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 1、临江仙 入秋之后,一程秋雨一程凉。 风从苍穹堕下,摔在青石板上,翻个滚儿,溅起阵阵凄寒。 司户参军张略瑟缩着等在城东的崇新门旁,不时抬眼向城门外望去。 崇新门外乃军营聚集之地,游奕步军五寨皆坐落于此。兵戈旁又有佛院杳然静立,祇园寺、清修寺诸伽蓝亦建于此处。 刀光和香火缠绞,暴烈与慈悲共渡,让人一时不知究竟该向生还是向死。 眼下晨雾未散,赶早入城的行客从张略身边络绎擦过,却都不是他要接的人。 正等得不耐烦,就见不远处一位头戴帷帽、侧骑蹇驴的女子慢悠悠向自己行来。 那女子瞧上去清瘦柔弱,裹着遍身轻雾,寒气之中愈显缥缈,乍看竟如幻觉一般。 待走近了才瞧清,这人衣着十分普通——下穿松绿裆裤,上着月白褙子,外罩一件用来御寒的貉袖。可令人诧异的是,她不仅头戴帷帽,帽下还披着厚厚一层面纱,像是生怕别人看清自己容貌似的。 “劳张大官人久等。” 蹇驴行至张略身旁,女子并未下地,只微微欠身行礼。 张略赶忙上前替女子牵起驴绳,朗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梨娘子此番前来着实帮了某的大忙,应是某感激不尽才对。” 被称为“梨娘子”的人轻轻应了一声,音声柔婉,令人如闻西子湖畔燕语莺啼。 张略忍不住在心底赞叹:“果然佳人!这回怕是能让那挑剔郡王满意了。” 被张略腹诽的“挑剔郡王”姓赵名珝,字清存,敕封泸川郡王,遥领怀安军节度使。 泸川郡王名义上是官家幺弟,实则与官家并非一母同胞。官家于今夏初登大宝之时,原本想封他做亲王,却因太上皇赵构从中阻挠,最终便只封了个郡王之爵。 可坊间人人皆知,官家与郡王虽非嫡亲,情义之深厚却远胜同母手足。 这些日子,泸川郡王不知因何事而一蹶不振,眼看衣带渐宽、日渐消沉,官家心里着急,便下旨恩赐数名歌伶入王府,左右与郡王消遣。 有了这些仍觉不够,复又下旨让寻个书会先生(注1)一并入府,填词讲史,再写些滑稽话本子讨郡王欢心。 寻书会先生的差使辗转落在了司户参军张略的头上。张略原以为这是件容易事,毕竟临安府瓦子极多,每个瓦子里都有书会先生,找几个能写会唱的还不是易如反掌? 谁知这易如反掌的如来掌,硬是在泸川郡王赵清存那儿变成了红烧巴掌——张略寻到的所有书会先生全都被那挑剔郡王扬手一挥就给赶了出去。 这可把张略急得火烧眉毛满头包,想他司户参军不过是个掌户籍与仓廪的从八品小官,倘若再寻不到合适之人,上峰必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正焦灼上火时,却由秦衙内那边荐了个名唤“梨枝”的女先生给他。 彼时秦衙内懒洋洋地对张略说道:“你寻的那些瓦子里的腌臜泼才,怎入得了玉骨兰郎之眼。需得是才貌双全的西子娇娘,才可讨那贵人欢心。你就放心带她入府,倘若她没有能留住的本事,届时你只管来与我质问!” 忆及秦衙内信誓旦旦的话语,张略终于舒了口气,二人一驴这便披着初升晨曦入城而去。 进了崇新门一直向西走便是西巷坊,之后转向北,过丰乐桥行至善履坊,而后继续向西,行经武志坊便至御街。 这条路说长不长,却着实弯绕。蹇驴走不快,张略也只好牵着驴子缓步走。 他本不是个话多之人,许是今日驴背上的女子实在清瘦可怜,他便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想听她多言几句。 “某听说梨娘子是海宁人?” “正是。” “海宁是个好地方啊……某还听说梨娘子的亲眷皆已不在世上,这才到临安做书会先生。唉,女先生恐怕不好做吧?今日若是能顺溜溜入了王府,也算是余生有个归处。王侯府邸虽然麻烦规矩多,可一入朱门便衣食无忧,远胜梨娘子孤苦一人在瓦舍里给人填词写话本子过活。” 张略絮絮地说了这些,却不见驴背上的女子答话,以为触到了她的伤心事,遂暗自叹息着也不再多说什么。 原想尽快送这梨娘子入府,哪知刚到御街却发现街面被封了。 一问才知,盖因这些时日雨水不歇,铺设御街所用香糕砖被水浸泡,致使多处或塌陷或烂损,街衢也因之泥泞不堪。 眼瞧着快到中秋节。佳节当日,官家要侍奉太上皇经由御街去往城北祥符寺行香,故而工部雇募乡夫百人,必要赶在中秋节前将御街修葺一新。 监工认得张略,十分热情地给他出主意:“泸川郡王的府邸在清风坊,张司户若是着急的话,就从万岁桥那边绕个道儿,走兴庆坊过去。若是不急,可在此地稍后片刻。眼下这段路,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放行。” 张略想了想,牵着这跛脚驴子去绕路,只怕用得时辰更久,倒不如在此稍候片刻罢了。 恰好他们身后便是一间茶肆,拴了驴,茶博士引着二人入内,寻了一张舒坦茶桌各自落座。 茶肆最里面置了张书案,一位说话艺人正坐于案后口沫横飞地说着行在临安的种种奇闻轶事。 “本朝无论男女,人人皆喜簪花,却唯有一人例外。原因何在?盖因此人天生俊秀非凡,眉间生来便带有一瓣兰花印记——无需簪花,花自在矣。闺中女儿们皆对此人倾慕不已,赠其雅号曰‘兰郎’。列位可知此乃何人?此人便是那泸川赵郡王!列位不信?且听小老儿唱来!” 那话说艺人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唱起一阕《临江仙》: “花面不如郎面好,眉间春意扬骄。琉璃香冷乱云烧。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注2) 才将半阕唱完,茶肆内喝彩之声已不绝于耳。 那边众人唱的听的都高兴,这边张略却发现眼前戴着帷帽的女先生身形僵硬,放在茶案上的手指捏得紧紧的,像是攥了千钧重的怨怒,坠着她如赴深渊。 在其身后,那话说艺人仍在津津有味地讲述着:“……兰郎盛名,花面不如郎面好。虽则如此,可这诺大个行在临安,却只有一人得其青睐。” “是谁?”茶座中有人好奇地追问。 “那娘子姓樊,陪伴郡王身边已有数载,虽尚未迎娶,然二人做一双交颈鸳鸯也是迟早的事……看他神仙样貌,瞧她菩萨心肠,纱罗帐暖,被翻红浪……” 大概是荤段子的吸引力往往比清汤寡水要好许多,故而市井间的说话艺人总是如此,除了以佛经为底本的说诨经艺人外,其余诸色伎艺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要往荤事上跑。 可眼前梨娘子的手却已攥得骨节发白,甚至呼吸也变得急促。张略正想问她是否身子不适,却见她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张略舍不得这出荤段子,支棱着耳朵又多听了几句,眼见得梨娘子已步出茶肆,只得赶紧追过去。 站在街面上又等了好大一会儿,从武志坊通往寿安坊的这段路终于放行。 二人一驴继续向西,过了寿安坊便是妙果寺,再过一座桥名井亭桥,之后就到了泸川郡王府邸所在的清风坊。 经过前几次送人又赶走的事,张略已然变成王府熟客。只见他轻车熟路上前叩门,唤了院公出来,几句交谈过后,院公命小仆役将驴子牵走,继而领着张略和梨娘子由西角门进入王府。 行经马厩和仆院向东转,迎面一条抄手游廊。刚走出廊道,忽觉一阵寒风冷雨向人扑来。原以为今日不会再下雨了,谁知还是要听这万里穹苍再哭一场。 细碎的哭声沾在衣衫上,只觉骨头缝里马上就要爬出一道道苔色的怨意。 “妙儿养娘,恩王向何处去了?”院公开口唤住前方一个婢女模样的人。 那个名叫妙儿的女使立在廊庑外,待这几人走近,柔声答道:“恩王出侯潮门向钱塘江去了。” “又去江上?!”院公惊诧。 妙儿压低声音叹息道:“可不。这都大半年了,隔三差五就去。江面上也找了,江畔也找了,根本找不到。依我看啊,干脆弄一只大乌龟来,把钱塘江水全吸干,兴许才能找到。” “净胡说不是。” 张略听这二人说泸川郡王不在府内,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前问道:“郡王是要找什么?某虽无能,未尝不可献些薄力。” “找人,恩王的故人。”妙儿快嘴答道。 “故人是……哪位?”张略愈发疑惑。 院公一声咳嗽拦住了妙儿的快嘴快舌,道:“这是恩王私事,我们下人哪能嚼舌。” 话毕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挟屋:“二位且入内稍歇片刻。” 张略陪着梨娘子等在挟屋,大约一个时辰后,忽听得屋外响起女使们来往奔走的脚步声,随之亦有零碎话语传入耳内。 “……恩王回府了……快去伺候着……” “……恩王回房更衣……” “……去了暖阁小憩,让张司户带书会先生也去暖阁吧……” 此话说完,不多会儿便有个小婢子进来,领着他们一起去了位于正堂西边的暖阁。 暖阁不算大,陈设却样样精致讲究。 进门处摆着一幅设色花鸟画屏;绕过画屏往里走,左手边是一把黑漆靠背躺椅,椅上披着精织细作的海棠纹锦缎椅衣;右手边放着一张螺钿棋桌,其上还有一枰残局。 更内里则是一张三面山水矮屏壶门榻,榻上安放凭几一张,几旁斜倚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头戴青玉莲花冠,内穿白绸暗纹交领长裾,外着一件天水碧对襟氅衣。氅衣并未规矩穿好,只随意地披在身上。 此刻他以手支额,眼眸微阖,倚着凭几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疲惫不堪。可愈是如此疲惫之时,他眉心的那瓣兰花印记却愈发明显——天水碧衬着远山兰,世间再无此绝色。 张略疾步上前,极其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殿下,新的书会先生寻来了,是位难得的女先生,名唤梨枝。” 听到这话,那人缓缓睁开眼睛,将立于数步之外正向他拜万福的女先生打量了两眼,片刻后摇了摇头,未置一词。 张略心内一惊,意识到这恐怕又是没看中,情急之下他赶紧替人吹嘘: “殿下莫看这梨娘子弱不禁风模样,实则是个极有才华之人。说佛讲史、填词唱曲,样样当行本色。殿下最爱长短句,她填的一手长短句,那可真是清丽雅致,灵气妙不可言。不说瓦子里,哪怕是太学、府学,也少有人能及。……梨娘子不仅才思敏锐,容貌也是极好。殿下若是属意,末官这就叫她脱了面纱给殿下瞧瞧……” 入暖阁之前梨娘子已摘了帷帽,但却仍披着厚厚的面纱。 眼见张略又开始喋喋不休,那倚在壶门榻上的郡王却已然不耐烦,兀自起身下榻向暖阁外走去。 经过女先生面前的时候,他抬起眼角瞥了女子一霎,眼神似窗外秋雨一般肃杀冰冷。 “赶出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泸川郡王口中道出这如同眼神一样冰冷的三个字。 2、菩萨蛮 梨枝这名字是假,书会先生的身份是假,海宁的家世也是假……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 “谎编这些,是为了让你也尝尝,我曾尝过的痛苦……”俯身向赵清存行礼之时,晏怀微在心底不无哀怨地想。 是了,她便是曾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的晏家元娘,姓晏名樨,字怀微。 数月前,她因对这人世失望至极而投江自尽,谁知却被行舟江面的一位衙内救了,之后她就被安置在崇新门外的农舍内养病。 晏怀微对这红尘仍是忧悒的,纵使获救仍觉心如槁木,郁郁不振。 衙内见她如此,冷笑道:“你可真是个可怜虫,生前死后皆遭欺辱。无怪乎连阎王爷都不肯收你,怕不是嫌你弄脏了他老人家的阎罗殿。” “恩人……这是何意?”晏怀微怔怔地问。 那人轻嗤一声:“你躲在这儿养病,故不知城内风雨,不若听我向你逐一道来。” 在救命恩人的娓娓讲述下,晏怀微这便知晓了在她投江之后发生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她用尽一生心血所撰词稿,都在她“死后”被爹娘一把火给烧了。 焚稿之处就在北桥仙林寺外,彼时看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说是佛法荼毗,可晏怀微一听便明白,爹娘是要与她这个有辱家门的不肖女彻底了断。 第二件事,她所余无多的词句于市井间流布,可女子芳心惹来的却尽是讥嘲与唾弃。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这词句是你写的?”恩人问她。 “是。” 听她毫不迟疑便承认,恩人摇头叹息道:“晏娘子写这样的词句,也忒胆大妄为。眼下街面上已传遍,说晏娘子生前惯爱作淫词艳曲,为人不贞不洁,不守妇道,故而才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第三件事,怂恿她爹娘烧词稿,还大肆剽窃她心血的人,便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赵清存……” 这名字被晏怀微噙在口中,用力咬下去,刹那间只觉满口血腥横冲直撞。 怨意如荆棘丛生,仿佛浑身扎满密密麻麻的细刺,轻轻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她原以为自己是打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任何事能惹她痛楚。可眼下终于明白,她太高估自己。 过往诸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他曾那样温柔待她,也曾骗她、辱她、弃她……从前她对赵清存的眷恋有多少,如今的怨恨就有多少。 “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振作起来,将他亏欠你的逐一向他讨回。况且,我既救了你性命,你也应当报恩不是?”恩人抿了口盏中清茶,幽幽地说。 “恩人想让妾如何报答?”晏怀微打起精神问道。 “莫急。你先在此好好将养,待我寻到时机便将你送回临安,届时你听我分说便是。” 时机出现在半年之后,其时太上皇赵构下诏禅位于皇太子赵昚(shèn)。赵昚对他的幺弟赵清存向来极好,见幺弟萎靡不振,便下旨寻个书会先生与之解闷。(注1) 也正是这时,晏怀微才知道,她的救命恩人姓秦名炀,乃故太师秦桧的养子。 秦桧和秦熺虽已一命呜呼,但秦家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由秦炀四下走动帮晏怀微伪造一个身世仍是轻而易举之事。 依照秦炀的谋划,晏怀微假扮书会先生混入王府,与秦炀里应外合,伺机寻找能让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 于是乎,带着满腔旧仇新怨,晏怀微再一次站在了泸川郡王赵清存的面前。 * 赵清存冷冰冰地说完“赶出去”三个字后,加快脚步向暖阁外行去。 孰料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柔婉嗓音:“……殿下且慢。” 赵清存猛地顿住脚步——并非人家叫他慢他就慢,而是这声音竟隐约像是他的一位故人! “你说什么?”赵清存回身看着正对他施礼的女子,极力控制着自己语气里的惊愕。 晏怀微向着赵清存拜了三个万福,徐徐言道: “妾从海宁至临安,在瓦子里讨生活,常听人说临安府有三骨——忠骨、财骨、玉骨。忠骨乃咸安郡王韩世忠,财骨乃清河郡王张俊,而这玉骨,便是殿下您。世人誉您为‘玉骨兰郎’,想必殿下是知晓的。” 她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明明是市井间对于达官贵胄的阿谀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竟平白多了几分轻灵雅趣。 赵清存却暗自松开了紧绷的神经——这回他听清楚了,这女先生的声音虽柔婉,却显得有些喑哑凝涩——乍听与故人音声相似,实则不及故人之万一。 那边女先生又施一礼,礼罢,话锋一转却忽然尖锐起来: “妾本以为,殿下既被称为‘玉骨兰郎’,必然不同于凡夫。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罢了。妾虽是书会先生,亦出自诗礼之家。本朝自太祖起便对读书人崇敬有加,太祖曾言,人臣当尽读书以通治道。殿下乃太祖苗裔,却如此傲慢无礼……” “梨娘子慎言!”眼瞧着泸川郡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略赶紧冲着晏怀微大喝一声。 暖阁内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垂下头屏住了呼吸,整个房间静至落针可闻。 在这令人恐惧的静默中,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披着面纱的女先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声开口: “敢搬出太祖来压我,也算有胆识。既如此,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书会先生,自然知晓‘七步成诗’的典故——曹子建于七步之内作成一首漉菽诗,这才免遭杀身之祸。今日我要你于七步之内作一首曲子词。作出,便可留下;作不出,便治你出言不逊之罪。” 话音甫落,晏怀微还未及反应,张略先冒了一头冷汗——这女先生是他带来的,倘若要治罪,岂不是连他也要带累。 张略在心里暗骂一声“遭了瘟神”,下意识便想拉着女先生跪地求饶。怎知手才刚伸过去,却被对方推开了。 “不知殿下想要妾以何为题?”晏怀微没搭理张略五官扭曲打眼色的模样,只笃定地问赵清存。 赵清存抬眸,透过窗牖向庭院看去,那里植着一株木樨。 眼下时值仲秋,但见满树金桂摇香,细嫩花蕊绽放枝上,像是缀着一树轻柔的往昔。 “就以那株木樨为题。”赵清存平淡地说。 ——咏物。 听到词题的瞬间,晏怀微在心底松了口气。赵清存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咏物。更何况,这木樨花还是她的名字。 晏怀微看着庭院中金灿灿的木樨,略一思索,道:“妾奉郡王钧旨,于七步之内作一首《菩萨蛮》。” 话毕,她抬腿向着立在不远处的赵清存走去。 “天生芳蕊嘉节候。”第一步走出,第一句也随之念出。 “须弥藏入金尘袖。”再行一步,第二句亦潺湲无阻。 “秋景又团栾。”第三步向前,她与赵清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香魂辞广寒。”第四步走出,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足够她将赵清存的容颜看得清晰。 第五步继续向前,词句继而吟出:“飘零悲历喜。” “身死风兼雨。”至第六步……她与赵清存之间已仅余一步之遥。 只要再走一步,她就可以挨上赵清存,就能与他面对面,就能扬手扇他一个耳光! 可晏怀微没有做冲动的事,她忍住了,她要的并非扇耳光这样粗鲁简单的惩罚,她要赵清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身形一转,晏怀微向侧方迈出第七步,随即吟出这首《菩萨蛮》的尾句。 她这边一首曲子词才刚作完,那边张略已经抹了把额头冷汗,又开始替人吹嘘: “好啊!好一句——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有气魄!梨娘子果然才高八斗!” 赵清存的面上却忽地浮现出一片黯然,他像是被一首曲子词勾起了神伤往事,身形疲倦地走向壶门榻,倚着凭几缓缓坐下。 “茗如呢?”赵清存问榻旁伺候着的妙儿。 “回殿下,樊娘子伴着周夫人一道去了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应该就快回来了。” “等茗如回来,让茗如领她去签押。” 此言一出,张略简直大喜过望!挑剔郡王这是终于答应留下书会先生了! 他赶忙上前两步,正要继续谄媚,却见赵清存倦怠地摆摆手,那意思是:都下去吧。 妙儿悄没声地冲晏怀微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适才候着的挟屋等樊娘子回来。 晏怀微明悟,遂放轻脚步向暖阁外走去。怎知才刚走到门边就和一个从拐角冲进来的冒失鬼撞了个满怀。 “哎呀!疼!你没长眼睛啊!”清脆悦耳的女声回荡于耳畔。 晏怀微被撞得差点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站稳后才看清,这个与自己撞在一起的也是位老熟人——赵清存的妹妹、乐平县主赵嫣。 赵嫣今岁正值碧玉年华,已于数月前嫁于皇城使姜文烨为妻。皇城使为正七品武官,乃裙带官之属,故而姜文烨对赵嫣从来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这不,赵嫣虽已嫁为人妇,却总是三不五时就往泸川郡王府溜达。 “阿兄,这人谁啊?如此碍眼。” 赵嫣满脸嫌弃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小婢子,一边嘟哝着一边坐在赵清存身旁。 “书会先生……”赵清存像是突然脑壳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赵嫣乐了:“原来这就是大兄让人找来给你消遣解闷的书会先生!怎么是个女的?!” 复又疑惑道:“怎么还戴着面纱?把面纱摘了给我瞧瞧。” 晏怀微心头倏地一紧——赵嫣让她摘面纱!这可如何是好! “还愣着作甚?!快把面纱拿下来,给本县主瞧瞧女先生长什么样儿。”赵嫣见晏怀微一动不动,语气很有些不耐烦。 那边赵清存虽未发话,却也抬眼看了过来,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盯着晏怀微,似乎好奇这个颇有气魄的女先生究竟会作何反应。 晏怀微仍是立于原地,动也不动。 赵嫣像是被这个不肯俯首听命的女人气到了,扬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脸这么清贵,连本县主都不能看?!” 暖阁内原本已然平缓的气氛倏地又变得剑拔弩张,妙儿和张略在一旁面面相觑。 张略刚想硬着头皮为女先生解围,却见赵嫣三步并作两步从壶门榻上冲过来,一把拽住晏怀微的衣襟,将之拽至赵清存面前。 此刻她气势汹汹,一手按着晏怀微防她挣脱,一手抓住面纱猛然用力扯落。 晏怀微的面纱就这样被赵嫣扯掉了,猝不及防地,她的面容袒露在赵清存面前。 赵嫣却尖叫一声松开手,连退数步跌坐于壶门榻上,像是被吓到了。 ——袒露在赵清存和赵嫣面前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这张脸像是被火烧过,其上布满黑黑红红的大片伤疤。 但伤疤都不算什么,更令人惊愕的是,她的鼻、嘴、颊都像是被烧变形了似的,皮肤皴缩,导致五官歪歪斜斜地伏在脸上。 这容颜任谁看了恐怕都会忍不住惊呼一句——天底下竟有人能丑得如此五花八门?! 张略才放回肚里的一颗心霎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可真怕泸川郡王一怒之下将他拖出去打个五十背花杖——谁让他刚才拍着胸脯向郡王保证这梨娘子貌美如花呢! 贼老天,你想要张略的命你就直说啊! 3、丑奴儿 所幸泸川郡王并未因这女先生是个丑八怪而将之逐出王府,只命她披好面纱去外面等着。 妙儿领着晏怀微仍回到那间小小的挟屋,从晌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终于把樊茗如给等了回来。 晏怀微虽未见过樊茗如,可她对这人实则早有耳闻。 犹记当年,赵清存意有所指地当众说自己最厌烦才女之后,没过多久晏怀微便听闻坊间传言,说赵家兰郎接了一位姓樊的女子入府。 那女子便是樊茗如。 直至今日,当她真正与樊茗如面对面站着时,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玉骨兰郎为何会格外青睐这位樊娘子。 樊茗如瞧外表不过桃李之年,可说话行事却分外老成,像是经历过许多在她这年纪不该经历的惊涛骇浪一般。 晏怀微只看一眼便知这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但见她上穿一件奢丽的饰金褙子,下着一条彩蝶缀珠裙。明明已经在外面待了整日,可头上梳着的芭蕉髻仍是一丝不乱,发髻两旁的金球簪与居中的花钿钗亦皆端丽雍容。 “恩王身份与众殊,所以王府不赁外人,只签献状。一入侯门深似海,虽说得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到底失了自在。梨娘子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这层道理……你可要想好了。” 樊茗如端着一身娴雅模样,将这番话向晏怀微娓娓道来。 晏怀微却毫不迟疑地答道:“劳动樊娘子,我这便签押。” 写罢献状并于其上画押,又收下“身子钱”,这契约便算是立下了。 却听樊茗如又叮嘱道:“你既已签押,从今日起便是府中人。这王府从里到外、从人仆到草木,皆属于恩王。恩王想惩便惩,想责便责,不可有半分忤逆。你可明白?” “我明白。” 这三个字答得仍是无分毫犹豫。 事实上,在秦炀要她混入王府里应外合的时候,她心里便已经有了担当。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既然打算走出这一步,便已有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从前的晏怀微,性子温柔烂漫,但跳江获救之后,她已然不同于往昔。 鬼门关前奔一遭,市井坊间遭讥嘲……过往种种恨事如今反而激得她生出一种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勇气。 樊茗如却忽地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梨娘子且放心,王府不是不通人情之地。虽然你面容丑陋,但我瞧你是个伶俐人儿,待过些时日我替你求一求恩王,恳请恩王在府内虞候、押番、待诏等诸人之中为你择一夫婿。届时有恩王的钧旨,我看他们哪个敢嫌你丑。” 话毕,樊茗如唤来妙儿,命妙儿领着晏怀微去晴光斋安顿。 郡王府的外院瞧着也不觉如何,过了中门才知内里别有洞天。 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也不知自己穿了几道门、转了几条廊,头都绕晕了,这才终于到得晴光斋。 晴光斋乃府内一处僻静偏院,原本空置着,后来官家下旨命教乐所送歌伶入府,樊茗如便让人将晴芳斋收拾出来给诸伎乐艺人居住。 可赵清存这段时日一直是黯然神伤模样,赵昚所赐歌伶也都被他逐个退了回去,退到最后只剩下两位——再退就不礼貌了,遂留下。 被留下的两位歌伶是一对儿姊妹花,姐姐名唤应知雪,妹妹名应知月。 妙儿领着晏怀微来到晴光斋的时候,这对姊妹花正于屋外竹亭内弦拨琵琶,缓歌低唱。 见人来,应知雪放下琵琶,欣然起身唤道:“妙儿养娘,你来得正好,快来听听我们姊妹新学的曲子词。中秋夜要向恩王献乐,我们想着到时就唱这一支。” 妙儿究竟少女心性,听得此话,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是什么词?” “是恩王所填,一首《小重山》。”应知月笑答。 妙儿虽只是个女使,可她自入府以来亦曾读书习字,此刻听闻雪月姊妹要唱赵清存的词,遂欢喜上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应知雪重新抱起琵琶,转轴拨弦,应知月红牙檀板轻敲,姊妹二人音喉婉转唱将起来: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晖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秋雨入帘丝。