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三国》 第3704章百川沸腾 仲夏的夜风裹挟着河水的湿气,卷过连绵的曹军营垒。 中军大帐内,油灯将曹操与荀彧的身影投在晃动的帐壁上,如同两只困于罗网的巨兽。 案几上,摊开的几卷简牍墨迹犹新,皆是关于河洛、河东之地近况的密报。 人类最大的恐惧,就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在这一种死亡恐惧之中,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未知』…… 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也不清楚为什么死。 就像是现在,曹操和荀彧知道他们要面临生死抉择,一样会产生恐惧心理。 尤其是当曹操觉得斐潜像是一个『挂壁』一样,什么都能抢在前面的时候,除了恐惧,也有些愤怒。 凭什么?! 『主公……』荀彧缓缓的说道,『骠骑之制,乃循民意也……关中之民,与山东之民,多有不同……』 民心,在不同阶段,不同立场的人嘴里,代表都是不同的…… 『民意……』曹操愣了一下,沉吟起来。 『关中之民,因骠骑之制,得以喘息。』荀彧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些喟叹,『其制之要,在于授田以安身,轻徭以养力,薄赋以蓄财。农人耕耘者,庄禾多纳存;工匠技艺者,官府购其物;乃至商贾,亦得商会之统御,有序买卖,不抑其利。是以民心稍定,各安其业,虽经战乱,元气渐复。此非骠骑有通天之能,实乃其政令所向,以民力为根本,令耕者有其盼,劳者得其偿,故民乐为用,趋之若鹜。』 曹操眉头紧锁。 道理简单么? 简单。 但是…… 『反观山东……』荀彧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深深的无奈与痛切,『豪强并起,膏田满野。小民所拥之田,十不足一,却赋税徭役依旧,不减反增!豪族借天下之乱,或隐匿人口,或转嫁负担,层层盘剥,敲骨吸髓。州县官吏催逼,如狼似虎,稍有迟缓,便枷锁加身,破家充役者不可胜数!青壮或死于沙场,或疲于转运,田野荒芜,十室九空。妇人孺子,亦不得安生,冻馁而死者枕藉于途……此情此景,主公……主公亦是多有喟叹……』 『……』曹操沉默。 没错吧,老曹同学的千里无鸡鸡。 失其民者,终将失天下。 大汉原本也是立足于『民』的,汉文帝制定的政策,就是为了天下百姓修生养息…… 但是后来就偏向于『士』了…… 而且越来越偏,到了现在,便是积重难返,难以回头了。 荀彧顿了顿,『此外,关中治所左近,寻常佃户之子,竟有入蒙学识字者……其军中士校,亦以文墨为要……此乃移风易俗之变也,山东之地……恐难行也……』 曹操点了点头,『守山,青龙……嗯!昔日古今之争,山东中原以为不过就是经书之论,谶纬之辩而已……呵呵,哈哈哈,好手段啊!』 荀彧默然。 曹操浓眉紧锁,『吾当年行屯田,抑兼并,欲解黎庶倒悬……然豪强如百足之虫,盘根错节……』 他想起兖州、豫州那些表面恭顺、暗地掣肘的世家,想起推行度田时遭遇的层层阻力,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吾需其粮秣,需其子弟为官佐,需其门生故吏维系州郡……此乃山东死结!』 荀彧也是叹息,『豪强视佃户为私产,如豢牛羊,岂肯轻放?吾等若是行骠骑之法,恐未及推行,便是天下大乱。』 曹操眼中闪过些许复杂神色,『然……此等难题,斐子渊却是解了!』 曹操抚掌,像是在给斐潜喝彩,『细究其「新田政」,其狠厉之处,在于清丈田亩,重定户籍,凡隐匿之田、逃匿之口,尽数收归官有。日依附豪强之佃奴,今为官家之屯户……』 『此策,固然绝非仁政,乃刮疗之猛药也……』曹操说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早先以为……然如今观其仓廪之丰、丁口之壮、军械之利……ε=(ο`*)))唉……』 帐内陷入沉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荀彧沉默许久,或许是为了安慰,也或许是为了表示还有希望,他又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明公,臣以为……如今骠骑田制,之所以能推行,在于……「地广人稀」是也……』 曹操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地广人稀」……好一个「地广人稀」……』 没错,地广人稀。什么『人』稀? 荀彧没有明说,但是意思也算是表达无误。 曹操大笑,也同样不是在笑荀彧,而是在笑眼前这荒诞而绝望的处境。 他麾下最忠诚的谋士,其根基之地也开始不稳了。 曾经支撑他争霸天下的柱石,现如今正在瘟疫、饥饿和斐潜那该死的『种田』方略下,从内部开始风化、动摇。 『治大国,如烹小鲜。』曹操显得有些疲惫,用手揉了揉额头,『吾欲治其乱,却受制于灶台之腐朽,旧釜之纠缠……而斐子渊……另起炉灶啊……』 理解归理解,但是眼下要做的,却不是光理解就能够逆天换命的,依旧需要做出实际的行动。 曹操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他必须做出抉择,一个无比艰难,却可能关乎存亡的抉择。 是倾尽全力,在瘟疫彻底击垮大军之前,在后方士族离心离德之前,赌上最后的本钱,向南线骠骑军发动一场猛攻? 还是…… 『今后钱粮,恐怕是难了……』 曹操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疲惫。 他刚刚下达了向颍川、汝南再次加征粮秣和抽调后备兵员的严令。 但命令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 地方坞堡紧闭,士绅以『流民四起,恐有民变』、『存粮自保』为由,对郡府的征调令阳奉阴违,派出的征粮吏甚至遭到不明身份的乡勇驱赶。 征调来的数目杯水车薪,远不及损耗之速。 兵员也是应征者寥寥,即便强行抓来的丁壮,看着营中地狱般的景象,眼神里也只剩下麻木和死寂。 颍川,这个他引以为傲的乡梓,人心已如溃堤之水。 『明公,』荀彧的声音干涩,『颍川……恐已不堪重负。强行征敛,恐……恐生肘腋之变。』 就算是豫州颍川毛多肉厚,也挡不住只在一个地方薅啊! 现在都薅秃了! 关键是斐潜在河洛『种田』的信报,如同一张无形的告示,贴在每一个豫州士族的心头…… 以前反对斐潜,是因为反对斐潜的新田政,但是眼瞅着曹操不行了,若是再跟着曹操,这些士族就难免担心在被曹操榨干最后一滴骨血的同时,连着原本的土地也化为焦土…… 而骠骑提出的三档投降待遇,也让这些人心中嘀咕。 上档风险太大,下档亏得太多,中档应该刚刚好。 所以在骠骑军到来之前,如何最大程度的保全资产,以期后效,自然就是这些『人』心中的最为紧要的事情了。 至于曹操的输赢成败,与他们何干? 对于荀彧的陈述,曹操没有立刻回应。他闭着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知道荀彧说的是事实。继续压榨下去,不等骠骑打来,内部就可能先崩溃。 必须要给予豫州,颍川,甚至更为广大的山东区域的士族家族一些『希望』。 虽然曹操取得了在嵩山线的一定胜利,但是这不够!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鸡汁豆腐干,『彼有新灶,吾有旧釜。旧釜虽朽,然亦可烹!新灶虽良,然断其薪,未必不能一战!寻得此薪,自可破其新灶!』 荀彧他知道曹操所说的『薪』是什么—— 也就是荀彧说得『地广人稀』! 是在新田政推行中积累的矛盾,是那些被剥夺了特权的旧豪强心中潜藏的怨恨,是快速扩张下可能出现的管理疏漏,甚至是斐潜本人离开中枢后各部协调可能产生的缝隙。 这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在越来越强大的骠骑军彻底覆盖中原之前,他们必须卡住其战车的车轴,抽出灶底的薪火。 理论上确实是如此,可是他们还能抓住这机会么? 难。 夜风呜咽,仿佛在为这艰难的对弈叹息。 …… …… 襄阳。 汉水呜咽,环绕着这座被战云和恐慌笼罩的孤城。 曹仁站在襄阳城头,胡须虬结,曾经锐利的眼神此刻布满了血丝。 城内的气氛,比曹操的曹军大营之处,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蔡洲的冲天大火,早已让城中人心惶惶。 曹仁的铁腕清查虽然揪出了不少明桩暗哨,但恐惧的种子已经深深种下。 曹仁就像是坐在火山口一样,虽然他用铁血的手腕,暂时封堵住了火山的喷发,但这种恐怖的手段,要么就是让潜藏者更加潜藏,要么就是让愤怒者越发的愤怒。 诸葛亮就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试图抓住机会进行反击。 诸葛亮与廖化、李典在丹水汇合后,并未急于强攻。 这位年轻的军师,资历还不像是历史上的那么『厚实』。 甚至严格一些来说,即便是在历史上,白帝城托孤之后,诸葛亮依旧要和李严争夺军政权柄,也不是想要北伐就可以北伐,想要南征就可以南征的…… 诸葛亮见过了廖化李典之后,表示此刻的襄阳,强攻硬打,并不是上策,而蔡洲虽成焦土,但蔡氏在荆襄百年的经营,其根系之深,盘结之广,绝非一场大火能彻底焚尽。所以襄阳之中,总有些旁支庶脉、姻亲故旧、依附门客,在城破家亡的恐惧和一丝对昔日权势的留恋中挣扎。 蔡瑁面对当下的情况,也不得不放下昔日荆州第一大家族的架子,重新开始一点点的获取『功勋』,于是一条隐秘的渠道被重新激活了。 或许是某个侥幸逃脱的蔡氏管事,借着夜色泅过了护城河;也或许是某个与蔡氏有生意往来的行商,在守军松懈的黎明混入了城门;甚至或许是某个被曹仁清洗行动波及的无辜小吏,在绝望中成了传递信息的棋子。 诸葛亮通过蔡瑁昔日在襄阳周边留下的一条条的痕迹,以及诸葛亮对荆州当地豪强旧部的了解,精准地触碰到了这些在曹仁之火焚烧后,所残留的『根系』。 最先『活动』起来的,永远都是流言。 这些流言,如同最微小的孢子,开始在襄阳城内潮湿、压抑的空气中悄然滋生、扩散。 最初或许只是在市井角落的低语…… 『听说了吗?北边……曹丞相的大营里闹瘟神了!死的人比打仗死的还多,尸体都烧不过来……』 『何止啊!听说豫州那边也不肯给粮了,曹丞相的兵快饿得快不行了,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做鼠肉了……』 接着,流言变得更有指向性…… 『唉,蔡家……真是惨啊。虽说蔡将军……可那洲上多少妇孺老幼,一把火……造孽啊……』 『可不是!听说曹将军那天在城里抓人,连和蔡家沾点边的远亲都没放过……这心肠……』 『嘘!小声点!不过……你说,要是骠骑大将军打进来……会不会好点?听说在河洛那边,骠骑可是在分田给流民种呢,还给发粮种……』 『分田?真的假的?那……那咱们要是……』 流言如同瘟疫,在恐惧和绝望的土壤里疯狂生长。它们半真半假,混杂着对瘟疫的天生恐惧、对曹仁铁血手段的不满、对蔡氏遭遇的同情,以及对『分田』、『秩序』那一丝渺茫希望的揣测。它们并不需要有什么确凿的证据,甚至可以是荒谬的,但在人心浮动之际,这些谣言便是轻易的拨动民众的心弦。 守城的曹军士卒,每日听着城内这些窃窃私语,再想到北边传来的关于大营瘟疫的零星消息,不管是谁,心中都难免犯嘀咕。 当值的军官厉声呵斥着那些交头接耳的士兵,但军校自己心中深处,其实也同样藏着一些动摇。 曹仁站在城楼上,目光扫过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舍,仿佛能穿透那些墙壁,看到里面涌动的不安。 斥候的报告和城内暗桩的消息都指向同一个源头! 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利用蔡氏的残余影响力,试图从内部瓦解襄阳的城防! 『全城清查!』 曹仁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彻底细查!凡有传播谣言、动摇军心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他知道这是骠骑军的攻心之计,但是他无法自证清白。 他必须用更严酷的铁血来压制,哪怕这会进一步撕裂城内本已脆弱的关系。 然而,严刑峻法只能压制表面的声音,却无法根除那在人心深处蔓延的恐惧和对『另一条生路』的悄然期盼。 襄阳城内的空气,在曹仁的恐怖镇压之下,更多了几分猜疑和绝望的窒息感。 曹仁能守住城墙,但他还能守住多少颗动摇的人心? 在汉水的一处河口附近,有一个依着低矮土丘建立的曹军水寨,如同襄阳外围水网中的一颗钉子。 寨子不大,驻兵不过三百,配有十条走舸,主要任务是监视上游廖化、李典水军的动向,并巡查附近水道,防止骠骑军渗透。 这样的军寨有很多,一般都是用来侦查和阻碍的,如果说骠骑大军前来,他们就撤走,反正有走舸,骠骑军走了,他们再回来。 骠骑军就算是夺取了这种军寨,也是形如鸡肋。留守吧,兵力留多了,等于是自我削减,分散兵力,留少了吧,也一样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不过,现如今这些『鸡肋』,却又有些新『用途』。 水寨之内的曹军守军,因连日的围城气氛和城内流言,多少也显得有些懈怠。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浓重的水雾贴着河面弥漫开来。 寨墙上的哨兵裹着单薄的衣衫,抱着长矛,在湿冷的空气中昏昏欲睡。 忽然之间,尖锐的唿哨撕裂了寂静! 一道彪悍的黑影从贴近水面的浓雾中猛然暴起! 冲在最前面的是沙摩柯,他穿着骠骑军的战甲,依旧佩戴着粗大的骨制项链,兜鍪上还镶嵌着根根兽牙! 这些白森森的骨头兽牙,随着沙摩柯的动作,在狂野地跳动着,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山间的猛兽化为了人形一般。 他举着手中『铁蒺藜骨朵』,发出骇人的咆哮声,然后恶狠狠一棒子砸向曹军水寨大门! 所谓『铁蒺藜骨朵』,其实就是加大号的狼牙棒…… 『轰!』 一声巨响,算不上多坚固的寨门,木屑横飞! 门后的顶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寨门四分五裂,破了一个口子。 跟在沙摩柯身后的蛮兵,也纷纷跟着沙摩柯一样,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挥舞着短矛战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破开的缺口和几处被钩索攀上的寨墙蜂拥而入! 寨内的曹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打懵了。 仓促起身的曹军兵卒甚至来不及披甲,便是在狭窄的营区内被分割、冲散。 沙摩柯如同闯入羊群的猛虎,铁蒺藜骨朵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骨骼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他的打法确实有些没章法,却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和野性,纯粹的一力压十会。 一名曹军屯长试图组织抵抗,被沙摩柯连人带盾砸飞出去,落地时口鼻喷血,眼见不活。 战斗爆发的快,结束的更快。 在沙摩柯这股蛮横不讲理的冲击力引领下,这座可怜水寨在不到半个时辰内就彻底易手。 浓烟滚滚,残存的曹军或跪地投降,连走舸都来不及开走,只能是跳入河水之中,四散奔逃。 不过,廖化诸葛等人虽然小胜,但是他们没想到打下了这小水寨之后,迎来的不是反扑的曹军,而是另外的一些人…… () 第3705章穹窒熏鼠 夏日的暑气仿佛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水畔曹军连绵的营寨上。 那无处不在的腐臭,不像是飘散的异味,而像是活物。 它们从营沟墨绿色的、冒着气泡的污水中滋生,嗡嗡作响,形成黑压压一片,在那震颤的薄翅作用下飞翔,然后猛地扑向蜷缩在草席上的伤兵们…… 其中,就有什长王涑。 王涑的左腿小腿上,有一道在鬼哭隘作战时的伤口。 