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对头相看两厌后》
1. 第1章
一样的夏夜,夜稠得混似溢出锅的浓汤,泼墨一般熨烫四野大地。在浓黑发稠的夜里,依稀传来轻叹般的低语。
那声音极低,极细,恍若游丝般漂浮于空中。
游丝的那头,萧娇缓缓走出房门,穿过连绵巍峨的玉楼宫阙,走过静默如深的花林暗溪,最后来到一处屋前。
那是她母亲的寝殿。
声音清晰了许多。
“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杆。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1]
无名风竟起,一曲末停,已是幽咽难开。
萧娇惶然,不知何时已进到殿内。油黄烛光晃荡,空旷的寝殿阒然无声,帐影重重下,有一个身影正斜倚妆台。
“母亲。”
她听到自己梦呓般的声音。
妆台前的女子恍若未闻,她纤白手指执着梳篦,轻柔地抚上乌墨般的青丝,眼前的铜镜映出她不甚清晰的面庞。
萧娇走近一步,再次轻呼。
这一次,女子停住梳发,慢慢以极缓的动作转动身躯。
烛火刹间摇晃,光影明暗幽浮。
乌发之后露出一张脸皮,透白如玉,莹润若珠。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皮。
……
萧娇是在郁热与颠簸中惊醒的。
端午刚过,江南正是流火烁金,夏蝉趴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空气闷热难耐。
侍女采薇打着蒲扇,见女郎转醒而愈发苍白的面庞,急巴巴道:“女郎可是害暑了?”
萧娇摇头,拿起放置在一旁的甜饮子,急饮了几口,方才平复心思。
前头马车正穿行巷坊,两边吆喝声不绝,采薇觑着萧娇脸色,道:“女郎,马上就到大油坊了,听说玲珑轩里上新了一批胡粉,粉白细腻,有人试着给昆仑奴敷脸,仿若换了一张脸皮哩……”
萧娇抽了一口气,眼前又晃出梦中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不觉厉喝一声“住口”。
马车恰在这时一个刹停。
萧娇猝不及防,险些滚落车座,采薇悻悻捧头,拉开车帘,正想瞧外头怎么回事,就见前方不远处一队人马拦在了巷口。
外面天光正盛,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采薇不由眯了眯眼。
这一伙人皆乌衣笼冠,伫立巷口,活生生乌云怪压境。而人群正中一人头戴帷帽,锦衣莽带,里外三层,穿的严严实实,正襟高坐马背,瞧着像是专门冲她们而来。
正端凝时,那人帷帽微动,目光如矢,刺透薄纱而出。采薇心中微惊,匆匆扭头报来:“女郞,外面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
萧娇蹙眉。大理寺执掌刑召,如今不去办案,反堵在巷子口等她,却是为何?她方从卢氏别苑离席,难道,区区宴席找捉刀的小事,也要惊动大理寺?
她才伸手探帘,冷不丁听外面人声道:“里面是宣城郡主?”
这声音……萧娇冷哼一声。
她撤回手,也没再拉车帘,就这样隔着帘子对外面的人道:“既然知道,为何不速速让开。”
闫风识淡眸微动。旁边已有人语气不平:“今日曲水宴发生命案,现已由大理寺接管查办,所有与会者均有嫌疑,一并接受调查。”
萧娇一怔。她离开卢氏别苑才半个时辰,如此短的时间竟发生命案,甚至惊动了大理寺。今日参加宴席的俱是世族大家,难道死者也是其中之一?
她倏然掀帘,矜傲的脸上带着急色:“是何时的事?死者是何人?”
烈阳下,白茶花般的面庞染上晕红,更添几分娇俏。闫风识只瞥她一眼,将严丝合缝的领口又捂紧一分,而后夹动马身,往来时方向疾驰而去。
他一走,立即有侍从更替马夫,手一抬一落,车便随大队伍一起直扑大理寺署。
萧娇一时不察,险些再次跌倒。她扶着窗沿,远处乌衣飞曳,风沙扑面而来,她吃了一口沙,赶紧将帘子拉上。
采薇倒了杯蜜茶递去,见萧娇面色不豫,忿忿道:“这已经第二次了,莫不是闫少卿为闫二娘不平,故意针对您?”
马车还在疾驰,车内时有颠簸。萧娇稳住身形,将漱口水吐出,又拿帕子拭净嘴。
“闫风容心气高,即便在外受了委屈,也不会对她阿兄说……眼下大理寺如此急迫,只能说明……”萧娇眉心颦蹙。
采薇捂住嘴,喃喃道:“难道是哪位世族出事了……”
两人犹自猜测,车已驶过朱雀桥。到了署衙,萧娇早已颠得脚软,她由采薇扶着下车,刚落地,就见寺前獬豸铜兽旁的小凉棚里站了黑压压一片人。
采薇在旁小声道:“女郎,闫少卿果然并非独针对您,瞧,这么多世族都在哩……”
萧娇一个个瞧过去,果真是今日出席曲水宴的宾客。不过,杂沓稠人里,气氛远没她想的焦迫,似乎死的并不是他们熟知的人……
萧娇略略松了口气,一旁役人操着破锣嗓叫道:“女子站右,男丁往左。”
采薇在旁扯了扯衣角:“女郞,我们也要过去呐。”
萧娇斜乜一眼,署役牛眼圆瞪,冷厉望来。她撇嘴哼了声,不情不愿往卷凉棚走。凉棚不大,萧娇刚迈入棚内,人群齐刷刷后退。女郎们眼神闪动,心照不宣地闭口。
众人神色微妙,萧娇像没看到般,自顾自挑了个避阳处站定,接过采薇手中骨扇,替自己打风扇凉。
偏有人忍不住冒出句:“不愧是郡主,成了嫌疑人还不忘耍威风。”
说话者是个粉衫女郎,面容素雅,唯眼神不善。萧娇凝眸,顿了顿,才想起此女是谁。她勾起唇角,笑意不及眼底:“原来是庾三娘……不过庾氏诗书传家,女儿却如此无礼。既知我是郡主,为何不来拜见?”
“你……”庾三娘脸面红白交杂,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
萧娇凝目看她,慢慢收了笑意。她与这些世族女素来不合。前几月端午宫宴,就和这位庾三娘起过争执,虽然当时她出了气,却牵涉到无辜外人,最后更连累了一帮为她出头的小兄弟。思及此,她收回目光,自觉索然无趣。
然而落在庾三娘眼中,便是萧娇趾高气昂,故意拿郡主身份压人。她咬牙,手一伸,拽出个湖青衫女子,“别以为郡主就可以随意欺辱人,阿容,你不是说唐表妹是随郡主一道来,说不定人就是她害的!”
此话一出,凉棚里一阵静默。青衫女目露怀疑,庾三娘得意撅嘴。
萧娇扬眉,将骨扇收拢于掌心:“你何意?”
庾三娘推了推青衫女。她目光幽若,顿了片刻,终问道:“郡主今日可曾见过我表妹?”
萧娇莫名。庾三娘身旁的女子,正是大理寺少卿闫风识之妹,洛阳闫氏嫡女闫风容。她和闫风容虽有罅隙,但其实并不熟稔,更遑论认识她甚么表妹了。
然萧娇的一瞬迟疑却仿似印证了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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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所说。凉亭里私语窃窃,众人目光有一瞬没一瞬地睇过来。
闫风容眸眼泛冷。萧娇动动唇,正想说话,余光却瞥见署府洞门里,银月白光一晃,有人走了出来。
周围低语声停息,有小侍迎上去,道:“郎君。”
那人提步跨过门槛,月白衫袍下流辉隐若,他仰头,点点碎金落于眉眼,更衬他眸若清潭,眉似远山。
这是一位天生的玉人。
萧娇心中大石稳稳落地,她下意识望向闫风容,果不出所料,向来从容的闫风容倏然垂头,双手交攒,脸颊旁晕红一片。
白衣郎君走下阶台,并没有和棚内任何一人说话,他目不斜视走向一旁早已等候的马车,手扬起帘幕。青竹翠帘落下,只余坠穗虚影晃荡摇曳。
众人蓦然回神。
“方才便是谢三郎吗……”
“云清郎君轩然霞举,果然不负神仙之名。”
“这样的玉人,也不知配谁家女子?”
……
萧娇发呆,闫风容对影怅惘,两人怔默良久。直到有寺役过来带人,萧娇才想起适才未尽的对话。
闫风容问有没有见过她表妹,该不会……曲水宴上的死者,就是她表妹吧?
一进署寺,阳光立马遁形,四周都是间室,沉寂无声,像是无人在内。萧娇此前虽和大理寺打过交道,但来大理寺署,却是第一次,她听闻里面有诸多骇人的审讯手法,譬如签爪、烙铁、吊发、油纸烧足趾……而传闻中大理寺少卿闫风识,会将这些酷刑一道道施加在犯人身上……
走廊里四下悄寂,因无窗,廊下大半沉在昏暗里,萧娇虽知以她的身份大理寺绝不敢动她分毫,却止不住胆颤。这些晦暗的房间里头到底有什么呢……
目光划过一室时,突然撞到什么,萧娇心底一突。
她忙定睛望去,这才看清,透过房门上口铁栏缝隙,有一双眸子。那是一双毫无情感起伏的眸子,眸孔颜色极浅,在昏沉沉的光线下呈一种极不自然的灰,像某种黏腻阴鸷动物的眼,正死死紧盯她。
闷热暑天,萧娇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耳边恰有寺役催促:“就是这里,进去吧。”
眼前审讯房打开,萧娇身不由己被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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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出了大理寺,日头已西斜,重见光亮,萧娇也不在意晒不晒了,只泻力般依靠在獬豸铜像旁。
采薇觉得稀罕,忙拿出蒲扇替萧娇挡住日光:“女郎,你怎么了?”
凉亭里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两三侍童还在翘首等待,萧娇抿唇,也觉察到自己失态,手撑着欲起身。
铜像被太阳晒了一整天,触手滚烫。萧娇惊呼一声缩手,见手心下正是獬豸兽怒目圆瞪的眼睛,不觉惶然后退一步。
一般的铜兽雕琢比较粗朴,以气势雄浑粗犷为要,但大理寺署前的这只獬豸兽却不然,其上纹理精细,獠牙鸷爪逼真,特别是一双兽眼,瞳孔处饰以浅淡金纹,在烈阳照射下,正闪着灼人光亮,仿若活了一般。
这双眸子……
萧娇一滞,脑中噔然想起市井流传的一句话:
“灰瞳召鬼,血亲死绝”。
瞬间,周身血液仿佛凝固,明明已经出了署寺,但那双毫无情绪的浅瞳与此刻獬豸兽的眸子重叠在一起,好似一瞬不错地紧盯着她。萧娇止不住一阵恶寒,她深吸一口气,紧握采薇手臂爬到自家马车上,车夫吆喝一声,车如流矢飞离而去。
2. 第2章
天色渐晚,孤月斜照。
大理寺署衙已没入灰荡荡的夜里,独有一室,灯火隐绰。
侍童怀墨端盘入屋,见孤灯忽闪,人影幻魅,忍不住缩了缩脖:“郞,郎君,您的药——”
闫风识未抬头,只下巴点了桌面:“搁那,我随后喝。”
怀墨卧蚕眉耸动,有些不安:“郎君,今日一天您,您都未进药,恐晚了不妥,还是现在喝下吧……”
屋外忽闪过一道紫金蛇,怀墨手抖,险些将漆盘摔落。闫风识停笔睇了一眼,不言不语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怀墨这才放了大半心,忙照往常一般收碗,又从角落木箧里拿出尘香置入博山炉,未几,有轻烟袅袅升起,淡香浮动间,满室静谧。
闫风识搁下卷宗,闭目揉了揉眉心。
闫氏子嗣不丰,到他父亲闫玄度一辈,嫡室一脉只余兄妹两人,而闫玄度仅生下他和胞妹闫风容,姑母闫月之也仅有一女。如今表妹惨死曲水宴,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姑母会如何伤心。
外面下起了沙沙小雨,夏虫的嘶鸣转为惆怅。怀墨关好窗,扭头见郎君独坐孤灯下,一身孑然落寞,心中不免也跟着唏嘘。他想,洛阳闫氏,明明是钟鸣鼎食之家,百年簪缨世族,却不想南渡后衰败得这般快。家主七年前发狂跌落水塘淹死,偌大闫宅,单靠郎君苦苦支持,幸而郎君争气,熟读经史典籍,后被太傅谢朗看中,推举为尚书郎,短短两年又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若是平常世族儿郎,自然从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是……
怀墨摇摇头,兀自心中长叹。
油黄灯光里,闫风识白若缟素般的面孔慢慢镀上一层浮尘气息,显得不那么阴沉沉。怀墨揣手站立,小声道:“郎君,表女郎真是被人害死的?可是,她与姑夫人成日呆在清苑,大门不出,谁能与她结仇呢?……今儿这样酷热,该不是心疾又犯了……”
油灯突然荜拨一声,闫风识睁开眼。
他的眼型甚好,双眼斜长,眼尾上飞,若是搭配一双黒湛湛的眸子自然绝美。但是,很可惜,他天生一双异瞳。
他的瞳孔是一种罕见的银灰色,像某类夜枭的眼。因为太过异常,人第一次看到这双眼时,总会不由自主生出恐惧。
闫风识垂眸。他想到记忆中那个不甚分明的表妹……
因某些原因,他不常住闫宅,因此和寡居清苑的姑母与表妹其实谈不上多熟稔。在为数不多的见面中,表妹也总是站在姑母身后,深埋着头,并不多言语。他印象里,她的身子孱弱,耐不住暑寒,除了风容带她出门过几次,她几乎从不离开清苑。对于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闺秀女子,莫说结仇,和旁人说话的次数恐怕也寥寥可数。
听姑母言,她素有心疾,平时汤药不断,天气稍热都会被拘于房内以防发病。今日曲水宴她应不会出席,可奇怪的是,她居然去了。
风容说她钦佩名士卢徽风姿,想亲耳一听清谈,并保证到了宴席会寻阴凉处躲,绝不会出事。风容又请示姑母,姑母竟也同意。
闫风识方才览毕各方宾客口供,表妹在席中一如平常,沉静缄默,唯一一次开口,似乎是萧娇和风容争执,她拉着风容替萧娇说了几句。但,萧娇的口供中,又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更对表妹全没有印象。
闫风识抬手,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圈。
怀墨探出脖子,“咦”了一声。
“郎君,您怀疑宣城郡主?不会吧,郡主虽会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但杀、杀人还不至于吧……”
闫风识瞥他一眼,忽道:“三月前押入京畿牢狱的一批散人现在放出来了吗?”
怀墨皱起了卧蚕眉:“郎君是怀疑郡主故技重施?但那些泼皮顶大胆也最多装神弄鬼吓唬人。”他抓了颅侧短发一把,“当时陶府尹盖棺定罪,判的是八个月牢狱,算时间,还有小半年……”
五十多年前,前朝爆发八王之乱,这场乱事持续了很久,久到拖垮了本不稳固的前朝江山,引得北戎南犯,中原沦陷,前朝皇族在这场动乱中几乎死伤殆尽,余下的残支避走南下,以长江天险为屏,建立新朝。但初生的大盛朝却危如累卵,一方面要面对北戎的随时进侵,一方面又要镇压江南州郡叛变,一时间政局纷乱,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仅健康城一带就杂居流民近万人。
这么多流民,大部分还算老实本分,在京郊筑巢安家,以零工、苦力等为生,然其中还有少许人成日游手好闲,不安生产,久之,滋事寻衅等事时有发生。这些小案本来由京属衙门管理,但三个月前,府尹陶彧却突呈一案至大理寺。
寺丞们审理发现,这案子虽简单,不过是流民中一些泼皮装鬼恫吓世族女郎,但陶彧之所以不敢独办,原因在于被恫吓的女郎出身颍川庾氏,而更为要紧的,指使这些泼皮行动的却是宣城郡主萧娇。
这一下涉及两个世族,其中一个还是皇室近亲,大理寺也有些难办。最后寺丞将案子上报大理寺卿裴佑,裴佑不愧两朝老臣,四两拨千斤指出郡主是因年幼玩心重又受人挑拨,罪不及刑诏,故鞭挞领头散人一百五十大板,并将一众涉案人关押大牢,由京畿府督案施行,这才得以结案。
那些泼皮散人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哩……
夜里雨大了些,雨点啪嗒落到窗楞屋瓦,奏出极其怪诞的曲调。怀墨听着雨声,心里却有一份庆幸。他是孤儿出身,见过城郊流民住的是怎样的茅屋,吃的是怎样的糠食,心中不免凄然,平日里见童子乞讨,也会给出几枚铜钱。对关押在大狱里的泼皮,他虽着恼,但同情居多。他想,牢里好歹有墙有瓦,可避风躲雨,每日又定时有饭,比起流落街头三餐无着落到底要强些的。
雨声惝恍了思绪,廊下忽传来橐橐脚步声。闫风识眸光微动,房门被人推开。
外头站立着短褂圆脸署役,满头不知是雨是汗,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递给怀墨。
怀墨识得他,晓得他刚从验尸处回来,满脸堆笑道了声辛苦,末了又从食笿里拿出一油纸包:“晚间刚从烧饼铺买来的,还热乎着,带回去给小幺儿罢。”
署役家幼子恰喜食烧饼,闻言乐呵呵收下。
怀墨转身,将黄纸呈给闫风识。
这是书吏整理的尸检文书,有图有字,闫风识翻阅完毕,脸色愈发端凝。
怀墨心里着急,嘴唇蠕动几下,终于问道:“表女郎死因到底为何?”
闫风识手扣文书,盯着窜动火苗,眼中眸光若冰。
“毒杀。”
怀墨一瞬间张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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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雨,第二天一早果然凉爽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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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金陵位于江东,周围河流纵横,水陂密布,便是流火五月,氤氲水汽也让这热少了一分灼意。
萧娇昨夜听了一夜雨声,早起梳妆时人未免有些疲乏,正恹恹欲睡,身旁侍女忽闷声惊道:“女郎,您手腕……”
萧娇才梦见话本里的清冷郎君舞剑回眸,就被叫声吵醒,不免带了些火气。
“何事?”
侍女却颤着伸出手,指向她腕间。
萧娇低头,不禁抽了口冷气,睡意顿时全消。
她腕间一直延伸到手臂,密布大小红团,尤以腕口为甚,密密麻麻,其形骇人,不光如此,眼下这样望着,竟感觉肌肤之下,隐有瘙痒之感。
萧娇恍然,难怪昨夜辗转难寝,如今天气闷热,怕不是遭了毒虫。
她挪开目光,对在外间摆膳的采薇道:“快把御医开的凉药拿来。”
众侍女战战兢兢,少顷,采薇掀帘入内,手持药瓶。
冰凉膏药满满涂于手臂,瘙痒感消失。众人才放下心,却听采薇再度失声高叫:“女郎,您的玉镯呢?”
萧娇再次低头。
涂满药膏的手臂上,深浅斑驳,触目惊心,但这并不是最紧要的。眼下腕间空空,她寸不离手的吉宇玉镯不见了!
这一下人仰马翻,公主府全员出动,主仆一齐上阵,直把府邸翻得个底朝天,还是没有玉镯半点影子。
萧娇累得躺在玉靠上,采薇打扇上前,小轩窗外,花香浮动。
“女郎,昨日去了卢氏别苑和大理寺……会不会落在那边了……”
萧娇冥思一阵,也没想出玉镯到底何时脱落的,不过府里上下都翻了个遍,也许玉镯真落在外面了。
天边日头渐高,在耽搁下去时辰就晚了,萧娇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起身。车马早等在门前,她方落好座,就听外面有人道:“今日书院擢考,府中马车临时坏了,阿姊能否搭我一程?”
萧娇还未开口,采薇已揽起车帘。帘外翠竹绿荫下,站着个青衫少年。年约十四五岁,虽则身量未成,却已初见风姿。
素素然而立,颇有林下生风,波澜不兴之感。
面对这样一个美少年,任谁都拿不起脾气,偏偏萧娇看也没看,冷冷回了声“不便”。
马车绝尘而去,留下美少年黯然神伤。
采薇抿抿唇,轻声道:“女郎,小郎君方才的样子,怪可怜的……其实,他特别在意您,您不妨与那边——”
话未完,萧娇扭头转来,眸光冷若寒霜。采薇讪讪闭嘴。
车窗外墨色青竹隐去,一栋气派大宅迫入眼帘,府门上横列金字匾额,上面用古体文刻着一个大大的“萧”字。此地正是萧娇父亲萧尚书的府邸。当年昌平公主出降,先帝命起部于萧府外另辟一所,动用能工巧匠数百人,耗时三年,终于建成公主府。公主府与萧府仅一水相隔,其间玉桥横跨,以作连通。但自从昌平公主逝去后,萧娇便被太后接到宫中抚养,公主府遣散大半仆从,自此朱门深锁。连接两宅的浮玉桥许是年久失修,在多年前一次水汛期意外坍塌,从此,公主府便彻底与外隔绝。
马车急速驶过,萧府的红墙绿瓦成了视野里的模糊小点,萧娇将视线探向更远处,那里隐在一爿阴翳里,天边黑沉沉,乌云翻涌间,似是风雨欲来。
3. 第3章
萧娇活了十六年,向来是别人为她的事着急奔走,她自己真正着急的次数,不过两回。其一是十年前初闻阿娘死讯的时候,再一回就是今日吉宇玉镯不见。关于这只玉镯的来历,倒有一番传奇。
当年,盛元帝初下江南创业,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彼时,南地各州势力割据,诸侯世家或野心勃勃,或闭城自守,少有拥趸者,面对此种困境,元帝率亲卫下九州,最远到达宁州晋宁,广交南地世族,这才慢慢获得支持。然南地与北地不同,南地各郡大多气候湿热,水泽漫涌,蚁虫肆虐,据说元帝自宁州返回后,大约是水土不服,不久身体便有恙,很快头痛难耐,药石难治。
正当群臣束手无策时,有个叫萧道的荆楚小官进言,说巫山山脚,有个名曰河洌的苗蛮村寨,这村寨四面环水,终年有雾,外人很难进入。后来有个打渔人不慎误入村寨,他回来后便对周围人说起这一段经历。原来河洌在苗语中是无病之义,在这里生活的苗人一生无病无灾,上到耄耋老翁,下到黄口稚童,每一个人都精神矍铄,恬然自足。渔民困惑,苗人告诉他,这是巫山神保佑,赐予他们也母。他们带他来到巫水边,渔人这才发现,原来环绕村寨的水底,有一种泛着金色光芒的玉石。这种玉石,也就是苗人口中的也母,有驱邪祛病的功效。
这一隐秘不久便被更多人所知,之后不断有人潜入苗寨,试图偷取水中玉石。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这些被偷出的也母,并没有如人预期的那样治病驱痛,平凡得如普通顽石,连光芒也黯淡下去。这桩异闻最终传到当地一世族耳中,世族族长正患奇疾,药石罔顾,听闻后亲自率领家臣带着牛羊布匹前往,苗人最终被族长诚心感动,取出也母石,治好了族长疾患。原来,也母石虽有奇幻的功效,但外人用之无用,只有最圣洁的苗女乞拜山神后,用巫水浸泡也母石,这种也母石才能驱邪祛病。换言之,只有苗人才能使用这种玉石治病。
但是,苗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次善心之举,最终给族人带来灭顶之灾。至此之后,不断有苗人失踪、死亡,曾经避世的桃源再也不复平和安宁。苗人无法,只得举族迁移,自此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故事说到末尾,萧道献计于元帝,曰,既然苗人有至宝可驱邪祛病,不妨发布一道诏令,纳苗女为妃,并派精锐军驻守巫山外围,若有人妄闯村寨,即刻诛杀,以护苗人累世平安。
能获皇帝庇佑,这对终日惶惶不宁的苗人来说无疑于恩赐,所以,诏令发出后不久,一支护送苗女的队伍便抵达帝京,与苗女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块装在锦匣里的也母石。
元帝兑换了承诺,以淑妃之位册封苗女,并派亲卫三百彻夜守护巫山苗寨,苗女感念圣恩,拿出也母石祷告。在苗女的医治下,元帝身体逐渐康愈,此后,大盛朝延揽各方名士,吴会风靡,百姓归心,国力日益强盛。元帝将这一切归功于苗女及她所带来的圣石,或许这块奇幻的玉石真能驱邪祛祟,保佑大盛永世不衰。他将苗女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后来太子继位,便是先帝文宗。
文宗雄才,一生致力西拓北伐,先后收复失陷的益州、梁州等地,北戎惧怕盛朝军士的勇猛,至此再不敢南下侵犯。但正是因为常年征战,暗伤隐疾郁集过多,即便有也母玉石,文宗也不过活了四十多岁,他的子嗣不丰,除了太后谢氏诞下的昌平公主,长成人的仅存宫人生下的一子,取名卫珩,即是今上惠帝。
那块极富传奇的也母玉,被文宗赐予昌平公主,昌平命巧匠雕琢,刻画五彩鸾鸟,最终制成玉镯,在她离开金陵的那天,将之留给了萧娇。
吉宇在苗语中是彩鸾的意思,吉宇玉镯正是那块苗女最初带来的也母玉石。
如今,这块传说中关乎大盛昌荣的玉石不见了,可想而知,萧娇的内心是多么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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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至龟山,萧娇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想,即便也母玉石真有奇异功用,也最多驱驱邪祟,如果,它真有传说中安邦定国的效用,当初先帝阿公就不会那么轻易赐给阿娘了。或许,所谓的安邦玉石,也只是元帝为了能让阿公顺利继位故意散播的造势之语。
想通了这一层,萧娇内心仅存的那一点压力也顿时烟消云散。
心思空了,身体的异样便愈发清晰。萧娇拂开衣袖,药膏已经渗透肌肤,但手臂上大小红团犹在,看上去委实骇人。女儿家爱美,萧娇对臂短叹一阵,只想着快点找到玉镯,好早去皇宫问问御医。
两边夹道绿树成荫,风声簌簌,鸟鸣啾啾。龟山地处金陵之东,山势平缓,风景秀致,山间有一碧湖,清冽澄澈,因形似琵琶,名曰琵琶湖。这里是世家大族们闲暇时散心之所,除了卢氏别苑,谢氏宁园、庾氏小筑也都散布其间。只是,此地昨日出了命案,此刻再观车外风景,只觉阴晦索然。
采薇打着蒲扇,脸上一丝苍白:“女郎,昨日我们真在此条道上……遇到过闫二娘的表妹……”
萧娇一脸茫然,采薇从旁拉出个小柜子来。里面划了几个格间,分别放置内衫襦裙等衣物,最外的一个小格里,躺着一支梨花玳瑁钗。
要说萧娇,其人是个极骄傲的性子,金陵世家女子,能入她眼的,屈指可数。闫风容的表妹,说实话,在昨日之前,她根本不记得有这号人。
此时见这支发钗,萧娇倒想起零星几个片段。她恍然,难怪昨日闫风容面色不虞,原来她真在之前见过她表妹。
昨日天气闷热,车刚驶入龟山,她内衫已湿透,于是不得不暂停休息,又重新梳洗换装。待整理完毕准备出发时,路旁古树后忽走出一女子。那女子柳眉细眼,脸庞透着不正常的晕红,裙摆处污泥点点,发髻上杂草数根,形容十分狼狈。她细声说,她也是此次卢氏别苑的宾客,方才因寻找几味草药才与家人失散,她问萧娇可否带她一程。
平常,萧娇对这些女郎都是爱答不理,但那时她也不知怎的忽而同情心发作,就答应了,并让出一处供她整理衣物。后来,车行至琵琶湖时,那女子说已看到家人。萧娇望过去,湖边槐柳下停着一辆乌木马车,有侍人牵马张望,女子谢过萧娇后,便径直上了那辆马车。
这一段插曲很快过去,萧娇一心牵挂着宴席,再也没留心其他。只是快要到卢氏别苑时,采薇发现车厢一角躺着一支梨花玳瑁钗。萧娇的首饰一般出自宫内,且多以凤蝶玉石为主,这种形制的发钗不用想定是那女郎整理时落下的。萧娇告诉采薇,既然她也要去宴席,等人到了再还她便是。
可没想到,再次相见,那女子竟跟着闫风容一道,两人言笑晏晏,关系非常亲密。萧娇与闫风容有隙,与闫风容相好的女子萧娇更不会理睬,何况后面还发生了那一出……最后,梨花玳瑁钗到底也没还成。
萧娇望着发钗,心头升起一阵怪异感。如今想来,那女子举止怪异,性情也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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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根本不像寻常的世家女,她既然跟闫风容同进同出,极大可能,便是闫风容的表妹。只是,这发钗到底是死者所有,如今这么不清不白放在她马车内,怎么说都有点膈应。
萧娇还没想好怎样“毁尸灭迹”,这边马车已经停下。外头侍从高声报:“郡主,别苑有官兵把守。”
采薇下了车,过会儿回来道是大理寺的人。
又是大理寺……
提到大理寺,脑中立马想起那个“灰眼阎罗”。不过,寻吉宇玉镯是大事,萧娇掀帘下车,反正不管前面是人是鬼,这卢氏别苑她都闯定了。
仅隔一日,别苑前光景大不相同。卢徽是当世名家,崇老庄,喜古朴,这座别苑便循“道法自然”之义,一物一饰,皆出天然。别苑无墙,以青竹为障。现在竹青叶上雨露未消,竹门外已站着两排六人侍卫,长刀铁甲,凛凛肃杀之意。
大理寺长官是“阎罗”,小兵自然就是鬼差了。
采薇瞪眼望几位牛头马面:“我家女郎要见卢先生。”
马面冷漠,牛头斜睨。
采薇气急:“知道我家女郎是谁吗?”
