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狂小说》 第六章1 第六章1 A国,G市。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Simon哼着歌回到了自己在郊区的单身别墅。 把车开进车库前,他还心情不错地减速绕着别墅转了一圈。 这是他辛勤工作了几年攒下来的——虽说委托人这个工作接触的人总有些危险,但所幸高风险就有高回报,才几年他就能在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地区买下这样一栋别墅,过上被多数人羡慕着的生活。 只是不知道前几天刚委托的那件任务怎么样了。 毕竟是跨国任务,如果真能完成,他又能从中抽取一笔丰厚的提成啊…… 这样想着,Simon心情愈发上涨。 他把车停进了车库里,就哼着歌坐着电梯上了别墅。 进门前他特意确认了下门上卡着的那根头发丝。 确定没有人从这儿经过,Simon放心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别墅里是智能感应灯,一感知到主人回归,所有的灯光同时亮起。 偌大一个别墅顷刻之间被光明淹没。 花纹考究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晃眼的光亮。 Simon对这一切早习以为常——他喜欢明亮,尤其是看起来藏不住任何黑暗的明亮。 踩着自己正哼着的歌的节拍,Simon扭着腰打着响指走向别墅一层的料理台。 到台前他停了下来,弯下腰打开底下的柜门,从里面甄选自己今晚想要享受的红酒。 最后拿起定好的那瓶,Simon扶着高椅站起身。 只是还没等脊梁拉正,他的身形就突然僵住。 一件冰凉的器物正抵上他的腰间。 “什、什么人……” Simon的声线都抖出了颤音。 “你怎么能……进来的……” “……” 一声薄凉的笑传了过来,带着变声器的磁性。 那件冰凉的器物在Simon的腰间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 “你最近都接了什么不该插手的任务,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感受到那冰冷的器物更近了一点,Simon哆嗦了下。 他僵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噢,这么说你不是专职委托人Simon? 那看来还真是认错了。” 还没等Simon松下那口气,他就听身后人说:“既然不是的话,那就直接弄死好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话音刚落,Simon就听见一声似乎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不不不——我是我是,我是Simon!” 他抢声说,差点吓得把自己舌头咬断。 身后又是一声低笑。 从这嘲讽的笑声里Simon听出来了——对方之前根本就没有相信他的话,刚刚那声子弹上膛多半也只是用来吓唬他的。 一想通这一点,Simon有些被戏耍的恼怒,然而抵在后腰的器物很快就把他涌上来的那点勇气抽走了。 Simon咽了口唾沫,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问:“你想要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告诉你。” “几天前,是不是有个C国的暗杀任务经过你的手?” Simon背影一顿,本来想装傻,但想想这人显然已经笃定了目标的口吻,他没敢撒谎,索性直言了:“对……是有那么个任务,任务发布给了William White。” “William我知道,”说这句话时,来人的语气转为深沉,变声器扭曲后的男声听起来嘶哑可怖,“我想知道的是,任务发布人是谁?” “……” Simon眼神一滞,“这个我、我……真不能说,说了我一定会死的……” “说了的话,你可以收拾你的财物赶紧离开,说不定还能逃一命。” 男人冷笑,“不说的话,你就真的除了死别无选择了。” Simon恐惧而忧虑地迟疑起来。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眼神一冷,“我给你五秒,五秒内你如果不说,以后就再也不用说话了。” “——我说我说我说!” Simon惊恐地叫出了声,几乎要在原地蹦起来。 他还有大笔的钱没花、大好的人生没享受,他可不想因为一个该死的任务直接跟这些东西都说拜拜。 “那就说。” 腰间的冰冷物体往Simon腰眼上不客气地顶了顶。 Simon汗如雨下,匆忙抹了一把额头,说: “委托人是A国G州的一个海关官员!” 他身后的男人蓝瞳一沉。 竟然真是赌场里出现过的那个海关官员? “——他是因为什么才发布任务的?” “这我也不知道啊……”Simon几乎要吓得哭出来了,生怕腰眼上的枪一不小心走了火,给自己打个后半生不能自理,“做我们这一行的,虽然跟发布人直接接触,但也不敢打听太多消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这么说,你岂不是彻底没用了?” 说着,那冰冷器物就更紧地压上去。 Simon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了—— “我真的已经把我知道的所有的都告诉你了——请你放过我吧,杀了我除了让那个人警觉没好处的!” “是么?” 身后的男人薄笑了声,语气毫无起伏,“可我更信任死人,怎么办呢?” 随着他的话音,Simon只感觉那个圆圆的枪口顺着自己的腰眼慢慢划上去。 路过的每一寸皮肤好像都感受到了那里面亟待出膛的子弹的灼热温度。 Simon腿都软了。 他发现自己虽然曾经手无数人的死亡,并把那些死亡名单换成了大把的钱,但在死神真正接近自己的时候,恐慌只会成倍叠加,而那些已经被他忘记的名字,如今也一个一个笼罩过来。 如果、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活的机会的话,他一定不会再—— “啪嗒”一声轻响。 Simon脑子一蒙。 有那么几秒,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直到一个空空如也的红酒瓶子被一只戴着黑色隐形手套的手放到了他身旁的吧台上。 Simon:“……” 他目光呆滞地把那个空瓶子盯了好一会儿,已经被吓到天边去的魂魄才总算是飞了回来。 理智迟钝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况。 然后Simon几乎原地蹦了个高。 “你这个混蛋竟然是骗我——” 他转回身指着来人,刚准备破口大骂,扬起来的手臂就僵在了半空中。 站在他面前这男人的装扮实在是称得上诡异了——黑衣黑帽黑手套也就算了,隐约看得出棱角分明的脸上还遮着一张黑色的口罩和一副同色护目镜。 如果这样一个人走在路上,大家多半要以为对方是个疯子。 然而此时Simon就这样看着男人,眼神已经随着手指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 在他所接触的行业里,传闻中只有一个男人,永远是这副打扮。 “你你你……” 他“你”了好几声,也没把这一句话说出口。 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巨大的恐惧在他猜到男人身份的一瞬间,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看来你认识我,”男人的声线隔着变声器微微震动,似乎还带着点让人心栗的笑,“那就简单多了。” “……你、你真是King? !” Simon惊恐地问。 然后他反应过来,猛地摇起头,“不不不我不知道你当我没问——我发誓我不知道这件任务跟你有关,不然我再胆大也绝对不敢接这个中介——你、你放过我这一次……” 作为专职委托人,Simon虽然入行没几年,但眼前这个男人的传闻他却早已听了无数。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实力到了怎样可怖的程度,但他知道的是——就算只用旁边那个红酒空瓶、甚至赤手空拳,这个男人也完全能够让自己在三秒内死得彻彻底底。 要是得罪了这样一个人…… Simon没敢想下去,他眼神战栗地看着男人。 “我会放过你,因为我听说你在专职委托人业界有着不错的人缘。” 男人低笑着垂眼看他。 Simon迟钝地眨了眨眼。 他没听懂King这句话的意思。 “我要你放出话去,C国那个任务,我已经接下了。” 随着话音,男人语气渐冷—— “谁想从我这儿抢食,先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条命。” Simon呆了几秒,咽了口唾沫:“那个任务……有人已经发布给……你了?”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你那位老板。” 男人冷然一笑,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Simon闻言畏缩地往后退了半步,然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直到男人就要消失在视线里,他才鼓起全部勇气小声开了口—— “那、那个……William怎么样了?” “……” 男人步伐戛然一顿。 两秒后,房间里响起低沉沙哑的笑声。 语气森寒。 “——你猜呢?” “……” Simon狠狠地哆嗦了一下,目光寒战地送男人离开了。 出了别墅后的密林,闻景已经卸掉了一身装备。 之前就已经响了好几遍的通讯终于被他接通。 闻景沉着眸,神色冷然:“什么事?” 对面Todd莫名有点支支吾吾。 “King,任务发布人找到了吗?” “是那个海关官员。” “噢,那有件事余刚了解到,”Todd犹豫了下,才不安地开口,“闻煜风好像在训练过程中视网膜受伤……导致失明了。” 通讯里长久地沉默下来。 气氛压抑得Todd几乎喘不上气。 过了许久,他才听见对面的男声低沉,“人为还是意外?” 语气带着莫名的森然。 Todd说:“还没细查,但应该只是意外。” “闻家那边得到消息了吗?” “没有,”Todd问,“需要我们通知闻家?” “……不用,先送医院。” 闻景冷声。 “之后怎么处理? 人现在已经送到苏小姐所在的医院了。” 闻景沉默了须臾。 “调Leo回国来替我,我把任务给他。” Todd:“King你要回来吗?” “嗯,”闻景应声,“我这边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让Leo来解决一下那个海关官员的事情。” “可毕竟是A国官员,我们似乎不合适做太过分。” “给他一个警告,然后实时监控——他见了谁、去了哪儿、做了什么,都要在我们的掌控里。” “好,我会告诉Leo。” “另外一件事——在我回国前,把闻煜风受伤的前后因果调查清楚。 是意外则罢,如果一旦发现有人为因素……” 余音未尽,Todd却已经了然。 “明白。” 在将近一周没见到闻景后,苏桐终于忍不住问了每天都会出现在病房外的Todd。 “回国?” 得到了答案,苏桐有些惊讶。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回A国了?” “对。” “可他不是还在被你们队长追仇……回A国不会有事吗?” 苏桐奇怪地问。 Todd眼神古怪了一瞬,随后他正色说:“具体并不清楚,也不归我负责。 他是我的雇主,我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也就是保护苏小姐你。” 苏桐无奈地说:“但我已经痊愈,也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了,为什么还不能离开医院?” Todd耸耸肩,“这是雇主交代的任务,我无权过问。 有什么不满的话,苏小姐可以向闻先生进行询问。” “如果我能联系上他,那我就不会跟Todd先生要求了。” Todd不受扰动,只低下头去,一脸憨厚。 “抱歉。” 苏桐:“……” 挣扎了许久,她只得妥协,“那我不离开医院,下楼转一转总是可以的吧?” Todd点头,“当然可以。” 没等苏桐舒展神色,他又补充,“不过,还是请苏小姐在我的陪同下离开病房。” 苏桐:“……” 即便再不情愿,苏桐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更理解得了闻景让Todd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的用意。 她没再和Todd为难,点点头,“那我去楼下花园转转吧?” “可以,苏小姐这边请。” “……” 苏桐如今住着的这家私人医院,论风景外观方面,要比许多高级疗养院都好上不少。 医院楼下就是非露天的大片的绿植花丛,温室环境里一众植物都开得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医院里人不算多,这片温室花园更是只有VIP病房的客人才能进入,所以下楼后一直走了好一段距离,除了医护人员外,苏桐都没看见什么其他病友。 “之前那家医院有什么问题吗?” 苏桐不禁问,“怎么突然转到这边来了?” Todd憨声笑笑:“没有问题,不过这边环境好,人少,安全。” 苏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过粉紫相间的三角梅花架子下面,细径一转,绕过游鱼成群的方塘,就到了花园内的休息区。 休息区内也三三两两人不多。 苏桐目光在几条长椅间转动,想寻个风景角度好的位置,只是目光这一转,她就愣住了脚步。 刚观察完四周情况的Todd一收回视线,就瞧见了看着某个方向陷入呆滞的苏桐。 他顺着她目光看了过去。 然后Todd脸色一变。 苏桐恰好在此时转回头。 “——这人你认识吗?” 不怪苏桐突发此问,实在是坐在那条长椅上的、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的男生的长相……跟闻景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要不是那双有点无神的黑瞳和剃成短寸的利落发型,苏桐几乎要以为闻景不见这一周就是来这儿埋伏了。 对上苏桐那疑惑的眼神,Todd噎了一下。 苏桐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古怪起来,“他不会是……闻景的弟弟吧?” Todd:“……” “苏小姐误会了,这位……是闻景的侄子,闻煜风。” 苏桐愣了下。 “这就是闻景那个侄子?” 她惊奇地看回之前的方向。 又观察了须臾,她才迟疑地问,“他的眼睛是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暂时性失明。” Todd点头:“闻煜风之前在特种部队受训,训练过程中因意外导致视网膜受损,现在正在医院内疗养恢复。” 苏桐问:“严重吗?” Todd刚要继续回答,一回头就见女孩儿望着自己的眸子里隐有暗光微微闪动。 Todd心里一惊,连忙收住了几乎要出口的话,改口说:“这都是雇主的私人事情,我也只是稍有听闻,具体事情,苏小姐还是去问闻先生吧。” 苏桐遗憾地收回目光。 原本想套一套这人的话,只不过对方的警觉性显然不寻常。 苏桐没再说什么,直接抬腿走向那个方向。 Todd伸手想拦,犹豫了下又放下去,无奈地跟了上去。 这种大大方方不怕生又偏拿捏着最合适的度的女孩儿……实在是最叫人头疼也没办法的任务对象了。 苏桐走到那个青年的身边,在他身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青年显然早有察觉,几乎在苏桐落座的同时,他的身形就微调着转向另一侧。 俊美的五官间浮上几分淡漠得近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情绪。 苏桐怔了下,而后有些了然。 ——看这张脸,多半也是平日就会不胜其扰的“祸害”。 这令苏桐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闻景。 由着这点,苏桐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闻景的侄子,不禁生出点爱屋及乌的好感来。 “你好,我是苏桐。” 她笑着开口。 见闻煜风毫无反应,神色漠然,苏桐也未恼,“我是闻景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在你旁边坐一会儿了。” 原本听女孩儿又开口,闻煜风眉峰已经不耐地蹙了起来。 但听得“闻景”的名字从对方口中说出,闻煜风身形一顿。 “朋友? ……哪种朋友?” 循着苏桐声音的方向,闻煜风转向她。 不同于苏桐以为的,对方显然并不因为身体状况而有半点怯弱——或说正相反,青年面部的神色弧线都冷冽得近乎凌厉。 ——这点跟闻景倒不尽相同。 苏桐心想。 闻景在她的印象里,多数时候都还算没什么攻击性。 至于现在来看是真是假,就有待观察了。 而对于闻煜风的问题,苏桐迟疑了一会儿才慎重回答: “想要成为互相的依靠……的关系。” 闻煜风闻言,眼角微动了下。 沉默很久之后,他懒洋洋地勾起唇。 “他也终于有这样的欲望了?” 男生的语气都带着淡淡的嘲弄,“我还以为他一辈子都会那样坚守信念……最后不还是没逃过么。” “……?” 苏桐有点茫然地看着对方。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煜风沉默了一瞬,而后他蓦地一笑。 那双失明的黑瞳都丝毫没有减弱半点这一笑的风采。 “他可是一个心底最没有情意这种东西的人。” 闻煜风说,“我见过很多爱慕他的女人,从没见他为哪个停留过。” 苏桐微愕。 然后她忍不住失笑出声,“闻景说你是他唯一的亲人,看来你并不是这样以为呐。” “……不。” 男生脸上的笑渐渐褪去。 “他确实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苏桐张口欲言,只是还没说出口,就有个医院里的护士顺着他们的来路追到了休息区—— “苏小姐,你今天的例行检查该开始了,快跟我回去吧?” 苏桐闻声转回头,有点遗憾地应了一声。 然后她转向闻煜风,“看来我得先去‘受刑’了,明天见吧?” “……嗯。” 闻煜风淡淡地应了一声,“明天见。” 直到苏桐的身影在这条鹅卵石小径的尽头消失,Todd才终于走到了闻煜风身边。 他叹了口气: “King可把这小姑娘看得比谁都重,没意外这就是你未来的小婶婶了。 你这样说他坏话,不怕他回来找你?” “……”闻煜风懒洋洋一笑,语气却冷,“礼尚往来,应该的。” Todd无奈。 “出去了几年,怎么养成这么个记仇的性子?” “天生的,没办法。” “……King的身份,苏小姐现在还不清楚。” Todd低声嘱咐,“看这情况,苏小姐在这儿住院的时候很可能还会跟你见面,你可千万别说漏。” 闻煜风合上眼。 “说漏了会怎么样?” “大概……分手?” “那我不该乐见其成?” “……你是想看King发疯?” …… “苏小姐,你又来看他了呀?” 苏桐一进病房外间,护士就热情地跟她打起招呼来。 “嗯,”苏桐笑笑,问,“他今天怎么样?” “啊,今天的话……”护士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来,贴到苏桐旁边小声说,“闻先生今天凶得很嘞,谁跟他说话都不理的。” 苏桐问:“那今天的复健做了吗?” “没有啊,”护士无奈地说,“闻先生根本不肯配合,主治医生都不敢招惹他,我们就更没法子说什么了。” “……” 苏桐皱起眉往里间病房看了一眼。 窗帘并没拉,能见着干净整洁的病房里,一个穿着病号服也难掩身形修长的男生正背对着窗户坐在床边。 从背影姿势来看,似乎正低着头出神。 观察了一会儿,苏桐拉住旁边就准备离开的护士。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你进去的时候注意到了吗?” 护士想了想,继而恍然,表情也变得有点古怪。 “闻先生是真的性格有点古怪的——之前他刚入院的时候,问什么要求都没有,只唯独要我们把他放在军装口袋里的一张二十元纸币拿来,那之后就一直贴身放着,之前因为一个保洁阿姨不小心把钱扫到了床缝里没找到,他发了好大的火——我们护士站里的同事都被吓哭了好几个呢!” 她犹豫了下,踮着脚往里看了眼,然后才落回视线来:“今天就更——好像我今早来的时候就见他拿着那张纸币发呆了。” 苏桐眼神一闪:“我能问下,你们是从哪个口袋给他拿的那张纸币?” “这个我记得,军装当时送到了护士站,是外装上衣左手边那个口袋。” “……贴着心口的那个?” “对。” “好,我知道了。” 苏桐回神,弯下眉眼轻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去忙吧。” “这有什么,应该的。” 护士犹豫了下,临走前才小声说:“其实我也是看他挺可怜的,年纪轻轻才二十四岁,眼睛也不知道好不好得了……住院这么久了,除了苏小姐你以外,我还没见别人来看过他呢!” 苏桐一愣:“一个朋友也没有来过吗?” “没有。” “……好,我知道了。” “那苏小姐我就先出去了,有情况您按铃喊我就行。” “嗯。” 等护士离开后,苏桐思索了会儿,才敲敲门然后进了里间的病房。 “早上好啊,小煜。” “……” 房间里的青年沉默了下,没做回应。 ……看来今天是真的有些特殊啊! 苏桐想。 否则以闻煜风前几天的表现来看,这会儿大概已经皱着眉转向她了。 苏桐走到了病房里面,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稳定身体后她定睛一看,果然见到了闻煜风手里拿着一张二十元纸币。 男生修长的指节正在上面无意识地摩挲着。 苏桐安静地盯着那儿看了几秒,然后她轻叹了声。 “今天对于你来说,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 病房内的空气安安静静。 在苏桐几乎以为自己不会等到答案的时候,她听见闻煜风低声开了口。 “……是一个人的生日。”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事,男生的脸上露出一点淡得像是随时能散去的笑意。 认识这么多天,这还是苏桐第一次在男生的脸上见到这样纯粹的笑意。 她心神微震,情不自禁地问:“——是你喜欢的人?” 闻煜风“嗯”了一声。 苏桐:“那她现在在哪儿?” 闻煜风这一次沉默得更久。 那点笑意在他的脸上逐渐转为自嘲。 “她跟我分开了。” 尽管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苏桐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遗憾地看了闻煜风一眼。 似乎感受到她这一眼里包含的情绪,那边的男生侧开脸,自嘲一笑。 “没什么好同情的……是我活该。” “……”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来看我是因为小叔。 你很好奇我和他的矛盾点在哪里吧?” 苏桐也没避讳,“对。 你们很像,又把彼此视为唯一的亲人,但我觉得你们之间——或者说你单方面地对他有某种隔阂。” 闻煜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隔阂? 说怨气可能更适合——而且这种怨气,在认识你之后变得更加倍了。” “……?” 苏桐不解地看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很大一部分基于小叔——可以说他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存在。” 闻煜风攥紧了手里的纸币,“因为他的影响,我曾选择离开了我喜欢的人而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话声在此处戛然停住。 苏桐却了然:“但你后悔了。” “……对,”闻煜风攥起拳,“我后悔得要死。” “而在这种时候,当初那个把感情贬得一文不值的小叔身边却出现了一个你——你说我会不会对他有怨气?” 闻煜风的拳压在床边,修长的脖颈上青筋都绽了起来。 “当初被他轻贱的感情如今把他陷了进去,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看你们分开,让他也尝尝我当初的滋味——这样才公平,难道不是吗?” 苏桐:“……”两人之间的隔阂,显然比她想象中的大很多。 而且她也奇怪,闻景到底给了闻煜风什么样的影响,才会让对方把进入特种部队当成理想? 苏桐这边没说话,另一个声音却在门口搭了闻煜风的茬儿—— “是个屁。” 一听这声音,苏桐就分辨出了来人。 她无奈地转头看向病房门口。 闻景正单手插着口袋倚在门上,目光凉飕飕地盯在闻煜风的身上。 “我没教过你,损人不利己是最蠢的行为?” 说着话,他迈开长腿走了进来。 苏桐轻眯起眼打量着男人——消失了两周,再出现在她面前,这个男人身上似乎带着点还没来得及收敛的凌厉。 尽管此时这凌厉情绪显然是冲着房间里另一位去的,但苏桐还是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闻景。 闻煜风也不甘示弱。 “你教的我都忘了,我只记我自己学到的。” “所以就把自己学成了现在这样?” “……闻景。” 苏桐睖了男人一眼。 ——她就没见这样戳人痛处的,还是自己的亲侄子。 也难怪闻煜风对这个小叔怨气这么重了。 苏桐一开口,闻景眼底情绪一滞。 那点嘲弄终于被他自己按捺下去。 他板着声对闻煜风说:“我听说你复健态度消极?” 闻煜风转开脸,面无表情。 “……对现在的我来说,看不看得见还有什么所谓?” 闻景气极反笑:“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你的废物程度——就为了那个女孩儿?” 闻煜风张口欲驳,只不过开口前的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然后男生懒洋洋地勾起了唇角,语气里却没什么笑意—— “苏小姐,我听说你这次摔下楼,多亏有个人不要命地护着你,你才没事的,是么?” 苏桐拿这两人没法,只得应了一声。 “噢,”闻煜风懒散一笑,“你不知道,我小叔以前最看不起这种为了女人命都能不要的‘废物’了。” 苏桐:“……” 闻景:“……” 过了几秒,苏桐压着笑看向闻景,“真的吗? ……所以,你在G市那会儿说能给我挡子弹,其实只是骗人的?” 闻景沉默了下。 “你不一样。” 苏桐站队到闻煜风那边,打趣说:“我不是女人吗?” “……” 闻景垂眼看着她,“对我来说,你不是用‘女人’这种标签来界定的。” 苏桐有点意外:“那是什么?” 闻景说:“是‘那个人’。” 这世上对他而言是唯一存在的,那个人。 苏桐:“……” 尽管这句话的表意并不直白,但苏桐还是感受到难以抑制的悸动从她的心房随着泵出的血液流遍了全身。 连脸颊都热了起来。 她清了下嗓子:“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的例行检查还没做,我先回去了……待会儿再聊。” 语气一本正经,毫无纰漏——如果不是她快得恨不能飞的步伐暴露了她此时心境的话。 等房门合上,病房里陷入一片安静。 过了许久之后,闻煜风打破了沉默。 “我是想看你们分手,而不是在我面前互相告白。” “……” 此时没了苏桐这块“镇妖石”在,闻景神色语气都已不加遮掩—— “我不会蠢得把自己败落到你这样一个状况。” “……你要是真那么聪明、事事尽在把握的话,会放任自己陷在这‘温柔乡’里?” “有些事情确实不受控制,我不否认。” 闻景眉尾微扬,语气桀骜。 “不过我会让所有情况走向最好的结局。” “那我等着看你栽在她身上的那天。” “在那之前,你还是先把自己这副废物样收拾好吧。” “……” “我在国内申建了一家安保公司,你恢复些之后就尽快去任职。” “安保公司?” “嗯,”闻景莞尔,“木同安保。” 闻煜风:“……” 苏桐本以为闻景回来就宣告着自己的解放,却没想到,在那之后她还是又被强行留院了一周。 等终于到出院那天,苏桐已经快对这满眼的白色产生心理性不适了。 “真不用跟小煜打声招呼再走吗?” 临出医院,苏桐问走在前面的男人。 闻景跟耳机频道里的Todd确认了一下医院外的状况,然后才回头说:“他已经离院了,昨天刚走。” “——离院了?” 苏桐惊愕地问,“他眼睛好了?” “没有。” 闻景说,“但他跟常人不一样,五感敏锐——即便缺少了视觉,正常生活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而且已经经过了这么久的适应期,对他来说足够了。” “你对他可真是信任。” 苏桐弯下眉眼,“但怎么一面对面,就针锋相对的,不像什么把彼此视为唯一亲人的叔侄,倒像是仇人似的?” “……他身边不缺捧他的人,不压一些容易翻车。” 闻景轻描淡写地说。 苏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么说起来的话,倒是有点道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医院正门,闻景刚要牵着苏桐往车边走,一转头就发现女孩儿皱着眉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怎么了?” 闻景没犹豫地抬腿跟上去,快步追到苏桐身边问。 “我过去看看。” 苏桐的目光始终盯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 闻景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正扶着一个木牌,蹲坐在路边。 木牌上字迹扭曲,看起来像是什么不会书写的人第一次尝试动笔的产物。 尽管不够美观,但那一笔一画倒是认真得让所有人看清对方要表达的东西了—— “黑心医院,害人性命,还我儿子的救命钱!” 那字体颜色是选的丹红色,隔着老远看都刺目得很。 而那串扭曲加粗的感叹号就更是触目惊心,像是什么人沾着血涂上去的一样。 闻景看清那牌子上的字之后,一把攥住了苏桐的手腕,把女孩儿拉了回来。 他微一扬眉,“你是要管这件事?” 苏桐迟疑了下。 “我只是过去问问。” “以你的性格,问完之后还能置之不理吗?” “……” “这种事情太多了,而且其中多数都是没有任何留存证据的医疗事件,你管不了也管不完的。 ……不是想出院很久了吗? 走,我送你回去。” 说着话,闻景拉着苏桐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 苏桐沉默着跟了几步,最终还是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传自手掌的反作用力让闻景也跟着步伐一顿。 他转头看向苏桐,凌厉的眉峰蹙了起来:“……怎么?” “对不起,但我还是想去问一下。” 苏桐垂眼,“哪怕帮不上太多忙、折腾很久也拿不到一个说法或者答案……但作为一个记者,这是我的初心。” 闻景没说话,看了女孩儿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他蓦地失笑。 苏桐蒙了下,然后才不解地抬头。 “你怎么还笑? 我以为你……” “以为我生气了?” 闻景笑着问。 “正相反,我是觉得很高兴——至少你现在开始在意我的看法了——如果放在一个月前,你应该一个字都不会和我多说吧?” 苏桐:“……” “走吧,我陪你过去。” 闻景松开了女孩儿的手腕,转而揽到她的肩上,把女孩儿圈进怀里。 “以后,你的初心就是我的初心,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想做的我陪你做——”闻景低笑了声,“这才是个合格的线人,对吗?” 一听到最后一句,苏桐也软下眼角。 “对。” “而且我悄悄告诉你——合格的线人工资都很高的。” “噢,是吗?” 闻景说,“可工资再高,最后都要上交到你这里,好像高低也没什么关系了。” “……” 苏桐目瞪口呆地扭头看了这个不要脸的男人一眼。 两人步速不慢,几秒后就已经快要走到老人面前。 苏桐自觉收敛了脸上和眼底的笑意,稍稍正色,然后向着那老人走去。 初春的正午,阳光已经明媚得有些刺眼了。 逆着那光,苏桐几乎能看得清老人脸上每一条沟壑一样深的皱纹,像是这一生全部的贫穷和苦难都藏在这皱纹里。 苏桐心里近乎本能地抽痛了下。 她放轻了脚步,走了过去。 到老人身旁的时候,苏桐蹲下身。 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亲近一些,“阿姨,我能问问,您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人疲惫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戒备。 苏桐侧身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自己的记者证。 “我是电视台的记者,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您可以跟我讲的——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但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努力。” 看见那张记者证,老人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真的?” “嗯。” 苏桐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人的眼里涌上泪花,“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个肯为我们说理的人了。” 苏桐扶起老人,“这里太晒了,我让朋友给您买瓶水,我们去车上说。” 说着,她看了闻景一眼。 闻景会意,自觉地转身去买水了。 …… 半个小时后,坐在车里,苏桐收起了自己的录音笔和本子。 “所以,总结起来,就是您的儿子原本不需要开刀,可以进行药物治疗,但他的主治医生却选择了开刀,致使作为家里主力的儿子卧病在床不能下地,全家人都没了经济来源——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老人脸上带着泪,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家里现在锅都快揭不开了……老头子本来就一直重病,家里全靠儿子一个人支撑,结果现在……” 说着,老人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苏桐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事实总也最叫人无能为力。 她微微抬起身。 只是手刚伸出去,始终安静得跟不存在一样的闻景就突然转身,同时递过来前座的那盒纸巾。 甚至还没给对方眼神示意的苏桐微愣地看向闻景。 过了几秒,她眼神柔软下来。 接过了纸巾盒,苏桐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伸到了老人面前。 “阿姨,您擦擦泪。” 苏桐瞥了一眼自己的笔记,然后抬起头来,“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调查到底的。” “谢谢你、谢谢你啊小姑娘……” 老人抓着苏桐的手,泣不成声,“我家里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帮我儿子把这家黑心医院坑我们的救命钱找回来啊……不然我那儿子……他还那么年轻,他以后可怎么办啊……” 眼看老人哭得几乎要昏过去,苏桐眉心皱得更紧,几乎拧起个疙瘩来。 但此时显然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无力而虚浮的,她所能做的,只有通过调查来还原真相,给老人一个说法。 “阿姨,我们先送您回家吧,这件事交给我,您回去等我消息,好吗?” “……” 老人含泪点了点头,握着苏桐的手又紧了些。 老人叫贺桂兰,住在T市最外围的一个小村庄里。 苏桐不是没去过农村,但这么穷的人家,她却真是第一次见——那低矮的石头堆起来的房子、昏暗的一根线吊着的灯泡、房间里坑洼不平的泥土地——眼前的一切,都让她从踏进门的那一刻有了种穿越的虚幻感。 她实在无法想象,很多人在城市里享受最现代的科技成果的时代里,农村的一隅竟然还藏着这样蚁窝一样狭小黑暗而又简陋的住处。 老人显然已经习惯了眼前的一切。 她走在昏暗的房间里,熟门熟路地领着两人绕过处处的障碍,最后掀开了味道陈旧的布帘,进了里间。 进里间有道不高不矮的门槛,因着这家里为了节省电而没开灯,还没适应这昏暗的苏桐猝不及防地被绊了一下。 却是走在前面的闻景像是后背长了眼,直接返身把女孩儿从空中捞了起来。 “——没事吧?” 定下身形,闻景低声关切地问道。 苏桐仓促间回过神,立马摆了摆手站直了身。 “谢谢……我还真没注意。” 此间,老人回头看向两人,苏桐连忙拉着闻景跟上去。 昏暗的房间里,她看见了土炕上靠里面的位置,一个模糊的鼓起来的被子团。 “我儿子开刀之后就总有点发烧……” 老人哀哀地叹了口气,“去医院问,那帮没良心的就说是手术后的正常现象,刀口可能有点炎症——还让我们住院——我们家里的钱早就被他们掏光了,哪还有多余的钱给他住院啊……” “……” 老人的儿子并没有醒,似乎正在昏睡当中,苏桐和闻景也没敢多打扰。 两人又稍微呆了一会儿,就直接离开了。 出门后上了车,闻景把SUV发动起来。 开出了一段距离,坐在副驾驶上的苏桐突然开了口—— “不回家了,回医院吧。” 副驾驶座上,苏桐开口说。 闻景:“……又不是之前一直要求出院的那个你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苏桐看着窗外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塌坯的老房,“我得先回医院做基本调查。 如果确定那位阿姨的儿子在这家私人医院里就诊且有过违背家属意愿的治疗行为的话,那就要向台里或者我师父那儿提交调查初稿了。” “离过年还剩三天,你以为别人都跟你这么敬业似的,连年假都不给自己放吗?” 苏桐放低了声,“你可是我的线人,别人能放假,你得跟着我工作。” “……”闻景有点意外地看了苏桐一眼。 他确实没想到女孩儿能主动说出这样的话。 苏桐装作没看见,避开了男人的眼神,望向窗外。 看了会儿沿途的景,苏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回头来问:“那家私立医院跟你……或者闻家,有什么关系吗?” 闻景说:“没有。 之前之所以会转院来这儿,只是因为这家位置偏远,占地小,人少安全。” “……”苏桐面无表情,“你和Todd是不是提前串过词? 上次我问他他也这样跟我说的。” 闻景莞尔,“那你只需要知道,如果你想查的话,这家医院你可以放手去查——闻家和我绝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 半个小时后,苏桐和闻景又回到了这家私立医院的VIP区。 因着外貌出众的原因,护士站的人都对这一对眼熟得很。 正在值班的一位护士一见两人身影,愣了下之后停了手里的活计,奇道:“闻先生,苏小姐,你们怎么回来了?” 苏桐挽上闻景的手臂,笑笑说:“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这家伙念叨了我一路,我实在没法,只能回医院里多住几天来换他的安心了。” 闻景无奈又纵容地看着挽着自己手臂面不改色扯谎的女孩儿:“……” 那个护士钦羡地看着两人:“你们未婚夫妻俩的感情可真好啊!” 这次轮到苏桐笑容一僵:“……未婚夫妻?” 护士对她的反应不解,奇怪地看向闻景,“之前闻先生来的时候,确实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啊!难道你们不是……?” 旁边闻景薄唇一勾。 “我们前几天刚领了证,所以她没反应过来。” 苏桐:“——? !” ——她什么时候和这个男人领了证,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 然而护士已经笑开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说呢!不过虽然离开没多久,但疗养区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所以还是得劳烦苏小姐重新办一下手续。” “应该的,”苏桐恢复表情,“倒是我们进进出出的,实在麻烦你们了。” “这是我们的工作嘛!” “……” 闻景陪着苏桐办好了手续,就带着刚拎出去的几个背包回了之前苏桐住着的那间VIP包房。 他放下东西,转头就见女孩儿愁眉苦脸地坐到了床边。 “怎么了?” 男人走过去,坐到对面沙发上。 他十指交叉握起来,微微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桐。 “我只是刚刚跟护士打招呼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苏桐叹了口气,“最近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人——尤其你,在医院里已经混了个九成九的眼熟了,那之后的调查还怎么进行?” “你想查哪方面?” 闻景问。 “先从那位阿姨儿子的入院情况着手调查吧,”苏桐边思索着边开了口,“最好是能从他当时同间病房的病友身上着手——只是这方面消息杂而零碎,耗时耗力,而以我们两个之前在医院里露面的频繁程度来说,显然不适合了啊!” 闻景直起腰身,倚进沙发里。 “我能找到人。” “……?” 苏桐看向他。 闻景沉默了须臾,开口,“我和人合伙开了一间安保公司,里面都是选的样貌普通、身手矫健的,稍加训练,要多少人手都可以抽调给你用。” “安保公司?” 苏桐眼神一闪,“我还以为当初你跟我回国,是真的走投无路。” 闻景沉默,蓝瞳里情绪微熠。 “一定程度上,确实是最无奈的选择。” 见闻景眼神晦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是负面的事情,苏桐犹豫了下,还是没有继续追问。 “那你这么做的话,合伙人不会介意吗?” 想想刚被自己“发配”过去的乖侄子,闻景唇角一勾。 “放心,他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 有“专业”团队帮忙,暗访调查的效率确实显著地高了起来。 连两天都没用上,已经有十份伪装病患的个例报告送到了苏桐面前。 除此之外,贺桂兰的儿子刘峰的入院、就诊、治疗等记录也一并调查出一份。 苏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了一下午,终于把所有档案整理了个八九不离十。 十份个例档案里,有三份出现高价药情况——医院方面直接采取电子病历,开处方时主治医生没有主动向患者介绍过用药情况,都是直接安排对方去缴费取药。 为此,苏桐专门拿着病历和处方询问了自己的医生朋友—— “只是普通的流感引发的咳嗽的话,不需要用你说的那几种药——前提是你确定过肺部CT无阴影状况。” “那用什么药合适?” 苏桐问道。 医生开口给苏桐说了一种药名。 “这药名怎么这么陌生,我感觉从来没听说过?” 苏桐问,“而且效果真的好的话,之前在医院里面,怎么也完全没听医生提起啊?” 那位医生朋友在电话对面乐了。 “你觉着陌生很正常,医院里别说主动去给你开这种药——即便你专门问,他们库存里也没有。” “……哈?” 苏桐疑惑,“不是说治疗咳嗽的效果很好吗?” “对,效果太好就是医院并不十分乐意广泛售卖的第一个原因。” 对方笑着说,“你想,都是治病,病人吃了一个疗程的药和吃了三个疗程的药,医院那边的利润能一样吗?” “……” 苏桐在电话这边没急着说话,眉头却拧了起来。 “至于第二个原因,那就更简单了——因为这药太便宜了。” “这么说吧,假如只符合第一个原因,也就是疗程短见效快,在药物价格偏高、医院方面有利可图的情况下,他们也愿意接受。 ——可是像这种药,价格低几块一份,很快就能治好,大家要是都用这种,那医院那些十几块几十块的药还怎么卖?” 苏桐皱紧了眉:“听你这么说,这种情况在很多医院里都有?” “差不多吧。” 对方笑了声,没多透露,“不过小苏你也不用气愤,这是正常的。 其实多数医院本身就是利润偏低,如果在药物方面也不许人家在保证最终疗效的情况下耍点心眼,难不成真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吗?” 苏桐叹气。 “这我知道。 可我原本以为,至少有一些医院和医生,是愿意把病人少遭罪、把治病救人作为第一先决条件的。” “还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比如记者行业里不就有你这么一位业界良心吗?” 医生朋友玩笑说:“可是这样的,大多已经被环境所迫把初心忘了——毕竟都是人、都要吃饭;还剩那么一部分忍不了的,也都各自选择转行了——做不出改变,那就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临挂电话前,这位朋友还提醒苏桐: “小苏啊,我知道你给我打这个电话,多半是又想在医院这方面做点什么新闻了——不过听我一句劝,水至清则无鱼,哪个行业都是这样。” “我懂。” 苏桐微垂下眼,“没人真的追求完全理想化的至清,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一定要为我自己的行为找个出发点的话,那么就是再浑浊的水里一定还要有几滴坚持自清的——在其他人肆无忌惮地随波逐流的时候,这些人要站出来,让其他人知道还有这样的人在、还有这样监督的眼睛在看着他们。” 苏桐停顿了下。 “有畏惧,才不致无法无天。” “否则,一浑到底的结果,就是鱼成了死鱼,水成了死水。”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 半晌后,那位医生朋友在电话对面笑了起来。 “我得承认,小苏,我要是再年轻几年,可能真就要被你说动了——现在说不动,大概到底是我已经完全被磨掉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了。” “——你说得都对,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像你一样。” 苏桐说:“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对方却笑着否认:“普通? 你可不普通。 你知道为什么我认识那么多记者,却只肯认你一个朋友吗?” () 第六章2 第六章2 “——为什么?” “因为你是真的勇敢——知道面对着什么、可能遇到什么后果的情况下,还敢凭着那腔初心咬牙坚持下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 苏桐沉默下来,须臾后她眼前似乎掠过一道人影。 然后女孩儿叹了口气。 “怎么办……我也开始会怕了。” …… 早上七点,苏桐家的门铃响了起来。 被惊醒的苏桐从书桌前猛地坐直了身,蒙了几秒才有点精神恍惚地站起身去开门。 从可视电话里看清门外的人,苏桐揉着眼睛推开了门。 “你怎么……”说到一半,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这么早就来了?” “……” 看着女孩儿一脸倦色,闻景挽着手里的西装走了进来。 他顺路把女孩儿拐进怀里,同时带上身后的门。 “唉你推我做什么……” 苏桐有气无力地小声抗议。 她挣扎了下,却感觉钳在自己肩上的手像是金属一样刚硬。 苏桐忍不住侧过头仰起脸,视线里男人的下颌线条绷得凌厉,连薄唇也抿起锋锐的角度来。 ——好像……有点生气了? 苏桐心虚地思考了几秒。 几秒之后,她更加心虚了—— “那个……昨天下午和晚上我没接你电话,是因为在跟好几位医生朋友做咨询……临时挂断了后来就忘了回……” 男人没作声,低垂眼角扫了她一下。 然后他推开了卧房门,把人塞了进去。 一进到房间里,苏桐自己先尴尬起来了。 这房间此时实在是乱得没眼看。 倒不是卫生有什么问题,只是昨天傍晚她为了确定相关资料,跑去市图书馆借来了一堆资料书,如今床上、书桌上甚至地板上,各种各样的医学相关的书籍铺得满满的,各种随手记录的资料纸更是几乎没给房间留下半点空地。 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找不着了…… 苏桐皱着鼻子把自己的肩膀缩起来—— 鬼知道她刚刚是怎么跑出去的,闻景要是不生气才怪…… 这么想着,自觉犯了错误的苏桐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用眼角余光偷瞥男人的脸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桐总觉得闻景望着这一屋子书的眼神好像都凶狠起来了。 一秒后,大概察觉了她的目光,闻景突然望了过来。 心虚的苏桐嗖的一下转回头去。 然而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你昨晚是几点睡的?” 男人声线低沉得近乎冷硬。 苏桐想了想,目光往一旁飘:“嗯……六点多吧……” 闻景眯起眼。 “——再说一遍?” “……确实是六点多,”苏桐声音更小了,“不过是今天早上的六点多……” 话音一落,下意识观察闻景反应的苏桐,注意到对方的胸膛明显在她的话音之后起伏了下。 这、这是不是气得不轻啊…… “我当初在Q市那家酒店里跟你说过什么——你是不是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 苏桐用无辜的眼神肯定了闻景的话。 闻景盯了她两秒,眸色沉下去。 “苏桐,你别逼我。” 虽然不知道反驳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但苏桐直觉那有点危险。 “我也不是每次都这么拼命,毕竟这种调查好久才能碰到一次……”苏桐犹豫了下,撑起笑,“我昨晚已经把初级调查的资料整理得差不多了,今天就不会熬夜了。 等我们今天上午先去那位阿姨家再了解一下——” 话音未落,苏桐“啊”的一声惊叫。 “闻景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突然被男人单手捞在腰间,一秒后直接双脚离地,苏桐还有点不清醒的大脑瞬间一片清明。 男人却抿着唇一字不发。 他眼神沉冷地把另一只手里的西装外套扔开,躬身下去,把半边床上的书全收拾起来放到一边。 然后闻景把苏桐抱起来放到床上,顺便伸出一根食指抵着那颗小脑袋的眉心直接把女孩儿压回枕头。 旁边的被子让他拉了过来,一直掩到女孩儿的肩膀。 他哑着声开口。 “今天上午你什么也别想做,乖乖睡觉。” 那双蓝瞳沉得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苏桐皱起眉挣扎了下。 “可我今天上午还得——” “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这样说着话,闻景蓦地跪到床边,俯身下来。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两秒前还看见了一丁点希望曙光的苏桐背后一毛。 她警惕地看着闻景,“……什么第二个选择?” 她还想挣扎起身,说完却发现这男人恰好双腿压在她被子两边,不偏不倚地给她用被子“绑”了个结结实实。 在苏桐挣扎完之后,闻景的脸停在了距离女孩儿只剩几寸的高度。 然后苏桐就见男人的唇线蓦地一扬。 “或者,我们来做点运动——到你睡过去我们再停?” “——!” 苏桐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弯弯的眼角都瞪成圆弧似的——受了惊的猫眼一样。 然后她就发现,虽然语出惊人,但在近在咫尺那双深蓝的瞳子里她看不见半分情欲,只有被冰封住似的凉。 苏桐咽了口口水。 “我这就睡……” 说完她就合上眼,动作快得近乎乖巧。 只不过闻景刚收了那冰凉的笑容,还没起身,就见女孩儿又睁开眼:“但你要记得九点前叫我起床啊!” 闻景沉默了两秒,重心再次落回去。 这次的同时他单手摸上黑色笔挺衬衫的扣子,冷着眼不笑不怒。 “看来你想选第二个。” “……” 苏桐嗖的一下把被子拉过了头顶,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见状,闻景手停住。 保持这个姿势过了一会儿,见女孩儿没再做什么不知趣的反抗,他垂着眼躬身下去。 这一次的动作不像之前,每一帧都放得轻柔小心。 他弓着身抱住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女孩儿,唇隔着薄被轻轻地吻女孩儿的额头。 “别再让我那么担心……” “好好休息,听话。” “……” 埋在被子里的苏桐木然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只觉得这被子里面叫人憋闷又燥热,脸都忍不住涨红起来。 “这还让不让人睡了……” 她小声咕哝着,听男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床。 只是出乎苏桐意料的,没过几秒,她竟然真的就平静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等苏桐睡了个天昏地暗再次醒来,顺便拿过旁边手机之后,才知道前面闻景为什么看起来会那么生气。 二十七个未接来电。 还有好几条信息—— “时间不早了,别看资料了,去睡觉吧。” …… “怎么还没睡? 别打电话了,一晚上都占线。” …… “十二点了,快去睡。” …… “去睡觉,立刻。” …… “睡觉。” …… “你等着。” 看了眼最后一条的时间,苏桐有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闻景之前好像是说过自己要回Q市一趟。 所以这是连夜从Q市赶回来的么? 苏桐顿时心虚,掀开被子,在拉上了厚重窗帘而无比昏暗的房间里,她蹑手蹑脚地往床下爬。 只可惜还没爬出两步去,床下面有个沙哑的嗓音震动了空气。 “……醒了?” 四肢着床爬行的苏桐身体一僵,然后她认命地坐回脚后跟,状似乖巧。 “嗯,醒了。” “对不起我昨晚手机打完电话后就调静音了,一直没看见你的消息……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你觉得我是因为你没理我才生气?” “啊……”苏桐很识时务地摇头,“不是不是。” 男人却面无表情。 “我就是。” 苏桐:“……” 喜欢唱反调的男人最幼稚了。 不过…… 想起那一条条短信,尤其是最后一条连标点符号都不加了的,苏桐眼角又忍不住被笑意压弯下去。 好像也还挺可爱的。 “……你还笑?” 昏暗里,男人危险地轻眯起眼。 苏桐连忙收住,摇摇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些错愕地问:“这么黑你都看得见?” 这下轮到闻景背脊一僵。 “——别转移话题。” 苏桐狐疑地小声:“我怎么感觉是你在转移话题……” “……” 闻景面不改色:“东西已经给你收拾起来了。 有什么事下午办好,晚上跟我回家。” 苏桐一愣,“今晚不是大年夜吗?” 闻景唇线一挑,笑容带点凉,“原来你还记得今天是大年三十?” 苏桐:“……” “那今晚可能不行,我要回我妈妈那儿看看她和宋叔叔的。” 已经站起身的闻景走过去打开了灯,随后他转回身,语气和眼神一般地平静不惊—— “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哪个‘家’?” 苏桐:“……” 她怎么不知道那都成他的家了? 就这样,大年三十的这天下午,闻景开车载着苏桐又去了一趟贺桂兰的家里。 这次上门,两人还应景地带了点礼盒水果之类的。 比起上一次,苏桐这次也成功地见到了医疗事件的当事人刘峰。 然而出乎苏桐意料的,刘峰似乎对于两人的到来并不欢迎。 一听贺桂兰讲完两人身份,还有些不适的刘峰躺在土炕上就沉下了脸色。 “妈……我不是叫你不要去医院那边了吗? 你怎么又去闹了?” 贺桂兰一听这话,立马有些激动起来。 “怎么能不去呢啊小峰……那可都是你的救命钱,没了这笔钱,我们一家人怎么过、你的病又怎么办,啊?” “手术已经做完了,你还去找什么? 而且就算去找,能有什么用?” 苏桐在旁边听得皱了眉。 “刘先生,您别激动。 我这次来其实就是想了解一下治疗过程——如果贺阿姨所说属实,那么在您的治疗过程中,医院一方确实是有过失也理应担责的。” 刘峰还想说什么,贺桂兰却已经在土炕下哭了起来。 “是啊小峰,这明明就是他们的责任……你到现在都不见好,以后要是更重……家里的积蓄可都已经给你拿去治病了啊……” “……” 刘峰额头上的青筋蹦了蹦。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颓然地松了气靠回去。 “治疗过程……就是诊断之后,医生说要手术,我没多想,就同意了……” 苏桐问:“那有病历吗?” “医院那边是电子病历,压根没从我手里走过。” 苏桐皱眉,“但家属方面是有权要求查看复印件的。” “是吗……”刘峰看了苏桐一眼,然后眼神暗淡地转回去,“我不知道……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刘峰就咳嗽起来。 贺桂兰在旁边抹了抹泪抬起头:“小苏记者,那我能去医院要病历吗? 我要了拿给你看,你一定要帮我们家小峰讨回公道啊!” 苏桐叹了口气。 “阿姨,今天是大年三十,医院里基本只有值班医生,档案管理那边从数据库调档估计也不方便。” “那怎么办啊?” 贺桂兰急声问。 “这样,该打听的我已经都了解过了,现在就剩下明面上的采访调查了。” 苏桐说,“等年假一过,我来接您,我们直接一起去医院查病历。” 贺桂兰犹豫了下,点点头,说:“好,那就听小苏记者你的。” 出了村庄,闻景和苏桐一起开车出发回家时,下午已经过半。 苏母催促的电话都来了好几通。 等两人好不容易到了家里,外面天都擦黑了。 苏母仍旧是站在别墅外面等着。 见两人下车,她快步迎了上去。 副驾驶座上下来的苏桐笑着喊了一声:“妈。” “唉!” 苏母答应了声,这边却是停在了驾驶座这一侧,然后她亲切地拍了拍闻景的手臂—— “小景也来了啊!” 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苏桐表情无奈。 自从闻景上次把摔下楼梯的自己救了,他在苏母心目中就似乎已经成了英雄兼准女婿,称呼也早就从“小闻”升级成了“小景”。 想到这儿,苏桐绕过车头,走到交谈的两人旁边。 “妈,您现在看见闻景,是不是比看见我都亲了?” 苏母不满地看过来—— “那是,小景比我亲女儿对我好多了,不管什么时候都挂念着我,前段时间在国外都知道去到哪儿都给我寄回来一堆纪念品,哪像你? 一工作起来,妈都不认了。” 被苏母话里这浓重的怨气逗笑了,苏桐抱起手合十状告饶: “我错了,是我的错,母上大人——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你和宋叔叔的别墅都用纪念品装满了。” 对着苏桐那明媚的笑脸,苏母怔了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但她很快回过神,深看了两人一眼。 “走吧,回家。” “嗯。” 苏桐应声,上前挽着苏母往别墅里走。 经过前院小径的时候,苏桐发现这小半段路上,苏母突然不说话了,她不由好奇地看过去。 “妈,怎么了? 心情不好?” “……不是。” 苏母转回头看向苏桐,眼神认真。 “桐桐啊,你要好好和小景在一起,知道吗?” 苏桐一愣,“怎么突然说这个?” “小景是个好孩子,他对我们两个老的都这么有心,对你就更是没话说。” 苏母说:“更重要的是,妈妈有很久很久,没看见你笑得这么开心了。” 苏桐进到别墅里,才发现宋培文并不在家中。 “妈,宋叔叔还没回家?” 苏桐问。 “别提了,”苏母脸上露出点不愉悦的神情,“明知道今天晚上是大年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中午刚吃饭就接到了个电话,说是有个重要人物约他见面,餐都没用完就走了。” 苏母看了眼时间,“这不,都几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苏桐闻言有些担心地问:“那您给宋叔叔打电话问一下?” “问过了,说是没法拒绝,对方似乎还是比他年纪要长许多的。 要留他,他也拒绝不了。” 苏桐松了口气,笑说:“没事就好。” 苏母凑过来,小声,“我本来都怀疑你宋叔叔是被人绑架了呢——你没见,对方的车是直接从Q市开过来接他的,家里的司机都没用上。” 苏桐一愣,有个什么想法快速地掠了过去。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听身后跟进来的闻景沉声问:“Q市?” 苏母抬头,不好意思地问:“原来小景也听见了啊? 没事,阿姨就是开个玩笑。” “……” 闻景没说话,他抬眸与转回来的苏桐对视了一眼。 Q市、年纪比宋培文还要长许多、重要人物…… 显然他们同时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闻景眸色一沉,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拿着手机转头出去打电话了。 而苏桐则是有些啼笑皆非地转回来,跟茫然不解的苏母解释:“请叔叔过去见面的……可能是闻景的父亲。 他打电话问问。” “小景的父亲?” 苏母想了想,继而恍然,“噢,就是你们上次说的闻家? 我之后问你宋叔叔,他还怎么也不肯告诉我,说是除非小景自己愿意说,不然不好提呢!” 苏桐宽慰地笑了笑。 “宋叔叔说得对……他很尊重闻景,我该谢谢他。” 苏母又小心地问:“那个闻家是不是很厉害? 你要是嫁过去,他们会不会欺负你啊?” “妈。” 苏桐哭笑不得,“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想的有什么不对嘛,这个问题本来就很重要,我可不能让我的宝贝女儿嫁过去之后被欺负……”苏母咕哝着。 别墅正门再次响动,苏桐回头。 “怎么样?” 她迟疑了下,“……是闻家吗?” 闻景没说话,只冷着眼点了点头。 苏桐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她撑起个笑容。 “那你陪我一起去把宋叔叔接回来吧?” 闻景眼神一闪,“抱歉。” “这又不是你的问题,”苏桐说,“而且叔叔也只是过去作客,这没什么。” 说完,她直接转向苏母,“妈,那我先陪闻景过去一趟。” 苏母叹气,“那你们可得尽快回来啊!” “好,知道了。” 苏桐弯下眼角应了。 苏桐果然在闻家见到了宋培文。 闻家的佣人将苏桐和闻景带进茶室,就转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闻叔叔。” 苏桐先对着主位上的闻老爷子微微颔首。 客位上宋培文听见了声音,有点意外地转回头:“桐桐?” 苏桐回声:“叔叔。” “你怎么来了?” 宋培文站起身。 “既然来了,”闻老爷子却先接了话,“那就一起坐坐吧。” 苏桐不好拒绝,只能抬脚往里面走。 刚走出一步,她就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苏桐回头。 “……闻景?” “不想坐就直接走。” 男人神情绷得冷硬,他眼一抬,睖向闻嵩,笑意微狞,“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用来浪费。” 宋培文除了九年前见过闻景在闻家那无法无天的做派,还真有些不适应有人对闻嵩这个口吻说话,一时哑然。 苏桐倒是早已习惯这爷俩针锋相对的架势,她伸手不动声色地拉了闻景一把。 闻景胸膛起伏了下。 将怒火压下去之后,他垂下眼。 “宋叔叔,阿姨还在家里等您,我和桐桐送您回去吧?” “这大年夜,你就连个招呼都不肯跟我打?” 闻老爷子坐在主位上,攥得实木扶手生紧。 他难得没被这个小儿子气得暴走,声音里却藏着压不住的失落和愤怒。 闻景却冷笑:“我们什么时候成了过年时能互相问候的关系了?” 闻嵩深吸了口气,脸色涨得通红:“……你真要跟我杠到我死不成?” “也不一定。” 闻景薄唇勾着,单手插兜笑得恣肆,“毕竟祸害遗千年——所以也有可能是到我死。” “——!” 闻嵩僵着身体气得嘴唇发抖,过了几秒他拿起手边的水晶饰物直接扔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水晶饰物在闻景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 而站在那儿的男人眼都没眨,脸上的笑容近乎蔑然。 茶室里一时死寂。 苏桐和宋培文不约而同地对视了眼。 宋培文给苏桐使了个眼色。 苏桐会意。 “今天毕竟是过年,”苏桐微侧身,贴到闻景身边低声说,“别到大家都下不来台的地步,好吗?” 闻景眼神一闪。 过了两秒,他微垂下视线,脸上薄凉的笑意收敛。 “闻嵩,你别肖想那些没可能的事情——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利用什么人,我都永远不可能回闻家。” 说完,闻景右腿往左脚后一退,让出一条正对茶室门口的路。 他微微鞠身,“宋叔叔,我送您和桐桐回家。” 宋培文刚准备应声,立马感受到一束迁怒的目光罩到自己身上。 宋培文抬眼,无奈地跟闻老爷子对视了眼,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紧随宋培文身后,闻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室。 苏桐走在最后一个。 临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主位上的闻老爷子。 老人正满目颓丧地看着闻景离开的方向,像是一下子就全褪掉了那些当家的气势,而只是成了一个儿子甚至不愿看见的父亲。 苏桐脚步停了两秒。 “闻叔叔,您越是强硬、威胁、逼迫,闻景就离您越远。” 说完这句,苏桐也走出去了。 回程的路上,宋培文坐在后座,苏桐坐副驾驶,闻景则在驾驶座上开车。 走出去一段距离,宋培文突然开口问了句。 “桐桐来过闻家?” 前面苏桐一愣,继而点头。 “嗯,前不久来过一次。” “对闻家你有什么看法?” “……” 苏桐看了驾驶座上的男人一眼。 闻景看起来却是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连反应都欠奉。 只在感受到苏桐的目光之后,他侧过脸,给她做了个口型: “没关系。” 苏桐稍稍心安,转了回去。 “没什么看法。” “……记者可不该说假话的。” “我是说真的,”苏桐弯下眼睛笑,“我确实没什么看法。” 宋培文叹了一声。 “上次你们来家里,我跟闻景谈过。 原本以为你对闻家没什么了解,现在既然看你也知悉情况,我便有一说一。” “嗯。” “闻家里面,圈内都知道,情况是有些复杂的。” 宋培文看着车窗外的夜景,淡淡一笑。 “尤其是那个小儿子的存在。” “那个小儿子”在驾驶座上顿了下,车身在他的手底下跟着一晃。 回过神,闻景要笑不笑地瞥了后视镜一眼,目光有点危险。 “您还在我的车上……安全第一才对。” “闻景。” 苏桐轻声嗔责了句。 她发现只要一跟闻家有牵扯,这男人总是会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变得有点让她陌生。 “没关系。” 宋培文若有深意地看着两人,“不过,桐桐,如果你妈妈知道闻景家里的情况,她可能不太会同意你们的事情。” 苏桐怔了下:“为什么?” “闻家的水太深,我也不希望你搅进去。” “闻家是闻家,我是我。” 驾驶座上,闻景蓦地开了口。 他从后视镜里目不瞬地与宋培文对视。 “她不会被搅进去。” “你拿什么作保呢? 闻嵩对你的纵容?” “……‘纵容’?” 闻景蓦地一笑,眼神狞然,“我根本不需要闻家——” 他的话音戛然停住。 男人看向副驾驶座,女孩儿坐在那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闻景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差点。 差点他就被宋培文带进坑里了。 闻景眼神黑沉地转向正前方,这次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宋培文见状也没再赘言。 三人于是一路安静地回了家中。 天色已然漆黑,下车的苏桐和宋培文并未看见苏母的身影。 趁闻景去泊车,宋培文和苏桐往别墅内走。 走到一半的位置,宋培文突然发问。 “桐桐,在你眼里,闻景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桐呆了下,而后失笑:“叔叔怎么突然问这个?” 宋培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怕你被自己的眼睛骗了啊!” “就像你妈妈一样——从他救了你之后,你妈妈大概已经把他看成这世上最温柔可靠的女婿人选了。” 苏桐沉默。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临近别墅正门,苏桐脚步停住。 “每个人都会有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吧,叔叔?” 宋培文点头。 “对,每个人都会有。” 苏桐:“我知道今天车上,叔叔是想让我感受什么……或许闻景身上有我所不知道的、藏在水下的那一面,但我还是想要相信他。” “我感受得到他的真心,所以我想要选择相信。” “万一藏在水下的那部分,你难以接受呢?” 苏桐皱起眉,然后又笑。 “我既然接受他的大部分,又怎么会因为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放弃?” 恰在此时,正门打开,苏母迎了出来。 “你们怎么才回?” “妈,我是不是闻到晚餐的香气了?” “就你鼻子灵……” 看着挽着手走进去的母女俩,宋培文忍不住笑着往里跟。 只不过边走他边叹了声气。 可如果…… 藏在水下的,才是那个人的大部分呢? …… 大年初七一早,苏桐就接到了贺桂兰的电话。 “病历复印件拿到了? 这么快?” 苏桐惊讶地问。 “是啊苏记者,我现在就在医院外面,你看啥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麻烦您,我这就去取。” 苏桐挂了电话就叫车直奔私立医院去了,一拿回病历复印件,她便开始跟几位医学专业的朋友咨询病历中的情况。 “按这个诊断来说,确实是可以不进行手术的,采取用药的保守治疗方式。” …… “如果这位主治医生只下了手术通知,而没有向病人家属说明保守治疗方式,那他的行为就属于不专业且武断的。” …… “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会选择保守治疗——手术和术后感染都可能会给复原期的患者带来痛苦。” …… 结合着几位医生朋友的意见,苏桐又对刘峰所患疾病进行了专业资料的调查整合。 在图书馆的医学资料室里泡了两三天之后,她终于完成了采访初稿,并传真给了孙仁。 收到了初稿的孙仁下午就来了个电话,把苏桐喊到了办公室里。 “小苏啊,我觉得你这份稿子,是有问题的。” 苏桐鲜少见这么严肃的孙仁,但听了这话心里难免还是有点不服气。 “师父,您说,我听着。” “我就先问问你——如果你是一个局外人,你来看这篇稿子,那你会对这件事做一个什么样的判断?” 这问题让苏桐没反应过来,她眉心皱起个疙瘩。 “我告诉你答案——我会认为,这件事就是那个医生的错。” 孙仁脸色更严了,“可你告诉我,这还只是篇初稿,在医生方面没有采访的情况下,为何会有这样百分之百确定的答案?” 苏桐沉默了会儿,低下眼。 “我带入了个人倾向。” “……” 孙仁的脸色稍霁,“你能认出这个问题来,好歹还算有救。” 苏桐攥起了手,“对不起师父。” “你可不是对不起我。” 孙仁拿起茶杯,“你要是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外面那些现在视你为真理之口的观众。” “……” “我知道你同情这件调查里的母子俩,不过你得记住,我们是记者——记者是传达问题的人,而不是教观众进行判断的老师——一旦你走错了这一步,那你一定不是个合格的记者。” “我知道了,师父,我会回去反省这件事,给您重新交上一份稿子。” “嗯。” 孙仁点点头。 苏桐鞠了个躬,转身往办公室外走。 离着门还剩一段距离的时候,她被身后的孙仁喊住了。 “小苏,你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一年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同了吗?” 苏桐停住脚,转回身:“……师父?” “很简单,你变得有名了,小苏。” 孙仁笑笑,“比我这个做师父的都有观众缘——到现在台里观众来信,好多还是指名给你的。” 苏桐眸子轻动了下。 “所以我更该谨言慎行。” “对,”孙仁说,“你得知道,你作为一个有了知名度的记者,你手里的笔和话筒比过往更有杀伤力了——而且这杀伤力不仅是冲着这社会的一些阴暗面,更可能伤到无辜的人——即便有时候那并不是你的本意。” 孙仁脸上老好人一样的笑容渐渐褪了。 “既然你选了这样一条跟观众站在一起的路,就得为之负责到底。 所以,千万不要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好,我知道了。 谢谢师父。” “嗯,你回去准备吧。 初稿不用给我了,你自己把握,采访后直接交完稿给我。” “……” 苏桐愣了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尽管孙仁表明不需要初稿,但去医院前,苏桐还是做了份采访简稿。 然而到了医院拿出记者证表明来意之后,苏桐却得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乔医生? 他被辞退了啊!” “辞退?” 苏桐呆了两秒才回过神,“为什么被辞退?” 那护士撇撇嘴,“还不就是因为这件事。 之前那个贺桂兰跑到院长那儿大哭大闹,甚至还在院长的车前直接躺下拦路要说法……我们这儿本来就是私立医院,院长自然不愿意招惹这种闲事,没多久就把乔医生辞了。” 苏桐惊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堪堪回神。 “你跟那个贺桂兰也是一帮的吧? 之前她就说要找记者来曝光我们,没想到还真被她找着了。 不过可惜了,乔医生不在,你是别想能往我们医院身上泼脏水的了。” 那护士讥讽地笑笑,就要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苏桐醒过神,连忙喊住对方。 “你对这起事件了解吗?” “怎么不了解?” 那护士横了苏桐一眼,把双手一叉,“说出来不怕你曝光,我当时还跟了那台手术,医院里没几个人比我更清楚当初是怎么回事。” 对方毫不客气的语气并没有让苏桐有半点情绪变化,她仍旧语气温和。 “那么我能采访你一下吗? ——请你相信,我并不是站在哪位当事人那一边的,我只跟真相站在一起。” “……” 护士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 许是见苏桐神色真诚,过了片刻,她还是点点头。 “等我下班吧,如果你有耐心的话。” “好。” 这一等,苏桐就直接等到了晚上。 那个护士一脸倦色地离开医院大门时,望着迎上来的苏桐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竟然还真等了一天?” 苏桐神色认真,“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对你的工作认真一样,我也不会懈怠、更不愿意别人给它抹黑。” 听了这话,护士心里拧起来的那个疙瘩终于开始解开了。 她跟苏桐并肩往外走,“我今天白天去网上查了你的资料,也看过了你之前的几起报道。 尤其是孤儿院那起,当初我听过,只是不知道是你做的——看完之后,我挺喜欢你的。” 苏桐有点意外:“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 这个护士摆摆手,“我白天那样对你说话,是把你当成了那些只想通过现下很容易吸引观众眼球的医患问题来提高自己知名度、制造噱头的无良记者了——但从你之前的报道我看得出来,这件事里你最多只是个因为太同情贺桂兰而受了点蒙蔽的人而已。” “……” 苏桐没回话,也无从否认。 事实上,在白天的等待里她反复思索着护士的话,已经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有些心尖打颤。 ——她很庆幸有人在她走错得更远之前,给了她当头棒喝。 “其实刘峰那个病,确实不是非得动手术。” 护士和苏桐坐到了医院外面的一条长椅上,她娓娓道来。 “我想多数医生在那种情况下,可能会选择保守治疗。 但乔医生……他太善良了。” “……?” 苏桐愕然地看向护士,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说法。 护士开口:“我实话告诉你,保守治疗的话,乔医生不需要承担任何手术过程中和术后感染的风险。” “那他为什么选了手术?” “因为保守治疗所需的药品价格高昂,根本不是刘峰的家庭所能承受的。” 护士神色冷下来,“而且保守治疗期间,病患仍旧不能做工,劳动价值为零——乔医生在得知刘峰家里的情况之后,就选择了手术治疗方式。” 苏桐眼里压着惊讶的情绪,一边在本子上唰唰地记录一边问道:“那为什么贺桂兰会说手术治疗价格昂贵呢?” “手术贵?” 护士冷笑了声,“这次手术中最贵的也不过是高频电刀——它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但相比较于保守治疗所需的昂贵用药,这手术费用分明是九牛一毛。 更何况,手术结束之后只要不出现术后感染,那复原期远短于保守治疗——后者甚至还有复发可能。 一旦复发,仍旧需要进行手术。” “……” 苏桐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贺桂兰来医院讨要说法的时候,院方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 “谁说我们没告诉?” 护士笑得轻蔑,“可贺桂兰会听吗? 她不可能会听的——真要是承认了我们的话,那她还怎么讹医院的钱?” “讹钱?” 护士瞥了苏桐一眼,“你不会真以为这些病人家属是为了‘要个说法’才来这么闹事吧?” “……” “做我们这一行,见惯了这种事——哪个不是想讹些钱回去的?” “……” 那护士离开之后,苏桐又在原地枯坐了很久。 冬天的雪说落就落,洋洋洒洒地飘了满眼。 直到一辆眼熟的SUV停到了她的面前。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穿了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皱着眉从车里迈出长腿,走了下来。 到长椅跟前,男人停住了,将左手里拎着的羽绒外套披在了女孩儿身上,右手攥着的雪地靴放到一旁。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 苏桐慢吞吞地仰起头,杏眸里目光微暗。 “闻景,我好像……犯错了。” “……” 早就从随身保护苏桐的Todd那儿得知了事情发展,闻景也不意外。 他蹲下身去给女孩儿把外套扣好,然后将苏桐脚上的工作用小皮鞋脱了下来。 “不冷吗?” 男人凌厉的剑眉拧得紧,看起来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似的。 尽管语气凶巴巴的,但男人手上的动作却无比温柔。 他拿过一旁的雪地靴,躲开了女孩儿的手,给她套上。 “我自己来就行,不用麻烦你——” “麻烦?” 闻景闻言手里一顿,然后他抬起下巴,眉一挑,“男朋友给你穿双鞋,就算麻烦了?” “……” “我看你就没把我当你男朋友看。” “……” 苏桐沉默了会儿,才忍不住无辜地辩解,“我没有……我就是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来做,不想麻烦别人……” “男朋友也算别人吗?” 苏桐沉默了两秒,摇摇头。 “就算男朋友算‘别人’,未来老公也一定不算——那我就不是你的‘别人’。” 闻景哑笑了声—— “你得多麻烦我,这样才好习惯我在你身边——最好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苏桐懊恼地睖他:“你是要把我当女儿养吗?” “……”闻景难得被话噎住,表情古怪了一瞬,“我倒是想,可惜阿姨会打我的。” 苏桐终于没忍住,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闻景见状,眉眼一松。 他伸手点了点女孩儿的眉心—— “这儿可终于不皱着了,我可不想以后娶个小老太太回去。” “你才小老太太。” “好,我是小老太太——那小老太太的未来媳妇,跟我上车吧?” “……嗯。” 等车行出几百米,苏桐有些疑惑地看向闻景:“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不是犯了错吗? 那我们就去解决错误。” 闻景侧眸看她,眼神无奈。 “以你的性格……我可不想你今晚连入睡都不安。” …… “苏记者?” 推开房门见到苏桐,贺桂兰惊讶地看了看早就黑下来的天色,“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再一次见到这位“受害者”,苏桐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我已经拿着病历复印件去采访过医院那边了,所以来跟阿姨您和刘峰先生谈谈。” “采访过了?” 听了这话,贺桂兰目光闪了闪。 她不安地搓了搓身上灰色沾着污痕的围裙,在门口站了两秒才回过神,扭头往屋里走。 “那你们辛苦了啊,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倒杯水。” “不用麻烦您了,阿姨,我们站一会儿就走。” 苏桐跟了进去,闻景神色淡然地走在她的身后。 进了屋以后,房间里黄熏熏的灯光叫人莫名地觉着这寒冬凛冽,破旧的门窗和用土弥了缝的石头墙就更让人好像还能听得到外面冷风咆哮的动静。 土炕这间的反方向,那个门都低矮简陋又摇摇欲坠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两声压抑而嘶哑的咳嗽声。 “我家老头子的老毛病了,一到冷天就这样……” 贺桂兰拉过来两张吱哟作响的木头凳子,伸手用袖口蹭了蹭上面的浮灰。 只是看到自己袖口上沾着的油污,她又局促地收回手,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哂笑。 “苏记者别嫌弃哈,在这儿将就着坐坐吧。” “您这是说哪里话。” 苏桐连忙摆手,她给闻景使了一个眼色。 ——这人到哪儿都喜欢贴墙站着,这一点苏桐早就发现了。 可要是今天还这样,贺桂兰肯定会觉着闻景是嫌脏不想坐。 闻景如今是原则以外的问题听苏桐的,原则问题也听苏桐的——只要跟他家小姑娘的安危没关系就行。 两人于是并排坐了下来。 此间,贺桂兰已经叫醒了床上昏睡的刘峰。 刘峰刀口未愈,被贺桂兰搀着下地擦了把脸,就回到房间里。 他始终垂着眼,除了最初跟苏桐打了声招呼外,再没抬头看两人半眼。 等四人都坐稳了,苏桐迎上贺桂兰按捺着焦急情绪的目光,低声说了句“抱歉”。 “我已经询问过院方,相较于保守治疗的高花费、长复原期来说,手术治疗方式虽然激进了点,但并不是什么医疗事故。” 苏桐说,“关于这两种治疗方式的利弊,我也专门向几位医生朋友咨询过了——他们都赞同了乔医生的做法。 因为乔医生确实是出于刘峰先生的患者角度,考虑过经济因素才——” “他们明明都是胡说八道!” 苏桐话没说完,咬牙忍着的贺桂兰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 她激动地挥着手,像是要去打断那熏黄的灯光,半黑半白的头发在光下灼人的眼。 苏桐分明瞧见浊泪在她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他们医生之间肯定是官官相护!他们怎么可能为我们说话? !苏记者——你、你可不能被他们骗了啊!” “……阿姨,刘峰先生的病我专门去图书馆查过资料,也在网上看了许多病例,保守治疗的用药我也罗列了一张清单,您看这价格和疗程,确实不是——” “我不管!” 贺桂兰挥开了苏桐拿着清单伸过来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叫起来,“我儿子就是被他们医院治坏的——就是那个乔医生!