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入京当日,被疯批国师宠麻了》 第1章 我在你身体里 上京。 正值立春,柳絮纷飞中万物复苏,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可就在这一片喧嚣中,只有慕卿浔一人悲凉地躺在一片干草堆里绝望地望着天花板。 时下左右无旁人,铁窗外一痕弯月斜挂寒空,冷光如线,悄然漏入囚室斑驳的苔痕间。 没错,她今日刚入京来投奔未婚夫,便被人诬陷关进了这囚牢。 慕卿浔看着窗外月色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到底招谁惹谁了。 她本只是个边陲小地方的县丞之女,但却因为父亲县丞查账,导致税收目录出现纰漏,贪污被发现,于是获罪被谋害死了,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但父母已经给她谋了后路,在离世前曾告诉她,她自小便有婚约,而未婚夫此时正在上京。 于是,慕卿浔独自一人跋山涉水来到上京,只为了投亲自己的未婚夫,但不知怎的,她还没找到她的未婚夫,便被人污蔑偷盗进了囚牢。 “你来上京是来投奔你未婚夫的,对吧?” 一道磁性好听却带着些许空洞的声音,突然在这阴暗的囚牢里响起。 突然而来的声音把慕卿浔吓了一大跳,她猛地从干草上蹿起,左右张望:“谁?谁在那里?” “别找了,我在你身体里,也只有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慕卿浔吓得一激灵,瞬间联想到那些话本中的鬼怪传说,立马扑通跪到在地双手合十:“鬼…啊呸,大仙,你放了我吧,我这辈子从来没干过任何坏事,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闭嘴,吵死了,听着,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出去!”那道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不耐。 慕卿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马跪求:“真的吗?大仙,我真是冤枉的,我根本没有偷东西,我真不是小偷!”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小偷。 他本是当朝最年轻的国师谢绪凌,却在替圣上寻找长生术法时涉足阴阳意外附身到了慕卿浔的身上,实际上从她入京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 之所以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因为他想看看此女的意图,但如今他是不得不出面了。 “我可以帮你出狱,而且还能帮你成功嫁给你未婚夫,但是你也需要帮我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慕卿浔从地上爬起来,眼波流转间后试探着问:“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谢绪凌思考半晌,决定将自己的事说出。 慕卿浔坐在草席上竖起耳朵,只听那缥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威慑。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什么大仙,我是国师谢绪凌。” 慕卿浔听到‘谢绪凌’这三个字,瞳孔微缩,脸上满是震惊。 谢绪凌?那个令全朝闻风丧胆,心狠手辣阴鸷狠戾的国师谢绪凌?!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脊背有点发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遇上了这个人物,硬着头皮问出自己的疑问:“你真是谢绪凌?国师大人,你怎么会在我身体里?” 谢绪凌如今没有了肉体,只是个灵魂,但就在说完这话后,慕卿浔的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少年容貌俊美,长身玉立,衣袂微微飘动之间,他抬眼看向慕卿浔,囚牢阴暗的氛围映着他翠绿的眸光,让她不寒而栗,她连忙移开目光。 “今日我奉圣上之命去办事,意外附身到了你的身体里,我需要找到我的肉体才能回去,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我可以帮你成功嫁给你的未婚夫,但是你也需要帮我找回肉体。” 慕卿浔点了点头,虽然这种事让她觉得太过玄学,但现实如此她不得不信,于是还是选择了接受。 “好,一言为定!” —— 二人商量了一阵,便是想出了出去监狱的办法。 门外刚好走过一个巡逻的狱卒,慕卿浔连忙按照计划叫住他。 “诶诶诶,大人,我真没有偷东西啊,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啊?” 狱卒却是轻蔑一笑,满脸鄙夷:“呦,还想出去啊?你知道你偷得是谁的东西吗?那可是当今太师的女儿,偷了她的东西你还想出去?” 却见慕卿浔掩嘴笑出了声,抬高下巴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能是谁?不过是路边的一个丫头罢了!” 狱卒十分鄙夷。 慕卿浔却是不慌不忙,心里慌乱表面却装作高傲地说道:“我,可是当朝国师谢大人的好友!从小到大的!” 狱卒听到这话,瞳孔一缩但却是马上质疑,满脸不屑:“国师?呵!真敢编啊!国师谢大人可是咱们云逸朝最厉害的国师,连圣上都要敬他三分,你个小丫头子可真能说!” 随后不等慕卿浔说话,他便立马叉着腰,招呼众人道:“你们快来看看啊,这个小丫头说她和国师相识!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狱卒们听到这话,连忙各个都凑过来看,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突闻前方传来一声:“大理寺少卿大人到!” 慕卿浔显然是没料到这种突发状况,当即心中涌起一股慌乱。 谢绪凌如今在她身体里自是可以感知她的情绪和心中所想,见此开口安抚:“不要慌,我自有对策,按我说的做。” “你们不看管犯人,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好在这大理寺少卿看起来脾气不错,走过来后也没有非常严肃的样子,慕卿浔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 就见面前的狱卒急匆匆地跑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禀报:“江大人,这女人竟敢说她是国师大人的多年好友,撒谎也不照照镜子!” “全上京的人都知道您和国师大人的关系最好了,您来看看这女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哦?还有这种事?” 大理卿江遇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件事颇有兴趣,他轻扬起嘴角看向慕卿浔:“本寺怎么不知国师大人的好友里还有你这个人啊?” 看似笑着的面庞此刻却是压迫感十足,震得全狱无一人敢说话。 仿佛只要慕卿浔露出一点马脚,他便会立马活剐了对方。 第2章 国师大人让我来的 慕卿浔心里紧张,垂着头好似鹌鹑般,脚肚子直发软。 “别慌,按我说的回复。” 谢绪凌那好听的再次出现,莫名抚平了慕卿浔心中的紧张。 江遇见面前此人见到自己后露出这般害怕的模样,于是便料定对方是在说谎,面上阴郁:“呵,偷了太师府大小姐的东西就算了,现在还鬼扯想和谢国师攀上关系,谁给你的脸啊?” 他刚要发怒,却见眼前本低着头的人忽然抬高了脑袋。 “谁说我在鬼扯了?” 此言一出,本来料定慕卿浔一定是在撒谎的众人皆是一愣,随便便是一片议论:“我去,什么鬼?难道她真的和国师大人有这什么全上京人都不知道的关系?” 江遇听到这些话,眉间的阴郁更甚;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嚣张,都被揭穿了还死不承认,简直就是在挑衅他! 他和谢绪凌从小玩到大,自是熟悉地不得了,却从未听说过有她这个人物,撒谎也不打打草稿的吗?! 他嘴角扯起一抹嘲笑的弧度,抬手随意地鼓了几下掌,举手投足间透着满满的不屑:“那我考考你,国师府在哪?” 全上京都知道,国师谢绪凌向来行踪隐蔽,除了皇家贵族极少有人见过他的面貌,国师府更是不用说了,全云逸朝都没几人知道在何处。 一旁的狱卒守卫们听到这个问题皆是震惊不已,江遇也是自信满满。 慕卿浔心中哀嚎,低垂着头,在心里用发颤的声音和谢绪凌说话:被拆穿我可就死定了。 沉稳的男声传来:不会。你只管跟着我的话念。 见她这副样子,江遇便料定她一定是答不上来,当即抬手:“呵,还敢在我面前撒谎,来人,拖下去,鞭刑伺候。” 他身后的狱卒立马领命。 就在他们即将押住慕卿浔的时候,却见本低垂着头的女人突然抬起了脑袋,嘴角勾笑:“我当然知道。” 她抬起头,直视着江遇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道:"国师府位于皇城西北角,靠近御花园。从正门进入后,右侧是一片竹林,左侧有一个小型人工湖。府邸主体是一座三进的四合院,正厅悬挂着‘问心堂’的匾额。" 江遇心中一惊,脸色骤变;这些细节确实无人知晓,连他都只去过一两次,此外每次与谢绪凌见面,都是在酒楼。 他眉头微蹙,缓缓眯起双眼,语气变得凌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慕卿浔见此嘴角微扬,趁此机会立马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国师大人书房里有一幅‘山水清音图’,是他最珍爱的画作。" 这番话一出,江遇更加震惊。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周围的狱卒和其他囚犯见此都屏住了呼吸,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江遇强自镇定,又问道:“既然你自称是国师大人的好友,那你可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习惯?” 慕卿浔心中一紧,但很快就听到了谢绪凌的声音。 她垂着手不慌不忙,自信地回答:“国师大人有个特别的习惯,每次饮茶时,总会先用茶盏温杯三次,然后才开始品茗。他还喜欢在茶中加入一片桂花,说是能增添茶香。” 江遇听完这番话,脸色变得异常复杂。 这些细节连他这个多年好友都不曾注意,眼前这个女子却能如数家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时,江遇突然冷笑一声:"说得好啊,不过你怎么证明这些不是你从别处打听来的呢?" 慕卿浔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绪凌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告诉他,在国师府后院的梅林中,有一块刻着''清风明月''四个字的石碑,那是我们十年前一起立下的。" 慕卿浔一愣,但情况紧急她便只好立马说出。 “江寺卿若不信的话,可自行去验证。” 见此,江遇是彻底相信了对方的说辞,只好作罢道:“罢了,便是信你一回。” “严安,明天早上便让狱卒把这位小姐放了,太师府那边我自会去说。” “属下遵命。” …… 于是,第二日天亮,慕卿浔就被放出来了。 慕卿浔离开大牢后,按照谢绪凌的指示,沿着城南的一条偏僻小巷前行。 她刻意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张望,确保没有人跟踪,也没有因为行踪引起他人注意。 旭日初升,街道上行人稀少。 慕卿浔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前。 据谢绪凌所说,这是他安排在京城打探情报的秘密点位,而这个客栈的点位正是他的贴身侍卫颜墨所在的点位。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谁?”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里面传来。 慕卿浔压低声音,轻轻说道:“清风拂面,明月当空。” 门内沉默片刻,随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警惕的面孔,正是颜墨。 “你是何人?”颜墨眯着眼打量着慕卿浔,似是要看透对方般。 “国师大人让我来的。”慕卿浔小声回答。 颜墨依旧狐疑,没有让开门。“既然是国师大人派来的,那你应该知道暗号的下半句。” 慕卿浔一时语塞,她并不知道完整的暗号。 就在这时,谢绪凌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告诉他,‘竹影横斜水清浅,荷花深处小船慢’。” 慕卿浔如实复述,颜墨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 但他仍未完全放下戒心,继续问道:“国师大人最喜欢的茶叶是什么?” 慕卿浔不假思索地回答:“碧螺春,但他更喜欢在里面加一片桂花。” 听到这个回答,颜墨终于确信了慕卿浔的身份。 他侧身让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属下失礼了,还请姑娘见谅。国师大人吩咐过,这几日局势紧张,必须格外小心。” 慕卿浔点点头,跟随颜墨进入屋内。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微弱地燃烧着,陈设皆是朴素至极。 颜墨引领慕卿浔穿过杂货铺,来到后院的一间小屋前,为她沏茶,毕恭毕敬:“姑娘,可是有何需要在下去做的?” 第3章 未婚夫门前撒泼打滚 慕卿浔端起茶喝了一口,正是谢绪凌最爱喝的碧螺春,她轻扬起嘴角,笑着说道:“我初入上京,劳烦颜侍卫帮我安排个住处吧。” “姑娘请在此稍候,属下这就去给姑娘安排住处。” 说完,颜墨便毕恭毕敬地下去安排了。 慕卿浔坐在小屋中,静静等待颜墨回来。 她环顾四周,屋内虽然简陋,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窗边摆放着一盆青翠的兰花,阳光倾斜下散发出淡淡清香。 她轻抿一口茶,芳香四溢。 不愧是国师大人喜欢的茶,就是不一般。 突然,谢绪凌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怎么样?颜墨这小子没给你脸色看吧?” 慕卿浔心中一喜,连忙在心里回答:“没有,颜侍卫非常谨慎,但也很有礼貌。谢公子,你真是太厉害了,竟然能安排这样的密点。” 谢绪凌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轻笑道:“这不算什么,只是为了以防不测罢了,毕竟现在给你安排也是给我自己安排。” “对了,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慕卿浔心中一凛,连忙点头:“记着呢记着呢,国师大人放心。” 正说着,颜墨便回来了。 他恭敬地对慕卿浔说:“姑娘,已经为您安排好了住处。是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环境清幽,不会引人注目。” 慕卿浔起身道谢:“多谢颜侍卫。” 颜墨摇头:“姑娘不必客气,这是国师大人之前的吩咐。” 说着,他递给慕卿浔一张纸条,“这是地址,姑娘可以按图索骥。” 慕卿浔接过纸条,未及感谢,谢绪凌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记住,你的未婚夫唐宴沉就住在城南的翰林院旁。他刚中进士,是京城新秀,很注重名节。你今天下午就去他住处大闹一场,他就算拖延也定然会承认婚约的。” 慕卿浔心中一惊,暗叹谢绪凌的脑子厉害,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轻轻点头。 颜墨见状,以为她是在回应自己,便又补充道:“姑娘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 慕卿浔点头,正想走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揪住正要离开的颜墨衣袖。 “对了,给我点钱。” 按照颜墨给的图纸,慕卿浔很快就找到了那处宅院。 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令人心旷神怡。 她缓步走进院子,在一间精致的厢房前停下。 推开门,室内布置简单却不失雅致,显然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心中再度暗叹谢绪凌的细心。 慕卿浔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放下,坐在窗前的桌案旁,欣赏了几眼外面的风景很是满意。 于是,便出门去寻吃食了。 —— 时至申时,日影斜长。 唐宴沉正在书房中研读典籍,一名小厮匆匆闯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人,大事不好了!”小厮面色慌张,额头上还渗着汗珠。 唐宴沉皱眉,放下手中的书卷:“何事如此惊慌?” “刚刚接到消息,说是…说是慕家小姐已经出狱了!” 唐宴沉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顿,茶水溅出几滴在案几上。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故作镇定道:“你且慢慢说来。” “听说慕家小姐已经出狱了,而且…”小厮吞吞吐吐。 “而且什么?” “而且她居然还和国师大人有关系。” 唐宴沉面色一变,他放下茶盏,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正当他思索对策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唐宴沉!你这个负心汉给我滚出来!”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唐宴沉心头一跳,这声音他从未听过,但想必就是那位慕家小姐了。 他刚要开口吩咐下人将人请进来,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大人不好了!那位姑娘在门外撒泼,还带了一群人来闹事!”又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信。 唐宴沉快步走到窗前,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的女子正站在大门外,手里还拿着几块砖头。 她身后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 “唐宴沉!你敢做就要敢当!当初是父母为你我定下婚约,如今你成了进士,你就想悔婚?今日你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在这里闹到底!” 慕卿浔扬声喊道,声音清脆却带着几分凌厉。 她随手又扔出一块砖头,正中大门上的门环,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唐宴沉额头渗出冷汗,青筋微微暴起,心中慌得不行。 他是新科进士,刚在翰林院谋得一个职位,最是注重名声。 如今这般场面,若是传到朝中大臣耳中,他的前程怕是要毁于一旦。 “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下人们见此也知道后果,一个个都慌了神。 唐宴沉正要开口,外面又传来一阵喧哗,百姓们都为慕卿浔发声。 “这位姑娘说得对!身为读书人,怎能做出这等薄情寡义之事?” “就是就是!我看这位唐大人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竟是这般人品!” 看热闹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有人甚至开始对着门口指指点点,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唐宴沉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往日里他总是以最完美的姿态示人,如今却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搅得焦头烂额。 “唐宴沉!你若再不出来,我就要告到衙门去了!”慕卿浔的声音再次响起,“让大家评评理,你这样的人,配不配当朝廷命官!” 唐宴沉听到这话,心中猛然一惊,他面色发白,双手微微发抖。 若是这事真的闹到官府,他的仕途可就真的完了。 想到这,他来不及思考对策,立马扯过一旁的外衫穿上,大步走向大门,伸手用力打开了大门。 慕卿浔正准备接着闹,见他突然出现一愣,随即接着卖惨:“大家都来评评理啊,唐大人发达了就不管有婚约的未过门的妻子了!” 唐宴沉捏紧自己的拳头。 “够了!” 第4章 莫非还想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只听唐宴沉一声怒喝,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严,却又不失温和。 慕卿浔抬眼望去,便见刚才还紧张恼怒的唐宴沉此刻却已然面色如常。 他目光扫过周围的百姓,十分自然道:"诸位乡亲,此事确有误会。我唐宴沉虽为朝廷命官,但也深知礼义廉耻。还请诸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这位姑娘当面说清。" 慕卿浔手中的砖头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她原本以为这位未婚夫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竟如此沉稳。 果然,是有些心机的! "既然唐大人愿意给个说法,那我倒要听听,你要如何解释这悔婚一事!"慕卿浔叉腰嘴角微勾,准备看看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唐宴沉微微颔首,转身对身后的下人吩咐道:"去,把茶房收拾出来。" 随后又对着慕卿浔做了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极了。 "姑娘请随我来,有什么话,我们进去细说。" 慕卿浔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嗤笑,抬脚就要往里走。 "且慢!"唐宴沉眼眸流转间突然开口,"姑娘既是来讨说法的,不如请几位街坊邻居作证。免得外人说我唐某人仗势欺人。"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示了他的诚意,又给自己留了个台阶,当真是厉害。 周围的百姓纷纷点头称赞,对这位年轻的进士官印象大为改观。 慕卿浔暗自点头,谢绪凌果然没说错,这唐宴沉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很快,几位德高望重、在人群中有些说服力的街坊也被请进了茶房。 唐宴沉亲自为众人斟茶,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没有一点为官的架子。 "姑娘,方才在外面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唐宴沉放下茶壶,缓缓说道,"这婚约一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不如这样,待到夜深人静,我们再详谈如何?" 他说这话时,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卿浔一眼。 慕卿浔也知道此事不疑闹太大,免得自己落人把柄,但面上却依旧带着怒意:"唐大人,你莫不是想拖延时间?" "姑娘误会了。"唐宴沉唇角微勾,举止之间尽是文雅。 "只是有些话,不便当着外人的面说。若姑娘不放心,可以带个丫鬟作伴。今晚子时,就在城南的醉月楼如何?" 慕卿浔装作思索片刻,这才勉强点头:"好,我就再信你一次。丫鬟就不必了,若你今晚敢爽约,我明日就去京兆府告你!" 几位街坊见事情有了转机,也没什么热闹可以看了,便纷纷劝慰慕卿浔。 慕卿浔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瞪了唐宴沉一眼。 心中却早已是暗喜,谢绪凌这一计果然妙,就算唐宴沉没有立马应下婚约也得给她个说法。 殊不知此刻,她身后的唐宴沉却眯了眯眸子,面上早已没了刚才的温和,阴郁地望着慕卿浔离开的背影。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城南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各色灯笼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 醉月楼高耸入云,朱红色的屋檐,楼前的牌匾上“醉月”二字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慕卿浔缓步走在街上,身着一袭淡青色长裙,发髻简单挽起,清雅脱俗。 她看着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当真要一个人去?你其实可以找颜墨安排人陪着你的。”谢绪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放心,我自有分寸。”慕卿浔转身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谢绪凌皱了皱眉:“唐宴沉此人心机深沉,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就认输。” “我知道。”慕卿浔轻笑一声,“他白日里那般表现,分明是想麻痹我。若是今晚真的只谈婚约,那才叫奇怪,我若是多带一个人,反而会引起他的警惕。”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要整什么幺蛾子!” 谢绪凌闻言轻笑一声:“你倒是还挺聪明的。” “那是,本小姐自是有些手段的。”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醉月楼门前。 店小二见是位贵客,连忙迎了上来:“姑娘是来赴约的吧?唐大人已在望月阁等候多时了。” 慕卿浔点点头,跟着店小二上了楼。 望月阁在醉月楼的最高层,是整个酒楼最好的雅间。 慕卿浔刚一进门,就看见唐宴沉正坐在窗边望着酒楼不远处的许愿桥品茶,见她来了,立刻起身相迎。 “姑娘果然守信。”唐宴沉笑容温和,“请坐。” 慕卿浔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发现除了他们二人,雅间里还有两个端茶倒水的小厮。 那两人看起来普普通通,但眼神闪烁,显然不是普通的伙计。 她眯了眯眸子,心中警惕更深。 “唐大人,现在没有外人了,不知你要如何解释这悔婚一事?”慕卿浔开门见山地问道。 唐宴沉给她倒了杯茶,动作优雅:“姑娘何必这般着急?不如先尝尝这上等的龙井。” 慕卿浔看着面前的茶杯,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茶水清澈,却隐约有一丝异样的香气,这茶绝对有问题! 她装作不经意地用袖子拂过茶杯,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渴。” 唐宴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既然姑娘执意要谈,那我们就说说这婚约的事。” 他话音刚落,那两个“小厮”突然向门口移动,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退路。 慕卿浔神色不变,只是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暗器。 唐宴沉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从中带着一丝惋惜:“慕姑娘,我们两家的婚约是两家父母定下,确实由来已久。但如今局势变化,慕家已不复往日荣光,而我唐家却正值蒸蒸日上之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想,姑娘也不愿耽误我的前程吧?” 慕卿浔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乍现,心道这人果然没憋好屁。 “唐大人此言差矣。婚姻大事,岂能因一时得失而轻易更改?虽然我慕家如今已经落寞,但自古以来丈夫对妻子理应不离不弃,怎能因为这些就要退婚?!” 唐宴沉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慕姑娘,你可要想清楚。我今日是给你一个体面退婚的机会。若是你执意不从……” “那又如何?”慕卿浔打断他的话,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但实则已有了防备。 “唐大人莫非还想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第5章 被刺 唐宴沉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似是没想到慕卿浔竟如此厉害:“慕姑娘此言何意?” 慕卿浔冷冷一笑:“唐大人何必装傻。今日你约我来此,想必不只是为了谈婚约吧?” 话音未落,便见唐宴沉抬起手,那两个伪装成小厮的人突然朝着她迅速扑来。 慕卿浔早有防备,身形一闪,避开了他们的袭击。 值得庆幸的是,如今国师谢绪凌和她共存一具身体,她可使用对方的武功,实在是幸运。 也多亏了她聪慧,提前找颜墨要了这些暗器。 来不及细想,她右手一翻,藏在袖中的一把银针瞬间飞出,正中其中一人的穴道。 那人顿时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另一人见状,更加凶狠地扑向慕卿浔。 慕卿浔借着谢绪凌的武功,身形灵活如猫,轻松闪避。 她一个旋身,左手成爪状,直取那人咽喉。 那人慌忙后退,却不防慕卿浔右脚一扫,直接将他绊倒在地。 慕卿浔趁势一跃而起,一掌劈向那人后颈。 只听“砰”的一声,那人也昏倒在地。 唐宴沉见状大惊,没想到慕卿浔竟有如此身手。 他眼眸轻眯,狠狠咬了咬牙,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直冲慕卿浔而来。 慕卿浔虽有谢绪凌的武功,但毕竟经验尚浅,一时间被唐宴沉逼得连连后退。 眼看就要被逼到墙角,慕卿浔心生一计。 她故意露出一个破绽,引诱唐宴沉刺来,唐宴沉果然上当,匕首直刺慕卿浔胸口。 慕卿浔猛的一个侧身,同时右手如闪电般抓住唐宴沉的手腕,左手迅速击向他的肘部。 唐宴沉好歹只是个文官,当然敌不过谢绪凌的武功,只听“咔嚓”一声,唐宴沉的手腕被硬生生扭断。 他惨叫一声,匕首应声落地。 慕卿浔趁势一脚踢向唐宴沉小腹,将他踹倒在地。 但这番打斗也引来了酒楼众人的注意,唐宴沉的贴身侍卫率先破门冲了进来。 慕卿浔眼见人多不敌,正纠结之时,便闻耳边传来谢绪凌的声音:“跳河!” ‘扑通!’ 巨大的落水声传来,酒楼内的众人似是没料到慕卿浔如此果敢,纷纷愣在了原地。 唐宴沉定的雅间身处酒楼的第三层,这般直跳下去高度自是不容小觑。 巨大的冲击力让慕卿浔立马昏厥了过去。 慕卿浔在水中沉浮,意识渐渐模糊。 渐渐地,她的眼前竟逐渐浮现了一个画面:那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小女孩和小男孩正在爬树玩耍,画面温馨和谐可他们的脸却是模糊至极。 慕卿浔心生疑惑,潜意识告诉她这是她的童年记忆,可是她在记忆中翻找,却从未发现自己还有这么一段记忆。 梦中的她想要探清真相,却在即将看清他们的脸时,被一阵急促的呼喊叫醒。 “姑娘,慕姑娘!醒醒!” 是颜墨的声音,带着些焦急和不安。 她猛然睁开眼睛,因为大梦初醒的缘故,四周的环境瞬间变得模糊。 颜墨正焦虑地看着她,见她醒来顿时庆幸,立马递来了药汤:“你刚才跳河时受了点伤,水流的冲击力很大,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你已经昏迷两天了,大夫说你要是再不醒来,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万幸的是,姑娘你醒了,不然主上定又要怪罪我了。” 慕卿浔没有理会颜墨的话,她微微皱眉,感觉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努力坐起身,接过了颜墨手中的药汤喝尽后,摆了摆手:“我没事了,颜侍卫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一个人静静。” 颜墨见她没事,便不再担心,点了点头,朝她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见他一走,慕卿浔立马喊出了谢绪凌:“谢绪凌……你是不是偷偷安排了什么?” 谢绪凌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几分慵懒:"什么偷偷安排?我可是个正人君子。" 慕卿浔翻了个白眼,自他们熟络了之后她才发现谢绪凌根本没有外界传闻那么可怕,甚至还有点……幽默? "少装蒜,颜墨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救我?你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或许是你魅力太大,连老天爷都不忍心看你香消玉殒呢。"谢绪凌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开始东扯西扯。 慕卿浔冷哼一声:"谢绪凌,你再不说实话,我就——" "你就怎样?"谢绪凌饶有兴致地问道。 慕卿浔一时语塞,她能拿这个附身在自己身上的家伙怎么办? 片刻后,她没了兴致,泄气地叹了口气:"算了,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不会追究。" 随后,房间里便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慕卿浔望着窗外的夕阳,心情复杂。 唐宴沉那件事虽然暂时解决了,但她心里清楚,那个男人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不使点狠招,他肯定是不愿意娶她的。 所以,她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婚约的事。 思考了半晌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慕卿浔咂了咂嘴,决定摆烂靠他人。 “国师大人,今日我们这般便是躲过了唐宴沉的算计,让他的计谋落空了。” “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帮我呢?” 她问话后,脑海中沉寂了许久。 就在慕卿浔以为谢绪凌又打算装聋作哑时,他那惯有的慵懒声线再次响起,却没了半分戏谑,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然。 “帮你?我不是一直在帮你么?” “若非我提前让颜墨守在河边,你此刻恐怕不是躺在这张床上,而是沉在河底喂鱼了。” 这般直白的承认,让慕卿浔心头一跳。她撑着床沿,又坐直了些,好让自己的质问更有力:“你果然都算到了。从我决定去醉月楼开始,你就在暗中布局。” “算不上布局,”谢绪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提前为你准备了一条后路。唐宴沉此人,比你想象的要阴险得多,醉月楼那一出,他根本就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 慕卿浔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节泛白。她早就猜到唐宴沉心狠,却没想到他竟是存了必杀之心。 “他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就算不想履行婚约,也不至于……” “因为这桩婚事,碍了别人的眼。”谢绪凌打断了她的话。 “谁?” 第6章 交易 谢绪凌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可知,唐宴沉为何能在短短几年内,从一个不受宠的臣子,到如今在朝中颇有声势?” 慕卿浔皱眉,她对这些朝堂之事所知甚少:“他背后有人支持?” “何止是有人支持,”谢绪凌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他的亲姨母,便是当朝太师柳擎的正妻。而唐宴沉,就是太师府一手扶持起来的棋子。” 太师府。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慕卿浔的脑中轰然炸响。她父亲慕将军当年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在朝中最大的政敌,便是主张议和、处处与父亲作对的太师柳擎! 父亲的冤案,与太师府脱不了干系! 慕卿浔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一个可怕的念头窜了上来:“所以,当初诬陷我与人私通,害我被关入大牢,还有这次醉月楼的暗算……” “没错。”谢绪凌的声音冷酷地证实了她的猜测,“都是太师府那位千金,柳若烟的手笔。她心悦唐宴沉已久,而你这个国师亲定的未婚妻,自然就成了她最大的眼中钉。” 原来如此。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废子。唐宴沉需要太师府的势力,柳若烟想要名正言顺地嫁给唐宴沉,而她慕卿浔,就是他们结合道路上必须被铲除的障碍。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席卷了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怒火。 “好,好得很。”慕卿浔低声重复着,胸口剧烈起伏,“他们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想借我除去眼中钉。这笔账,我记下了。” 她原先只是想借这桩婚事自保,脱离慕家的掌控。可现在,这桩婚事,她非成不可!她不仅要活着,还要风风光光地嫁给唐宴沉,成为柳若烟心里拔不掉的那根刺! 更重要的是,只有坐稳了“国师未婚妻”这个身份,她才有机会接近太师府,去查清父亲当年冤案的真相。 “你想怎么做?”谢绪凌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决意,主动问道。 慕卿浔压下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唐宴沉这次计谋落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既然想杀我,常规的法子怕是逼不了他娶我。” “的确,对付这种人,寻常手段无用。”谢绪凌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赞许,“所以,我们得换个法子,让他不得不娶。” “什么法子?” “舆论。”谢绪凌吐出两个字,“深情女子为逼婚薄情郎,不惜当众跳河殉情。这出戏码,京城的百姓最是爱看。只要稍加运作,将这盆脏水泼到唐宴沉身上,他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和前程,除了乖乖娶你过门,别无他法。”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毒。一旦流言四起,唐宴沉便会被钉在背信弃义的耻辱柱上,在最重名声的皇家,这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慕卿浔沉默了片刻,随即开口:“你为什么要帮我到这种地步?别告诉我你只是个乐于助人的正人君子。” 谢绪凌坦然道:“帮你,自然也是在帮我自己。” “我的肉身,在失踪之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太师府。此后便杳无音信,连一丝魂魄的气息都寻不到。”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怀疑,我的肉身很可能就被藏在太师府的某个地方。而你,一旦成了唐宴沉的未婚妻,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与太师府往来。我需要你,替我进去查探。” 这是一个交易。 一个各取所需的交易。 慕卿浔反而因此安心了不少。她不怕对方有所图,就怕对方无所求。 “好,我答应你。”她干脆地应下,“但我也有条件。” “哦?”谢绪凌似乎来了兴致,“说说看。” “我要你把你知道的,关于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还有太师府的底细,全部告诉我。”慕卿浔一字一顿,话说得清晰无比,“我不想再像个瞎子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既然是合作,我需要对等的讯息。” 她受够了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谢绪凌沉默了。慕卿浔能感觉到,他在衡量。 良久,他轻笑出声:“你比我想的更聪明。可以,这个交易很公平。” “从现在起,你想知道什么,随时可以问我。” 得到了承诺,慕卿浔心中大定。她掀开被子,挣扎着想要下床。 “你要做什么?伤还没好。” “等不了了。”慕卿浔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舆论发酵需要时间,我们得从现在就开始。” 她走到桌边,拿起纸笔。 “第一步,先找几个靠得住的说书先生。” 墨迹未干,慕卿浔已在脑中将整个计划推演了数遍。 “跳河是最后一招,是玉石俱焚的法子。”谢绪凌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筹谋的冷意,“在那之前,你得先有一个身份,一个能让全京城都相信,你与唐宴沉关系匪浅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能是凭空捏造的。它必须有根基,有旁证,才能在京城这潭深水里立住脚。 慕卿浔停下笔,抬起头,虽然房中空无一人,她却像是在与人对视:“什么身份?” “国师的密友。”谢绪凌的声音清晰传来,“一个他藏在暗处,百般呵护,却因种种原因无法公之于众的女人。” 这比“糟糠之妻”的故事更动人,也更符合唐宴沉如今清贵孤高的国师形象。一个完美的形象,一旦有了裂痕,才更容易崩塌。 “空口无凭,谁会信?”慕卿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让你信,她们就得信。”谢绪凌的语气里透着绝对的自信,“我给你一份名单。第一位,礼部王侍郎的夫人。三日后,你以国师密友的身份,去拜访她。” 慕卿浔的指尖在微凉的桌面上轻轻一点:“理由?” “王侍郎能有今日,全靠唐宴沉当年在陛下面前的一句举荐。这位王夫人,最是知恩图报,也最是嘴碎。只要她信了,不出半日,半个京城的贵妇圈都会知道你的存在。” “她凭什么信我?” “就凭你知道,她去年生辰,唐宴沉送了她一尊南海暖玉观音,那观音的底座上,刻着一个极小的‘安’字,是为她新生的孙儿祈福。”谢绪凌的声音顿了顿,“这件事,除了他们夫妻和唐宴沉,再无第四人知晓。” 慕卿浔心中微凛。谢绪凌对唐宴沉的了解,远超她的想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讯息,而是渗透到骨子里的秘密。 “我明白了。”她不再多问。 这的确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第7章 一桩秘密 三日后,侍郎府。 慕卿浔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既不显得寒酸,也无半分张扬。她安静地坐在客堂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杯尚温的茶,姿态从容。 王夫人坐在主位上,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听下人通报,说是国师府的故人来访,心中本就存着几分疑虑。国师是何等人物,清冷自持,从未听说与哪家姑娘走得近。 “慕姑娘,”王夫人放下茶盏,率先开口,语气客气却疏离,“你说……你是国师大人的朋友?” “是。”慕卿浔抬起脸,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有些事,他不便出面,便托我来向夫人问声好。”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国师大人有心了。只是我与他交往不深,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 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下逐客令。 慕卿浔不慌不忙,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王夫人言重了。他只是总念着夫人的好,说当年若非夫人时常提点,他一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怕是要走许多弯路。”慕卿浔的声音柔和而真诚,“他还说,去年送您的那尊南海暖玉观音,他寻了许久,生怕您不喜欢那样式。如今看来,您是喜欢的。” 王夫人的动作僵住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脸上的表情从审视变成了惊愕。暖玉观音的事,是她与丈夫私下里都感念不已的恩情,至于底座的那个“安”字,更是只有她与丈夫才知道的秘密! 唐宴沉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外人?除非……这个女子在他心里,根本不是外人。 王夫人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身体前倾,热情了数倍:“原来是这样!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快,给慕姑娘换上今年的新茶!” 慕卿浔但笑不语。 谢绪凌在她脑中轻嗤一声:“看,对付这些趋炎附势的妇人,一桩秘密,比一万句言语都有用。”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慕卿浔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在王夫人热切的询问中,偶尔“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两件只有唐宴沉心腹才可能知晓的小事。 比如,唐宴沉不好甜食,却唯独对城南“李记”的桂花糕情有独钟。 再比如,他书房里那盆看似普通的君子兰,其实是先帝御赐,轻易不许人碰。 每一件,都精准地敲在王夫人的心坎上,让她对慕卿浔的身份再无怀疑。 “好孩子,你在京中无依无靠,以后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国师大人那边……我懂,我们都懂。”临走时,王夫人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得意味深长。 慕卿浔知道,鱼儿上钩了。 与此同时,京城最大的茶楼百味居内,一个身着灰色布衣,面容普通的男人正将一小块碎银子压在茶杯下。 他叫颜墨,是谢绪凌的亲信。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是在邻桌几个书生高谈阔论时,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兄台何故叹气?”有好事者问道。 颜墨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压低声音:“没什么,只是听各位谈起国师大人,想起一桩旧事,心生感慨罢了。” 这一下,彻底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颜墨半推半就,才“勉强”道出:“各位只知国师大人如今风光无限,可曾想过,他也是有落魄之时?