此刻,这伤口正狰狞地溃烂着,散发出甜腻的恶臭。 他无力地躺着,浑浊的目光透过破烂的营帐顶棚,落在一束斜射下来的光柱里。 光柱中,尘埃狂乱地舞动,每一粒微小的灰尘,在王涑的感知里,都裹挟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在伤兵营的不远处,用来焚烧尸体的火堆,正在发出噼啪的爆响声。 那是曹军兵卒骨血最后的哀鸣。 他们活着的时候沉默,死了,烧了,反倒是噼噼啪啪,卡里咔嚓…… 一阵裹挟着热浪和焦糊味的风卷来,将半片烧得焦黑的衣角吹落在王涑的草席旁。 王涑低头看去,那衣角的样式,依稀能辨认出是最为普通的葛布战袍。 就像是王涑自己身上穿的一样。 腐臭像湿透的麻布,死死糊在口鼻上。 闷热,窒息。 可是所有人都忍耐着。 吃苦耐劳,这是大汉山东统治阶级对于普通民众的基础要求。 老祖宗严选。 王涑蜷在霉烂的草席上,溃烂的腿引来苍蝇嗡嗡打转。 火头老拐跛着脚,挨个给病帐里尚能进食的士卒分发麸饼。他走到王涑身边,手指头上依旧带着洗不掉的陈年泥垢,递过一块粗糙发硬的饼。 王涑半躺着,然后低声嘀咕道:『当年……好像也是这样……』 『什么当年好像?』火头老拐问道。 王涑咧开嘴,半像是回答,半像是呻吟,『当年……在官渡……』 『官渡啊……』火头老拐的声音沙哑干涩,『袁本初的人马,那肚子肿得跟鼓腹蛤蟆似的,咱好歹……好歹还有肉干吊着半条命!』 王涑伸出去接饼的手猛地一滞。 火头老拐哈了一声,『这是饼子……没肉干……』 王涑这才接过了饼子,然后缓缓的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一股霉味从口腔窜到了鼻腔。 闻到了这令人恶心的霉味,王涑反倒是安下心来。 哪一年,他刚入伍,他亲眼见过饿疯了的士卒在战场上刨开冻硬的马粪,只为寻找里面可能未被消化的零星豆瓣和麦粒…… 他也亲眼见到那些人的尸体,看见那些人的眼珠上,都蒙着一层灰翳…… 可如今…… 王涑低头看着自己指甲盖下透出的乌紫色,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忽然,一个惊恐的嘶吼声,打破了营帐里死一般的沉寂,带来了躁动。 『程使君!程使君饶命啊!俺没偷吃!俺没偷吃肉啊!』 营地内顿时就像是一下子多了几百只的苍蝇,嗡嗡嗡起来。 火头老拐顿时就像是瘸掉的腿又长了回去一般,窜着就到了病帐口,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 『闭嘴!你昏头了不成?程使君……程使君不在这里!闭嘴!』 『我……我没吃,没吃啊!没吃啊啊啊啊……』 那伤兵似乎是在幻觉之中,疯狂挣扎。 但很快,一阵沉闷的撞击声传了过来,然后那嘶吼声就消失了。 『哎,可怜的娃……』 火头老拐摇头叹息,重新走了回来,带着些莫名的意味,『你说,光吵吵,有什么用?』 『怎么了?』王涑问道。 『死了。』火头老拐就像是说着天气太热,『还能怎样……曲长来了……咔嚓……』 王涑下意识想起了他的侄儿,然后又想到了那些暗红色的肉沫。 谵妄与挣扎,病痛和热浪,像烧红的针,一根根扎进脑髓。 王涑在草席上扭动,滚烫的皮肤蹭着席下湿冷的泥地。 眼前全是晃动的脚踝,肿胀的,青紫的…… 各种人的脸,程昱的,侄儿的…… 然后脑海里面下一刻画面就是交错着剁骨刀,带起大块小块的肉末,伴随着砍进关节的闷响。 『天……谴……都是天谴!』 王涑忽然骂了起来,动静惊动了旁人。 邻铺一个断了胳膊的伤兵,眼窝深陷,之前一直像死了一样躺着。此刻他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王涑。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火头老拐正佝偻着背往回走。他听见王涑的低吼,便是吓了一跳。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帐帘外巡逻兵卒晃动的影子,然后挪近两步,蹲下身,像是劝慰,又像催促,『涑娃子……别……别说话了,多休息休息……』 火头老拐左右看了看,然后看到了旁边断了胳膊的伤兵眼神,随即像被烫到般缩回。 更远处,几个还能坐起的病号麻木地看着,眼神空洞。 其中一个咳嗽着,痰液带着血丝滴在胸前。 他们同样也痛苦,也绝望,但是他们依旧希望是有人站出来砸破窗子,这样他们既可以享受新鲜的空气,又可以避免后续的问题。 华夏从来就不缺乏聪明人。 很快,就有人举报了…… 举报者他们并不能从刑罚王涑当中获得什么好处,但是他们依旧去举报了。 因为,有人害怕被王涑『牵连』…… 因为,曹仁说了,不信谣不传谣…… 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很快,伤兵营迎来了最新的命令。 王涑被当众拷打。 很快,伤兵营内所有人,王涑,以及包括举报王涑的,都被驱赶出了襄阳,朝着骠骑军的方向而去…… …… …… 在汉水北岸,骠骑军的营盘里,另一种气味劈开了浑浊的空气。 浓烈到近乎刺鼻的苦味,混杂着艾草焚烧的辛辣烟雾,顽强地抵抗着随风飘来的尸臭。 新近而来的曹军降兵和流民劳役,无论男女老幼,都被要求脱去破旧肮脏的衣衫,赤身走过长长的、被艾草浓烟笼罩的棚子,然后进入掺杂了石灰和硫磺的水池子里面浸泡…… 他们脱下的旧衣被投入熊熊烈火中,瞬间蜷缩、焦黑,化作翻飞的黑蝶。 『都听清楚了!』医师的吼声压过了俘虏区传来的阵阵哭求和呻吟,『伤寒疫病,是由尸秽、污浊之气传人!非是鬼神作祟!喝药!熏烟!勤洗濯!』 医师的声音因连日嘶喊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们要毒死我们!』 一个被强制要求灌汤药的曹军降兵惊恐地向后退缩,眼中满是绝望。 周围的骠骑士卒冷冷地看着他,其中一人面无表情地当着他的面,将一碗汤药喝了下去。 医师见状不由得骂道,『要杀你们还用得着毒药?!用刀枪不是更快更简单?!一群蠢货!』 降兵在周围冰冷目光的逼视下,颤抖着端起了汤碗,闭眼喝进了腹中…… 廖化站在哨塔上看着。 不是为了看什么裸露的躯体。 对于那些干瘪的,仿佛就像是在骷髅外面包裹了一层皮,而且还是褶皱,黝黑,污秽的那种,若是还能有什么『兴致』,那真的不是一般人。 在沙摩柯连续破坏了两三个曹军小军寨之后,忽然之间这些曹军的降兵流民就多了起来! 似乎像是有意的被驱赶,被送过来了一样。 而且这些降兵流民之中,还有不少是患病的模样! 诸葛亮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常,并且立刻要求廖化和李典对于这些降兵和流民进行防疫处理。 一开始廖化李典还没反应过来,但是随后他们就意识到了,这是曹军毒计! 若是不收,那么所谓骠骑『仁德』的言论,也就随之破灭,襄阳城中对于骠骑暗中的称赞和鼓动,也就自然消弭了…… 若是收了,放任这些降兵病人,混杂营地,传播疫病,显然是不妥当的,但是就算是另辟住所,别处收治,同样也是麻烦。 对于收不收这些降兵病人,李典和廖化的意见也不统一。 李典认为只需要驱赶就行了,不需要替曹军擦屁股,但是廖化不同意李典的意见…… 如果诸葛亮没来,说不得李典廖化二人又会陷入意见相左,争执不下的局面。 有了诸葛亮这第三方进行调停,也就很快确定了应对方案。 即便是李典不认可接受这些降兵病人,但是三人确定下来策略之后,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是一样的安排事项。 廖化看着远处焚烧旧衣的火光,看着石灰池中挣扎扑腾的人影,那些黝黑、枯槁、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躯体,让他胸口发闷。 他不由得低声感慨:『想当年……』 当年黄巾乱起,流民如潮,他也曾在类似的池子里滚过,被那刺鼻的石灰水蜇得皮开肉绽,只为除掉满身的虱子和可能的疫气。 那时的绝望与此刻池中人的麻木,隔着岁月竟有几分相似。 战争,确实是世间最烈的催化剂。 如果不是廖化曾经在这池子里面滚过,那么到了当下说不得就和李典一样,保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可以说是站在道德的高地,冰冷的表示这是山东的事情,为什么关中要接这个烂摊子? 