冰轮抬眼望,竟犹蚀。烂柯人旧旧人知。姮娥泣,打落百花湿。” 这唱词本是哀婉的,可应知雪唱一句,应知月和一句,一唱一和间竟将如此幽怨的词生生唱出了一种超尘脱俗的味道。 妙儿听得高兴,正想请女先生品评几句,怎知一转头就见对方浑身颤抖,眼眶通红,像是已被淹没于无尽的悲凄之中。 妙儿唬了一跳,心道恩王这词填得虽好,却也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吧? 可惜妙儿弄错了,晏怀微这模样不是被感动的,她是被气的! ——秦炀说得果然没错,赵清存剽窃她! 这首《小重山》是她当年嫁为人妇时,因与夫婿不睦,满怀愁绪无处排遣,遂于中秋前夕的凄凉寒夜里搦管写出。 她记得太清楚了,那年中秋佳节的月亮并不圆满。黑云半遮,苍穹昏暗,不一会儿窗外就开始飘落丝丝冷雨,雨水沾湿纱帘,如泪一般。而她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赵清存,你怎能如此负心薄情。 可笑现在看来,赵清存何止负心薄情,他简直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无耻之徒! 我呸! 妙儿扯扯晏怀微的衣袖,将她从回忆中扯了出来,之后又将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介绍给她。 晏怀微怔怔地逐一应着。 那三人见她神情颓然,以为她是刚入府不惯于此地生活,故而忧悒不乐。三人俱是温柔心肠,也不再探究什么。 妙儿将晏怀微安置在晴光斋的西厢房内,嘱她好生歇息,一切事由明日再说,之后便离开晴光斋找樊茗如复命去了。 是夜用罢飧食,晏怀微一个人坐在这间阒寂冰冷的西厢内,只觉身体也是冰冷的,心绪也是冰冷的,仿佛有万里凛风正凄凄然从她七窍内无情吹过。 恰在此时,忽听得对面厢房传出琵琶和红牙檀板的声音。晏怀微知道,这是那对儿姊妹花又在为中秋夜的献乐而习练。 她们如此俏丽明艳,不像她,浑身死气。 晏怀微起身走向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这便听出应氏姊妹此刻唱的是一首《永遇乐》,只是隔着门墙听不清唱词究竟如何。 在听到《永遇乐》这一曲调的瞬间,晏怀微忽地想起那位曾居住在清波门外的女词人。 临安人附庸风雅,惯爱结社。文人士大夫喜结文社、诗社,市井小民爱结鞠社、绣社。而晏怀微和那位女词人就是在“平湖女子词社”认识的。 那人名唤李清照,旁人皆称呼她为“易安居士”或者“李大娘”,唯独晏怀微撒娇卖俏,使出小姑娘耍无赖的本事,非要将她唤作“大妈妈”。 大妈妈乃临安坊间小儿女对祖母辈或曾祖母辈之人的亲昵称呼。 其实她叫她大妈妈也无可厚非,毕竟她们相识之日,她未及十七,而她却已年近七十。 七十岁的老媪和十七岁的少女,她们之间隔着从东京到临安那样漫长的风霜雨雪,隔着女真人的金戈铁马,隔着无法言说的病起萧萧两鬓华。 彼时她是天真烂漫的江南女儿,而大妈妈却是北人南渡,早已饱尝人生沧桑,亦不再对这世间抱有幻梦与渴望。 “大妈妈写元宵的那首《永遇乐》我特别喜欢,我唱给大妈妈听吧?”少女依偎着老媪,语气满是娇憨。 李清照笑着将写了词句的纸笺递给她,她接过词纸,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注1) 嗓音清亮婉转如啼鸟,又如谁家痴儿不当心洒了一地珍珠碎玉,泠泠玎玎,魂魄空灵。 这样美的嗓音,恐怕余音绕梁三日都不止。 谁知听着听着,李清照却忽地转开头去,白发皤然的头颅低垂于胸前,双肩颤抖,不肯再看她一眼——她知道,大妈妈哭了。 可她却并未停下歌喉,而是继续唱下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昔年的她只觉这首《永遇乐》曲调好听、文辞瑰美,却并不明白其中痛极、憾极之情。直到现在,她亦经历了劈面而来的风刀霜剑之后,才终于理解了大妈妈那时为何无声恸哭。 ——心焉如割,心焉如割! 大妈妈早已不在人间,甚至离世那会儿,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那时节她刚嫁人不久,与夫婿闹得不可开交,被舅姑以“新妇无礼”的罪名锁在偏院以示惩戒。 老媪已魂归帝所,少女亦不复当初。 思至此,满腔憾恨汹涌,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晏怀微赶忙将衣袖咬在口中,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对面厢房内,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还在唱着悦耳的曲调,只是这会儿她们唱的已不是《永遇乐》,而是换了一首缱绻欢悦的《喜迁莺》。忽地又听得两姊妹玩笑打闹的声音,笑声清晰地刮着耳廓,刮得生疼。 晏怀微转身走向床榻,衣裳也没脱就直接躺下,又将薄被拉起来蒙住头。 她躲在被子里,声如蚊蚋般一字一句再次唱起当年那首《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才唱了几句就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完整音声,可她强忍嚎啕痛意,仍用她破碎的、颤抖的嗓音将整首词逐字唱完: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那天夜里,晏怀微躲在她的“帘儿底下”哭了几乎整整一宿,哭到最后已经抽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像灌了铅水,嗓子也像被利刃刮磨,甚至眼睛肿得睁都睁不开。 次晨起床梳洗的时候一照镜子——好家伙,这下更丑了。 4、芳心苦 三日后便是中秋佳节。 巳时未至,晏怀微就被应知雪拉着向王府后花园的水月汀跑去。 后花园内有一片小湖泊,其上有亭曰倾心,其东乃水月汀,其西则竹里馆。 今日天公作美,这些日子总是淅淅沥沥的阴雨此刻已全然无踪。人行湖畔,见澄明秋水似镜,浩渺碧空如洗,湖边尚有数株丹桂争芳,灿灿繁花随风飘落于水镜之中。 这一刹,金樨、碧水、青天,诸色交相,沁人心脾。 晏怀微抬头看了看天,着实是个无雾无云的好天。可想而知,今夜必然月明千里,团栾婵娟。 然而在这样美好的中秋佳节,却并没有谁要与她这个“活死人”团圆。 “想什么呢?” 应知雪见晏怀微呆呆的,忍不住晃了她一下,而后抬手指着水月汀的方向,道:“瞧,姊妹们都在那儿!” 晏怀微顺着应知雪的手向前看去,只见湖畔汀岸上竟有十数名年轻女子正嬉闹不止,看装束模样似乎都是乐伶。 应知雪冲着那边大声喊道:“女先生来啦——” 众女听得此声,“呼啦”一下全拥了过来,刹那间花红缭眼,香气侵鼻。 晏怀微被这些小鸟儿一样扑过来的碧鬟红袖弄得,差一点儿没站稳。 “梨娘子是书会先生,必然极有才学。给咱们填一首新词吧?咱们天天唱那柳三变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全都唱腻了。”领头的女子笑着对晏怀微说。 应知雪抬手拦开那人,道:“别闹腾,快去准备准备,让梨娘子听听咱们唱得如何。” 众女欢笑着答应,又是“呼啦”一下,瞬间散开各去准备,晏怀微这下终于可以透口气了。 “这些……都是府里的人?”她疑惑地问。 明明前儿还听说赵清存将所有伶人都退了回去,只留下了应氏姊妹,怎么今儿就凭空冒出这么些莺莺燕燕。 应知雪摇头笑道:“这些都是教乐所遣来向恩王贺中秋的。太上还没禅位的时候便撤了教坊,以教乐所替代。教乐所不养乐伎,逢年过节要给朝廷献乐时便临时从市井征募,被募之人皆可得一份雇钱。我们姊妹和梨娘子一样,都是自愿入府,也收了王府给的身子钱。但她们不同,待今夜赏月之后,她们便散了。” 话才说完,那边一众乐伶皆已准备妥当,琵琶、洞箫、歌板、觱篥、十三弦、箜篌等诸色齐备。 歌板一拍,乐声响起。众人不再嬉笑,皆神情专注于此番吹竹调丝。 乐声中,应知雪突然凑近晏怀微,悄声说:“那天夜里,我妹妹去给梨娘子送饮子,谁承想却听到娘子在房内哀哭……娘子许是有伤心事不便告知旁人。我今日带娘子来这儿,是想让娘子也能欢悦些。”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像咱们这样卑微的人,生来死去,能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不如就高兴些,尽力讨自己欢心。依我看呐,得什么都不如得一肚皮高兴!” 刹那间,晏怀微只觉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这一整个白日,众乐女皆在水月汀为晚间的献乐而排演。至黄昏时分,樊茗如打发人来传话,说郡王入宫赴中秋宴,大约酉末可归,让众人候着。 直等到皓月高悬之际,赵清存终于回到府中——王府家宴这便拉开帷幕。 临安的中秋习俗是要高台宴月、临水放灯,故而为了这登高赏月,家宴设在后花园北侧的文思阁上。 晏怀微并非歌伶,原本可以不去凑这个热闹,她自己也不想看见赵清存那张惹人心烦的脸。孰料家宴快结束的时候,府中女使珠儿突然来找她,说周夫人要见她,请她去一趟文思阁。 “周夫人?”晏怀微急忙戴好面纱,随同珠儿出门。 “梨娘子入府之后还没见过周夫人吧?” 珠儿领着晏怀微去往文思阁,边走边为她解疑:“周夫人听说府里来了位女先生,且是恩王亲口留下的,实在高兴得紧,这便打发我来唤娘子。” 至此晏怀微才知晓,原来这周夫人本是官家赵昚的乳母,后来又照顾赵清存和赵嫣。赵清存受封泸川郡王的时候,官家感念乳母恩情,亦敕封其为外命妇,诏为崇国慈良保佑贤寿夫人。 崇国夫人年近花甲,官家的意思本想将她接入宫内颐养天年,可夫人自己却不乐意——其一嫌宫里拘束,其二放心不下赵清存和赵嫣。 赵清存开府之后便将夫人接了过来,眼下府里的女当家是樊茗如,最受尊奉的则是周夫人。 “夫人是市井出身,说话不太讲究。待会儿无论她说什么,娘子都别往心里去。”珠儿压低声音,好心提醒道。 晏怀微柔声应了。 待得登上文思阁,便见阁内靠窗摆着一张宽大的髹漆云足凉榻,榻上置食案,周夫人和赵清存分坐两侧,樊茗如则手捧白玉茶盏偎在周夫人身边——好一幅其乐融融的“阖家美满”图景。 晏怀微款步上前行礼:“海宁梨枝,问崇国夫人福寿安宁,问泸川郡王熙和康泰。” “好孩子,快过来。”周夫人欢喜地连声唤道。 晏怀微才刚过去就被周夫人握住手腕,拉着她,非得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坐下之后觑眼一瞧,这才发现周夫人与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妇人完全不同。她十分清癯,浑身上下全无赘态,银发稀疏,面上皱纹纵横——用俚俗之语来形容,这是个颇有精气神儿的小老太太。 “听阿如说,你脸上有伤?唉,可怜见的,摘下面纱让老身瞧瞧。”周夫人慈爱地说。 也许是这老太太慈眉善目,比之赵嫣的跋扈,让人舒服许多,故而晏怀微顺从地摘下了面纱。 “哎呀呀,这是被火烧了吧?这得是多大的火,能把人烧得这般?!”一看见她的脸,老夫人瞬间惊呼起来。 晏怀微低下头以手轻掩面上伤疤,想到适才珠儿提醒她的“夫人说话不太讲究”,心里忽地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周夫人一声长叹:“瞧这可怜孩子,怎么能丑成这样!” 晏怀微:“……” 这话说完,老夫人又忽地抬手点着赵清存,道:“老身若是没记错,你从前也是这般丑。你那会儿天天弄得一身脏灰,狗见了你都嫌。” 复道:“你是不是看她丑得惹人怜爱,这才留下她?老身知晓,你就好这一口。” 又道:“依老身之见,你们正可做成一对丑鸳鸯。哎,不妥,鸳鸯哪有丑的。你们就做成一对丑山/鸡/吧……” “大媪!” 周夫人兴致勃勃地念叨着,正准备继续“语出惊人”,就听赵清存抢在她换气的间隙发出一声急喝。 “怎么了?”周夫人面露疑惑。 “大媪吃些果子吧,这是官家特意嘱我带给大媪的月夕宫饼。”赵清存从食匣中捏起一块金黄色的圆饼子,放在了周夫人面前的青瓷碟内。 他的神色仍是颓唐倦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清存此刻是在强打起精神应付周夫人。 周夫人捏起那块宫饼瞧了瞧:“唉,官家竟还惦念着老身……老身也惦念官家……” 边说边咬了口宫饼,仔细嚼起来。 眼看这块赵昚御赐的饼子终于堵住了老夫人的嘴,阁中诸人皆长舒一口气。 教乐所遣来的歌伶们各持乐器坐在阁内下手处,适才已唱过了苏大学士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眼下由应氏姊妹领头,唱起她们已排演过许多遍的那首《小重山》。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晖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此曲唱罢,樊茗如浅笑着说:“三郎这词填得实在是好,闺怨凄情惹人泪眼。” 赵清存的眸色却愈发黯淡,懒声答道:“不过是首上不得台面的代言之作罢了。”(注1) “若说代言之作,真宗时的那位柳耆卿确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妾觉得,三郎这首亦是妙极,细品之下亦有柳耆卿之神采。”樊茗如像是还在回味适才的唱词,若有所思地说。 赵清存却薄唇紧抿,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好……” 眼看着这对儿狗男女当着自己的面将自己情真意切所撰词句说成是代言,还在那儿你夸我谦的,晏怀微差点满口银牙咬碎! 忍不下去了! 真是一点儿也忍不下去了! 她简直恨不能揭竿而起,给赵清存来个原地造反! 正思量着该如何报复的时候,慢吞吞嚼完一枚宫饼的周夫人许是有些干噎,伸手去拿食案上放着的一盏冷酒。 赵清存急忙抓住老夫人的手,道:“大媪,夜寒酒凉,盪些温酒来吃。” 樊茗如“解语花”一般,立刻对下人吩咐道:“快去盪些酒来。” 不过片刻,就见妙儿捧着个玳瑁盘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一盏白瓷海棠杯,杯中酒液腾腾地冒着热气。 晏怀微一看那热气,瞬间计上心头——这酒是刚盪好,拿来泼赵清存再合适不过! 只见她立刻化身“解语花第二”,几步上前接过妙儿手中玳瑁盘,转身向着云足榻走去。 她心里算计得好,待走到赵清存身边的时候假装失手,将整杯烫酒全泼他脸上。今日中秋佳节,且有老夫人在这儿,赵清存就算被酒泼了,恐也不能将她如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大蒜。 适才家宴布菜时,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掉了一枚蒜瓣在地上,之后又是献乐又是闲聊,也没人留意到。这下可好,那瓣油乎乎的蒜刚好就被晏怀微踩到了。 “啊——!” 晏怀微脚下猛一打滑,玳瑁盘同着盘上海棠杯一起脱手向侧边飞去,而她自己则狼狈不堪地扑摔在赵清存身上。 樊茗如登时怒喝一声:“怎不长眼!” 晏怀微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赵清存,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孰料还没爬两下,忽觉右耳一阵剧痛,竟是被人扯住了耳朵。 忍着右耳的疼痛,晏怀微努力向疼痛传来的方向瞥去——扯住她耳朵的人并非樊茗如,而是赵清存! 堂堂郡王竟公然扯女先生的耳朵!这是……已经被气疯了?! 可赵清存的模样却并不像发怒。 他仿佛在脸上开了间杂货铺子,错愕、慌乱、悲伤、欣喜、恍然大悟……诸般情绪异彩纷呈地堆在面上,却又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砰”地一声关起心门,须臾恢复清寂模样。 但他却没放开捏在晏怀微耳垂上的手。 晏怀微姿势别扭地被赵清存拎着耳朵,只觉自己腰都快断了。 片刻后,赵清存转头问樊茗如:“梨娘子已写了献状?” “写了,身子钱也给了。” “给了多少?” “给了一百张会子并一匣七十枚十二两半的银铤子。”樊茗如颇有当家主母姿态,如数家珍般答道。(注2) 赵清存忽地挑了一下唇角,面上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刹朦胧莫测的笑意。 ——写了许身王府的献状,也收了身子钱,这人就已落入他股掌之中,可任凭他揉捏摆弄。 此刻,他的手指仍停留在女先生的耳垂上,在明确了眼前女子已经属于王府之后,意味不明地摩挲了两下。 晏怀微被这暧昧的摩挲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赵清存却似陷入沉思般静默着,良久之后,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可说出的话语却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甚至惊得樊茗如直接将手中茶盏扣在了自己裙子上。 他说:“梨娘子,月圆人亦圆,今夜便由你来服侍枕席吧。” 顿了顿,又淡淡地补了句:“共赴巫山,同欢云雨,莫耽搁了。” 5、一枝花犯 被带去沐浴更衣的路上,晏怀微心想:“要不现在就跑吧……” 可她顾看左右,一群女使簇拥着她,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两名院公。 濯发洗身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要不现在跑吧……” 可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仅披头散发,甚至连衣裳都没穿齐整。 梳洗罢,晏怀微被府中女使伺候着,从头到脚换了新装束,之后便被送到了赵清存的寝院。 独自坐在卧房里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这下非跑不可,再不跑就迟了!” 可当她快步跑向房门时,门却突然被推开,赵清存走了进来。 完了……跑不掉了…… 赵清存已脱去公服,换上一身素净衣裳;幞头亦已摘去,头发懒散地束于脑后;看样子似也是刚濯洗过,身上还拢着些迷离湿气。 这片缭绕的湿气,衬得他眉心那瓣兰花愈发艳丽惊人。 “做什么去?”赵清存看着这个想往屋外跑的女先生,冷声问道。 声音凉飕飕的,伴着秋夜寒风直往衣裳里钻,晏怀微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赵清存回身闩上门,而后便一步步向晏怀微走来。 他走一步,晏怀微退一步,再走一步,再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晏怀微被榻边的床踏子绊倒,不提防摔在榻上。她迅速撑起身子,回头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立在榻边,也垂下眼眸看着她。 此刻屋内烛火荧荧,明暗摇曳之间,令人只觉满室幽玄迷离。 赵清存的眸色在夜烛的映衬下变得格外深邃,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海。海面不显一丝波澜,可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欲和幽思,任谁也摸不清。 海水已经向晏怀微漫了过来,很快,她就会被淹没其中。 可晏怀微不想坐以待毙! 她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向着屋门冲了过去! 怎知才冲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双足几乎离地,连拖带拎地将她往床榻边拖去。 晏怀微忍不住惊呼:“你放开!” 耳畔却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入府的时候没学过规矩?” “疯子!”晏怀微脱口骂道。 赵清存轻笑一声,语气忽地变得恶劣讥讽:“叫,大声叫,把人都叫来。来看女先生在榻上杂扮嘌唱。” 晏怀微的眼泪瞬间便淌落下来。 赵清存身姿颀长,手臂力道也大,晏怀微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拖至榻边。 再下一瞬,二人一起倒在榻上。 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对方反剪在身后,面朝下被压在锦被上……霎时间,恐惧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她用力挣扎,换来的却是更有力的遏制。 至此已明白自己反抗不了,于是她便只能哭着在心里一遍遍地把赵清存千刀万剐。 剐到第三遍的时候,晏怀微突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卸了。 她不可置信地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除了腰还被对方箍在怀里之外,手臂和腿上的力道竟然全都不见了?! 晏怀微咬牙忍住啜泣,小心翼翼地将脸从锦被上挪出来,在看到烛火的一刹,五感也随即清晰。 赵清存躺在她身后,与她紧贴在一起,手臂用力箍着她的腰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既然对方突然不动了,晏怀微也不敢乱动,更不敢再挣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他发疯。 于是乎,二人便以这种看似缱绻实则别扭的方式紧抱着躺在榻上。 屋内阒寂无声,忽听得烛台上那小半支蜡烛在将死之时爆出一阵“哔剥”。烛焰遽然升高,明彻方寸,而后蜡炬成灰——这支夜烛已将自己的一生哭完。 烛火熄灭,黑暗当头罩下。 不过黑暗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此夜乃中秋良夜,此时也正是天心月圆的好时辰。 月亮透过窗纸,将清辉递入屋内。照出床幔朦胧,帷幔内一对儿鸳鸯偎在一处,谁也不动一下。 晏怀微能感受到赵清存的呼吸落在自己颈畔,他身体上的热度也透过单薄丝衣过到自己身上。 衣衫柔滑,呼吸却滚烫。 晏怀微咬着下唇,刚才的惊恐与委屈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紧张和诧异。她弄不懂赵清存究竟想做什么,甚至昏头昏脑地想,既然你已经没心情了,能不能放我回晴光斋去? 可赵清存却不肯放手。 他太过用力地将她搂在怀中,以至于她被搂得难受,实在受不了便轻轻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赵清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音色却十分诡异,像是在极力按捺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藏好,却不知晏怀微敏慧非常,只一句便听出来了——赵清存不是在按捺/欲/望,而是在极力藏住喉中哽咽。 他这是……哭了?! “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我听错了。”晏怀微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也许是发现了对方被自己箍得很不舒服,赵清存随即将手臂的力道放松了些,又伺弄着让晏怀微也躺好。待对方不再那么僵硬时,他又从身后抱住她,还将脸抵上她的肩头。 没一会儿,晏怀微忽觉肩头变得湿漉漉的,而赵清存似乎在微微发抖。 终究还是没忍住这该死的好奇心,晏怀微万分小心地伸手朝自己肩上摸了一把。这一摸便摸到了赵清存的脸,也摸到了满脸清泪。 ——他竟然真的在哭! “我都不哭了,你哭个什么劲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晏怀微在心里愤恨地想。 “你别哭早了。等我找到你的秘辛,再将之拿给秦衙内,到那时候有你哭的!”她又想。 其实早在二人初见之时,晏怀微就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赵清存身上背负着团团迷雾。 揭开谜底也许关乎生死,也许无足轻重,但赵清存却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渐渐地,他身上笼罩的迷雾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让人再也看不透、猜不明。 ——他并非隐匿迷题之人,他已然成为迷题本身。 正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晏怀微忽觉身后那男人又一次抬手摸向她的耳朵。 微凉指腹从耳廓滑过,又柔又痒,而后停在耳垂上,缓慢摩挲,像是在抚摸一段令人神伤的旧事。 黑暗中肌肤的触感过于清晰,晏怀微被弄得浑身别扭,只觉衣衫下鸡皮疙瘩出了一层又一层。 片刻后,赵清存复又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声说:“睡吧。”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了动静。 经过这又闹又摸好一番折腾,晏怀微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何这些年来赵清存一直不近美色。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生得太好,所以旁人无论如何惊艳,在他眼里也都不过如此罢了。时日渐长,他的口味就发生了变化,变得压抑、扭曲、可怖。 至如今,他已完全颠三倒四,不辨妍媸。 对!肯定是这样! 他不辨妍媸! “赵清存不喜欢美人儿,他喜欢丑八怪!” “赵清存这个疯子!” “赵清存,恶有恶报,你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晏怀微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骂着,边骂边祈求上苍庇佑,让她能快点找到可以使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省得再受他这般折磨。 原以为被自己讨厌的人抱着,铁定是睡不着的。可谁知,大约是房内燃着的安息香起了作用,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再之后便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中。 在梦里,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遥见西湖柳枝飞烟,山寺乱花迷眼。 她立刻便认出来,这是绍兴二十年的春天,是她和赵清存的初遇。 这时节,官家赵昚还未践祚,只受封为普安郡王于宫外开府。他本是赵构的远房侄子,只因赵构在扬州的时候被金兵吓破了胆,再也无法生育,这才将他从嘉兴接来临安。 赵清存在赵昚出閤开府之后也来到临安,作为普安郡王之弟,领了个承信郎的虚职。 承信郎乃原三班借职,又称“小使臣”,属于无执掌的武阶官,多授于外戚、宗室等人。 依大宋祖宗旧制,赵家宗室子被分为五服内近属和五服外疏属,近属之中受封亲王、郡王者不得随意往来或结交朝中官员。