牛头长刀一摆,双目圆瞪:“大理寺办案,任何人均不得擅入。”
榆木脑袋不通情理!
萧娇拉过采薇,欲行使郡主淫威,抬眼却见幽蓬门洞里,走出来一人。
---
闫风识一宿没睡,待东方微白,便带着一队人马赶到龟山卢氏别苑。昨日仵作诊断,表妹是死于一种产自苗疆的剧毒,此毒甚为罕见,中毒后没有任何感觉,只发作时心脏如撕碎般,其后中毒人便会即刻暴毙而亡,死后并无其他异状,甚至表面看还颇为安详。正是这种表面和如阳春的诡异,这种毒便赐予了一个极其温和的名字——“三月春”。
如此剧毒,若非蓄意,表妹如何能中招?
但若说是蓄意,又是何人要害她?
闫风识没有思绪,等到天亮雨停,便起身再次前往卢氏别苑,希望能找寻蛛丝马迹。刚行至角门,便听到外面喧杂声。
他走到门外,见是萧娇,面上带疑,问:“郡主所来何事?”
闫风识今日因着急外出,并未着官服,只拣了件寻常的青纹布衫来穿。他容貌本不俗,只是生性端严,又常年乌衣官帽加身,硬生生给召来个“阎罗”的绰号。如今他一身素服站在月洞门影里,茵茵翠竹,粉白野花,却衬他身影轩肃,郎朗如月。
萧娇愣了愣,下意识答:“我的镯子落在里面了。”
闫风识抬手,有署役自旁递来黑布袋,他带好手套,从内翻出一物。
“是这个玉镯吗?”
萧娇眼神一亮。
闫风识手中的,是一只流金玉镯。玉镯上雕刻五彩飞凤,凤眼处嵌有一颗墨玉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整个玉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任谁看都不是凡品。
这正是她丢失的吉宇玉镯。
萧娇迫不及待伸手,手指刚触及一点冰凉,就听采薇在后轻呼一声。她手下意识微微一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颗乌亮亮的东西滚落下来,“噗通”砸进泥水坑里。
泥水里鼓出一个小泡。
萧娇凝目,顿时傻了眼。
方才展翅欲飞的鸾鸟这下成了个睁眼瞎,彻底有眼无珠。
掉在泥水里的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吉宇飞鸾上那颗最亮的墨玉珠。
4. 第4章
萧娇怔怔看着墨玉珠在她面前砸进泥洼中,脑中霎时回想起多年前一个寻常的春日午后。
那时,她尚是孩童,阿娘已于父亲分居多时,成日待在公主府内,抚琴饮酒,她看得出,阿娘并不开心,于是找嬷嬷要了一叠黄油纸,画了一下午鱼虫鸟兽,献宝似的捧到阿娘面前。
阿娘一张张看过,似乎是她画工着实稚嫩,阿娘罕见地笑了出来,指着一幅画说。
她说,阿狸,鸾鸟并不是金色,天命玄鸟,破晦而生,鸾,应该是黑色的。
萧娇不解,指着阿娘手腕上的玉镯问,为什么镯上的鸾鸟有流金光芒?
阿娘将手腕抬起,她腕上,吉宇飞凤镯金光耀目,她慢慢转动手腕,阳光落下,浮光跃金,在光与影的变幻中,玉镯上的鸾鸟仿佛活了一般,正挥动翅膀跃跃欲飞。
萧娇看呆了,阿娘却在此停住,一瞬间流金光芒隐去,萧娇只看到鸾凤眼中墨玉珠暗光涌动。
阿娘指着玉凤眼,目光是罕见的认真,她说,凤眼是玉魂,珠落则玉毁。
对阿娘的记忆,随时光流逝,很多都已模糊,但独独这一桩,当时阿娘说的话,她的每一个神态,萧娇直到今日仍记忆犹新。
于是,墨玉珠掉落后,她第一个反应,不是低头寻,而是一瞬不移地盯着玉镯。
但,想象中的画面没有出现,吉宇玉镯静静地躺在人手中,没有一丁点毁损的迹象。
萧娇长吁了口气。
采薇在身后气鼓鼓,叫道:“你们好大的胆,居然弄坏了吉——”
后面的话没说完,采薇忽意识到不对,讪讪闭嘴。
萧娇给了她一记眼风,回头便见墨玉珠被闫风识自泥洼中拾起。
墨玉珠糊了一层泥,湿哒黏腻,萧娇也不着急要,等闫风识擦拭完毕后才勉为其难道:“你弄坏了我的玉镯,好在珠子无事,看在你帮我找到镯子的份上,我也不追究了。”
萧娇摊手。
闫风识定睛看她。
如今光天化日,自不是昨日大理寺那等阴森氛围,即便萧娇仍有些怵这人,面上倒还镇定。
她见闫风识没动,有些不耐烦,再次耸肩摆手。闫风识却径直转身将玉珠连带玉镯一齐重新放入布袋里。
看样子像要走人。这是被忽视了?
萧娇恼火,嚷道:“喂,跟你说话呐!”
“这是现场证物,我们核查无碍后,自当送回给郡主。”闫风识睨着对方,一字一顿道。
萧娇脸色大变,拦在对方面前:“你要带走,你可知这是什么?”
远处天边渐渐染上一抹橘色,天光陡然灿烈。闫风识闻着近旁若有若无的女子馨香,灰眸微缩,面上瞬间冷下来:“大理寺办案有章程,此物出现在别苑里,无论它是什么,都要先经过大理寺核查。”
一番话明明没什么语气,但对上那双眼眸,萧娇愣是觉得后背发凉,便是这一发愣的岔口,闫风识略过她,翻身上马。眼见人愈走愈远,萧娇咬碎银牙,却无计可施。
身后竹门里传来几声犬吠,有小侍趴在门后低声唤:“狗儿,快回来。”
一只黄狗跑到萧娇身边,冲已经离去的人马狂吠。萧娇低头看它,黄狗似乎觉得有人撑腰,叫得更起劲。萧娇暗想,还是动物有灵,懂得分辨好坏,只叫奸恶之徒。
黄狗吠了半晌,人已走得看不见影,它低头在泥洼里舔了几口水,一个劲冲萧娇摇尾巴。
这只谄媚狗……
小侍这才跑出来,一把抱起黄狗,对萧娇歉意道:“郡主,因昨日别苑发生命案,家主已暂停会客,实在抱歉。”
萧娇本来也没打算见卢先生。如今吉宇玉镯被闫风识带走,虽然留作物证,但保不住大理寺奴才毛手毛脚,他们肉眼不识,万一弄坏了玉镯……萧娇如此一想,便觉有必要跟去大理寺一趟。正扭头欲走,那只黄狗却一直摇着尾巴看她。
萧娇指着狗道:“这是卢先生养的?好生机灵,昨日为何没见到这畜生?”
小侍摇头:“这是夫人娘家姊妹养的,本来要在别苑小住时日,但昨日出了那样的事,她们也要归家了。”
萧娇“哦”了一声,顿时对狗没了兴趣。
车出了龟山,一路行至建阳门。城门口几个戍卫见到萧娇车驾,忙拦下报说宫中有事寻郡主。
萧娇今日本就要去宫里,折腾到现在俨然晚了,至于大理寺……她俯身对采薇说了几句。采薇下车后,车夫紧拉马绳,直奔宫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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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风识回到大理寺署,已近午时。太阳当头照下,署前一颗古槐晒得萎顿,蔫耷的叶片下蝉虫嘶鸣不歇。有挑担老翁站在墙角吆喝:“绿豆汤,一碗十文,解热祛暑……”
闫风识扶马落地,先向老翁要了几碗,分给同行署役。在众人酣畅淋漓的饮啜声中,他扶额抿唇,快步进了署内。
怀墨早等在门边,一见郎君神态忙扶他坐下,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药囊。
闫风识皱眉喝了几口,便再也喝不下去。他以手撑额,兀自忍耐片刻,等到腹内绞痛渐消,才慢慢缓和容色。
怀墨担忧:“郎君,外面日头大,您何必亲自去呢……”寻物证这种事,交给底下署役就行了呗。
闫风识不答,只替自己倒了一碗茶,刚喝了一口漱口,廊下传来几声人语。其中一个声音清亮,带着少年独有的纯真。
“……呀,昨日可把我累坏了,老余,等会和我出去喝一杯,听说……”
菱格窗外,映出两个人影。
怀墨重重咳嗽一声,闫风识双眉一抬,道:“是陆霁吗?”
门外蹿出一个人头,陆霁一扫屋内,顿时笑嘻嘻道:“表兄,原来你在,我还以为你没回哩。”
闫风识懒理他嬉皮笑脸:“证物已放在物库房,待会你和评事一同核查。”
陆霁道了一声得令,将头缩回门外,冲里吐了吐舌。直到走出游廊,他才复将手搭在一旁署役肩上,挤眉弄眼道:“刚刚你家大人那表情,啧啧……快说说,表兄一上午查案都碰到谁了?”
余大担肩皱眉,求饶道:“小陆郎君,快别介,您知道大人最不喜欢我们嚼舌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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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大身旁的这位陆霁陆小郎君,乃是辅国将军陆睿的小儿子,今年才刚刚十五岁,他的大哥陆霖眼下于羽林卫任职。小陆郎君从小不喜舞刀弄墨,独爱研究死人命案,成日跟在仵作身后跑,成了金陵世家圈中的另类。
陆大将军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却拿这位小郎君没辙,最后还是陆霖劝说,既然小弟醉心此道,不如替他在大理寺寻个打杂的虚职,既称了他的心,又可让闫风识代为看管,免得他三五不着地外出闯祸丢人。
因此陆霁小郎君虽未出现在大理寺正式名册上,却参与了诸多要案的侦破,如今更是与大理寺上下诸人混得熟透了。
陆霁揽着余大的脖颈微微用力,余大连连求饶:“快些松开,我说,我这就说。”
陆霁这才放下臂膀。
余大揉揉微红的脖颈,心中暗道,这小陆郎君一身蛮力比他还有余,若是上阵杀敌也是一把好手,委实可惜了……
陆霁见他神色幽幽,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一掌拍在他肩上,笑嘻嘻道:“听说醉庭居最近又新上了一批好酒,等下忙完了,一起去?”
余大眼神微亮,只碎碎道:“告诉了您,您可别到大人面前乱说。”
陆霁笑着揽过他肩膀:“知道了,我是那种没心眼的人吗?”
呵,您还真是。
余大看着陆小郎君一副八卦的表情,心中长叹。
两人一路咬耳朵,经过署府大门时,见两三役从贴在门柱上朝外望,余大一双眼瞪得牛大,喝道:“干什么呢?”
役从回头,见是余大和陆小郎君,手指门外,用口型道:“有个小娘子,要找我们闫大人——”
哈?
余大呆愣。陆霁望天,今儿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真是稀罕。他拨开役从走到门边,署门外还真站着个纤细柔弱的小娘子。
陆霁扫了几眼,愈发觉得小娘子眼熟,他猛地一拍头。
可不眼熟嘛,这哪是什么小娘子,分明是萧娇身旁那个为虎作伥的蛮婢!
陆霁俊眉一抬,担肩肃正:“闫大人正与诸评事审查案件,你……有何事?”
采薇等了半晌,那群虎背熊腰的牛头马面终于退开,里面出来的却不是阎罗老爷,而是一个俊俏小郎君。
她迟疑道:“您是?”
陆霁拱手,姿态端正:“在下大理寺机要史,我可代为转达闫大人。”
采薇“哦”了一声。
大理寺最不入流的是府史流外官,机要史可没听说过。不过看周围署役的态度,这位大人地位却不低。
采薇点头,想起女郎的交代,赶忙道:“我是替宣城郡主递话。麻烦告诉闫大人,我家女郎私物贵重,虽是物证,但万不能毁损,还望底下役人们手脚轻些。否则……整个大理寺也担待不起。”
陆霁方才已从余大口中知晓今早发生的事,此刻只拱手称是。待人一走,立刻揽了余大,迫不及待往证物房去。
萧娇一向眼高于顶,珍珠宝玉都能当弹珠玩。
他倒要看看,能让她如此上心的宝贝,到底是什么东西。
5. 第5章
宫墙威威,庄严肃穆。
后宫长禧宫,太后谢氏卧榻假寐。她气度雍容,身材丰盈,只眉间微拧,似有不适。周围侍女小心打着蒲扇,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却听内官来报,道宣城郡主来了。
谢氏这才张开眼,原先蹙着的眉略略松开。侍女们长出了一口气。
少顷,黄衫女郎夭夭身影,出现在门口。
“阿婆,阿狸拜见。”
谢氏眉眼带笑,招招手:“快进来,外面日头大。”
萧娇一进内室,便发觉不对。
“阿婆,几日未进宫,您就瘦了不少,发生了何事?”
谢氏揉揉萧娇鸡蛋白面庞,拍着她的手道:“阿婆无事,只是想阿狸了,故而唤你来,现在你在阿婆身边,什么都好了。”
萧娇显然不信,但见她神色疲乏,便道:“那阿婆躺好,我替阿婆按按肩。”
谢氏寝殿置了冰桶,纵使外面酷暑,热气也绝渡不到里面来。萧娇臂上瘙痒消弭,她拢好衣袖,推拿一阵,愈发得心应手,也没感觉累,只暗道阿婆房间甚为舒爽,回头她也让采薇置办几个冰桶,晚上准能睡个好觉。
她在心中合计,不期然听谢氏笑道:“阿狸这套手法,日后的郎君可有福了。”
萧娇抬头,只见谢氏满脸慈祥,不复之前疲态,她略放心,故作嗔恼道:“阿婆也取笑我。”
谢氏只笑笑,片刻后忽道:“听说你昨儿惹上了大理寺?”
萧娇恍然,难怪一早太后要将自己召进宫,原来是听说了这事。
她也不遮掩,低声道:“是昨日曲水宴上死了个女郎,正是大理寺闫少卿的表妹……此事虽与我无关,但大理寺诸人当真无礼,说是查案,却扣下了我的私物。”
萧娇不敢说那私物是什么,让阿婆知道吉宇玉镯不但扣下了,还弄坏了,大理寺怕是要遭殃。
闫风识虽面目可憎,但其人还算秉公办事。萧娇没想让他倒大霉。
谢氏凝目端详。这些年她养着萧娇,自然清楚她性子骄纵,前些日子因戏耍庾氏女,就被人抓住过小辫子。不过,萧娇顽劣归顽劣,底子还是良善的。曲水宴席出的命案,决然与她无关。只是,一次两次涉及大理寺,到底于她声名有碍……
谢氏觉得有必要告诫一二:“大理寺办案有他们的章程,纵使陛下也不好过多干涉,你既牵涉进了案子,他们依律查检,也无可非议。不过,你的性子的确该收收了,这些年……唉,都怪我,把你宠太过了……”
太后教诲谆谆,话说到末了,俨然要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萧娇起先还乖顺点头,后来慢慢涨红脸,羞愧低头:“怎能怪阿婆,是阿狸不对,罔顾您平日教诲。今后,阿狸定当谨言慎行,躬身自省……”
谢氏摸摸她的小脑袋,长长“唔”了一声,等了会,指着一旁木凳上漆盘道:“这是岭南新进献的杨梅,阿土听说你今日要来,特意命人送来。”
阿土(即老虎别称)是当今天子的小名,听说卫珩当初生下来时瘦瘦巴巴,宫人都以为其活不长,后来谢氏将他养于名下,便依萧娇的阿狸取了阿土这个小名。
萧娇抿唇,暗道:阿土阿土,虽然叫着难听,但好歹是大猫,比她这个小狸猫还威风些。
萧娇的腹议是有缘由的。卫珩虽然名义上是她舅父,但年岁比她还小几月,且他生母位卑,当年同住长禧宫时,她没少欺负这只大猫。只是后来……
萧娇盯着杨梅看,谢氏诧异:“阿狸,怎不吃?”
萧娇回神,暂时压下心中所思。漆盘上的杨梅红润润,吃下去口舌生津。婆孙俩就着杨梅说了些许话,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世族子上来。
“……阿婆明里暗里瞧着,世族里就属裴二郎、庾五郎和沈八郎最为才俊,裴二郎与庾五郞都已出仕,听阿土说,才干很不错,沈八郎目前虽未奉职,但为人忠厚进取,也很是不错……”
萧娇不自在地塌下腰。自她及笄以来,谢氏便暗地注意起适龄的未婚世家子,目的为何,她焉能不知?但阿婆口中翻来翻去,左右不过裴氏、庾氏与沈氏。这三大氏族固然实力雄厚,但论世族之首,当然非太后母族谢氏莫属。当初盛元帝下江东建都,正是依靠当时谢氏在江左的支持。为感念谢氏效忠之义,盛元帝娶谢氏女为妻,又以要职予谢氏诸人,至如今,朝堂内外,已尽布谢氏族人。
但阿婆为何从不提谢氏儿郎?萧娇舔舔唇,只觉口舌干涩:“阿婆,金陵虽才俊之薮,但我觉得谢氏才是清贵至极……”
太后笑:“谢氏自然极好,只是……你几个表兄已有家室,未成婚的,要么太小,要么太混……”谢氏叹息,似乎也在为家族未有合适的儿郎而扼腕。
萧娇一颗心跳到嗓子眼。谢氏如今未成婚的只有二房三郎和四房八郎,八郎年仅五岁,的确年岁尚小,至于谢三郎,约莫就是阿婆口中的太混了。
萧娇抿唇,她并不认同用太混形容谢空,正努力找寻措辞,就听阿婆忽道:“说到青年才俊,我倒想到一人,若非的确才华卓绝,当年大哥也不会举荐他——”
见萧娇蹙眉,又笑道:“你应该见过,就是这次主审案件的大理寺少卿,闫风识。”
哈?
萧娇猝不及防。脑中一下从谢三郎那张神清骨秀的神仙面容过渡到灰眼阎罗,冷不丁打了个寒突。
“他……纵使有些才华,但人也太冷厉了,尤其那双眼睛看过来……”
谢氏收了笑意:“关于他的谣言,阿婆也听说过,‘灰瞳召鬼,血亲死绝’,真是可笑,世人浅陋,以貌取人,将父母的死归于一个孩童身上,妄加骂名,殊不知他才是最可怜……”
见萧娇不解,太后叹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他父母原本是一对恩爱伉俪,后来怀上他,却不知为何他娘性情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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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日恍惚,有一次居然偷偷饮下堕子汤……也是这孩子命大,最后还是活下来。但生下她后,他娘精神更不好,对这孩子非打即骂,又将他锁在下人房里,不给饭吃。”
萧娇听得呆住,她不可置信地开口:“啊?居然有这样的娘……那他阿耶呢,不管他吗?”
太后摇头:“他父亲,后来沉迷求仙问道,家中大小事一概不理……大约这孩子六七岁时,他娘疯病发作,一头撞石柱上,人就去了,没过几年,他父亲也因误服丹药,失足跌落水池。可怜这孩子,无父无母,半大一点,就要强撑起整个府邸,还要照顾幼妹……”
萧娇听得心头发酸。她想起自己的娘,她阿娘也在她六岁时离开了她,阿耶虽然没有求仙问道,但却另有新欢爱子……若不是有阿婆,她恐怕也是孤零零一人,在哪处偏房破屋里挨饿受冻呢。
谢氏见萧娇心绪低落,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她这是以人度己了……萧鼎与萧娇父女不和久矣,说到底,她这个太后也有责任,当初若不是她将萧娇接到宫里,或许这对父女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形同陌路,相互憎怨。
谢氏拍萧娇手,问:“你和你父亲还生分着?”
萧娇撇嘴:“萧府门前车水马龙,萧尚书日理万机,哪有时间见我这个只会给他抹黑的女儿……”
“你呀……”谢氏摇头。她寻思:萧娇不肯低头,他们父女问题便永远无解。看来,也不能多指望萧氏,她这老身尚且康健,那么就多费心思,替阿狸寻个得力夫家罢了……庾氏、裴氏、沈氏固然是目前首屈一指的士族,但庾氏清净无为,沈氏又过于激进,裴氏倒中立,然最近常出入大司马府,且得多加观察……
想到大司马府,谢氏又是一阵头疼,她拧了拧眉心,阖上眼。萧娇见状,知道阿婆是乏了,故轻手轻脚下榻,慢慢退出内室。等到了外间,确定已听不到,才挥手唤了个内官来:“最近宫中可有事发生?”
方才她看得清楚,阿婆虽面如往常,但却心事重重,时有惝恍。内官矮着身,放低声音道:“郡主猜得没错,前些日子,陛下与大司马就是否攻打司州起了分歧,听说大司马当场脸色不虞,前日更请病在家未来上朝。太后让陛下亲自去司马府探病,将大司马请回朝,然陛下却执意不肯。太后这几日便是忧心此事。”
萧娇蹙眉望向窗外。大司马,傅煊,吴郡人,于先帝时靠军功起家,素有战神之名,此人治军严谨,赏罚分明,拥护者甚多,但为人颇为桀骜,听说时常在朝会反驳皇帝,弄得皇帝下不来台……
“郡主素与陛下亲厚,不若郡主去劝劝?”内官笑得谄媚。
萧娇看着廊下一只飞蚊飞进飞出,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让她去劝陛下……萧娇心底是极不情愿的。她伸手一抓,再摊手,手心一点血红。这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萧娇内心嫌恶。拍死了蚊子,总归是见血的。
6. 第6章
大理寺讼棘堂。
这几日阵雨频频,晌午刚弹丸走泥汤,太阳一出,愈发闷热。堂里靠内坐的寺丞扯松衣领,汗水淌下,沾湿黄纸,他们摇扇的摇扇,品饮的品饮,目光不时瞥向一人。
众人的歆羡目光,闫风识恍然不查。他独坐正堂,面容沉素,衣领一如往常严丝合缝,里外三层,愣是一滴汗都没有。
蓦然一阵凉风,是有人推开门,众人错开目光,顿时眼神一亮。
进门的是陆小郎君。他穿了一身柳叶尖颜色的轻衫,整个人绿油得浑似能冒出水来,他推开门,一边和寺丞们打招呼,一边脚步不停,几步走到闫风识面前,一双眼睛灼亮:“证物中有发现。”
闫风识从厚厚一沓卷案中抬起头。
物库房设在西角门旁,两人进去时,正有役人对账查点。陆霁眼尖,见役人伸手,忙跳起来道:“小心小心,这些可是关键证物。”
闫风识望过去,只看到个绸布包起来的东西,无棱无角,看不出是甚。他记忆甚好,证物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陆霁拿起绸布包,对他哈哈一笑,两人走到角落。
旁边役从清点完毕,退出库房。陆霁左右一瞅,将绸布抖开。
里面金光流泻,躺着一只玉镯,玉镯上鸾鸟振飞,栩栩如生。只是可惜,鸾鸟一双凤眼向内凹陷,有形无神,好好的鸾鸟瞬间变成了呆头鹅。
陆霁叹:“表兄,这样的东西你都敢随意摆在外面,若先帝在天上瞧见了,准能气得从皇陵里爬出来。”
闫风识对玉器了解不多,陆霁言辞切切,不像玩笑。他敛下眸光,从陆霁手中拿过玉镯:“你知道这是什么?”
陆霁凑近来,做贼一般小声道:“你听过元帝与苗妃的故事吗?”
这物还涉及元帝了?闫风识乜了他一眼,陆霁说话时挨得极近,夏日衫薄,似乎都能感觉到少年灼热的体温。闫风识嫌恶般移了半步,冷眸冷脸道:“这玉镯是宣城郡主所有。”
“我当然知道是郡主的东西……”陆霁浑不在意闫风识的态度,神秘兮兮道:“但最早,这镯子可不是萧娇的……当年苗妃奉旨入京,还带了一样东西。”
闫风识微愣:“你是说那块定国石?它不是被元帝放在最隐秘之处,只有历代君主才知道,这玉镯……”
陆霁眨眼。
闫风识倒吸一口气,生平第一次感到手重千斤。他掌心的玉镯色若流金,而传说中那块定国玉石通体焕发金色光芒……
“怎么可能,如此重要之物……”他将玉镯用绸布包好,转头望着陆霁,眸光寒厉:“你说它是定国石,又是如何确定?”