若不是诸葛亮一路从关中到川蜀,又是从荆南到了荆北,那么一个小年轻也不可能在李典和廖化两人有不同意见的时候,起到一个一锤定音的效果。 当然,也不是说李典就是错了,甚至如果只是针对于当下荆北的局部来看,李典的策略反而是最优的…… 诸葛亮也登上了哨塔,站到廖化身侧。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痛苦挣扎的躯体上,而是越过他们,投向了更远处。 那条蜿蜒的山道上,依旧有影影绰绰、步履蹒跚的人影,像被驱赶的羊群,朝着骠骑军营寨的方向缓慢移动。 『我打赌……』诸葛忽然说道,『在后面,驱赶这些人前来的曹军兵卒……不到这些人的百分之一……』 廖化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当年……也是如此。』 这些普通百姓兵卒丧失了其自我血性,进行了自我阉割…… 在自然界中,被阉割的哺乳动物,往往都会被同类所欺凌。 这是因为很多哺乳动物都依赖信息素来交流,尤其是性状态。阉割手术会直接影响性激素水平,导致信息素分泌改变。比如公狗被阉割后,其他狗可能就闻不到它原来的雄性气息了,这可能会让群体觉得它『不对劲』。 而在等级更明显的狼群之中,或是猴群之中,雄性地位往往和睾丸激素水平挂钩。被阉割的个体激素水平骤降,可能表现得不再那么强势,容易失去原来的地位。其他成员察觉到这种变化,可能会趁机挑战它。 同时在野外,有生殖能力的个体会更积极竞争资源,因为要繁衍后代。被阉割的个体可能显得『不思进取』,在群体看来就是浪费资源,所以会被排挤。这其实挺残酷的,但动物界的逻辑就是这么直接。 但是唯独只有一点好处…… 那就是家养宠物,被阉割后反而更容易融入人类的群体,成为人类排解精神压力,消除生活烦忧的一种工具,一种陪伴。 廖化看着那些皮肤黝黑,瘦骨嶙峋,甚至是连性特征都不明显『人』,目光不由得幽暗下来。 多少年了,山东之地,竟然是一点都没有改? 『曹军准备进攻了。』诸葛亮的声音很平静,『而且是要……大举进攻。』 廖化猛地侧头,眼中带着惊疑:『大举进攻?为何?这些病卒……不是来消耗我粮草,传播疫病的么?』 廖化他指着山下的那一片接纳区域,『医官都忙得脚不沾地了!』 诸葛亮没有立刻回答,他扶着粗糙的木制栏杆,眺望着远方,似乎是在整理着思路。 山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也带来山下石灰池的刺鼻气味和隐约的哀鸣。 『元俭兄,』诸葛亮终于开口,目光依旧锁定山道,『你看那些被驱赶过来的人,可有青壮?可有携带兵刃?』 廖化眯起眼,仔细望去。山道上的人影,大多佝偻着背,步履踉跄,偶有跌倒的,挣扎半天也未必能爬起来。别说兵器,连像样的包袱都少见。 『都是些病残老弱……看着像是被遗弃的累赘。』 『遗弃?非也……』诸葛亮微微摇头,『若是遗弃,曹军何必费心费力,专门派兵驱赶他们到我营前?放任其四散逃亡,或任其倒毙荒野,岂不省事?』 廖化皱眉:『你是说……这是故意集中起来……有意为之?』 『正是。』诸葛亮语气肯定,『而且,是近期才做出的决定……前几日还只是零星几个,这两日便成股成流……曹子孝在襄阳焦头烂额,曹孟德在颍川粮草转运艰难……若非有明确军令,谁会在此时耗费耗力,将这些零散之辈遣送至此?』 诸葛亮半转过身,看向廖化,眼神锐利起来:『驱赶病卒,一者确如元俭兄所言,耗我粮药,扰我军心。若是我等防疫不力,可能因此感染瘟疫,甚至有可能引发营啸……二者,以这些病残之躯堵塞道路,迟滞我斥候哨探,遮蔽其军行动……』 诸葛亮指向山下那些被严密隔离、正在接受熏蒸和洗濯的降兵流民:『三者……这些人的到来……依某之见……曹军大营之中,疫病恐已失控!他们不是在「传播」疫病,而是在「倾卸」疫病!』 诸葛亮的声音沉稳有力,『或者说是……清扫,清理!他们在清理营地,为大军腾挪空间,扫除障碍!』 廖化倒吸一口炉齿面,『你是说……他们自己营里也撑不住了,所以把这些染病的都丢出来,好让健康的兵卒……』 『不错!』诸葛亮点头,语速加快,『清理病患,集中健康之兵,这是大战前整肃营伍的常法!曹军如此急切地「清理门户」,甚至不惜暴露其营中疫病惨状……怕是被迫行之!』 诸葛亮再次望向山道尽头,仿佛要穿透荆州的那层峦叠嶂,『曹子孝在襄阳已是困兽……襄阳传来消息,城中多有流言,民众兵卒怨声载道……曹军已经是穷途末路,唯有孤注一掷!』 『这些降兵伤患……』诸葛亮微微笑了笑,『如今曹子孝是留也不是,不留也是不是!』 『那……』廖化压低了声音,『曹军为何不……』 诸葛亮点头说道,『绝非曹子孝心善……而是想要利用我军因接收病卒、防疫分心之际,以雷霆之势,打掉我南线一部,方可解襄阳之围,甚至扭转颓势!驱赶病卒,便是其进攻前的序曲!他们是在用这些人的命,换我片刻的混乱与迟滞,为其大军集结调动争取时间!所以……曹军必然有大举动……只不过我现在还不清楚他们要怎么做……』 廖化的脸色彻底凝重起来。他明白了。 这些降兵病卒,不是简单的『骚扰』或『恶毒』,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人命为序幕的进攻信号! 他看着山下忙碌的医官和士卒,看着池中挣扎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那……』廖化的声音带着沙哑,『他们……何时动手?』 诸葛亮抬眼望向天空,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肃杀。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 第3706章绸缪牖户 被驱赶出襄阳的伤兵队伍,像一道溃烂的脓水,在荆北仲夏令人窒息的酷热中缓慢流淌。 酷热。 腥臭。 压抑的气息。 在队列之中,空气黏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吸进肺里的不是氧气,而是混合着血腥、汗馊、伤口腐败和绝望气息的毒雾。 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土路上浮动的热浪,扭曲了远处荒芜山丘的轮廓,也扭曲了在近处的人影,使得这些伤兵病民,像是一群丧家的狗,流浪的猫。 成群结队的蝇虫嗡嗡作响,贪婪地追逐着这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队伍,尤其眷顾那些伤口恶化,脓血浸透破布的重伤者。 王涑就在这绝望的人流中挣扎前行。 他的背上带着鞭伤,左腿溃烂。污秽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裹布紧紧缠缚着伤口,却早已被黄绿色的脓液和暗红的血水彻底浸透、板结,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恶臭。 每一次拖动这条腿,都如同将赤裸的神经末梢按在烧红的烙铁上反复炙烤,尖锐的灼痛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混合着脸上的泥垢流下,在干裂的唇边留下咸涩的滋味。 他佝偻着腰,全靠一根随手捡来的、带着尖刺的粗树枝支撑着身体,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树枝插入泥土的噗嗤声。 他痛啊…… 他恨啊…… 他的眼眸深陷,眼圈青黑,却像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里面翻涌的不是痛苦的泪水,而是浓厚的仇恨。 他恨曹军那些高高在上,视他们如草芥的将领…… 他恨这乱世,如同磨盘般碾碎他一切的希望…… 他甚至更恨自己当初的怯懦与无力…… 现如今,恨意是支撑他在这炼狱中挪动的唯一燃料。 …… …… 当这支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步履蹒跚的残兵队伍,被骠骑军在外围警戒的斥候小队发现时,连那些久经沙场,见惯了尸山血海的骠骑老兵,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骠骑斥候队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精壮汉子,扫视过眼前这群行尸走肉…… 他们大多眼神空洞,麻木地向前挪动,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被伤病和遗弃掏空的躯壳。 