨细靡遗的妥帖,涤荡一空。
稍稍活动了下身体,双手背后,仰起头笑的神秘道:“你闭上眼,我有礼物要送你,”
11. 第 11 章
覃景尧眉梢微扬,唇边勾起,依言闭上眼,周遭一片黑暗,只听衣物划空的窸窣声响,随即花香与檀香猛然欺近,气息不由一窒,
尚未分明,背在身后的左手便被一只温暖细嫩的手牵出,而后,腕上冰凉一瞬,纤软立触,轻微的重量便覆着上去,随即圈住,
被束缚,又未完全束缚的触感若隐若现,
倏生抵触,相牵的手已然一空,空悬的手微微一顿,轻快绵软的女声正在此时响起,
“可以睁眼了,你看!”
覃景尧应声睁眼,正见一截余晖下格外白皙的手腕横在眼前,
仅有他半指长的细腕上,戴着一只绛红色,绿豆大小的菩提手串,
素白嫣红相映,清浓二色殊绝,
辉光互照,妙致难言。
兰浓浓晃了晃手腕,又抓起他悬着的手,与自己举起的手臂并在一处,两只手臂一白皙纤柔,一略浅遒劲,一刚一柔,极是登对,
她满意点点头,举了举二人手臂,邀功般抬起头,笑容灵动:“神话中月老会为有情人牵红线以修成正果,人间虽无月老牵线,我却能亲手为我俩编织手绳,牵红线!”
她说着,同时晃了晃两人手腕,手串绳结处,垂下约小半指长的尾部上,串有她小指玉钩大小的白玉片,碰在一处,发出叮叮悦耳轻鸣,
“里面的绳子我用花汁浸泡了好几日,幽幽生香极是好闻,珠子亦是我亲手调色上釉的,虽未能在佛前供足时日,不过我的心意却是足足的,”
“你看,多般配,香味好闻,样子好看,碰在一起声音清脆又悦耳!”
覃景尧不喜手上佩戴饰品,奇珍异宝,巧夺天工的珍品,还是腕上这等朴实无华之物,在他眼中都无甚不同,
她却极喜欢,像个得到心心念念宝物的孩童,比着二人手腕看个不够,笑盈盈的脸颊上,那一抹梨窝似要甜进人心里去,
因着这份爱不忍释的喜爱,倒将这平凡普通的腕串赋予了独特的珍贵。
幽幽的花香里,长指抬起叮叮轻响的玉片,不够光滑的触感令他下意识摩挲了下,
倏而,指尖一顿,他抬眸看她一眼,复垂下凝眸看去,那称得上稚嫩却清秀的景字,赫然入目,
玉片小巧不足他半个指腹,薄度几可透肤,在这般大小的玉片上面刻字,需手稳,眼利,力匀,心定,四者缺一不可,
于此道匠人而言,此乃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然对一个门外客来说,纵是入门便非一日之功。
刻成眼下这般模样,其中耗费多少心力,可想而知。
她生性烂漫,明媚跳脱,每每见之总有妙想翩跹,似林中无忧无虑的新雀,自由自在徜徉在天地之间,
不曾想竟也能静下心来,做这等堪称枯燥之事,
覃景尧静静看着,垂下的眼眸中神色无人得知,须臾,他以指腹托起另一片,稚嫩清秀,一看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的浓字果然入目,
余晖为他清贵的眉目描上金边,倏然一暖,霜雪般的轮廓浮起一痕浅笑,
兰浓浓一直留心他的神色,知他已然发现她的小心思,不由面颊发烫,似是晚霞的温度忽然汇聚覆着,却迫不及待又将自己腕上玉片摊开在掌心,细长的食指轻点着说道,
“这两串菩提手串的玉片上,分别刻有你我的名字。每当玉片轻轻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时,便代表我们的情意又深了一分,”
“若是珠串褪色、绳结磨损,随时可来寻我更换。唯独这玉片你可得格外珍惜,就为刻这小小的两个字,我废了许多玉石,刻了整整两日才完成呢。”
说着双手抬起,十指微张,细如发丝已经蜕皮露粉的细小伤口,赫然隐藏于手指内侧,
且不提她刻玉前如何以石苦练,就为了寻得能搭在手串上的美玉,她便跑了许多玉石铺子,又出了工钱千叮咛万嘱咐磨成她想要的模样,更费了大心思方在这般薄的玉片上,成功刻上彼此名字,
她现在自给自足,甚而小有薄资,但玉石无价,就只这块指腹大小的羊脂玉,便花费她不少家资。
玉片薄脆易损,真磕碰着也在所难免,只要短时内无事,待她再多存些银钱,一回生二回熟,便也不需如此小心了。
覃景尧已料到不易,但真见她手上诸多细密伤痕,心下不免触动,将温软的手指握在掌中,举至眼前,不由眉心轻皱,
伤痕细小,隐于内侧,平日见面她竟能忍痛未露出蛛丝马迹。
暮色四合,炊烟渐起,
红绳摇曳,玉片与手串相碰发出叮叮轻鸣,声音清脆细腻,余音婉转,直抵人心。
“你若喜欢这些,说与我来便是,十指连心,动辄刺痛,浓浓这般,却叫我于心何忍,”
低柔的嗓音带着几分疼惜,覃景尧轻叹一声,将白玉微瑕的纤纤十指合在掌心,抬眸看向她,只见她一张莹白娇美的脸颊上,尽是甜蜜憨笑,
他蓦地心中一软,忽而莞尔一笑,双臂舒展,衣衫与玉片交相作响,已是将纯真可人的女子揽入怀中,
覆着青色脉络的手掌单只便将身量只到颈前的女子发顶笼罩,宠溺的轻轻拍抚,含笑低叹:“傻浓浓,”
兰浓浓依偎在他怀中,整个人局促发热,脸颊更似火烧了般滚烫,眼睫扑闪,却是缓缓伸出双手,羞涩又坚定的环抱住,同时从他散发着清冽淡香的颈窝前抬起脸来,
玉面桃腮,明眸若星,专注而纯净,被轻咬过的唇瓣粉嫩晶莹,渐暗的天色下,整张脸娇艳欲滴,动煞人心。
“我才不傻,我若是傻,便不会告诉你手上有伤的事,况且这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贵重的礼物目前我还送不起,即便送得起,一份可用钱财买到的礼物,与一份亲手制作的礼物,其中意义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前者只是一件徒有其表的物件,后者却承载着我点点滴滴的心意,你看到它,便会想起我是如何。一刀一刻地雕琢,以及我当时那份小心翼翼,满心期许的心境,”
兰浓浓虽是情窦初开,却也知默默无闻的付出,除了自己在意,感动不了他人的道理,正如她对他一见钟情,便毫不犹豫主动出击一般,既然选择了勇敢,自然也要让他知晓这份心意,
她忽而眼波流转,状似天真,脸上的笑却无比狡黠:“我的定情信物已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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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既是于心不忍,那你要如何补偿我?”
覃景尧早有所料,眸中含笑一派从容,正欲作答,兰浓浓忽而抬起食指竖在他唇前,忍不住的笑弯了眼:“先说好,买来的不算,无关贵重,只要是你亲手所做,在我看来便价值连城,”
说罢,也不待他开口,便松开手微拧身从他臂弯中退出,姿态干脆利落,收手的动作总隐约有丝依依不舍,
兰浓浓转身自车中取出姑姑们准备的包裹,一边垮在肩上,边将藤篮最上方那个黄褐色的食盒掏出,盒上刻着梨花纹样,状若花瓣,虽不过巴掌大小,却足够精美,
不由分说递给他道:“这是云明姑姑特意为我做的梨花糕,梨花是我今早去摘的,从原料到制作,纯手工,纯天然,无污染,口感软糯,清香不腻,吃到口中,甜到心中,满足口腹之余还可滋补润肺,”
“你回去好好品尝一番,待明日我可是要问你口感的,”
她顾自小嘴哒哒说完,才此地无银左顾右盼,想起避嫌来,“天色不早你赶车辛苦快些回去吧,我也要回了,”
“明日再见呀。”
兰浓浓笑吟吟说罢,朝他晃了晃手,转身时罗帕生风,几步小跑便隐入胡同。
胡同口方才还漾着的笑语人声,倏然静了下来。少女衣袂间的暖香被晚风吹散,只剩食盒里未及品尝的糕点甜香,幽幽浮在渐浓的暮色里,无端牵出丝缕寂寥。
覃景尧脸上的笑意如退潮般消散,周身气息愈发淡漠,低眸睨了眼掌中食盒,手腕微微一动,玉片轻响,
少顷,他抬起头,暖黄色的身影已彻底不见,
“走吧。”
淡淡话音落下,一直隐在暗处的同泽几息间来到近前,接过食盒,取出阶凳,垂首待他在车中坐稳,转身收凳上车,
只听一声低喝,马蹄踢踏,车轮辘辘。
片刻后,胡同口恢复安静。不知何时起空无一人的巷子,渐渐有人影晃动,空气似才流通开来,巷角传来小贩的吆喝声,鲜活如常。
*
青芜街,玉清别院,
严锋守在大门外,迎人入内,微躬身抱拳道:“禀大人,人今日虽还未吐口,但其于酉时欲咬舌自尽,幸被侍卫拦下,属下料,既受不住酷刑,离吐口应不远了。”
覃景尧神色澹然,脚下一转,绕过花园穿过游廊,来到一青砖墁地的四方院落,砖缝干净得不见半根杂草,高墙下十余名劲装护卫按刀鹄立,鹰隼般的目光凌空掠过,所及之处,浮尘凝滞,气流屏息。
待他走近,两名护卫推开院门,四名护卫随行入内,院门随即关闭。
窗门皆封着黑布的屋子,因来人燃起烛光,光亮扩散,空无一物的屋中,只一条碗口粗的铁链自高高的房梁拖拽下来,
血迹斑斑的人形骤然显现,躯体因受光亮刺激猛地剧烈痉挛,挤出破碎的嗬嗬声,铁链随之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
黑沉沉的乌木圈椅被无声安置在身后,覃景尧施然坐下,背向后靠,双手随意搭上扶手,喀的一声在死寂般的屋中格外醒目,他垂眸瞥去,腕间手串下悬着的羊脂玉片在空中轻晃,
12. 第 12 章
“嗬!嗬!篡位的昏君--走狗!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丁点消息!我便是死,也要咒尔等,丧权沦泥,不得好死!”
屋中骂声如犬吠,嚎声不绝,沉重铁链随挣动拉出刮耳的哐啷锐响,
覃景尧仿若未闻,衣物摩挲的细微簌簌
声响了瞬,他淡淡开口:“收起来,”
坠着玉片的朱红手串闯入眼中,同泽应声未敢多看,取出为其备用的锦帕双手呈接包住,
“声如洪钟,口齿分明,看来所谓咬舌自尽,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淡淡却含着讥讽的话刚落,那人便似被利刃刺了般,猛然激动起来,
“!!!覃景尧!”
“你这个手染血腥的刽子手,不会有好下场的!你陷害忠良,滥杀无辜,你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我是否不得好死,非你能见,但你,”
覃景尧倏地冷睨向他,唇角勾起抹一抹讥笑,“你的亲族,同谋,乃至于你效忠的所谓太子,无需多久,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站起身,唇边笑意依旧,睨着那人血肉模糊的脸上,惊怒交加的惶惧之色,
“你既知我是谁,便该知道我向来不说空话,只需将你今日自尽的消息散出去,有心人自会闻风而动,你所隐藏的消息,说与不说,都已无关紧要,”
“蒋春明,你刚愎自用,愚昧不通,好好的太傅不做,非要闭塞视听,自欺欺人,去做那反臣贼子,蒋氏一门数代心血,垒就的清贵门楣,”
“今日,尽毁于你手。”
“你满口忠义正统,实则不过是觊觎从龙之功,欲行挟天子令诸侯之事。为一己权欲,不惜动摇国本,祸乱朝纲。此等龌龊心思,小人行径,也配妄谈大义?”
“而被你藏匿的所谓先太子,便是因你一己私欲,此生注定见不得光。”
“他本可堂堂正正享尽荣华,受民敬仰,子孙满堂,却因你之蛊惑挑拨,落得如斯下场,”
“要怪要恨,皆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呵,”
悦耳的轻笑声在弥漫血腥之气的屋内格外森冷。
“不!不不不!是你颠倒是非!是你弄权贪恶!是你们篡改遗诏,夺了太子皇位!是你!该死的是你们!我不服!我没有错!啊!啊!啊!”
“覃景尧!!!你回来!”
然而覃景尧却再不施舍给他一眼,转身离去,徒留他深陷在悔恨与不甘的泥潭之中,永无解脱之日。
院门合上后,那歇斯底里的嘶吼再透不出半点声响,严锋随侍在侧,垂首待命,
须臾,有令道:“放出消息,打草惊蛇,三日内,务必将与蒋春明叛国谋逆一事,所有相关人等擒获,但有反逃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
*
夜幕低垂,别院华灯初上,盏盏灯盏形态各异,流光溢彩。抬眼望去,灯影摇曳,闪烁如星河倾泻。
同泽静静跟在身后,待那无意沾染的血腥气味消散,抬眼看去,只看到一张夜色灯光下冷漠的侧脸,
织锦暗袋内的帕裹之物,终未取出,待晚膳过后,他随侍于书房,趁大人饮茶小憩,双目微阖之际,方取出锦帕展开,双手奉于桌案左角,
覃景尧淡淡瞥了眼,似有一瞬停顿,便移开去。
是夜,一封密信随羽翼如刃的夜隼腾空,朝向龙朔方向飞去。
*
翌日,
卯正二刻,覃景尧至乌兰胡同,刚下车来,便似心有灵犀般,自胡同内响起一道轻快飞扬的脚步声,
他转眸望去,藕荷色身影正轻盈地掠过青灰院落,少女提着裙摆小跑,发梢扬起细碎金光,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欢喜,专注地向他奔来。
“姚景!”
覃景尧脚步转向她的瞬间,双臂已自然展开,低头凝视她绽开的笑靥,眼角眉梢不自觉染上温柔,轻笑道:“跑得这样急,当心绊着,”
兰浓浓扶着他双臂稳住身形,轻吸口气平复呼吸,先是上下打量他的衣着,眼眸不由便弯起来,
不提手下软凉丝滑的触感,一袭深蓝长衫同色腰带,头上一顶白玉冠,再无任何配饰,可算是极不打眼,
偏他身量峻拔,气度凌霄,容貌绝世,即便这般低调,亦如鹤立鸡群般耀眼夺目。
兰浓浓既是无奈,又无不得意,也不说话,只一时摇头,又兀自点头,松开手微偏头扬起脸朝他笑得狡黠:“看看手腕,”
闻弦而知雅意,
覃景尧这才想起那手串来,引她上车,边面不改色道:“手串珍贵,今日人多眼杂,恐有闪失,我便暂且解下收着。浓浓与我的定情之物,自当珍之重之,”
“车上备了朝食,路上且用些垫垫,”
若是旁的女子听闻此话,怕已被哄了过去,偏兰浓浓不是一般女子,她虽喜于他的珍视,亦确实觉得言之有理,
但却总有种莫名的失落,啾了下眉心,终是心中不得劲,她藏不住心事,便也说了出来:“就放在家中保管了吗?”
