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逼疯清贵太子(重生)》
1. 孤要她
诏狱。
深入地底十丈,竖井一封,暗无天日。
囚室逼仄,热臭熏天,空气稠得能拧出粘液。
林怀音蹲在墙角,竖起耳朵,攥紧雀头履,与一只红眼老鼠,对峙。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新来的口粮杀气腾腾,老鼠直起上身,半枚杏仁大的脑仁里,充斥着鲜嫩血肉的美妙滋味。
饿了,想吃。
亮出尖牙利爪,它放肆甩尾巴,宽大耳廓却猛然一颤——竖井打开,有人来了。
不好,火把烧眼睛。
老鼠仓惶转身,林怀音听音辨位——
“啪!”
“吱!”
手感正确。
声音正确。
“啪啪啪啪啪啪啪!”
林怀音抡鞋爆锤。
看不见,一切全凭感觉,感觉血腥气呛鼻、吱吱声消失、骨头咔擦碎裂,那团恶心东西从浑圆到扁硬,直至彻底融入秸草堆,她才无力瘫坐,重新套上雀头履。
一场恶战,胜者为王,肃正钗环,整理衣裙,过道里寒风骤起,额间冷汗化作尖刺,一霎扎入头皮,激得林怀音头皮发麻。
竖井开了,是狱卒送饭?
一如往常,她摸索墙脚,想再打个绳结,记录莫名其妙被抓入狱的第九十天,然而指尖刚触到腐烂秸草,林怀音愣住了。
回荡于过道的嘈杂中,有一道镇定自若的踱步,嗒、嗒、嗒,踩上心尖。
不会错,那是她夫君——当朝首辅沈从云的脚步声。
三年前,林怀音被白莲教逆贼掳走,身陷贼窝,走投无路之际,就是先听到这脚步。
气定神闲的步调,一张一弛,由远及近,穿行在兵刃相接和凌乱喊杀中,好似闲庭信步,散发出一种诸天神佛鬼怪见了,都该俯首噤声的压迫感。
脚步主人尚未现身,逆贼作鸟兽散,林怀音没来由感到安心,再看到那俊美绝伦的男人脸,听到他琅声耳畔,说“林三小姐,沈某冒犯了。”,他指尖的温度探入她衣襟,她便当场崩了弦。
贼人给她下药,他为她解,他别无他法。
事后,沈从云如此解释。
林怀音就这样被沈从云救出贼窝,然后一救到底,从大将军府娶走,做了他的首辅正妻。
三年来,她一直将沈从云视为保命真君,他们祸福相依,她一世福运,都寄挂在他身上。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同样沦落悲惨境地,同样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可是林怀音不再悸动,她心尖发烫,腹如火烧、胃袋痉挛,她感到无比恶心,想踩断沈从云的狗腿,让他再也踏不出这脚步声。
因为身在诏狱这九十天,林怀音千方百计从狱卒口中打听到,她的父亲林震烈被判谋逆之罪,林氏九族——她的父兄母亲,年幼的侄儿,还有无数骨血姻亲,几千人被拉到午门处斩,弃尸乱葬岗。
家人惨死,林怀音悲痛欲绝,她知道父亲不可能谋反,林氏百年帅府,执掌禁军,忠贞不二,怎么可能谋反?
一定是陷害,是阴谋!
她不相信,她要平反,她要找到诬陷父亲的幕后黑手,为家人报仇!
但她被困囚笼,她脱不了身,她自身难保。
林怀音交出所有钗环首饰,求狱卒帮她收敛家人尸骨。
狱卒畏畏缩缩不敢答应。
她反复央求,苦苦哀求。
狱卒又说看她可怜,去瞧一眼也罢,回来却告诉她,那些尸骨早被野狗啃食,沤烂发臭,辨不出身份。
听到消息那一瞬,林怀音呕血不止,几乎当场死去,那狱卒慌乱,才坦白是沈从云指使他递送消息,就是为了折磨她、逼疯她,但是她决不能死,必须等沈从云亲自来料理。
而那个判处林氏谋逆,亲自监刑、看她满门人头落地的人,也正是沈从云
沈从云迟迟未来结果她,则是在忙着和朝臣对峙,强硬触犯律法,以首辅之尊迎娶平阳公主,当驸马。
狱卒惧怕沈从云,手忙脚乱抢救林怀音,慌乱中把所有一切吐露干净。
听到真相的那一刻,林怀音脑子嗡嗡作响,她无力去想沈从云为什么如此残忍,为何对她的族人举起屠刀,又是何时和平阳公主勾搭上。
她擦干净唇角鲜血,告诉自己坚强,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弄清真相,为林氏一族报仇雪恨。
——
“沈大人,这边请。”
狱卒殷勤引路,身着紫红绯绿、各色官服的朝臣,一眼望不到头。
沈从云一袭雪白狐裘,行在最前。
在他左右,狱卒高举火把,像在地狱焚烧太阳,转弯一瞬,刺瞎林怀音双目。
合眼刹那,她发现沈从云身侧露出个娇俏鼻尖,赫然并行着一个美艳女子。
女子?
平阳公主吗?
他们终于来对付我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怀音激动得浑身颤抖,攥紧拳头,一步一步走向铁栅栏,目视沈从云。
然而沈从云没有驻足,他目不斜视,踏着一贯从容的步子,嗒、嗒、嗒,径直走过。
林怀音目瞪口呆。
身着紫红绯绿官服的大臣,浩浩荡荡,踱步行去。
没人停留,没人侧目。
火把烧过她,明一阵,暗一阵,辟辟剥剥,大步朝前,直到最前方的沈从云驻足,停在隔壁囚室的铁栅栏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视火光映照中,一位身穿囚服的男子。
无人在意林怀音。
沈从云视而不见,就连素日与林家交好、几位林怀音唤作叔伯的武将,都不曾垂目瞥过她一眼。
果然,林家获罪被诛,立刻就树倒猢狲散。
林怀音心下了然,她不在意旁人,追去右边栅栏,目光越过居中独坐的白衣男囚,终于看清楚沈从云正脸。
此刻他面若冰霜,眸似寒星,让林怀音想起一年前,打死侍婢那一幕。
他不只为我而来。
林怀音的视线转向白衣男囚,很快意识到:沈从云是来杀这个男人,须得料理完他,才轮得到她。
她默默抓紧铁栅栏,想知道白衣男囚是谁,是不是也和她一样,遭人陷害,被关在这里等死。
咔。
狱卒插钥匙。
刺拉拉拉拉。
铁链解套,拖走。
拉开牢门,火把次第上前,插.入囚室四角,突如其来的火光,刺得林怀音捂眼。
十指缝间,火光摇曳,人影鬼魅般撞上墙壁,唯有白衣男囚纹丝不动。
他可真定得住,林怀音想:这样的人犯事,绝不会是小事,难怪沈从云会率领文武百官前来处置。
林怀音不知道此人是何时被关押在隔壁,只确定应当比她早,而她这三个月,老鼠都打死一堆,竟然对他的存在,毫无知觉。
被困深渊却如此沉得住气,真是可怕的男人。
若有机会联手,简直求之不得。
林怀音紧紧盯住白衣囚徒,寻觅机会。
过道里,沈从云低眉颔首,轻启薄唇,唤:“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林怀音犹如晴天受一霹雳,大惊失色。
竟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身穿囚服被拘在诏狱里头?
他犯事了?
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监国多年,臣民归心,圣上都快病死了,皇位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他能犯什么事?
谋逆吗?林怀音立刻反应过来——除了谋逆,还能是什么呢?
两道栅栏之外,沈从云居高临下,语声无波:
“太子殿下,您戕害嫔妃、屠戮皇嗣、弑杀君父,罪恶滔天,人神共愤,本该尽早处决,告慰圣上在天之灵。但是平阳公主殿下到底是您的亲妹妹,不忍萧氏皇族就此血脉断绝。
故而,她力排众议,为您择中一位太子妃,若您能留下皇嗣,公主殿下会将他抚养成人,承继大统。”
沈从云不疾不徐,宣判完毕,睨视白衣囚服的太子,幽寒眼底,透出几缕按捺不住的机锋。
只差最后一步。
只要太子临幸太子妃,平阳公主就算仁至义尽。
当然,太子妃不会有孕,平阳公主会是唯一的皇族骨血。
尊女帝,势不可阻。
邻国、边疆、郡县、朝堂、宫城,多年苦心经营,早已尽在掌握,有他沈从云一力抵万言,朝臣不敢多嘴。
他要亲手送此生挚爱的平阳公主,登上至尊之位,再埋葬令人作呕的林氏女。
他会同爱了十五年的小凤凰,画眉举案,共掌天下。
只要,太子临幸太子妃。
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太子殿下,已经无路可走。
昔日至尊沦为阶下囚,清贵雍容的太子殿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周公之礼,里子面子,彻底瓦裂崩毁。
真是绝佳落幕。
阻挡平阳的绊脚石,都该落到如此下场。
胜券在握,沈从云舒舒然伫立,脸上挂起习以为常的波澜不惊。
只见他轻轻抬手——太子妃走入囚室,跪到白衣太子面前,脱簪松髻。
几名太监抖开一匹绣有鸳鸯的赤色锦缎,沿着囚室四壁,张挂一周,算作临时帷帐。
只是赤色锦缎窄窄一圈,上不贴顶,下不沾地,纯粹是个摆设,林怀音随意瞥去,就见太子端坐依旧,太子妃青丝铺地,一览无余,而过道中的一众的朝臣,竞也分毫没有回避之意。
事关皇室血脉,他们应当是来作见证。
过道中,荡来沈从云略带歉意的声线:“竖井狭窄,床榻入不来,微臣无能,只能委屈殿下将就,不过您放心,事后,臣等会小心护送太子妃殿下回东宫居住,确保皇族血脉纯正。”
话音未落,轻柔涟漪声入耳,好似手指揉捻花瓣、拂过水面,太子妃正宽衣解带,褪绫罗。
林怀音看着眼前光景,她有点恍惚,耳中反复回荡那句——“事后,臣等会小心护送太子妃娘娘回东宫居住,确保皇族血脉纯正。”
“臣等会小心护送太子妃娘娘回东宫居住。”
对!
就是这个!
离开诏狱的办法!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在心底翻涌,林怀音抓死铁栅栏,浑然不觉铁锈刺入掌心,高声朝太子殿下喊话——“我来做你的太子妃,如何?我年芳十七,虽然出嫁两年没有子嗣,但那是因为夫君不能人道,我觉得你比他强,一次就能让我怀上。”
林怀音话音未落。
这话音也着实落不了地,来来回回往过道散开,很快又变成回声震回来,在翻滚在众人耳朵眼。
林怀音望住太子殿下,只求他回应,耳畔却有“嘶嘶”声不断炸开,先前对她不理不睬的紫红绯绿,目之所及,所有官员、狱卒、太监,全都鼓胀眼睛,盯住她,倒抽冷气。
沈从云面红耳赤,整个人都点抖,袖中的手都快掐出血珠子。
“呵呵。”太子殿下发出一声轻笑。
沈从云那双从进来诏狱就没看过林怀音一眼的冰色眸子,终于落到她身上。
如果平常他对林怀音只是冷淡,漠视,这一刻的沈从云,直想撕烂她,将她挫骨扬灰。
他的女人,居然当众说他不能人道。
偏偏他们确实成婚两年没有子嗣。
朝臣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沈从云气得想杀人。
贱人众目睽睽之下,向别的男人自荐枕席,还是他此生最恨的太子。
他沈从云休了不要的女人,也断不能让别的男人沾染。
绝无可能。
沈从云怒,他恶狠狠盯住林怀音,脸色铁青。
他知道林怀音受不住他的目光,他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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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林怀音会腿软,狗一样摇尾乞怜。
迫人的视线,瞬间笼罩林怀音,相处三年,林怀音在骨子里就崇拜沈从云,对他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他一怒,她就想跪。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灭族之恨重铸她脊骨,压制一切软弱,她心中只有冲天怨恨,她抓死栅栏,就像掐进沈从云的脖子,眼刀直射,目光狠狠挖去,她不怕他。
沈从云没料到她会如此,他养了三年的狗,居然冲他龇牙,他难以置信,指甲掐入掌心,忽地眉峰一蹙。
“呵呵呵。”太子殿下又笑。
“林三小姐,才是孤要的太子妃。”他的声音,优游自若。
朝臣们脑中齐声轰鸣——什么林三小姐?那是罪臣林氏之女、沈大人的下堂妻!
女人发疯就算了,太子殿下公然索要臣妻,这是要和沈大人接着干仗啊!
朝臣战战兢兢,视线压低,无人敢看沈从云,更恐惧太子,却抵不住太子监国多年,弹压山川的霸主之姿,早就烙入他们心底。
龙生九子,纵然谋逆之子,也是真龙血脉,何苦来凑这该死的鬼热闹!朝臣们悔之不迭,个个两腿充血,想逃离是非之地。
惊恐慌乱,霎时乱了阵型。
林怀音不惧朝臣目光,只心喜太子十分上道,挑眉看去,太子正歪头瞧来,眸中噙着笑意,一脸玩死人不偿命的好整以暇。
旁人的恐惧愤怒,他毫不在意,四目相对,他看着林怀音,笑意从眉梢释放,肩膀自在耸动,恍惚间好似他才是此间主宰,绝无半分龙困浅滩的凄怆。
这副姿态过于从容,让沈从云恨得牙痒。
林怀音是他恶心厌恶,不要的东西。但就算是他不要的东西,也轮不到别人沾手,他早就打算好,送走太子,就将贱人一把火烧了,从此以后,谁都不许提,大兴帝国、他沈从云身侧,从来都没有一个叫林怀音的贱婢。
可是太子居然指名要她。
他若拒绝,平阳公主的仁善就会蒙尘。可叫他点头,如此万目睽睽,岂非叫帝国上下笑话?
日后谁能忘记他沈从云的女人,被废太子碰过。
沦落到这步田地,还要恶心人。
这一刻,沈从云终于理解为什么平阳公主会说:“此生最恨,就是皇兄。”
雪白狐裘,压不住沈从云的暴怒。
他是首辅重臣,对方是监国太子,太子压了他一辈子,压得他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没想到临死,太子还要骑到他脸上,玩弄他于股掌。
他恨,恨不能将太子挫骨扬灰。
可是夜长梦多,任何事都必须为平阳登基让路。
眼下的胜利,远不及太子积威深入骨髓,万一被他抓住机会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沈从云不敢迟疑,收敛神思,咽下恶气,一个眼神递出去,狱卒脊背发寒。
当真,要开门?
狱卒难以置信,深怕沈从云反悔,拖拖拉拉插钥匙,扯铁链。
他动作太慢,林怀音万分不悦,麻利地扯起铁链绕圈解套。
沈从云见她如此迫不及待,气得咬牙,恨不能咬她一脖子血。
可是他必须忍耐。
咳嗽一声,跪在太子面前的太子妃,兜上钗环,掩面逃离,青丝如旗。
“吱嘎——”
林怀音的牢门洞开。
她不管不顾,朝太子飞奔,左右相邻短短距离,她跑过沈从云面前,却没注意,沈从云悄悄抬起了脚。
跑得太快,刹不住车,撞上的瞬间,林怀音双脚离地、飞扑出去,谁知就在这霎那,太子走出了囚室,挽伸长臂,林怀音便进了他怀抱。
太子打横将她抱在怀中,冲沈从云戏谑一笑:“怎么,沈卿很有兴致看我们圆房?孤的音音如此艳丽可人,只怕列为臣工,一世都将难以忘怀。”
此言一出,朝臣苦不堪言,只恨不能自戳双目,捣烂耳根。
太子可怕,但终究要死,可谁又敢看沈从云的女人啊,怕不是要给他记恨一辈子!
沈从云目视太子得意转身,气得发抖。
他的女人,他扔了不要的女人,也断不能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还给满朝文武盯着瞧,更遑论什么记一辈子!
这不是打他沈从云的脸吗?日后朝堂相见,他怎知朝臣心底,是否遍地污秽?
他还要迎娶平阳,难道也任由众臣幻想他与平阳的床笫之事?
怒火燎原扼不住,雪白狐裘衬得沈从云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瞳仁映着火把燃烧,猩红妖冶。
林怀音这个贱人,无耻下贱,死到临头还要勾三搭四!
沈从云恨,恨不得一把火,烧死这对狗男女。
但他不能轻举妄动,平阳公主还在等好消息。
太子必须圆房,他们需要一个缓冲时间。
至于有没有子嗣,太子妃何时丧命,只待他与平阳彻底掌握局势,否则贸然尊女帝,朝臣们兴许会把目光投向那些没落宗室,当真闹起来,会非常棘手。
思量来去,沈从云奈何不得,一个忍字,死死压他肩头。
左右是他不要的女人,太子想捡由他捡,但是朝臣,有眼看最好也要有命活!
沈从云咬碎牙槽,拂袖而去。
信号一出,朝臣、太监、狱卒,谁都不敢停留,一窝蜂跟随沈从云退走回避,生怕跑晚了,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惹上沈首辅这个苦主。
须臾片刻,人潮散尽,囚室悄然无声,只剩太子和林怀音。
“砰!”
太子出其不意,弹了林怀音一个脑瓜崩。
好痛。林怀音额头红红,脑浆嗡嗡震动,被敲了个措手不及。
太子将她靠墙放下,挑来一些勉强可称干净的秸草,铺摆平整,然后盘腿正对而坐。
“办事了。”语调轻佻,太子笑得很贱,洋洋往地上一躺,道:“本太子不通人事,音音你自己来吧。”
2. 分.开.腿,我做
林怀音刚才一腔热血,只要能离开诏狱,她什么都豁得出去。
现在只剩她和太子,她冷静下来,瞟太子一眼,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荒唐。
可是为了父兄母亲,为了林氏一族,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百年帅府,赤胆忠心,落得满门抄斩,横尸荒野。
林怀音心中无限酸楚,浑身颤抖,未见太子盘膝的双腿突然展开,伸腿一勾一收,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身不由主,扑入太子怀中。
一只手掌,同时压到脊背,林怀音动弹不得,紧贴太子胸口的右耳,听到穿破肌骨皮肉而来的声音,说:“我出不去了,但你可以,我的孩儿,至少能给你续命三个月。”
三个月。林怀音心头一凛,三个月能做很多事,可以查清楚沈从云他到底为什么判林家死罪,又是谁在谋逆造反,她甚至还可以去祭奠和收敛族人尸骨。
“我做。”
林怀音毫不犹豫。
“可我成婚两年多都没有怀上——”
“沈从云如何能与孤相提并论。”太子懒洋洋枕臂。
自大的男人。
林怀音翻个白眼,起身解衣。
能不能怀上,她不在乎,只要能出去,只要能查清林氏灭门的真相,哪怕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她也绝不放过!
我要出去。
我要看清楚,到底谁在兴风作浪,害我林氏一族。
仇恨,让林怀音扭曲,内心的暴戾,如潮水倾泻,外化到太子身上,反成了一场凌虐。
林怀音从来都不知道,这种事,乐子这么大,冲天的愉悦顶上天灵盖,她软踏踏趴在太子身上,双腿虚浮,意识无比清晰——
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拿到了短暂的自由。
她要出去!
林怀音迅速起身,面壁穿戴,背后窸窸窣窣,太子似乎也在行动,只是脚步拖沓,似提不动腿、迈不开步,莫名怪异。
不多时,林怀音理好容妆,转身刹那,一双雀头履,静静摆在眼前。
太子殿下,为我拾捡鞋子?血淋淋黏满死老鼠肉的雀头履,他不嫌脏?
林怀音愣了一下,心跳也漏了一拍,提起裙幅套鞋,太子搀住她手臂,完事又拿出散落一地的钗环,一只一只,给她插回原位。
二人相对而立,太子身上的囚服皱皱巴巴,白衣染尘,林怀音却是绰约端丽,面色红润。
殿下到底在做什么?林怀音不大明白,想问,远处先传来脚步声。
“你要活下去。”
太子拧林怀音耳朵,将她拉抵唇畔,低声说了个地址,还有暗号。
太监应声抵达,进入囚室。
林怀音默默,无法追问太子用意,但见他悄悄将一枚翠羽簪藏入袖中。
太子殿下,拿我的簪子做什么?林怀音讶异却不能言语,只能静待太监检查身子。
确认过圆房,太监便毕恭毕敬称“太子妃”,撤开红布,要照规矩将她卷起抬走,以保护她体内的龙种。
然而林怀音不容分说,夺来一个火把,撒腿就跑。
她跑。
恶臭做燃料,死鼠铺前路,穿过数不清的囚室,寒风越来越劲,触不可及的远方,高悬一粒细小光点,林怀音扔了火把,提裙飞奔,光点急速扩张,由椭而圆。
竖井,就在头顶。
黑云,掩不尽天光。
新鲜冰冷的隆冬气息,凶猛灌入,步摇翻飞,环佩叮铃,林怀音张臂大口呼吸,胸肺刺痛,铁梯凝着冰霜,她抬臂抓紧,正要爬,先对上一双寒眸。
沈从云。
他躲在囚室里做什么?
他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想杀了我?
为什么?
不是他先弃我不要我,灭我满门吗?
他凭什么暴怒?
四目相对,往事一幕幕浮现,林怀音猛然想起,遇到沈从云之前,她也是飒爽英姿的将门虎女,骑马射箭、推演军阵,她从不输哥哥们,怎么出阁两年,就唯唯诺诺一身软骨头,回家除了要钱就是求父兄办事。
不。
不对。
打从一开始,就是沈从云刻意接近,我林家女儿根本不在意失身于他,救命之恩早就谢过,是他非要来纠缠,是他……
林怀音突然意识到什么,两手发抖,牙齿发颤。
寒风倒灌,衣衫烈烈,竖井上就是自由。
她付出唯一仅有,向太子换来的三个月自由,就在上方,只要她爬出去。
可林怀音不想上去了。
松开铁梯,退后两步,抽出墙上的火把,她趁狱卒和太监没追上来,飞快钻入囚室,关门落锁。
“沈、从、云。”
林怀音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贱人。”
火把对面,沈从云冷冷注视。
他还以为林怀音会哭哭啼啼,凄凄惨惨伏他脚底摇尾乞怜,不意她明艳艳光彩照人,颈侧红痕张牙舞爪,脸上荡漾着被男人滋润过的红晕,通身上下,竟无半点含辱受屈的羞惭。
贱人恬不知耻,人尽可夫,就该钉死井口,一片一片剐了。
沈从云周身气压阴冷,指节在袖中捏出青白。
林怀音一步逼近,火把“嚯”地直指沈从云:“是你!”