他们曾经是冲锋陷阵的刀盾,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石,是一件还算是趁手的『工具』。 而现在,伤病之后,身体残破,他们就连『工具』的价值都已失去,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被曹军直接倾倒驱赶出来,『回馈』大自然。 他们『毕业』了。 更恶毒的是,曹军将他们驱赶至此,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甩掉包袱,更是存了将瘟疫和绝望如同毒药般,倾泻到骠骑军头上,企图污染、拖垮骠骑军。 在这死气沉沉的队列中,王涑抬起头,他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不顾旁人惊恐或麻木的目光,也不顾那条伤腿撕心裂肺的抗议,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硬生生地从队列中挤了出来。他拖着那条渗出脓血的残腿,一步一趔趄,却异常坚定地用树枝支撑着,朝着斥候小队的方向挪去。 王涑的动作吸引了斥候警惕的目光,一两支长矛下意识地指向了他。 『我要见你们将军!』王涑的声音嘶哑,他死死盯着骠骑斥候队长那张刀疤脸,『我知道石头堡!我知道怎么打进去!带我过去,带我去见你们将军!』 …… …… 骠骑军中军大帐内。 帐帘高卷,但仲夏的燥热依旧盘桓不去。 廖化正紧锁着浓眉,与麾下几名心腹军侯围着一张摊开的简陋舆图议论军情。 舆图上,襄阳、樊城、汉水以及周围的山川地势被粗犷地勾勒出来,几块代表敌我态势的小石子压在关键位置。 『孔明说了,襄阳曹军这里……将会有些大举动……』廖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用手指点了点樊城襄阳的位置,『斥候回报,曹军连日来调动频繁……而且这几天来,降卒病民不断前来,很有可能随后就会有曹军大军……』 一名络腮胡子的军侯接口道,『校尉,若只是曹子丹驻樊城,曹子孝守襄阳,凭借我军与李将军互为犄角,依托营寨工事,耗也能耗死他们,但现在……』 他顿了顿,『曹老贼亲率的前锋已至,我军兵力……相比较之下,确实有些少了。』 帐内几人都默默点头。 曹操前锋部队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原本还算占优的荆北战线瞬间吃紧。 廖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在地图上逡巡,他在推演,在权衡。 他和李典,以及诸葛亮,都是属于骠骑的『偏军』,现在却对上了曹军的『主力』。 虽然说曹军此举,无异于达成了骠骑大将军的战略目标,毕竟廖化他们前来,就是为了搅乱曹军侧翼,侵蚀威胁豫州基本盘,至于能不能拿下荆襄,那就属于锦上添花的目标。 现在原本在樊城围城的营寨,虽被曹操前锋冲击而损坏,但李廖等人的根基尚在。 李典部在侧翼,诸葛亮也即将要派人前往阴县…… 如今若是廖化单独一部,堵在前面,也确实是有些压力。 就在这时,亲兵前来禀报,表示说有一名曹军兵卒,竟主动投靠,声称知晓樊城外围重要支点石头堡的军情内幕! 『哦?』廖化眉毛一挑,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喜悦,随即又被疑虑覆盖。 主动投靠的降卒? 这是好事,但是一个被遗弃的兵卒,能知道什么核心军情? 而且万一是曹军故布疑阵呢? 还是此人另有图谋? 帐内几位军侯也交换着眼神,各有思索。 廖化沉吟片刻,便是沉声道:『带进来。小心些。』 他需要亲自看看,这到底是绝望中的求生挣扎,还是曹军抛出的又一个诱饵。 两名亲兵几乎是半架着王涑进入帐内。 原本军帐之内的空气还算是清爽的,但是王涑一来,顿时帐内就弥漫开了腐臭味和血腥味。 王涑努力想挺直他那因伤痛和疲惫而佝偻的背脊,但是伤腿让他有些站不稳。 『来人!给他看座!』廖化看了一眼,就招呼道,『传医师来,先给他治些伤!』 医师很快的就来了,检查了王涑的腿上的伤口,以及背部的鞭伤,然后做了一些清理,上了一些简单的伤药,重新包扎起来。 『有劳了……替我送一送医师……』廖化对医师说道,然后指了指身边的一名心腹亲兵。 心腹亲兵会意,送着医师出了帐篷。 廖化盯着在医师治疗包扎之下,略有些恢复一些精气神的王涑。 王涑也抬着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毫无畏惧地对上了廖化那双审视的目光。 心腹亲卫很快回来了,在廖化耳边低声咕嘟了两句。 廖化点了点头。 腿上是旧伤,背上是新伤。 这就说明至少不是为了取信,而故意在近期自残而伤…… 而且背上的鞭伤,很有可能是军中刑罚…… 王涑的目光之中似乎也没有谄媚,没有求饶,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执着…… 以及想要毁灭一切的恨意。 『你说有重要军情……』廖化问道,『是什么?』 『将军!』王涑没有拿捏,也没有谈及什么条件,直接就说道,『石头堡!那地方……咳……三面临水,石壁陡峭难攀!正面……只有一道看着平缓的坡道能上去……可那坡道上面,垒了两人高的石墙,墙下挖了丈许宽的深壕,插满了尖木桩!不过……可以攻上去!』 廖化身旁一名军侯听闻,忍不住冷哼道:『哈!强攻?拿多少人命去填那缓坡深壕?你莫非是来消遣我等?!』他说着,手按刀柄,眼神不善。 王涑摇着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气息不顺,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他抬起头,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假的!那是假的!将军,你们……都被骗了!』 『假的?』廖化眼神一凝,身体微微前倾,『什么假的?』 『石头堡驻军是假的!』王涑的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讽和恨意的扭曲笑容,『那堡里,顶天了就百十个老弱病残在装样子!每天都摇旗呐喊,敲敲刁斗,生火做饭糊弄人!真正的主力……精锐……都他娘的藏在堡后那片乱石滩的洼地里!那地方芦苇长得比人高,沟壑纵横,藏他个千把人,除非离得近了,否则一点都看不出来!』 『嗯?』廖化一愣,旋即看向了舆图。 石头堡主要兵力藏在其后洼地? 廖化又看了一眼王涑,发现其血丝弥漫的眼眸里面,充盈着恨意,似乎是燃烧着将一切拖入地狱的毁灭火焰。 这是报复? 不过,比起眼神来,廖化更相信实际的情况。 确实,石头堡只有一面缓坡,确实难攻,所以这一段时间诸葛亮让沙摩柯攻打的都是小军寨小哨卡,不会去啃这个硬骨头。 但是同样的,因为只有一面缓坡,所以曹军想要从石头堡出击,也会比较困难。 而芦苇洼地就不一样了…… 廖化思索了片刻,又盯着王涑:『你,为何要告诉我们此事?说出这等军情,就不怕曹军报复你的家人?』 这是一个必须问清楚的关键。 动机,往往决定情报的真伪。 王涑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条被重新包扎,但是依旧还有些渗血的伤腿上,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疼痛还是激动。 沉默了几息之后,王涑他才用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怨毒的声音说道,『我……够了……这条烂命,当年早该丢在官渡了……我不欠他们的……早还干净了!我不懂什么……』 『但……凭什么?』王涑猛地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如同受伤的孤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利,『用我的时候,说得多好听?!