陆霁虽为陆氏嫡子,但陆氏与皇室的关系并不像谢氏一般亲密,如此机密之事,怕是连陆大将军也不会知晓。
陆霁哈哈一笑:“我家老头骂我成日游手好闲,东游西逛,殊不知真正的高手才藏身市井……”
“那年,我跟着一个老仵作去临县验尸,回来时忽遇大雨,只得在一个铁匠铺前避雨。那铁匠铺说是铺子,其实就是一间草屋。铁匠年迈腿瘸,还瞎了一只眼,见了我们也不理睬,只抡一把铁锤在房间内不停敲打。老仵作年纪大,大雨天总犯困,等了不久就靠墙睡去,我一个人无聊,腿又站得发酸,就进屋找了个杌子坐,不知不觉便和铁匠聊起来。”
“我见他桌上打的物件稀奇,并不是常见之物,有心多问了几句,大约许久没有人和他这样聊天了,铁匠话慢慢多起来……我才知晓,原来他竟是先帝时期宫内匠师,专门打造玉雕金饰,后来因为某件事逃出宫城,辗转到了这里……他不肯透露姓名,也劝我不要对外说起他,恐带来灾祸……我回到金陵后,便让阿兄到吏部查探,先帝时期宫廷匠人本不多,符合年纪的更是少之又少,查到后来,只有一个崔姓匠人,似乎和铁匠对得上。”
“你猜怎么着?”陆霁收了笑意:“簿册对他最后的记录是隆武三年,崔姓匠人被唤入公主府七日。七日里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但自此,他便从宫内失踪,再无踪迹。”
“隆武三年,正是先帝弥留的最后一年。先帝病逝时,陛下尚为稚童,如何能将定国石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之,据说那时昌平公主日夜伴在君侧,而昌平公主又是先帝长女,所以,有没有可能……”
掌心的玉镯冰沁透凉,闫风识只觉烫手。他听罢陆霁的故事,再回想萧娇的一举一动,心底冒出一个疑问:如果这玉镯真是传说中的定国石,为何昌平公主不将它归还陛下,反而给了萧娇?
他将玉镯放入布囊,冷面对陆霁道:“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不过,定国石何等机密,今天这些话,我全当你喝醉了胡诌,而你,若还念陆氏一门,就该把这些烂在肚肠里,永远不要再对别人提起。”
陆霁粲然一笑:“表兄,我就对你说,旁人我一个字都不会提,阿兄只知道皮毛,到现在还以为我对玉雕感兴趣哩……这什么定国石,在我眼里还不如一具尸体值得研究,我就是见萧娇着急,才好奇多看了石子两眼……”
闫风识定睛看了他一眼:“如此最好。”他背过身,不欲继续这个话题,只看着物架上一溜证物,问:“之前你说有发现,是何?”
陆霁手指一伸,指着个青瓷小杯。
这是曲水宴上宾客们饮酒的杯盏。曲水宴亦即曲水流觞,按照规定,所有的杯盏都被统一放到漆盘上,随着溪流而下,流到哪人身前,那人就要拿起杯盏赋诗饮酒。这些杯盏都由卢氏别苑侍从一一确认过,分别标上序号,代表不同的宾客。而陆霁手指的这个,底下标了丁未。
闫风识展开簿册,翻到丁字列。
序号在前,后面跟着人名。丁未后面对应的人是……萧娇。
萧娇?
闫风识回头。陆霁肃然道:“我们查了这里所有证物,唯一有问题的只有这个瓷杯,瓷杯里验出有三月春残留,但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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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这个瓷杯居然是萧娇的。”
以曲水宴的规则,杯盏是没有误拿的可能,闫风识想,那么现在有两点清楚之处。第一,表妹的确死于三月春的毒;第二,曲水宴上也有人下了三月春,目标是萧娇的杯盏。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还不太清楚。
他脑海中又迅速回忆了一遍表妹那日的行程——
卯时起床,如常在家陪姑母吃早点,辰时末随风容出门参加曲水宴,期间饮食均由卢家别苑提供,一直到宴席结束午时三刻左右暴毙身亡。
三月春发作的时间在一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说在刚到卢家别苑时,表妹便被人下毒,但那是,宴席还未开始。
闫风识细细扫视库架上的物品,所有茶水点心已被一一查验,除了眼前的杯盏,一切物品都没有问题。
如果凶手的目标是表妹,既然已得手,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在旁人杯盏中下毒?
闫风识正沉思,陆霁忽然拍了下头,一脸兴奋:“那是不是说,有人也想给萧娇下毒?”
闫风识:……“你很高兴?”
陆霁强摁下上翘的嘴角:“萧娇任性刁蛮,骄奢跋扈,有人为民除害,我当然——”
见闫风识不置可否,陆霁挤眉弄眼道:“方才听说,你在卢氏别院遇到萧娇,还起了争执?”
闫风识合上簿册,面容淡漠:“你消息倒灵通,既然这么闲,不如与我同去玉肌阁打听三月春的消息。”
“玉肌阁?!”陆霁张成鸭蛋嘴。
他悻悻瞥了闫风识一眼,心想:玉肌阁是金陵有名的风月场所,要让他家老头知道他跑去那种地方,不得把他一双大长腿打废掉。何况他师承玉玄真人,固守真元,到如今还是童子之身。表兄作甚拉他去那种地方……
闫风识不管他心中如何计较,只道:“即是公干,我自向陆将军说明。”顿了片刻,又补了句:“听说玉肌阁的金盘露比醉庭居的神仙酿还要有名,坊间说‘一笑千场醉,羡露不羡仙’,也不知是真是假?”
陆小郎君平时除了钻研白条条的死尸,另外的嗜好便是饮酒,他早就对玉肌阁的金盘露垂涎已久,如今听了闫风识的话,心底就像被狗尾草挠过,顿时瘙痒难耐。
他兀自挣扎一阵,终于屈服:“说好了,就是饮酒打听消息,不做别的。”
“你还想作甚?”闫风识冷眸望他。
陆霁耸肩,抬头望天,一群白鸟低飞枝头。眼下才是未时,离玉肌阁营业还有一段时间。
闫风识转过头,见他将身子搭在窗沿边等日落,一会扯了爬墙壁花,一会拿石子打知了,一幅焦躁的模样,不由叮嘱道:“玉肌阁鱼龙混杂,等到了那小心行事,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陆霁立马拍胸脯保证:“表兄,你且放一百个心,我是那种没心眼的人吗?”
闫风识:……
他收回目光,突然对这趟玉肌阁之行不确定起来。
7. 第7章
萧娇在长禧宫内用完午膳,太后身旁宫女提了个食盒过来,说是会稽王来了金陵,正要拜谒太后,怕萧娇在宫内无聊,特送来米糕、甜果。
会稽王卫渊之母正是元帝孝敏皇后谢氏,与太后同出一族。太后与会稽王自小亲厚,每每会稽王入京,总要同太后相谈甚久。每到这个时候,萧娇便识趣待到一边。眼下得了这空闲,恰正如她意。萧娇唤了个内侍过来,让他去太医署寻个经验丰富的医女。并嘱咐只是天热难寝的小事,不必惊动太后。
内侍会意,不多时就领了个澜衫女医来。萧娇屏退诸人,揭开衣袖。
经过一个上午,红疹已没原先那样骇目,女医探查一番,说是天气闷热,郁热于内,而发疹于表,于是开了个散风祛毒的方子,吩咐萧娇一日一剂。
也不知是否心理安慰,喝下汤药后,萧娇便觉身体舒爽许多,连带也感觉臂上红疹消下去不少。
碧纱窗外,蝉鸣不休,一树蔷薇伸过墙头,几只蛱蝶绕梁翩舞。俄顷,有粉衫宫娥盈盈来报,道陛下来了。
她尚未起身,帐纱门已被人掀开。
盛惠帝长身玉立,稳步走了进来。他六岁登基,及如今,已有十年。卫氏从元帝起,便有一副好容貌,到了卫珩这里,更加以发挥至极致,少年皇帝丰姿秀骨,宫娥们人人心动。
萧娇垂下头,卫珩玄青衣摆下的履鞋银线隐错,他自萧娇面前走过,径直走到檀木长榻前。
“阿狸,过来坐。”卫珩拍了拍身侧。
萧娇不自然地抿唇。她抬起头,卫珩正一瞬不错地望着她。他眉眼斜长,目光深幽,若是旁的女子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恐怕已满面羞红,而萧娇只觉别扭。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便有意无意地回避这样的眼神。
眼下众宫人看着,她不好直接拂了皇帝,便依言走到长榻前,坐在离卫珩稍远之处。
卫珩仿若没察觉她举动间的微滞,眸光涌动间声音清亮温和:“阿狸,你好久没进宫了。”
萧娇“嗯”了声,仿佛也感觉到不妥,顿了顿又补充:“近日天闷,我怕扰了阿婆清静,故而不常回来。”
卫珩勾起嘴角,对萧娇的回答不置可否。两人闷坐片刻,气氛实在诡异,萧娇忍不住抬头。卫珩并没有看她,只盯着窗外一朵红艳艳的蔷薇,目光认真。
他面容玉白,只眼下黛青一片,显然睡眠不佳。卫氏一脉,除先帝外,多有头疾,头痛难耐时,见物就砸见人就砍,或许正因为此,卫珩的性格才渐渐阴郁。
萧娇想出神,再回神时却见卫珩揉着额头,双目紧闭,眉心蹙起,表情颇为痛苦。她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阿土,你又头痛了?”
卫珩点头。
“那,我让人去叫医官……”
萧娇正想跳下木榻,冷不丁一双手按住她。
卫珩从手心缝中睁开一只眼,目光幽幽,气若游丝:“不,不必了……不若就像从前那样,阿狸帮我醒脑……”
萧娇还没反应过来,卫珩已侧身躺下,手带着她来到头侧,举动间带着不容分说的意味。萧娇心中一突,卫珩又恢复方才孱弱的病容,喃喃自语:“阿狸,我好痛……”
萧娇微微晃神。卫珩生母地位不高,生下他后不久便过世了,那时昌平公主已出嫁,宫廷空寂,太后便将卫珩记在自己名下……后来,萧娇也被接到宫中,彼时,两人形单影只,无双亲在旁,算是同病相怜,就这样相伴在宫内生活了许多年……
心中到底是不忍。
萧娇抿唇。内室里宫人已退出去,透过镂空的梨花木槅门,只看见宫娥们淡如轻烟的衣角。她兀自压下心中乱糟糟的想法,慢慢将手轻搭过去,在卫珩头侧旁轻揉起来。
鎏金虎兽炉中轻烟袅袅,一室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卫珩眉宇间的阴郁慢慢褪去。他深吸一口气,勾了勾嘴角:“阿狸平日熏的什么香,怎生如此好闻?”
按揉的手顿住。
卫珩哂笑一声,鸦黑睫羽轻颤,他没有睁开眼睛,半晌后又道:“听内官说,你昨日去了卢氏别苑。”
萧娇心突地一跳。
“因卢氏家主……家主相请,故而去了一次。”
卫珩又笑:“卢徽乃当世名士,往来俱是鸿儒清流,阿狸但去无妨的……听说,昨日连谢氏都去了。”
萧娇心跳如鼓,她舔唇,只觉口舌愈发涩然。
“哦,这我倒没看到,因昨日是曲水宴——”
话未说完,卫珩突然睁眼。
萧娇硬生生止住话。卫珩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就这样躺在身侧,目光紧盯着她。
无人说话。
萧娇的手还停在卫珩脸旁,一时之下,也不知该不该继续。
正惶惶时,就听门外内官来禀,道会稽王正在长禧宫东殿,等候陛下觐见。卫珩挪开目光,从一侧坐起,他的嘴角紧抿,整个人愈发阴沉,也不看萧娇,当即走出内室,匆匆离去。
萧娇长卸一口气,软软靠倒在软垫上。
无人知道方才的眼神有多可怖。
不知何时起,卫珩的性子愈发捉摸不定,每次看到她,眼神都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粘腻,无端由让人心中不喜。这也是萧娇搬离皇宫后,并不常回来的原因之一。
她盯着兽金炉中吐出的轻烟,脑中不由忆起一桩陈年旧事。
当年,卫珩登基后不久,内官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小雪猫,那猫通体雪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杂色,性子也温和,卫珩很是喜欢,当之如宝,与之同吃同睡。而某日,宫中大宴,会稽王卫渊携幼子卫冲赴宴,卫冲在兰台玩耍时偶然发现了一只小雪猫,爱不释手,与之玩了一个下午,临走时还依依不舍。
但就是那天晚上,那只小雪猫突然死了。
是被人摔死的。全身骨头碎裂,没有一处完好。
内官颤颤来禀,本以为会受到责罚,卫珩却只淡淡吩咐将猫随意寻个角落埋了。
语气冷淡,没有一丝起伏。
而隔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烟雾迷蒙中,萧娇看到了他的眼神。
八岁的卫珩愉悦地眯了眯眼,眼眸像淬了毒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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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金陵贵气,在乌衣巷里,而金陵繁华,在淮水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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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朱雀桥一路西行,两岸歌坊林立,莲步香尘习习,歌声棹影中,一派奢靡浮华。
闫风识踏入玉肌阁时,琴箫正盛,楼台正中,舞女红纱缦缦,素腕莹白,胜似皓月霜雪,寻常人见之,难免心旌摇曳,然而闫风识扫视一圈,只觉楼里香粉浓烈,滑腻而恶心,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他旁边的陆霁却自然许多,甫一进楼,东瞧西望,显然对一切兴奋得紧。
“表兄,我们要找的人在哪?”
闫风识摇头,显然,目标并没在大堂中。
这时,有老鸨扭着腰肢过来,见他二人锦袍玉带,气质不俗,忙问是否是第一次来。她目光闪烁,不时望向其中头戴帷帽之人。陆霁错身,挡住她探究的视线,只道先要一个包间。
少顷,龟奴带着两人上了二楼。
二楼全然不同于大堂的喧噪,一间间雅室外轻纱曼拢,室外假山流水,倒是古朴幽宁。
闫风识目巡一圈,暗想:这里房间甚多,不知哪间才是他们今夜所寻?
龟奴站在一室外停下,伸手示意。闫风识抬头,门上挂了个牌子,上书“慎始”。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出自老子《道德经》,闫风识心中微异,推开房门。
内室幽幽,一如外间。闫风识倒没什么,跟着他身后走进来的陆霁却张大嘴。
在陆小郎君的认知里,器物之美,当属谢氏宁园。
当年,在他还不那么被老头嫌弃的时候,有幸跟随去过谢氏的春日宴。宁园,便如其名,幽宁而旷远,左湖右江,往渚还汀,极具抱含吐纳,款跨萦纡之势,而其内,亭台楼阁,画栋雕梁,极尽奢华之俊美。
而眼前的这间斗室,虽不如宁园之广阔,然一物一器,亦有一番巧夺天工之感。
两人上榻,不久便有酒伶前来,步态娉婷,手执葫芦壶。
陆霁眼亮,顿时来了精神。
酒伶放下玉壶,替二人斟满。陆霁盯着杯中物看,没注意酒伶婀娜身姿,又见人一直杵着,不耐烦摆手,将人赶了出去。
室内再无旁人,陆霁小心拿起酒杯,浅浅品了一口。金盘露香味醇厚,一入口便口舌生香。
陆霁以手拍案,道了几声好。正想再喝,闫风识止住他。
“莫喝醉了。”
陆霁不乐意松手,但他还记得正事。
“表兄,你会不会弄错了,药王孙手中能有三月春?”
闫风识凝眸,其实他也不确定。
药王孙是近几年崛起的一大药商,他走通南北两地,除了买卖寻常药材,更兼秘方丹药。三月春这种奇毒,金陵城内从未有过,但除了药王孙,他想不到第二人能知道此毒的来历。
“等会,你等无人时,便……”闫风识忽噤声。
房门被人突然打开,门洞外,一个龟奴探头,见里间坐着两人,忙缩回手:“啊,原来已有客了,打扰——”
门慢慢合上,透过门缝隐约可见那龟奴对旁边一人躬身,语带歉意:“哈……不好意思,弄错了,您……”
房门闭阖的刹那,一个身影一晃而逝。
8. 第8章
“慎始”门外,龟奴腆着脸赔小心:“实在抱歉,这屋内已有宾客,给您换另一间?”
他面前站着个俊俏少年。少年看了门牌一眼,跟着龟奴来到隔壁。这一间门上同样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柔驰”。
少年瞧了两眼,“哼”了一声。
二楼房间内装潢大致相同,中间阔处铺胡毡,其后置围屏,又有前人碑拓挂于墙。西角处开窗,外面隐约可见淮水映月。
少年转了一圈,掏出个银宝对一旁站着的龟奴道:“等会有客来,你们先下去吧,未得召唤不得进入。”
龟奴得了银宝笑嘻嘻离去,少顷,有伶人送来酒果,不一会便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体贴地合上房门。
窗外银月挂枝,不远处蛙鸣阵阵。房内长平几上摆着一方铜镜,照出里面的美少年。
此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萧娇。她静坐许多,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掏出个竹蜻蜓,轻手轻脚来到门边,拉开一点缝隙。
外面的游廊里空无一人。萧娇左右望了望,左边门侧有个红木几凳,上面置了个青瓷盘,里面菖蒲葳蕤,开得正盛。
萧娇想了想,将竹蜻蜓放在菖蒲叶中,正准备合门,却见一旁“慎始”房的门突然推开,一个青衫少年晃头晃脑走了出来。
这人面目清俊,只脸侧染上酡红,显然醉得不轻。他推开房门后,原地停了停,转过脸朝萧娇望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青衫少年忽然咧嘴一笑,而后跌跌撞撞往另一侧走。走着走着,似乎不辨方向,踉跄着推开隔壁房门,还没跨进去,就听里面咒骂声连连,那人站在门口又是一阵痴笑,而后再次晃着身子往前走。
就是一个吃醉酒的人。萧娇鄙夷摇头,再无兴趣,噔地合上房门。
她回到蒲垫前坐下,想了想,又从怀里拿出一张字条。
今日她本不打算出宫的,只是临近晚膳时,采薇忽然进宫,给她带来一张字条。字条正是她此刻手中拿着的这个。上面写了几句话:“欲知昌平公主死因,今夜戌时到玉肌阁二楼,门口摆竹蜻蜓为暗号。”采薇告诉她,这是游街乞儿递给公主府门房的。很显然,是有人故意给萧娇递话,约她今夜于玉肌阁相见。
萧娇又将字条看了看,眉头渐渐蹙起。
她阿娘,昌平公主逝于崇德元年冬。那一年,距她离开金陵去封地长沙郡刚刚过去五年。先头的几年,阿娘还常寄来书信,又或楚地风物偶人。但后面,书信愈来愈少,偶有一两封,也甚为简短潦草。再后来,就是噩耗传来……
萧娇清楚地记得,消息传来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坼,扶柩的队伍走了整整三月才到金陵。那时恰逢西域诸使节入朝,举朝欢庆,即便是阿婆,也只在落棺那天出现,而父亲更令仆从严守棺柩,不让萧府诸人见阿娘最后遗容。他当时的说辞是“玉容有损,不便仰瞻。”
当年年幼的她只伤心阿娘离去,并没有察觉这一禁令的奇怪之处。至去岁及笄后离开皇宫,重回公主府后,才发觉阿娘的死实在蹊跷。就拿玉容有损来说,阿娘去世时正是冬季,便是路上耽搁了三月,遗容也不至损坏到不能瞻视的程度。当然,让她生出疑心的,并不仅于此。
回到公主府后,她令仆从彻底清理过府邸,翻出了一些阿娘曾经的旧物。这些旧物大多是一些衣饰,没什么特别,但独有一本札记,纸张发黄陈旧,里面是阿娘的笔迹,初始她以为是感悟随笔之类的内容,但翻了几页,却觉得里头的文字……有些古怪。
这本札记里,记录了上古流传下的一些巫术,譬如求雨、预知、疾疫。求雨和预知这两类只粗略写了个大概,但有关疾疫这一类巫术,却十分详细。特别的,里面还多次提到一个地方——巫山。
巫山在哪,大盛朝子民无人不知。当年那个手捧也母玉石,为元帝祛病治痛,后来被追封为定国圣母皇后的苗女,就出自巫山山脚的苗寨。而阿娘,是苗女的唯一孙女,其实从这层关系来说,她在手札中提到巫山并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巫山旁的一行小字:“一入烟尘玉肌枯,金水洗濯仙人皮。”
这句诗萧娇研究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但她却隐约觉得,当初阿娘离开金陵,或许并非全然因对萧鼎的失望。带着这些疑问,萧娇派人去长沙郡,想找到当年在阿娘身旁伺候的旧人,或许能从她们口中得知一点线索。然而,派去的人回报,长沙郡的公主府早已人去楼空,当年的仆从要么病逝,要么查无踪迹,死生难觅。
这一结果令萧娇大失所望,与此同时,她对阿娘的死因也愈发怀疑。
烛火中,纸条上的字黑白分明,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很显然,那人清楚她内心所想。萧娇将字条折好,放回原处。
天上明月高悬,戌时过半,门口仍毫无动静。想了想,萧娇再次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
菖蒲草上,竹蜻蜓犹在,游廊深处,唯酒伶女来去娉婷。
难道是放的位置不显眼?
萧娇伸手去够,刚触到蒲草,游廊拐角,有两个人跌跌撞撞走过来。萧娇忙缩回手,合上房门,又没完全关紧,留了一条缝。
来人之一正是方才醉酒的青衫少年,他旁边紧靠着个黑胖大肚男。大肚男显然醉得不轻,整个人压在青衫少年的身上,但那少年浑然不觉重,若非醉酒,萧娇甚至觉得他可以把胖肚男扛起来。
这两人步态虚晃着来到隔壁房门口,“哐”地一下推开房门,里面似乎还有人,萧娇调整视野的瞬间,那大肚男被人一下拉了进去,只看见腰侧的肉如注水的皮囊上下起伏了下。萧娇正想收回眼,却噔地下定住。
她看到正在跨步的青衫少年突然停住脚步,朝她这边望过来。
明知道他什么也瞧不见,萧娇还是心跳如鼓,而那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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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仿若是无意一瞥般,很快收回目光,再次“哐”地一声关上房门。
萧娇长吁了口气,心中自嘲:她果真不适合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
在门缝边蹲了许久,除了几个路过的伶妓,再无旁人经过。外面棒子声响了三下,戌时已经过了。萧娇揉揉发酸的腿,扶门站了起来。
她有些忿恼。
这人难道被什么耽搁了?
还是,这整件事都是在耍她?
---
陆霁关上门。
闫风识将药王孙扶到蒲榻前坐下,一回头,见陆霁还站在门边,问:“怎么了?”
陆霁摇头,隔壁房门旁的菖蒲叶里放了一只竹蜻蜓,但他依稀记得,之前那里应该没有这种东西的。
“没什么,许是记错了。”
陆霁走到榻前。蒲垫之上,睡了个黑胖男子,脸上的肥肉将五官挤压,摊成一张飞饼,他双手抚着肚腩,衣带早已松散懈开,露出里面同样肥腻的腰肉,这睡姿……甚为销魂。光看外表,很难将这人同声名显赫的药王联系在一起。
陆霁哼了声,上手推了一把,药王孙蒜头肉鼻哼哧一声,人没醒,嘴里倒是不耐烦嚷嚷。
陆霁双手抱胸,向闫风识诉苦:“表兄,别看这人胖如猪,真活脱脱一只孙猴,滑溜不着手,为找这人,我代价也忒大了,不仅被骂醉鬼,还险些让人泼了一身,还好我反应快……”
闫风识乜他一眼:“没被人识破吧?”
陆霁拍胸:“表兄,你还信不过我?他随从几人都被我唬得一愣愣,眼下正在梦游周公,没两三时辰醒不来,即便醒来了,也不会察觉什么。做戏这套我最拿手了,当年,要不是装病装得像,老头怎会那么轻易妥协让我来大理寺,还有前几月……”
说到这,陆霁忽顿住。闫风识扬眉,陆霁赧然一笑:“……方才,我出门时,的确碰到一人,那人是……宣城郡主。虽然之前宫宴上她见过我,不过看样子好像没认出我来……”
前几月端午宫宴,陆霁随大理寺一众官员出席,本来他只想尝一口宫中御酿,却无意目睹了两个女郎为争一卷话本的纠纷,最后还殃及池鱼,被碟子砸到头。那个扔碟子的女郎正是萧娇。
这事陆霁亦有耳闻,不过萧娇……他脑中闪过一张艳美娇嗔的脸,顿了顿,下意识开口道:“此女行事乖张,但不善思虑,脑内空空,应认不出你是大理寺的人。”
陆霁跳起,简直要为他的话抚掌三叹。他想要是萧娇知道有人这样评价她,扔的怕不止碗碟了……
闫风识看不到陆霁暗自偷笑的表情,指着呼呼大睡的药王孙道:“你下的药够吗,这人多久能醒?”
陆霁收起玩笑心思,探头望了眼天色:“还有一刻钟,药效就能发挥,倒时保管这只孙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都给我吐出来!”
9. 第9章
孙介醒来时,四周黑魆幽暗,仿若梦境般迷蒙。他动了动手脚,发现手脚像被束住,难以挪动,但身上明明什么也没有,正疑惑时,兀地里,黑暗中不知何时燃起了烛光。他盯着烛光看,烛火飘忽,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更多,视野里仿佛都是一闪闪的烛火,他脑子也像被人错拽拉扯,混沌杂乱,慢慢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就在他阖眼的刹那,黑暗里走出来一人。陆霁手执银针,挑了下灯芯,烛光倏然大亮。他走到榻前,推了孙介一把,见他没有反应,遂将手中银针在其头顶三穴各扎一下,少顷,便见孙介睁开眼皮,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
这是陆霁从前混迹金陵时跟一个方士学来的定魂术,在活人头顶三穴扎针,能令他在无知无觉下吐露真言。因方术与巫蛊被当今天子厌恶,所以至今知道陆霁能使用这套术法的人屈指可数。
闫风识自一侧走来,在孙介面前站定。他身量欣长,这一站定直接将孙介笼在阴影里。而他面前,孙介仍痴愣发呆,浑不知眼前发生何事。闫风识以目光示意,见陆霁点头,便知术法已成,略一思量,问出第一个问题。
“三月春是何物,你可知晓?”
孙介呆滞的眼珠微微一转,顿了数息,他张开嘴,慢慢吐出两字:“知道。”
闫风识眉心一突,又问:“你手中可有此物?”
孙介仍旧慢吞吞道:“没有。”
没有?
“那谁有此物?”