火把霎时汹汹,门外的太监狱卒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去取钥匙。
林怀音死死盯住沈从云,眼球滚烫,泪水无声滑落,开口,竟嘶哑得像一只寒鸦——
“是你!就是你!我嫁给你两年,鱼丽死了,蟹鳌死了,四妹妹妹也死了。
我的嫁妆,还有林氏的财产,通通给了你。
我大哥哥被白莲教袭了营,二哥哥大军阵前被指投敌,现在就连父亲都被诬陷谋逆!
是你!沈从云,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在搞鬼!”
“是又如何。”
沈从云嗤笑,蠢贱人识破真相,已近疯魔,大抵留不得。
他懒得再演,先前被太子逼迫的羞恼,化作邪火倾斜而出:
“二百年林氏帅府,号称太祖皇帝的袍泽、陛下的股肱、太子的倚仗,也不过是我沈从云掌中的玩物。
说起来,林家和元从禁军确实铁板一块,当得起固若金汤、无坚不摧,若非你这个最受宠爱的林三小姐,沈某还真寻不到破绽,你要知道,对林府削骨剔肉的每一刀,都有你林三小姐出力。”
琅琅音声,摊开最残忍的真相,不啻万钧雷霆,击碎林怀音。
“你无耻!”
她举火把追杀。
“你下贱!”
沈从云大手一挥,犀角扳指划出残影。
贴身护卫初九会意,当即抬臂横弩,暗箭破空——
“咻!”
林怀音侧身避过,踉跄了脚步。
“咻咻!”
她力竭躲不开,箭矢噗嗤入骨。
痛楚蔓延全身,鲜血涌上喉咙。
动了手,便无回头路,沈从云不下令,初九不停手,箭矢如雨,瞬间将林怀音扎成刺猬。
万箭穿心,她痛,站不稳,也抓不住,身子歪倒,火把落地,涌入竖井的劲风,飞快引燃秸草,卷烧裙裳。
火海翻腾。
林怀音动弹不得,烧成火人。
沈从云绕道而出,隔门观火。
初九便将赶来的狱卒和太监一并射杀,投入火海。
一门之隔,冰火两重天。
沈从云怕她死不明白,也终于寻到机会炫耀,一声一声,将他和平阳公主多年谋划,事无巨细,步步点破。
每一步,都是借林怀音之手,称林怀音之名。
他们满手血污,也涂得林怀音鲜血淋漓。
无间地狱,他们给林怀音这块完美无缺的垫脚石,预留了位子。
原来,一切都是阴谋算计。
他们机关算尽,利用我。
绝望的真相,烹烧烈焰,煎碎林怀音躯壳,她痛苦地张大双眼,淌出血泪,耳畔声音无限大,无限远。
父亲母亲,兄长幼妹,侄儿侍婢,一张一张面孔,穿过火海,刻入血色眼球。
沈从云喋喋不休,讲述他和平阳公主纯真炽热的爱恋。
林怀音的心脏一寸寸裂开,烧焦,化成碳,挫为尘,扬遍诏狱每一个角落。
不甘的悔恨,哀鸣于悲风。
如果,如果有来生,如果可以重头来过——
——
“小姐!”
谁,谁在唤我?
“小姐快醒醒!”
谁,谁在推我?
“小姐,姑爷回来了!”
姑爷?姑爷是谁?
沈从云?!!!
林怀音一霎睁眼,眸中含血,对上酷烈日光,她双目似盲,耳鸣晕眩,不知身在何地。
我不是死了吗?
万箭穿心、烈火焚身,耳边火势呼啸,鼻腔里毛发燃烧的焦臭呛得林怀音想吐,她无比确信:自己刚刚死在承圣八年的冬日诏狱。
现在,我又活了?
强忍剧痛,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门槛,浑身湿透,像在水里泡过,身子却诡异的毫发无损,左右正有人不停为她拭汗,一声一声,唤着“小姐”。
该不会……
心脏剧烈收缩,林怀音颤抖地抓住二人衣袖,眼球缓慢转动,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瞳仁。
鱼丽!蟹鳌!
妳们还活着!
林怀音一把将她们扯入怀中,心中欢喜却发不出声音,惶惶然举目四望——
炎阳刺眼,灿阳镀窗棂,岁月静好,牡丹富丽堂皇,看摆设,是沈从云书房,垂在案边的《出山释迦图》尚未填色。
这是——林怀音搜肠刮肚,想起沈从云画这副画的时机——正是承圣六年,四月浴佛节前,她才嫁入沈府半年,身边还没死人,林府也尚未出事。
时间倒流?
刚才经历的一切是怎么回事?
“小姐做什么噩梦,魇着了?”鱼丽搂紧她,心疼得眼泪汪汪。
梦?是梦?只是梦么?
林怀音没来得及细想,外间脚步声接近。
嗒、嗒、嗒。
林怀音头皮发麻。
是沈从云。
他来了。
心脏一抽,林怀音喉咙里血腥气翻涌,沈从云和平阳公主如何屠戮林氏满门,一字一句冲入脑海。
林怀音十指掐额,头疼欲裂。
沈从云踱步走近,伫立门口,垂眸不语。
对于林怀音日日抱门槛等他这件事,他觉得碍眼至极,他厌恶这种前路被阻,无从下脚的感觉,就像太子日日横在他和平阳面前,时不时逞威风,令他无比厌烦,却必须忍耐。
想到太子,沈从云不自觉摩挲右手食指的犀角扳指,不耐烦的情绪逸出一丝,鱼丽立马察觉,扶起林怀音,悻悻解释:“姑爷,小姐这是等您等太久,熬累着了。”
“怕累,就别等。”
沈从云冷冰冰迈槛,落座楠木椅子。
背对着沈从云,鱼丽和蟹鳌双双红眼,恨不得一人一口、咬死他了事,无奈自家小姐不争气,她们只能在沈从云落座后,又掬出笑脸,悄悄咬林怀音耳朵:“今天就让奴婢伺候姑爷更衣吧,小姐?小姐?”
林怀音脑中还翻腾着沈从云的歹毒言语,几声小姐将她唤醒,她分不清梦境现实,一眼扫到紫色官服加身的沈从云,目眦欲裂,猛扑而去——狗男人,宰了你!
然而迎接她的,是一只脚。
右脚悠悠递来,漫不经心抵到她小腿,沈从云眼神漠然,仿佛是某种施舍。
什么意思?
林怀音怔怔一愣,猛然想起婚后,她在沈府不受待见,每日守在沈从云书房,等他回府,伺候他换鞋更衣,这样的臭靴子,她从前日日抱在怀里,不给抱,她还要闹。
沈从云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她等累了不敢坐椅子,软榻更是想都别想,也就抱个门槛倚墙,还会被数落不成体统。
原来,我从前是这般过活。
他说的不错,我确实下贱。
可我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林怀音从前不觉得,现在看沈从云的脸,皮囊依旧一等一的好,可那眉那眼,那股憋不住的烦躁,分明就挂在脸上毫不掩饰,怎么她就死皮赖脸,非要往上凑呢?
这个沈从云,与诏狱里那个休我弃我、害死我全家的恶鬼,可有一丝分别?
所谓噩梦,万一是诸天神佛垂怜、是太子殿下赠我那三个月,移星转斗呢?
身上的撕裂灼烧还带有余温,林怀音清楚记得烈焰焚身时,沈从云说的每一个字。
浴佛节前,一切祸端的起点,是那件事。
我必须验验,倘若一切都是真的,我要先下手为强,弄死他和平阳公主这对狗男女。
“夫君回来了。”林怀音调整心态,甜丝丝轻唤。
抱住沈从云双脚,她指尖发颤,无比恶心,脑中不断闪回箭矢破风,刺穿后脊。
火焰吞噬她的时候,沈从云就是穿这样一双靴子,从她眼前逃离,在过道里踩啊踏啊,一字一句,讲述他的奸计。
现在,要忍耐,要蛰伏,才能寻得先机。
林怀音低垂头,不叫人看见她一双猩红眼眸。
一只只脱下靴子,掸灰尘,放香囊。
浴足、更衣,一切照旧,有条不紊,安安静静伺候完,乖乖巧巧往外退。
照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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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随意逗留,惹他厌烦。
然而就在即将退开之际,沈从云开口了。
“三娘。”他唤。
“夫君有事吩咐?”林怀音收回迈门槛的脚,低眉顺眼,回去屈膝告礼。
桌案对面,沈从云瞳孔微缩,挂着几分审视。他的小妻子,柔柔顺顺屈膝在桌案对面,他不开口,她不敢起身,与往日并无不同。
可是方才,他分明看见,她容颜扭曲,眼神陌生而又怨毒,扑过来不似要侍奉,反倒恨意拉满,张牙舞爪,若非他抬脚抵挡,兴许会被撕扯一把。
思索半晌,沈从云淡然展眉,心道:大抵——应该——是错觉。
近一年来精心操纵,先让她陷贼失身,再毁了她青梅竹马的婚约,让她带圣旨嫁入沈家。
林家统领十万禁军,势力越大,越得顾忌圣上和太子,不能与首辅重臣往来过密,林怀音等于孤立无援只能靠他过活,一喜一悲都仰他鼻息,早就是他的掌中物,任他摆布,不可能凭空生出尖牙利爪。
多心了。
沈从云轻拧眉心,指节敲击桌面。
林怀音应声而起,佯装体贴:“夫君可是操持政务疲累,妾身调了桂花香露——”
“聒噪。”
“妾身知错。”
膝骨一折,林怀音软软跪地,俯首帖耳,动作熟练得她自己都害怕。
这副身子,居然如此恐惧沈从云,哪有半分百年林氏的将门风范。林怀音冷汗涔涔,更确信噩梦是上天示警,那么沈从云今日留她说话,便是为了——
“白银八十万两。”沈从云淡淡开口:“多久能凑到?”
果然,林怀音暗暗咬牙:果然同梦中一模一样,他跟我要钱,拿我的嫁妆养凌辱我的白莲教逆贼,拿林家的财产给平阳公主拥兵谋反!
朝廷养百万雄兵才花费五百万两,他张口就是八十万两。
死那么多人,拖林氏九族下地狱,害陛下惨死、太子入狱,所有阴谋诡计,都始于这八十万两。
银子没有,一个铜板都别想从我手里拿走!
林怀音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挖入掌心,每一块骨头、每一滴被焚烧过的血,都在叫嚣——宰了他!宰了他!
“回话。”
沈从云语声不耐,这种捏不烂的闷葫芦,多看一眼都嫌烦。
只不过他和平阳公主的称帝计划中,林家执掌的禁军是最大阻碍,他必须耐着性子,借林怀音这个蠢货,将林家一点点击溃,拆吞入腹。
夺皇位需要银子,林怀音的嫁妆单子,还有带回来的聘礼,他早就估算过,最多五十万两。
很大一笔银子,买得下四分之一个京城,但蓄养私兵却是杯水车薪,缺额,还需林府补足。
姑且点点她,让她回林府去凑。
沈从云起身,绕到林怀音身侧。
“兵部出了点事,赵尚书求到我这里,我不能不管。
须知,我因着娶你,犯了重臣与禁军联姻的忌讳,现在是太子忌惮,朝臣疏远,在朝中处处受制,步履维艰。是以赵尚书来求,我很有心帮忙,无奈两袖清风使不上劲,只能请三娘想想法子。”
此言一出,门外的鱼丽和蟹鳌听见,恨不能举头捶墙。
又是这套说辞,娶小姐犯忌讳、太子施压,沈府受委屈,她们都听腻了。
和着娶我们小姐,你遭老罪了呗!
那你倒是别娶啊!
小姐早就定了亲,苏公子清流人家,根本不介意什么陷贼污了名节,若非你沈大人纠缠不休,小姐何须嫁过来做小伏低。
如此荒谬言论,偏偏小姐信了,还被一寸一寸被打碎了脊梁骨。
俩侍婢百爪挠心,狂躁地碾踩地面,林怀音在诏狱练就的耳力,清清楚楚听到她俩,想起因为自己的愚蠢,害得她们命丧沈府,心里恨得滴血。
忍耐。林怀音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
这是一个好机会,我可以出门行动,他要我的钱,我要他的命,必须紧紧抓牢。
掌心掐出血珠,林怀音死死攥紧袖口,温温柔柔回复沈从云:
“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明白。只是八十万数额巨大,恳请夫君允准妾身回趟林府。夫君放心,妾身会说浴佛节将至,梦得南海观音大士送麒麟,需要供奉香油钱,必不会叫父亲母亲误会。”
“嗯,去罢。”沈从云非常满意她的懂事,视线扫过林怀音发顶,像看一件乖巧摆正位置的器物。
感受到沈从云视线中的飘飘然,林怀音知道已经将他稳住,两手轻搭左腰,恭敬肃拜,才小心翼翼起身,一步一步,退出来。
书房外,艳阳高照。
林怀音耳畔,回荡着沈从云亲口讲述:他伙同平阳公主,派白莲教逆贼偷盗兵部的兵器,又压下兵部急奏,拿她的钱补缺,以此挟制兵部尚书和整个兵部,就连兵器存放之地,他都好心地说了出来。
二王庙。
平阳公主的地盘。
作恶多端还爱炫耀,真是不知死活。
她会夺回兵器,还要利用此事拉太子殿下入局,让他发现平阳公主的野心。
林怀音仰头直视太阳,金灿灿的阳光为她面庞镶边,细绒绒毫毛,载满碎光。
日头真好啊,真是个休夫、送狗男女下地狱的好日子。
一左一右,她挽住鱼丽蟹鳌胳膊,道:“收拾收拾,我们去办大事。”
回家要钱,算哪门子大事?鱼丽恨铁不成钢,憋不住有点嫌弃林怀音,扯手臂唉声叹气:“小姐别这样,传到老夫人耳里,又要数落你。”
“这都要数落,她怎么不上天呢。”
林怀音鄙夷地挑眉毛,抱定两人急匆匆往外走,刚上回廊,迎面对上沈从云的贴身护卫——初九。
初九远远地止步靠边,腰间佩刀撞上廊椅——“哐啷”。
林怀音身子一颤,万箭穿心的痛,从骨头皮肉里翻出血来。
就是这个人,在诏狱里朝她举起弓弩,也是这个人,沈从云亲口坦白:初九杀了她的四妹妹林眠风。
杀妹之仇,不共戴天。
瞬息之间,林怀音想到:五日之后,沈在渊就将结束赈灾回京。
接风洗尘的家宴,正适合送初九上路。
不过眼下最要紧,还是那批兵器。
暂时压下恨意,林怀音带着鱼丽和蟹鳌,径直走过。
回到她们居住的清音阁,二人都劝林怀音沐浴,换掉湿衣裳。
但是林怀音始终觉得背上有火在烧,冷汗从头到尾没有停过,料想换衣裳也没用,便坐在凳子,自己倒冷茶吃。
“打包些金银首饰。”她吩咐鱼丽蟹鳌:“沈从云要钱,咱们出去摆摊,找个人多的地方摆,好让遍京城都知道我卖嫁妆为夫君筹钱,是顶顶贤惠的好妻子。”
3. 磨刀嚯嚯
鱼丽蟹鳌一听这话,眼珠子滴溜溜开转——沈从云可是当朝首辅,正妻出去摆摊筹钱,不消一刻钟就能传遍全京城吧。
这男人找女人要钱,还让妻子抛头露面卖嫁妆,沈家十八辈老祖宗的脸都得赔干净!
而且消息传回林家,老爷夫人和公子小姐们,可不得来过问过问是什么情况?到时候小姐哭一哭沈从云是怎么欺负她,老爷怕是要去砸东宫的门,让太子殿下出来做主。
小姐怎么突然变坏了。
二人惊诧于林怀音的“险恶用心”,震惊她居然想通了肯回林家,而且此计一行,应该立马就能逃离沈家,她们不禁跃跃欲试,兴奋得有点忘乎所以。
林怀音干光一整壶冷茶,又催一声收拾金银,闷头扎到床底下,吭哧吭哧,拖出一个与床等长的大箱子。
灰扑扑的箱子一出现,鱼丽和蟹鳌眼睛都直了,搓着手围上去,且见林怀音坐在地上,麻利地扯帔帛擦灰,看起来十分不成体统,毫无首辅夫人的端庄。
“小姐这也……太夸张了吧。”
鱼丽讪笑着,左手掐右手,心肝尖尖都在抖,暗想:这东西要是卖了,老爷得砍死姓沈的。
“咔。”
搭扣解开。
林怀音揭开箱盖。
一柄木弓,安安静静,躺在箱中。
日光从窗户投入,灰尘在光柱中浮沉,弓身立时从凝固血迹搬的深墨色,泛出青紫渐变的龟背纹路,流光璀璨,照亮整只木箱,也点亮林怀音双眸。
她无限爱惜地探手,握之如触寒玉,继而温润。
这是及笄那日,其父林震烈所赠的礼物,不在嫁妆单子里,沈从云毫不知情。
四尺长的雷击枣木弓,整个大兴朝找不出第二把。
弓弦是天山雪豹背筋、箭杆是湘妃竹、箭镞是透甲锥、箭羽是海东青初翎,还有三罐用北海抹香鲸脑油、天山雪莲籽油,和蟾酥熬制的养箭油膏,随便挑一件,都价值连城。
这是林家的底蕴,更是林震烈对女儿的宠爱。
出阁前,林震烈怕她婚后在后宅无趣,满满当当给她塞了一整箱。
可是就因为沈从云一句“若论妇人,先须静默,从来淑女不贵才能。”,林怀音便忍痛咬牙,将之藏入床底吃灰,从来不言自己箭术高超。
半年来,她未曾打开瞧过一眼,而在那个惨烈的梦中,自始至终,这柄弓,都不曾握在她手中。
历史决不能重演。
林怀音飞速涂抹油膏保养,试了试弓身强度,挑出两支箭、一根弓弦,从墙上取下一副《万里江山图》,将弓弦弓箭整齐摆放,再卷起画轴,扎紧。
因为弓身的弧度,画轴看起来有些肥大,但是问题不大,只要能顺利带出去就行。
今天那颗人头,她必须收割到位,一刻都不能等。
林怀音正思索找匹料子裹上,蟹鳌抢先一步,告一句“小姐我来”,喜滋滋抱起画轴。
蟹鳌无比崇拜地看向林怀音,眼珠子滴溜溜贼亮,语声兴奋得按捺不住:“小姐这是要出门杀人吧,你说,先取谁的狗头?”
谁的狗头?当然是前世诬陷父亲谋逆的罪魁祸首。
林怀音指尖抚过透甲锥,寒光映亮她猩红眼眸,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个人的死状。
见林怀音目光如罡,蟹鳌知道她没猜错,小姐潜伏在沈从云身边半年,挖到了猛料!
如果真有八只螃蟹钳子,早就嘎嘎嘎朝天夹,鱼丽眼中的惊愕,更让她骄傲,横竖她最懂小姐,她家小姐最好,先前那个苦哈哈的惨样子,绝对是伪装,现在正是换壳,大干一场的时候。
兴奋的蟹鳌,带着鱼丽都满面红光,林怀音话不多说,一边扣箱子往床底推,一边催促她们快些收整,立刻出发。
不多时,金银首饰打了两个包袱,死沉死沉。
照例,林怀音出门必须禀报她的婆母——沈从云的母亲、沈老夫人,但是林怀音今日懒得搭理,她想到了收拾老妖婆的手段,等她出去闹一场,再回来跟她斗法。
于是三人无视后宅仆妇问话,只说替沈从云办事,直接出门,爬上牛车。
临到要动身,外宅管事又说沈家的车夫病了,不能驾车。
林怀音心下一琢磨,便明白沈从云是怕车夫去林家,不小心曝露她在这边吃苦头,受欺负。
毕竟林家执掌十万禁军,京城、皇城、宫城,尽归林家护卫,林家人个个都是好手,如若有心,审个车夫,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就这么自信,我是他的提线木偶,不会亲口说出他的狼子野心?林怀音暗暗嗤笑,一个眼神,蟹鳌当仁不让,翻身驾车。
牛车缓缓离开沈府。
蟹鳌和鱼丽隔着帘子,一人一句商量现在何处人最多,最适合摆摊,最好那边尽是嘴杂的人,才好将她们摆摊卖嫁妆的事,立刻闹得满城风雨。
然而林怀音听她们叙说半晌,直接道:“去国子监。”
咦?国子监?鱼丽蟹鳌双双狐疑,心道:那里都是些书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嘴巴也最严实,摆摊会无人问津吧,小姐怎么南辕北辙,挑上那儿?
疑惑归疑惑,蟹鳌心眼实,是个小姐指哪儿打哪儿的主,立马挥鞭,直取国子监。
林怀音则展开画轴,取出枣木弓,安装弓弦。
她只带了两支箭出门,根本没打算去二王庙斗白莲教徒、夺兵器。
双拳难敌四手,她一个人,干不来。
现在沈从云和平阳公主的谋反意图还没暴露,贸然引林家和禁军入局太过危险,是以,她可以利用的力量,唯有东宫那位——太子殿下。
当今圣上缠绵病榻十几年,太子殿下监国多年,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
沈从云和平阳公主要夺太子的天下,敌人的敌人,天然即是盟友,而且太子有兵、有权,有能力彻查平阳公主,将这事捅给他,借他的手灭平阳公主,才是上策。
想起太子,林怀音脑中猝不及防,闪现诏狱中的白衣囚徒。
铁笼红帐中央,太子庸懒地仰面躺倒,言语轻佻:
“本太子不通人事,音音你自己来。”
泥泞的香汗,裹挟汹涌的男人气息突袭,林怀音无意识喘息,面颊绯红,弓弦约勾越紧,嘎吱作响。
该死!就只有我做噩梦,他应该不知道吧!