她语气轻且带着疑问,面上虽还笑着,但听她遣词用语,覃景尧已心升不妙之感,却是应对从容:“浓浓所赠,爱不释手尚来不及,怎舍得离身,你看,”
幸而覃景尧知她性子,方才便不着痕迹背了下手,同泽平日充当车夫,就站在车旁候着,听见二人说话心头便是一动,
暗幸昨日整理书房时已将此物收妥,料想大人今日与其见面或会需用,便随身带着。
此刻见大人示意,忙趋前奉上。
贵重不足,但小巧玲珑的朱色手串躺在他掌心霁青色锦帕上,
兰浓浓心上那一抹不适顿时消散,甜蜜笑靥重现在脸上,
覃景尧看见她颊边梨涡,心中微微一松。
*
赛龙舟乃南州府一年一度的盛事,玉青城北接长渊江,得三江汇流之利,水面开阔,自前朝景和年间始,便为官定竞渡之所。
是日,旌旗蔽日,画鼓雷鸣。
天光尚未破晓,四乡八镇的百姓便挑着板凳、挎着食盒,如潮水般涌向河岸。
罗子河乃长渊江支流所衍,蜿蜒如蛟龙潜行,首尾难窥全貌,河面开阔足十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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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此盛会,两岸人潮似蚁,
岸边茶肆朱栏处探出无数云鬟,酒肆雕窗内挤满攒动的人头,寻常院墙成了观赛台,古柳虬枝上更是攀满了看客,
直可谓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兰浓浓本以为自己二人来得已足够早,却不想还是低估了此间百姓对盛会的热忱,
眼下才至辰时,若在平日,街上尚人烟寥落,此刻却已摩肩接踵,
幸而姚景今日多带了几名随从,更亏他高瞻远瞩,早遣人占了位置,饶是如此,二人从人丛后方挤至前方,也费了好一番功夫。
兰浓浓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回望,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风尘仆仆的百姓面目模糊。
四下嗡嗡的交谈声环绕不绝,比之她与家人旅游时的盛况,竟也不遑多让。
忍不住咋舌道:“我们来的这般早便已人满为患,这两日城中无宵禁,他们怕不是夤夜便动身赶来了吧,”
兰浓浓似是随口一叹,又紧接着抬起头,弯弯的笑眼里,尽是明晃晃的崇拜之色,微微垫脚倾向他,略提些声道:“多亏你有先见之明,叫人先来占了位置,若不然咱们只能望人兴叹,干着急,扫兴而归啦!”
覃景尧一袭深蓝素纹长衫,玉冠锦带,墨发垂肩。身姿如松,气度凛然,单是这道挺拔背影,便教人望而却步,不敢僭越。
四周嘈杂,二人周身一臂之内却好似真空地带,与周遭拥挤之象截然不同,
他垂眸看着被护在身前,笑容得意的女子,无声笑了下,
原以为她要效仿时下那些以良善沽名的女子,做些冠冕堂皇的表面功夫,不想她话锋一转竟洋洋自得,全然不惧落个心无良善的名声,倒是真诚坦荡,
覃景尧笑而不语,只抬手宠溺地轻拍她发顶,举目间,不经意与石桥上身穿官袍的男子视线遥遥相对,不过淡淡一瞥,便转开了目光。
来到晟朝两载,兰浓浓便也有两年不曾经历过这般喧嚣,虽王朝繁华,节庆盛会不断,但她孤身一人,始终不敢涉足,今日有人陪伴,便再无需顾虑,
仗着被人牵护着,便也踮起脚尖,倾向河中央左顾右盼起来。
灰白宽阔的石桥横跨河面,桥列两排军服兵卒。一袭绯底雁纹官袍的男子头戴乌纱,被众人簇拥着立于桥栏最前处,身侧副令正高声宣诵例行的赛前祝词,声浪在河面上层层荡开。
红绸缠绕的朱漆锣架上,一面盆口大的金铜锣在晨晖中灼灼生辉,拱桥之下,待赛的龙舟如蛟龙盘踞,蜿蜒列阵,
八色龙舟首尾相衔,静泊水面,舟中健儿皆着同色短衫,分列两侧,执桨肃立。鼓手高踞舟首,双臂抡槌,目光如炬,只待令下,
两岸喧嚣之声不知何时低了下来,兰浓浓亦被赛前的紧张气氛感染,忍不住屏息,微侧身双手捉住他一只温热大手,紧紧握住,
覃景尧适时俯身耳语:“此地目及有限,待赛事开始,便去楼上观赛罢。”
兰浓浓正全神贯注,温热的气息忽然笼罩耳颈,身子猛地一颤,脖颈不由得瑟缩转动了下,也没多问,头无意识轻点应了声,
13. 第 13 章
恰逢一声鸣锣骤响,圆眸猛地睁大,视线如箭钉向河面,全神贯注之际,桥上号令声模糊掠过,待第二声锣响,八艘龙舟上蓦地爆出震天吼声,桨叶齐齐劈入水中,如蛟龙脱缚般激射而出。
鼓点如疾雷骤雨,河水哗然沸腾。随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八艘龙舟如离弦之箭破浪疾驰。
两岸百姓欢呼喝彩,声浪宛如钱塘潮涌,喧阗震天!
兰浓浓早已浑然忘我,身子不自觉地倾向河面,用不知何时松开的双手拢在颊边,随两岸如潮的喝彩声一同呐喊助威,
赛事一开,整条罗子河便如鼎沸般喧腾起来。年年龙舟竞渡,总有观赛百姓失足落水。虽两岸围栏早已加固,护持兵士仍不得不横枪成墙,连河中也布有善泅者严阵以待,
然人声鼎沸之际,谁还顾得这许多,推挤之间,仍有几个身影扑通落水,只是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连水花都无人察觉。
覃景尧知她性情,也愿陪她笑闹,人多易乱,更是寸步不离地护着,手臂始终虚环成屏障,独当她因观赛忘情松手,全然忘却自己尚在身侧时,心底泛起些微不适,
现下,她更是忘我到不顾安危,
余光一扫,见周遭护卫被亢奋的百姓推挤靠近,面上清雅的笑意倏然收敛,双足若古松盘根,岿然不动,单臂一揽纤腰将人带回,另一手打了个手势,反手将人紧锁怀中时,俯首在她耳畔低语:“人潮汹涌恐生变,且先上楼观赛。”
兰浓浓被他整个笼罩在怀中,在漫天喧嚣之下形成一个密闭空间,潮热的呼吸打在面上,与她尚未平复的急促呼吸汇聚交缠,
他拥得太紧,她抬不起头,余光却能看到如潮水般密密麻麻的人影,
她心知人多最易踩踏出事,忙要点头,忽觉身子一轻,视线猛然晃动,双脚亦被推着不由己的迈动起来,仓促间她不好着力,连忙抬手回抱住。
原是覃景尧眼见不妥,言罢直接半抱着她朝外突围,长臂如栏护在她周围,隐在人群中的护卫瞬间合围,硬是逆着汹涌的人潮,破开一条狭径,所过之处如船首劈浪,人群不由自主向两侧分开。
岸边距预订的酒楼不过三百步,却需逆人流、穿街巷,辗转一刻钟方登厢房,
二人虽是逆人潮而行,却不见半分狼狈。敞开的雕花窗外,震天的喧嚣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水幕,传来时已带着朦胧的失真之感,
兰浓浓心中记挂着赛事,一进门便拉着他快步来到窗边,手搭凉棚向下眺望,
酒楼凭河矗立,高逾五丈,居高下望,大半个南城风光尽收眼底,
罗子河上第二轮八艘龙舟,你追我赶的盛况赫然入目,虽不似后世有追拍摄影那般清晰震撼,却比在岸上徒然眺望,或跟着龙舟奔跑要畅快得多。
凭栏俯瞰,赛道全长约七百丈,每舟二十一人,其中二十名桨手勠力同心,逆流竞渡。但见领先者劈波斩浪,竟不及半刻钟便已抵达终点。
第一轮冲刺时兰浓浓没能赶上,第二轮角逐她却是从头到尾紧盯不舍,当红色龙舟以微弱优势反超蓝舟,率先冲过终点线时,铜锣即刻敲响,下方欢呼之声如山呼海啸,她喜不自禁地跳起来,转身与身旁人拥抱欢呼,
“姚景!姚景你看见了吗,红舟在最后一刻逆袭反超,好厉害!”
“我方才都以为蓝舟赢定了,果然不到最后一刻胜负难料!如此激烈,真真是惊心动魄,精彩绝伦!”
竞技比赛再没有比逆袭更叫人心潮澎湃,兰浓浓只觉一股颤栗直冲头顶,浑身发麻,长长呼出口气时,犹如力竭般软软倚靠着他,
沙场征伐,两军厮杀的场面,覃景尧早已司空见惯,眼前这般赛事在他看来属实平平,倒是她观赛时那副雀跃之态,眼波流转间,引得他频频侧目,唇角不自觉含了笑意,
专注,激动,紧张,欢欣,雀跃,忘情,所有的情绪都未经雕琢,不带伪饰,显得格外夺目。
下方铜锣再起,怀中人一改娇弱,身子一挺又往窗外眺望,覃景尧手臂一紧,轻易将娇俏的女子困在怀中,
微垂头看去,少女脸颊红扑扑,眸光闪亮,带着几分懵懂与疑问回望他,眼底不禁泛起一抹宠溺的笑意,
“此处视野极佳,坐下亦能观看,照你这般忘情投入,到决赛时可还有余力喝彩?”
兰浓浓眨了眨眼,环顾四周桌椅,又望向窗台,酒楼建在此处,盛名源于观景一绝,窗台与桌子平齐,人坐其中,视野开阔,外间景致可尽收眼底。
视线忽地一矮,兰浓浓愣了瞬,不自觉垂眸一看,才发现人已在窗边圈椅上坐下,粉润的唇瓣弯起好看的弧度,
她抬起头,手肘轻抵桌面,掌中托着脸颊,冲着对面那连落座都透着优雅贵气的男子,绽开一个甜津津的笑,
一时入迷,竟连窗外那喧天人声都抛之脑后。
覃景尧一抬眸便见她这般情态,摇摇头,唇边笑意却久未落下,水声泊泊,茶香氤氲,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兰浓浓下意识接过茶盏,眼帘微垂,细细啜饮,
不经意抬眼,方发现他正坐在那,双肘搭在扶手,修长的双手自然垂落,意态松闲,眸光深深,浅笑睨着自己。
“咳咳,”
茶水正入喉间,兰浓浓猛地呛住,还未及反应,一缕冷香忽然欺近,手中茶盏已被取走轻搁。
湿润的唇边触到丝滑锦帕,后背同时被人一下下轻抚顺气,那动作温柔细致,伴着一声从头顶落下的轻叹,嗓音里含着无奈的笑意,
“怎这般不小心,”
兰浓浓猛地抬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呛的还是羞的。还强自镇定,睁圆了眼,倒打一耙:“还不都要怪你突然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声音越说越小,忽又理直气壮起来,“任谁被你这般谪仙似的人物盯着,能稳得住才怪!”
覃景尧闻言一怔,被她这番歪理逗得失笑,指尖在那粉红发烫的耳垂上轻轻一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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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词夺理。”
兰浓浓愣了瞬,后知后觉偏开头去,手捂住耳朵,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随心所言与吹捧无异,
往日这般调笑的话信手拈来,此刻却被他困在这椅背与胸膛构筑的方寸之间,溃不成军,
他手掌还停在她脊背上,隔着衣料传来灼人温度。稍一抬眸,就能看见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落的扇影,近得能数清每一根。
那双含笑的眸子在咫尺之间流转,连呼吸都交缠着冷香,兰浓浓被迫仰着脸,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笼罩,
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偏还要强撑气势,红着脸去拍他横在身侧的臂膀:“好哇!”
她鼓着腮帮子,眼波盈盈地瞪人,“你分明是存了心的!故意逗我,看我出糗,欺负我!”
分明是质问的话,可尾音发颤,倒像是撒娇一般。
覃景尧受着她毫无威慑力的花拳,忽地朗笑出声,胸膛微微震颤,喉结滚动,含满了笑的眼眸一直落在她身上,
看她娇娇小小地蜷在椅中,像只收起爪子的猫儿,心尖蓦地一软,酥麻的暖意顺着血脉蔓延。
这般可人可爱的模样,纵是使些小性子又何妨,更甚还萌生了股想将她拢在怀中,好生宠爱之感,
略带薄茧的指腹在那微嘟起的唇瓣上轻捏了下,笑的宠纵,“好好,都是我的不是,竟叫我们浓浓呛了茶,那你说,要我如何赔罪才不气?”
唇瓣柔软而敏感,被触碰的酥麻感如过电般席卷全身,兰浓浓微颤了下,拍下他的手,无意识探湿唇瓣,皓齿轻咬,似要将那股酥麻压去,
她眼波倏地一转,眸中似有碎星流转,潋滟生辉,朱唇翘起个狡黠的弧度,指尖戳上他手臂:“在你眼里,我就这般小气不成?”
分明是不依不饶,偏生娇得人心尖发软。
覃景尧此番方算亲历恃宠而骄是何意,可他甘之如饴,耐心柔哄:“怎会?我们浓浓静似兰亭月,动如柳梢风,纵是偶尔娇嗔,亦如珠玉落盘,清越动人。这般灵韵天成,胸怀若谷,岂是小气二字可以妄断的,”
言罢假作思忖,朝窗外扬了扬下颌,“单只观赛未免枯燥,浓浓若有意,你我不妨猜一猜今日魁首花落谁家,谁若压中,便可向输家提个要求,如何?”
兰浓浓对他这般恋慕,初因那谪仙之姿,长身玉立,一笑可倾满城花,再因他性如温玉,善察人心,从不以矜傲伤人。
而最令她沉沦的,是他字字句句皆似春风化雨,恰恰落在她心尖最柔软处。
她原就有此意,当下可不一拍即合。
“好!”
兰浓浓乐得双手一拍,右手伸出小拇指,弯了弯,抬眸示意与他,覃景尧虽不解,却好性的由她,尾指刚伸出,立时便被那翘起的小指勾住,
二指缠绕,瞧着竟比十指相牵更觉亲昵,
他轻笑出声,尾指反收,拇指与她探头探脑的拇指紧密相贴,
“一言为定!”