孙介呆愣愣,好半晌才“啊”了声,似乎不能理解这问话。
闫风识蹙眉,旁边陆霁早等得不耐烦,他厉声一喝:“把你知道的关于三月春的所有,全部说出来!”
孙介依旧梦游般,顿了顿,肥肠嘴开合,一字一字往外吐。他的话不长,不过片刻,便已说毕。
这下轮到陆霁“啊”出声,转过头道:“表兄,孙药王这……他知道的也没多少哇,亏我们大费周章把他弄来。”
闫风识凝眸,将孙介略显迟滞的话语一字一句揣摩分析。他的大意是说,三月春出自苗疆,在当地为圣物,只有苗巫才有。此前闫风识曾问过医正署,三月春一词的确自苗疆传出,但医正们俱只闻其名,未知其物,连中毒后的症状,也是从一本巫医手记中得知。
孙介的话与医正的话相互印证,也就是说三月春的确是罕见毒药,只有苗疆巫人才有。
但,如此不寻常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遥的卢氏别苑里,凶手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毒死一个无依无凭的女郎?
窗外夜枭飞过枝头,发出咕咕怪叫,陆霁忽然一个激灵,压着嗓音道:“表兄,说起苗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金陵城倒曾有个……”,他以手指天,“开国圣母皇后——”
闫风识拧眉。
开国圣母皇后,元帝淑妃,最初的身份正是苗疆巫女……然圣人已逝,即便她曾经的身份再特殊,也和如今的案子无关,此刻提起亦有不敬之意。
闫风识本想提醒陆霁,心底却突划过一道念头:圣人虽已仙逝,但后代仍在,巫女之后,会不会也知晓些毒蛊巫术?
正思量间,门外骤然响起敲门声,声音轻缓,接连不绝。
闫风识与陆霁对视一眼,两人神色瞬间戒备。闫风识走到围屏后,陆霁以口型示意,顿了几息后,来到门边,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个端酒葫芦的粉衫酒伶。
她见门被拉开,先是一愣,随后扬起笑容:“客官,我来添酒,您……”
她朝室内望寻,陆霁本想说不用,又想起什么,走到蒲榻前扶起孙介,打了个酒嗝呵呵一笑:“这位胖老兄,方才我俩一见如故,正商量到他那头喝酒,见见他的弟兄们,他在……虚……”
酒伶会意,体贴答:“可是虚白?”
陆霁粲然笑道:“正是,我于此处不熟,阿姊带我去吧。”
---
关上房门,闫风识从围屏后走出。他仰望窗外,弯月薄凉,万户沉寂。
虽然药王孙这里并没有多少线索,但今夜也并不算枉来。他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金盘露果真醇香,却不能让他沉醉。他想起之前的推测,眼睫一动,眸子如夜深沉:若是下毒的人是萧娇,为何她的杯中也有毒药?那个女郎……
脑中不禁回想起头两次遇见萧娇的场景,她一颦一嗔都是那么鲜活,十足不像个狠厉歹毒之辈……
他自酌片刻,陆霁还未回来。他知他虽性子跳脱,但行事却十分谨慎,因此并不担心他于此处出什么岔子。果然等了会,陆霁回来了。
闫风识搁下酒杯,以眼神询问,陆霁满脸幽怨朝蒲垫躺,躺下又起身,嫌弃似地拂开底下蒲垫,从一旁拿了个新的重新垫下,方满意落座。
一开口就跟闫风识诉苦:“那孙药王酒品真不行,不就多灌了他几口,不但朝人嚷嚷,还吐人一身……”
闫风识瞥他翠得冒水的新衫:“吐你身上了?”
“怎么可能。”陆霁一扬眉,“就是可怜了带路酒伶……”
闫风识罕见他语气惆怅,再凝眸,又听他喃喃道:“头顶那个蜻蜓钗挺别致,折了,可惜可惜……”
这人何时对珠钗感兴趣了?
闫风识无语,起身道:“回去了。”
陆霁才摊开酒杯,闻言摆摆手:“今夜我就在此,孙药王还未醒酒,我得盯着以防万一,反正这里有床,也能撮合一晚,回去了老头闻我一身酒气,反而坏事。”他笑嘻嘻朝闫风识拱手,“表兄,就烦你随便扯个谎,别让老头知道我在此过夜就行。”
……
闫风识下楼时,楼下歌舞未歇。玉肌阁虽是妓阁,但以雅著称,这里的伶人不卖身,以琴舞待客,且来去自由,不受身契约束。闫风识循着楼梯向下,丝竹弦乐愈发靡丽酥软,与二楼的幽宁清雅浑然不同。
他寻了几眼,找到先前领路的龟奴,掏出一贯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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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递给他:“与我来的小兄弟喝醉了酒,要在室内歇一晚,他喜静,烦请不要打扰。”
龟奴乐呵呵收下,闫风识仰头,只看见楼梯拐角处绛纱灯飘荡,顿了顿,又道:“那隔壁柔驰房,是否有人?”
龟奴摆手,道客人已走一会了。
闫风识颔首,提步走出阁楼。
---
萧娇从走廊拐角探出身。
方才她本欲回去,但临走时又改了主意。她想既然浪费了一个时辰,不如再等等,如果真有人故意戏耍她,那人也该过来看看成果吧,就像撒网下饵,也该瞧瞧鱼儿在网中挣扎受困的样子,不然,这一切岂非没有意义?
于是,她假意走人,顺道将竹蜻蜓放在隔壁门口,在伶人们眼皮下兜了个圈后再次悄然转身。也是幸运,拐角处恰有个放杂物的槅间,里面尘灰四落,应是鲜有人来,槅门与墙壁的连接处正巧有可藏一人的暗角,可透过槅门镂孔望向外间。
她刚刚便是藏身于此。萧娇的想法很简单,她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好,她要看看,到底是谁竟敢戏耍她。
可是很奇怪,等到隔壁房的客人走了,她都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廊里来来往往,只有个酒伶弯腰捡起竹蜻蜓,不过很快又丢开了。
萧娇抱臂望天,长吁了口气。
难道是她误会了,那人并非戏耍她,而是真有事耽搁了?
萧娇皱眉……若是后者,那是否也意味着,有人真的知晓她阿娘当年之死的隐情……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年,就连公主府的旧人也难寻踪迹,又会是谁知晓阿娘的死因?
萧娇望着壁角一张残破蛛网发愣,走廊上忽传来几道杂沓脚步声。她下意识缩肩望去,是几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其中一人她还有些眼熟,正是之前被隔壁青衫少年扶着走的黑脸大肚男。
这人好像醒酒了,摊饼一样的脸只剩上下唇开合,一路骂咧咧,走了几步,离拐角更近了,萧娇刚贴耳上去,脚步声倏地一停。
她心里一惊,忙扭头,透过缝隙望过去,那几人站在原地,像在商讨着什么。突然,大肚男以手捶胸,厉声喝了句:“真他娘丢人,你们几个,以后别跟着来!”
一人喏喏道:“老爷,那酒伶近身,我还以为……”
大肚男耸了耸肩,满身肥肉晃荡,“瞧你那龟孙样,酒伶能稀罕你,之前就叮嘱你们,这里不是一般妓院,少给我动歪心思。你明天寻个相似的钗子送过来,若坏了生意,小心我……”
那人嘀咕了一句,大肚男再没发话,几人快步走过拐角,下了楼。
萧娇从槅门后慢慢直起腰。
她方才听得分明,大肚男身后人说的是“劳什子蜻蜓钗,娘们就是麻烦”。
她自动忽略后面一句,脑中只有那句“劳什子蜻蜓钗”。
以蜻蜓为钗,在发饰里并不多见,而一个酒伶,佩戴蜻蜓发钗更属罕见。她心底一跳,蓦然涌出一个念头。
10. 第10章
闫风识回到青平坊时,夜色正浓。
此地位于金陵城南,四周高墙大院,庭院深深。屋瓦房檐下红纱灯高悬,像一只只眼,窥视着往来行人。
闫风识在此处赁有一小宅,就在坊巷最偏角,他刚走到屋前,怀墨早挑高灯笼,一见他便道:“郎,郎君,丹安坊刚刚递来消息,说是闹鬼,女郎被吓晕过去了,叫了个郎中看还没醒……”
闫风识脸色一变,也没等怀墨说完,就自原路折返,怀墨“呀”了声,赶忙跟过去。闫风识步子大,怀墨不敢离太远,一边举着灯笼,一边紧步小跑。
闫宅离青平坊不远,两人拐过巷口,再过一处浮桥,便到丹安坊境。过了坊门,向东斜行百来步,便见一颗歪脖子古杉。古杉斜对着一扇不甚宽大的府门,这便是闫宅了。
巷子里早已悄无人息,兀地里平地风起,朱漆大门上白幡被吹得烈烈作响,怀墨一个激灵,吓得紧挨住闫风识。
闫风识看他一眼,微上前半步,抬手叩响门环。
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门童揉了揉惺忪的眼,辨认一会才看清来人,不由讶然叫出声。
闫风识迈步进屋,边走边道:“阿容还未醒?”
“郎君来得巧,女郎方醒来,已经无碍了……”
入了后院,主屋内还亮着灯,婆子见到闫风识,又惊又喜,忙掀开门帘冲里头道:“女郎,郎君过来了。”
只听内室一阵忙乱,少顷,侍女扶着闫风容走了出来。她脸色发白,满面愁容,见到闫风识,只拢了下头发,挤出一丝笑意,道:“阿兄,我已经无碍,大晚上还劳烦你来看我……”
闫风容盯她数息,确定人已无事,才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说闹鬼?”
闫风容抿嘴不语,她旁边侍女显然也受了惊吓,闫风识又拿眼神问她,侍女磕磕绊绊说了一阵,他这才明白过来。
“郞君,那里真有鬼……我和女郎都亲眼看到了,那鬼火咻地一下飞老高,下一刻就突然不见了……”
闫风容突然抬头,眼神幽幽:“阿兄,你说会不会……是表妹冤灵……”
闫风识抬手止了后面她要说的话。
鬼神之说,他并非不信。
但自他担任大理寺少卿以来,才渐渐看清,这世上更多的魑魅魍魉,背后不过是装神弄鬼的人心。
他让风容好生休息,过几天再来看她,又嘱咐婆子几句后便出了院门。怀墨方才在门口听了一耳朵,心中原本就有些犯怵,此刻见郎君并不像出府的样子,在后面小声道:“郎君,我们现在,要去……清苑?姑夫人已经睡下了……”
闫风识“嗯”了声,脚步却不停。
清苑在府里西北角,从这里过去要经过一片茅草地。恰此刻风休气滞,连草地里鸣叫的促织也止了声音,一时万籁俱静,只余腿脚刮过茅草发出的簌簌响声。
怀墨挑着夜灯,缩着肩膀,他不敢朝四周看,眼睛紧盯着郎君不离。走着走着,却不想郎君忽停下脚步。
怀墨心底一突,“怎,怎么……”
闫风识望向不远的一颗槐树。
那是一颗千年老树,大片大片的枝叶堆压垂叠而下,在黑夜里显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姿态,而树角的隐秘处,一团青冥的光点幽幽飘起。
“鬼……鬼火……”怀墨大骇,失声叫道。
闫风识倏然回头,昏黄的烛光下,他面色若铁,眼眸冷肃,比那团鬼火更加骇人。
怀墨颤颤捂住嘴,见郎君放慢脚步,独自向那团鬼火走去。
暗夜黑魖,槐树阴森,鬼火青冥。
闫风识沉着眸,放轻了呼吸。
走到槐树下,却一片空寂,鬼火早已不见踪迹,四下草地荒芜杂乱,只有槐树根的一块凹陷处,落了一个破旧的瓷碗。
恰这时,未名暗风起,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带了来,闫风识抬手接住。
是一团烧焦了的纸灰,他放到鼻端,一股油墨混杂了腥膻的气味隐隐若若。
怀墨站在远处小道上,见郎君在槐树下转了一圈,而后迈步走了出来,他盱目而视,郎君全须全尾,面色如常,瞧着倒是没有什么事。
怀墨握紧手中灯杆,隔了三丈远,弱弱问道:“郎君,醉庭居里的烧鹅烙饼明儿还要继续点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闫风识凝眸,见怀墨缩在墙根下,一副随时逃命的模样,不由了然:“醉庭居何时出过烙饼?倒是巷口对面那家烧饼铺里有,不过烧鹅烙饼是你爱吃的,我何时点过?”
听到这句,怀墨长嘘了一口气,立马狗腿走过来,将手中灯笼挑近了些:“郎君,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巷口那家的烧鹅烙饼?”
闫风识觑他:“怎么,这下不怕我是鬼怪变的了?”
怀墨捋了捋额前的短须发,有些心虚:“郎君,您英伟神武,怎能是鬼怪……对了,刚刚那边……到底是什么?”
闫风识淡眸微缩,只摇头:“无甚,你看花了。”
看花了?
怀墨扭头,方才那颗老槐树已逐渐看不清轮廓,夜色黑魆迷罔,似巨人的口,彻底侵吞了那方天地。怀墨一个激灵,赶忙回头,见郎君已经走出烛灯范围之外,一半的身影溶入夜色里,他吓得立马飞奔上前,再也不敢东瞧西望,又走了会,才迟疑问道:“郞,郎君,我们不去清苑了吗?”
“我何时说过要去清苑。”
怀墨噜噜嘴,心道原来是吓唬他,不过到底松了口气,又讨好般将灯杆挑得更高些,让郎君看得清楚。
---
翌日五更,天未白,闫风识便穿戴齐整,一路风露,刚过宣阳门,迎面便见薄雾冥冥中,行来一支整齐肃穆的队伍。
这个点能在宫中走动的,自然不是旁人。
队伍行了百步,距闫风识一臂之距,堪堪停下。
当先一人头着小冠,内里两当铠,外着袍服,身姿高挺,仪容端肃,正是刚刚下值的羽林卫使陆霖。
两人打了个照面,陆霖让队伍先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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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上前一步,走到近旁。
陆霖与陆霁虽为同胞兄弟,但性子决然不同。他自幼跟着陆睿,多年行军,早养成了老成肃穆不苟言笑的性子,只是此刻望着闫风识,面露豫色,似是有话相问。
闫风识神色郎朗,问:“表兄有事?”
陆霖踟蹰片刻,终是道:“昨日门房说,二弟没有归府,他莫不是又……”自己这个弟弟,从小不服管教,一路来没少闯祸,好不容易在大理寺安分几天,却不想昨夜竟连家都没回。
陆霖讪讪一笑:“若是他做了浑事——”
闫风识打断他:“表兄多虑。昨日他与我一起,乃是行一桩公事,后来天太晚,就在署府里睡下……”
陆霖神色明显一松:“二弟顽劣,还要表弟多担待……不知昨夜具体是何公事?父亲若问起,我也好有个说辞。”
闫风识凝眸:“正是两日前卢氏别苑曲水宴上毒杀一事。”
这事陆霖也有听说。
那个女郎……论起来也是陆氏外亲,虽无多少来往……
陆霖再开口,语气不无叹惋:“可怜早荷未露,却已颓败凋零。”
叹息之余又见闫风识神思疲乏,想是这案子还未查到真凶,不免道:“若有任何需要,可尽来找我。”
闫风识拱手,淡淡一笑,正欲辞别,忽听对方又道:“听说宣城郡主也去了曲水宴。”
陆霖久在宫门行走,内庭之事比外臣知道得多。宣城郡主为当今太后亲外孙女,皇室宗亲,自来受宠,三月前的那桩祸事,太后不是不知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这位大理寺少卿表弟,端肃严谨,手段狠辣,若是不小心触了圣人逆鳞……
他微微一顿,道:“昨日午后,太后便急召郡主入宫……”
剩下的话不便严明,陆霖看了闫风识一眼,便知对方已经听懂了。
暮鼓晨钟敲响,两人回望,宫内廊庑下走出来一众内侍,个个挑着宫灯。薄雾残褪,朱红色宫墙在他们身后愈发清晰,两人在宫门口停的有些久了,陆霖冲闫风识抱拳,径直出了宣阳门。
闫风识收回目光,兀自站立片刻,方才的那众内侍已挑灯行至宫柳深处,夏日杨柳绿得黑沉,光点落于其上,只照出个朦胧昏暗的剪影。
闫风识拢了拢衣襟,缓步朝宫道一侧行去。
---
这一日天却出奇的阴,天边层云密布,空气闷得透不过气来。
闫风识刚出太医署,便有雨点打落下来,一时急若跳丸。他正在屋檐下避雨,远远看到一人撑着把破旧的油伞,一瘸一拐地走来,行至近旁,才收了伞,从袖中拿出一块泛黄的巾帕擦掉一脸的窘迫,那人抬头,见旁边还立着一人,眯着眼看了看,才慌忙拱手:“少卿大人。”
这人正是现任太医令,窦准。他已是知天命之年,眼神有些不好,平日里总是看不清人,为此得罪了不少权贵,幸得医术还算精湛,才堪堪保住了官位。
闫风识望他,下意识蹙起眉。
11. 第11章
这位窦准……年纪是大了些,但他这一身,也委实太狼狈了,衣衫浆白发黄不说,好几处还沾有污秽,隐隐恶臭泛来。
闫风识知道太医署油水不丰,不过做几身得体衣袍的钱应还是有的,且世人皆重外表,身为臣子,每日出入宫廷,这般……也不知如何混到今日。
窦准抹完雨汗,见闫风识盯着他衣角看,不觉尴尬笑道:“闫少卿勿怪我仪容不整,说起这由来才真叫人可怜可叹……”
大雨潺潺,四野迷蒙,本也诸事不便。闫风识面色静朗,望着远处灰沉沉的天幕,听窦准絮絮诉说。
“……我赶到那儿时,几个乞儿早已气绝休毙,可怜那些孩童,个个瘦骨伶仃,衣衫褴褛,不过饿昏了捡了条死狗,囫囵吃了餐荤腥,哪知却因此横死。”
闫风识沉了沉眉,檐外雨雾涟涟,他的眸眼像渡上一层水,泛着冷寒:“那些乞儿现在何处?”
“我离开前尹仆射正命令仆役将他们拉至城外乱坟岭,想来是准备随意埋了罢。可怜人竟不如畜生,听说那狗是尹府家眷的爱宠,还要为它立碑设冢呐……”
闫风识听出来疑问:“狗也中毒了?”
窦准点头:“那些乞儿我检查过,没有致命外伤,应该是吃了狗肉后中毒,不过这毒罕见,表面上没有任何症状……我一时也判定不好。只有一事,除了狗与乞儿,尹府中上下都没事,周围也未听说有中毒之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闫风识眼皮微跳。又是没有症状……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雨落如决堤,眼下倒是云销雨霁,只有空气中仍残存着腾腾水汽,压得人胸口发沉发闷。
他忽而又道:“若没记错,尹仆射的府宅位于龟山西角,附近住的人不多吧。”
窦准不知他为何提及此,想了想道:“闫少卿怕是少去龟山,龟山之地没有乌衣巷权贵雍容,却胜在广阔明媚,山东侧秀致,有谢氏宁园,庾氏小筑,另有名士别苑,而山西侧风景差些,倒也不是人迹罕至,除了尹仆射的府邸,城内不少官宦都在西侧筑屋……”
闫风识眉头一压:“卢氏别苑我前几日去过,那里出了命案。”
窦准“啊”了声,随后似想起什么,道:“难怪尹府里人人说晦气,他家眷方从卢氏别苑回来,听说是卢夫人的姊妹,本想多住几天,发生了命案才不得不归家……”
窦准没看闫风识的表情,只听不远处有人唤他:“窦太医,陛下急召。”
窦准眯了眯眼,见是个灰衣內官,忙道:“定是陛下头疾又犯了,还请中使稍等,容我换下衣裳。”
少顷,窦准出,与闫风识作别,跟着内官往前殿而去。
---
日轮当午,金陵酷热若熔炉,田里的庄稼户都躲在树荫下避暑,唯恐被热浪灼伤了去。淮水两旁,绿柳萎蔫,细弱的枝条无精打采地垂下来,看得人也犯困。
采薇打了个哈欠,见女郎双目炯炯地盯着外面,不由探头望去。
空荡荡的街道,半个人影也无。这里是花街,不到天黑,等闲见不到人,若不是街角还有个食肆,怕是连找个板凳坐下的地方也没有。
“女郎,你看了这么久,到底在看……”
萧娇扭头,手抵在唇瓣,冲她“嘘”了声。
采薇悻悻闭嘴。
又不知过了多久,萧娇忽然一动。却见远处巷口,一个素衫人影徐徐行来。那人不着粉黛,面容清秀,肤色呈蜜糖色,头上还插着一只断了一半的发钗。走到半途,路过一家残破小院,进去水井旁拉了一桶水,放到屋旁蓄水杠里后,才复继续前行。
萧娇喃喃:“这女子……”
店家娘子哟吼一声:“你们看她呀,她是玉肌阁的酒伶女,名唤青汀,去岁冬月才来的,人热心,还帮我搬过鲜货,那家住着个老婆子,无儿无女,她就经常给她家添水送食……”
采薇“哦哦”几声,又问:“酒伶女,看她模样……”
店家娘子又笑:“她不是本地人,据说是从南海郡来的,南海郡什么地方哟,最白的母猪送去都能晒黑哩。”
采薇没去过南海郡,只听说那里是犯人流放之地,很是贫瘠荒凉,她张着圆眼,还在听店家娘子胡侃,余光瞥见萧娇已经起身走出店外,她“呀”了声,忙跟着上前。
马车喝道离去。
采薇端上茶饮,萧娇小口轻抿,神思微凝。
“女郎,昨日您在玉肌阁内可是遇到麻烦……是那个叫青汀的酒伶女?”
采薇原本诧异,为何女郎拿到密信就一言不发要去玉肌阁,也不带上她,果然是有缘由,她先前以为是因谢三郎,眼下瞧着,却不像……
密信没有拆开,采薇自然不知里面的字条,萧娇也不欲对旁人提起。
这事处处透着古怪。
青汀,蜻蜓……写字条的人果然就是那个酒伶女。但她不解的是,一个酒伶女,为何会给她写那样一张字条……按她的年纪,阿娘离开金陵时,她也才是孩童,为何会信誓旦旦说知道阿娘的死因?
车外忽传来一声吆喝:“娘子郎君,买些果子吧,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还新鲜着哩……”
萧娇掀起车帘,是一个童子在叫卖。她盯了几眼,忽道:“大油坊巷那边好久都没消息了,阿牤那几个,最近还好吗?”
采薇摇头:“自从领头几个关进大牢后,就没有听说过那边的消息了,想来是怕给女郎您再招黑罢……”
萧娇蹙眉。
大油坊巷靠近城门,是金陵有名的杂货街。那里不单有最全的商货,还有很多游街闲逛的散人。这些人大多是流民,无父无母,年岁最大不过十一二,没几个商户肯正经要,于是整天东西家打零工。萧娇有次出行,恰好路过大油坊巷,车却突然卡进泥坑里,又没带侍从,多亏几个流民童子帮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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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利将马车拉出。自此后,萧娇便让府里多关照这些童子,一些不费力气的外务杂事,也给他们做。这些童子倒很义气,坚持不多拿一分,更唤萧娇做他们的头头。
后来,大约是听说萧娇在宫宴上和人起了争执,又受了训诫,一时气愤,便想着给她出气,就有了装鬼恫吓庾氏女一事……如今那几个大的被抓入狱,大油坊巷其余几个年小的也不知怎样了……
不如过去看看。
萧娇对车夫道了声去大油坊巷,车夫一甩鞭,马车拐了个弯,朝另一条巷子得得远去。
---
回到大理寺,闫风识才知晓今儿个大半天,陆霁都没来。往日他是有事没事都往大理寺跑,恨不得长住于此,而眼下莎阶空空,署庭萧萧,少了他在耳旁闲言打诨,倒显得格外静穆。
许是昨日酒喝多了,还未起罢。
闫风识回到讼棘堂,先将手中书卷放到案上,而后叫来一旁署役,吩咐几句,正欲出门,便见怀墨兜着个水囊,从廊庑下小步跑来,走到近旁,歇了口气,碎声道:“郎,郎君,早上你出门急,忘记,忘记带……”
一旁寺丞打趣道:“你这小侍服侍倒称职,寒来暑往都不忘这水囊,也不知里面装了啥,倒叫你如此宝贝。”
怀墨贯会扮乖作巧,和大理寺诸人也颇为熟稔,知道寺丞们这是查案子查出的毛病,又见自家郎君眉眼淡淡无甚表情,不禁扯开了嘴,笑道:“不过是一些补药,寺丞大人也想来点?”
闫风识先天不足,金陵中大多数人都知道,寺丞们听罢摆摆手,不再继续探究。
几人出了大理寺,一路西行,怀墨疑道:“郎君,不回府?”
一旁余大喝了声:“我们要去城郊乱坟岭,你这侍童,也要跟去?”
“乱……乱坟岭?!”怀墨吓了个激灵:“可是,郞,郎君,方才听丹安坊那边传话,说是表女郎的服侍女婢今晨偷摸着出门被门房管事给拿住了,又从包裹里翻出了数个金钗玉镯,俱是表女郎生前穿戴过的,姑夫人为此气得昏过去了,如今只有女郎在那边处置着……”
闫风识面色有些不好:“为何不早说。”
怀墨讪讪:“……您还要去乱坟岭吗?”
闫风识转身交代了署役几句,便折身向另一侧走,走了几步见怀墨还站在原地,冷声道:“怎么,你要跟去乱坟岭?”
怀墨立马狗腿地跑过来:“郎君,我们这是去丹安坊?”
林风识“嗯”了一声,沉下眉眼,不再说话。
怀墨内心有些怵,但相比乱坟岭,丹安坊虽然闹鬼,但多少还是有人气的。两人一路急行,没过多久,便来到丹安坊闫宅。
白日里看,倒少了几许鬼魅幽森,只是白幡冷凄凄挂在门楣上头,到底不是明媚之貌。闫风识心头压着事,一路不停,过了游廊,远远便听到后院有女子凄惨的哭声。他拧了下眉头,循声走去。
12. 第12章
等跨进院门,里头的哭声已经没了,两个壮硕的婆子压着个瘦弱伶仃的女婢,那女婢蓬头垢面,浑身脏得不成样,面上血痕干涸,伏在地上,口中只剩了出气声。
怀墨倒吸一口凉气,贴在门洞旁不进来。
婆子们没见到门外之人,只扭头问:“女郎,还要继续吗?”
闫风容拧眉。
她打小掌理宅物,对府里下人贯为亲和,今儿也是第一次见血。但她素来厌恶背信弃义之人,况这个婢子,居然偷赃潜逃,若是不严惩,实不足以震慑府里其他下人。
闫风容冷下脸,吩咐婆子不要停。眼眸一抬,见院门外闫风识正抿嘴望她,又忙起身,规矩道了声“阿兄”。
闫风识眸眼淡淡,指着地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女婢道:“怎么回事?”