他们就该赔偿我们的损失!他、他要是不赔偿……我就——我就去告他们!” “……” 苏桐长这么大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一时都有些蒙地看着贺桂兰。 “哎哟我的儿啊……”贺桂兰哭了会儿,就去拉自己旁边始终压抑也沉默着的刘峰,“我们娘俩儿怎么这么命苦啊——这以后、这以后可怎么过唉……难道这天底下就没地儿给我们这些穷苦人说理去了……哎哟……” “——妈你能不能别撒泼了!” 压抑到了极致,刘峰突然嘶哑着嗓音吼了出来。 他从土炕边上猛地站起,把贺桂兰都吓呆在那儿,半天都没回过神。 而刘峰脸涨得通红,发紫的嘴唇颤抖着—— “人家乔医生都被你逼得辞职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就是钱吗? !等我好了我挣给你还不行吗? !” 说完,刘峰狠狠地一甩手,转头就往屋外走。 贺桂兰回过神,指着儿子的背影气得胳膊都在空中定不住—— “你……小峰你这叫什么话、啊?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 话音未落,屋外却是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苏桐和闻景眼神一变,闻景倏然起身,一把扯开了门帘。 只见刘峰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啊!” 贺桂兰惊叫了声,慌张地扑了过去:“小峰? !小峰? !——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闻景箭步上前,到刘峰颈动脉旁试了试。 然后他抬头,“昏过去了,脉动很快,应该还伴有高烧——要尽快送医院。” 苏桐看了看外面天色,急道:“这山路太崎岖了,叫救护车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这附近最近就是那家私立医院了——还是送那儿吧!” “嗯。” 闻景点头,蹲身去拉地上昏迷的刘峰。 苏桐刚要上前搭把手,就见闻景毫不费力地将地上这个一米八多八九十公斤的汉子负了起来,速度丝毫不受影响地大步走了出去。 苏桐在原地怔了下,但顾不得多想,先扶着哭得上不来气的贺桂兰也快步跟上去了。 急诊的医生诊疗一结束,站在外面等了许久的苏桐便先一步迎了上去。 “大夫,里面那位病人怎么样了?” 出来的医生没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坐在长椅上的贺桂兰。 “他就是刘峰吧?” 苏桐眼神一紧:“您认识?” “之前闹那么大,乔医生都被弄得辞了职,我能不认识?” 这医生叹气,“当时乔医生就说了,不能出院、不能出院——可这阿姨就是不信,非要说是医院骗他家里钱。 现在可好,伤口感染了吧?” 苏桐连忙问:“那感染情况如何?” “具体还得再观察。” 那医生说,“先下点抗生素,把烧退下来才行。” 苏桐点点头,“麻烦您了。” “不过,你不是患者的家属吧?” “……对,我不是。”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之前报道那个孤儿院事件的记者,我没认错人吧?” “没有,是我。” “我要是猜得不错,多半是这个阿姨找你报道这件事?” “……”苏桐默认。 “我劝你啊,还是趁早离着这个漩涡远一点——他们家的人,那简直就是狗皮膏药——要不是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职,要不是医生没有选择患者的权利,我们医院都不会有医生愿意收这样叫人心寒的病患。” 苏桐心里叹气。 “给您添麻烦了。” “……” 医生没再说话,摆摆手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苏桐就赶去了台里,给孙仁做了简单的调查汇报。 听完大概的实情,孙仁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问苏桐:“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苏桐低下头。 “我很感激……在自己犯下大的错误之前,先吸取了这样的教训。 师父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住了,以后我会看清自己手里笔和话筒的杀伤力,通往真相的路的面前,必须谨言慎行。” 孙仁认同地颔首。 然后他又说:“其实还有一点。” “……?” 苏桐征询地抬眼。 “通过这件事,我希望你发现一个问题,”孙仁说,“那就是在这世界上,事有对错,但人——很难分个清清楚楚的善和恶。” 苏桐眼神晃了下,里面的情绪浮起,又慢慢沉下去。 “以后你会对这一点感慨更深。 调查采访的案件越多,你越会发现,加害与受害的界限,并没有我们最初以为的那么分明。” “……” 苏桐好久没有接话。 直到办公室里安静了约摸有两分钟,她才用力地点下头。 “师父,我会记住这次教训的。” “你啊……”孙仁脸色稍微松了下来,“哪儿都好,就是同感心太强——这对记者来说,是好也不好——同情和漠然两者之间,你自己要把握好那个度。” 孙仁缓了口气,“那这次调查,你准备怎么办? ——一家人的无理取闹,这种事可上不了报道。” “我想,不管结果如何,还是要有始有终地做完。” 苏桐说,“至少我一定能从这里面学到什么,更希望能给当事人带去一些积极的东西。” “……” 孙仁表情古怪地盯了她一会儿。 苏桐不解:“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 孙仁低下眼,翻着手里的资料咕哝,“我就是发现你这个在个人业绩上毫无‘上进心’的情况,真是叫人怀疑你实际年龄到底多大。” 苏桐莞尔。 “我不是为了业绩才做记者的。 ——虽然初见可能有错误、会改变,但初心不会变。” “……” 孙仁右手拿着的钢笔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个墨点。 一张报告毁于一旦,回过神来他没好气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瞧你这鸡汤一灌下来,吓得我手都抖。” “师父再见。” 苏桐笑出了声,杏眼弯成月牙,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只可惜这种愉悦的情绪并没持续太久。 刚出了孙仁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上电梯,苏桐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来的正是闻景。 苏桐特地嘱咐对方在医院里等刘峰的消息,而这时候来的电话,莫名叫苏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 没来得及多想,苏桐接起电话,笑也收住了。 “刘峰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男人低沉的声线在电话里面传出来,微微震动着耳边的空气。 “大夫已经给刘峰前后下了三种抗生素,但从昨晚到现在仍旧高烧不退——医院这边判断,怀疑可能是耐药性菌株感染。” “耐药性菌株? !” 苏桐声音本能地提高了八度,连脚步都戛然停在了原地。 身后匆匆的同事没来得及躲闪,砰的一下撞到了她的身上。 苏桐往前踉跄了两步,回头跟那人互相道了句歉,就什么旁的也顾不得了。 她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问:“确定了吗? !” “耐药性上基本确定。” “只是现在不知道这种菌株是否为变异株,传染性和传染方式如何也就并不清楚……所以你别过来了,先去其他医院做下检查化验,只要你没事,其他……等药敏试验结束之后再来吧。” 苏桐只觉得嗓子一紧,心跳蓦地加速起来。 同时她立刻加快了步伐往电梯间跑去,边跑她边怒气冲冲地对闻景说—— “你开什么玩笑? 我怎么能不过去!” 电话对面,男人靠在墙上拧起了凌厉的眉峰。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话忘到脑后了? 工作能比你的命重要?” 苏桐冲进了电梯里。 她按下楼层,攥着手机的指尖绷得发白—— “但你重要。” “我不能扔你一个人在那儿,闻景。” () 第七章1 第七章1 熙熙攘攘的医院走廊上,奔走的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中间,那个神色淡定得近乎漠然的男人此时看起来分外地扎眼。 几分钟前的医院广播通知,所有人都听见了。 多数人或焦急着或叫骂着想推搡到临时检查室外面。 唯独男人拿着手机,声音不疾不徐地与对面的女孩儿通话。 全过程中他的眼神都没有一点波澜,连旁边排着长队等待检查的路人都忍不住回头来看。 就在有人暗自感慨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强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见男人毫无征兆地发了火——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话忘到脑后了? 工作能比你的命重要?” 说完这话时,原本倚墙垂眼站着的闻景已经绷起肩背的肌肉,目光也有些骇人。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传来女孩儿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然后闻景听见那个声音柔软却坚定: “但你重要。” 闻景怔住。 这一瞬间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像连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了似的。 “我不能扔你一个人在那儿,闻景。” “……” 说完上句之后,大约是已经进了电梯内,话筒里变成了一片寂静。 医院长廊上的众人清楚地看见,那个身高腿长的男人重新靠回墙上,细密乌黑的眼睫慢慢压下深蓝的瞳仁。 空余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修长分明的指节遮住了眼。 他微微仰起下颌,像是听了什么这世上最叫人愉悦的事情,于是便遮着眼睛在一群陌生人间,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像个疯子。 却莫名叫人移不开眼。 等苏桐那边的电梯打开,光明重见,信号也再次连通。 听见对面低哑的笑声,苏桐都没忍住疑惑地拿下手机看了屏幕一眼。 确定来电显示是闻景而不是莫名其妙串了线,苏桐才无奈地问:“你笑什么?” “因为高兴啊!” 笑过之后,男人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磁性的沙哑—— “你这算告白吧,桐桐?” “……不算。” 苏桐拒绝承认。 “我说算,就够了。” 闻景仍旧语气愉悦。 “……随便你,”苏桐说。 她随即正色,“我这就过去,你现在是在——” “别来了。” “我都说了我不可能扔你一个人在那儿的,闻景,你别劝我了。” “我不劝你,”再次听见“告白”,男人又好心情地笑了笑。 然后他侧过身,望着这漫长而拥挤,时不时还能听见暴躁吵闹声音的长队—— “你来了也没用的。” 苏桐心里一沉。 “为什么?” “我刚刚没告诉你……医院里不止发现了刘峰这一例。” “——!” 苏桐脚步戛然停住,面上血色刷的一下褪了个八九分。 闻景分明听见了女孩儿加急的呼吸声,他有点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全院各科加起来,应该有十三例,病征相同……预计也都是耐药性菌株感染。” 苏桐瞳孔缩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咬住微微战栗的下唇,本能地扶住手边的墙体。 冰凉的墙面给了她一点支撑和清醒。 苏桐慢慢吐出一口气。 然后她一字一顿,声音绷得生紧。 “……院内感染。” “对。” “因为药敏试验的结果还要几天才能出来,在这期间,这间医院已经进入警戒封闭状态——不能进不能出。 所以你就算来了,也只能等在医院外面。” 苏桐听见自己咬的齿尖微栗的声音。 “可我没有生病,免疫力也没问题,我也许可以——” “桐桐。” 闻景打断她的话音,温柔却不容拒绝: “药敏试验结果既然没有出来,那么导致这次感染的菌株到底是已知菌株还是新生变异菌株、是通过接触感染还是空气感染——这些都无法确定。” “所以你知道,他们不会让你进来的。” “……” 苏桐扶着墙面的手抠紧了,像是恨不能抠进墙体里。 指尖白得跟她此时的脸色一样,快和那刷了白色腻子的墙面融为一体。 她当然知道。 越是知道越是不安——慌得整个人的理智都好像荡然无存。 万一…… 苏桐的手猛地攥紧,到此时才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出了一片黏腻的汗。 她甚至没敢顺着自己那个“万一”往下想。 而在此时,手机里沉重的安静被对面的笑声打破。 “桐桐。” “别担心。” “……”苏桐气得咬牙,又无可奈何。 “你怎么现在还笑得出来? 你都一点不知道怕的么?” “原本确实不知道啊!” 电话这边,闻景单手插着裤袋倚在墙上,望着长廊窗外的眼眸罕见地有点放空。 “……我以为自己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苏桐心里抽紧了下,“你……” 对面沉默了会儿,笑了,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 “这方面,你可得算是我的老师。” “什么?” “第一次怕得要死就是你教给我的,在Q市。” 闻景说着,脑海里再一次掠过那天酒店里见到的提着匕首的黑影。 片刻后他叹了一声,低下眼,“这次也是。” “……” “我要是出了什么事,谁能替我护好你?” “……” 闻景这边刚说话,就听见对面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这一瞬间他都有点蒙。 他承认,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确实有这样的担心,但更多还是想趁这次机会,彻底把女孩儿圈进自己的地盘里。 然而考虑过诸般种种,闻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一个直接被挂了电话的答案。 半晌后,他苦笑了声,把手机收了回去。 孙仁这边哼着小调儿坐到办公室里的根雕茶海后面,用茶匙取了点事先切下来的普洱,刚洗了一遍茶,还没冲第一泡,办公室的门就被人叩响了。 公道杯停在半空,孙仁的好心情也戛然破碎。 他皱着眉看了眼钟表。 算算上午已经没啥日程安排,他就知道门外分明是个没按流程来的。 正在孙仁思考要不要装作不在——毕竟这洗茶都结束了,再干晾会儿这茶肯定没法喝——然后他就听见门外响起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师父,是我。” 孙仁:“……” 手里的公道杯往茶海上一搁,孙仁无奈地拿起旁边的手巾擦了擦水。 “进来吧。”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神色肃然的女孩儿走了进来。 孙仁叹气,“小苏你可别摆这副表情唉,师父我这听的坏消息够多了,少你一个也不缺。” 没等苏桐接话,他又抢了句,“再说,你这出去还没有二十分钟吧? 就不能让师父我消停消停么?” “抱歉,师父。 私立医院那边……出了点事儿。” 孙仁反应寥寥,还拿起刚煮好的水冲了第一泡。 他晃了晃公道杯,然后抬起头问:“什么事? ——难道是那家人没交住院费就跑了,医院找你算账来了?” 苏桐没接这个玩笑话。 “不是。” “那家医院刚进入封锁状态,发生了院内感染。” “……” 孙仁手里的公道杯一抖,滚烫的茶汤就溅到了他的手上。 孙仁皱起眉把杯子放下,水都没顾得擦,“怎么回事?” 苏桐把医院那边的情况简单给孙仁复述了一遍。 孙仁听完之后眉心拧起个疙瘩来。 沉吟片刻,“要真是这种情况,那台里之后肯定要派人过去采访报道。” 说着话,孙仁随意间抬起头,对上苏桐的视线。 然后他表情一僵,“你别跟我说,你要……” 苏桐沉默了两秒。 “师父,还是我去吧。” “不行!” 孙仁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他难得冷下脸来,“那可是还没药敏试验结果的超级细菌,要万一是空气传染的,我不是把你往火坑里送吗? !” “采访记者会配发防护服进入。” “那也不行!要是有防护服就完全没危险,还做什么封锁!” “师父,”苏桐苦笑,“那您觉得,台里会派谁去呢?” 孙仁脸色一滞。 ——派谁去? 最有可能就是本来就在医院内进行追踪采访的苏桐。 一想到这儿,孙仁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就走到办公桌旁边,飞快地翻起那一沓资料,最后拎出采访目的地最远的一份。 “正好我这儿有个报道需要人去跟,你今天下午……不,现在就出发。” 孙仁的手伸在半空,苏桐却没去接。 她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份资料,盯了好几秒以后,她抬起头。 脸上笑容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目光澄澈见底。 “师父,我不能走。” “……” 孙仁额角青筋一跳,手里的资料都被他捏出了褶皱。 台里出了名油滑且老好人的孙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看起来都带着点狰狞—— “你们现在这些后辈,一个个是不是都被那狗屁的个人英雄主义洗脑了? !” “你都不看看眼前这是个什么事儿,就敢往上冲? 你都不怕万一真倒了霉,那你——” “我怕。” 苏桐突然开口,打断了孙仁的话。 然后她抬头看着孙仁,笑着说:“我特别怕,师父。” “刚刚往回走的一路,我就在想,万一这是个传染性的变异菌株呢? 万一它的死亡率跟当年肆虐全国的病菌一样呢? 万一我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呢?” 连问了三句,苏桐收起笑,认认真真地看着孙仁重复了遍。 “我真的特别怕,师父。” “可是怕就可以不去了吗?” “对,我确实可以按您说的,现在就带着这个任务走,走得远远的,台里叫都叫不回来,只能找别人顶替。” 苏桐声音平静,“那然后呢?” “……” “如果这个去的人没事,我会觉得自己是个空会把志向挂在嘴边的胆小鬼,事到临头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而如果这个人出了事——”苏桐话声一顿,深吸了口气,微笑,“我这辈子都会做噩梦——梦见对方是替我出事的。” 女孩儿脸上原本温婉的微笑,此时却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孙仁眼神里情绪变来变去,最后气到无法地抬手点了点她—— “你这到底是被谁养出来的理想主义? 谁给你放的这么高的道德底线,啊? 要是被你妈知道——” “这不是理想主义。” 苏桐垂下视线,“从小就有人告诉我,这社会险恶,别给自己招惹事情,看见麻烦和危险得学着躲——先保护好自己再考虑别的嘛!” 她尾音轻飘飘的,说完还抬起眼侧了下头: “不过师父,‘大人’们说的,就都是对的了么?” “我记得我大学前在商场里打工,那是家面包店,去的第一天商场里的人给我发了一张消防安全的卡片,告诉我怎么操作灭火器、怎么逃……其他我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卡片上说,作为商场员工,一旦发生火灾,应该先疏散顾客,再自行逃生。” 说到这儿,苏桐蓦地笑了。 “我那时候就想,凭什么啊……拿着一个小时几块钱的工资,我们就比那里动辄出手几位数的客人们命贱了么?” 女孩仰起脸,认真地看着孙仁。 “师父,您说这是凭什么?” “……” 孙仁的瞳仁抖了下。 这一刻,他近乎狼狈地在这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面前躲开了目光。 苏桐也没强求,她收回视线,继续说。 “这个问题我常常想起来,但是很惭愧,到好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了。” 孙仁嘴唇动了动。 这次他吐出两个字来。 “……责任。” 苏桐笑了。 “是啊……前两年有句话特别火,叫‘欲加王冠,必承其重’。 好多人把这句话看得特别高特别远,但我觉得它真没那么不接地气也没那么悲壮。” “——不管你戴的是王冠,还是拿着工资签着合同的服务生的帽子,责任就是责任。” 苏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 她直视着孙仁,目光不退不避。 “就像商场里面包店的服务生面对火灾该在顾客后面跑,就像端着枪的警察不会说我害怕子弹所以我先离开,就像即便传染肆虐医生护士也都得站在病人面前——” “该是我的责任,我怎么能扔给别人然后逃掉?” “真逃了,剩下一辈子都会睡不好觉的吧,师父。” “……” 孙仁终于恼羞成怒又狼狈不堪地拍着办公桌站起来。 “我是拦不住你了——去吧去吧,赶紧走!可也别叫我师父了——你这一句一句跟大嘴巴子往我脸上抽有区别么? !”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大茶杯灌了口凉茶压了压火: “我可没见过跟你这样似的不肖的徒弟——我是管不了你了,随便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苏桐眼神一松,点了点头。 “谢谢师父!” 她转身往外走。 到了门口,拉开了办公室的房门,握着门把手的时候苏桐犹豫了下。 然后她背对着屋里开口。 “十几年前的大地震后,还有高等级的余震不断的时候,台里要派人——很多人都找了各种借口推辞,最后是师父您自己申请去的地震前线吧?” “……” 办公桌后的孙仁愣住。 那是段陈年往事了,他没想到苏桐竟能得知。 然后他听见女孩儿轻声地笑。 “我知道师父是担心我,但如果换到自己身上,肯定要去的,对么?” 孙仁没说话,眼神闪了闪,算是默认了。 苏桐玩笑着摇摇头。 “那师父您可太‘自私’了,这不是让自己徒弟做坏人么?” 握在把手上的指节一用力,苏桐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孙仁却突然开了口。 “负责任不一定得到认可,小苏。” “你只知道我当时自己申请去了前线,侥幸拿了点名气又安全回来,却不知道回来以后,我受过多少人冷嘲热讽。 说我沽名钓誉的有,说我理想主义的也有——这两年我看见你常常就觉得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所以我不是教你做坏人,我只是有时候真的会动摇……” 孙仁叹气。 剩下的话却合着凉透的茶灌回到心里去。 门外的苏桐沉默了下。 然后她开口: “师父,不是我们理想主义——而是有些人既无道德底线,又要摆出一副知世故懂进退的说教姿态来掩盖心虚。” “更可怕的是,他们欺人最后成功自欺,还沾沾自喜要把这样的想法传到后代去。” 说完之后,苏桐掩上门走了。 快到医院时,她接到了孙仁的电话。 “小苏,想负责会一时冲动,但真担责可能会是很累的事……你考虑清楚,真要去吗?” “要的。” 苏桐笑笑,看着医院正门。 “毕竟,还有人在那里等我啊!” …… 这家私立医院规模并不大,病患和家属的数量也就有限。 这一点给进来做消毒和安全防护工作的人员减少了许多工作量。 在通过广播实时宣告当前进度和情况以减少恐慌的同时,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的身影也开始频繁出现。 所以当两个一高一矮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走进长廊里的时候,面有疲惫地休息着的众人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过来。 但也有人除外。 听到多出来的脚步声,闻景本能地掠过去一眼,视线刚收回一半,他的背脊就僵了下。 他缓缓扭头看了回去。 目光从走在前面的高个手里提着的黑色设备包,落到后面那个身形娇小一些的人身上。 这样看了几秒,男人的瞳子里像是兀地点了一把火。 他倏然腾身站起,大步走向来人。 那眼神凶煞得叫前面拎包的摄影师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苏桐拍了拍那人手臂,隔着口罩开口。 “台里已经联系医院安排好采访了,你先去等我,我五分钟后就过去。” “好的。” 那摄影师忙不迭地应了,慌忙从另一侧绕开。 没了阻碍,两三个数的工夫,闻景就站到了苏桐的面前。 他气得脸色黑沉,抓住了女孩儿套着防护服的手腕,把人拉到了一旁的楼梯间—— “我不是说了不让你来? !” 男人盛怒之下力气大得骇人,苏桐连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拉着转过半圈直接抵到墙上。 坚硬的墙壁磕得她腰背都疼。 苏桐不由着恼,抬起头来睖了闻景一眼。 只可惜对方眼神比她凶得多,睖到一半,苏桐自己先缩了。 她侧开脸,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这不是……戴防护了吗?” 把这身堪称简陋的防护服打量了一遍,闻景眸色更沉。 “就这破布料,能挡得住什么? !” 苏桐素来是言语上不输于人的,被吼了两嗓子之后她也忍不住回嘴了。 “该挡住的自然挡得住,挡不住的,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找上来,没什么差别。” “……” 闻景被气得眼角都抽了下。 深蓝的瞳子一瞬不瞬地紧紧噙着苏桐的身影。 若是搁在常人身上,大概这会儿早就被男人这目光吓住了,偏生苏桐眼都不眨,不退不让地和闻景对视。 两人之间一时僵持。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分钟,男人薄唇微动。 低哑深沉的嗓音逸出: “你是不是非得气死我?” 听出了话语间拼命压抑着的汹涌怒意,苏桐目光一闪。 她转开眼,“我都已经进来了,你说再多也没用了。” “……” 知道这是事实,闻景抿起唇,弧度薄成了锋利的刃。 眼神也一般无二地冷冽清寒。 苏桐叹了口气。 “于公,你是我的线人,是因为我才被牵连进来,我不能弃你不管;于私……” 苏桐话音停住,男人也恰在这里瞥过视线。 苏桐一撇嘴,“于私你心里清楚,我不赘言。” “我不管你于公于私——你现在自己转头走出去,或者我把你拎出去。” 苏桐:“……”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男人脾气这么——叫人牙根痒痒呢? 闻景却冷着眼,好像看不到女孩儿的怒气。 黑压压的眼睫抵着深蓝的瞳,声音也低沉。 “我给你三个数的思考时间。 三——二——” 没等对方喊“一”,苏桐蓦地开口。 “你感染了吗?” “……” 闻景眼睫往上一掀,露出两点深蓝的眸子,带着凛冬的凉意。 “结果没出。 不要转移话题,你还剩最后一秒的——” 话音没说完,他就见女孩儿一把摘了口罩,另只手勾下他的后颈吻了上来。 那一瞬间闻景是来得及反应的,但他迟疑了。 就迟疑了那一秒。 一秒之后,女孩儿柔软的唇瓣已经与他的唇贴覆在一起。 带着熟悉的、紧张的、微微战栗。 “……” 闻景的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 理智回笼,他本能地推开了女孩儿。 对上那双漾着水纹似的杏仁眼,闻景语气都咬牙切齿地发狠—— “你可真是不怕死,嗯?” 有点慌的苏桐很快就镇定了情绪,她甚至有闲暇弯起唇角笑笑。 “我怕一个人死。” 话音一落,苏桐在男人的眼睛里看见了某种积攒压抑到临界点而倏然爆发的情绪。 没等她读透里面的复杂含义,一个戾气而热烈得不留余地的吻覆了下来: “——好啊!” “那一起。” 十分钟后,因故“意外”迟到的电视台记者带着她的线人一起去了负责接受采访的主任办公室。 院内感染,还是耐药菌株感染的问题严肃,苏桐简单翻了翻自己准备好的采访稿件,就给了摄影师示意,表示可以进行拍摄了。 因为感染确定得突然,苏桐没来得及做太多准备,便中规中矩地问了一些与控制、应对、后续准备相关的问题。 对方显然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对答如流,却几乎全都避重就轻。 在这种敏感问题上无法过于犀利,一招不慎就会触及甚至拨动民众情绪,所以苏桐即便看得出对方的敷衍,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也只能无视。 没用半个小时,采访结束,苏桐向对方告了谢,就带着做好的记录和摄影师以及闻景一起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可真是根老油条啊!” 一出主任办公室门,提着设备包的摄影师就讽刺了句。 深入“险地”只得到这样隔靴搔痒的采访,别说苏桐,摄影师显然都有怨言。 苏桐慢慢地吐出口气,安抚地笑笑。 “别急,会找到突破口的。” 摄影师眼睛一亮—— “你有什么发现了吗?” “是有几点。” “快说来听听!” “只一些怀疑,尚不确定。” 苏桐说,“第一点,他的应对太沉着了。” “你是说不紧张? 要不说他是老油条吗? 我猜医院里特地挑了这么个‘人才’。” 苏桐:“不只是不紧张。 从他的一些微表情和动作来看,他对于这次感染并无太大的恐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从容——有点反常的从容。” 摄影师回忆了下,“好像确实是噢……那还有什么疑点?” “防护服。” 苏桐皱起眉,“作为接触病患最多的医护人员,他甚至连个医用口罩都没戴。” “额,或许他只是个文职?” “在这种情况下,文职也会至少准备个口罩吧?” “也对……还有其他的吗?” “最后一点。 你注意到我们周围有什么味道了吗?” “味道?” 摄影师疑惑不解地看向苏桐。 手插裤袋压着眼睫走在后面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他撩起眼皮瞥了那摄影师一眼。 “消毒液。” 苏桐唇角微弯,“对,消毒水的味道——医院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但刚刚的主任办公室里,除了兰花香,我什么也没闻到。” 闻景接话,“这三点分开看不算什么,但加在一起,放在现在这个情况里,就指向了一个可能——” 苏桐抬眼,和闻景对视,“他知道这次院内感染不会传染到自己身上。” 闻景眸带冷光,“甚至有可能,刘峰根本不是他们发现的第一个病例。 只不过因为电视台的记者——也就是你在关注刘峰的状况,他们不得不在这个时候主动将院内感染的事情放出来。” 苏桐:“他们想先一步控制舆论、混淆视听。” “……” 旁边的摄影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显得格外低智以及多余。 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完目前状况,闻景和苏桐相视一笑,并肩往来路走。 苏桐:“这样来看的话,我们必须得在他们搅浑这潭水之前,搞清楚他们想要遮掩的那个目的。” “只怕已经被他们藏起来了。” “还好有一点可以利用——”苏桐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情很好地转向闻景,“现在,知情人都被封锁在这家医院里。” 闻景提醒,“你小心院方有准备。” “误导与否,我应该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苏桐说。 “你想从哪里下手?” 苏桐:“当然是源头。” 闻景挑了下眉,“那几个病人?” “嗯。 不过重点还是要放在他们试图混淆掉的我最开始的关注人身上。” “刘峰。” “对,如果是院内感染,作为和医院对立且住院时间最短的,他一定是那个突破口。” 闻景点点头,微俯下身笑问了句。 “分工吗?” “……”苏桐仰起头看他,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 闻景就着这个姿势侧过头,从女孩儿口袋里抽出一根录音笔。 “刘峰交给你,剩下的我来查。” 苏桐点头,“不明情况,你小心些。” 闻景直身往前走,边走边勾着唇挥了挥手里的笔。 “领导放宽心。” “……” 后面的“领导”似乎想到了什么,脸颊红起来了。 …… “见院长?” 办公桌后面,看着时隔几天再次站到自己面前的年轻女记者,主任露出了一个压着嘲讽的笑容。 这会儿摄像机只在那摄影师手下提着,主任也不怕自己被录进去,表情早就没了之前的和善。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苏桐打量了一遍。 “小姑娘,你还是个实习生吧?” 他笑得意味深长,“这么个受苦受难的活儿,被指派给你,你还真以为自己临危受命呢?” 不等苏桐开口,他一拍真皮坐椅的扶手,借力站起身,绕过皮椅转了半圈才停下。 “我肯再见你第二次已经是很配合你们的工作了,你还想见我们院长? ……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话一入耳,拎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有些忍不住了。 他向前踏出半步张嘴就要说句什么。 只是话未出口,苏桐就伸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两人目光交接,苏桐动作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若有深意地垂眸瞥了被对方拎在手里的摄像机一眼。 那摄影师一咬牙,把心里火气憋了回去。 见摄影师消了火,苏桐这才转回脸。 漂亮的杏眸里的温度也冷下去。 与之相反的,女孩儿的红唇一翘,露出个近乎艳丽的笑容。 “主任如果看过我之前的报道,可能就不会觉着我是个实习生了。 ——而且纠正您一点,我不是被迫来的,我是主动请缨。” 在那主任转回来的微微惊愕的目光里,苏桐笑容愈烈了三分。 连无害的眼神都凌厉起来。 “换句话说,抱着死都不怕的决心来了——要是有人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糊弄什么,我是绝对不可能放过去的。” “抽、筋、剥、皮……我也得把真相挖出来。” “……” 那主任像是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慌乱地避开了女孩儿的目光。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确实因着对方这副誓不罢休的劲头而有所顾忌和畏缩了。 可院长那里……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站在窗前的主任脸色微微变了变。 随后几秒之间,他就变出一副和之前模样截然不同的温和笑容来。 “唉,小苏记者是吧? 我就是开了个玩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可真是容易认真……” 他眼珠一转,说:“不是我们院长不愿意见你们,只是眼下情况你们也看得见——这医院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乱成一团,院长作为核心领导层,忙得那叫一个焦头烂额,连着两三天都几乎没睡觉了。” “这么辛苦呢?” 苏桐笑着问,眼神里染着些许讥讽。 那主任赶忙重重地点头:“可不是,辛苦得很呢!院里大家都怕事情还没解决,院长就先倒下去了。 所以这种时候,只能让我这个帮不上太多忙的来跟两位记者好好协商解决,也得顺利安抚民众才行。” “听主任您说的,”苏桐莞尔一笑,“全院病人和家属,都欠你们院长一面锦旗啊!” “额……哈哈哈,小苏记者真会开玩笑。” 主任再迟钝也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嘲讽了,但也只得装作听不出地带过。 苏桐眼神微凉,话头一拧,“院内感染这种级别的大事,如果是意外还好说,可如果是违反操作流程导致的……那你们院长、还有这家医院,恐怕都是逃不了的大责任吧?” 一听这话,主任脸色变了。 “……小苏记者,你可是记者,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说。” 苏桐微笑:“所以您看,我这不就是取证之后,来找院长和您验证了吗?” “取、取什么证?” “……” 苏桐脸上的笑容缓缓收住。 她向旁边伸手,站在她斜后方的男人前一秒似乎已是心有灵犀地将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两人衔接得行云流水,苏桐接过之后直接翻开。 对着上面总结整理的、包括刘峰在内的五个病例排头读了一遍。 声音毫无起伏地念到最后一个字,苏桐把手里的资料夹一合。 “咔哒”一声吸铁石扣紧的轻响,站在她对面的主任额头上苦撑着的汗也跟着倏然滑落。 见状,苏桐弯唇一笑,眉眼清冽。 “这上面的五个病例——剔除了院方所给的十三例感染中用来混淆视听的八人之后——主任您觉着熟悉么?” “……” 主任脸上的横肉狠狠地抖了一下。 苏桐依旧笑得清淡自若。 “如果您觉着不熟悉,那不妨请院长出来熟悉熟悉,如何?” “……” 见这主任仍旧是一副咬牙死扛着不想开口的模样,苏桐索性给对方直接拎到了“棺材”面前—— “那混淆视听的八例病例,经过我们的线人的调查,所开处方甚至还没有涉及抗生素,院方就急着把他们归为耐药菌株感染,这手笔可真是够大的了。” “而剩下的五例,包括刘峰在内,都接受过手术治疗——我有点好奇,这难道真是个巧合?” 那主任眼睛一栗:“你们是……是怎么知道那八个人没有……” 苏桐没回答,直接说: “这次医疗感染事件背后的真正原因是我们自己来查,然后揭露给观众看,还是请院长以及相关主要责任人自己在镜头前面坦承——这个选择权,我们交给贵方了。” 苏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 “我们给您半个小时,”说着,她走向一旁沙发,然后坐了下来,“您可以开始电联那位繁忙的院长先生,并跟他讨论该如何处理这个选择权了。” 话音落下,苏桐笑吟吟地抬起手,向着办公桌上的座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那主任吞了口唾沫,拿起桌上的手机边打电话边快步躲到了办公室的里间休息室里。 房间里三人对视,那摄影师检查了下被自己拎在手里伪装关闭的摄像机,然后才冲着苏桐挑起了大拇指。 “苏记者,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孙记当年的风范了。” 此时主任离开,苏桐也松下自己一直吊着的那口气。 她望着摄影师苦笑了下。 “什么风范不风范,离着师父我还差得远……现在的底气,都是你们给我的。” 说完,她感激而复杂地看了站在旁边犹如置身事外的男人一眼。 大约是察觉了这一眼,始终看着窗外出神似的闻景回过头。 他回溯了一遍方才流过耳边的话声,不由勾唇低笑了声。 “那……想好怎么报答了吗?” “……” 苏桐沉默着翻了他一眼。 看在还有摄影师这个外人在场的分上,她没跟他计较。 然而摄影师显然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的自觉性,他看了看闻景,又看了看苏桐,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压了两天的好奇心: “苏记者,前天我就想问了——这位是谁啊,是我们台里的新同事吗?” “……” 苏桐和闻景对视了一眼。 然后她望向摄影师,“这是我前任线人,现任男友。” 摄影师呆在了原地。 大概过去了半分钟,这摄影师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男朋友? !” 那声音大得把苏桐都吓了一跳。 她连忙起身抬手在空中示意性地压了压。 摄影师自知理亏,理智回笼也连忙歉意地跟两人赔礼—— “抱歉抱歉,我实在是太惊讶了……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始终淡定站在一旁的闻景听了,轻挑了一侧的眉峰。 “‘太惊讶了’? 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莫名的萧瑟寒意。 苏桐给摄影师使了个眼色。 可惜那摄影师大概着实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丝毫没有额外的注意力分散出来。 一听闻景问话,他就遵循本能地开了口。 “之前苏记者刚来台里的时候,就被评为台花了……噢我们台里只有单身女性才会被评这个,所以一直以来追她的男同事可多呢!” “……啧,”闻景哑声笑了笑,细密乌黑的眼睫垂下去,压住了里面两点泛起寒意的瞳子,“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啊!” “之前年会那会儿听说苏记者有男朋友了,大家还都说不可能呢!” 摄影师没察觉闻景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往下说,“真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实在是太叫人惊讶了……” “……” 苏桐在一旁恨不能上去把这人嘴给堵上。 只可惜闻景的目光已经网罗过来了,叫她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所幸的是,就在此时,里间休息室的房门打开,那位主任擦着汗走了出来。 “我们院长待会儿就过来了,三位请再等等吧。” 苏桐正色,点头应声。 大约十分钟后,步履匆匆的院长推门走了进来。 一进门,这位院长劈头就问:“哪位是苏记者?” 边问他目光边落向站在房间最角落的闻景。 主任神色尴尬地迎上前,给院长朝着苏桐的方向伸手示意了下。 “郝院长,苏记者在这儿呢!” 这位郝院长惊讶地看了苏桐一眼,然后转向主任,问:“女记者?” 主任无奈地点了点头。 院长的表情有些古怪起来。 他附耳到主任身边,“我这本来都把今晚的足疗店订好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来的是个女记者?” “抱歉啊郝院长,我一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主任尴尬得直擦汗。 “那你说眼下怎么办?” “我看这订都订了……而且这一来还是三位,谁知道里面哪个口风严实? 不如把另外两位请去,然后我们再多给这个女记者‘意思意思’?” “……” 郝院长沉默着转了转眼珠子。 想了几秒,他点点头,“得,也只能这样了。” 再转回脸,郝院长已经挂上了满面笑容。 苏桐心说看来这位之前确实是没工夫应付他们,不然就冲这变脸的速度,可比他身后的那个主任顺手也熟练得多了。 然后她就听对方笑眯眯地问。 “今晚我做东,请三位吃个饭,我们边吃边谈?” “吃饭就不必了。” 苏桐丝毫没有承这院长礼让之情的意思。 “顶着医院内外这么大的压力,我还以为院长该觉着寝食难安?” 院长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眼底闪过点狠绝的颜色,转向身后的主任,“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这么傲气了?” 主任赔着尴尬的笑,没敢作声,只敷衍地应付了声。 院长本也没有让他说什么的意思,没等主任再做反应就转了回来。 他看向苏桐,这次脸上收起之前故作的和善。 “我看苏记者年纪不大,做事也很有年轻人的冲劲啊!有冲劲是个好事,不过……” 他往前踏了一步,直站到苏桐面前。 本就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内里流露精光—— “苏记者就算自己不怕,也得为家人考虑考虑吧?” “……” 这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苏桐气极反笑,她仰起头毫不退让地回视院长。 “院长查过我的背景?” “就算查到了,你又确信你自己查到了几成?” 这半分惧意都没有的反应让院长心里咯噔一声。 这次就连苏桐身后的闻景都眼神停滞了下。 据他所知,宋培文的培文建业虽然做得日渐势大,但还没到能跨着领域伸过手来的根深蒂固。 那苏桐此刻,是单纯地在唬这院长,还是…… 在这一瞬间,闻景突然想起让余所查的资料里,关于苏桐母亲家里,只提及据知情人所说是因故断绝了关系,其后多年全无联系。 而以苏母那样一个生而无忧、像是大半辈子都娇生惯养起来的性格,又会是在怎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呢? 而此时,在院长犹疑的目光里,苏桐被气得离家出走的理智重新回归。 她没再继续方才的问题,而是话头一转。 “在我的调查里,五例真正感染患者除了都接受过手术之外,所付费用里均包含‘高频电刀’。” “高频电刀”四字一出,院长和主任的脸色陡然变了,瞬间就白得跟他们身后的墙面一样。 即便反应过来后两人连忙又作掩饰,但对苏桐来说,前一秒的变化显然已经足够她验证猜想了—— “高频电刀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 在《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里有明确规定——医疗机构对一次性使用的医疗器械不得重复使用!” 苏桐冷眼看着院长,“我很好奇,院长您的医院内这次重大医疗事故——到底是不是违规操作了呢?” 院长的脸色逐渐从惨白转为涨红,青筋都在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绽了起来。 “——我们已经消毒过了!” “你也知道那是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它是纱布吗? !它是针头吗? !它是几分几毛的消毒棉吗? !——动辄几千上万的高值耗材,要是真按一次性使用,谁来弥补我们这份损失? !” 院长被点炸了情绪,后面主任拼命阻止都拦不住他的暴跳如雷—— “就这样外面那帮拿着医保的刁民还嫌贵呢!他们知道个屁!他们知道自己做一次手术用到的一次性耗材有可能是他们手术费的几倍吗?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会指着那几位数说我们黑心!——你别他妈拉我!” 院长恶狠狠地甩开主任的手,转回头来又气又笑脸色通红—— “我们黑心? 我们不是人? !我们不用吃饭? !就一次性高值耗材——根子上价格不去解决,患者费用不能提高——你跟我说不能重复使用!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 “……” 面对着院长的粗鲁用词和暴跳如雷,苏桐却难得地沉默下来。 一直等对方被主任拉开到一旁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平静下来,苏桐才开了口。 这一次,女孩儿的声线终于褪去方才的犀利。 “院长以为,我是不知道这些,就盲目地要给你们自己采访解释的机会?” 还面有余红的郝院长愣了下,抬头看她。 苏桐仍旧平静。 “来找您之前,我就已经调查过国内关于一次性高值耗材重复使用的现状——所以我会在刚刚,告诉主任我可以给你们在镜头面前自述自白的机会。 ——不然您觉得凭我已经掌握的信息,我还完不成这次报道? 还需要在这儿和您废这些话?” “……” “我还可以告诉您,面对国内一次性高值耗材复用现状,这次报道本就不会将原因全然归于院方,但感染的罪魁祸首还是在您这里——不是因为您重复使用,而是因为交叉感染出现之后,贵院不但没有及时上报真相、采取应急措施,反而先行隐瞒,甚至还试图扩大恐慌混淆视听!” “……”院长涨红的脸上重新褪掉了血色。 半晌后,他无奈地压下头去。 看得出对方已然放弃,苏桐心里叹了口气。 她示意地看了闻景和摄影师两人,然后才说了在这间办公室内的最后一句话—— “感控专家委员会的相关负责人很快就会到达,两位还是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承担你们这次隐瞒作假的结果吧!” 说完,苏桐在那两人惊愕的眼神里,先一步抬脚出了办公室。 走在长廊里,跟出来的摄影师颇有感慨:“难怪苏记者你昨天不肯直接回台里准备报道,原来还是想给他们个机会啊? ……可惜了你的善心,这两人一点觉悟都没有,还敢威胁我们。” “不是善心,只是基本的职业操守。” 苏桐摇摇头,“这次大报道之前,刘峰家里的那件事让我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任何人都有多面。 而相应的,只要是人做下来的事情,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可能就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态势。” “我们不是站在观众角度去报道他们想看的就好了吗?” “可记者一个人,又凭什么轻率地决定观众想看的是哪一面?” 苏桐转头问那摄影师。 “这……” “所以作为记者,我会尽力给观众一个全面立体的真相,而不是因我的狭隘,还他们以狭隘。” “……噢。” 摄影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我们接下来就回台里,这次报道算结束了吧?” 苏桐却摇了摇头。 “我还要再深挖一层——最后一层。” “唉,哪一层?” “……” 苏桐没急着回答。 她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闻景,“昨天麻烦你查的给这家私立医院供应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的公司,已经查到了吗?” 闻景垂下眼。 “……嗯。” 苏桐未察觉异样,问:“哪家公司?” “信定集团。” “……”苏桐愣了下,“这名字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闻景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 “他们集团的CEO姓苏,苏兆程。” “——!” 站在窗外照进来的艳阳里,女孩儿却本能地一栗。 遍体生寒。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七。 信定集团总公司楼下。 闻景拦在苏桐的面前,神情肃然。 “你考虑清楚,真的要上去?” 苏桐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睑下淡淡的乌色,玩笑说:“我昨晚考虑一晚上了,不能更清楚了。” 她仰起头看了看面前这栋高楼,然后重新压平视线。 “这是我的工作,我只是进去采访的记者,跟信定集团的CEO姓什么叫什么没有半点关系。” “……你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闻景眼神微冷,“如果对方也像你这么认为,你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拿到仅隔一天的预约。” “很遗憾,他如何想——我不在乎。” 苏桐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随即无奈地问闻景,“我的线人先生,你如果执意不肯进的话,那我可自己进去了啊!” “……” 闻景无法,只得稍侧身,让出路来。 苏桐刚要走过去,想了想还是在男人身前附过去—— “别担心。” “你教教我,这种情况该怎么才能做到不担心?” 男人眼睫压下来,深蓝的瞳子带着冰封的迫势。 苏桐仰视着男人深邃好看的轮廓,过了两秒轻声笑起来。 漂亮的杏仁眼,眼角软软地弯下一点弧线。 “不是有你在吗?” “……” 没等闻景回过神,女孩儿已经笑着走进大楼正门。 把那背影盯得几乎要刻进眼睛里,男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眸光深沉地跟了进去。 两分钟后,苏桐、闻景和随组的摄影师被负责接待的专人领到了大楼高层的CEO私人会客室。 背对着会客室的房门,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甫一听见门响的动静,他就条件反射似的绷直了背脊,猛地站起身。 而在接待人推开门的刹那,走在最前面的苏桐第一眼就看清了那张脸。 多年梦魇里的模糊五官,在这一刻被清晰无比地描绘进脑海。 站在前面的苏桐身形陡然僵滞,脸上的血色也褪了八九分。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之后,在真正看见这个男人的瞬间,她还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甩上那扇门然后直接离开。 厌恶、恐惧乃至痛恨…… 所有负面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像虫蛇一样纠葛啃噬着她的心。 如果可以,这辈子到死,她也不想再多见这个男人一眼。 但是…… 苏桐揪紧了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坚硬的边角带来的痛感勉强将她的理智拉回现实。 她抬腿迈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 女孩儿的眼神与表情在走进去的这一步步间渐渐坚毅和冷静下来。 等她站到沙发旁呆在那儿的中年男人面前,所有私人化的情绪已经被她自己完全剥离。 她抬头不卑不亢地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一点点带起礼节性的微笑。 “您好,苏总,我是电视台的记者。 今天来——” “……桐桐。” 男人的嘴唇抖了下,这两个字终究还是带着战栗出了口。 那一瞬间,这个看起来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就红了眼眶。 “……” 为了保持这个微笑,苏桐的齿尖几乎都要被自己咬碎。 她攥紧了拳强迫自己低下眼不和男人发生冲突。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抬眸。 “苏总,如果您不愿配合采访,那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桐——” “苏总!” 苏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个分贝,压过了对方的。 她的额角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如果您还有任何私人情绪无法压抑,我可以立即要求台里换来新的采访记者。” “……” 苏兆程在原地张了几次嘴,最后都压抑回去。 他攥了攥手侧开头,“对不起,苏记者。” 男人缓了口气,“我可以接受采访。 我们……坐下来谈吧。” “好,谢谢配合。” 苏桐匆匆低头坐下去,转头示意还回不过神的摄影师做摄像准备。 她则转回头来飞快地翻起手里准备好的采访稿,不肯跟斜对面的男人有半点眼神交流。 直到摄影师示意准备完毕,苏桐才抬起头。 声音犹如死水平寂。 “关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 …… “好,那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感谢苏总的配合。” 苏桐扭头示意摄影师收机,同时将旁边资料夹整理归拢,然后起身。 只是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她的身影就被身后的话声拉住了—— “桐……苏记者,今天中午能请你一起去楼下餐厅用餐吗?” 苏桐捏着资料夹边沿的指尖微微泛了白。 停顿了须臾,她背对着会客室轻笑一声:“……好啊!” 站在一旁的闻景意外地看向女孩儿。 然而苏桐只垂着眼,看不清眼底任何情绪。 “中午十二点,我在楼下餐厅等苏总。” 说完,苏桐毫不留恋,径直走了出去。 进了电梯,闻景瞥一眼旁边没敢出声的摄影师。 摄影师收到目光警示,自觉地往梯厢角落里缩了两步。 闻景收回冷淡的眼神。 “午餐我要陪你一起。” “……”苏桐侧仰起脸盯了他两秒,然后弯了眼角,“这不是应该的吗?” 闻景难得怔了下。 过了须臾,他微微狭起眼,却没再说什么了。 苏桐在楼下跟摄影师做了嘱咐:“那片子的剪辑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苏记放心。” “……别这么称呼,”苏桐失笑,“我下午回去就开始整理采访稿件,最迟明天,我们碰个面交接一下内容。 这次报道事关重大,不能出纰漏。” “嗯,片子一剪好,我给你发短信。” 苏桐点头:“好,辛苦你了,那下午见。” “再见。” “……” 目送着摄影师叫车离开,站得不远不近的闻景迈开长腿走上前。 “为什么要答应午饭的邀约?” “……” 苏桐神色古怪地转回眸。 如她从这话音里听出来的那样,男人的眉心果然皱得正紧。 “之前有外人在,再加上采访事关重大我无暇分心——也就没跟你计较,你怎么还反问起我来了?” 闻景没说话,皱着眉俯视着她,眼神带点低气压的凉意。 见这男人毫无“知错”之意,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苏桐索性挑明了: “你是怎么知道苏兆程是我生父,又怎么知道他跟我关系很不好的? ——我可一个字都没跟你提起过吧?” 闻景一顿。 苏桐还从没在这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与“呆滞”相仿的情绪——除了眼下这一刻。 像是只突然被人抢了食盆的动物,连眼神都透着无辜和茫然。 只可惜这些情绪停留了一秒都不到,就散了个干净。 男人迈开长腿走出去。 “你要采访苏兆程,我来调查一下——这本来就是线人的工作。” “你是不是以前就调查过我?” “……没有。” “闻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更不希望是你。” “……” 走在前面的男人身形停住。 他转回身,垂眼看着女孩儿,“对,我调查过你。” “为什么?” 闻景:“……” 他总不能说第一次调查就只是为了拿回赌场的录像带。 “我不想骗你了,桐桐。 ——你给我时间,最多再半个月就够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半个月?” 苏桐想了想,莞尔一笑,“好,那就半个月。” “……” 看着女孩儿绕到前面去的身影,闻景眼神微沉。 距离三月之期,他本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在那之前,那个A国的海关官员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行动…… 离着十二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苏桐和闻景一起到了信定集团楼下的那间餐厅。 一进门她就见到了苏兆程。 原因无他——苏兆程显然是早做准备,已经把整个餐厅都包了场了。 偌大一间餐厅里,除了苏兆程和角落站着的侍者以外,再瞧不见其他人。 苏桐本能地皱起了眉。 而里面早就站起身的苏兆程在看见苏桐身旁并肩走着的闻景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等两人走到跟前,苏兆程伸手示意着闻景看向苏桐,“桐桐,他是……” “苏总。” 没了采访必要的礼节,苏桐的语气冷淡而生硬。 她抬起视线,“我们应该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对于几乎是陌生人的两个人之间,您不觉得这种称呼太过狎昵了吗?” 苏兆程的表情僵了僵,“……我们坐下吧,边吃边聊。” “抱歉,苏总,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今天中午之所以肯来,并不是来跟您吃这顿午餐的。” 苏桐神色平寂地看着苏兆程,“我只是想跟您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苏兆程脸色一暗。 “你说吧。” “首先,我希望苏总能知道——今天上午的采访跟我个人没有任何关系,请苏总不要抱有不必要的期冀,更不要认为我们之前十几年的陌生人关系能因为一个采访而发生哪怕一丁点变化——这绝无可能。 我认为我们保持之前互不打扰、互不伤害的陌生关系,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最佳,希望苏总能体谅。” 一口气说完这段,苏桐冷然一笑:“就算体谅不了,我也没办法。” “……” 苏兆程没有说话,只苦涩地皱起眉来。 “其次,”苏桐只当没有看到对方的反应,“上午的相遇就只当意外,而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苏总不要因为任何‘公事’或者‘私事’再跟我发生交集——这可能未必十分简单,但我相信对苏总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苏——” “还有最后一点。” 苏桐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声。 “就算今后某天,极其不幸地,我们在什么地方偶遇了——请苏总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 “因为我也会这样做的。” 说完,苏桐转身拉住闻景往外走。 “——桐桐!” 后面的苏兆程终于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他往前追了一步,见女孩儿身形戛然止住,他才停下脚,声音微颤—— “桐桐……给爸爸一个机会……爸爸不求你原谅,让爸爸补偿你就够了……好不好?” “……” 女孩儿绷紧的肩压不住地抖。 “补偿?” 她哑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水光在这一秒不到的时间里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却咬着牙慢慢转回身去—— “你记得我养过一只猫吗?” 苏兆程愣了下,然后拼命翻找着记忆并点头:“记得——当然记得——黑色花纹的,我记得你那时候才五六岁,你很喜欢它——” “我打过它。” 女孩儿却突然出口。 在苏兆程戛然而止的声音和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苏桐笑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倏然滑落。 “我那么喜欢它……”她笑着却几乎泣不成声,“因为它是唯一能陪着我、能有反应、又能不伤害我的存在……但我还是打过它——像你打我那样。” “它瑟缩地躲到床下,我会拼命地把它哄出来——然后再打它。” “在我连对错的概念都没有的时候……我只会把自己承受的东西发泄到唯一能够发泄的活物身上……” “我那时候才六岁!才六岁怎么会那么可怕,啊?” 苏桐甩开了闻景的手,柔和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到现在我每想起那一刻的自己都觉得恶心又扭曲……” “我讨厌了自己多少年? ——我多少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看着窗上的影子怕得想从那儿直接跳下去? ……我都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数遍、无数遍、无数遍想去死!” () 第七章2 第七章2 苏桐感觉自己歇斯底里的像个疯子,可她却没法压抑。 也不想压抑。 等她终于吼得累了,累得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仍旧咬着牙透过眼里的水雾去瞪那道模糊的身影——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苏兆程……你凭什么叫我接受你的补偿,啊? 我连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我一想到我身体里有一半是你的血我就厌恶自己!——我是怎样、怎样……怎样努力地拼命才活到今天的……你知道吗,啊? !” 冲着苏兆程喊完最后一句,苏桐几乎脱力地跪向地面去。 她身后同样目光沉重的男人连忙箭步上前,把人抱进了怀里。 嗓子已经完全哑了的女孩儿泣不成声而无力地推拒挣扎着: “放开……别碰我……” “——” 闻景眼眸里的血丝骇人,他隐忍着抬头冰冷地看了苏兆程一眼。 这一眼就将已经傻了的中年人唤回了理智。 苏兆程几乎是本能地哆嗦了下——这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如果没有别人在,那个青年会直接上来撕了他。 然而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闻景攥紧了拳,指节都喀拉作响。 但他仍旧死死地咬着牙也压着眼睑不让女孩儿看见自己此时的神情—— “……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已经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几近沙哑。 说完话,他就直接把女孩儿抱起来往外走。 在临出门的前一脚,闻景停住,侧过脸用冷得像冰一样的余光扫过餐厅里僵立着的男人—— “你再敢出现在她面前,我会杀了你。” …… 新一周的第一天,苏桐就被孙仁叫去了办公室。 推门进去,苏桐笑眯眯地先冲着办公桌后面的人乐:“师父,您不是出差去了吗,怎么才两三天就回来了?” “两三天你都差点给我把天捅出个窟窿来,我还敢多呆吗?” 孙仁翻着手里的早报,没抬头,语气带着既无奈又欣慰的复杂。 苏桐观察了几秒,心下稍安。 她笑着走上前,“师父,我这次的报道做得还可以吗?” “你啊……可真是什么都敢报。” 孙仁睖她一眼,之后转为无奈的苦笑摇头—— “年纪这么轻就风头这么盛,你是一点也不怕遭人忌妒啊?” “如果因为怕遭人忌妒,做事就畏首畏尾,该报不报——师父,您别跟我说您想要个这样的徒弟啊?” “……”孙仁稍稍正色,“近些年医患问题愈发成了热点,你没学旁人拿小事件小角度去挑拨事态,这一点做得很好。 不过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作为医疗盲区,部分隐患埋了很久,你这一针下去虽然见血,但也很有可能触动一部分利益阶层的敏感神经——比如你报道里提到的那家不具名的售卖高价医疗器材的公司——你对合理复用规程的呼吁,可跟断人财路没什么区别啊!” 听孙仁提起信定集团,苏桐眼神微微一闪。 只不过很快她就掩饰掉了自己的不自在。 “师父,您做记者这些年,就没得罪什么人?” “……” 孙仁被她的话拿住,表情无奈还有些恼。 “越是在这一行呆得久了我越懂了,”苏桐笑笑,“真正谁也不得罪的记者,都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端着虚假的脸伸着要钱的手说着义正词严的话……记者本就是个会得罪少数人的行业,我不想像那些入职几年买车买房的心思玲珑的‘前辈’们一样。” 苏桐唇角微弯,“我有我自己的坚持。” 孙仁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 “我已经老啦,越来越跑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了——风头盛些也好,以你现在名气,有些人就算想动你,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了。” 听着这话,苏桐眨了眨眼,没等她再说什么,孙仁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孙仁:“那你先回去吧。” “好,师父再见。” “……”看着女孩儿的背影,孙仁顿了两秒,伸手去拿桌上的话筒。 边起身他边低声: “初心不负吗? ……不简单啊!” “连专职委托人那儿都没来催促?” 闻景站在电视台大楼七层的电梯间里,俯视落地窗外的光景。 窗上映着的男人眼神深沉,眉心紧拧。 “这实在不像对方的行事风格……既然之前都会贸然出手,为何越临近期限却越没了动静?” “老大,我觉得你就是关心则乱啊!” Todd的声音在耳机里听起来很是无奈,“Leo不是说了吗,那海关官员确实没什么动静——我看是老大你上次出手把涉事的人都惊得不轻。 而且有你的名号压在那儿,圈里的有几个敢再接这任务?” 闻景闻言冷嗤了声,“圈里什么时候少过怕死的了?” “……”Todd一缩脖子,没敢吱声。 “最近桐桐身边清净不少……这样,你回A国,跟Leo一起把那条‘线’再捋一遍。” “唉,老大你不是查过了吗?” “我当时因为闻煜风的事情仓促回国,有几个点还没捋顺——你们两人彻查一遍,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好,我准备一下。 那苏小姐那边,老大你一个人护得过来吗?” “嗯,这段时间,我会二十四小时跟在她身边的。” Todd:“……” 所以他为什么要自找狗粮? “那——” Todd的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了耳机里通讯切断的电子音。 “……”他顺着望远镜镜头里一瞥,果然便见对面楼里窗内,原本孤身站着的男人身边有了另一道娇小些的身影。 啧。 恋爱使人见色忘义且冷漠无情。 Todd没再多磨叽,按着闻景的要求,收拾了所有物品并抹除一切痕迹后,转身离开了天台…… “我以为你还准备继续躲我。” 看着面前的女孩儿,闻景神情平静,眼神却有些起伏暗涌。 “我只是……那天太失态了。” 苏桐不自在地避开目光交汇,“我想自己平复一下,也想给你考虑的时间。” “考虑的时间? 考虑什么?” 闻景眼睛轻眯了下。 目光深处藏着点危险的情绪。 只可惜苏桐自己正心神不定,并未察觉。 她说:“如你那天所见所闻,我可能不像你原本以为的那样,所以我想给你考虑要不要继续——啊!” 话音未落,突然失衡的重心就让苏桐下意识地惊叫了声。 她本能就要做出反抗动作,但男人却像是早有预料——她的双手手腕都被钳制着直接压到了窗面上。 几乎同时,女孩儿的身体也被抵上冰凉的落地窗。 她呆了两秒才猝然抬眸,微恼:“闻景你这是做什么?” “按你说的,‘考虑’,而且是冷静考虑。” 闻景的唇角扯了下,眼底却没多少笑意—— “不过我有点好奇,你觉得我爱上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你? 而我在你眼里,又是个什么样的我?” “……” 后半句一个字没听清,苏桐只觉得那句“我爱上的你”在自己的耳膜上咣咣地撞。 这人、怎么能这么张口就…… “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与众不同,苏桐。” 闻景字字清晰地开口,他慢慢俯身到女孩儿耳边,呼吸吹拂: “别以为你在我眼里是无害的,也别把我看得太——” 闻景的最后一个词尚未出口,手机铃声就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中间响了起来。 趁对方注意力移开,苏桐快速挣脱而后窜出了男人的包围圈。 第一时间接起电话后,苏桐心有余悸地瞥了闻景一眼。 这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警告——大概是“再乱来我就要你好看”。 闻景轻舔了下上颚,在女孩儿转开视线的盲区里笑得有几分恣肆。 他从来清楚这个女孩儿有多与众不同。 因为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种人。 等苏桐挂断电话,闻景才收敛了眼神和笑容里的戾意,迈开腿走上前。 “谁的电话?” “Susan。” 苏桐晃了下手机,“去年年关,她不是邀请我去A国,结果我没能去成吗?” “你要去?” “不是,这次是我邀请她来这边玩了。” 苏桐侧过身去按下了电梯按钮,然后才转回来,“她刚刚跟我联系,说她的航班就要起飞了——下午我去机场接她。” “我陪你。” “好啊,”苏桐痛快地答应了,“不过晚餐是我和她的闺蜜时间,有你在,我们可没办法好好交流。” 电梯门打开,闻景护着苏桐进去,同时眉尾一挑。 “你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嗯!” 苏桐认真地用力地点点头,忍不到两秒就破功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特别多,都是秘密。” “……好吧。” 闻景叹气,“那我到时候在车里等你们。” 晚八点,夜色四合,夜幕下的T市万家灯火。 “这家餐厅我可是在A国的时候就已经听闻了,”Susan和苏桐并肩走进订好的西餐厅,“所以上飞机前,我就迫不及待地订好位置啦!” 苏桐环视了一圈,目光掠过零星几个客人,而后她无奈地转回来。 “可我怎么感觉这里都是些情侣?” “哈哈哈没关系的,管他们呢? 享受我们自己的晚餐就好了。” 按着侍者的牵引,两人前后走到角落的那张桌,坐了下来。 Susan望着侍者:“就按订好的来吧。” “好的,女士。” 侍者应了一声,转身下去了。 没一会儿,准备好的餐品和红酒便被泛着亮银色光泽的金属质地的餐车推了过来。 侍者将精致的餐品端出,红酒斟上,向着两人行礼后才离开了。 看着面前一眼就知道价格不菲的晚餐,苏桐着实无奈—— “我才是东道主,怎么被你弄得反而像个客人一样?” “我们之间需要分主客吗?” Susan板起脸来嗔怪地看她。 没坚持上两秒,她自己先笑了,顺手拿起旁边的红酒杯递上来—— “来,为我们的久别重逢干杯!” 苏桐:“上来就这么玩不太好吧,我可不想今晚喝得醉醺醺的被扛回去。” “不还有你的小男朋友在吗?” Susan冲她挤挤眼,笑得调戏,“来嘛!” 苏桐无法,只得也拿起了手边的红酒杯。 杯壁在桌子的正上方轻碰了下,发出好听的声音。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收回手一饮而尽。 酒液一入喉,苏桐便觉得有些微醺。 她十足无奈:“我可不是什么好酒量的——今晚就这一杯,再不能喝了。” “……” Susan眼神闪了下,“那好吧,听你的。” 苏桐放下空杯,玩笑地问:“怎么样,在全球最大的新闻网站里前途无量,过着令所有同专业同学艳羡的生活——这种感觉是不是美好极了?” Susan没说话。 过了两秒,她兀地短促地笑了声。 “美好什么呢……” “……怎么了?” 苏桐微怔。 下意识地坐直身后,她皱了下眉。 不知是不是这红酒酒力太足,这才没半分钟,她竟好像有点眼晕了。 “那个看起来光辉靓丽,所有新闻专业的学生挤破脑袋都想进的地方……” Susan眼神复杂而感慨地从窗外的夜色间收了回来,最后落到苏桐的身上。 她蓦地一笑,眼神却凉。 “桐,上次见面你也没问。 可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才进去的吗?” “……” 苏桐眉心拧起来。 她脑袋里愈发晕得厉害,不得不放下手臂扶住桌面来支撑平衡。 不好的预感浮上苏桐的心头。 而对面Susan的笑容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唯有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 “你以为,我们的导师真是死于入室抢劫杀人? ……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苏桐的脑内一阵嗡鸣,她不可置信地竭力抬起头,想提高声音却无力—— “Susan你……” “他们早就找到我了,跟当初赌场那件事有关的人,怪只怪你调查赌场也就算了……偏偏又拍到了不该拍到的东西。” “他们在导师家里找不到录像,就把他杀了。 然后他们找到了我——我能怎么办?” “我答应他们,借导师的葬礼骗你去A国方便他们下手……可Erica家的晚宴上,那么精密的计划和准备——你怎么都能逃得过去?” “而之前我再邀约你,你不肯去的时候,他们几乎要杀了我了!” “……我也没办法,桐。” “对不起了,你不该信任我的。” “……” 伴着这话声,苏桐的意识彻底沉进了黑暗里。 Todd接到余的电话的时候,正在通讯频道里跟Leo扯皮。 一感受到手机震动,他蒙了足有两秒才陡然反应过来。 接起电话时,Todd听出对面的声音来,更蒙了:“余? 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你不是最怕监听和信息泄露吗? 今天是吃错——” “闭嘴。” “……” Todd这次特别听话。 因为他听得出来,余的声音虽然跟平常一样冷得很,但一般情况可是听不到这种隐约的气急败坏的情绪的。 不过……这得多大的事情才能叫余这种活像永远没情绪的人都有了“气急败坏”的反应? 没用几秒,Todd就知道答案了—— “苏桐在King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了,似乎是苏桐当初大学期间的好友做了内奸——当初Leo追查到Erica身上根本就是错的。 一直在给那边通风报信、透露苏小姐行程的,就是当时从机场开始就跟苏小姐在一起的Susan。” Todd呆了两秒,没忍住“Fuck”了一声。 跟着他反应过来:“不对啊,这边这个海关官员我们一直监视着呢,他打出去的每一个电话我都查得清清楚楚,他见的每一个人也全都没逃过我们的后续监视。 ——他根本没有机会也确实没有联系过其他小队或者专职委托人。” “说这些都没用了。” 余冷声,“苏桐身上的所有追踪设备都被废了——对方显然是行家里手,King差点把T市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那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直接让我——”Todd的话音戛然一停。 两秒后,他只觉得自己头皮都麻了起来,“你别跟我说,King他……来A国了?” “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登机几个小时——按时间估计已经到了。” “What the fuck!” Todd几乎原地蹦了个高,电话都没顾得挂,就连忙调频连Leo那边的通讯—— “Leo Leo快快快,老大来了!你赶紧进去把那个人带走——不管塞到什么角落,千万别让老大看见他就行!” 然后Todd和电话里的余都听见Leo绝望无奈的声音: “已经晚了。” “……” Todd已经脏话都骂不出来了。 “待会儿联系!” 跟手机里吼完一句,他就撑着手边的天台直接蹦了出去,顺着管道灵活得跟只猴儿一样蹿下了这栋四层的楼房,在黑夜里飞快地朝着那个海关官员的家里奔去…… Todd到那人别墅外面的时候,正瞧见别墅门大大方方地敞着,已经废掉的门锁宣示着几分钟前它遭受了怎样的暴行。 Todd头大,想都没想几步蹿了进去。 一路畅通无阻经过玄关,Todd循着动静走进餐厅的时候,正见到Leo在一旁手足无措。 而一身黑衣黑帽的男人单手把那个足有二百斤的海关官员摁在冰箱门上——像是掐了只鸡。 男人手里那把明显开了刃的牛排刀,冷色的锋芒离着那海关官员肥硕脖子上的颈动脉只有毫厘的距离。 Todd的动态视力足以清晰地见到那胖子官员脑袋上豆大的汗珠不要钱一样地往下滚,身体更是抖得像个中风病人。 ——他还真担心对方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颈动脉抖到牛排刀的刀尖上。 想也是一个鲜血四溅的场面。 就算不晃到刀上去,只看他这副被掐着脖子双脚离地、脸色涨得通红发紫的状态,估计最多再一分钟就嗝屁了。 而且这人还是A国的海关官员——虽然能做出暗杀这种指示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但真让这人死在了King的手里…… Todd想了一秒不到,脑袋已经摇成拨浪鼓了—— “老大老大老大——你冷静啊!” 然而站在那儿的男人对于他的声音却充耳未闻,只把那刀尖稳稳地抵在胖子官员的脖子上。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男人声音嘶哑,没戴护目镜而露出的深蓝的眼瞳四周血丝密布,骇人惊绝—— “她、在、哪、儿?” 那胖子官员汗如雨下。 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说错一个字,这个从闯进来开始动作就已经敏捷得接近人类极限的男人一定会反手把那把餐刀扎进自己脖子里。 以这人的动作之迅疾,他应该还能听得见那“扑哧”一声刀入动脉的声音。 “……” 一想到这儿,这胖子官员几乎要吓尿了。 他咬了咬舌尖以平生最快的语速吼了出来—— “我我我真没敢再找人了,但我知道是谁指使的我不骗你我发誓!” 闻景眼神一厉。 后面Leo和Todd对视一眼,见事有转机,他们也一起冲上去—— “King你冷静,他现在是我们至关重要的线索,为了苏小姐你也忍一下啊!” 难得一点都笑不出来的Leo同样语速惊人。 他和Todd配合默契:一个从闻景手里把那把要命的牛排刀劝走,另一个趁机从闻景另一只跟铁箍似的手底下,把那胖子官员的脖子给抢救下来了。 获救的胖子官员瘫软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直喘粗气,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我给你十秒——” 头顶那个男人的声音依旧犹如恶煞,像是已经不带半点人类的情绪:“说不出来,你会死得比刚刚更惨。” “——我说我说我说!” 海关官员嘶哑着嗓音拼命地喘粗气,“赌场那天我是去见一个走私头子——他买通了海关很多人,我……我只是其中之一,他绝不会允许有人发现录像带里有……有海关官员和他碰面的事情——最开始委托你们的就不是我而是他啊!我哪里敢啊!” 看这胖子官员吓得魂魄难附的样子,Todd和Leo对视了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走私那些疯子心狠手辣,没有哪个手底下没压着好多人命的。 如果苏桐真落到了这样的人手里…… 没等他们想完,一只手机摔在了那胖子的脸上。 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联系他。” “……” 苏桐的意识从黑暗里慢慢苏醒过来。 她艰涩地睁开眼,灼目的白炽灯的灯光,晃得她眼前一片缭乱的重影儿。 苏桐本能地动了下身体,想要坐起身。 然而下一秒,她就感受到了来自手脚的束缚和僵痛。 “老板,她醒了。 (英)” 旁边有人开口。 苏桐的理智在这几秒间逐渐回归,昏迷过去之前的记忆也一并涌进了脑海。 “Susan……” 这个名字被苏桐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跟她大学挚交的Susan竟然会为了自己的前程把她出卖得这么彻底。 “你想找她吗?” 一阵皮鞋踩地的声音之后,苏桐的面前多了一个俯视着自己的白人男性。 那人眼角明显的疤痕像是在对他绝非善类的身份做注解。 而对上苏桐的目光,那人咧嘴笑了,目带寒光: “真抱歉,她已经死了。” “——!” 苏桐的瞳孔猛地一缩。 站着的男人却神情平静得像是问了个好而已。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东西,都不会留着的。” “……”从这平静的话音里,苏桐听出了令人骨冷的杀意。 她咬紧了齿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要想活着从这里离开,哪怕只有一丝机会,她也必须用最理智最冷静的自己去面对。 苏桐的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而同时她并没有保持沉默。 “你是什么人?” “唉,真是个无趣的问题。” 