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之外》
4. 她不见
“帝位,生子辛桓,少时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是为仁安。”①
辛桓曾于八岁被帝师带到皇学斋,那处是宗亲门阀子弟的读书之处,各个身后大厦千丈,荫庇于祖辈之下。
辛桓那会还不是太子。
被帝师牵着进了皇学时,四周打量与窃窃私语声层出不穷,被家中自幼耳濡目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后的子弟对皇室为数不多的秘闻都带着隐秘的好奇和兴奋。从听闻到亲见,他们看着面前白瓷一般的孩子,心里都暗暗想,这是妖妃所生。
辛桓仿若不知,被帝师亲牵上座。
八岁的孩子,从记事起便被带在圣穆帝身边,治世经学,六德六艺都耳熟能详,一举一动,礼仪教化都是群官环绕地规劝教导。
圣穆帝对辛桓,可谓苛刻。
这次讲学,李先生对辛桓格外偏爱。
李先生正值鲐背之年,中年位居三公,荣耀一时,后来大邑朝□□朽,毅然罢官归乡,直至被丞相三顾茅庐从云游之地请回才于皇学中任夫子。
皇学中亦是人才辈出,但于当初在大邑几千学士中脱颖而出登顶第一的李先生来说,还是不尽人意。
可是今日,众学生瞧着整天横眉板脸的李先生笑得眉毛都落不下来,心里直骂大尾巴狗。
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问,辛桓都能有让人眼前一亮之答,面对刁难之言也是一笑而过,三言两语化解凝滞困境。
散学时,辛桓被一少年叫住。
“鄞有惑,还望殿下解。”
“但说无妨。”
少年道:“《诗经》中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鄞愚,殿下可为解?”
在座皆倒吸一口凉气。
谁胆子这么大?
再看一眼这少年,是如今位列三公之一的张氏季百之孙,十四岁的张鄞之。心里也都明了,当初盛宣帝为当今陛下定下张氏嫡女张鄞之的长姐张鸣华为太子妃。不过还未成礼,太子失踪了五年,回来后又主动退了亲。
登基后不出一年迎辛桓生母郑氏入宫,独宠。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入住中宫。
帝师呵斥:“放肆!”
李先生却摸着胡子笑。
他看着辛桓。
辛桓抬手,制止帝师怒火。
八岁的辛桓,对于生母郑氏的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是位将他和那只如今已垂垂老矣的猫曾放在一个窝里睡觉,笑声明悦的女子。
这位皇子终究摇头,鲜少显露的稚气。
“辛桓不愿解。”
便带着帝师与宫侍离开。
那日晚,太尉上书陈情。
张鄞之在家中被打了二十板,跪在祠堂半年。
辛桓知道的时候,正在写帝师布置的一篇策论。
圣穆帝并没有因此事前来特意看他。帝师若有似无的试探都让辛桓心里发笑。他执笔在纸上,神情却越发刚毅。
心中坚定了一个想法。
越明年,开春,圣穆帝下旨让工部侍郎前往济州治水,连同大皇子辛桓。
群臣哗然。
……
顺时第三次进来禀报时,腿都已经软了。
云缘继续下棋,装听不见。
最终圣穆帝放下经书,隔窗看着参天玉兰之下的少年,他和她的孩子,如今已挺拔如松。
他移开视线,未曾避着辛桓开口。
“不见,让他好好在东宫待着。”
锦衣华服的少年终是遥遥一拜,方才离去。
云缘又笑开,笑意不显,教人看不清。
圣穆帝有二子,辛桓似穆帝,剑眉星目而端方持礼;少寺肖云缘,长相柔和却顽劣不堪。
那枚冠珠最终被绘扇亲自送到了崔以澜的婚宴上。这是穆帝替未回宫的云缘给郑崔二氏保全脸面所择,顺时交给福来,一朝失窃,福来如灭顶之灾,遗书都写了三封,却在小栓子房中找到。
兜兜转转,从哪来的又都回到了他们本该去的地方。
绘扇在殿外等候,三个月来,圣穆帝第一次在章和殿陪了娘娘一下午。
她望着雨幕出神,夜玉光也在一旁侯着。
“你说,娘娘到底是何意?”