闫风容便把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表妹可怜,就这么个婢子,平日里待她那么好,如今还未丧葬,她就想卷了银钱逃走……”
旁边一婆子伸出手来,掌心托了个绸布包,摊开一看,里面一支银钗一个玉镯并一些碎钱,想来就是搜出的物证了。
闫风识看了一眼,银钗和玉镯成色老旧,值当不了多少钱,他记忆甚好,也知晓这些就是表妹平日素常戴的首饰了。如她这般年岁的女郎,这些东西,委实太过寒酸。
婆子在一旁干瞪眼:“郎君,还要不要打下去?”
闫风识回神,略思忖,吩咐婆子将女婢押下去,喂她点汤水,等清醒后再审问。
婆子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婢,几人往偏院行去。
人一走,院子顷刻安静下来。
有风吹来,带来花香。一旁水池里养了睡莲,莲叶田田,红荷点点,水珠莹莹,煞为好看。闫风容走到池边,面容萧索:“前几日表妹还对我说,等过了端午,这园子里的莲花开了,她定要过来看看……如今,莲花已然灼灼,表妹却再也看不到了……”
她伸手,莲叶轻曳,水珠滚落,一一全落入水中,没了踪迹。
闫风识静默在旁,隔了许久,才开口:“你这几日……受累,姑母如今还好吗?”
闫风容叹息:“姑母身子本不好,前几日在殓堂上晕过去一回,吃了几服药,今早又……如今人虽醒了,但还不能下床……”
闫风识又是一阵沉默。
“姑母无傍,我们小辈理应费心。你先回房,我去一趟清苑。”
闫风容望他,眼神幽幽,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她在女婢的围簇中回了房,闫风识则循着小路往后走。
过了花园,愈往后愈清冷,四下衰草浓盛,参差纵行,行在其中,便是炎炎暑日,也有一种诡异的清冷。
走了半晌,远远就看到一颗老槐树耸立道旁。怀墨心有余悸,缩在一侧,神神叨叨自语:“常言道,槐树属阴,易召鬼魅,昨日鬼火应是表女郎冤魂显灵,想来她老人家在下面没钱花,故此不肯离去哩……莫急莫急,小的忙完这茬,回头就给您老多添点纸钱,一定让您在下面风风光光……”
闫风识有心事,也没管小侍儿神叨之语,眼见清苑就在眼前,低头整了整外衫,便一脚跨进院里。
闫风识曾祖闫平章健在时,闫氏还没有彻底落魄,当时的闫宅在丹安坊一众府宅里还算得上气派,而闫月之当时所住的清苑,是全府风景最秀致之处,夏日翠竹映流水,冬日雪松带寒酥,无不明媚,如今不过过了二十来载,地方没变,光景却大不相同了。
表妹的灵柩停在正堂,闫风识从小仆手中接过香蜡,正襟拜了三下,起身时问道:“姑母醒了吗?”
小侍点头,引着出了堂门。
闫风识的姑母是一位可怜人。
若非败落,以她闫氏嫡女的身份怎会下嫁庶民,而闫月之入门三载没有生育,唐家就接二连三纳妾,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却是女孩,还因此害了身子,自此不能有孕,其夫之后更肆无忌惮,终日醉花眠柳,不到五年,身子掏空了,一场风寒一命呜呼。那唐家本是商户,家中没了营生的主心骨,一下子墙倒猢狲散,几个兄弟分了家产,只给娘俩留了个破败的庄子。闫月之带着女儿在庄子生活了几年,实在穷困,只好回了闫家。只是万没想到,不过半年,女儿唐慧怜便丧了命。夫女接连去世,对人至中年的妇人来说,活脱脱一出人间悲剧。
小仆进了东厢禀告,少顷,有女婢打帘而出,告夫人已经起了,让大郎进屋说话。
屋里门窗紧闭,浓浓药味扑鼻,饶是闫风识不怕热,走动间额上也生出薄汗。他站在槅门外稍定,才开口道了一声姑母安。
里屋传来一阵闷闷咳嗽声:“大郎来了,快进来。”
里屋靠墙摆了一张架子床,此时帐子全打上去了,闫月之靠在软垫上,一位黑瘦婆子正替她掖着被角。闫风识虽不常来此,倒对这位婆子有些印象,此人姓马,大家都叫她马婆婆,是姑母做女儿时就在旁服侍的,算起来也是府里老人。
马婆婆掖好被子,退了出去。闫月之见到闫风识,死寂的面容略浮上点生气,闷咳着道:“大郎公事繁忙,还要顾及我这少福人,有心了。”
闫风识虽沉素着脸,但语气恭敬:“这是该做的,如今姑母养好身子要紧,切莫思虑太多,一切有我和风容。”
闫月之叹息一声,目光划过他沉毅的脸:“你是有主意的,比你爹要强上太多,以后我闫氏一族,复兴有望了。”
闫风识沉默。
隔了半晌,有人打帘而入,马婆婆端着一瓷碗,佝着身子而来。碗中热气腾腾,里头黑乎乎。林风识等姑母吃罢,才躬身告退。
出了东厢,闫风识叫住马婆婆,说有事情交代,马婆婆不明就里,脸上惴惴,只跟着闫风识到了一旁僻静之处。
闫风识先是问了姑母病情,听到无碍,脸上才挂笑:“姑母日常饮食都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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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服侍,您多费心了。”
马婆婆初时惶惶。
这位大郎君人物丰标,唯独一双眼让人心中发怵,但一席话下来又感觉态度谦敬温和,便不觉放松下来。此时听他言语,遂摆手道:“大郎君折煞婆子了,这些都不碍事的,夫人打小吃食都出自我手,我做惯了,并不多费功夫。”
闫风识点头,又道:“我见您身姿有异,应是经常腰际乏累,等会我让怀墨给您送一瓶宫中御赐的活血药膏,每日三次涂敷,不出一月,您的酸软之症应有缓解。”
马婆婆大喜,不停道谢。
等出了清苑,怀墨才茫然道:“郎君,您何曾有过御赐的活血药膏,我怎么不记得?”
闫风识瞥他一眼,在树荫下站定:“陆霁那有不少这东西,待会儿你去一趟陆府,顺便看看他怎么样了。”
怀墨耸耸鼻,心道原来是要借别人的东西送人情,郎君的算盘打得倒响,只辛苦自己又要做一次跑腿人了。
---
大油坊巷里人声鼎沸。
这里离世族们住宅远,租金并不贵,一整条街都是各种杂货铺肆,还有专门卖海外奇巧异珍的。萧娇的马车夹在人流中驶不快,好不容易拐进偏巷,又遇到一户修葺屋子,东西摆了一地,泥瓦工匠走进走出,将不宽的巷道占了大半。萧娇不得不下车,好在已经不远。
偏巷里头倒数第二间,是个不大的院子,里面一间小房,一间灶台房,偏角一处瓜棚,正是那几个流民童子在此地的住处。萧娇望了几眼,房屋里静悄悄,灶台清冷,像是长久没人。
隔壁有个正在盥洗的媳妇,见她们寻人,忙道:“莫找咯,出去做工了。”
采薇奇道:“还有个最小的,才四岁,也出去了?”
媳妇摇头:“不知道,几天都没见生火,这屋里没人在。”
萧娇蹙眉。
没找到人,几人不得不再次折返,刚走到偏巷巷口,就听到有男子叫骂声:“你这小鬼,吃我这么多,还要工钱?没有,快走快走!”
男子身旁有个瘦小的男童,穿着破烂夹袄,一双手黑乎乎,拉着他的衣角不放:“你答应我的,给五个铜板,说话不算数。”
“就这点活,你还要工钱,管你一顿饭就让我贴本了,快走,不然就叫巡卫来!”
听到巡卫,男童明显瑟缩了下,但手始终没松开。那男子唬下脸,撸起袖子,刚想伸手去推,不远处有人唤:“阿牤。”
阿牤扭头,偏巷口的树荫下站着个鹅黄裙衫女郎,正笑盈盈看他。他眼倏地睁大,也顾不得和人理论,当即松了手小跑过去。到了近旁,又停下脚步,只望着萧娇,乌黑的眼中满是泪。
萧娇将他拉到一旁僻静处,从怀中拿出巾帕替他擦了擦脸,笑道:“怎么了,这么久不见,不认识头头了。”
阿牤摇头,好半晌才止住哭:“头头,我……我将小弟害死了……”
13. 第13章
金陵城西原是一片水泽,当年元帝南下定都,为加固城墙,曾在这一带砌石掘泥。数十年过去,原先水草丰茂的水泽地逐渐干涸,变成一片片涂滩,加之地形崎岖,住人不便,这里渐渐绝了人迹,成了金陵有名的乱坟岭。
时节已过夏至,满山郁翠,而乱坟岭一带杂石散布,茅草疯长,露出大片白花花的穂须,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余大抹了一脖子汗,他眼前十多个隆起的土包,土色深浅不一,有的还从里面露出一截残旧布角,隐约可见白肉,他啐了口,骂道:“真他娘造孽,连一口棺材也没有,就这样刨个坑埋……”
有人高声叫:“找到了!”
余大扒开茅草,徐二对他撇头,一旁土坑里齐条条躺着四具死尸,都是孩童,面容尚好,显然刚入土不久。
余大俯身看了看,片刻后道:“就是他们,带回去。”
众人用力,很快就将尸体移到木板车上。余大走在前面,他一旁站着个矮个子役人,忽然拉了他的衣袖,压低嗓子道:“老大,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咋们……”
余大本想喝他一句,但他扭头,余光瞥见茅草丛里,有什么东西一晃而逝。他愣了愣,再定睛看去时,那里只有穂须晃荡。
“老大,你看见了吗,刚刚那个是……”矮个役人声音都在发颤。
余大皱皱眉头。他牛眼一瞪,高声道:“怕甚么,不过一只野猫罢了。”
几人拉着车板,快步走出茅草丛。
凉风掠过,方才白花花的茅草丛里,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
大理寺署。
闫风识从闫宅返回后,便一直在案前看书,书是他上午自太医署借来的巫医手札。这本书据传,是当初定国圣母皇后奉旨入京时,一同带来之物。书里不光介绍了巫山当地特色草药方剂,还有一些毒物的记载,而关于三月春的记录正源于此。
里面写道:“三月春,无色,无味,乃血枫之果蜜炼而成,其物阴寒,病弱者服之即死,外症不显。巫女无碍,少数人或发疹,可供启神智祭山神之用。”
书里的记录的确和医官所说一样,但这个血枫是何物,他翻遍书札也没找到。他自一旁拿出纸笔,将这些文字原样誊写,写好后收了桌案。
外面晚霞满天,明日注定是个晴日。闫风识自太医署还完书,迎头便撞上从外头回来的窦准。
窦准讶然一声,手中文书落地,他眯眼见是闫风识,又笑道:“闫少卿,又碰面了。”
闫风识自地上拾起册子,递给窦准:“窦太医才回?”
窦准拿出帕子,抹了抹脸,短叹一声:“陛下昨夜通宵读书,头疾犯了……也是老夫医术不精。”
闫风识凝眸。当今天子勤勉,本是社稷之福,但这头疾之症,也着实令人担心。
“这个月,好像有多次了……”
窦准拿起文书,眯眼数了一遍,老脸微白:“照记录,已经第五次。”旁边药童小声提醒:“太医,你看错了,是四次,第四行记录的是郡主。”
窦准又眯眼,这才恍然:“不错,是宣城郡主,不过怎没填出诊太医?”
药童耸肩:“听说是郡主吩咐的,只让叫个医女,说是因热出了红疹,不是什么大病,不让登记,这条还是后头才录上的……”
窦准一拍腿:“不合规矩,这郡主胡闹——”
药童拉了拉衣袖,窦准望闫风识,满脸尴尬。闫风识只作不知,淡然拱手离去。
回到大理寺署,怀墨也刚好回来,满头大汗淋漓。
闫风识瞥他一眼,道:“怎回来这么晚,东西借到了吗?”
怀墨扯出角落里的小杌子,一屁股坐下,又拿起旁角的小茶壶,咕噜下肚了几杯,喘匀了声音道:“郎君,东西借到了,但不是陆小郎君给的,是他房里的阿来找了给我的。”
怀墨将药瓶掏出来,递给闫风识。
闫风识问:“陆霁不在?”
怀墨先点点头,后又一个劲摇头。
闫风识放下药瓶:“到底在不在?”
怀墨这才大吐苦水:“我去时,陆小郎君原本在府内,只是精神瞧着有些恍惚,我对他说话,也好似没听到,没等我说完,他便出了府,只说让等上片刻,他去去就回,我在府内候了两个时辰,仍未见他回来,又怕郎君你等急,于是一坊一坊的找。晌午那么大的太阳,我足足跑了四五里,嗓子都快冒青烟了,才终于打听到陆小郎君的踪迹。”
“平时这小陆郎君虽瞧着有些不着调,但好歹并无出格之举,没想到——”怀墨想起当时情景,不由啧啧出声,“太阳都没落土,他就火急火燎到妓阁找伶女,您瞧瞧……后来,我怕郎君您等着急,就回了陆府,好在他府里人管事,才找到药给我……”
怀墨正说得口沫横飞,抬眼却见闫风识往外走,他一下跳起来,追上去道:“郎,郎君,你先别气恼,陆小郎君指不定是一时新鲜,并非什么大事,再说十男九色,真要上妓阁拿人,是会让人笑话的……”
闫风识停步,面色古怪:“你都是从哪……”顿了顿又道,“谁说我要去妓阁拿他?”
“不是?”怀墨上下瞧了郎君几眼:“难道……您也想去看伶女?”
闫风识:……
出了署寺,天色渐晚,青橘霞光落到屋头,像一团推不开的墨。围墙里飘出饭香,怀墨咽了咽口沫,见郎君步子不急,像是往丹安坊去。怀墨这时才慢慢品味过来,一面暗恼之前无脑浑话,一面又暗自不解,于是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小心问道:“郎君,您早些时候说要给马婆婆膏药,我以为您只是顺口一说。那马婆婆不过姑夫人身边的奴仆,何至于您花这等心思?”
近旁无患子树上老雀回巢,落下几片树叶。闫风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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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眸光淡然:“她自祖父在时便在府里伺候,是府中老人,理应尊重。”
话虽如此,怀墨却感觉哪里不对。这般思量间,已到了丹安坊。天彻底暗下来,怀墨有心跟去,但对清苑仍有些忌怕,好在闫风识挥手,让他去看上午打晕过去的女婢醒来没有,才免了一番纠结。
闫风识到清苑时,马婆婆正歇在西偏房捶腿。听到叩门声,她慢慢起身,边走边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道低语,隔着门声音嗡嗡的,听不太清,马婆婆扶着腰打开门,眯着眼往外看,屋外还没挂灯,天色昏暗,只瞧见一道颀长身影。
马婆婆唬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就脱口而出:“你怎找到这来了?不是告诉你不要再来?”
面前的人似乎有些微诧,他上前一步。烛光从门内泻出昏黄,他的眉眼浸着光,带着不甚柔和的朦胧:“马婆婆你认错人了。”
马婆婆再次眯起眼,这下真的看清了,不禁惶恐:“大郎恕罪,老奴老眼昏花没看清,没认出是您……”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垂下头,借夜色遮掩眼底的慌乱。
闫风识眸眼深沉,道了一声无妨,从怀中掏出瓷瓶,声音温亮:“这是内庭配制的活血祛瘀药膏,一天三次涂于患处。”
马婆婆颤手接过,她原以为郎君是随口一句,没想到晚间居然亲自送来。她心中感激,先前的慌乱微微淡去,话也多了些:“婆子谢过了,只金陵湿气重,这身体恐怕也难全好,不过少挨受一些,难为大郎费心。”
闫风识点头:“金陵湿潮,若你们还在鲁郡,想必也不会遭罪了,说起来,姑母曾常住鲁郡,我竟一次也没拜访过。这个时候,鲁郡风物正盛,怕是极好的时节罢?”
提到鲁郡,马婆婆的表情有些松动,微微叹了口气:“鲁郡在婆子眼中当然哪般都好,当年我和夫人住在庄上时,屋后一大片石榴树,这个时节花开得正艳,漫山遍野的红,等到了秋天,石榴成熟,一个个又大又圆,夫人和女郎都爱吃,特别是女郎,一次吃上五六个不在话下。”
闫风识听得认真:“鲁郡石榴味甜多汁,但表妹脾胃虚弱,何以能吃五六个之多?”
马婆婆眼眸闪烁:“过去那么久了,婆子可能记错了,只晓得女郎爱吃,也没记个定数。”
闫风识“哦”了一声,颇有些怅然:“犹记得儿时,姑母来信,常提到表妹,记忆中很是调皮,没想到之后身体却……”
马婆婆似乎不愿再提往事,缩着头不语,恰这时,有奴仆从屋外来,对闫风识说了几句,闫风识点头,再次叮嘱马婆婆记得用药,而后跟着奴仆匆匆离去。
还没到正院,远远就看到有毛头小侍站在月洞门旁,拉长了脖子朝门外打量,等瞧见闫风识的身影,狗腿一般跑上前来:“郎君,那女婢醒来了,她说有紧要事须亲口对您说。”末了,又神秘兮兮道,“是关于表女郎的。”
14. 第14章
暗夜昏沉,星月隐淡。
大理寺西角不远处,有一座废弃道观,是百年前一位隐士所建,后来历经八王之乱,道观被毁大半,余下的仅剩三间连屋,新朝建立后,朝廷命人复建,于其旁又建几间公廨,这才重新得以使用。
余大一行进观时,还未掌灯。整座道观没在灰荡荡的夜里,四野悄寂,时有鸱鸮咕咕几声怪叫,叫得人心头发毛。
其他几个役人缩着脖子不说话,徐二左瞧右瞧,扯了一嗓子:“敛事呢,没人吗?”
却听一旁门房“咯吱”一声,有人从里面举了蜡烛出来,见到余大,又望了一眼他们身后,才蹒跚着走下阶台。
“今儿又收人了?”敛事是个老鳏夫,腿脚有些不济,佝着身子,一步一瘸,走得很慢。
余大说了句,众人跟他走到最末一间。敛事抖了抖钥匙,将房门打开。
里面阴潮之气扑面而来,众人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很快将车板上四具尸体挪了进去。敛事将房门锁好,余大才歇口气,抬头望天,知时辰已不早,复散了众人归家。
黑夜再次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里突然有了动静。
空荡荡的廊庑下,转出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
矮个子的是个童子,他双眼死盯着房门,乌亮眸子泛着泪光。他身旁稍高点的却是个纤纤女娥。
此两人正是阿牤与萧娇。
自打萧娇在大油坊巷重遇阿牤后,才得知原来他们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因为年岁小,商户不愿长雇,他们又不想再去打扰公主府安宁,平日里就四处找杂活做。阿牤还好,有心善的店家娘子看他可怜,也会给他一些不费气力的杂活,但阿丁才四岁,没有活计适合他。平时阿牤出工,便将阿丁关在家里,托邻居照看。日子过得紧巴巴,阿丁阿牤瘦了一圈,但好歹还算安定。直到五日前——
五日前龟山尹府定了一批海外珠玉,店家人手不够,便雇了一批散人帮忙运货,但并不直接从店里出货,需要去到临郡码头。阿牤本不想带阿丁,但一来来去时间长,回来不知到什么时候,二来阿丁从没去过码头,他听说此趟可以见大船,便眼巴巴想跟去。于是,阿牤给他说了几点规矩,便带他一起走货。头先几天,接货、运货都没有问题,直到最后一天,货运到龟山尹府。
尹府管事要当面清点,阿牤跟着领头进屋,叫阿丁不乱跑。阿丁虽小,却很懂事,一个人蹲在偏门口,还冲他摆手。但等清点完毕,偏门口一个人都没有,阿丁不见了。阿牤四处找遍,还是找不到人,正焦急时,便见管事也带着一帮人出门,他们是要寻跑丢的狗。阿牤跟在他们身后,终于在后山山坳的芭蕉叶下,找到了死去多时的阿丁。
阿丁身旁,还有三个半大童子和一截未吃完的狗腿肉。尹府管事当即哭丧着脸,骂乞儿偷他家黄狗吃,死了也活该。阿牤躲在树后,手捂着嘴,见人来来走走,阿丁被几个壮汉抬走了。
“头头,若是小弟没跟我送货,也不会死。老大老二老三还关在牢里,不知道这事,我,我真该死……”
萧娇拍了拍他背。白日里她已知道全部经过,这些流民童子,生活本就艰难,如果不是实在饿晕了,也不至于偷吃死狗肉。对于阿丁,她除了感叹命运无常也只余一声叹息。
阿牤已擦干眼泪,拉了拉萧娇衣袖:“头头,阿丁就在里面,我们——”
话未说完,眼前灰墙壁上忽然现出一个佝偻人影子。
萧娇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身子往前一扑。然而已经晚了,耳旁风声迫近,后脑勺被人重重一击,萧娇只觉天旋地转,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梆子声敲了三下,夜愈发深沉,闫氏堂屋里,一室仍亮着灯。
有隐约啜泣声传出:“郎君,我……我不是有心出逃的,就饶了我这次……”
闫风识看着她,声音清亮柔和:“携私潜逃,轻者发卖矿窑,重者乱棍打死,你选一个吧。”
女婢抖了下,她颤巍巍抬头。面前的郎君高座堂首,肃容冷淡,眼中毫无恶意。她心底一阵狂跳,才想起,眼前的这位郎君不光是闫府大郎,还是大理寺赫赫有名的“灰眼阎罗”。她咬了咬牙,将心一横,声音颤抖:“郎君饶命,我说……我之所以逃跑,是因为夫人……是夫人害死了女郎!”
“姑母?”闫风识并无多大反应,他好像望着将死之人一般望她,“诬告主母,罪加一等。”
女婢彻底慌了,她跪爬几步,来到闫风识脚边,攥住他的衣角,声音激动:“郎君,天地良心,我说的可是亲眼所见。女郎身子不好,夫人一直十分挂心,饮食起居无不精细,女郎对夫人也十分孝敬,晨昏定省风雨无阻从不懈怠,但一切的变故就发生在今年玄元节前后……”
闫风识向后微斜,半阖上眼,并不看她。烛火明灭,他的脸浸在阴影中,恍若隔着纱,瞧不分明。
“玄元节后的一天晚上,那晚本不该我当值,夜里我突然被一声怪叫吵醒,出门一看,四野静得可怕,院里没有点灯,原本守夜的婆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正觉奇怪,又听到正房里传出‘哗啦’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我们虽借住闫府,但清苑偏僻,屋后只有一道矮墙,我担心有贼人闯入,走到屋前一侧灌木林后偷望。但正房里却燃了灯,橘黄灯光打在窗户上,我看到上面映出了两个人影。没有贼人,那两个人影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夫人与女郎……但是,平日里一向文弱娴静的女郎,却不知为何言辞激烈,我从未见过她何时如那夜般,歇斯底里同夫人说话……”
烛火幽幽,墙壁上人影明明灭灭,闫风识凝眸,似乎也随着女婢的讲述,来到了那个狂乱的夜晚。
透过灰黄的油纸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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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婢听到唐慧怜质问,语气泠然。她问:“阿娘,你是真心爱我吗?若爱我,为何叫我困于此处,一辈子落魄凄凉!”
闫月之愕然,她抬手,似乎想拂去女儿脸上垂落的泪珠,却被唐慧怜一手挥去。她被挥得后退半步,身子抵住龛桌,桌上瓷碟跌落于地,“哗啦啦”发出刺耳声响。
闫月之却已全然顾不得这些了,她望着昔日娴淑文雅而此刻状若癫狂的女儿,下意识握住手中经文:“阿怜,你为何如此,你不要吓阿娘……”
“为何?这句话应该我来问阿娘,我们来金陵已大半年,阿娘却日日不愿我出门,到底是何缘故?”
“你身子还没有——”
“休要再提我身子!”唐慧怜厉声,“我的身子为何变成今天这样,阿娘你不是最清楚吗?”
闫月之又惊又惧:“阿怜,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是不是平济阁配的药不好,你别担心,明天我就让马婆婆换一家更好的。”
唐慧怜顿住片刻,忽发出几声冷笑:“阿娘让马婆婆日日精心熬药,恐怕就算大罗金仙下凡,我这病也照样好不了罢!”
半晌没有声响,空气死一样沉寂。
终于,窗上的人影动了动。闫月之慢慢地,在桌旁的木椅前坐下,声音恢复平静:“你知道了。”
“没错,是我要马婆婆在你的药里添了点东西。”闫月之说,“若不这么做,你怎肯乖乖待在我身边,一辈子陪着我这个孤老妇人,我的乖女儿……”
“你,你——”唐慧怜指着她,胸腔急促起伏,她望着眼前的人,这个被她唤了十多年阿娘的人,仿佛直至此刻才真正看清楚。
廊下传来咚咚脚步声,有人抵着门,用力一推。
那是个黑瘦婆子,看身形正是马婆婆。她仿佛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尘土,见到里面的情景,顿时吓得愣在门口。但也不过片息,她突然将手一抬,对着唐慧怜头猛敲下去。唐慧怜应声倒地没了动静……
“当时我吓坏了,没敢再继续看下去,趁着夜黑跑回了屋。我以为女郎被害了,没想到第二日却听说夫人请了郎中来,要给女郎看病。女郎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多月,等好了后又恢复平日里娴静端庄的模样,夫人也同往日一般对女郎关怀备至,就这样日子慢慢过去,那件事也渐渐被我淡忘……若不是女郎这次的确被害死,我甚至以为那晚发生的事全是我自己臆想……”
闫风识蹙紧眉头。
女婢的话虚虚实实,不能尽信。但是,那个马婆婆……他想起暗夜里的鬼火,和今夜那句莫名其妙的斥责……
他见女婢正死盯着他脸,倏尔松开眉,淡淡道:“你说完了,即便你听到姑母曾给表妹下药,又如何证明是她害死了表妹?”
这一次,女婢的声音更抖了。
“因为……我发现……女郎,不是夫人亲生女儿!”
15. 第15章
闫风识第一次见到姑母,是在七年前。
那时,父亲新丧,姑母自鲁郡过来吊唁,她身旁跟着一个小女童。姑母说,那是她的女儿,名唤阿怜。阿怜有一张讨喜的脸,性子也十足活泼,她见风容没了阿耶,一整天都伴她身边,陪她说话,与她同寝,像个小大人。她还同自己说,表兄莫要伤心,即便伯父不在,她和阿娘也会常来看他,他并不是没有亲人。那是一个天真心善的女孩。彼时,姑母常用爱怜的目光看她,他看得出,姑母很爱她的女儿,那种眼神,骗不了人。
而如今,他仅有的几次记忆里,姑母同表妹虽然和睦,但只是寻常规矩有礼。表妹不再同幼时一样,她的脸上鲜有笑容,变得内敛缄默,而姑母,她的眼中,也再没出现过那种爱怜的目光。
难道,表妹……
油灯“哔啵”一声,打断闫风识的思绪。他忽俯身,灰瞳紧盯着对面的人,嘴角露出一抹嘲弄:“好一个故事,可惜真的就是真的,姑母与表妹,相依为命多年,且有唐家数人为证,你说表妹不是她亲生……”
闫风识笑起来,但眼眸森冷冷,看不到半分笑意。
女婢慌张摇头,口中愈发语无伦次:“不是的,我真的,真的是亲眼见到,就是马婆婆。我看到她在槐树下烧纸钱,就是那团鬼火,她,她还说……”
“她说什么?”