14. 第 14 章
既要打赌,兰浓浓便不只图看个热闹,她也坐不住,时不时就要起身撑着窗极目远眺,只恨不能有个望远镜叫她好看出谁有夺冠的潜力,
覃景尧则稳稳坐在圈椅上悠然品茗,更多自是落在她身上,看她时而握拳紧张,时而摇头赌气,时而兴奋欢呼,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入迷深了还能蹦跳起来,
倒不再叫她坐下,只在她红了脸颊,累了嗓时叫她歇歇,只觉单是瞧着她一人,便热闹的应接不暇,偶尔才寥寥睨了眼下方,
本就是讨她欢心,自是意输不图赢,甚而言语间还有意隐晦提点,
“先赛者虽可借时蓄力,如浓浓适才盛赞的那支末局反超的红舟,若能持守初赛锐气,确可争魁。然赛道之上终以实力为尊,偶得之幸,难为常胜之基,”
他倏然抬臂,修长手指稳如松枝般指向河心,但见一叶黄舟劈波斩浪,龙首昂扬。
“六轮竞渡,黄舟始终领航,桡手节奏稳健,舟身吃水匀称。此番若无意外,当属魁首无疑。”
他声线沉若金玉相击,笑道,“故,我压此舟。”
黄舟如离弦之箭,已甩开同轮对手整整一个舟身有余。
兰浓浓全神贯注自然看在眼中,然单从此轮来看,黄舟确实出色,但只能说非黄舟太强,而是同轮者弱,
她有意思数了时间,每轮完赛时间皆在两盏茶上下浮动,也就是七分钟左右,前后差距五息之内,七百丈属中程赛道,体力速度为上,但关键时刻的爆发力,便恰似如虎添翼,
诚如他所言,先赛者确可蓄养体力,但在旗鼓相当的角逐中,她更看好能在关键时刻骤然加速的猛士。
毕竟毫厘之争,胜负往往系于一瞬间的爆发。
此间没有秒表比对,单从面上看,若不着意细数,确实不好辨别,也难怪连他都被表面迷惑了。
兰浓浓心中暗喜,面上难免便带出几分,只见她扭回头,脸上的笑意格外灿烂,见他神色认真,心头喜意更甚,怎么也压不下扬起的唇角,语气铿锵道:“我压第二轮红舟!”
*
赛事虽称整日,实则午膳仅歇半个时辰便紧锣密鼓展开决赛。兰浓浓有意计了数,细算下来:六十四艘龙舟自辰时开赛,每两刻钟一轮,经五轮淘汰至八强,未时三刻便可决出胜负。
当八艘龙舟如离弦之箭冲向终点,就在最后三十桨处,那抹红霞般的舟影突然暴起,在桡手们迸发的嘶吼声中,舟首以半尺之距劈开终点线。
兰浓浓登时激动地拍着窗台跳了起来,更喜不自禁的回身抱着被她拉起来看决赛的姚景,仰着脸一叠声的洋洋炫耀,
“哈哈我就说!关键时刻爆发力便是制胜关键!如何如何,可是心服口服?”
“嗯?嗯?嗯?”
覃景尧由着她在怀中雀跃欢腾,双臂稳稳圈住那不安分的身子,心口被她撞得发软,满脸的忍俊不禁,“浓浓慧眼识英雄,我心悦诚服,愿赌服输。”
“浓浓有何要求尽且说来,我必无有不应。”
兰浓浓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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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两声,得意的不行,扣着他臂膀略思忖,乌溜溜的眸子一转,鬼精道:“我已应有尽有,没甚可求,但既然有约在先,自当要言而有信。”
“唔,横竖我是想不出来,既是你输了,那便由你来想,总归要叫我满意才行。”
覃景尧虽未刻意探听,但她天真烂漫,三言两语间便将境况和盘托出,原是赁屋而居,柴米油盐皆需亲手张罗。
平日唯以针黹女红寄售于绣坊,换些散碎银钱度日。
既无朱门绣户,亦无锦衣玉馔,无婢仆环伺,更无家世可凭。在世人眼中,她这般境遇怕是连寻常百姓都不如,合该处处捉襟见肘才是,又怎敢大言应有尽有?
以覃景尧的身份地位,口中说着淡薄名利,不慕荣华之人,他并非未曾见过。只是那些人,无不是曾在红尘漩涡中几经浮沉,或是看遍人间极盛之景,方才淬炼出一颗洗尽铅华之心,
人各有其缘法,他自不作评说。
唯怀中这韶华正好的女子,眼波流转间俱是娇养出的灵秀,纵混迹市井不染骄矜,却也能从那骨子里透出的从容看出,必是被人捧作明珠般呵护长大,
虽非金玉堆就的富贵花,却也未曾历过风雨摧折。
攀比慕贵原是人性本能,纵是钟鸣鼎食之家,为权势钱财,机关算尽者亦比比皆是。
似她这般未经世事磋磨,未识人间极奢的姑娘,所谓甘于平淡,不过是因未尝甜露而暂作清高,或为矜持作态罢了。
如是一想,兴致便淡了几分。
15. 第 15 章
覃景尧垂眸睨着她,娇美可人的脸颊不染市侩,双眸澄净似能望到她心底里,亦看得出她是真心安贫乐道,甘于满足,
以她的古怪精灵,怕是看他绞尽脑汁比真得些什么更欢心。
他忽而笑了,从善如流道:“如此,还请浓浓不吝宽限,我却要好生筹划一番。”
兰浓浓此番还真如他所想,看他为自己苦思冥想的模样,远比得到什么珍宝更令她心头发烫。
她的小院虽不华美,却足以遮风避雨;手中纸笔虽换不来千金,却能画出自己喜爱的图稿,换得碎银几两,更有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姑姑们,
邻里和睦,日子顺当,钱财不多但有余,足够她安然乐活,她不需要有多少钱财权势,也不需要有人伺候。
如今她已觉得十足圆满,什么高门大户的威风,前呼后拥的架势,反倒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她所受到的教养中,付出与回报本该是公平交易,可在这里,尊卑如铁律,蓄奴是天经地义。
那些受雇于人者,甚至不必被呵斥,骨子里便已先矮了三分。
兰浓浓来此间两年,虽日常所见多是寻常百姓,却也偶见高门仆从来观中进香。那些奴仆低眉顺眼的姿态,让她即便手头宽裕,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以那般卑微的姿态侍奉。
再者她本非此界人士,若有人日夜在侧近身接触,免不得还要怕不经意间泄露异状。
如今意外遇得令她倾心的意中人,除归途难觅,倒也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兰浓浓笑得眸子都弯成了月牙,点头时发梢飞扬,才刚刚应下,她便已开始涌升无限期待。
*
夺冠者在欢呼声中退场,赛事的锣声刚歇,街市的喧嚣便再度沸腾,嘹亮的卖货吆喝声迎着夕阳,将烟火气漫过整座城池。
散场的人潮在下方缓缓流动,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窗边二人却安之若素,既然无事缠身,索性借着这一方清净,将方才未尽的话题继续娓娓道来。
兰浓浓喜欢听他讲那些见闻经历,但更爱的,是他言谈间那份不紧不慢的从容,沉静得让人挪不开眼,仿佛世间万物,他都了然于心。
偶尔被他发现她热烈的目光,见他无奈一笑,亲昵打趣时,她也不羞赧,反而说些天马行空的话。若能换得他眼中惊诧,或是朗声开怀,便觉无限满足。那张漾着甜笑的脸,始终如蜜糖般明媚。
桌上的杯影渐渐东斜,下方街市的嘈杂人声仍然喧沸,兰浓浓双手捂颊,压了压面上热烫,唇颊说多了话有些酸感,
盈着微光的眸子缓缓移向窗外,目光不经意掠过河面,蓦地一凝,下一瞬,她腾地起身,红翅木圈椅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浓浓?”
“有人落水了!”
目光穿透熙攘人潮,只见河心一人双臂奋力挥动,身躯在浊流中时隐时现,看得人心惊肉跳。
兰浓浓神色惊慌,扭头又冲他大声说了遍,随即便提着裙摆欲往门边跑,刚跑出两步,忽地一顿,忙转回窗边探身下望,全然没留意到横出一只大手被自己错了过去。
眼下人潮如涌,即便下去也难以逆流速行。就算能如来时一般有人开路,等挤到河边,怕也早已来不及了,
赛事结束时,护岸的兵士已经撤守,河中的津人也尽数离去,两岸百姓背向离开,交头接耳的嘈杂声浪中,根本无人注意到身后有人落水,
眼看着河中那双手臂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兰浓浓急得心头直跳,她不及细想,一手拢在唇边,另一手高举挥舞,朝下方人潮竭声大喊:“快看河里!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她的喊声虽响,却只引得近处几个下层看客仰头张望,下方声浪如潮,嘈杂的人声仿佛筑起一道无形屏障,将她的呼救声吞噬殆尽。
挥舞的右臂猛地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兰浓浓本能地挣扎,转头看清来人,眼中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姚景!”
她急声道:“你带的人里可有善泅的?河里有人落水了,这会人还浮着,跑的快些应该还来得及,或让他们边跑边大声喊,声音传得比人快,总有离得近的人听见前去搭救的!”
覃景尧并不慌张,只神色肃了两分,人满为患时,免不了横出意外,
如此等盛会,官府皆会派遣兵卒衙役护防,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也总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大意失足,况此时赛事已散,百姓回转,兵卒皆已撤离,更无防护可言,
覃景尧已踱步到她身边,手掌扶上她肩头,合拢握住,温度自他的掌心绵绵传递,叫人不由得放下心来,
“放心,已有人前去,你看,”
兰浓浓顺他所指望去,果然见岸边已有百姓徘徊,更有一二男子跳入河中,但她的心仍高高提起,概因河中挣扎的身影已然不见,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再叫上大夫,万一呛了水还能及时救治!”
兰浓浓回身拉上他的手,快步往房门走,边仰头与他说,
细嫩的眉心颦着,眸中布满焦急之色,落水之人在河中挣扎许久,几次沉入水中,早已呛了水,随时可能窒息。
心肺复苏后世几乎人人都会做,人若及时救上来,大概率就能得救,可这里也不知有无落水急救法,若无事自是万事大吉,若真有事或许也能尽份力,
兰浓浓既然看到了,断不能装作不知,无论如何,总要确定那人最终安危,方得心安。
既派人去了,这等小事原不值挂怀。
覃景尧见她心神不宁,自是无所不从,当即遣人速请大夫。他回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将人护在臂弯间,逆着人潮大步前行。
所幸盛会已散,人潮虽密,却多是缓步闲游之人,随从在前开路,二人疾行不过盏茶工夫便抵岸边。
河堤上此时早已聚起数十围观百姓,交头接耳之声不绝。
“...人怕是不行了,我看好似脸都青了呢。”
“啧啧也是可怜呦,只为看个赛龙舟白白的丢了性命去,”
“先前有人落水还有官府的津人捞着呢,也是这人命不好落的不是时候,人都撤完了,哎我看啊,是凶多吉少喽,”
“也不好说啊,刚不是说吐了水?说不得还有得救呢...”
兰浓浓被挡在人墙之外,只能从嘈杂人声中捕捉到零星碎语。她心中焦急,踮起脚尖左右顾盼,却只见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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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叠叠的人影如密林般挡在眼前,正欲拉着他拨开人群往里冲,恰这时,自身后飞来连声高语,
“大夫来了,快让一让!”
人墙哗然一阵,立时闻声避让,
轻重不一,杂乱又飞快的脚步声飞速擦过,兰浓浓把准时机,趁人墙尚未合拢,忙拉着他也冲了进去,
所幸情况比她想得要好些,将落水的男子救上的好心人,应已先帮着去了水,跑得衣发不整的大夫,只肃着容简略一扫,便蹲下身叫带自己来的人搭把手,
将地上浑身湿透的男子侧翻,看不清动作,只隐约见他在那人胸腹处停留施力,又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其面上刺了下,红得发紫的血珠甫一溢出,侧躺在地上的男子便猛地倒抽一声,随即惊天动地般大咳着朝外呛水,
那人虽仍昏迷未醒,但胸膛已有起伏,不知何时屏住呼吸的围观百姓们,此刻齐齐长舒一口气,脸上也纷纷露出释然的笑来,
那大夫起身略整衣冠,背上药箱,冲四周一拱手道:“无大碍,人是因呛水所致,一时闭了气,回去后好生修养两日便可痊愈,识得此人的便帮着搀扶回去,若没人认得,便劳烦哪位好心义士,帮着送到我扶安堂去。”
“原来是扶安堂的大夫,果然妙手,我虽不认得,却愿出一臂之力!”
“我也来!”
“来来来!”
到底是好人居多,大夫话音一落,围观百姓便争先恐后上前将那人扶起,边笑声交谈着跟了上去,
不消多时,岸边人群尽散,只余下一滩水迹昭示着先前凶险,
直到此刻,兰浓浓才如劫后余生般长长舒出一口颤气,亦才惊觉额间手心尽是冰凉,后背衣衫也早已被冷汗浸透,连指尖都泛着麻痹的刺痛。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浑身气力仿佛瞬间抽离,整个人软软地坠入身后坚实的臂弯之中。
覃景尧取出手帕为她轻试额上虚汗,垂眸笑问:“现下可安心了?”
兰浓浓点点头,深吸口气,待气息渐稳,便挺直腰背站直身形,伸出大拇指,冲他绽开明艳笑靥:“救人者及时,大夫来得及时,且医术高明应急有术,更有诸多素不相识的好心之人齐心相助,古道热肠,民风至善,真好,真好!”
兰浓浓这番感慨确是发自肺腑。
她自来到此地,可谓一帆风顺,落难时得遇贵人相救,漂泊无依时有屋檐遮风挡雨,不谙世事时有良师耐心指点,就连谋生计所遇的伙伴,也极投契。
更难得的是,骤然失去的亲情慰藉,竟在此处也寻得几分补偿。
这些顺遂境遇,何尝不是国泰民安的缩影?正因身处开明之世,她方能渐渐消解心结,在此安顿身心。
倘若似她所知的某个朝代那般摧折女子,裹足束胸、禁锢闺阁,莫说安居乐业,便是活着都如履薄冰,她必然又是另一番心惊境了。
覃景尧听出她话语之诚,不知她心中感慨,也未有深究之意,只随心道,“浓浓娇娇女儿身,偏生悯人心肠,”
世间心善女子不乏多,然能弃体统,破世俗,为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计形象,竭力呼救者,
难能可贵。
16. 第 16 章
人潮散尽的河岸重归岑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蓬勃的温度自她指尖与掌心传来,覃景尧执手相携,踏着渐长的影子徐行。
远处市声如沸,软红十丈,而身侧唯伊人低语,巧笑嫣然。此刻风烟俱静,竟生出些地老天荒的错觉来。
夜市即开,货摊如龙,自城门迤逦而来,橘光晶莹的糖仙娥、十二生肖琉璃灯,墨香犹新的字画,鎏金嵌宝的妆匣,雕镂精奇的玉玩,热气蒸腾的各色点心,更有杂耍百戏穿插其间。
烟花铺子前火星噼啪,照得满目琳琅,令人应接不暇。
满城喧嚣热闹得如同除夕盛景,二人穿行其间,不知不觉已换了位置,
兰浓浓拉着他,沿着摊位逐一看去,,每遇新奇玩意儿,便拈在指尖笑盈盈举到他眼前。
覃景尧眼底漾着纵容,便笑着掏了碎银买下随手掷出碎银买下,连同店家找回的铜板一并提在手中,
偶见卖相粗陋却香气扑鼻的街边小食,她总要兴致勃勃买来尝鲜。虽嫌其不够洁净,却也不忍拂她兴致,每每浅尝辄止后,便借着为她拭唇的由头,将剩余点心转递给随从。
后被她察觉,那些未曾动过的,便都依着她的意思,尽数分给了蜷缩巷角的流浪乞儿。
兰浓浓许久未这般畅快地逛街游玩,加之她精力旺盛,竟从华灯初上逛到夜市阑珊,一路尝遍各色小吃仍不知疲倦。
喧嚣渐沉入夜色,唯余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晕,为他们照亮归途。
门户皆闭,鸡犬无声,四野俱寂时,唯闻一缕清越女声破空而来,宛若珠玉落盘,扣人心弦。
“...我本想着,似今日这般盛会,若也出来摆个摊,定也能赚得不少银子。可现下一看,方知高手在民间,”
“若不讲究用料,单论手艺,今日不少摊上的东西,比那些老铺子的工艺也不遑多让。果然闭门造车,便如固步自封,认知狭隘,纵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唯有如此相辅相成,方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今日一游,倒令她颇有收获,她虽时时警醒自己,莫因过去所学自傲自满,可终究是过往太过顺遂,以至于让她有几分超然物外的飘飘然,
这一行,恰将她那未曾察觉的飘然之意尽数驱散,及时摆正了心态。
古人虽囿于眼界,智慧与能力却分毫不差。新奇取巧或可逞一时之能,然欲得长远,终究要靠真才实学。
念及此,愈觉学海无涯,她要修的功课,还多着呢!