我听说啊,国师大人在乡时,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那位慕家小姐,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倾尽所有助他上京赶考。谁曾想……” 他再次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 “谁曾想如何?你快说啊!” “还能如何?”另一人接话,“这等忘恩负义、抛弃糟糠的故事,史书里还少吗?定是国师大人如今看上了太师府的千金,便要毁弃旧日之约了!” 一时间,茶楼里议论纷纷。 两种截然不同的流言,就此传开。一种在上流贵妇圈里,说的是国师大人金屋藏娇,情深义重。另一种在市井之间,说的是国师大人背信弃义,是个薄情郎。 无论哪一种,都将唐宴沉架在了火上。 翰林院。 唐宴沉一踏入公房,便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同僚们看他的表情,不再是往日的敬畏或艳羡,而是多了一丝探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唐兄。”户部主事张大人端着茶杯凑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近来京中传闻颇多,都与唐兄有关啊。” 唐宴沉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案上的文书:“无稽之谈,不必理会。” “哦?当真是无稽之谈?”张大人挑了挑眉,“我夫人昨日还参加了王侍郎夫人办的茶会,席上见了一位慕姑娘。听闻,那位姑娘对唐兄的喜好,比唐兄自己还清楚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公房的人都听见。 “张大人若是闲得无事,不如多关心一下户部的账目。”唐宴沉的声音冷了下去。 “哎,唐兄别动气嘛。”张大人笑呵呵地退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陛下最重德行,这‘背信弃义’的名声一旦坐实,对你的前程,可不是什么好事。” 唐宴沉握着狼毫笔的手,指节泛白。 慕卿浔。 那个他以为已经沉尸河底的女人,不仅活了下来,还用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她背后,到底是谁在撑腰? 一个个疑问在他脑中炸开,让他第一次生出一种无法掌控局势的烦躁。 慕府。 慕卿浔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 “小姐,成了。”侍女小桃压抑着兴奋,低声禀报,“王夫人派人送来了帖子,请您后日过府赏菊。还有,外面都在传,说国师大人……” “食不言。”慕卿浔淡淡地打断了她。 待用完膳,漱了口,她才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唐宴沉现在,应该很想杀了我吧。”她像是在问,又像是在陈述。 “他会的。”谢绪凌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不过,在杀你之前,他会先来见你。他需要弄清楚,是谁在背后帮你。” 慕卿浔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那就让他来。” 第8章 毁了她 夜色如墨,一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太师府的后门。 唐宴沉整了整衣冠,从车上下来。府邸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引路的仆役连头都不敢抬,只躬身在前,提着灯笼,将他引入一座僻静的暖阁。 阁内,地龙烧得正旺。 柳如烟端坐于主位,正用一柄小小的银签,挑着熏炉里的香料。她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的掐丝对襟长袄,衬得肤色愈发雪白,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国师大人,真是稀客。”她没有起身,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里带着淬了冰的讥诮,“若非京城里那些风言风语,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太师府的门朝哪边开。” 唐宴沉立在原地,暖阁里的热气并未让他感到一丝暖意。他清楚,此时任何辩解都是多余。 “如烟,我遇到了麻烦。”他选择开门见山。 “麻烦?”柳如烟终于放下银签,抬起头。她的丹凤眼里没有半分情意,全是审视与冷漠。“是你遇到了麻烦,还是你的那位青梅竹马,给你带来了麻烦?”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针尖,精准地刺向他的痛处:“我倒是好奇,一个死了的人,是如何从棺材里爬出来,还搅动了满城风雨的?唐宴沉,是你办事不力,还是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唐宴沉的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当初山洪暴发,她与家仆一同被卷走,尸骨无存。我以为她死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所以,她现在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倒成了我的不是?”柳如烟冷笑一声,站起身,缓缓踱到他面前。“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在你耳边说,慕家小姐德行有亏,不堪为配?是我。是谁帮你递上退婚庚帖,让你得以摆脱那桩乡野婚事,与太师府结亲?也是我。” 她伸出涂着丹蔻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胸口:“你我,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船要翻了,你才来找我?” 唐宴-沉任由她的指尖带着凉意戳着自己,面色不变:“我正是为此而来。这件事,必须解决。” “解决?”柳如烟收回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打算如何解决?翰林院的同僚朝你投来怜悯的眼光,市井的百姓骂你是薄情郎,就连贵妇圈里,都把你当成金屋藏娇的情圣。唐宴沉,你现在名声可真是响亮得很!” 唐宴沉的喉结微动:“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柳如烟绕着他走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你想要我如何帮你?帮你杀了她,一了百了?还是帮你昭告天下,你唐宴沉对那慕卿浔情深义重,只是造化弄人?” “杀了她,动静太大,风险也太大。”唐宴沉否决道,“如今她身后有人,在暗处,我不能妄动。” “至于情深义重?”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这个名声,比‘背信弃义’更麻烦。陛下要的是能臣,不是情种。” 柳如烟停下脚步,重新审视着他。这个男人,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依旧保持着令人不快的冷静与理智。 “算你还有几分清醒。”她重新坐回主位,端起茶盏,“既然杀不得,哄不得,那便只剩一条路了。” 唐宴沉看向她,等待下文。 “毁了她。”柳如烟轻轻吹着茶沫,吐出两个字,云淡风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既然有人将她塑造成一个不离不弃的痴情女子,那我们便让所有人看看,她真正的嘴脸。” 她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出身低微,却心比天高;家道中落,便攀附权贵。这种故事,百姓们更爱听。” 唐宴沉的瞳孔微缩。他知道柳如烟手段狠,却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 “你的意思是,散布谣言?” “单是谣言,还不够。”柳如烟的唇边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我们还要给她证据。伪造的证据。” 她从一旁的紫檀木盒里,取出一叠纸,扔在桌上。“我早已派人去你的家乡查过。慕家败落后,慕卿浔的父亲确实曾想将她许给当地一个富商做填房,换取银两。虽未成事,但稍加润色,便是一出‘嫌贫爱富,早有不贞’的好戏。” “还有这个。”她又拿出一张信笺,“这是模仿她的笔迹,伪造的信件。信里,是她写给‘京中某位权贵’的,言辞露骨,极尽谄媚。只要找个合适的时机,‘不经意’地落入御史手中……” 唐宴沉看着桌上那些足以致人死地的东西,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可怕。她不是在临时起意,她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为慕卿浔准备好了这一切。 “你……” “我只是未雨绸缪。”柳如烟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我柳如烟的夫君,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尤其是另一个女人留下的污点。”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领:“光是这些,还不够。明日早朝,你得主动上奏折。” “上奏折?”唐宴沉皱眉。 “对。”柳如烟直视着他的眼睛,“奏折里,不必说得太清。你只需提及,乡时曾有婚约,然‘家事生变,德行有亏’,此约早已作罢。如今旧事重提,恐有人借此兴风作浪,累及朝廷清誉,你心怀惶恐,甘愿受罚。” 她的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唐宴沉脑中的死局。 这一招,名为“以退为进”。 他主动请罪,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旧事纠缠,却一心为公、不愿玷污朝廷声誉的无辜臣子。而那句含糊的“德行有亏”,则像一盆脏水,不偏不倚地泼在了慕卿浔的身上。 届时,朝堂之上,谁会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女子,去为难一位圣眷正浓的国师? “如此一来,她便成了那个纠缠不休、有损官声的麻烦。”唐宴沉低声道,眼中燃起了新的光亮。 “没错。”柳如烟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一个出身低微、品行不端,还妄图攀附权贵的女人。你觉得,陛下和满朝文武,会信她,还是信你?” 舆论,会瞬间反转。 怜悯会变成鄙夷,同情会化为唾弃。慕卿浔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切,都将在这场精心设计的阴谋中,土崩瓦解。 唐宴沉终于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 “好,就按你说的办。” “这才是我柳如烟看上的男人。”柳如烟笑了,将那叠伪造的证据,塞入他的手中。“拿着。记住,从今往后,她的任何一句话,都将是谎言。” 唐宴沉握紧了手中的纸张,那轻飘飘的几页纸,此刻却重如千斤。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暖阁。 第9章 你胡说 金殿设宴,钟鸣鼎食。 这本是一场只为一品大员与皇亲国戚准备的洗尘宴,当殿前太监用他那独特的、拉长的声调喊出“国师密友,慕氏卿浔,到——”时,满座哗然。 唐宴沉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酒液微晃。他看向身旁的柳如烟,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掌控的错愕。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慕卿浔是自己走上来的。没有卑微,没有畏缩,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裙,在一片锦绣华服中,反而格外醒目。她甚至没有看唐宴沉一眼,只是安静地站在殿中,等待皇帝的发落。 “慕卿浔?”御座之上的皇帝,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他看了一眼奏折已经递上、此刻正襟危坐的唐宴沉,“国师的密友?” 唐宴沉正要起身回话,柳如烟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她款款走到殿中,先是朝皇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随即转身,面向慕卿浔。 “陛下恕罪,臣妇只是有些好奇。”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这位慕姑娘,臣妇似乎在哪里见过。哦,想起来了,是在国师府。” 她的话顿了顿,给了众人足够的揣测空间。 “只是,臣妇未曾听夫君提起过有这样一位‘密友’。”她特意加重了“密友”二字,“我只记得,前些日子府中失窃,丢了一枚先母留下的白玉垂珠佩。当时,慕姑娘恰好在府中做客,事后便不告而别。不知慕姑娘今日,可否为臣妇解惑?”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她不直接指控,只陈述事实,却将“偷盗”的嫌疑死死钉在了慕卿浔身上。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慕卿浔身上,带着审视与鄙夷。一个有偷盗嫌疑的乡野女子,竟敢出现在皇家宴席上。 唐宴沉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柳如烟此举,比他预想的还要狠毒。她是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慕卿浔彻底踩进泥里。 他该出声的。无论如何,他该出声。可他的奏折早上才递上去,那句“德行有亏”,是他亲手写的。此刻若为她辩解,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在他挣扎之际,慕卿浔开口了。 她没有看柳如烟,而是对着御座上的皇帝,盈盈一拜。 “回陛下,也回国师夫人。‘密友’二字,民女不敢当。”她声音清澈,不疾不徐,“国师大人只是怜我孤身一人初到京城,又无端被人泼了脏水,心中郁结,特意请陛下恩准,让民女入宫见见世面,散散心罢了。” 她直接将问题抛回给了唐宴沉。 皇帝的视线,果然转向了唐宴沉。那是一种带着压力的,探寻的视线。 唐宴沉只觉得喉咙发干。他能说什么?承认?那他今日早朝的奏折就成了一场笑话。否认?可慕卿浔是如何进来的?难道要当众说其中有误会,将她赶出去? 那只会坐实她纠缠不休的罪名,正中柳如烟下怀。 柳如烟的唇边勾起一抹胜利的笑。她料定了唐宴沉无法回答。 “哦?夫君竟有这般好心?”她故作惊讶,“只是怜悯,便能让她入宫赴宴?这等殊荣,恐怕连朝中许多大人都没有吧。” “这倒不是国师大人的意思。”慕卿浔忽然接话,语气平静。 “那是谁的意思?”柳如烟追问。 慕卿浔抬起头,终于正视着她,却答非所问:“国师夫人日理万机,想必是忘了。那日我离开国师府,是得了您的许可。您说,我出身乡野,不懂规矩,不配住在国师府,让我自行离开。怎么今日,倒成了不告而别?” 柳如烟面色一僵:“你胡说!” “民女不敢。”慕卿浔再次转向皇帝,“至于那枚玉佩,民女更是不曾见过。国师大人终日为国事操劳,想必夫人也是。许是您贵人多忘事,记错了地方。”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道:“说起国师大人的操劳,民女倒是深有体会。前几日,他还与我感叹,说南方的水患迫在眉睫,几份筹款赈灾的折子都被驳了回来,急得他夜不能寐。” 大殿之内,瞬间安静下来。 南方水患是真,但筹款折子被驳,乃是内阁与户部之间的机密,从未在朝堂上公开议论过。 慕卿浔却仿佛毫无察觉,继续说着:“国师还说,陛下您仁德爱民,甚至私下里考虑,是否要暂缓西苑的修葺,将那笔银子先拨去赈灾。他说,能为陛下这样的君主分忧,是他此生之幸。” 哐当—— 户部尚书手中的酒杯脱手,摔在金砖上,碎了。 唐宴沉的血,一寸寸凉了下去。 西苑修葺的款项,是皇帝的内帑。这个念头,皇帝只在昨日的御书房,与内阁首辅和他三人议事时提过一句。除了他们三人,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听见。 她是怎么…… 皇帝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盯着慕卿浔,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深度。 “国师……当真与你说了这些?”皇帝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敲在唐宴沉的心上。 唐宴沉脑中一片空白。 他该如何回答? 说“是”,便是承认自己泄露内阁机密,这是死罪。 说“不是”,那她一个乡野女子,如何能编造出连户部尚书都失态的朝廷秘闻?这谎言,谁信? 他被推到了一个绝无退路的悬崖边上。 柳如烟也终于觉察到了不对。这不是一场关于名誉的攻訮,这已经触及到了朝堂最敏感的神经。她设计的那些关于“嫌贫爱富”的圈套,此刻看来,幼稚得可笑。 “陛下,”慕卿浔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民女只是转述国师大人的忧心。他说,他一片赤诚,却因家事纷扰,恐累及圣听,心中有愧。今日的奏折,便是为此而上。” 她的话,巧妙地将唐宴沉的奏折与她刚才那番话联系起来。 如此一来,一切都“合理”了。 国师为何要为一个女子,冒着泄密的风险,说出那些话?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是他的知己,是他可以倾诉内心忧虑与忠诚的对象。 而他那份“德行有亏”的奏折,也不再是撇清关系的切割,反而成了一种保护。他是在用自污的方式,来承担所有可能因她而起的风波,以全自己的忠臣之心。 皇帝的视线从慕卿浔身上,移到了唐宴沉脸上,最后,落在了脸色煞白的柳如烟身上。 第10章 并非良配 他忽然笑了。 “好一个‘家事生变,德行有亏’。”皇帝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朕现在懂了。” 他懂了什么,他没有说。 “国师有此红颜知己,是福气,也是心累啊。”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柳如烟,“来人。” 一名太监立刻上前。 “赐座。就在……唐爱卿的旁边吧。” 这道旨意,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柳如烟的脸上。 慕卿浔谢恩,在那名太监的引领下,从容地走向唐宴沉的席位。她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柳如烟,也没有看唐宴沉。 唐宴沉握紧了手中的那几页伪证,它们从未如此滚烫 宫宴散了。 丝竹声歇,舞女退场,殿内只余下酒气与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寂。 唐宴沉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挪动僵硬的腿。慕卿浔的座位已经空了,仿佛那道惊心动魄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唐大人,陛下有请。” 内侍监尖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最后的侥幸。 御书房的路,他走过无数次,从未觉得如此漫长。每一块宫砖都冰冷地反射着宫灯的光,照着他惨白的脸。 他输了。 在天子面前,在一个乡野女子手里,输得一败涂地。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皇帝换下龙袍,着一身明黄常服,正临窗看着一盆墨兰。他没有回头,只是那份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分量。 唐宴沉跪下行礼。 “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唐爱卿,你觉得今晚的戏,好看吗?”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 唐宴沉的心却重重一沉。他垂着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臣,有罪。” “哦?你有何罪?”皇帝终于转过身,慢步走到书案后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是泄露了内阁机密,还是……欺君罔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唐宴沉的背脊渗出冷汗,他无法回答。承认前者,是死罪。承认后者,同样是死罪。慕卿浔将他推下悬崖,皇帝则在崖底等着他。 “臣不敢。”他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你是不敢,还是没有?”皇帝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敲在唐宴沉的神经上。“朕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与那慕氏女子的婚约,究竟是真是假?” 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审判。 唐宴沉的喉咙发干,御书房内温暖如春,他却如坠冰窟。他可以辩解西苑修葺之事,可以说那是慕卿浔的凭空捏造,可婚约呢?白纸黑字,媒妁之言,是他父亲亲自定下,唐家无人不知。 欺君,他赌不起。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声音沙哑得厉害。“回陛下……是真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皇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意外,他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既是真的,为何要上那道‘德行有亏’的奏折?是想告诉朕,你唐宴沉连一纸婚约都守不住吗?” “陛下,臣……”唐宴沉想解释,他与柳如烟的情谊,他与慕卿浔的云泥之别。 “君子重诺,不可轻毁。” 皇帝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你是朕的国师,是百官之首,是天下士子的表率。你的德行,关乎的不是你唐家一门的声誉,而是朝廷的脸面。” “朕的国师,岂能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 这句话,像一座山,轰然压下。 唐宴沉的膝盖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他明白了。皇帝根本不在乎他娶谁,不在乎这背后有什么儿女情长。皇帝在乎的,是他的“国师”出了一个可以被人拿捏的把柄。 而解决这个把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让它变得名正言顺。 “陛下,臣与她……并非良配。”他做了最后的挣扎。 “良配与否,是你们的家事。”皇帝将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但婚约,是信义之事。朕看,那位慕姑娘,有胆有识,临危不乱,配你这位国师,不差。” 不差? 唐宴沉的脑海中闪过慕卿浔那张平静的脸,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她不是不差,她是危险,是深渊。 “此事,不宜再拖了。”皇帝下了结论,“钦天监下月就有几个吉日。你挑一个,把人风风光光地迎进门。也算了了你一桩心事,免得再有什么‘家事生变’,扰了国事。” 这不再是暗示,是圣旨。 唐宴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想反抗,想怒吼,想告诉皇帝他被一个女人算计了。可他说不出口。 说出来,只会显得他更加无能。 他缓缓跪下,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 “臣……遵旨。” 三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骄傲。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京城。 国师唐宴沉,即将择日迎娶他那位从乡下来的未婚妻,慕氏卿浔。圣上亲口赐婚,并赞其“有胆有识”。 从一个被人当众羞辱的乡野孤女,到名正言顺的国师夫人,慕卿浔只用了一场宫宴的时间。 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里,谢绪凌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打破了满室寂静。 “恭喜你,未来的国师夫人。”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 慕卿浔正对着棋局沉思,闻言,只是抬了抬眼。“这只是第一步。” “是啊,第一步。”谢绪凌轻笑一声,捻起一枚黑子,“你用陛下的手,按着唐宴沉的头,逼他认下了这桩婚事。可你想过没有,被强按下的头,总有一天会更凶狠地抬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唐宴沉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的太师府更不会。柳如烟吃了这么大的亏,你以为她会就此收手?” 慕卿浔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局。黑子与白子交错纵横,杀机四伏。 “这场婚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谢绪凌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从你点头答应嫁进去的那一刻起,国师府,就是你的新战场。一个比宫宴凶险百倍的战场。” 慕卿浔拿起一枚白子。 她看着棋盘上被黑子围困的一角,许久,将手中的白子落下。 啪。 清脆一声,绝地逢生。 “我知道。” 第11章 太师府 圣旨之后,是赏赐。 宫里派来的内侍,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将一箱箱的绸缎、珠宝、玉器流水般地送进这座僻静的宅院。这些是皇帝赐给未来国师夫人的体面。 慕卿浔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任由那些代表着无上荣光的物件堆满了半个院子,像一堆华丽的枷锁。 “你倒是沉得住气。”谢绪凌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带着几分玩味,“外面都传疯了,说你慕卿浔是麻雀飞上枝头,一步登天。” 慕卿浔正在看一卷书,闻言,翻过一页。 “麻雀,还是凤凰,不是他们说了算。”她将书卷合上,放在一边,“我要见颜墨。” 谢绪凌挑了挑眉。“这么快?” “唐宴沉被按着头,太师府忍着气,柳如烟断了腕。他们都在等,等我嫁进去,等我犯错。”慕卿浔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些刺目的赏赐。“我没有时间等。” “你要查你父亲的案子?”谢绪凌问。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心底的执念。 “国师夫人的身份,是敲门砖。”慕卿浔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我要当年户部亏空案的所有卷宗,尤其是与我父亲相关的部分。” 谢绪凌沉默片刻。 “颜墨可以弄到。但刑部大牢里的卷宗库,不是那么好进的。就算进去了,时隔多年,能剩下多少有用的东西,不好说。” “我要原卷,一字不差。”慕卿浔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动用国师府的名义去办。就说,未来国师夫人要清点亡父遗物,整理嫁妆。名正言顺。” 用唐宴沉的权,办她自己的事。这步棋,够狠。 谢绪凌笑了。“他若是知道了,怕是会气得吐血。” “他迟早会知道。”慕卿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他吐血的事,还在后头。” 三日后,夜色如墨。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室内,单膝跪地。 “主上,慕姑娘。”来人一身黑衣,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类型。 他就是颜墨。 “东西呢?”慕卿浔问得直接。 颜墨双手呈上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卷轴。“幸不辱命。”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卷宗有缺失。关于最后账目核对的部分,被人抽走了。属下查验过,是高手所为,手法干净,时间应该就在出事后不久。” 慕卿浔解开油布,摊开泛黄的卷宗。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一笔笔账目。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像是来自过去的叹息。 她看得极快,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 “李伟、张成、王贺……这些人,现在何处?” “回姑娘,这几人都是当年户部的小吏,案发后,两人畏罪自杀,一人流放途中病死。他们的家人,也都散了。”颜墨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畏罪自杀?病死?”慕卿浔冷笑一声,“死得真干净。” 她抬起头,看着颜墨。“查他们的师承、同乡、同年。” “查过了。”颜墨显然早有准备,递上另一张纸,“他们都出自同一个人的门下——前朝的翰林学士,周廉。而周廉,是当朝太师柳正淳的恩师。” 线索,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线,穿过层层迷雾,最终指向了京城那座权势最盛的府邸——太师府。 “太师府……”慕卿浔低声念着这三个字,指尖在卷宗上一个名字上停住。 “绕不开的地方。”谢绪凌轻叹一声。 就在此时,他原本倚在榻上的身形猛地一僵。 一股无形的、尖锐的拉扯感,从他魂体的最深处传来,像一根针,狠狠刺入。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浑身发冷,虚幻的身影都晃动了一下。 “怎么了?”慕卿浔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谢绪凌闭上眼,仔细感应着那丝残留的波动。 那是一种熟悉的悸动,是他与自己肉身的联系。微弱,却真实存在。 “方向……”他喃喃自语,声音艰涩,“在城东。” 慕卿浔的心一沉。“城东?” 京城之东,显贵云集。而其中最煊赫的,正是太师府。 “不是整个城东。”谢绪凌猛地睁开眼,他的虚影似乎都变得不稳,“是太师府。那股波动,就来自太师府的某个地方!” 他无法精确定位,那里仿佛有一层更强大的力量,形成了一个法阵,隔绝了他的探知。只在刚才提到“太师府”的一瞬间,他心神激荡,才与那丝联系产生了共鸣,窥得了一丝缝隙。 “那里有一处禁地。”一直沉默的颜墨忽然开口,“太师府东南角有一座‘静心堂’,常年重兵把守,连太师府的公子小姐都不得靠近。据说,是太师藏书和静修的地方。” 静心堂。 禁地。 慕卿浔和谢绪凌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骇然与了然。 她父亲的冤案,指向太师府。 他被囚禁的肉身,也在太师府。 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在此刻拧成了一股绳,死死地缠住了那座权力的中心。 “柳正淳……”谢绪凌的声音冷了下去,“他不仅要你父亲死,还要我魂飞魄散。” “他不只是想掩盖一桩贪墨案。”慕卿浔看着手中的卷宗,那些名字、那些账目,此刻都有了新的含义,“他是要用我父亲的命,来换他门生的官路亨通。而你的肉身,恐怕是他用来修炼,或是维持他权势的某种祭品。” 一个可怕的猜测,让室内空气都凝滞了。 国师府,是战场。 太师府,便是敌营的核心。 而那场即将到来的婚礼,就是她潜入的唯一机会。 “我知道了。”慕卿浔将卷宗重新卷好,递给颜墨,“销毁它。” 颜墨接过,没有多问一个字,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你打算怎么做?”谢绪凌问,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此时,门外传来仆妇的声音,是内务府派来掌管婚事的嬷嬷,声音恭敬又带着一丝程式化的热情。 “慕姑娘,明日要为您量裁嫁衣了。” 慕卿浔走到窗边,推开窗。 月光下,院中那些赏赐的红绸,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片凝固的血。 她没有回答谢绪凌。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红色。 嫁衣,亦是战袍。 大婚前夜,万籁俱寂。 慕卿浔端坐镜前,任由喜娘为她拆下发髻,乌发如瀑,垂落肩头。铜镜中的容颜,沉静如水。 “慕姑娘,明日便是吉时,您早些歇息,养足精神。”喜娘满脸堆笑,语调是精心拿捏的讨好。 “有劳。”慕卿浔颔首。 喜娘退下,房门合拢,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声响。 “你真的打算就这么嫁过去?”谢绪凌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响起,他的虚影在烛火下摇曳,比任何时候都更显稀薄。 慕卿浔没有回头。“这是唯一的路。” 第12章 催命符 “那条路通向死地!”谢绪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尖锐,“今夜,我们必须去。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它在衰弱。柳正淳在用我的命,换他的长生!” 慕卿浔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今夜去,是打草惊蛇。太师府守卫森严,更有你所说的法阵。一旦被发现,满盘皆输。” 她的冷静,像一盆冰水,浇在谢绪凌焦灼的魂体上。 “你怕了?”他问,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怕的是无谓的牺牲。”慕卿浔放下木梳,终于转身看他,“你现在的状态,能撑多久?你能破开那座法阵吗?” “我……”谢绪凌语塞。他无法回答。他的力量,正随着肉身的衰败而流逝。 “我需要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他换了一种方式,声音低沉下去,几乎是恳求,“我需要知道我的敌人是谁,我的战场在哪。我不能像个瞎子一样,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你一个人的婚礼上。这对你不公平。” 慕卿浔沉默地看着他。他的虚影明灭不定,像一盏风中残烛。 “你若魂散,我进太师府,便再无援手。”她陈述着事实。 “你若明日踏入陷阱,我便是魂魄尚存,也只能眼睁睁看你死。”谢绪凌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几乎要触到她,“慕卿浔,这是我的身体,我的仇。你已经为你父亲背负了太多,不要再把我的也扛起来。” “我们的仇,早已是同一个。” “那就一起去面对!”他一字一顿,“就今夜。若事不可为,我们立刻退走。至少,让我亲眼看一看。否则,我熬不过明天。” 最后那句话,带着绝望的重量。 慕卿浔闭上眼。片刻后,她重新睁开,眼底再无犹豫。 “好。” 她从妆台暗格中取出一套夜行衣。没有多余的言语,动作利落,将自己一身红妆换下,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哪个方向?” 谢绪凌的魂体振作了一些,他闭目感应。“跟我来。太师府的防御法阵并非铁板一块,柳正淳自负京城之内无人敢闯,阵眼轮转之间,必有生门。” 子时,夜色最浓。 两道身影,一道凝实,一道虚幻,如鬼魅般穿行在京城沉睡的屋脊上。 太师府的高墙下,慕卿浔停住脚步。墙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巡逻的甲士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精锐。 “左前方三十步,假山之后,有一队暗哨。”谢绪凌的声音直接在她脑中响起,“他们换防的间隙,只有三息。” 慕卿浔身体微躬,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他们的统领,是个灵修者,能感知到活人的气息。” “那你呢?” “我将魂力覆在你身上,短时间内,你就像一块石头。”谢绪凌的声音透出几分吃力。 呼—— 一阵微风吹过。 就是现在! 慕卿浔动了。她的身影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贴地滑行,如一缕青烟,精准地在三息之内,落在了假山背后的阴影里。她甚至能听到几步之外,暗哨沉闷的呼吸声。 “漂亮。”谢绪凌赞了一句。 慕卿浔没有回应,她的全部心神都用来感知周围的一切。 “不是静心堂。”在谢绪凌的指引下,他们绕过了那座守卫最森严的院落,反而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藏书阁。 这里看似寻常,只有两个老仆在门前打盹。 “这里?”慕卿浔有些意外。 “最不可能的地方,才最安全。”谢绪凌的声音凝重起来,“柳正淳在这里布下了障眼法。你看那两个老仆,他们不是活人,是傀儡。这整座藏书阁,都被一个独立的结界笼罩着。” 慕卿浔凝神细看,果然发现老仆的动作有一种程式化的僵硬。 “结界的核心,是门上的铜锁。”谢绪凌引导着她的视线,“这是一个子母连环扣,物理层面和法力层面互为表里。你动错了任何一环,整座府邸的警报都会被触发。” “如何解?” “我来感应法力的流动,你来动手。听我的指令,分毫不能错。”谢绪凌的魂体已经贴近了那把古朴的铜锁,他的虚影光芒大放,显然在全力催动魂力。 “左三,退一。” 慕卿浔的手指在铜锁上飞速拨动。 “上七,进四,转半圈。” 她的动作与他的指令严丝合缝。汗水,从她额角渗出。她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力量正通过铜锁,试图反噬她的心神。 “稳住!别被它的力量迷惑!”谢绪凌的声音变得急促。 咔嚓。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听闻的声响。锁,开了。 谢绪凌的虚影猛地暗淡下去,晃动得厉害。 慕卿浔没有迟疑,推开门,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合上。 阁楼内,没有书卷气,只有一股混杂着药草和金属的诡异气味。一排排书架上,摆放的不是书籍,而是各式各样的法器、玉石和刻满了符文的骨片。 “在下面。”谢绪凌的声音虚弱。 慕卿浔在一处书架后,找到了通往地下的暗门。 推开石板,一条深邃的阶梯向下延伸。越往下走,那股源自谢绪凌魂体深处的拉扯感就越强烈。 地宫不大,四壁刻满了血红色的符文,正在幽暗中缓缓流动,像活物一般。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和腐朽气息。 地宫中央,是一座黑玉石台。 石台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闭着眼,面容俊美如昔,正是谢绪凌。只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发青。 他的身体上,被九根黑色的长钉钉在石台,每一根长钉都连接着一根从四壁延伸过来的血色符文链条。那些链条像血管一样,微微搏动,将他体内微弱的生机,源源不断地抽走,汇入整个大阵。 慕卿浔的呼吸停滞了。 她见过沙场上的惨烈,也见过刑部的酷刑。但眼前的景象,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更亵渎。 “绪凌……”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别碰!”谢绪凌的魂体嘶吼着,挡在她面前,“这是一个命阵!一旦触碰,你也会被拉入阵中,成为新的祭品!” 他的魂体,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具肉身。 “柳正淳……他不是在用我的生机修炼……”谢绪凌的声音因痛苦而扭曲,“他在用我的紫微帝星命格,献祭给这座大阵,用来镇压京城的龙脉,稳固他的权位!这具身体,是阵眼,也是阵锁!” 慕卿浔的心,沉到了谷底。 镇压龙脉,窃取国运。这已不是贪墨和谋杀,这是谋逆。 “毁掉它!”她当机立断。 “不行!”谢绪凌痛苦地摇头,他的魂体已经开始撕裂,“这个命阵和我的肉身、我的魂魄,甚至和柳正淳自身都连在了一起!强行破阵,肉身会瞬间化为飞灰,我的魂魄也会跟着湮灭!柳正淳会立刻察觉!” 两条路,都是死路。 前进,是魂飞魄散。 后退,是坐以待毙。 咚。 一声沉闷的心跳,从那具被钉住的身体里传来。微弱,却清晰。 仿佛在回应他的魂魄。 谢绪凌的虚影剧烈一颤,一道信息碎片,强行从那丝共鸣中挤入他的意识。 “婚礼……”他艰涩地吐出两个字,“阵法……在婚礼那天午时,会达到顶峰……柳正淳会借着大婚的喜气,掩盖龙脉最后的挣扎……那也是阵法最强,却也是唯一的……生门开启的时刻。” 慕卿浔看着石台上那张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身边几近透明的谢绪凌。 那件大红的嫁衣,在她脑海中浮现。 原来,那不仅是她的战袍。 还是他的……催命符。 “我们走。”慕卿浔拉住谢绪凌即将消散的魂体,转身离开。 第13章 毁灯 她刚要转身,身后的暗门,却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端着一盏灯,走了进来。 慕卿浔瞬间屏住呼吸,拉着谢绪凌的魂体闪到一排高大的法器架后。阴影恰好将她们的身形完全吞没。 来人并未察觉到地宫中的异样。她径直走向中央的黑玉石台,脚步轻盈,姿态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是柳如烟。 她今日未着华服,只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裙,却更衬得那张脸艳若桃李。她手中提着一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灯座是诡异的白骨,灯芯里跳动着一簇幽蓝色的火焰,将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绪凌哥哥。”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在这死寂的地宫中,显得格外瘆人,“烟儿来看你了。” 她将那盏魂引灯放在石台边,灯光所及之处,那些血色符文链条上的光芒,似乎都温和了许多。 柳如烟伸出手,痴迷地描摹着石台上那张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从眉骨,到鼻梁,再到那发青的嘴唇。她的动作,温柔中透着一股病态的占有。 “你很快,很快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她俯下身,对着那冰冷的唇,轻声细语,“父亲说了,婚礼那天,便是我们真正合二为一的日子。你的命格,你的气运,都会融入我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慕卿浔那个贱人也不能。” 躲在暗处的慕卿浔,心脏骤然缩紧。 合二为一?柳正淳的野心,竟比她想象的还要疯狂!他不止要窃国运,还要将这紫微帝星的命格,嫁接到自己女儿身上! “你不要怕。”柳如烟的声音愈发癫狂,她甚至露出一个甜蜜的笑,“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会用你的力量,为你报仇,杀光所有对不起你的人。然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在这京城之巅,看日升月落。” 她的指尖,划过一根钉入谢绪凌胸口的黑色长钉。 “至于慕卿浔……”柳如烟的语调陡然阴冷下来,“她会成为你命格转移最好的祭品。用她的血,洗净你最后的尘埃。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吗?她那么‘爱你’,想必会很乐意为你去死吧?” “疯子。”谢绪凌的魂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啪嗒。 一小块碎石,因谢绪凌魂体的不稳,从法器架上滚落,掉在地上。 声音不大,却在这落针可闻的地宫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柳如烟的动作,僵住了。 她缓缓地,一寸寸地,转过头来。那双原本含情脉脉的眼,瞬间被惊愕与不敢置信填满。当她看清阴影中站着的人时,那份惊愕,化为了滔天的怒火和杀意。 “慕卿浔!”她尖叫出声,声音因扭曲而变得刺耳,“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卿浔拉着谢绪凌,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 “我不在这里,又怎会听到柳小姐这番情真意切的告白?” “你……你都听见了?”柳如烟的脸色煞白,但随即,一种恶毒的快意爬上她的脸,“听见了又如何?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走得出这里吗?” “柳正淳让你来的?”慕卿浔问。 “维持命阵,本就是我的职责!”柳如烟傲然道,仿佛在说一件无上光荣的事,“父亲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自然由我代劳。用我的心血温养魂引灯,才能安抚绪凌哥哥的命格,让他更好地与大阵融合。” 她看着慕卿浔,像在看一个死人。 “你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本来还想让你多活几天,让你穿着嫁衣,风风光光地去做祭品。现在看来,只能提前送你上路了!” “就凭你?”慕卿浔的语气里,带着沙场上磨砺出的轻蔑。 这轻蔑,彻底刺痛了柳如烟。 “凭我?不,是凭这座大阵!”柳如烟狂笑起来,她猛地举起魂引灯,口中飞速念诵起一段晦涩的咒文。 “小心!”谢绪凌的魂体发出警告,“那灯能引动阵法之力,灼烧魂魄!” 话音未落,地宫四壁的血色符文陡然亮起,仿佛活了过来,无数条血线从墙壁上射出,直指慕卿浔! 与此同时,柳如烟狠狠踩下脚边的一块地砖。 咔嚓——轰隆隆! 整个地宫剧烈震动起来!头顶的石板轰然合拢,断绝了唯一的退路。四面墙壁上,数十个暗格洞开,黑压压的箭矢闪着幽绿的毒光,对准了地宫中心。 “慕卿浔!今日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所!”柳如烟的声音在地宫中回荡,充满了快意的残忍。 慕卿浔没有理会她的叫嚣。在柳如烟启动机关的瞬间,她已经动了。 “左三步,踩坤位符文!”谢绪凌虚弱却急切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慕卿浔毫不犹豫,脚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掠出,精准地落在谢绪凌所说的那块符文上。 嗡。 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她周身一闪而逝。那些射向她的血线,在靠近她三尺之内时,竟诡异地拐弯,射向了旁边的空处。 “退后!去那个法器架!”谢绪凌再次指挥。 柳如烟眼见一击不成,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她催动咒语,那些淬毒的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慕卿浔几个闪身,躲到谢绪凌所指的那个法器架后。箭雨咄咄咄地钉在架子上,溅起一片木屑。 “她封死了出口,我们被困住了!”慕卿浔冷静地判断。 “不,还有一个地方能出去。”谢绪凌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的喘息,“阵眼,也是生门。柳正淳为了防止意外,在石台下设置了一条只有他能启动的密道。” “如何启动?” “毁了魂引灯!那是阵法稳定的关键之一,也是密道的钥匙!灯毁,阵法会瞬间紊乱,密道会自行显现片刻!” 慕卿浔的视线,穿过法器架的缝隙,锁定了那个正持灯念咒,满脸怨毒的柳如烟。 “毁灯,对你……” “我的魂魄会受创,但死不了!”谢绪凌打断了她,“你再不动手,我们两个都得交代在这里!” “好。” 慕卿浔不再多言。她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身薄如蝉翼,在幽光下泛着冷意。 柳如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加紧了咒语。更多的血色符文链条从墙壁上脱离,如一条条毒蛇,向慕卿浔藏身的架子缠绕而来。 就是现在! 慕卿浔动了。她没有选择冲出去硬拼,而是手腕一抖,软剑脱手而出,带着破空之声,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绕过层层阻碍,直取柳如烟手中的魂引灯! 柳如烟大惊失色,想躲已是不能。 铛! 一声脆响,软剑精准地击中了琉璃灯身。 灯,没有碎。 但灯芯里那簇幽蓝色的火焰,却猛地一晃,熄灭了。 整个地宫的血色符文,在同一时间,光芒大乱。 柳如烟发出一声惨叫,被失控的阵法之力反噬,倒飞出去,撞在墙上。 轰隆—— 黑玉石台,从中间裂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走!” 慕卿浔一把拉住谢绪凌,飞身跃入密道。 在她身后,柳如烟挣扎着爬起,凄厉的尖叫声和警铃大作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丞相府。 第14章 毒酒 大红的喜绸,遮蔽了唐府的天空。 宾客满堂,喧嚣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慕卿浔身着繁复的嫁衣,端坐于喜堂正中,对周遭的一切热闹都置若罔闻。 “吉时已到,新人行合卺礼!”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 唐宴沉端着两杯酒,缓步走到她面前,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润笑意。他将其中一只缠着红绳的玉杯递给慕卿浔。 “卿浔,此为合卺酒,你我饮下,此后便是夫妻一体,永不分离。”他的声音温柔,传入每一个宾客耳中,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慕卿浔垂眸,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 “右手,牵机引。三息毙命。”谢绪凌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冰冷而简短。 她抬眼,视线落在唐宴沉递杯的右手上。那只手修长有力,此刻却像是毒蛇的信子。 夫妻一体?永不分离?真是可笑。 “请。”唐宴沉举杯,示意她。 慕卿浔没有动。 堂下的气氛因为她的迟滞,有了一瞬间的凝固。唐宴沉的笑容里,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怎么了,卿浔?可是累了?”他关切地问,将杯子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她的唇。 慕卿浔的内心毫无波澜。她正在计算时机,计算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新人交拜!”司仪再次高喊,试图打破这尴尬。 按照礼制,二人需起身,交臂饮酒。 就是现在。 在起身交臂的瞬间,慕卿浔的身体有一个微小的趔趄,仿佛被沉重的头冠坠得站立不稳。 “小心!”唐宴沉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电光火石之间,慕卿浔指尖微动,宽大的喜服袖袍顺势一拂,遮住了交杯的瞬间。两只玉杯在袖底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碰撞,快得无人看清。 当袖袍滑落,她已经站稳,手中依然握着一只玉杯。 唐宴沉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与她四目相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慕卿浔也举起杯,将酒饮下。 当然,是那杯无毒的。 “好!”堂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唐宴沉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抹计划得逞的得意。他转身,将自己空着的酒杯递给身旁的心腹管家。 “李叔,你也辛苦了,这杯喜酒,赏你了。”他大度地说。 这是事先就计划好的。他喝下“毒酒”,再由心腹去取解药,完美地将自己摘出去。 那名叫李叔的管家满脸荣光,激动地接过慕卿浔饮过的那只空杯,又接过唐宴沉递来的另一只空杯,准备拿去后面处理。 “等等。”唐宴沉叫住他,然后端起司仪托盘上备用的一壶酒,亲自为李叔斟满了那只——他自己刚刚饮过的,也就是慕卿浔换给他的那只毒酒杯。 “公子使不得!”李叔受宠若惊。 “无妨,今日大喜,同喜同喜。”唐宴沉将酒杯塞到他手里。 李叔感动得热泪盈眶,毫不犹豫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公子恩典!” 话音刚落,他的表情凝固了。 扑通。 李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圆瞪,口鼻中涌出黑色的血液。他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不过三息,便没了动静。 他死了。 前一刻还震耳欲聋的喜堂,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红与黑的交织,喜与丧的碰撞,诡异得让人遍体生寒。 唐宴沉的脸色煞白,他连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猛地看向慕卿浔。那眼神,先是错愕,然后是惊恐,最后化为滔天的愤怒。 “是你!慕卿浔!”他指着她,声音凄厉,“你好恶毒的心肠!这酒里有毒!”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宾客们轰地一下炸开了锅,纷纷后退,惊恐地看着这对新人。 “毒酒?怎么回事?” “天啊,大婚之日杀人?” “唐管家喝的不是公子的喜酒吗?” 慕卿浔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唐宴沉的表演。 “我没有。”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平静得不像话。 “你还敢狡辩!”唐宴沉状若癫狂,“这合卺酒是你我共饮,为何我无事,李叔却当场毙命?定是你在我转身之时,将毒下在了那只杯子里,想毒杀我!结果阴差阳错,害死了李叔!” 他的逻辑清晰,字字泣血,一个痛失心腹、又险被新婚妻子谋害的受害者形象,立刻博取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同情。 慕卿浔的处境,瞬间变得极为不利。 “来人!把这个毒妇给我拿下!”唐宴沉怒吼。 唐府的护卫唰地一下围了上来,刀剑出鞘,对准了她。 “我看谁敢动!”慕卿浔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她缓缓扫视着那些护卫,“我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与唐宴沉的婚事乃是御赐。你们是想造反吗?” 护卫们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反了!真是反了!”唐宴沉气急败坏,“出了人命,难道郡主就能枉顾国法吗?快去报官!报京兆尹!就说我唐府出了命案,凶手就是慕卿浔!” 很快,京兆尹带着一队官差赶到,封锁了整个唐府。 现场一片狼藉。京兆尹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剑拔弩张的双方,眉头紧锁。 “唐公子,慕郡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宴沉立刻上前,将刚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言辞恳切,悲愤交加。 京兆尹听完,转向慕卿浔,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郡主,唐公子所言,可属实?” “他血口喷人。”慕卿浔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哦?”京兆尹捻了捻胡须,“那依郡主之见,真相为何?” “大人不妨问问唐公子,”慕卿浔的视线越过众人,直刺唐宴沉,“我与唐公子今日初行大礼,此前并无深交,何来仇怨,要在他唐府、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杀人?”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倒是唐公子,为何你的心腹,会替你饮下本该由你自己处置的酒?这于情于理,都合不上规矩。除非,那杯酒,本身就有问题。” 唐宴沉心里一咯噔,没想到她会反咬一口。 “一派胡言!我赏赐下人,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慕卿浔逼近一步,“合卺酒,夫妻共饮,杯子也是一对。为何李管家会用你的杯子喝酒?大人,只需查验我二人用过的杯子,便知分晓。” 京兆尹立刻命仵作上前。 仵作拿着银针,先验了慕卿浔用过的那只,银针无变化。 然后,他去验李叔尸体旁,那只唐宴沉用过的杯子。 银针入酒,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真相大白。 “唐宴沉,你还有何话可说?”慕卿浔冷冷地问。 唐宴沉汗如雨下,但他反应极快,立刻跪倒在京兆尹面前。 “大人明鉴!是她!是她调换了杯子!她在我起身时假装摔倒,趁机换了酒杯!她想杀我,所以在我喝的酒里下毒,没想到我命大,将酒赏给了李叔!她是凶手!” 他指着慕卿浔,眼中满是怨毒。 第15章 证据 唐宴沉的哭嚎声在偌大的喜堂里回荡,他死死拽住京兆尹的官袍下摆,状若疯魔。 “大人,就是她!除了她还能有谁?她嫉恨我与柳家表妹青梅竹马,便在新婚之夜痛下杀手!这等毒妇,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慰李叔在天之灵啊!” 这番话漏洞百出,却抓住了在场宾客最爱听的桃色秘闻,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四起。 京兆尹一个头两个大。一边是太师府的准女婿,炙手可热;另一边是皇帝亲封的郡主,背景不明却圣眷在身。无论偏袒哪一方,他这个京兆尹都做到头了。 “唐公子,你先起来。”京兆尹试图将他扶起,却被他死死抱着腿。 慕卿浔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她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唐公子,你说我调换了酒杯。那么请问,我是何时调换的?我一直坐在原地,未曾起身,反倒是你,起身与宾客寒暄,又亲自将酒杯递给了李管家。”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唐宴沉头上。他一时语塞,只能强辩:“你……你定是用了什么妖法!” “妖法?”慕卿浔轻笑一声,“京兆尹大人,您是朝廷命官,审案断案讲求证据。唐公子这般信口雌黄,将‘妖法’二字挂在嘴边,是视国法为无物,还是觉得在场诸位,都与他一般愚钝?” 这番话,直接将唐宴沉和所有宾客都架在了火上烤。 京兆尹脸色一沉,用力甩开唐宴沉的手。“够了!是非曲直,自有本官定夺!此案疑点重重,并非只有一种可能。来人!” 他厉声下令:“将唐公子与慕郡主,一并带回府衙,听候审问!喜堂即刻封锁,所有证物,包括那两个酒杯,妥善保管,任何人不得擅动!” 官差一拥而上,一部分人控制住撒泼的唐宴沉,另一部分则走向慕卿浔。 “郡主,得罪了。”官差头领还算客气。 慕卿浔并未反抗,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唐宴沉。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让唐宴沉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 谢府。 烛火噼啪一声,灯芯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爷,消息确认了。”颜墨躬身而立,“郡主被京兆尹带走,名义上是协助调查,实则已是被收押在大理寺狱中,与唐宴沉分开关押。” 谢绪凌手中正摩挲着一枚白玉棋子,闻言,动作停顿。 “唐宴沉,柳如烟。”他缓缓吐出两个名字,“他们好大的胆子。” 颜墨:“爷的意思是,此事与柳家有关?” “唐宴沉还不配有这样的心机和胆量。”谢绪凌将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原本的计划,应该是毒死慕卿浔,伪装成她暴病而亡。届时,唐宴沉便可顺理成章地迎娶柳如烟。只是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让他不得不临时改口,反咬一口。” 他的分析一针见血,与真相别无二致。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颜墨的表情凝重起来,“唐家与柳家联手,太师府在背后施压,京兆尹不敢不从。郡主的处境,怕是凶多吉少。” “关键在于人证。”谢绪凌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那个奉上合卺酒的侍女。唐宴沉说慕卿浔调换酒杯,那侍女便是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人。立刻去唐府,找到她,带回来。” “是!”颜墨领命,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一名暗卫扑通一声,单膝跪在门外,声音急切:“爷!不好了!唐府后院的井里,发现一具女尸,打捞上来后确认,正是婚宴上奉酒的侍女!” 灭口。 两个字瞬间浮现在谢绪凌和颜墨的脑海中。 颜墨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们动作好快!如此一来,死无对证,郡主岂不是……” “慌什么。”谢绪凌依旧镇定,只是眉宇间染上了一层寒霜,“人证没了,就从动机上找突破口。他们既然敢杀人灭口,就说明他们的计划并不周密,处处都是可以攻击的软肋。” 他看向颜墨,眼中闪过一抹锐利。 “启动‘蜂巢’,我要柳如烟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资料,尤其是她与唐宴沉之间的所有往来,越详细越好。” 颜墨心头一震。“蜂巢”是谢绪凌手中最隐秘的情报网络,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另外,想办法传个话给慕卿浔。”谢绪凌的声音压得极低,“让她在堂上什么都不要说,只需咬死一点——柳如烟因嫉妒她郡主的身份,嫉妒她能嫁给唐宴沉,故而设下此局,意图栽赃陷害。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这……能行吗?”颜墨有些迟疑,“这只是我们的猜测。” “有时候,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审案的人相信什么。”谢绪凌站起身,走到窗边,“柳如烟善妒,在京中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个理由,最容易让人信服。只要把水搅浑,把柳家也拖下水,我们就有时间去寻找真正的证据。” …… 同一时刻,靖安侯府。 江遇听着手下的汇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这么说,唐府的婚宴,死了一个管家,新娘子反倒成了阶下囚?”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侯爷,正是如此。如今慕郡主被关押在大理寺,唐宴沉也被带走,京兆府尹正为此事焦头烂额。” 江遇的思绪飘远。慕卿浔,那个在别院中与国师谈笑风生、气度不凡的女子,他本以为她嫁入唐府是另有图谋,却没料到开局便是这样一个死局。 国师……他此刻又在何处? “太师府的手,伸得太长了。”江遇冷哼一声。一个管家的命,他们说舍就舍;一个亲封的郡主,他们说害就害。这京城,快要成他柳家的天下了。 “侯爷,我们是否要……”手下试探着问。 江遇摆了摆手。“国师的人,还轮不到我们来操心。不过……” 他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去一趟京兆府。”他吩咐道,“告诉尹大人,此案涉及皇室亲封的郡主,圣上极为关注。务必秉公办理,彻查到底,不可有丝毫偏袒,更不可屈打成招。” “还有,”江遇补充道,“让他把所有证物都给本侯看管好了,尤其是那两个酒杯。若是有半点差池,让他提头来见。” 手下领命而去。 江遇独自站在书房中,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或许,是看不惯太师府的嚣张跋扈;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个叫慕卿浔的女人,究竟能在这潭浑水中,搅出多大的浪花。 他转身,从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用火漆封好,交给了另一个出现在阴影中的人。 “送去给国师。” 第16章 藏匿重犯 靖安侯府的书房内,烛火跳动。 江遇的指尖在两张纸上缓缓划过。一张是颜墨通过“蜂巢”的渠道秘密送来的清单,上面罗列的枯魂草、百炼寒铁、七窍玲珑石等物,无一不是禁术的材料。另一张,则是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从大理寺天牢里辗转传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冷线抽离,枯草朽金之气。” 慕卿浔的字。 这没头没尾的八个字,在别人看来或许是疯言疯语,但在江遇眼中,却与那份清单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枯魂草燃烧时,散发出的正是那股枯败中夹杂着金属锈蚀的气味。而百炼寒铁,正是构建抽魂夺魄阵法时,用作能量传导的“冷线”。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唐府的命案,新娘入狱,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怪异。原来,这根本不是冲着慕卿浔去的。这桩婚事,这个所谓的杀人现场,都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掩盖真正目的的巨大烟幕。 他们的目标,是国师谢绪凌。 “太师府……”江遇的唇边逸出一声冷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好一个‘窥天之能’,好大的胃口。” 他豁然起身,对外喝道:“来人!” 一名亲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侯爷。” “召集府中所有精锐,备马。”江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我们去太师府,‘请’一个人。” 夜色如墨,太师府门前灯笼高悬,映照着府门上“太师府”三个烫金大字,威严赫赫。 江遇翻身下马,身后的亲兵迅速将整个府邸包围得水泄不通。这番动静,立刻惊动了府内之人。 不多时,府门大开,身着常服的柳太师柳正淳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年过半百,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精明。 “江侯爷,这是何意?”柳正淳看了一眼江遇和他身后的兵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与不悦,“深夜带兵围困朝廷一品大员的府邸,侯爷是想造反吗?” 好一顶大帽子。 江遇却像是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威胁,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亲兵上前。 “柳太师言重了。”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无情,“本侯奉旨查案,有线报称,太师府中藏匿了重犯,事关国体,不得不慎重。还请太师行个方便。” “荒唐!”柳正淳怒喝一声,气得胡须都在发颤,“我柳家世代忠良,对大周忠心耿耿,何来重犯一说!江遇,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污我门楣!” 江遇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张清单,在他面前展开。 “太师或许不认识什么重犯,但想必对这些东西不陌生吧?”他指着上面的字样,一字一顿地念道,“枯魂草,百炼寒铁。柳太师,这些东西的用途,还需要本侯在您府门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一说明吗?” 柳正淳的瞳孔骤然一缩。他脸上那副义正辞严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本官……不知侯爷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了许多。 “不知?”江遇向前逼近一步,周身的气势让柳正淳不由自主地后退。“好一个不知。既然太师府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便让本侯进去搜一搜。若是搜不出什么,本侯自会去圣上面前请罪。可若是搜出来了……” 江遇顿住,眼中寒光一闪,“那今夜,就不是本侯一个人站在这里了。” 柳正淳的脸色彻底白了。他知道,江遇既然敢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就必然是掌握了什么。他死死地盯着江遇,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侯爷请便。” 江遇不再看他,侧身对身后的亲兵下令:“搜!” “任何书房、静室、偏院,都不要放过!”他补充道,“注意寻找暗格密室,尤其是……有枯草气味的地方。” 太师府的下人想要阻拦,却在靖安侯府亲兵冰冷的刀锋下,不敢妄动。柳正淳站在原地,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搜查进行得很快。不多时,一名亲兵飞奔而来。 “侯爷,西边尽头的‘听雪苑’有古怪!那院子里的花草尽数枯死,但书房里却有一股极淡的枯草与金属混合的气味!” 江遇精神一振,立刻大步流星地朝西院走去。 听雪苑。 果然如亲兵所言,整个院落毫无生气,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干了。那间书房从外面看平平无奇,但一推开门,那股“枯草朽金之气”便扑面而来。 江遇的视线在书房内扫过,最后定格在一面挂着山水画的墙壁上。他走上前,伸手在墙上摸索片刻,指尖触碰到一块微凸的砖石,用力一按。 咔嚓—— 墙壁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阴冷的气息夹杂着更浓郁的怪味从中涌出。 “侯爷!”亲兵们立刻拔刀护在他身前。 “守住外面。”江遇只留下一句话,便提着灯笼,独自走了进去。 石阶盘旋向下,尽头是一间巨大的密室。 密室中央,一个繁复无比的阵法正在幽幽地发着光。阵法的纹路如同活物一般,缓缓流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而在阵法之中,一个女子正披头散发,神情癫狂地维持着阵法的运转。 是柳如烟。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阵法中心,一个躺在石台上的男人。那人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胸口没有一丝起伏,若非身上还穿着国师那身标志性的云纹白袍,几乎与死人无异。 谢绪凌的肉身。 江遇的心头猛地一沉。 “柳如烟!” 他的一声厉喝,如平地惊雷,让沉浸在阵法中的柳如烟浑身一颤。她猛地回头,看到江遇的那一刻,眼中先是震惊,随即被无尽的恐慌和怨毒所取代。 “江遇!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她尖叫起来,声音刺耳,“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束手就擒吧。”江遇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父亲保不住你,太师府也保不住你。” “不!我不能失败!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柳如烟状若疯魔,她突然扑向阵法的一角,那里镶嵌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晶石,似乎是整个阵法的核心。她想毁了它! 江遇身形一闪,快如鬼魅,后发先至,一掌劈在她的手腕上。柳如烟吃痛,发出一声惨叫,被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遇扼住她的喉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国师为何会在此处?” 绝望之下,柳如烟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大哭大笑起来,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不是我……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她嘶吼着,将所有的秘密都倾泻而出,“是父亲!是父亲贪图国师‘窥天之能’,才设下此局!他说只要夺了谢绪凌的力量,我们柳家就能取代皇室,成为大周真正的主人!” “我只是嫉妒慕卿浔那个贱人!我只是想让她嫁不成唐宴沉,让她身败名裂!可谁知道……谁知道国师的魂魄竟然如此强大,阵法失控,他……他离魂了!这不关我的事!都是父亲的野心害的!都是他的错!” 江遇听着她的哭嚎,再看了一眼阵法中毫无生气的谢绪凌,眼中风暴汇聚。 他松开手,站起身,对着冲进来的亲兵下令。 “将柳如烟捆了,堵上嘴,带走。封锁此地,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补充道:“立刻,去宫里请最好的御医来。” 第17章 谜题的线索 密室的烛火被涌入的空气吹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 为首的御医令王院使须发皆白,他俯身在石台边,手指搭上谢绪凌的手腕,片刻后,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最后翻开他的眼皮。那双曾经洞悉天机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神,宛若一对无暇的琉璃珠。 “侯爷,”王院使站直身体,神色凝重无比,“国师大人他……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体温冰冷。可怪就怪在,他的身体没有半点僵直或腐败的迹象,反倒……反倒像是被某种力量封存了。” 另一名御医补充道:“没错,就像一件完美的瓷器,只是里面空了。所有的生机都停滞了,我们称之为生机死寂。药石罔效,针灸无门,这已经超出了医术的范畴。” 江遇的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说结果。” 王院使躬身,声音艰涩:“以臣等的浅见,国师的肉身,无法用常规方法救治。它像一把锁上的宝匣,除非找到匹配的钥匙,否则任何外力都无法开启。这把钥匙,恐怕与这邪门的阵法脱不开关系。” 江遇沉默地看着阵法中央那个安静的身影。钥匙…… 皇城,御书房。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皇帝坐在龙椅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江遇呈上的密报。 “好一个太师!好一个柳家!”皇帝的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火,“觊觎国师之力,妄图染指江山社稷,真是罪该万死,当诛九族!” 江遇垂首立在一旁,并不言语。 皇帝发泄一通后,疲惫地靠回椅背,声音沙哑:“国师那边,情况如何?” “王院使束手无策。”江遇如实回答,“他们说,国师的肉身被阵法反噬之力禁锢,需要特殊的法子才能唤醒。” “特殊的法子?”皇帝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的魂魄呢?还在慕家那个丫头的身体里?” “是。” “传朕旨意。”皇帝坐直了身体,帝王的威严重新凝聚,“太师柳振全家,打入天牢,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其党羽一并彻查,绝不姑息!” “唐宴沉身为翰林院官员,与柳家勾结,知情不报,同样押入天牢候审。他与慕卿浔的婚约,即刻作废。” 江遇静静听着,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皇帝话锋一转,落在了真正的症结上。“慕卿浔揭露阴谋有功,免其罪责。但……”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视线落在江遇身上,“国师因她而离魂,如今又只有她能承载国师的魂魄。这因果,她必须承担。” “即日起,将国师的肉身移至乾心殿偏殿,由慕卿浔亲自照料。” 江遇心中一动,抬起头。 “朕会下令,开放皇家书库观星阁,允许她查阅所有禁录秘典。所有御医、钦天监术士,皆供她差遣。”皇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告诉她,这既是朕给她的机会,也是给她的枷锁。何时唤醒国师,她何时才能真正地重获自由。” “否则,她就要做一辈子大周国的‘女国师’,永远顶着别人的身份活下去。” 一道圣旨,如同一张无形的网,从皇宫撒向了将军府。 慕府之内,气氛同样凝重。 “小姐,您……您还好吗?”侍女青禾端着一碗参汤,却不敢靠近床边。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那双属于慕卿浔的杏眼里,却透着不属于她的沧桑与疲惫。谢绪凌的意识在慕卿浔的身体里浮沉,每一次清醒都像是从深海里奋力挣扎出来,换得片刻的呼吸。 这具身体对他的排斥在减弱,可一种更诡异的融合却在发生。阵法反噬的力量,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的魂魄与这具躯壳越捆越紧。 “我没事。”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慕卿浔的,只是语调平直,带着一种抽离感。他能感觉到,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力在变弱,而身体本身属于慕卿浔的本能正在苏醒、抗拒。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像被困在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里。 就在这时,管家领着一名宫中内侍匆匆走来。 内侍展开明黄的卷轴,用尖细的嗓音开始宣读。 当“……着慕卿浔即刻起,迁入宫中乾心殿,全权负责照料国师肉身,遍寻唤醒之法,钦此——”的尾音落下时,站在一旁的慕远征将军,这位在战场上从未皱过眉的铁血汉子,脸色铁青。 内侍走后,慕远征挥退了所有下人。 “卿浔……”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却又不是自己的女儿,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囚禁!” “父亲。”慕卿浔缓缓坐起身,看向他,“皇帝的选择,没有错。从大局来看,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慕远征一拳砸在桌上。“可你怎么办!你难道要一辈子……” “我不是‘她’。”慕卿浔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透出一股虚弱的平静,“我乃谢绪凌。如今的局面是,我的魂魄与她的身体被强行绑定,回归我自己的肉身,难如登天。” “为何会如此?”慕远征急切地问。 “阵法失控,其反噬之力,一则封闭了我的肉身,二则……将我的魂魄与这具身体的因果线死死缠绕在了一起。”谢绪凌解释着,每一次开口,都感到精神力的流逝。 “我能感觉到,我的魂魄正在被这具身体同化。时间拖得越久,我回归的可能性就越小。甚至可能……最终彻底消散,而这具身体,也会因为承载不住我的力量而崩溃。” 慕远征倒抽一口凉气。这比他想的任何结果都要严重。 “那……那圣旨上说的‘唤醒之法’?” “我不知道。”谢绪凌坦诚道,“那不是医术能解决的问题。或许,需要用另一种力量,去解开这个死结。解铃还须系铃人,答案,或许还在那个离魂阵上,或者……在柳家世代守护的秘密里。” 他看向窗外,天色渐晚。 “去宫里,是唯一的出路。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接触到足以解开这个谜题的线索。” 慕卿浔说完,便闭上眼,气息再度微弱下去。 慕远征看着女儿安静的睡颜,心中一片冰凉。 第18章 牺牲品 乾心殿内,寂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 慕卿浔站在殿中央,看着那张沉香木榻上静静躺着的人。那是他的身体,谢绪凌的肉身。面色如常,呼吸平稳,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透着死气。 他走过去,伸手探了探自己肉身的脉搏。平稳,却过于平稳,像一潭死水,没有半分生机涟漪。这具属于慕卿浔的身体,在靠近那玉像时,本能地产生了一丝抗拒,心跳微微加快。 他收回手,疲惫地坐到一旁的软榻上。这几日,他几乎翻遍了宫中所有关于“神魂”的孤本古籍,也召见过太医院所有资历最老的太医。 “小姐,太医院的林院判来了。”青禾在门外轻声禀报。 “让他进来。”他应道,声音平直。 林院判是个年过六旬的老者,一身官服,神情严肃,带着一股属于杏林权威的傲慢。他身后跟着两名年轻的太医,手里捧着药箱和脉枕。 “慕小姐,”林院判略一拱手,算是行了礼,视线却直接越过她,落在了榻上的人身上,“下官奉命每日为国师大人请脉。” 慕卿浔没有起身,只是抬眼看他:“情况如何?” 林院判上前,仔细诊了脉,又翻看了眼皮,最后摇了摇头。“回小姐的话,国师大人脉象平稳,气血无碍,从医理上说,并无任何病症。”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我们治病,不治“邪”。 “所以,林院判也认为,国师大人只是睡着了?”慕卿浔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林院判眉头一皱,觉得这黄毛丫头的话带着刺。“慕小姐,医术有其边界。神魂之事,虚无缥缈。下官能做的,便是用金针固本培元,确保国师大人龙体康健,静待他自行醒来。” “自行醒来?”慕卿浔重复了一遍,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若是他永远不醒呢?” “那便是天命!”林院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武断,“我等凡人,岂能逆天而行?慕小姐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寻些民间偏方来此尝试,若是扰了国师大人的清静,这责任谁来承担?” 他显然是指前几日慕卿浔命人去寻的一些安魂草和民间法器。 “林院判,”慕卿浔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那双杏眼里的平静,竟让见惯了风浪的老太医感到一丝压力,“你口中的‘天命’,在我看来,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借口。你所谓的‘医理’,也只是你认知范围内的东西罢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只知固本培元,却不知此举如同给一个漏水的瓶子不断加水,毫无用处。他的魂魄不在体内,你固的,是谁的本?培的,又是谁的元?” 林院判被这番话问得脸色涨红,他行医一生,何曾被一个少女如此质问。 “你……你一派胡言!”他拂袖,怒道,“下官职责在身,恕不奉陪!我们走!” 看着林院判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慕卿浔并未阻拦。他只是感到一阵更深的疲惫。与这些凡夫俗子争辩,毫无意义,只会消耗他本就不多的精神力。 体内的排异感再次涌上,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是慕卿浔残存的意识在对他的控制表达不满。他扶住桌角,闭上眼,强行将那股躁动压下去。 不能再等了。 医术无用,偏方无效。答案,只能从谢绪凌自己身上找。 他转身,走进了与寝殿相连的书房。这里是谢绪凌平日处理公务和研究阵法的地方。书架上排满了各类典籍,从经史子集到堪舆阵法,无所不包。 他需要找到关于离魂阵的记载,或是任何可能逆转阵法的线索。 他开始一本一本地翻阅。时间在指尖的书页翻动中流逝,从清晨到日暮。青禾几次送来餐食,都被他挥退。 这具身体的饥饿感和疲惫感越来越强,但他不敢停下。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正在被“消化”,时间拖得越久,他作为谢绪凌的独立意识就会越模糊。 书架上的书都翻遍了,一无所获。关于离魂阵的记载,竟片语也无。仿佛那个让他陷入绝境的阵法,从未存在过。 怎么会…… 他靠在书架上,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连他自己都未曾留下任何破解的后路? 目光扫过书案,那里堆着一叠未曾整理的手札和文书。那是他处理的一些日常公务的草稿和记录。他本能地认为这些东西与神魂阵法无关,一直没有去碰。 但现在,这是最后的地方了。 他走过去,坐下,开始整理那些凌乱的纸张。大部分是关于河道修浚、星象观测的批注。他看得很快,心也越来越沉。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指尖触碰到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文件夹。上面用他自己的笔迹写着四个字:云州税案。 云州……一个有些遥远的名字。他想起来了,是几年前的一桩旧案,涉及巨额税银亏空。当时牵连甚广,最后由他父亲慕远征将军麾下的一名副将顶了罪,才草草了结。因为此事,慕远征还被皇帝训斥,自请罚俸一年。 他为何会留着这个案子的卷宗? 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沓厚厚的账目副本。他随意翻了几页,都是官方存档的税单誊抄本。他对此不感兴趣,正要合上,却发现文件夹的夹层里,似乎还有一张更薄的纸。 他伸手,小心地将其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泛黄的草纸,上面用朱砂笔记录着另一份账目。字迹潦草,多有涂改,但每一笔款项的来源和去向都异常清晰。而在账目末尾,有一个用墨笔写下的总额。 这个数字,与官方卷宗上的总额,相差了整整三十万两! 他心头一跳,再去看那官方卷宗的末页,负责核验的官员签名处,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王显,当朝太师的得意门生。 而在这张朱砂笔写就的草纸背面,还有一行用他自己笔迹写下的小字批注:“账目存疑,与原始税单出入巨大,王显经手,当心。”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这不是简单的亏空,这是一场监守自盗、栽赃陷害的大案!而他的父亲慕远征,就是那个被推出来平息事端的牺牲品。 就在他想通这一切的刹那,一股不属于他的、狂暴的怒意,猛地从胸腔里炸开! 那是一种被欺骗、被冤枉的滔天之怒,一种至亲蒙受不白之冤的刺骨之痛。这股情感如此纯粹、如此猛烈,瞬间冲垮了谢绪凌用理智筑起的堤坝。 “父亲……”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哭腔,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是慕卿浔!是她残留的意识! 慕卿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泛白。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叶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都会被这情感的巨浪吞没。 “砰——” 他猛地向后退去,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文件夹和里面的纸张散落一地。 “小姐!”守在门外的青禾听到动静,惊呼着推门而入。 她看到的,是自家小姐跌坐在地,双手抱头,面色惨白如纸,身体不住地发抖。 “父亲……”他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那声音,既有谢绪凌的虚弱,又带着一丝属于慕卿浔的哽咽。 第19章 感激 青禾扶着他,声音里满是惊惶。“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谢绪凌推开她的手,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那股源自慕卿浔残魂的狂暴怒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而坚硬的决心。 他看着散落一地的云州税案卷宗,那朱砂记录的账目,像一道道刺目的血痕,烙印在心底。 必须做点什么。 为了慕家沉冤,也为了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的自己。 “青禾。”他的声音很平静,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备车,去江府。” 江府的灯火在深夜里被匆匆点亮。 江遇见到深夜到访的“慕卿浔”时,颇为意外。她面色苍白,却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绝和锋利。 “慕小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谢绪凌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将那个牛皮纸文件夹推到他面前的案几上。 “江大人曾协理户部,看看这个。” 江遇带着疑惑打开文件夹。看到官方卷宗时,他眉宇间并无波澜,这些他当年也曾经过手。可当他从夹层中抽出那张泛黄的朱砂草纸时,脸色瞬间变了。 “这是……” “是真正的账目。”谢绪凌的声音没有起伏,“相差三十万两。被王显和他背后的人吞了,我父亲,是他们的替罪羊。” 江遇的手指捏紧了那张薄薄的草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你从何处得来?这东西……可信吗?” “父亲的书房。他临走前留下的。至于可信与否,”谢绪凌点了点草纸上几个模糊的印记,“上面有经手人的画押和私印痕迹,顺着查,总能查到源头。况且,江大人,你真的认为当年的案子毫无疑点吗?” 江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当然不信。当年他就觉得事有蹊跷,但主审是太师门生,又有慕家副将顶罪,所有线索都被斩断,无人敢查,也无人能查。 “此事一旦发起,便是与太师一党不死不休。”江遇的声音压得很低,其中有忌惮,也有挣扎,“你可知后果?若败,慕家再无翻身之日。你,会死。” “家父之冤未雪,我活着,与死何异?” 那句话,是慕卿浔的心声,由谢绪凌的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决绝。 江遇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豫都化为了清明。 “好。”他站起身,对着“慕卿浔”郑重一揖,“我陪你赌这一局。明日早朝,我们一同面圣。”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铁。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前摊开着两份截然不同的账册。他看得极慢,每翻过一页,殿内的气压就沉重一分。 最终,他将那本伪造的官方卷宗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三十万两。”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一旁的江遇心头一紧,垂下了头。 “好一个王显,好一个朕的太师。”他拿起那张朱砂草纸,修长的手指在末尾的总额上轻轻划过,“他们是把朕当成了傻子,把慕远征的满腔忠勇,当成了可以随意践踏的泥土!” 哐当—— 皇帝猛地站起,将桌上的白玉镇纸狠狠扫落在地,碎裂声尖锐刺耳。 他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如同冬雷,在空旷的殿内炸响,“彻查!给朕一查到底!立刻将王显拿下,投入诏狱!所有涉案之人,从户部到太师府,一个都别放过!” 他的视线转向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的谢绪凌,眼神复杂难辨。 “慕家丫头,你父亲的冤屈,朕会还他一个公道。” “谢陛下。”谢绪凌深深叩首,这一拜,为了慕远征,也为了慕卿浔。 圣旨一下,京城风声鹤唳。 曾经权倾朝野的太师府,一夜之间门可罗雀。王显下狱后没能熬过刑讯,将所有内情全盘托出。 与太师府勾结甚深的柳家被牵连其中,柳如烟挪用家中银钱为太师一党填补亏空,罪证确凿,从准太子妃的高位跌落,重判入狱。唐宴沉因在案件中多有包庇,被削去所有官职,流放三千里。 半月之后,云州税案尘埃落定。 慕远征将军的冤案得以昭雪,朝廷下旨追复其所有荣誉,并赐下抚恤。 诏书颁下的那一日,天光大好。 谢绪凌与江遇并肩走出宫门,多年的心结得以解开,江遇脸上也带着释然。 “总算,还了慕将军一个清白。” 谢绪凌点头,心中却只剩下一阵完成使命后的空虚。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侧面巷口暴起,淬毒的寒光一闪,直刺他的心口! “为太师报仇!” 嘶哑的吼声伴随着凛冽的杀气而来。 事发突然,身边的侍卫都未及反应。江遇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小心!” 可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所有人的思维。 