那人一拎裤脚,蹲了下来,“我说了你又不认识,何必要问呢?” 苏桐攥紧指尖,“之前在电视台,那个维修工人是你们派过来的。” “……” 那人一愣,继而用饶有兴趣的眼神快速地打量了苏桐两秒。 然后他笑着说:“这样才对啊!这样才有意思嘛!我就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都差点栽了跟头的小记者,怎么也不该是个无趣的普通人才对!” “你想要什么? 录像?” “苏小姐是个聪明人。” “我可以给你,”苏桐毫不犹豫,在对方试探的眼神里,她说,“那个录像对我来说已经没任何作用了——我当然可以给你。” “噢,这么配合? 还真是叫人意外啊!” 那人抚掌大笑,笑了许久之后他低下头,定定地看着苏桐,目露精光—— “毕竟在我的调查里,苏小姐可是个为了记者事业奋不顾身的人!” “……” 一听对方提及调查,苏桐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 她的目光快速在整个房间内逡巡了一圈。 在见到那一排彪形大汉后,苏桐的心情一沉一浮。 沉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确实几乎没可能凭自己逃出这里,而浮…… 苏桐微微垂下眼,松了口气。 还好。 还好他没有也被牵连进来。 只是此时距离自己昏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一定急坏了吧…… “苏小姐可真是好胆魄啊!” 耳边那白人冷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还没见有几个人,敢在跟我说话的时候走神的。” 苏桐低着头,“我只是被吓坏了。” “哈哈哈哈——”那人仰头笑起来,“这样的笑话,苏小姐就不要拿来骗我了吧?” “Eden地下赌场那种地方你都敢孤身犯险——你跟我说你吓坏了? !” 苏桐咬唇不语。 “我劝苏小姐还是配合些,把录像拿出来,也好少遭点罪啊!” 见在对方面前是无法装作柔弱或是无辜,苏桐索性也不再伪装了。 她慢慢挣扎着坐起身,和这刀疤脸的白人对视: “你刚刚说过的话,你自己都忘了?” “……什么?” 那人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眼角的那道刀疤更加凶恶。 苏桐却不为所动。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对你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你不会再留。” 说完,苏桐轻笑了声,眼神却冰冷而坚毅:“我如果告诉了你录像的所在,那才是真正自寻死路。” “——!” 盯在苏桐身上的眼神陡然一冽,那里面带着血腥的杀气几乎让苏桐下意识地躲开了目光。 同时她心底发寒。 ——从这人眼神来看,她确定Susan的死多半并非对方吓唬自己。 而且这人的手上,可能早就沾满了无数的鲜血。 这一次,看来真是逃不过去了。 如果死在这里的话……会后悔吗? 苏桐在心底问自己。 总是会的吧。 只不过不是后悔以身犯险进了赌场——毕竟如果没有进到那里,她大概这辈子都无法遇上闻景。 唯一让她有些遗憾的,就是之前忙于工作疏离了那人。 ……她其实原本想等这次医院的报道结束之后,就接受闻老爷子屡次私下发来的邀请,陪闻景一起回闻家看看的。 如今看来,大概是没机会了。 “哈哈哈哈……苏小姐可真是想多了!” 那人的声音再一次唤回苏桐的意识。 她仰头看向对方。 那人正好也低下头来,眼神像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我哪里……敢动苏小姐你呢?” 奸猾而冰冷黏腻。 苏桐戒备地看着他,而后回以冷笑。 “你都把我绑在这儿、把Susan杀了,还说不敢?” “先不说苏小姐你和Susan的区别,也不说苏小姐让我查了一下之后都有点害怕的背景……” 那人假意做出畏惧的神情,然后下一秒就贴近上来,狞笑着说: “单就你竟然是King的女人这一点——我就不敢真动你半根手指啊!” 苏桐表情一僵,继而变得古怪:“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 这人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拍着膝盖站起身,冲着站了一排警戒着房间各个入口的彪形大汉们哈哈大笑—— “她竟然说我胡说八道?” 笑到一半这人猝然转身,声音全数收敛,神情也狰狞得像个疯子—— “King几个小时前刚给我打了电话,现在应该正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赶……就他那像要杀人的语气,苏小姐还跟我装什么傻呢?” “要不是他接了杀你的任务却不肯动手,我哪里还需要冒这天大的风险来C国? !” “……” 苏桐的瞳孔猛地一缩,“你说King要杀的是我? !” 她咬住下唇。 不是闻景,而是自己……难道这才是闻景当初死活要缠着跟自己回国的原因? 不等苏桐想通,这人却狞笑起来—— “我看他杀你是假、护你是真,要不然怎么会放出话去,骇得整个圈内没人敢再接我的任务——逼得我只能自己来? !” 苏桐越听越糊涂了。 而她这副神情落到对方眼里,显然就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无论怎么说,有你在我手里——他就不敢做什么了。” 那男人又重归笑容,只是这次他看着苏桐的眼神尤为狞恶。 苏桐咬了咬牙,也撑起一个笑。 “既然King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可怕,你怎么信任他会肯为了我以身犯险? ——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缘而已!” “我当然相信。” 这个男人缓缓躬身,眼神可怖。 “你不相信,是因为你不知道之前他因为你险些遇害而做出过什么疯狂的举动。” “……” 苏桐痛恨着这种毫无头绪的感觉,但却又无力反抗。 她只能拼命运转着思维,试图从这人的嘴里找到突破口—— “你既然真的觉得我对他来说那么重要,还敢这样绑我?” “……呵,苏小姐,我看你对King是真的一无所知。” “他是一头狼——爪尖都藏着毒液的独狼!如果我没有你这张牌攥在手里,那我怎么可能会放他来? !” 这人的目光在苏桐的身上缓慢划过,“所以苏小姐也不必怕,我不会对你做出什么——我可不想尝试被一把刀悬在喉口、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刺下来的感觉。” 苏桐正准备再说什么,突然便听见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 站在门边的彪形大汉警惕地走过去,打开了一条缝。 外面嘀嘀咕咕说了句什么,那人点点头,又关上门转身走进来。 他到了苏桐面前的那人旁边才停住。 “老板。” “King来了。” 话音一落,苏桐就见窗边门边警戒着的所有人,几乎都本能地绷紧了身体。 一人之威竟能如斯么? 苏桐眉心愈发拧了起来。 她实在想不通,King到底为什么会为了她来到这儿……当初一面之缘,虽然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令她恼怒,但其后那句“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也记忆深刻。 而这一切,又似乎和这人所说的King对她的感情截然相反。 苏桐才不相信一个人会只因为一个吻就对什么人上心至此。 “让他进来吧。” 站在苏桐身前的这个白人似乎也有些情绪绷紧,脸上的笑容也不复如初。 两分钟后,在所有人严阵以待的注视下,一身黑衣黑帽黑色长裤,连手套、口罩、护目镜都是纯黑色的男人走了进来。 那军靴的每一步落得极轻,丁点声音不闻,却又像是狠狠地踩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直到他兀地停住。 所有人本能地身形紧绷,更甚至有站在窗边的因为精神过于紧张,在King站定的同时就下意识地直接从后腰拔出刀来。 “……放轻松。” 护目镜后的那双眼睛从进门开始就一瞬不瞬地盯在地上的女孩儿身上。 此时确定苏桐确实无恙,那人缓缓抬头,经过变声器变音后的嘶哑磁性的电子声震动着整个房间内的空气。 所有人的心头都绷紧了一根几乎随时要断裂开的弦。 站在苏桐面前的白人最先反应过来。 他站起身笑着,目光却冷:“我等你很久了……King。” King的目光掠过那人,再一次落到苏桐身上去。 下一刻,他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苏桐的目光蓦然停滞。 不同于两年前那个只见过一面的King给她的陌生印象。 此时此地走过来的这个男人,尽管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里——但仍旧让她无比地熟悉。 无比地、该死地熟悉。 苏桐的指尖陡然攥紧了,几乎要抠进掌心的软肉里。 她的眼眶突然红了起来。 “……你滚!” 所有人都没想到女孩儿会在这时出声,有几个离得近的几乎要冲上来。 而苏桐已经踉跄着站起身,冲着男人喑哑了嗓子—— “你快滚——!我不用你——”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被男人箭步上前搂进了怀里。 “……!” 苏桐的身形陡然僵滞在原地。 这个最熟悉不过的怀抱,打破了苏桐最后一丝“他不是他”的希望。 “哟……King,我可建议你小心点——”那白人本能地往旁边退开,目露警惕地看着男人的背影,同时他狞笑,“苏小姐的身上,刚好被我装了那么一个微型炸弹……体积虽然小,要这房间里一半人的命却足够了。” 听了这话,苏桐身形微顿,抱住她的男人却并不意外。 他紧紧地将女孩儿搂在怀里,像是没有听到那个人的话。 这样紧紧地抱了几秒,许是觉着不足够,男人抬手扯下了口罩和护目镜直接甩到一旁。 余人都怔住,目露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道身影。 业界尽人皆知: 除了他的三个队友,没人见过King的长相。 而此刻,就在他们的面前,那人犹如不设防,又好像已经全不在乎—— 他抱紧了怀里的女孩儿,用尽毕生的贪餍凶狠和小心翼翼,缓慢而又不容拒绝地吻去女孩儿不知何时湿了满面的眼泪。 “对不起……” 他们听见扯掉了变声器之后,那个男声低沉微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每念一句便小心地吻她一下,“对不起……桐桐。” “对不起……我来晚了。” “……” 苏桐试图挣扎和推开的手,最终还是迟疑地攥到了男人的衣角上。 然后她微微咬住下唇,发了狠似的紧紧搂住了面前的男人。 她没有哪一刻,这样把自己的自私和欲望看得清楚明白。 她喜欢他、她爱他——她被童年扭曲过的感情与心理并不是让她逃避爱,而是让她无比自私甚至可怕地想要完完全全地独占一个人。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人。 之前的推拒大概是她良知最后的挣扎吧? 而今,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她想拉着这个人一起——既然这个人也是这样想的话。 “……唉,我是真的不想叨扰两位。” 煞风景的声音就在此时打断了苏桐的思绪。 她身形微僵地攥着男人的衣服,下意识的反应却是要挡到他的面前去。 尽管场合不对、尽管此时心里也是血海滔天,但闻景在看清女孩迈出那一步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薄唇勾了起来。 而后他将人搂进怀里,禁锢住了,才抬起眼。 深蓝的瞳里目光转冷。 “……” 在这样凶煞的目光下,那人忍不住笑容一僵。 然后他侧过身笑起来—— “我确实很佩服King你这勇气,为了一个……女人。” 他瞥了苏桐一眼,转回来。 “不过说实话——我更倾向于永绝后患,尤其是她作为最有可能成为指证人的知情者,而你——得罪了你,我可不想后半辈子都活在生怕自己有命睡觉、无命起床的恐惧里!” 这人说着,慢慢向后退去,似乎想要离开爆炸范围—— “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你们两个人一次解决……这样的话,我想就算那录像还在,也没人能找到它来威胁我了,不是吗?” 苏桐身形微僵,她仰头看向闻景。 在那张轮廓深邃的面庞上,她没看到半点恐慌的情绪。 闻景低下头安抚地看了女孩儿一眼,然后眼帘掀起,蓝色的像是封了冰的瞳子望向那人。 “我有个更好的建议,你不想听听?” “……” 那人不为所动,只笑着边退身边看两人,目光里有戒备与深藏的畏惧。 仿佛他才是被炸弹牵制着的那个。 而闻景神情近乎睥睨。 须臾之后,望着对方,他咧嘴笑了,眼神森寒。 “抓住她就是抓着King的死穴。” “King从未听命于任何人。” “这种感觉——你们真的不想试试吗?” “——!” 一直倒退着的白人步伐猛地停住。 他收起笑,表情近乎扭曲地盯着两人的身影。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咬着牙笑起来。 “当真? 为了她,你能做到什么?” 闻景笑得桀骜。 “一、切。” …… 苏桐被监禁起来了。 房间的窗都被从外面钉死,只留着通气孔和一扇门。 门外就是二十四小时换班巡防的白人大汉。 从那天之后,她已经被独自关在这里两天了。 除了餐点来送饭的,她再没见过别人。 要不是房间里还有一张放满了书的书架足以叫她打发时间,苏桐真怀疑自己会疯掉。 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傍晚五点五十八分。 送餐的人差不多该来了。 苏桐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活动了下。 果然没一会儿,她就听见了门锁被拧开的声音。 苏桐没什么表情地抬头望过去。 一个与之前送饭人不同的大汉站在门外,他扫了一眼房间确定无异样之后才稍稍侧身,让出通道: “King先生,老板只给两位十分钟的告别时间。” “……” 房间内苏桐呼吸一紧,下意识地转眸看向大汉空出来的位置。 一秒之后,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直到对方踏入房间,房门被关上而后锁住,苏桐才猛地回过神。 她向着男人站的地方跨出一步去。 但一步之后,苏桐就停住了。 “你真的……是King?” 眼前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衣裤和军靴,全身装束都精悍干练,眉眼和面部弧线都露着再不加掩藏的凌厉和锋芒。 是同一张脸,但跟她记忆里多数时候都温文无害的闻景截然不同。 被关在这儿的过去两天,苏桐不厌其烦地回忆了两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所有曾经让她有所怀疑、不解的谜点,如今在男人的真实身份代入成King的时候,都顺理成章了。 所以虽然她出口的是问句,但答案早已了然于胸。 现在还要再问一遍,只是想听他一个说法而已。 “是。” “你是为了杀我才跟在我身边的?” “……” 闻景沉默了两秒,“你生气了。” 他没问,直接用了陈述语气。 “我不该生气?”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闻景抬眼,蓝瞳深沉,“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苏桐:“……” 她看他就是想气死自己。 “你该庆幸我冷静了两天,你才出现。” 闻景唇角勾起来。 “所以你现在原谅我了?” “……眼下这种情况,你还笑得出来?” 苏桐没什么表情地睨着他。 “只要你不对我生芥蒂,向死我也笑得出来。” 在男人全然不似说假的目光里怔了几秒,苏桐苦笑着转开眼。 “现在跟向死确实没什么区别了。” “不会。” 闻景微皱了眉,抬手上前点住女孩儿拧起疙瘩的眉心,“有我在。” 见苏桐微愣,他又踏前一步,直接弯下身把女孩儿拢进怀里。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事的。” “……” 苏桐在情不自禁涌上脸的躁红里挣扎了下,刚要说什么,就感觉温凉的薄唇抵到她的耳边。 男人的声音压成了线—— “我有机会带你离开……但现在还不行。” 苏桐不解,但同样把声音压到最低。 “为什么?” 耳畔沉默了几秒。 随后苏桐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她所陌生的冰冷戾意。 “我要永绝后患。” 这句话让苏桐身体僵了好一会儿,回神后她挣扎起来。 闻景松开了手。 女孩儿从他身前抬起头,避讳地看了一眼门外,然后望向闻景。 “不要。”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神紧张不安,“不要冒险,他们……” 闻景目光深沉,像是一片坠底的黑石,也或是没有界际的夜幕。 “我知道你不喜欢‘以暴制暴’。” “但那个人是个玩走私的疯子,他不在乎人命只在乎利益,他必须死。” “——只有他死了,你才能安全。” “……” 苏桐攥在他衣袖上的手蓦地收紧。 从被绑架到现在,女孩儿的眼底第一次露出完全的恐惧,她咬紧了齿尖松开手下落,然后环住男人的腰身用力地抱了上去—— “不要,闻景,我求你……我知道‘King’没杀过人……那是底线,为了我也别踏过去。” 闻景抿起薄唇,没有接话。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瞳孔幽光沉冷如铁。 房门被人在外面敲响: “King先生,时间已经到了。” “……” 闻景抬手握住女孩儿环在他腰间的手腕上,微微施力,拉下。 苏桐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 然而直到转身离开,闻景都再没有给她哪怕一个眼神的答复。 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苏桐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给攥紧了,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 其后一周,苏桐也再没能见闻景一面。 她试图向守在门口的人打探闻景的去向,然而无论几次无论问谁,她都只得到了沉默的答案。 这种沉默令她越发不安,一颗心也如同没有止境地往悬崖下坠去。 然而除了等待,她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失去闻景消息的第九天。 夜里,苏桐被外面的一阵骚乱吵醒。 从来到这儿开始一直是浅眠状态的苏桐甫一睁眼,没用几秒就清醒了意识,目光锐利地翻身下床。 她以极轻的落脚声快速接近卫生间,并从里面取出自己放在门口洗漱台上的磨尖了的牙刷,攥在手里又飞速返回房间。 听着外面的骚动声越来越近,苏桐毫不犹豫地蹿到门边。 握紧了手里的牙刷,她背贴上墙,目光谨慎地盯着金属门。 门外很快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一分钟后,声音平息。 又过了三秒,苏桐听见自己身侧的金属门锁芯咔哒一声。 她呼吸屏住,眼睛紧紧地盯在门缝上。 刹那之后,金属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人就地翻滚进来。 苏桐几乎瞬时就要攥着磨成利器的牙刷扑上去,只是还未动作,她就借着走廊里透进来的光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Todd?” 苏桐迟疑而警惕地看着对方。 在经过了Susan的背叛之后,她已经难以信任除了闻景之外的任何人。 Todd快速检查了房内一圈,确定没有其他危险后,他连忙上前。 “苏小姐,请立即跟我离开。” 苏桐迟疑了下,目光闪烁地看着他。 Todd也注意到了苏桐手里尖锐的牙刷,他暗自咧嘴,然后忙开口:“请苏小姐相信——如果我想对你不利,还不需要用这么费劲的手段。” 苏桐转眼一想这人是以什么为生,便也释然。 ——对方确实是空手也能制服持械的自己的。 于是苏桐没再犹豫,跟着Todd立即顺着敞开的门快步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一辆开往T市的外观极为低调的SUV里。 苏桐急声问身旁的人:“——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Todd叹气。 “David是个国际走私头子,而King答应了为他护送走私毒品——行动就在今晚。” “苏小姐安全无忧,但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 “……” 苏桐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种不祥的预感蒙上她的心头。 与此同时。 C国边境茂密的丛林里。 惨白的月光下,靠在粗壮的树干上的David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慢慢箕坐于地。 听着四周唰拉拉包围上来的声音,感受着闪眼的光束,David往旁边吐了一口血痰。 然后他仰起头,龇开嘴,被血染红了的牙齿泛着森寒。 看着面前那黑洞洞的枪口和面目冰冷的男人,David状若疯癫地笑起来—— “这么多枪指着——就算你替她报了仇,也得跟我一起下地狱!” “……” 男人无动于衷,提着枪的手不带半点移动。 而围在外圈的人纷纷抬枪指过来,机械喇叭扩开威严的声音——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迅速放下武器!我再重复一遍——迅速放下武器!” 伴着这声音,不知被面前男人打折了几根骨头的David“嗬嗬”地笑着,眼睛里带着濒死的疯狂—— “来啊,King,打死我——一劳永逸!你不是想替她报仇吗? 来啊!” 黑衣的男人山石一样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 唯独那双深蓝的瞳子慢慢缩紧。 耳边声音夹杂夜风冰冷: “警告你最后一遍——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 站在黑暗里的男人冷眸一哂。 握着枪的那只手,食指缓缓地扣下扳机—— “砰!” “砰!” 两枪连响。 随后“扑通”一声,闷音的重物倒地。 密林里被惊起了黑压压的鸟影,铺天盖地往天际飞去…… 两个月后。 新的一周周一早上刚上班,孙仁的办公室就传进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 孙仁开口。 房门尚未完全打开,稍急的女声就先到了: “师父,之前那件——” “又问那个缉毒案件报道是吧? 没新消息。” 孙仁毫不犹豫地截断对方的话声,然后无奈地抬起头。 “我说小苏啊,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怎么工作一点进度没有,却把全副心思都放到一个远在天边的缉毒案件上了?” “虽然这个案子里牵涉的确实是近些年来破获的最大的毒品走私团伙,但一个多月前所有涉案人员都已伏法,我都说了无数遍了——你到底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 站在门边的人没有说话。 唯独一双漂亮的杏眸都暗淡下去。 呆立了半晌她才慢慢回神。 “我知道了,师父……如果有什么新消息的话……” “这句话你也已经跟我说了无数遍了,”孙仁终于坐不住了,直接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向苏桐,“真要是有什么消息早就来了。 两个月还没来的,黄花菜都该凉发霉了!你到底——” 孙仁没说完就连忙住了嘴。 到跟前他才发现,一直低着头站在那儿的苏桐眼圈都微微红了。 带这个徒弟也有两年了,这还是孙仁第一次见她要哭,给他骇得不轻,一时之间都接不上话来。 而此间,苏桐自己也意识到失态,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压回了酸涩的感觉。 然后苏桐冲孙仁挤出个笑。 “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师父再见。” 说完,苏桐便暗着眼眸转身往外走。 “小苏。” 孙仁喊住她。 “……嗯?” “我看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苏桐摇了摇头,却也没力气解释。 孙仁叹了口气。 “你这两个月都魂不守舍的,真当我看不出来?” “这样……我不问你了,给你放个假,你自己回去好好放松一下,也调整调整——好了再回来!” “……” 苏桐沉默了会儿,点点头。 “谢谢师父。” 这次她连强笑都懒得做了,转身离开了。 孙仁给她放假,苏桐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拎着包从台里大楼走出来,往家的方向走了不知多久,苏桐有些倦了。 她在路边找了条长椅坐下来。 这一坐,她愣是从清晨坐到了天黑。 直到环卫工人担心地走过来推了推她:“嘿,小姑娘——这么晚了,你该回家了啊!” “……” 苏桐这才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回过意识。 她茫然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谢谢……” 待开口,苏桐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好像……又是一天滴水未进。 也难怪。 苏桐在心底苦笑了声,面上却连扯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我看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那环卫工人叹了口气,伸手把手里的快餐外带袋放到了女孩儿怀里—— “年纪轻轻的,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苏桐愣了愣才反应,“不用……谢谢您——”她的话音在看清那个袋子的时候戛然一停。 然后她本能地伸手接了过来。 以前她一做起稿子就三餐不顾,那时候他最常给她买的也是这家的餐。 嫌她不爱惜身体,所以好像每次递给她这个的时候,那人总是最凶的…… 环卫工人刚为女孩儿肯接食物而心里松快了点,就看见一滴水啪嗒一下打在了女孩儿怀里的袋子上。 没等他反应,连成串儿的泪珠从女孩儿低垂着的头发间唰拉拉地砸下来。 呆呆地在这长椅上坐了一天的女孩儿,突然抱着一个暖烘烘的食品袋哭得停不下来。 “唉不是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啊? !” “我找不到他了……” “你说什么? 谁? ——唉不是你别哭了啊——!” “……” 然而坐在长椅上的人似乎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 女孩儿只是越来越紧地把自己抱成一团,紧紧地搂着那袋食物,像是生怕什么离开。 “找不到了……怎么办……”她在泪里喃喃,胃抽搐得生疼,“我找不到他了……怎么办……” “……” 几分钟后。 环卫工人扶着出租车的车门往里探头嘱咐—— “小姑娘啊,你路上可小心点,别再这样了!司机师傅,麻烦您了啊!” 说完,他站起身,目送出租车离开。 等车尾也出了他的视线,站在原地的环卫工人收起了脸上的神情。 他叹了口气,摘下手套拿出手机拨出个电话去。 没一会儿,电话通了。 对面传来个有些沙哑的男声: “她还好吧?” “好? 好个屁!你那破身体还好不好得起来了,不行就别耽误人家了。” “——商彦。” 对面男声低沉地警告了句。 这边男人撇撇嘴: “她今天坐在路边半昏了一天,滴水未进。 这么下去等不到你恢复,她绝对先出事。” “……” 电话对面的呼吸急促起来。 难得听对面这人失态,商彦幸灾乐祸地笑了声。 跟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马端正态度。 “我给你讲,按邈邈那边的辈分算,苏小姐可是我表姐——你让她难受了,邈邈知道以后肯定跟我没完。” “……之前谢了,后面我自己来。” 苏桐是在噩梦里被敲门声惊醒的。 从梦里那一滩血中喊着某个人的名字醒过来时,她已是满脸泪涟。 跟梦里的场景一比,这半夜响起的诡异的敲门声都让她觉着无所谓了。 不管是什么,告诉她这才是现实就好、告诉她那个人还只是失踪,没有真的死在遥远的密林里和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带着这样近乎发疯的挣扎,苏桐踉跄着下了床,一路开灯摸向门边。 赤脚踩着地瓷,冰冷逐渐降温了她发热的大脑。 站到门口时,苏桐的理智也总算回归了。 在门再次被敲响时,她眼无波澜地出声问:“……谁?” 门外安静了两秒。 “我。” 那个声音沙哑低沉。 无比熟悉。 熟悉得像是一把巨锤猛地敲在头顶,苏桐的神志都被这一声砸得昏沉。 她丢了魂似的打开了门,视线里正映入那张熟悉的脸。 所有酸涩的情绪瞬间涌入胸腔,膨胀发酵。 苏桐的视野也刹那便被泪水模糊了。 “闻、景!” 这两个字像是饱蘸了眼泪的海绵,被她念出口时怨艾愤恨而又情深缱绻。 她积攒了两个月的逼得自己发疯的情绪在这一句话里悉数还了回去。 苏桐伸手抓住男人的衣领,咬牙切齿又叫人生怜—— “你还知道回来? !” 那凶巴巴的模样让闻景无奈。 可也对,这才像他惦念着的花纹漂亮的小老虎,而不是商彦口中那个叫他心疼到伤也不顾连夜飞回来的脆弱的女孩儿。 只是还没等闻景开口,攥在他领口的手突然滑了下去。 前一秒还凶着的女孩儿扑进了他的怀里。 泪水瞬间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你怎么才回来……我真的快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混蛋……” “……” 闻景的眼神一恸。 许久之后,他慢慢压下眼睫,盖住内里情绪翻涌滔天的瞳子。 然后男人从大衣里抬起还缠着白色绷带的手,轻轻地抚过女孩儿的发顶。 他低下头,落上个吻去。 “对不起。” 苏桐埋在他怀里,哭得声音都哑了。 过了几秒她又突然直起身,红着眼睛在闻景身上摩挲起来—— “你是真的么,不是我做梦么?” “……” 闻景心疼又好笑。 他叹了口气把女孩儿的手捉住,抬起来放在唇前小心地吻她的指尖。 “当然。” “可他们都说你伏法了……”女孩儿眼睛通红。 “什么叫‘伏法’?” 闻景哭笑不得。 然后他微微俯身,勾着唇角在女孩儿耳边亲吻—— “我可做过你的‘线人’。” “当然该是最专业的那种。” “……” 又过了三个月,闻景身上的枪伤才终于完全复原。 记挂商彦当初代为照顾的恩情,闻景和苏桐请了商彦与苏邈邈一起出来用餐。 饭后两个女孩儿手拉手在前面逛街。 另两个在各自领域叱咤风云的男人,此时却只能吊着老远拎包。 好不容易歇息下来。 商彦逮着空打趣闻景: “伤好利索了?” “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口气是真不小——就是如果真有这么大本事,你怎么还能差点在这么个小阴沟里翻了船?” “……” 闻景从远处自己的小姑娘身上把目光收回来。 跟商彦对视了两秒,他蓦地一笑,眉眼粲然。 “你真以为我是不慎受了伤?” “不然呢? 还能是你自己送到子弹上的?” “——David确实厉害,但在我面前藏枪,他还差得远。” “……”笑容僵了两秒,商彦眼神凝重起来,“你什么意思?” 闻景转开。 “我是故意卖破绽给他的。” “……你特意诱David开枪,好让缉毒警顺理成章杀了他? !” 商彦沉眸,“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疯了?” “他非死不可。” “你可真是……” 过了须臾,商彦才平复下情绪。 “那么看重她,怎么没亲手杀了David? 对你来说,不是这样更简单?” “是啊!” 想起那间“囚室”里,女孩儿抱着他说“我求你”时的语气,闻景仍旧忍不住心口一疼。 他垂下眼。 “为一个人成魔不难,难的是忍着。” “成魔?” 商彦想了想,了然,而后玩笑道:“做魔不好么? 地狱里面恣肆潇洒,你能做无上的‘King’,可比人间好得多。” “是挺好。” 闻景笑笑,他抬眼望向不远处阳光下欢笑着的女孩儿,“可人间有她,我舍不得。” () 【番外】秋后算账(上) 番外一:秋后算账 “古医生,他的伤……确实没问题了吗?” 瞥一眼从床上坐起身的男人,苏桐转回头,皱着眉问。 站在她面前的是苏母的私人医生,这次也是不放心闻景那敷衍似的态度,才被苏桐临时请来当“顾问”。 “基本复原了。”古医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抬起头。 他眼神有些奇异地看向了不远处——他刚诊治完的病人此时正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系着白衬衫的扣子。 利落的肌肉流线在衬衫下若隐若现,每一道弧度都在暗示着其下隐藏的偾张的力量感。 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注视,男人修长的指节一顿,须臾之后便蓦地抬眼迎视过来。 同时那人薄唇微咧,冲他露出一个叫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来。 “……” 古屿被那眼神里的煞意一震,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他拎起自己的东西转身往外走。 身后女孩儿追上来—— “我送送你,古医生。” 这话一出来,古屿立马感觉自己身后那如芒在背的目光更凛冽了几分。 他心里不由得暗自叫苦。真想越早脱离那男人的视线范围越好,可要是苏小姐也跟出来,那男人肯定…… “闻景,你在房间里等我,不要跟出来。” “……”古屿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叫他觉得对视都危险的男人,竟然还真压回了起身的态势,有些不满地抿着薄唇坐在床边跟女孩儿对峙。 “你听不听我的?” “……听。” 那声音憋屈得很。 女孩儿的声音跟着放软了。 “我送古医生出去,一会儿就回,你伤没好别乱动。” “……” 听苏小姐像是在安抚什么人形巨兽的语气,古屿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微微清了清嗓子,快步走出了房间。 出门之后,古屿刻意放慢了脚步。 果然没等他走到玄关,身后女孩儿的脚步声就追了上来。 “抱歉,古医生,麻烦您专程来跑这一趟了。” 古屿摇了摇头,“苏小姐这是哪里话,我是您母亲的私人医生,这是我分内的职责。” “不过……”说到这儿古屿停住,似乎有些迟疑自己是否该说出口。 苏桐见了,说:“古医生有话直言就好,妈妈信任您,我自然也是相信的。” 跟着她眉头微皱起来,“不会是他的伤还有什么问题吧?” “那倒没有,这点请苏小姐放心。” “……”苏桐松了口气。“那您是想说什么?” 古屿又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咬咬牙开口了。 “苏小姐知道他……受的是什么伤吗?” 苏桐愣了下,“我只知道这伤有些危险,具体并没跟他聊过。” 古屿叹了口气,本能地压低了声音。 “这是枪伤啊,苏小姐。” “……”苏桐眼神微微一凝。 但她心里却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情绪。 想也是……之前在监|禁室内的几天和后来的那两个月,她翻过各种各样的资料,也从许多途径查证了关于King的各种事件。 那些在业内人士看来都堪称奇迹的任务背后,这人经历过什么样的危险和九死一生,是她无数次在噩梦里经历过的。 枪伤…… 料想那人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苏桐在心底叹了口气。而后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古屿。 “古医生,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对外传——我母亲那里,也不要让她知晓。” “……这是自然。” 古屿点头。但目光里显然还有些避讳以及不安。 苏桐猜得到他会想什么,安抚地说:“请您放心,我男朋友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这次受伤是在帮助警方破获一起贩毒案件的过程中不慎出了意外——没有任何违法的因素在里面。” 说着,苏桐笑笑,“不然我也不敢让他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T市这种大都市,您说呢?” 虽然之前一直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确切从苏桐这儿听到解释后,古屿才算是完全松下这口气。 他也笑了。 “苏小姐的男朋友身体素质绝佳,恢复能力远超平均水平……不过我看他身上有不少陈年旧伤,看来他的职业确实有些危险啊。” “……” 这个话头苏桐没去接,只有些黯然地垂了眼。 古屿自知不能再往下讲,便告了别离开了。 送古医生离开之后,苏桐转身回了房间。 那人倒还是跟她走出去前一样,状似乖巧地坐在床边,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拿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瞧着她。 苏桐的脸上难得没什么表情。她和闻景对视了几秒,目光就往下落。 掠过一丝不苟地系着的衬衫,停到薄薄的布料下遮掩不全的纱布的位置。 苏桐的眼神一沉。她抬脚走了过去,到床边才停下。 这样一高一低地对视了须臾,苏桐先开口。 “上衣脱了。” “……”闻景眸色一深。 刚刚他就在猜想那个不识时务的医生会不会多嘴,这么看答案一目了然。 闻景目光有点危险地瞥了门口一眼,然后转回来。他上身稍稍后仰,手臂撑到身后床上。 薄唇微微挑起来,男人好整以暇地仰视着女孩儿。 “我伤还没好,不宜剧烈‘运动’的。” 那个眼神和尾音,怎么看怎么听都带着邪气。 苏桐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脸上努力绷住了。 “别故意曲解,你知道我的意思。” 尽管这样说着,她的耳廓还是慢慢染了粉。 “我没曲解啊。” 闻景勾唇笑笑,“不是你让我脱衣服吗?” “……”苏桐恼得用杏眼睖他,视线凉飕飕的。 闻景不为所动地回视了一会儿,才笑着压下眼睫。 “好啊。” “听你的。” 淡淡的阴翳铺上瓷白的皮肤,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摸到衬衫的扣子上。 一颗,两颗…… 明明是抱着最简单的看伤的心思,但随着那形状漂亮的锁骨和白皙的胸膛一点点铺展进视野,苏桐忽然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连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落。 看出了她的困窘,床上半倚半坐的人笑着撩起眼帘,手跟着停住。 “还要看么?” 苏桐:“……”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惹她羞恼,想避过这一茬去。 想到这儿,女孩儿心里咬咬牙梗起细颈。 “有、有什么不能看的么?” 闻景意外地看了苏桐一眼。 素来白皙的脸蛋如今已经两颊飞了粉,偏偏还硬是挺着不肯松口。 ——还能再坚持多久呢? 这样一想,深蓝瞳子里笑意更甚。 他索性把已经将第三颗扣子解了一半的手放了下来。 “你来吧。” 苏桐一懵:“……??” 闻景莞尔。 “伤口疼,解不开了。” “……就解个扣子还不能自己来了么?”苏桐恼问。 “‘自己来’?”闻景轻眯起眼,笑问,“是你要看的,所以你自己来,不是再应该不过?” “……” 明知道这人是故意让自己难堪好放弃的,苏桐还是忍不住脸颊灼烫。 站在原地僵了几秒,苏桐牙一咬心一狠,直接上前单膝跪到床边。 她的双手拎上了男人的衬衫领口,恨不得直接给他扯开。 但是顾忌到这人身上据说已经愈合恢复的伤,苏桐攥紧了他的衣襟,却还是没能狠下心。 犹豫了几秒,女孩儿只半跪在床边,把大半个身子都到了床中间的男人的领子扯了扯。 “往外些。” 听了这话,男人眼神一闪,不但没起来,反而直接松了支撑上身的手臂,仰进了床里。 正紧紧攥着他衣襟的苏桐猝不及防,单膝跪着的重心不稳,被带得往前一扑。 “……唔。” 伴着一声闷哼,苏桐不偏不倚地摔进闻景的怀里。 呆了两秒,她慌忙把手抵到床上就要撑起身—— “你没事吧??” 只是还没起到一半,甚至没来得及看清男人神色,苏桐就感觉到自己后脑勺被一只手压住。 她的额头被重新按了回去。 这力道丝毫不轻,撞得她额头都有点疼,更不用说身下这人还带伤—— 苏桐急了。 “闻景你别闹了,你伤还没好,松手!” 身下这人难得不听她的话——不但这只手没松,旁边垂着的另一只也勾上来,环住了她的腰身。 同时有闷闷的低笑声在她额头抵着的胸膛里微震。 “疼吗?” “——什么?” “心疼我吗?” “……你这不是废话么?你能不能别总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 闻景仰头望着天花板,眼底笑意和更深沉的情绪愈发不加遮掩。 他微微勾首,贴到女孩儿的耳廓边上,近乎亲吻地低声私语—— “我喜欢你为我心疼、越疼越好,我可以陪你一起。” 苏桐被这话怔得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等好不容易回过神,她又气又恼,但又无奈十足。 “你变态么。” “你以前不这样的,闻景。” “我以前就是这样,只不过你没发现而已。” 男人仍旧抵着她耳尖低语,笑声沙哑又性感—— “那次在医院,你一醒来就哭着找我,那时候我就告诉你了。” 他声音压得更低,像是贴着她的耳膜或者心脏说出口的那样,尾音都带着心弦微微震颤—— “我喜欢你为我哭……你以为我是骗你的吗?” 伴着这话音,湿濡的吻顺着她的耳后滑向颈子。 在这近在咫尺的危险而蛊惑的声音里,苏桐的意识几乎沉沦—— “千万别把我想得那么无害,桐桐……我告诉过你的。” “——!” 