兰浓浓边说边翘起唇角用力点头,途经的檐角灯笼洒下暖光,恰将她那双明眸映得流光溢彩,眼波流转间如有星子跃动,顾盼神飞之态,诱得人挪不开眼。
覃景尧垂眸凝望,眼眸中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松笑意,她娇娇小小,身量只到他肩颈处,抬起头看他时,需得将细白的颈子绷紧,
将在朦胧夜色中格外莹润娇嫩的脸庞,如献祭般全无防备呈在他眼前,也将她毫不掩饰的爱慕与信赖全然坦露,赤城的叫人心尖软烫,凭生无限怜爱。
万籁俱寂间,她的脸庞亦如人一般娇小可掬,他抬手覆上这张任君采撷的容颜,拇指不自觉地在细腻肌肤上流连摩挲,如同抚弄一片新绽的花瓣,
那肌肤下似有蓬勃生机脉动,酥麻热意透过纤薄软嫩的肌理直抵指腹,温度在无声中攀升,细腻触感宛如融化的蜜糖,乖顺地熨帖于掌心,
余下四指自她耳后穿入发间,如蛛巡丝,掌腹压着颅骨缓缓收拢。不过单掌一覆,便将她全然制于指掌。指节微动间,操纵的快意如野火焚原,竟生瘾癖。
少女肌骨沁出的幽香,与唇齿间残留的糕果甜味交融,酿成一种独特的甜腻。那气息混着咫尺之遥的温热呼吸,如烟似雾般萦绕不散,丝丝缕缕渗入鼻息,将人裹住。
乌兰胡同浸在子时的墨色里,连更夫的梆子声都咽尽了,
同泽收住脚步,手提灯笼在十步外孤悬,昏黄的光撞上两侧青砖,显得灯影外的黑暗更稠了几分。
靛蓝长衫领口间,那段修长脖颈绷出凌厉线条,随着他前倾的动作,嶙峋的喉结在火光里明灭滑动,而眼眸始终沉在阴影中,像两泓化不开的墨。
暗沉的喟叹随着一声轻笑溢出,
“浓浓无需妄自菲薄,技艺可经磨练而得,而似你这般灵心慧性,却是旁人难及。多少读书人、匠人终其一生困于执念,反倒是你这般年纪便能洞明事理,这份颖悟连冰雪聪明都难以企及。”
覃景尧收回手,五指指腹轻轻摩挲,最终在少女蓦然漾出的梨涡上一点,才意犹未尽地落下。
他唇角微勾,低笑道,“听闻玉青城荟萃楼的雕工堪称一绝,镇店之宝更是名动四方。浓浓既有雅好雕琢之心,改日我定当带你去细细赏玩,权当弥补今日误了你的日进斗金,不知浓浓,可愿赏脸?”
兰浓浓早闻荟萃楼的大名,只是昔日登门时,她素衣荆钗,那店家火眼晶晶,镇店之宝自然不会轻易示人,
她并无偷师的念头,只当是开阔眼界,稀世珍宝难得一见,若能从中获得些许灵感,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当下顿时喜笑颜开,不住地点头应和。
不过一句尚未兑现的承诺,便令她欢喜至此,如此的,好哄,
覃景尧莞尔一笑,刚收回的手忽又握拳抬起,手腕轻转,如变戏法般展开掌心,一枚女子小指粗细的玉镯正静静躺在掌纹间。
刚收回的手复又握拳抬起横立,手腕翻转,打开,如变戏法般,手心赫然正放着一只女子小指粗细的玉镯,
他抬起左手,夜市新得的粉莲抱兔花灯,漾开暖黄色光晕,照亮二人之间,亦将那玉镯的本色照得通透。
玉色粉若初绽的桃花,质地细腻如凝脂,玉身之内,每隔半指便嵌着一簇雪瓣状的絮纹,恰似粉雪堆锦,疏密有致。
此刻映着灯辉,整枚玉镯流转着莹润的光泽,粉白交织处恍若朝霞映雪,更显得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兰兰正值青春年华,自然喜爱精美饰品,但因在校上学不便,平日并不佩戴玉饰,
且玉器本清冷,天然便带着几分只可远观的疏离感,
但眼前这只玉镯,不似她母亲和长辈们常戴的那般典雅庄重,
通体莹润,纹样精巧,透着一股鲜活的灵气,叫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她从前虽未尝过情爱滋味,却明白爱情与物质密不可分,虽一头栽进去,恨不得倾尽所有,却也清楚,不求回报的付出,只会让自己显得廉价。
兰浓浓背着手微微倾身,眸中流光宛转,惊喜得连睫毛都染上了星光,瓷白的小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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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地往前凑,在将触未触他掌心的距离停住,那副又娇又憨的模样,让人忍不住要捏一捏这雪团似的香腮。
覃景尧眸中噙笑,拿食指轻勾她软滑下颌,得她一眼娇娇嗔瞪,唇边笑意更浓,
身形微转,袖风掠过一缕冷香,左手的莲兔灯轻轻卡进檐柱间隙。
摇曳灯影中,他执起女子纤手,垂眸时右手轻拈那枚粉镯,如拂露般滑入凝霜皓腕。
那抹粉润恰与朱红手串相偎,红若胭脂醉,粉似海棠春,
端是配她。
覃景尧满意莞尔,掌心仍托着那截雪腕。腕间轻转,朱玉串坠便从袖口滑出,他眼尾轻挑:“浓浓赠我定情之契,今以粉镯还卿,可算两心同?
这粉镯原就合了兰浓浓眼缘,如今被赋予定情之意,更觉腕间生暖。她不禁轻转玉镯,看那抹粉润在皓腕上浮光游走,另一手抚过粉镯内壁,竟触到细微刻痕,她指尖微顿,细细摩挲,
原是极小的同心二字!
她突然抬头看他,眸中炸开万千星光。那枚总让他想用指尖丈量的梨涡,此刻盛满蜜色的笑意,连发梢都跳跃着金粉般的喜悦。
她喜爱至此,已是最好的答复,
覃景尧负手静立,胡同幽静,合心意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惹人喜爱,
月下怡情,亦是人间一等惬意之事了。
兰浓浓看够了玉镯,这才想起他的话来,盈亮的瞳眸一转,眼帘抬起,仰颈瞧着他,故意颦眉微鼓着颊,黑亮的双眸带着好不容易方表露出的一丝浅浅控诉,
“玉镯虽美,但你我有约在先,定情信物必得亲手所做,方显真心。才过一晚你便忘了不成?还是说,你有意敷衍我?”
或许一旦陷入情爱,人便会变得敏感多思。兰浓浓明知他不会敷衍,可话说出口,心底却无端泛起酸涩。
她唇角微垂,鼻尖一酸,那双黑亮的眸子便不自觉蒙了层雾气,
上一刻还狡黠灵动的眸子,一瞬便蒙上湿漉漉的雾气,委屈得仿佛被谁欺负了去。这般变脸之快,连向来从容的覃景尧都不由得怔住,一时竟忘了反应。
他手指微动,眸光闪了闪,这玉镯虽非亲手所制,却也是他特意命人寻来的上品,怎能说不用心?
可眼下看来,这份心意在她眼里,竟还是不够。这丫头精灵得很,娇蛮又难缠,偏生心思直白,喜怒全写在脸上,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弯弯绕绕。
他本有些无奈,可瞧她这般模样,又忍不住觉得好笑,倒也省得猜度心思,直来直往,反倒让他轻松不少。
心知此时不宜发笑,喉结微滚,压下了笑意,到底是娇娇女儿家,心肠软脆,受不得慢待委屈,
这月余相处,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这般神色。他眸光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落在那藏起梨涡的软颊上,
覃景尧轻吸口气,双手背后,忽半弯下腰,人便倾身欺近她脸前,甜香与冷香骤然相撞,氤氲散开,旖旎萦绕。
晕光流转间,她颊上粉晕未褪,却已舒展了眉心,一双眼睁得圆圆的,水光颤颤,像蓄着两汪清泉,唇瓣不自觉地轻抿,屏着气的模样格外可人,方才的委屈难过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抵近她的额,高挺鼻梁轻触了下她软软鼻尖,轻如点水,这似有若无的亲昵,让周遭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17. 第 17 章
“浓浓这番心意如此珍贵,我自然要倾心回报,只是亲手制作尚需时日,又不忍让你久等,便先寻了这玉镯暂表心意。本想待我亲手所做完成之后,再郑重相赠,怪我思虑不周,惹得浓浓伤心难过...”
“莫哭了,嗯?”
他这样看着她,温言小意,轻柔呵哄,满身清冽的冷香铺天盖地的缠绕上来,兰浓浓只觉脑中混沌发麻,心跳声大得如同雷声在耳边轰鸣,
她握紧玉镯,只记得紧紧屏息,生怕被他听到露了怯,双眸大睁呆呆望着他,唇舌似没了用处,哪还记得说话,
直待因长久闭气的窒息感汹涌袭来,她猛然长喘出气,混沌的神智也随之清明,眼睫连颤几下,抬眸看去,
他已直起身来,双手负后立于烛光下,身姿颀长,峻拔如松,眸光温柔深邃,正含笑看着她,
此时夜深人静,二人无声相望,空气仿佛变得稀薄,压迫得人呼吸凝滞,心跳急促,口干舌燥,连手心都隐隐发烫,
明明二人已在交往,时常约会,相处时自然亲昵,兰浓浓仍会被他不经意流露的风姿而蛊惑,
细颈咽动,红唇轻抿,夜色中熠熠生辉的眼瞳眸骤然收紧,如同幼兽锁定猎物,蓄势待发,即将开展第一次狩猎,
下一瞬,她猛地踏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上臂,踮起脚尖猝然发力,仰脸时脸颊擦过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紧闭着眼,唇直直朝那张笑意尚存的唇撞去,
“唔,”
这声音自然是兰浓浓的,这是她的初吻,既是一时冲动,亦有主动时的紧张,她毫无经验,自然拿捏不好力度,双唇触碰时那一瞬如过电般的酥麻,让她浑身颤栗,
她来不及体味亲吻滋味,牙齿磕到唇肉的锐痛,便立时令她自突然的大胆中回神,
迟来的羞意轰然漫上脸颊,她忙睁开眼,正撞见他低垂的眉眼,阴影里晦暗不明的神色陌生得让她心尖一颤,微启的唇瓣还残留着彼此的温度,攥着他臂膀的双手已本能地开始后缩。
惊愕不过一瞬,覃景尧便顺势收紧了臂弯,少女温软的身躯被彻底锁进怀中,掌心力道不容抗拒地压住她脑后。
垂首时,灼热的呼吸碾过她颤抖的唇瓣,将那青涩的触碰,化作一场攻城略地的征伐。
肌肤厮磨泛起腻滑的触感,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息,缠绵游走,逐渐渗入四肢百骸,体温攀升间,吐息也愈发灼重,
黑直浓长的眼睫低垂时如鹰收翼,深沉又锋利,半掩的瞳眸如穿越渊隙看她,大胆热烈的女子被他困在怀中,毫无挣扎躲闪之意,乖顺懵懂的任他予取予求,无声滋长着采撷者的狂肆之欲。
眸底暗色翻涌,掌心灼人的温度透过衣料烙在她腰间,喉结重重一滚,却只是克制地贴着她的唇浅尝辄止。
须臾,他骤然撤身,松开钳制时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
兰浓浓一直是恍惚的,如置身火炉一般,待唇上灼烫的重力消失,后颈与腰腹一松,她才似活了般,
先是抿唇润了润,后皓齿衔着下唇,压出一片粉白,更拥的唇瓣殷红润嫩,
“咳嗯,那个,天,天色不早了,这是我的初吻,嗯,我今日很开心,很喜欢,希望你也喜欢,”
手足无措间,全失了平时狡黠,早忘了先前质问,磕磕绊绊也不知都说了什么,滟滟粉潮的眸子,慌张含羞飞快瞥了他一眼,
忙忙掀开腰间荷包欲拿钥匙,却手指打颤,只是简单的结扣便急得她鼻尖发汗,好不容易打开拿了钥匙,转头就要开锁进去,
佳人娇羞无措,固然赏心悦目,但夜色已深,覃景尧怕她趁夜伤着,快一步握住她手臂,抬手取下莲兔花灯,接过她手中钥匙,稳稳解锁开门,
一直静候在不远处的同泽双手提得满满当当,向二人躬身示意,迈入院门,少顷,院内烛光亮起,人空手而出,快步回远了原处,
至此时,覃景尧才将花灯递给她,眸中含笑,低声道:“我与浓浓心有灵犀,亦是开怀,甚是欢喜。今日劳累,你早些歇息,明日会有人送膳食茶点来,只我俗事缠身不得相伴,浓浓若是有事,差人寻我便可。”
话落,轻送了她肘处,下颌轻抬,
“进去吧。”
兰浓浓双颊滚烫,脚下顺他的力提裙迈入,进了院门,驻足回头,见他站在门槛之外含笑望着,甜蜜之余陡升不舍,
想要再次被他拥在怀中亲昵依偎的念头,来得迅疾而猛烈,足尖转动,后跟已经踮起,用力攥紧手心才堪堪克制住扑向他的冲动,
“嗯...,夜色已深,你也快回去歇息,那,我关门了,”
兰浓浓笑着朝他挥手作别,然眼眸中浓浓的不舍,却将满腔心思全然展露,
覃景尧面朝院门而站,笑望着她的身影渐被门扉所挡,直到落栓声响,他驻足片刻,转身离开。
“呼,”
门外脚步声渐远,兰浓浓克制住回身开门去看的冲动,似被点穴般僵在原地的身子猛地松懈下来,微垂下头,双手捂上脸颊无声呐喊,足背弓起,脚下似踩了火般蹦跳起来,
一时不停回想方才自己大胆献吻,一时他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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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吻的情景又浮现眼前,一时又懊恼自己意志不坚被男色所惑,
既庆幸他反客为主未叫她尴尬难堪,又喜于他未被她的大胆惊到而态度轻慢,
总之一颗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脑中更是胡思乱想缠作一团,上了床榻仍抱着腕上粉镯傻傻甜笑,至四更梆响,房中烛光才倏而熄灭。
*
覃景尧回到别院,月已中天,他却径直往灯光明亮的湖心亭中走去,
“观辜砚兄神色,想来今日龙舟赛事,应是极满意的,”
卢亭文早在知他归来时,便起身下了台阶迎他,待人至近前,含笑打趣了句,随后右臂一挥,略让半步与他同入亭中,
覃景尧撩袍坐下,似是想到什么,微勾唇,却笑而不语。
都道英雄难过绕指柔,此话真可见一斑,
朝堂之上,覃景尧的名声恶大于誉,有人暗骂他弄权非善,有人暗骂他心狠手辣,却独独无人骂他贪财好色,
而今竟见他纡尊降贵置身于平民之间,对那女子百般呵护,甚至相伴至深夜方归,如此情形,想来这女子定是极得他欢心了。
今日这事若传回龙朔,怕不知要惊落多少眼球,又要碎却多少芳心。
卢亭文乃真君子,虽些许可惜未能见那女子全貌,却也只是感慨一二,无探究之意,
侍从们鱼贯而入,将玉盘珍馐次第陈设。末了呈上一尊飞仙踏云状的碧琉璃酒壶,方屏息敛衽而退。
卢亭文执起酒壶,一手提袖先后为二人斟上,忽抬首望月,双手提杯臂向前伸,朗声笑道:“今夜月华如水,美酒佳肴,当与辜砚兄俘一大白,请。”
覃景尧亦双手提杯迎上,两盏相悬三寸,恰容一缕月光流泻其间,
“固所愿也,请。”
二人多年好友,至交之情,畅所欲言好不爽快,待酒过三巡,覃景尧停盏置手于桌,这便是点到为止之意,
卢亭文亦搁下空盏,同泽唤人撤了菜肴,摆上茶水,令别院下人避退,只与护卫留下候命,
*
三更梆子声未歇,几处朱门大宅内,密信犹在铜盆中蜷曲焦黑,檐角间暗影已如鬼魅掠过。待五更鼓响时,那些酝酿在锦帐后的密谋,已成了不日断头铁证,
事发之迅,令人猝不及防。雷霆之势劈落,数人尚在梦中,便被捉拿入狱。三日之内,过堂,画押,定谳,依律严惩不贷。求情的门路未及疏通,叛逆者的血水已渗入刑场青砖,尘埃落定。
五日后,一只金眸信隼掠过皇城,将密诏送至城东别院。
18. 第 18 章
“哎呦!兰姐姐您可算是来啦,快请进快请进,怪不得今儿一大早听见喜鹊叫呢。掌柜的念叨您好几日了,昨日还说,您今日若再不来,就要亲自上门找您去呢!”