那一瞬间,谢绪凌感觉到,一股不属于他的、纯粹的保护欲主导了这具身体。她没有闪躲,而是迎着那把匕首,用尽全力将身旁的江遇猛地推开!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剧痛传来,却又隔着一层奇异的薄膜,显得不那么真实。 谢绪凌的视野开始天旋地转,周遭的惊呼、江遇的怒吼、侍卫的刀剑出鞘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这具身体里撕扯出去,像是被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猛地弹回原处。 在意识彻底坠入黑暗之前,他听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就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 “谢谢你……” 是慕卿浔。 她的声音里不再有委屈和愤怒,而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激。 …… 不知过了多久,慕卿浔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缓缓浮起。 肩胛骨处传来尖锐的刺痛,真实地让她蹙起了眉。她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厢房里,一名医官正在为她处理伤口。 “我……这是在哪儿?”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慕小姐,您醒了。此处是江府。”医官见她醒来,松了口气,“您为救江大人,受了重伤。” 慕卿浔的脑中一片混乱。 她最后的记忆,是父亲书房里那股滔天的怒意。之后发生了什么?一些零碎的画面闪过——那本朱砂账册,江遇凝重的脸,御书房里皇帝的雷霆之怒,还有……巷口那一道刺目的寒光。 以及,一个始终盘踞在她身体里,冷静地引导着一切的意识。 谢绪凌。 “他呢?”她抓住医官的衣袖,急切地问,“谢公子……他怎么样了?” 医官面露困惑:“谢公子?他……不是一直在府中昏迷不醒吗?” 慕卿浔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顾医官的阻拦和自己身上的伤,挣扎着起身,执意要去见他。 当她站在谢绪凌的床边时,外面的夕阳正从窗棂间洒落,为房间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床榻上的男人静静地躺着,俊美的容颜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他双眉紧锁,仿佛即便在沉睡中,也陷入了一场激烈的鏖战。 这就是那个寄居在她身体里,为她父亲洗刷了冤屈的男人。 慕卿浔的视线落在他搭在锦被上的手。 忽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微小至极的动作,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慕卿浔心上。 是生命的迹象。 是回归的征兆。 一股她无法名状的情感猛地涌上心头,混杂着无尽的感激、莫名的担忧,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热的悸动。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着这个与她命运纠缠的男人。 第20章 新债 那一道微弱的颤动,在静谧的夕光中被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慕卿浔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手。她怕自己的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扰这脆弱的回归。 嗒。 又是一下。这一次,不再是无意识的抽动,而是指节清晰地、主动地蜷曲了一下,轻轻敲击在锦被之上。 紧接着,那双紧锁的眉峰,缓缓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长而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终是费力地掀开了一线。 一双眼眸,在昏黄的光线中,从混沌到聚焦。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沉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和一丝刚刚挣脱梦魇的疲惫。不再是她从镜中看习惯了的、属于她自己的清亮眼眸,而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完全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凝滞了。 夕阳的余晖将空气中的尘埃染成金色,它们安静地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慕卿浔的心跳,在这一瞬间漏掉了一拍。是欣喜,是如释重负,可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局促和无措。她该说什么?道谢?问候?还是……质问他为何将她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翻滚,最终却都化为一片空白。她只是站在那里,连自己受伤的肩胛都忘记了疼痛。 “……水。” 一个沙哑干涩的音节,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 这声音惊醒了怔忡的慕卿浔。她猛地回神,慌乱地环顾四周,看到桌上的茶壶,立刻转身去倒水。她的动作有些急,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却也只是顿了一下,便固执地端着水杯走了回来。 “给。”她将水杯递过去,视线却不敢与他再度交汇,只是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 谢绪凌的身体还很虚弱,他尝试撑起上身,却力不从心。 慕卿浔见状,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将他小心地扶起,又拿过一个软枕垫在他的身后。整个过程,她的动作自然而然,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稔。 做完这一切,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清洌的药草味,能感觉到他透过中衣传来的微弱体温。 她的脸颊瞬间升温,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 谢绪凌就着她的手,将一杯水喝尽。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混沌的头脑也清明了许多。他靠在软枕上,再次看向她。 他看见了她发间的凌乱,看见了她苍白的脸色,也看见了她衣襟上隐约渗出的、那点刺目的暗红。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回脑海——巷口的杀机,利刃的寒光,以及,她在最后关头那奋不顾身的一推。 “多谢。”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要平稳许多。 这句道谢,比方才那句要水喝,多了几分郑重。 慕卿絮的心莫名一紧,她垂下眼帘,轻声回应:“你不也……救了我父亲吗?我们算是两不相欠。” 她以为自己会说得云淡风轻,可话一出口,却带上了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涩然。两不相欠,多么清晰的界限。 谢绪凌没有错过她语气里那点细微的变化。他看着她,这个与他共用一具身体,经历了无数凶险的女子。此刻,她站在他面前,是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个体,带着伤,带着倔强。 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两不相欠?”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几分莫测的意味。“慕小姐说得对。御状已经递交,令尊的冤屈想必不日便可洗清。我承诺你的事,做到了。” 慕卿浔的心,随着他这句话,缓缓下沉。他这是在……划清界限。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还有,”谢绪凌的语调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按照我们最初的‘交易’,你也已经‘嫁’入我谢家。虽无夫妻之实,却有交换之名。从今日起,这份契约,也算完成了。” 完成了……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慕卿浔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原来,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交易,一纸契约。从寄居在她身体里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如今目标达成,他们之间,便再无瓜葛。 何等清醒,又何等……凉薄。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苏醒后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没有她想象中的任何情绪,没有感激,没有熟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明白了。”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得体的、疏离的微笑,“谢公子言而有信,小女铭感五内。既然交易两清,那我也该……” 她想说“告辞”,想潇洒地转身离开,为这段奇诡的纠葛画上一个干脆的句号。 “你当真以为,就这么清了?” 谢绪凌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慕卿浔的动作僵住了。她不解地看向他,只见他原本平静的眼底,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深邃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幽光。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着床榻,让自己坐得更直了一些。这个动作让他蹙了蹙眉,显然身体还未完全恢复。 “慕小姐,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的视线,缓缓从她的脸,落到了她受伤的左肩。“那把匕首,本是冲着江遇去的。你替他挡了。” 慕卿浔不语。那是她的身体,但做出决定的,却是他的意识。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其中的曲折。 谢绪凌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毫无笑意。“我用你的身体,救了江遇。所以,我还了你父亲一个人情,这笔账,是清了。”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那双墨黑的眸子牢牢锁住她。 “但是,慕卿浔,”他第一次完整地、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楚,“你用你的身体,替我挨了一刀。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慕卿浔彻底愣住了。她脑中一片混乱,完全跟不上他的逻辑。 什么叫……替他挨了一刀? “你我之间的旧账,是清了。”谢绪凌的身体微微前倾,属于他自身的那种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过来,与之前在她身体里时的冷静沉稳截然不同。 “但你我之间,似有新的‘债’要算了。” 第21章 坚守 新的‘债’? 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在慕卿浔的脑海中炸开,将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镇定彻底劈碎。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思维仿佛被冻结,无法理解他话语中那份理所当然的逻辑。 “谢公子,你在说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言语能力,却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替你挨刀?你我……何时有了这笔账?” “就在你替江遇挡下匕首的那一刻。”谢绪凌的回答快得不留一丝空隙,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我的意识在你的身体里,那一刀,本是为我而来。你,慕卿浔,用你的血肉,护了我的周全。这难道不是一笔债?” 他的论调荒谬至极,却又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强势。 慕卿浔只觉得一阵晕眩。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想要拉开距离,想要逃离这间屋子,逃离他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 “这太荒唐了……”她喃喃自语,“当时是你……是你控制着我的身体……” “是我,也不是我。”谢绪凌打断她,身体又向前倾了几分。他身上的药草味混杂着一种独属于他的、冷冽的气息,蛮横地侵占了她周围的空气。“意志是我的,但承受痛苦的,是你。流血的,是你。留下伤疤的,也是你。慕卿浔,你敢说,这笔账,我们能清?” 他每说一句,慕卿浔就后退一步。她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他到底想做什么?用这样一笔凭空捏造的“债”,将她捆住?为什么?交易已经完成,他大仇得报,她父亲的冤屈也即将昭雪,他们本该银货两讫,一别两宽。 退无可退。 她的脚后跟撞到了什么硬物。 “哐当——哗啦!” 身后药架上的瓶瓶罐罐,应声而倒,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碎裂声。青白色的瓷片和深褐色的药粉洒了一地,狼藉不堪。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像一盆冷水,将她混乱的思绪浇得一个激灵。 也就在此时,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 “怎么回事?”江遇手按腰间佩刀,大步跨了进来,脸上满是警惕。 他一眼就看到了屋内的情形:谢绪凌半坐在床上,神色晦暗不明;而慕卿浔则失魂落魄地站在一地碎片旁,脸色苍白如纸。两人之间的气氛,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江遇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不是蠢人,瞬间就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绝非“药碎了”这么简单。 他没有追问,而是先快步走到慕卿浔身边,垂头检视:“慕小姐,可有受伤?有没有被碎瓷划到?” 他的关切,像一道暖流,让慕卿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她摇了摇头,勉强开口:“我无事,只是一时失神,不小心撞倒了药架。” “无事便好。”江遇点点头,然后才转向床榻上的谢绪凌,抱拳道,“将军,北境递来八百里加急军报,事关重大,需您立刻定夺。”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刻意将“八百里加急”和“事关重大”几个字咬得很重,成功地将房间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私密氛围,强行拉回到了公事公办的轨道上。 谢绪凌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注意力还锁在慕卿浔身上,那份压迫感并未因江遇的闯入而有丝毫减弱。 慕卿浔抓住了这个空隙。这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既然谢公子有军务要忙,那小女便不多打扰了。”她飞快地福了福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仓促和疏离,“告辞。” 说完,她甚至不敢去看谢绪凌的反应,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那背影,带着几分仓皇的狼狈。 门被重新合上,隔绝了内外。 江遇站在原地,看着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床上沉默不语的挚友,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绪凌,你和慕小姐……” “军报。”谢绪凌吐出两个字,打断了他的探询。 江遇只好从怀中掏出那封确实存在的军报,展开,开始念诵其中的内容。北境蛮族异动,边防压力骤增,情势的确紧急。 可他念着念着,却发现谢绪凌似乎并未在听。 那个刚刚还言辞锐利、步步紧逼的男人,此刻却安静得有些反常。他抬起右手,缓缓地、极具仪式感地,抚上了自己左肩的衣料。 他的手指,隔着布料,在那处曾被匕首贯穿的位置,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江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看到谢绪凌蹙起了眉头,那不是因为军报的内容,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记忆的感触。 那一刀,江遇亲眼所见。他至今都记得,匕首没入慕卿浔肩胛时那沉闷的声响,和他自己心中涌起的震惊与……愧疚。 他一直以为,那是谢绪凌为了救他,做出的瞬间决断。 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谢绪凌的指尖,仿佛能穿透时间和空间的阻隔,重新触碰到那个瞬间。他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刀锋撕开皮肉的剧痛,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衣衫的黏腻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因失血而产生的晕眩。 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深刻,仿佛就烙印在他的魂魄里。 意志是他的,身体是她的。 他用她的身体,替自己挨了一刀。 所以,那不是她的债,而是他欠她的。 可他偏要说,是她欠他的。 只有这样,这份因交易而起的、本该终结的牵扯,才能以另一种更牢固、更蛮横的方式,重新缔结。 一份……血肉之债。 “将军?”江遇念完了军报,试探着叫了一声。 谢绪凌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放下手,缓缓抬起头,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也隐没在了远山之后。 房间里,光线迅速暗淡下去。 “传我将令,”他的嗓音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沉冷,“命北境守军,原地待命,坚守不出。” “坚守?”江遇有些意外,“蛮族势大,我们不派援军吗?” “不必。”谢绪凌的轮廓在阴影中显得愈发深邃难明,“我要的,不是击退他们。” 他顿了顿,补完了后半句。 “我要他们,有来无回。” 窗外夜风呼啸,吹得窗棂作响。屋内的烛火被江遇点燃,跳动的光影里,谢绪凌的脸一片光明,一片黑暗,宛如神魔。 第22章 流言 夜色更深,烛火却未熄。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融入房内的暗处,单膝跪地。 “将军。”来人周身都笼罩在黑衣里,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江遇早已退下,此刻房中只有谢绪凌一人。他并未回头,只将手中把玩的一枚玉佩,轻轻置于桌案。 “颜墨,太师府可还干净?” “回将军,府邸已查抄干净。只是太师经营多年的暗桩‘地网’,并未清除。”颜墨的语调平板,不带任何情绪,“他们蛰伏了数日,于昨夜,开始活动。” 谢绪凌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饮了一口。“说。” “地网的人,频繁出入西北驿站。”颜墨顿了顿,补上一句,“唐宴沉的流放队伍,正在那里休整。” “唐宴沉……”谢绪凌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边逸出一声极低的嗤笑,“他父亲尸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子承父业了。” “唐宴沉手中,握有太师私兵的虎符。地网此行,十有八九是为这个。”颜墨继续禀报,“除此之外,京中还起了一股流言。” 谢绪凌将茶杯放回原处,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与我有关?” “与将军和慕小姐有关。”颜墨垂下头颅,“流言称,您与慕小姐的命格,乃是‘龙虎相冲,星宿相克’之局。二人结合,轻则折损气运,重则……祸及国运,动摇江山社稷。”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烛火跳动,将谢绪凌的影子拉得斜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这流言,传得多广了?”他终于开口。 “已遍布京中三教九流之地。源头做得极为隐蔽,像是从无数个点,同时爆开的。” “好一个‘祸及国运’。”谢绪凌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冷冽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几欲熄灭。“他们这是怕了。” “将军,是否要属下彻查源头,将散播之人……” “不必。”谢绪凌打断他,“不仅不查,还要推波助澜。” 颜墨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直。“将军的意思是……” “我要这流言,传进宫里,传到陛下的耳朵里。我要满朝文武,都日日为了我的‘家事’,争论不休。”谢绪凌转过身,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轮廓冷硬。“一潭死水,总要丢几块石头进去,才能看清楚,底下到底藏了多少污泥。” “属下明白了。” “去吧。让地网和唐宴沉,都觉得自己的谋划天衣无缝。”谢绪凌的指令清晰而残酷,“鱼饵已经撒下,我要看看,究竟能钓起多少条大鱼。” “遵命。” 黑影再次融入黑暗,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谢绪凌独自立在窗前,任由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他抬起手,再次抚上左肩。那里,空空如也,可那份烙印在魂魄里的痛楚,却又一次清晰起来。 命格相冲? 他要的,就是这相冲。是这纠缠不休,至死方休。 …… 另一处宅院,卧房之内。 慕卿浔坐在镜前,缓缓褪下了右臂的衣衫,露出了光洁的肩头。而后,她动作一滞,才不情不愿地,解开了左侧的衣襟。 那道本该在快速愈合的伤口,此刻的样子却让她蹙起了眉。 伤口周围的皮肉,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边缘处甚至微微发黑。没有流脓,也没有溃烂,但就是不肯结痂。一阵细密的、带着灼烧感的刺痛,正从伤口深处传来,沿着经脉,朝四肢百骸蔓延。 这绝不是寻常的刀伤。 她想起地宫里那个诡异的阵法,想起谢绪凌将匕首刺入“自己”身体时的决绝。 意志是他的,身体是她的。 他的伤,成了她的伤。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等价的交换。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这痛楚里,夹杂着一丝她极其熟悉,又极其憎恶的气息。 是阵法的力量。 那股阴冷的力量,正以这道伤口为媒介,不断侵蚀着她的身体。医官开的那些活血化瘀、生肌续骨的良药,对它根本不起作用。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求医无用,求人……她更不会去求谢绪凌。 那个男人,只会用这份痛楚作为新的枷锁,将她捆得更紧。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救。 她必须弄清楚,那个阵法到底是什么。 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她迅速穿好衣物,熄灭了房中的灯火。整个府邸都已陷入沉睡,万籁俱寂。 慕卿浔推开门,身形如一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避开了巡夜的护卫。 她的目标很明确——谢绪凌的书房。 那里,藏着整个将军府最多的典籍。如果世上还有关于那个阵法的记载,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那里。 书房的门只是虚掩着,并未上锁。 她轻轻推开一条缝,侧身闪了进去。一股混杂着墨香与冷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独属于谢绪凌的味道。 她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打量着这个地方。 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和古籍。兵法、史册、地理志……她快速扫过,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几只落了灰的木箱。 那几只箱子,与周围整齐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走上前,打开其中一只。 里面装的,不是成册的书籍,而是一卷卷材质各异的残卷。有的写在羊皮上,有的则是竹简,上面绘制着各种她看不懂的符文和阵图。 就是这些。 她按捺住心跳,将箱子里的残卷尽数取出,在书案上摊开。她不敢耽搁太久,只能一卷一卷地飞快翻阅。 大部分阵图都繁复无比,看得人头晕目眩。 就在她快要放弃时,指尖触到了一卷质地格外古旧的兽皮卷。 展开它,一幅熟悉的阵图映入眼帘。虽然残缺不全,但那核心的几个符文,与她记忆中地宫地面上的纹路,别无二致。 在阵图的末尾,有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字迹潦草,带着几分癫狂。 “……以血为媒,以魂为契,可逆天换命,亦可……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她正要细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慕卿浔的动作瞬间凝固。 她飞快地将残卷卷起,塞回箱中,可已经来不及将所有东西复原。 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第23章 解药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化作刺耳的尖啸。 月光勾勒出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了门口唯一的光源。那股混杂着墨香与冷冽的气息瞬间浓郁了数倍,蛮横地侵占了她周围的每一寸空气。 是谢绪凌。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可慕卿浔却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压力,正从他身上弥散开来,将这间书房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 她还保持着俯身在书案上的姿势,指尖下,是那卷记录着“同生共死”的兽皮残卷。 跑不了了。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反而镇定了下来。她缓缓直起身,转过来,正对着门口那个沉默的男人。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出那张脸上此刻会是何等的讥诮与冰冷。 “你在找什么?”他终于开口,语调平直,听不出喜怒。 这个问题,早在她决定踏入这里时,就已预想过无数遍。但此刻,当四个字“同生共死”的烙印深深刻入脑海,所有的说辞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能刺痛他的回答。 “找解药。”慕卿浔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或者说,一种能让你也跟着陪葬的毒药。” 空气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去。 谢绪凌迈步走了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慕卿浔紧绷的神经上。他没有点灯,任由黑暗成为他们之间最好的屏障,也成了最危险的伪装。 “陪葬?”他走到书案前,停下脚步。距离近得慕卿浔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你以为,你有资格决定自己的生死?”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慕卿浔的手指,在那兽皮卷上轻轻一点,“‘以血为媒,以魂为契’。谢绪凌,你把我变成了你最致命的弱点。” “弱点?”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慕卿浔,你该庆幸。因为这个阵法,你才能活到现在。” “我宁可死在地宫里!”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死不了。”谢绪凌的回答斩钉截铁,“我活着,你就必须活着。这就是‘同生共死’。现在,懂了?” 他的手,覆上了她还放在兽皮卷上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冰冷,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玉。那触感让她一阵战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发自骨髓的憎恶。 她猛地抽回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污秽之物。 “别碰我!” “我碰的,是我的东西。”谢绪凌的语气愈发森然,“你的命,你的痛,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想靠这个来威胁我?还是想找到破解之法,然后逃走?” “是又如何?”慕卿浔挺直脊背,毫不退让,“谢绪凌,你困不住我一辈子。” “一辈子?”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像在品味什么有趣的笑话,“不,我不会困你一辈子。我会让你自己,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笃定。慕卿浔正要反唇相讥,就在这时—— “唰!” 窗外,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闪过! 紧接着,是木窗被巨力撞碎的爆裂声。数道黑影如猎豹般破窗而入,动作迅捷,悄无声息,卷起的夜风都带着一股血腥味。 他们目标明确,完全无视了站在一旁的谢绪凌,几把淬着寒光的短刀,从不同的角度,同时刺向慕卿浔的要害! 刀锋破空,直指咽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慕卿浔的身体快于大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可对方的速度更快,那冰冷的杀意已经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前的谢绪凌动了。 他没有转身,没有格挡,而是做了一个慕卿浔完全没有想到的动作。他猛地将她朝自己身后一拽,用自己的身体,迎上了那致命的刀锋。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 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了慕卿浔的脸上。 与此同时,她胸口那道旧伤的位置,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这痛楚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有一只手,硬生生将她未愈的伤口再次刨开。 “呃……”她闷哼一声,半跪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是他的伤。他的旧伤,因为挡下这一击而彻底崩裂。 而这份痛,分毫不差地,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找死!”谢绪凌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滔天的杀意。 他受了伤,动作却不见丝毫迟滞,反而愈发狠戾。他反手夺过一名刺客的短刀,身形如鬼魅般在狭小的书房内穿梭。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压抑的惨叫。 混战之中,慕卿浔强忍着剧痛,扶着书案站起。她的余光瞥见,那名领头的黑衣刺客腰间,挂着一枚小巧的铜牌。月光下,铜牌上一个诡异的暗纹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用线条交织成的网状图案,中心处,刻着一个古篆体的“地”字。 地网。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脑海。 领头的刺客显然也意识到,有谢绪凌在,他们绝无可能得手。他见一击不中,便再无恋战之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鸟鸣。 其余几名正在围攻的刺客动作一顿,不约而同地朝后撤去。他们对视一眼,脸上竟没有半分任务失败的沮丧,反而是一种解脱般的决绝。 下一刻,他们齐齐将手伸向自己的嘴。 “想死?没那么容易!”谢绪凌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欺身而上。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那几名刺客的身体只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软软地倒了下去。黑色的血液,从他们的嘴角汩汩流出,带着一股杏仁的苦味。 服毒自尽。 转瞬间,书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地上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谢绪凌站在尸体中央,握着短刀的手,还在往下滴着血。那血不是别人的,是他自己的。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扶着书案,脸色惨白的慕卿浔。 胸口的剧痛依旧没有消退,反而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一下下地抽动着,提醒着她他们之间那荒唐而可怖的联系。 他受的伤,她要承受。 那如果他死了呢?她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 “现在,”他开口,气息有些不稳,却依旧带着那份掌控一切的傲慢,“你还觉得,你可以离开我吗?” 第24章 处理掉 慕卿浔没有回答。 胸口的剧痛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让她几乎窒息。她抬起头,迎上谢绪凌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半分伤后的虚弱,只有一片冰冷的,看透一切的漠然。 离开他?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她现在是一只被线牵着的风筝,而线的另一头,死死地攥在他的手里。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只要他一收线,就只能狼狈地坠落。 “处理掉。”谢绪凌没有再逼问,他侧过身,对着门口的阴影处下令。 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是江遇。他看了一眼屋内的惨状,又瞥了眼谢绪凌手臂上仍在渗血的伤口,什么都没问,只低头应了声:“是。” 随即,几名同样打扮的人进来,动作利落地拖走尸体,清理血迹。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收拾几件弄脏的家具。 “城内不安全,”江遇再次开口,是对谢绪凌说的,“郊外的别院已经备好。” 谢绪凌点了下头,算是应允。 他走到慕卿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走。” 一个字,没有商量的余地。 慕卿浔扶着书案的手臂在颤抖,那份源自他伤口的痛楚,像跗骨之蛆,折磨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车厢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如死水。 每一次车轮的颠簸,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她胸口的旧伤上。痛。尖锐的,撕裂般的痛。冷汗很快再次湿透了内衫,她将身体蜷缩在角落,试图用这种姿势来抵御那永无休止的折磨。 他受的伤,到底有多重? 这个问题,她不敢问,也不想问。她只盼着能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或许距离能让这份该死的痛楚减轻一些。 然而,京郊的别院并不远。 当马车停下,江遇在车外道:“主子,到了。” 谢绪凌率先下了车。 慕卿浔强撑着身体,也跟着下去。双脚落地的瞬间,一股比之前猛烈数倍的剧痛从肩胛骨的位置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呃!”她再也撑不住,身体一软,险些栽倒。 一只手臂及时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属于谢绪凌的气息,夹杂着血腥味,将她完全笼罩。 “这么快就站不住了?”他的话语贴着她的耳廓,带着一丝嘲弄。 “放开!”慕卿浔挣扎着,可身体却使不出半分力气。那痛楚像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困住。 “放开你,让你在地上躺着?”谢绪凌非但没松手,反而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大步朝别院内走去。 “谢绪凌!你混蛋!”她在他怀里,屈辱和愤怒让她暂时忘记了疼痛,开始捶打他的胸膛。 可她的拳头软绵无力,落在他身上,更像是情人间的打情骂俏。 他低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地网的刺客,刀锋上都淬了‘腐骨’之毒。这毒会顺着伤口侵入骨血,让你慢慢感受骨头被寸寸腐蚀的滋味。而现在,这种滋味,你也在尝。” 慕卿浔的动作僵住了。 腐骨之毒。 她当然听过。那是江湖上最阴毒的毒药之一,无药可解。 所以,她现在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刀伤的痛,还有……中毒的痛。 谢绪凌抱着她,穿过庭院,一路往后山走去。月光清冷,石径通幽,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硫磺和水汽的味道。 “你要带我去哪?”慕卿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逼出余毒。”他回答得简单明了。 很快,一个天然的温泉出现在眼前。温泉不大,四周用山石和翠竹围着,氤氲的热气在月光下蒸腾,如梦似幻。 他将她放在温泉边的一块平整大石上。 “脱。”他又是一个字命令。 慕卿浔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想救你的命,就照做。”他没什么耐心,“还是说,你更喜欢我亲自动手?” 这句话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慕卿浔咬着下唇,胸口的剧痛在不断提醒她,他说的是事实。她没有选择。 她背过身,解开衣带。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她瑟缩了一下。她没有脱光,只褪去了外衫,露出了被冷汗浸湿的中衣和光洁的肩头。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就落在她的背上,像是有实质一般,让她坐立难安。 “下去。” 她依言滑入水中。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了她的身体,那无孔不入的剧痛,似乎真的被这暖意驱散了些许。她靠在池壁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紧接着,身后传来水声。 她猛地回头,谢绪凌也进入了温泉。他赤着上半身,精壮的胸膛和小腹线条分明,那道狰狞的刀伤从他的左肩一直延伸到胸口,在月色下格外刺眼。 “你……” “毒在我的伤口里,不靠近你,怎么逼出来?”他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水波荡漾,很快,他便站在了她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慕卿浔紧张地向后靠去,脊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石壁,再也无路可退。 “别动。”他伸出手。 慕卿浔下意识地就要躲闪,可他的动作更快,手指已经按在了她左肩的位置。那里,正是她胸口旧伤的对应之处,也是此刻剧痛的根源。 就在她以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的指尖,忽然亮起一抹极其微弱的荧光。 那光芒很淡,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暖意,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注入她的肌肤。 撕心裂肺的剧痛,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竟然真的开始平复、消退。那腐骨蚀心的感觉,被一种酥麻的暖流所取代,让她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 水汽朦胧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专注而冷漠的轮廓。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能力? 疼痛退去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她靠着石壁,微微喘息,忍痛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他凝视着她这副卸下所有防备的模样,许久,忽然开口。 那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这片静谧的温泉。 “这债,我以身相抵如何?” 慕卿浔惊愕的抬起脸,直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 第25章 旧物 温泉中的水汽,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句轻飘飘的问话,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沉重的石头,砸在慕卿浔的心湖里,激起滔天巨浪。 她愕然地望着他,想从他那张被水汽模糊的脸上寻找到一丝戏谑的痕迹,却没有。他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以身相抵? 荒唐! “你疯了。”她挤出三个字,撑着池壁的手臂用力,想要站起来,远离这个危险的男人。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她狼狈地爬出温泉,抓起那件单薄的外衫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逃离。 夜风吹过她湿透的中衣,冷意刺骨,可她却觉得,这远不及身后那道存在更让她寒冷。 从那晚之后,慕卿浔便开始了刻意的疏远。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用处理府中琐事来麻痹自己。她避开所有可能与他相遇的路径,即便是在饭桌上,也垂着头,食不言寝不语,将自己缩成一个透明的影子。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躲避,却并未戳破。他依旧如常,只是偶尔,她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压迫感会从某个角落投射而来,让她脊背发僵。 这算什么?一场心照不宣的角力? 慕卿浔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她告诉自己,那晚温泉中的一切,不过是毒素攻心下的幻觉,那句荒唐的话,不过是他无聊的戏言。 她与他之间,只有债。她欠他一条命,仅此而已。 这天午后,管家却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夫人,别院派人送来一个箱子,说是您从前的旧物。” 别院。 一个遥远又模糊的词。慕卿浔都快忘了,自己名义上,还是从那个破败的别院被“抬”进谢府的。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提起过那个地方,也从未有任何东西送来。 “拿进来吧。”她放下手中的账本。 箱子不大,是那种最寻常的杉木箱,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边角的铜扣已经生了绿锈。 管家放下箱子便退了出去。 慕卿浔打开箱笼,一股陈旧的樟木味道扑面而来。里面装的,都是些半旧不新的女儿家衣物,料子粗糙,款式也早已过时。还有几件小巧的木刻玩具,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马,一只缺了耳朵的兔子。 她一件件拿出来,心里却是一片茫然。这些东西,她毫无印象。就好像,它们属于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直到她触碰到箱底。 