弓弦拉到极限,林怀音手指一滑,弓弦“铮”一声嗡鸣,刮破指尖,血珠冒头。
鱼丽紧张地凑拢,问她为何走神,林怀音却哪里好意思说她想到了什么,含着手指用力摇头,却甩不开潮水般的记忆。
白衣、红帐,诏狱的火把摇摇晃晃,太子找回雀头履,为她整理钗环,拧她耳朵,让她疼,给她生路,嘱咐她活下去。
林怀音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可思议。
明明是她突发奇想,利用“太子妃”之名博生路,但是太子的表现实在耐人寻味。
他那样从容不迫,好像不用顺水推舟也有后手,他还给了她一个地址和暗号,那隐隐约约是某种巨大的力量,他通通托付给她,却又在最后关头,拿走了一枚翠羽簪。
翠羽簪。林怀音抬手扶鬓,摸摸索索,翠鸟的羽毛手感独特,她摘下来,放在掌心,定定凝视。
她想不明太子殿下当时,为何独独取走这枚簪子,只知道他们合作气死沈从云,她借机逃离了那个噩梦。
若非太子配合,也许沈从云会让我无声无息死掉,根本不会浪费口舌说真相,又何来有今时今日。林怀音想到这里,暗暗在休夫、送狗男女下地狱的目标后面,加上一笔:
利用当然要利用,但也要尽量保护太子殿下、萧执安。
只要太子不倒,林家就绝对安全,也只有我林家,才能护他周全。
借他的势,扳倒平阳公主,就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唯一的问题是:疏不间亲。
平阳公主是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二人骨肉至亲,林怀音不会蠢到直接去找太子,告诉他平阳公主在密谋称女帝,否则掰扯来去,只会暴露自己、白白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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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就要造成既定事实,让太子直接看到结果。
如此一来,必须走一趟国子监。
林怀音频频揭车帷,确认沈从云没有派人跟踪,而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便叫蟹鳌寻个僻静处停下。
很快,车停稳,蟹鳌探脑袋进来,问接下来什么安排,真的要在这摆摊吗?不再考虑考虑吗?
林怀音只说等下再去摆摊,交代她和鱼丽摆开笔墨纸砚,乖乖等着,就卸下钗环,换一身简素衣衫,打扮得像个小官家的妇人,跳下车,走向国子监。
国子监前庭,立有十三根巨型石柱。
石柱底下,男女老幼一簇一簇聚集,人相当多,却极其安静,众人各行其是,不时抬头凝视石柱,埋首专注写字。
场面肃穆,无人注意林怀音靠近,都心无旁骛,誊抄石柱上的储范版《十三经注疏》。
所谓“储范”就是储君的手书范式,历代太子开蒙读书后,都要手书《十三经注疏》,制成雕版刊印,然后分赐宗室子弟,彰显“以书载道”的储君地位。
这套书本不该流传出来,皇家经卷,平民何来资格窥见?但是监国太子别出心裁,他下旨刻为石经,供天下读书人备览,国子监就只能照做。
如此一来,林怀音正好钻空子。
国朝明令禁止摹写太子笔迹,她偏要。
她要写一封信,一封太子亲笔手书的“密诏”,直接调动皇城司前去剿灭白莲教、夺回兵器,击破沈从云和平阳公主的阴谋。
皇城司。人称天子耳目,是绕过三省六部,直隶皇帝的监察机构,有监察、逮捕、审问之权,手中捏着一支精锐卫队,其长官皇城使,可单独向皇帝奏事。
圣上病重,军国大政都由监国太子一手掌握,此事捅到皇城司,就等于捅给太子殿下,所谓借力打力,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密信简短,林怀音找出要用到的字,眼睛看,手指虚空描摹,务求形神具备。
片刻之后,她转身离开,回到牛车上,鱼丽已经磨好墨,铺平纸,等她执笔。
这些危险的事,林怀音暂时不打算让她俩参与。
她背过身落笔,一挥而就,再吹干,叠成豆腐块,仔仔细细绑到箭上。
刀已磨好,只需递出去。林怀音心潮澎湃,唤蟹鳌:“走吧,往铁佛寺方向。”
“好的小姐。”
蟹鳌应声钻出去,她干劲十足,牛车噔噔行进。
鱼丽也十分高兴,心说小姐眼光好毒,浴佛节将至,铁佛寺这会必定儿人山人海,咱们去支个小摊子,绝对会被围到水泄不通。
鱼丽蟹鳌开怀不已,感觉小摊子摆开,沈从云立马臭名远扬,林家也会神兵天降,带她们和小姐回家。
太好了,马上就要解脱。
同一个车厢内,鱼丽兴奋得小脸通红,林怀音却是安安静静,眯起一只眼睛,张弓搭箭,反复调试力度和角度,适应牛车颠簸。
机会只有一次,她必须一击即中,确保密诏送到皇城司手中。
牛车缓缓穿行于坊肆之间,皇城司位于永丰坊正街、居中的位置。
正街阔宽五十步,长约四百步,为了躲避可能的怀疑和搜捕,她不能走那条正街,所以必须在路过正街岔口的瞬间,飞箭射向皇城司。
二百步的距离,掠过种种障碍,侧方向一箭射中,还是在牛车行进途中。
难度不小。
若是从前,林怀音闭着眼都不会失了准头,可是现年十五岁的她,已经被沈从云豢养半年多,实在疏于练习。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岔口隐隐开始显露,她叫鱼丽揭开车帷一角,深吸气,屏住。
视线中,岔口切入,皇城司的红色高墙,徐徐现身。
箭在弦上。
货郎的纸鸢挡路。
酒肆的旗子飘扬。
没机会出手。
林怀音的手指在松与不松之间,伴随着牛车颠簸,岔口即将彻底退去,终于指尖一放——
“咻!”
4. 摆摊卖嫁妆
东宫。
嘉德殿。
殿中置巨型沙盘,总揽帝国疆域,是为:山河地形坛。
高台之上,设有宝座。
五层脚踏,阳刻莲纹。
六角华盖,绘日月星辰。
脚踏与华盖之间,伫立九扇紫檀屏风。
一把须弥座为底的楠木椅,嵌刻四爪螭龙七条,两个鎏金螭首扶手,宣示这把椅子,地位只在金銮殿的龙椅之下。
常制,太子可在元正、冬至,和纳太子妃当日使用此椅,且用毕须立刻藏入府库,擅自使用,则以僭越论罪。
但是监国太子萧执安,地位远超一般储君。
他的监国日常,便是安居宝座,代行皇帝权职,总理国政。
此时此刻,嘉德殿内,高台宝座中,太子萧执安身着圆领紫袍、脚踏乌皮靴,头戴象牙簪,腰间连个金鱼袋都没挂,正是闲适读书中,被突发事件所扰,紧急处理政务。
皇城使秦洛伫立殿中,恭敬呈上密诏和箭矢,奏事道:
“启禀殿下,皇城司方才收到一封箭矢射来的密信。信中每个带撇的字,都刻意提勾收笔,正是您为防有人临摹,在国子监石经特意留下的标记。微臣研判是有人模仿您的字迹、伪造密诏,特来禀报殿下。”
秦洛话音未落,殿中侍卫、录事记言两名司议郎,尽皆脸色大变。
尤其是录事司议郎,因为奏言实在大逆不道,他手中记录奏文的狼毫笔猝然停顿,洇出一大滩黑色墨迹。
何人如此大胆,伪造太子殿下密诏?
这可是杀九族的重罪!
更何况还飞箭射入皇城司,等于一箭射太子殿下脑门上,啪啪打皇上和太子耳光。
谁家小子如此猖狂?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太子殿下动怒,同时也无比好奇,想知道假密诏上,究竟写了什么掉脑袋的字。
问询的目光不敢看萧执安,大家悄咪咪看向秦洛,想看出点门道。
秦洛被众人视线包围,默默垂首,心说别问,问就是瓜葛着平阳公主,性质严重程度,超乎想象。
宝座中,萧执安手中的假密诏上,赫然写着——
「兵部失窃,速往二王庙,剿灭白莲教。」
二王庙。萧执安盯住那三个字,目光一瞬不瞬,陷入沉思。
二王庙是他的亲妹妹、平阳公主曾经修行过的地方,是公主私庙,现在却有人告发那里窝藏逆贼,甚至还牵连兵部失窃。
兵部曾经失窃吗?怎么今晨早朝,未见兵部尚书赵昌吉上奏疏说明?
这等密辛,送信之人何以会知晓?既然知晓,为何不正大光明揭发,反而大费周章,诡异行事。
他究竟是谁?
萧执安捏着密诏,轻轻扇,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幽香,传入鼻腔。
是个女子。
萧执安拿起箭矢,嗅到同样的香气。
那么写信和射箭之人,就是同一名女子。
再加上一看就价值连城的箭,可见此女出身贵胄,家世显赫。
第一时间,萧执安锁定人选——林家三小姐——林怀音。
论动机,林怀音曾被白莲教逆贼掳走,深仇大恨,必定让她持续追查。
论箭术,林震烈曾夸过一句——“我家三丫头,能在五百步之外,命中一葫芦嘴,箭术前无古人。”
论魄力,恐怕也只有出身百年帅府的林家女,才有胆伪造太子密诏。
有趣。
真不愧是林震烈的宝贝女儿。
如果是她做的,倒也无可厚非。
萧执安仿佛看到林怀音坐在他面前,摇晃着小腿儿,气鼓鼓抱胸,朝他翻白眼。
她有气,所以冲他发作,跟他抱怨,箭指皇城司,跳起来打他的脸。
萧执安无奈沉默。
一年前,是他剿匪不力,致使白莲教流窜京城,才让她被逆贼掳走,横遭不幸。
身为监国太子,未能庇护臣民,萧执安承认失职,他不得不允许林怀音当他的债主,赋予她收债的权利。
债主找上门,只好随她撒野。
萧执安摩挲着单薄纸张,就像拧住林怀音的小耳朵,警告她: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敢乱伸爪子,就抓起来剁掉。
“秦洛。”他吩咐皇城使:“即刻领兵探查二王庙,若真有逆贼盘踞,务必尽数剿灭。”
“臣遵旨!”秦洛领命退走。
走出殿门,阳光一照,他太阳穴突突惊跳,心中困惑不已:污水泼到平阳公主身上,太子殿下竟没动怒,他何时能容忍平阳公主受委屈,居然不下旨追查伪造密诏的贼子,还直接派兵去剿?
简直匪夷所思。
萧执安遣走秦洛,又盯上“兵部失窃”四个字,眉头渐渐紧锁,道:“传杜预。”
很快,负责东宫军务的杜预上殿,躬身抱拳:“末将拜见殿下。”
“你去,把兵部尚书赵昌吉提来。”萧执安吩咐。
“末将遵旨。”杜预当即领命而去。
东宫的兽脑,袅袅升起一线细香,萧执安凝视储案上的箭矢,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
铁佛寺。
蟹鳌风驰电掣杀到。
浴佛节还有半个月,铁像寺已然热闹非凡。
马车牛车驴车,车如流水马如龙。
上上下下的女眷妇孺,数不胜数。
礼佛男女,不,不对,鱼丽蟹鳌,一个揭帘,一个驾车,她们清清楚楚看到:前来礼佛的人潮,九成都是女子,细观其穿戴气度,其中不乏高门贵女,一个个盛装打扮,鱼贯涌入山门。
可真是奇了怪了。
往年只有浴佛节当日,太子殿下亲临的相国寺能见到这般景象——京城贵女全数出动,前赴后继往殿下跟前凑,怎地铁佛寺如今香火这般鼎盛吗?
二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但是无论如何,人越多越好,她们喜闻乐见。
停好牛车,三人下车,鱼丽蟹鳌一人扛一包袱金银,林怀音抱紧她的《万里江山图》,小心翼翼不让里面的弓箭掉出来。
混入汹涌人潮,蟹鳌个子高,搜索到山门右侧是个支摊子的好地方,拉着鱼丽和林怀音挤过去。
林怀音看着热热闹闹的场面,嘴角幽幽地勾起嗤笑——她可是记得呢,沈从云问她要钱的当日,跑到铁佛寺给《出山释迦图》填色供奉,引起全城轰动,出阁没出阁的京中女眷、尽数跑来围观。
清雅首辅丹青礼佛,场面肃穆而又撩人心魄,他那只执画笔的右手,在京城贵女梦中缱绻许久,还被人写了不可描述的话本子,传说京城女子人手一本,赚得书坊盆满钵满。
林怀音笑。
太好笑了。
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当朝首辅人在佛寺,清贵出尘,暗地里却惦记妻子的嫁妆,还把贱手伸到岳家,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不过如此正好。
林怀音想:你在里头卖风雅,我在外头卖嫁妆,咱俩比试比试,看谁风头更胜一筹。
很快,蟹鳌带她俩,挤到目的地。
山门右边的大榕树下,垂着许多气生根,一条一条在风中摇曳,女眷们不愿被撩乱妆发,纷纷避开,正好留给她们支摊子。
于是笔墨纸砚铺开,林怀音提笔写招牌——「首辅夫人臻选宝钿行」
还首辅夫人臻选,小姐真是蔫坏。
鱼丽蟹鳌两个脑袋瓜挤到一处,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蟹鳌乐颠颠捧起来,往气生根上穿挂,瞬间吸引路人眼球。
鱼丽也不含糊,趁有人注意,飞快解包袱,往地上铺张绸布,一盒一盒首饰,摆得板正。
珠光宝气从盒中释放,流光溢彩,大榕树顿时有成精的架势。
围观众人眼睛刷地雪亮。
此来都是叫得出名号的千金小姐,无一不是见过真家伙的贵女,她们认得出满地首饰都是顶尖极品,一个个错愕怔愣原地——京中何时有这种宝钿行,用料工艺一个赛一个绝,看得人眼花缭乱,莫不是宫里流出来的赃物?
宝贝不错,就是怕烫手。
贵女们踯躅犹豫,舍不得错过好货,又担心招惹麻烦,只得暂时观望。
林怀音还在奋笔疾书,写一副,蟹鳌挂一副——
“金镶玉嵌,宝光生辉;佩我珍饰,尊荣自显。”
“京华时新样,花钿耀云鬓!首辅夫人臻选浴佛节专供宝钿,抢先试戴!”
一看到“首辅夫人”四个字挂起来,众女心头又是一阵火热,很同意首辅夫人就该拥有此等宝货。
戴上这些珍宝,才配站在沈大人身侧。
至于现在的首辅正妻,众人十分鄙夷——林家那个陷贼坏了身子的三小姐,她配不上这些宝饰,更配不上沈大人,迟早被她们取而代之。
沈从云现下正在大雄宝殿。小姐们俱是冲他而来,此刻更是心痒难耐,暗道有此珠宝增饰,才算光彩照人,万一能博得沈大人垂青呢?
私下里面见沈大人的机会,少之又少,小姐们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鱼丽感受到灼热视线,开始卖力吆喝——“走过路过莫错过!京城头一份的宝钿花钗,金玉满堂,货真价实!波斯瑟瑟,光芒耀眼!来呀来呀,都快来看看呀!都是首辅夫人私藏宝钿,半价出售,件件半价,童叟无欺!”
几声“半价”喊出口,小姐们终于憋不住,心说人多势众,法不责众,以她们的出身,就算买下贼赃,大不了事后退还,今日面见沈大人才是顶顶要紧。
一时间,心里没了障碍,小姐们围拢过来,争先恐后挑选,异口同声问价,活脱脱饿狼扑兔子。
涌向山门的人潮,霎时蜂涌围到榕树下,包裹出一个扇形,波浪一样朝前涌,更有听闻消息的千金小姐,匆匆从门里赶出来。
鱼丽蟹鳌一时应接不暇。
林怀音不帮忙,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注意外围动向——两个小沙弥正慌忙跑走,应当是向寺里通报。
想必寺里很快会来人过问。林怀音暗想,到时候暴露身份,就不好单独行动,此时正好去办大事。
她当机立断,跟蟹鳌耳语几声,抱起画轴,悄悄从榕树后退开。
此来铁佛寺,卖嫁妆,跟沈从云打擂台只是附带,最要紧是有颗人头,要在这里取。
皇城司那边会如何行动林怀音无法干预,要保住八十万两银子、彻底断送沈从云和平阳公主拿捏兵部的阴谋,她必须射出第二支箭。
林怀音抱紧画轴,闷头进山门,混迹在熙来攘往、怀抱各式等待开光物件的香客中,一点也不起眼。
目标是寺中的木塔,她耐心跟随人流,穿过重重殿宇,来到大雄宝殿时,见识到了什么叫水泄不通。
她扶柱踮脚,稍微能看到沈从云的玄色衣袍,里头经声佛号不断,沈从云身形一动不动,应当是在执笔作画。
围观者,九成九是女眷。
桃红柳绿,各有各的风采,体态婀娜,娇媚谁也不输给谁,活生生将肃穆佛刹变成了瑶池天宫的花圃,吐露芬芳,摇曳多姿,叫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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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忘返。
边边角角,还有一些仰慕沈从云才华的青年才俊,眸光炽热,燃烧着对当朝首辅的崇拜之情。
场面热烈,林怀音冷冷注视,耳畔响起诏狱烈焰中的恶鬼低语:
兵部赵尚书,嫉恨林家执掌禁军,更恨元从禁军地位超然,每每压他一头,投靠沈从云之后坏事做绝,不仅在林怀音二哥林拭锋南征时,克扣粮饷害死前方士卒、污蔑其投敌,更是伪造证据、诬告其父林震烈谋反,致使林家灭门的关键黑手。
只因嫉妒,就葬送一座百年帅府,其心可诛。
林怀音没嫉妒过什么人,她不理解,她只知道林氏二百年前随太祖皇帝起兵,萧林两姓,世代约为兄弟,林家显赫,那是先祖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元从禁军传承二百年,在内护卫京畿,对外南征北战,为帝国缔造二百年太平,地位当然不同凡响!
既然赵尚书不敬泰山北斗,嫉恨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就只好请他去死了。
林怀音绕过大雄宝殿,终于来到后院佛塔。
登塔,一层又一层,香客们驻足在不同楼层,远眺风光,指点江山。
林怀音闷头,继续爬。
楼层愈高,观景平台愈窄,逐渐人挤人,无从下脚。
林怀音沉住气,还是爬。
十三层的塔顶,势高,一目尽天涯,十来个人挤成一圈,注意力全都抛向远方。
趁人不备,林怀音翻上塔顶,背靠金灿灿的葫芦形宝刹,重新给弓上弦。
天高地阔,无遮无拦,风声过耳,林怀音正专注试弓,忽然后背一阵剧痛,好似熄灭的火,见风复燃,烧得她冷汗涔涔,骨头和血肉一阵寒凉一阵灼痛,胃袋翻江倒海。
这种感觉,仿若重回诏狱火海。
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她痛苦趴伏琉璃瓦片,大口呼吸冷气,视线却无比坚定地逡巡。
永兴坊、胜业坊和安仁坊,很快映入眼球。
朝廷重臣,大都聚居在三坊之中,林怀音忍痛,调整呼吸,眯起一只眼,费了好些功夫,终于成功定位到赵宅。
而那位恨毒了林家的赵尚书,曾经也腆着脸,数度与林家往来。
林怀音记得他,是个手腕过膝,身材颀长的瘦高老头,他还有个独子,在礼部任职。
张弓搭箭,林怀音稳定腕部,克服手抖,瞄准赵宅,像猎手一样,静静等待猎物出现,心里头,则幽幽盘算起赵尚书的儿子——赵砚修。
兵部丢了兵器,赵尚书也许会瞒旁人,却一定会告诉他的独子。父子连心,说不准,连沈从云压下急奏,意图拉拢结党这种不要命的勾当,赵尚书也一并告诉了他。
如若以此为前提,二王庙事件爆发,赵尚书又恰逢其时地死去,这位赵砚修应该会怀疑是沈从云杀人灭口吧。
杀父之仇,起疑之后,必定会有所行动。
心念到此,林怀音浑身通泰,嘴角勾起一抹快意,暗道:你们不忠不义,妄图攀附沈从云和平阳公主的贼船,休怪我砸烂你们的美梦。
狠话刚撂,林怀音视域内,突然闯入一队身穿甲胄的军士,为首者一身明光铠,阳光下非常刺眼。
林怀音出身禁军世家,熟悉军务,看出那首领胸前圆护没有龙凤纹,乃是东宫郎将,心里咯噔一下,知晓是太子殿下派人来捉拿赵尚书。
东宫郎将正在拍门,林怀音心下一沉,暗忖:把人交给太子,他也不一定会承认和沈从云密谋,说不准还要大喊急奏被压,万分冤枉,左右勾连结党之事,赵砚修也知情,不耽误太子殿下追查,赵尚书的狗命,我今日取定了。
林怀音眯起眼睛,下定决心,眼看着东宫郎将带队进入大门,绕过照壁,一进一进接近赵尚书住处,她额间流下冷汗。
时间迫在眉睫,当着东宫郎将的面杀人,太过冒险,林怀音强压心跳,稳住身形,继续等。
三个呼吸之后,东宫郎将大步流星,进入赵尚书的院门,林怀音紧了紧手指。
一个枯瘦身影,终于出现。
赵尚书似是刚沐浴完,缓步走入院中,铺开头发蒸晒。
这样子,也算赤条条、干干净净地去。
便宜你了。
林怀音视域收缩,竹箭尖端与猎物咽喉重叠,计算风力和距离,右手一松——
“咻!”