她忍不住开口,想法一通而毫无思绪,她摸不透贵妃。
夜玉光用手轻点摆着的瓮缸,里头有两尾墨色的鱼,一摇一晃在草叶间。他不冷不热提醒。
“背地议论主子是大忌。”
绘扇一噎。
顺时侧着的耳朵也摆正。
里头到底传来动静,连续不断的,似乎是棋子都跌落了。绘扇刚想要进去就被顺时眼疾手快拦住。
里头圣穆帝实则吻得温柔。云缘的衣袖却拂过了棋盘,带动棋子都哗啦落地。
她一惊,想转头看,还未动作过来又就被扣着肩。穆帝瞳孔很黑,她看着云缘,情绪翻滚地像要吞了云缘。云缘避开眼神,有些怯却被握着腰,索吻。
由表及里,由轻到重,由缓到急。
雨珠滴落在叶上,外边几个人都不声不响。
太过安静了些。
殿内。
“缓过来了?”
圣穆帝用帕子擦拭手指,又亲了亲她的脸。
云缘面色还带着潮红。
他喉结滚动,手掌轻抚云缘的背,指尖摩挲云缘腰间的肉,平复着彼此的气息,终是闭眼一叹。
“朕还有政事,不闹你了。”
宫侍进去时,云缘端坐着,圣穆帝在系外袍的衣带。里头仍旧檀香袅袅,顺时思绪有些快,还没抓住些什么,又被圣穆帝看了一眼,不知喜怒。
他迅速低下头去,瞧着章和殿铺着的毯子,颜色真鲜亮。
外头微雨纷纷。
圣穆帝一人执伞在快步走,顺时一众宫人拿着伞在身后追。许久未曾见到帝王除过政事外情绪波动如此之快,这会儿仿若身后有虎狼。
章和殿外停着銮驾,宫侍正跪送帝王。
圣穆帝却脚步一顿,改变了主意。顺时眼睁睁看着穆帝又进去了,他用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
摆手让他们都别跟了。
绘扇眼瞧着天子又重新回来,方才走得实在快了些,这会又似乎与以前无异,步伐稳健,从容不迫,只是衣摆尽湿暴露他心不静。
她又看了眼自家在廊下站着的娘娘。贵妃不似往常总是以笑示人,这会儿收了表情,有些冷淡。
两人眼神却一直纠缠。
下一刻绘扇的瞳孔放大,圣穆帝扔了伞。
那青竹柄的伞沾了泥,伞沿立不住地滚落半圈,一跌一落,在地上倒立。
绘扇和四周宫侍纷纷低头。
只见帝王抱住云缘,落在额头上的吻带着深深的眷恋。
“等着朕。”
“好。”
……
福来第三次进来为单时明和曾汇换茶时,单时明已然不想喝了。面色有些古怪。曾汇倒抿了一口,扰是他爱茶到斯地步,也皱起眉头。再好的御前龙井,连着喝了第三盏,也都饱了。他想了一想,为臣七载,倒是未曾遇到过圣穆帝置朝政于不顾,久久不至之时,以往都是整夜整夜耗在乾政殿。
曾汇了然一笑。
“皇上可是去了后宫?”
福来迟疑着点头,这是奉常自己猜到的,他爹顺时也怪不到他头上。
单时明闻言开口轻叹。
“当真是个妖妃呵。”
单时明位居正二品武将。十岁曾拜名满天下的骠骑大将军程今朝为师。十五岁深入敌营取下敌将首领头颅,十八岁封狼居胥,可谓年少有为。
今岁及冠,但父母双亡,尚未娶妻。
福来不敢抬头,曾汇不紧不慢开口:“慎言,毕竟为太子母。”
单时明偏头:“我听闻少寺和太子殿下去了章和殿几趟都不得见郑氏,说是陛下下旨无诏不得扰,今日我看未必。恐怕是郑氏自己不见亲儿。”
曾汇手指轻点放在茶案上的折子,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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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词。
乾政殿大门缓缓打开,穆帝换了一身衣物,越发威严。
曾汇和单时明俯身叩拜。
“爱卿不必多礼。”
曾汇即时将探子送来的密信递了上去。
“这燕国如今蠢蠢欲动,打着修筑沿防抵御匈奴的幌子招兵买马,犯尽欺君之罪。臣请先下下诏训斥,再派齐君魏君整编士卒加以防范,如若不知悔改,也好有个万全之计。”
圣穆帝扔下折子:“照你的意思办。”又抬眼看着单时明“你领三千精骑去燕韩交界的瑕关,一旦有异动,不论,处死。”
“臣遵命。”
韩国三年前大旱,农民颗粒无收,圣穆帝从帝京调粮拨款派遣官员前往赈灾援助。当时各诸侯国都有所,其中燕国举半国之力相助,可谓殷勤。
曾汇道:“陛下怀疑韩国?”