那是一幅画,卷着,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 她解开红绳,缓缓展开。 画纸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墨迹也有些晕染。画的是两个稚童。一个稍大的男孩,正背着一个看起来更小的女孩,在庭院里奔跑。女孩笑得眉眼弯弯,手里还抓着一串糖葫芦。背景是几竿翠竹,一角飞檐。 场景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浓雾的梦。 可慕卿浔的心,却猛地一跳。 这个场景……她见过。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在她混乱的、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里,似乎就有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颤抖着手,将画卷完全展开。 在画的右下角,有一行稚嫩却用力的题字。 “凌哥哥赠浔儿。” 凌哥哥……浔儿…… 这两个称呼像两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谢绪凌。 慕卿浔。 浔儿……这个乳名,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叫过了?她自己都快忘了。她只记得一场大病,醒来后,很多事都变得模糊不清,前尘往事,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只剩下斑驳的印记。 凌哥哥……是他? 怎么可能! 可是,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会叫“凌”? 记忆的闸门被这幅画撞开一道裂缝,尘封的碎片争先恐后地涌出。 她想起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会背着她满院子跑的少年,一声声温柔的“浔儿”。她想起了自己似乎并非生来就孤苦无依,她也曾是某个大家族里备受宠爱的养女……谢家。 是谢家! 当年谢家遭逢巨变,满门倾覆,她被忠仆送走,颠沛流离,后来才辗转到了那个破败的别院。 原来如此。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他不是什么凭空出现的救命恩人,他是她的过去。 他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 那他为什么要隐瞒?看着她在仇恨和痛苦中挣扎,看着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寻求真相,很有趣吗? 他救她,是因为旧情,还是因为……愧疚? “这债,我以身相抵如何?” 那句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此刻听来,却充满了讽刺和戏弄。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胸腔直冲头顶。她攥紧那幅画,猛地起身,椅子被她带得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巨响。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冲出房门,径直奔向书房。 “谢绪凌!” 她一脚踹开书房的门,连名带姓地吼了出来。 书房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角落的火盆里,正燃着一丛跳跃的火焰。 谢绪凌就站在火盆前,背对着她。 他听见她的声音,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慕卿浔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想将他转过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她将手中的画卷狠狠砸在他胸口,“这算什么?施舍吗?还是看我笑话!” 谢绪凌依旧没有作声,他只是垂着头,任由那幅画掉落在地。 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他身上有一种慕卿浔从未见过的沉重和……痛苦。 她的质问卡在了喉咙里。 她注意到,他手里还捏着一卷东西,正要送入火盆。 那是一卷羊皮古卷,边缘已经被火焰燎黑,正向上卷曲,散发出焦糊的气味。而在那未被火焰吞噬的部分,赫然画着几竿翠竹,一角飞檐。 图案的笔触和风格,与她带来的那幅稚童嬉戏图,如出一辙! 这卷东西和她的画,本是一体的! “你在烧什么?”慕卿浔的心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他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手,想要将剩下的残卷全部丢进火里。 “住手!” 慕卿浔想也不想,伸手去抢。 滚烫的火星溅到她的手背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她死死地抓住那卷羊皮,用力向外扯。 “给我!” “放手!”他终于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谢家的事,我的身世,还有这个!这到底是什么!”她双眼发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他看着她,那张一向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痛苦和挣扎的神情,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松了手。 慕卿浔因用力过猛,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她低头看着手中抢下的半卷羊皮,上面除了那熟悉的竹林飞檐,还画着一些她看不懂的繁复符号。 “为什么?”她抬起头,再次质问,“你把我当傻子一样骗了这么久,为什么?” 火盆里的火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一缕青烟升起,消散在昏暗的空气里。 书房陷入死寂。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过。 “因为真相,比谎言更伤人。”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第26章 共命 “比谎言更伤人?”慕卿浔重复着这几个字,胸腔里的怒火被这句话浇上了一层冰,又迅速被更大的荒谬感点燃。 她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又尖锐,回荡在死寂的书房里。“谢绪凌,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你当成傻子、当成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更伤人的事?” 她一步步逼近他,将手中那半卷羊皮举到他面前,残破的边缘几乎要戳到他的脸。 “我像个疯子一样追查了那么久,你就在一旁冷眼看着。看着我为了一个虚假的希望奔波,看着我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仇恨痛苦,是不是很有趣?” “回答我!”她的音量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谢绪凌没有退,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她的质问像刀子一样扎过来。他身上那股沉重的痛苦气息愈发浓烈,仿佛要将这昏暗的房间彻底吞噬。 “你说话啊!”慕卿浔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摇晃,“你救我,到底是出于旧情,还是因为你那可笑的愧疚?你说要以身相抵,就是用这种方式吗?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抵我的债?” “没有谎言。”他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告诉你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真的?”慕卿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你告诉我,这画是怎么回事?你烧掉的另一半又是什么?你早就认出了我,却装作素不相识,这也是真的?” “是。”他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这个“是”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慕卿浔的心上。她所有的愤怒、质问,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支撑,变得滑稽可笑。 他承认了。他全都承认了。 她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身体一阵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力气仿佛被抽空了。 谢绪凌抬起手,却不是去扶她,而是抚上了自己的心口。那个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破碎感。 “因为要破柳家的死局,只有一个办法。”他缓缓说道,“一个……需要你活下去的办法。” “柳家?”慕卿浔的思绪被这两个字强行拉回了那个血腥的雨夜。 “没错。当年的柳家,通敌叛国的罪名是铁证,是皇权布下的天罗地网,无人能逃。那是死局,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情绪,却让慕卿浔浑身发冷。 “所以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的隐瞒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我强行施展了‘双生逆命术’。” “什么?”慕卿浔蹙眉,这个词汇对她而言全然陌生,听起来像是某种邪门的禁术。 “以我之命,换你之命。将我的魂魄,强行寄于你身,为你挡下那一劫。”谢绪凌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砸得她头晕目眩,“只有这样,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柳家满门皆亡,你才能作为另一个人,活下去。” 慕卿浔的大脑一片空白。 魂魄?寄身? 这是什么荒唐的说辞?她宁愿相信他是因为胆怯、因为自私而隐瞒,也不愿接受这种近乎神鬼之说的解释。 “你疯了?”她脱口而出,“谢绪凌,为了圆一个谎,你竟编造出这种鬼话来骗我?” 他没有反驳,只是问她:“你的肩伤,为何换了无数名医,用了无数灵药,却始终无法痊愈?” 慕卿浔的身体僵住了。 那是她的心病,是她武功精进的最大阻碍。一道小小的伤口,却像是扎根在她骨血里的诅咒,常年隐隐作痛,无法根除。 “那是因为……” “因为那不是你的伤。”谢绪凌打断了她,“那是‘双生逆命术’的反噬。代价是我们二人命格从此纠缠,同生共损。你所受的伤,会转移到我身上。而我魂魄受损,你也会跟着衰败。”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借着火盆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慕卿浔清楚地看到,在他左肩的位置,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疤痕的形状、长短,竟与她右肩上那道顽固的旧伤,一模一样,只是位置左右相反,如同镜中倒影。 而他的心口,皮肤之下,隐隐透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之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盘踞,侵蚀着他的生机。 “这……怎么可能……”她的指尖发凉,手中的羊皮卷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每次催动内力,肩伤便会疼痛难忍。而我,每一次魂体不稳,你便会气血虚浮,对不对?”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每一个事实都像一把利刃,剖开她一直以来不愿深究的疑云。 是了。她的身体时常会出现莫名的虚弱,大夫总说是思虑过重,气血两亏。她从未想过,根源竟然在这里。 竟然……在他身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四肢百骸都冻结了。 她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的、冷漠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愤怒和恨意像是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茫然。 “所以,你烧掉的那半幅画……” “那上面画的,是柳家的小公子,是你儿时的玩伴,是你的‘凌哥哥’。”谢绪凌的脸上,那道裂痕越来越深,痛苦几乎要从那裂痕中溢出来,“可他,早就在皇权倾轧和那场逆天改命的禁术里,死得干干净净了。” 他抚上心口,那片青黑之处,一字一句地说道:“如今活着的谢绪凌……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当年侥幸逃出的一缕残魂,寄在你身上,与你共担性命,苟延残喘罢了。” 残魂…… 共命…… 慕卿浔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一直寻找的真相,她一直怨恨的欺骗,她以为的愧疚和施舍,全都被颠覆了。原来,这债,不是还不还的问题。这债,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融入了她的命格,根本无从偿还。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将书房内两张同样惨白的脸照得透亮。 紧接着,“轰隆——”一声惊雷炸响,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世界陷入一片狂暴的嘈杂。 而书房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慕卿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那惊天动地的雷声和雨声将她淹没。 第27章 出事了 雷声滚过,书房内死寂一片。 雨水冲刷着窗棂,像是要洗去这屋里令人窒息的真相。慕卿浔的世界已经坍塌,碎裂的瓦砾将她掩埋,连呼吸都带着尘土的味道。 残魂,共命。 原来她恨了这么多年的人,早就死了。原来她以为的亏欠,是一场她无知无觉,却早已投身其中的豪赌。赌上的是他们两个人的性命。 她输得一败涂地。 谢绪凌就站在她对面,脸上的裂痕依旧,那双总是盛满冰霜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死灰。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安静地承受着她目光中的茫然与恐惧。这茫然,比任何恨意都更伤人。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像重锤,砸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主子!京中出事了!” 是江遇的声音,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焦灼。 门被猛地推开,江遇带着一身雨水闯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切地开口:“城西,一个疯癫的老太监当街拦驾,哭喊着说先帝留有密诏!” 慕卿浔僵硬地转过头,思绪被强行从崩塌的废墟中拉扯出来。 江遇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那老太监……指控谢大人,说他‘以邪术窃国运,惑乱朝纲’!” 邪术。 这个词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书房内唯一的死穴。慕卿浔的身体晃了一下。她看向谢绪凌,后者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不止如此。”江遇的脸色愈发难看,“流言已经传遍了,说您……是助长邪术的‘祸水’。如今‘地网’的人正在各处煽风点火,联合了数名御史,要求立刻彻查谢府,给天下一个交代。”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本就波涛汹涌的湖心,激起千层恶浪。 “那个老太监,查过底细吗?”慕卿浔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不是自己发出的。 “查了。”江遇立刻回答,“是宫里的旧人,早年间曾在柳太妃宫中当差。我们的人发现,他并非真疯,而是中了南疆的蛊术,心神被人操控了。” 柳太妃。 柳正淳的姑母。 而柳家的小公子,是她儿时的“凌哥哥”。 一条完整的线,从过去牵到了现在,从一桩禁术牵出了一场杀局。对方不是临时起意,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剿。他们等的就是一个时机,一个足以将谢绪凌和她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谢绪凌终于开口了,他的语调平淡,却带着一种嘲弄的冷意,“用柳家的人,来指认我这个柳家的‘鬼’,再合适不过。” 他的话让江遇猛的一怔,显然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慕卿浔却听懂了。她胸口一阵翻涌,那股被真相砸出来的寒意,此刻又添了几分彻骨的冰冷。 “他们想借此逼我交出兵权,再将你彻底扳倒。”慕卿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局势,“一石二鸟。” “恐怕不止。”谢绪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片青黑的心口处,似乎颜色又深了几分,“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命’。” 话音未落,慕卿浔右肩的旧伤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骨头上。 她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弯了下去。 “主子!”江遇大惊,立刻上前想扶她。 “别碰我!”她厉声喝道。 那股疼痛越来越剧烈,并且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烧感。她伸手按住右肩,指尖触到一片湿濡。借着昏暗的火光,她缓缓摊开手掌。 不是血。 是黏稠的,带着腥臭味的黑色液体,正从她的伤口里不断渗出,浸透了衣料。 黑血…… “噗——” 对面,谢绪凌猛地向前弓下身,一口浓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散开一朵触目惊心的暗色花朵。那不是鲜红的,而是近乎黑紫的颜色。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手死死撑住桌案,另一手捂着心口,似乎想要压制住那股翻江倒海的剧痛。 “谢大人!”江遇彻底慌了神,他看看右肩渗出黑血,面色灰败的慕卿浔,又看看呕出心头血,摇摇欲坠的谢绪凌。 两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主子肩伤复发,谢大人会跟着吐血? “看到了吗?”谢绪凌抬起头,抹去唇边的血迹,脸上那道裂痕仿佛又加深了,他看着慕卿浔,一字一句地问,“这就是……共损。” 同生共损。 他的魂魄受损,她也会跟着衰败。 原来,衰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无声无息的虚弱,而是如此剧烈、如此丑陋的腐烂。伤口流出的不是血,是毒。他呕出的不是血,是命。 恐惧,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慕卿浔的心脏。 她不怕死,她怕的是这种不清不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纠缠。她怕的是自己连恨,都找不到一个纯粹的缘由。 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看着他心口那片正在侵蚀他生机的青黑,看着他呕出的那滩污血。她应该满意的,应该觉得这是报应。 可右肩传来的剧痛,却在清晰地提醒她,他的痛,就是她的痛。他的命,就是她的命。 救他,就是救自己。 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她咬着牙,忍着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疼痛,踉跄着朝他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江遇看着这一幕,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只知道,他的主子和权倾朝野的谢相,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一同走向死亡。 走到谢绪凌面前,慕卿浔伸出手,想要扶住他。 指尖却在触碰到他衣袖的瞬间,停住了。 她能做什么?她连自己的伤都无能为力,又要如何去救一个与她同命相连的残魂? “没用的。”谢绪凌喘息着,声音嘶哑,“这是反噬……是冲着我的魂来的。蛊术引动了流言,流言化为万民的怨念,怨念……是最好的杀魂利器。” 他竟然笑了,笑得凄厉而绝望。 “他们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这‘窃国妖人’的名声传得再广一些,我就……魂飞魄散了。” 而他魂飞魄散,她……亦会油尽灯枯。 不。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还没有为慕家军的兄弟们报仇,她还没有查清当年通敌的叛徒,她的人生,不能以这样荒唐可笑的方式终结。 一股凶狠的戾气从心底升起,压过了恐惧和疼痛。 慕卿浔缓缓直起身,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再无一丝茫然。她转过身,面对着同样面无人色的江遇。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传我的令,封锁谢府。” “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第28章 天罚灾星 宫里的圣旨,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那张明黄的绢帛被太监尖细的嗓音展开,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钉子,敲进谢府死寂的空气里。江遇接了旨,脸色比昨夜的慕卿浔还要惨白。他捧着那道催命符,手抖得不成样子。 “主子,谢大人……这、这是鸿门宴啊!” 慕卿浔没有回答。她正坐在窗边,任由清晨冰冷的风吹拂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伤口还在一阵阵地抽痛,那痛楚不再局限于右肩,而是像一张无形的网,收拢了她四肢百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随着谢绪凌的衰败而一同流逝。 谢绪凌就坐在她不远处,阖着双目,胸口那片青黑的死气隔着衣料也仿佛能渗透出来。他一夜未眠,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只剩下一具摇摇欲坠的躯壳。 “不去,也是死。”他终于开口,话语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生机?”慕卿浔冷笑出声,那笑意牵动了伤口,痛得她额角冒出冷汗,“谢相的生机,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魂飞魄散,再拉着我一起陪葬吗?” 谢绪凌没有睁开眼。“你怕了?” “我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慕卿浔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被你这种人拖累,是我慕卿浔此生最大的耻辱。” “那便让它……更耻辱一些。”谢绪凌缓缓站起,他走到她面前,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瓷瓶。“含着它。能暂时护住你的心脉。” 慕卿浔垂眸,看着那个瓷瓶。她没有接。 谢绪凌也不勉强,将瓷瓶塞进她手里,便径自朝外走去。“走吧,我的‘同命人’。去看看这朝堂,究竟是谁的屠宰场。” 他的背影萧索而决绝,带着一种奔赴刑场的悲壮。 慕卿浔捏紧了那个冰凉的瓷瓶。救他,就是救自己。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可每重复一次,心底的恨意就翻涌得更厉害。 金銮殿。 香炉里吐出的瑞兽烟气,也驱不散殿内凝滞如铁的杀机。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他们的脸上,是混杂着畏惧、鄙夷与幸灾乐祸的复杂神情。慕卿浔与谢绪凌并肩跪在殿中,冰冷的金砖透过膝盖,寒意直窜心底。 龙椅上的皇帝,面容隐在十二旒冕之后,看不真切。 “谢绪凌,慕卿浔。”皇帝开口了,语气听不出喜怒,“近来京中流言四起,说你二人,一为妖人,一为灾星。众卿对此,议论纷纷。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话音刚落,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臣便从队列中走出,手持玉笏,俯身下拜。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正,有本启奏!” 他的嗓门洪亮,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臣,弹劾吏部尚书谢绪凌,以妖术蛊惑人心,窃居高位,意图动摇国本!此为祸国之举!” 他猛地一转头,指向慕卿浔。 “镇北将军慕卿浔,沙场染血,本为功臣。但其右肩黑伤,久治不愈,更在谢绪凌回京之日,毒血外渗!此非人力所能致,实乃上天示警!是天罚!” “天罚”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慕卿浔心上。 右肩的伤口,瞬间爆发出灼烧般的剧痛。她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旁边的谢绪凌,情况比她更糟。他整个人伏了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抽动,都像是在呕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陈御史见状,愈发激昂:“陛下请看!天威之下,妖邪无所遁形!恳请陛下降旨,将此二人打入天牢,明正典刑,以安民心,以慰天意!” “恳请陛下,明正典刑!” 他身后,立刻跪下了一大片官员,声势浩大。 满殿的口诛笔伐,像是一句句恶毒的咒言,催动着那股看不见的怨念,疯狂地啃噬着谢绪凌的魂魄。慕卿浔感到自己的意识都开始模糊,视线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灰败的死色。 她要死了吗? 就要以“灾星”的名义,和这个她最恨的男人,一同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不。 绝不!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笑声响起。 是谢绪凌。 他撑着地面,缓缓地,一点点地直起身体。他还在笑,笑声凄厉,像寒鸦在哭嚎。他抬起头,脸上那道裂痕狰狞可怖,唇角还挂着一丝黑紫的血迹。 “天罚……说得好。” 他没有看陈御史,而是直直地望向龙椅上的皇帝。 “既然是天罚,自然该有凭据。”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抓住自己的衣襟。 “嘶啦——” 锦绣官袍应声而裂! 他赤裸的胸膛,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而在他心口的位置,一道与慕卿浔肩上如出一辙的狰狞黑痕,赫然在目!那黑痕仿佛是活物,正丝丝缕缕地朝他心脏蔓延,散发着不祥的腐败气息。 整个金銮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些叫嚣着要“明正典刑”的官员,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两道一模一样的伤痕。 一道在女战神的肩上,一道在权相的心口。 这诡异的景象,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 “此伤,”谢绪凌的喘息又粗又重,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殿中,“是臣在京郊,为护驾诛杀叛逆柳承宗时,被其同党以诡术所伤。” 他往前跪行一步,仰起头,对着龙椅上的那个人。 “陛下,可要亲自验看?” 他在质问。 他在逼宫。 慕卿浔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疯了。他竟然敢当着满朝文武,如此逼迫皇帝。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龙椅之上。 御座之后,那片明黄的阴影里,久久没有动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皇帝开口了。 “爱卿的忠心,朕自然信得过。”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说验,也没有说不验。 “只是,妖术之说,关乎社稷安危,不可不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谢爱卿,你心口这道伤,与慕姑娘的伤,为何……如出一辙?” 这个问题,比陈御史的弹劾更加诛心。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来。他要谢绪凌,自己解释这无法解释的诡异之事。 谢绪凌的身体晃了晃。 慕卿浔感觉到,那股连通彼此的痛楚,又加剧了。她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皇帝这是要他的命。 不,是要他们两个人的命。 在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想通了。什么流言,什么怨念,背后真正的推手,就是御座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是他,默许了流言的散播。 是他,想让他们死! 一股凶狠的戾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恨意、怒火、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的痛苦和恐惧。 在谢绪凌开口之前,慕卿浔猛地抬起头。 “回陛下!” 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半分畏惧,只有冰冷的决绝。 “臣与谢大人所中,乃是西疆一种早已失传的牵机蛊。中蛊者,同生共死,一损俱损。”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当日京郊遇袭,谢大人为护臣周全,以身挡下致命一击。故而,蛊毒入他心脉,而臣,只是皮肉之伤。” 她撒了谎。 面不改色地,当着文武百官,当着九五之尊,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将自己从“天罚灾星”,变成了被忠臣保护的弱者。 她将谢绪凌的伤,定义为“护驾”与“救美”的功勋。 她的话,为这诡异的一切,提供了一个听上去最“合理”的解释。 谢绪凌诧异地侧过头看她,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慕卿浔却没有看他。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龙椅,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此事,臣可立下军令状。” 第29章 记忆 慕卿浔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滔天巨浪,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扩散。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牵机蛊……” 御座之上,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像一块被捂热的寒铁,平直,无波,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凉意。 “竟有此等邪物。” 他没有质疑,也没有追问。 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由慕卿浔亲口“证实”的事实。 “既是同生共死,”皇帝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思量一个万全之策,“那便不能再让两位爱卿分开,以免蛊毒再生变数。” 他像是真的在为他们着想。 “传朕旨意。” “宣,镇北将军慕卿浔,暂居丞相谢绪凌府中,由太医院及禁军共同‘护卫’,直至蛊毒尽除。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叨扰。” “护卫”两个字,咬得极重。 这不是赏赐,是囚禁。 将两头最凶猛的野兽,关进了同一个笼子,再由他亲自看管。 慕卿浔的心沉了下去。 谢绪凌的身体,却在此时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瞬。那股一直紧绷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弦,终于松开了。 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有惊、有疑,有斥责,更多的,却是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深沉的晦暗。 他没有再说话。 她也没有。 两人被禁军“护送”着,走出了金銮殿。 身后的文武百官,像是瞬间活了过来,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可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从金殿到宫门,再到丞相府的马车,一路无话。 车厢内,空间逼仄。 那股诡异的,连通彼此的痛楚,如跗骨之蛆,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时而尖锐,时而沉闷。 慕卿浔靠着车壁,闭着双眼,试图用假寐来抵御那阵阵袭来的晕眩。 “为何要说谎?” 谢绪凌的声音突然响起,嘶哑,低沉。 慕卿浔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 “不说谎,我们今天谁都走不出那座大殿。”她的回答,冷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这是在赌。” “我赌赢了。” “你将自己,也套了进去。”他一针见血。 慕卿浔终于睁开了眼。 “我本来就在局中,套与不套,有何分别?”她反问,“倒是谢大人,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被我从功臣,变成了需要人保护的废物?” 她的语气,带上了刺。 谢绪凌没有被激怒,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你将致命的伤,揽到了我身上。” “是。” “为何?” “因为只有这样,陛下才会信。”慕卿浔扯了扯嘴角,“一个为国为君,不惜以身犯险的权相,总比一个所谓‘天降灾星’的女将军,更值得同情,不是吗?” 车厢内,再度陷入沉默。 痛楚,又一次加剧。 慕卿浔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感觉到,谢绪凌那边,也传来一声压抑的,极低的抽气声。 他们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也逃不掉。 丞相府邸,早已不复往日的威严。 府门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是披甲执锐的禁军。那一张张冷漠的面孔,比冬日的寒风,更让人心冷。 管家领着一群噤若寒蝉的仆役,将两人迎了进去。 “将军的院子,已经收拾妥当,就在相爷的‘闻梅苑’隔壁。”管家低眉顺眼,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被分开了。 却又被安排得极近。 这便是帝王心术。他要他们相互牵制,又相互监视。 入夜,天降大雪。 那股盘踞在心口的痛楚,渐渐变了味道。不再是灼烧撕裂,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 徹骨的阴寒。 慕卿浔裹紧了被子,牙齿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冷。 像是整个人被浸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窟窿里,连血液都要被冻结成冰。 这是蛊毒的反噬?还是那诡异伤势的后遗症?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死。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这无声无息的寒冷。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不能坐以待毙。 她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可这屋外的风雪,竟比不上她身体里万分之一的寒冷。 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人。 就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下,立着一个玄色的身影。 是谢绪凌。 他披着一件玄狐大氅,身形挺拔如松,肩头、发梢,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这雪夜,融为了一体。 他也没睡。 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冷?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她混沌的脑海。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存在,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距离太远,风雪又大,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见他朝她抬了抬手,似乎是示意她过去。 慕卿浔迟疑了一瞬。 身体里的寒意,却催促着她,不受控制地朝那个身影走去。 一步,两步。 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他手里捧着一个鎏金的缠枝手炉。那微弱的,橙红色的光,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冷就靠近些。” 他的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慕卿浔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了他身边,下意识地向那唯一的暖源靠拢。 两人并肩立在梅树下,谁也没有开口。 只有风声,雪声,还有彼此之间,那几乎可以听见的,压抑的喘息。 他忽然将手中的暖炉,塞进了她的怀里。 “拿着。” 不由分说的语气。 慕卿浔的指尖,在触碰到手炉滚烫外壳的瞬间,猛地一颤。 一股灼热的暖意,顺着她的指尖,飞快地窜入四肢百骸。那股盘踞在骨髓里的阴寒,竟被驱散了几分。 她死死地抱着那个暖炉,像是抱着救命的稻草。 “幼时你总抢我暖炉……” 身边的人,忽然低声开口。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怀念。 “每次都说我小气,不肯给你。可每次,最后不都到了你手里?” “如今,倒肯这么安静地陪着了。” 慕卿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不是疼。 是酸。 是涩。 记忆的潮水,瞬间冲破了闸门。小时候,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那个总是板着脸,像个小老头一样的矜贵少年,和他怀里那个永远捂得暖烘烘的手炉。 还有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蛮不讲理,连抢带夺,也要把手炉弄到手的,无法无天的小丫头。 原来,他都记得。 原来,在那些她早已模糊的岁月里,他竟记得如此清晰。 那股暖意,混着灭顶的酸楚,一同涌上心头。 她抱着手炉,指尖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鎏金的外壳里。 雪,越下越大了。 她和他,两个被困在牢笼里的人,在这漫天风雪中,依靠着一个手炉的微末温度,短暂地取暖。 雪地上,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交叠,再分不清彼此。 第30章 皇陵 雪,仍在下。 没有要停的意思。 怀里的手炉,温度渐渐降了下去,只余一点不甚分明的暖意。可慕卿浔却固执地抱着,不肯松手。 仿佛那一点余温,是她对抗这漫长寒夜的,唯一依仗。 “天快亮了。”谢绪凌忽然开口。 他没有看她,而是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际,那棵老梅树的枯枝,将天空割裂成无数碎片。 天亮了,又如何? 牢笼之外,还是牢笼。 慕卿浔没有回应,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就在这时,一道踉跄的身影,冲破风雪,闯入了这片寂静的庭院。 那人一身夜行衣,身上沾满了雪和泥水,还有……血。 他扑倒在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主子!” 是颜墨。 谢绪凌的身体瞬间绷紧,方才那一点点的松弛荡然无存。他大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颜墨。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雪的冰冷,扑面而来。 “出什么事了?”谢绪凌的语调没有起伏,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 “地网……”颜墨咳出一口血,血沫溅在纯白的雪地上,刺目惊心。“地网的首领……是柳如烟!” 柳如烟。 这个早已死去的名字,像一道惊雷,在慕卿浔的头顶炸开。 她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颜墨。 怎么可能?那个女人,不是早就死在了三年前的那场大火里? “她没死。”颜墨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用邪术续命,一直藏身在……在皇陵!” 皇陵! 谢绪凌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院中的风雪都似乎为之一滞。 “她想做什么?” “先帝冥诞……她要在先帝冥诞之日,引爆埋在……埋在谢府地下的‘蚀骨香’!” 蚀骨香。 慕卿浔抱着手炉的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听说过这种禁香。无色无味,一旦引爆,方圆十里,寸草不生,人畜皆会化为枯骨。是一种歹毒到了极点的东西。 “蚀骨香的引子是什么?”谢绪凌追问,语速极快。 “紫微命格……需以身负紫微命格之人的……心头血为引。” 颜墨说完这句话,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紫微命格。 谢绪凌的头颅,缓缓地,转向了慕卿浔。 那一刻,慕卿浔怀里手炉最后的一点温度,也彻底熄灭了。 她懂了。 全都懂了。 为什么柳如烟要把蚀骨香埋在谢府。 为什么偏偏是谢府。 因为她,慕卿浔,这个曾经的谢家主母,就是那个身负紫微命格的人。 而她的旧居,就在谢府的最深处。 香阵的核心,一定就在那里。 “我需要你的血。”谢绪凌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子。 慕卿浔忽然就笑了。 她笑得发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的血?”她抬起脸,迎上他的注视,“谢绪凌,我的东西,你是不是总觉得取用自便?” 从幼时的手炉,到长大后的那颗心,再到如今的血。 他总是这样。 予取予求,理所当然。 “慕卿浔,”他的语调里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柳如烟未死。蚀骨香。时日无多。” “那又如何?”她反问,话语尖锐如刀,“她要炸的是你谢家,要死的是你谢家人。与我何干?我早不是你们谢家的人了!” “你以为你逃得掉?”谢绪凌逼近一步,“香阵一旦引爆,整个京城都会被波及。你,我,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那些人,谁都活不了。” “我不在乎。”她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对他宣判,也像是在对自己诅咒,“我早就活够了。” 这句话,让谢绪凌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他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她那双空洞的宛如枯井的眼。 是啊,她早就活够了。 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现在,他没有时间了。 先帝冥诞,就在三日后。 他不能赌。 “得罪了。” 他不再废话,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慕卿浔剧烈地挣扎起来:“放开我!谢绪凌,你又想做什么?” “破阵。” 他言简意赅,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枚细长的银针。 那银针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慕卿浔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她要她的血。 又是这样。 总是在她以为可以喘息时,给她最重的一击。 “凭什么?”