赵尚书后脑撞上躺椅,却诡异地没有弹起。
一个黑点,凝固在他喉头。
三名侍婢仍在专心梳理发丝,小心翼翼,不敢扯痛大老爷,未见一缕湿发垂落椅边,末梢水滴坠入青砖缝隙——恰与喉头沁出的血珠,同步渗入大地。
东宫郎将赶到现场,林怀音收回视线,拆弓弦,绑入画轴,寻隙跳下,混入人潮。
退出山门,鱼丽和蟹鳌的小摊子此刻安安静静。
一群武僧将众人团团围住,二人在包围中心,闷不吭声。
一名身着绯色衣裙千金小姐,甩着「首辅夫人臻选宝钿行」的招牌,声色俱厉——“知客师父,此二人冒充沈府侍婢,口口声声说是卖沈夫人嫁妆,替沈夫人筹钱,如此败坏沈大人名声,应该立刻抓起来,送京兆府查办!”
林怀音听言,加快脚步,回牛车放下画轴、藏好弓箭,换回沈夫人装束。
再次返回现场,鱼丽蟹鳌已经被武僧提在手上,金银首饰正拢成一堆,当成贼赃重新打包袱。
林怀音不疾不徐,走到知客师父面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弟子林怀音,正是中书令沈大人的妻子,还请师父放了我的丫头。”
5. 公开处刑
林怀音自报家门,众女听罢,惊诧不已。
四五十双眼睛,从头到脚,打量审视林怀音。
按照出身和喜好不同,京中贵女各有各的交际圈子,大抵都相互认识,唯独林家女儿,与她们不是一路。
林家执掌禁军,位处机要,表面风光无限,实则越显赫越危险,要建功更要防范猜忌,可谓如履薄冰,是以历代林氏家主,都严格恪守不结党营私、不涉朝政的祖训。
林怀音身为林家女儿,从来都没有权利像别家的千金小姐一样,交游、出行、呼朋引伴。
她打小和蟹鳌在禁军演武场厮混,外头只知林家有女,是贵女中的贵女,却根本不得一见。
唯一一次公开露面,便是去岁,林怀音身陷白莲教贼窝半个月,名声尽毁之后,被沈从云救回,裹着沈从云的外袍,二人乘一匹马,招摇过市。
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林怀音,众女一时拿捏不准,只因去年沈从云剿贼凯旋之时,她们围观的视线都聚焦在沈从云脸上。
但是有一点,她们非常确定——沈夫人毕竟是沈夫人,首辅夫人怎么可能出来丢人现眼、支个破摊子卖嫁妆。
赝品。
一眼假的赝品。
众女不信林怀音假话,准备齐手痛打落水狗。
林怀音瞥见她们反应,心知猎物上勾,等着挨收拾就成,反正闹得越大,沈从云越丢脸。
她恭恭敬敬朝知客师父欠身,又道:“冒昧借用贵宝刹贩货,是弟子之过,还请师父先放了我的丫头。”
她欠身颔首,姿态恭顺,刻意不摆贵女架子,众女当下更加确定林怀音是冒名顶替。
然而林怀音的恭敬,并非示弱,她道谢而已。
佛门清净地,远离凡俗、无世无争,偏偏一座神圣的佛塔为她提供方便,让她可以手刃血仇,还真是佛.度.有.缘.人,向众生大开方便之门。
林怀音心怀感恩,又想到杀完人,她还要继续闹事,并打算闹到大雄宝殿、如来佛祖跟前去,想想都觉得心中有愧。
躬身见礼,她认真道谢,顺便赔不是。
知客师父见她这般诚心,不觉眼前一亮——今日女施主虽多,却大都盛气凌人,眼高于顶,使唤他就如同使唤奴仆,如林施主这般,与他双手合十、自称弟子的,还真是昙花一现,少之又少。
他虽然是方外之人,也曾耳闻林怀音去年被白莲教逆贼掳走一事,此刻见到传闻中的可怜姑娘,年纪不大,沉稳有度,似乎已从那件事超脱,他非常高兴,对林怀音好感倍增,合十赞叹——“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旋即,知客师父点头,示意武僧释放鱼丽蟹鳌。
“慢着。”
绯衣小姐厉声喝止:“不许放!”
然而铁佛寺武僧不听她指挥,知客师父说放,立刻松手。
绯衣小姐见状,嗤笑一声,下令——“给我拿下!”
顷刻间,两名身着劲装的护卫现身,刚刚重获自由的鱼丽蟹鳌,眨眼间又被反剪肩膀,粗暴控制起来。
蟹鳌武艺高强,两名护卫根本入不了她的眼,随随便便就能反杀,但她谨记林怀音的嘱咐,不冲动不惹事,看眼色行事。
于是乎,蟹鳌和鱼丽都没反抗。
大庭广众之下闹事,佛寺门口动粗。
知客师父一时颇为为难。
凭他阅人无数的眼光,他确信林怀音就是林家的三小姐、首辅沈从云的正妻,只不过沈大人现在就在大雄宝殿作画,沈夫人却跑来庙门口摆摊卖嫁妆,此事匪夷所思,夫妻关系煞是微妙,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先静观其变。
林怀音看出一众女客中,隐隐以绯衣小姐为首,开门见山冲她问话:“你是何人?”
此言一出,众女一片哗然。
那绯衣小姐不言语,其余众人纷纷揶揄:“你不是沈夫人吗?怎么连柳大小姐都不认识?”
众人嗤之以鼻,林怀音细瞧那柳大小姐,的确趾高气昂,气势如虹,恍然大悟她是御史大夫柳苍的孙女,也即宫中慧贵妃的亲侄女——柳饮君。
慧贵妃得宠,又身怀龙种,柳家现在炽手可热,柳家大小姐的身份,的确让人高看两眼。
不过最最关键的一点,是在林怀音的噩梦中,沈从云曾经提到:御史大夫柳苍是平阳公主的爪牙,白莲教在地方横行流窜,朝廷数度围剿都无法斩草除根,全赖御史台强压地方奏报,上下其手,瞒天过海。
想到这一茬,林怀音定定目视柳饮君,透过她的脸,当场将柳苍的项上人头,钉上一个箭靶。
不和善的眼神,瞬间被柳饮君接收,她心头一惊,如坠冰窟,没来由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恐惧。
林怀音察觉到她瞳孔震动,迅速收敛杀意,显露胆怯。
怯生生一张脸,恍惚间让柳饮君以为是某种错觉,不知道哪一瞬才是真实。
她觉得林怀音古怪得很,带来的首饰件件都是珍品,绝大多数比她在贵妃姑母那里见过的都要好,来路十分成问题,她心里摸不准林怀音的路数,就只坚信一条——沈从云的女人绝不会出来抛头露面!
首辅夫人摆地摊,简直太可笑了。
沈大人堂堂首辅,两人之下万人之上,他难道会养不起家,供不起妻子,要女人出来卖嫁妆换钱?
冒名顶替也要有点脑子吧。
柳饮君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嘲讽,反正她抓住了贼赃,原想扭送京兆府,奈何铁佛寺的和尚不识抬举,不听她招呼,她也就无须给面子,不如直接将假货提到沈大人面前,当众揭发,正好给爷爷长脸,让沈大人欠爷爷一个人情。
柳饮君和旁的女子不同,她有爹娘定下的未婚夫郎,沈从云这样的好皮囊,欣赏归欣赏,就像约上小姐妹听曲儿看戏,图个新鲜有趣,瞧个赏心悦目。
但她不屑于要别的女人用过的男人,对沈从云的青睐毫无兴趣,机会难得,她要帮爷爷一把,为柳家拿下当朝首辅的人情。
说干就干,柳饮君使个眼色,护卫就将蟹鳌交给另一人,一把将林怀音双臂反剪。
林怀音“呀”的一声,蜷缩成小白兔。
蟹鳌鱼丽瞅她,视线交汇,三人都变成小兔子,眼睛红红,把惊慌失措写在脸上。
柳饮君拿下三个骗子,又示意侍婢抱起赃物首饰,昂头抬胸,款款往山门走。
知客师父暗叫不好——主持方丈和沈大人在大雄宝殿作画参禅,如此擅闯,所有人颜面不保!
他看向林怀音,想着这孩子出身林家,气度非凡,应该有办法脱困,不意林怀音不挣不扎,被人提溜朝前,好似吓坏了一般,哼都不哼唧一声。
怎么回事啊?林施主这么好欺负吗?知客师父感觉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下令武僧拦截,不料一众千金小姐们纷纷上前阻挠。
男女授受不亲,又都还是贵女,武僧们瞬间被死死压制,力气没处使。
知客师父愁得没法,冲到柳饮君身边劝:“女施主稍安勿躁,内堂去不得,你若坚持林施主冒名顶替,大可以去京兆府验明正身,去林家也行。”
柳饮君充耳不闻,迈过山门门槛,穿天王殿。
知客师父焦头烂额,无奈不能动手拉扯,频频去看林怀音,林怀音却是小兔子进笼,眸子无辜得很。
他心下一想,会否林施主并不知道沈大人就在里头?
“林施主,你可知沈大人现下就在本寺?”
知客师父忧心忡忡,林怀音一听,心说我知道,我就是奔他去的,没见我都不挣扎,特意在保持仪容吗?
我就要漂漂亮亮,看他当场裂开。
林怀音心中期待,脸上却非常震惊,手脚并用挣扎,声嘶力竭开喊——“放开我,快放开我,夫君在里面——”
她叫得惨烈,声音穿过弥勒殿、观音殿、直抵大雄宝殿。
——
殿内,檀香缭绕,经声低徊。
沈从云一身素雅玄袍,立于《出山释迦图》前,正执笔点染释迦眉目。
他身姿挺拔,侧颜如玉,清雅端方,犹如谪仙临凡。
围观众女屏息凝神,满眼痴迷。
沈从云喜爱这感受。
遣走林怀音去筹钱,他在书房坐立难安,他的尊严难以接受问女人要钱,但是为了他和平阳公主的大业,他别无选择。
他恨,林怀音那个贱人,守着林氏金山,居然只带区区五十万两当嫁妆,也不主动交出来,还要他开口。
她该死。
所以沈从云来到铁佛寺。
此地宝相庄严,梵音流布,令人清心,他在这里作画、洗象,渐渐找回内心的安宁,只是安宁没多久,一幅画尚未完成,他耳畔隐隐约约,又响起林怀音的声音。
沈从云感觉自己幻听了,他听到林怀音在喊“夫君。”,还有旁的什么话,他听不清。
贱人阴魂不散,竟然缠到铁佛寺来。
他轻拧眉心,想赶走幻觉,但是在围观女众看来,谪仙突然有了活人气,好像没那么遥不可及!
沈大人拧眉好好看!
好想帮他揉揉!
累了吗?好想帮他捏捏肩。
不想画佛像,可以画我呀,我全身都可以给你落笔!
一个细小表情,勾得众人如痴如醉。
“让开!都让开!”
柳家护卫嗓音粗粝,陡然撕裂静谧。
众人受惊回首。
只见两名护卫推搡着三名女子,三女被反剪双臂,看起来殊为狼狈,正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柳饮君紧随其后现身。
是柳大小姐。众女眷一眼认出,心中忌惮,再瞧见后头气势汹汹,跟着好多女眷,她们没来由恐慌,铁桶一样的大雄宝殿前院,硬生生让出一条通路。
知客师父见状,自知再无挽回之余地,欲哭无泪。
殿中的主持方丈和沈从听到动静,目光一碰——“沈大人!”
柳饮君声音拔高,带着邀功的亢奋,“妾身适才抓住几个骗子,她们胆大包天,在寺外贱卖来历不明的赃物,还口出狂言,自称是您的……”
她故意停顿,站在殿门,目光扫过全场,成功吸引所有目光,得意洋洋看向沈从云,却只看到他骤然蹙起的眉头。
沈从云搁笔转身,待看清被押之人是林怀音时,瞳孔猛地一缩,温润如玉的面庞崩裂一丝缝隙,错愕无比——这贱人怎敢出现在此?还是如此不堪的姿态!
“放肆。”沈从云伫立原地,眉峰瞬间抹平,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调,冷声说道:“何人给你们的胆子,在佛门清净地如此对待女眷?还不松手,与主持方丈赔罪。”
他意图先声夺人,将林怀音定性为“受惊女眷”,把冲突控制在“误会”层面,而非深究林怀音的身份。
然而,林怀音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动了。
她可怜兮兮,像只待宰的小兽看到救星,两行热泪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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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音委屈巴巴地唤:“夫君,是我呀,夫君!”
带着哭腔,她声量不高,却字字清晰,含血带泪,穿透佛殿。
殿内外霎时一片死寂。
两声“夫君”像利刃般刺入众人耳膜,只听这两声唤,凄凄惨惨,哀哀婉婉,谁不说一句可怜。
“阿弥陀佛。”主持方丈慈悲为怀,当即起身迈步,叫护卫放人。
此时此刻,柳家护卫,还有柳饮君,以及柳饮君身后各色人等,全都呆若木鸡。
知客师父终于逮到机会,从护卫手里把林怀音主仆三人放出来。
林怀音立刻跌跌撞撞,狼狈扑向沈从云。
沈从云整个人都是懵的,看着林怀音一步一步逼近,他莫名发怵,毛骨悚然,辨不出她在哭还是笑。
“夫君!”林怀音结结实实扎进他怀里,像迷路的小白兔找回兔子洞,哭哭啼啼诉苦:
“夫君,夫君,呜呜呜,您让妾身筹钱,可妾身也不能直接回林家要那么大一笔银子,就想着先变卖嫁妆首饰,不够的再回家要。
方才我听说你在这儿就想走人了,但是这个柳大小姐不依不饶,非要污蔑我,呜呜呜,我都说我是您的妻子了,她愣是拉我进来,当众羞辱我,夫君,夫君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呜呜呜,夫君您要为我做主啊!”
“啊啊啊啊。”林怀音声嘶力竭地哭,整张脸都浮肿,一字一句,大雄宝殿内外听得清清楚楚,如来佛祖看得明明白白,大迦叶拈花在手,笑而不语,经声佛号,经久不歇。
内外数百女众,捂嘴惊呆了。
沈大人让沈夫人筹钱。
沈夫人变卖嫁妆筹钱。
卖了不够,还要回娘家伸手。
沈大人,软饭男。
人前清雅出尘,人后逼迫发妻变卖嫁妆,甚至还盯上岳家。
方才看到沈夫人被人提着,狼狈受辱,还想假装不认识,随随便便称呼“女眷”???
我滴天呐。
千金小姐们道心破碎,看向沈从云的目光从痴迷爱慕秒变赤裸裸的鄙夷、厌恶和难以置信的幻灭!
眼见林怀音伏在软饭男怀里哭,小白兔趴在大野狼肚子上求宠,真是蠢出天际。
小姐们手痒,痒得想把她拖出来,甩她几个耳光,给她当场抽清醒!
柳饮君抓紧门框,指甲深深潜入木门,得见沈从云一声不吭,不驳斥,不澄清,似乎是默认,她彻底傻眼,脸色比沈从云还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捅了多大的马蜂窝!
她抓的根本不是什么冒牌货,而是真真正正的沈夫人!而她,亲手把沈从云最不堪的的丑事,当众撕开,亮在所有人面前。
天哪,我跟沈从云结仇,给爷爷惹祸了啊!
噗通!
柳饮君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沈从云的身子,被林怀音拱得摇摇欲坠,他如遭雷击,眼前发黑,虽然看不到殿外景象,但是周围无数道鄙夷如刀的目光,他每一刀都血粼粼地承受着。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清贵首辅形象,在今日,在这大雄宝殿,被林怀音这个贱人亲手、当众、碾得粉碎!倘若传到平阳公主耳里,她会如何看待……
沈从云一想到平阳公主,心里一抽一抽地痛,比脸上被抽还痛,他掐住林怀音双肩,指甲几乎贯穿她肩膀,想骂,却被主持方丈抢了先。
方丈走到他面前,面色平和,道:“贫僧不知沈大人困于何事,您为本寺作画,本寺于情于理,应当有所表示,稍后会将润笔费送与府上,还请大人莫要推拒。”
方丈虽是好心,可这话彻彻底底让沈从云从作画礼佛的风雅,沦落成低贱画师谋食,实在太伤人了,沈从云喉头一甜,鲜血涌上喉咙。
他硬生生咽下,死死瞪着林怀音,眼神冰冷凌厉,洞穿林怀音心肺,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想说话,还要克制表情,只有无尽的屈辱在胸中翻腾。
林怀音肩膀生疼,疼得麻木,疼得神魂战栗。
她被沈从云拘着,肉.体.仍然在枷锁中,不得解脱,眼神也不敢暴露得逞的快意,但是她真快乐啊,一年来,加上噩梦中的三年,整整四年来,她从未如此畅快,如此尽兴,如此兴奋得全身颤抖,热血沸腾。
她爱死这种感觉,虐他,虐死他,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夫君。”她柔柔地,发不出声音地,用气声唤:“夫君,看样子没办法继续卖嫁妆了,我还是直接去林家吧,万万不能误了您的大事。”
气声吐出来,每个字都发虚,唯独“大事”二字,林怀音用尽所有力气。
不出所料,沈从云一听这话,理智瞬间回归。
为了平阳公主,他可以忍受任何事,事已至此,面子没了,银子绝对不容有失。
再恨再不情愿,他也只能咬牙放开林怀音。
林怀音一脱身,娇滴滴两手又搭在左腰,柔柔顺顺行完礼,一步一步退出大殿。
鱼丽蟹鳌欢天喜地,接上她疾步往外走。
林怀音的乖顺,把在场众人都看呆了,暗骂鬼迷心窍了吧,软饭男还要哄着供着?
一个不中用,另一个更不中用。
女眷们一下子被这对夫妻伤透了心,转身哗啦啦散场。
角落里瞧热闹的青年才俊,眼里再也燃烧不出敬佩的光彩。
当朝首辅私德如此,不知道在朝堂上是不是也两面三刀,几人默默对视,蔫答答,失望离场。
6. 当街被抓
东宫。
嘉德殿。
朝臣神情严肃。
兵部尚书赵昌吉遇刺身亡,天子脚下,三品大员遇害,不啻于石破天惊。
城门关闭、京师戒严,禁军、京兆府、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全数出动,各部长官齐聚嘉德殿,面见监国太子萧执安,请旨严查严办。
殿中朝臣奏议纷纷。
萧执安身居高台宝座,半听半略,注意力尽在储案上那支染血竹箭,唯一一次分神侧目,是看向负责皇城巡守的禁军中郎将、林家长子、林怀音的长兄:林淬岳。
思虑良久,他没有指名任何人办案,只道明日早朝再议,便将众臣打发出去。
朝臣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多言,依次退走。
旷旷嘉德殿,悄悄寂寂。
萧执安凝视储案,半晌无言。
两支箭。
一支名贵,价值连城;另一支刻意剥去装饰,打磨成简单的竹箭。
一支引人注目,彰显密诏的可信度;另一支伪装身份,躲避追查。
一支送信,一支杀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可见弓箭手心思细腻。
萧执安原本以为是林怀音,所有证据都指向她,他相信她有能力一箭射死赵昌吉。
可若将两件案子,都当做林怀音小孩子不懂事,胡作非为,破绽又太过明显——林怀音无法独自一人摸清兵部失窃和赵尚书可能勾结白莲教的罪行,她一个小女子,又不是三头六臂,除非借助林家势力。
然而林家百年帅府,耿介忠直,于公于私,都会直接请旨、派兵剿灭白莲教,再搜集赵尚书的罪证,堂堂正正治罪。
罔顾法度、私刑报复,此举有辱林氏门楣,绝非林家人所为。
此事另有猫腻。
萧执安转念一想,罪证直指林怀音,看来真正的幕后黑手,正试图抹黑林家。
至于伪造太子密诏、祸引二王庙,妄图拉他的亲妹平阳公主下水,恐怕是为了挑起他对林家的猜忌。
萧执安非常清楚,林家和元从禁军是拱卫京畿的铜墙铁壁,林家安稳,则君国安稳,但这样一个忠义赤诚,不结党营私、不涉朝政,屹立二百年的庞然大物,难免势大招风。
姑且不论旁人,就连萧执安自己,都每每在财政艰难之际,想跟林家伸手。
真遭人惦记。
萧执安哑然失笑。
看样子,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有暗流涌动。
凤眸一沉,他来了兴致,略加思忖,想到兵部尚书赵昌吉。
此人被灭口,表面死无对证,然而无论他是否勾结白莲教,兵部失窃一事,他必定会上一封急奏,撇清关系。
可是这封急奏,至今没有送到萧执安的储案上,那么问题,就应当出在中书省。
中书令、沈从云。
萧执安锁定怀疑对象,还有负责审核递送急奏的中书舍人。
至于派谁去查。
“秦洛可曾回来?”萧执安问。
“启禀殿下。”贴身侍卫玄戈回报:“秦大人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宣他进来,还有杜预。”
“是,殿下。”
玄戈当即传召。
秦洛入殿,呈上一封详细记录白莲教逆贼和失窃军械的奏疏,静静低头,屏住呼吸。
他在二王庙大获全胜,生擒白莲教逆贼、夺回失窃军械,实乃大功一件,但此事毕竟来得蹊跷,又瓜葛着平阳公主,他再高兴也不敢表现出来。
平阳公主是殿下的嫡亲妹妹,封号府邸待遇,远超公主应有的规格,殿下有多宠平阳公主,他身为近臣,比谁都看得清楚。
平阳公主窝藏白莲教逆贼,难怪一直剿灭不净,这种揣测他想都不敢想,更何况回城还遇到禁军封锁城门,京中出了三品大员遇刺身亡的大案,总之多事之秋,不求有赏,但求无罚。
他战战兢兢等旨意,心说接下来就是严查兵部和神秘弓箭手。
萧执安看完奏疏,提朱笔,在上面披红。
东宫不用太监,玄戈将奏疏发还秦洛。
秦洛展开一看——殿下居然将二王庙和赵昌吉遇刺案,全部交给他查。
这是何等的信任与看重!