“她说,是老奴将你偷走,害你不识亲身父母,你莫要怨怪,给你多烧点纸钱,让你到了下边也能使唤鬼差,就不要再找我。郎君,这是马婆婆的原话,我真的都听见了……”
在女婢惊呼声中,闫风识抬手,门外侍从进屋,将女婢拖了出去。
忽有风吹进来,烛火闪动,在墙上拉出长长的黑影。
闫风识靠在椅上,竹椅沁凉,他心里某处渐渐冻冰。
槐树下的鬼火,焚烧后的纸灰,烧纸的人……
女婢的话若为真,这便是一出活生生的偷龙转凤……但,如果表妹不是姑母亲生,那么当年她怀孕生下的女儿去了哪里,马婆婆为什么会偷走一个女童,那个死去的表妹又是谁呢?
闫风识揉了揉眉心,万千思绪只汇为一条——曲水宴毒杀案远比他想的更为复杂诡谲。
---
萧娇知道她又做梦了。
这一次,她梦到阿娘离开金陵的那天。那一天,新阳并不灿烂,大团的云层堆在天边,像随时都会砸下来。城墙外,杜鹃啼血,衰草连天,风将草吹得哗啦啦响,草上的涟漪成片,一层层荡开,像漾开的黑色水波。
水波中,有什么侵轧而过。那是一架乌木色马车,马车缓缓行驶,她看清了,那是阿娘的马车。阿娘的马车,驶在西出的驰道上,并不快,她甚至还可以看到阿娘身上螺青纹大袖衫鼓满风,宛如飞舞的游鸿,一层层荡出窗外。
她在身后哭喊:“阿娘,阿娘……”
可无论她怎么用力跑,都不能追上。
阿娘的车缓慢而轻盈行驶着,里面飘出缥缈歌声。
那是一种梦呓般幽远的声音,极轻,极淡。
“不入云雾山,哪濯仙人皮。”
“不濯仙人皮,哪得乐无央。”
……
梦中的她愣住,呆呆站定。
阿娘的车伴着歌声徐徐远去,最终化为一个点,消失在云山的尽头。
……
萧娇从梦中醒来。
眼角润湿一片,她回忆梦中的场景,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抬手拭泪。然而,一动又是一愣。
她倏尔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不是躺在床上。非但不是,还被人捆得严严实实,丢在一间暗潮潮的屋子里。她张嘴想叫,又发现嘴也被封上,发不出声。
萧娇彻底醒了,记忆回笼。她想起来了,昨夜,在道观里……后来有人从后面把她打晕了。
她想到阿牤,当时阿牤就在她身边。她用力挣了挣,抬目望去。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没有什么物件,一眼望到底。但是,屋里除了她,并没有第二个人影,阿牤不在这里。
屋里开了窗,一斛阳光洒下,外面几道脚步声响。
萧娇扭头望去,房门开了,有个身影走了进来。
一样佝偻着背,一样矮小瘦削。
是昨夜那个打晕她的人。
萧娇冷眼旁观,那人佝着身子走近,先除了捆着她身上的绳子,而后将她嘴上的封条撕下。
萧娇痛得“嘶”了声,那人俯身一鞠道:“得罪了,郡主请跟我来。”
萧娇忍着痛,眉尾一抬。
这么快就知道她身份了?
出了屋子,萧娇这才发现,原来这里还是道观,关她的屋子在门房一旁,是个耳室。
萧娇抿唇,问:“昨夜,我身旁的孩童何在?”
敛事不答,只将她带到一侧公廨房边:“大人在里面,您请——”
大人?
萧娇哼了声。原来还有长官,她倒要看看,是谁下令将她关在这的。
萧娇大步跨进屋,门“哐当”一声阖上。
屋里阒然无声,房中只摆了张几案,靠近屋梁开了个直棱窗,阳光从外泻进来,在几案上落下一条条光影。
萧娇顺着光影向上看,不期然和一双眸子对上。
她心中一突。
再定睛看去时,几案后的阴影里,那人一动,身子微微前倾。阳光洒在他脸上,光与影的变换中,他面容素朗,恍若月华初生。
“郡主,又见面了。”她愣了愣,听到那人低沉的声音。
闫风识看着萧娇,几不可察地蹙起眉。
今早,他刚醒,余大就来报,说是停尸的道观里进了贼。这贼跟着他们去了城郊乱坟岗,又一路尾随至道观。昨夜,余大故意走远,想看这贼要干什么,没想到居然是打着盗尸的主意。亏得敛事下手快,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
然而到了道观,闫风识才发现,所谓的贼人,却是宣城郡主。
先是玉肌阁,后是道观。这郡主……到底要干什么?
闫风识敛神,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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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旁文卷。
"阿牤,流民之子,两年前双亲去世,遂混迹大油坊,后加入帮闲。三月前,帮中领头三人因滋事罪被抓入狱,余阿牤与幼童阿丁。前日,阿丁在龟山尹府后宅因偷食狗肉至死,阿牤不知所踪,至昨夜现于敛尸房外,意欲不明。"
闫风识从卷轴中抬眼,日光落到他睫羽,打下一爿阴翳,遮住了灰眸里的冷寒。
“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
萧娇拍了拍衣袖,目光直视过去:“解释什么?”
一副冥顽不宁的模样,闫风识不介意点破:“郡主和大油坊巷的散人们关系匪浅,如今还欲帮着偷尸毁迹。”
萧娇拧眉,本来她记着阿婆的话,不想和大理寺一帮人起冲突,但这个闫风识未免太颠倒是非,什么叫做“偷尸毁迹”?
她柳眉一横,直接呛声:“我不过是帮着让小弟兄入土为安,谁知你们大理寺还偷运走尸体,我来是想看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所以这句话该我问你,解释一下呗,少卿大人。”
闫风识微微一动,阳光透过他肩骨落到身后,他的脸浸在昏暗中,眉眼淡淡,眸光如冰。
“他们是中毒而亡。”闫风识盯着她,一字一顿,“是和我表妹唐慧怜一样的毒。”
萧娇一滞,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那双眼睛。
她尽量忽略心底的异样感,顿了顿道:“所以又如何?闫少卿将我关了一夜,难不成以为,我就是下毒凶手?”
闫风识不答反问:“唐慧怜,帮闲童子,他们死前都和你有过关联。你如何解释?”
萧娇简直要气笑了:“首先,我并不认识唐慧怜,她的死和我有何关联?其次,死去的童子,的确是我认的弟兄,但他是因吃死狗肉而死,且他死时,我并不在场,又如何与我相关联?难道,大理寺断案就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闫风识顿了一息,眼神幽暗:“死掉的黄狗亦中了毒,且死前到过卢氏别苑,这两件案子看似独立,其实可以串联起来。尹府仆从说,那条黄狗怕生,对人从来犬吠不休,更不轻易接近人,可独独离开卢氏别苑时,却对郡主特别喜欢。”
黄狗?
萧娇闷头想了阵,才终于记起这件事来。那条黄狗……
她皱了皱眉头:“那狗我的确见过,不过不是在宴席当天,而是第二天在卢氏别苑门口碰到你之后,且我从未碰它,总不能它在我身旁站了会,舔了几口浑泥水,就要赖我在泥水里下毒吧?”
闫风识一顿,有什么从脑中迅速闪过,但他再想回忆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萧娇见他不说话,更进一步道:“且捉贼捉赃,大理寺怀疑人,不能靠瞎猜,总得有证据,你们的证据呢?我的吉……玉镯现在还被你扣着呢,难道里面也藏有毒?”
闫风识心中一动,脑中拨云散雾般清朗,他想起来了!
为什么萧娇的杯中有毒,为什么黄狗会中毒死……
那只玉镯,那颗曾经掉进泥水里的墨玉珠,或许才是解答这些疑问的关键。
16. 第16章
金陵城郊,绿杨阴翠,山色空濛,石阶斜斜,淡入云山,一辆马车缓行其间。
马车缓,人却急。
采薇拿出冰镇的酸梅果子,递到萧娇面前,然萧娇只浅尝了下,便搁下不吃。她心中有事。
倒不是前几日和闫风识那出。那日闫风识被她问懵了后,一反常态将她请了出去,她等了几天,除了第二日同阿牤一起下葬阿丁,就没了下文。这种行事风格与先头几次大大不同,萧娇还等着闫风识的后招,就收到阿牤报信。
阿牤说,他在玉肌阁门前闲待了几天,终于找到头戴蜻蜓钗酒伶女的住所了。于是,萧娇马不停蹄,就有了今日这趟出行。
车窗外,野花烂漫,倒是格外清新。此山离城不远,名叫灵泽山,听说古时曾有隐士于此得道成仙,仙灵充沛,故此得名。山上有间道观,便是为供奉仙人修筑,也是萧娇此行的目的地。
采薇近日约莫睡眠不好,脸色有些泛白,她看了萧娇几眼,惴惴道:“女郎,那夜你没回府,婢子担心了好久,您和那个叫阿牤的帮闲童子……”
之前,帮闲们为萧娇出气,就惹出不少麻烦,这次,萧娇还将人带回府,若是之后再生事端,她可不好同太后交代。
萧娇当然知道她想什么,府里的女婢均是太后亲挑的人,不过,她也没打算瞒着,遂拍了拍采薇手,道:“阿牤这些童子重信诺,之前是无人约束,所以才大胆些,我已让府中管事教他规矩,以后他为公主府办事,定不会同以往一般。”
采薇眨眼,好半晌才道了声“喏”。
一路颠簸,好不容易终于到了道观。
观外风轻蕉绿,观里隐红点点。原来七夕将至,求姻问缘的少年男女渐多,古树上纷纷结上了红绸,远远看去,倒像一朵朵红绸花,分外好看。
萧娇遣人打听,自己漫游观内。道观不大,前后三重院落,因时辰不早了,观内香客不多,萧娇入乡随俗,奉上香油钱,一旁老道白眉一耷,手中浮尘扬起,道了声福生无量。
萧娇不要问卦占卜,只在观内古柏下驻足,她凭栏眺望,远处山峦如画,风景宜人,近处松针芳香,沁人心脾。心道:此地不愧为灵泽山,果然灵气逼人,又想起方才上山的不宜,那个青汀,每天往返此道,也不嫌辛苦……
正想着,打探的人回来,说青汀的确住在观内,只眼下外出不在。萧娇点头,这也是预料到的,反正住所找到,人早晚也会见着,她并不着急,让下人要了几间厢房,准备晚间于此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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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风识自那天从萧娇口中得到线索后,便打算让陆霁重新查验那只鸾鸟玉镯。然一连几天,陆霁都没出现过。
陆霁曾说,萧娇手中的这只玉镯与盛朝定国石有关,想弄清玉镯里有无毒药,他不放心假手他人,便不得不暂时搁置调查。不过,玉镯虽无进展,却有了件意外收获。
清苑的线人来报,说马婆婆前几月曾频繁和一位叫马用的人来往。这个马用,据说是马婆婆的亲侄。当年马婆婆被卖为奴,家中兄长时常看望,两人关系亲厚,后来她随闫家南渡,自此断了家人联系,却不想半年前,有个自称马用的人找到马婆婆,说是她亲侄儿。马婆婆见他面容肖似兄长,与他相谈又对答如流,便认定他是兄长的儿子,往来十分照顾。
如今马用在大油坊的一处邸店歇脚,平日里无所事事,只拣些个搬运的活计营生,却独独喜欢博戏,每次挣到三两钱,总会挥霍一空,还欠下一身债,马婆婆不忍见侄儿被人追债打,便常常暗中接济。但这马用得了钱却毫不收敛,居然越赌越大,竟欠下银钱百两,马婆婆一时无法,躲着不见他。闫风识乘机安排线人接近,果然套取了马用信任。
今日,便是他这个幕后金主与马用相约之日,闫风识特意换了一身青竹纹长袖罗衫,褒衣博带,翩然玉立。马用果然依约而来,他一张倒三角脸,塌鼻鼠眼,眼睛左转右转,笑得谄媚:“郎君相貌不俗,果然是活神仙下凡,救苦救难,小人自当牛做马来报答,您只需吩咐,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也使得……”
马用说得口沫横飞,闫风识冷眼旁观。这人说话,的确是北地口音,只他一双眼珠子转得溜滑,一看平时就没少干偷鸡摸狗之事。
马用说了小半刻钟,闫风识算着时间,知道火候到了,便朝怀墨递了个眼色。怀墨会意赶忙上前将马用扶到小桌前,又给他递上茶盏,道:“马大哥,您说了半天口也渴了,先喝杯水润润喉。”
马用哪有心喝什么茶,拿起杯盏囫囵一口吞下肚,也没品出个甚滋味,只循着空隙偷觑。对面郎君面容肃朗,一双灰眸甚是罕见,不过马用混迹坊市,各色人都接触过,倒也不奇怪。
怀墨又开口:“马大哥,我家郎君知道你重情重义,故而有心结交你,你不用担心,今晚你就大大方方回家去,以后再不会有人打扰。”
马用这一个月来东躲西藏,过得好生窝囊,闻言还未及欢喜,便见那小侍又从怀中掏出一包袱:“这里面是五十两银子,是我家郎君赠予你的……”
居然还有银子!
马用大喜,刚想伸手去拿,手触到一角,却被另一只手摁住。
他抬头,方看到闫风识灰眸冷寒,正紧盯他。马用被这一眼看得一哆嗦,松开了手。但下一瞬,闫风识又变回俊雅郎君的模样,嘴角带笑道:“马兄你知道,我初来金陵识人不多,最怕被人讹诈了去,好在认识你,以后烦请多加提点。”
马用立即打哈哈,道一定一定。
闫风识微微一笑,叫店家上来酒菜。此间酒楼傍着淮水,往前百来步店铺林丽,行人如织,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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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酒楼位于巷尾,既无前巷喧扰,又可端临淮水风光,是个说话闲聊的绝佳之地。
马用几杯酒下肚,语气渐渐松快起来,又想自己做了几十年龟孙,没想竟有在人面前称大的时候,还是一位郎君,不觉愈发得意,口中也渐无遮拦。
“……若说这金陵里世家私隐,你可真找对人了,额,没有我马用不知道的,就拿如今风头正盛的傅氏来说,别看大司马如今风光,背后嫉恨的人可不少,当先一个就是头上那位。”马用用手指天,吃了一口花生米,继续道:“所谓花无百日红,当年王侯今日奴不是没有,今朝落魄明朝富也并非没有可能,且看丹安坊一众府邸,当年南渡贵族又有多少还得势的,不过维持表面名声,内里早已败落……”
马用走街串巷,这些暗地里的闲话早就听说了不知凡几,此刻对人更是张口就来。闫风识耐心听他胡吹海扯,又替他斟了两次酒,不着痕迹引导了几回,那有些微醺的马用终于大着舌头道:“石,石弟,你是爽快人,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金陵里谢裴庾沈门槛太高,每天等着拜会的人能排到城门口,你还是不要想了,倒是那些落败贵族里有一两个略有起色的,还,还能结识结识……”
“哦,不知都有哪些?”
“你是问对人了。”马用打了个酒嗝,满面得意:“别家我还不认得,但闫氏我再熟不过。”
“闫氏?”林风识装作不懂:“可是当年太宗朝的洛阳闫氏?”
“正是。”马用夹了一筷子菰菜,边吃边道:“洛阳闫氏虽比不上谢裴庾沈四家,但闫大郎如今任大理寺少卿,可不是一般虚职。”
闫风识只笑:“如此说来,马兄竟识得他?”
马用摇头:“识得他倒好,这些时日我就不用如此狼狈。”他放下筷子,将身子靠近些,“我识得的是他家姑夫人身边的得力婆子,不过这里头还有一桩天大秘闻……”
马用左右看了眼,把如何识得马婆婆,又如何被马婆婆托付买药的经过说了一通,随后压低声道:“这大宅子里见不得光的私隐多,可这等事也是绝无仅有。”马用眨眼,故作诚恳:“石弟,你只肖用这桩丑事要挟闫府姑夫人,何愁她不为你引荐闫大郎?”
闫风识笑起来。面前这马用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冒充人亲戚受人好处,却转头就将人给卖了,还想拉旁人下水,当个垫背。
他笑了一阵,马用却渐起狐疑,闫风识止了笑,声音温亮:“这个办法好,只是母亲用药囚禁女儿……这事未免太过荒唐。马兄,你是否弄错了?”
马用抓住他手腕:“你不信?这事千真万确,绝不是我胡诌。”他鼠目死死盯着闫风识,见他还是不信,迟疑片刻开口道:“马婆婆曾亲口对我说,她家女郎并不是闫氏亲生,而是七年前,自乡间农舍抱来的女童……”
17. 第17章
天色一点点暗淡下来,闫风识拿起铜剔,拨亮烛灯。
远处,淮水画舫凌波,桨声灯影,坊巷里传来货郎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然而,一切的浮华仿佛已经隐去,在马用絮絮讲述中,那些儿时未曾亲历的往事,一件件,一幕幕,仿佛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太和九年,闫风识刚满三岁,也正是那一年,成婚三年的闫月之终于怀上身孕,及初秋艰辛诞下一女婴,但不久身体便极虚弱,于是带着仆从几人搬到庄上修养。闫月之是早产生女,那个婴孩刚出生时孱弱不堪,可到庄上一年,就逐渐养好,满周岁时能蹦能跳,活泼可爱。闫月之因生女而初初抑郁的心情也渐渐开怀,身体日益好转。
女儿逐渐长大,但唐家却始终没有接回来的打算,且闫月之听说她夫婿还在连二连三纳妾,似乎早把她这位正妻抛之脑后。她原本就与他无甚情感,唐家上下各怀心思,俱都不好相与,反而在庄上的几年生活惬意,闫月之便索性长住下来。
又是几年过去,到了某年冬日,那一天恰逢玉清天尊诞辰,闫月之一早出门,等她祭拜完毕,忽然大雪狂作,道路被封,她只好等到第二日雪停下山。但等她回到庄上,却不见女儿阿怜的身影,马婆婆焦急等在门口,说阿怜出事了。
原来昨日阿怜见母亲久不回家,乘下人不备,一个人偷偷跑到后院,爬到了一颗大槐树上,后来风雪大了起来,她想下树,却不慎脚踩空摔下来,至今昏迷不醒。闫月之煞白了脸,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阿怜却仍没醒来,到了第三日,便断了气。
闫月之受不了女儿去世的打击,也跟着昏死过去……后来,她总算醒来,精神却日益萎靡,成日痴言痴语,连亲近的人都不理。眼看这样下去夫人也将不成,马婆婆便想要回唐家找家主。
然而那时,唐家老爷早不记得他还有个在庄上的发妻,马婆婆又不敢说阿怜已死。百般无奈下,马婆婆不得不返回,而就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村落时,她看到田埂边站了个痴呆呆的女童,那个女童看上去同阿怜一般大小,手中拿半串糖葫芦,她左瞧右瞧,田埂旁寂寥廖,一群野鸭在游晃,除此之外,没有一个大人。
就在那时,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脑海,老实了大半辈子的马婆婆走到女童身边,她双手发颤,还是一把抱起她……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马婆婆才停了下来,她望向怀中的女童,那孩子不哭不闹,反而乖觉地叫了一声阿婆。
就这样,马婆婆将孩子带回庄上,闫月之如预想一般慢慢好起来,她唤女童为阿怜,把她当自己的女儿。
又过了许多年,唐家家主亡故,唐家树倒猢狲散,闫月之卖了庄子,遣散仆从,带着女儿回到金陵。
“后来,我怕马婆婆说假,曾偷偷蹲在暗处观察,你猜如何?”马用黄豆大的眼睛闪着精光:“我本想蹲那假仁义的闫氏姑夫人,却没想蹲到了她女儿!”
“唐慧怜?”闫风识微微蹙眉,马用曾在闫府盯梢?
马用浑然不查,八字胡须捋得溜滑,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那个女子,绝非马婆婆口中温婉秀贞。因为我看见她,偷偷和男子在外私会……”
闫风识淡笑一声,掸开被紧抓的衣袖,忍不住提醒:“你放才说那家女郎被她母亲严格看管,等闲不出门,又怎会见她和旁人私会?”
马用挠挠头:“石弟,天地良心,我说的全是亲眼所见,那女郎怎会出门我不知道,但她的确和人约在南烟楼,我虽没瞧清与她相约之人,但我记住了那轿子的模样。”他急忙用手比划,“通体乌黑,外罩银丝帘帐,看上去就忒阔气……”
作别马用,天已擦黑,几点孤星淡挂,淮水两侧灯火辐辏,谁家小院新长了一树栀子,斜伸出墙头,淡雅清甜,满袖盈香。
闫风识闻着花香缓缓徐行,心头反复思量:马用其人并非君子,但他的说辞却可和婢子的互为印证。表妹,是否已知道她不是姑母女儿?南烟楼是金陵有名的“阳春白雪”,那个与表妹私会的人,身份定当不凡,会是谁……
闫风识想着事,一没留神踩了个缺,脚一崴,差点站不稳,幸得怀墨及时拽住,方才免沾得一身泥污。
“郎君,夏日泥松,最易积水,晚间走路呀,要挑着暗处走,才不至于踩进水洼……咦,那是什么?”怀墨揉了揉眼,躲在闫风识身后叫:“郎君,您快瞧瞧,扑棱蛾子成精了!”
闫风识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才知怀墨所言非虚,可不是一只大扑棱蛾子嘛。他走过去,借着绛纱灯泻下的一点昏黄上下打量。
大扑棱蛾子是一个人。
他衣衫半敞,发髻松垂,满脸灰土,活脱脱像在泥里滚过一遭,此刻正倚着石墩打盹。闫风识蹙紧眉,最后到底忍不住摇醒了他:“陆霁,醒醒。”
陆小郎君打着哈欠醒来,一抬头,见是闫风识,顿时满眼放光:“表兄,你怎来这了?”
闫风识不答,指着他脏兮兮的衣衫问:“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陆霁抬手一指:“还不是他们不让我进,不然我能弄成这鬼样。”
陆霁指尖正对之处,眼下灯火莹煌,隐有丝竹之声从内而出,正是他们前几日到过的玉肌阁。阁外站着两三彪汉,见陆霁望过来,不觉各自戒备。
闫风识眉头拧得更紧,他默了片刻,道:“这几日你没回大理寺,难道天天都在这?”
陆霁以手托颌,眼巴巴望着门口,长叹:“青汀不知何时回,我只能在此等她……”
这几日,关于陆小郎君的风言风语已传得金陵上下人人皆知,怀墨忍不住在后面嘀咕:“郎君,你还是离陆小郎君远点,如今谁不知道他为了一个酒伶女,连陆大将军都敢忤逆……”
“青汀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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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普通酒伶女。”陆霁一把跳将起来,回头撞见两人诧异眼神,又兀自摆手,意兴阑珊道:“说了你们也不懂,算了算了……”
闫风识凝眸望他,陆霁一副丧魄销魂的痴迷样,他想,当初若没有带他来玉肌阁,料想也不会变成今天这种结局,此事如若追根究底,倒是他种下的因。
闫风识低咳一声:“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无可非议,但阿霁你还未娶妻,总要收敛才是,莫要贪念一时,坏了身体。”
陆霁摆摆手,只做知道了,见闫风识还有话要说,抢先道:“表兄,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般,青汀她……”正说着,西边夜色忽飘起一盏孔明灯,陆霁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那抹光亮,“表兄,我有事要先走了,改天等我事毕,再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扔下这句话,陆霁解下马绳,一个跃身骑上马,没等闫风识反应过来,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怀墨跟着跑了一小段路,发现实在赶不上,才不得不返回来,见闫风识还望着远处,道:“郎君,您就别担心他了,陆小郎君从小习武,不会出什么事。”
话虽如此,闫风识思索一番,让怀墨去陆府先将此事告知陆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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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空山人寂。
萧娇晚膳吃得素,夜里不觉有些饿。她让采薇去看看还有没有茶点,等了许久,人没来,便自己披衣走出门外。
观里只点了几盏夜灯,四周黑魆魆,古柏暗影狰狞。她在门口站了会,左右等不到采薇,正想唤了个道童去问问,忽听到不远处有“呯呯”几道声响,像是兵刃互碰声,又像是什么东西砸落,再细听时,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萧娇曾听说,在夜间山里,最好不要随便走动,免得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她虽不信,但此时一个人站在黑夜里,心中还是有些怵,正准备进屋,突然,远处又传来一声闷哼。这次,她听得很清楚,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难道是采薇?
萧娇心里一突,忍着惧意,向声音发源处走。走到古柏下,探身望去,夜雾迷惘,四周都是高木阔叶,哪见到人?
正犹豫间,兀地里一阵风来,吹散了雾气,她眨了眨眼,一轮圆月从云后钻出。
澄白月光下,飘飞的落叶里,她看到,有一人躺在树下。
萧娇瞪圆了眼,那人一身血污,衣衫破乱,右肩更有一处血肉模糊,可见森森白骨……
那是个男子,而且,不巧萧娇还认识。
这人正是在玉肌阁内见到的青衫少年。
萧娇蹙了蹙眉。
理智告诉她,此刻最好是装没看到远远走开,况且从这人的伤势来看,伤他的人必还在附近,但是她若不管,这人兴许真就没命……
萧娇瞧了几眼,正犹豫不决时,却不想身后忽有人拍了她一下。
18. 第18章
萧娇愣了片刻,手心直冒汗。她听到身后气息绵长,有女子清亮的声音响起:“女郎,你在看什么?”
萧娇倏尔转身,身后不是采薇又是谁?
她拍了拍胸脯,因紧张脸庞发白:“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采薇不解,萧娇指向树荫深处,压低了声音:“那里,有人。”
借着柔白月光,采薇看清了,她瞪圆了眼,瞬间变了脸色:“女郎,那人,我好像见过……”
“他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
萧娇再次回望,大理寺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看样子,是和人打斗中受了伤。
“女郞,我们要救他吗,他好像还有气。”采薇颤巍巍道。
萧娇抬眼望向密林。冰月澄澈,虫蛩蛰鸣,整座山空荡荡的,并无其他动静。
难道,打伤他的人已经走了?