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凭什么你一句话,我就要给你我的血?谢绪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件随时可以牺牲的器物吗?!” “是。” 他吐出一个字,冷酷得不带一丝人气。 这个字,彻底击溃了慕卿浔所有的防线。 她忽然就不挣扎了。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唇边勾起一抹凄绝的弧度。 “好,好一个‘是’。” “我的血,给你。” “我倒要看看,用我的血,能不能洗清你谢家的罪孽!” 她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谢绪凌的心里。 他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收紧。 没有再迟疑,他捏住她的食指,将那冰冷的针尖,对准了她圆润的指腹。 针尖刺破皮肉。 一滴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 就在那血珠凝结成形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并非来自指尖,而是源自神魂深处,猛地炸开! 谢绪凌的身体剧烈一震。 慕卿浔更是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软倒。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毫无预兆地,冲进了他们的脑海。 那些碎片,汹涌,杂乱,尖锐。 是漫天飞舞的梅花,和一个穿着火红衣衫的小姑娘,笑得张扬无忌。 “这个手炉是我的了!” 是冰冷阴暗的地宫,石壁上刻满了血色的符文,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以我之血,咒你生生世世,爱别离,求不得……” 一个稚嫩又恶毒的誓言,在神魂中回响。 画面猛地一转。 还是那片梅林,少年板着脸,将一个暖烘烘的手炉,塞进冻得发抖的女孩怀里。 又是那座地宫,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记忆的潮水,冲刷着堤岸,将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过往,悉数翻涌上来。 疼。 不是身体的疼。 是神魂被撕裂的疼。 他们被迫看着属于彼此的,那些或温暖,或惨烈的记忆。 原来,他给过她温暖。 原来,她对他下过血咒。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抢夺,是他默许的纵容。 原来,那些他以为的背叛,背后藏着她无声的诅咒。 雪地上,两人僵立着,谁也动弹不得。 那枚刺入指尖的银针,像一个诡异的媒介,将两个早已割裂的灵魂,重新连接。 风雪,似乎更大了。 天地间,只剩下两个被困在记忆洪流里的人,承受着这迟来的,真相的凌迟。 两人的神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绞在了一起。 第31章 死期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那撕裂神魂的痛楚,却如跗骨之蛆,盘踞在每一寸意识里。谢绪凌缓缓松开了手。 那枚银针,还嵌在慕卿浔的指腹,像一个冷酷的烙印。他没有拔,她也没有动。两人之间的空气,比西山的积雪还要冰冷,还要沉重。 “所以,那道咒是真的。”慕卿浔先开了口,她的嗓子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以我之血,咒你生生世世,爱别离,求不得。”她重复着记忆里那个稚嫩又恶毒的誓言,每一个字,都砸在谢绪凌的心上。 “是。”他又一次吐出这个字。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冷酷,只剩下无尽的疲惫。“柳如烟告诉你,我的血能破谢家的咒,对吗?”慕卿浔问。 “是。”“一个被我诅咒的家族,要用我的血来解咒?”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雪地里,说不出的诡异,“谢绪凌,你信了?”谢绪凌没有回答。 他信了吗?三日前,冥诞将至,谢家上下死气沉沉,他别无选择。柳如烟的话,是他唯一的浮木。“她从一开始,要的就是这个局。” 谢绪凌终于抬起头,那张向来毫无波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要我们反目,要你恨我,要我……取你的血。”“真是好一盘棋!”慕卿浔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用我的血,我的咒,来成全她的图谋!她到底是谁?”“一个疯子。”谢绪凌给出了评价,“一个妄图用香阵窃取龙脉,逆天改命的疯子。” “香阵?”“以血为引,以恨为媒。我们的过往,我们的怨恨,都是她阵法的养料。”谢绪凌的话,终于将所有的碎片拼凑完整。柳如烟,这个藏在幕后的名字,才是那张无形大网的编织者。她算准了谢家的劫数,算准了他的绝境,更算准了慕卿浔心底最深的恨。 “所以,你还要我的血吗?”慕卿浔看着他,唇边的弧度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现在,它不只是能救你谢家的‘器物’,更是启动她香阵的钥匙。”“要。”谢绪凌的回答,依旧毫不迟疑。 慕卿浔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你还想利用我?!”“不是利用。”谢绪凌打断了她,“是,将计就计。”他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她要血引,我便给她血引。她要我们去她布好的阵里,我们就偏去另一个地方。”“哪里?”“皇陵。” 这两个字一出,慕卿浔的身体猛地一僵。皇陵,国之禁地,龙脉汇聚之所。至阳至刚,是天下所有阴邪阵法的克星。在那种地方催动香阵,无异于引火烧身。 “你疯了?”她脱口而出,“你想借皇陵的龙气毁了她?那我们呢?身处阵中,我们一样会死!”“我说了,这是将计就计。”谢绪凌上前一步,他身上凛冽的气息,混着雪意,扑面而来,“她要香阵,我就用这香阵,引九天雷火。”慕卿浔彻底愣住。 引九天雷火,那是禁术中的禁术。以身为祭,引雷淬体,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他要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你的债,我还没讨回来。”慕卿浔一字一句,“你凭什么去死?”“债?”谢绪凌扯动了一下唇角,那是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也好。那就等杀了她,你再来向我讨。”他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伸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枚银针,猛地拔出!一串血珠,飞溅而出。 他没有让她再流一滴血,而是用自己的指尖,在那伤口上轻轻一抹,沾染了那抹殷红。他转身就走。“跟上。” 皇陵地宫。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泥土气息。长明灯的光,在悠长的甬道里拉出两道摇摇晃晃的影子。地宫深处,豁然开朗。 这里竟是一座巨大的石室,四周石壁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与记忆中那座地宫的血色符文,如出一辙。石室中央,一个女人盘膝而坐。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形容枯槁,头发半白,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完全不像谢绪凌口中那个风华正茂的柳如烟。她听见脚步,缓缓睁开了眼。“来了?”她的嗓音,像两块朽木在摩擦,难听至极,“我等你们很久了。” “你也等到了你的死期。”谢绪凌的回应,冷得像冰。“死期?”柳如烟笑了起来,因为笑得太过用力,整个人都在发抖,“谢绪凌,你以为凭你们两个,就能破我的‘七情香阵’?你们的爱,你们的恨,你们的痴,你们的怨,都是我最好的养料啊!” 她看向慕卿浔,那浑浊的眼球里,透出一种贪婪的光:“特别是你,慕家最后的血脉。你的血,背负着你们一族的诅咒和气运,真是这世上最美妙的引子!”“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我的血?”慕卿浔问。 “你的血,谢绪凌的命,谢家的气运,皇族的龙脉……我全都要!”柳如烟忽然拔高了音调,状若癫狂,“凭什么你们生来就拥有一切?凭什么我就要在那阴暗的角落里腐烂?今日,我就要逆天改命!”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一拍地面!石室中央的香炉,无火自燃。一股奇异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那香味,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力,直往人的神魂里钻。 慕卿浔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那些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又开始翻涌。恨意,爱意,悔意,怨意……无数情绪,被无限放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守住心神!”谢绪凌低喝一声,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他以身为盾,挡在了她的面前。 那浓郁的香雾,尽数被他一个人承受。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柳如烟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发出了畅快淋漓的狂笑:“没用的!在七情香阵里,你们的情感越是激烈,阵法的威力就越强!谢绪凌,好好享受吧!享受这被万念吞噬的滋味!” “是吗?”谢绪凌的身体在抖,但吐出的字句,却异常平稳,“你似乎忘了,这里是哪里。”柳如烟的笑声,戛然而止。她这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她预设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皇陵!“你……”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谢绪凌猛地抬起手,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划破,鲜血淋漓。 他以血为引,在空中画出一个古老的雷印。“以我之身,奉为祭品!”“以我之魂,恭请神裁!”“九天雷火,听我号令——”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劈!”轰隆!一声巨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神魂中炸开。整个地宫,剧烈地晃动起来。 一道刺目的紫金色雷光,撕裂了地宫的穹顶,无视所有的物理阻碍,精准无比地劈向了石室中央的香炉——那便是阵眼!“不——!”柳如烟发出凄厉的惨叫。 雷光所及之处,一切都化为齑粉。她的身体,她的怨毒,她所有的不甘和图谋,都在那霸道绝伦的雷火中,灰飞烟灭。 香阵,破了。但那狂暴的力量,并没有就此消散。阵法反噬!一股比雷火更加恐怖的黑色气流,从破碎的阵眼处冲天而起,扭曲着,咆哮着... “谢绪凌!”她嘶喊着,试图用手去堵那不断外溢的死气,却无济于事。绝望之中,她猛地低下头。一抹鲜血,自她唇角淌落,精准地滴落在他心口那道黑痕之上。“债未清,你不准死!” 第32章 禁术 谢府的灯,一夜未熄。 沉重的楠木大门被猛地撞开,夹杂着风雪的寒气灌入府内,惊得一众仆役纷纷跪地。慕卿浔抱着浑身是血的谢绪凌,一步一步,踏过青石板路。她的脚步很稳,稳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人。 “备热水!金疮药!把库房里那株千年血参拿出来!” 她的指令,冷静得近乎残酷。 “还有,把所有太医都给我叫来!现在!立刻!” 无人敢应,也无人敢动。他们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吓破了胆。 慕卿浔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抱着他,径直走向他的卧房——听雪院。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怀中之人,身体已经冰冷,若有若无的气息,几近于无。那道烙印在他胸口的黑色死气,正像一头贪婪的凶兽,不断蚕食着他最后的生机。 “没用的。” 太医院的院首,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颤巍巍地收回了手。他甚至不敢去探那道黑色的印记,只是搭了搭脉,便面如死灰。 “王太医,你再说一遍?”慕卿浔坐在床沿,双手紧紧握着谢绪凌冰冷的手,没有回头。 “郡主……不,慕姑娘。”王太医躬着身子,不敢抬头,“谢世子他……他的心脉已经断了。那胸口的邪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它在……在吞噬世子的性命。这已经不是药石能医的范畴了,请……请节哀。” “节哀?”慕卿浔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被血染透的衣衫,发髻散乱,脸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淬了毒的利刃。 “我让他活着,他便不能死。听不懂吗?” “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理……” “天理?”慕卿浔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比冰雪更冷,“我刚从皇陵里逆了天,你现在跟我讲天理?” 王太医和身后的一众太医,吓得扑通一声全部跪倒在地。 “我等无能!我等无能!” “既然无能,就都滚出去。” “可是……” “滚!” 一个字,如惊雷炸响。太医们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卧房,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房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在毕剥作响。 慕卿浔俯下身,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 听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谢绪凌……”她喃喃自语,“你不能死。” “你忘了么?在皇陵,我说了,债未清,你不准死。” 她的手指,抚过他胸口那狰狞的黑痕。指尖传来的,是刺骨的阴寒。 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恍惚间,脑海里那些翻涌的记忆碎片,忽然闪过一帧画面。 那是在谢家的藏书阁,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年少的他,正襟危坐,在抄录着什么。而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泛黄的残卷。 “双生……逆命……” 那残卷上的字,龙飞凤舞,晦涩难懂。 “绪凌哥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鬼画符?” 他抬起头,接过残卷,只看了一眼,便将其合上,放回了书架的最高处。 “小孩子家,别看这些。” “为什么不能看?” “因为,这是禁术。” 禁术…… 慕卿浔猛地站起身! 双生逆命! 那本残卷!它一定还在藏书阁! 她疯了一样冲出卧房,冲进那座她已经数年未曾踏足的藏书阁。阁楼里,弥漫着书卷和尘埃的味道。她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梯,在那最高的一层,疯狂地翻找起来。 找到了! 她一把抽出那本没有封皮的残卷,指尖因用力而颤抖。 翻开。 “双生逆命,以心换心……” 字迹依旧晦涩,但此刻在慕卿浔的脑中,却清晰无比。 “……需以血为媒,玉为引,心头血为祭,方可逆转生死,重塑命轮。” 血为媒,玉为引。 慕卿浔的呼吸一滞。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颈间。那里,挂着一枚小小的玉珏。那是她母亲的遗物,也是当年,她送给他的信物。后来,他又还给了她。 这枚玉珏,自小就贴身戴着,早已浸染了她的气息。 心头血为祭…… 她没有丝毫犹豫,冲回听雪院。 “都守在外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她对着门外的仆役厉声命令。 再次关上房门,她走到床边。 她解下颈间的玉珏,那温润的玉石,此刻在她掌心,却带着一丝凉意。 她拿起桌上的匕首,没有片刻迟疑,狠狠划向自己的左腕! 鲜血,瞬间涌出。 她将流血的手腕,对准了玉珏,任由温热的液体,将那块白玉染成刺目的红色。 “不够……” 她喃喃着,似乎觉得这腕间的血,还不足以承载她的决心。她咬着牙,将匕首的尖端,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噗嗤”一声轻响。 剧痛传来。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滴落在玉珏之上,那玉石仿佛活了过来,红光大盛。 她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和头脑的晕眩,将那枚被血浸透的玉珏,死死地按在了谢绪凌心口那道黑色的印记上。 “滋啦——” 仿佛烧红的烙铁碰上了冰块,一股黑烟冒起,带着凄厉的嘶鸣。 那黑色的印记,在红光之下,剧烈地扭曲起来,似乎想要挣脱。 “想跑?” 慕卿浔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按住玉珏。 “我说了,你不准死!” 她低下头,用尽了所有的温柔,也用尽了所有的执念,伏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轻唤。 “绪凌哥哥……” “你醒过来……” “醒过来,看看我……” 鲜血,不断从她胸口和手腕的伤口涌出,浸透了玉珏,也浸透了床榻。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那枚玉珏,红光愈发炽盛,几乎将整个房间都映成了血色。 而谢绪凌心口那道狰狞的黑痕,在那红光之中,竟开始一点一点地消退,变得暗淡。 就在此时,慕卿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生命力,正随着血液,被疯狂地抽离身体。 她快要撑不住了。 可她不能倒下。 她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那个姿势,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咚。”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从她按着的手掌下传来。 紧接着。 “咚……咚……” 一下,又一下。 虽然微弱,却坚定有力。 那是……心跳的声音! 慕卿浔的身子,猛地一颤。 成功了。 她真的……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断裂。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一旁倒去。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庭院里那棵早已枯死的梅树,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于嶙峋的枯枝上,悄然绽开了一枚血红色的新蕊。 第33章 奇迹 她是被胸口的剧痛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四肢百骸都叫嚣着被抽空的虚弱。她撑着床榻,艰难地坐起身。 窗外,天光微熹。 那株枯死的梅树,在清晨的冷光里,枝头一点猩红,艳得刺目。 “姑娘,您醒了!” 贴身侍女青儿端着药碗进来,见她坐着,连忙上前扶住她。 “公子他……”慕卿浔的嗓子干哑得厉害。 “公子没事了!”青儿的语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高热退了,心跳也稳了,太医说……说真是奇迹!” 慕卿浔垂下眼睫。 奇迹么。 不过是一命换命。 她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血气。 “姑娘,您的伤……”青儿看着她胸前渗出些许血色的绷带,泫然欲泣。 “无妨。” 她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福伯神色凝重地快步入内。 “姑娘,宫里来人了。” 慕卿浔动作一顿。 “新帝登基,今夜在太极殿设宴,庆贺‘清查柳党余孽’大功告成,请……请公子务必出席。”福伯的声音压得极低。 青儿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这……公子他如何去的?这分明是……” 是鸿门宴。 新帝赵恒,还是太子时,便对谢氏功高震主之势,忌惮已久。 如今他坐上了那个位子,第一件事,便是要收回谢绪凌手中的权。 比如,足以撼动皇权的情报网,“蜂巢”。 比如,历代谢家家主才能执掌的,观星阁秘钥。 “扶我起来。”慕卿浔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 “姑娘!”福伯大惊,“不可!您的身子……” “谢家,不能无人去。”她打断了他,“给我备下朝服。” 那是一套为谢绪凌准备的,象征着他身份的暗色锦袍。她如今,要代他穿上。 衣袍加身,宽大的袖摆掩去了她手腕上的伤。她对着铜镜,用脂粉小心翼翼地遮盖住惨白的脸色。镜中的人,面色如常,只是那双本该灵动的眸子,沉寂的宛如一潭深水。 她必须去。 谢绪凌用命护下的东西,她也要用命守住。 太极殿,金碧辉煌,歌舞升平。 满朝文武,济济一堂。新帝赵恒高坐于龙椅之上,含笑看着底下推杯换盏的臣子。 当慕卿浔一袭男子朝服,走进大殿时,靡靡的丝竹之声,为之一滞。 无数道探究、轻蔑、幸灾乐祸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那不是谢家的……慕姑娘?” “她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谢绪凌呢?” “哼,怕是不敢来了吧。” 议论声虽低,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她充耳不闻,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躬身行礼。 “臣女慕卿浔,代夫君谢绪凌,贺陛下登临大宝,圣躬万安。” 赵恒抬了抬手,示意她平身。 “慕姑娘有心了。只是不知,谢爱卿为何缺席今日这等重要的场合?莫非是对朕的安排,有什么不满?” 他的语气温和,话里的机锋却淬着冰。 “陛下多虑。”慕卿浔垂首,不卑不亢,“夫君旧伤复发,卧床难起,故特命臣女前来,代他向陛下请罪。” “哦?旧伤复发?”赵恒的指节,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朕倒是听闻,谢爱卿前日伤重,已然……命悬一线。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慕卿浔心头一紧。 皇帝的耳目,果然无孔不入。 “托陛下洪福,夫君他……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静养。” “是吗?”赵恒的唇边逸出一声轻笑,“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来人。” 一名内侍应声上前。 “将朕私藏的‘玉壶春’,赐予慕姑娘一杯,就当是,替朕为谢爱卿祈福了。” 内侍捧着一个白玉酒壶,恭敬地走到慕卿浔面前,为她斟满了酒。 酒香清洌。 慕卿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臣女,谢陛下隆恩。” “好!”赵恒抚掌,“慕姑娘果然爽快。朕听闻,姑娘与谢爱卿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不知谢爱卿的伤,姑娘可知其缘由?” 来了。 慕卿浔握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夫君一心为国,操劳成疾,又误中奸人诡计,才致此祸。” “是吗?”赵恒站起身,亲自端着酒壶,缓步走下台阶。 他一步步走到慕卿浔面前。 “朕这里,倒是有一个不一样的说法。”他提起酒壶,作势要为她再斟一杯酒。 就在此时,他的手腕“不经意”地一斜。 “哎呀。” 一壶冰凉的酒液,尽数泼在了慕卿浔的左肩与前胸。 衣衫瞬间湿透。 那冰冷的液体,隔着布料,狠狠刺在她心口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上。 剧痛,钻心而来。 她的身子,不可抑制地轻颤了一下。 “是朕的不是。”赵恒假意致歉,却俯下身,凑近了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慕姑娘这处,似乎也受了伤?” 他的手指,若有似无的,点向她胸前湿透的衣料。 “这伤口的位置,倒是与朕探子回报的,谢爱卿心口那道致命伤,如出一辙。” 赵恒直起身,笑意更深。 “慕姑娘,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些?”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无声的交锋。 慕卿浔感觉到胸口的伤,在酒液的刺激下,仿佛被重新撕裂。痛楚沿着经脉,寸寸蔓延。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锦帕,姿态从容的,按在湿透的肩头。 她抬起头,迎上赵恒审视的、充满压迫的探究。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整个太极殿。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妾与夫君,共承之。” 一句话,没有解释伤口的由来,却将一切都揽了下来。 是,我们是一体的。 他的伤,就是我的伤。 你要罚,便一起罚。 你要赏,也该一起赏。 赵恒脸上的笑意,有片刻的凝固。 他设下的局,被她用这样一种决绝而温柔的方式,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他想看到的,是她的惊慌,是她的失措,是她为了撇清关系而露出的破绽。 可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他们是夫妻,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良久。 “好!”赵恒忽然大笑起来,“好一个‘共承之’!谢爱卿能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是他的福气,也是我大周的福气!” 他转过身,回到龙椅上。 “来人,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就当是朕,给你们二人的新婚贺礼了!” 一场杀机四伏的试探,就此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慕卿浔领了赏,谢了恩,默默地退回原位。 接下来的宴饮,再无人敢来寻衅。 宴席散时,已是深夜。 她走出太极殿,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几欲倒下。 她强撑着,坐上回府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靠在车壁上,急促地喘息。 她扯开衣襟。 胸前的绷带,早已被酒液和新渗出的血,染得一片狼藉。 第34章 千机引 宫宴设在含章殿外的梅林中。 新帝赵恒的赏梅宴,无人敢不给颜面。 红梅怒放,白雪铺地,景致是极好的。只是那风,裹挟着梅香,吹在人身上,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慕卿浔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她身旁的谢绪凌,今日话很少。他只默默地为她布菜,将温好的酒盏推到她手边。 “天冷,喝些暖暖身子。” “夫君今日,似乎心事重重?”慕卿浔问。 “没什么。”谢绪凌垂下眼睫,“只是觉得,今年的梅花,开得太红了些。” 红的,像血。 慕卿浔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就在此时,一名面生的内侍,端着一尊小巧的鎏金酒壶,径直朝着谢绪凌走来。 “谢大人,陛下特赐的‘红梅酿’。”内侍躬着身,声音尖细。 “有劳。”谢绪凌正欲抬手去接。 “等等。”慕卿浔却按住了他的手。 她的动作很轻,却不容置喙。 那内侍的动作,有片刻的僵硬。 慕卿浔站起身,走到那内侍面前。“这酒,可有什么说法?” “回夫人的话,此乃陛下亲酿,只赐予股肱之臣,是无上的恩宠。”内侍的头垂得更低。 “是吗?”慕卿浔拿起那酒壶,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梅子的清香之下,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苦杏仁味。 千机引。 三个字,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前朝秘药,无色无味,唯有与特定的梅花酒气相融,才会激发出这一丝微不可查的异香。 饮之,三刻之内,心脉尽断,神仙难救。 “夫君今日偶感风寒,不宜饮酒。”慕卿絮的声音很稳,她将酒壶放回托盘,“这恩典,便由我代领了吧。” 她端起那只盛满了毒酒的玉杯,作势便要饮下。 “你敢!” 手腕,被一只大掌死死扣住。 谢绪凌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后,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胡闹!”他低斥,声音里是压抑的怒火与恐惧。 “放手。”慕卿浔不去看他。 “我说,放手。” “卿浔,听话。”谢绪凌的语气软了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决,“把酒给我。” “不给。”慕卿浔执拗地举着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谢绪凌,你休想。” “你这又是何苦?”谢绪凌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心疼。 他忽然松开手,趁着她微怔的瞬间,闪电般夺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慕卿浔只觉手中一空,再抬首时,谢绪凌已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你……”慕卿浔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冻结。 他将空杯放回托盘,甚至还对那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内侍,扯出一个浅淡的笑。 “多谢陛下美酒。” 说完,他转向她,伸手,想要碰碰她的脸。 可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惨白。 “别怕……”他开口,声音却已开始发飘。 他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宴席旁的梅林深处,似乎不想让旁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狈。 “谢绪凌!” 慕卿浔尖叫一声,提着裙摆,疯了一般追了上去。 他倚着一株老梅树,剧烈地弯下腰。 “呕——”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殷红的血,溅在皑皑白雪上,也溅上了他雪白的衣袍,更染红了树下纷落的梅瓣。 触目惊心。 “为什么……”慕卿浔扶着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傻丫头……”谢绪凌咳着,每说一个字,唇角都有血沫溢出。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他的身体在急剧地变冷,那股寒意,顺着交握的手,一直传到她的心底。 “上次在边关……你为我挡了一箭……”他看着她,眼中满是缱绻与愧疚,“我答应过自己……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这次……” 他抬起另一只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指尖却被更多的血染红。 “换我护你。” 话音落下,梅瓣纷落如血。 他的身子,缓缓沿着树干滑落,最终倒在她怀里,气息断绝。 “不——!” 凄厉的哭喊,划破了整个梅林的死寂。 …… 太医院的灯,亮了彻夜。 为首的张院使,一遍遍地为谢绪凌施针,却只是徒劳。 “夫人,请恕老臣无能。”张院使跪倒在地,满脸颓败,“谢大人中的是‘千机引’,此毒……无解。” 慕卿浔跪坐在榻边,握着谢绪凌冰冷的手,一动不动。 “当真……无解?”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除非……”张院使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除非能找到传说中极北之地的‘冰魄莲’。此物至寒,或可抑制‘千机引’的火毒。只是……那只是传说……” “冰魄莲?”慕卿浔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想起来了。 先帝在世时,曾有机缘得过一株,作为奇珍,一直秘藏于皇宫内库。 新帝赵恒,一定知道。 她豁然起身,不顾众人的阻拦,疯了似的冲出府门。 夜,更深了。 风雪,也更大了。 她独自一人,跪在太极殿外的九十九级白玉阶下。 冰冷的石阶,隔着单薄的衣料,冻得她骨头发麻。 “罪臣之妻慕卿浔,叩见陛下!” 她俯下身,将额头,重重地磕在覆着薄冰的台阶上。 “砰。” 沉闷的声响,在空寂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求陛下,赐药!” “砰。” “求陛下,救我夫君一命!” “砰。” 她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额前的肌肤,很快便被粗糙的石面磨破。 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血染白雪,梅开绝境。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寒冷。 脑海中,只剩下谢绪凌倒下前的那句话。 “这次……换我护你。” 不。心中的呐喊越发大声。 这一次,也该我来护你。 谢绪凌,你听到了吗? 我来护你。 第35章 天意 太极殿内,空旷而森冷。 鎏金龙椅上,新帝赵恒一身玄色常服,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并未看跪在殿下的慕卿浔。 “罪臣之妻,你好大的胆子。”他开口,语调平平,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寒,“竟敢夜闯宫门,咆哮御前。” “陛下,”慕卿浔的额角还渗着血,她却挺直了脊背,“臣妻并非咆哮,而是恳求。求陛下赐下冰魄莲,救我夫君谢绪凌一命。” 赵恒终于放下玉佩,踱步走下御阶。他的靴子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慕卿浔的心上。 “谢绪凌?”他轻笑一声,停在她面前,“北疆的战神,大周的功臣。朕若是不救,岂非成了薄待功臣的昏君?” 慕卿浔心中燃起一丝希望:“陛下圣明。” “可是……”赵恒话锋一转,俯身凑近她,压低了声量,那话语里的恶意几乎化为实质,“朕为何要救一个功高盖主,手握重兵,能让北疆三十万大军只知谢帅、不知君上的人?” 慕卿浔的身体一僵。 “他不是!”她急切地辩解,“我夫君他一心为国,绝无二心!” “忠诚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赵恒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帝王的淡漠,“不过,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他走回御案后,从一个紫檀木盒中,取出那株传说中的冰魄莲。它通体晶莹,仿若寒冰雕琢,静静躺在丝绒上,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此物,朕可以给你。” 慕卿浔大喜过望,便要叩首:“臣妻谢陛……” “但朕有条件。”赵恒打断她,“宫中秘典记载,冰魄莲要解‘千机引’的火毒,须在极寒之地的‘霜脉泉’中,以至亲的心头血浇灌七日,方能绽放。”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谢绪凌父母双亡,并无兄弟。你,是他唯一的至亲。” 慕卿浔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北疆绝域,万里冰封,常人去不得。”赵恒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你若愿意亲自前往,朕便将此莲赐予你。你若不敢……那谢绪凌的命,便是天意了。” 这是一个必死的局。 他要的不是药开,而是她的命。用她的命,去换谢绪凌的命。不,是用她的命,来彻底摧毁谢绪凌。 “臣妻……”慕卿浔抬起头,血污和泪痕交错的脸上,却不见半分退缩,“愿意前往。” 赵恒似乎有些意外她的爽快,随即笑了:“好,有胆色。不愧是谢绪凌的女人。” 他挥了挥手:“来人,将冰魄莲赐予谢夫人。” 回到被严密看管的驿馆,天已蒙蒙亮。 张院使见了她捧回的木盒,面露惊疑,待听完缘由,整个人颓然倒退数步。 “北疆绝域……霜脉泉……胡说!这全是胡说八道!”老院使气得浑身发抖,“那地方,根本是有去无回的死地!夫人,您不能去啊!” 慕卿浔没有理会他,径直推开了谢绪凌的房门。 他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双唇因高热而干裂。即便是昏迷着,他的眉头也紧紧蹙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卿……浔……” 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从他唇间溢出。 慕卿浔的脚步顿住了。 她走到榻边,俯身看着他。这个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画上是两个总角小儿,在梅树下放着风筝,笔触稚嫩,却充满了天真烂漫。 画卷的一角,被她在太极殿外磕出的血迹染红,像一朵绝境中开出的梅花。 她将画卷叠好,轻轻塞入他的枕下。 没有告别,没有眼泪。 她转身,对着门外焦急的众人,只说了一句:“备马。” 风雪愈发狂暴,像是要吞噬整个天地。 慕卿浔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色骑装,长发高高束起。她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北地良驹,马儿在寒风中不安地刨着蹄。 驿馆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她勒住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巍峨的宫城,在风雪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小腹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坠胀感。 她蹙了蹙眉,想起自己的月信,似乎已经迟了十数日。可眼下,她哪里还有心力去顾及这些。 她伸出手,隔着厚厚的衣物,轻轻抚上小腹。 “等我。” 她低声说,也不知是说给城里的人,还是腹中的未知。 话音落下,她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箭矢,冲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官道上的积雪,瞬间没过了马蹄。 驿馆,静室。 原本沉睡的谢绪凌,身体猛地一颤。 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心脏,剧烈地弓起身子。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喉间迸出。 “将军!”守在一旁的亲卫大惊,连忙上前按住他,“您怎么了?” 谢绪凌双目紧闭,额上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湿透了鬓发。 高烧与剧毒,正在疯狂地灼烧他的五脏六腑。可此刻,他心口处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却尖锐得盖过了一切。 痛如刀绞,痛如骨裂。 仿佛有什么对他而言最珍贵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 “不……” 他猛地睁开双眼,那里面没有焦距,只有一片血色的混沌与恐慌。 他挣扎着坐起,一把挥开亲卫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卿浔——!”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冲破了满室的药味。 他死死捂住胸口,仿佛能感觉到,有一场暴风雪,正席卷过他的心。 北疆的风,是淬了冰的刀子。 慕卿浔勒马立于悬崖之巅,身后的路已被风雪彻底掩埋。眼前,是传说中的雪渊。深不见底的巨大冰谷,仿佛大地一道狰狞的伤疤,盘踞在绝域的尽头。寒气从深渊中升腾,带着一股亘古的死寂。 她翻身下马,动作因连日的奔波而有些僵硬。那匹神骏的北地良驹发出一声哀鸣,竟不敢再向前半步。 “在这里等我。”她拍了拍马颈,声音嘶哑。 没有绳索,没有工具。她抽出随身的匕首,狠狠刺入崖壁的坚冰之中,借力向下攀爬。风雪刮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切割。她的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全凭一股意念在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落在了谷底。 这里没有风,只有一种能将骨髓都冻结的静。谷底中央,是一个数丈见方的冰池,池水清澈得诡异,不结冰,反而蒸腾着丝丝白雾。池心,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静静悬浮,通体剔透,宛如冰晶雕琢而成。 第36章 狂妄 冰魄莲。 慕卿浔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她快步上前,却在池边停住了脚步。 池边的冰壁上,刻着一行古老的文字,字迹深邃,仿佛与这深渊同寿。 “以血为引,以命为媒。莲开之时,魂归雪渊。”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原来,张院使的惊恐不是空穴来风。这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用命换命的诅咒。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 她甚至自嘲地扯了一下唇角。 命?她这条命,早在太极殿外磕头求肯时,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小腹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让她闷哼一声,弯下了腰。这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都剧烈。她下意识地伸手护住,隔着厚重的衣物,仿佛能感觉到那微弱却顽强的存在。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就要陪我一起……”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站直身体,举起了手中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划向自己的左腕。 “噗。” 温热的血,在接触到极寒空气的瞬间便化作血雾。一滴,两滴,坠入那幽静的冰池之中。 红色在清澈的池水中晕开,像一朵凄艳的红莲。 池心的冰魄莲,仿佛受到了召唤,开始微微震颤。那紧闭的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舒展。 “统领,她在那!” 一声厉喝从头顶传来,打破了谷底的死寂。 慕卿浔抬头,只见数道黑影顺着冰壁急速滑下,身法矫健,落地无声。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腰佩制式弯刀,为首之人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 玄影卫。新帝的爪牙。 他们来的好快。 “慕卿浔。”面具人开口,语调平直,不带任何情绪,“陛下有谕,感念旧情,赐你全尸。自行了断吧。” 慕卿浔没有理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朵正在绽放的莲花。她的血在不断流失,视线开始模糊,身体摇摇欲坠。 快一点,再快一点…… “看来你是不肯配合了。”面具人毫无意外,“陛下还有第二道谕令。若遇反抗,格杀勿论,毁掉冰魄莲。” “你们敢!”慕卿浔厉声喝道,她猛地转身,用自己虚弱的身体挡在冰池之前。 “动手。”面具人懒得多言,只吐出两个字。 两名玄影卫应声而出,弯刀出鞘,带起两道森然的寒芒,直取慕卿浔的咽喉与心口。 慕卿浔想躲,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失血与严寒,已经夺走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只能绝望地看着刀锋在眼前放大。 谢绪凌……终究,还是没能救你…… 就在此时! “铮——!” 一声剑鸣,凄厉如龙吟,仿佛要撕裂这片天地! 一道快得无法形容的影子从天而降,不是攀爬,不是滑落,而是如同陨石般笔直坠下!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谷底的冰层都为之剧震! 那两名玄影卫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们的刀锋停在离慕卿浔不足三寸的地方。随即,两道血线从他们的脖颈处喷涌而出,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烟尘散去,一道身影立在慕卿urri浔身前。 他身形高大,却瘦得像一具骨架,原本合身的袍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一张脸惨白如鬼,毫无血色,唯独一双眼睛,燃烧着血色的火焰。他的剑上,没有一丝血迹,剑身却因高速的震颤而嗡嗡作响。 “谢……绪凌?”慕卿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京城的驿馆里,人事不省吗? “将军?!”