秦洛激动不已,暗暗盘点白莲教、兵部,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弓箭手。
他誓要为太子殿下掀个天翻地覆,查明一切真相。
然而萧执安十分冷淡,简明扼要指出方向:“随便查查就行。盯紧中书省,找出赵昌吉被压下的急奏。”
秦洛听言,讶异得很,他不明白为何殿下让他查案,又叫他随便查,好像殿下根本不在意结果。
不过太子殿下监国九年,他也侍奉了九年,殿下心思不同于常人,既然吩咐下来,他照办便是。
“臣谨遵殿下旨意。”他领命告退。
紧接着杜预便入殿觐见。
“卑职参见殿下。”杜预低垂头,像只斗败的公鸡。
他身为东宫郎将,是东宫将领之首,居然眼睁睁看着太子要提的人死在眼前,而且就是一步之遥,他亲眼看到箭矢从天而降,追过去时,赵昌吉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他失职,他有错,他来领罚。
但是萧执安的目光凝固在箭矢上,眼睛都没眨,径直吩咐:“看好赵昌吉的独子、赵砚修,别让他死了。”
“是。“杜预应声抱拳,“卑职立刻去办。”
“去吧。”
萧执安打发他出去,拈起那支没有染血的箭。
幽香入鼻,他确信无论赵昌吉勾结白莲教,还是结党中书省,其子赵砚修必定知情,提来审,还不如放在外头钓鱼。
至于林怀音,嫌疑还未彻底解除,又或许她另有同伙,萧执安决定亲自看看,究竟是不是她,小爪子乱伸。
——
皇城戒严。
禁军上街盘查之时,林怀音三人早就回林家取到一叠沤得发霉的银票——足足八十万两。
林家巨富,富得流油。
林怀音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朝廷看重林家,而林家人当官,顶了天也就是大将军,历代帝王赏无可赏,就在钱财上下工夫,二百年来,林家积累的财产,能把整个帝国买下来,只是林家素来不喜铺张,外人也瞧不出真章。
区区八十万两,沈从云以为多大一笔银子,实则对于林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林怀音眼前浮现沈从云那故作姿态的嘴脸,嗤嗤发笑。
取银票的时候,她躲在车里没下去,没敢回家。
牛车摇摇晃晃,她的心也起起伏伏,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敢回去见母亲和妹妹,面对以为再也不用去沈家的鱼丽蟹鳌,她也有苦难言。
林家的敌人,表面是沈从云,实则是平阳公主,她不能抽身离开,也抽不开身,她必须回去,一边稳住沈从云、一边战斗,斗到狗男女死绝,保护林家上下所有人不受伤害,她才有脸回家。
她必须委屈鱼丽蟹鳌,带她们继续冒风险,她没得选。
车厢里,鱼丽虽然还是面带微笑,眼里却不再有出门时的兴奋光彩,林怀音非常心疼,又无可奈何。
车厢外,时不时经过禁军岗哨,有蟹鳌在外面露脸表明身份,禁军认出是自己人,不疑有他,全程放行。
牛车噔噔噔,一刻不停。
车外沸议纷纷,一会儿是皇城司捉拿白莲教逆贼,一会儿是兵部尚书遇刺身亡。
蟹鳌猜到是林怀音干的,心潮无比澎湃,恨不能跳起来昭告天下——我家小姐干的!小姐她超强!
车行良久,鱼丽忽然一动,像是想起要紧事,扭扭捏捏,捧出个小包袱,眼中闪耀出奇异光芒。
罕见的娇俏,浮现在鱼丽面庞,林怀音顿时来了精神,兴致盎然地问:“怎么了?什么好东西?”
“这是——”
“停下!”
“得得得!”
鱼丽刚开口,马蹄声发疯似地追来,散开两边,似将牛车团团围住,粗犷男人连声下令:“停下!立即停下!”
牛车缓缓停下。
“噌当嚓嚓”,甲胄与佩剑摩擦之声,随马蹄不断传入。
何人披坚执锐,当街纵马?
林怀音和鱼丽,霎时噤声。
车外,牛车被围,前路被挡,蟹鳌暗叫大事不好,但见来人只是普通禁军,她镇定周旋:“怎么,还是要查吗?我们下车,还是你们上车?”
“这——”
七八名禁军面面相觑,朝蟹鳌抱拳:“蟹鳌姑娘,且等一下。”
“为何要等呢?”蟹鳌笑眯眯抱拳回礼:“元从禁军办事,一视同仁,是上是下,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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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但查无妨,只怕耽搁太久,回沈府要挨骂。”
“这——”
几人欲言又止,面露苦色,暗道三小姐的贴身丫头,等于他们在校场里看着长大,知根知底、要多熟有多熟,查她做什么?害她挨骂,那可真是想想都难受。
他们不想查,一路都见了都放,可是——
吞吐犹豫,几人不知如何开口,蟹鳌见状,暗道有戏,抓紧时间扬鞭,笑道:“那我走了哦,天都快黑了,万一你们捉拿的凶手蹿出来,多吓人!”
“啪!”她一鞭子抽到牛背,车轿吱嘎一声,开始挪动。
侥幸溜掉。
林怀音和鱼丽松一口气,谁知外头突然又来一匹马,男人嗓音低沉,威严无比——“站住。”
一瞬间,蟹鳌打个冷战,浑身鸡皮疙瘩。
林淬岳身披明光铠,胸前圆镜浮动龙凤纹样,反射血色夕阳,胯.下.骑一棕色宝驹,打马而来。
蟹鳌的反应,他看在眼里,策马到车轿正面,听着里头没动静,不出来请安,林淬岳心中怀疑又加深一层——
杀死赵尚书的竹箭,他亲自验过,是极其稀有的湘妃竹,虽然打磨得很粗粝,却骗不过他的眼睛。
而他亲自勘验现场,以长枪贴合竹箭的角度看回去,赫然就是铁佛寺的塔顶。
距离足足四百步,一剑封喉。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术,林淬岳不想夸口,但是他的三妹林怀音天赋异禀,箭术无人能出其右,绝对是头号嫌犯。
更何况恰巧今日,蟹鳌和鱼丽突然回家一趟,并说三妹未曾同来,林淬岳估摸着:只要现在三妹也在车内,罪名就板上钉钉。
职责所在,他必须查证,亲自来,已是对妹妹最大的保护。
林淬岳伸手触向车帘,揭与不揭,只在一念之间。
车帘之内,林怀音汗流浃背,脸上写满绝望。
完了,人赃并获,被大哥哥逮个正着。
枣木弓、透甲锥、海东青初翎,还有蹭满塔顶灰尘的衣裳,全都没来得及处理,林怀音哆哆嗦嗦,碾踩画轴,恨不得把他们踩烂踩不见,脚心掌心和鼻尖,冷汗涔涔。
脑中乱成一锅粥,她不知道一会儿被提出去,该怎么解释,也是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给大哥哥惹了多大个麻烦。
赵尚书遇刺身亡,大哥哥身为禁军中郎将,负责京师守备,是第一责任人。
我怎么这么蠢?我应该射椅子腿、射房梁,我摔死他、砸死他,我弄成意外啊,在大哥哥眼皮子底下搞事,这不纯纯找死吗?
林怀音悔得肠子发青,耷拉脑袋,等着挨收拾,大哥哥最是铁面无私,肯定会把我押牢里头……
一想到下狱,她骨头生疼,车帘摇摇晃晃,无情的大手在对面轻轻一扯,林淬岳的豹子眼,锁定目标。
她还真在!林淬岳咬紧后槽牙,腮帮子绷得酸死,小东西抖什么抖,踩什么踩,藏什么藏,底下那一大包,就是弓箭罪证吧。
确认了心中猜想,林淬岳真想自戳双目,当她不在,当自己眼瞎!
人赃俱获,这叫他如何是好?!亲妹刺杀朝臣,林家和禁军都得跟着栽跟头!
兄妹俩,一个怕,一个更怕,就这么隔着帘子,尴尬地四目相望。
林淬岳挣扎半晌,还是决定抓回去,一边审,一边跟太子殿下先通个气。
打定主意,他侧目蟹鳌,示意她老老实实赶车跟上。
蟹鳌领会到他的意思,攥紧皮鞭,心说抓人也不能在这里,该去沈府,把沈从云也拖下水!犯事的可是沈夫人!
这般想着,她起手一个扬鞭,心一横——就是跑死牛,我也得把小姐带去沈家!
然而她这点小动作,林淬岳一眼看破,丢个眼神出去,禁军打马上前,截断去路。
好了,彻底走投无路。林怀音放弃幻想,开始寻思那个噩梦能不能说,要说到什么程度,大哥哥不信怎么办,岂料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跑到林淬岳跟前,张开双臂如翅。
“大哥!”
来人一声唤,林淬岳顿时老脸一红,不自觉攥紧缰绳。
车内林怀音也是一个激灵,差点咬了舌头。
来人正是苏景归,她青梅竹马,曾有婚约的苏家独子。
他怎么来了?他来做什么?
林怀音心乱如麻。
7. 苏景归强势救场
在林淬岳的高头大马映衬下,苏景归过分瘦弱,仿若骏马喷点鼻息,就能将他吹倒。
但他坚定卡进两人中间,将林怀音的车轿护在身后,仰视林淬岳,道:“大哥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约三妹到铁佛寺相见,千错万错,是景归一意孤行,非要见她不可。”
“你?”
林淬岳看着枯瘦不经风的苏景归,那双清澈,且稍微有点凸的眼睛,非常有说服力。
此人可是被三妹退婚后,活生生从个玉面郎君,变成这副干巴巴的鬼样。
林淬岳心有不忍,也狐疑了表情,暗忖:三妹带俩丫头出门,中途离开去见苏景归,也并非绝无可能。
毕竟他们俩曾有婚约,当日三妹被白莲教掳去,京城流言蜚语不断,苏家却死活不肯退亲,甚至要提前晚婚,是三妹被沈从云迷了心窍,非要嫁去沈家,辜负了苏家。
这事林家理亏,而且苏家至今也没收退婚书,等于林家还欠苏家一个媳妇。
三妹亏心,暗中见一面,也说得通。
那么今日,三妹有私会、没杀人,是我误会她了?
虽则从作案手法来看,三妹毫无疑问嫌疑最大,但问题是无冤无仇,她杀赵昌吉做什么?
她没有动机。
林淬岳满腹狐疑。
林怀音听到苏景归说“铁佛寺”三字,一下子明白了苏景归的意思:他定是在那里看到了自己,也许是因为人潮汹涌,他挤不到跟前,但他事后必定从赵尚书遇刺案中,猜到了真相,所以才会现身解围。
被他知道了。
怎么办,绝对不能把他拖下水。
林怀音袖中的手,一点点扣进掌心,胸口蔓生出千斤湿棉絮,无法喘气,她的脑子里,熊熊燃烧着那个噩梦。
梦中,沈在渊回京的家宴中,她和苏景归被捉奸在床,鱼丽蟹鳌被当场杖毙,她傻乎乎地以为那是苏景归报复她退婚,对他说了最恶毒的话,可是沈从云在诏狱亲口承认——那是他给他们下的迷药,目的是以此丑事拿捏苏家,图谋苏父在吏部的官职。
沈从云这个畜生,连苏景归都利用!林怀音悔恨交加,心如刀绞。
车外,林淬岳高立马上,黄昏的凉风一过,苏景归的衣裳哗啦啦作响,如同被竹竿挑起的招魂幡,飘摇晃荡。
苏林两家的关系,满城皆知,现在又瓜葛着林怀音私会外男,不干事的禁军悄悄离场,林淬岳聚焦在林怀音身上的注意力,终于分出一丝,注意到远处停着苏家的马车。
原来,苏景归一路跟在三妹身后护送,看到他盘查,特意来解围。
亲自送三妹去沈府,他可真容得下。
林淬岳想不通,堂堂八尺男儿,出身干净,品貌双全,何患无妻,怎么就这么放不下?
该放下了。林淬岳想劝,他憋了一年,今儿真想好好劝他,不意苏景归忽然恭恭敬敬揖手,说道:“景归思来想去,那幅画不该让三妹带走,画太大,藏不住,惟恐妹夫见了不悦,故而,还是想取回去。”
听言,林淬岳脑中一过,想到林怀音脚下那团、裹在绸布中的圆柱。
竟然是画吗?那形状,的确应该是画。
林淬岳原本坚信是凶器,现下忽地了然:三妹那无处安放的紧张,和想把那团圆柱生生踩消失的狠劲,若是苏景归送的东西,怕被发现,倒也说得过去。
“什么画?”林淬岳疑虑尚未全消,他要问个分明。
问清楚,他还要拆开确认。
“是景归特意为三妹所画,从少时初见,画到上巳出游,拙作,不足为外人道。”苏景归的声音细弱,出口就随风飘散。
听得此言,林淬岳立刻打消拆开画看看的念头。
他看着苏景归和林怀音长大,差不多立刻就能想象画了些什么,也理解了画轴为何肥成那样。
近十年的回忆,三妹在校场练箭,苏景归在一旁读书,两个小娃娃从一个拿不稳弓,到另一个考取功名、定下婚约,十来年青梅竹马。
林家的女儿不外嫁,苏景归作为独子入赘,一步步走得多么艰难,付出多少艰辛,对三妹有多在意,林淬岳比任何人都清楚。
现在这样的结局,林淬岳不喜欢,画作他更不想看,尤其而且还停留在去年上巳节,三妹被白莲教掳走那天。
林淬岳把头摇了又摇,直想骂这孩子傻啊,画什么上巳节,往三妹伤口撒盐,难怪三妹把画扔脚底下踩。
同样的话,林淬岳听得挠头,而在林怀音耳中,字字句句,都是救命稻草的气味。
苏景归的意思已经足够直白:他猜中画中是凶器,他要带走,他要保护她,他不怕引火烧身。
你不怕,可是我怕。林怀音内心充满了挣扎,一边是绝对不能拉苏景归下水,另一边是她的复仇大计,她不能止步于此,不能大哥发现,她还要继续拼杀,而且她下午招惹了沈从云,回府沈府,应该也是腥风血雨。
两害相权,林怀音看着苏景归的背影,恍恍惚惚,仿佛重回去年上巳节,白莲教逆贼围来那瞬,心里五味杂陈。
比起那天,他现在单薄瘦弱,看起来弱不经风,却义无反顾挡在大哥的马前,要替她扛下最重的担子。
苏哥哥。林怀音眼眶湿润,缓缓点头:“那就请苏公子收回去吧。”
苏景归闻言,惊喜回眸,夕阳斜进来,林怀音看到他形容枯槁的脸,心中一痛,抱起画轴,轻轻往他手臂上放。
苏景归抱住画,皮包骨的手背青筋凸起,他紧紧抱住,眼眸温热,就像抱住他想过无数次,却从来未曾碰触过的她,脸上的褶子,载满笑意。
林淬岳看他这般痴迷,心里难受得不行。
都怪沈从云那个孽障,救人就救人,中了药又如何,我林家有大夫,你把人带回来我们自然能解。怎么能毁了三妹的清白,把人活生生抢走?
林淬岳他别过脸,不忍心看。
苏景归抱稳画轴,望着林怀音,喉咙滚了滚,踮起脚,薄唇颤动,张开一个“三”的形状。
“苏公子。”林怀音抢先开口:“你我如今的身份,不宜再见面,过几日沈府设宴,请不要来,我夫君会不高兴。”
听得此言,苏景归的眼神,嘴唇颤抖,难过得快要碎了,林淬岳更是老怀被捅了刀子一般,难受得不行。
都是沈从云的错,老天爷怎么不落个雷,劈死他!
林怀音不忍看苏景归,她强迫自己把他当做一个暂时交付信任的盟友,不作他想。
弓箭交给苏景归,五日后的家宴也提醒了,星火之急暂解,心中石头落地。
居高临下,她偷偷瞟林淬岳,想看看大哥哥是否还疑心她,没想到看到他梗着脖子憋气,面红耳赤。
大哥哥,怎么了?
她微微一怔,动作停顿。
苏景归喉咙又滚了滚,抱紧画轴,讷讷开口:“三妹,那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我一直在想,如果——”
“苏公子。”
林怀音打断他,他知道他想说什,但是她不想听,攥着帘子,她轻声告慰:“朝廷今日剿灭了白莲教,一切都过去了,也请苏公子朝前看。”
话毕,她又唤林淬岳,“大哥哥,苏公子身弱,不若你派人护送他回府,路上有个照应。”
林怀音的本意,其实是怕苏景归路上遭遇盘查,暴露证物,派禁军护送,最是稳妥。
林淬岳听言,倒是没有多想,反而老怀安慰,觉得三妹说话难听,总归还是心疼人,而且苏景归确实怪可怜,林家必须对他负责。
护送回府而已,林淬岳当即指派两人,去苏家马车边上候着。
林怀音彻底放心,冲苏景归微微颔首,移过目光看向林淬岳,猛然想起噩梦中林家满门抄斩,父兄母亲血溅午门,九族尸骨暴尸荒野。
她心中波涛翻涌,想跳下去,抱抱哥哥,摸摸他的脸,确认他的呼吸和体温,确认哥哥会永永远远,骑高头大马,威严赫赫立在人前。
可是林怀音不敢,她默默垂头,掩住含泪的眼。
林淬岳看她可怜兮兮,打马让开,一声“去罢。”,表明他不打算讨罚妹妹私会外男。
蟹鳌不敢喘气,疯狂挥鞭。
看着牛车疾驰,苏景归追行几步,怅然呆立。
林淬岳眼神晦暗,默默无言。
一日两场骚动,京中,不太平了。他有心护送,可一想到沈从云那个首辅妹夫,再不舍,也只能打住。
禁军不可涉政,林家女从不外嫁,太子殿下肯求圣旨赐婚,已是莫大荣宠,林家不能不识好歹,必须避嫌、远离沈家。
既然沈从云甘冒大不韪迎娶,想必会对三妹好。
林淬岳宽慰自己。
——
夕阳落下余晖。
酉时已至。
蟹鳌匆匆赶向沈家。
牛车内,鱼丽面色阴郁,没了开包袱的心思。
刚才匆匆一瞥,苏景归枯瘦如柴,看起来好像活不久了。
她从小跟着林怀音,等于也是同苏景归一起长大,见他这般可怜,再想到林怀音在沈府的苦日子,心里一阵阵酸楚,只怨苍天不做人,逮着人往死里欺负。
“小姐,若是能和离——”她情不自禁脱口。
林怀音闻言,缓缓摇头。
这一刻,她读懂了沈从云让她求圣旨赐婚的用意。
表面上,是禁军和重臣联姻,必须求圣上恩准,但实际上,赐婚的圣旨,是一道牢牢将她困在沈家的枷锁,就像诏狱里,封锁牢门的铁链。
圣上赐婚,和离即是抗旨欺君。
求来圣旨的那一刻,她就被剥离出林家,绑在沈从云和平阳公主造反的贼船上,下不去了。
不过这样也好,风浪越大鱼越贵,最危险的地方,最好击破。
地狱归来,林怀音所求,从来都不是和离,甚至杀夫守寡,她也不屑,她要将沈从云的恶臭嘴脸公之于众,休弃他,把休书砸到他脸上。
至于苏景归,她会尽可能帮他,尽力而为。
今日之事,林怀音会记他的恩,会择日报答、妥善善后,只希望五日之后,他千万不要来沈府。
一念起伏,林怀音心力交瘁,抬眸看到鱼丽也眼眉低垂,失魂落魄,她登时没空惆怅。
“小鱼丽!嘻嘻!”
林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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咧嘴,张牙舞爪,左右开弓,狂揉鱼丽的脸蛋子,“快说,你小包袱里头,藏着什么宝贝?”
可怜的鱼丽,一脸肉疼,牙花子都被搓出来,林怀音的贱手还不依不饶。
疼,是一种提神醒脑的好法子。林怀音手里搓着,心里这般想着,一直搓到鱼丽眼睛里丧气全消,才拍拍手,抱胸正襟危坐。
“好痛。”鱼丽捧着脸,泫然欲泣,幽幽怨怨唤“小姐”,泣血控诉:“你怎么这么粗暴,你从前不这样的啊,到底跟谁学的?”
小模样真乖。林怀音又一阵手痒。
算了,下次再欺负她。林怀音忍住,努努嘴,示意她坦白从宽。
主子发话,单方面遭了虐了鱼丽,委屈巴巴,捧起小包袱,闷头侍弄,脸上不见第一次拿包袱的快乐。
横纵两个死结打开,里面是个木质食盒。
揭开盒盖,可见横竖各有三个格子,总计为九,九个格子放着不同的糕点饼酥。
原来是点心,小鱼丽可真贴心。林怀音闻到香气,食指大动,小手伸去——“啪!”
鱼丽打她手背,分毫没客气,嘴角终于挑起笑意。
“嘿嘿嘿。”
鱼丽继续对食盒摸摸索索,不知使了什么巧劲,按了什么机窍,只听“咔”地一声,弹出一个夹层。
夹层里头,卡着九个两指粗的小青花瓷瓶,瓷瓶上还贴着红纸,写着字。
「泻药」「情药」「迷药」「痒痒药」「五毒散」,以及一些不方便透露名字的厉害玩意儿。
林怀音一看,太阳穴猛跳。
脑门上鼓出无数个大包!
“哪来的!”
一声怒喝,她掐住鱼丽双肩,抖翻食盒,抖落一地瓷瓶糕点。
她眼前血淋淋一片,耳中哀鸣惨叫不断,脑子里全是她和苏景归被捉奸在床,鱼丽和蟹鳌被乱棍打死的惨状。
历史绝对不能重演!沈从云和平阳公主的耳目无处不在!这种害人的东西,沾它做什么?鱼丽你沾它做什么!要用我会自己弄!
鲜血染红林怀音的双眼,她害怕极了,五官扭曲,发疯似地朝外吼——“蟹鳌你先停下!”
“你怎么这么大胆?被人盯上就完了!”