圣穆帝拨弄手上的扳指,并不反驳:“另外,传令太子,燕卫渊可以囚了。
“燕王若真干得这些蠢事,想必不在乎他的种,一旦起兵谋反,燕卫渊凌迟处死,再送返燕。”
燕卫渊是燕王第四子,承和元年送进宫为太子伴读。
“查,朝中六品以上出使过燕国的官员,与燕卫渊交往密切者,凡是有书信往来皆交由大理寺审查,严刑拷打。参与密谋者一律斩首,收取贿赂者一律流放沧州。朕倒要看看,朕的皇伯给朕了怎样一份大礼!”
“陛下息怒。”
圣穆帝负手,饮了一盏茶。
“单将临行前,去看看少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朕方才过去时,说要见你。”
少寺自小身体不好,五岁大病一场堪堪要了命,帝王寻遍天下名医,用药吊着少寺的命整整两年。少寺身子好转后,圣穆帝便将少寺交给还是御前侍卫的单时明锻炼身子骨。
单时明自小孤苦伶仃,亲友尽死,又看着少寺长大,自然而然将少寺当作亲弟爱护。少寺性情看似温和,实则足智近妖。成今日之性,一半归天,一半是单时明的功劳。
单时明闻言脸都憋红了。
圣穆帝轻晒:“有气给朕憋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朕看是需要奉常好好教导你什么叫做为臣本分。”
一口气不上不下。曾汇用手肘撞单时明,见不管用,看着人话堪堪出口,心里一急,给了这马夫腿弯一脚,两人同时跪下。
“微臣与将军知罪,请陛下息怒。”
圣穆帝不说话,还只看着单时明,威压深重。曾汇额头逐渐出了汗,给了单时明一记警告,轻轻摇头。
单时明最终轻吐出一口浊气。
“请陛下恕臣以下犯上之罪。”
颇久,曾汇感到帝王移开视线后,暗暗用袖子擦汗。穆帝走至窗边,神情又似乎恢复以往的镇静。
“时候不早了,爱卿归家吧。”
顺时将两位大臣送走后,又进来,见圣穆帝坐于案前看着折子,心里疑惑,今日的折子已然誊抄交给太子处理,陛下现在又是作何?
心头微动,也只是奉茶给陛下。良久,都没传来声响,却见陛下盯着折子良久。
顺时斗胆不经意瞥了一眼,得,还是那一页。又低下头,作鹌鹑。
宫婢进来换了一回烛。
圣穆帝才起身,摆驾章和殿。似乎又于过往三个月相同,每日这个时辰陛下都会前往章和殿,那会宫门早已落锁,陛下也只是站在殿门外。
今夜那远远就站了一个人,提着灯。顺时心里大喜,心想这位娘娘终于开窍了。朝着銮驾里的帝王看一眼,夜色中金纱帐遮掩帝容,坐上的帝王身影挺拔,不动如山。
待銮驾靠近,小太监跪下,是个夜玉光。
“奴才奉娘娘命在此恭候陛下。”
“她可歇息了?”
“禀陛下,娘娘戌时就歇下了。”
……
圣穆帝沐浴后穿着寝衣进入内室,云缘在榻上睡着,是洗漱过的模样,鲜少流露的娇憨。
他搂着云缘在怀里,又低头亲吻她的脸。
6. 交战
齐燕两国要交战了。
不知是谁透露了太子位被监禁在齐国大狱的消息。燕国就顺理成章起兵。美曰其名“铲除谋逆,光复邑朝”。
乌泱泱的将士列阵,连着四方不见底的黑云,延伸到远处不知多少,翻墨中利刃破晓的剑雷一下子劈开远方天际,照亮了排排列列士兵的脸,各个冷震压抑,嘴唇紧抿,看着都像要决一死战的模样。
齐王老头疯了,在齐王宫大殿上骂燕王那个老不死不按常理出牌,连发一道道急令,送季望等一干将军先前去边城振场子,四万士兵紧跟其后,但根本来不及,这显然是计谋已久!