等我没用了……便是像丢废物一样!那些坐在上面发号施令的!拿我们当垫脚石!当擦脚布!现在破了,就丢了!就丢了!就……咳咳,咳咳咳……』 王涑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忍住痛楚,也似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军!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把刀,不……给我一把火!我知道一条小路,能绕到那片洼地后面!不高,能爬上去!你们只管打正面……我……我带几个不怕死的兄弟,从后面给他们点火!那片洼地边上全是芦苇荡!一点就着!烧!烧死这些狗娘养的!让他们也尝尝被火烤的滋味!』 他嘶吼着,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恨意和亢奋而扭曲,似乎也因这情绪的爆发而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 …… 就在廖化心中盘算,如何利用这情报之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亲兵高声禀报:『校尉!诸葛从事到访!』 廖化一愣,旋即说道:『快请!』 诸葛亮步履匆匆地踏入帐中,看向廖化,开门见山的说道:『元俭!此事恐有诈!』 虽然诸葛亮说得有些没头没尾,但是廖化也明白诸葛亮的意思,『有诈?从事是说这新来降卒?某观此人,恨意滔天,所言倒似发自肺腑,不似作伪。』 诸葛亮摆摆手,『非是此人有诈!有诈之人,乃曹子孝!』 诸葛亮确实听闻了王涑之事,知道廖化动了心思,想要攻打石头堡。 廖化闻言一愣,旋即皱眉思索着说道:『军师此言怎讲?还请明示。』 诸葛亮走到舆图前,手指着襄阳的位置,声音清晰而冷静,『曹子孝乃曹军宿将,深谙兵法,绝非愚钝鲁莽之辈!他如今主动将伤兵病患,如弃履般驱赶至我军此地,一则是想要甩掉累赘,减少负担,二则……他必然已推测到,在这群被遗弃的兵卒中,或有知晓荆北外围虚实之人,心存怨怼之下,会向我军透露一二!此乃其有意为之!』 『嗯?』廖化倒吸一口筑阳霉豆腐,顿时沉吟起来。 确实,就算没有王涑主动跳出来,按照惯例,他也会派人对这些降卒进行甄别询问,总能挖出些樊城、襄阳守备的零碎情报。 但是廖化又想到,曹仁此举,岂不是故意暴露自己的弱点? 『不对啊……』廖化捋着短须,疑惑更深,『如此说来,曹仁岂非自曝其短?引我攻其薄弱之处?这……于理不通!』 诸葛亮却是微微一笑,『非也非也!元俭,此非自曝其短,实乃……投饵诱鱼!是在引诱你我,踏入他精心布置的陷阱!』 『诱饵?』廖化也是久经战阵,一点即透,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军师是说……石头堡?!』 诸葛亮轻轻在舆图上点了点石头堡的位置,笃定的说道,『正是!』 廖化也站在舆图前,目光在石头堡左右前后扫视。 『这里,还有这里……』诸葛亮在舆图上指点着,『这些地方,都被我等派遣武陵蛮破除了……但是依旧没有发现曹军隐匿踪迹……这说明曹军要么就还在襄阳樊城,要么就是在这里……』 诸葛亮指着未被探明的区域。 『而且,元俭你看……』诸葛亮又顺着汉水往下划着,『石头堡临近岸边……这水路,可是直通樊城襄阳!』 石头堡扼守要冲,控扼水陆,便是樊城外围最坚固的一颗钉子! 之前李典廖化围樊城,这些外围的要点都是已经被拔除了,但是后来曹操前锋部队抵达襄阳,廖化李典等人主动撤离,保存实力,这些要点又被曹军重新占领。毕竟是石头的,谁来谁走都带不走,就算是放火烧,也只能烧掉其中木质结构,对于石头的破坏比较小。 原本廖化也没想要针对石头堡做什么动作,但是现在受到了消息,表示石头堡其实是内部空虚,兵卒潜藏在堡后的洼地之中,难免就觉得有些樊城薄刀面可以吃…… 但是诸葛亮现在指出来,『曹子孝料定我军新挫于曹操前锋,士气需振,必会寻求战机,而石头堡,便是他抛出的、最香甜也最致命的诱饵!』 诸葛亮派遣沙摩柯去扫荡那些小的曹军军寨哨卡,也是为了挫曹军威风,提振自家士气,但是那些军寨哨卡的目标确实有些小…… 虽然说不能不把豆包当干粮,但是光吃豆包,不得劲啊! 诸葛亮顿了顿,看向廖化,『前番我遣武陵蛮袭扰其外围,断其粮道哨探……曹子孝这等宿将,岂会坐视不理?他隐忍至今,等的就是此刻!这石头堡之谋,便是其精心策划的诱兵之策!意在将我军主力引出营垒,聚而歼之!』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 廖化皱眉沉思。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故意抛出来的诱饵。 廖化的手指在地图上石头堡的位置摸索着,反复权衡。 片刻后,他抬头,沉声说道,『曹子孝这老贼,果然奸诈!然则……』 一路被曹操前军压迫,虽然说主动退却,是拥有纵深的优选策略,但是多少会让兵卒心中不舒坦。再加上这一段时间曹军伤兵病民涌入,也让兵卒有些不耐起来。 廖化的眼眸发亮,看着诸葛亮,『若是我等……将计就计呢?』 () 第3707章人百其身 将计就计,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 真就这么简单? 当夜,残月。 墨汁般的黑暗笼罩着荆北大地。 汉水泛着微弱的粼光。 廖化亲率本部精锐,在夜色的完美掩护下,悄然向石头堡正面集结。 士兵们紧握兵器,呼吸刻意放轻,铠甲容易碰撞发声之处,都用布条缠绕,减免声响。 远处石头堡在夜色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几点微弱的火光在堡墙上摇曳。 而在远离石头堡正面的另一侧,一支由骠骑军中精锐斥候组成的突击队,在王涑的指引下,正艰难地跋涉。 王涑腿脚有伤,所以时不时需要被两名身强力壮的斥候左右架着走。 他那条伤腿虽然经过了骠骑军救治,但是并不代表就能立刻痊愈。 偶尔在石头上磕碰,都带来钻心的剧痛。 然而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苦一般,反而是充满了如同饿狼嗅到血腥味的兴奋与急切。 复仇的多巴胺,支撑着他的身体。 仇恨成为了他的镇痛剂。 …… …… 下半夜,万籁俱寂之时,石头堡上值守的曹军兵卒,终于发现了廖化部队展开的队列,发出了凄厉的警报声—— 『敌袭!敌袭!』 『快起来!骠骑军来了!』 刹那间,石头堡如同被惊醒的虫穴,火把纷乱的被燃起,将堡墙上下,尤其是缓坡一面,照得通明。 石头堡上的人影,在火光下慌乱地跑动,隐约传来军官声嘶力竭的呼喝。 铜锣被疯狂地敲响,『铛铛』之声在夜空中传得极远! 而当骠骑军主力在廖化沉稳有力的号令下,开始向缓坡推进之时,在洼地的芦苇丛中,影影绰绰的,也有一些曹军,如同钻出地穴的虫蚁,在曹军军校口令声下列队集结。 刀枪在微弱的星光下偶尔闪烁,映照出一张张有些紧张的脸庞。 很快的,这些曹军无声地分开芦苇,准备按计划包抄上去,给正在『全力攻坡』的骠骑军以致命一击! 『就是现在!』趴在洼地一侧的土坡上的王涑,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斥候队长说,『放火!快放火!烧!烧死下面这些狗崽子!』 叛逆者狂热。 然而,趴伏在他身旁的骠骑军精锐斥候队长却没有下令点火,反而轻轻按住了王涑因激动而颤抖的手臂,低声道:『不!等等!别急!』 『什么?!』王涑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为什么?!他们全出来了!就在下面!一把火就能烧死他们!』 斥候队长指了指下方的人影,声音压得极低,『你没看清吗?仔细看!下面洼地里的人……数量不对!太少了!顶多三四百人……人数太少了!』 『啊?』王涑愣住了,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疯狂的情绪瞬间冷却了大半。 那些移动的人影确实显得稀稀拉拉,远非他记忆中那支藏在洼地里的精锐主力规模,『怎么会……我明明……』 洼地中的曹军伏兵按照原定计划,从侧翼杀向了正在攻坡的廖化部队。 