“我才几日没来,怎被你说得好似一年半载一样,倒是文泉你能说会道的功夫又见增进,想来这几日店里生意定是红火得很。”
“红火,确实红火,我这小店的门都要被来催货的客人给堵了!”
兰浓浓刚被迎进门,还未说上几句,一道爽利却不失柔婉的女声便插了进来,带着水乡特有的温软,煞是好听。
正说话的二人却不约而同僵了神色,裁春居"铺面不大,统共不足百平方,前堂说话声穿过薄薄的门帘窗屏,后头的罩房里都听得真切,
只见柜台侧后方绛青色的布帘猛地掀开,一身穿紫衫藕裙的女子快步而出。
她梳着妇人髻,一张标志的鹅蛋脸,丹凤眼,长鼻翼,唇略厚,不算时下标志的容色,眉目间那一抹爽利倒把寻常的五官衬得极鲜活。
此刻她唇角含笑,那饱满的唇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竟透出几分撩人的风情。
兰浓浓却不由喉中发紧,扬起笑刚要说话,便先被人抄了臂肘,几步入了帘后走廊尽头的屋中。
一关上门,文娘脸上的笑色就隐下了,叫人心惊肉跳的,
“小浓浓,这十日做什么去了?”
“你可知这十日间,对面珍衣坊的蜀锦玩偶,东头彩云记的苏绣布虎,西边烟雨居的缂丝人偶,就连南北市那些小铺面,都摆出了各色新奇布偶!”
她指尖重重叩着账本,“有的料子比咱家的细软,有是针脚比咱家的密实。除却先前订好的老主顾,新客竟是一个个都往别家去了。”
“原都是跟风仿咱们样式的,如今倒都爬到我裁春居头上来了!”
“尤数那珍衣坊最是下作!竟敢派伙计堵在咱们铺子前头,满嘴什么江郎才尽,''黔驴技穷,”
“我呸!一群偷师学艺的猢狲,如今倒披着人皮在祖师爷门前耍起把式来了!真是好得很呐!”
文娘双手叉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说到气愤处面上一脸怒色,倏而又猛地转头看向双手抱着包袱贴门站着,眸子圆睁,抿着唇不敢吭声的少女,
眯起眼笑道:“小浓浓你说,咱们裁春居能叫他们看笑话踩了去?”
“不能,当然不能!文娘姐姐放心,咱们裁春居必须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四月的晨光醒得早,金灿灿地漫过窗棂照得不大的斗室极是透亮,小院内花红柳绿,听几声落枝的雀啼,坐在窗边品茶看着,极是惬意,
兰浓浓此刻却全无往日闲情,用力摇头表了态,先将包裹递给她,也不落座,径直拎起小炉上咕嘟作响的茶壶,拿起杯盘里的银镊,从堆满干梨花的青瓷福碗里精准夹起一朵,
那晒得酥脆的花瓣飘落在粉彩釉茶盏中,被突注的沸水冲得上下翻腾,恰似她此刻翻搅的心绪。
一缕清芬混着水雾漫开,沁人心脾。
“梨花茶清香润喉,可凝神静气,又回味悠长,文娘姐姐莫生气,气大伤身无人替,请喝茶,前些日我虽没来,但这几日我可是闭门赶工,不会误了交货的。”
花茶香气氤氲盈鼻,对面少女眼眸弯弯似盛了星子,一张粉白娇嫩的脸上漾满笑意,左颊上的梨涡竟比杯中舒展的梨花还要甜上三分,文娘望着,唇角已不自觉跟着扬了起来,
她也不是个黏糊性子,当即擎起茶盏,仰颈便饮。
兰浓浓见状心头一松,知道自己来迟这一遭算是过了。
说来她与裁春居并无契书约束,不过偶尔卖些绣样图稿,乃属自由身。
只是与文娘合作以来极为投缘,年节来往间,倒处出了几分闺中知己的情谊。
平日若得闲,她也会来铺子里坐坐,或是帮着理理丝线,或是听些街坊闲话,那些别家衣铺的动向,皆在这茶香针影间摸了个通透。
为与姚景约会,她已几次推拒。布偶原就难防仿造,财大气粗的店家用料绣工再用心些,确实分走了一些客源,
老主顾们的定制帖又被一拖再拖,同行铺子里的织机针线却昼夜不歇,文娘姐姐日日瞧着,也难怪如此动气。
兰浓浓倒是并无不快,她与裁春居两相裨益,自当同心协力。
当下大松了口气,假意拭汗的帕子还悬在半空,忽觉颊边一疼,心知是文娘姐姐泄愤,反倒安心坐下,慢条斯理地侍弄起茶盏,任那梨花香渐渐冲淡了满室焦灼。
文娘口中虽道着急,心底却未必真乱。人心便是如此,愈是求之不得,愈觉百爪挠心。布偶虽易仿制,终究难逃头三脚的章法,那起子跟风的,不过学得皮毛罢了。
浓浓这玩偶未面世前,满城衣行布庄,竟无一人想到能将寻常走兽做得这般憨态可掬。莫说孩童见了要打滚撒泼地讨,便是闺阁少女、当家夫人,但凡瞧上一眼,便少有人能抗拒得了的,
当初玩偶甫一摆上柜台,立时风靡全城,裁春居门前日日排起长龙,铜钱落柜的叮当声从早响到晚,真真是日进斗金的光景。
这般红火,岂能不招人眼热?
这一年来,莫说那些大字号绸缎庄,便是街角的小裁缝铺,也都争相效仿。有那起子心思活络的,更暗地里打着主意,想把这摇钱树连根拔了去。
那些个能工巧匠,绣技大家,做出的玩偶针脚倒是齐整,绣线也讲究,偏生像庙里的泥菩萨,端的是精致,却少了口气儿,
更有甚者,仿着浓浓的图样做出来,反倒把老虎绣成了病猫,真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唯独浓浓手下所出,个个眼珠子都跟会说话似的,连尾巴尖都透着活泛劲儿,
最难得在她常有巧思,时出新样。每得妙稿,便来铺中唤绣娘们以五色丝线细细琢磨,针针皆藏机杼。
如此推陈出新,方教这裁春居的玩偶始终独步玉青,任他旁人如何效颦,终是望尘莫及。
有真本事之人,管他是男是女,这一年来文娘待她早就不单是掌柜看绣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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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当着自家妹子疼。
又知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平日里不免多存几分怜惜,且这般三催四请竟不见人影,实是破天荒头一遭。
若非文泉带回口信,亲眼见她在家中好端端的,文娘怕是早要亲自去寻人了。
现下见她容光如初,眉宇间仍是那派烂漫气象,文娘心头一宽,倒也不急着催促。素手解开包袱皮,掠过一小摞图稿,但见五只兔偶挨挨挤挤地躺着,俱是双手能捧的大小,却各具灵性。
或鼓腮啃着萝卜,或竖耳嗅着菜叶,红粉蓝绿的衫子衬着雪也似的绒毛,那模样比真兔子还要伶俐三分,
那兔儿眼如浸了胭脂的琉璃珠,圆溜溜嵌在绒团似的脸上,指尖陷进雪白毛发里,竟比新弹的棉絮还要软上三分。
捧在掌心瞧着,活似捧了朵会喘气的云,教人从指缝酥到心尖,恨不得立时揣进怀里藏起来,活脱脱要把人的心肝都萌化了去。
兰浓浓也不扰她,只将茶盏轻轻一搁,斜倚在缠枝纹的扶手上。左手托着腮,腕间粉镯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而微微转动,映着窗光泛起涟漪似的柔晕。
她仰着脸望向窗外,睫毛半垂着,眸光却虚浮在更远处,分明人在这儿,魂儿早随着那人的影子飘远了。
自赛龙舟那日一别,至今已整整八日未见,兰浓浓倒是知道他的住处,但头日便有小厮前来传信,道是有要务缠身,如此,她自是不好再贸然前去打扰,
且自与他相识,一颗心便系在了他身上,往日最上心的图稿,如今空空如也,裁春居送来的订单在桌案上摞了厚厚一沓,丝线乱作一团也无暇理会。
这几日虽强打起精神赶工,却总在落笔时走了神,往往日头偏西才惊觉忘了用膳,夜里刚挨着床铺便昏沉睡去,连簪子都来不及卸。
眼下方得片刻清闲,思念便如春藤蔓生,细想来,这竟是二人相识后头一回隔了八日未见,不知他事务可已料理停当,所办之事可还顺遂...
“浓浓,”
“浓浓?”
“嗯,嗯?”
“文娘姐姐怎么了?”
暮然回首的少女,颊生红晕,眼亮得能照见人影,连睫毛颤动都仿佛带着情意,
文娘眼波微垂,忽见少女腕间新添了枚粉玉花镯,指尖正不住摩挲镯面,底下朱红丝绳系着的玉牌一晃,竟隐约透出字痕?
再思及方才她神思不属的模样,这些日一反常态推托不来,同为女子,文娘哪还能不明白,
她这是情窦已开,且已情根深种了。
其实以浓浓这般年纪,原该是媒人踏破门槛的光景,偏她无父无母,独守着这门点布成灵的绝技,更兼模样俏、性子活,荷包鼓胀却心思澄澈。
虽不慕虚名,可这玩偶行当的生意经,明眼人都算得清,她手底下的巧思,足足养活了半条街的绣娘。
各家既要跟风从她指缝里分利,面上自然都赔着笑,可暗地里,眼红的更多,
这世道,最怕的就是有心人惦记。
19. 第 19 章
文娘以一介女流周旋商贾之间,分利争市,深知人心险恶,亦不啻以恶揣人,然她却更明白女儿家一旦情动,便是九牛难回,
任浓浓素日如何爽利果决,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那些劝诫的话到了唇边,又随着叹息咽了回去。
将早已备好的青缎荷包推了过去,里头银票的厚度足够寻常人家半载嚼用,
“柴员外府上想来为小公子定做一只新模样的玩偶,下个月初十生辰前来取,我只说先问了你再说,除了今日这套兔偶,眼下还有五单等着交货,这又要新玩偶,浓浓可有头绪,能赶得出来吗?”
兰浓浓也不客套,解开荷包取出银票快速点了点,装入自己的钱袋里,又将钱袋收到随身斜垮着的橘粉色绣海棠花包包内袋,收紧包绳,将荷包又推了回去,
先绽开笑道了谢,而后认真思索了一番,摇摇头:“抱歉文娘姐姐,时间太赶,这一单怕是赶不出来,”
这一年间她做出的玩偶造型有三四十个,基本保持一月出新一套,每套二到五个不等,出新率不可谓不高,
得益于后世庞大的信息储备,她脑海中积累的素材和构思不胜枚举,毫不夸张的说,若只保持当下的出新率,她可以一直出到退休,
新图样的玩偶不值一提,但兰浓浓却懂得物以稀为贵,更明白珍珠不能一次倒尽布袋的道理。
总要留着三分后手,就像外公曾说的,春日撒种不能尽数抛洒,得在袖里暗攥一把。
她倒不惧有人仿冒,自古匠人皆承前人之技,便是她起家时,也未少借前人巧思。不过她每一幅图稿,乃至每一只亲手做的玩偶,耳朵里都藏着个兰字首拼暗纹,
金线细若秋毫,针脚走得比蚂蚁还细,须得对着日头才能瞧见,权当是辨别真伪的标记了。
幸而晟朝不兴巫蛊魇胜一说,更要谢当年武盛帝力排众议,开海运,引回了棉花种子,否则她空有满脑袋好东西,无家族依仗亦难以示人,想在这世道挣立足谋生,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她每月有铺子里的分红,银钱上自是不缺,从前独居时,晚上赶赶工也就是了,而今心有所系,最缺的反而是时间,
“文娘姐姐,待我手中所有订单交付,日后便一月接一单吧。”
文娘明显愣了下,细长的眼都睁大了两分,毫不客气地说,一单定制的价格就抵得上铺里一月盈余,如今每月仅接三单,便已排到了半年之后,利润之高可想而知,
而今,她竟如此轻易便将唾手可得之暴利舍弃,震惊之下,平日伶俐的喉舌竟一时哽住。
兰浓浓既然开口,心中便已有成算,面对震惊与不解,她还能从容地笑出来:“文娘姐姐放心,你不是也常说物以稀为贵吗,”
“定制盈利虽高,但每出一个绝版,铺子里可以售卖的玩偶便要少一只,从长远来看,反倒得不偿失。且定制多了,我也怕哪天江郎才尽,到那时,咱们怕是只能坐吃山空了。”
一时之利与长久之计,文娘自然心知肚明,但她更明白,她这番言辞背后的深意。
欲问她是否昏头的话已涌到了喉头,却在将要说出的一刹,被她生生咽下。
裁春居能从一平平无奇的成衣铺,跻身玉清新贵之列,全凭这些玩偶生意,而其中关窍,则尽系于她一人之手。
纵使满心困惑,又疼惜那白花花的银子,文娘此刻除了伺机进言,却也别无他法。
偏生眼下光景,绝非开口良机。
沉默良久,方缓缓点头:“浓浓言之有理,然生意之道贵乎循序,若骤然改弦更张,缩为一月一单,恐寒了主顾们的心。不若以三月为期,徐徐递减,既全旧谊,又树新规,方为上策。”
规则忽改,确实让人措手不及,兰浓浓略一思忖,遂点头。
文娘有意觑她神色,见她同意,心中也略松口气,公事言罢,抬手握住她戴着粉镯的手,仔细打量了下,啧叹:“这粉镯玉质澄澈如水,玉絮匀净如雪,更妙在天然自成花瓣纹理。玉色与纹样两相映照,既显冰清玉洁之质,又蕴灵动生趣之姿。浓浓当真慧眼如炬,竟识得这般稀世珍品。"
她说着不由点头,忽又抬起头,脸上的笑容颇有打趣之意:“浓浓从前不是说,不喜手上佩戴首饰,道是做事不便,怎才数日再见,不仅戴了,还佩了两个?”