那青铜面具下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了震惊与不敢置信,“你怎么可能……你的毒……” 谢绪凌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那个统领一眼。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女人。他能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像她手腕的血一样,飞速流逝。 “全都……的死。”他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像是人言,倒像是野兽的咆哮。 “狂妄!”面具统领怒喝,“他已是强弩之末!一起上,杀了他!” 剩下的玄影卫对视一眼,同时扑了上来。他们是天子亲卫,刀口舔血的精锐,不信一个将死之人还能翻天。 然而,他们错了。 谢绪凌动了。 没有招式,没有章法。 他的剑,化作了一片死亡的领域。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他完全不防御,任由刀锋砍在他的身上,带起一片片血肉。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斩断眼前所有还能动的东西。 一名玄影卫的刀砍中他的肩膀,深可见骨。谢绪凌看也不看,反手一剑,直接贯穿了对方的胸膛。 另一人从背后偷袭,刀尖即将刺入他的后心。他猛地侧身,任由刀锋划开自己的肋下,同时长剑横扫,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这不是厮杀,这是一场屠戮。 一个疯子,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在用自己的命,收割别人的命。 面具统领骇然后退。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人,如此疯狂的剑法。这不是一个将军,这是一个索命的修罗! “撤!快撤!”他惊惶地大喊。 可已经晚了。 谢绪凌的身影如鬼魅般逼近,那双燃烧着血焰的眼睛,死死锁住了他。 “不……” 统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就被一道血色的剑光吞噬。 整个雪渊之底,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谢绪凌粗重的喘息,和他身上淋漓的鲜血滴落在冰面上的声音。 “嘀嗒……嘀嗒……” 他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缓缓转身,看向慕卿浔。 此刻,他身后的冰魄莲,已然彻底绽放。它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华,将整个幽暗的谷底照得亮如白昼。莲花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奇异的生命力。 慕卿浔靠着冰池的边缘,缓缓滑倒在地。她的意识已经涣散,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重影。她看到他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终于,他跪倒在她身边。 他想伸手抱她,却又怕自己满身的血污了她。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堵住她手腕上那个仍在流血的伤口,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他看到了她脸上、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霜。 他低下头,用自己因高热而干裂的唇,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吻去她睫上的霜花。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灼热的泪,从他血红的眼中滚落,砸在她的脸上。 “你的债……”他终于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生生世世……都还不清了……” 第37章 扯平了 他怀中的体温,是他此刻唯一能感知的真实。 冰魄莲的圣光笼罩着他们,香气化作有形的暖流,钻入四肢百骸。谢绪凌的身体早已麻木,痛楚退潮后,是无边无际的虚弱。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向那朵彻底绽放的莲花。 “吃了它。”他摘下那朵莲花,花瓣的触感温润如玉。他想将它送入慕卿浔唇边。 慕卿浔却摇了摇头,推开了他的手。她用尽全身力气,从他怀里挣出些许空隙,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一人一半。”她的声音微弱,却不容拒绝。 “你……”谢绪凌想说,你比我更需要。可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坚持。那是她独有的,看似温顺,实则比磐石更坚硬的固执。 他不再争辩。他明白,对她而言,他活着,她才能活。 他用依旧在滴血的手,将那朵冰魄莲一分为二。莲花的汁液是纯净的乳白色,滴落在他满是污血的掌心,竟有种触目惊心的圣洁。他将其中一半小心地喂入她口中,另一半则自己吞下。 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霸道的力量瞬间冲刷过经脉。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口。那股灼烧五脏的高热,也被一股清凉的溪流所取代。 他低头看她,她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手腕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我们……扯平了。”她靠在他胸口,轻声说。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不。永远扯不平。” 返京的路,走了整整一月。 马车行得极慢,车厢里铺着最柔软的毛毡,燃着安神的熏香。谢绪凌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的身体在冰魄莲的药力下日渐好转,但总有些说不出的倦怠,偶尔还会犯恶心。 “又想吐?”他端过一杯温水,扶着她的背。 慕卿浔摆摆手,靠在软枕上,面色有些苍白。“无妨,许是路途颠簸,有些晕车。” “我看看。”谢绪凌不理会她的说辞,径直握住她的手腕,将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他不是医者,但行军多年,基本的脉象还是懂的。 起初,他神情凝重,以为是旧伤未愈,留下了什么病根。 可渐渐的,他的动作顿住了。 指腹下的脉搏,多了一重截然不同的跳动。平稳、有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是病脉,而是…… 他抬起头,动作僵硬地看向她平坦的小腹。 慕卿浔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可是我的身体……” “你……”谢绪凌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一句完整的话,却失败了。他只是伸出手,掌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战栗,轻轻抚在她的腹部。 那里还很平坦,感觉不到任何不同。可他却觉得,自己的掌心之下,藏着一个滚烫的、全新的世界。 慕卿浔顺着他的动作,也愣住了。她自己的身体,她怎会毫无察觉?那些倦怠,那些恶心……原来不是因为伤病。 她怔怔地与他对视。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车轮压过官道时单调的“咕噜”声。 “这孩子……”良久,谢绪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是来讨我们旧债的?” 他想起了雪渊之底的绝望,想起了她腕上流不尽的血,想起了自己那句“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慕卿浔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那笑容冲散了她所有的苍白与倦怠,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风。“或许,”她反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摩挲,“是来还一笔前世的甜债呢?” 马车在京城十里外停下。 亲卫首领沈舟掀开车帘,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将军,宫里来人了。” 谢绪凌抱着熟睡的慕卿浔,连眼皮都未曾抬起。“说什么?” “圣旨。”沈舟的声音压得很低,“新帝……下旨,说您擅离职守,勾结北狄余孽,图谋不轨……要禁军将您……就地擒拿,押入天牢。” 车厢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怀中的慕卿浔动了动,睁开眼睛。“到京城了?” “嗯。”谢绪凌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睡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我同你一起。”她坐起身,语气平静。 谢绪凌没有反对。他扶着她,走下马车。 前方,黑压压的禁军如铁壁般挡住了去路。为首的将领看到他,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谢将军,末将奉旨……” “让开。”谢绪凌只说了两个字。 那将领面露难色:“将军,这是陛下的旨意,您不要让末将难做……” “我说,让开。”谢绪凌重复了一遍。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看那个将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那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煞气,是寻常禁军根本无法承受的。 禁军将领汗如雨下,竟然后退了半步。 谢绪凌再不看他,牵着慕卿浔的手,径直朝前走去。黑色的铁壁,在他面前,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他们就那样,在万千兵甲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那座风雨欲来的皇城。 金銮殿上,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新帝赵泓坐在龙椅上,年轻的脸庞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 “谢绪凌!你好大的胆子!”他看到那两人携手走进殿内,将手中的奏折狠狠摔在地上,“擅离北境防线,私通敌国,无视君令,你可知罪?” 谢绪凌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咆哮。他扶着慕卿浔,走到大殿中央,甚至体贴地为她寻了一处可以倚靠的廊柱。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向龙椅上的皇帝。 “陛下登基,谢某未曾前来道贺,是为失礼。”他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只是不知,陛下这皇位,坐得是否安稳?” “放肆!”赵泓拍案而起,“你这是在质问朕吗?来人!给朕将这个叛贼拿下!” 殿外的侍卫闻声而动,却在殿门处被沈舟和他身后的几名亲卫拦住。刀剑出鞘,气氛剑拔弩张。 “陛下何必动怒。”谢绪凌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卷,随手抛在地上。“这是柳家家主写给北狄大汗的亲笔信,信中说,只要北狄出兵,佯攻雪渊,将我引开,事成之后,燕云十六州,可尽归北狄。陛下可要亲自过目?” 赵泓的脸色瞬间煞白。“一派胡言!伪造书信,构陷朝臣,你罪加一等!” “哦?是吗?”谢绪凌又取出一物,扔在羊皮卷旁边。那是一枚北狄王帐的信物。“这是北狄使者与柳家联络时的信物,不知陛下可认得?”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在谢绪凌和龙椅上的皇帝之间来回移动。 “你……”赵泓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陛下不必急着否认。”谢绪凌的脚步,开始向着龙椅移动。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陷害我,不过是为了除去我这个前朝旧臣,好为你扶持柳家上位铺路。毕竟,柳贵妃想要当皇后,柳家想要做国戚,总要有人牺牲。是不是,陛下?” 他的每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赵泓的神经上。 “拿下他!给朕拿下他!”赵泓歇斯底里地尖叫。 谢绪凌已经走到了御阶之下。他没有停步,继续向上。 “陛下,你弑兄篡位,勾结外敌,构陷忠良。”他抬起手,将最后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御案之上,就在那方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玉玺旁边。 那是一幅画。 一幅早已被风雪浸透,边角都已破烂的稚子嬉戏图。画上的墨迹晕染开来,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两个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堆着雪人。 看到那幅画,赵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龙椅上。 “这幅画,”谢绪-凌说,“是我从先帝的衣冠冢里,取出来的。” 第38章 回家 那幅画,是压垮赵泓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所有朝臣都成了泥塑木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龙椅上的新帝,面如金纸,瘫软着,像一具被抽去魂魄的空壳。 “陛下……不,赵泓。”一个苍老的身影从宗室的行列中走出,是先帝的叔父,当朝的醇亲王赵洵。他素来不理朝政,只做一个富贵闲人,此刻却站了出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与殿上摇摇欲坠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走到御阶之下,先是拾起那封通敌的信,再捡起那枚北狄的信物,最后,他的手停在了那幅稚子嬉戏图上。他没有拿起画,只是久久地端详着。 “皇兄……最是疼爱你。”赵洵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亲手为你画的这幅《踏雪寻梅图》,你幼时最是喜欢,日日都要挂在寝殿。后来皇兄登基,此画便被他珍藏起来,说等你加冠之日,再赠予你。” 赵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 “你为了这个位子,竟能对他下此毒手。”赵洵缓缓抬头,望向龙椅,“你不配坐在这里。” “反了!都反了!”柳国丈,也就是柳贵妃的父亲,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指着谢绪凌和赵洵,尖厉地叫嚷,“你们这是在逼宫!是谋逆!羽林卫何在!还不将这些叛党尽数拿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却无人响应。羽林卫早已被沈舟的人挡在殿外,而殿内的侍卫,在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就已经垂下了兵刃。那是先帝的遗物,是他们曾经誓死效忠之人的东西。 “柳相。”谢绪凌终于再次开口,他甚至没有看柳国丈一眼,只是对赵洵道,“柳家通敌,证据确凿,理当满门抄斩。” “你血口喷人!”柳国丈气急败坏。 赵洵却只是平静地点头。“准。” 一个字,决定了柳氏一族的命运。 “传朕旨意。”赵洵的声音不高,却传遍了金銮殿的每一个角落。他用的,是“朕”。“废帝赵泓,弑兄篡位,勾结外敌,罪不容诛。念其为皇室血脉,免去极刑,废为庶人,永囚皇陵,非死不得出。” 旨意一下,再无转圜余地。 赵泓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从龙椅上滑了下来,伏在地上,发出了野兽般的悲鸣。两名铁甲侍卫走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拖着他向殿外走去。他没有挣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谢绪凌,里面翻涌着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谢绪凌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走到慕卿浔身边,扶住她的手臂。“我们回家。” 他旁若无人地带着她,转身离开。满朝文武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人敢拦。当他们跨出殿门的瞬间,殿内,山呼万岁的声音,排山倒海般响起。新的时代,在血与背叛的废墟上,仓促地拉开了帷幕。 * 三日后。 帝都被一场大雪覆盖,银装素裹,洗尽了那日宫变的血腥气。醇亲王赵洵,在百官的拥立下,登基为帝,年号“景明”。柳氏一族被连根拔起,朝中势力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洗牌。一切,都在以一种雷厉风行的方式,重归秩序。 钦天监连夜上奏,称紫微帝星之侧,忽现一颗明亮的辅星,两星光华交相辉映,融为一体。此乃“君臣相得,江山永固”的大吉之兆。 消息传开,人心大定。 谢府,梅林。 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艳烈。慕卿浔独自站在一株老梅树下,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雪花在她温热的掌心迅速融化,化作一滴冰冷的水。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那道曾深可见骨的伤痕,如今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粉色印记,再用力按压,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还有心口。 那处纠缠了她许多年的,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隐痛,也消失了。那源自“双生逆命”的诅咒,仿佛随着赵泓的倒台,彻底烟消云散。身体里像是被抽走了一样东西,空落落的,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 身后传来踩雪的咯吱声。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一件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隔绝了风雪的寒意。 谢绪凌站到她身侧,与她一同看着这满园的梅雪。 “冷不冷?”他问。 “不冷。”她回答。 两人静默了片刻,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钦天监的奏报,你听说了吗?”谢绪凌忽然开口。 “嗯。”慕卿浔应了一声,“辅星……说的是你吧。” “或许。”谢绪凌不置可否,他忽然牵起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他便用自己的掌心将她的手整个包裹起来,细细地摩挲着,试图将温度传递过去。 做完这个动作,他将他们交握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隔着厚实的衣料,她似乎能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慕卿浔。”他叫她的名字,语气郑重。 “那道禁锢你我二人的‘双生逆命’,解了。”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刚刚平静的心湖,“债,还清了。” 是啊,还清了。她用性命救他,他还她自由。从此,两不相欠。 她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握得更紧。 “新帝登基,朝局初定,但这一切,都只是开始。”他垂下头,话语像是从胸腔里直接震动出来,“北境的威胁仍在,南方的世家蠢蠢欲动。前路,会比北境的风雪更冷,更漫长。” “我欠先帝一个承诺,要还他,也还这天下一个海晏河清。这条路,我必须走下去。”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梅花的冷香。 “但我不想一个人走了。” 慕卿浔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抬起头,撞进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里。 “余生……”他的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某种神圣的誓言,“可愿与我共承这山河岁月,做真正的‘谢夫人’?” 第39章 聘礼 他问的,不是“你可愿嫁我”,而是“可愿与我共承这山河岁月”。 他给她的,不是一个安稳的后宅,而是一半的江山之重。 话音落下,一朵积满了雪的梅花,从枝头悠悠坠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二人紧紧交握的掌心之上。 那朵梅花终究还是化了。连同掌心的雪,一同融成冰冷的水,渗入交握的指缝。 慕卿浔没有回答。 谢绪凌也未追问。 他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然后松开,替她将玄色大氅的领口拢好。 “回吧,雪大了。” 上元佳节,宫灯如昼。 金殿之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暖香浮动,一派歌舞升平。新帝高坐于龙椅之上,稚嫩的脸庞在冠冕的流苏下,带着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慕卿浔坐在女眷席中,面前的玉盘珍馐,她一箸未动。 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或探究或嫉妒,都若有若无地落在她和不远处的谢绪凌身上。辅星与……妖星。如今一人之下,一人阶下之囚之女。世事当真难料。 她端起酒盏,将杯中温热的果酒一饮而尽。 酒是甜的,入喉却带着一丝涩。 “圣旨到——” 内侍尖锐的唱喏声划破了殿内的喧闹,乐声骤停。众人齐齐起身,跪地接旨。慕卿浔也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裙摆在光滑的金砖上铺开,像一朵沉默的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绪凌,国之栋梁,辅弼有功……慕氏卿浔,性行淑均,克娴于礼……二人堪称佳配,特赐婚,择吉日完礼。钦此。”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她的耳中。 没有征求,没有商议,只是一纸冰冷的昭告。 “臣,谢绪凌,谢主隆恩。” 谢绪凌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慕卿浔垂着头,额头抵着微凉的手背,没有作声。 “慕姑娘?”内侍略带催促的提醒,让周遭的寂静变得有些刺耳。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开口,嗓音有些哑。 “臣女……接旨。” 当她重新坐回席位,周遭涌来无数道贺之声。 “恭喜谢大人,恭喜慕姑娘。” “真是天作之合啊!” 那些言不由衷的笑脸,那些口是心非的祝福,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让她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摆上台面的物件,被贴上了“谢夫人”的标签,供人观赏,评判。 她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谢绪凌,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少喝些,伤身。” “谢大人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在管我?”她问,话语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俯下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这里很闷,带你出去走走。” 慕卿浔没有挣扎,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在无数道视线中,穿过喧闹的宫宴,走出温暖如春的金殿。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们一路沉默,穿过幽深宫巷,最终停在了高耸的承天门城楼之上。 脚下,是盛世帝都的万家灯火,如繁星坠地,汇成一片璀璨的光海。远处,百姓放的烟火,时不时在夜幕中炸开一朵绚烂的花。 “为何要用圣旨?”慕卿浔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她甩开他的手,“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谢绪凌答得坦然,“也是陛下的意思。” “你把我当什么?”她胸口起伏,“一件战利品?一个需要用皇权来捆绑的承诺?” “我把你当成我的妻子。”他转过身,正对着她,“慕卿浔,从我说出‘共承山河’那一刻起,你我之间,便再无退路。圣旨,只是为了省去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的麻烦,还是你的麻烦?”她反问。 “我们两个的。”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 那东西在他掌心摊开,借着远处烟火的光亮,她看清了。 是一只玉兔。 一只早已被摩挲得温润通透的暖玉兔,兔子的耳朵尖上,还有一个极细微的磕痕。那是许多年前,她从他手里抢过来时,不小心磕在台阶上的。 她以为,早就丢了。 “那年,你刚到谢府。我见你总是一个人,便想把这个送你。结果被你当成小贼,抢了过去。”他的话语,带着一丝遥远的暖意,“后来你走了,我便又把它拿了回来。” 慕卿浔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着那只玉兔。 “这个,是你欠我的。”他将玉兔放到她的掌心,“现在,还给你。” 她的手心,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玉兔躺在上面,温温热热的。过去那些年的恩怨、纠缠、痛苦与不甘,似乎都随着这只小小的玉兔,被轻轻放下了。 “债,还清了?”她轻声问。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嗯,还清了。” 他应着,却又从怀里拿出另一件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另一只手里。 那是一枚印章,质地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温润。印章底部,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她借着光,辨认出来。 绪。卿。 是他们两人的名字。 “这个,”他顿了顿,话语里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近乎笨拙的郑重,“是聘礼。” 话音刚落,一束巨大的烟火,在他们头顶的夜空中轰然炸开。 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光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整座城楼,也映亮了她不知何时已蓄满泪水的双眼。 那泪水,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委屈。 他没有回答她关于皇权与麻烦的质问,却用行动给了她最完整的答案。 他先还清了旧债。 再许下新的婚盟。 他将他们放在了一个完全平等的位置上。 烟火的光芒明灭,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清晰又柔和。他俯下身,一个冰凉的吻,轻轻落在了她的眉心。 “慕卿浔,我们两清了。” 他在她耳边说。 “现在,我要与你开始欠新债……” 第40章 私印 烟火散尽,夜空重归于墨色。 那轰然炸响的余音,似乎还盘旋在城楼之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慕卿浔手心里的两样东西,一件温润,一件冰凉,触感分明。那枚刻着他们名字的印章,边缘锋利,硌着她的掌骨。 她忽然察觉到了一些别的动静。 不是风声,也不是远处百姓的欢呼。是城楼之下,那些原本如同雕塑般静立的禁军、内侍,他们的盔甲与衣料,在极细微地摩擦。他们在动,在窃窃私语。 刚才那场盛大的烟火,是背景。而他们,是这场背景里的主角。 一场被整个皇城见证的,定情。 “他们都看见了。”她的指尖收紧,几乎要被那印章的棱角刺破。 “嗯。”谢绪凌应得平静。 “这就是你说的,省去麻烦?”她质问,话语里压着一丝颤抖,“把我们两个,放到火上烤?” “放到最高处,才没人敢轻易来添柴。”他答非所-问,“走吧,夜深了。” 他率先转身,向楼下走去。那姿态,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举动,不过是拂去袖口的一点尘埃。慕卿浔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得极重。 承天门九十九级台阶,是帝王御道。他们往下走,迎面而来的,是那些垂首躬身的宫人。他们不敢抬头,却用身体的紧绷和呼吸的错乱,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细碎的议论,像沙子一样,从宫墙的缝隙里渗出来。 “是谢国师……和那个慕氏……” “在承天门上……简直是……” “圣上竟然也允了?” “何止是允了,你没见那烟火?那是内务府最高规制的‘山河颂’……” “一个天罚灾星,怎么就……” 后面的话,淹没在更低的抽气声里。慕卿浔的脚步顿了一下。天罚灾星,这个她以为早已被尘封的称谓,又一次像跗骨之蛆,黏了上来。 谢绪凌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 他的手干燥而有力,将她微凉的指尖包裹。他拉着她,继续往下走,步伐沉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那些流言蜚语,仿佛是拍岸的浪,到了他这里,便碎成了无力的泡沫。 城门之外,夜色更浓。上元灯会的喧嚣,隔着一道宫墙,变得有些遥远。 消息的传递,比他们步行的速度要快得多。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心,涟漪以承天门为中心,正一圈一圈,极速扩散。先是禁军的换防营地,再到内侍监的茶水房,然后越过高高的宫墙,落入了帝都最热闹的街市。 东市的一间酒楼里,说书先生正讲到“武将怒闯敌营”,惊堂木一拍,正要继续,楼下却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一个刚从外面挤进来的货郎,满脸通红,不知是跑的还是激动。 “听说什么?让你这般火急火燎的?” “谢国师!辅星谢绪凌!”货郎灌下一大口茶,气喘匀了才继续喊道,“就在刚才,把自己的私印给了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满座哗然。 “还能有哪个?就是之前那个,被当成灾星的慕家孤女,慕卿浔!” 一瞬间,整个酒楼落针可闻。 随即,是更猛烈的喧哗。 “什么?在承天门?那可是天子接受百官朝拜的地方!他怎么敢?”一个老秀才吹胡子。 “私印?那可是聘礼啊!国师的聘礼,就这么……给了?”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算盘都忘了拨。 “我早就说,那慕卿浔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们想,从天牢里出来,毫发无伤,还能得谢国师如此青眼。这哪里是灾星,分明是妖星!” “胡说!我倒觉得,这是千古一桩奇谈!”一个年轻书生站起来,满面红光,“辅星权相,天罚灾星,在帝国最高处,以山河为证,以烟火为媒。这等气魄,这等深情,你们这群凡夫俗子懂什么!” “深情?我看是秽乱宫闱!” “你懂什么!这叫不拘礼法,真名士自风流!” 争论声、叫好声、斥骂声混作一团。原本沉浸在节庆祥和里的百姓,被这桩从天而降的秘闻彻底点燃。辅星与灾星,朝堂与江湖,皇权与私情,这些最能撩拨人心的元素,被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这个上元夜,注定无眠。 宫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静静地候着。 车夫垂着头,像是睡着了。周围的禁军,离得远远的,仿佛那辆马车周围有一圈无形的屏障。 谢绪凌正要扶慕卿浔上车,一个身影,从侧面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车前。 来人一身绯色官袍,是御史台的左都御史,王谏。一个以铁面无私、能把皇帝都骂哭的老臣。 “谢国师。”王谏拱了拱手,礼数周全,但姿态却像一堵墙。 “王御史。”谢绪凌将慕卿浔护在身后,语气平淡。 王谏没有理会慕卿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谢绪凌身上。“国师大人,承天门是国之重地,非朝会大典,不可轻登。此乃祖制。” “陛下特许。”谢绪凌只用了四个字。 王谏的官袍动了一下,显然是被这四个字噎住了。“即便陛下特许,国师大人也不该在城楼之上,行……私相授受之举。这有违官箴,更损国体。” 他的用词极其尖锐,“私相授受”,几乎是将一桩风月韵事,钉在了藐视皇权的耻辱柱上。 “王御史,”谢绪凌往前站了一步,那迫人的气场让老臣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我与她,是陛下亲赐的婚约。我在陛下恩准的地方,给予我的未婚之妻一份聘礼。请问,哪一条祖制,哪一款官箴,禁止了此事?” “你……”王谏语塞。 他知道,谢绪凌这是在偷换概念,强行把一桩挑战礼法的出格行为,解释成皇恩浩荡下的合规之举。可偏偏,他抓不住最核心的把柄。因为,皇帝允许了。 “谢绪凌,你这是在绑架陛下,将陛下置于天下悠悠之口中!”王谏痛心疾首,“你将个人的情爱,凌驾于社稷体面之上,你这是权臣所为!” “情爱?”谢绪凌忽然笑了,“王御史,你看错了。这不是情爱。” 他拉过慕卿浔的手,让她与自己并肩而立,掌心那枚“绪卿”印,被他翻了过来,迎着灯笼的光。 “这是宣告。”他的话,清晰地传入了王谏和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禁军耳中,“宣告她慕卿浔,从今往后,是我谢绪凌的妻子。她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谁想动她,先问过我,再问过陛下赐下的圣旨。”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狠狠地砸进了皇城夜晚的空气里。 这不是解释,更不是辩白。 是赤裸裸的示威。 王谏浑身颤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他只能重重一甩袖,憋出两个字:“疯子!” 说完,便带着满腔的怒火与无奈,消失在了夜色里。 谢绪凌这才扶着慕卿浔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厢里很暗,只有一盏小小的风灯,光晕昏黄。 慕卿浔摊开手,看着那枚印章,许久没有说话。 “现在,你懂了?”谢绪凌先开了口。 “懂什么?” “我的麻烦,还是你的麻烦?”他重复着她之前在城楼上的问话。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抬起手,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两个篆字。 绪。卿。 她终于懂了。他不是要省去麻烦,他是要用一个更大的、更不容置疑的“麻烦”,去震慑所有潜在的、琐碎的麻烦。他将她和他自己,都放在了风暴的中心。要么,一起被撕碎。要么,就让风暴,为他们让路。 “谢绪凌,”她轻声开口,“你欠我的,真的还清了吗?” “嗯。” “可我怎么觉得,”她把那枚印章握进掌心,那冰凉的玉石,正被她的体温一点点捂热,“你又欠了我一笔新债。一笔……可能要用一辈子来还的债。”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辚辚声。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她那只握着印章的手,牵了过去,紧紧地包裹在他自己的掌中。 第41章 风暴 天还未亮透,圣旨就到了。 那不是一道,而是一列。为首的大太监是御前的红人李总管,身后跟着内务府、礼部、钦天监的各级官员,捧着一卷又一卷的明黄绢帛,仪仗几乎堵死了整条长街。 府邸的管家连滚带爬地出来迎接,话都说不利索。 慕卿浔被刘嬷嬷从床上拽起来,匆匆忙忙地换上了一套合乎规制的素色长裙。她跪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听着李总管用他那独特的、被阉割过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宣读皇帝的恩典。 赐婚的圣旨只是第一道。 紧接着,是第二道,内务府的。皇帝下令,谢慕二人的婚事,比照当年长公主出嫁的规格,由内务府全权操办,不得有丝毫怠慢。 第三道,来自礼部。婚礼的吉日,由钦天监择定,需是百年一遇的佳期。 第四道、第五道…… 赏赐的诏书一道接着一道,金银、绸缎、玉器、古玩,流水一样地念出来,仿佛要将一座宝库搬空。 周围的下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伏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动。 慕卿浔始终跪得笔直。她没有去看那些赏赐的清单,她只听着李总管的语调。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谄媚的恭敬。这份恭敬,不是给她的,是给谢绪凌的,更是给皇帝这份不计代价的倚重。 风暴,已经来了。 “慕姑娘,请起吧。”李总管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咱家在这儿先给您道喜了。陛下说了,您在京中暂无依靠,这处宅子太小,委屈了您。内务府已经在城东择了一座五进的郡主府,不日就能迁入。” “有劳李总管。”慕卿浔站起身,膝盖有些麻木。 “不敢当,不敢当。”李总管满脸堆笑,“都是为谢大人和姑娘办事,是咱家的福分。” 送走了这尊大佛,整个府邸却并未安静下来。恰恰相反,真正的喧嚣,才刚刚开始。 第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时,管家还在发愣。车上下来的是吏部侍郎的夫人,张氏。 “哎呀,慕姑娘!”张夫人一进门,就拉住了慕卿浔的手,那份亲热,仿佛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我一早就听说陛下赐婚的喜事,这不,备了些薄礼,赶紧就给你送来了!” 慕卿浔抽回自己的手,平静地看着她。她记得很清楚,半月前在某位尚书府的赏花宴上,这位张夫人曾对着旁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评价她:“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女,仗着有几分姿色罢了。” “张夫人有心了。”她的语气很淡。 “哪里的话!你如今可是咱们京城第一等的贵人,往后,我们可都要仰仗你和谢大人多多拂照呢。”张夫人完全不理会她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道,“说起来,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正在翰林院熬资历,你看……” “张夫人,”慕卿浔打断了她,“我一介女流,不懂朝堂之事。贺礼我心领了,管家,替我送客。” 张夫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终究不敢发作,只能讪讪地告辞。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吏部侍郎府的马车还没走远,户部、兵部、工部……各家府邸的马车就接二连三地到了。曾经那些对她视而不见的贵妇人们,此刻都带着最热络的笑,捧着最贵重的礼物,挤破了这小小的门庭。 贺礼堆积如山,从前厅一直堆到了院子里。那些冰冷的、势利的嘴脸,如今都挂着谄媚的、讨好的笑。 刘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已经忙得团团转,脸上却是一种混杂着惊恐与兴奋的神色。她一边指挥着下人登记礼单,一边偷偷观察着慕卿浔。 “姑娘,要不……您先回屋歇着?外面这些人,老奴来应付。” “不必。”慕卿浔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穿梭的人影,“让她们进来,礼单也一一收好,记清楚是谁送的。” 她要亲眼看着,这京城的人情冷暖,是如何在一夜之间,翻云覆雨。 流言,也随着贺礼一同涌入。 “听说了吗?谢大人昨夜在城楼上,当着王御史的面,送了传家宝做聘礼!” “何止啊!我听宫里的亲戚说,陛下赐下的嫁妆,比太子妃的份例还多三成!” “这慕姑娘,真是好命。一步登天,说的就是她了。” 嫉妒的,艳羡的,揣测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将她包裹。她就像一个被推上高台的祭品,接受着四面八方的审视。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得意。她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无比精准地走在谢绪凌铺设的轨道上。 这场面一直持续到午后,才稍稍平息。 慕卿浔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厚厚一沓礼单。每一份礼物,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个符号。 她正出神,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带进一股室外的凉气。 是谢绪凌。 他没有走正门,不知是从哪里进来的。身上还穿着未曾换下的朝服,墨色的官袍上绣着精致的云纹,衬得他整个人越发深沉。 “看来,你应付得不错。”他没有问候,开门见山。 “托你的福,见识了一场大戏。”慕卿浔抬起头,“谢大人今日,不上朝吗?” “刚下朝。”他走到桌案前,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礼单,扫了一眼,“永信侯府,送来一对南海珍珠。他儿子上个月因为贪墨军饷,被我亲手送进了刑部大牢。” 慕卿浔没有作声。 “还有这个,”他又拿起一张,“安远伯,送了一尊前朝的玉佛。去年,他想把他那个草包侄子塞进禁军,被我拦了。” 他一张一张地翻阅着,每翻一张,就点评一句。他的话里没有丝毫的情绪,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对账?”慕卿浔问。 “对账?”谢绪凌放下礼单,终于看向她,“不。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功课开始了。” “什么功课?” “记住这些人,记住他们送了什么,更要记住,我跟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厚厚一沓纸,“这不是礼单,慕卿浔,这是京城的关系图,是我们的战场分布图。” 他的用词,永远是“战场”、“武器”、“敌人”。 “那我呢?”她问,“我是你的什么?盟友,还是……你摆在阵前最显眼的那枚棋子?”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觉得有些可笑。 “你是我的妻子。”他答道,“我的妻子,自然要与我站在一处。你以为,我将你推到风口浪尖,是为了让你安心当一个养尊处优的谢夫人?” “我从未如此以为。” “那就好。”他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一个更薄的册子,扔在桌上。册子是玄色的封皮,没有任何字。 慕卿浔伸手翻开。 里面记录的东西,让她拿着册子的手都紧了紧。 那上面,详细记载了今日送礼的每一家,其背后盘根错杂的姻亲关系、门生故旧,以及……那些见不得光的把柄。 字迹是谢绪凌的,瘦硬、锋利,一如其人。 “送礼的,未必是朋友。笑得最灿烂的,往往藏着最利的刀。”他的话语,比窗外的冬日寒风更冷,“你收下的每一份礼,都是一份契约。要么,你将来要还他们人情。要么,你就要有本事,让他们永远不敢来讨。” 慕卿浔合上册子,把它握在手里。“你把这些交给我,不怕我……” “怕你什么?”谢绪凌打断她,“怕你拿着这些东西去告发我?还是怕你拿着它们,与我的敌人同流合污?”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桌案上,将她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慕卿浔,你该懂了。从我把那枚印章放在你手心的那一刻起,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船沉了,谁也活不了。” 他是在警告她,也是在……教导她。用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 “我明白了。”她抬起头,迎上他的注视,“下一次,安远伯府的夫人再想拉着我的手套近乎,我会记得提醒她,她侄子在城西的那处外宅,养了不止一个瘦马。” 谢绪凌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他直起身,唇边竟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很好。”他说,“学得很快。” 他转身要走,慕卿浔却叫住了他。 “谢绪凌。” “嗯?” “你又欠了我一笔新债。”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的。” 他没有回头,只是顿了一下脚步。 “我知道。” 说完,他便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书房里重又恢复了安静。慕卿浔摊开那本玄色的册子,指腹抚过上面那些锋利的字迹。冰冷的墨迹,似乎也带着那个人的体温。 她拿起笔,在礼单的末尾,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然后,她提笔,在永信侯府的名字后面,用极小的字,添上了一个注脚:子,贪墨军饷,入刑部。 第42章 大婚 大婚之日,天色未明。 慕卿浔坐在镜前,任由喜娘和侍女们为她梳妆。 “夫人,您的命格,当真是贵不可言。”喜娘的声音里满是讨好,“这凤冠霞帔,也只有您这样的天命贵女,才压得住。” 慕卿浔没有作声。 