苏桐的眼睛蓦地睁开,她手上施力,躲开了闻景的亲吻。 “……” 男人瞳色深沉,深蓝都染得重了像墨。 那双眼睛的深处就更是藏着些让她心里不安的情绪。 “你确实不是无害,转移注意力都玩得这么溜……” 苏桐还是迎上目光。 “我要看你身上的伤。” 不退不避,叫人头疼。 闻景的目光闪了闪,过了两秒,他无奈地垂下眼去。 “你不是就喜欢我为你心疼吗?” 苏桐直起身,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睖着他—— “你让我看你身上的那些伤口,我也让你好好看我怎么为你心疼的——想我为你哭多久,一下午够不够?” “……” 尽管说话的时候足够硬气,但真看见男人脱掉上衣,露出腰背肩脊上那些或深或浅的疤痕时,苏桐咬得唇瓣都惨白,却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腰腹上看起来接近致命伤的都有两三处。 这还不算胸膛间新添的、同样一不小心就会要了命去的枪伤。 苏桐伸手去摸那些凸起的伤痕和缝合痕迹,冰凉的指尖抖得厉害。 只是几次离着伤痕还有不足寸许的地方,手总也无法再继续上前。 就好像一落上去,就会戳破这不知经年多久的疤痕,让里面再次流出鲜红的血来一样。 她放下手,攥成拳,缓缓地做深呼吸。 却连吐气声都听得出颤栗。 连吐三次,连吸三次,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压都压不住的汹涌情绪几乎快把她的心口炸开。 于是苏桐终于忍不住了。 她攥紧了手克制而恼怒地环住男人赤|裸的上身,侧过头去咬他的颈项。 在这人看不见的地方,眼泪终于不必忍了。 合上眼都像是刻在脑海里的那些伤让她心里发狠,嘴上却不敢用力。苏桐只能掐得手心都疼到发麻—— “你不是‘King’吗!这些……这些算怎么回事……啊……” 闻景叹了口气,淡淡的笑意从脸上褪了。 他没急着解释,任那眼泪砸在身上,只垂手把女孩儿攥紧的小拳头拉起来,一根一根小心又不容拒绝地把她的手指拉开。 “就算心疼也不能自虐。你的身体以后就是我的,你要为我保护好它。” 他伸手揉了揉女孩儿的柔软长发,轻声,“同样,以后我的身体就是你的……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也会保护好它。” “……” 女孩儿没说话,在他颈侧用力地点点头。 “那么,别哭了,好吗?” “……” 她仍旧没说话。 但这一次,换成了毫不犹豫地摇头。 闻景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作孽不可活的King只得抱着他的小姑娘,一边数着疤痕讲故事,一边把人哄了半下午。 —— 难得他的桐桐有这么近乎乖巧的时候,陪笑累了也哭累了的女孩儿安然入睡时,闻景心里还松了口气。 只可惜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床头柜上留着的小纸条和家里消失不见的那部分东西,闻景就知道自己还是高兴早了。 他拿起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录音笔在桌上,听完再走。” 闻景心里隐约冒出点不太好的预感来。 他放下纸条,转手拿过录音笔按下播放。 女孩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语气严肃认真,一本正经的: “两三年前,有个人在A国G市那间叫kingdom的酒吧里,特别恳切地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刚刚想起来了——你最好也记得。” 闻景头疼地捏捏眉心。 他当然记得。 那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儿在自己面前红了眼睛,他一时鬼迷心窍没忍住,让Todd关灯,上去隔着口罩吻了她。 当时想的是用一个吻安抚了心里那头饕餮的凶兽就算完事,今后不要再跟这个能随时覆没自己理智的女孩儿有交集了……却没想到心里那头凶兽却是个无底洞。 他更记得女孩儿当时气愤的话—— “这就是你要的附加条件?” “不,我的条件是……” “求求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回忆完,闻景头更疼了。 而录音机里的女孩儿的声音也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带着微谑的笑—— “毕竟是答应了那个人的条件,不履行似乎不合适,对吧……King?” () 【番外】秋后算账(下) “苏记?她已经托我帮她请了个长假呢。” “她今早来过电视台?” “这倒没有,她打电话请的假。” “……方便给我看一下来电吗?” “噢……好,没问题。” 格子间后的女人下意识地就要把手机递给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男人。 但在交付的一瞬间她从面前这张俊脸带来的迷惑性里醒神,有些警惕地问对方。 “不过——你是哪位?” “他是小苏的男朋友啦!” 隔壁的格子间里,一个女人笑着探过头来,然后冲着站在那儿的男人眨眨眼。 “我说的没错吧?——我记得你叫‘闻景’?” “……” 闻景却没时间理会对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内里更多的情绪。他蹙起眉,耐着性子倚着格子间倾身到最初与自己交谈的人身旁。 “麻烦让我看一下她的来电?” “……哦哦好。” 对方不经意拉近的距离让这个年龄还不大的女孩儿脸一红,连忙把手机递出去。 等对方放下手机道了声谢离开后,她仍旧望着对方的背影有些回不过神。 “别看啦。再看也不是你的。” 旁边的人笑着说了句。 “——宋姐……” 被叫回神的新人连忙转回头,局促地摆手,“我没有,我只是——” “行了不用解释,”宋姐笑笑,收回倾出的身,倚着办公椅收拾着桌上散乱的稿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他刚出现在台里的时候,暗地里瞒着苏桐想勾搭他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新人惊的眼睛都睁大了:“啊?……可他不是苏记的男朋友嘛?” “刚开始苏记可不承认的。”宋姐笑笑,压低了声,“看情况,还是这位追的小苏噢。” “……” 新人张大了嘴巴,看了看男人离开的方向。 “不过呢,你也确实不用惦记他了。” 宋姐把整理整齐的稿件在桌上卡齐了边角。 “……?” “那会儿你还没来——去年年会的时候,苏记下楼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摔下去了——听说就是他给拦着护住的。” “嘶……”新人抽了口冷气,“那摔的应该很重吧……” “可不嘛?台里消防楼梯一层多少级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是手臂骨折。” 宋姐叹口气。 “最后还是他把小苏亲自背下楼送上救护车的——你没看当时他那眼神凶得哟,别人想插手帮忙都不行,护食得跟只狼似的。” “他这么……喜欢苏记啊……” “谁说不是呢。反正从那以后啊,台里所有心思不安分的都死了那条心啦!” “……” 与此同时。 电视台大楼外。 “King,只查得到是T市机场的一部公用电话。” “机场?” 闻景的眉心拧起来,“能查到她的航班吗?” 余难得叹了口气。 “上次你受伤之后,闻家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闻家不撤对我们的布防,其他地区还好说,但在C国内——我步步受限。” 余向来话少,这次能说这么多,显然闻家那边的手段确实叫他也头疼了。 闻景眼神微冷。 只是眼下这个关头,他实在没心思再去跟老爷子折腾。 “嗯,我另想办法。” “好。” “……” 闻景挂断通讯,直接给商彦去了一个电话。 他还未开口,对面那人先没精打采地堵上了话: “找不到苏小姐了?” “……” “用不着惊讶,我没那闲心监控你。” “那你怎么知道苏桐不见了?” “你不想想我是做什么的?没监控你,但苏小姐是我的重点保护对象——应我家邈邈的要求,上次绑架事件可把她给吓坏了。” “她现在在哪儿?” “航班信息和具体情报我已经让人发到你邮箱了,你自己看吧。” 对面声音仍旧懒散,只不过稍停顿了下,就正经了点—— “另外,给你发了一个联系电话,最近有事就找我公司里的人,别总指使我——我忙。” 有了商彦这边的后援保障,闻景也放下心来。 他微挑了眉,嘲弄地问:“忙?除了陪苏邈邈,你还能忙什么?” “关键就是陪不了啊——邈邈现在被苏家的人看起来了,她父母……算了我给你讲,得亏苏阿姨跟家里断了关系,不然你娶苏小姐回家的时候,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对苏母那边的背景已有耳闻,闻景低笑了声。 “所以,你到底在忙什么?” “忙着跪啊。” “……忙什么?” “跪啊——跪完丈母娘,下午还得去跪老丈人——一个不松口我也捞不出我家邈邈来。不跟你说了,丈母娘从二楼窗户看我了。” 闻景:“…………” 挂断电话,想象了一下商彦现在的架势,闻景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这么一比,他好像还算个幸运的了。 只不过等几分钟后,看到了自己邮箱里苏桐的航班信息,闻景就收回了这个想法。 * 闻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才终于转机到了A国G市。 一下飞机,还没来得及出机场,闻景就先收到了Todd的来电。 他接起来。 “老大,”Todd硬着头皮说,“我听余说你在找苏小姐啊?” “嗯。” “我……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看见苏小姐了,在——” “我知道。” 想起留给自己的录音,闻景薄唇微微勾起来。 “是不是在kingdom?” “……”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 等回过神,Todd惊得下巴都没合上—— “老大你怎么知道??余不是都没查到吗?” 闻景哑笑,“猜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吗?你们C国人太可怕了……” “她看见你了?” “没有。” “嗯,那你——” “但是看见Leo了。” “……” “抱歉,King,我们没想到苏小姐会出现在酒吧里。” “我这就过去。” “欸?你回G市了?” “——别废话。” 男人的声音带着山雨欲来的低沉。 “……” Todd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她如果离开,Leo不要动,你跟上。” “额……这个应该不需要担心。” “嗯?” “……”Todd心情复杂地看了不远处的吧台一眼,“苏小姐现在正跟Leo……相谈甚欢。” 闻景:“……” Todd说苏桐和Leo“相谈甚欢”,倒是有大半在夸张。 至少坐在吧台边的苏桐绝不会这么想。 两人只能算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聊——再一次站到这里,她心情实在复杂,根本没什么心思跟人交谈。 两年多前发生的一切,如今回头来看,恍惚都觉着像是做了个梦一样。 “梦?”Leo重复了一遍从苏桐那儿听到的中文,疑问,“什么意思?(英)” 苏桐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走着神就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如今知晓闻景的真实身份,苏桐对他的队友也没太多避讳,便半是玩笑地用英文说了一遍。 Leo听了直笑。 “这样说的话,我们跟你的感觉也差不多。” “嗯?什么感觉?” “对King现在和过去的状态差别的感觉——像是做梦。” “……差距很大吗?”苏桐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过去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过去的King……”Leo想了想,脸上露出个促狭的笑容。 他朝苏桐的方向稍稍倾身过去—— “你还记得当初King第一次以那个身份打电话给你,让你交出U盘——以此作为他帮你们救回你们新闻组组员条件的事情吗?” 苏桐眼神一闪。 “当然。——没有那件事的话,我也不会跟他在kingdom见面。” “当时我们都挺不理解他那个选择的。” Leo耸了耸肩,坐直身,把玩起手里的酒杯—— “那时候他已经以闻景的身份在你身边待了一段时间了。在他做那个决定前,我和Todd都觉得他肯定栽在你手里了。” 苏桐回忆了下,然后感慨地摇了摇头,失笑。 “他那个电话里提起闻景,就像是在说另一个人——可能这才是我一直没敢真把他们两个想到一起的最根本的原因。” “苏小姐不是想知道King过去是什么样的吗?那通电话里的King就是过去的他。” Leo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 “业内没见过只听闻他故事的,把他视为神,我们自己小队里原本也这么觉着,原因很简单——他看起来长成了个人的模样,言笑举止都能富有情绪,但却好像没生出一颗人的心。” 苏桐一愣,侧过头去看Leo。 Leo恰在此刻抬眼,笑意在他脸上缓缓收敛。 “苏小姐,你就没有哪一刻觉着……这人仿佛不是活在身边的人,更像个全无情绪的、对所有人和事都漠然而毫不关心的神祗吗?” 被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目光一盯,苏桐心里近乎本能地栗然了下。 然后记忆倏然将她带回了最初相遇的那段时间里、她第一次被那个人触动的那节课后。 而直到此时她才蓦然发现,深埋在记忆里的那个画面是这样地栩栩如生:那个男人站在长廊的窗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于那夜幕连成片的灯火前慢慢回首…… 连落在他发梢的微醺的灯光,都仿佛纤毫毕现。 漠然的眼神在与她目光相触的刹那,兀地生变。 像是一滩平寂如镜面的湖上落下了第一滴雨,然后满湖的涟漪都荡开。 那时候她是什么感觉呢………… 苏桐正失神,听见耳边Leo轻笑:“你一定见过那样漠然的他,我们都见习惯了……但从某一天开始,那样的King因为苏小姐你,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之前是梦,那么那个过去的King消失的节点,就是苏小姐你梦醒而现实开始的时候。” “节点。” 苏桐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她笑了起来。 记忆力的那幅画中,站在长廊窗边的男人望见了她。 须臾之后,所有淡漠的冰封褪离,他望着她勾起了唇。 人流熙攘,他那一刻的目光,却像是只瞧见了她一人。 “啊……我想起来了。” 苏桐不知怎么竟有些小女生似的赧然。她忍不住放下酒杯抬起手,慢慢拢住眉眼。 掌心撑起的阴翳里,她轻笑,然后愈发压不住上扬的唇角。她笑声稍稍逸出来,乐得像个得了最喜爱的糖果的孩子。 “是有那样一个节点。” “给我感觉……就好像世界外屹立了几百年的雕塑,突然掉下云层,摔进了人间。” Leo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过了几秒他也跟着笑,侧过脸去。 “梦就是在那一刻醒的,苏小姐——我们的神都被你拉下神坛了,你还想怎么样?” 苏桐笑够了,撑起还带着余红的脸颊。 漂亮的杏眼亮晶晶的。 “原来你是替他做说客来的?” Leo沉默了会儿,挤出了一句发音古怪的中文:“天地良心,我真不是。” “……噗。” 苏桐愣了下,还是被这句口音奇怪的中文又逗笑了。 “你真的很有意思,我以前看过你的资料——里面说你最大的特点和怪癖都是爱笑,笑点低到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能笑得出来——这是真的么?” “是你们专业那个不知死活的学生的杰作吧?”Leo刻意做出副凶恶模样,玩笑问。 苏桐点点头,“嗯,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你们小队——队长那会儿就坐在我旁边,想想还真是‘有缘’。” Leo点点头:“是啊……我们各自的事,King没有跟你提过?” “我没问过,他也没提。”苏桐说,“不方便说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 Leo摇头,仍是笑着。 “那份资料里,我记得不错的话,也提过我的身世?” 苏桐眼神闪烁了下。 确定Leo脸上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她才犹疑开口:“资料上说……你是战区孤儿?” “……对。”Leo眯了下眼,手里晃着的酒杯在空中几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了。 “我全家都是死于战争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像杀猪宰牛一样,被刀枪夺走了活下去的权利。” “……” 苏桐的呼吸微微急促。 即便有所担忧,她也没想过那“战区孤儿”的背后,竟然是那样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死的时候哭得很难看……” Leo的目光里焦点渐渐散了,像是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一点罕见的狰狞情绪从他眼底掠过去。 然后他回过神望向苏桐,笑了起来—— “他们哀求着那些刽子手不要杀他们,哀求对方放他们一条生路……那场面有多可笑以及可悲,大概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感受得到。——从那一刻开始我发誓,今后一辈子我都只会笑。” “就算死,我也要笑。” 苏桐沉默很久。 “所以,这是你选择这个职业的原因吗?” “……” Leo转过头来看她,继而了然。 “难怪啊。” “什么?” “我刚刚见到你,还在奇怪你到底为什么会离开C国来G市。” “……” “你想让他退出PSC业界,是吗?” “这样的想法可能会有些自私,”苏桐垂眼,“但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也不希望他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不想担惊受怕,唯恐他身上哪一条伤疤会要了他的命。” “所以说啊,我们这个职业真是注定单身。” Leo玩笑,“不过你未免也太看轻King对你的感情。” “……?”苏桐不解地看向他。 “其实早在你当初被他逼着离开A国的时候,King就差点忍不住跟你一起回国了。最后关头,还是余阻止了他。” 苏桐显然没想到当年回国的事情后面还藏着这样的秘密,闻景也从来没有跟她提过。 一时被勾起了好奇心,苏桐眼巴巴地看着Leo。 Leo也没卖关子,说:“余当时能阻止King,就是因为我们的职业所限。那时候他如果跟你回国,除了留下一堆烂摊子以外,谁也说不准,没经过防范的危险因素会不会被他一起带去你身边。” 从里面听出了潜台词,苏桐眼睛微亮:“那现在呢?” “……他那么在乎你。”Leo笑了,“在苏小姐考虑到这个问题之前,我想King早就已经把解决方法都筹划无数遍了。” Leo还要再说些什么,戴着耳机的左耳内却传来了Todd的提醒。 他神色微动,然后笑着跳下了高椅。 “正主来了,看来我该离开了。” “……我还想听你多说一些呢。” 苏桐眼神不掩遗憾。 “会有机会的。”Leo转过身,离开之前还是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听说King在C国申建了一间公司,中文名字似乎叫……” 他发音古怪又仔细地说出了四个字:“木同安保。” “……” 苏桐身形僵了下。 等她再回神,Leo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酒吧门口的光处走来。途经层层人流,他视若无睹,直到还微愣着的女孩儿面前,男人才停下来。 深蓝的瞳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这样盯了一会儿,男人的脸上带起点无奈。 他微微俯身,双手抬起扶住吧台边沿,恰好将高椅上的女孩儿圈在高台和他的身体中间。 “还生气么。” 男人的声音压得微哑而温柔。 苏桐想起了两年前在这里,那个冰冷而莫名的警告和吻。 她不禁失笑。 “我没生气。”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来……”女孩儿微微眯起眼,轻笑,“接我两年前丢在这儿的男朋友,回家。” () 【番外】闻家的“灾难日”(上) 番外二:闻家的“灾难日” 一个寻常的周末。 早上七点,难得睡个懒觉的苏桐被颈间痒痒的感觉从周公梦里带回了现实。 她睁眼之前,就再熟练不过地抬手,把蹭在自己颈窝的脑袋嫌弃地推开。 同时她有些低气压地抱怨了声。 “……闻景,别闹。” 男人却锲而不舍地凑上来,一边用晨起沙哑的嗓音笑着撩拨她的耳朵,一边亲她的嘴角: “七点一刻,你该起了桐桐……” 躲不过的苏桐只得在被窝里翻个身,同时把被子拉过头顶,理都不理身后的人。 ——这人体力精力都是变态,被折腾半晚上之后,她根本不想跟他说话。 然而…… 几分钟后,彻底被骚扰到爆炸边缘的苏桐一脚把人踹下了床。然后看都没看地上的男人一眼,她面无表情地到洗手间洗漱去了。 难得度过一个没有被某人腻歪着的洗漱时间段,苏桐有点意外。 等她洗漱之后换好衣服下楼,看清客厅里的两位客人时,才明白了原因。 苏桐笑着走过去。 “小晴和煜风什么时候来的?” 她看向闻景,“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坐在沙发上正为“甜蜜的二人周末”再次梦碎而低气压的男人不吭一言,只没什么表情地扫了那边两人一眼。 对这位小叔叔阴影尚深,秦晴有点狼狈地躲开了目光,看向苏桐。 “我们刚到。” 苏桐自然也看到闻景的模样了。 她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抬起白净纤细的手往男人漂亮的蓝眼睛上一糊。 “你别幼稚了,闻景。” 她压低了声音,语带一点威胁。 蓝色的眼瞳里目光闪了闪,最后还是妥协。 只不过妥协也不能太轻易,趁苏桐还没收回手,闻景下巴一抬,在苏桐手心飞快地亲了一下。 听见那动静,苏桐身形微僵了下,然后她十足无奈地低垂了眼望着男人。 闻景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苏桐:“……煜风和小晴都在,你就不能给自己留最后一点脸么。” 闻景微眯起眼:“要脸做什么,能亲你吗。” 苏桐:“……” 显然这人是完全不要了。 苏桐也没再搭理他,笑吟吟地面向秦晴和闻煜风。 “你们今天来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大早上就被喂了一肚子狗粮的闻煜风眼神复杂地看了闻景一眼。 然后他垂手将请帖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没看清上面字样,只看那红艳艳的外观,苏桐眼神就轻闪了下。 随后她不掩意外地抬眸看向对面的两人:“你们定下日子了?” 坐在对面的秦晴没说话,只笑着轻轻点头。 她旁边的闻煜风则是转过去望着她勾起了唇。 “嗯,跋山涉水千辛万苦……终于把人定下了。” 苏桐拿起请帖,一边打开扫视一边玩笑: “就算九九八十一难,修得正果不就是好的么?” 她还要在说什么,只是下一刻目光掠过观礼地点,话到嘴边也不由停住了。 苏桐抬头看向闻景。 闻景正低着头,细密的眼睫压在深蓝的瞳上,遮掩了内里情绪,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桐犹豫了下,还是伸手将请帖递过去。“闻景。” “……” 男人闻言抬起视线,目光在请帖上一扫。 而后他眼神微沉。 “……你们要在闻家办婚宴?” 闻景抬头看向闻煜风。 闻煜风沉默了会儿。 “嗯。” 闻景望着他,微微狭起眼,“你跟我过来一趟。” 说着,闻景撑起长腿站直身,径自往房后露台方向走去。 闻煜风也没做犹豫,同样起身跟了过去。 这边秦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压住了,担忧地看向苏桐:“他们……” 苏桐从离开的两人身上收回视线,莞尔一笑。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 到了露台上,长门一拉,闻景也没废话,直接问:“我记得半个月前,你还说不会回闻家办?” 闻煜风:“嗯,改主意了。” “理由呢?” “……没什么理由。”闻煜风扶住围栏,慢慢吐出口气。 看着远处的天际线,他若有所思,“跟他们赌气了这么多年,我也该回去了。” “……”沉默了须臾,闻景嗤笑了声,“‘赌气’?”他转过头去看闻煜风。 男人虽是笑着,眉眼间却一片冷然。 “你确定你是要告诉我,这些年来你坚持的——都只不过在跟闻家那些人赌气而已?” 没等闻煜风开口,闻景再次出声,音线压得低沉而危险—— “他们也配?” “……” 闻煜风沉默下来。 看着闻煜风那复杂的眼神,闻景想了几秒,唇角一扯,冷然地笑了声。 “我知道了。”他收回目光,“说吧——老头子要挟你什么了?” 闻煜风有些意外地看了闻景一眼。 然后他笑了:“就算小叔你不愿承认——你和爷爷也确实太像了。” 闻景眼里浮起冷意。 这是事实,而且是他最厌恶的事实。 “……废话免谈,他到底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闻煜风说,“爷爷只是说,如果婚宴不是在闻家办,那他不会允许闻家其他任何人出席婚宴。” 闻景闻言蔑然一笑:“就为这个?你还真想让那些人出席?” 闻煜风叹了声,苦笑。 “我自己当然无所谓,都不来也没关系……可甜甜不行。” “婚宴上一方的长辈家人完全不到……我不想听见一些不好的传言,更不想她因为我受委屈。” “我不算吗?” 闻景横了闻煜风一眼。 闻煜风忍俊不禁,“小叔,你自己可还都没成家呢。” 闻景:“…………” 猝不及防被戳了伤疤,闻景眼底笑色沉了下。 “而且,甜甜心软,爷爷和父亲那边就瞅准了这一点——她夹在我和闻家之间为难得很,我不想她有一点不舒服。” 闻景闻言毫不留情地嘲笑:“你还能再妻奴一点吗?” 闻煜风眼神奇异地看了他两秒,摇头。 “比起小叔你,妻奴这方面我确实还差点。” 闻景不为所动,“我不会因为桐桐回闻家,她也不会这样要求我。” “这不是要求不要求的问题……” 闻煜风想解释,又觉得麻烦,最后便只搪塞了一句:“等小叔你要跟苏小姐结婚那天,再面对苏小姐父母的时候,你就知道那种心情了。” 闻景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声音撂在身后:“别把我想得跟你一样没用。” 闻煜风在露台上面无表情,“所以你去不去闻家观礼?” “不去。” “……” 闻煜风在闻家办婚宴的前一天下午,闻景就被苏桐开车载到了闻家大门外。 驾驶座上,苏桐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就算你不待见其他人,这是煜风和小晴的婚礼,你作为小叔,怎么也不该缺席。” “他们不会在意的。” “……他们介怀与否是他们的事情,但你作为小叔的心意至少应该尽到?” “我没心意。” “……”苏桐面无表情,“你进不进?” “不进。” “好,那你自己回去吧。” 耐心全无的苏桐把手里钥匙往副驾驶一抛,推门就要下车。 只是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闻景前一秒就看出苏桐要走的意思,动作迅疾地欺身过来,在苏桐刚推开车门的后一秒就把车门重新拉合了。 然后他也没坐回去,直接就势压到了苏桐的身上。 同时他另只手一勾,直接将驾驶座的背椅放平。 于是等苏桐回神,自己已经平躺着被闻景压在身下了。 她也不慌,眼眸明亮而冷静地睐着他,“还有事?” 闻景眼神阴沉。 “你知道我不想进去。” “对啊,所以我没强求你。” “那你就不能多哄我几秒么?” “——??” 苏桐简直怀疑自己得了幻听。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见闻景眼神认真不是玩笑,苏桐颇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闻景吗?别人冒充的吧?你真名是不是叫闻三岁?” “……” 闻三岁眼神更阴沉了,以沉默表达自己不想说话的抗议。 苏桐拿他没辙。 “好,听你的,你说吧,我怎么哄我们家小三岁欢心?” 听女孩儿细软地唤那句“我们家小三岁”,气势位置全面占优的男人却忍不住眼神里划过一丝狼狈的情绪去。 他于是愈发懊恼地盯着身下的女孩儿。 苏桐鲜少见这样的闻景,逗弄的心思更是压不住了。 “你说呀,闻三岁?想姐姐怎么哄你开心?” “…………” 表情上愈发有些绷不住的男人懊恼得厉害了,深蓝的瞳孔里沉浮起危险的情绪。 苏桐见了心里一警。 —— 关在笼子里的凶兽还是要注意招惹的分寸,不然一个不小心惹得饿虎扑食就不划算了。 只可惜这警醒来的有些晚。 闻景已然是成了那只被逗弄得濒临挣破笼子的边缘的凶兽。 苏桐心里哀叹自作孽不可活,面上绷起来严肃正经: “刚刚跟你开玩笑呢,我们现在可就停在闻家广院外面。” “……”男人目光危险地盯着她。 要不是时间地点全不合适…… 深蓝瞳子里百般情绪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被闻景悉数暴力镇压回去。 他几乎都听得见心里那头饕餮不满嘶吼的动静。 苏桐则是松了口气。 —— 逗大“猫”的本事不到家,差点给自己惹祸上身。 还是得吃一堑长一智才行。 这样想着,苏桐低声“安抚”:“你先起来,我下车——” “不起。” “——?” “你还没哄我呢。” 苏桐:“???” 她叹气,认命,“要怎么哄,你说。” “……” 压在上面的男人低下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须臾之后,低哑撩人的笑声从她的颈侧传来—— “闻三岁要亲亲。” () 【番外】闻家的“灾难日”(下)) 闻三岁最后还是没能要到那个亲亲。 因为苏桐隔着车窗不经意一抬眼,就看见了车外面眯眯眼微微笑的老管家。 老管家面目和蔼地看着车内,不知道站了多久。 即便明知道车窗上贴着车膜,外面应当是瞧不见里面光景的,苏桐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要不是车内空间太小无法发挥,她大概会像今早一样一脚把身上的人踹下去。 但闻景的下场也没比被踹下车好多少。 于是下车之后,本来就心情一般的闻景身周气压更低沉了。 他面色不善地瞥了老管家一眼。 老管家仍旧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就好像完全感觉不到闻景身上的威胁性。 他冲苏桐微微一笑,稍颔首:“苏小姐。” “管家先生。” 对于这位老管家印象很好,苏桐也回点头。 “闻老爷子等很久了,苏小姐随我来吧?” 苏桐应了一声,手里钥匙递给了旁边泊车的人,随后便看向闻景。 此时此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苏桐也不怕闻景再做什么。 她笑得杏眼微弯,“闻三岁,走么?” 闻景眼神莫名而晦暗地看向她。 苏桐于是走过去,直接牵起男人的手,笑着把人往里带。 “你明天可是要作为新郎的长辈出席婚宴,别这么幼稚,走啦。” “……” 闻景没说话,顺从地任苏桐把自己牵进去。 进到闻家主楼大厅,苏桐和闻景并不意外地看到了闻家的其余几家兄弟。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苏桐两人。 只不过在望见那个眼神压着凶戾的男人被走在前面的女孩儿牵进来时,众人只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只被捋顺毛而伪装成狗的狼。 —— 外观温驯动作顺服,唯独扫过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目光,带着叫人不寒而栗的低温。 大厅里坐着的闻家众人脸上笑容都发僵。 进门之后,苏桐给闻老爷子问了好。 但知晓身边这人的脾性,对于其他人,她便只以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老管家招呼着两人坐了下来。 不知道进门前其他人在商讨什么,但苏桐和闻景坐下之后,大厅里确实诡异地安静了好一会儿。 苏桐心里都有些尴尬。 即便不提闻景和闻家那一层扯不清的恩怨纠葛,单纯说闻家这个环境,也不是她所喜欢的。 ——譬如这准备婚宴的家内商讨都搞得像是公司高层会议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主位上的闻老爷子开口:“家里小辈儿都在楼后花园,管家你领苏小姐过去吧。年轻人都喜欢和年轻人待一起。” 能脱离眼前这个尴尬环境苏桐再满意不过,应声便起了身。 旁边闻景跟着她站起来。只是还没等两人迈出第一步去,闻老爷子就微皱起眉。 “你过去算怎么回事?闻煜风不是你侄子么?他的婚宴你都不准备说句话?” 一听这话,苏桐心里就叹气。 她转头看向闻景,果然便见男人眉宇间浮起戾气来。 只是出乎意料的,闻景并没有爆发什么情绪。 他目光阴沉地盯了闻老爷子一会儿,就蓦地一笑,唇角扯起个讥讽的弧度。 “我觉得自己还是跟她待在一起比较好。……免得一不小心没忍住,把你这宅子点了。” 这话音一落,闻老爷子没什么反应,旁边老三却忍不住脸色一变,张口就要说什么。 只不过这次他学聪明了,开口之前先瞥了眼闻老爷子的方向。 一见老爷子都坐得四平八稳的架势,老三脖子一缩,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他可不想同时触到这两个人的霉头。 而闻老爷子在用看不出心情的眼神盯了闻景一会儿之后,还真就摆摆手,放两人一块走了。 等闻景离了大厅,闻老爷子才看向坐在自己手边没说话的老大。 “让人给他拟份稿,几句话就好,晚上你给他。” “好。” * 闻景陪着苏桐到了楼后花园,迎面便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疯闹着跑了过来。 花园里路虽然宽敞,但这男孩儿却压根没抬头往前看,而是一边扭着头直笑一边往前跑。 刚走出来的苏桐躲闪不及,那男孩儿正撞到她的腿上。 两人同时踉跄了下,旁边闻景眼明手快,一把将苏桐捞进了怀里。 苏桐借力站稳了,没摔着。 然而个子还不高的男孩儿就没那么幸运了——失去了方才的阻力,身体失衡的男孩儿扑通一下摔到了地上。 地上的男孩儿呆了两秒,似乎摔愣了神,没反应过来。 苏桐刚准备蹲下身去扶,就听见个尖锐的女声响了起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听见了这声音,原本没什么动静的男孩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哇”地一声放开嗓子大嚎开了。 那未见人先露声的女人此时也出现在苏桐的视线里—— 穿了一声高定衬衫短裙,妆容有些浓艳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地快步跑了过来。 她望见两人中的闻景时,本能愣了一下。 然后地上还趴着的男孩儿的哭声就唤回了她的意识。 女人连忙蹲下去把男孩儿扶了起来。 花园里这一段本来就是石子路,砾石铺得满满的。再加上这男孩儿方才跑得急促,摔得也狠,此时被这女人扶起来,就见掌心蹭着殷殷的血迹。 一见了血,男孩儿哭得更大声了。 而那女人把眉头狠狠一狞,站起身来就吵苏桐。 “你这人走路不看路吗?!这么大一个孩子你看不见?!撞坏了怎么办?!这到底是谁——” 话没说完,女人瞥见了站在旁边的老管家。 老管家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只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叫这女人觉着发毛。 她犹豫了下。 “管家,这两位是谁的客人?” 老管家却没回话,只不轻不重地睖了她一眼。 然后他转向苏桐和眼神已经彻底冷下来的闻景。 “小少爷,这是三房家的儿媳;她没见过您本人,没认出来冲撞了,您别挂心。” 老管家第一个称呼一出口,这女人脸色就变了。 嫁进闻家好几年了,她早就听说闻家有这么一位敢把天戳个窟窿的小少爷。 那个让他们这些晚辈见了大气都不敢出的闻老爷子,听说只拿这个小儿子没办法……她老公甚至说过,这位小少爷是敢指名道姓地跟闻老爷子硬刚的。 ——她可没想到自己人品这么差,竟然刚好撞到这么位祖宗身上去了。 一看这两人姿势,再想到自己刚刚对着这女孩儿叫骂的话,三房家儿媳几乎都要下来汗了。 她连忙赔笑。 “欸……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确实是没认出小叔叔来。” 跟着她目光一转,落到苏桐身上。 “这位就是小婶婶吧?果然跟老爷子说的似的,长得天仙儿一样,可真漂亮。” 她低头拽了扒在自己腿上的男孩儿一把: “赶紧给小叔公和小叔婆道歉!” “……” 那男孩儿似乎是没明白怎么情势一转,突然就成了自己要道歉了。 他委屈又忿恨地抬起头看了苏桐一眼,然后就低下头死死不肯开口。 闻景眼神微寒,压在心底的那点凶气就开始往上冒。 不过没等他发作,苏桐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没事,”女孩儿转回来,望着站在那儿前后变脸一样快的女人,微微一笑,“我一般不跟孩子计较。不过放着孩子随便乱跑乱跳,真撞了客人,伤了哪一位都不好。您下次好好照看点,先带他去处理一下伤吧,别发了炎。” “……” 这话说得软中带硬,让三房家儿媳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才咬咬牙,强笑开口:“那行,我先领他去涂点药。” 说完,女人便气呼呼地领着儿子走了。 闻景把带几分森然的眼神收了回来。 视线落到苏桐身上时,他眉已经皱起来。 “没撞伤你吗?” “没有,”苏桐笑笑,“我还不至于脆弱到被这么点一个孩子撞坏吧?” “……” 闻景却仍旧不放心。 他扶着女孩儿的腰,提脚往后踩,然后半蹲下身。 把苏桐裸|露在外的膝盖和小腿仔细检查了遍,闻景才重新起身。 皱紧了的眉心也终于松了些。 随后他看向老管家,薄唇微抿起来,脸上只差拿笔写上“我很不爽”几个字了。 老管家又无奈又好笑,这会儿只得开口。 “今晚之前,我一定让宅子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苏小姐被您金贵得很,一点都不能磕着碰着蹭着,这种事儿也绝不会发生了——这样小少爷可满意?” 苏桐一听就晓得老管家在拿闻景打趣,偏偏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就这么说。” 苏桐:“……” “我又不是瓷娃娃做的,真这样说,是要他们都避着我走路么?” “那再好不过。” 闻景应得理所当然。 然后他没给苏桐再拒绝的机会,直接把女孩儿牵起来往花园的亭子那边走。 路过给草坪花丛做维护的园艺工人,其中多数都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面生的来客。 只不过在看见跟在两人身后的是家里的老管家的时候,所有园艺工人又都赶忙把好奇的目光收回去了。 陪着苏桐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闻景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像是感觉到什么,他微眯起眼,抬头看向右手侧的主楼二楼。 二楼的半圆形露台上,一个人正靠着白玉雕栏俯视着三人。 与闻景目光相撞,那人抬手招了下,“小叔,苏小姐。” 楼上的正是准新郎,闻煜风。 “煜风?”苏桐抬眼,“小晴呢?” 没用闻煜风解释,旁边老管家接了话,“明天婚宴一天,秦晴小姐要换许多套装束,现在正在做最后的试衣和确认呢。” 苏桐闻言想了想,继而笑道:“这么看来的话,就算是在婚礼上,也是只需要一套西装就能解决所有场合的男人舒适啊?” 老管家笑着说:“如果以后婚礼上苏小姐不乐意,小少爷定然不会强求的。” 老管家话刚说完,就感觉到从闻景那儿射来一束目光。 他抬头看过去,见闻景的视线微微冷沉。再看苏桐,却是有些不自在地垂了眼,没再接这个话题。 老管家心里古怪了下。 拖了有两三年还没结婚,老管家本来以为只是这两个年轻人感情深厚不需要这种仪式性的东西,如今看来……却好像另有隐情啊。 尽管心里奇怪,但老管家还是识趣地没有多谈。 这次是闻景打破了沉默。 “我去二楼看看他,你跟我一起?” “……”苏桐从自己的意识里回过神,随后她摇了摇头,“我不去了,在这儿等你就好。” “嗯,我尽快下来。” “好。” 几分钟后,坐在这片花丛旁休息的苏桐就见到露台上闻煜风身边站上了闻景。 闻景出现的刹那,两人的视线就不约而同地交汇到一起,继而相视一笑。 各自收回视线后,苏桐与旁边正拿着水枪给花草浇灌的园艺工人交流起来。 而楼上露台,闻景也跟闻煜风搭了腔—— “是苏小姐不愿意结婚?” “……”闻景面无表情地看向闻煜风。过了两秒,他侧回眸,看向楼下与园艺工人谈笑的女孩儿。“她没提过,我也没提。” “总有个理由吧?”闻煜风侧过头看闻景,薄唇微勾,“应该会有一个……苏小姐不愿说、小叔你就也不舍得她说的理由?” 闻景眼神平寂,措辞却嘲弄。 “你是已经转行做心理疏导了?” “别误会,我只是想还你当初让乔安告诉甜甜事实的情分罢了。” “……” “所以那个理由是什么?”闻煜风问。 闻景没说话。 安静持续到闻煜风准备换个话题的时候,他听见闻景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原生家庭不幸。” 闻煜风神色一顿,随后他嘲讽地扫了一眼面前主楼后偌大的花园—— “活在闻家,我们的原生家庭哪里幸了?” 闻景垂眼,“桐桐的……还要更不幸一些。” 闻煜风眼角微动了下。 “……家暴?”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 但即便这样,站在他旁边的男人还是在听见了这两个字时,蓦地收紧了手。 