兰浓浓仅未露半分羞色,无不炫耀的朝她晃了晃,脸上绽开的笑靥,生生把窗边的日光都比得失了颜色。
“非是我好眼力,乃是买它之人好眼力,且此一时彼一时嘛,我平日做事小心些就是了,”
皓腕悬空,垂系于绳上的玉片,在光影流转间隐隐显现出个景字,
文娘瞧见神色微动,抬指遥点了点,别有意味的哦了声,笑道:“这好眼力之人,莫非便是浓浓腕上,这玉片所刻之人?”
男未婚,女未嫁,她与姚景两情相悦,兰浓浓自觉此事无需讳言,便坦荡点头,还冲她竖起大拇指笑眯眯道:“文娘姐姐亦是好眼力,是他。”
文娘眼尾微挑,忽哼笑了句,“怪道浓浓数日不来,缘是有了情投意合之人,”
又顺势追问:“能令浓浓动心的男子,又有识玉的慧眼,想来必是城中翘楚。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府上何处?你们如何相识?其家世品性究竟又如何?”
兰浓浓本就没打算隐瞒,只是亲友终究有别,便将跟告知于姑姑们的话,斟酌着说了几分,却见文娘也露出相似的慎重神色,连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摇晃,“文娘姐姐放心,此事姑姑们皆已知晓,且我并非无知少女,省得谨慎的。”
文娘知晓她的来历,然庵中修行之人,目光比寻常人更通透几分,既然清风庵的师傅们知情却未加阻拦,想来必是另有一番考量,
她遂不再缄口,只含笑说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便轻巧转了话锋,
“这几日你未出门,倒正好躲过一桩大事,青云街林府你可还记得?前两日这林府突遭官府查抄,阖府下狱,隔日告示便贴遍街衢。原是那林府竟暗地里替蒋家包庇罪人权氏遗孤,更私通粮行陈家、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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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之流,暗中聚敛钱财,意图再掀谋逆之祸!”
“当年权氏恃权跋扈,藐视天威,终被覃太尉率兵雷霆镇压,落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据说行刑那日,血染长街,被斩落的头颅足足装了三十余车,刑场青石上的血迹历经三场大雨方才淡去...”
文娘说到此处,突然打了个寒颤,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那些陈年旧事,光是提起就让人脊背发凉。
“...不过那欺君犯上本就是诛族的大罪,权氏死有余辜,可叹这些朱门大户,竟还不如咱们升斗小民看得透彻,”
“如今家业倾颓、亲族连坐,前日囚车游街时,我亲眼所见,其中竟蜷缩着几个总角幼童……唉,造孽啊..."
文娘已育三子,幼女方才五岁,提及孩童脸上难掩悲悯之色,
兰浓浓听着,脸上笑容早已僵住,与后世消息通达,朝野之事皆可随意探知不同,
晟朝亦如历代王朝,庙堂秘事从不示于庶民。
史册所载,不过帝王本纪,朝廷大政,而权氏僭越之事正值当朝,兰浓浓纵使翻遍典籍,也难窥其详,
坊间虽不禁议政,然于升斗小民而言,温饱生计终究重于庙堂更迭,她平日鲜少涉足茶楼酒肆,听那些文人墨客指点江山,即便偶有踏足,权氏旧事毕竟时隔多年,早被新鲜谈资取代。
是以兰浓浓在此栖身两载,竟当真未曾听闻。
在后世,无论是史册典籍还是闲谈中,诛连三族,株连九族,不过寥寥数笔,纵使字里行间透着森然寒意,终究是千百年风烟外的旧事。
此刻亲耳听闻,兰浓浓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那些她曾经翻阅过的冰冷记载,如今竟化作眼前血淋淋的真实。
那些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只言片语,此刻分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那些她曾翻阅的典故,亦正在这方天地间上演,
而她,就站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修罗场上,真切地感受着这个时代的残酷与血腥。
兰浓浓不知后来与文娘姐姐都说了些什么,她走在煌煌天光下,却只觉得寒意蚀骨,长街明明整洁如洗,商铺门户大开,行人往来如织,
天穹湛蓝,草木葱茏,雀鸟啼啭,繁花吐馥,这世间万物分明一如既往地安稳鲜活,
可她此刻眼中所见,却仿佛隔着一层血色薄纱。
行人面目模糊如隔雾霭,耳中似塞了湿棉,市声人语皆化作混沌嗡鸣。唯独鼻息间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挥之不去,
那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肺腑,竟分不清是刑场飘来的真实血气,还是记忆在鼻腔里翻涌出的幻觉。
浑浑噩噩回到家中,门栓咔嗒落定的刹那,混沌的五感骤然清明,一股腥甜蓦地涌上喉头,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金星乱迸,
兰浓浓再支撑不住,跌跌撞撞扑向院角的木盆,俯身间哇地吐出一口酸水,连带着将那些血腥记忆都呕了出来。
青白指节死死扣着盆沿,直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满腹惊惧都掐进这冷硬的容器里。
20. 第 20 章
连日赶工未进多少粒米,腹中早已空空,胃腹却还在不停痉挛着绞出阵阵酸水,直到连胆汁都已呕尽,喉中仍在无物可吐地剧烈抽搐,
淡淡的锈色洇在帕上,兰浓浓怔怔盯着这抹血痕,忽觉颅内有万千铜钟同时震响,震得眼前黑白交错,
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喘息声又急又碎,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哽咽自喉间泄出,未干的泪水刹那滚落衣襟,
她蓦地跌坐在地,染血的帕子从指尖滑落,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徒劳抓挠,仿佛要在这满院寂寥里掘出根救命稻草,
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眸子,此刻浸在泪雾中晃动着破碎的光,所有鲜活的颜色都褪成了惨白。
“妈妈,爸爸...”
她无意识地喃喃低唤,可满院寂寥,唯有自己的哽咽在青砖地上撞出回音,
院子北角的原木色秋千上,缠着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花藤软垫,不远处是从清风庵后山上移栽过来的梨树和桃树,如今都已开了花,
堂门檐下挂了一排她亲手制的竹片风铃,每只下面都坠着粉色丝带,风过时便叮咚作响,清音悦耳,
檐角垂着几盏绸纱灯笼,院中也零星悬了几处,风铃正下方的阴凉处,还摆着一张藤编的躺椅,
堂前地上立着一块半米高的青石,石上稳稳搁着一口陶缸,不足一米宽,里面卧着两朵荷花,一粉一白,昨日她才换了水,
院子不大,却被她布置的满满当当,温馨美丽,生机盎然,
平日不出门时,她独处亦能自得其乐,院子向阳,阳光洒落,将院中万物镀上一层温柔光晕,美好又安逸,
日光灼烈,院中景致仍是她出门前那般安宁静好,可兰浓浓却止不住地浑身发颤,她蜷坐在地上,不知等待了多久,待喉头哽咽渐平,只余头疼欲裂,
抱紧双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她踉跄着想去向父母诉苦,又怕在此刻无助时看得见她们,却得不到回应会更加痛苦,
想倒杯热水暖暖身子,却忘了壶中的水早已凉透,昏沉中竟觉得手里的瓷壶尚有余温,只是双手颤抖得厉害,水柱在杯沿乱溅,最终只泼了满桌,
抱起水壶仰头欲灌,壶口却撞破了唇,冷水混着血丝从下巴淌落,浸透了前襟,呛咳间瓷壶脱手碎裂,
兰浓浓死死攥着桌沿,指节发白,恍惚望着这一片狼藉,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泼洒的冷水还是滚烫的泪,
胸口仿佛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
她茫然抬头,目光涣散地仍在搜寻着什么,浑然不觉脚下就是碎瓷,她机械地迈步,尖锐的疼痛从脚底直刺天灵,却迟了半拍才化作一声呜咽,
可她脚步竟停不下来,仿佛这具身躯已不再听令,只在青砖地上拖出一道渐渐晕开的血痕。
*
逆党虽已伏诛,然蒋贼经营多年,其党羽遍布朝野,所蓄死士、所结朋党、历年所敛钱财及机密账簿等,皆需时日逐一清查。
卢亭文身为玉青城知府,辖下竟有乱党余孽而不知,原有失察之责,虽将之抓获却是戴罪立功,既需上表请罪于御前,又须安抚百姓,震慑宵小,连日焦灼之下心力交瘁可想而知,
过午未久,忽闻那位去而复返,仍搁置诸务寻去,却见花影婆娑间,那人正半倚摇椅闭目养神,衣带垂落,好不自在。
不禁讶然:“不是要回龙朔复命,怎的又折返玉青城,莫非还有漏网之鱼?”
覃景尧睁开眼,长腿抬起,蟒纹靴底随即落地,广袖翻卷如云,身后侍从支起檀木摇椅的月牙档,
他眸光微转,下颌稍扬,同泽箭步上前,将石桌上那乌沉沉的漆箱捧来,箱长及臂,黑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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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墨,只见他手腕一翻,箱盖应声而启,
“明远治玉青三载,政声卓著。今虽戴罪立功,然岁末考满,当归龙朔叙职了。”
卢亭文低眉看向箱内,指尖挑起靛蓝粗布,便见左侧整齐码着五本蓝封账簿,硃砂题签犹新,右侧锦盒不过掌大,却妥帖盛着张娟色皮卷。
他信手抽出账簿,指尖刚拂过纸页,眉峰便是一跳,待皮卷徐徐展开,眸光倏地凝住,雪白皮面上蜿蜒的,正是蒋党在芜城的藏银密图,卷边几处还沾着些许黑褐血痂。
玉青余孽失察之罪虽以功相抵,然晋升之期终需延宕三至五年,然有这芜城账簿与藏银密图,非但前愆可涤,更当另录新功了,
归京之事,已成定局。
卢亭文缓吐郁息,将账簿与地图仔细收归箱中。蒋党余孽虽已式微,但若由他独自处置,纵能肃清,也必耗时费力,
他麾下既无精兵强将,又难控异地,更兼残党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转迁银潜踪,如今得辜砚兄雷霆相助,实乃天助。
他整襟正立,肃然长揖:“不敢叨扰大人休憩,下官这便去查核账簿,起获藏银,下官告退。”
三日前,龙朔信隼抵至别院,覃景尧奉密诏,令卢亭文肃清玉青城乱党,自率亲兵潜赴芜城,以缴蒋逆账簿及藏银,
他在玉青修养已久,本已届返京之期,况缉获逆党更需复命,芜城距京较近,原拟为事毕直归,只是临行得密信,方才改了初衷。
亦是此时方想起一事来,唤人来问道:“这几日可有人寻来,”
别院管家深躬及地,“禀大人,近日并无人求见。”
覃景尧眉峰微蹙,数日无消息,以她的性子能耐得住?
长指轻敲了敲扶手,淡声道:“吩咐下去,两日后启程,回龙朔。”
随从应,“是。”
21. 第 21 章
送信人叩门未应,宅门自内落栓,却无人应答,据查问,她自亥时归家后,再无人见她出门。
再据铺中人讲,道她离开时面色惨淡,可见必是出了事,以她的性子能闭门不出,连他的约都不见,只怕事还不小,
日影西沉,覃景尧独立于悬铃檐下,整条胡同早已肃清,木门紧闭,唯闻风过铃动的清越之音,
覃景尧负手而立,铁门环在夕照中泛着冷光,却照不穿门缝里那道横亘的黑影。
“敲门,”
“是!”
同泽当即上前扣门,同时扬声道:“兰姑娘,”
静待三息,无人应声,又扣门,“兰姑娘,”
如是反复三次,终无人应,同泽回身请示:“公子,可要破门?”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眼前院子不大,若有响动即便隔着院门亦能听到,但院中毫无声响,静得好似无人,实在不同寻常,
覃景尧眸光骤变锋锐,冷声喝道:“开门!”
同泽当即抽出袖中短刃,噌地拨开门栓,打开大门。
覃景尧大步迈入,院中别样精致的布景未得他半分侧目,他身量挺拔双腿修长,几个大步便步入堂中,堂内狼藉顷刻尽收眼底,那道蜿蜒的暗红血痕,亦赫然入目。
他气息陡然森寒,循着血迹直抵洞开的寝卧,凤眸扫过,乍一眼先被床上坐卧着的粉白色毛熊震了瞬,
手臂绷紧已欲出手,却在发力前的刹那辨出乃是假物,视线急转,瞬间便被桃粉色床帐内,整个身子半缩在桃色锦被下,一动不动的女子惊住,
“浓浓!”