然而,这些曹军伏兵预想中骠骑军措手不及,阵脚大乱的场面并未出现。 廖化军阵型稳固,侧翼早有防备,面对这支人数远逊预期的『伏兵』,不仅没慌乱,反而迅速分出一部,对其迎头痛击! 这一部分曹军伏兵的人数既少,又缺乏突然性,冲击的势头几乎瞬间就被遏制,反而被骠骑军反推了回来,根本无法达成包抄合围的效果,很快就被分割压制,显露出溃败的迹象。 一部分被杀死,另外一部分则是往石头堡的方向败逃。 骠骑军顺势往石头堡上推进! 突然,一阵低沉雄浑的战鼓声,如同闷雷般滚过战场! 紧接着,西南侧有火把如繁星般点亮! 曹真带着曹军精锐,山林之中冲出,目标直指廖化主力的侧后方! 这些兵卒才是原本石头堡伏兵的部队,但是已经从洼地转移到了山林之内…… 『好了!』一直冷静观察的斥候队长低喝一声,『现在!点火!』 『现在?!』王涑再次懵了,他看着远处正在猛扑向战场的曹真主力,急道:『这里洼地里都没什么人了!点火烧谁?!』 斥候队长笑了笑,他指不远处火光通明,喊杀声震天的石头堡,『烧那里!』 王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恍然,但随即他低头看向自己那条伤腿,脸上露出绝望的苦笑,『可是……我这腿……那悬崖……』 精锐斥候队长拍了拍王涑的肩膀,『廖校尉有令,你带路至此,便是一功!你留在此处,安心等候!我留三人护着你。此间事了,这条腿……自有医官为你悉心诊治!』 说完,不再多言,他便是如融入黑暗的猫科动物,悄无声息地带着几人,向着石头堡后方悬崖潜行而去。 …… …… 战场正面,曹真率领着养精蓄锐已久的精锐伏兵,气势如虹地撞上了廖化部队的侧翼! 『杀——!』 震天的喊杀声撕裂夜空。 曹真出现之后,石头堡上的曹军也试图冲出来,对廖化部队两面夹击。 廖化沉稳的号令声穿透嘈杂,『稳住!结阵!』 骠骑军的兵卒并未因此就退缩,而是依托地形和同伴,收缩阵型,硬生生顶住了曹军这蓄谋已久的猛烈冲击! 曹真麾下的曹军士兵,也算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自然也是勇悍,但论起结阵而战,令行禁止,配合无间的话,与廖化手下这些常年接受严苛训练,后勤保障充足的职业兵卒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 尤其是在这种硬碰硬的绞杀战中,配合的默契度和士兵的耐力体力,成了决定性的因素。 曹真部队冲击的动能,如同巨浪拍击礁石,看起来气势汹汹,但是很快就在廖化军稳固的阵线上消耗殆尽。 礁石屹立不倒,海浪却已渐渐力竭。 站稳了脚跟的骠骑军,在廖化反击的怒吼声中,如同被压紧的弹簧猛然释放,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阵列如同磨盘般整体前推,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开始对曹真的阵列进行凶猛的反压! 曹真大呼酣战,而就在此时,石头堡后方忽然有火焰升腾,如红莲在夜空之中绽放! 那石头堡后方的小悬崖,对于骠骑军精锐斥候而言,虽说险峻却并非不可逾越…… 原本石头堡后崖高处,是设有专门的瞭望哨位的,以防万一的,但此刻堡内所有曹军守军的注意力,都已被正面缓坡下廖化与曹真两军惨烈的搏杀完全吸引。 火光、喊杀、战鼓、濒死的惨叫…… 哪里还顾得上去照看值守后方那片,理论上属于己方洼地伏兵区域的『安全』之地? 『火!着火了!』 『粮草!粮草烧着了!』 干燥的草料、木质的棚屋、士兵的衣物、甚至涂抹了油脂的兵器架…… 在火油和夜风的助力下,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石头堡后方区域,瞬间化作一片翻腾的火海! 这突如其来的烈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堡内守军和正在鏖战的曹真部队心头! 『后面!后面起火了!起火了!』 曹真军中有人惊恐地回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阵线肉眼可见地剧烈动摇起来,士兵们开始下意识地回头张望,脚步变得迟疑混乱。 廖化在正面看得真切,心中大定,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曹军伏兵已溃!石头堡火起!破敌在此一举!将士们,随我杀!!』 『杀!杀!杀!』 骠骑军兵卒目睹敌军后方火起,又听到主将的怒吼,士气瞬间攀升至顶点,如山崩海啸般的呐喊声席卷战场! 他们如同出闸的猛虎,攻势陡然变得更加狂暴凶猛,排山倒海般压向已经阵脚大乱的曹真军! 胜利的天平,似乎已向骠骑军倾斜…… …… …… 在战场偏后方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上,诸葛亮密切关注着整个战局。当看到石头堡方向那冲天而起的烈焰映红夜空时,他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轻轻呼出一口气,『石头堡火起……元俭之计成矣。』 但诸葛亮并没有因此就表示轻松,他虽料定曹仁有诈,也支持了廖化将计就计拔除石头堡,挫败曹真伏兵的行动,但内心深处始终萦绕着强烈的不安。 因为曹操那支击破樊城外围营寨的前锋部队,现如今消失无踪…… 他们去了哪里? 是隐藏在附近伺机而动,还是另有图谋? 如果仅仅对上的是曹真一部,那么廖化部署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说…… 『应该……不在这里……』 眼瞅着曹真军被廖化压制得节节败退,似乎大局已定。 是他多虑了? 诸葛亮的目光扫视着战场四周的沉沉黑暗。 石头堡的大火照亮了战场核心区域,但更远处的山峦、河流,依旧沉浸在无边的墨色之中。 突然,诸葛亮的目光一凝! 在石头堡东北方向,那片连绵起伏的山丘轮廓线上,似乎…… 有极其微弱、极其短暂的反光闪动了一下! 诸葛亮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凝神,调动全部目力,死死盯住那个方向。 几个呼吸之后,又是几点微弱的光芒,在不同的位置极其短暂地闪现出来,然后又消失了! 那绝非石头堡火光的反射,更像是…… 一支在黑暗中潜行的部队,为了保持联络而偶尔暴露的微弱灯火! 『不好!』诸葛亮失声低呼,那支失去踪迹的曹操前锋精锐他们果然就在附近! 而且此刻正在黑暗中快速移动,目标直指…… 石头堡战场侧翼! 还没等诸葛亮向身边传令兵发出指令,另一个方向,异变再生!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战鼓声,骤然从波光粼粼的汉水方向传来! 只见汉水之上,数艘巨大的黑影破开水面,在星月微光下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当先三艘楼船一字排开,似乎是拥塞了整个的江面,而在楼船左右,还有数艘斗舰护卫。 这支庞大的水军船队,气势汹汹,船头甲板上,隐约可见密集的人影和闪动的寒光! 虽然距离尚远,火光摇曳,难以看清楼船上具体的旗号,但诸葛亮几乎是瞬间就断定了…… 这必然是曹仁亲自率领的,来自襄阳的水军! 曹仁本人极可能就在其中一艘楼船之上! 确凿无疑了,石头堡就是抛出来的诱饵! 洼地中的伏兵,以及曹真的出击,都是为了确保廖化不退连环钩锁! 而这支从黑暗中扑出的曹操前锋和此刻汉水上汹涌而来的曹仁水军主力,才是曹仁布下的、水陆并进、漫天铺开的绝杀大网! 目标就是要将廖化这支出击的骠骑精锐,彻底围歼在石头堡之下! 『快!』诸葛亮猛地转身对传令兵吼道,『鸣金!快!通知廖校尉,立刻撤兵!全军向预设退路方向撤退!快!迟则不及!』 他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迅速对身边将校下令,『立刻传令后军预备队!以最快速度抢占山道两侧高地!多备弓弩!将携带的铁蒺藜全部布撒在通道两侧,做好标注!务必为廖校尉撤退打开通路,迟滞追兵!快!快!快!』 …… …… 另外一边,也在同样的高声呼喝。 『快!