林怀音几乎掐穿鱼丽的肩膀,惊恐中看见她脸色青白,嘴唇发抖,已然吓坏了。
不,不,我不是故意的。林怀音意识到自己失控,放开鱼丽双肩,深深吸气,压着胸口起伏,她努力放低音量,挤出个惨淡的笑:“没事,没事,好鱼丽,告诉我哪儿来的,我去善后,我现在就去,没关系,有我在,别怕。”
然而鱼丽已经怕得说不出话了。
她从没见过小姐这么失态,这么惊恐万状,简直,简直就像发疯着魔,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
可是这个被附身的小姐,也怕弄疼她,吓坏她,努力克制着,在安抚她。
小姐就是小姐。鱼丽不怕。
正在这时,蟹鳌停好车,探头进来,看见车内场景,刚想说明,鱼丽鼓足勇气,抢先开口:“我跟小姐说。”
“喔。”蟹鳌点点头,拔走脑袋。
牛车嘎吱动起来,鱼丽蹲下去,一边收拾,一边解释:“小姐别担心,是四小姐给我的,来源应该很安全。”
一听是四妹林眠风,林怀音脑子更痛了,眠风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鱼丽继续传话:“四小姐说,你出阁半年,她就回门那天见过你,想你想得厉害。这半年她结交了不少官眷夫人,听了许多后宅之事,想着你可能需要,就暗暗预备着,正好今天让我带给你。”
原来,原来如此。林怀音脑海响起沈从云的声音,正是因为眠风四处打探沈府后宅的消息,风闻频频出事后,分析出了门道,寻机刺探沈从云,才被初九杀害,伪装成自.杀。
不止鱼丽蟹鳌,眠风,也惨死在沈从云手里。
林怀音直不起腰,痛苦地捂住脸,瓷瓶青花刺入眼球,强烈的恨意将她灼烧,赤色如血的纸条、静默整理的鱼丽,渐渐在她眼前凝固。
她要保护她们,一个都不许死。
猛然间,一个激灵击穿天灵盖,林怀音浑身战栗,她想到了两个字——天意。
鱼丽带回了眠风的药,何不给初九灌一壶,血债血偿。
天意不可违,仇恨彻底转化成力量,原本的方案搁置,林怀音现在只想当个帮手,让眠风和鱼丽、蟹鳌,亲手报仇。
她蹲下身,同鱼丽一起收拾,然而鱼丽抓住她,坚定将她扶得坐下,认真提醒:“就要到沈府了,小姐你定一定,准备应付沈老夫人吧。”
鱼丽很温柔,眼睛亮莹莹,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沉稳可靠。
但是车内气压低沉,就连外头驾车的蟹鳌,甩鞭都迟疑了许多。
林怀音刚才头脑发昏,现在清醒了,才想起自己有多吓人,一下子听到“老夫人”,立刻把应付老妖婆的法子说了出来。
鱼丽一听,惊得跳脚。
蟹鳌车都不停,仰头躺个脑袋进来,嘎嘎嘎笑翻。
车里重新洋溢起欢乐的气氛。
三人欢声笑语,一路杀往沈府。
8. 踩个人.肉.凳
天擦黑。
牛车转到沈府门前正街,蟹鳌特意降速,慢慢悠悠,龟速挪行。
门房远远望见,迅速通禀。
消息传到后院,沈从云的小妹沈兰言,幽幽沉下眼神,筷中一片白嫩嫩的鱼脍,滑回瓷碟。
她最爱鱼脍,一口下去,甜嫩鲜滑,齿颊留香。
但是这片夹起又落下的白嫩,让她想到自己三书六礼的婚事,红火热闹操办到一半,聘雁都收了,就因为林怀音那个丧门星非要嫁进沈家,她的未婚夫郎宁愿挨六十个板子都要悔婚。
一纸退婚书,让沈兰言从首辅胞妹,活生生沦为笑柄。
她才十五岁,她凭什么遭这个罪?
凭什么林怀音想嫁就嫁?她一个陷贼败了身子的贱人,凭什么能嫁哥哥这么好的夫君?
凭什么!
沈兰言越想越气,“啪”一下砸飞筷子。
侍婢们习惯了她一听到林怀音就发火,一边收拾一边庆幸她没掀桌。
同桌用晚膳的沈老夫人,全当没看见,端着碗拈菜,体面不减。
“母亲,”沈兰言见她无动于衷,甚是窝火:“母亲你怎么咽得下去?她不告而出,眼里哪有你这个婆母?去了趟林家,天黑都不回,她根本就没把你和咱沈家放在眼里!”
桌对面气急败坏,沈老夫人漠然不理,该吃吃,该喝喝,细嚼慢咽,一口没停。
她是个顶得住、也定得住的性子,否则九年前,她的丈夫为救平阳公主而死那日,沈家就该天塌地陷,有今生没来世。
九年来,沈老夫人拉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吃尽了苦,熬白了头,好在两个儿子争气,先后考取功名,仕途顺风顺水,沈家也从微不足道的护陵官,从京郊皇陵迁来京城,一步登天,成了炽手可热的首辅门第。
每个难以安眠的夜半无人私语时,沈老夫人都抹着冰凉的枕席,与亡夫彻夜长谈,谈他们的儿子多有出息,女儿也许了好人家,百年后,儿孙们开枝散叶,他们便是京兆沈氏的地望先祖。
然而近一年来,这样的长谈,逐渐变成了长叹。
长子从云剿匪有功,又救了林三小姐,照理说该是圣上隆遇、监国太子降恩、林家感恩戴德,可林家那一窝黑心肝的孽障,竟然恩将仇报,把他们陷贼十五天,不干不净的女儿强行嫁入沈家。
林家门第高、底蕴深,拿着圣旨,说嫁就要嫁,沈家新贵,根基不稳、拒之不得,她的宝贝儿子,最有出息、前途似锦的宝贝从云,就这么被逼无门,娶了正妻。
我儿有功!我儿何辜!
沈老夫人恨。她知道儿子沈从云也恨,否则不可能大婚当夜不圆房,至今未去清音阁过夜。
小夫妻不同房,子嗣自然也无望,单此一桩,沈老夫人就容林怀音不得。
而且她隐隐约约听说,因为这桩婚事瓜葛着禁军,招圣上和太子忌惮,牵连从云的仕途也受挫,虽然儿子只字未提,但现在次子在渊被外放赈灾、幼女兰言婚事告吹,便可想见如今沈家的境遇。
生不出孙子,还妨害我儿前程,耽误兰儿婚事,岂非让一个贱人毁了沈家!
沈老夫人在深夜与亡夫起誓:她要赶走林怀音,保住沈家基业。
然而此事殊为不易,赐婚的圣旨架在那儿,身为婆母也无权休弃。
沈老夫人思来想去,有了主意:兰儿出头闹,叫师出有名,她正好“左右为难”,劝新媳妇委屈迁就,如此黑白调轮番唱,小贱人想回林家告状,也挑不出她这个婆母的理,左不过是兰儿使小性子,谁能奈她如何?
小贱人非要赖在沈家,那就日日受搓磨,受不住,哪儿来的自己滚回去。
如此这般,沈兰言越气,沈老夫人越不吱声,若像现在这般,闹到饭都不肯好好吃,她便无奈地搁下碗筷叹气:“你大嫂再没规矩,也是你哥宠她,我就算不管你哥,总得顾忌林家,你也该懂事了。”
听言,沈兰言“嚯”地起身,不再多言。
她亲爹去得早,亲娘没有主心骨,忍气吞声半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强硬,现在哥哥官居首辅,满帝都谁不高看沈府一眼,被野女人欺负到家里,算哪门子事!
她要替母亲出头!
她要让姓林的知道——这儿是沈家,有人治得了她!
“徐嬷嬷!”
沈兰言一声唤,沈老夫人的贴身仆妇——也即沈府的内宅管事徐嬷嬷,赶忙应声:“小姐。”
“跟我来!”
沈兰言甩袖子走人,侍婢忙不迭跟上,徐嬷嬷深看一看沈老夫人,快步追去。
“小姐,小姐消消气。”徐嬷嬷作势去拉沈兰言衣袖,挤个苦瓜笑脸规劝:“小姐您万千不敢得罪夫人,您好歹替老夫人想想,她真的太难了。”
沈兰言一听这话,怒火更盛,转身怒视徐嬷嬷:“正因母亲难,我才要替她管教!你派人去祠堂,锁闭门窗,烧五斗香,我要让姓林的长长记性,记住我沈家的规矩!”
此言一出,侍婢们垂目噤声,徐嬷嬷脸上的苦笑,立时真了三分。
徐嬷嬷活得久,沈老太爷在皇陵当差的时候,她就在沈家伺候。
皇陵惯例,为求保密,一但皇帝葬入陵寝,就闷死造陵工匠殉葬,几万几万的死人,让她每每望向帝陵,都心惊肉跳。
而沈兰言这一出,活脱脱就是所谓的“闷刑”,把人关进不透气的地方,烟熏火烤,身上不见伤,但五脏六腑都会受损,落个重病缠身、甚至丧命也不无可能。
此种酷刑,小姐随口就能道出,徐嬷嬷心下骇然,觉得有点过火,但是转念一想:稍微关关,问题不大,最不济,也得把林怀音两个丫头锁进去受罪,以泄老夫人心头之恨。
这般想着,徐嬷嬷便点了头,示意丫头们去办,她则跟着沈兰言和两个侍婢一道,往府门去。
按说从门房报夫人回府,到她们几人出来,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林怀音早该进门了。
可是几人出来,撞上同样带人迎接的外府总管老莫,两头碰了面,林怀音的牛车,还跟蜗牛似地,在外头摇啊摇。
沈兰言领头,沈府大门口黑压压站一排人。
灯笼光从下往上打,映在人脸上,活脱脱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蟹鳌眼尖,望见沈兰言居然真出来了,一边佩服小姐料事如神,一边甩鞭子,往府门靠。
车停稳,她率先跳去下,也不回头扶林怀音,远远地小脑袋一歪,小手往左腰一叠,算是给沈家的小姐主子——沈兰言见礼。
沈兰言面无表情,不屑同她说话,蟹鳌也不屑她回应,笑眯眯拿个小皮鞭,往徐嬷嬷身前凑。
“徐嬷嬷你在,可真是帮大忙了。”蟹鳌惊喜雀跃,跳起来抱她胳膊拽,“快来快来,嬷嬷快帮帮夫人。”
突如其来的拉扯,让徐嬷嬷莫名其妙,她不想搭茬,仗着自个儿位分高,又高头大马,料想蟹鳌拽不动,可她虚肥的横肉,在蟹鳌的童子功面前,一拖就走,三五两步,拉到牛车跟前。
“就这儿就这儿,你蹲下。”
蟹鳌对着她肩膀,巧劲一使——
嘶!徐嬷嬷吃痛,肩膀上一股力,应时压得她蹲下,团成肉丸。
如此情形,看傻沈兰言等人。
徐嬷嬷是下人不假,但她是沈老夫人贴身使唤的老仆妇,管着整个后宅,府里没主子的时候,徐嬷嬷就是当家做主的人物。
夜风吹动灯笼,光影摇动,沈兰言的樱桃小口,微微张开,眼前的一幕,实教她难以置信:蟹鳌死丫头,平时不吭声不出气,让跪着不敢站着的蠢东西,怎么敢对徐嬷嬷动粗?
回了趟林家,林怀音那个贱人,以为有人给她撑腰了吗?
沈兰言怒不可遏,搭着侍婢的手,奔下台阶,却见徐嬷嬷身子肥重,直不起来,蟹鳌非但不松手,反而捧住她脑袋,重重往前压下,露出徐嬷嬷一整个宽阔后背。
“嬷嬷你稳着点儿,千万稳住。”蟹鳌死死压制,同时冲车里轻唤:“请夫人落轿。”
话音未落,沈兰言跨步走近,她两个侍婢正欲扶起徐嬷嬷,鱼丽却冷不丁跳下来,回头搀个粗苯影子。
沈兰言定睛一看,那粗苯影子,赫然是头上披着长衫的林怀音,而林怀音歪歪斜斜,一副娇软难以自立之态,缓缓抬步,落到徐嬷嬷背上。
一只脚,又一只脚。
林怀音结结实实,站到徐嬷嬷背上,就像踩一张普普通通的踏凳。
徐嬷嬷起先不知何意,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被人拉作踏凳,视为猪狗、当成烂木头踩,顿觉颜面扫地,怒火中烧。
岂有此理!她是老夫人的心腹、首辅老爷家的内宅管事,居然被人踩到脚底下践踏,这是打她的脸吗?这是在抽老夫人的大嘴巴子!
为了自己、更为了老夫人,她必须站起来!徐嬷嬷拼命挣扎,然而任她奋力,动却是一丁点都动弹不得,蟹鳌钳着她,林怀音蹍踩她,两个校场里泡大的练家子,一身童子功,七寸给她拿捏死,再耻辱也得受着。
动不了,徐嬷嬷鬼叫——
“小姐小姐救我”、“老夫人老夫人救救我”、“不成了不成了,踩死我老婆子了”,她一声一声地嚎,指望谁拉她一把。
然而沈兰言早被眼前阵仗惊吓,眼珠木成了死鱼眼,根本听不到她动静。
外府总管老莫倒是清醒,他和徐嬷嬷一样,俱是伺候几十年的沈家老人,自然有心相帮,奈何林怀音站在徐嬷嬷背上,看起来颤颤巍巍、一碰就倒,他再有心,也没胆子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陡然开窍,看穿林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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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的牛车为何刻意徘徊许久,非要等他们来迎——夫人要的,必是这当街开闹!
府门口,正街上,这头打着灯笼跟台上演话本子似地,左邻右舍探头探脑打望,一看一个准,一听一个明白,更别提巡逻的禁军,指不定什么时候窜出来。
林怀音是沈府的夫人,更是林家的掌上明珠,骄纵摆谱、踩个下人落车又如何?她有这身价!十个八个下人她也踩得!
可若是稍有闪失,磕了碰了摔倒了,传到林家,林家来兴师问罪,他们才是有八百条命都不够赔!
心下一寻思,外府总管老莫胆寒犯怵,一来怕闹大传开,遭御史台弹劾老爷治家不严,二则也想不通,夫人入府半载,一惯敛着性子、待谁都亲厚,怎么好端端玩起心眼来了?
边儿上,蟹鳌安抚徐嬷嬷:“嬷嬷你受累,但是夫人才多重,这么又吼又叫地,惊了夫人,一会儿怎么讨赏?呵呵,就好了就好了,你多担待。”
鱼丽也在另一边,小心翼翼搀紧林怀音,一声声提醒:“夫人当心,悠着点儿,慢着点儿……”
那就慢点儿,林怀音听话,暗暗加力,脑海中尽是徐嬷嬷往日、对鱼丽和蟹鳌非打即骂的画面。
无尽的恨意绵延,踩蹍的力度越来越重,鞋底和足衣,传来清晰触感,她能感觉到肥厚皮脂下,徐嬷嬷脊骨的起伏。
这一刻,林怀音想到了诏狱里,被雀头履打死的红眼老鼠。
孽畜死有余辜。
她的鱼丽和蟹鳌,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却在沈府被虐.待至死,这些人就是沈府这座诏狱里的臭老鼠,林怀音只觉得踩死这赖皮泼妇都不解恨。
但是面上,她只装作怯怯不敢轻易下脚,直等到鱼丽捏她手心,示意见好就收,她才慢慢开始挪动。
落地后,林怀音又秒变弱柳扶风,歪倒鱼丽怀里,根本站不稳。
蟹鳌立马松了徐嬷嬷,也来搀扶。
徐嬷嬷没了钳制,一下子扑趴倒地,啐出和血的碎牙,嘴里满是血腥气,心里恨得想剐人。
活了五十六年,她跟着沈家涨身价,地位越来越高,何尝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她受不了,也忍不下,她要把这主仆三人扔进祠堂,熏死她们!
扭头回瞪,徐嬷嬷目眦欲裂,猩红眼眶里,骤然撞进林怀音的脸,而林怀音眼中杀气,似冷箭射出,
对视瞬间,徐嬷嬷脊背发寒,感到毛骨悚然,她眼皮发僵,无法闭眼,不敢转目,她感觉自己被一箭狠狠钉死在地上,濒死一刻,眼中最后的倒影,就是林怀音。
可怕。
徐嬷嬷魂不附体,一动不动。
林怀音收回视线,就像北苑校场中,高傲的将门千金,又驯服一匹劣等马。
劣等畜生而已,不值一看,带不来一丝心喜。
但是计划,还要继续。
林怀音眯起眼睛,勾唇娇娇,语声温温柔柔,往四面传去:“快扶徐嬷嬷起身,今日有大喜,嬷嬷第一个接,也该当第一份赏,快与我一道,去向老夫人告喜讨赏。”
说到“讨赏”,林怀音嫣然轻笑,眸中碎星星闪烁,是个娇俏可人千金小姐没错,徐嬷嬷则是虎躯一震,沈兰言的侍婢上前搀,轻轻一挨,吓得她浑身又是一跳。
她怕。
林怀音越和善,她越怕,她宁愿林怀音打她。
见状,蟹鳌主动上前搭手,背着光,她乐呵呵露一排森白牙齿,冲徐嬷嬷狞笑:“嬷嬷辛苦,还是奴婢来扶——”
“不必!”徐嬷嬷怕死了蟹鳌碰她,一把薅回沈兰言的侍婢,拉得俩丫头差点摔倒,一溜烟爬起来站直。
“嬷嬷真是勇毅非常。”蟹鳌不吝夸赞,忙前忙后,帮徐嬷嬷整理衣衫,可谓是贴心。
如此情形,在四围邻舍看来,主仆并无龃龉,林怀音这百年帅府出来的千金,实在与人为善,身娇体弱不得已借了人肉凳,转头就有恩有赏,谁人不喜这样的主子,只不知这所谓的“大喜”,究竟是什么。
一时间,凑热闹的脖子伸得老长,外府总管老莫耳听八方,暗道幸好并未生事、叫人抓住错处。
徐嬷嬷很识大体,不愧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能人常人所不能忍。老莫朝徐嬷嬷投去佩服的目光。
沈兰言立在一旁,渐渐回过味——林怀音这个贱人,打一巴掌给颗糖,竟把徐嬷嬷当个玩意儿耍!
她气得要死,更恨徐嬷嬷跟她母亲一样,十成十又是根软骨头,自个儿丢脸不说,连带着母亲的脸都被抽肿。
沈家人个个都是草包,里里外外,就只有她一个人不畏强权,她必须撑起这个家!
一团怒火,熊熊燃烧,嘴里呼出的气,都快把灯笼给吹走,沈兰言哪还顾得上什么徐嬷嬷蟹鳌,一步跨到林怀音跟前,抬手就抽——
9. 儿媳肚子里有了
“呼!”
风声过。
林怀音侧脸,沈兰言抽空。
老莫吓得冷汗直流——这要是真抽中,被人瞧见听见,林家三父子明天就该上门拆家了!
倏忽一瞬,老莫差点抽过去,醒过神立马给三名仆从使眼色:万一夫人借题发挥,吵吵嚷嚷给外人看,甭管三七二十一,嗷呜一嗓子“夫人您怎么了”,马上抬进去!千万不能叫外人抓住把柄!!!
仆役会意,慢慢朝林怀音接近。
林怀音何等眼力?她将一切看在眼里,佯装不知沈兰言动手,笑眯眯更兼热络,拉起她抽疯的小手,慢声细语,道:“兰言也来,嫂嫂为你筹谋好一桩喜事。”
小手被人捏着,沈兰言勉强稳住差点被自己抡翻的身子,痴痴凝望林怀音的脸,有点恍惚。
在她看来,林怀音掬着笑脸,卑微谄媚,跟平日里奴颜媚骨,拿名贵衣料首饰、胭脂水粉讨好她的蠢相,一模一样。
可是,好像又有某种微妙的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沈兰言想不到。
而林怀音看她,就像看个待宰的蠢货,望一眼头顶刻着“沈宅”二字的匾额,她心中万千思绪,翻涌出在沈府这半年的遭遇——
嫁入沈家当夜,沈从云就借口沈兰言被退婚、伤心欲绝,不好与她太过恩爱,以免刺激幼妹,顺利成章地,也就拒绝跟她圆房。
大婚夜,婚房里没有新郎官,林怀音合衣夜孤枕难眠,她整晚盯着帷帐,告诉自己从云也是不得已,要理解他的难处。没想到第二天天一亮,蟹鳌就传回来后宅的闲话,说她陷贼半个月,脏了身子,老爷不愿碰她。
那一瞬,林怀音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的清白,是沈从云亲手拿走,这桩婚事,也是沈从云自己要求负责。
他说他不是随便的人,相信她也不是,纵然没有感情,但肌肤之亲已成事实,他定然要迎娶她,否则他无法自处,他的尊严,不允许他放纵。
这样的话,他来来回回地说,好似她玷污了他,又好似她若另嫁,便真成了浮浪随便的女人。
他救了她,她却害他“蒙尘”,她该负责。林怀音那时心想:他是好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好男人,她毁了他的清白,纵然她林家女儿不为贞洁而死活,但沈从云却可堪托付,她要爱他敬他,做他的妻。
她也要疼爱照顾,弥补因为她而无辜受罪的沈兰言。
所以大婚次日,当沈兰言闯入清音阁,将她拖去祠堂打骂羞辱,沈老夫人和沈从云又苦劝无用的时候,她选择了默默忍受。
林怀音理解沈兰言的屈辱和愤怒,因为京城的流言蜚语有多伤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虽然她和沈兰言同样是十五岁,虽然她自己被白莲教掳走,际遇比沈兰言凄惨无数,但是林怀音选择退让,就像守护亲妹妹林眠风一样,她想要爱护这个可怜的小姑,然而这一让,换来她在沈府尊严扫地。
沈从云一开始还借口人前不好过多维护,让她忍忍。后来渐渐地,他开始吐苦水,说在朝堂受排挤,他苦闷不理人,说仕途不顺,直至半年后的现在,沈从云即便在人后,都不给她一丝好脸色看了。
诸此种种,林怀音从前身在其中,竟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再苦也得受着,千方百计讨好沈家人。
如今往回看,白莲教掳走她就是沈从云的阴谋起点,而后每一步都是陷阱,每一步都在剔她的林家骨,捏她做提线木偶。
可她不再是从前的林怀音,她死过一回,再也不受这憋屈的耳光,沈从云敢对林家满门下手,她又何惧将沈家上下,一网打尽!