覃景尧脸色顿变,箭步上前俯身一把将人捞入怀中,触及那炭火般的体温时,紧绷的下颌竟松了三分,他扯过锦被将人紧紧裹住,沉声吩咐:“关上门窗,速叫大夫,叫两个婢女过来,取温水来。”
同泽领命疾出,须臾便捧木盆而归,置温水于方几上,推至他手侧,旋即无声退下,全程未过三次呼吸。
覃景尧旋身落座榻沿,掌心覆上她前额,触手烫得灼人,
他虽未服侍过人,然阅览群书,常下军中,熟稔高热应急之法,
事急从权,此时也非顾忌男女有别之时,将人放回床榻,拧了温水覆额,静待换帕时才顾及看她,
她烧得厉害,整张脸烫得若抹了胭脂,唇瓣殷红光滑,浓长的黑睫被温帕熏得柔软濡湿,鼻息呼出灼热气流,整个人如盛放的花朵,艳丽惑人,
颦蹙更添孱弱,恍若带雨梨枝,鬓边粉蕊珠花,竟也随势低垂,
病容虽添别样风致,
覃景尧眸中却静若深潭,较之眼下,他更喜她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灵动的生气。
他凝目静视,为她更帕降温,温热指腹几度抚过眉心,那道蹙痕却始终未展。他收回手,撩开被角,凌乱罗裙下,一双白缎绣鞋上血迹已经干涸,
长眉轻动一瞬,手勾起粉色缎袜,连同绣鞋一并利落褪下,榻上昏迷的女子身子跟着一颤,吃痛声轻不可闻,
覃景尧侧眸在她面上一掠即收,转而捏起她纤细脚踝,指尖掠过雪白的脚背,将小腿轻轻屈起查验时,便见脚心几道鲜红伤口,因褪袜又渗出血迹,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几声窸窣响动后,锦被落下,覃景尧净过手,触到她脸颊脖颈间灼热的吐息,指尖微顿,手指正欲探向那松散的衣襟时,厅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先前去备酒的同泽折返而归,
“公子,烈酒与茶水送到,”
覃景尧停下手,未回头,“进来,取伤药来,”
同泽垂首而入,将温好的酒坛与清水置于案头,又从袖袋取出军用伤药轻放一旁,未待吩咐便躬身退出,至门外三尺处静立候命,
全程目光低垂,未敢逾越脚下方寸半分。
*
她双唇紧抿,覃景尧便将人揽进怀中,屈膝抵住她后背,手臂环过肩膀钳住她下颌,指节发力一捏,唇齿被迫启开,灼热吐息顿时扑出,怀中绵软的身子微微一颤,如垂死蝶翼的挣动,
他动作稍滞,凝眸在她脸上停留几息,而后捏起茶盏,沿她微启的唇缝缓缓喂了进去,所幸她人虽昏迷尚有吞咽本能,待殷红舌尖餍足隐去,唇瓣不再翕动,方撤了杯盏。
覃景尧目光深沉,搁下瓷杯,拇指拭去她唇角湿痕,随即松开手,任由她的唇轻轻抿合,方将人放回床榻,
指腹仍残留着她唇瓣的柔软与滚烫,床榻边那道挺拔的身影却毫无迟疑,俯身探手,墨发自肩头滑落,
顷刻间,浓烈的酒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
兰浓浓是被一股令人窒息的苦涩呛醒的,意识尚未回笼,她的手已本能地挥向苦味源头,同时挣扎着翻过身,剧烈干呕起来,
“姑娘!”
“姑娘醒了!”
床榻前喂药的婢女惊喜出声,一人立即上前搀扶,端来温水伺候她漱口,另一人快步朝不远处抬起眼帘的男子屈膝禀道:“公子,姑娘醒了。”
覃景尧起身走来,二婢立即低头退至两侧。
兰浓浓腹中空空,方才那口药还未咽下就吐了出来,此刻正蜷缩在锦被间,双手死死按着太阳穴,指节都泛了白,
身上的高热虽退,头颅却似被铁箍紧勒,脑髓随着脉搏突突跳动,尖锐的嗡鸣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连时间都变得模糊,不知煎熬了多久,那恼人的蜂鸣终于渐渐消散,
兰浓浓睁开眼,头中空茫,心口亦空落落的,紧攥双手蓦地松开,眨了眨眼,一行灼烫的泪便流了出来,越过山根,一并没入鬓发,
断续的哽咽突然变成压抑的呜咽,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素白的手指死死揪着锦被,指节泛出青白,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覃景尧未料她醒来会这般模样,小小的一团陷在床榻,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她哭得不能自己,身子颤抖的厉害,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神色微沉,挥手令人出去,撩袍在床边坐下,抬手覆在她颤动的发上,温声唤她:“浓浓,”
头顶突如其来的触感与声响,惊得兰浓浓浑身剧震,她近乎是惊恐地向前蜷缩起身子,仓惶回头的动作扯得她头中一阵眩晕,却死死咬牙强忍痛楚,
当目光触及床边那道熟悉的身影,与他温柔安抚的眼神相接的刹那,她浑身一颤,所有的紧绷与防备瞬间溃散,再忍不住,瘪着唇,眼泪泊泊而下,呜咽着猛然朝他扑了过去,“姚景!”
覃景尧展开双臂稳稳接住了她,感受着她收紧的力道,他亦收紧手臂,一手从她发上抚至背上,一下下安抚,柔声应她,“浓浓莫怕,我在这里,”
待她气息稍微匀,方温声低询,“告诉我,出了何事。”
他的怀抱似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双臂稳稳圈住她所有战栗。耳侧是令人安心的心跳声,沉稳的安抚声落在耳畔,恍然间让人觉得,只要靠在这胸膛前,世间便再无可惧之事。
兰浓浓却倏地绷紧脊背,连呼吸都凝滞了,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那些本以为随着苏醒消散的梦魇,此刻竟顺着毛孔钻回四肢百骸,
一颗颗头颅在刽子手的刀光下翻滚坠落,无头的尸身像被收割的稻秆般接连倒下,浓稠到发黑的血浆从断颈处喷涌而出,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
她被人潮推搡着向前,眼睁睁看着那些圆睁的眼睛,抽搐的手指,甚至能闻到血肉被烈日蒸腾出的腥臭,
兰浓浓清楚地知道,昏迷中纠缠她的血腥幻象,都是她的过渡臆想,可令她更为毛骨悚然的是,这一切都曾在现实中真实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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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她战栗的,是那些读过的史书不知何时已腐蚀了她的心智,听着这满门抄斩的惨状,她竟能像解刨尸体般,冷静分析权力更迭的必然逻辑,
权氏僭越在先,蒋氏结党谋逆在后,满门倾覆不过是历史轮回的必然,那些被碾作尘泥的无辜者,都成了权力更迭时必要的祭品,
可理解不等于认同,她来自一个视人命如天的时代,即便是死刑,也要历经层层核验,唯恐错判。
而眼前这个世界,竟允许整条街道被鲜血染红,允许孩童的哭声湮没在胜利的号角里,这根本不是历史书上的轻描淡写,而是活生生的--!
她死死攥紧发抖的手,无法接受,更恐惧于适应于这个死亡被允许公开陈列,更被精心设计成艺术,以此为震慑的世界。
思乡之苦如钝刀割肉,她疯狂想念父母家人,想念那个有心理咨询和抗焦虑药物的时代。
可所有恐惧都哽在喉头,却找不到一个能听懂这些话的人,最终,身体先于意志崩溃,这场高热,成为了她唯一的避难所。
兰浓浓喉间堵着万吨委屈,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越是拼命摇头,泪水就越是汹涌,身体明明想挣脱这难堪的软弱,双臂却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缠住他的腰身。
覃景尧虽不知她这几日究竟遭遇了什么,但掌下颤抖的脊背,紊乱的鼻息,甚至每一根绷紧的发丝,都在向他传递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她不肯说,他便不再问,只是她未曾看见,他的眼眸骤然沉了下去。
在她醒来之前,护卫已报来她这几日的行踪,除隔壁邻居按约定送饭外,她一直闭门不出,亦无人来访。
直到今日早晨,她去了趟衣行,待了不足一个时辰,至此回来再未出去,
他的手仍自她的发间缓缓抚至背脊,她的一切如此简单,近乎透明,那么唯一的变数,便只能是她在衣行停留的那大半个时辰里,
随行的御医诊脉后,言她乃是惊悸伤神,忧思郁结,故而高热不退,观脉象,似有旧疾未愈,元气亏损,是故易受惊扰。
他目光低垂,落在她微微散乱的发顶,衣行掌柜的供词尚未送至,然以她平素的性情,那般大胆率真,行事洒脱,究竟遭遇何事,才至惊悸成疾,至今犹自惶然不安,
从前的病根,又是缘由为何。
怀中人气息渐趋平稳,覃景尧收回手,指尖轻托起她苍白的脸,温热的指腹缓缓拭去她腮边泪痕,声音低柔:“可好些了?你已昏睡半日,滴水未进,先用些清粥,再服药。”
他拢了拢她散落的鬓发,声音沉如金石相击,“万事不必忧心,养好身子要紧,一切有我。”
兰浓浓仰头望着他,听他温柔宽慰,那颗被孤冷包裹的心忽然颤了颤,像是跌进一泓温泉,
人渐渐从偏执的牛角尖中抽离,寒意从指尖开始消退,暖意顺着血脉蔓延至心口,连紧绷的肩颈都渐渐松了下来。
待回过神来,只觉眼眶发酸,竟又想要落泪,
兰浓浓吸了吸鼻子,眨着沉重的眼帘,忍下泪意,依恋地轻蹭他手心,双手紧抱他的腰,将自己更深的依偎进去,
深吸口气,嗓音还颤着,沙哑呢喃:“姚景,姚景,”
“嗯,我在,”
女子一遍遍喃喃唤着,覃景尧只因她唤的名字皱了下眉,便不厌其烦的应着,
手背轻贴她额间,高热虽被银针勉强压下,肌肤仍泛着混沌的潮热,婢女悄声端来清粥,他刚握住她手腕想扶起,怀中人却蓦地一颤,双臂缠得更紧,像是溺水者攥住浮木一般。
无奈,他只得双臂一拢,像抱孩童般将人横抱到腿上,怕她惊惶,一臂牢牢环住她腰身,另一手持匙舀了清粥,轻轻抵在她唇边,低声哄道:“浓浓,乖,吃一点,”
22. 第 22 章
兰浓浓高烧大半日,情绪大起大落,疲惫至极,头中更是昏沉,偎在他怀中,被他身上的清雅冷香包围,更觉昏昏欲睡,
听闻他的声音,她眼睫轻颤,昏沉沉抬起脸,乖顺地微启唇瓣。可那粥气甫一入鼻,胃腹便骤然绞紧,一阵酸涩直冲喉间,立时难受地红了眼眶,
她咬紧牙关,喉间艰难咽动,硬生生将那股酸意压下去,猛地撇过头,环着他腰间的双臂收得更紧,脸闷在他胸前,急喘了声,颤抖着哽咽,“我难受,吃不下,不想吃,姚景,”
覃景尧默然片刻,将汤匙轻轻放回碗中,面上不见半分不耐,只温声哄道:“既难受便不勉强用粥,但空腹不可服药,且饮些温水可好?暂且忍耐少许,待用了药,身子舒坦了,自然就不难受了。”
这里生活不便,生病最是难捱,兰浓浓强压下反胃,虚弱的点点头,刚露出脸,水杯便体贴地抵至唇边,她启唇小小含了口,便冲得身子猛然一颤,额角突突直跳,喉头不受控制地痉挛,本能地便要吐出来,
覃景尧似早有所料,扣在她腰间的手上移至后颈,在仰起的咽喉处轻轻一按,那口水便顺着喉管滑了下去,却惹得她痛苦呛咳,
他立即收紧双臂将她拢入怀中,掌心在她背脊缓缓摩挲,无声地安抚她的不适。
起初有些艰难,但咽下第一口后便逐渐顺利,兰浓浓被喂了两杯水,又缓慢地喝了半碗粥,他用手掌轻轻揉动她的胃腹帮助消食,二人都未开口,却默契地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中,
翻腾的思绪已彻底平复下来,当泛着热气,苦味熏得人窒息的汤药端到面前时,兰浓浓逃避般将整个人缩进他怀中,闷闷的嗓音传出来:“我感觉好多了,不用喝药,”
覃景尧这次却不再纵她,将药碗递出去,双手握着她肩头作势朝外推,口中叹道:“既实在不想喝,那便早些休息吧,我留了人守夜,若是难受便唤人来--”
他话未说完,深藏在怀中的女子便猛地扑到眼前,她双眸本就泛红微肿,此刻又盈满水雾,吸着鼻子,瘪着唇委屈小声道,“我喝药,我喝药,姚景你别走,别生气...”
她眼睫洇湿,清泪自殷红眼尾滚落,泪水冲刷过的双眸如琉璃般剔透,衬得腮边鼻尖氤氲的薄红愈发娇艳,仰起的小脸泪痕未干,却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纯与艳,
以眼神哀求,以软语挽留,一双如蒲丝般缠绕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明明恹恹委屈却仍强忍着,这般情态,任谁见了怕都狠不下心离去。
她此番受了惊吓病倒,覃景尧本就不会丢下她不管,何况她又是如此黏人依恋,更叫他软了心肠,
他也委实看不得,这张本该笑靥如花,灵动鲜活的小脸,变作这般泪人模样,
“好好好不哭了,我不走,亦未生你的气,药是苦了些,但喝了药病才能好,待你乖乖喝完,便给你蜜饯吃,可好?”
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庞,以拇指指腹轻轻拭去泪痕,又取出软帕为她净了面,方将人搂揽入怀中温声安抚。
得了他准话,兰浓浓心中渐安,她靠在他颈下,因他的温柔今日格外脆弱的心绪又有起伏,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扣他腰带上的花纹,喉间闷闷嗯了声,终究还是忍不住向他诉苦:“可是真的好苦......,我咽不下去,”
似是怕他反悔,她松开手抓着他腰间撑起身看他,噙着泪,眼儿巴巴道:“能不能将药汤做成药丸,这样便是苦我也就苦一下,我一定忍住,好不好?”
她这般楚楚可怜,覃景尧哪还舍得拂她的意,他垂眸低笑,灯影映得眉目愈显清隽,温声道:“怕苦才好,往后也要这般,有什么委屈……都该让我知道,莫要将苦水含在心里,嗯?”
在他这般温柔的注视与轻哄下,兰浓浓根本抵挡不住,心中酸软发胀,那让她郁结的心事再压抑不住,她紧靠着他,喉间紧得发疼,声音低不可闻,
“姚景,我害怕,”
覃景尧微垂首,一手抚向她忽而冰凉的脸,一手绕至她紧绷的背,温暖自掌心传递给她,轻声问:“怕什么?”
夜色沉霭,窗外零星光火摇曳,映着室内一盏暖灯,花几上海棠幽香暗渡,身侧之人偎依相贴,那体温如融雪般徐徐化开她周身寒意,暖意渐沁心扉。
兰浓浓轻吁一声,身子渐渐松软下来,低声道:“今日我去铺子里,听文娘姐姐说起...十年前那桩谋逆案,株连九族,血染长街......,这才几年光景,旧时血色未干,竟又有人重蹈覆辙,”
“明明如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
“我这几日闭门不出,专心在家中画图稿,制玩偶,文娘姐姐付了我上月分红,我数了数有六十多两呢,文娘姐姐说,这些玩偶已销往数城,日后还要卖得更远,铺子也要多开几家,”
“帮我做饭的刘婶家嫂子再过两月便要生了,刘婶说儿子肚尖女儿肚圆,这一胎圆圆的定是个女儿,”
“粮行家的小孙女来买过玩偶,定的是个笑脸星星,我交货时见过一面,才四五岁年纪,脸儿白白圆圆的,眼睛也大大圆圆的,很爱笑,像个福娃娃,”
“文娘姐姐说那天很多人被押走了,年龄大的头发花白,年龄小的还不会说话,有的锦衣华服,有的粗布素衣...,说那一日城中肃杀,刑场上全是哭喊声,说幸好我在家没出来,我,我...,”
兰浓浓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头中昏沉沉的,已看不清他此刻神情,“有错该罚,犯了法自然要受惩处,可是,可是,”
她声音颤抖着说,“那么小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
她紧紧抓着他,将那句她们都是无辜的硬生生咽了回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我只是...,它离我太近了,就发生在我身边...,这种事...太可怕了,人命轻得就像,就像,”
兰浓浓喉头滚动几下,却找不到合适的比喻,
“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要因为同姓,同族付出代价。性命,前程,都不由自己做主。说不定我的名字也写在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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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族谱上...说不定哪一天就--”
“浓浓!”