其时普安郡王赵昚正与恩平郡王赵璩争夺东宫之位,遂愈发行止谨慎,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顺理成章地,平日里便由承信郎赵清存出门替赵昚打点事务。 赵清存的官位虽是个不太拿得出手的虚职,可他在临安的美誉却是实打实的。 盖因此人年纪虽轻却不浮躁,待人接物沉稳大度,处事圆融如珠,又加之其容颜俊美无俦,故而引得城内闺秀们皆芳心暗许。 而此时的晏怀微在临安亦小有名气,年方及笄的她于巷里闾间有着“闺阁才女”之美名。 她和赵清存的初遇乃是在西子湖畔的梅岗园内。 梅岗园的主人是咸安郡王韩世忠。这位曾被誉为“中兴四将”之一的韩将军,眼下已被朝廷收去兵权,赋闲在家。 大约是年纪大了就喜好玄理清净,韩将军致仕之后就带着夫人一起搬去了东马塍的梅岗园。 韩世忠的夫人便是坊间赫赫有名的巾帼英雄梁红玉,其时进封杨国夫人。(注1) 梁夫人与韩将军不同,她不喜欢老庄的玄言妙理,她喜欢的是临安府青葱年华的小儿女们。 故而年年春上,梁夫人都要在梅岗园设宴,专邀临安府才貌俱佳的公子丽人来赴这“春日宴”。 这一年的“春日宴”,晏怀微和赵清存都在受邀之列。 二月的西湖乍暖还寒,花朝将至,东马塍的梅花开了漫山遍野。远远看去,梅花依偎着山色,红白交映于枝头,佳处无可言说。 隔着如澜梦境,晏怀微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便是在那次春日宴上,她做了一件异常大胆的事。 后来每思及此,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懂自己当时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怎能做出那种胆大妄为之举。 6、相见欢 梁夫人今岁已至不惑之年,本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豪,却因开年时生了场大病,眼下虽已能起身行走,却仍是病恹恹的。 春日筵席结束后,她邀请小儿女们一同赴园赏梅。 梅岗园实在太大,展眼望去,宛如玉皇东君在这山野间扔下一把火,烧开了漫天漫地的红梅。 由这些来赴宴的公子佳人们陪着,梁夫人在梅林中却只徐徐走了小半里便觉疲惫不堪。 随行的女使赶忙于梅花树下铺开交椅,伺候着夫人于椅上歇息。红颜绿鬓的女子们皆围坐夫人身边,看花饮茶,再说些闲话。 说着说着便又聊起二十年前的黄天荡之战。彼时韩世忠率八千水师抵御来势汹汹的完颜宗弼十万大军,而梁夫人则于战阵前亲自擂鼓助战。 在死生莫测的战场上,她一袭红衣似焰,眺望着交战艨艟,奋力挥舞手中战槌。 “砰!砰!砰!” 声声战鼓震得人热血如沸,亦惊动天地间所有不屈不折的灵魂。 晏怀微坐在一株梅花树下,听夫人说着当年,听了一会儿忽觉面上濡湿,抬手一拭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坐在晏怀微旁边的是太学司成家的女儿周凤娘。她见晏怀微偷偷抹泪,忍不住大声笑道:“夫人快看,晏家元娘又哭了!真是个爱哭鬼!” 这一嗓子喊出,在场十几双眼睛“唰”地一下全看向晏怀微,直把晏怀微看得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梁夫人慈爱地笑道:“晏小娘子多愁善感,本是好事。可惜颖慧之人多为情所伤,只盼晏小娘子莫受此劫才好。” 听闻此言,晏怀微顶着诸人或探究、或审视的目光起身向梁夫人行礼:“多谢夫人教诲。” 教诲也诲了,道谢也谢了,可那十几双眼睛却还有一大半粘在晏怀微身上不肯离去。 在场诸人大多数都听说过晏怀微的名声。乃因去岁端午节时,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出了几款时新山水花鸟团扇,并大肆宣扬乃“大宋第二才女”晏樨所绘。 大宋第二才女……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什么东西,也敢自称大宋第二才女?!”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如是说。 “为了卖几把破扇子,自吹自擂至如此地步,忒不要脸了!”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这般道。 这下可好,才女的名声是扬起来了,扇子也卖出去了,然而嫌厌和嫉妒却也为晏怀微尽数招来。 此刻晏怀微正被这些不算善意的目光盯得不知该怎么办时,却见梅林小径上,女使领着一位年轻郎君向这边走来。 那郎君一身天水碧色,拂枝而过时不意落花满肩,远远看去,清而不凛,润而不涔。 行至近旁,那人向梁夫人见礼:“小可来迟,还请夫人宽恕则个。” 梁夫人指了指在场众人,笑应道:“来了便好。今日若是承信郎不来,这些美娇娘怕是都要失望而归了。” ——承信郎,赵珝,赵清存。 赵清存的到来无意中替晏怀微解了围,那些如青蝇般盯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此刻尽皆转向男子。 今日之前,晏怀微从未见过赵清存,可他的名字却已是如雷贯耳。 临安府的百姓们茶余饭后总爱谈论赵家三郎如何倜傥清贵,以及他眉心那瓣兰花如何惊艳。又说城西花蕊楼那个眼高于顶的歌妓林伊伊特意为他填了一首《蝶恋花》,还为他取了个“兰郎”的雅号,没几日这雅号便传得整个临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赵清存温和地笑着,谦谦如玉,落座于一株梅花树下。 那梅树距晏怀微不过三五步,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眼眄去,谁知却正撞上赵清存的目光。 四目相交,晏怀微的心差点儿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火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 不过这短暂的对视却也让她看清了,对方眉心果真有一瓣兰花印记——兰花惹在郎面上,亦惹得娇娘心跳不止。 春心惊动,似着魔一般。 又闲话几句家常,梁夫人便令诸人自去梅园随意闲逛,莫要太拘束;独留下赵清存,代韩将军向他询问普安郡王赵昚之景况。(注1) 那边娉婷女儿们三三两两向着梅林深处走去,彼此呼朋引伴,却无人与晏怀微一道。 晏怀微明白,自己这是被排挤了,遂有些忧悒地转身往众人的反方向走去。她今日来赴宴,因想着路途远,为了省些雇轿钱就没带家中女使。这会儿孤零零一个人,心内已是后悔至极。 行不多远忽看到前方有座山亭,匾额上题“留书亭”三字。 晏怀微走进亭内一看,但见石案上摆着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最奇的是,石砚旁那盏龙泉青釉水注内居然是装满水、随时可以研墨的! 亭名“留书”,亭内还备了笔墨纸砚……聪慧如她,稍一想便明白了——这亭子恐怕是韩将军炫耀风雅,每有客至,便邀于此地赏景题诗。 晏怀微见四下无人,心里忽地有些痒,很想写点什么。为适才令她心魄惊动的一个人,也为她自己到现在仍在狂跳不止的一颗心……总该写点什么。 于是她挽起袖子,铺纸、研墨、搦管,之后略作思忖便填出一首正调《相见欢》。 谁知刚放下笔,纸上墨迹尚未干透,就见周凤娘拊掌大笑着从一株梅树后面跳了出来。 “好啊!从刚才我就发现你不对劲儿!我说你怎么不和咱们一起赏花,原来是躲在这儿伤春悲秋呢!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 晏怀微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唬得呼吸一滞,手忙脚乱想捂住自己的词稿,却不提防被周凤娘猛推一把,踉跄着倒在旁边。 周凤娘抢过纸笺一看,瞬间笑得更大声了:“晏樨,我竟不知原来你是个如此不要脸面之人。啧啧,我拿去给梁夫人瞧!” 话毕,周凤娘拔腿便跑,也不管晏怀微在她身后苦苦央求。 晏怀微急得没奈何,只好提着裙摆追了过去。 待跑回适才闲聊之处才发现,梁夫人和赵清存身边竟围着许多佳丽。 刚才明明已看到诸人去了梅林闲逛,原来竟都是作假——这些姑娘们见承信郎迟迟不至,遂皆找借口返回原处。 “夫人夫人,请您瞧瞧,这是晏家元娘刚写的,好不知羞耻。”周凤娘气喘吁吁地跑至近前,将那一纸《相见欢》呈给梁夫人。 梁夫人尚未接过,中途就被另一只手给截了过去——殿前司都虞候家的女儿秋敏,这也是个娇惯跋扈的主。 秋敏拿到词稿便大声读了出来: “今朝多谢春风,付情衷。方始心田植下遍山红。” “神女梦,川江共,寄平生。偷怨观花人去暮云空。” 她一读完,众人尽皆掩口窃笑,笑声被一种既兴奋又鄙夷的复杂情绪包裹着。 “你一个女儿家,竟敢用楚襄王与高唐神女的典故,真是一点儿不知道害臊,”秋敏嫌弃地将词笺丢回晏怀微身上,“夫人,您说呢?” 谁知梁夫人却和蔼地笑道:“这首词倒是让我想起前朝李义山的那首《无题》诗——‘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晏小娘子眼下正值锦瑟年华,敢爱敢恨,如此甚好。况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有心仪君子便说与他知,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她这话说完,众人这才蓦然忆起,当年梁红玉便是于众多宾客中一眼看上了韩世忠,并主动与其结为夫妻,乃世间少有的敢爱敢恨之人。 “不知晏娘子这首娟秀之作,是写给哪位郎君?”人群中有好事者问。 或许真是一颗心着了魔,又或许是梁夫人那句“若有心仪君子便说与他知,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既像宽慰又像蛊惑。总之,晏怀微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站在一方海崖边,心潮随骇浪起伏,忍不住想要跳下去赴一赴这险境。 “写给承信郎。”她似疯了般脱口答道。 话一出口,人群中瞬间荡起道道波澜,有人惊呼,有人惊叹,有人惊愕。 梁夫人却笑得合不拢嘴,扭头对赵清存说:“承信郎,我们临安的大才女晏家元娘作了首长短句给你,你是收还是不收?” 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于赵清存身上,所有人都在等他回答——接受,亦或是,拒绝。 而此时此刻的晏怀微,已没了刚才那一刹那的神勇。在等待赵清存回答的罅隙,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双脚离地,眼前是白茫茫一片,连呼吸都忘记。 赵清存向晏怀微和梁夫人分别揖礼,道:“诗词唱酬,古来便是风雅之事。既然晏家娘子作了这首《相见欢》,小可便斗胆步韵一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梁夫人欢喜地吩咐女使:“快去准备笔墨。” 正如赵清存所说,诗词唱酬乃古往今来十分常见的文人雅事,不过在赓和时却有许多桎梏。 首先便是和词须与原词使用相同词牌,其次便是用韵的讲究:使用同韵部但不同韵字的,称之为“依韵”;使用同韵部、同韵字但顺序不同于原词的,则称为“从韵”。 而赵清存,也不知为何,他居然选择了和词当中最难的一种——“步韵”,即和词与原词不仅词牌相同、韵字相同,甚至韵字的使用顺序也完全相同。 待笔墨备好,众人便见赵清存搦管写下: “千劫难老东风,念由衷。吹醒苍山白水万枝红。” “槐安梦,香尘共,眷浮生。不见湖心凉月影空空。” 待他作完这首《相见欢》,梁夫人轻吟词句,忍不住赞叹道:“晏娘子用高唐神女之妙,承信郎对南柯太守之奇,实在是美哉。” 众人也随之喝彩,唯独晏怀微一言不发地看着赵清存所和《相见欢》,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失落。 不擅词道者自是看不出,可她却一眼就看明白了,赵清存这首步韵,端的是个圆润空洞、滴水不漏,说了一大通浮生空空的废话,却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内心究竟是何想法。 梁夫人要他应答女子芳心,他便选择以文人酬唱来应答,真是审慎至极。 他这人就如同长夜深静的窗牖旁,忽地漏进一片清清凉凉的白月光。可月光对这世间是既不推拒也不亲近的——它对待天下一视同仁地有礼,又一视同仁地疏离。 那天的春日宴结束后,晏怀微坐着雇来的轿子,闷闷不乐地回城去了。 筵席上的胆大妄为之举,现在冷静下来仔细一回味,登时便让她羞得无地自容。只觉后背猛然泛起一阵潮热,汗都要流下来了。 人人都说赵三郎为人处事不露声色,今日一见当真如此。 忽然想到自己那句“神女梦”的出处,确如梁夫人所言,乃出自李商隐的《无题》。她最爱那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而赵清存的回答似乎亦映照此句,他说香尘浮生皆槐安一梦罢了。 转念又想到李氏无题诗的最后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简直就像谶语一样不吉利。 于是年方及笄的少女扁着嘴,气呼呼地嘟哝了一路:“写什么无题诗……李义山真是惹人厌……以后再也不读他的诗了……回去就把书烧了……全给他烧了……” 好嘛,她就这样把气撒在了已经过世三百年的李商隐身上。 7、小庭花 晏怀微家住在御街西边的积善坊保康巷,从东马塍往积善坊走,正好要路过花蕊楼。 花蕊楼乃临安十大酒楼之一,其名气和规格虽比不上故都东京的白矾楼,但也是人尽皆知的飨燕风雅之所。 轿子从花蕊楼门前经过时,鬼使神差地,晏怀微打起帘子向外看去,这一看便看到赵清存的马车停在花蕊楼外。 晏怀微的心又是一滞,突然想到“兰郎”这雅号便是花蕊楼的伶人林伊伊为赵清存取的。 “停轿!”晏怀微向外喊道。 “小娘子这是怎么?这儿离保康巷还远着呢。”轿夫疑惑地问。 “你们在此地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晏怀微提起裙摆,小鹿一样“噔噔噔”地跑进了花蕊楼。 入得楼内,却见四下宾客往来,热闹得天旋地转,根本找不到赵清存的人影。 旁边的量酒博士见这青葱少女立在那儿,宛如一颗明丽清亮的星子,赶忙笑着上前为她引座:“小娘子是一人来?亦或是约了友人?若嫌大堂嘈杂,可以去楼上的济楚阁儿。” “承信郎在何处?”晏怀微开门见山问道。 量酒博士见她打听赵清存,语气忽然变得暧昧起来:“承信郎可是咱们花蕊楼的常客,与林娘子最是交好,眼下正在林娘子的小厢内饮酒作诗。” 说完这话又乐呵呵地补充道:“当年白矾楼上李师师婉转歌喉,今日花蕊楼内林伊伊红袖添香,皆是佳话啊佳话……哎,小娘子怎么这就走了?” 晏怀微耳听得什么李师师什么林伊伊,再不问一句,转身就跑出了花蕊楼。 她今天真是疯魔了,一桩桩做鲁莽事,一次次给自己添堵! 那赵清存究竟与她何干?他那好大翁与李师师琴瑟和鸣,他有样学样,这又与她晏怀微何干? 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她可真是上赶着自己给自己找气受。 待回到保康巷已是月上柳梢头,母亲张五娘和小女使玲珑正站在家门外等她,二人望见轿子便立刻迎了上来。 “眼瞧着天都黑了还不回来,可急死个人。”张五娘一边埋怨着一边亲手将女儿扶下轿。 玲珑在一旁打趣:“姑娘若是再不回来,咱们娘子恐怕就要去找韩将军要人了。” “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去那样大的人家做客,我自然是担心。”张五娘佯怨道。 晏怀微见母亲和玲珑都在等自己,心内欢喜,遂软绵绵地唤了声:“阿娘。” 母女二人相扶着往院子里走,母亲问她:“肚子饿了不?” “饿得不行了。”女儿撒娇道。 母亲便笑:“阿娘给你煮了热乎乎的鱼羹,玲珑去丰禾楼给你叫了酒蒸鸡,又跑去新宫桥你最喜欢的朱家元子糖糕铺买了桂花糕,就等你回来吃呢。虽则阿娘平日总说饭只能吃七分饱,但今儿你累了一整日,可以敞开了吃。” 晏怀微黏糊糊地偎着母亲,想到母亲和玲珑专为她准备了这么多好吃食,只觉白日里受的那些排挤和委屈霎时间便一扫而空。 什么承信郎,什么赵清存……他谁呀?不识得! 待回到房内将肚儿吃得饱饱,困意便沿着眉梢爬了上来。晏怀微把一双俏丽的杏核眼微眯起来,懒洋洋的像只小狐狸。 张五娘瞧着女儿娇俏模样,越瞧越喜欢,遂牵了她的手,母女二人来到窗牖下坐着。 初春的夜晚虽仍是料峭,可晚风却吹得很慢。 新月斜斜地挂在半空,月辉是淡的,星子也是淡的,一切都是散漫的味道。 晏怀微抱着母亲的手臂,又将头枕在母亲肩上,鼻尖嗅到母亲身上暖融融的香气,舒服得真想立刻睡过去。 “等你嫁了人,要侍奉舅姑,可就没有如今这般清闲自在咯。”张五娘轻叹口气,半喜半怜地说。 “我才不嫁人。”晏怀微慢吞吞答道。 “又满嘴胡话。怎么着,一碗酒蒸鸡便把你吃醉了?”母亲笑着打趣她。 晏怀微把头往母亲怀里一拱,糯糯地问:“阿爹怎得还不回来?” “你阿爹这一趟去建康出公事,估摸着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晏怀微的父亲晏裕眼下在秘书省担任正字一职。 此官本为正九品下,元丰改制之后定为从八品,自绍兴五年起又与秘书省校书郎一并定员十二人。莫看它只是个小小的职事官,所任者尽皆高才博学之士。 晏裕乃建炎四年庚戌科考二甲,赐进士出身,之后擢入秘书省,其间几波宦海沉浮,最终在这正字的位置上算是稳了下来。 说到父亲晏裕,张五娘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为情的事,忽然变得有些嗫嚅。 “阿娘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上的变化。 “樨儿,你阿爹去建康之前特意交待过我,让我问问你……” “问什么?” 张五娘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齐耀祖……他之前向咱家提过的那事,你觉得如何?” 一听“齐耀祖”这名字,晏怀微原本懒散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 她坐正身子看向母亲,蹙眉道:“没来由拿他出来扫兴!” 张五娘却又问一遍:“你觉得他可以不?” “弗来塞!”晏怀微恼得家乡话都憋出来了。 齐耀祖是个颇有些银钱的商贾,家住安荣坊。齐家主要经营酒肆,脚店遍布御街、新街等各处。 初时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去岁开始,他见天儿赶着来讨好晏裕。 好巧不巧,安荣坊恰就在秘书省公署对面。这边放衙鼓刚敲响,那边齐耀祖就已经等在公署门外,待得晏裕出门,便邀他要么去吃酒,要么去捡点清玩。 晏裕平生既不喜美色也不求升官,他兴致惟二,一是豪饮美酒,二是把玩金石,怎知这两样喜好竟全被齐耀祖琢磨透了。 可晏裕也不傻,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秘书省的从八品小官,又不是什么两府三司,犯不着旁人如此尽心讨好。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人来往些时日之后,晏裕便主动向齐耀祖问及内由。 那人这才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他看上了晏怀微,想娶她为妻。 晏裕一听这话登时大喜过望。想他一个小小的秘书省正字,俸禄微薄,升迁无望,眼看着女儿已到出嫁年纪,可他家却又备不出丰厚嫁妆。临安府那些王孙贵胄自然是高攀不起,现如今若能攀上这么个有钱的主儿,不仅嫁妆好说,甚至下半辈子一家人全都可以吃穿不愁了啊。 他立刻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张五娘和晏怀微。张五娘也觉得这门亲事挺好,谁知晏怀微却咬死不同意。 晏裕好说歹说都没能说服女儿,遂于公差之前将此事交给了张五娘,让当娘的去劝劝女儿。 “我瞧那齐耀祖模样颇为周正,和善又懂礼数,你怎么就是看不上人家?”母亲将女儿拉进怀里,给她顺了顺气。 晏怀微很想告诉母亲,那人初次来家中拜访时就曾偷摸她手,后来又偷扯她裙裾。如此种种,实在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 可她想了想,终是难以启齿,遂气呼呼地小声嘟哝道:“……他品行不端。” “他如何就品行不端了?”张五娘奇道。 “我打听过了,他仗着自己有钱,眼下在临安光外室就置了四房!”晏怀微愤慨地说。 谁知张五娘一听这话却笑了:“傻姑娘,他虽有许多外室相好,可唯独对你不同啊。他并未将那些外室接入家中做小姨娘,又费了这么大的心思结交你阿爹,就是一心想娶你过门,这不正说明他心里有你?再者说,男人纳妾置外室皆世间常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在这世上,你想寻个与你情深似海、对你一心一意的人,那可是比登天还难!最好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两下里相安无事。你只管享受你的荣华富贵,何苦较真。” 晏怀微耳听母亲娓娓相劝,也不知怎得,只觉心绪愈发烦闷。 母亲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这道理……这道理越听越让人愤懑,越听越憋屈。 “何苦较真”这四个字像锁链一样勒在她心上,勒得血气直往头顶冲。 为何女人就不能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活着?为何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何一定要打断自己的脊梁骨去换个所谓的夫妻和睦? 这算什么狗屁事! 张五娘见晏怀微蹙眉咬唇再不发一言,心知今夜的劝说又失败了。但她不想逼迫女儿,她想,反正时日还长,之后再慢慢劝说,女儿这么懂事,总会说通的。 于是她抬手在晏怀微头发上抚了抚,道:“天色不早,你今日赴宴也累坏了,去睡吧。” 晏怀微躺在闺房的床榻上时,仍觉脑中乱糟糟,一会儿是可望不可即的承信郎赵清存,一会儿又是妹妹长妹妹短叫得黏腻的齐耀祖。 还记得有一次齐耀祖来家中拜访,带了许多珍贵的金石字画。晏裕见奇珍难得,便将她从闺房唤了出来,三人一同欣赏。 齐耀祖一心想讨好她,寸步不离地围着她打转不说,没一会儿又开始自吹自擂。先是吹嘘自己读了许多书,如何学富五车,后来又上赶着非要给她背诗。 出于礼节,她没有拒绝。之后便听齐耀祖摇头晃脑地念道: “白日依山尽,城春草木深。举头望明月,风雪夜归人。” ——好得很,听齐耀祖给你一口气背完四首诗。 * 三日后,晏裕办完公事从建康回到临安,至秘书省公署复命毕,才跨出公署大门就被等在门外的齐耀祖拦住了。 “老泰山稍待!” 齐耀祖身形微胖,许是因为总是喝酒的缘故,腹部显得格外凸出,再加上他今日穿了身细绫织金圆领袍,太阳下一照,活像只闪闪发光的大螳螂。年节拜贺那会儿他自作主张,将晏裕改口唤作“老泰山”。晏裕心想反正两家结亲是早晚的事,对方的奉承让他极其受用,便没拒绝这称呼。 这会儿晏裕见齐耀祖手拿一张市井小报(注1),面色沉沉地站在那儿,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齐大郎这是怎么了?老夫正打算去寻你小酌几杯。” “请老泰山为鄙人作主!” 话毕,齐耀祖上前将他手中那张小报递给晏裕:“老泰山这许多日不在临安,不知晏妹妹出了大事。您自己看看。” 晏裕满腹疑窦地接过小报。这一看可不得了,顿时被气得脸色发白,胡子直翘。 “回去!回去!待老夫回去问她!定要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裕将那张市井小报胡乱一折揣进怀里,大踏步向着保康巷走去。 8、春去也 晏怀微正在房内绘一幅《山径赏梅图》。 寒山石径,梅枝欹斜,繁花之下隐有二人相伴而行。可那灼灼花枝巧遮眼目,令观者辨不出男女,也瞧不清光阴。 画得正高兴的时候,忽听玲珑说官人回来了。 她欢喜地丢下画笔,刚准备去向父亲问安,就见晏裕气势汹汹地冲进房内,“砰”地一声将一张市井小报拍在了晏怀微面前的画案上。 “这是怎么回事?!”晏裕简直怒不可遏。 晏怀微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动作一滞,片刻后疑惑地捡起那张小报,只一眼便也惊呆了。 但见那小报上有板有眼地写着数日前梅岗园“春日宴”上发生的事。其间“大宋第二才女”是如何将一首缱绻怀春的情词赠予承信郎,而承信郎又是如何步韵,写得那叫个先添一桶油再加一坛醋。 “晏娘子柔情似水,赵郎君诗酒风流,真是才子佳人应如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结尾的这句话像麦芒刺入眼中,豆大一滴泪瞬间便跌落纸上。 “全是浑话!”晏怀微说着,委屈地将那小报扔在一边。 “浑话?这写得明明白白的能是浑话?”晏裕指着小报上那首《相见欢》,“阿爹且问你,这是不是你写的?” 晏怀微从来不撒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此刻她捏着绢帕拭了拭颊上珠泪,哭着点点头。 晏裕见女儿哭了,怒火消了大半,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又走去将门窗全都关严实,屋内只得父女二人。 “唉!你啊!你可给阿爹惹下大麻烦了!” 听父亲说惹大麻烦,晏怀微顿觉心头慌乱,赶忙问道:“不知孩儿给阿爹惹了什么麻烦?” 随手拉过房内一只绣墩让女儿坐下,晏裕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那赵珝是何人?” “他是……普安郡王的弟弟……”晏怀微不知父亲为何这么问,迟疑地答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晏裕又拉过一只绣墩,坐在女儿对面,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普安郡王于家中行二,其上有一兄名伯圭,下有一弟名珝。大郎伯圭与郡王乃一母同胞,可这三郎赵珝却与郡王并非亲兄弟。他是郡王生父赵子偁过继的远房宗亲。” 晏怀微吃了一惊,坊间只知赵清存和赵昚并非一母所出,却原来根本就是异父异母。 “可这……又为何是麻烦呢?”晏怀微仍是疑惑。 “你整日在闺房读书作画,朝堂上的事自是不知。阿爹说给你听,你日后可千万当心,莫要再招惹那些人。” 晏裕乃秘书省官员,自然知道许多老百姓不知道的事。当爹爹的这便一五一十向女儿述说起来。 原来,自官家赵构在扬州被金兵吓得无法诞育子嗣之后,便从太祖后裔中选了几个孩子接到宫里养着。经过多番筛选,最终剩下赵昚和赵璩两个孩子。 赵昚被养在张贤妃膝下,而赵璩则由吴皇后收养。一个是追赠的贤妃,一个是当朝的皇后,孰轻孰重再明晰不过。 但赵构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愿相信自己不能生育这事,总想着也许还能有亲生的皇子,故而迟迟不肯立储。 后来,赵昚被封为普安郡王出閤开府,赵璩亦进封恩平郡王。 绍兴十二年八月,金人将韦太后放归临安。太后回来之后却不喜欢赵昚,而是更偏爱赵璩。 “太后、皇后皆不喜普安郡王,而官家在中间又态度模糊,所以……普安郡王的处境不大好?”晏怀微听明白了父亲所说,轻声概括道。 晏裕长长地叹了口气:“何止不大好。这还只是宫内之事,宫外的麻烦更大!你可知,朝中现有一人与普安郡王极不对付,目下已成水火之势。倘若稍有不慎,普安郡王恐怕性命堪忧!” “谁这么厉害?还能杀了郡王不成?”