恨意,在眼底肆虐,林怀音抓握沈兰言的力道,逐渐失控。
鱼丽察觉到林怀音身形紧绷,轻咳一声,抚摸她后背:“夜风伤人,夫人仔细身子,回房要紧。”
这一提醒,沈兰言和林怀音,双双清醒,对视一眼,沈兰言抽手又要打,林怀音紧紧捏住,亲亲热热又道:“兰言你信我,嫂嫂真给你带回来一桩天大的喜事。”
说到“喜事”,林怀音还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她知道,沈兰言听不得这俩字,一听就会炸。
“呸!你少唬人!”
沈兰言果然爆喝,猛烈抽手跳脚,四围邻舍伸长脖子似蛇,眼珠子咕噜噜贼亮。
各方动静太大,沈兰言很难注意不到,一双双眼睛盯着她,所有人都在期盼她表演,她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指着林怀音鼻子骂——“贱人你是不是跟白莲教厮混惯了——”
“啪!啪!啪!”四邻右舍,关门声此起彼伏。
沈兰言不明所以,错愕怔愣。
邻居们全都吓傻——当街辱骂一品诰命夫人,还是林家的千金小姐,这掉脑袋的话,谁敢听?!
找死啊!三小姐的脑子,是不是给驴踢了?老莫魂飞魄散,眼珠子都要爆出来,忙使眼色大喊——“小姐您怎么了!”
三个仆役会意,扛起沈兰言,疯狂往门里跑。
慌乱中,仆役们下手没有轻重,更没长眼睛,沈兰言一个没出阁的娇小姐,是衣衫凌乱,鞋子脱落,摸也被摸了,抱也被抱了,还一次三个男人六只手。
活了十五年,她哪受过这种糟蹋,三个男人一路颠着她,她一路扯着嗓子骂——“放我下来!放开我!你们这些下贱坯子,拿开你们的脏手,快放开我!”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从沈家外宅,传向八方四邻。
所有人都静默摇头,各府各院,家家围坐一块儿,无不说沈家乍然富贵,但到底是不入流的护陵官起家,叫他们硬充首辅门面,属实难为人家……
内宅深处,沈老夫人终于被惊动,女儿的惨叫让她不得不挪动贵体,到外院来瞧瞧。
府门口,沈兰言的侍婢愣了半晌才追上去。
老莫深深看向徐嬷嬷,他从前只听说夫人和小姐不对付,而今方知内宅如此不知轻重,今夜之事传出去,沈家后头几年都要夹紧尾巴做人,还得时时提防御史台参奏,和林家那边找麻烦。
一大堆烂摊子,突然摆到面前。他焦头烂额,想问问徐嬷嬷究竟怎么回事,然而徐嬷嬷浑浑噩噩,脑子里没有半点念想。
老莫百般无奈,只能唤门房扶走徐嬷嬷,派人给林怀音掌灯,言辞恳切地告礼赔不是。
林怀音不说话,委委屈屈,拢了拢头上的长衫,在鱼丽和蟹鳌的搀扶下,也步入府门。
老莫看她们三人背影,确认林怀音步子娇娇碎碎,时不时抚胸喘息,柔弱似真的柔弱。
慢慢地,他有一种感觉,好像夫人真的只是体弱,需要找东西踩一下。
只是夫人将门千金,身子骨当真这般经不起风?
还有她为何以长衫罩头?三月季春的夜,有这么凉吗?莫不是,在遮掩什么……
老莫想不透,视线也不好一直纠缠林怀音,于是悠悠转转,投向一旁的牛车。
他提个灯笼爬上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不曾想一个小包袱,落在了车里。
——
林怀音和蟹鳌鱼丽,一路走得极慢。
提灯仆役不近不远,引路往清音阁,半道上又来了后宅仆妇传话,说:“老夫人叫夫人去祠堂说话。”
林怀音点头称好,转道随她去。
沈家没什么家底,沈从云两兄弟在朝为官,卖的是清廉好名声,故而沈府不大,几步路过去,就望见祠堂东边的耳房灯火通明。
外间长条凳上,三名仆役正“啪啪”挨板子,里头沈兰言嘤嘤嘤,似止不住啜泣。
林怀音看到这一幕,眼中浮起鱼丽和蟹鳌被乱棍打死,血流一地,她心脏皱缩,庆幸自己及时清醒、提前准备应对,否则被按在这里遭罪的,恐怕就是鱼丽和蟹鳌。
小打小闹一场,避开眼前灾殃,却远远未到可以松懈的时候,林怀音振作精神,一左一右拉紧她俩的手,慢慢走向耳房。
门里头,沈兰言正扑在沈老夫人膝上哭,泪水跟井眼似地,汪汪淌。
沈老夫人怒不可遏,胸口剧烈起伏,再也装不出淡然。
她打定主意:只要林怀音进来,只要兰言随便哼哼两句,她就立马治林怀音一个不敬婆母、欺凌小姑的罪名,把她锁进祠堂。
祠堂已经熏好,沈老夫人亲自去看过,里面浓烟滚滚,开个门缝就能呛死人。
只要把林怀音关进去熏半个时辰,拖出来浇水,再扔进去继续熏,保管她活不过半年!
贴身老仆被践踏、亲女儿被侮辱,林怀音还没进门就挑事,摆明了不再继续装乖顺,要跟她对着干,沈老夫人彻底绷不住,她要林怀音死,快快地去死,反正他儿子从云能干,一定能善后!
左等右等,她心焦破烦,林怀音三人终于慢吞吞现身,沈老夫人打眼一瞧,恶心得够呛——
林怀音头上罩个长衫,左右鱼丽和蟹鳌托着小臂搀扶,小步子零零碎碎,娇滴滴两手往左腰搭,屈膝歪歪一斜,活似腰肢无力,矫揉造作得,她当场就想朝林怀音唾一口。
装病是吧!沈老夫人看穿林怀音的小把戏,也不等沈兰言开口攀咬,皮笑肉不笑地关切:“媳妇病了是么?去祠堂拜拜老祖宗——”
“是该去拜。”林怀音嫣然一笑,打断沈老夫人说话,身子如柳枝一般歪进鱼丽怀中,好像一句话就用尽了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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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气。
沈老夫人第一次被林怀音打断说话,就像方才府门外的徐姑姑和沈兰言一样,她适应不良,怒火中烧,舌头莫名奇妙打卷。
林怀音趁机,又“强撑”站起,虚虚屈膝,脸上堆起羞赧的笑,轻声道:“婆母勿怪,实不相瞒,儿媳肚子里有了,实在忍不住想跟您报喜。”
“什么?!”
沈老夫人双目圆瞪,腾地立起,盯住林怀音肚子。
伏在她膝上的沈兰言“噗通”摔倒在地,哭声戛然而止。
林怀音继续羞羞答答,脸上泛起酡红,嗫嚅道:“儿媳自儿是爹娘粗养长大的,不爱娇惯,可是从云的儿子是咱沈家第一个嫡亲骨血,儿媳一丝不敢懈怠,这才披个薄衫子挡风,还有方才落车时候,委实仰赖徐嬷嬷帮忙,才勉强稳住,儿媳想着,要好好地厚赏嬷嬷呢。”
说话间,徐嬷嬷被搀扶进来,后头跟一个小丫头,手中赫然就捧着——林怀音落在牛车上的小包袱。
然而现场无人在意她们,沈兰言爬起来,脸上湿漉漉满是泪痕,她顾不上擦,抬手先指林怀音鼻子——“你少在这儿瞎说八道,大哥他根本没跟你同房,你自己搞出来的野种,也想赖给我们沈家?”
听言,沈老夫人炽热的眸子上移,攫住林怀音的脸,表情也逐渐狰狞。
林怀音却不恼,甚至她低眉顺眼,蹙额甚是歉疚,声音也更轻:“兰言你说的对。从云确实顾忌着你,不肯与我同房,不过上个月,平阳公主大婚,从云见礼回来之后,大约是吃多了酒,就在书房里……”
她羞羞地垂眸,别过脸,才道:“从云身强体健,就那么一下午,就有了,婆母若是不信,可与他亲口确认。”
一想到那天,林怀音就压不住心底的火,一屋子人见她面红耳赤,都以为小妇人说起床笫之事害羞,实则林怀音心中,怒火翻腾。
自始至终,她拢共就与沈从云接触两次。一次在白莲教匪窝,是沈从云下药算计她。另一次,就是平阳公主大婚。
从前林怀音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付出和忍耐得到回应,夫君终于怜爱她,被弄得浑身青紫也以为是沈从云情不自禁,甚至暗暗心喜。现在她大梦方醒,明白原来是心爱的女人另嫁,沈从云失心发疯,才在书房里折磨她。
起先他拿她当猎物,后来他又拿她当玩物。想到自己一直以为沈从云冰清玉洁,敬他如神明,林怀音就想抽死自己,但是转念一想,沈从云和平阳公主为了阴谋篡位,还各自嫁娶,与不爱的人同床共枕,林怀音又觉得可悲。
一对狗男女,为了野心,什么都能出卖。高傲矜贵的首辅沈从云,居然为爱出卖.□□,真是好大一个乐子。
怒火烧到这儿,林怀音悍然打住,眼瞧着沈老夫人眸光阴沉,似乎依旧不信,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怯怯望去,表示疑惑。
“媳妇。”沈老夫人幽幽坐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笑道:“你说上个月同房,岂不知女子有孕,三个月方有脉征。平阳公主大婚距今不过二十来日,我瞧着你是想子嗣,想得脑子不灵光了。”
“婆母有所不知。”林怀音巧言分辩:
“我林家的军医,传自虎守林谢氏,他们的医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外人看不出来,他们一看便知。婆母您若不信,明日我再将他请来,或者您也可以叫从云请宫中的御医前来诊脉。总之啊,从云的儿子定是贵不可言,母亲说了,到时候要请父亲,给这孩儿讨个爵位呢,您说是公爵好还是侯爵好?”
林怀音两眼放光,越说越高兴,沈老夫人听得一愣一愣,先是想说什么军医有那能耐,我不信。而后又想御医可不能请,到时候看出她苛待林怀音,事情就麻烦了。直至最后听到有爵位,还是公爵,还可以挑,她眼睛歘一下,亮了。
老妖婆,搞定。林怀音眸光一闪,心说拿下一城。
沈兰言见她得意,恨恨地嚼舌头:“你说讨就讨,凭什么皇上要给你爵位?”
“当然凭我叫林怀音,是林家最受宠爱的三小姐啊。”林怀音一本正经地答疑解惑:
“兰言我告诉你哦,我名字里的音,取自林氏先祖林启英,因为避讳,才改为音字,这还是圣上亲自赐名,你有空去凌烟阁瞧瞧就知道了,我脖子上这颗福痣,跟先祖一模一样,要不爹娘怎会独宠我一个呢。当然最要紧,还是从云能干,虎父无犬子,从云的儿子生下来就要享尽荣华富贵。”
乐呵呵说着,林怀音瞟一眼小包袱,眼神刻意一飘忽,沈兰言立时抓住破绽,抢夺包袱,打开,是个食盒。
林怀音顿时小眉头一皱,曝露些许紧张,沈兰言冷笑,心说逮着你了,小贱人,揭开盖子——
10. 把沈家母女当傻子骗
“扑啦啦”——银票翻飞。
耳房里,银票如雨,墨香冲击每一个人的眼球。
沈兰言和一屋子人,当场傻眼。
沈老夫人脸上正好挂了一张,拿来一看——白银一万两!
她眼睛一霎看直,失足跌进白灿灿的银山银海。
操劳一辈子,她儿子官至首辅,她也没见过一万两白银长什么样,而林怀音的小盒子里,居然满满当当,装了一整盒这样的银票!
林家宠爱女儿,竟是真的?
金孙也真!爵位也真!
这些东西,从今而后,尽归沈家所有!
金孙立了公爵府,谁还敢提什么护陵官出身?咱沈家就是正经八百的高门显贵!
贪婪的精光,从沈家主仆眼中四射,鱼丽和蟹鳌分开来一边拾捡银票,一边冷眼嗤笑,暗骂一窝子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沈老夫人痴醉的表情,林怀音看在眼里,冷冷地,看在眼里。
这就是沈家的底蕴,几张银票,就能砸得他们晕头转向,她说的话,自然也就有了分量。
但这并不是林怀音炫耀财力的唯一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这笔钱得过沈老夫人的眼,走了明面,才能避开沈从云黑手。
于是乎,林怀音讪笑着,有点不好意思,道:“婆母勿怪,沈家清贵人家,儿媳本不该带这腌臜东西来,只是浴佛节将至,家母说应当去拜白氅妇、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从云的儿子平安降世,这八十万两白银,一半便用作供养。”
八十万两?居然足足有八十万!沈老夫人咽口唾沫,心肝肝尖尖都在疼。
一半就是四十万两,就这么打水漂,扔寺里?有钱也不能这么使啊。
她实在舍不得,蟹鳌正好一把拽走她手中那张银票,沈老夫人老脸一红,手指头发颤,她望向林怀音,想问:那另一半呢?可要留下?那定要充入沈府内账,由我支配。
“至于另一半。”林怀音看向沈兰言,乐呵呵发笑:“另一半也添作香油钱,为咱们兰言求一段好姻缘。”
沈兰言听言,脸红得跟鸡冠子一样,跳起来发火——“我的事,轮不到你这个——”
“住口。”神老夫人出人意料的打断,和颜悦色冲林怀音点头:“媳妇你说。”
林怀音赶忙乖巧点头:“婆母,从前儿媳不懂事,以为您不顾惜我,偏疼兰言,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儿,才明白您的苦心,兰言的婚事让您烦心,我这个做嫂嫂的岂有——”
“母亲你别听她的,她就是想害——”
沈兰言听不惯林怀音装腔作势,一出声,沈老夫人瞪她一眼,又和蔼可亲,看向林怀音:“别管她,媳妇你说。”
“那我就直说了。”林怀音幽幽看向沈兰言,朱唇微张,刚要说又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沉沉给沈老夫人递去一个眼色。
沈老夫人会意,立刻将闲杂人等全部打发出去。
待到耳房里只剩沈家母女和鱼丽蟹鳌,林怀音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一字一顿:“东、宫,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
沈兰言心神一凛,站直了身子。
林怀音见她如此,心里乐开花:是啊,太子妃,真是让人想入非非的尊荣体面呢,用来吊你这刚被退婚的刺头,正正好。你们沈家人,就多多地往太子跟前凑吧,他那么厉害的人物,不愁看不穿你们沈家的龌龊勾当。
沈从云和平阳公主搅合到一起,你们母女巴巴地攀附东宫太子,那场面,真是想想都有趣。
哈哈哈,我可真是个坏丫头。
林怀音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出声和风细雨:“我特意问了哥哥,哥哥说太子殿下现在监国,又值圣上病重,殿下不册立太子妃,是顾忌着贸然联姻,会惹圣上不快。这话我听不大明白,但是哥哥说了,咱沈家新贵,是清白人家,没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太子殿下其实垂青着呢。”
“当真?”
“此话当真?”
沈兰言和沈老夫人,异口同声。
“千真万确。”林怀音眼神真挚,继而又道:“兰言明艳活泼,远胜京城里那些呆板的俗物,太子殿下人中之龙,自然能辨得出好坏。”
三言两语,哄得沈家母女心花怒放,林怀音拐个弯,想到此前从未见过的幕后黑手,继续道:“我这真金白银求菩萨,求得是心安,但是婆母,咱也应该主动点,比方说过几日二叔回京,他赈灾立功,朝廷自然要赏赐,不如设宴庆贺时,也邀请平阳公主殿下,让她瞧瞧兰言,联络联络感情。”
提到平阳公主,沈老夫人一个激灵,觉得林怀音的话,十有八九是真。
原因就在于,她的夫君是为救平阳公主而死,太子殿下是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感念此恩,纳沈家的女儿做太子妃,再合理不过。
“好。”沈老夫人当机立断:“我亲自去请,她一定会来,为了咱们兰儿,做什么都值当。”
“母亲。”沈兰言羞怯怯脸红,又冲林怀音翻白眼:“还是娘疼我,林怀音你别妄想讨好我。”
林怀音简直要被她笑哭,坏笑着逗弄:“我就是要讨好你呀,你是我夫君的妹妹,是我孩儿的姑母,日后你作了东宫太子妃、中宫的皇后娘娘,我和孩子们都要倚仗姑母呢。”
一听这话,沈兰言的脸更红了,甩个锦帕,羞答答咬唇:“什么太子妃,你,你说什么呢。”
林怀音偏不饶她,和神老夫眼神一碰,俱是欢欢喜喜,她又唤:“太子妃娘娘。”
“讨厌!”沈兰言咬着下唇捂着脸,一溜烟儿,跑个没影。
外头黑,凉风吹,沈兰言心口蓦地一寒,想起了退婚的柳郎君、还有碎嘴子说她再也嫁不出的小人。
我要嫁!沈兰言攥紧锦帕,恨恨作念:我要嫁得风光无量,嫁给太子殿下,成为帝国最尊贵的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会为我出气,会赏那些欺负我的人一顿耳光,把他们打死打残,把他们的父兄赶出朝廷,统统扫出京城!
耳房里,林怀音和沈老夫人,一对好婆媳,亲亲热热,眼神热络。
蟹鳌和鱼丽收好了银票,沈老夫人也格局直接拉高,不再有任何占据银票的念头。她的金孙要封爵,她的女儿要入主东宫,儿媳妇的银子,她瞧不上,也不屑伸手。
林怀音看她正襟危坐,身上吐露着从未有过的雍容气派,心里十分欢喜,又拧起小眉头,故作为难地说道:“婆母,儿媳有个顾虑。”
“你说。”沈老夫人推过去一盏茶,示意林怀音坐下。
这一推一个眼神出来,鱼丽和蟹鳌下意识掐林怀音。
先前车上就那么一说,她们哪能想见小姐回府大闹一通,老妖婆竟然怀柔示好,体贴起小姐了。
敢情小姐从前待她们千般好、万般容,还不及胡诌几句谎话。
真是一窝绝望的蠢货,但凡对小姐好些,银子和体面,哪样小姐给不起,何至于被耍成这般。
两人又恨又解气,掐得林怀音指尖发白,还要两眼放光,作出个受宠若惊姿态,小小心翼翼落座。
捧起仇人送来的热茶,林怀音心底快意非常,出声还是谨小慎微:“从云品性高洁,不屑攀附权势,兰言这事儿,是否等水到渠成之后,再与从云说?儿媳怕从云骂我,婆母您不知道,从云凶得很,儿媳怕他数落我撺掇——”
“你别怕。有我在呢。”沈老夫人抬抬手,示意林怀音吃茶,心中略略一想:从云的确清高傲慢,家里这般清贫,他也是两袖清风,不肯亏污名声,媳妇担忧的事,确有道理。
“你说的是。”沈老夫人郑重点头:“女儿家确实不好太上赶着,这事儿咱先瞒着,待太子殿下表态,从云也就不好说什么。”
“还是婆母思虑周全。”林怀音甜甜憨笑,低头将冰冷眼神兑入茶汤,捧茶盏一饮而尽。
搁下茶盏,她两手搭在膝上,垂首乖巧得不像样。
沈老夫人乐吟吟瞧她,忽觉此前未曾好生瞧过,细细一看,儿媳妇样貌甚是标致。
饱满鹅蛋脸上,杏眼含露,菱唇水光潋滟,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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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身段,正是骨肉均亭,秀丽丰腴,如此容态润媚的小儿媳,像枝条舒展的苞芽,在弯曲弧度中开出馥郁鲜香,只是缺少浇灌,花苞含羞带怯,少了几分风韵。
可妙,就妙在这将放而未放。
这样的小花苞,若是路边瞧见,沈老夫人必定要拈住了摇上一摇,日日将人冷落在清音阁,也就她那不解风情的傻儿子,才做得出来。
沈老夫人彻底将林怀音看入了眼,从前嫌弃,是闲言碎语听太多,但她心明眼亮,知道这姑娘家若真陷贼毁了身子,大抵不会有孩子,可儿媳妇一次就有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事,自然就是猫尿狗屁,无需搭理。
更可贵是这孩子心眼实,兰言那般性子她都容得下,做我沈家的儿媳妇,也不差。
沈老夫人越瞧越满意,目光盘亘在林怀音的肚子,想到里头的小金孙,心情大好。
“好了,快回房歇息,别累着。”她立刻张罗起来:“你且回去沐浴更衣,我让小厨房做点晚膳,你再用些。”
“好。”林怀音把着扶手,缓缓起身屈膝:“都听您的。”
“身子不便日后就别行礼了。”沈老夫人语声关切,横眼看向鱼丽和蟹鳌,满脸不悦,直想骂她们不会伺候人。
二人心里大牙都要笑掉,强忍住去搀扶林怀音,主仆三人相互掐手心,憋一肚子笑,在沈老夫人殷殷关切的目光中,慢慢离开。
一出耳房,十个提灯侍婢,被指派来护送。
林怀音鼻翼嗅了嗅,目光转向祠堂。
黑暗中她看不见门窗缝隙挤出的浓烟,只觉得空气里满是香火味,直把人往死里呛,她疑惑想发问,侍婢们支支吾吾,都劝:“天黑了,请夫人尽快回房歇息”。
众人面色尴尬,林怀音心知有猫腻,但是熏的是沈家祠堂,呛的是沈家人,干她林家女儿什么事,便也不再过问,提步缓行。
路上但有坑洼,侍婢就在前面铺平,举凡有人,无不是远远驻足、恭恭敬敬唤“夫人”,就连鱼丽蟹鳌,她们都亲亲热热喊“姑娘”,眼神热烈。
沈家后宅上下一心,步调一致:只要抱紧夫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
清音阁。
林怀音三人进入卧室,撵走点灯侍婢,小门一关,凳子椅子都没找,直接靠门板上,笑作一团。
“小点声儿。”鱼丽皱着小脸蛋:“你俩克制些,仔细被人听了去。”
“太好笑了。”蟹鳌捂不住嘴:“小姐蔫坏,给人骗成傻子了。”
“我这叫近墨者黑。”林怀音一本正经,嘿嘿转眼珠:“总归后头两个月,咱仨可以在沈府横着走,到时候我肚里的孩子,多半折在沈兰言或者沈从云手里,老妖婆也拿我没辙。”
听到“沈从云”,鱼丽和蟹鳌同时沉默,她们知道小姐已经非常努力,保住了银子,也让她们免于被欺凌,但是这样的暂时安稳,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欢闹的气氛,倏忽消散,林怀音嗅出不对劲,抬手左右开弓——”啪啪”——一人脑门上给一巴掌,凶巴巴转身训话:“两个月,六十个日夜,还不够我们逃离这个贼窝么,说,有没有信心?”