快!穿过前面那片洼地!截断敌军后路!』 夏侯威挥动手臂,声音因激动和急迫而显得有些尖锐,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激荡。 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太精妙了! 驱赶伤兵,不仅是甩掉包袱,更是精准投放的毒饵! 石头堡则是精心布置的诱捕之地! 曹真和洼地疑兵是吸引猎物深入的钩子! 自己和曹仁的水陆大军则是最后收网的巨钳! 如此一来,不仅免去了照料伤兵的巨大麻烦,更将这群『废物』变成了埋葬强敌的致命陷阱! 只要他能快速穿过前面那片开阔的洼地,抢占山道的高地,就能彻底封死骠骑军向山中营寨撤退的通路! 届时,正面有曹真和石头堡牵制,侧翼有自己堵截,后方还有曹仁水军登陆包抄…… 骠骑军这支精锐,便是插翅也难逃! 『快!快快!』夏侯威再次厉声催促着,『命令前队,加速!!给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洼地,抢占高地!拦住敌军!』 在夏侯威看来,之前作为『障眼法』的洼地伏兵既然并未受到攻击,这片区域理应畅通无阻,是最安全的捷径。 他根本没有再派遣斥候去仔细搜索洼地深处那片茂密的芦苇荡…… 那里黑黢黢一片,寂静无声,能有什么危险?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整个战役的胜败! 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势,完成最后的合围! …… …… 『曹军!是曹军!好多人!他们冲着洼地这边来了!』 趴在洼地后方土坡上的王涑,发现了远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黑影。 借着石头堡方向的火光和微弱的星光,他们能看到那片洼地的入口处,曹军兵卒正在冲进洼地,目标直指他们所在的这片高地侧后方! 那是骠骑军预设的退路方向! 一旦被抢占,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办?队长他们还在石头堡那边!』 一名年轻的斥候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不能让他们过去!』另一名年长些的斥候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做出了决断,『烧!放火烧这片芦苇荡!拖住他们!』 『我也要放一把火!』王涑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年长斥候的手臂,『给我……给我引火的东西!让我也放一把火!烧死这些狗日的!』 年长的斥候看着王涑流露着疯狂眼眸,略微犹豫,便是点了点头,他迅速从背囊里掏出几个小巧的皮囊,分出一个来塞到王涑手里,『保重!』 时间紧迫,容不得半分温情。 『快!分头行动!点着了就立刻往山上跑!』 年长斥候低吼一声,便是分头扑向洼地芦苇荡的边缘。 …… …… 几点微弱的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从干燥的芦苇根部窜起! 仲夏的芦苇,茎叶皆长,又积累了夏季的燥热,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完美的助燃物! 那几点微弱的火苗,在夜风的吹拂下,瞬间爆燃起来!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芦苇,发出『噼啪』的欢快爆鸣,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升高! 一条条火蛇迅速连接成片,转眼之间就形成了一条横亘在曹军前进方向上的巨大火墙! 然后,这火墙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风势的推动下,咆哮着向两侧和洼地深处席卷而去! 『火!火啊!!』 『天杀的!哪来的火!』 『退!快退出去!』 『前面也起火了!我们被火围住了!』 惊恐绝望的惨嚎声瞬间冲天而起! 烈焰如同巨大的怪兽,一口吞噬了曹军前锋! 赤红的火舌疯狂舞动,舔舐着躯体,点燃了衣甲!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呼吸困难! 兵卒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中疯狂的嘶吼乱撞! 夏侯威精心布置的冲锋阵型,在突如其来的大火面前,土崩瓦解! 『成了!哈哈哈!烧!烧得好!烧死你们!烧死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烧啊——!』 王涑状若疯魔,他半跪在地上,冲着下方那片炼狱般的景象,发出了凄厉而狂喜至极的大笑。 那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充满了血腥的疯狂和无尽的快意。 他亲手点燃了复仇之火,这火焰映红了他的双眼,也点燃了他残存的生命。 『快走!快走!火要烧过来了!』 放完火从另一侧撤回来的年长斥候,一把抓住陷入癫狂状态的王涑,想要将他拖离这危险之地。 夜风虽然主要吹向洼地,但大火燃烧产生的热浪和回旋气流,正卷挟着灼人的火星和浓密的黑烟,向着他们藏身的土坡方向蔓延过来,周围的空气温度急剧升高。 王涑被拉扯着,努力试图跟上,但那条早已油尽灯枯的伤腿彻底背叛了他。 之前极度的亢奋,现在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他刚被半拖半架着跑了几步,又重重地摔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沫,烟呛得他几乎窒息。 『别……别管我了……咳咳咳……』 王涑挣扎着推开斥候的手,脸上疯狂的笑意渐渐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解脱。他看着越来越近的火焰和浓烟,反而露出了一个平静而诡异的笑容,『你们……快走!快……快走!我……走不动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催促和一丝满足。 年长斥候还想回头再拉,但一股带着火星的灼热气浪猛地扑来,将他逼退数步。 斥候无奈,只是匆匆向他行了一礼,便是踉跄而奔逃。 火焰如同贪婪的巨蟒,已经舔上了王涑的衣角,迅速蔓延开来! 火焰之中,王涑不再挣扎,他瘫坐在滚烫的地上,冲着骠骑斥候摆手,然后回头看了一眼下方火海中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在烈焰中翻滚哀嚎的曹军兵卒,看着这由他亲手点燃的人间炼狱。 他脸上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麻木的平静和一种生命燃尽的虚无感。 『够本了……这操蛋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王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凭那橘红色的火焰如同情人般温柔而残酷地拥抱上来,吞噬了他残破不堪的躯体,以及那张布满污垢与仇恨的脸庞。 他完成了他的献祭。 用自己残破的生命和滔天的恨意,作为最后的薪柴,点燃了当下复仇的烈火,也将他自己,连同旧日那无尽的痛苦与屈辱,在这焚尽一切的烈焰中,彻底燃尽,化为灰烬。 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黑烟,似乎证明着他曾经存在过,并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向这个抛弃他的曹军,以及这个腐朽的大汉,发出了最后的控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