晏怀微惊诧。 晏裕愈发压低声音,道:“……便是秦相公。” ——秦桧! 晏怀微一个闺阁淑女,对朝中官员之事所知无多,但秦桧的名字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她记得很清楚,就在两三年前,秦桧曾下令厉禁私史。而像晏裕这样的读书人,私下里却总爱写点儿什么。彼时晏裕写了本小书,取名《绍兴小札》。正是这本小札,差点儿给她们全家惹来杀身之祸。 后来把书全烧了,又花了家中几乎所有积蓄上下打点,这才终于转危为安。晏怀微之所以画扇面拿到徐家扇子铺寄卖,也正是想为爹娘分忧解难。 眼下听父亲又提到那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晏怀微忆及旧事,也不禁脸色发白。 “可是……就算秦相公和普安郡王有仇怨,阿爹刚才也说了,承信郎又不是普安郡王的亲兄弟……”晏怀微想了想,仍有些疑惑未解。 “唉,傻孩子,你当那赵珝到临安,是来吃香喝辣的吗?他是来保他的。” 他是来保他的……这话怎么如此拗口…… 可晏怀微却在刹那之间想通了一切——赵昚绝非无能之辈,定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可他自己又不能随意动作,故而许多事皆须由赵清存来做。 而最后,倘若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最大的罪责也会落在赵清存头上。 ——赵清存是来替赵昚赴死的。 想明白这茬,晏怀微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咱家小门小户再经不起折腾,无论秦相公还是普安郡王,哪一边儿咱们都惹不起。你听为父一句劝,你可千万莫要蹚进这滩浑水里。”晏裕语重心长地说。 晏怀微起身向父亲拜了一拜:“请阿爹放心,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往日里总听人提起承信郎,那日一见便鬼迷心窍。孩儿今后一定不会再做鲁莽之事!” 晏裕见女儿如此懂事,满意地以手抚髯,笑道:“如此甚好。你年岁也已不小,旁的人家像你这年岁,许多已将亲事定下。依为父看,你和齐大朗的亲事,也该早日下定才好。” 晏怀微听父亲又提起那齐耀祖,脱口便说:“我不嫁他!” “你这孩子,你倒是说说,为何对他成见如此之深?” 晏裕今日打算就齐耀祖的事跟女儿开诚布公好好谈谈,之后就赶紧将亲事定下来,免得她又被外面这郎那郎的拨动春心。 晏怀微道:“他是商贾!阿爹好歹是士人,为何要让女儿下嫁商贾?!” 她实在是太过聪颖,知道齐耀祖置外室之事在母亲那里都不算什么,在父亲这儿就更是不值一提的芝麻事,遂果断换了套说辞。 晏裕却被女儿这话逗笑了,道:“商贾怎么了。你看这临安府满大街商贾往来,哪一个不是脑袋抬得高高的。前朝轻视商贾,我朝早已不是如此。你呀,小小年纪怎么跟个老学究似的。再者说了,齐耀祖他也是有官职在身的。” 谁知晏怀微却一点没被骗住,义正言辞道:“孩儿早打听过了,他那富阳县押司之职是拿钱买的!” 此话一出,倒是把晏裕说得哑口无言了,因为提起这事他也是有点窝火。 此前齐家想给齐耀祖弄个官儿当当,科举自是无望,那便只能拿钱捐纳。齐耀祖当时曾向晏裕保证,自己一定能风风光光穿着公服娶晏怀微。 晏裕也是后来才知道,齐家在富阳县给他家好大儿捐了个押司的职位。 押司算个屁啊! 押司根本不是官,它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文法小吏! 在这件事情上,晏裕真是恨铁不成钢。但转念又想起齐耀祖平日对自己的好处,终究是罢了罢了,有总比没有强。 “有本事就自己去登科及第。拿钱买官,我瞧不起他!”晏怀微扁了扁嘴,眉眼之中俱是嫌弃。 “这也怪不得齐大郎,他家本就不是书香门第,让他去考科举,那不是硬赶鸭子上架嘛。他现在有个押司之职傍身,也是体面的。”晏裕捏着胡子,斟词酌句地说。 晏怀微见父亲还在替齐耀祖辩解,急得“蹭”地一下站起来:“阿爹,那姓齐的究竟给您下了什么迷魂药,让您如此为他开脱?!是不是因为您收了他的那些金石清玩,所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你这姑娘,怎么跟阿爹说话的!” 晏裕见晏怀微一针见血道破真相,面子上登时挂不住了。 他确实收了齐耀祖许多美酒和清玩,其中尤有几件宝贝,据说是当年莱州郡守赵明诚与其妻所珍藏,后来战乱渡江时几经辗转,齐耀祖也不知是从哪儿买来的,屁颠颠地拿给他。 这些金石清玩实在让晏裕爱不释手,饶是看在这些死物的面子上,他也不会说齐耀祖一声不是。 “阿爹,您这样做,孩儿瞧不起您。”晏怀微一看晏裕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遂十分委屈地说。 “放肆!” 晏裕被女儿如此指责,愈发觉得失了面子。他一改适才对女儿的慈爱态度,怒喝一声拍案而起。 “咱们晏家人丁凋敝,只你这一个孩子,打小就当成明珠儿养着,让你读书习字,弹琴绘画,哪件事爹娘没依着你?你可倒好,只会给爹娘惹麻烦!你听好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自己放肆妄为!这齐耀祖,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话毕,晏裕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哐!”屋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晏怀微浑身一激灵。 * “哐!”屋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晏怀微浑身一激灵。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这里既非保康巷她的闺房,也非晴光斋她那间西厢。 晏怀微用她还不甚清醒的脑袋努力想了一会儿,突然双眼大睁——想起来了,这里是赵清存的卧房! 她猛地一下从榻上翻身坐起,旋即向身旁看了过去。这一看才发现身旁是空的,冷枕凉衾,赵清存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开。 晏怀微略微松了口气,回想起昨夜自己梦到的那些昔年旧事,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 十二年时光似白云苍狗,转瞬而逝。当年的承信郎如今已成为泸川郡王,而当年的晏家元娘也已经变成如今孤苦无依的书会先生梨枝。 恐怕十二年前的自己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十二年后,她竟然会以一个丑陋卑微的书会先生的身份和赵清存同榻而眠。 真是,造化弄人。 正想着,忽听窗外响起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声音:“妙儿姐姐,你来的正好,刚才吓死我了!” “怎么了这是?”随即便是妙儿清脆的应答。 “我刚才端热汤进屋,却发现恩王榻上躺了个女人!吓得我关了门就跑出来了!”小姑娘的声音有点尖利且咋呼。 哦,原来刚才震得她浑身一激灵的摔门声,就是这小姑娘的杰作……晏怀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却听妙儿柔声说:“恩王一大早就出去了,房内那女子便是咱们府里新来的女先生。你昨夜告假回家探望爹娘,平白错过一场好戏。我告诉你,恩王看上梨娘子了!昨夜便是她为恩王侍奉枕席。” “啊?!!!” 晏怀微虽然看不到那小姑娘的反应,但光听声音也能想象得到,她此刻一定是嘴巴张得能吞下一整块炊饼。 却听妙儿又说:“正好你在这里,过来给我帮帮忙。夫人让我伺候梨娘子梳妆打扮,弄好了就去见她老人家。夫人备了红枣、生地、桂圆、莲子,等着咱们把梨娘子带过去呢。” 红枣、生地、桂圆、莲子……明明四样都是很正经的东西,可是凑在一起,怎么就那么不正经呢? 晏怀微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9、骤雨打新荷 晏怀微起身下榻,刚把靸鞋穿好,就见妙儿和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一起走了进来。 见她无精打采坐在榻边,妙儿笑道:“梨娘子醒了?周夫人打发我来伺候娘子梳洗。她老人家这会儿在振鹭轩等着娘子去吃茶呢。” 晏怀微抬眼看去,见妙儿手上端着一个紫檀托盘,盘内是一套簇新的衣衫鞋袜。 妙儿十分干练,边说着话边快步上前,先把托盘放在榻侧一张朱漆螺钿矮案上,而后将床帐仔细挂起,又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小姑娘:“小福,刚才的汤冷了,你再去打盆热汤伺候梨娘子盥漱。” 那个名唤小福的姑娘答应一声,正要跑去重新打水,却听妙儿又唤道:“恩王房内没有妆奁,再搬个妆奁过来,梨娘子要施粉黛。” “好。”小福脆生生应着。 待将床帐收拢好,妙儿回身拿过矮案上的衣物——梨花白锦缎饰金褙子、浅翠色柳烟飞莺褶裙、素绫袜并凤头履,打算帮晏怀微更衣。 “妙儿养娘,我自己来吧。”晏怀微被她这样贴身伺候着,颇有些不自在。 妙儿却抿唇一乐:“娘子说什么见外话。娘子今后便是恩王房里人,服侍娘子是我们的本分。” 不一会儿,小福打好热水又搬了个戗金花卉妆奁进来,其上铜镜、粉盒、梳篦等诸物齐全。二人伺候着晏怀微更衣盥漱完毕,妙儿拉着晏怀微坐在妆奁前,准备为她梳妆。 晏怀微对着铜镜照了照,但见镜内映出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昨夜入眠之前,赵清存摩挲她耳垂这事。 她右边的耳垂是受过伤的,罪魁祸首便是赵清存的妹妹赵嫣。彼时情势复杂,晏怀微不敢归家,是赵清存说他略通医术,并为她包扎了伤口。 难道说……他已经认出自己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耳垂受伤已是许多年前的旧事,现在伤口早长好了,甚至一点疤痕都没留下,赵清存不可能看出来。 但想到这茬,晏怀微心里还是有些忐忑,铜镜照得不甚清晰,她要再确认一下。 “妙儿养娘,你能帮我看看,我耳垂上有无不妥之处吗?”晏怀微佯装随意的样子问妙儿。 “不妥之处?” “嗯……就是,有没有伤痕或者……别的什么……” 妙儿放下手中象牙篦,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娘子的耳垂柔软可爱,若是能有一对儿珍珠耳坠就好了,戴上之后一定很好看。” 晏怀微抿唇浅笑着,放下心来。 她自己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妙儿也说没问题,那么可以肯定,赵清存并没认出她。赵清存摆弄她的耳垂,就是纯粹的怪癖! 妙儿此女实在心灵手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将晏怀微的绕指青丝梳成一个同心髻,又为她戴上两枝琉璃花钿簪。 待得全部收拾利索,妙儿引着晏怀微向王府西边的振鹭轩走去。 周夫人早已等在振鹭轩内,伴她一起的自然还有樊茗如。除此之外,轩内还立着樊茗如的贴身女使水萍和周夫人的女使文竹、栀子。 此刻,这小老太太并未安稳坐着,而是两手交握身前,于轩内走来走去,也不知是焦急还是高兴。樊茗如倒是身姿端正地坐在轩内石墩上,只是面色不大好看。 妙儿带着晏怀微快步转过游廊和花木,行至轩外,向周夫人拜万福。 周夫人欢天喜地冲着晏怀微招手:“可算来了,快过来。” 晏怀微刚走进轩内,立刻就被周夫人拉着,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儿。 片刻后,老妇人神神秘秘地问道:“好孩子,你快跟老身说说,昨儿夜里你们……成了吗?” 成了吗?什么意思? 晏怀微正想问“夫人此话何意”时,眸光一动看清了周夫人的表情,瞬间恍然大悟—— 成了吗……自然是问鸳鸯交颈了吗?鱼儿戏水了吗?并蒂莲开了吗?枝头梨花承恩露了吗? 晏怀微心道,没成,他疯病犯了抱着我哭呢。 可这话她没说出来。 她早已不是昔年那个不会也不肯撒谎的少女了。自她跳进钱塘江又被救起之后,她便知道,冰冷的江水已涤去她灵魂中天真干净的部分,留下的则是沾满了江底泥污的深灰色暗影。 此时此刻,晏怀微敏锐地意识到,若想痛痛快快收拾赵清存,周夫人或许会成为一个极好的助力。而自己现在要做的便应是尽力讨好她,让她对自己爱护有加。 思及此,晏怀微低垂着头,面露羞怯地轻声答道:“……成了。” 一听这话,周夫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不仅拉着晏怀微不肯松手,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瞧瞧,瞧瞧,昨夜才刚承恩,今日一见更美了。” 晏怀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丑陋的烧疤,心道,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昧着良心说话…… 周夫人抓了一把石案上摆着的桂圆红枣塞在晏怀微手中,一迭声地说:“快吃,快吃了这些。” 随后又对立于身后的妙儿絮絮说道:“去把你们恩王也请过来,让他别躲在书房里垂头丧气了。这些日子他整日整日冷着脸,老身看了心里也难受。” “回夫人,恩王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去哪儿了?” “恩王一大早就带人去艮山门外打马球了。”妙儿恭谨答道。 一听这话,周夫人简直又惊又喜,直笑得眼角褶子更深了三寸,不停歇地念着:“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旋即又拉起晏怀微的手,慈爱地说:“殿下这些日子一直消沉得很,昨夜你一伺候他,今早他就跑去打马球了!老身早就说过,男人身边就不能没女人!你们瞧瞧,房里有人和没人就是不一样!” 妙儿、文竹、栀子等姑娘皆掩口羞笑起来。 “阿如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三郎他绝非不通人情之人。他呀,就是太较真了。你可千万别灰心丧气,他现在知晓了女人的好处,定然少不了你那份恩爱。你比这位新来的娘子貌美许多,三郎连她都瞧得上,又怎会瞧不上你?”周夫人又转向樊茗如,语带宽慰地向她唠叨。 可樊茗如的状况却似乎不大好。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言不发地僵坐石墩上。许是振鹭轩外秋凉太甚,她不小心着了寒气,眼下不仅面色苍白,双肩也在微微颤抖。 晏怀微心里却忽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妙之感——周夫人真是老糊涂了,这几番话念叨下来,简直字字句句都是在给她惹祸招殃。 她和樊茗如无冤无仇,赵清存和樊茗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也毫不关心。她已经为自己打算好了,待先报过仇再报过恩,之后就去西湖边的慧光庵削发为尼,在湖光山色之中老死红尘。 晏怀微将头垂在胸前,心底暗暗祈祷着,只盼周夫人说的这些糊涂话,樊茗如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别来妨碍她收拾赵清存,也千万别来收拾她。 可惜世间诸事,偏是怕什么来什么。晏怀微茶还没吃两盏,收拾她的人就来了。 ——不是樊茗如,是赵嫣。 乐平县主打扮得花枝招展,向周夫人问安后便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大媪佳节安康。我给大媪带了您最喜欢的桂花酿。” “你上回带来的桂花酿,险些把老身吃醉。”周夫人玩笑着说。 “吃醉了好呀,吃醉了就蒙头睡去,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赵嫣偎在周夫人身边,撒着娇说。 “哈哈哈,你这孩子,这一张巧嘴任谁都说不过你。”周夫人开怀大笑道。 赵嫣一扭头,瞧见石案上的青瓷碟内摆着桂圆红枣等物,奇道:“中秋才过,早不早晚不晚的,吃这些作甚?” 周夫人面上露出一抹小老太太狡黠的笑意:“阿嫣也是嫁了人的,竟连这都不懂?红枣补气血,生地最是养阴,桂圆宁神,莲子沁脾。这些东西都是滋阴宜生养的。” 赵嫣掩口笑问:“咱们这里有谁要生养?” 周夫人颇有些得意地答道:“你昨儿不在,自然不晓得。昨天夜里你阿兄房里有人咯!就是这位梨娘子!这些枣子莲子都是给她准备的。” 谁知一听这话,赵嫣的脸色却“唰”地一下变得似樊茗如一般煞白。 她骇然地看向周夫人,声音隐隐发颤:“大媪此话……当真?她和……我阿兄……” 周夫人没看出赵嫣的脸色已然大变,仍是欣欣然絮叨着:“梨娘子和你阿兄已经成了好事。你阿兄打马球去了,等他回来,老身就立刻去跟他说,让他正经将梨娘子收进房里,也别做什么女先生了,做个小姨娘多好……” 话还没说完,就见赵嫣倏地一下拍案而起,抬手指着晏怀微喊道:“好个贱蹄子勾/引我阿兄!春燕、春霞,把她给我拖去外面跪着!” 春燕和春霞是赵嫣的贴身女使,这会儿听得县主发话,二人上前一左一右扯着晏怀微,硬是将她拖出了振鹭轩。 “哎,哎,阿嫣,你这是要作甚……”周夫人被赵嫣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慌慌张张便想阻拦。 赵嫣按着周夫人的肩让其重新坐下,口中说道:“大媪,您不知内中情由,我不怪您。但我今日一定要收拾这贱东西!您莫要插手!” 话毕,赵嫣快步走出振鹭轩,见女先生被两个女使左右按着却仍不肯跪下,遂上前照着对方腿上踢了一脚,踢得晏怀微一下子跪倒在地。 赵嫣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满心怒焰却未有丝毫平息迹象。她俯身抓起晏怀微的头发,迫得对方不得不抬起脸。 “呸!”赵嫣对着面前这张丑脸吐了口唾沫,“你道我今日为何要打你?我告诉你,我阿兄早就有心尖人了!他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除那人外,他这辈子不碰任何旁的女人,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怀微被赵嫣扯着头发,心道你阿兄既然发过这种毒誓,昨夜又做什么要拿我来撒疯?!当年欺负我还没欺负够吗?! 这么一想真是又疼又委屈,泪水瞬间如泉涌出。 赵嫣见她哭得楚楚可怜,更是火冒三丈,再不顾忌县主身份,什么糙话粗话都开始往外骂:“我啐!臭狗屎还上赶着学人做狐狸精!竟敢勾/引我阿兄!定是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晏怀微被扯着头发实在疼得不行,啜泣道:“恩王……自可去寻……他心尖人……何必……作践我……” 赵嫣见这女人竟然还敢回嘴,气得左右开弓便将两三个耳光甩了过去。 “她死了!要不是因为她死了,哪轮得到你在这儿上蹿下跳!”赵嫣边打边吼道。 就在晏怀微被揪头发、打耳光的同时,樊茗如扶着周夫人也从振鹭轩内走了出来。 “你说……三郎发过这般毒誓?”周夫人声音颤抖着问赵嫣。 “对!” “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老夫人此刻也蓦地慌了手脚。 赵嫣怒瞪着面前的女先生,略微思忖,突然计上心来。 只听她咬牙切齿对晏怀微说:“是你让我阿兄破誓的,那我今日便打死你。只要你死了,我阿兄就不算违誓!” 话毕,赵嫣高声唤道:“春燕!叫院公把府里的背花杖拿来!把这贱骨头给我往死里打!” 10、薄命女 背花杖乃刑具,与富贵人家教训奴婢用的藤条、竹棍等物完全不同。 此杖以粗厚竹板削制而成,长三尺五寸,阔二寸,重十五两,一杖打下去便能让人疼得挫骨钻心。 两名院公奉乐平县主之命扛着背花杖赶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女先生低着头跪在地上,纤弱双肩在秋风中瑟缩着,好可怜模样。 其中一人忍不住便想:“这背花杖是拿来打那些押番粗人的,用它打小娘子,她如何遭得住?” 可赵嫣却毫无怜香惜玉的想法。她见背花杖拿来,便指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厉声喝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晏怀微一抬眼看到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拎着如此可怖的刑具向自己走来时,只觉一阵寒凉由后心漫至周身。 她不想被赵嫣打死,这太窝囊了。 她已经像个窝囊废一样跳了一次钱塘江,现在又要像个更窝囊的窝囊废一样被人打死……人怎么能没出息到这份儿上?! 转瞬又想起秦衙内说过的话。秦衙内说,像她这种可怜虫,阎王爷都嫌她污了自己的阎罗宝殿。 不,不……她不能死……赵清存作践她,赵嫣也作践她,这对儿狗兄妹还没受到惩罚,凭什么要她认命! 呼吸间晏怀微心念急转,她要救自己,她一定能想出救自己的法子。她刚才埋了一步棋,对,这步棋肯定能救自己! 思至此,晏怀微蓦地抬起一双泪眼看向周夫人,哀哭道:“夫人救我……您最是慈良,您知晓我是无辜的……求您……” 周夫人被樊茗如搀扶着立在一旁,面色煞白地看着女先生被两名院公按着双肩要打要罚。 当那背花杖在她眼前高高举起的时候,周夫人突然颤巍巍地喊:“……住手!” 哪知赵嫣却急忙大喝一声:“打!别停!” 两名院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乐平县主让打,崇国夫人让住手,这究竟该听谁的? “阿嫣,不能打!”周夫人推开樊茗如的搀扶,独自挡在了晏怀微身前。 赵嫣急得要跳脚了:“大媪这是做什么?!您想眼睁睁看着我阿兄被天雷劈死吗?!” 周夫人低头瞧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女先生,见她面上挨耳光的地方已经肿起,整张脸显得又丑又狼狈。 秋日寒凉,她却跪在冰冷的地上,衣衫单薄,浑身发抖。 就这样看了片刻,周夫人像是下定决心,忽地抬眸望向赵嫣,声音也变得沉稳而坚毅。 “阿珝是赵家男儿,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既已立下那般重誓,就该恪守誓言!倘若他自己因一时冲动违了誓,事后却要一个弱女子替他挡灾,那他便是天底下最令人不齿的懦夫!” 周夫人身材矮小,声音也不高,可这番话却说得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赵嫣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主,看到周夫人端起架子,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可她实在是害怕赵清存会被雷劈,还想争辩,却被周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 周夫人指着手握背花杖的院公,沉声道:“你,你现在就出艮山门把你们恩王叫回来!让他回来跟我当面锣对面鼓说话!我倒要看看,天雷怎么把他劈死!” 话毕又转向赵嫣:“老身已经一把年纪,这世上什么事没见过!官家是老身一手带大,自你阿兄过继之后,你们兄妹二人也是由老身照料。这么些年,老身从不敢有丝毫懈怠。倘若天雷真要劈死阿珝,老身便随他一道去了!但这梨枝娘子是无辜的,老身绝不容许你们草菅人命!” 周夫人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她本是市井民妇,受雇于主家照看孩儿,眨眼功夫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她虽识字无多,却最是记得四个字——天、地、公、理。倘若她亲手带大的孩儿成为恶棍,她宁愿与他一道被雷劈死。 赵嫣被周夫人的话镇住了,呆愣在原地再不发一言。 周夫人唤来女使文竹,让她将晏怀微送回晴光斋,一场要打要杀的闹剧至此落下帷幕。 文竹扶着晏怀微回到晴光斋的时候,一进门晏怀微还没如何,倒把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俩吓得差点没晕过去。 昨儿夜里明明得了与郡王共枕眠的殊荣,怎得今日却被打成这样送回来了?! 难道是……伺候的不好? “这是怎么了?恩王打你了吗?他为何要将你打成这样?”姐姐应知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看晏怀微面上的伤,又一连串问道。 文竹低声说:“不是恩王打的,是县主。” 妹妹应知月倒抽一口冷气,小心翼翼道:“你怎么把她惹了?这下可要糟……” 在场诸人谁不知道,乐平县主赵嫣平日里脾气泼辣,是个被宠得没边儿的富贵千金。往日但凡她来府里,雪月二姊妹皆是能躲就躲着。 “我没事,不用担心……”晏怀微说完,先向文竹道了谢,之后便躲回自己那间西厢去了。 西厢不大,陈设也并不华贵,可晏怀微每次关上房门独坐房内,便会产生一种安稳之感。就好像她又回到了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躲在自己那间宝帘闲挂的闺房内,填词、作画、抚琴、歌吟,无论做什么都是自由的,都是开怀恣肆的。 可惜,那样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已经一去不复返——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恣肆自由。 豆蔻少女们总想步出闺房,去看波涛汹涌的人间。可她们不知道,这闺房一旦步出,就再也回不了头。 想着想着,鼻子发酸,眼圈又变得通红。 晏怀微赶忙捏紧拳头将眼泪憋回去,复又起身取了块布巾,对着房中那面铜镜,将面上血痕尘污一点点擦拭干净。 刚擦完,这便听得外面有人叩门。 “梨娘子,你歇下了吗?若是没歇就到竹亭来吧,胡诌给你拿了敷面的药膏。”是姐姐应知雪的声音。 “我这就来。”晏怀微应道。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取出面纱将脸上的新伤旧疤都遮好,这才打开房门向晴光斋外面那间竹亭走去。 亭内坐了三个人,除雪月姊妹外,竟然还有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戴个局脚幞头,内穿白绢中单,外罩一件斜领交襟半袖褙子,看这打扮似乎是刚从马球场下来。 晏怀微面带疑惑地看向应知雪——这人是谁?竟敢在王府四处乱跑?! 未等应知雪开口,那人倒是十分热情地向晏怀微唱了个喏:“想必这位便是才华横溢的梨枝娘子?鄙人胡诌,这厢有礼。” 晏怀微与他见礼,口中喃喃念着:“胡……周……?” 胡诌笑道:“对,就是胡说八道的胡诌。” 应知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诌听她笑自己,非但不生气,反而乐道:“月妹妹终于肯笑一笑了。笑一笑十年少,人就该多笑一笑。” 应知月倏地把脸扭向旁边——油腔滑调,不想理他。 “晌午我陪殿下去打马球,这会儿他进宫去了,我来向周夫人问安。夫人说你吃了乐平县主的耳光,我说我刚好有一瓶上好的伤药膏,夫人就让我送来给你。乐平县主从小被官家和殿下一起宠着,早宠得没了闺秀模样。下回她若再来寻你麻烦,你就像耗子看见猫,呲溜一下跑没影儿就行。她跑得可慢了,铁定追不上你。” 