又等了片刻,四周还是悄寂无声,萧娇小心猫着腰,钻过杂乱灌木,慢慢挪到树下。
月光泻下一地银辉,少年脸色苍白,紧闭着眼,胸脯微微起伏。
“女郎,他果然没死!”采薇兴奋叫,话刚出口又忙捂住嘴。
萧娇点头。眼下近看,才发觉这人伤势颇重,右肩处还在不断溢出鲜血,他身上衣衫脏乱,乌墨色长衫已被血洇深了大半。
得赶紧救治才行。
萧娇动了动手,这少年虽看着清瘦,但颇有重量,她权衡了下,光靠她和采薇两人是无法将他挪到观内的。于是又对采薇道:“你去观中找几个道人,速去速来。”
采薇会意,很快离开。
萧娇抱胸站立。山间起雾了,夜露沾衣,风一刮,就有些凉。她跺跺脚,小心避到大树后。脚下忽踢到什么东西,有点软,她一愣,低头望去。
却见离她几步远的茅草丛里,斜伸出来一截人腿。方才她踩到的,正是那人的脚。
还有人?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
萧娇心中狂跳,小心挪过去,拨开茅草。
风摇草茎,发出细碎窸窣声响,雾茫茫夜里,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
陆霁醒来时,尚晕眩。他眨眨眼,头顶是一片灰墨素帐,日光落到帐帘,烫出一团耀目光斑。
他盯着光斑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想起身,奈何浑身上下都痛,右肩处更甚,他抿抿唇,吃力地喊了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捧碗进来,见他醒了,惊喜道:“施主,快别动,你身上伤口多,已包扎上药了。”
陆霁眼瞧着,说话的是个头戴黑布道巾童子,他方知晓眼下是在观内。
“……是你救了我,我身旁还有一个女子……”
道童点头:“女施主就在隔壁,她伤不重,已经醒来……救你的人不是我,你等等,我跟她说去……”
道童放下碗,得得跑出门外。
隔了半晌,门口又有动静,这次不是道童,陆霁眯了眯眼,一道娉婷身影转了进来。这人,有些熟悉……
陆霁还在辨认,那人已经开口,她面容娇美,声音清雅。
“机要史大人,又见面了。”
机要史大人?
陆霁一愣,才恍然想起什么,面色一窘,不过旋即便恢复如常。
“原来,是郡主救了我。”
他语气犹疑,虽然是陈述,但萧娇也听出了里面的不确定之意。不过,萧娇也知道她在金陵素没什么好名声,人家要质疑,也实属正常。
于是,她拉出木凳坐下,掸了掸衣衫上尘土,漫不经心道:“你认识我。”
陆霁又是一愣,心想:萧娇倒和传闻中不同。坊间流传宣城郡主娇蛮任性,空有美貌,脑中空空。但方才他短短一句,竟让她抓出了问题所在。
萧娇没理他眼神中的怪异,打了个哈欠,才道:“昨夜为救你,大半夜的,硬是将安神堂卢郎中请了来,前后忙活了半宿……”
陆霁眉尾一抬。安神堂是金陵有名的医馆,卢郎中外号庐中翁,等闲不出诊,金陵大族为找他看病,都要等上月久。方才他已检查过,身体各处包扎很好,若非医术精湛之人……
陆霁想,这是欠了一份大人情呐。
萧娇观他脸色,知他已明白了,遂开门见山:“昨夜,和你在一起的女子,是玉肌阁的酒伶,你和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陆霁诧异望了眼。他原以为萧娇会提什么奇怪的要求,没想到是问这个,心想,他和青汀的来往已传遍整个金陵,本不是什么秘密,恐怕这会不知有多少人守在他家听墙角,这世间爱八卦的人多,告诉她也无妨,况且青汀久寻人不遇,若宣城郡主肯帮忙……
他低咳一声,沉默半晌后道:“她叫青汀,青汀是她的名,她本姓季,也曾是世家女郎。”
陆霁转过头,帐帘上的光斑已经散开,窗外横斜枝头颤动,影子依稀打在帐布帘上,带起光影起起伏伏,跳动的影子里,他似乎又见到第一次同青汀相遇的画面。
那日,陆霁将药王孙送回去的路上,他便注意到身旁酒伶女头上的发钗。
蜻蜓钗,令他想起隔壁房门口匆匆一瞥而又消失的竹蜻蜓。当时,他只觉奇怪,并没有疑心。
他将药王孙扶进门后,打眼看了一眼,屋内他四个手下,俱都酩酊大醉,醉眼迷蒙。陆霁放下人后,随口便说:“呀,都醉了,我还想认识几个兄弟……”
酒伶女善解人意道:“阁内备有醒酒汤,可要奴拿来?”
此语正中下怀,陆霁忙说好。待她走后,便从怀中拿出瓷瓶,依次置于几人鼻下。
少顷,酒伶女归,手端漆盘,盘中放了五碗醒酒汤,珊然走到几人面前,陆霁站在一边,冷眼旁边。他知道,等下,这几人就会醒,非但会醒,还会大吐特吐。
果然,当酒伶女喂到第三人时,那人突然睁眼,一把推开她,毫无预兆地吐了出来。紧接着,其他几人接连转醒,呕吐声不觉。
陆霁皱皱鼻,一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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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出门外。房内,被推开的酒伶女倒伏于地,她头上的蜻蜓木钗摔落下来,砸成两截,衣衫上更沾了不少污秽。
陆霁摸摸鼻,知道戏还是该演下去,于是咋呼叫道:“啊,这……今日还是算了,酒改天再喝罢……”
说完这话,他便一溜烟走了。
后来,他跟闫风识说,要在玉肌阁住上一夜。一半确实不放心药王孙,怕出什么意外,另一半,他想看看那个酒伶女怎么样了。
他觉得,自己害人家被吐一身,又坏了一只木钗,还有可能被管事的骂,的确有些不厚道。
那时,他想,若管事骂她,他就出面挡下来。
没过多久,果然听到药王孙的声音,他站在门口偷看,药王孙和手下四人走出房间,个个皱着眉,骂骂咧咧下了楼。
那个酒伶女……始终没看她出来。
到了后半夜,陆霁实在没忍住,借着起夜出了门,他路过药王孙的房间,装作不经意随意一瞥。
然后,他定住。他看到,凉凉月光下,酒伶女正双膝跪地,努力擦抹着地上污渍。
陆霁站在门口,迟疑片刻,终于走进房内。
酒伶女却在这时抬起头,她看到陆霁,没有丝毫诧异,只弯起嘴角,道:“客官,这屋还未打扫完,您请暂避。”
她脸上,既没有怨责,也没有不满,月光罩满她周身,她圣洁得仿佛月中仙子。
陆霁却罕见地羞愧了。
以往,他捉弄府中下人,无论是大冬天将人踹下水,还是酷暑日让人学武蹲马步,抑或烧了童子新留的头发,他都没觉得有任何问题。但此刻,面对酒伶女清清淡淡的眼神,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砸向他心头。
第二日,陆霁又来到玉肌阁。这次,他手中拿着一根玉钗。钗子是他从金陵最有名的玉饰坊买的,他听卖玉饰的掌柜说,这种玉钗是当下女郞们最爱的款式,无论送给哪个小娘子,都会欢喜。
陆霁没有看到掌柜眼里的暧昧之意,他只想着,将它作为一份恕礼。送给酒伶女的恕礼。
可意外的,她并没有接受,酒伶女仿佛已知晓陆霁心中所想,她将钗子重新放到他手中,淡淡一笑:“客官所赠,太过贵重,青汀万不能受。一只木钗能助客官达其所愿,实在善矣。”
陆霁明白了,同时再次感叹,她实在是一个机敏通达的女子。
“再后来,我又去了几次玉肌阁。每次去,都让青汀为我斟酒,我和她说起曾经的顽劣,说父兄的失望,又说大理寺破案时遇到的趣事……青汀从没有不耐烦,她总是淡笑着为我斟满酒,听我一句句闲谈。慢慢地,她也会对我说起她的经历。我才得知,她来玉肌阁,并非被迫,她是为寻她阿姊而来。她阿姊名唤青沚,曾经也是玉肌阁的伶人,不过已经消失很久了。”
萧娇微微拧眉。
青沚?
听起来是个寻亲的故事。不过,既然这位叫青汀的酒伶要寻阿姊,又怎会知道阿娘,更写下那张奇怪的字条?
19. 第19章
日光斑影慢慢淡去,陆霁眼中只余叹息。
故事听到这,萧娇不得不提醒他:“你们即是要寻人,为何会被人追杀?”
陆霁扭过头,先前的惘然早已消弭,眼底亦是不解之意:“昨夜,我接到青汀信号,马上赶来灵泽山,当时,我以为她已有青沚的消息……没想到,等我赶到见到青汀后,不查身后竟跳出个蒙面黑衣人,手执刀剑,抬手便刺过来……”
“当时事出突然,我没有防备,将青汀推出去后,就和那人缠斗起来,可他招式迅疾,我没带兵器,不过十招便处于下风……后来,我实在力竭,我看他要追青汀,死死拽着他衣角,他猛踢我一脚,将我踢撞到树边,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萧娇再次蹙眉。
看样子,他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黑衣人真正要对付的,是青汀……但青汀一个酒伶女,无武艺傍身,为何却只是轻伤……那个黑衣人后来又去了哪?
萧娇正在沉思,不妨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女郎,青汀想让您过去,她有话对您说。”
采薇端着个小碟进屋,一进门,便见陆霁浑身包扎得严严实实,直挺挺躺尸样躺在床上,不觉噗呲笑出声:“机要史大人,您如今可是吃药史大人呐……咦,药都冷了,怎不喝,卢郎中说你这伤需一日三剂,喝一个月哩……”
陆霁见女婢打趣他,也不着恼,叹了口气:“可惜我曾经身轻如燕,如今连起身都困难,小婢子,你也甭偷着笑,机要史虽是我自封,但实打实是大理寺人,不过以后却难说,如今我看我自己,都埋汰得很……”
萧娇撇嘴,懒得听他伤春悲秋,留下采薇照看,自己则起身出了门。
廊庑下飞来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不停,萧娇抬头望了几眼,感叹今日实是个八卦日,她想,青汀曾写信秘邀她,如今两人见面,且不知这里边,还有什么故事等着她。
萧娇敲响房门。
里头传来温亮的女声,萧娇顿了顿,推开门。
道观的厢房不大,屋内靠窗摆了张木床榻,萧娇一抬眼,便看到床榻上,斜坐着一个女子。正是昨夜她在茅草丛中见到的女子,青汀。
青汀面容清寡,一双眸子却格外黑亮,因失血,嘴唇有些白,见到萧娇,忙要起身。
萧娇让她不必多礼,又俯身过去看她伤口,见伤口已处理好,没有大碍,才寻了个最近的杌子坐下。
青汀展眉笑:“昨夜多亏郡主相救,青汀无以为报……”她见萧娇浑不在意地挥手,又道:“郡主,您和城里传闻的倒很不相同……”
萧娇盯着她看了数息,见她迟迟没引入正文,不觉指了指她头:“你的发钗——”
青汀摸了摸钗子,笑道:“这是我自己雕的,因我名青汀,和蜻蜓谐音,故而雕刻蜻蜓发钗,郡主您若喜欢……”
萧娇蹙了蹙眉。
她本以为青汀唤她进来,是意欲继续那日因故未行的会面,她都做好听一段曲折离奇故事的准备,但青汀仿佛忘记了她,也忘记了这回事。
方才她都暗示了蜻蜓钗,她却依旧没有接茬。
这是做什么,难道昨夜受伤,撞到脑,把脑子也撞坏,撞失忆了?
青汀说了一阵,见萧娇盯着她,面容愈来愈奇怪,想了想,道:“郡主可是之前认识青汀?”
萧娇“哦”了声,眉尾一扬。
这是终于打算不绕弯子了。
她扯了扯衣袖,嘴角微微勾起:“五日前,玉肌阁,竹蜻蜓。”
青汀望着她,面上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隔了半晌,才恍然:“那日,柔驰房的客人是郡主?难怪,我看到地上有竹蜻蜓,还以为哪位客人落下的,原来是郡主。”顿了顿,她微微偏头,再次露出不解的神情:“难道郡主那日是故意让我看到的,可是为何?我与郡主之前从未谋面……”
从未谋面?
萧娇拧眉。方才她没有落下她任何细微的表情,从她识人多年的经验来看,眼前的女子并没有撒谎。
可是,那张字条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整件事都是她弄错了,青汀并没有写过字条,写字条约她于玉肌阁见面的另有其人,而字条上的竹蜻蜓暗号,也完全只是巧合?
她抿抿唇,顿时有些意兴阑珊,随口道:“哦,竹蜻蜓是我随手扔的,没什么特别,我与你的确从未谋面。方才听陆霁说,你在寻亲?”
青汀眨眼,她感觉眼前的小郡主有些失望,但到底为何失望,她一时也想不明白,此刻听她谈及陆霁,只赧然道:“陆郎君慷慨仗义,如今城内都在说他……与我,但其实事实并非众人想的那般,而我原本也并不想将他牵扯进来……”
萧娇觉得奇怪:“难道寻亲也有危险,你和他昨夜为何会被人追杀?”
青汀摇头,屋外响起晨钟声,她静听了一阵,脸上涌起一丝惘然。
“此事说来话长……我姓季,本是豫章季氏一脉,然而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春,长江水患泛滥,盗贼四起,先帝命当时素有盛名的薛氏军前往豫章治患,及八月,匪患平定。然正待先帝准备大肆犒赏之时,一封匿名信却突送至御史台。信中言,薛氏军在灾地收编流民,扩充军队,整日练兵,似欲联合豫章世族谋反。先帝惊疑,随即命亲卫军调查,亲卫军从薛氏军营里搜出大量谋逆信件,铁证如山,先帝震怒,立即命人捉拿薛氏军将领,伏诛士兵数千人,与此同时,豫章世家也多数被牵连,这其中,便有豫章季氏。
季氏当年不过小族,因天子口令,一族三百八十口,男的流放南海郡,女的充为官妓。青汀当时尚在襁褓之中,便随族人一同流放。就这样,青汀在南海郡生活了八年,直到先帝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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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新帝继位。
今上继位后不久,便大赦天下。薛氏谋逆案被再度翻出,当年无辜被牵涉的人也终于得到平反,青汀跟着族人返回豫章故居。又过了几年,族人们一个个老去,青汀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她还有一个亲姐姐尚在人世。她姐姐,名唤青沚,当年被收入金陵官妓坊。族人们说,如果要找到青沚,可去金陵看看。
此后不久,青汀就出发了。她原以为,青沚既是官妓坊妓子,那么妓坊定有名录,想要寻人,应非太难之事。然而等她到了金陵,多方打听下才知道,青沚早在七年前季氏平反后便离开妓坊,后来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寻亲的线索不得不中断,而此时青汀的盘缠也差不多用尽,但她却不想就此放弃,为节省开支,青汀搬到城郊道观,一面寻找差事,一面继续找寻阿姊。或许是精诚所至,没过多久,她终于得到阿姊的一点线索。
在她居住的道观里,有一天走进一位妇人,那妇人见青汀的面,先是惊诧,随后又摇头。青汀问妇人为何见她诧异,妇人说她与她旧时的姊妹有些相像,但年纪却轻许多,方才见面,还以为故友重逢。青汀如有所感,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问,那人可叫青沚。妇人当即点头,询问下得知青汀原来是青沚的胞妹,此次入金陵,是为寻阿姊来。
妇人这才道,她也曾是官妓子,赎身后随夫家离开金陵,但她几年前曾与青沚有过书信往来,信上青沚说,她如今在玉肌阁内当舞伶。
青汀本已无望的心因这突然而至的消息,激烈地跳动起来。得知消息后,她谢过妇人,便马不停蹄去往玉肌阁。她以为自己这次终于可见到阿姊了,然而,等她到了玉肌阁,却被告知阁内从没有什么青沚。青汀不死心,妇人的话言之凿凿,她以为是青沚换了名,为了寻她,索性在玉肌阁寻了个酒伶女的差事。
“但是,没有,我在阁内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与我相似的女子,我也曾翻查名册,名册里亦没有青沚这个人……后来,我遇到陆郎君,他听说了我的事,想要帮我一起寻。昨日,我终于得到一点消息,陆郎君得知立即赶来,我们刚碰面,未来得及说话,黑衣人突然出现,拿刀刺了来……”
萧娇听到这,来龙去脉已大致厘清。她想,黑衣人之所以会出现,大概和青汀得到的消息有关。
于是,她向前伏了伏身,以极轻的语调问:“那个消息,是什么?”
青沚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极为古怪,她望向窗外,极目所在,雾霭沉沉,满山苍翠像笼了一层纱,让人看不明,猜不透。
她心知这消息太过诡异,她不能也不应该对刚见一面的外人说,但她注意到对面女子的眼神,那眼神坚定而沉毅,仿佛任何难题在她面前都能化解。
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颤,她听到自己说:
“我发现,玉肌阁……有鬼。”
20. 第20章
天子以法治国,在大盛朝,最忌鬼怪一说。
萧娇眸子转动,问:“鬼?玉肌阁哪来的鬼?”
红尘万丈中,妓阁最具烟尘之气,便是有鬼,只怕也不敢来。
青汀垂下眼,睫羽微颤,好半晌才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半夜里,常看到阁内有影子晃,起初我以为是风灯的残影,但后来……”
“后来如何?”萧娇问。
青汀蹙眉,不自觉握紧了手:“后来,也是我遇到陆郎君的那天……那天,因客人醉酒污地,我擦拭到很晚,等我忙完,阁内早已停了歌舞,走廊里灯火熄了大半,只余木梯口一盏降刍纱灯,我循着昏暗的灯影下楼,却发现……”她顿了下,咽了咽口沫。
萧娇正听得关键处,也不忙催她。等了片刻,青汀忽抬眼,目光幽若飘忽:“我看到一群舞伶,自大堂穿行而过,她们面容呆滞,一个接着一个,行走间整齐划一,那个样子,活像被什么噬了魂……”
萧娇慢慢拧起眉头。
青汀的话仍在继续:“那夜过后,我并没有对人说起,那群舞伶,第二日依旧出现在阁中,我故意和她们说话,她们的举止言行和往常一般无二,那时我想,大概是我多心了……一连几日,都很平静,直到前夜——”
“那夜,我本不该留在阁内,但很奇怪,一种莫名的感觉告诉我,那夜将会发生不一样的事情……我留下来,躲到后半夜,阁内依次熄了灯火,我从木梯口向下望,果然,又出现了一群舞伶,她们如同之前一般行如木偶,但却有一点微异……我听到,她们开口哼着一首歌,那歌声低沉,近似呢喃,我实在无法辨析……她们穿过大堂,去到后舍,我偷偷跟在她们身后,我看到她们进了一间屋。”
“那条甬道实在太黑,我担心被人发现,就没有再跟过去。那间屋里发生了什么,我亦无法知晓,但我总觉得,我阿姊的失踪,和这一群怪异的舞伶女之间定有关系……”
萧娇望着她闪动的眼眸,不做声。
青汀的一席话,实在出人意料。玉肌阁……她缓缓闭上眼。
这时,忽听门外叫了声女郎。萧娇倏尔回头,采薇站在门口:“陆武卫与闫少卿到观中了。”
萧娇点头,让青汀好好休息,勿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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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霖一早便接到消息。他到达灵泽山脚时,适逢闫风识一队车行,原来今日是唐慧怜出殡日。唐慧怜的墓地,选在闫氏陪庄,正落于灵泽山脚。
闫月之被闫风容扶着,面色寡白,形销体瘦,落棺之时,她已晕过去一回,此时见到陆霖,扯着嘴角挤出一抹笑,比哭还难看。陆霖拍拍闫风识,两人自旁侧说话。
闫风识听闻陆霁受伤后,心中微惊,又听是为宣城郡主所救,不免拧眉,道:“昨夜我见表弟的样子,应是和人有约,为何会……”陆霖也不解,隧与闫风识一道上山。
到了道内,道童带他们至陆霁厢房。陆霁正闲得数墙角蚂蚁,忽见大哥,“咦”了声,又看向他身后。
陆霖将手一背,拉下脸来:“别看了,父亲没来,眼下还未得知你消息。”
陆霁知这是兄长帮他瞒着,又见陆霖身后的人是闫风识,笑嘻嘻道:“两位兄长怎一起……嘶,好痛……”
陆霖忙让他别乱动:“若非昨夜表弟告知,我也不会提前知会管事,恐怕这会父亲早知晓了,你要感谢,最该谢他。”
陆霁眨眼,露出两颗虎牙:“两位兄长都要谢。等哪天我伤好了,带两位去踏青游猎……”
陆霖敲了他一记爆栗:“还想着玩……”
陆霁怪嚷道:“轻些,轻些……大哥,我头也受伤了……”
闫风识站在一旁,看兄弟两人斗嘴,微拧的眉头渐渐松开,恍惚中,嘴角却露出一丝苦涩。
这时又听陆霖问道:“你一向身手不错,为何会受伤,听说还有一名女子,她是何人?”
陆霁眨眨眼,吞吞吐吐含混不清说了一通。陆霖再要打人,门口响起叩门声,有清亮女声道:“陆武卫,闫少卿。”
房中三人齐齐回头,门口站立一位黄衫女郎,面容妍丽,身姿楚楚,正是宣城郡主,萧娇。
陆霁瞬间噤声不语,陆霖与闫风识对望一眼,两人前后走出门外。
陆霖常在宫廷行走,对萧娇倒是不陌生,只是这位郡主太过得宠,性子也十足倨傲,他听府里姊妹说,萧娇从未主动和她们讲过话,如今,不光救下小弟,还请来庐中翁诊治。这郡主背后的意图,他实在捉摸不透。
观内清幽,不时有道童路过,向几人瞥来一眼。萧娇开门见山,将昨夜所见简单讲述了一遍,见陆霖拱手道谢,只微抬眉头,道:“不过举手之劳,灵泽山灵气之地,染上血污不免坏了福泽,换旁人我也会救。”
陆霖沉默,萧娇又扬起下巴,冲闫风识一点。
这是,要单独谈话的意思?
陆霖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抱拳离开。
风送来野花馨香,几尺之外,蛱蝶飞舞,正是热闹。萧娇嗅了几下花香,才将早已准备的腹稿徐徐说出。
方才她听了青汀的讲述后,前后想了一通,才觉得那日写下字条的人并非真要跟她说阿娘的死因,她是被字条上的信息干扰,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人掌握阿娘死因的秘密,若,那人只是利用这一点呢,他的目的就变成让萧娇那夜去玉肌阁。
为什么非要那夜去玉肌阁?
难道……
是为了让萧娇看到午夜惊魂的那一幕?
她直觉,在舞伶最后进的屋里,一定有什么要命的东西。而据青汀所说,玉肌阁内并不是每夜都会上演那一幕,只在特定的几日里。她想,与其贸然而行,不如让大理寺先去探探风,若里面有危险,她也可全身而退。
闫风识静默而立,听眼前女郎说着她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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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青汀和陆霁是因窥视到玉肌阁诡秘才被人追杀,那个诡秘……
闫风识听萧娇描述,不觉蹙起眉。
“玉肌阁建于元帝初年,一度只是个普通妓坊,然就在先帝时期,却突然易主,不仅变更经营方式,还放了大批妓子,此后更是名声大噪,一跃为清阁之首,每天迎接八方来客。它幕后之主,至今无人知晓。若是有人借清阁名头,暗地里进行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你知道,太后仁慈,素见不得女子悲苦,她若知晓金陵里还有这样的骇事……”
闫风识见一只粉蝶飞到近旁,留连起舞,他想,蝴蝶破茧而生,只为世人眼中飞舞的绚烂,那些舞伶,何尝不是蝴蝶。但,纵使微如芥子,她们也是鲜活的生命……
他虽不清楚萧娇为何要将这些告知他,心下却已有了打算。
萧娇见他灰眸冷淡,也不知他听清没有,正想再说,闫风识已先开口:“郡主所言,臣已明晰,此事尚无十足证据,大理寺不能妄下搜捕。”
萧娇抿唇。这人怎如此死板,只是让他暗地里观察,谁说要下令搜捕了?
她急得抠头,闫风识又淡淡道:“不过,此事的确怪异。”他看了萧娇一眼,“我会命人严加注意,若有异常,希望郡主……能转禀太后。”
萧娇一愣。
这人就不能一口气将话说完吗。不过,目的已达到,萧娇也懒得再纠结,她颇为郑重道:“闫少卿,虽然你我此前……并不怎么愉快,但这一次,望可以尽弃前嫌。”
闫风识眸光微动,仍是淡淡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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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廊下,陆霖却没进屋,只靠在梁柱前直盯着墙角看。他望去,是一队蚂蚁,密密麻麻,好似要搬家。
这对兄弟性子不同,嗜好却有些相像。
闫风识没有打断他,静静站立一侧,忽见他指着蚂蚁道:“表弟,父亲曾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看,连区区蝼蚁,也知道搬家躲避即将到来的风雨……”
闫风识知道他是话中有话,果然,默了半晌,陆霖又道:“曾经我以为,臣子便应死忠,忠于陛下,忠于大盛。我四岁习武,为的也是有一天报效朝廷。先贤曰,‘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但我入朝堂后,却眼见朝廷上下结党营私,侨姓世家为巩固权力,大肆排除异己,眼下大司马虽闲居于家,但暗中动作频频,不仅安插亲信收编流民,还意欲拉拢其他世族,各部中已有不少中立派被傅党拉拢。”他微仰头,眼中一片萧索,“如今,北戎之所以未进犯,得益于多年来党群制衡钳制,若这一平衡打破……恐怕,数载间,祸乱将之……”
闫风识默然。侨姓世家与南地世族素来泾渭分明,分庭抗礼许久,如今傅氏以军功独揽朝政,已引众侨姓世族忌惮,他与陆氏身处其中,虽不愿结党,却早已身不由己。
闫风识抬头,才见乌云越卷越厚,寂寥廖的天边已无新阳踪迹。
21. 第21章
闫风识从灵泽山回城时,天已入暮。瓦楞滴雨,蛙鸣阵阵,到处是归家的行人。他走到青平坊,坊口的烧饼铺刚腾起热气,薄雾叆叇处,香气扑鼻。
掌柜热情吆喝:“烧鹅饼,香脆酥口,刚出炉!”
闫风识站在铺边,收了伞,从掌柜手中接过油纸。掌柜细心,怕他烫手,多包了几张。闫风识小心揣着饼,身后忽被人轻轻一拍。
他扭过头,见一个身着藏蓝绸衫的男子正打伞盯着他看。
“石弟,原来真是你。”
闫风识状作惊诧:“马兄,你……”
马用和几日前落魄的样子大不相同,他捋了捋油光胡须,眼睛转了圈:“石弟还未吃饭,走,我请客。”
两人来到一旁酒肆,不过片刻,酒菜上桌。几杯酒下肚,马用满面油光,闫风识笑:“马兄最近过得不错。”
马用打了个酒嗝,颇为受用地点头:“托石弟洪福,这几日手气还不赖,哈哈……”
闫风识倒了杯酒:“上次与马兄分别,还未谢马兄提点,若不是马兄的主意,恐怕现在我还是无头苍蝇,四处碰壁。”
马用敛了笑意,盯着他看:“哦,那可真恭喜了……不知最后是哪个世族?”