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精致、冷漠,上了妆,便更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紫微命格。 这四个字,是她的枷锁,也是她如今坐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吉时快到了。”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喜娘手脚麻利地为她盖上红盖头,眼前顿时一片血色。 “夫人,请。” 她被搀扶着,一步步走出这间她住了不足一月的屋子。院子里的风比书房更冷,吹得她霞帔上的金线都带上了寒意。 她想,这便是她的战场了。 从踏出这道门开始,她不再只是慕卿浔,而是谢夫人,是谢绪凌推到阵前最显眼的那枚棋子。 她要替他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嫉妒、与恶意。也要替他,演出一场天作之合的戏码。 外面的喧嚣,隔着院墙都能听见。 人声鼎沸,像是要把整个京城都煮沸了。 “来了!谢国师亲自来迎亲了!” “天哪,这不合规矩吧?国师大人何等身份,竟亲自前来?” “你懂什么,这叫情深义重!可见国师大人对新夫人有多看重!” 议论声浪潮一般涌来。 慕卿浔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谢绪凌?他亲自来了? 这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他这种人,最是看重规矩,也最擅长利用规矩。今日此举,又是为何? “夫人?”身边的侍女轻声提醒。 她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 府门大开,她被扶着迈过门槛。 那一瞬间,震天的喧哗几乎要将她的盖头掀翻。 她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到了。”侍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带着熟悉的凉意。 是谢绪凌。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牵引着,扶上了喜轿。 他的手很稳,像铁钳。 慕卿浔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回应他的力道。 这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想,他演得真好。 “起轿!” 随着一声高喝,轿身微微一晃,平稳地升起。 十里红妆,从谢府一直铺到了皇城根下。全城的百姓都涌上街头,争相围观这场空前的盛事。 慕卿浔安静地坐在轿中,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象征平安的玉苹果。 苹果的圆润,硌着她的掌心。 她听着外面的声音,分辨着其中的信息。 “你们看天上!那是什么?” “是凤!是凤凰的影子!” “祥瑞!这是天降祥瑞啊!” 人群中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慕卿浔掀起盖头一角,朝轿窗外望去。 天空中,云层被染成了瑰丽的金色,几只形态奇异的飞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在云间盘旋。 不是凤凰,是风筝。 做得极其逼真,又放得极高的风筝。 好手段。 慕卿浔放下盖头,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谢绪凌为了将她的“紫微命格”坐实,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不仅要全京城的人都看到这场婚礼,更要所有人都相信,这桩婚事,是天意。 有了“天意”做背书,他将来要做什么,都会顺理成章。 轿子行进得极慢,仿佛是在故意展示。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声再次拔高。 “到了!到慕府了!” 轿子落地。 慕卿浔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这里,是她的娘家。一个……她早已没有多少留恋的地方。 轿帘被掀开。 谢绪凌站在外面,对她伸出手。 “卿浔。” 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慕卿浔将手递给他。 他握住,将她扶下轿。 两人并肩而立,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场。 “岳父,岳母。”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慕卿浔的父亲,当朝太傅慕修德,此刻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国师大人客气了,快,快请进。” 她随着谢绪凌,走过熟悉的庭院。 那些曾经对她冷眼相待的下人,此刻都垂着头,恭敬得像是换了一批人。 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慕清婉,站在嫡母身侧,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拜别父母时,嫡母拉着她的手,哭得情真意切。 “卿浔啊,以后到了谢家,要好好侍奉夫君,为慕家争光……” 慕卿浔垂着头,任由她表演。 直到谢绪凌开口:“时辰不早了。” 嫡母的哭声戛然而止。 慕卿浔被谢绪凌牵着,转身离去。 她没有回头。 那个家,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就与她无关了。 重新坐上喜轿,前往谢家祖宅举行典礼。 这一次,路上的氛围更加狂热。 “紫微星降世,天佑大齐啊!” “国师大人与紫微星君结合,乃是国之大幸!” 传言已经演变成了神话。 慕卿浔闭上眼睛,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 她开始复盘那本玄色的册子。 永信侯府,贪墨军饷。 安远伯府,私养瘦马。 吏部侍郎家,与废太子有旧…… 每一条,都足以让一个家族万劫不复。 谢绪凌将这些交到她手里,究竟是信任,还是试探? 或许,两者皆是。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们是同类。手上,都沾着洗不干净的东西。 拜堂的仪式繁复而漫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当她与谢绪凌相对而拜,深深弯下腰时,盖头下的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思考一个问题。 她与他,真的是夫妻吗? 他们之间,没有爱,只有交易。 没有温情,只有算计。 这样的关系,能走多远? 礼成,她被送入新房。 满室的红,红得刺眼。 她坐在床沿,听着外面传来的宾客的贺喜声、说笑声。那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水,模糊而不真切。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房门被推开。 一股酒气混着他身上独有的冷香,一同涌了进来。 谢绪凌走进来,挥手屏退了所有下人。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立即去掀盖头。 “累了?”他问。 “还好。”她的声音有些干。 “今天这场戏,你演得不错。”他说,“外面的人,都信了。” “你不是也演得很好吗?”慕卿浔反问,“天降祥瑞,谢国师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他伸手,用那杆喜秤,轻轻挑开了她的盖头。 满室的烛光涌入眼帘。 慕卿浔抬起头,撞进他的双瞳里。 那里面没有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平日里过分苍白的脸色有了一丝血色,却也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锋利、危险。 “慕卿浔,”他端详着她盛装的模样,那张因紫微命格而愈发尊贵的脸,“他们说,你这身凤冠霞帔,惊艳四座。” “只是皮囊而已。”她答。 “皮囊,也是武器。”他纠正她,“尤其是,一张足够有说服力的皮囊。” 他端起桌上的合卺酒。 “该喝交杯酒了,夫人。”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慕卿浔接过酒杯,冰冷的玉石触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她看着他,忽然问:“谢绪凌,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勾了勾唇角。 “我要的,不是一直很清楚吗?” “那不一样。”慕卿浔摇头,“你之前要的,是权势,是赢。但现在,你不惜打破规矩,亲自迎亲,又搞出天降祥瑞的把戏,将我捧上神坛。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她不信,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安心当个棋子。 他一定有更大的图谋。 一个她还不知道的图谋。 谢绪凌举着酒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 他看着她,缓缓开口:“因为,光有兵马,是坐不稳江山的。” 慕卿浔的心,重重一跳。 江山? 他竟然…… “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接下去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魔鬼的耳语,“比如,君权神授,天命所归。” 慕卿浔握着酒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终于懂了。 他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国师之位。 他要的,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她,他费尽心思娶回来的“紫微星”,就是他献给天下人的“天命”。 “你疯了。”她脱口而出。 “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谢绪凌的脸上,没有一丝疯狂,只有极致的冷静。“喝吧。” 他示意她手里的酒。 慕卿浔看着那杯酒,像是看着一杯毒药。 喝下这杯酒,就意味着,她将彻底与他绑在这辆疯狂的战车上,再无退路。 “我在里面加了东西。”他忽然说。 慕卿浔动作一僵。 “什么?” “一种毒。”他答得坦然,“没有解药。每个月初一发作,若无我特制的药丸压制,会受锥心之痛,七日而亡。” 慕卿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他平静的,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因为我不信天命。”他放下酒杯,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只信我自己。慕卿浔,我需要你做我的妻子,做我的‘天命’,但我也需要你,永远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收回手,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看着她。 “现在,轮到你了,我的夫人。” 第43章 谦虚 天光破晓时,慕卿浔醒了。 身侧的位置是空的,触手一片冰凉。昨夜那杯毒酒的余韵,仍在她四肢百骸里作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沉重的、被枷锁束缚的无力感。 她坐起身,大红的寝衣滑落肩头。 “夫人醒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不多时,数名侍女鱼贯而入,捧着盥洗用具和一套崭新的宫装。为首的,是谢绪凌身边的管事嬷嬷,姓周。 “国师大人已在前厅等候,请夫人梳洗,今日需入宫谢恩。”周嬷嬷的话语恭敬,却不带任何温度,像是在执行一道命令。 慕卿浔没有作声。她任由侍女们为她梳妆,换上一身石青色绣暗金祥云纹的宫装。繁复的衣饰层层叠叠,压在她身上,像另一重无形的枷锁。 铜镜里的人,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杯酒之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不再是慕家那个只求安稳的慕卿浔。她是谢绪凌的妻子,是他谋逆棋盘上,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前厅,谢绪凌正在喝茶。 他换下了一身喜服,穿着绯色官袍,金玉腰带,整个人又恢复了那个权倾朝野的内阁国师模样。仿佛昨夜那个疯子,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她。 “准备好了?” “嗯。”慕卿浔淡淡应了一声。 “宫里不比外面,话多,眼杂。”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你是谢夫人,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但记住,你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谢家。” “也代表着你的‘天命’,不是吗?”她反问。 谢绪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替她将衣领抚平。“走吧。”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早有内侍等候,引着二人往后宫的凤仪宫去。今日是皇后主持的宫宴,名为谢恩,实为各方势力对她这个新任“紫微星”的第一次审视。 凤仪宫内,早已是珠翠环绕,衣香鬓影。 皇后端坐主位,两侧是各宫妃嫔,下手则是宗室命妇与重臣女眷。谢绪凌与慕卿浔一踏入殿内,所有的喧嚣都瞬间静止了。 无数道探究、嫉妒、审视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慕卿浔身上。 “臣,谢绪凌,携内子慕氏,叩谢天恩,拜见皇后娘娘。” “谢国师与谢夫人快快请起,赐座。”皇后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慕卿浔随谢绪凌落座,位置就在皇后下首,甚至比几位资历老的夫人还要靠前。这无疑是皇后的刻意抬举,也是一种捧杀。 “早就听闻谢夫人乃紫微星降世,今日一见,果真是气度不凡。”开口的是一位穿着华贵的夫人,德夫人。她的话听似恭维,却直接将慕卿浔架在了火上。 慕卿浔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夫人谬赞。星象之说,不过是坊间趣谈,当不得真。倒是夫人今日这支凤钗,流光溢彩,与您的身份正相配。” 她不接“紫微星”的话,反而将焦点引回对方身上。 德夫人被她堵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 “谢夫人真是谦虚。”另一位妃嫔,淑妃,娇笑着接过了话头,“本宫可是听说了,国师大人迎亲那日,天降祥瑞,百鸟朝凤。这若都当不得真,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刁钻。 承认,就是坐实了谢绪凌利用天命造势,有不臣之心。 否认,就是当众打谢绪凌的脸,驳斥他一手营造的“祥瑞”。 慕卿浔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殿内愈发安静。 她抬起头,先是看向淑妃,然后环视一周,最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淑妃娘娘说笑了。臣妇只是一介凡人,哪里敢与天象扯上关系。”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臣妇倒是觉得,所谓的祥瑞,并非指臣妇一人。” “哦?此话怎讲?”皇后也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 “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陛下圣明,皇后娘娘仁德,这才是天下最大的祥瑞。”慕卿浔站起身,对着皇后福了一福,“至于迎亲那日的异象,想来,是上天也被陛下的德政与国师大人的忠心所感,故而降下此兆,以彰我朝之盛世。臣妇不过是恰逢其会,沾了圣上与娘娘的光罢了。”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 既撇清了自己,又将功劳归于帝后,还顺带夸了谢绪凌一句“忠心”。 殿内一众女眷的表情,变得精彩纷呈。她们本想看一个空有美貌的草包如何出丑,却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一个巧舌如簧、滴水不漏的角色。 淑妃的笑容僵在脸上。 谢绪凌端着茶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没有说话,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说得好。”皇后终于开口,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谢夫人不仅容貌出众,更是蕙质兰心。谢国师,你可真是觅得了一位贤内助啊。” “皇后娘娘过誉了。”谢绪凌起身,微微躬身。 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似乎就此落幕。 然而,慕卿浔知道,这只是开始。 宴至中途,皇后借口更衣,暂时离席。殿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了许多。几位年轻的贵女按捺不住,围了上来。 “谢夫人,听闻您在闺中时便才名远播,不知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一位郡主娇声问道。 这又是新一轮的试探。 慕卿浔正要开口婉拒,一旁的德夫人却忽然出声:“今日宫宴,弹琴作画未免俗气。我倒是有个新奇的玩法。” 她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女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布。 “这里面,是我前日得的一件西域奇珍。据说此物有灵,能辨人心善恶。不如,就请我们的‘紫微星’来瞧瞧,这究竟是何物?”德夫人的语气里,满是挑衅。 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公然的刁难了。 红布之下,谁知道是什么牛鬼蛇神。若是猜错了,正好落了她的面子。若是里面是什么不祥之物,冲撞了她这个“紫微星”,更是能让谢家脸上无光。 “夫人这是信不过臣妇,还是信不过国师大人?”慕卿浔不去看那托盘,反而直接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德夫人脸色一沉。 “夫人既说此物能辨善恶,又请臣妇来猜。这岂不是说,夫人怀疑臣妇与国师大人一手营造的‘天命’有假?”慕卿浔的语气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还是说,夫人是在怀疑皇后娘娘与陛下的眼光?” 她将个人的刁难,直接上升到了对皇权和谢绪凌的挑衅。 德夫人的呼吸一窒,她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就给她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你……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强词夺理!” “臣妇是否强词夺理,在座的各位心中自有一杆秤。”慕卿浔站起身,走到那托盘前,“不过,既然夫人有此雅兴,臣妇若不奉陪,倒显得小气了。” 她没有去揭那块红布。 她只是伸出手,在那红布上轻轻拂过。 “西域之物,多喜干燥,畏惧潮湿。此物入手触感温润,隐有水汽,想来不是金石玉器。”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臣妇斗胆猜一猜,这红布之下,应是一株活物。而且,是一株需要精心养护,离了水便活不成的奇花异草,对吗,夫人?” 德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周围的命妇们也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慕卿浔没有停下,她继续说:“夫人将如此娇贵之物藏于红布之下,殿内又暖,稍有不慎便会枯萎。夫人是想借此物,来试探臣妇的‘天命’,还是想借臣妇之手,毁了这件奇珍,好安上一个‘紫微星名不副实,致奇珍枯萎’的罪名?” 她每说一句,德夫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慕卿浔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夫人,臣妇说得对吗?” 整个凤仪宫,落针可闻。 谢绪凌自始至终都没有插手,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局外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皇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德夫人,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皇后回来了。 德夫人像是找到了救星,又像是被抓住了错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臣妾……臣妾只是想同谢夫人开个玩笑。” “玩笑?”皇后走到托盘前,一把掀开了红布。 红布之下,果然是一盆极为罕见的蓝色莲花,花瓣娇嫩,此刻却因为被闷得太久,显得有些萎靡。 “这就是你的玩笑?”皇后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拿西域进贡的‘幽昙雪莲’来开玩笑?德夫人,你是觉得本宫的凤仪宫,规矩太松了吗?” 德夫人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卿浔对着皇后行了一礼,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她知道,这场仗,她赢了。不仅赢了德夫人,也赢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她用自己的智慧和锋芒,坐实了“谢夫人”这个身份,也坐实了她并非一个任人拿捏的棋子。 她看向身旁的谢绪凌。 他正端起酒杯,遥遥地向她举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那姿态,像是在庆贺,又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武器,第一次展露它应有的锋利。 第44章 一家人 凤仪宫的闹剧,以德夫人被皇后禁足三月,抄写宫规百遍告终。 这场风波看似平息,余韵却如涟漪般,一圈圈荡开。 从凤仪宫出来,慕卿浔与谢绪凌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宫墙的红瓦被镀上一层黯淡的金。 “今日之事,多谢大人出手。”慕卿浔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并未出手。”谢绪凌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大人坐镇,便是最大的出手。”慕卿浔侧过脸看他,“若非有大人在,皇后娘娘未必会来得那般及时,处置得那般果决。” 其中的弯绕,她看得分明。德夫人是皇亲,皇后处置她,既是立威,也是在给谢绪凌,或者说给新帝赵洵一个交代。 谢绪凌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他停下脚步,转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盆‘幽昙雪莲’,你当真只是凭触感与殿内温度猜出来的?” “自然不是。”慕卿浔答得坦然,“臣妇曾在古籍上见过记载,西域有一种奇花,花开蓝色,唯有在特定的玉石盆中,以天山雪水养之,方能存活。德夫人托盘所用的白玉缠枝盆,恰好与古籍描述一致。” 她的智慧,从不是空穴来风的神启,而是根植于过往学识的积累。 “原来如此。”谢绪凌的语气里,有几分了然,又夹杂着一丝她分辨不清的意味。 他继续往前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德王只是个引子,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试探你。今日你赢了,但下一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臣妇明白。”慕卿浔跟上他的步伐,“他们想试探的不是臣妇,是大人您。他们想看看,这颗‘紫微辅星’,究竟有多大的神通,又能为大人带来多少助益。” 这也是新帝赵洵想看的。 思及此,慕卿浔的心头掠过一丝寒意。帝王心术,便是如此,既要用你,又要防你。 “你不怕?”谢绪凌忽然问。 “怕什么?”慕卿浔反问,“怕他们说臣妇是‘祸水’,会反噬大人的气运,动摇国之根本?” 谢绪凌的脚步一顿。 他没有回头,但慕卿浔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场在那一瞬间冷了下去。 宫道尽头,一个内侍正躬身候着,看服色是御前的人。 “国师大人,谢夫人。”那内侍走上前来,恭敬地行礼,“陛下在御书房设了便宴,请二位过去一叙。” 来了。 慕卿浔与谢绪凌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反应里看到了意料之中。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新帝赵洵换下了一身龙袍,只着明黄色的常服,显得随和了许多。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两壶温酒,瞧着确有几分家宴的意味。 “国师,谢夫人,快请坐。”赵洵笑着招手,“今日在凤仪宫,是德夫人无状,委屈谢夫人了。朕已让皇后严加管教,你们莫要放在心上。” “陛下言重,臣妇不敢。”慕卿浔与谢绪凌一同行礼入座。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赵洵亲自为谢绪凌斟满酒,“朕登基以来,内有柳党余孽未清,外有边境虎视眈眈,全赖国师殚精竭虑,为朕分忧。这一杯,朕敬你。” 谢绪凌端起酒杯:“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两人一饮而尽。 赵洵放下酒杯,动作慢了下来,他看向慕卿浔:“朕听闻,近来京中有些不好的流言,矛头直指谢夫人。” 慕卿浔垂下眼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些许流言,臣妇并未放在心上。” “哦?”赵洵的兴致似乎被勾了起来,“谢夫人倒是豁达。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朝局未稳,人心思定,朕不希望因为一些无稽之谈,影响了国师的声誉,动摇了社稷的根基啊。” 这话,说得便重了。 他没有直接质疑慕卿浔,却句句不离“社稷根基”,将个人的流言蜚语,与国家安危捆绑在了一起。 这比德夫人的手段,高明了何止百倍。 谢绪凌放下手中的玉箸,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多虑了。臣治家不严,致使内宅之事惊扰圣听,是臣之过。至于流言,不过是柳党余孽的垂死挣扎,妄图借内帷之事,行构陷之实,动摇朝堂。陛下只需给臣一些时日,臣定会将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只一只揪出来,还朝堂一个清明。” 他将“家事”与“国事”清晰地切割开,又将矛头引向了柳党,直接揽下了所有责任。 赵洵脸上的笑意不变:“国师有此信心,朕自然是放心的。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慕卿浔:“朕很好奇,谢夫人自己,是如何看待这些流言的?譬如那‘祸水’之说。” 他这是非要慕卿浔给出一个说法。 慕卿浔站起身,对着赵洵福了一福。 “回陛下,臣妇以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的话,让赵洵的动作一停。 “何解?” “水之本身,无谓祸福。”慕卿浔的声音清晰而沉稳,“用之于民,可灌溉万顷良田,是为福泽;疏治不当,可决堤千里,是为祸患。关键不在于水,而在于掌管这水的人,如何用它。” 她抬起头,直视着帝王。 “臣妇的命格,便如这水。若陛下与国师大人用之得当,臣妇愿化作甘霖雨露,助我大晏国运昌隆。若有人心怀不轨,欲引水倒灌,颠覆朝局,那臣妇不介意化作滔天洪水,将那些魑魅魍魉,一并卷走,洗个干净。” 这番话,掷地有声。 她没有辩解自己是不是“祸水”,而是直接定义了“祸水”的用法。 主动权,再一次回到了她的手中。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洵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一丝裂痕出现在他温和的面具上。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胆魄,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近乎威胁的话。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很好。” 他端起酒壶,这一次,是为慕卿浔斟酒。 “谢夫人快人快语,有胆有识,不愧是国师选中的人。”赵洵将酒杯推到她面前,“朕就借谢夫人吉言,愿这‘水’,能为我大晏带来福泽。” 他嘴上说着赞赏,但那动作之间,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帝王威压。 这杯酒,慕卿浔必须喝。 喝了,便是君臣一诺。从此她的“天命”,便与这大晏的国运,彻底绑在了一起。 慕卿浔端起酒杯,正欲饮下。 谢绪凌却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拿起她面前的酒杯,在赵洵与慕卿浔错愕的注视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将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内子不善饮酒,这杯酒,臣替她喝了。”谢绪凌抬起头,直面龙椅上的赵洵,“陛下,臣妇之福祸,即臣之福祸。她的承诺,便是臣的承诺。无论她是甘霖还是洪水,谢某,一并担之。” 他没有给任何人转圜的余地。 第45章 不冲动 御书房的死寂,被那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彻底撕裂。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龙涎香的沉静混合,酝酿出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 赵洵的面具在那一刻,是真真正正的碎了。他不再维持那温和君主的表象,身体微微前倾,帝王的威压如实质般压向谢绪凌。 “国师这是何意?是在教朕做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 “臣不敢。”谢绪凌站得笔直,身形如松,没有半分退让,“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是臣的妻,臣自当护她周全,无论对手是谁。” “对手?”赵洵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边逸出一声冷笑,“国师是觉得,朕是你的对手?” 气氛一触即发。 慕卿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清楚,谢绪凌此举是在保护她,但也将他们君臣之间最后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今日这般冲撞,往后便是步步惊心。 她正要开口缓和,谢绪凌却先一步再度出声。 “陛下是君,臣是臣。君臣之间,谈何对手?”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恭敬,却又暗藏锋芒,“臣的对手,是那些妄图离间君臣,颠覆朝纲的宵小之辈。臣替内子饮下这杯酒,便是向陛下一表决心。臣夫妇一体,必将为陛下扫清前路障碍,鞠躬尽瘁。” 他将一场近乎决裂的对峙,硬生生扭转成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效忠”。 赵洵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着阶下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许久,他靠回了龙椅,那股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 “好一个‘夫妇一体’。”赵洵重新拾起了笑意,只是这次的笑,不及眼底,“国师与夫人情深义重,倒是让朕开了眼界。也罢,既然国师一力承担,朕便拭目以待。” 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点尘埃。“你们退下吧。” “臣(臣妇),告退。” 两人躬身行礼,转身退出御书房。 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帝王的探究。直到走出宫门,坐上回府的马车,慕卿浔紧绷的身体才略微放松。 车厢内,光线昏暗。 谢绪凌沉默着,闭目养神,仿佛方才在御书房内与帝王针锋相对的人不是他。 “你方才……”慕卿浔忍不住开口,“太冲动了。” “不冲动。”谢绪凌睁开眼,他的侧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棱角分明,“他要的是一把刀,一把听话的刀。他想让你成为那把刀,用所谓的‘天命’来束缚你。我不能让他得逞。” “可君臣离心,后患无穷。” “以前是君臣,现在依然是。”谢绪凌的回答斩钉截铁,“但君臣之前,我们先是夫妻。赵洵若为明君,我便为贤臣。他若想动你,那我便让他看看,这大晏的江山,究竟是谁在为他支撑。” 他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一股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慕卿浔怔住了。她知道他会护着她,却没想过,他竟会将她放在了江山社稷之前。 心中的某个角落,被这番话狠狠撞击了一下,酸楚与暖意交织,翻涌不休。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快看快看,‘惊鸿楼’的说书先生又开新篇了!” “听说今日要讲的,正是国师大人与夫人定情帝星台那一段!” “真的?我最爱听这个!上次那段‘雪渊屠龙’,我听了八遍都不过瘾!” 谢绪凌掀开车帘一角,只见不远处的茶楼“惊鸿楼”下,已是人山人海,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楼上,一名中年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一块醒木拍得啪啪作响。 “……要说咱们这位国师夫人慕氏,那可不是凡人!想当初,她与国师大人还是血海深仇,几番生死搏杀,何等惊心动魄!可天命难违,姻缘天定啊!在那帝星台上,天罚降世,紫电雷光,九天神佛都要收了她去!是咱们国师大人,以身犯险,逆天而行,这才保下了这段旷世奇缘!” 说书人语调激昂,底下听客如痴如醉,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先生说得好!我听人说,夫人的命格,是紫微帝星都镇不住的!所以才引来天罚!” “何止啊!我二舅家的三外甥在边军当差,他说亲眼见过夫人一阵破军,诛杀前朝邪祟!那场面,万千冤魂齐出,鬼哭神嚎,都被夫人一剑斩得干干净净!” “我家隔壁的王大婶,去年得了重病,眼看就要不行了。她天天去给夫人的长生牌位上香,你猜怎么着?半个月后,病竟然好了!” 街头巷尾的议论,一句句清晰地飘入车厢。 慕卿浔听着这些被过分夸大,甚至凭空捏造出来的“神迹”,一时间哭笑不得。她何时有过长生牌位? “雪渊屠龙?我怎么不记得我们屠过龙?”她侧过头,看向谢绪凌。 谢绪凌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罕见的无奈:“大约是那条被天罚惊走的雪蛟,在他们口中,便成了龙。” 慕卿浔靠在软垫上,听着外面的喧嚣,心情却渐渐沉静下来。 她明白了。 赵洵为何非要逼她承认那“祸水”之名,又为何在她给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答案后,立刻用一杯御酒来捆绑她。 因为在民间,在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说书人与贩夫走卒口中,她早已不是单纯的“谢绪凌之妻”,而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 一个“逆天改命”的传奇。 一个能引来天罚,亦能破阵诛邪的“非凡之人”。 百姓们将对现实的不满,对改变命运的渴望,通通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一种潜在挑战。 帝王,怎能容忍一个臣子之妻,拥有堪比神祇的声望? “他怕了。”慕卿浔轻声说。 “是。”谢绪凌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所以,他要将你这尊百姓心中的‘神’,变成他手中的‘器’。今日这杯酒,就是一道敕令。他要告诉所有人,你的‘天命’,是朕赐予的,你的福祸,由朕掌控。” “而你替我喝了。”慕卿浔接着他的话说,“你替我拒绝了这道敕令。” 谢绪凌没有言语,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马车缓缓驶离了喧闹的街市,朝着国师府而去。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46章 示威 那一夜的月色,冷得像淬了冰的刀。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慕卿浔便被谢绪凌从暖被中唤醒。 “今日随我上朝。”谢绪凌将一件织金云纹的披风搭在她肩上,动作寻常得如同问她早餐想吃什么。 慕卿浔扣上盘扣的手停顿了一下:“上朝?” “嗯。”谢绪凌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你不必入殿,在宣室殿旁的偏殿等我即可。那里暖和,也清静。” 慕卿浔没有追问为什么。她清楚,自谢绪凌替她饮下那杯御酒开始,有些事情便已不可回头。退让,只会换来更无止境的试探与紧逼。 马车行至宫门前,由内侍引着,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皇城。 当朝国师携夫人入宫,这本身就是一件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奇事。沿途的宫人、禁卫,无不垂首屏息,却又按捺不住地用余光打量着那辆低调却威势十足的马车。 宣室殿旁的偏殿,果然如谢绪凌所说,地龙烧得极暖。殿内陈设雅致,一张紫檀木长案上,甚至备好了她平日爱看的几卷杂记与一壶热茶。 “委屈你了。”谢绪凌为她斟满一杯茶。 “这算什么委屈?”慕卿浔捧着温热的茶杯,“我只是一个看客。真正唱戏的,是你们。” 谢绪凌闻言,动作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步入了晨光熹微中的宣室殿。 殿门合上的瞬间,朝臣们激辩的声浪便模糊起来,只剩下隐约的嗡鸣。 慕卿浔翻开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知道,谢绪凌此举,无异于将那夜无声的拒绝,化作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扇在了新帝赵洵的脸上。 他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他谢绪凌的妻子,不是可以任由皇权摆布的器物。她的存在,无需任何人敕封。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国师大人这是何意?携夫人入宫,置祖宗规矩于何地!”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是御史大夫周崇。 “周大人稍安勿躁,”另一人劝道,“国师夫人并未临朝,只是在偏殿等候。这……或许也算不得干政。”这是吏部尚书王德安,一向的和事佬。 “算不得?王大人,你这是自欺欺人!后宫不得干政,外命妇非节庆不得擅入前朝宫闱,这是铁律!今日能在偏殿,明日是不是就能入宣室殿,与我等同列了?”周崇的语调愈发严厉,“国师大人权倾朝野,难道连这点人臣本分都忘了?” “周大人慎言!” 偏殿的门被猛地推开。 进来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一身绯色官袍,正是御史大夫周崇。他身后跟着几名官员,人人脸上都带着或惊或怒的复杂情绪。 周崇看见安坐案后的慕卿浔,显然怔了一下。他或许以为会看到一个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的女子,却只见到一个安静看书的年轻妇人。 可这并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国师夫人!”周崇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话语却带着质问,“老臣敢问夫人,此处是议政之所,非后宅庭院,夫人在此,不合规矩!” 慕卿浔放下书卷,抬起头。 “周大人,”她平静地开口,“我并未议政,也未踏足宣室殿一步。我只是在此处等我的夫君,何来不合规矩一说?” “等夫君?”周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宫门到国师府,快马不过半个时辰。夫人为何非要在此处等?这难道不是国师大人刻意为之,向朝堂、向陛下示威吗?” “示威?”慕卿浔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边泛起一丝冷意,“周大人言重了。我与夫君夫妻一体,同进同出,有何不妥?还是说,在大人眼中,我慕卿浔天生便是什么不祥之人,连在这偏殿多待片刻,都会污了这皇城圣地?” 她的话语不重,却字字诛心。 周崇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可以弹劾谢绪凌专权,可以指责慕卿浔坏了规矩,却唯独不敢沾染那些民间传说的因果。 那些“逆天改命”“破阵诛邪”的传闻,早已不是街头巷尾的闲谈。在许多官员心中,慕卿浔这个人,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色彩。谁也不愿去主动招惹一个能引来天罚的“非凡之人”。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周崇气得胡子都在抖。 “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慕卿浔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大人若觉得我坏了规矩,大可去向陛下降罪。看陛下是治我的罪,还是治国师的罪。” 她将“国师”二字咬得极重。 一旁的王德安连忙上前打圆场:“哎呀,夫人息怒,周大人也是一心为公,并非针对您。都是误会,误会。” “是吗?”慕卿浔看向他,“那不如请王大人告诉我,究竟是谁,将国师夫人在此等候的消息,特意告知了周大人呢?” 王德安的笑容僵在脸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宣室殿的门开了。 谢绪凌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满朝文武,最前方的,正是龙袍加身的赵洵。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小小的偏殿之中,气氛瞬间凝固。 赵洵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看着对峙的几人,缓缓开口:“周爱卿,这是在做什么?” 周崇立刻转身,跪地叩首:“陛下!臣弹劾国师谢绪凌,无视祖制,携夫人擅入宫闱,意图牝鸡司晨,扰乱朝纲!请陛下降罪!” “哦?”赵洵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他越过周崇,看向谢绪凌,“国师,周大人所言,可属实?” “回陛下,臣的夫人,确在偏殿。”谢绪凌的回答不卑不亢,“但臣不认为,此举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赵洵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国师不妨说来听听。” “我与夫人,乃天命所定,生死与共。”谢绪凌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声传殿宇,“她的命,便是臣的命。臣在朝中为陛下分忧,她在左近,臣心安。心安,则国事安。不知这算不算一个理由?” 这番话,堪称大逆不道。 他竟将自己妻子的安危,与国事安稳联系在了一起! 朝臣们一片哗然,连周崇都忘了言语。 赵洵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谢绪凌,许久,忽然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好一个‘心安则国事安’!国师与夫人情深意重,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看向慕卿浔:“既然如此,朕也不能太不近人情。从今往后,便在宣室殿旁特设一席,专供夫人等候国师。如此,也免了国师的后顾之忧。”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更狠的捧杀! 将她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让她成为一个活生生的靶子。从此以后,朝堂上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归咎于她的存在。 “双星临朝,祸乱之始。”一个极低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却像一道惊雷,炸在每个人心头。 谢绪凌的身体绷紧了。 慕卿浔却在这时上前一步,对着赵洵福了一礼。 “陛下隆恩,臣妇愧不敢当。”她抬起头,迎上赵洵深不见底的打量,“只是,臣妇一介女流,既不懂朝政,也担不起干系。若因臣妇一人,引来‘双星临朝’的非议,动摇了陛下与国师的君臣之谊,那便是臣妇的罪过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这恩典,臣妇不能受。今日之后,臣妇不会再踏入宫门半步。” 她说完,便转身看向谢绪凌。 两人什么都未说,却又像说了一切。 谢绪凌对着赵洵拱了拱手,一言不发,牵起慕卿浔的手,转身就走。 赵洵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没有下令阻拦。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宫门外,他才对身边的内侍说了一句。 “去,把那句‘双星临朝’的源头,给朕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