覃景尧沉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此刻他已明白她的心结,更从她语无伦次的叙述中抓住了症结所在,
孤女的身份让她如无根浮萍,虽能随遇而安,却总在风吹草动时惶惶不安。
她像只离群的雏鸟,渴求着每一分温暖与安定,故而平日看似开朗豁达,实则心思比谁都细腻敏感。
他看着她仓惶无助的神情,唇角微扬,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家族同根,荣损与共,既享荫蔽,便承其责。正如你所言,行差踏错,终需自担。”
“落子无悔,人皆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浓浓,”
他掌住她的脸,凝视她迷茫的神情,声音低沉而坚定:“莫因他人之事忧思伤神。浓浓善良明理,只要一直守住本心,在我身边,那些事便永远与你无关。”
兰浓浓心神恍惚,未能察觉他话中的异样,而他也不会明白,她真正郁结的并非可能某日受到牵连,正如她永远无法向他诉说,这个时代于她而言,究竟残酷在何处。
-
虽未真正被他的话语安抚,但将沉甸甸的心事倾吐几分出来,心头终究还是轻松了几分。
约莫两刻钟后,药丸送到,黑褐色的小丸,每颗足有半个小指指甲大小,足足十五六颗,
兰浓浓这次果真没再犹豫,绷紧小脸屏住呼吸,不给自己半点反悔的机会,一把全吞了下去。直到药丸尽数咽下,她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撒着霜糖的艳红蜜饯递到唇边时,她下意识地张口含住,高热未退的唇舌滚烫,不经意间吮过对方指尖,惹得那手指轻轻一颤,
她未曾察觉,苦味被甜意覆盖,漱完口,整个人软绵绵地陷在他怀里,虽然还是病恹恹的,心情却明朗起来,仰着脸对他笑:“姚景,多亏你今天来了。不然我可能真要烧成个小傻子,或是就此病死过去,”
“这么说来,你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呀,”
“莫要胡言生死,”
覃景尧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救命之恩岂能随意相赠,今日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日后在外人面前,万不可这般单纯。”
“傻浓浓,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覃景尧含笑逗她,眉却微皱了下,她今日确实凶险,若是昨日他自芜城直接返京,怀中鲜活的女子,怕真就独自病在家中,生死难料了。
思及此,他心尖掠过一丝异样,指腹却仍稳稳抚过她发烫的脸颊,面上不显分毫。
兰浓浓今日哭了许久,此刻眼眶发胀,太阳穴隐隐作痛,心事稍解,又被安全感包围,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渐渐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的话飘进耳中,却已无力回应。只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却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那句别走含在唇齿间,说得含糊不清。
她看不见上方男子骤然深沉的目光,只朦胧听得一声应答,便放任自己坠入黑暗。
23. 第 23 章 寻鞋来
除了骤来这里时那一回大病,时隔两年,兰浓浓再次体会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滋味,
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还未及思考,先被全身的酸痛夺去了注意,头痛欲裂,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连指尖都泛着酸软。
她刚蹙眉轻嘶一声,抬起的手便被人一把按住,睁眼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愣,而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姚景!你真的没走?!”
“咳咳咳...”
“昨日既应了你,自当言而有信,慢些,”
覃景尧笑了下,俯身过来,一手轻抚她后背,一手探了探她额头温度,随即接过茶盏,轻柔送到她唇边:“先润润喉,慢些喝。”
兰浓浓强压下喉中痒意,张唇欲喝,忽想起什么,猛地侧身避开,一手遮在唇上,一边拿眼瞧他,目露羞窘,声音闷在掌心,含混又焦急:“我自己来,你,你先出去,我还没洗漱...”
她试图抬手去接,却不知自己高烧反复折腾了一夜,加上近一日未进米水,哪还有半分力气,手指颤抖得如同暴雨中的花枝,越是使劲反而抖得越发厉害,完全不听使唤。
兰浓浓窘得满脸绯红,躲闪的目光不经意撞上他含笑的眸子,顿时觉得脸上烧得要冒烟,连身子都跟着燥热起来,
偏仰躺在榻上无处可藏,索性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水润的眸子里透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反正她在他面前哭也哭了,缠也缠了,呕也呕了,什么里子面子都掉了个一干二净,还有什么好怕的,抬起颤颤的手,睁圆了眼,红着脸颊,色厉内荏道:“我要起来!”
覃景尧看着她恢复生气的模样,但笑不语。依言握住她的手,轻轻松松就将人扶坐起来,甚至在她坐稳之迹,游刃有余地长臂一伸,将床榻内侧的粉白玩偶熊捞过来垫在她身后,
左手稳稳端着水杯却不递过去,只挑眉含笑望着她,果然见她鼓起脸颊,哑着嗓子,明明是要佯装生气,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娇气道:“你喂我!”
他眼底笑意更深,俯身一手托起她细软的后颈,小心喂水,待她红着脸小口啜饮完毕,才慢悠悠道:“我们浓浓天生丽质,便是病中也好看得很。”
见人蓦地睁圆了眼,气急败坏怒喊他名字,方朗笑着起身出去。
被他这么一闹,兰浓□□神好了许多,身上的酸痛也减轻不少。正欲起身时,便见昨夜朦胧间见过的两名婢女端着铜盆衣物进来。
两人齐声唤了句姑娘,屈膝行礼后便不由分说地上前伺候。
兰浓浓还没反应过来,转眼已被伺候着坐在床沿。素白寝衣换成了白底绿纹的交领襦裙,披散如瀑的青丝被梳成两股俏皮的长辫,发顶左右各挽了个小巧的卧髻,簪着与衣裙相配的翡翠珠花。
水银镜面忽地映入眼帘,她呼吸一顿,镜中人虽只略施妆饰,却明眸皓齿,灵动非常。大病初愈的清减反而添了几分弱柳扶风之姿,整个人透着鲜活的生气。
她张了张嘴,竟一时失语。
明明往日也是这般打扮,今日却莫名觉得格外好看,镜中少女眼波流转间,自有一段说不出的灵动韵致。
兰浓浓盯着镜中人恍惚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连忙向两人道谢,刚要起身下榻,脚尖甫触及地面便腿软一颤,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啊,”
“姑娘当心!”
“您足伤未愈,有事尽管差遣奴婢。”
兰浓浓坐回床沿,等那阵尖锐的痛楚过去,这才恍惚想起昨日神志不清时,似乎打碎茶盏划伤了脚。
刚要抬脚细看,两名婢女已会意地屈膝跪下,小心翼翼地替她褪去罗袜。
兰浓浓哪里受过这般伺候,惊得整个人都缩回床榻上,慌忙伸手虚拦,声音都急得变调:“使不得!二位姐姐快请起,多谢你们,我,我自己来就行...”
两个婢女听得这般称呼,顿时惶恐不安,连声道着折煞奴婢。见她态度坚决,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只得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轻手轻脚退出了内室。
兰浓浓见状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出了身虚汗。她深知在这个时代,蓄奴不仅合法,更是寻常。
莫说达官显贵,但凡家境殷实者,都少不了使唤下人。以她的财力,自然养得起奴婢,可她内心自有坚守,
来此两年有余,她从未想过找人伺候,更不想被同化成那些高高在上,把活生生的人当家具使唤,还觉得理所当然,不事生产的特权阶级。
当然她也有变通之法,不擅庖厨,便按月付银钱请邻家刘婶帮忙做饭,小件衣物自己搓洗,大件衣裙被褥实在力有不逮时,同样雇刘婶浆洗。
但这是明码标价的雇佣,银货两讫的平等,与使唤奴婢有着本质区别。
像方才那般让人跪着伺候脱袜穿鞋的事,不论过去还是当下,她都实在不能接受。
现下天气渐热,为防伤口溃脓,只松松缠了两层细纱布,依稀能瞧见脚掌上几道嫩红细痕,
兰浓浓手撑在身前,如搁浅的美人鱼般支着上身朝后看,脚背微微一弓,伤口受到挤压立刻便叫嚣着灼痛,她皱着脸倒抽一口凉气,蹙着眉尖缓了缓,才慢慢将绸袜往上提,
眉心微蹙又很快舒展,伤得不算要害,走路无碍,只是慢些,不便些罢了,横竖这几日也无甚要事需出门,倒也不妨。
覃景尧一进来便见她曼妙身姿坐在那儿,一手轻托下颌,水眸望着某处微微晃动,神色专注,似在思索什么,
她生得面嫩,双颊丰润,衣着鲜亮更添灵动。此刻托腮沉思,非但不显老成,反倒透出几分娇憨可爱,比起昨日病恹恹的模样,如今更觉明艳照人。
他背着手,神色闲适,唇边噙着一抹笑,就这么悠悠然瞧着她。直到她抿了抿唇,忽然用力一点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决心,眼睫低垂往床边一扫,作势要下榻,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迈步上前。
“烧才退下,脚上的伤也未好,正该好好躺着才是。若有事,便吩咐婢女去办。你许久未吃东西,可觉得饿?”
兰浓浓现下收拾妥当,见了他自没了不自在,仰起脸冲他一笑,掌心贴上胃腹,方才还不觉如何,他这一说立时便觉得饥肠辘辘的,
“好饿呀,你备了吃的吗,是我喜欢的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撑着床沿就要起身,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越过他的肩膀,朝端着食盒进来的婢女张望。
覃景尧几步走到床前,一手轻按她肩头,止住她起身的动作,转身走向床脚新置的圈椅,袍角一撩稳稳坐下,示意婢女将食案放在床榻边的小几上。
“就在这儿用吧。”
待人退下,他略抬下颌,回她方才所问:“备了瑶柱糯米粥、粉蒸时蔬、桃梨甜羹和咸豆卷,都是你爱的。只是病中忌口,需得清淡,且忍耐几日。”
见她眼巴巴的模样,不由莞尔,“知道你惦记酸甜酥肉,待痊愈了,让你吃个尽兴可好?”
兰浓浓是南方人,口味偏嗜甘甜,不耐咸辣,面前点心玲珑如画,羹汤氤氲生香,样样精巧皆合心意,单是瞧着便令人唇齿生津。
她眼底酿着蜜意,朝他抿唇一笑,径自举箸大快朵颐。粉腮随着咀嚼忽鼓忽陷,樱唇开合间,隐约可见小巧的下颌轻快跃动。
这般酣畅淋漓的吃相,倒比那珍馐美味更令人赏心悦目。
覃景尧不知为何,单是瞧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便觉趣味无穷。她偶尔偷瞥过来,恰被他逮个正着,顿时慌得扭头躲开,脸颊腾起红云,先是羞赧地低垂螓首,忽又强自抬头,鼓着塞满粥羹的腮帮子瞪他。
活似只温驯的小兽,正香喷喷啃着猎人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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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猎物,发觉被注视后,忙不迭龇出嫩牙虚张声势,那模样非但不见半分威慑,反将人瞧得心尖发软。
兰浓浓饿得狠了,不知不觉竟将满桌细点扫荡一空,取过备好的温水巾帕细细净手,忽瞥见他在侧,只得强撑住那点子所剩无几的矜持,才没放任自己软塌塌地歪倒。
到底是青春体健,免疫力强,一顿饱食后便觉神清气爽,晨起时那周身酸楚已消散大半,唯剩下足底轻微刺痛,
但这点痛显然拘束不了她,婢女刚将食案收走,兰浓浓道了谢,便迫不及待要起身,脚尖刚要落地,忽地顿住,眼波滴溜溜转动,偏头看向优雅端坐的男子,咬唇露出个狡黠的笑来:“姚景,可以帮我拿个东西吗?”
覃景尧扬眉颔首:“当然,”
“这双鞋我现下穿着不便,需劳你帮我另取一双来,就在堂屋外右首朝阳的木屐架上,那双粉缎面,鞋面绣着金猫卧菊的,”
古今风习殊异,在后世为爱人拿双鞋,乃是寻常体贴,然在此间却是大忌。
男子威重,为世人所仰,素有宁折项上颅,不屈膝下骨之谓。若令其俯身为一女子执鞋,非但折损尊严,更与羞辱无异。
兰浓浓自然不曾存着这般心思,之所以会这般要求,皆因往日里但凡她提出的请求,无论合礼与否,他向来无有不依。
细究起来,是他无度的纵容,酿就她这般有恃无恐的底气,加之昨日救命之恩,彻夜相守之情,使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不知不觉已比肩姑姑们,
更因着几分难以言明的少女情思,心底对他的依赖,竟愈发亲昵起来。
纤纤玉指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遥指过去,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话。只见她唇角噙着狡黠的笑,眼波流转间,竟是要支使他去的意思。
独居之人养狗护院本是常理,兰浓浓自然也不例外,且心向往之,只看她亲手缝制的那些栩栩如生的动物布偶,便知她对毛茸生灵的喜爱。
奈何天不遂人愿,即便换了人间天地,对动物毛发过敏的体质却始终如影随。
她这一觉睡得既沉且久,不知家中已悄然添置了新物,更不知晓有人为她筹谋再三。
此刻日近中天,碧空如洗,连夏蝉都未醒转。院中屋内,自她那惊人之语脱口后,便陷入一片奇异的静谧。
院中侍立的同泽,堂屋垂首的婢女,此刻皆如泥塑木雕般僵立。一张张脸上,震惊与错愕交织,更有藏不住的惶惶之色,仿佛方才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言。
寝卧之内,朝堂对峙,兵临阵前亦面不改色的覃景尧,此刻亦罕见露出愕然之色,眸中笑意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愈发幽深的黑。
见她犹自娇憨无觉,目光在那伤处一掠,声音沉缓似古井无波,“足伤未愈,不便走动,要鞋作何,”
他眉宇间的神色未改分毫,兰浓浓亦早被他连日来的温柔相待蒙了眼,这般情状落在她眼里,倒成了既想关怀又强撑威严的有趣模样,
便伸出双手向他,待他迟疑数息终于递来手掌,立即攥住他指尖,左右轻摇着缠他,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无辜,
“只是小伤而已,我小心些慢慢走便是,躺了这么久,我浑身骨头都要生锈啦~况且你头回到我家,我还没带你参观呢,”
她尾音拖得绵长,像蘸了蜜的丝线,轻飘飘仿若无物,却能将人从头到脚缠得密不透风,
“帮我拿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嗯?嗯?嗯?”
覃景尧居高临下看她撒娇赖缠,那双眼盈盈巴巴仰望着他,娇声软语间,手指还不安分地勾缠他的指尖,
哪怕她促狭,精怪,矫作,步步顺着杆爬,但只此一时,他确是被她摇软了心,愿意纵了她,
色令智昏一般,留下句等着,当真便转身出去为她寻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