胡诌还真是人如其名,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开始胡言乱语。 竹亭内的石案上摆着一把青瓷菊纹执壶并四只瓷盏,四人围着石案各自坐下。应知雪拿起执壶,将壶中饮子分倾于四只瓷盏内,又置于各人面前。 “香薷饮子,喝吧。”应知雪温柔地笑着。 晏怀微端起瓷盏小口小口抿着这清甜微苦的饮子,片刻后仍是没忍住,问胡诌:“胡大官人毕竟外人,却与我们同案共饮,若是恩王知晓此事……他……”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胡诌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还请梨娘子放宽心,殿下不会将我拖出去吃板子的。我与殿下乃是过命的交情!况且我今日是来给梨娘子送药,顺道看看月妹妹。殿下此前已应允要将月妹妹许我为妻。” 应知月听他又扯自己,轻声啐了他一口。 “过命的交情?”晏怀微眉心轻蹙,觉得这人怎得说谎不打草稿。 胡诌却正色道:“那可不。想当年为了与那大奸相秦桧斗法,俺们里外夹攻,暗度陈仓,直让那秦桧叫苦不迭!真是解气极了!对了,梨娘子还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晏怀微摇头。 “不是我吹牛,当年我可是这临安府有名的内探!大内密探你晓得吧?比那些只会在市街乱窜的衙探不知高出凡几!我可是专探内宫虚实、专揭奸佞丑恶之人。你可别小看我们内探,我告诉你,真不是我吹嘘,我连太上皇昨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了几个屁都知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秦桧已经死了,你也早就不做内探了。”应知月在一旁毫不客气地揭穿了胡诌。 胡诌讪笑着挠了挠头,道:“月妹妹说得对,我是早就不做内探了。但我不做内探的原因绝不是失了骨气,而是……毕竟官家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昨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了几个屁嘛。” 说完这俚俗话,胡诌却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竹亭外的天高气爽,凝声说: “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现在为殿下打理庄产,既不愁吃穿,也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挺怀念当年那段时日的。那时候官家还是普安郡王,殿下也只是承信郎。我将外边打听到的隐秘告知殿下,殿下将宫里的消息交给我,由我撰成小报散布市井,让百姓们知道孰为忠义、孰为奸邪。如今想来,那段日子还真挺侠肝义胆!” 言至高兴处,他又补充道:“说来有趣的咧,那会子因为官家被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盯着,殿下也不好直接与我见面,我们便约定在花蕊楼林娘子的小厢内碰头,绝不会令人起疑。” 花蕊楼的林伊伊……听胡诌提起此人,晏怀微心底忽地泛起一丝苦涩。忆及当年自己春心惊动时曾追去花蕊楼的鲁莽之举,只觉浮生荒唐,再回首如看一朵隔世花。 “林娘子真乃女中豪杰,帮了我们太多。若不是有她,许多事恐怕都办不成。” “那她……现在呢?”晏怀微轻声问道。 胡诌端起香薷饮子猛喝一口,道:“不在了。” 晏怀微遽然一惊! 不在了……怎么又是不在了……晏怀微怔怔地想,今日这已经是自己听到的第几个不在了?怎么人人都不在了呢? 突然,好似一道闪电划破中天,她将今日这些“不在了”全部系在一起,只觉自己仿佛于刹那之间打通了遮眼迷雾。 晏怀微以手抚膺,恍然大悟—— 已知一:赵清存的心尖人已经不在了。 已知二:赵清存曾与林伊伊私交甚好。 已知三:林伊伊已经不在了。 结论:赵清存的心尖人就是林伊伊! 11、荷叶杯 曾经的大内密探胡诌并未在晴光斋逗留多久,喝完一壶香薷饮子,他便留下药膏离开了。 至夜大约戌时,晏怀微和雪月姊妹一起用罢飧食,回到房间执起铜镜一照,发现胡诌的药膏果然灵妙,面上已无任何不妥。她正想和衣躺会儿,却听门外有人唤她,说是恩王回来了,现在栖云书楼,命她过去伺候着。 晏怀微今日实在累得够呛。这会子听得赵清存又要折腾自己,直在心底将他詈了八百遍。 可詈骂归詈骂,她现在身不由己,郡王叫她去伺候,她不能不去。 小女使手提一盏琉璃宫灯,引着披了面纱的晏怀微去往栖云书楼。书楼在郡王寝院的西后侧,恰好夹在寝院和后花园之间。从晴光斋过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复廊。 孰料二人刚迈过月洞门,就见前方黑黢黢的廊庑下兀立一人。 复廊一侧临池一侧倚窗,那人影就立在菱花窗下。夜风吹过,如鬼魅般影影幢幢,吓得小女使差点将手里宫灯扔出去。 倒是晏怀微胆子略大,认出这影子是人非鬼,乃樊茗如。 “樊娘子。”小女使随即也认出来,慌忙拜了个万福。 “上哪儿去?”樊茗如问这二人。 “回娘子,恩王钧旨,令女先生梨枝去栖云书楼伺候笔墨。”小女使恭敬答道。 樊茗如拿一双凤眸冷冷地盯着晏怀微,眸光中已再无前日签押时的那种贤淑温良。 “梨娘子今日吃了乐平县主的耳光,怎么这么快就将此事忘了?并非县主跋扈,她所言非虚,恩王立誓之事我亦可以作证。所以……还请梨娘子回晴光斋去吧,莫要再给恩王惹麻烦。”樊茗如的语气冷淡疏离。 晏怀微答应一声,刚想就坡下驴打道回家的时候,忽觉脑海中又是一道电掣中天,刹那之间灵光乍现! 赵清存已立誓不碰除林伊伊之外的任何女人,若违誓言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自己现在就去往他身上蹭,他不就违誓了吗?不就能被雷劈死了吗? 这都不用自己再费劲儿去找什么秘辛了,直接就能让老天爷劈死他! ——简直天赐良机! 昨儿夜里老天爷没劈他,估摸着是过中秋去了没看见。今日佳节已过,老天爷你可一定要看清楚啊! 思及此,晏怀微蓦地挺起胸膛对樊茗如道:“恩王钧旨,命妾前去服侍,妾不可不去。还请樊娘子让道。” 樊茗如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请樊娘子让道。”晏怀微又重复一遍。 待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樊茗如顿觉一阵怒火中烧,快步上前扬起手,眼看着晏怀微又要再吃一耳光。 晏怀微没有躲,因为她知道,樊茗如这一巴掌不会落下来。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和琢磨,晏怀微已略略看清,樊茗如此人无论是真的贤良淑德,还是装的贤良淑德,都不会当着女使的面打人,尤其是这人马上就要去见她那恩王。 樊茗如不是命妇,却一直在努力摆出一副当家命妇的端庄模样。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晏怀微懒得深究,但可以肯定,赵清存在她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 八月十六的皓月悬于半空,冷光飞瀑人间,大片大片的清寒打湿了廊檐,淋淋漓漓。 这样明澈的月光,就连夜色都被兑得稀薄许多。 晏怀微和樊茗如却都无心月色,二人对面而立,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我好心奉劝你一句,恩王心里早就有人了。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要往上凑?!”樊茗如怒道。 “反正那人已经死了。”晏怀微平淡地答。 “……你!” 正僵持不下,忽见前方复廊上又有一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待走近才看清是女使珠儿。 “二位娘子怎么在这儿站着?!”珠儿惊诧。 “何事?”樊茗如冷声问她。 “梨娘子许久不至,恩王等得不耐,特嘱我来催促。恩王说……” “说什么?” 珠儿小心翼翼地觑了樊茗如一眼,这才低声答道:“恩王说,今夜不用梨娘子伺候枕席,无须梳洗那么久……让梨娘子快些过去……” 话音甫落,只见樊茗如面上氤氲的月光忽地又白了几分。 可樊茗如却没再说话,她仍在努力维持自己的端庄模样。片刻后她退了一步,侧身为晏怀微让开路。 晏怀微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这便跟着珠儿向栖云书楼走去。 这栖云书楼乃王府内一座歇山顶式藏书楼,楼高三层,其下二层藏纳书籍清玩,顶层被赵清存作为赏观风月之处。 本朝自南渡后,刻书业愈加兴旺,尤以两浙为最。在如此繁盛的刻书业加持之下,临安府的读书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藏书。晏家也有一间藏书室,当年晏怀微还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那是她除闺房之外最爱待的地方。 晏怀微觉得自家藏书已经够多,可是此刻,甫一迈入栖云书楼,她便被这满壁藏书惊得目瞪口呆。 “恩王在楼上等着,梨娘子上去吧。”珠儿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晏怀微。 晏怀微还没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一边登楼一边想,这样多的藏书,若是自己能随时来看,那该有多好。 才登上二层就见窗檐下放着一本元稹所撰《会真记》,乃众安桥刘四郎书籍铺刻印。此书晏家也有一本,可晏裕却藏起来不许晏怀微看,说女儿家看了此书会扰神乱心。 眼前这本《会真记》很明显是被人读过的,应该便是赵清存所读。晏怀微忍不住想,凭什么赵清存看得她却看不得,实在恼人。 书楼的顶层是一间雅室,四壁张悬字画,西侧靠窗位置摆着一张朱漆螺钿书案,东侧由屏风分隔,其后隐约可见矮榻一张。 此刻,赵清存正援笔立于西侧书案后,半垂着头,似在思索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地说:“你来得正好,来帮我看看这幅画可有欠缺之处?” 晏怀微上前一看,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赵清存正在画一幅《山径赏梅图》,寒山石径,梅枝欹斜,繁花之下隐有二人相伴而行……眼熟不? 这可太眼熟了! 这分明就是在临摹当年她画的那幅! 赵清存见她抿着唇不搭腔,便自顾自道:“这是昔年我的一位故人所绘,可惜原作已被烧毁。我勉强记得似乎是这样,但又总觉得缺了什么,所以叫你来帮我看看。我画得怎样?” “殿下画得好极了。”晏怀微咬牙切齿地说。 听她夸自己,赵清存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转而问道:“梨娘子昨夜睡得如何?” 晏怀微差点儿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心道你还有脸问呢?只可惜我没半夜醒过来把你掐死,真是错失良机。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答:“回殿下话,妾睡得挺好。” 谁知赵清存听了这话却蓦地哂笑一声:“你是睡得挺好,我却被你折腾了一整夜。” 晏怀微愕然,赶忙问:“不知妾做了什么……” 赵清存想了想,道:“整夜都在呓语,来来回回叫着旁人的名字。” “妾……叫了谁的名字?” “先是叫阿娘,之后又叫……”说到这儿,赵清存突然打住话语,眉头轻蹙,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早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从赵清存说她昨夜呓语开始,她的脑海中就已是巨浪滔天翻涌,急速回想着昨夜都梦见何人、做了何事,生怕自己在梦里喊出“赵清存你这王八蛋”之类的话。 这时见赵清存猛地打住话头,她更是心如擂鼓,只觉自己恐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安荣坊的酒商齐耀祖是你什么人?”赵清存突然话锋一转。 晏怀微心头大震,惟恐赵清存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电光石火之间迅速编出个谎话来诓他:“妾在西瓦子做书会先生时,常常入不敷出,齐员外曾接济过妾。” “接济……”赵清存将这两个字呷在唇间,玩味地品着,忽地伸手一拉,晏怀微猝不及防被拉着撞在他胸前。 “只是接济?”赵清存俯身将唇凑在她耳畔轻声问。 不然呢?!那种癞蛤蟆一样的人他靠近我我都恶心! 晏怀微被赵清存如此玩味地问着,忽觉一股火气蹿了上来。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眼直视赵清存,道:“殿下是在怀疑妾的清白?” “那倒没有。”赵清存答得还挺爽快。 晏怀微咬牙忍下了想扇他耳光的冲动,佯装镇定地又问:“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起齐员外?” “哦,也不是我非要提他,是你昨夜一直在叫他的名字。”赵清存酸溜溜地说。 哈?!!! 晏怀微只觉眼前蓦地腾起阵阵黑雾,赵清存的话让她恨不能原地昏死过去——自己昨晚到底都梦了点儿啥啊!居然会叫齐耀祖的名字?!真想现在立刻马上就拿针把自己的嘴给缝起来! “许是……许是……妾欠了齐员外的银钱尚未归还,心内忐忑……故而……这才……”解释的话苍白无力,汗流浃背了已经。 赵清存却似并未听出这谎言有多苍白,只道:“无妨,欠了多少银钱告知茗如即可,她会办妥。” 说完这句,这个让人想要一头碰死的话题终于被揭过去了,赵清存继续提笔作画。 月华微凉,烛焰也微凉,他一身天水碧,眸色低垂,认真摹绘着这幅逝去故人的旧作。 待画完最后一笔梅花,赵清存忽又问道:“后日我要伴驾去江畔观潮,你想来吗?” 浙人素喜观潮。每年的八月十八是钱塘潮最盛的日子,其时不仅江干上下十余里你推我拥人满为患,就连官家也会在这日亲临江岸,与民同乐。 孰料晏怀微却耿直答道:“妾不想。” 赵清存搁笔略作思忖:“你是因为自己长得太丑,怕唐突旁人?这也无妨,虽然确实很丑,但披上面纱也还是勉强能看的。” “多谢殿下夸奖。”晏怀微气得牙齿格格作响。 “也不算夸奖,实话实话罢了。” 晏怀微这回算是瞧出来了——赵清存就是故意踩着她的忍耐极限上蹿下跳!赵嫣骂她在赵清存面前上蹿下跳,她现在真想把赵嫣叫来让她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谁面前上蹿下跳。 此刻晏怀微攥紧双拳努力告诫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小不忍则乱大谋。 正在心里忿忿念着,却见赵清存已将那幅绘好的《山径赏梅图》移至旁边的朱漆雕花细腿桌上晾着,又从书箧中随手抽出一张锦花纸笺放在案上。 “今夜无事,梨娘子不若搦管操觚,借着月辉填词一首,如何?” 说着,赵清存捏起案旁一只精雕细琢的碧玉荷叶杯,补充道:“就填一曲《荷叶杯》,至于写什么……梨娘子可自行决定。” 《荷叶杯》乃前朝教坊曲名,后来逐渐演变为词调。此词正体为单调廿三字,共六句,是一支颇为玲珑秀气的小令。 晏怀微满腹怄火正愁无处发泄,遂也不跟赵清存客气,上前提笔着墨,不过三两下便填出一首《荷叶杯·怀古》: “千里平畴遥阔,风过,尽荒辙。” “酒卮倾倒晋阳乐,人错,鬼来斫。” 赵清存低头看着案上这首词,看了好半天,终于将眼眸转向女先生。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对方,眼神中是一片幽冥昏暗,不知其深几万丈。 倘若不通文史,粗看之下这不过就是一首怀古小词罢了。可赵清存却一眼就看出来,这短短廿三字,内中大有乾坤。 “晋阳乐”乃北齐文宣帝高洋的乳名。高洋此人可谓青史当中赫赫有名的奸谋狂悖之徒。 他年轻时志识沉敏,颇有宏图大略,可随着年岁渐长,其内心深处的暴虐荒淫也便逐渐显露出来。他曾殴杀自己最心爱的妃嫔,并将她的骨头剔出来做成琵琶;还经常蹂躏无辜女子,恣肆放纵,毫不将人命放在心上。 更有甚者,他曾下诏虐杀北魏宗室七百余人,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 在他眼里,杀人和饮酒都是乐事。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狂魔。 可喜苍天有眼,这狂魔年仅而立便饮酒成疾,之后暴毙于庙堂上,果然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怀微将这狂魔写在词里,很明显是在指桑骂槐,借此人来暗指赵清存——骄奢淫逸、跋扈自恣、卑鄙无耻……走着瞧吧,恶人自有天收!你这短命鬼也会像高洋一样早早暴毙!拔舌斫骨的地狱就在前方等着你! 这首小词,全词无一脏字,然而通篇读下来……骂得可真脏啊。 赵清存忽地挑唇轻笑一声——胆子这么大,是还没被欺负够吧? 12、无俗念 赵清存冲着屏风后那张小榻抬了抬下颌,对晏怀微道:“去那儿。” 晏怀微觑了一眼那张铺在月辉下的旖旎床榻,又转过脸来看赵清存。在对上他叵测幽深眼神的一刹,立刻心生警觉! “殿下这是要妾……做什么……” 晏怀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别发抖,腿也别往后退,早没了刚才打定主意要往赵清存身上蹭的神勇——这种事她也就嘴上逞能罢了,倘若真要让她与赵清存亲昵狎爱,她其实比谁都慌。 赵清存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适才有人骂我骄奢淫逸,我想着无凭无据总是说不过去的,不如立刻做些淫逸之事,也好让那人长长见识。” 晏怀微眼前立时又是一阵黑雾翻涌,这次是真的想要原地昏死过去。说好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做什么要写词骂他啊!这下好了,被他看出来了……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殿下说过今夜不用妾侍奉!”晏怀微哭丧着脸。 也许是太累了,她感觉自己原本聪睿伶俐的脑袋这会儿已然不灵清,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这是刚才珠儿去接她时说过的话。 “我改主意了。”赵清存食言食的脸不红心不跳。 话毕,他缓步上前,一手揽住晏怀微的腰,另一手则抄向她膝弯处,打算将她打横抱起。 孰料人还没抱起来,忽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惊天怒吼:“你这混账东西!看老身今日如何打你!” 二人俱是大惊,同时扭头向骂声传来之处看去。 但见周夫人拎着个鸡毛掸子,气喘吁吁冲上楼来。文竹和珠儿追在老夫人身后,亦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原来夜里用罢飧食,周夫人便打发女使去寻郡王,想跟他说今日乐平县主撒泼之事。可赵清存却既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唤了妙儿来问,才知他和梨娘子都在栖云书楼。 听到赵清存又去招惹女先生,周夫人登时火冒三丈——好你个饱暖思/淫/欲/的赵三郎!你既唤老身一声大媪,老身今日便要替你那早已不在人世的爹娘教训教训你! 待她拎着鸡毛掸子冲上栖云书楼时,撞入眼帘的便是泸川郡王一副风流倜傥模样,正揽着女先生的腰与其耳鬓厮磨。 看见这情景,周夫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鸡毛掸子就冲了过去。 “你还敢作弄人家娘子!看老身管教你!” 赵清存和晏怀微都被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吓得不轻。尤其赵清存,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当头挨了一掸子。 赵清存捂着挨打之处连退三步,惊道:“大媪这是作甚?!” “作甚?你还问我作甚?我倒要问问你在作甚?!人家好好的闺女你非要糟蹋!你知不知道,她今日差点儿被你妹妹打死!” 周夫人怒视赵清存,并用鸡毛掸子指着呆立一旁的晏怀微。 赵清存面色倏然一变,肃声问道:“这是为何?” “你还有脸问!你自己做了什么?!” 赵清存听得此言,完全摸不着头脑,遂上前一步温声劝道:“大媪先消消气,待说清楚再打我也不迟。” 话毕他向珠儿递了个眼色。珠儿立刻意会,搀扶着周夫人在一旁的青藤交椅上坐下,又悄默默拿走了夫人手中那条鸡毛掸子。 周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阿嫣说,你在祖宗牌位前立下誓言,这辈子除一人外再不与旁的女人相好,否则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当真如此?阿嫣还说,你为之立誓的女子已不在人世……唉,老身也是今日才知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娶妻纳妾,却原来是立下了这样的重誓。” 赵清存听她提起这茬,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周夫人突然又指向晏怀微,怨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去招惹旁人?!白日里你妹妹知晓此事,为了救你,险些把她打死呢!老身要将梨娘子送出府去,今夜就走,莫要再被你祸害了。” 原本一门心思打马虎眼的赵清存,听得周夫人说要将女先生送走,脱口便道:“不成!” “为何不成?!” “大媪放心,我不会被雷劈的。这事既由我而起,那便由我去对阿嫣说清楚,让她日后再莫找梨娘子的麻烦。如此可好?”赵清存言辞恳切地说。 周夫人被他这话弄得发懵,追问道:“你真不会遭雷劈?” “不会。” “如此说来……你根本没立誓?你骗阿嫣?” 面对这个问题,赵清存又恢复成刚才那种含糊态度,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淡地笑着。 周夫人只道原来那所谓的誓言是赵清存骗赵嫣的,立刻又高兴起来,招手唤晏怀微:“好孩子,你过来。” 晏怀微依言过去,立于周夫人身旁。 周夫人执起晏怀微的手,转头对赵清存说:“既如此,你就收她到你房里做个小姨娘吧。” 赵晏二人又是同时一惊。 “老身这想法不是没来由的。老身看梨娘子温柔可怜又有才学,实在与你般配,”周夫人絮絮叨叨念着,“再者说,你污了人家身子,倘若不给她个名分,你让她……” ——等等! 赵清存满脸惊奇地打断了周夫人:“……您说什么?” “老身说,你既然污了人家身子,总得给人一个名分。” “我,污了,她,身子?”赵清存面上表情已从惊奇变作震撼。 “那可不。这事儿梨娘子已告知老身,你休想抵赖!”周夫人言之凿凿。 赵清存不敢置信地扭头去看晏怀微。 晏怀微垂眸盯着自己鞋尖,恨不能将其盯穿个洞好让自己钻下去。她现在心里七上八下天崩地裂坟都快挖好了。 “我污了你身子?”赵清存轻幽幽地问。 晏怀微浑身一哆嗦,心想事到如今只能豁出去了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恩王昨夜抱着妾,像抱了个磨喝乐。”她声如蚊蚋一般对周夫人说。 周夫人听了这话却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好啊,好啊,磨喝乐好啊。” 磨喝乐乃我朝民间十分讨喜的一种泥娃娃,市井童稚们几乎人手一个。此物还可用于七夕佳节供奉,有祈盼多子多福的意思。 老夫人听到磨喝乐便想到了早生贵子、儿孙满堂,能不高兴嘛。 “纳妾之事就这么说定了。”周夫人边笑边说。 孰料赵清存却忽然板下脸,道:“不纳。” 周夫人也敛了笑容,怔怔地问:“这又是怎么了?” 赵清存拿一双冷眼看向晏怀微:“纳她为妾?可笑至极。” 周夫人急了:“阿珝,你年岁也不小了。你们兄妹三人一起长大,你瞧瞧官家,儿子都抱仨了,阿嫣也已经嫁人,现在就剩你还是冷铺冷床,房里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你跟大媪说说。” “本王无俗念。”赵清存大言不惭地说。 * 那日之后,这位“无俗念”的泸川郡王,还真就再没找过晏怀微。 眨眼半月过去,他不找晏怀微,晏怀微自己反倒着急了——想她改名换姓混入王府,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女先生。她是来搜寻赵清存的罪证的,可现在却根本无法近他身,这该如何是好? 但干着急也不是事儿,晏怀微决定先与秦炀见上一面,问问他有何想法。 中秋之后不多久就是重阳,重阳亦是临安人十分看中的佳节良日。节前这些天,府内开始采办重九所需秋菊、茱萸、新酒、蛮王狮子糕等诸物,通往相国井的那道窄门几乎整日都开着。 便是在这时,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见了秦炀。 因她不敢走远,故而二人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王府东边的妙果寺。届时就算被人发现,晏怀微也可狡辩说自己不过是想去佛前上三炷香罢了。 “这段时日你在他府中都探听出什么?”秦炀开门见山问晏怀微。 “他那府邸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内中弯绕极多,许多地方我还未去过。不过……有天夜里,他将我唤至府内栖云书楼。我见楼中藏书极多,便心痒难耐,临走时问他,我能否时常至此读书,怎知他一口就回绝了。我心生疑惑,又向旁人打听过才知晓,原来那书楼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我想,那里面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 秦炀皱眉思忖片刻,道:“你寻个时机溜进去找找,无论找到什么,皆可拿给我。” 忽然,他话锋一转,问晏怀微:“他府里那个姓樊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樊娘子?我只知道她是前些年被赵清存从外面接回来的,眼下她在府中打理内院女眷之事。外院的事则由一位姓郑的老都管打理。樊娘子怎么了?” 秦炀道:“此女的身份十分可疑。倘若我没记岔的话,赵珝将她接到临安之时恰是绍兴二十五年……” 提到绍兴二十五年,禅房内的二人忽地都沉默下来。 绍兴二十五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朝堂市井、善恶忠奸,这一年都成为他们人生的转捩。 于秦炀而言,便是在这一年,秦桧一命呼呜,秦熺被迫致仕,朝廷开始绍兴更化。 于晏怀微而言,亦是在这一年,李清照香消玉殒,而她则被迫嫁与齐耀祖为妻,此后受尽折磨。 “你探听一下那个姓樊的女人究竟是何来历,原籍何地,家中尚有何人,赵珝又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秦炀打破沉默,对晏怀微交待道。 “好。” “还有一事也十分可疑,”秦炀眉头紧皱,“你知道赵珝有多少钱吗?” 晏怀微不知道,她从未往这方面探听过。 “你若是知道了他的钱财,就会发现这其中也大有古怪。” “他有多少钱?”