攥着雕栏边沿的白皙指背上青筋暴起。 闻煜风几乎怀疑他小叔要把这白玉石都掰下一块来。 答案也已一目了然。 闻煜风叹了口气。 过了两分钟,等身旁人平静下来了,他才又问,“那怎么办?一直拖着吗?” 闻景的目光早就重落回女孩儿身上。 那个明媚的笑容安抚着他心底每一丝喧嚣的戾意。 “无所谓。”他说,“有没有那张纸的存在,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这么认为,不代表别人也这样。” 闻煜风皱起眉,“而且小叔你应该知道,原生家庭不幸情况下,很多人在未来对婚姻有逃避心理——但不是因为厌恶和轻视婚姻,反而是因为对于婚姻的重视和近乎圣化。” “你想说什么?” “苏小姐始终不提结婚,你也会在心里觉着她还没有真正接受你吧?” “……” 几乎是闻煜风话音刚落,对面男人深蓝的瞳子上就立时抹上了一层狰狞的情绪。 尽管稍瞬即逝,但闻煜风还是看得分明了。 他微撇了下唇,转开目光。 话说到这儿已是尽头了。 再多说下去…… 他可不想在自己婚礼前一天看这个男人发疯。 在这个问题上叔侄俩显然达成了一致。 于是两人都没再继续交谈下去,而是将目光放到露台外面。 却见三房家儿媳正带着上好药的儿子走到楼下。 路过的一大一小望见坐在旁边休息的苏桐,三房家儿媳脸色微变了些。 而她手里牵着的男孩儿左右看看没见到别人,便挣脱了妈妈的手,朝着苏桐跑过去。 正跟园艺工人谈着最近几株花的花期,苏桐听见有脚步声,下意识地望过去。 然后她便见十几分钟前刚离开的男孩儿停到她面前,摆出一个有些恶意的鬼脸。 没等苏桐反应过来,那小男孩儿竟是直接抬腿,恶狠狠地踢了她两脚。 “丑八怪!” 那男孩儿冲着苏桐吐了口唾沫,转身跑回了妈妈身边。 即便是苏桐的心性,此时脸色也沉下来了。 她站起身,不言不笑地看向三房家儿媳。 那女人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去。 见苏桐看来,她连忙遮掩了表情笑笑:“抱歉抱歉,苏小姐,孩子还小,不懂事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这就——” 没等她说完,忽听得脑后似乎有些动静,而站在她对面不远处的苏桐受了一惊似的。 “闻景——” 女人循声转身,就看见从二楼露台上,撑着雕栏的男人直接跳了下来! 向前翻滚受身动作,几秒之后男人便在花园小路上站直了身。 而他脚步甚至停都没停,起身后就直接大步走过来。 然后长腿一抬,没等女人反应,他便一脚把男孩儿踹倒在地。 男孩儿被踹得往前一扑,再次趴在地上时还没反应过来。 而那女人已经尖叫了一声,连忙飞奔过去。一边扶起男孩儿往怀里抱,女人一边歇斯底里—— “你疯了他还是个孩子呢——你万一伤了他——” “我捧在手心都怕摔着的人,他还他妈敢踢?”男人声音冷厉得骇人,“你要是再敢多一句话,我现在就废了他——不信你试试。” “你……” 那女人几乎要疯了,只是抬起头甫一对上那双眼瞳里像是要吃人的凶狠目光,她心脏不由缩成了一团。 —— 瞬间回归的理智告诉她,这个男人确实不是她能招惹的。 下一秒,她就听见一个谑弄而微冷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小叔已经是脚下留情了,他要是真不留力……” 撑着围栏俯下身的闻煜风笑意一寒—— “你现在立刻给你儿子叫救护车都来不及。” “……” 三房家的儿媳被吓得一哆嗦,二话没再说抱起儿子就赶忙往回跑。 而那个已经回过神来的孩子这次更拼了命地哭嚎起来。 只是没嚎上两嗓子,他就见站在原地眼睛发红的男人目光冰冷地看向他—— “你再哭一声试试。” “……!” 哭嚎的动静嗖的一下收住了。 这次直到女人抱着男孩儿跑出视野,他们都再没听见那熊孩子哭一声。 闻景脸色阴沉大步走到苏桐面前。 他蹲下身去,一字不发地看着女孩儿白皙脚踝处微微显露的红印。 此时此刻,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男人几乎要爆发出来的怒火。 连老管家都收起了笑,有些神色微紧地盯着闻景。 闻景克制着怒气抬起女孩儿的右腿小腿。 他伸手想去蹭掉那红印上的脏痕,又怕碰疼了苏桐。 薄薄的唇于是更几乎要抿成一条锋锐的刀刃了。 过了两秒他才哑了嗓音问:“疼不疼?” 苏桐犹豫了下,没说话。 刚刚那熊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也是发了狠踹了她两脚——那脚上的名牌鞋鞋尖十足硬得很——最初的麻木劲儿一过,此时倒真是非常疼的。 然而这实话她却不能说。 尽管还没见过男人真的发大火,但只瞧见刚刚这人直接跳下来的一幕,和把男孩儿都差点踹飞出去的一脚,苏桐也不敢开口。 ——她要是真说疼,保不齐闻景得把闻家掀个底朝天才行。 明天还是闻煜风和秦晴的婚礼,不考虑旁人如何,她也不能放任闻景把两人的喜事闹黄了。 这样想着,苏桐摇摇头。 “不疼。” “……” 男人抿紧了唇看她,显然是不肯信的。 深蓝的瞳子都快沉成了墨水的颜色。 苏桐却笑着弯下眉眼来。 想了想,她伸出手去,在蹲着的男人头顶揉了揉。 闻景被她摸得一愣。 旁边园艺工人吓得差点从人字梯上摔下来。老管家都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赶忙移开眼,然后正撞见半圆形露台上,撑着围栏望着这儿的闻煜风都有些眼神发怔。 唯独苏桐对于自己之前所作所为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她笑着重复了遍。 “真的不疼。” “……” 闻景刚刚被她揉乱了头发,连心里的火气都好像被揉没了。 他眼睫一压,看着女孩儿腿上的红痕,紧抿着薄唇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过了两秒,闻景眼神冰冷地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这次没笑,表情严肃。 “我会跟老爷子——” “从这一秒开始,”闻景几乎是一字一句,声音和眼神里都像冻了冰碴子,“那母子两个人不准在闻家出现。” 老管家一愣。 “这……” “我不管老头儿怎么说——包括年节在内,他们家两个人谁敢上门,我敲断谁的腿。” 这可不是个小事情,老管家正头疼着,回溯过闻景的话却是突然脑内灵光一闪。 “小少爷的意思是之后要回闻家来?” 管家的语气不自知地激动起来。 闻景冷眼。 “什么时候回是我的事情——但只要我碰见一次,刚刚的话,我说到做到。” 听出了这里面的默认含义,老管家眼睛都亮了,他重重点下头—— “小少爷的意思我一定会告诉老爷子的。” “还有——” 闻景要再说什么,却突然被躬下身的苏桐环了个正着。 他话音本能地停住了,连眼底的冰冷都在这一瞬间散了七八。 “我想去散步。” 女孩儿贴着他的颈项,软着声哄人。 一边哄她一边给老管家使眼色。 老管家领会了,微微躬身做了礼,转身顺着长径往回走去了。 闻景虽然被抱上来的苏桐拦住了目光,却听得到老管家离开的脚步声。 他皱起眉就要张口,跟着又被苏桐用话堵了回来。 “我说,我想去散步。” “……”知道女孩儿是起了维护的心,闻景按捺下情绪,“待会儿我陪你,但现在我还有事要交代给管家。” “不行。”苏桐毫不犹豫地拒绝。 她不用想都知道听闻景肯松口回闻家,闻老爷子会有多纵容他。 任闻景提条件,单刚刚那一个就足够闻家闹个鸡犬不宁的了。 苏桐转转眼睛,计上心来: “你背我。” “嗯?” “腿疼,你背我去散步吧?” “……” 男人没说话,但果真背过身去,拉着女孩趴到自己的背上。 然后他起身,背着女孩儿顺着铺满了夕阳余晖的蹊径往前走。 走了一段,闻景突然感觉到,原本扬着脑袋的女孩儿趴到了他颈侧。 微痒的笑声闷闷地传到他耳中: “刚刚突然发现……” “我真的很喜欢你啊,闻景。” () 【番外】少时闻景(上) 番外三:少时闻景 管家第一次见到闻景,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意外地接到了七年前被自己送出国的Katherine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的声音虚弱而无力,小心翼翼地恳求他来见自己一面。 或许是七年前的所为终究让他心有不安,也或许是电话里被时间消磨掉了所有傲气的女人唤起了他的怜悯,管家最终还是答应了对方。 向闻家告了假,他便拿着对方告诉自己的地址,孤身一人远渡重洋,来到了A国。 坐上的士,管家给司机报了地址。 司机听了之后惊疑地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在仔仔细细确定后座坐着的家伙确实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西服之后,的士司机忍不住问:“您这样一位绅士,难不成是要去那种地方办差?” “那种地方”这个显然有特殊含义的称谓让管家心里一凛。 等到接近目的地,看着那满眼的集装箱、破旧砖楼上密集得让人不适的矮窗,和那些衣不蔽体的多为黑人的小孩儿,管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是没想过Katherine会生活得有些落魄,但他确实不曾意料到,对方竟然已经落魄到住进了贫民窟里。 的士停在了管家给的地址标识的位置。 管家临下车前,的士司机还玩笑说:“还好是在这个街区交界位置,不然再往里一些,就这个连便利店都不肯入驻的地方,我还真不敢送您进去。” 管家沉默了下,推开车门的手也停住。“这里很乱吗?” “……”司机神色莫名地转回来打量了他两眼,然后笑笑,又转回去,“哪里只是是乱?您这样的衣着打扮,走在这里面可得小心些。” “谢谢。” 管家没再多说,下了车。 他有些发愁自己该怎么找到Katherine小姐。 之前对方给他打电话,用的似乎是公用电话啊,回拨过去不知道能不能…… 没等管家想完,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下闷闷的响声。 类似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管家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量还不及他腰高的男孩儿低着头走了过来。 管家抬了抬眼,看见男孩儿身后是一辆看起来废弃已久的破烂轿车。而之前传来的声音,似乎就是男孩儿从车上跳到地面带起来的轻微震动。 管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又连忙落回男孩儿的身上。 跟这一路行经的那些孩子一样,男孩儿看起来衣衫褴褛,裤子上也有几个破洞。 头发是亚麻色的,还带着微卷。而从露在外面的皮肤来看,男孩儿似乎更像是个白人,只是身形比其他白人小孩儿瘦弱了些。 贫民窟里的白人可不多见。 管家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 他几乎忍不住朝着男孩儿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此时,男孩儿也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来找Katherine的吗?” 童声稚嫩之外,带着一丝沉闷的低哑。 说话的同时,男孩儿抬起头来。 “……” 管家的瞳孔猛地一缩。 过了几秒,他才忍不住摇头慨叹。 ——血缘真的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眼前这个男孩儿,除了那双湛蓝的眼瞳之外,五官轮廓与闻家现在的当家人闻嵩几乎是一模一样。 如果一定要说出些区别,大概就是混血血统让男孩儿的肤色格外白皙了几分;且尽管年纪不大,五官也已初露深邃。 似乎是不耐烦于管家的沉默,他视线里的男孩儿微微皱起眉。 ……这个表情,跟闻嵩就更像了。 管家心里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他提了提西装裤腿,半蹲下身,伸手就要去摸男孩儿的发顶—— “你叫闻景,对不对?” 男孩儿没有回应他的话,且在管家手落下来的一瞬间就本能地往旁边侧迈开了一步。 等站稳身,那双湛蓝的瞳子里露出一丝冰冷的警惕情绪。 管家简直没法想象,这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眼神。 ——从那里面,他看不出丝毫同龄孩子会有的天真。 只有筑成冰墙一般的防备。 这样对视了几秒,大概是确定管家没有什么恶意之后,男孩儿才点了点头。 “你认识我?” 管家叹气,“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你取得……只不过那时不确定你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取名这样亲近的事情并没有融化半点男孩儿眼底的冰冷。 他只是又看了管家一眼,似乎要记住对方的长相。然后他转过身,往一条小巷走去。 “我带你去见Katherine。” 看得出男孩儿对自己仍有防备,管家没说什么,叹了声气跟上去。 走进去没多远,管家就感觉到了“麻烦”。 —— 三个流里流气的黑人少年正围着根电线杆子抽着劣质的烟。 不经意瞥见了一身西装革履的管家,其中一个眼睛一亮。他拉了拉眯着眼享受吞云吐雾的伙伴,然后示意了一下管家的方向。 管家步伐稍缓下来,皱起了眉。 贫民窟里的少年尽管只有十几岁,但往往都是打惯了架也抢惯了东西的……三个一起上,都针对他的话倒不难解决,但要是分出一个去奔着男孩儿…… 没等管家想好对策,最先发现他的那个已经要走过来了。 只是在那人刚迈出第一步去的时候,他的同伙拉了他一把。 被拉的不解地转回头,拉人那个下巴抬了抬。 却是示意了下走在管家前面的男孩儿。 管家心里一紧。 就在他准备直接把男孩儿拎到身后护住的时候,却见那三个人对视了几眼,其中两个硬拉着最先动作的那个,转了回去。 管家愣了下。 他好像从那两人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避讳的情绪? 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怎么会避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尽管疑惑,但管家还是加快了步伐走过去。 大约离开那根电线杆子三四米的时候,管家听见身后传来了压低的声音。 “那小孩儿谁?他老子来头很硬么?” “……那就是只狼崽子,你以后见了离他远点。”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你们没毛病吧。” “你别看他小,那崽子打起架来不要命的……老K那小半个手掌,就是被他咬掉的。” “艹,原来是他……这是人还是狼啊…………” 后面的交谈声渐渐远了,直到彻底消失在管家的耳边。 听完了这一切,他却忍不住目光微恸地看向前面男孩儿单薄而瘦削的肩。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几年里这个孩子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或许当初……真是他选错了吗? 之后一路沉默,两人走过坑洼泥泞的小巷,到了一个门檐低矮仿佛随时要倾塌的砖楼前。 走在前面的男孩儿推开破旧的铁门,迈腿进去。 楼道里黑黢黢的,远处摇着把昏黄的灯。 扑面而来的,是潮湿发霉的古怪味道。 男孩儿步伐未停,熟练地绕过黑暗里的障碍物,走上左手边的楼梯。 管家跟上去。木制的楼梯被他踩得吱哟哟地响。 若不是楼里时不时传来各种低杂的谩骂声,管家大概都要怀疑自己是误入了什么鬼片的拍摄现场。 这样走了大约两层楼,前面的男孩儿停了下来。 他推开了右手边一扇铁门。 于是在黑暗里吱哟作响的木质楼梯之后,管家踏上了凌空嵌在这“危楼”外墙上的金属长梯。 看着那梯子上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锈斑,老管家深切地怀疑了一下这东西会不会载着自己寿终正寝地掉下楼去。 似乎是从他的迟疑里猜到了原因,始终一言不发走在前面的男孩儿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几阶凌空的金属台阶上转回头,居高临下近乎睥睨地看着管家。 管家敢发誓,他在这个只有六七岁大的孩子的眼底,瞧见了一丝冷讽的笑色: “这里只有两层楼高,掉下去也摔不死。” “……” 管家最终还是跟着男孩儿,进了楼梯头上那个几乎低矮狭窄到无法称为房间的地方。 占据了这方空间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一张破败的床横在那里。 床上躺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 如果不是这张瘦到脱形的脸还勉强能看出过去的些许痕迹,管家几乎不敢认这是那个七年前还风华正茂美艳动人的Katherine。 “……妈妈,他来了。” 不同于一路上偶尔开口都称得上冰冷的语气,此时站在床前的男孩儿声音压得微低,带着一种乖顺的情绪。 “……小景。” 过了一会儿,女人才像是从昏睡里渐渐醒来。 她疲惫地看了男孩儿一眼,“你出去吧,我有话跟他说。” 尽管带着迟疑的不情愿,但男孩儿还是点了点头。 “好。” 他转过身,绕过管家出了门。 房门没有合上,管家听见男孩儿踩着金属长梯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直到彻底消逝。 他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Katherine……你这是何必?” 病床上的女人的呼吸声沉重了几分,带着仿佛风灌过朽木的垂老破败。 过了几秒,管家听见她发出一声费力的嘶哑的笑。 “他仍旧不知道小景还活着,是吗?” “……” 管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你这样,对他、对你自己——还有最无辜的小景——这对谁都不公平。”他走过去,声音沉痛,“我已经后悔了……七年前,我就不该替你隐瞒小景的存在。” 出乎管家意料的,病床上那个骄傲的女人并没有反驳自己的话。 她只睁大了自己空洞的蓝色眼瞳,定定地望着昏暗而模糊的天花板。 “是啊……” “是我害了小景。” 管家眼角一跳,忍不住眼神复杂地看向床上的女人。 “那你——” “可我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你知道的。”Katherine惨然地笑了笑,“我替他决定了他出生之后的方向,也就没打算替他改过。” “你终究还是不肯让他回闻家?” “……闻嵩既然以为我当初已经把孩子打掉了,那就永远都不要知道小景的存在了。” Katherine慢慢合上眼。 “反正,他也不差这一个儿子,不是吗?” “但小景只有这一个父亲!” 管家终于忍不住,语气激动起来,“Katherine,就算你再自私——小景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忍心他生活在这样一个…………” 管家的话没有说下去。 “所以,我这不是求你来了吗?” “你什么意思?” “……” 床上的女人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像是要把这副孱弱到只剩了一把骨头的身体里所有的情绪都吐出来一样。 然后她睁开眼,转过头看向管家。 女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 妩媚惊艳,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让闻嵩都能失了理智的美人。 失了血色的唇轻轻开合,她平静而心安地说。 “我活不过几天了。” “——!” * 管家把Katherine送进了M城最好的医院里。 可即便躺在ICU内,插了一身的管子,那个风华不再的女人仍旧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管家站在ICU外,看着里面病床上那个在这光下愈发瘦脱了人形的女人,只觉得满心荒凉而怅然。 昔年那个美得让所有人都惊艳的女人,最终还是因为自己那一心的傲气,折损成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闻嵩在…… 管家还未想完,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来—— “我妈妈……还有多长时间?” 管家惊觉转头,才发现男孩儿不知何时竟没让他有丝毫察觉地站到了他的旁边。 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而继承自病房里的女人那儿的湛蓝瞳子清澈如湖,那样直直望来的时候,没人能说得出口谎言。 只是相较于这个孩子的年龄,他的早慧让管家不由自主地心疼。 他攥了攥拳,蹲下身,抬起手扶住了男孩儿的肩。 这一次男孩儿没有拒绝也没躲开,只是紧紧地盯着管家。血色有些淡的唇紧紧地抿着,透出他的一丝不安。 管家勉强撑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来。 “这里的医院设备先进,能让Katherine小姐——” 他的话音未落,房间里突然发出医疗机械的报警声。 没一会儿,主治医身后跟着几个护士快步跑了过来,神色匆匆地进了里面。 透过厚厚的防菌窗,管家能够清晰地看见病床上的女人痛苦到近乎狰狞的表情。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孩子。 只是那个男孩儿超乎他想象的坚毅。 在紧紧地盯了里面很久之后,男孩儿问:“我是不是不能进?” “……是。”管家低声说。 “那你能帮我给她带一句话吗?” “好。你想跟妈妈说什么?” “……” 男孩儿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口。 过了许久他转开头。 “请你告诉她,如果真的受不了的话,就算了吧。” “我一个人……也会努力活着的。” 说完,男孩儿没有给管家反应的时间,拔脚跑了出去。 “…………” 身后的管家看着男孩儿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久久地沉默下去。 直到几分钟后,额头见了汗的主治医走了出来。 他到管家面前跟管家简单说了几句。 管家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个情况,该怎么选择,还是要看家属的意见。” “……家属的意见我已经问过了。她现在意识清醒吗?” “暂时是清醒的。” “那我能进去跟她说几句话吗?” “嗯……可以,不过时间一定要尽量短。” “好。” 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管家穿上了防护服,进到了病房内。 他把男孩儿告诉他的话,转达给了病床上的女人。 话出口的时候,管家在女人黯淡的瞳眸里看见了释然的情绪。 “他……原来是……知道的啊……” 管家不忍心地低下头。 然后他便见,女人费力地伸出枯槁的手,拉住了他的。 “能——不能……” 管家反握回去,沉重地点头。 “我会照顾好他的。” “……”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两周后。 Katherine在M城最大的墓园里下葬。 在这个城市里,她早已没有什么旁的亲人朋友了。 等祷告的牧师离开,这方墓碑前,只剩下穿着黑色礼服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管家目光沉哀地看着蹲跪在墓碑前的男孩儿。 男孩儿一如管家想象中的坚毅。 这种坚毅甚至决然到一种近乎冷情的地步——他没有半点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脆弱和恸哭。 从头到尾,他都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场葬礼的行进。 只是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男孩儿就像座雕塑似的,盯着那墓碑怎么也不肯离开。 管家有些看不懂这个才六七岁的孩子。 他的所有情绪埋得想海面下的冰山一样,深沉难见,捉摸不透。 当晚,管家带男孩儿回贫民窟整理Katherine小姐的遗物。 那个逼仄的小房间里,所有私人物品整理之后,也不过装了一只纸箱。 甚至还没有装满。 管家本想让随行的人帮忙搬,但男孩儿却执意不肯。 他用他瘦弱的手臂紧紧地抱着那只箱子。 像是抱着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温度。 只是在最后离开时,原本一直还算顺遂听话的男孩儿却让人犯了难。 ——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关合的铁门前,死死地盯着门。 任管家如何唤他,他都不肯离开。 管家无奈。 挥退了随从,他陪男孩一起站在这危险的铁锈楼梯上。 这一站,两人就站了一晚上。 直到半夜,被云遮蔽了星光的天空渐渐落下雨来。 管家轻声劝: “走吧。……别湿脏了她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男孩儿终于有了反应。 他动了动已经麻木到全无知觉的身体,侧过头去看管家。 那张精致而没有表情的脸上,男孩儿薄薄的嘴唇颤栗了下。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像是从眼角落下的泪。 他低下头去。 “从今天起,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 “……” 管家心里像是被什么重物猛地敲了一下。 他目光大恸。 这是这个男孩儿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一个孩子原本该有的脆弱。 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月后,管家通过老友为男孩儿找到了一位养父,他自己回了国。 闻嵩问起时,他也只说是去国外度假散心。 当时的管家想不到的是,六年后他就会再一次见到男孩儿。 他更想不到的是—— 六年后的男孩儿,已经完全成为了另一种人。 () 【番外】少时闻景(中) 闻景的存在,在他十三岁那年,到底还是被闻嵩知道了。 当家人暴跳如雷,整个闻家都不得安生。 当初全力为Katherine隐瞒的管家更是首当其冲——若不是念着管家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情分,当时初闻消息的闻嵩大概真气得恨不能活撕了管家。 Katherine心高气傲,没有明媒正娶便不肯留那孩子——这是当初管家亲口告诉他的。 得知孩子被打掉,闻嵩那时也气疯了,更是对Katherine彻底死了心,直接让管家把对方送出了国。 十几年不闻不问,而今,竟然有人拿着那个孩子的照片上了门。 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外沦落十几年,照片里男孩儿衣衫褴褛的模样几乎让闻嵩在一瞬间眼睛就涨满了血丝。 即便还没做亲子鉴定——这个孩子融合了他和Katherine所有优点的样貌也让他无比笃定:这正是十三年前他就以为已经死掉了的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管你们花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闻嵩把照片狠狠地摔在桌上,通红的眼睛瞪着众人,“把、他、给、我、带、回、来!” 闻家上下几乎是倾巢而动。 闻嵩的二子三子尽管心里未必情愿多这么个弟弟,但闻嵩全权在握,他们半点小心思都不敢动——两个人找得比谁都勤快,争先恐后地想通过先寻着这个弟弟以便讨父亲的欢心。 但最终,还是管家带的人先找到了闻景。 一找到人,领队的人就头疼地给管家打电话—— “我们不敢伤小少爷,根本就制不住他。” 管家刚从调查来的资料里得知四年前闻景的养父就去世的消息,这几年里那个孩子多遭的罪让他也罕见地夹了怒气。 “你们那么多受过专业训练的成年人,制不住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是你们太废物,还是当我傻子?!” 领队的人一噎,心里跟吃了黄连似的苦,“管家,小少爷那哪是个普通孩子啊?——这要是正面一对一,队里恐怕都未必找得到能稳胜他的;更何况他还滑溜得很,不上家伙我们根本就连他衣角都摸不着!” 没等管家说话,领队又压低了声:“管家,小少爷绝对受过这方面的专业特训。” 管家听得心里一凛。 这种格斗相关的训练要吃多少非人的苦,他没经历过也大约猜得到,闻景怎么会…… 顾不得多想,管家皱起眉。 “你们再拖一拖他,我这就到了。” 领队的人一听,发愁,“这拖不住的话……” 管家叹了口气,“那你就告诉他,是我要见见他。” 领队的人心里嘀咕着“这能管用吗”,但也只能应下,死马当活马医了。 令他意外的是,好不容易在又折损了几个战斗力的情况下近了身,在听到他的话之后,那个眼神凶戾的少年竟然真的摔出了他手边的人后就停了动作。 “闻家的……管家?” 少年的声音微哑,还带着变声期的低沉。 他抬眼缓慢地打量了领队的人。 那人只觉得跟刀子在身上刮了一遍似的。他甚至忍不住想——以他们这位“小少爷”的冷鹜脾性,得是打多少生死关头走过才能练出来的呢? “跟六年前的,是同一个吗?” “……啊?”领队的人没反应过来。 直到少年又要有所动作,他才蓦地回神,连声说:“对对对,是同一个、是同一个,闻家这位管家做了几十年了,没换过的!” “好。” 少年收手,眉微拧着。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默几秒后,他又抬起头看向领队的人。 湛蓝的瞳子在光下漂亮得剔透,却反起寒芒: “你如果敢骗我,别人我不管——你死定了。” 领队的人心里叫苦,面上只得小心赔着笑。 所幸没等上太久,管家的车就火急火燎地到了。 车一停,后座的人就直接推开门走下来,大步向着领队人给的坐标走来。 穿过领队的人手底下神色警惕的大汉们,管家气息有些急促地停下了脚,看向站在中间的少年。 “……小景?” 少年眼神一闪。 这一瞬间,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从他的心里眼里浮掠过去。 Katherine去世后两年多,养父就也因为职业意外而死。 唯独他教给自己的那些生存技能还在。就是靠着这些,他一个人摸爬滚打地、几次和死亡擦肩而过地活了下来。 经历了太多人性冷漠和欺骗背叛,本该还稚嫩的那颗心早就结上了厚厚的茧。 他已经难以全然信任任何人了。 所以即便面对着神色有些激动的管家,闻景的反应仍旧只能说是比方才少了一丝淡漠。 他撩起眼皮来看着对方,“你找我?” 管家点头,他目光只努力地打量着少年,甚至意识还没反应过对方的漠然态度来。 少年眉尾一扬,目露凉意:“——有事?” 不等管家说话,他又开口:“Katherine小姐最后走得安详,我承你的恩情,可以为你做三件事。” 管家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 对上少年眼神寒极的瞳眸,他才反应过来—— 这个少年,已经再也不是那个雨夜里抱着箱子低垂着头的男孩儿。 他的身上,像是有一种跟人性和温度相关的东西,被完全剥离了。 管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似的,他无比愧疚,下意识地避开了少年锋锐的目光。 “小景……我是按照你父亲的吩咐,来接你回家的。” “……” 空气沉寂了片刻。 而后少年缓慢地眨了下眼,像是从刚刚的话里抽回了神智。 那张五官精致轮廓凌厉的脸上,薄薄的唇轻勾了下。他露出一个淡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笑: “‘父亲’?”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过‘父亲’了?” 少年的声音放得很轻,那张因年龄尚还显得精致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近乎艶丽。 只可惜在场每个人只觉得冷。 他们没见过有人能笑得这么叫人……不寒而栗。而这人甚至在旁人眼里可能还只是个孩子。 “小景,当初Katherine小姐那件事,老爷子——” “别把Katherine小姐和他一起提,”面上笑容缓缓收敛,少年眼神冰冷,“我只觉得恶心。” “老爷子他……当初Katherine小姐出国,确实是他的错,但他那时候不知道你还安然无恙,他只是以为Katherine小姐已经——” “我不问原因,只看结果。” 少年冷声说。 他拉提手臂,摸向后腰,抽出把匕首来,在指掌间转了半圈,攥紧。 “刚刚你们手下留情,我也一样。——现在我听完了,要走了,谁如果再敢拦我,别怪我让他见红。” 说完,少年也不等众人反应,直接转身向着早就观望好的人力最为薄弱的一点走去。 被他的目光触及,那一点位置的两个人心里叫苦不迭。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管家。 站在原地的管家愣了好几秒,才心里幽幽一叹。 然后他开口: “你不是答应,可以为我做三件事吗?” “……” 少年的步伐戛然一停。 他没回身,眉心却拧了起来。 显然他已经猜到,管家要让他做什么了。 而也确实不出他所料,管家看着他的背影,说:“第一件事,我请小少爷跟我回闻家。” 闻景拧过上身,冷冷地看着管家。 管家脸上露出一点和善的笑容。 “刚说出的话,您就要食言吗,小少爷?” “…………” * 闻景回闻家的那天,家里所有人都被老爷子一个电话拎了回来。 包括常年在外出差打理家族生意的长房都没能例外。 一家人心思各异,但坐在主位上的闻嵩都难得露了点紧张的苗头,其他人就更不敢态度随便。 没一会儿,家里佣人接了电话,跑到老爷子耳边说了什么。 其他人还没反应,老爷子就突然站起身往外走。 二房三房两家人一愣,三子闻少岭脸色有点微妙,“父亲,弟弟回家拜望您是应该的,您用不着——” 老爷子却理都没理他,径直往外走。 其他人哪还敢耽搁,纷纷面色各异地对视了眼,也都赶紧起身跟出去了。 也赶了巧。 载着闻景和老管家的车停在主楼外面的时候,闻家众人正从台阶上下来。 久候的佣人上前拉开车门,穿着衬衫长裤,亚麻色碎发蓝瞳的混血少年走下车来。 视线一触即那张面庞,所有人都愣了下。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闻嵩。 ——实在是太像了。 面前的少年,跟闻嵩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除去那双湛蓝得像冰一样的眼瞳。 看见闻景,从来都神色威冷的闻嵩也板不住脸了。 他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嘴唇翕动:“你……你就是闻景?” “……” 少年没说话,像是不沾染半点烟火气的眸子缓慢地扫略了众人一遍。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闻嵩的身上。 这就是他身体里另一半血的来源啊。 少年薄唇微扯起个嘲讽的笑容。 他向后退了一步,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然后才看向同样下了车来的管家。 “答应你的第一件事,我已经做到了。” 他连理都没有理会闻嵩。 这反应让闻家众人面色微变。闻少岭按捺不住脾气,强笑着走出来。 “你就是小景弟弟吧?我是你三哥,闻少岭,你以后——” 没等他说完,少年冰冷的目光横了过来。 闻少岭脸上笑容僵住,脚下本能地停住了。 —— 实在是那眼神太凶也太阴鹜,不像是在看血肉至亲,更像是在看即将被自己手刃的仇敌。 “我不喜欢有人离我太近。” 少年缓缓开口,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闻少岭,似乎成了只盯上了猎物的狼——只等对方稍有动作,他就会扑出去撕开对方的喉咙一样。 “…………” 闻少岭只感觉脸上好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几巴掌似的,回过神来火辣辣地红。 他看着少年有些目光不善,但被那眼神一慑,倒真是骇得不敢再上前了。 “少岭,回来。” 闻嵩终于平静下来,冷声喝了闻少岭一句。 “……是,父亲。” 闻少岭再心有不甘,此时闻嵩发话,他也不敢违背。闻少岭阴森森地看了闻景一眼,转身回到自己最初站着的位置。 旁边就是他的二哥闻少峰,也一贯是家里与他争父亲宠而闹得最凶的兄弟。 闻少峰见闻少岭这个一贯圆滑得叫他牙根痒痒的三弟灰头土脸地回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去。 他冷笑了下,把声音压到最低—— “难得啊,三弟,竟然还能有人叫你一点都不给你面子……我看今后,闻家里你再不是最小的那个,想借着幺子的名义跟父亲讨些什么,就难办了吧?” “……”闻少岭气急败坏地瞪了闻少峰一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狠狠地扭过头去。 而另一边,闻嵩定定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年轻时五官神似的小儿子,又沉默了很久后才叹了声。 “我知道你怨我。我会尽我所能地补偿你。” 从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再也没落过注意力来的少年,听了这话终于有所反应。 他撩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瞥了闻嵩一眼。 “——可我不需要。” 不等闻嵩再开口,少年就又补上一句,“我不想和你、”他目光横扫过闻嵩身后众人,“和你们——有任何牵扯。” “……” 这话让包括闻嵩在内的闻家众人都变了脸色。 最后还是站在轿车边的管家眼见局势微妙,连忙上前。 “小少爷舟车劳顿,有些累了,还是先让他回房间休息吧?” 闻嵩接了这个台阶,应了一声。 而原本准备开口的少年,也在看见站在自己前面的管家往身后伸了两根手指时,咽回了要出口的话。 少顷之后,佣人从一早收拾好的房间里离开。 房门合上,少年冷眸看向管家: “说吧,第二件事是什么。” () 【番外】少时闻景(下) “三、年?” 几乎要咬碎的字音掷出来时,少年的眼神凶狠。 他气极反笑,“就一件事,你让我在闻家待三年?” 管家摇了摇头。 他脸上的笑容甚至称得上和善:“不是随随便便待三年就可以了,是希望小少爷你尽可能听话地在闻家住三年。” “……” 一听这话,少年简直像是只炸起浑身长毛的狼,目光冰冷又危险地盯着老管家。 “这是你答应我的条件,你不会又想食言吧?” “……你怎么不干脆让我死在闻家?” 管家叹了口气。 他知道一直这样敌对状态的话,这个定|时|炸|弹迟早都是要炸的。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认真地看着闻景:“因为我是为了你安全、健康地长大,我是为了还我欠Katherine小姐和你的愧疚——而不是为了闻家哪个人。” 少年一语不发,但从眼神上来看显然对他的话抱有怀疑态度。 “你还太小了,闻景。”管家苦口婆心地劝着,“你这些年的情况我都让人调查过了——你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能力、有天赋,但你还是太小了——既然你答应了Katherine小姐会好好地努力地活下去,那你就不要辜负她。” “……” “这三年对你来说很重要,即便按着你所想走的那条路,你也需要健康的身体、真正完备的专业训练、以及各方面综合素质的提高——你想要真正在这个社会上生活下去,靠你自己,那在那之前你就必须先让自己成长起来。” 少年眼底的警惕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认真的思索。 他从来不是个不会思考只会动手的莽撞的孩子,不然早在很多年前他就该死掉许多次了。 所以在认真地考虑了片刻之后,少年抬起头。 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已经平静下来。 “闻家能给我这些吗?” “闻家能给你的,远比这多得多。”管家说,“所以至少在这里待上三年;等三年之后,你翅膀硬了,还想离开的时候,没人拦得住你。” “……” 少年的瞳孔里亮起奇异的光,带着莫名的凉意。 他微微勾起唇,“你说得对。” “你的第二件事,我答应了——我会在闻家待上三年。” 管家心里松了口气。 他是真的怕,那样的生活继续下去,这个少年迟早有一天会曝尸荒野。 “不过……”少年将自己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挂上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转回头,“除了自己,我不听任何人的话。” 管家:“……” 就这样,管家总算是把闻景安抚下来,让他留在了闻家。 休息了两天之后,闻嵩就安排闻家专用的医疗团队给闻景做了一次全身检查。 检查过后,闻嵩又给闻景单独安排了最专业的高级营养师和西餐大厨,海外聘请的专人家庭教师团队,以及可自由调用的个人保镖、司机、随从…… 闻景在闻家的地位和待遇,几天之内就上升到了和闻嵩齐平的程度。 这让闻少峰和闻少岭两兄弟极为不满。 但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自然没法腆着脸去跟一个十几岁的弟弟争父亲的宠。 ——尽管那个少年明显没有任何讨好闻嵩的意思,更没把他们当兄弟。 多数时候,包括闻嵩在内,闻家所有人在闻景的眼里都是跟空气一样的存在。 只要他们不接近他身周两米。 —— 两米是闻景的私人距离,一旦有人踩进了这个圈子,不管在做什么的闻景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并用最警惕且凶险的眼神警告对方,直到对方讪讪退离。 至于厚着脸皮装没看见的…… 只需参考第一位因为不识时务而被直接摔出书房的家庭教师就好了。 就这样,用了不到两个周的时间,闻景就已经完全适应了安排紧凑的生活节奏。 而他的家庭教师团队在向闻嵩汇报进度后,闻嵩也很惊喜且意外于自己最小的儿子的聪慧程度。 于是抽了个时间,闻嵩把小儿子叫到了面前。 