闫风识举起酒杯,慢悠悠开口:“正是闫氏。”
马用贼眉一抖,半晌才呐呐道:“原来是闫氏,高就,高就……”
闫风识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巷子里忽响起几声犬吠,马用心惊,扭头望去,却见一辆乌亮马车行驰而过。他立即叫道:“那个马车……他家表女郎私会的……”
马用的话说得颠三倒四,闫风识却立即明白过来。两人从酒肆里出来,马车正拐了弯,向另一道走。
马用跳起来:“快追!”
两人淋雨疾奔,追到巷子口,马用却停下来,他抖了抖湿漉漉裤脚,鼠目半垂。
“……石弟,我先走了,你若好奇,自去看罢……”雨声沙沙,他身影融入雾蒙蒙的雨里,已不见踪迹。
闫风识自细雨中仰头。
身后不远,淮水清波泱泱东流,几行燕子点水而过,烟雨朦胧之处,碧瓦覆琉璃,槐庭落暗金。
此地,无人不晓,正是金陵第一世族,谢氏所在之处。
闫风识站在墙角暗影里,只看见谢氏侧门徐徐打开,而那辆乌亮亮马车缓缓驶入其内。
他决计没想到,曾与表妹唐慧怜私会之人,竟出自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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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
小轩窗内,水声涟涟,兰馨馥香,幽幽弥漫。
萧娇沐浴完毕,坐于窗台,采薇手捧乌发,细细梳理。窗台几案上,叠了数个信笺,她抬眼一一扫过。
金陵宴席多。因世族云集,常常一日内就有三四个宴席之约,往常萧娇是能推尽推,上次的曲水宴,若非有……她也是不愿出席的。
采薇一边梳发一边道:“没想到,那个小郎君竟然就是陆氏亡赖子,人倒是长得清俊,做事怎么就那么不着调呢,当初还骗我说是机要史。还有那酒伶女,就是上次见到的那个罢,她怎会和陆小郎君弄到一处……”
萧娇漫不经心翻看着信笺。
压在最上方的是沈氏翠竹笺,她看也没看就略过,沈氏女郎太过正经,一步一规矩,不好玩。第二张是裴氏流花笺,流花流花,听名字就不是好兆头,萧娇懒得细看,随手搁到一边。第三张是庾氏玉簪笺,庾三娘和她的过节还未过去多久,庾氏倒巴巴送来请柬,萧娇撇嘴,又翻过一张。
“……女郎,您今日和闫少卿说了些什么呀,我怎么觉得他对您的态度和以往不太一样了,您有提到吉宇玉镯吗,都这么久了,他怎么还不还……”
采薇说了半晌,见萧娇没反应,偏头望去,却见她捧着一张纸笺,愣神发呆。采薇又望了眼纸笺,不由“咦”了声。
青黛荷花纹纸笺上,谢氏印章十足醒目。
萧娇从信笺中抬头,隔窗望去,才发觉,不知何时起,水塘里的莲花已次第盛开。
雨后新莲别样红,谢氏赏荷宴,恰定在七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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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莲叶浓碧,荷花燃红。
宁园门前,冠盖若云,人流如梭。谢氏门童,左右站立,俱穿素衫长袍,上印千瓣莲,风吹莲袍,羽衫层层荡开,恍若仙门中人。
怀墨将请柬递给门童,双眼还在莲衫上流连,扭头却见主子们已跨进门内。他忙收起意犹未尽之意,在人群中挤攘,好不容易终于赶上。
“郎君,时人都说谢氏风流,今天总算开眼了,您看看门童的打扮,活似太上老君座下童子……也不知谢三郎长相如何,难道真如传闻一般……”
怀墨一路东张西望,闫家兄妹却一路不语。闫风识想的自然是案子,而闫风容想的却实不能宣之于口。此刻,她听怀墨忽提起谢三郎,好似自己的秘密被人揭开一般,心下不觉一惊,心跳顿时击如鼙鼓。
好在怀墨只是顺嘴一提,他心思马上被夹道两旁奇花异石吸引住,嘴中不断啧啧称奇。
“郎君,听说宁园是龟山风景最好之处,北面与琵琶湖相接,湖里养了好些个老鳖,今日若可游湖,说不定还能钓上两只来。那老鳖,大的足有车轮子般,若是炖汤……”
几人走走停停,很快来到观荷园。男女客不同席,少顷,有婢女前来,将闫风容引着往花廊里走。闫风识目送妹妹离去,才缓缓往园内走。
园子偏西处是一汪荷花池,池内红荷点点,池边绿竹苍幽,正是风含翠篠,水裛红蕖,分外娇柔。今日赏荷宴来的俱是世家名流,勋爵贵胄,众人三两一堆,轻笑漫谈,或赏花观景,或吟诗作赋,气氛格外舒洽。
怀墨正是少年心性,早已被园内景色吸引,不知跑到哪处赏景了,闫风识并不欲与人攀谈,寻到池边一处荫蔽地儿,盯着近旁一朵莲花瞧。
他今日来赏荷宴,实属事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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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自打看到那辆乌蓬马车进了谢府后,他便时常思量这里面的玄机。表妹与姑母,表妹与谢氏,哪一个的关系都如同遮在暗盒里的牵丝线,他不知道,一但他扯动牵丝线,会扯出来个什么东西。
闫风识独立一会,有莲袍小侍托盏而来,献完茶后将一张字条递上:“闫少卿,有人托奴将这个给您。”
闫风识展开一看,字条上只有一句:“速来后园小亭,有要事相告。”字体龙飞凤舞,看得出是匆忙所写。
此时宾客尚未来齐,闫风识思忖片刻,向小侍问明后园所在,便独自向园后小道走去。
一路分花拂柳,走过一条抄手游廊,便见人影阑珊处,有假山嶙峋耸立,山上有一小亭,古朴典雅,四周围以纱幔,幔帐中隐约可见一人。
走到近旁,就听上面传来一道笑声。闫风识抬头,见亭栏处有人撑着手,将头探将出来:“表兄,你这么快就猜到是我了!”
闫风识收回目光,提步上了假山。等到了山顶,亭内之人正趴在一旁掷石子:“表兄,外面的蝉鸣已叫了六轮,我都打下去六只了,你也忒慢了点。”
闫风识不理他玩笑,匀平了呼吸,走到亭内,看了眼前人一眼。
几日不见,陆霁稍长胖了些,原先苍白的脸颊也有了些血气,闫风识将手搭在亭栏:“你伤好了?陆将军肯放你出门?”
陆霁翘嘴:“表兄,你明知我是偷跑出来的。”
闫风识点点头,面朝亭外,从这里望出去,宁园偌大风景一览无遗,菡萏香连十顷陂,风动荷叶影随衣。但他无心于风景,开口问:“你来这里,是知道我要来,你有事向我说?”
陆霁终于收起笑意,耸了耸肩,但一动,牵扯到伤口,龇牙咧嘴道:“表兄,你让我查萧娇那个玉镯,果然有问题。”
闫风识凝眸,陆霁压低了声音:“镯子的凤眼凹槽处,有三月春残留。”
闫风识灰眸一动,问:“可核实仔细?”
陆霁点头:“除凤眼处,其他地方暂无检测到三月春。”顿了顿,他好奇道,“表兄,你是怎么知道玉镯有问题的?”
闫风识不答,又问:“玉镯呢,可放置妥当?”
“已放在大理寺秘库内。今日我偷溜出来,就是想把这事尽快告知你,哪知你府上下人却说你到宁园赏荷来了。于是我又来了龟山,还好我对这一片并不陌生,早些年,我随我家老头外出访客时,就常来此地玩耍……”
他还要开口,却见闫风识突然比划了噤声的手势,陆霁脸色微变,循着他目光看去。
不远处,竹叶摇曳,透过晃动的竹影,隐约可见小道上徐徐走来个莲衣小侍,他似乎并没有抬头,因此也没有发现假山凉亭里的人。
陆霁刚卸下一口气,却见小侍脚步一顿,停在了离假山不足百步的兰草前。
他似乎说了几句什么,少顷,兰草地微微一晃,一人施施然走出。
那里居然有人!
22. 第22章
在莲侍的呼唤声中,兰草地里,悠悠走来一人。
忽如一阵风过,四周的蝉鸣瞬间静了下来。来人只着白色布衣,头上别银色莲花簪,分明简单的衣着,但他缓步而行,恍若秋光里的银月,划破清寒的夜空,又如空谷幽兰,不染凡间烟火。
闫风识微侧身,看那人渐行渐远,陆霁似刚反应过来,拍了下脑袋:“呵,原来是他!没想到……”
“他便是……谢空?”兰草地里,只余残香。闫风识望着远处晃动的竹影,若有思量。
“你也知道他?”陆霁点头,“八年前我随父亲到谢氏做客,谢氏一族皆清高,唯有这谢三郎倒能和我玩到一块,只是多年不见,我的名声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他却成了金陵城清雅郎君,号称江左第一。”
陆霁素来是个不着调的,谢空儿时居然能和他玩到一起。闫风识凝眸看向他,抿起嘴角。
陆霁一见,就知他不信,不过他也能理解,谁叫自己如今和别人差距大呢。他浑不在意,迎风鼓动了袖袍,甚为造作地抬起双臂,道:“表兄,你说我捯饬下,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效果,改天,我也穿一席月衫……”
闫风识甚为无语。
“别人穿是仙鹤凌云,你穿是扑棱蛾子撞水,而且是溺死的那种。”
陆霁哈哈一笑:“表兄,你也能开玩笑了……”
“闲话休提。”闫风识忽敛了神色,“你方才说,少时曾与陆将军数次到过谢府,可知谢府各房情况?”
“哈?”陆霁一愣,他知道闫风识曾被谢太傅提拔,只是他素来中正,与各部官员都私交不多,如今又怎么对谢氏各房的情况感兴趣了?
“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从我家老头嘴里听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拿别家儿郎与我作比……”陆霁歪头想了想,“谢氏嫡系有四支,长房便是太傅一脉,谢大郎谢二郎如今分任中书令与御史中丞,这两人你熟悉。二房谢楷曾任荆州刺史,不过其子未有出仕者。”
说到这,陆霁撇撇嘴:“喏,方才那只凌云仙鹤,就出自二房……三房谢珏,目前是徐州刺史,其子谢七郎亦准备入仕,至于四房的人,你也熟悉,左卫将军谢询。”
闫风识灰眸闪动。
他极目远眺,龟山绵延烟树里,就属谢氏宁园最为浓盛……谢氏,实在是人才之薮。与表妹私会的人,究竟是哪房?
陆霁观他神色,全不知他心中所想,顿了片刻又道:“谢氏子弟俱孤傲,唯二房还算平易近人,虽然谢空……表兄,你若想结识谢氏族人,最好从二房入手,不过,他们不常在人群里扎堆,倒喜欢泛舟野钓,若你去琵琶湖,兴许能碰上。”说到这,陆霁又皱皱眉,“听说琵琶湖这几年也不太平,常有人失足落水淹死,表兄,你若去,要当心……”
不远处忽响起奏乐声,曲声清扬,陆霁望了眼,竹林内人影绰绰,黛紫轻衫点缀其间,遂道:“表兄,宴席要开始了,此间人多,万一撞上一二个相熟的人,老头就会知道我偷溜出来,我就不去席间了。”
闫风识颔首,便见陆霁几步下了假山,待细看时,他已闪进竹林,没了影。
回到荷园,众人已列坐其间,案上玉盘珍馐,全是佳肴,周围竹林荷花,更添雅致。闫风识不喜荤腥,只端着杯盏喝茶。怀墨不知从哪钻出来,见到闫风识,兴冲冲跑过来道:“郎君,方才你上哪去了,生生错过了一出好戏!”
“何戏?”
怀墨觑眼点了点某处:“方才谢三郎刚到,就听闻竹林那边有人因争看而落水,所幸水浅,人没有事。”
此赏荷宴男女分开而坐,女郎们在竹林后另设席宴,由谢大夫人为主,两地相隔不远,中间由假山小池隔开。但见竹影斑驳处,一群粉裳绿裙的娇娥隔林相望,眼波流转间,情韵绵长。
她们望向的都是同一个人。
闫风识移开目光,也看向那人,耳旁传来怀墨呐呐低语:“这世上怎会有人生得如此……如此俊美,真是神仙下凡……”
众人目光所汇,白衣男子恍然不觉。他正侧头同近旁人交谈,他的皮肤很白,在太阳下近乎耀眼,眼睛斜长深邃,唇色如樱,虽布衣素带,但丝毫无减其风致,仿若山巅的一捧雪,飘逸清灵,圣洁无暇。
一脉天光,透过竹林缝隙,泻在他雪白衣襟上,宛如浮动的水波。光影变换中,那人含笑低眉,眼波流转,面若艳春。
江左第一,果然风华绝代!
不过,闫风识对看美人并没有多大兴致,更遑论男子,他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视线在人群里搜罗。转了一圈,果真在一众莲衣小侍里看到一人,那人见闫风识望来,微微点头,而后不动声色退出人群。
闫风识端着杯盏品完一壶茶,看时间差不多了,借口更衣起身离开。
龟山宁园离城远,园内侍从不多,像赏荷宴如此规模的宴席,总会向外临时招些打杂,而方才的小侍正是闫风识借此安插的眼线。
问清茅房所在,闫风识一路向北,不多时,在小路的尽头,果真看到了一座竹屋,屋旁一拢芭蕉,青青绿绿,煞是喜人。有人低咳一声,闫风识循声望去,绿浓深处,一人猫着身子等候,正是之前的那名小侍。
竹屋后是一纵清泉,泉水蜿蜒流淌,旁设有凉亭,纵使有人偶然经过,也听不到内里声响,乃是谈话绝佳之所。
进得亭内,小侍方将数日来查探所得一一禀报。
“……谢老夫人年岁已高,早已不理俗事,如今谢氏由大房长媳沈氏掌家,各房在城中另有宅府,平时鲜少来宁园,只有二房郎君们常来游玩。”顿了顿,小侍想起什么,又道,“三房五夫人陈氏不时也会来,听说她身弱,需常年静养……”
侍从正说着话,近旁石子路上传来几道脚步声,步履略急,似乎顷刻间便至。
不容细想,两人迅速避至树荫暗处。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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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一道娇哼:“还有多久?等换完衣宴席都散了!”
这声音十分耳熟,闫风识凝眸,隔着枝叶向外望。
路上行来两人,走在前头的是宁园女婢,正垂首轻语:“今日宾客多,所以客房特选在稍远一点的听泉苑,请郡主担待,绕过这片竹林就到了,不会很久的。”
女婢身后的人正是萧娇。她今日着一身软烟罗缃色莲纹曳地衫,外披同色披帛,行走间,衣袂翩飞,轻灵动人。闫风识目光挪下去,见她裙角有一处洇湿,上面泥污点点。
两人走远,侍从从一侧探出身,“咦”了声,闫风识凝眸看他,侍从才道:“好奇怪,今日客房并不设在听泉苑,这婢子为何要带人去那?”
闫风识心中微动。
他再次转眸,远处莎阶悄寂,早已无人踪迹。侍从的话却在他心中盘旋,萧娇……他想到被下了毒的镯子和酒盏,没有立即返回席间,而是循着石子小道往前走。
走过竹林,前面出现一处园子,院门口守着两名莲衣侍女,里面隐隐传来几声娇语,听声音正是方才说话的萧娇与婢女。
正门不便入内,闫风识绕到园后,见后舍并不设墙,只用青竹为障,他步入竹林里,没过多久,隐约听到人声。
语音缥缈,隔着密密竹林,并不真切,他循声寻找,在竹林尽头才见到一堵灰墙。
走到近旁,声音又没了,墙上开了几扇窗,闫风识贴着墙,往最近的一扇窗内望。里面似乎是间厢房,但房内空空,并没有人。闫风识又移到第二扇窗,里面同样也没人,正疑惑时,突听不远处有脚步声响,他放轻了步伐,慢慢挪到窗下。
透过半阖的窗牖,他看到有人影一晃而过。里面同样是间厢房,屋子不大,中间隔一道水墨山水围屏,方才带路的女婢已不见,另有两个婢子站在围屏前,垂首静立。
萧娇呢?
闫风识心里一突,再次附身靠近窗牖,视线透过围屏,望向更里面。才一眼,身体兀地一僵。
谢氏这架山水屏是金陵世族里最流行的样式,轻柔皎白的绢面上绘制水墨山水,寥寥几笔,云雾山间,意趣朦胧。可此时,缥缈缭绕的云雾里,隐约映出一具纤柔婀娜的身影。闫风识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闭上眼。
有风吹过,檐角风铃叮咚,清音悦耳,几只雀鸟飞过竹林,留下叽叽喳喳的啁叫。闫风识靠在墙边,面色如常,只眉头深锁。
好久,他才睁开眼,屋内淅淅索索的穿衣声早已听不见,又等了半晌,内室还是没有动静。闫风识凝眸,终于试探着,再度朝里望。
原先站在围屏外的婢子早已不见踪迹,他用余光扫了一下屏风,发现围屏后也无一人。这是,已经走了?
闫风识抿唇,片刻后又自嘲般想:自己果然多心了,即便有人针对萧娇,也不会选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想转身返回宴席,心念一动,面前窗牖却突然被推开。
23. 第23章
今日宁园之行,于萧娇来说,并不算太顺利。
才三更天,她就醒了,自然,还是梦醒。
梦中,她再次见到阿娘。这一次,她看到阿娘站在一座大山山脚,那山体色彩很奇怪,大半是郁翠发稠的黑,在墨黑当中,间杂着数点红,可这红又不像点缀其中,它在中间晃动起伏,边缘浸曳着黑,好似活了一般,在一点一点侵吞。那些红点,让她心生恐惧,她想叫阿娘,可怎么也发不出声。
她看到,阿娘正缓缓往山里走,她螺青纹袖袍鼓满山风,像振奋的蝶翼,一点点溶于那墨黑里,渐渐消弭不见。
山风带来幽若吟唱,像有人在耳边低诉:
“不入云雾山,哪濯仙人皮。”
“不濯仙人皮,哪得乐无央。”
……
在不安与惊恐中,萧娇拥被而起,梦中的场景仿若还在眼前。
诡异的山,远去的阿娘,还有……那首奇怪的歌。
歌声是她以前从未听过的,但,这样一首歌,为何会一连两次出现于梦境中?
萧娇靠在床榻上胡思乱想,终于在四更天将明前,又迷迷糊糊睡去。梦里依然是混乱破碎……好不容易天明,才在侍女早起晨扫的簌簌声响中勉强睁开眼。
想到今日宁园赏荷宴,萧娇不得不暂且抛却梦中种种,梳洗完毕后,在婢子们拥簇下出了府门。
然而往常僻静少人的龟山,这一日却格外热闹。车行了一会,就被夹道的车马拥堵得停了下来。如此走走停停,耗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谢氏宁园。
好在宴席刚刚开始,萧娇由宁园婢女引着到达赏荷园,哪想,刚到就被迫卷进一场风波之中。这风波的源头,表面上不过是几个女郎争看水塘里的荷花,但大家心知肚明,赏荷不过是由头,大家看的乃是一池之隔的郎君们。
一池之外,青山淡远,竹影幽幽,金陵世族儿郎端坐林间,清一色琳琅珠玉,或丰神俊朗,或气质高华,活生生美男子盛宴。恰好今日是七夕,已定亲的女郎含羞带怯望即将成为夫君的郎君,未定亲的更是满怀憧憬,幻想着和某位郎君来一场邂逅,于是人人争挤,萧娇到时,已有一两个女郎因争看而落了水。
她冷眼观着,却还是被后面一哄而散的女郎踩到衣角,险些绊倒……再后来,她便随女婢去换衣,但宁园的女婢却如幽魂般跟在她身旁,即便她已说了不用服侍,但这些婢子仿若没听到一般,木瞪瞪杵在一旁,且她们的眼神……萧娇总觉得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于是借口说要盥洗,让她们准备热水,这才打发了人出去。
只是没想到打开窗牖,却意外对上一双灰厉眸子,她骇得险些要叫出声来。
萧娇瞪大眼,心中一阵狂跳,随即她便认出来,窗外的人是大理寺少卿,闫风识。
见到闫风识,她心中反倒安定下来,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撑窗沿,悄无声息地翻出屋外。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等萧娇站在面前,闫风识只下意识蹙起眉。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萧娇扬眉,闫风识默然。
翠荫深处,飞来一只绿头蝇,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萧娇凝眸望去,只见风动影晃,无半个人影,才吁了口气,问:“你怎么在这?”
闫风识张了张口,忽闻里面再度传来开门声,两人瞬间神情戒备。
“郡、主,水、端、来、了。”迟钝的声音响起。
半响没人应答,萧娇拧了拧眉,正想探头过去,突听里面传来器物掉落的尖厉声响,而后脚步声杂沓,有人叫:“人呢?”
“房、内、无、人。”
这婢子的发声好奇怪,萧娇暗自思忖,没留意手腕一沉,整个人被人拉了过去。
与此同时,方才半阖的窗牖被人推开,一莲衣女婢探出头,四下扫了几眼:“人是从窗外走的,快,去后院瞧瞧。”
杂沓脚步声远去,几乎同时,闫风识放开手。
萧娇揉了揉手腕,仰头望向这一爿空间,方才她一心只注意屋内的动静,如今才发现,靠近窗牖的一侧,有个微凸的半截墙垣,此刻他们借墙垣遮挡,才没让屋内人发现,可等下她们人来,必然能一眼看到。
萧娇又看闫风识,才发觉他目光幽暗,正盯着草丛某处瞧。草丛里到处葱茏,偏有成群的绿头蝇嗡嗡盘旋。
萧娇见闫风识迈开脚步,她心念微动,伸手扯了扯他衣袖。
闫风识回头,面前的女郎瞠大双眸,眉间颦蹙,双唇上下微启:“那里……”
原来她也害怕。
闫风识灰眸清冷,不过片刻便扭过头。
“莫怕,跟着我。”
声音却低柔了许多。
在萧娇愣神中,闫风识当即朝草丛里走。愈往前,一股腥膻的气味愈浓,到了近旁,才见绿头蝇盘旋之地,是一堆杂陈凌乱的荒草。
到处都是芳草青青,唯独这处草地枯萎衰败,闫风识拾起一根枯枝,试探着拨弄,不出所料,表面枯萎的荒草很快被拨走,荒草地皮下露出几根生锈的铁栏。
萧娇忙凑过头。几缕日光探进黑魆魆的洞里,铁栏之下,是一架延伸而下的铁梯,和铁栏一样,到处是斑斑锈迹。
谢氏宁园里居然有这样的洞口,这下面会是什么地方?
萧娇尚在思忖,闫风识已蹲下身。他注意到铁栏的接扣处,已被灌铁焊死,要想打开绝无可能。
他微凝眸,忽听远处竹林里响起一阵骚动,有婢女的说话声传来。
她们来得竟这样快!
萧娇心头一跳,也不清楚自己作何紧张,刚想伸手去拉闫风识,却见他双手握着铁栏框沿,将它一整个提了起来。
……
在萧娇惊诧的目光里,闫风识倏地钻进洞口,又没有完全进入,只伸出一只手,递到萧娇面前。
女婢的说话声越来越近,来不及思索,萧娇握着那只手,紧跟着钻进来。
闫风识盖好荒草皮。几乎同时,脚步声迫近。
“好好找找。”是之前那个女婢。
闫风识与萧娇斜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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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梯上,身子挨得极近。女子特有的幽香绵绵密密钻进鼻端,闫风识起初还注意着地面上的动静,但等脚步声渐渐走远,他的目光慢慢凝到眼前女郎的面上。
夏日郁热,在这憋闷不透气的方寸之地,萧娇早已香汗盈盈,一滴汗顺着她皙白粉颊滑落,凝在小巧上翘的下巴尖,将落未落。
闫风识蹙眉,微微后退半步。
萧娇忽而扭头,粉汗垂落,吧嗒一下落在他手背。
闫风识眉心拧得更紧,恍惚间,他竟感觉手背汗水滚落之处,隐有丝丝灼热之意。
“你……怎么了?”
他听到萧娇低柔的声音,闫风识凝神,刻意忽略心底的微异,抬手指了指下面。
“我想下去看看。”
哈?
萧娇望着底下黑乎乎一片,犹豫着不做声。
不过几息,闫风识已不见踪影,黑色的穴口仿若一张巨嘴,吞没了里面的所有事物,萧娇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闫少卿?”
底下倏然亮起一点火光,萧娇凝眸望去,才见闫风识站在洞底,拿着火折子,正朝她招手。
“下面有一条甬道。”
……
周围仍是昏暗模糊,火折子的光晕染一爿天地。萧娇跟在闫风识身后,小心往前走。甬道深黑,不见尽头,四周不时有老鼠、野兔的腐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粘稠欲呕的气味。
闫风识提醒道:“这里境况不明,为安全起见,郡主最好捂住口鼻。”
萧娇望着眼前人背影,却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跟他到地道里来了,她明明不用躲那些婢女……
有水滴划过甬壁,发出细弱的“滋滋”声响,萧娇默了片刻,忍不住道:“闫少卿,能问你个问题吗?”
前面传来低沉“嗯”的一声。
萧娇抿抿唇:“你的好奇心向来都是这么强吗?”
好半晌没听到人声,萧娇勾起嘴角,她想,“灰眼阎罗”也并不厉害嘛,至少,能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
萧娇正兀自偷笑,不妨前方人突然停下脚步。
她心头一紧,就听闫风识压低声音:“前面好像是出口。”
萧娇睁大了眼,顺他肩膀望过去,团团黑暗里,有星星光点从暗沉里射出。
这是到头了?
两人又走了百来步,这次可以确定,前方确实是一个出口。他们面前,一扇乌黑铁屏门伫立在甬道口,光影斑斑,正透过铁门缝隙照了进来。
铁门并没有上锁,两人靠在门旁听了一阵,确定门外无人后,才轻轻拉开铁门。
与料想不同,门外仍旧是一条甬道,只是略微宽敞,四壁放置长明灯,甬壁上挂有卷轴,其上龙飞凤舞,似乎是名家题字。
借着微弱火光,萧娇凑近细看,这些题字大多是前人先贤名篇,金陵偏爱书法的世家名门,也大多会于书房里悬挂字画,但在这条阴冷的地下甬道里,悬挂这样一幅幅字画……
萧娇盯着字画看,瞧着瞧着,不觉讶然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