晏怀微好奇地问。 “我打探过了,年俸禄十万贯,岁给公使钱两万贯,添支钱三千贯,食邑一万五千户,食实封八千户。他虽只是个郡王,这封赏却已然比肩亲王。不仅如此,他和清河郡王一样,名下都有酒楼。昔年张俊手握太平楼,而如今御街北边的丰稔楼则在赵珝名下。” 晏怀微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赵清存居然这么有钱?! 说到这儿,问题就来了:泸川郡王府内上上下下也就百余人,包括周夫人在内,所有人的起居衣食都并不如何华贵,赵清存本人也并不奢靡,既然他岁入如此丰厚,那么……钱呢?钱都去哪儿了?难不成像只硕鼠一样都给囤起来了? “外界传言,说泸川郡王雅好置办园林,银钱皆用在买地建园之上,但我怀疑这些都是障眼法。” 秦炀抬起一根手指叩着僧舍低矮的案几,边叩边继续说:“他们赵家早在太宗那会儿便立了规矩,宗室近属不可考取功名、不可担纲要职。但这两样其实都不算什么,最让赵官家忌讳的,其实是宗室砺兵。” 晏怀微大惊失色:“你怀疑赵清存私自豢养兵马?!” 养兵需要大量赀货,倘若赵清存真的在豢养私军,那么他那些银钱的去处倒是都解释得通了。 “可他不是怀安军节度使吗?”晏怀微复又疑惑追问道。 秦炀轻轻摇头,向晏怀微仔细解释了其中内情。 原来,我宋自太祖立国之时,鉴于李唐末年节度使尾大不掉,甚至直接威胁朝廷社稷等诸般情状,便大刀阔斧地削夺了地方节度使的权力。 后来除极少数实任之外,宗室子所封节度使大抵皆虚职,“遥领”二字的意思便是此乃有禄无权的誉衔。当年赵昚封普安郡王、遥领常德军节度使是如此,如今赵清存封泸川郡王、遥领怀安军节度使亦是如此。 赵家严防宗室悖逆,京城内皇子诸王等人皆有“不可将兵”之铁律。去岁金人大举南侵,赵昚曾上书赵构,恳请赵构允他去前线领兵杀敌,结果却引得赵构勃然大怒。此举差一点便将赵昚这十余年的皇子之路毁于一旦。 而现在,倘若赵清存不仅暗中与厢军勾结,甚至还极有可能豢养私军,那可真是万劫不复的大罪。 “可是……官家对他甚为关爱。官家就算知道此事,应该也不会将他如何。”晏怀微迟疑着说。 秦炀却嗤笑一声,眼神愈发阴鸷:“官家昆仲情笃,确实不会把他怎样。可你不知,太上早就对赵珝厌恶至极。待寻到他的罪证,直接呈于太上面前,谅是官家来了也保不住他。” 赵构虽已退位为太上皇,然世间人人皆知,官家赵昚对太上皇极为孝敬恭顺,本朝实乃一朝二天子之局面。 “你回去以后盯紧赵珝,倘若他真的在豢养兵马,定然不可能全无痕迹……”秦炀阴恻恻地嘱咐,“那赵珝放着富贵郡王不做,非要做些大逆之事。哼,死无葬身之地,是他自找的!” 13、调笑令 重阳这日宫内做排当,赵清存早早就入宫去了。 待晌午过后,官家着蜜煎局给临安府所有王公贵戚之家都送了重九时令。 周夫人一高兴便将各色佳节糕果赏赉众人,阖府上下皆欢天喜地过起了重阳节。 晴光斋也得了夫人恩赉,领了一盒禁中特供的蛮王狮子糕,一盒覆鸭肉丝并插小彩旗的重阳糕,还有一大盘苏子渍梅卤,另有几碟炒银杏、炒梧桐子。 雪月姊妹和晏怀微一起,三人欢欢喜喜将吃食摆好,又煮了壶大家都爱喝的豆蔻熟水,这便坐下来美滋滋地边聊天边享用这秋日之馐。 正吃得高兴,却听晴光斋外响起一阵嘈杂声。隐约闻见两个粗使婆子在外喊着,说是北内要来人,让府中众人都去正院候着。 时人将太上皇赵构所居德寿宫称为“北内”,与之对应,皇帝赵昚所居皇宫则被唤作“南内”。 应知雪奇道:“今日不是宫里做排当吗?北内来人到咱们这儿做什么?” “谁知道呢。”应知月擦了擦手上沾着的糕饼渣子,又拉上晏怀微,三人急忙赶往正院。 此刻正院已经乌压压站满了人,上至命妇崇国夫人,下至厩院马夫,看这架势像要抄家似的。 众人皆忐忑不安地立着,不多会儿,北内的侍官果然来了。 不过此人即非来抄家,亦非来过节——他是来宣太上皇圣谕的。 “崇国夫人受惊,太上亲言,此谕非为内降,乃家训也。” 侍官先安抚了周夫人,而后清清嗓子,宣道:“泸川郡王、怀安军节度使赵珝,颠越不恭,居傲鲜腆,入不孝而出不悌。太上责令其闭门思过半月,思过期间不得踏出仪门半步。”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去过节,怎得过成这样?”周夫人焦灼地问。 那北内侍官叹了口气,道:“今日官家于缀金亭设宴赏菊,席间郡王竟公然与太上顶撞。太上怒其不知孝悌,故以禁足稍作惩戒。并非大事,还请崇国夫人宽心。郡王眼下在大内听训,应该就快回来了,夫人自可就内中情由详询之。” ——赵清存被太上皇罚禁足半月?!真是老天开眼啊! 正愁赵清存日日不在府里近身不得,万幸苍天有眼、太上有眼,赐了这半个月给自己,可一定要抓住时机啊……晏怀微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幸灾乐祸了一番。 然而,自重九那日之后,赵清存确实是被关在了他那寝院里,可禁足归禁足,这期间他却仍旧一次都不曾唤晏怀微去服侍过。 眼看半月之期将尽,晏怀微实在要急眼了——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看来非得自己主动些才行。 这日晨起之后,她对着菱花镜仔细梳妆打扮一番,又披好面纱,拿起她这些天焚膏继晷所撰滑稽话本,径直来到赵清存的寝院。 此地乃王府中心偏东的一处半独立院落,唤作“景明院”,取自范文正公“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一语。 在院外等了片刻,见妙儿出来向她礼道:“恩王这些天正闷得慌,听说娘子要呈滑稽话本给他,很是高兴,让我领娘子去书房。” “有劳妙儿养娘。”晏怀微回礼。 妙儿领着晏怀微穿过垂花门步入院中,惹眼便是一方枯荷听雨的清池,池上有桥。池西是一条复廊,池东则是内书斋。赵清存的卧房在小池对面,乃重檐歇山顶式样,瞧上去倒是颇有气势。 晏怀微并非第一次来这儿,只不过上次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被赵清存糟践,心内跼蹐不安,再加上黑灯瞎火,根本没顾得上看清模样。这一次,她跟着妙儿绕过小池往书房走的时候,倒是将这景明院仔细瞧了瞧。 进了书房,入眼便是一张宽如小榻的髹漆靠背躺椅,赵清存手握书卷,优哉游哉地半躺其上。 耳闻二人进来,赵清存并未放下书卷,只抬起手摆了摆。妙儿意会,这便退了出去,并顺手将房门关上。 “会点茶吗?”赵清存问。 晏怀微拜了万福,答道:“回殿下,会。” 临安府的淑女佳人,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哪有不会点茶的。 赵清存没再说话,抬起下颌示意晏怀微去对面茶案点茶。 晏怀微向茶案看去,但见其上置银碾子、青黑盏、老竹茶筅、茶帚和一个烧着热水的青瓷汤提点,端的是个讲究。汤提点旁的茶笼内则装着一饼蒸青团茶。 她没再迟疑,这便跪坐于茶案后开始点茶。孰料许久没做这等雅事,十分手生,中间出了好几回错。 待得一盏茶汤点好奉于赵清存面前,赵清存接过茶盏瞧了瞧,皱着眉头说:“道君皇帝曾撰《大观茶论》,言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你这颜色……叫什么?” 晏怀微不慌不忙答道:“妾这茶汤之色名‘留白’,取前朝柳河东‘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意。” 赵清存终究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梨娘子真是机敏过人。明明是自己点茶点坏了,却要拉柳宗元出来说话。倘若我说这茶汤颜色不好,那就定然是我粗鄙不堪,不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了。” “殿下这话折煞妾了。”晏怀微又拜了个万福,十足贤淑模样。 赵清存复道:“妙儿说你新写了滑稽话本要呈给我,拿来吧。” 晏怀微赶忙拿出一沓纸笺,道:“妾写的是南渡之前,应天府有个姓马的员外,仗着自己有财便私下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结果却不得善终之事。” 她边说边将那滑稽话本呈于赵清存面前。赵清存接过,慢悠悠看将起来。 在他看话本的罅隙,晏怀微侧立一旁,看似低眉顺目,实则一直在仔细观察赵清存。这个应天府马员外的话本根本就是意有所指,倘若赵清存确实豢养私兵意图不轨,他读了这话本子就一定会有所反应。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赵清存看完了话本,赏鉴道:“梨娘子文辞清丽灵秀,哪怕是个滑稽话本,读来亦觉唇齿生香。” “殿下过誉,妾愧不敢当。” “只是这马员外实在愚笨,”赵清存继续品评道,“有钱就可谋逆吗?也太小瞧赵家江山了。” “妾出身微寒,不太懂得富贵人家的想法,遂自以为是写了这出。妾斗胆想请殿下赐教,倘若一个人家中十分有钱,可银钱却又不知去向,大抵是作何用途了呢?” 问这话时,晏怀微的语气极其温柔,眼神却愈发盯紧了赵清存。 赵清存恍如未察,思忖着说:“许是在外置办田产,又或者是自诩多情而花天酒地,再有可能便是此人喜好樗蒲、双陆等博戏,将钱都拿去耍了。” “是妾想得太偏颇,多谢殿下赐教。”晏怀微装作明悟的样子。 “这出滑稽话本拿去再改改。”赵清存将手中那沓纸稿递还晏怀微。 晏怀微接过话本却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赵清存见她仍在一旁呆站着,便问:“还有何事?” “妾刚才思索殿下所说那几项用钱之处,忽地想到一个新鲜的。” 晏怀微装出写本子的女先生想到了新故事的兴奋模样,继续说道:“殿下说江山稳固,马员外无法单靠钱财谋逆。妾想,凭他一人或许确实行不通,但倘若他通敌卖国,以银钱兵甲襄助女真人呢?” ——她在诈他。 “女真人”三字一出,赵清存的眼神忽地闪动了一下,似有刹那光影疾速掣过——仅这须臾的明灭,却仍被晏怀微敏锐地抓住了。 赵清存果然有问题。 秦炀的猜测是赵清存招兵买马想谋反,但晏怀微却觉得这不大可能,就凭赵清存和赵昚的昆仲情义,他也不可能砸赵昚的戏台。 便是刚才立在赵清存身边观察他的时候,晏怀微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也许赵清存暗中所做并非谋反,而是……与金人有关? 眼下只不知他究竟是通金还是抗金,但无论哪一样,于他的身份而言都是犯大忌之事。只要日后能抓到他的把柄,何愁不能使其身陷囹圄。 赵清存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梨娘子记错了,你这故事所写年份乃真宗大中祥符,马员外就算要通敌叛国,通的也该是契丹或党项,而非女真。” “谢殿下指点,是妾愚钝,妾立刻去改。”晏怀微应道,而后转身就往房门处走去。 今日的目的已然达到,见好就收,她不打算再继续逗留,以免露出马脚。 怎知才走了两步,却听身后响起赵清存的声音:“……梨娘子,暂且留步。” 他语声寒凉,像凛冬时节悬于屋檐下的冰凌,剔透却锋利,适才指点话本时的清润温和已完全不见踪影。 “刚才那盏茶沏得不好,再沏一盏。”赵清存吩咐道。 没奈何,晏怀微只得按捺住心头焦虑与惊慌,重新转回茶案后沏水点茶。 也许是因为紧张,这回做得竟比上回更差了——乳沫是散的,稀稠是乱的,咬盏是压根儿没有的。 在赵清存的注视下,晏怀微硬着头皮将这盏惨不忍睹的茶汤捧了过去。 奉茶之时,赵清存忽道:“听说晏家元娘死了。” 晏怀微手一抖,原本就打得不好的乳沫被晃得愈发难看。 赵清存却似并未在意,接过茶盏放在唇边浅呷一口。 “那人是谁?殿下认得她?”晏怀微极力装出事不关己模样。 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身旁奉茶的女先生,忽然凑近道:“你不知道她?人称大宋第二才女的晏樨。街市上都在骂她不知廉耻,已经嫁为人妇了心里却还念想着旁的男人……可是真的?” 他凑得太近,近至呼吸可闻,说话时唇畔几乎擦过她的面颊。晏怀微使出浑身气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也千万不要露馅。 “这事妾哪知晓呢,妾从前在海宁,来临安时日尚浅,也不大关心坊间言语……” 赵清存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沉声道:“女人的心思向来难猜,梨娘子也是女人,你说说看,她心里既然还念着旁的男人,却为何要装出一副恩爱夫妻模样?” “大概是,有难言的苦衷吧。”晏怀微不敢再看赵清存,半垂着头斟词酌句地答。 “那她为何又要投江自尽?” 此话问出,晏怀微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住裙裾,差一点儿就露了情绪。 我为何要投江自尽?赵清存,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那日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求你,我将你当做最后的救命之人,求你救救我,可你做了什么?你非但不肯见我,还让王府仆役们拿棍棒将我赶走,像赶一只野狗那样! 晏怀微闭上眼睛,往昔画面历历在目,一刀一刀剐着她柔软的灵魂。 被迫嫁人之后她在齐家整日郁郁寡欢,齐耀祖说什么也不肯与她和离。某次二人又发生争执,齐耀祖为了羞辱她,写就一纸休书甩到她脸上。她倒是一点儿没生气,拿着休书就仳归娘家了。 晏裕看到休书却发了好大一通火,只觉晏家颜面尽失,便去找齐耀祖理论。要知道,夫妇双方离婚,倘是和离,那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可若是一纸休书,那就是仳离,女子立时便成为弃妇。 齐耀祖倒是极其爽快地立刻向老泰山赔不是,说自己是酒喝多了胡乱写的,且笃言要收回休书。谁知晏怀微却像捂宝贝似的捂着休书,就是不肯还给他。 后来这事拉扯不下便只得暂放一放。晏裕为保住面子,警告二人绝不可将仳离之事说出去,遂外人不知休书写就,只道是夫妻不睦,晏家女回娘家养病去了。 彼时齐耀祖正与别的女人缠绵勾搭,对晏怀微也失了兴致。孰料过了一年半载不知为何又想起她来,又追至晏家,不仅索要休书,还要强行将她带走。 她知道,倘若她回去齐家就一定会被齐耀祖折磨死,可晏家她却也待不成了——父亲晏裕已经向齐耀祖许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不会再收留她。 她在极度痛苦之中跑出家门,彼时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救她的人就是赵清存。 可是赵清存却给了她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侮辱。 她被王府仆役执着棍棒如同赶野狗一样赶出府门后,便浑浑噩噩地向城东走去。 这世间明明天高地厚,但却哪儿都容不下她。 出了崇新门走不远便是钱塘江,江面波涛汹涌,不知其下冤沉多少凄魂惨魄。 正月里天寒地冻,她却一步步向江水中走去,似浑然不觉江水冰冷刺骨,直到凛寒灭顶而来。 若不是秦炀出手救了她,恐怕她现在早已成为钱塘江底的一抹污泥。 “她在生那男人的气?”赵清存的追问把晏怀微从回忆中推了出来。 “既然晏家娘子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想来必是才情超卓之人。妾实在愚钝,哪能揣测她的所思所想呢?”晏怀微柔声细气地答着。 “今日这茶是妾没沏好,弄得有些苦了,妾去给殿下取些香片来吧?” 赵清存将那盏茶汤放在唇边又抿了一口,道:“确实苦了。” 14、壶中天慢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数场机锋,看似各个沉勇有谋,实则皆狼狈。 书房内的气氛变得又沉又冷,似乎稍一动便会将心事碰碎,跌落满地残冰。 晏怀微心力交瘁,寻了个借口说要去给赵清存取香片,一心只想逃离此地。可赵清存这王八蛋明明埋怨着茶苦,却就是不肯放她离开。 正没奈何时,却听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府内那位姓郑的老都管。 “殿下,殿下,官家来了。”老都管跑得太急,气都没喘匀。 房内的凝肃瞬间被打破,赵清存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跳起来,还未将衣冠全然理好,就见赵昚从容负手迈入书房。 “臣不知陛下至此,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赵清存拜道。 赵昚今日是微服出宫,不备卤簿仪仗,只带了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和殿前司护圣军士官数人,此刻这些人皆候在景明院外。 “太上罚你禁足半月不得出门。你不能入宫看朕,那便只好由朕出宫看你了。” 赵清存立即又拜道:“臣胆敢劳动圣驾至此,臣诚惶诚恐。” 赵昚蹙起眉头睨了弟弟一眼,道:“少在这儿耍花腔,你跟太上顶嘴的时候怎不诚惶诚恐?你若是那会儿知道惶恐,也不至有今日之罚。” 赵清存干笑一声,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回身将房门关上,又吩咐晏怀微:“沏茶。” 晏怀微见官家来了,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脱身,哪知赵清存竟还是不肯放她走,遂只得无奈地又回到茶案后。 门一关上,赵清存立刻不再拘束自己,风姿倜傥地倚窗而立。 赵昚则在一把披着绣花椅衣的交椅上落座,道:“待禁足结束后,先去德寿宫向太上请罪,听到了没?” 赵清存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片刻后却又分辩道:“兄长心里清楚,我说的并无错处,可兄长却在一旁看热闹,不肯帮我说话。” 赵昚颇为无奈:“你想让我说什么?想让我帮着太上斥你,还是帮着你顶撞太上?”(注1) “邸抄所言,乙丑,马军统制高师中与敌战于摧沙山,力竭为敌所斩;丙寅,吴璘又与敌战于德顺军,伤亡甚重。太上对这些仍旧打算视而不见吗?”赵清存蹙眉冷声说。 赵昚一声长叹,沉声道:“三郎,你给兄长一些时日。你知道兄长的志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太上说张相公贪图虚名,专把国家名器财物做人情。可我却坚持起复张相公,坚持对张相公委以重任。我究竟是何用意,你不可能不明白。” 略作停顿,他又补充说:“我现在夹在你和太上之间,着实疲累。” “兄长辛劳。”赵清存听赵昚如此说,态度倒是立刻诚恳起来。 赵昚无奈地摇头,转脸便看到茶案后正手忙脚乱沏茶的晏怀微,忽然惊奇道:“这位便是新来的女先生梨枝?” 晏怀微愕然,官家怎会知道自己?! 赵昚笑言:“我们兄妹三人虽已不在一处,但彼此景况皆是熟知。你初来王府那日,教乐所便向朕禀了你的事,说你颇有咏絮之才。朕原先还不信,但看到三郎将其他先生都打发,唯独留下你时,朕也不能不信了。” 听着这番温和的讲述,晏怀微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赵昚。 她从前总听人说普安郡王如何如何,却从未见过他。还记得父亲晏裕某次闲聊时对她说过,这位郡王出生于嘉兴青杉闸的一间简陋官舍内。与那些一落地就享受锦衣玉食的皇子不同,他的童年是在民间度过,直到六七岁的时候才被赵构接入皇宫。 而现在,这人已从一个手无实权的郡王成为了这大宋的官家,然这位年轻的官家却与晏怀微想象中的形貌完全不同。 纵使已是万乘之尊,可他身上却并无帝王天家那种咄咄逼人之感。他整个人是沉静内敛的,眼中虽闪烁着英气,看起来却又十分亲和,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赵昚身上这种超出年纪的老成持重,让晏怀微一瞬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男版樊茗如。 “陛下过誉,妾愧不敢当。”晏怀微向赵昚礼道。 赵昚却笑着摆手:“倒也无须如此拘着。” 想了想,赵昚似闲聊般又说:“你大概不知道,三郎性子里最显见的一点便是念旧。汉时《古艳歌》唱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对三郎来说,什么人啊衣啊,一切都是旧的好。旧人旧事,哪一样在他心里不是沉甸甸的。” “兄长怎么平白说这些……”赵清存倒是被赵昚说得不好意思了。 赵昚又笑:“昨日阿嫣进宫,特意带了宋嫂鱼羹来。吃到那熟悉的味道,便不禁又想起从前。” 从前,有很长一段时光,他们过得如履薄冰。奸佞、牢狱、迫害、生死,所有这些将他们紧紧包围,倘若踏错一步,便再无今日。 赵清存也笑道:“去者日以疏。往后便只观前路,莫听愁风。” “只观前路,莫听愁风……”赵昚喃喃念着,赞许道,“如此甚好。” 兄弟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之后赵昚便由弟弟伴着去看望周夫人。临出府时又对赵清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记着去德寿宫向太上皇赔罪,这才回宫去了。 三日后,赵清存禁足期满,他依着赵昚的嘱咐,去德寿宫向赵构赔罪。赵构装模作样教导了赵清存几句,这便将他打发走了。 府外天地如何变幻莫测,赵家儿郎如何各持己见,这些似乎与府内娇娘们关系不大。 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还真是半点儿没错。 晏怀微这段日子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装入了一只琉璃玉净瓶中,锦衣玉食,无风无雨,但却只能仰见瓶口那方小小的天。 那日书房中她和赵清存你来我往一番相互试探之后,晏怀微感觉得到,赵清存已明显开始疏远防范她。 她明白是自己太心急了——人总在情急之下出错,错而不自知。 眼看报复之事就要功败垂成,可她却如何能甘心。于是左思右想,晏怀微又将主意打到了周夫人身上。 可是……该如何对周夫人说呢?平白无故又如何能让周夫人再次出手帮自己? 晏怀微想了足足两天,终于厚起脸皮打算再去对周夫人撒谎,就说中秋那夜郡王曾说想让自己给他生个孩子,可前日伺候不周,惹郡王恼了,故而想请夫人于其间撮合。 此前在栖云书楼,周夫人说赵清存污了她身子,赵清存虽然满脸震撼,可不知为何,他却并未向周夫人戳穿她拙劣的谎言。 想到这儿,晏怀微只觉周身腾起一阵虚汗,面颊也烧得厉害——撒谎,尤其是撒这种毫无廉耻的谎,从前的自己是想都不敢想的,可如今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这等丑事。 只一刹没忍住,眼角忽地泛起大朵泪花,晏怀微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只想快些把这些腌臜事都做完,从此青灯古佛渡残命一条。 正如晏怀微所料,周夫人知晓了赵清存想让眼前这女人为他诞育子嗣之事后,果然大喜过望,连声说:“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妾前日在书房沏茶时,笨手笨脚惹得恩王不快,恩王已好些时日不肯见妾。”晏怀微装出懊恼模样。 周夫人连连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阿珝是老身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宽容大度,从不斤斤计较。想来只因他这些日子在帮官家筹措一桩大事,这才冷落了你。他绝非故意的。” “什么大事?”晏怀微脱口便问。 周夫人慈爱地笑道:“儿郎们在朝堂上的那些大事小事,不是咱们这些内院女眷该打听的。咱们只须做好咱们的分内,和和美美过日子便罢。” 晏怀微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遂乖觉地垂眸应道:“夫人教训得是。” 周夫人瞧着面前这个重重面纱遮脸的女子,只觉她容颜虽丑陋但性子却十分乖巧伶俐,越瞧越心生怜悯。 “你这孩儿,脸被烧成这样,得是遭了多大的罪。老身看阿珝格外疼你,待你与旁人不同。丑也没关系,只要他喜欢就行。”周夫人心疼地念叨着。 晏怀微低头不语,眼角却有一滴清泪欲坠未坠。面纱朦胧,泪眼亦朦胧,待清泪堕下之时,只将人心都揉碎了。 周夫人见不得孩子这般可怜样儿,“哎哟”一声长叹,拉起晏怀微的手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说:“阿珝进宫去了,酉时之后应该就会回来。老身现在便带你去他房里,你就在房里等他。老身不信,他还能把你赶出来不成。” 府里立了规矩,未经允许,旁人皆不得随意进出景明院。但周夫人是个例外,整座府邸就没有老夫人不能去的地方。 “恩王若看到妾在他卧房,会不会对妾更为气恼?要不,妾还是去书房等他吧?” 上回看到赵清存的书房内收着很多文牍书涵,若是于其中细细翻找,定能找出自己想要的,可卧房就不一定了。 “不怕,有大媪在,他那混账不敢把你怎样。”周夫人大咧咧地说。 待二人进入赵清存卧房,周夫人拉着晏怀微让她在榻上坐好,又对她叮咛了一番等会儿该如何服软示弱,如何向赵清存赔礼,如何讨他欢心等此类诸话,晏怀微都一一应了。 诸般交代之后,周夫人留下晏怀微一人在房内等赵清存,自己则欢欢喜喜回去等着抱孙儿了。 可晏怀微却并不想让她老人家抱孙儿。 周夫人前脚刚走,晏怀微后脚便“噌”地一下从榻上弹起来,撸起袖子开始在房里找茬。 赵清存的卧房十分敞亮,粗略估计,东西并基三丈还不止;北边是屋墙,门窗皆朝向南边。 西窗下摆着一张朱红鹤膝方桌,晏怀微曾在那张桌旁梳妆。方桌对面则是一架高脚香几,几上置香炉,内中篆香袅袅。 房内尚有方杌、衣架、棋桌、圈椅、挂画等物,晏怀微小心翼翼地将每样物品都看了一遍,皆无甚特别之处。 东侧便是赵清存的卧床,乃是一张十分宽大的髹漆围子床,其顶铺青绫承尘,四周悬宫罗帷幔。床头床脚各有一横木,其上搭挂着两条绦带。 床侧摆着一张螺钿矮案,案后不远处,依墙立着个百宝橱,其下另有三个橱簏。 晏怀微打开百宝橱在内翻捡,见里面放着的都是些香药清玩之类,并无她想要的东西,遂将目光转向了脚下那三个毫不起眼的橱簏。 掀开一看,前两个橱簏内皆装着满满当当的书册,亦无甚特别,直到打开最后一个橱簏,晏怀微惊奇地“咦”了一声。 这最后一个橱簏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木匣,除此之外再无旁物。大木匣较为素净,小的则有戗金牡丹纹饰。 晏怀微蹲在地上,将木匣取出,先打开小的那个,见内中所藏皆为仔细折起的纸页,似乎字画之类,于是将其放在一边打算等会儿再细看。 紧接着她打开了那个大的木匣。 木匣内装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皂色军衫。晏怀微把那军衫抖开,这便瞧出此衣十分破旧,不仅外布已洗至潲色,且衣襟袖口等处皆有磨损痕迹。 晏怀微满心疑惑地将这件旧军衫翻来覆去看着,突然便看到军衫内角绣着一个字——“岳”。 岳?这是谁的军衫,为何绣着一个岳字? 如此破破烂烂的一件衣服,赵清存却像珍宝似的收着,不消说,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但她现在没空仔细思量,因为军衫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笺,她好奇地将之拿起。 纸笺上写着些断句残篇,可惜搁置时日太久,再加上纸面洇着大滴大滴干涸水渍,也不知是泪痕还是雨滴,总之弄得字迹漫漶难认。但从句读和平仄来判断,这似乎是一首曲子词。 