像是一块干涩了十几年的海绵拼命地吸收水分,心无旁骛地学习和补充着自己欠缺的各种知识的闻景在这两个月内罕见地“听话”,连对于闻嵩都鲜少露出抗拒。 ——绝大多数时候,他直接无视。 只是这一次,闻嵩的要求却让他感到反感。 “礼仪课?” 少年冷眼看向站在闻嵩身旁笑容得体的女人。 盯了两秒,他转回头,精致的小脸上没有表情:“我不需要。” “就看你现在这个说话的态度,你就需要。” 闻嵩显然还没适应自己有了一个随时随地会顶撞自己的性格乖张的儿子这件事情,所以他有点恼怒。 若是换了二房和三房两家的人在这儿,见了老爷子这副模样,大概早就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然而闻景并不。 他甚至冷冷清清地用那双湛蓝的瞳子盯了闻老爷子几秒,然后才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地重复了遍—— “我说,我不需要。” “……” 旁边佣人听了大气都不敢喘。 在闻家,闻老爷子说话就是天,反驳都没人敢,更别说顶撞。 就闻老爷子那个脾气,被这么个小家伙怼上几句还不得像个点了引线的火|药|桶吗? 然而书房内空气几乎叫人窒息地安静了很久之后,他们却没一个听见闻老爷子发火的声音。 家里的佣人们不由奇怪地看向闻老爷子的方向。 却见闻老爷子怔怔地和闻景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压下视线到自己手边的书桌上,那一角里搁着个用一块锦缎手帕包好的物事。 旁边的佣人更是气都不敢出了。 ——那是老爷子不让任何人碰的东西,之前有打扫的阿姨不小心给碰地上了,老爷子发那大火——整个宅子里面所有人一个周内走路都怕落脚重了。 后来有人私下里传,说那是当初一个金发蓝眼的漂亮女人扔回到闻家的东西。 那双眼睛,大约就该跟他们的小少爷相去不远吧。 佣人们缩着胆想。 很久之后,闻老爷子才慢慢吐出口气。 他看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少年。 “基本的礼仪课我会给你安排上,作为补偿,你可以自己选两门感兴趣的特长课。” 几乎张口就要拒绝的闻景眼神一闪,沉默下来。 然后他问:“特长课?” “对,”闻老爷子说,“马术,射箭,高尔夫……或者旁的什么,你都可以自己选择。” “……好。” 少年点点头。 “我先选综合格斗。” “…………” 闻老爷子目光惊异地盯了少年几秒。 须臾后他应了一声。 “既然你喜欢,可以。” * 二房三房两家的儿女念的都是私立精英寄宿学校,一个月才会回闻家一次。 而这次他们再回家,就发现家里的“等级制度”中被一个外人凭空插了一脚进来。 那个外人自然就是闻景——比他们都要小几岁、却已经成了他们名义上的叔叔的人。 对于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年龄小辈分却高的小叔叔,两家孩子自然有些不愿接受。只不过迫于来自闻老爷子的压力,也没人敢把这种不愿说出口。 从小深受闻少峰和闻少岭的影响,两家孩子别的未必学会多少,该如何讨老爷子欢心倒是学得一套一套的。 于是刚到家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七点不到,两家孩子就争先恐后地去找他们小叔叔问好了。 二房闻少峰家里的兄妹俩到得晚,去到闻景卧室门外的时候,三房家的独子已经看起来站了好一会儿了。 三人目光一接上,彼此都有些敌视。 二房家的女儿闻可轻笑了声,眯着眼看三房家的独子闻云聪。 “哟,云聪哥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闻云聪脸色难看地瞥了她一眼。 ——六点半他就到门口了,可惜门里人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怎么的,没给他半点回应。 原本他不肯走,就是预防着别被这兄妹俩钻了空子,这么看还真是预料的准。 一想到这茬儿,闻云聪也不冷不热地笑:“彼此彼此啊,妹妹。” 闻可撇撇嘴:“别叫这么亲昵,我可不敢有云聪哥你这样的亲哥哥。” “你——” “好了小可,”闻可的亲生哥哥闻昊拉了她一把,然后温和地看向闻云聪,“可可被爷爷娇惯得厉害,嘴上没把门儿,你这做哥哥的,别和她一般见识。” 若是往常,闻昊这样说,闻云聪必然不会再顶了。 而今他听了这话,却笑得愈发嘲弄。 “爷爷娇惯她?呵呵,昊哥,我劝你以后还是别说这话了——有机会你跟家里佣人打听打听,看看爷爷都是怎么对新来那个——……怎么对我们那位小叔叔的。” “……” 闻昊听了没说话,与闻可对视了眼,不由皱起眉来。 这边三人气氛正诡异着,长廊楼梯口的位置,一道人影出现得近乎悄无声息。 等他走到三人不远处时,正对着来人的闻云聪一抬眼,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大活人吓了一跳。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小、小叔叔?” “……” 站在那儿还不及闻可高的少年闻言抬头,湛蓝色的瞳子冰冰凉地瞥了开口的闻云聪一眼。 然后他视若无睹地走过三人,一直走到自己房门旁才停住。 “让开。” “——啊?” 闻云聪没反应过来。 “你挡道了,让开。” 少年还在变声期的声音带着好听的喑哑。 只可惜语气却冷得像是要掉冰碴子,叫人不敢恭维。 闻云聪从小到大都是被外人捧着的,哪里吃过这种态度这种气? 一听这话他懵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 而站在门口的少年显然不是个脾气耐性好的,说完话几秒种后见这人都没什么反应,少年当下就皱起了好看的眉。 他手臂一抬。 站在后面的闻昊闻可兄妹俩都没见他上身有什么其他移动,闻云聪就猝不及防地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被推开的闻云聪差一点就要摔到地上去,好不容易停稳身体时也难掩狼狈。 这下他可总算回过神了,脸色登时涨得通红,几乎一蹦三尺高—— “你敢推我?!” 朝着淡定收回手臂后就拉开房门的少年,他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你——” “砰!” 房门几乎是贴着闻云聪的鼻尖被甩上了。 “噗——哈哈哈哈哈……” 亲眼目睹闻云聪吃了这么大亏,再也忍不住的闻可扶着她哥哥的肩膀,笑得几乎要打跌。 “太惨了哈哈哈哈,这可真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没贴上还被人一巴掌推开了啊!” “——!” 本就气愤的闻云聪一听这嘲讽,更是几乎要头顶冒烟。 他脸色涨红得像是要滴血,恶狠狠地瞪向闻可—— “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三遍又怎么样?”闻可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你冲我发什么火啊,可不是我推的你,有本事你冲推你的人撒气去呀!你敢么你?” 闻云聪气极反笑,“我有什么不敢的?”他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等着紧闭的房门,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就是一个从国外捡回来的乞丐吗?仗着爷爷补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闻云聪的声量蓦地拔高了一个八度。 今天家里长辈都不在,他也没什么好惧怕的,更何况那个小崽子还比他都低了一个头——对方真要是敢告状,看他不打得那小崽子求饶! 这么想着,闻云聪脸上的笑容愈发有些狰狞了。 他的嗓门再次提高了一些—— “我回来前就听说了,你就是个灾星!克死了自己的妈,又克死了自己的养父!像你这样的灾星,干什么要来我们闻家!” 闻云聪的话音落下,房门内仍旧没有半点动静传出来。 又等了半分钟,他狞笑了声,扭过头去看闻可和闻昊——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这就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什么狗屁小叔叔——” 他扭过头去,口吐恶言:“像你这样不知道被什么垃圾货色生出来的杂种狼崽子,谁他妈想叫你叔叔?!” 闻昊和闻可脸色都变了。 玩笑归玩笑,私斗归私斗——但这样的话要是真传到了老爷子的耳朵里,他们三个有一个算一个,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没脑子的傻缺。 闻昊心里这样想着,面上挂起温和的笑:“云聪,你这样说就有些过了,跟小叔叔——” 闻昊话音未落,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三人下意识地把目光落过去。 站在门口的少年赤|裸|着上身,白皙的身体上还沾着剔透的水珠,亚麻色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精致的脸庞上——显然是刚刚沐浴出来。 只是那双湛蓝色的眼瞳此时却像是浸了冰,令人不敢稍撄其锋的煞气从那里面透射出来。 闻云聪首当其冲,被那目光一掠,刚拔起来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 他心里给自己壮了壮胆,刚要再出口,就突然见面前的少年猛地提腿一踢。 下一刹那,闻云聪只觉得自己胸腹处一阵巨力,跟着整个身体的重心都飞了起来。 扑通一声狠狠的闷响,前一秒还趾高气昂地站在门口的闻云聪,已经倒在两米外的地方。 “啊——” 受了一惊的闻可本能地尖叫起来。 而被麻木之后的剧痛侵袭了大脑的闻云聪,张了张嘴,还没等呻|吟出来,就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听了动静赶过来的佣人们乱成了一团。 连已经成年的闻昊都有些慌神,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始作俑者。 然后闻昊愣了下。 那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腿。 在这慌乱来往的人流间,他神情淡漠得近乎不通人性。 在那双湛蓝的眼瞳里,闻昊看不见半点悔恨、懊恼或是快意之类的情绪,而只有一片冰冷。 须臾之间,那双眼瞳的主人似乎感受到了闻昊的注视。 少年转过头来,不喜不怒地看了闻昊一眼。 闻昊身形一僵。 —— 原来刚刚不是他的错觉。 对于自己造成的眼前这个可怕的局面,少年真的没有半点忧虑的情绪存在。 或许闻云聪说得没错。 闻昊甚至觉得与自己对视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狼崽子。 他属于人性的那部分存在,似乎早已被什么磨灭得一干二净了。 “……” 闻昊不寒而栗地避开了视线。 晚上,闻老爷子归家,听说了白天的事情。 被踢昏的闻云聪彼时已经醒了,被闻老爷子叫过去之后,在书房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气急败坏地赶回来的闻少岭,也在旁边跟着夸大家庭医生说的症状和危险。 闻老爷子听得眉头直皱,转过身去问管家。 “他还没回来?” “嗯,”管家应声点点头,“小少爷下午有综合格斗课,听说每天都给自己额外加课,回来的比较晚。” “让他今天先回来吧。” “好。” 没用多久,还穿着一身训练服的少年就出现在了书房外面。 一看到他,闻少岭和闻云聪脸色都变得像是打翻了酱油瓶,黑沉一片。 只不过少年的目光一扫过来,闻云聪就下意识地瑟缩着躲开了眼。 少年的目光从他们父子俩身上浮掠过去,停都没停。 “有事?” 他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一丝不耐。 ——莫名被打断了授课,显然闻景此时的心情并不美妙。 “父亲,您看他哪有半点悔改的样子!”闻少岭气不过,抢口道。 “悔改?” 少年瞥了闻少岭一眼,在看到闻云聪那糊了一脸泪的模样时,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少年嗤笑了声,眼尾一扬,“我既无错,为什么要悔改?” “你对云聪下这样的狠手!亏你还算是他的长辈!” “长辈如何?”少年扯着唇角要笑不笑地看着闻少岭,眼神一寒,“再敢侮辱Katherine小姐,别说是他,你我也照打不误。” 说完,少年再懒得说一个字,直接转头往外走。 后面闻少岭已经被气得没了理智,暴跳如雷: “就为了那么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 “嗖”地一下尖锐的破风声响起,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铿”地一声插进了闻少岭耳后的墙壁上。 淡淡的血丝在闻少岭的脸颊绽开,鲜红的血流了下来。 “啊——” 书房里的佣人和闻云聪被吓得尖叫,闻少岭则是丢了魂似的傻在原地。 而始作俑者转回身。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眼底像是凝满了煞冷的杀意。 闻少岭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嘴唇都哆嗦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毫不怀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个疯魔一样的少年也能把那把匕首插进他的颈动脉。 让闻少岭觉得死里逃生的是,少年并没有再对他做什么。 闻景只是走到那面墙壁前,伸手止住了还在空气中颤栗嗡鸣的刀身。 两指捏紧,他蓦地把刀拔了出来。 随着那刀刃摩擦的声音,众人心里都好像跟着嘎吱了一下。 看着那个到此时也眼神淡漠的少年,他们不由恐惧地避开了视线。 感觉到了旁人的惊恐,闻景漠不关心地收起了匕首。 “再让我听见你对Katherine小姐有一字不敬——这把刀就不只跟你擦过去那么简单。” 说完,他拔腿往外走。 到了房门外,少年身形一停。 而后他侧过头,瞥了一眼几乎瘫到一起的闻少岭和闻云聪父子俩。 薄薄的唇一勾,少年脸上露出个艶丽而淡漠的笑容。 “废物。” 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 一转眼,闻景就在闻家长到了十五岁。 两年多的时间里,原本的少年身形迅速拔高。如今若是只看背影——已经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和因为格斗等身体机能训练而格外修长挺拔的身材——大概谁也认不出这会是两年前那个看起来还有些单薄的少年。 而随着年龄增长,混血血统也让他的五官轮廓愈发深邃立体。如果不相识的人见了,多半要以为他是个已经成年的。 在闻景十六周岁生日前夕,看着俨然已经成人模样的小儿子,闻老爷子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生日宴?!” 得到这个消息,闻家众人都大吃一惊。 谁都明白,闻景十六周岁这个生日宴,绝对不会只是要给他过一个生日那么简单。 闻嵩是要宴请闻家的无数世交,把自己这个小儿子正式推到世人面前。 他是要让闻景名正言顺、认祖归宗。 闻家二房三房担心了两年的问题,终于还是发生了。 “父亲……这会不会太早了些?” 闻少岭硬着头皮问。 连一向跟闻少岭不对付的闻少峰都跟着附和。 闻嵩哪里会不知道自己的二儿子三儿子是怎么想的。 只是他也懒得与这两个没出息的计较,只摆摆手:“我已经决定了,这事交给你们大哥去办,至于你俩……” 闻嵩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瞥了两人一眼。 “这两年你们在外面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跟你们计较。——这次闻景的生日宴,你们谁要是再敢给我闹出一点幺蛾子来,我一定把他从闻家赶出去。” 闻老爷子语气一点都不重,相较平常甚至算得上是少见的温和。 但也就是这“温和”劲儿,吓得两兄弟对视了眼,就谁也不敢说话了。 闻景的生日宴,于是如期而至。 当天早上六点半,晨起锻炼归来的闻景刚淋浴完,就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叩响了。 听敲门特有的节奏和力度,应该是管家。 闻景擦着湿淋淋的碎发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正是一脸和善笑容的管家。他手里还捧着几件看起来崭新熨帖的衣物。 闻景打量了两眼,本能地皱起眉。 “又有什么麻烦事?” 管家笑了笑的,当做没听见,绕过闻景走进门,“早上好啊,小少爷。” 他躬身把衣服放到闻景的床上,然后再自然不过地走过去给他拉开窗帘。 —— 闻景在闻家待了两年多将近三年,从头到尾房间收拾全部都是管家一人做的。 换了旁人,根本别想能进他房间。 闻景将毛巾搭在颈上,皱着眉走过去,拎起了床上的衣服。 西装。 他撇了撇嘴。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拘束人的衣服了,连腿脚都活动不开。 打开了房间的净化加湿系统,管家笑眯眯地转回来。 “小少爷,下午开始在家里会办一场晚宴,您记得穿着它到场。” 闻景嫌弃地把衣服撇到一边。 “不要。不去。” 老管家也不恼:“我记得小少爷您最近的射击课还没上完?老爷子好像越来越不喜欢您今年的选课了,小少爷可别送给他停课的理由啊。” 闻景继续擦头发的动作一停。 毛茸茸的毛巾间,那双漂亮的蓝瞳轻眯起来,像只危险的大猫。 “——你威胁我?” “不,”老管家微微一笑,“这叫善意的提醒,小少爷。” 闻景:“……” “几点?” “晚宴六点正式开场。” “我那时候还没上完课。” “所以我特地来提醒您——提前请假,千万别迟到。” “…………” 半晌之后,站在那儿的少年慢吞吞地“噢”了一声。 “我会到场的。” 显然很是不甘愿。 老管家满意地笑了笑。 然而等到晚上,管家就知道自己显然是高兴得太早了。 眼看手表表盘上六点已过一刻,闻景还是半点不见踪影。 闻老爷子脸色不太好看,问管家:“他真答应过了?” 管家苦笑:“当然。” “那怎么还没出现?” “大概是有事耽搁了,”管家说,“不过小少爷的脾性您知道的,既然答应出席, 就不会不露面。” 闻老爷子皱紧了眉,问旁边站着的负责宅子里一切情况的安保队长。 “还没找到人吗?” “没有。” “……” 闻景没露面,最高兴的就是闻少峰和闻少岭了。 尤其后者,心里都快乐开了花。 错过了开场的介绍时间,再想找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可就难了。 一想到这儿,他调整了表情走上前,低声说:“父亲,时间不早了,客人们都等得有些急了,不如我们就先开宴吧?” 闻嵩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却也无法。 他只得点点头,冲长子一挥手。 “还是按原本的说辞来,先说他暂时有事晚些露面。” 长子点头。 闻少岭脸色却一变。 ——这是摆明了,就算闻景今天不出场,也要对外把他闻家幺子的名义敲定啊。 看出老爷子定意已决,闻少岭只得脸色灰败地退了回去。 于是,几分钟后,正奇怪着闻家迟迟未开宴的宾客们,就从闻家长子那儿听到了闻嵩决定带幺子闻景认祖归宗的惊人消息。 底下有不少近两年听说闻家领回来个儿子的,但都以为悄无声息地带回闻家主宅来已是顶峰。 除了个别早已得到消息透露的至交世家外,没人想到闻嵩竟然真的会把这个小儿子的正统名分敲定下来。 偌大的宴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负责开场的闻家长子神色淡定,刚要再打个圆场,就听宴厅的门霍然洞开。 在这西装革履也或衣香鬓影的场合,走进来的身材修长的少年却穿了一身黑色训练服,腰缠束带,蓝瞳里透出的目光凌厉而锋锐。 他对视着自己愣住的大哥,薄凉一笑,侧身靠在厅门上。 “认祖归宗?……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这狗屁条件了?” 少年的出言不逊惊呆了在场宾客。 而被那双蓝瞳里满是煞气的眼神一慑,闻家众人竟也一时忘了开口或是上前阻拦。 闻嵩有些恼怒。 但对于这个最肖自己的小儿子,他永远有着对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及的耐心和宽容。 “闻景,今天是你的生日宴,穿成这样像什么话?” 闻嵩侧头看向管家,“带他上去换衣服。” 站在厅门处的少年闻言眼神一冷。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就凭我是你的父亲!” “‘父亲’?”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少年哈哈大笑,笑得恣肆轻狂。 他一边笑一边大步走进门,一路直指闻嵩所在的方向。 路过之处,所有宾客本能而避讳地给这个满身煞气的少年让开了路。 他于是一直走到闻嵩面前,才停住脚步—— “闻、嵩。”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反应里,闻景一字一句地直呼闻老爷子的名姓。 同时他薄唇微咧,露出个骇人的笑来。 “但凡有一点羞耻之心,你大概就不会觉得自己配做我的父亲。” 话出,石破天惊。 宴请来的一众宾客和闻家众人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闻嵩气得额头青筋都绽起来,而站在他对面最小的儿子不避不退地看着他,笑容桀然不驯。 像头独狼。 蛰伏闻家将近三年,这头狼第一次朝着闻家的当家人亮出了他尖锐的爪。 闻嵩越是生气,对这个心性桀骜的小儿子就越是不肯放离。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对方。 “你可知回闻家认祖归宗,是叫多少人艳羡眼红的福气?” “‘闻家’?” 少年笑得不屑。 他瞥向闻少岭和闻少峰,眼神嘲弄,“对于有些废物来说,闻家确实是庇佑他们的地方……而我不需要。” 闻景转回头。 “我很清楚我靠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只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而已。” “……” “认祖归宗这种事情,谁艳羡让谁来好了。” 闻景重抬了腿,直接走过脸色铁青的闻嵩身旁,往宴厅后方离开。 厅内一片哑然。 今天之前,闻家内外,他们还没见谁敢这样跟闻嵩说话。 而今天之后,闻景的名字在这些世家之间算是彻底地家喻户晓了。 —— 闻家养出了头凶悍的狼崽子的事情,没用一夜,就传得人尽皆知。 * 闻景大闹生日宴的事情过后,闻家内外的人都猜测闻嵩一定会大发雷霆,然后把这个敢直呼他名姓的儿子赶出闻家。 就连闻景自己都一早就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然而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闻嵩确实大发雷霆了,但没朝着闻景。 而且,闻景还安然无恙地在闻家留了下来。 对于这个结果,闻景并不在意。 ——反正离他和管家约好的三年之期也不差几天了。 再待一段时间,完成诺言后直接离开,对他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直到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长房家的侄子?” 闻景停了手里的动作,看向管家,“还才12岁?” 老管家无奈地点点头,“对,煜风父母在他小时候离婚了,他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前不久传来他母亲去世的消息,老爷子发话,把人接回家里来了。” 闻景虽然从不过问闻家的事,但在这儿待了两年,对许多事情或多或少也有了些耳闻。 他于是嘲讽地笑了笑,“是离婚,还是被老头子强行拆开的?” 管家没说话。 闻景也懒得再理会,继续原本的事情。 “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煜风年纪还小,二房三房家的孩子又都不是什么省心的。平常如若我们不在家,你不妨多照看他一些?” 闻景薄唇一撇。 “又不是我儿子,关我什么事。” 管家无奈:“小景……” 换好了训练服的闻景却不再搭话,直接起身往外走。 “我还有课,先走了。你离开前把门关上。” 说完,少年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外。 站在原地的管家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天后,傍晚。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课,闻景活动着关节往回走。 路过后门的花圃时,不远处两道压低的交谈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二房家那孩子未免也就太坏了……怎么说也是大少爷的亲生儿子,他怎么敢这样……” “唉,大少爷整年整年地在外面打理生意,一个月都不回来一趟……老爷子那儿,新领回来的那个就更见不着了,连找人告状都没地儿去啊……” “要我说这个闻云聪真是混货……家里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你可小点声儿,真让他听见了,你看他那小心眼不扒你一层——啊!小少爷!” 最后开口的人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的少年吓了一跳,手里浇花的喷水枪差点扔上天。 眉目寡淡的少年单手给他按稳了身形。 “你们刚刚在说谁?” “没、没有……我们谁也没说……”另一个人吓得不轻,赶忙解释。 “别跟我废话。” 闻景冷着眉眼瞥向那人,“是说新领回来的那个小崽子吗?” “……” 对于“小崽子”这个称呼,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晓得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最后还是被按住的人犹豫地点点头。 “闻云聪欺负他了?” “……对。”那人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 按他想法,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个人还能把那可怜的孩子救一救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那个孩子刚回到闻家开始,云聪少爷就总带着几个人去找他的茬——” “在哪儿?” “啊?”被打断了话的园艺工人一懵。 “……”少年不耐烦地一掀眉尾,“我问你闻云聪和那几个人在哪儿?” 被这突然凶起来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另一个园艺工人连忙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就在前面那个防空洞的地下酒窖里!” “行了。” 闻景单手把被自己拧关了的喷水枪扔回园艺工人手里,自己迈开长腿往对方指的方向走。 “小少爷,能不能别说是我们告诉您的?”工人在后面大着胆子问。 “嗯。” 闻景头也没回。 到了酒窖的入口,门是开着的。 两个家里佣人的孩子正贼眉鼠眼地蹲在门口。 往常闻景就见过这俩人跟在闻云聪身后做小跟班。 他唇一撇,直接走了过去。 一看见闻景露面,那两人同时愣在了原地。 其中一个反应稍微快点儿的转头就要往酒窖里面跑。 闻景脚下一迈,不见怎么动作,就一把把人拽回来掼在了旁边墙上。 结结实实地“砰”的一声,那跟闻景年纪相仿的男孩儿直接被他摔哭了。 另一个原本想动作,此时也被吓得傻在了原地。 “……你还算聪明。” 闻景冷笑了声,眼神煞人。 他手一松,把被自己摔得半晕的男孩儿扔到傻了的这个身上,下巴朝着去路一抬。 “我不欺负小孩,所以赶紧带着他滚——从今天开始,别让我再看见。” 连三个数都没用,俩人就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地跑了个没影儿。 闻景懒散地转回身,顺着酒窖敞开的门走了下去。 还没等他下到楼梯底,就听见闻云聪等人叫嚣的声音传过来—— “这小家伙年纪不大,骨头是真硬哈!” “这样也不求饶,可别是个哑巴吧?” “哈哈哈哈……那可就没意思了。哎——你慢着点灌,别给他灌死了!” “……” 原本面上还带着点要笑不笑的意味,听了这传过来的话声,闻景眉眼倏然冷了下来。 他脚步一停,脸往旁边一侧。 楼梯底下最近的两排扶手里面,放着珍藏的几百瓶红酒。 都是常见的长条瓶身,比这偌大酒窖深处的那些橡木桶好取用得多。 闻景看都没看,随手从里面抽了一瓶出来。 攥着长条的瓶口,闻景眉眼愈冷,单手插着裤袋往里走。 从头到尾,落地竟是半点声音都不闻。 循着那令人生厌的笑声走了进去。 有些昏暗的云石灯下,他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 为首的闻云聪得意地笑着,正抱着手臂看“景儿”。 而他面前,两个人强行按着最中间的男孩儿,第三个人正拿了瓶开了口的红酒,给被按在地上的小孩儿咕咚咕咚地灌。 鲜红的酒液顺着那只有十二岁的孩子的下巴、颈项洒到地上,洇开像血一样的狰狞图案。 闻景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近乎森寒。 闻云聪最先发现了走近的闻景,见到对方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他没反应过来闻景要做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但甚至等不及他发出预警,那个身材修长的男生已经走到了众人身前。 正听着孩子被灌得直咳嗽的几个人嘻哈笑着,突然感觉这地窖里莫名地有些发冷。 灌酒的那人本能地抬头—— “砰!” 酒瓶炸开在他脑瓜子上。 整个地窖里刹那间一片死寂。 酒浆混着血从那人瞪大的眼睛旁边流下。 “啊——杀人了——” 有个最先反应过来的已经快吓疯了,拔腿就要往外跑。 闻景插着裤袋没动,只一抬腿。 “扑通”一声,跑过他身旁的人直接抱着腿哀嚎着趴在了地上。 剩下几个反应过来,几乎要把身体瑟缩成一团。 闻云聪更是想起了两年多前当胸那一脚,此时竟然又有隐隐作痛的感觉。 他目光惊恐地看着闻景,慌乱地往后退—— “你你你——你别过来!” 已经成年了的人,却被此时的闻景几乎吓破了胆。 “老子废物,儿子垃圾。” 见对方快要吓尿裤子的模样,闻景连动手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横了另外一个还算健全地站在原地的人一眼。 “把人扶起来。” 那人慌了神,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把地上还在咳嗽着的男孩儿扶起来。 男孩用力地甩开了对方的手,自己坐起身。 他看了地上的碎玻璃瓶一眼。 那一瞬间,闻景在男孩儿的眼里看见了近乎狠绝的情绪。 在男孩儿朝着那些碎玻璃片伸出手的前一秒,闻景抬脚过去一踢。 离得最近的玻璃片飞到一旁。 “……” 男孩儿抬眼看向闻景。 闻景却没看他,只走过去,停到倚在堆叠起来的橡木桶上的闻云聪身旁。 他伸手往闻云聪身后的橡木桶上一搭。 闻云聪本能地哆嗦了下。 闻景却是单手一撑,看起来毫不费力地直接翻身坐到了橡木桶上面。 然后他抬起腿,脚尖在闻云聪腰上一踢。 原本就快吓掉了魂儿的闻云聪只觉得腿上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 他头顶有个声音冰凉煞寒—— “给他道歉。” 地上半昏不昏的两个这是也吓破了胆,四人一起没命地给坐在地上的男孩儿拼命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闻景要笑不笑地看着男孩儿。 还是个少年身形的闻煜风站起身,抹掉了嘴边嫣红的酒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四个人。 “我不用你们道歉。” 少年的声音微哑,“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还给你们。” “……” 四人瑟缩不已地看向橡木桶上坐着的闻景。 闻景一摆手。 “滚吧。” 四个人连搀带扶,落荒而逃。 地上站起来的闻煜风仍忍不住惨白着小脸咳嗽了两声。 刚刚被灌得太厉害,到现在他还有一种眩晕感。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那个始终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喂,小崽子。” 少年转回头,正撞见那人坐在橡木桶上荡着长腿,蓝瞳幽深,笑容桀骜得晃眼。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离开?” * * 【少时闻景TheEnd.】 () 最后一个番外 【番外四:尾声】 在闻家的婚宴会场遇见闻景,对于与宴的许多宾客来说,实在是件叫人惊悚的事情。 闻家这位小少爷的名号在外风传多年,不管当年是否“有幸”参加过那场生日晚宴的,甚至包括许多同辈后辈,都已经从长辈那儿听说了闻景的“盛名”。 闻家自己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至少据佣人们之间私传,闻景破例留宿闻家的这一晚,仿佛主宅前后花圃里都安静得连个蛐蛐叫也没听见。 而三房闻少岭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也就是闻云聪一家人,更是头一天下午就灰溜溜地拎着东西跑了路。 —— 祖父孙三辈人没一个在闻景手里讨过好,要不是闻煜风婚礼的事情干系重大,大概闻少岭都要忍不住趁早走人了。 只不过即便心里再避讳,众人也不敢表露在外。 而且闻老爷子对这个小儿子格外看重,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少世交或是旁的想要攀高枝的,都忍不住在这个年纪轻却辈分高的小少爷身上动心思。 于是闻景在宴厅里面站了没几分钟,就遇上了三波大着胆子上来搭讪的。 无一例外,都是一双父母外加一个花龄女儿的搭配。 前两拨都被闻景那直接无视的态度尴尬走了,第三拨倒是格外地坚持不懈—— “闻先生,不知道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呢?” 妆容精致漂亮的女孩儿声音细软地问。 “……” 闻景没反应,皱眉看着手机屏幕。 女孩儿不死心,从旁边长桌取了两杯香槟,其中一杯递给闻景—— “闻先生,这支酒的口感不错,后味儿里的果香也很浓郁,你也尝尝?” “……” 男人依旧视若无睹充耳未闻。 女孩儿咬了咬嘴唇。 她自以为相貌上等,甚至算得上拔尖……但凡公共场合,她还没在哪个男人身上这样碰过壁。 而且对方如果是看了她之后不感兴趣也就算了——偏偏从自己站到这儿开始,这人就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也不知道那手机上到底藏着什么让人移不开眼的东西…… 这样想着,女孩儿撩起眼,不着痕迹地踮了下脚看向男人手里的手机。 然而还没等她看清屏幕,始终一语未发地站在那儿的男人就蓦地抬了眸。 “有事?” 声色不耐且微冷。 两点蓝色的眼瞳更像是浸了冰。 女孩儿愣了下,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抬起手,将垂到脸侧的碎发拢到耳后,然后才微微低下头。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闻先生了?” “你是才发现?” “……?” 女孩儿简直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完全不给自己这样漂亮的异性留面子的男人。 闻景懒得说话,随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女孩儿压下了心里的不平,勉强笑问:“闻先生是什么意思?” “离远点。” 闻景面无表情,“你挡到空气流通了。” “…………” 等眼前的女孩儿终于再也无法容忍,狠狠地瞪了闻景一眼然后转身跑开后,一道人影取而代之地走到了闻景身旁。 闻煜风笑着往长桌上一倚。 “小叔,心情不好?” “……”闻景撩起视线来瞥了对方一眼,又恹恹地压了回去。 他看向手机屏幕。 —— 还是黑的。 男人的脸色更沉了。 他抬头睖向闻煜风:“你作为新郎这么闲,为什么桐桐却忙得连回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难得见闻景吃瘪,闻煜风心情更加愉悦了。 “按流程来说,甜甜出来前,我可不能见她。有劳烦苏小姐的地方,还请小叔你替我向她转达谢意了。” 闻景正要说什么,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低下头看向屏幕,眼睛一亮。 “——桐桐?” 闻煜风:“……” 有那么一瞬间,闻煜风好像看见自家小叔身后蔫哒哒地垂着的狼尾巴突然直立然后拼命地摇了起来。 电话里,苏桐那边背景噪音有些多,声音也断断续续—— “闻景,我妈妈和宋叔叔好像快要到了,我这边抽不开身,你能替我去接一下他们吗?” “嗯,我这就出去。” 闻景一口答应,然后放低了声音—— “你什么时候才能忙完?” “嗯?有什么事情吗?” “……宴会上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人跟我说话,很无聊。” “啊……那你稍微稍微再等等我,我尽快,好吗?” “好,我等你。” 挂断电话,闻景勾着唇心满意足地一抬头,就看见闻煜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这样看我做什么?” 笑意一收,闻景皱眉问。 闻煜风叹气。 “你以后可以考虑往演艺界发展了,小叔。” 闻景自然听得出闻煜风是在嘲讽他和苏桐电话时的表现,却也不在乎。 “我乐意。” 他直身往外走。 闻煜风问:“去哪儿?” 闻景头也没回。 “接我妈。” 闻煜风:“…………” 要不是他知道小叔提及自己的母亲永远都是以“Katherine小姐”相称,大概还真会被吓个不轻。 看着闻景渐远的背影,闻煜风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压低了声自言自语: “苏小姐承认了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认亲?而且……” 目光扫过那些用避讳的眼神瞧着闻景的宾客,闻煜风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看来今天,有不少人要受惊了啊。” * 苏桐终于帮完了忙,便匆匆赶向了闻家的宴厅。 按照闻景提前发给她的宴厅布局和自己的定位,苏桐拎着礼服长长的裙摆,向着那个角落走去。 只是越往那儿走,她越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不少三五成群的客人都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讨论着什么。 目光还时不时地往苏桐的目标方向投去。 记者本能让苏桐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装作从侍者那里取酒的模样,竖起耳朵听离自己最近的一拨人的交谈声—— “那到底是谁家的夫人啊……这么大排场?闻家的小少爷都亲自出去迎?” “站在她旁边的不就是培文建业的老总吗?” “哦?那也不应该啊。闻家这位小少爷可是对着闻老爷子都敢直呼其名,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跟人这么礼貌客气的?难道几年不见,转了性了?” “转什么性,你没见刚刚他谁也不搭理的模样吗?” “那可真是奇怪啊……” “我猜啊,这宋家家里肯定藏着个漂亮的小姑娘,这小少爷多半是惦记上人家了。” “咳咳……” 交谈的那几人还没什么反应,旁边偷听的苏桐先把自己呛着了。 趁被这几人注意到以前,她连忙把香槟杯放到一旁,快步离开了。 等到了众人目光聚焦的地方,苏桐果然正见着闻景状似乖巧地站在苏母身旁。 一点都看不出昨天晚上在闻家里“嚣张跋扈”的模样。 苏桐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已经发现了她的闻景此时早就走上前,毫不犹豫地把她牵进怀里。 几乎一整天没见到人,此时把软软的女孩儿抱进怀里,闻景的蓝瞳都快泛起绿光。 忍了忍,他最后只克制地低下头去用高挺的鼻梁在女孩儿颈窝蹭了蹭。 “你怎么才出来?” 大庭广众下这样亲昵,若是平常,苏桐必然是不肯的。 只是想到之前秦晴暗示自己的话,以及方才宾客们的交谈,她心里不由纵容地软了下去。 “抱歉啊。” 苏桐笑着抬起手,在自己颈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 她眼神微黯,又像是在做了某种决定后的释然。 “让你……久等了。” 察觉到女孩儿的情绪波动,闻景眸色一沉。 他直起身。 “怎么了,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 苏桐摇摇头。 然后她笑着看闻景,“不过,我今天有一件想要的东西,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拿到?” 闻景垂眼看她,“只要你想要。” 苏桐莞尔一笑。 “好。” “你要的是什么?” “——新娘的手捧花。” 轻吸了口气,苏桐的指尖顺着男人的西服襟领抚了上去,停在后颈。 勾住。 她踮起脚尖,笑着贴到男人的耳边: “闻先生,我能用它……跟你求婚吗?” 【The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