“有!”
“有!”
二人异口同声,像校场里的兵。
“有就快去打热水。”林怀音转嗔为喜,忍不住挠后背:“刺挠了一整天,好难受。”
“好好好,这就去。”
鱼丽藏食盒,蟹鳌出去叫水。
林怀音一边挠,一边往里间去。
解下荷包,掏出翠羽簪,她琢磨起太子。
二王庙窝藏逆贼和兵器,平阳公主绝对难辞其咎,太子殿下究竟会如何处置,会不会疑心平阳公主,甚至直接看穿她的野心?
想到诏狱里太子殿下戏耍沈从云的掌控力,林怀音感觉十拿九稳,保不齐睡一觉起来,平阳公主和沈从云就已经被摁进诏狱里头。
殿下威武。
林怀音满心期待,心思一滑溜,诏狱的火把又在眼前摇摇晃晃。
11. 沈从云的小凤凰
林怀音她红了脸,汗也跟着落,背上越来越难受,静不下心,捏着簪子,坐到妆镜前。
鱼丽过来卸钗环,散发髻,听到水声,便一件一件,给林怀音褪衣裳。
披帛、薄纱大袖衫、半臂、锦襦、纱衫,她转到林怀音身后,去解抹胸系带,谁知映入眼帘,竟然是满背伤疤。
“啊!!!”
凄怆的惨叫,刺穿林怀音耳膜,她还以为屋里进了蛇虫鼠蚁,一把抱紧鱼丽,跳上床。
外间听到动静,蟹鳌匆匆打发走送水侍婢,跑来一看,鱼丽正蜷在林怀音怀里,啪嗒啪嗒掉眼泪,咿咿呀呀语无伦次。
“怎么了?”
蟹鳌怕外面来人,不敢近身瞧,远远一望,林怀音背上,一条金色细带坠在腰间,本该光洁雪白的后背,居然红一片紫一片,像蛇蜕一样,扭着狰狞伤疤。
情不自禁地,她拿了一烛灯,走近细看。
烛光一近,骤然跌进林怀音背心,密如蜂巢的螺旋状内陷,盘踞半个后背,这种疤痕蟹鳌一看便知——箭伤,密密麻麻的箭伤,拧着皮肉往骨头里钻的箭伤。
箭伤之外,清晰可见皮肉翻卷,犹如虫蚀桑叶,翻起的皮肉像是被火烧成焦脆硬壳,裂纹里沁着黑红血丝,像摔破的陶俑勉强粘合,又如泼洒的沥青凝块,紫黑色的血管网在皮肉褶皱中拉扯,触目惊心。
蟹鳌常在校场,见多识广,她清清楚楚可以想见:这一背伤,是小姐被万箭穿心,烈焰焚身。
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清晨为小姐更衣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她震惊无比,指尖轻轻一碰,指腹传来光滑细腻的触感,好似伤疤不在肌肤之上,而是在下面。
看得见,摸不着。太诡异了,蟹鳌一句话说不出,扒开鱼丽,径直将林怀音抱起,放到铜镜前。
林怀音扭头一看,抬手摸摸,顿时明白一切。
疑虑、侥幸,所有不确定,都在此刻化为无可辩驳的真实。
她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是她,那个惨烈的回忆根本不是噩梦,那是她的前世,所有一切都曾真实发生,她死过一次,她不甘赴死,所以她从地狱里爬回来,带着丑陋恐怖的前世,重新来过。
是怨念太深,是神佛怜悯,还是太子殿下的诺言兑现,林怀音不清楚,但她心里清亮,不再彷徨。
“鱼丽,蟹鳌。”林怀音唤她们,语带无奈:“我估计,是刚才许诺了观音菩萨捐香油钱,心里又不想给,菩萨来找我麻烦了……”
“小姐。”
“小姐。”
鱼丽和蟹鳌双双无语。
“我还撒谎我最像启英先祖,估计先祖也看我不顺眼……”林怀音继续碎碎念。
“我跟沈老妖婆眉来眼去,先祖肯定觉得丢脸……”林怀音没完没了。
鱼丽和蟹鳌,越听越难过。
明明伤疤在小姐身上,可怕的事情发在小姐身上,她们却不中用,要小姐反过来安慰。
蟹鳌一个眼神过去,问“你哭完了没”。
鱼丽抹干净脸,跳下床,匀平呼吸,道:“小姐罪孽深重,快来洗洗吧。”
——
平阳公主府。
黑袍人,从头到脚,裹在漆黑袍子里,穿行殿宇中。
公主府的大小官员、仆从侍婢,见之伏地叩首,如见平阳公主。
袍中的沈从云步履沉沉,直向平阳公主寝殿,来到门口,推门的手,却在袖中攥得指节发青。
平阳大婚,就在上个月,这里是平阳的寝殿,亦是婚房。
沈从云知道这一步非走不可,挑选袁解厄为驸马,利用司天监炮制“天命女帝”的谶纬之说,是平阳登基绝对不可或缺的终极助力,一道天象符应,可抵十万大军。
他的小凤凰想上位,他答应了要让她登上至尊、随心所欲,他为她筹谋算计,步步为营。
可是送她大婚,亲手把她交给另一个男人,想到一门之隔,她和别的男人龙凤交颈,沈从云的心,仿若被自己一锤一锤捣烂。
他不想来,在大业完成、宰了袁解厄之前,他都不想再来,但是二王庙突然事发、赵昌吉被杀,两件事同一天发生,分明就是冲着他和平阳而来,他必须过来,与她商议,提醒她小心。
踟蹰良久,担忧终于碾压一切,沈从云还是探手,推门而入。
殿中无人伺候,转入内室,平阳的洒金床帷落下一半,他方才走近,一只玉足勾走剩下半片床帷,一双媚眼如丝缠来,平阳正侧卧床榻,冲他宛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
平阳支着下巴,勾勾手指。
蔻丹粉嫩,一如既往,千娇百媚,更胜从前。
沈从云腹中一股邪火升腾,想将她拖进怀里狠狠蹂躏,但是一想到这媚态曾被旁人瞧过,他迈不开步,只想转身离开,去宰了袁解厄。
见他这般不痛快,平阳坐起来,玉足一伸,踩上沈从云腿根,笑道:“你若问我,我会说驸马低贱,无召不得入公主府,若我不愿意,大婚也无须圆房。”
听言,沈从云心中一动,去拿她脚踝,平阳又道:“然则,我确实与他圆房了。”
什么?沈从云在最猝不及防的松懈中,听到了最不想听的话,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平阳。
平阳依旧是笑,继续道:“我很想知道,站在父皇的位置,是如何看待一个千方百计、想要爬上龙床的女人,那夜我见到了,我觉得恶心,从云,我想你。”
平阳脚底加力,轻轻那么一踩,沈从云的心瞬间融成云雨,捞起她的足,环上她腰肢。
她是他的小凤凰,她当然要想他,也只能想他。
压抑太久,沈从云横冲直撞,新婚的鸳鸯被,翻成红浪,床阑上千只银铃脆响,耳畔莺莺婉转娇啼,烛光流过,平阳美得不可方物,他让她睁眼看他,释放她唇舌,他要听她唤他。
“云哥哥。”
平阳湿漉漉的唇瓣开合,沈从云冲上云霄,紧紧将她搂住,就像十五年前,十岁的他,搂着七岁的她。
十五年前,沈从云的父亲沈老太爷在皇陵供事。未免亵渎陵寝,陵台署建在皇陵五里之外,当时皇后娘娘刚葬入昭陵,陵台署很忙,沈从云读书间隙,也去帮忙。
大抵是小孩子耳朵灵,又或是大人们刻意忽视,沈从云总能隐隐约约,听到女孩子哭声,一声一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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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力竭,似乎在唤——“皇兄”。
他心有不忍,也万分好奇,循着声音,越过禁区,竟然来到了象征阴阳交界,紧挨皇陵地宫,用于祭祀的享殿。
哭声就出自里头,沈从云徘徊、犹豫,最终还是翻入暗窗,在角落里找到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凤凰。
黑暗中,她的眼睛无比亮,噼噼剥剥燃放火光,她扑进他怀里,哭喊“皇兄你终于来了。”
那一刻,沈从云的心,莫名发颤,他冷冰冰捧起她的脸,不许她唤“皇兄”,告诉她“你的皇兄不会来。”
之后,他日日穿行在阴阳交界的皇陵享殿,陪伴她,安抚她。
她振作得很快,沈从云读书,她告诉他东宫少师的行踪喜好,让他去结交。沈从云作画,她告诉他宫廷画师在何处拣选弟子,让他去碰碰运气。
她再也不提“皇兄”,她眼里,唯唯只他一人。
一年后,宫里来了队禁军,她突然消失不见。
沈从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他读书、科考,他忍耐、等待。
终于在十年前,他高中状元,以十五岁的年纪受封起居舍人,成为天子近臣,名震京师。
鹿鸣宴上,沈从云见到了她——风华绝代的平阳公主。
他风春得意,她笑靥如花。
她转着琉璃杯儿瞧他,她唤他“云哥哥”,并在当夜将自己交给了他。
时至今日,沈从云都不知道平阳公主为什么被关入享殿,她那时才七岁,又刚死了母后,独自被囚禁在那么阴森恐怖的地方,一关就是一整年。
沈从云只知道:关她的人,必定是皇上,她的生身父亲;置之不理,不来救她的人,是东宫太子,她的骨血亲兄。
所以当平阳公主说她要登上那至尊之位,他说好,交给我,我来办。
他承诺了,就一定办到,眼下两处麻烦,还需立刻处理。
沈从云嗅着平阳的发香,将她从怀中托起,平阳挺翘的弧度从他下腹摩挲向上,沈从云呼吸一窒,骨肉酥麻,翻身又将她压下。
半个时辰后,沈从云掏空了脑子,不知天地为何物。
平阳趴在他胸口,顺着他紧实的腰腹线条,指甲轻轻刮,发梢悠悠扫,懒声感慨:“秦洛可真是条好狗,不声不响抄了我的二王庙。”
沈从云听得此言,睁开眼来,平阳转过脸看他,靥儿绯红,笑道:“糟糕,窝藏白莲教和兵部窃案双双暴露,又要靠皇兄保我。”
平阳轻描淡写,沈从云却并不盲目乐观,直言:“事关白莲教,林震烈亲自去了皇城司,若真审出什么来,太子也不能强行压下。”
“是么?看不起我?”平阳眸儿轻笑,拧他胸口,沈从云百般忍不住,坐起来将人禁锢在怀,捏住她两个手腕。
“继续说还是继续做,你选一个。”
沈从云哑声喘息,话音未落,外头先声夺人——“殿下,太子殿下驾到,您要见吗?”
“这么晚,他来做什么?”沈从云面露愠色,一来厌恶太子夜访不避嫌,二者也担心太子前来问罪。
平阳公主不答,抽回手腕,欺身将沈从云压倒,重重吻了一口,起身穿戴,步出寝殿。
12. 平阳公主vs太子萧执安
正殿灯火通明。
太子萧执安坐等,侍卫玄戈立候身侧。
公主府上下十九名属官,尽数跪于殿中。
平阳公主款款行来,一露面,萧执安伸手相迎:“过来。”
“不要。”平阳远远驻足,立在一众属官身前,像个护雏的鹰,横抬右臂,道:“你们都退下。”
闻得此言,属官们感动不已。
主子发话,主子庇护,主子为他们硬刚监国太子殿下,属官们感铭于心,但是谁也不敢动。
皇城司从二王庙翻出白莲教逆贼和兵部失窃的军械,堂堂公主私庙成了人尽皆知的贼窝,公主涉事、皇家颜面荡然无存,他们为身为公主府僚属,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最好的结果,是死自己不连累家人。
太子殿下亲临,属官们不敢奢望,但求全尸而已。
一殿十九名属官,安安静静待宰,平阳公主说的话,在自己的公主府邸不作数,连自己的家臣属官都不听从,她定定凝视萧执安,脸色逐渐难看。
萧执安见状,不忍拂了她面子,抬抬手,指名“范勋留下,其他人退下”,又朝平阳伸手:“过来。”
平阳没有动。
她站在原地,听到身后属官叩首退却,看着萧执安宠溺地与她邀手,心里厌恶至极。
这座萧执安赐予的府邸,他说给就给,想插手就插手,他可真是个疼爱皇妹的好皇兄,待到哪天他厌倦扮演好皇兄的角色,她这手心朝上的公主,就会一无所有。
她不会等到那一天,她想要什么,会自己拿,旁人给,她不屑要。
平阳伫立不动,萧执安知道她不高兴,起身走过去,叫人抬来椅子,原地给平阳摁进去,蹲到她面前,十分卑微地哄妹妹:“别生气,皇兄知道你委屈,会尽快查清白莲教为何侵占你的私庙。”
“还用查为什么吗?”平阳眼眶一红,楚楚可怜:“脏水往我身上泼,总归是为了牵连你,谁敢觊觎你的位子,不就是宫里头挺着大肚子的——”
“平阳。”萧执安摇头打断:“不可妄议大内。我就是怕你胡思乱想,忙完手头的事就赶来瞧你,我一定彻查清楚,还你清白,但是你府里的人打理产业不力,致使今日之祸,亦要严惩。”
“我不允许。”平阳瞟了眼瑟瑟发抖的范勋,抬脚踩到萧执安双膝,俯身抵住他额头,凶巴巴撒娇:“明明是皇兄你给的产业太多,根本管不过来,我被人泼脏水,也是替你受罪,凭什么最后被严惩的是我的人?我看你才是罪魁祸首,快,给本宫磕一个。”
平阳连珠发炮,一顿反驳加训话,萧执安没了反应。
他身后的玄戈紧了紧了佩剑——这么多人看着,平阳公主忤逆犯上、僭越储君威仪,该立刻拿下法办!
玄戈神情戒备,紧紧盯住萧执安,只要一个勾手一个眼神,他立即行动。
谁知萧执安愣了愣,直接上手,他掐住平阳的脸,平阳也掐他,四只手交叉在一起,互不相让。
两兄妹打闹一团,萧执安简直开心坏了——她好久没跟他使性子,她是在抱怨他对她太好,给她惹麻烦了吗?
早知道就不放刚才那几个人走,就该押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一个让平阳撒娇求情。
萧执安太喜欢她现在的小模样,是被他宠坏的小妹妹,撒撒娇,他能把整个天下都给她。
平阳公主看他蠢上天,现在提什么估计都会点头,当机立断,开始喊痛。
萧执安立马收手,发现殿中还有许多侍婢侍卫,他微微有点尴尬,干咳一声,起身瞥了眼范勋,沉下眼眸。
严惩什么的,姑且算了。
萧执安决定轻拿轻放。
他答应了母后,会好好照顾平阳,他曾食言一次,那时候他年幼,无力保护妹妹,让她独自面对黑暗。现在他是监国太子,他所拥有的一切,尽可以给她,他们相依为命,绝不相互怀疑。
原本萧执安也不觉得平阳会和白莲教有什么瓜葛,兵部窃案更是无稽之谈,他来,就是安慰她无辜受牵连,再来是替她管教下人,以免重蹈覆辙。
他既已来过,底下的人都会夹紧尾巴,平阳想护犊子,他宠着便是。
如此想着,萧执安摆摆手,对平阳说:“罢了。你的人,自己好生训诫,缺人手就去宗正寺要。我深夜过来,有违礼制,这就走了。”
“皇兄。”平阳喊停萧执安。
她揉着自己的脸颊,浑似受了欺负的委屈样,心里头,她知道白莲教不算什么,查不到她更查不到沈从云,但是兵部就大不一样,沈从云接触过赵昌吉,不问问,她不安心。
“皇兄你真的要小心慧贵妃,都牵连到兵部了,我怕她对你不利。”她故意祸水东引。
萧执安对她毫无防备,只以为平阳真心担忧他安危,特意退回来拍着她肩膀宽慰:“估计与她无关,只要查到赵尚书的急奏,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原来如此,皇兄你心里有数就好。”平阳扒开他手掌,转身边走边打哈欠:“你走吧,少给我惹点麻烦。”
萧执安无奈地看她走远,步出殿宇,外面月明星稀,他心情大好,吩咐玄戈:“尽快将平阳府中所有人严查一遍,她年轻又过于护短,容易被底下的人哄骗。”
“是,殿下。”
萧执安登车离开之际,平阳也钻回了沈从云怀里。
冰冰凉凉的小身子,撞上沈从云炽热胸膛。
她轻吻,他呻.吟,唇瓣喷吐热气,肌肤湿一寸烫一寸,软软移到沈从云耳畔,平阳低声炫耀从萧执安那里攫取的胜利果实:“中书舍人留不得了,让他自己拿着赵昌吉的急奏自首去吧。”
“唔。”沈从云情到浓处,喉结上下滚动,他克制而又克制,大脑找回一线清明,勉强做出回应:“到时候太子只会查到中书舍人勾结白莲教,偷盗兵器、压下急奏,都是他一人所为。”
“这样我的云哥哥就能全身而退。”平阳吻上他的唇,以示庆贺。
在她看来,二王庙被查,是秦洛立功心切,摸到蛛丝马迹,一网打尽,此事非常简单,应该不涉及什么阴谋。
唯一的问题,是秦洛做事非常审慎,不应该闹得满城风雨,传出公主窝藏白莲教这种皇家丑闻。
平阳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无形中,有一只手在搅动风雨,冲她而来,而且这只手能量非常强大,几个时辰就传遍京城,像是在刻意施压,让太子严办她。
这样的直觉,她没有告诉沈从云,因为她目前唯一的怀疑对象,是她父皇——当今圣上。
年幼时,她撞破了父皇最不堪的隐秘,她恨父皇,她相信在父皇心里,她也是一根必须拔除的肉中刺。
但是父皇真的会因为厌恶她,不顾皇家颜面?
还是说,父皇明知皇兄会护短,闹大,其实是想借机削弱他监国太子的威信?
半死不活还在算计。
我们这对儿女,在父皇眼里,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平阳冷笑,她转念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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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昌吉遇刺。
一名箭术高超的神射手,卡在二王庙被查的节点射杀赵昌吉,时机如此凑巧,莫非事先知晓二王庙会被查,在帮她灭口?
对方是敌是友,冲什么而来,平阳暂不清楚,事发突然,现状虽然被动却还说不上危险,与其纠结这个搅局者,不若加快进程,刺杀萧执安,尽快掌握局势。
沈从云心思细腻,他想到了赵尚书的儿子——赵砚修。他非常怀疑赵砚修知晓他与赵尚书密谋结党一事,留着赵砚修是个祸患,斩草务必除根,正好嫁祸给那个神秘弓箭手。
对于平阳公主来说,二王庙被查抄,她手头能用的白莲教众只剩两千,眼下最要紧是银子,这一点毋庸置疑,沈从云表示他去办。
他没有提林怀音,他不想在平阳面前提起别的女人,更何况一块蠢笨的垫脚石,不配入平阳的耳。
沈从云告诉平阳,沈在渊不日即将回京,九名“高僧”也已经暗中护送来京。
借沈在渊的手,他和平阳无须正面接触,这些“高僧”会直接入相国寺,以便在浴佛节祈福当夜,刺杀萧执安。
当然浴佛节前,沈家设宴,还有一出好戏。
平阳公主戏谑调侃:“有我的云哥哥坐镇,苏景归当真敢去沈府会他的小青梅?”
“放心。”沈从云亲吻她发丝,呢喃:“苏家的暗桩还没撤,苏景归所有动向都在我掌握之中,他一定会去。”
——
沈府。
一夜过去,除却清音阁主仆三人,沈府后宅,所有人辗转难眠。
沈老夫人絮絮叨叨,同亡夫说一宿话。
沈兰言没见过太子殿下,但是不耽误她依偎在太子怀抱,素手一指,太子给她的小姐妹赏赐金银珠宝,再一指,姓柳的负心汉剁了当太监。
徐嬷嬷哆哆嗦嗦发一夜高烧,睁开、闭眼,都躲不开林怀音冷箭一样的眼。
欺负过清音阁的人,怕遭报复。
从前没露过脸的,琢磨夫人有了身子,清音阁应该缺人手,怎么才能入夫人和两个姐姐的眼,挪到这边伺候。
鱼丽和蟹鳌兴奋一阵,睡了半年来最香甜踏实的一觉。
林怀音躺在前世的疤痕上,噩梦与现实反复闪跳。
她大汗淋漓醒来,很想出去打听平阳公主有没有被太子处置,沈从云是否也被抓走,然而推开窗,冷月高悬,凉风绵绵。
京城,酣睡如常。
林怀音抱紧身子,打个寒战,笑自己蠢。
与其指望太子殿下一步铲平前路,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付沈从云。
沈家母女好糊弄,但是沈从云心思深沉,缜密周全,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二王庙和兵部事发,他会比平常更警惕,也更危险。
白莲教本就是他和平阳公主一手培植,只要有银子,逆贼会源源不断涌向京城。
他现在急需用钱,倘若要不到银子反而得知我怀孕……
林怀音想到沈从云那张云淡风轻、故作姿态的脸,很好奇他裂开之后,底下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她对沈从云有信心,为了平阳公主的女帝霸业,沈从云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不会裂开,他只会变本加厉,对她敲骨吸髓。
而她这个深爱夫君的小妇人,除了乖乖听话、心甘情愿献出一切,又能怎样呢?
月光映在林怀音脸上,淌向她身后的房间地面。
她摸索着穿上衣裳,梳妆打扮,静静走出房门,走向沈从云的离垢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