晏怀微瞪大眼睛努力辨认:“……雨歇……尘与土……贺兰山……收拾旧……” 她看得实在太入神,全未察觉身后有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近。直到那人的影子将她眼前微光覆去,晏怀微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你在看什么?” 赵清存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冷得刺骨,像一把冰刃蓦地顶上她的后心。 15、锁窗寒 如此凛冽的声音刺入耳中,晏怀微瞬间如堕冰窟。她再蹲不稳,倏然跌坐在地。 然而下一瞬,赵清存却做了件很奇怪的事——他箭步上前,迅速捡起地上那只小木匣,打开看了一眼,发现内中物品并未被动过,立刻明显地舒了口气。 可这舒气也并未让房内的冰冷气氛得到缓和。 赵清存居高临下看着俯在他脚边,因被抓了个现行而簌簌发抖的女子,再次寒声问道:“你在找什么?” 晏怀微这回是真的有些怕了。毕竟她并非什么江湖暗探,没有那种处变不惊的本事。她再聪颖也不过是内闱女子,如今做坏事被对方直接揪住,只觉心惊胆战,以至于话都说不囫囵。 “妾……没……没找……” 赵清存冷笑一声:“没找?难道这些东西是自己跑出来的?” 话毕,他单膝着地,一把箍起晏怀微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一字一顿地问:“梨娘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晏怀微被赵清存箍着下巴,又惧又慌,情急之下突生大智,说道:“岳家军早已不复存在,可殿下却还收着昔年旧物。官家曾言殿下最是念旧,妾为殿下念旧之情所感,遂没忍住想亲眼看看……” 此言一出,赵清存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半晌才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此物?”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是胡诌的啊!我再没见识也听说过当年韩、张、岳、刘诸家军如何威风。你这军衫上绣着个“岳”字,除了岳元帅还能有哪个? 等等!胡诌? 对啊!胡诌! 晏怀微再生急智,忙道:“是胡官人……胡官人告诉妾的。胡官人说自己曾是大内密探,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又说他与殿下私交甚厚,妾就问他殿下可藏有什么稀罕物,他便说……说了此物……” 管不了那么多了,惶急之下她只得将胡诌拉出来借力打力。 得知又是胡诌那小子在向府内娘子炫耀本事,赵清存周身寒意霎时散了不少,低声嗔道:“邹纯义还是背花杖挨得太少了!” 话毕,他放开箍着晏怀微下巴的手,又捡起那件掉落在地的旧军衫,将之仔细叠好,而后连着那张漫漶的词笺一起重新收进匣内。 晏怀微仍跌坐着,看着赵清存收拾这些被她翻出来的东西。她不知道赵清存是不是真的信了她的话,也不知道赵清存收拾完这些旧物之后会不会来收拾她。她感觉自己在如此惊惧之下已然有些脱力,一颗心也如擂鼓般“咚咚咚”地跳得又急又猛。 赵清存将大小两只匣子皆放回橱簏,起身说道:“梨娘子今日错处有二,其一乃擅入景明院,其二是肆意动旧物。我一回府便听妙儿说,大媪将你安顿在我房里。既然是大媪带你来的,第一桩我便不怪你。但你在我房内肆无忌惮,翻了自己不该翻的,第二桩则不能不罚。” 晏怀微一听自己果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想,算了,今日赵清存要打要骂她都认,谁让自己这笨贼看首曲子词都能看得那么入迷,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居然一点儿没听到。 “站起来。”赵清存命令道。 晏怀微依着对方的吩咐想从地下爬起来,可她这双腿实在是怂得令人发指,竟然连试两次都没能站起。 赵清存似乎失去了耐心,弯下腰一手穿腋一手抄腿,猛地一下就将晏怀微打横抱了起来。 晏怀微被这突然到来的腾空而起吓到,下意识就去抓赵清存的前襟,想给自己找个借力点。 谁知这一抓,极其荒谬的一幕便发生了——赵清存刚从宫里回来,身上穿的是一袭丝缎公服。公服前襟平滑,根本抓不住。她这一手下去,看起来不像是在抓衣服,倒更像是借机在赵清存胸前摸了一把。 晏怀微顿时哀痛欲绝,想死的心都有了。 赵清存却没介意这女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这时候对他揩油。只抱着她走到榻边,将其放在榻上。 晏怀微又是一惊,立刻就要翻身爬起。谁知赵清存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下挂在横木上的绦带,又攥紧晏怀微手腕,三下五除二就用绦带将她两只手给绑了起来。 “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晏怀微急了,挣扎着想将手腕从绦带中挣脱。可赵清存却丝毫没有心软,不仅在手腕处打了死结,还拉起绦带另一端,将其绑在了围子床的床栏上。 双手举过头顶被绑在榻上,晏怀微只觉恐慌如漫涌大雾一般裹挟全身。她被拖进这身不由己的泥淖中,比之刚才更加惶然。 绑好之后,赵清存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淡然道:“不过是一点儿小惩戒,让你好好思过。” 话毕,也不搭理晏怀微的哀求,抬腿就离开了卧房。 晏怀微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立刻便哭了出来,边哭边咬牙切齿地骂:“……赵珝你这乌龟王八蛋……混账东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可她又不敢弄出太大声音,生怕被对方听到又折回来作弄她。 骂了几句,晏怀微开始挣动绑在手腕上的绦带。这一挣扎才发现,赵清存将另一端绑在床栏上的时候是留出了空余的,也就是说,她只须翻个身就可以自己坐起来。 晏怀微立刻起身落地,再不肯躺在赵清存的榻上。 虽然绦带留了活动余地,可无论她如何又挣又咬,也仍旧无法将之弄开。没奈何,晏怀微最终只得蜷缩在垫脚的床踏子旁,倚着榻沿暗自垂泪。 妙儿端着吃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女先生无声饮泣的模样。 “娘子怎么哭了?!” 妙儿唬了一跳,赶忙将盛着吃食的托盘放在一边,又从袖中取出绢帕,上前为晏怀微试泪。 “梨娘子莫怕,恩王和樊娘子都是很温和的人。平日里就算我们下人犯了错,他们也从不打骂我们。” 妙儿一边帮晏怀微擦眼泪,一边柔声解释着:“恩王说,梨娘子今日翻了不该翻的贵重之物,所以才将手绑在这儿略做惩戒。恩王怕娘子难受,还特意嘱我过来照顾娘子呢。” “有劳妙儿养娘。”晏怀微哽咽着说。 妙儿将盛着食物的托盘拿过来,对晏怀微道:“这些吃食都是恩王吩咐做给娘子的,娘子想吃哪样?我给你喂。” “你帮我把绳子解开吧。”晏怀微小声说。 妙儿却摇了摇头:“这可不行,这绳子只能恩王来解,我不能。” 算了,不能就不能吧,也不好为难一个女使。晏怀微想着,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便转头去看妙儿给自己带来的食物。 但见托盘内放着一碟鲜汁浇淋的爊鳝鱼,一只装在水晶盏中的蟹酿橙,还有一屉干笋肉包儿和一罐蜜煎樱桃。另有两个青瓷碗,一碗鹌子羹,一碗梅花汤饼。 鳝鱼被仔细切成段于火上煨成,淋汁之后鲜香滑嫩。蟹酿橙则是取用一整颗橙子,将橙瓤挖出放入蟹肉,蟹肉与橙瓤一起蒸熟,酸甜果香之中又饱含蟹肉的鲜美。还有那罐蜜煎樱桃,圆滚滚红灿灿,表面还覆着一层蜜汁,别提有多馋人。 晏怀微以为自己被绑着定然没什么胃口,毕竟士可杀不可辱。可当这些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面前时,扑鼻而来的浓郁甘香,搅得她十分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妙儿一瞧就知道她这是饿了,遂高兴地拿起银箸,将饭菜一口口喂给她吃。 最终晏怀微吃完了一整只蟹酿橙、两个干笋肉包儿和大半碟鳝鱼,又将鹌子羹和梅花汤饼各吃了半碗。 她不好意思一直自己吃独食,想让妙儿陪着同吃。妙儿也没客气,两个人你一颗我一颗,将那罐蜜煎樱桃也分完了。 吃罢佳肴,妙儿又去拿了晏怀微最喜欢的豆蔻熟水,伺候着她饮下一盏。 ——这回真真儿是吃饱喝足! 待到天黑下来之后,妙儿便端了热水来伺候晏怀微盥漱。 看到热水,晏怀微心里忽地升起一丝警觉,问道:“恩王去哪儿了?他要我一直留在房里?” “恩王昏定晨省日日不落,这会儿去夫人那里问安了,”说至此处,妙儿忽地掩口轻笑,“恩王没说让娘子离开,今夜恐怕是要娘子伴寝呢。” 一听这话,晏怀微好不容易放回肚里的一颗心霎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满脸死气地被妙儿伺候着梳洗完,却说什么也不肯坐回榻上,仍旧蜷缩于床踏子旁。妙儿也没奈何,只得又安慰了几句,复于香炉内撒了一把安息香,这便离开了。 夜里赵清存回到卧房,一进门就见女先生像只小猫儿一样委屈巴巴地蹲在榻边。 赵清存瞧了两眼,见她一副气鼓鼓不理人的模样,遂也没理她,径自上榻睡了。 晏怀微蹲在榻下蹲得腰酸背疼。一会儿想,要不然给赵清存磕个头求求他,就说自己知错了,求他把绳子解开放自己走;一会儿却又想,为什么要她求这乌龟王八蛋!混账东西!乌龟王八蛋! 正胡乱想着,却见赵清存伸手撩开床幔,对她道:“上来。” “不上!”晏怀微想也没想脱口拒绝。 赵清存缩回手放下床幔,不再搭理她,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了。 又蹲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晏怀微实在受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一点点蹭上床榻,万分小心地撩起床幔,又万分小心地挨着榻边侧身躺下。其间听得赵清存呼吸均匀,似已睡熟,晏怀微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略略放回肚中。 妙儿临走时烧的那炉安息香此刻已然发挥效用,晏怀微头一挨到枕上便觉眼皮沉得睁不开。可她却不敢睡过去,生怕自己睡着了又喊齐耀祖的名字,遂只能咬牙硬忍着。 忍着忍着就开始犯迷糊,整个人已经神志不清的时候,忽觉一只手抚在了自己身上,晏怀微立时心头一口大钟咣咣敲。 可她实在太累太倦了,纵然觉察到有人在动她,却无论怎样都无法睁眼瞧个究竟。 郁郁沉沉的疲惫之中,晏怀微感觉那人把绑在她手腕上的绦带解开了。解开之后,又握着她被勒红的手腕,边揉边轻轻吹气,折腾了好一会儿。 又过了片刻,晏怀微忽觉一方锦被盖在了自己身上,伴随锦被而来的,是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什。 那物什停在她耳边,小鸡啄米似的啄了一下;之后移到侧颈,又轻轻啄了一下;再之后便移至唇畔,这回没啄,而是停泊于此,久久不曾离开。 好似蜻蜓点开涟漪,温风吹拂细草,晏怀微被这停泊于唇畔的清润弄得有些痒,下意识一阵瑟缩,头脑却仍旧迷糊得万事想不清。 柔软,温热……这究竟是什么? 16、满江红 晏怀微还是晏家在室女的时候,虽然对朝廷政事不甚关心,但也并非全然蒙昧。 父亲晏裕带回家的邸报,她有时也会好奇地翻一翻。倘若晏裕空闲,也会乐意对她讲讲闺房外的家国天下。 不过关于“岳家军”的事情,晏怀微确实所知无多。盖因岳家军最勇武煊赫的时候,她还年岁太小不记事;待到她读书识字能记住事的时候,岳家军却已然不复存在。 此时此刻,晏怀微躺在赵清存身边,脑海中混混沌沌地又想起那件绣着“岳”字的破旧军衫。 就像是在深海中打捞一抔模糊光影,晏怀微努力回想着,当年晏裕是怎么对她说的来着? 啊,好像是这样……话说南渡之初,天下大乱,江南江北烽烟四起,黎民百姓俱遭兵燹之厄。可彼时朝廷势弱,故而抵御敌寇之事便由前线各路将领自行招兵买马解决。 后来这些或征募或招降的军马因其听命于各自主帅,民间便将这些人称呼为“某家军”。其中,韩世忠的“韩家军”、刘光世的“刘家军”、岳飞的“岳家军”、张俊的“张家军”和吴玠的“吴家军”这五家最是遐迩闻名。 时日渐长,南北对峙的局面逐渐稳定,朝廷便想收回这些将帅手中的兵权。 应该是绍兴十一年吧(晏怀微有些记不准了),偏安一隅的朝廷打定主意要向金人乞和。其时,秦桧获皇帝赵构之允,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表面看是为诸将升了官,可实际上则是解除了他们的兵权——各家军自此皆升为“御前军马”,今后将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 再之后便是那一年冬末,岳飞于大理寺狱中被迫害致死。 岳飞死后,岳家军被重编为鄂州驻扎御前诸军,由张俊的手下走狗田师中担任都统制。田师中此人既庸且诡,又贪又坏,岳家军十万精锐落到他手里,有的惨遭打压欺害,有的被分化离间,最终便是彻底瓦解冰泮。 “中兴四将之中,刘光世庸碌,韩世忠好色,张俊贪财,唯独岳元帅一身风骨铮铮,日月可鉴。可其他三人皆享尽富贵荣华,亦唯独他……死无葬身之处……”彼时晏裕压低声音,懊憾地叹了口气。 心底正混乱地思量着这些旧听碎闻,晏怀微忽觉有人为她解开了缚手绦带。不一会儿,又感觉似有一只温热的蝴蝶于唇边轻轻触碰,呼吸交织,令人心痒难耐。 蝴蝶终究还是飞走了,之后换作一只玉骨修长的手,在她面颊的烧疤上来回抚摸着。 “以后别用这些了,伤身。”那只手收回去的一瞬,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似呢喃般说道。 “别用……伤身……” 晏怀微茫然地想着这句奇怪话,身体却再支撑不住,下一瞬便跌入了绵软的睡梦中。 次晨天刚蒙蒙亮,她就被房内开合橱簏的动静给弄醒了。 晏怀微睡眼朦胧地向床幔外看去,这便瞧见赵清存披衣立于西窗前,而窗畔方桌上放着的,正是昨日她还未及细看的那只戗金牡丹小匣。 借着熹微晨光,赵清存打开匣子,似是将内中物品仔细整理了一遍,之后便拿起小匣出门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他就把匣子拿走了……他果然是起疑心了吧……”晏怀微迷迷糊糊地想。 又听得门外赵清存对女使吩咐道:“等梨娘子醒了,用罢朝食就送她回晴光斋。” 女使应了一声,似乎是珠儿,旁边还有个脆生生的声音,也许是院子里那个名唤小翠的丫头。 略微清醒之后,晏怀微感觉自己简直头痛欲裂,这一晚上睡了还不如不睡。这是她第二次伴赵清存入寝,真是一次比一次难熬。 依着郡王的吩咐,珠儿和小翠很快便入房来伺候晏怀微洗漱并用朝食。饭罢,晏怀微婉拒珠儿相送,自己回晴光斋去了。 坐落于清风坊的这座王府着实雅致又敞阔,画阁朱楼似棋在枰,回廊流水弯绕其间,偶然路过此地的清风怕也会迷路在这雕梁绣柱之间。赵清存如今这府邸是他受封之后朝廷新赐的,昔日普安郡王的潜邸在吴山坊,远比不上此处规模。 庭院太深太大,这便使得晏怀微入府已经快两个月了,却还是经常走错路。这不,这会子她从赵清存的景明院出来,明明想着往西转再往南转就能回到晴光斋,可走着走着却猛然发现不对——怎么跑灶房来了?! 晏怀微只得掉头返回,刚走没两步就听见前方矮墙处有人说话。她不想被旁人知晓自己不识路这样的糗事,遂打算悄无声息从墙后绕过去。 矮墙那边似乎是两个女孩子在闲聊。 “你又从灶房偷吃。你阿娘等会儿上灶发现少了吃食,肯定会怀疑你。”说这话的是之前那个咋咋呼呼名唤小福的丫头。 “怕什么。上次我阿娘发现了,扯着我去樊娘子面前,让樊娘子打我。你晓得樊娘子怎么说吗?她说,小伢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嘴馋贪吃都是难免的。”听声音正是刚才伺候自己用朝食的丫头小翠。 晏怀微躲在墙后笑了笑,想起自己十三四岁时,也是馋嘴好吃的年纪。 她正准备蹑手蹑脚偷偷溜走,却忽听那小翠说:“新来的梨娘子都和恩王睡两回了,恩王怎得一点收她入房的意思都没有?” 晏怀微左脚绊右脚,险些扑个大跤。 “我也奇怪呢。我还以为咱们很快就有小姨娘了,怎知竟是压根没影的事儿。”小福语带疑惑地答。 小翠又说:“恩王莫不是嫌她丑吧?” “嫌她丑为何还要和她睡?”小福更疑惑了。 小翠复道:“和她睡应该就是喜欢她吧?” “喜欢她为何又不肯收房?”小福复又疑惑。 晏怀微简直已经能想象得出,两个小丫头片子在墙对面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那你说,恩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晓得。你晓得嘛?” “我也不晓得。” “难不成是要等她肚子大了才收?” “很有可能!” 话语声落,对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传来窸窸窣窣啃东西的声音。二人似乎已聊完了种种闲话,这会儿开始埋头苦吃。 墙这边本该溜走的晏怀微却像是被刚才的话问住了似的,定定地立在原地,皱着眉头开始思索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小翠和小福说得对啊,赵清存究竟为何如此呢? 她明白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赵清存,无论他温柔或冰冷,良善或阴鸷。他总是忽远忽近,仿佛人间十三夜的月亮,清辉广袤却未满,半轮高悬影幽幽。 若说赵清存讨厌这梨枝娘子,似乎不像……哪有人会强迫讨厌的人睡在自己身边?除非他有大病! 若说赵清存喜欢这梨枝娘子,似乎也不像……哪有什么肚子大了才收房的事,二人已经同榻共枕两次了,旁人不知内情,可晏怀微自己十分清楚,赵清存压根儿就没碰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兀立原地想了好半天,直至墙对面那两个偷嘴的小丫头都已经吃完走人了,晏怀微终于两手一拍恍然大悟。 结合此前种种迹象来看,答案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赵清存,他不行! 赵构也不行,赵清存也不行,这叔侄俩还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呵呵呵。 但赵清存究竟是行还是不行这事,晏怀微现在没心情细究,眼下最让她好奇难耐的是昨日在军衫下面看到的那张泛黄词笺。 那样漫漶的词句,就连长于词曲之道的她都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可越是想不出,就越是想知道。于是她决定回晴光斋问问应氏姊妹。她们日日弹琴唱曲儿,必然比自己知道更多。 待七拐八拐好不容易回到晴光斋,便见应氏姊妹二人坐在堂内书案旁,正叽叽喳喳吵着什么。妹妹抱琴,姐姐提笔,说一句写一句,写一句又划掉一句。 晏怀微以为她们在填词,上前一看,却见满纸皆是被划掉的词牌名,什么蝶恋花、如梦令、卜算子应有尽有。 “梨娘子来得正好,我们正在猜恩王最喜欢哪支曲子,想请你帮我们参详一二。”应知雪看到晏怀微,便与她招呼。 “恩王心思深邃,我也不敢妄自揣度其所思所想,”晏怀微在书案旁落座,掂量着说,“但我昨日看到一纸残词,或许便是恩王的喜好。” “什么残词?”应知雪急忙问。 晏怀微提笔,凭记忆将昨日看到的那些残句写在纸上:“……雨歇……尘与土……贺兰山……收拾旧……” 等她写完搁笔,却见雪月姊妹面面相觑,二脸茫然。 “这是……武陵春?” “不像。” “江城子?” “也不太像。” “啊!三字成句,难道是长相思?” “更不像了……” 可叹三个臭皮匠最终也没赛过诸葛亮。市井间流传的词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仅凭眼前这些断句残篇根本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什么。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晏怀微就打算将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等之后找到机会再次溜出王府去见秦炀的时候,直接拿给秦炀。反正此物究竟能不能成为赵清存图谋不轨的证据,也得由秦炀来判断。 怎知天遂人愿,她本不打算纠扯的时候,答案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数日之后胡诌又来晴光斋看望他的月妹妹,四人仍像上回一样围坐于竹亭内,喝盏饮子,聊聊闲话。 胡诌说起他今日来此的目的是想与应知月商议,打算年节过后就娶她过门。倘若月妹妹愿意,他就立刻去找赵清存讨个钧旨。 “官家新登基,年节过后必然改元。元年过门,大吉大利。”胡诌美滋滋地说。 应知月顺势将那一纸残句递给胡诌,道:“你总说自己无所不知,那我问你,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若能答出来,我就考虑考虑过门之事。” 胡诌拿起一看,瞬间笑了出来:“这是《满江红》啊!” “《满江红》?!”晏怀微惊诧。 《满江红》是真宗时期那位白衣卿相柳三变所创调式,属夷则宫,旋律激越高昂。整支曲子上下双阕合九十三字,已经属于长调,故而平日里以唱婉转缠绵的小令为主的歌伶姊妹便根本没往这处想。 “这一首乃昔年岳元帅所填,鄙人恰好会唱全词,”胡诌颇为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纸笺,“月妹妹会弹《满江红》的调子吗?” 应知月颔首:“弹过,但不太熟。” “不熟也没事,你帮我随意弹着,我唱给你们听。” 待应知月调好琵琶弦,胡诌起身,迎着竹亭外徘徊无定的秋风,朗声唱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那天傍晚,夕阳染红人间,也染红了这首慷慨壮阔的乐歌。苍茫歌句里似有金戈铿锵而鸣,铁马万里奔踏,一声声,一句句,震颤耳畔。 竹亭内,应知月的琵琶弦越拨越快,其声高亢清越,而胡诌的歌声亦如穿云破空的利刃,逃离大地尘土,奔向苍天云月。 ——英雄豪气,直上重霄九! 晏怀微抬手擦了一下不知何时淌落面颊的泪水,心里却暗暗想着:“赵清存,你已经有破绽抓在我手里了。” 17、失调名 展眼不过三五日,节令便由九月季秋来到了十月孟冬。 江南人将孟冬唤作“小春”。月中若是下雨,便唤作“液雨”,谓百虫饮雨如饮琼液,饮罢便蛰伏于泥土深处,直至次年惊蛰由春雷唤醒。 十月初一这日百官入朝,朝廷赐锦袄,为臣子授衣。与此同时,城里城外的寺院伽蓝皆开炉供斋饭。而在坊间闾巷内,无论贵胄宅邸还是黎民屋房亦皆支起暖炉以御冬寒,故而初一这天又被称作“暖炉会”。 半晌午的时候,樊茗如带着贴身女使水萍要去城北的祥符寺做开炉布施。晏怀微瞅准时机,趁着众人备马车忙乱之时,从王府角门混了出去。 她再次溜去了妙果寺的那间禅房,而秦炀也早就在房内等着她。 晏怀微也没跟秦炀客套,开门见山便说了赵清存藏着一件绣了“岳”字的军衫和一纸词笺,词笺所写乃岳元帅的《满江红》。 秦炀听了这话之后脸色不大好看,坐在那儿好半天没开口,眉宇间隐有一抹忿忿。 晏怀微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正想问,却听他语带恚恨地说:“若是三个月前,这事倒很有可能置赵珝于不利,可眼下却已经没什么用了……” “这是为何?” “官家要给岳家平反。三个月前便以太上皇的名义对外宣称要为岳飞追复原官,还要访求其后。”秦炀阴沉着脸解释道。 晏怀微想了想,哦,那会儿自己正在城外养病,后来一回城便入了王府,故而这些事皆未曾听闻。 “为岳元帅平反,这是好事。”晏怀微低声说。 秦炀没有否认,只怪笑一声补充道:“官家早就想平反,只不过碍于太上不好办罢了。此事最大的阻碍本就在太上……是太上心有芥蒂。” 说完这些,秦炀见晏怀微垂眸肃坐不语,便起身斟了盏茶递到她面前,刻意放缓语气交待道: “晏娘子这些时日在那姓赵的身旁受苦了。你找到的这些东西都很有用,只是却都还不足够置赵珝于死地。这些鸡零狗碎就算捅到太上面前,也不过是让太上更厌恶他罢了……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小打小闹之物,我要一击即中的致命伤。晏娘子明白吗?” “衙内为何如此恨赵珝?”晏怀微接过茶盏却没有喝。 秦炀再次怪笑:“你难道不恨他?他负心薄幸,不仅辜负了你对他一片真心,还让旁人那样侮辱你……” 说到这儿,他靠近晏怀微,刻意将语速放慢,道:“你可能不知道,半年前那日,我恰好也在吴山坊。当时我亲眼瞧见你是如何被那些粗鲁之人欺负。我悄悄跟着你,一路跟至城外。你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全是因为他?你难道不恨他?” “恨!”晏怀微攥紧褙子边缘,声音又沉又怨,“我当然恨……我会继续帮衙内寻找赵珝的罪证,还请衙内放心……” “晏娘子可知,我为何要救你?”秦炀忽地话锋一转,问道。 “我……不知……” “你以为我是挟恩图报?非也。其实我早就对娘子倾慕不已。晏娘子昔年二八芳华,才情惊艳临安。如今十年光阴已过,娘子非但不减当年,反而变得愈发绰约动人。试问这临安府又有哪个能及。” 晏怀微听秦炀忽然说倾慕自己,心里惊怔,下意识便道:“秦衙内恐怕是误会了,我并非……” 秦炀却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谦辞,语气诚挚地继续说:“你不愿让人知道晏樨没死,不就是因为不想再被旧情旧事困囿吗?我向晏娘子许诺,待此事办成,我便带娘子离开临安。我们秦家财帛尽有,吃穿不愁,娘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得不说,秦炀的这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着实勾得晏怀微心动了。 她生在临安长在临安,从未去过临安以外的地方。不是不想亲眼去看看华山险和蜀道难,可是对于她这样的闺闱女子来说,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毕竟她连骑马都不会。 心里念着秦炀的许诺,晏怀微离开了妙果寺。 妙果寺的位置恰好在清风坊和积善坊之间,向西走便是郡王府邸,向东走可至保康巷。 踏出寺院的那一刻,晏怀微鬼使神差地向东走去,待走出好远才惊觉,自己竟是下意识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她瞬间顿住脚步。 ——她不能回家,她这“活死人”已经没有家了。 然而就是这无意踏错的一步,却让晏怀微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真的很想很想再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却又心知二人已不能再相见。 擦了一把眼角泪渍,晏怀微毅然决然地返身向西走去。 从妙果寺回王府要过井亭桥。桥畔开着一家卖桂花糕和蜜煎的糕果铺子,打桥对面过来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布小轿停在铺外。 晏怀微急着溜回王府,对那轿子也没怎么在意。孰料擦肩而过的刹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樨儿。” 霎时间,晏怀微直如五雷轰顶般定在了原地! 虽只是一声低弱的呼唤,可她听出来了,那是母亲张五娘的声音。 却听身后又响起一把清亮嗓子:“娘子当心,这路面滑脚。”——是家中女使玲珑的声音。 “……樨儿……樨儿爱吃桂花糕,咱们去给她买些。还有蜜煎和糖元子,都给她买些。”张五娘细碎地念叨着。 晏怀微极力稳住心神,装作在井亭桥畔望风景的路人,小心翼翼觑眼看过去。这便看到玲珑扶着张五娘从轿里出来,而后进了那间糕果铺。 “玲珑竟然没走……”晏怀微看着那二人背影,怔愣地想。 南渡之后,北边的良贱之制已渐趋消亡,市井间几乎见不到所谓的贱口奴婢。无论大户小户,家中女使基本上都是良女典雇。 典雇是有一定期限的,依我朝律法,女使典雇期满后可自行决定去留。玲珑在晏家的典雇期止于今年春上,也就是说,那时候她就已经可以嫁人或者回乡,无论做什么,晏家都管不着。可玲珑却没走,而是选择了继续留在主家做女使。 昔年晏怀微嫁与齐耀祖为妻的时候,玲珑跟着她一起去了齐家,后来她仳离归家,玲珑又跟着她回来。这么些年,玲珑已经不像女使,倒更像是她的小姊妹。也许玲珑是看她已不在世上,可怜张五娘,所以才选择留下的吧。 “樨儿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这孩子,四处乱跑不着家,她以前可不这样。”铺子里,张五娘一边挑拣糕果一边念叨。 “应该就快了,也许过了年节就回来。” “过了年节也太久!她回来我可要好好说她。她不想嫁给那齐大郎就不嫁,做什么连家都不回。” 玲珑勉强笑道:“姑娘不是不回家……她只是……被旁的事绊住了……” “等她回来我就去跟她阿爹说,咱们把齐家的婚事退了。孩儿才十六岁,多耍几年怎么了。” “娘子说得对,咱家姑娘想耍到几岁就耍到几岁。” 晏怀微站在铺子外,听着里面的对话,泪水似大雨瓢泼而落,将面纱尽皆洇湿。 她听出来了,张五娘似乎已有些神志不清,话语颠三倒四,甚至以为她还只有十六岁。而玲珑也并不纠正,只顺着话头让对方好过些。 铺子里,张五娘还在絮絮地对玲珑扯着闲话,一会儿说要赶快把齐家的婚事退了,省得女儿不肯回家;一会儿又说冬天快到了,要给女儿再做两身新袄子,女儿还在长身体,年年得换新衣裳……她来来去去说着些糊涂话,就好像晏怀微根本没有嫁人,也根本没有自尽。 晏怀微立于铺外,已哭得眼前一片模糊。突然看见玲珑扶着张五娘从铺子里出来,赶紧背过身去,谁知却还是被张五娘看到了。 “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站在这儿哭,瞧这可怜样。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张五娘边说边上前,掏出帕子想为晏怀微试泪。 晏怀微赶紧抬手挡着自己的脸,也不敢说话,连连向后退去。 张五娘这才看清,眼前这小娘子的脸上披着厚厚一层面纱,想试泪也试不着。她想了想,收起帕子,转身从玲珑手中接过刚买的糕果,打开食匣,拿出一块桂花糕递给晏怀微。 “这位小娘子,快别哭了。瞧瞧,眼睛都哭肿了。我寻思着你年纪比我家孩儿大些,也不知你喜不喜欢这些糕饼果子。这是她最喜欢的桂花糕,给你吃吧,莫要再哭了。” 张五娘柔声安慰着,边说边将桂花糕往晏怀微手里塞。 晏怀微双手抖个不停,勉强接过那块桂花糕,哑着嗓子道了声谢。 张五娘又安慰了几句莫要伤心之类的话,便由玲珑扶着上轿离去了。 眼见着轿子越走越远,晏怀微向前紧追两步,张口就想喊阿娘。 就在“阿娘”这称呼行将脱口的瞬间,晏怀微猛然咬紧牙关又将它们吞了回去。似吞针一般,喉咙被这重达千钧的“阿娘”二字生生划破,疼得浑身颤抖。 她站在原处无声淌泪,忽觉手中黏腻难受,低头一看才发现,张五娘给的那块桂花糕已经被她捏碎在掌心。 看着碎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晏怀微解开面纱,缓缓将手捧至唇边,丝毫不嫌弃这碎糕烂饼,流着泪把手上的残渣一点一点全吃掉了。 ——这是母亲给她的桂花糕,她一口也不愿浪费。 吃完了糕也哭够了,眼瞅着时辰不早,晏怀微不敢再耽搁在外,这便慌忙朝着清风坊奔去。 她不知道樊茗如是否已布施完打道回府,生怕不小心和樊茗如撞上,遂不敢再走角门,打算绕过王府大门,还从相国井那边的窄巷子溜进去。 孰料刚走到王府大门前,就见府门处站着一人。在看见那人的瞬间,晏怀微忽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腿一软,差点儿走不动路。 那人身材微胖,因为喝酒而大腹便便的肚子显得格外惹眼,又兼打扮得遍身珠光宝气,如此这般往太阳下一站,活像是只金灿灿的大螳螂。 此刻,这只螳螂正瞪着一双向外凸出的眼睛,满脸阴鸷地盯着晏怀微。 18、轱辘金井 水萍给樊茗如做贴身女使已有四//五年,在她的记忆中,樊茗如总是端庄大方的样子,从不曾如眼下这般神情憔悴,郁郁寡欢。 水萍想了好久,觉得樊茗如变成现在这样,应该就是从那个新入府的女先生得了郡王宠爱开始的。 她想让自家娘子高兴些,于是便在她们由祥符寺做完开炉布施回府的马车上,兴致勃勃地讲起数日前那女先生被泸川郡王绑在房里的事。 “……恩王特别恼火哩,把她绑在榻上。她哭啊哭啊,恩王却压根儿没理会。一直到夜里回房,都还不肯给她解开。” “你听谁说的?”樊茗如凝声问。 “扫院子的那几个女伢儿说的。娘子可别不信,保真。”水萍拍着胸脯为这些风闻作保。 她这边将之当作一桩糗事说得高兴,那边樊茗如听着,心里却似针扎般又刺又疼——赵清存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过。他对自己向来是彬彬有礼、分寸清晰,可他却对那梨枝娘子如此花样百出……这哪里是什么惩戒,分明是一对儿冤家变着法子打情骂俏。 明明已立下誓言此生唯有一人,现在却这样轻易就被别的女人俘获,男人果然都是狗改不了吃屎。可偏偏他是赵清存……玉骨兰郎不该如此……樊茗如只觉一股浓烈的苦涩于口中弥漫开来,说不上来是替那位死去的心上人难过,还是替她自己难过。 “梨娘子的事,以后不用再说给我听了。”樊茗如说这话时神情平淡,让人完全看不出悲喜。 水萍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遂闭口不敢再多言。 马车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沉甸甸的,直至抵达王府,这差点把人憋死的沉默终于被车外传来的喝骂声打破。 “你这贼女,可被我逮住了!别想跑!” 樊茗如被水萍扶下车,这便瞧见大约五步开外,齐耀祖正与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撕扯不清——呵,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与齐耀祖拉拉扯扯的人正是那女先生梨枝。 “放肆!郡王府邸,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水萍叉起腰大喝一声。 齐耀祖听到这声呵斥,一回头就见樊茗如站在身后。他松开手中紧攥的女人腕子,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樊茗如面前,作揖道:“王妃娘娘回府了。不知王妃娘娘可还记得小吏?中元节前小吏曾到府中送练叶和麻谷巢儿,与您见过一面。” “齐员外客气了,我记得你。” 齐耀祖听樊茗如说记得自己,立刻腆着脸笑道:“小吏今日特来拜望泸川郡王,却不承想郡王和娘娘都不在府中。小吏在此等候之时,见这女人鬼鬼祟祟徘徊于此,遂擒住了她,眼下便交由王妃娘娘处置。” 这边齐耀祖一口一个“王妃娘娘”叫得欢实,可事实上,本朝正经并无“王妃娘娘”这种称呼。 我宋自太祖时便立下规制,命妇皆依品级封某国夫人、某郡夫人或淑人、宜人等。樊茗如并无诰命在身,那便无法称其为夫人。鉴于坊间都说樊娘子迟早要嫁给郡王,齐耀祖便自作聪明,以“王妃娘娘”这一称呼来向樊茗如献媚讨好。 这与当年他和晏怀微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时便将晏裕唤作老泰山,简直异曲同工。 对着这不合规矩的称呼,樊茗如本打算制止,孰料突然想到女先生梨枝也在旁边,心念电转,竟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有劳齐员外费心。不过这女子并非贼人,乃是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樊茗如道。 对齐耀祖解释完,她又转向晏怀微,冷声质问:“你不在府里好好待着,谁允许你四处乱走?” “樊娘子莫怪,是恩王命我于今日开炉之时去妙果寺为他进三炷香。我从妙果寺回来,刚行至府门便被此人缠住。”晏怀微不急不忙撒了个谎。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这段日子晏怀微十分聪敏地意识到,倘若她所说之谎与赵清存有关,那么就算是捅去赵清存面前,赵清存也不会揭穿她——所以今天她再一次毫不犹豫就把泸川郡王搬了出来。 樊茗如的神色有一刹那黯淡,片刻后迈步向府门走去,边走边说:“都别站在外面让人瞧笑话了。” 众人这才急忙跟在她身后鱼贯入府。 樊茗如一副当家主母模样,将齐耀祖请至府内待客的小堂,又唤了郑老都管过来招呼他,而后便打算回内院去。 怎料那齐耀祖见樊茗如要走,“扑通”一声就跪在她脚边放声哭嚎起来,倒是把樊茗如唬了一跳。 “王妃娘娘……小吏恳求王妃娘娘开恩,救救小吏吧……” “齐员外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快快请起。”樊茗如赶忙示意郑都管去扶他。 齐耀祖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小吏也不知因何事得罪了郡王殿下,殿下断了小吏脚店的酒酤……小吏转而向煮库沽买,可煮库也不卖给小吏……小吏千方百计打听才知是殿下钧旨……小吏全家都指望着这些脚店过活,如今断了酒酤,可不就是要小吏的命嘛……” 樊茗如一听这事顿觉奇诡,临安府谁不知玉骨兰郎处事稳重大度,怎会做出这等恣肆之举?听起来就好像是在故意针对齐家似的。 “齐员外请坐,可将此中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我听,许是有什么误会。”樊茗如让齐耀祖在堂内落座,自己也于一把交椅上坐下,打算为泸川郡王澄清这个误会。 擦了擦眼角莫须有的泪,齐耀祖捡了堂下一张杌子坐了,这便开始向樊茗如诉苦。 原来这齐家一直以来便是做酒水客栈营生,从御街到新街共开设了十几家脚店。脚店向客人提供吃食和歇房,但这些所得钱财毕竟有限,真正让齐家赚得盆满钵满之处便在于酒。 酒乃暴利,故我朝对待酒水买卖极为严苛。市井之间可向百姓卖酒的地方有正店、脚店诸般区分。绍兴七年,朝廷下诏置户部赡军酒库,临安府的正店基本皆隶属于此;而脚店则不可私自酿酒,只能从正店或官库沽酒。 齐家脚店营生这么多年,其沽酒之所一直是御街北边的丰稔楼。谁知今岁入夏之后,丰稔楼突然不肯给齐家卖酒了。齐耀祖无法,只得跑去临安府其他赡军酒库,结果所有酒库都不肯卖酒给他。 这可把齐耀祖急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脚店若是失了酒酤,基本上就等于是断了财路,离关门大吉不远了。 没奈何下,齐耀祖备了份大礼送与丰稔楼都管,向都管打听此事。这一问才知,丰稔楼已被泸川郡王赵珝以买扑的方式取得,郡王特意交待不给齐家卖酒。而城内其他酒库也都领了钧旨,要做官家幺弟这个人情,遂不予齐耀祖方便。 后来齐耀祖想着要不自己偷偷酿酒算了,可他爹却拦住了他,直道此事万万不可。 本朝对于脚店私自酿酒的处罚十分严厉——私造酒仅一升就要受笞杖四十;倘若超过五斗,直接下大狱;超过五石恐怕便要流放了。 齐耀祖一听这话更为慌张,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拉下脸皮,登门来求赵清存高抬贵手。 樊茗如知道赵清存买扑丰稔楼的事,她原以为赵清存是嫌自己岁入还不够丰,还想再多赚些钱。可现在听得丰稔楼竟然是齐家沽酒之所,她感觉自己好像恍然间明白了兰郎为何如此。 昔年齐耀祖抢了赵清存相中的一个女人,赵清存心里不服,这事樊茗如约略听人说过几句。今日看来,赵清存此举确实是在针对齐耀祖了。 思至此,樊茗如也不好再说什么“定然是个误会”这样的话,正沉吟着不知该如何打发对方时,忽见一人迈步入堂,声音清亮地唤道:“小婶娘!我小叔叔还没回来吗?” 她扭头一看,来人是个眉目俊秀的少年郎,身着棠苎襕衫,头戴东坡巾,巾上还簪了朵木芙蓉——是官家赵昚的三儿子赵惇。(注1) 赵惇乃绍兴十七年九月生人,至今秋正好十五岁。便是在上月初,他被擢为镇洮军节度使,进封恭王。恭王是亲王,比赵清存的郡王要高两级。赵惇知晓父亲与小叔的昆仲之情,也发自内心喜欢自己这个小叔,故而与赵嫣一样,赵惇也会时常跑到郡王府溜达溜达。 他将赵清存唤作小叔叔乃因亲眷关系,将樊茗如唤作小婶娘则纯粹是因为顽皮又喜欢。赵清存曾告诫过他莫要如此乱叫,可他是颇为率意的孩子心性,再三交待就是不改,最终也只得由着他去了。 “今日官家为臣子授衣,三哥为何没进宫去?”樊茗如问道。 “爹爹嫌我呢,我没得再去他面前讨嫌。”赵惇嘟哝着,一屁股坐在堂中另一把交椅上。 见赵惇来了,齐耀祖赶忙起身作揖,又腆着脸想搭话。赵惇却摆了摆手,没理他。 樊茗如抿唇一笑:“是你又胡作非为惹官家生气了吧?” 赵惇面露狡黠神色,狡辩道:“爹爹总说我像他。我要是胡作非为,定然是因为像他!” 樊茗如摇着头,十分无奈地笑着。 “小婶娘,我听说小叔叔收了个女人在他房里,是真的吗?他常年不近美色,眼下终于开窍了?”赵惇忽然压低声音,促狭地问樊茗如。 “假的,”樊茗如抬手理了理鬓发,不动声色地答,“没说要收。” 赵惇满脸震惊:“啊?!他糟蹋了人家却又不肯收人家……这事办得也太不地道了!” 樊茗如一脸平静地坐在对面,对此不置一词。 “我十分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女人能入得了我小叔叔的眼。小婶娘,你把她叫出来给我瞧瞧吧,”赵惇腆着脸,语气颇有些撒娇的味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 “你真想看?” “想来肯定是国色天姿,绝世佳人。让我看看嘛!就看一眼!” 樊茗如唤过水萍来问:“梨娘子呢?” “梨娘子已经回晴光斋去了。” “你去把她带来。”樊茗如吩咐道。 不多会儿,拖着一身疲累刚回到晴光斋的晏怀微,又被人揪到了待客的小堂。纵然她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却也毫无办法。 晏怀微一进门就看到齐耀祖像只大螳螂一样坐在下手的杌子上,瞬间胃里又是一阵恶心,赶忙移开目光。而后便瞧见堂上除樊茗如外,还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少年。 “这是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梨枝。梨枝娘子,这位是恭王殿下,他想见见你。”樊茗如淡淡地为彼此引介。 晏怀微向赵惇和樊茗如皆拜了万福,之后便低眉垂目站在一边。 “怎么还戴着面纱?把面纱摘了给我瞧瞧。”赵惇的反应和赵嫣几乎一模一样。 晏怀微低声说:“妾容貌媸陋,只怕冲撞恭王殿下。” “少哄我,我才不信!”赵惇大咧咧地摇晃着脑袋,“你是不知道我小叔叔的眼光有多好。但凡他看中的,决计错不了!” 不得已之下,晏怀微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樊茗如,希望樊茗如能帮自己解释两句——樊茗如见过她的容貌,自然知道面纱下的这张脸有多丑陋。 可樊茗如仍是神情平淡,语气也平淡:“恭王殿下想看,让他看看也不会怎样。” 晏怀微见场中没人帮自己的,反倒被激起心头锐气,暗道:“看就看,反正看了之后难受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这么想着,她抬手将面纱摘下,又抬起眼睛直视着赵惇。 赵惇乍见一张如此可怖的丑脸,被唬得身子歪斜,险些从交椅上栽下去。 可他到底比赵嫣见多识广,待最初的惊恐平定后,他甚至好奇地凑近晏怀微仔细瞧着。 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赵惇忽地垮下一张小狗脸,像要哭了似的嘟哝道:“……小叔叔……我知道他的心尖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可他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啊……” 19、怨三三 看到赵惇对着一张丑脸替他小叔叔哭丧,樊茗如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婶娘是在嘲笑我吗……”赵惇苦兮兮地问。 樊茗如掩口笑道:“三哥有所不知,这位女先生梨枝虽然面目丑陋,但确实是位才华横溢之人。她初来那日便是以一首《菩萨蛮》打动了你小叔。七步成词,端的是令人佩服。” “哦?”赵惇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复问晏怀微,“你会写长短句?” “妾从前在瓦子里谋生,便是替人填词写话本子。”晏怀微温语答道。 “这可好极了!你填一首长短句要多少钱?” “三十文。” 赵惇再次惊诧地瞪大眼睛:“如此价贱!” “乃因妾是女子,且又是无名小卒。倘若是名噪厢坊的大才子,润笔之资自然比妾高出许多。” 听得此言,赵惇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你能跟着我小叔叔,着实是烧高香了。那你可要好好讨他欢心,要不然就再把你送回瓦子里去过三十文的苦日子。” 说完这些他又转向樊茗如:“小婶娘,这女先生长这么丑都能被我小叔叔相中,你和他怎得就是不行呢?” 此言一出,樊茗如的脸色瞬间便如凄云压城。 晏怀微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恭王殿下也不知是不谙世事还是毫不在乎,总之嘴上是半个把门儿的都没有。 可樊茗如到底是樊茗如,刹那窘迫之后,她立刻又恢复至端方模样,笑盈盈道:“恩王喜欢博学多才之人,我的学识见地不如书会先生,讨不得恩王青睐也是正常。说起来,齐员外家的娘子曾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想来在此事上,齐员外与恩王的口味倒是颇为相近呢。” 她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着实是妙,不仅不动声色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还把赵惇这颗人见人嫌的鞠球,一脚踢给了早就在旁边跃跃欲试的齐耀祖。 赵惇果然上钩,立刻转向齐耀祖,讶然道:“竟然是你娶了她!我听说过她,那位名满临安的闺阁才女,当年她和我小叔叔还有过一段传闻呢。她是不是姓晏?你可真有本事!” 齐耀祖见樊茗如主动递话头让自己能与恭王搭讪,立刻抓住机会,谄笑着说:“殿下折煞小吏了,小吏哪敢与二位殿下相比。不过小吏昔年确实文采风流,偶然与她相识,她看上了小吏,主动投怀送抱,小吏这才抱得美人归。唉,可惜先室已去……红颜薄命啊。” 那边垂眸静立的晏怀微听得齐耀祖自吹自擂“文采风流”,差点儿没将隔夜饭呕出来。又听他说是自己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瞬间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怎是先室?!”赵惇一怔,“她竟已不在人世?!” “便是今岁正月时候,她不慎失足跌入江中,叫那江水给卷走了。至今未寻到尸身,恐怕是早就已经漂到东海去了。” 赵惇听得此言,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说:“她真可怜……这样好的一位才女佳人,竟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齐员外应当是极为哀恸的吧?” 哪知齐耀祖却讪讪地笑了笑,躬身答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实这种才女最是令人厌恨。倘若殿下遇到,且躲远点儿才好。” “诶?此话怎讲?” “先时小吏受了她的勾/引,娶她过门,本想好好过日子。谁知她却对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闻不问,成日只知写诗作画。倘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可恨她还总写些淫/艳之词,惹得坊间邻里无不笑话。她嫁入我齐家数年一无所出,请了郎中来瞧才知是身上有些不干净的病,生养不得。只可怜我齐耀祖瞎了眼睛,受她蒙蔽至此……” 齐耀祖说着,撩起衣袖装模作样沾了沾眼角,继续道:“唉,我那先室在市井间也就是徒有虚名罢了,她连王妃娘娘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一番话听下来,晏怀微已经气得浑身发抖——齐耀祖如此枉口诳舌颠倒黑白!他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对家事不闻不问是因为齐家舅姑从婚后次日就开始给她立规矩,想出各自招数要让新妇驯顺。她不肯屈服,却又没办法,最终只能以懈怠作为反抗。 而所谓的“淫/艳之词”,根本就是她因愁苦至极才写下的女儿心事。 还有,齐耀祖竟然编排她身上不干净,甚至还说她蒙蔽夫郎——齐耀祖!你敢不敢把真相说出来!究竟是谁身上有病,是谁不干净?! 这男人以为她死了,便将脏水一盆盆往她身上泼。反正死无对证,死去之人任凭活着的人如何杜撰编谣皆奈何不得。 晏怀微越想越气,气得双拳攥紧,指甲已抠进肉中。 就在齐耀祖还想继续造谣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下去,突然迈前一步大声说:“殿下切勿听此人胡言乱语!” 话一喊出口,晏怀微瞬间便后悔了。 只因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要被迫编谎话,简直恨不能将这副心魂扔在地上跺两脚。 “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你与他先室相识?”赵惇好奇心大起。 “回殿下话,妾与晏娘子并不相识。” ——形势比人强,该编的谎还是得编。 齐耀祖一听此言登时怪笑,龇牙咧嘴道:“你与她素不相识,如何便说我胡言乱语?她是我浑家,她什么样我能不知道?!” “背后糟践他人声名,当为天下人所不齿。” “嗤,我便说了又如何?” “举头三尺有神明,齐员外,你可要当心夜里有鬼来叩门。” “我啐!” 眼看着二人已经吵起来,樊茗如忽地轻笑一声:“二位在郡王堂前因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吵不休,这像什么话?你们是没将郡王殿下放在眼里,还是没将恭王殿下放在眼里?” “是了是了,莫要争执,有话好说嘛。”赵惇明明看热闹不嫌事大,嘴上却附和着樊茗如。 “齐员外是客,梨娘子乃府中人。府中人随意冲撞客人,让外人知道了,该笑话我们泸川郡王府毫无规矩。”樊茗如说着便从交椅上站起来,端庄之中又带着严肃,“梨娘子,你就给齐员外赔个不是吧。” 晏怀微强压下五脏六腑之中的恶心,打算给齐耀祖随便拜个万福就算了。她确实也不愿再争执下去,刚才喊的那一嗓子已是冲动行事,说多错多,再吵下去难免露了马脚。 怎知她正要拜万福,齐耀祖却忽然对她怪叫一声:“慢着!” 那人一扭头又立刻堆起一张热气腾腾的笑脸,冲着樊茗如和赵惇谄媚道:“既然这位梨娘子如此有才学,小吏想着,不如让她即兴填词一首,也正好可以跟小吏先室比一比,看是她写得更好,还是小吏那先室写得更妙。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好!这主意好!快快写来。”赵惇一看又有热闹,身上那股讨嫌劲儿是压都压不住了。 “小吏先前在瓦子里听人唱过一曲《眼儿媚》。啧啧,那调子缠绵得直教人三魂七魄都酥了去。” 赵惇满眼放光地从交椅上站起,拊掌笑道:“我听过《眼儿媚》,着实是好曲子。今日若是梨娘子能即兴一首《眼儿媚》,我便赏你一整套鎏金头面,如何?” 话毕又转向樊茗如,唤道:“小婶娘,快让人备笔墨纸砚来!” 待客的小堂内原本就有一张书案,女使们手脚麻利地铺纸研墨,不过须臾便将一切备好。 孰料晏怀微却站得远远的,只作旁观模样。纸笔皆齐备,她却不肯上前。 齐耀祖自然不知道,这《眼儿媚》乃钱塘一位阮姓郎君所创,创调之词便是写给他所眷恋的一位女子。故而此调婉转缠绵,款款深情寄托其间,最配心上人与好春光。 可惜,眼前人非心上人,堂前光亦非好春光——晏怀微是宁死也不会给齐耀祖写这首《眼儿媚》的。 自相识以来,她从未给齐耀祖写过一首词,过去没写过,今后也绝不会写。 莫看纸上文字薄,实则一词一字皆由撰者心海深处澎湃而出,笔尖蘸的不是墨,而是自己的灵魂。 文人所谓“敬惜字纸”,其中所蕴藏的深意是尊重和爱惜。而齐耀祖,他这辈子都不会懂什么叫尊重,什么叫爱惜。 ——他不配晏怀微为他写一个字! 见这女先生仍站在原地不肯上前,赵惇的脸色忽有些难看,语气也变得不耐烦:“你这又是怎么了?” “还望殿下恕罪,妾写不出。”晏怀微柔声细气地说。 赵惇不满道:“少哄我!小婶娘刚才都说了,你第一次见我小叔叔的时候便于七步之内填出了一首《菩萨蛮》。你能填出《菩萨蛮》,怎么就填不出《眼儿媚》。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和这位齐员外?” 齐耀祖此人,惯会见风使舵。此刻一听赵惇如此说,立马上前扯住晏怀微手臂,硬将她往书案旁扯去。 “给我过去!恭王殿下在此,你今日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不提防齐耀祖如此粗鲁拉扯,晏怀微一下子被他扯得绊倒在地,恰好右手按在了齐耀祖脚旁。 齐耀祖倒是反应迅速,不待晏怀微站起,抬脚便踩在了对方的手指上。 晏怀微蓦然发出一声惊叫。 适才这女先生还没被唤来,只樊赵二人在堂上闲聊时,齐耀祖已听到樊茗如说泸川郡王并无将此女收房之意,后来又见她相貌丑陋,瞬间便断定这女人不过就是赵清存图新鲜的玩物而已。 公子王孙嘛,玩腻了美女佳人就换个才女来玩玩,反正都是玩儿。 他自认为极其了解男女之情,以为人人皆与他一样虚情假意,根本不知也不信泥淖之中生兰蕙,世间尚有许多“出淤泥而不染”。 眼下齐耀祖见赵惇面色不善,便想趁机讨好恭王,愈发狗仗人势起来。他心道这丑八怪不过一个玩物,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华,竟胆敢对他齐员外、齐押司如此不敬!纵然郡王府不是撒野之处,可他却打定主意要给这贱女人一个下马威。 齐耀祖满脸狰狞地踩着晏怀微的手,边踩边用力碾着,口中还骂骂咧咧:“你不是书会先生嘛?好啊,好啊,我今天就掰断你这只手!让你再握不住笔!” 话毕,他半蹲在地,拉起晏怀微被踩伤的手,掰住食指用力向后折去。 恰在此时,但见门外倏地闪进一道紫色身影。 那人二话不说,抬脚便踹在齐耀祖脸上,将他踹得翻了个仰八叉摔出去。这一脚下去着实没收力,齐耀祖霎时鼻血横流,疼得眼冒黑星。 好半晌之后他终于缓过气来,抹了一把鼻血,破口大骂道:“哪个龟孙敢踢你老子!” 可待他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瞬间便吓得张口结舌,再骂不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