震天动地的轰隆声中,排排战车对着齐国边城永州的城门,
燕军前头的元戎里坐着主将无衷;城墙之上披坚执锐的是齐将王玄之。
王玄之今年四十八,前头二十年,百战不殆,如今看着压城的兵,问一旁的谋士。
“我军现下多少人?”
谋士道:“五万。”
王玄之闭眼。
“燕军呢?”
谋士以袖拭汗:“十万。”
“援军最少几日到?”
谋士声音更低:“最迟明日黎明。”
“若战,把握几成?”
谋士吞咽一声,豆大的汗珠往地下掉,炸开一瓣瓣。
“不足三成……”
单是外边的精锐炮车,已经将齐压得入了泥埃尘土。
“若是先挂免战牌,再送去太子位,燕国又当如何?”
王玄之回头,是白衣翩翩的公子季望。他跑死了三匹马,已然不从容,发丝凌乱,双眼猩红,紧盯着压城的兵,又扫过炮口齐齐对着城门的战车。
谋士迟疑:“可是……”
“永州城内有百姓七万,此次燕军来犯突然,如若齐燕开战,依我军此时不论武器还是兵力,必败,届时全城的百姓谁可负责?你?我?还是那位高坐太初的齐王?”
季望从衣袖中拔出软剑,对着王玄之的脖颈,声音清冽。
“挂。”
季成却不知突然从哪窜出来,一把握住季望的剑,利刃划破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逐渐伸展到剑柄,沾上了白衣公子的衣袍。
季望皱眉,“放开。”
季成摇头。
“我看你是被张鸣华迷昏了头!”
季成继续摇头,露出怆然的笑,对着他的兄长。
“喜欢张鸣华的不应该是兄长你吗?”
季成为人粗犷,性憨厚,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从很早就注意到自己的兄长季望喜欢那位在齐王宫的小公主。
从他年幼第一次在季望枕头底下发现了鸣华的帕子。齐国公主喜欢兰花,她的每条帕子上都会绣上不同品种的兰花,每种兰花都会用皇室特有的丝线绣成,那丝平常看是金色的,夜里却是银白色的,在日光下却是五彩缤纷的。
从那时起,他便偷偷注意兄长,在自请成为御前侍卫之前,都会在每日花市对面的茶楼里饮茶。
只因齐小公主的侍女每日都会在花市中挑花带进宫中,放在鸣华寝殿里的玉瓶中。
季成注意着兄长会从几十里外的大河畔边,几百里外的悬崖上,采摘最鲜艳的花,一整个花市都找不出比季望所摘更为注目的,吸人眼球的花。他将它给卖花的商贩,让他卖给每日来买花的宫婢。
直到有一日,买花的宫婢找到了季望,告诉他,公主藏了一个男人在宫里。
于是那一日,季望请了一道齐王的旨意带兵进入了那个被世人遗忘的宫殿,在老树疯长,遮天蔽日的殿内,发现公主藏的男人。
在他们身后,和季望一同前来的,是邑朝太子赵位,他正被一个小士兵扣押着。
小士兵身披着玄色铠甲,戴着头盔,俯下身,在赵位耳边,开口,陌生的熟悉。
“你可看清了?”
赵位定定看着眼前一幕。
季成跪在季望身前,这个胖少年,依旧憨厚笨拙的紧。他回过头来,看着被扣押的赵位,眼里都是赵位不想看的复杂。终是拿出那一份写满簪花小楷的丝绢,字迹清秀典雅,落在沾满尘埃的城墙上。
一个从小按照皇后标准培养的姑娘,不甘为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只敢在丝绢上写尽愤怨,这片丝绢被公主的侍女在偷偷摸摸要去销毁的路上掉落,又被日日看着公主的季望捡到。
大风刮过丝绢,赵位平静如水的眸拂过丝绢,赫然入眼的,密密麻麻的字迹。独有末尾。
后位,不要也罢。
但这些对于张鸣华来说,只是空谈。
直到那一日,在茶楼喝酒的季望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公主,她穿着绽放着大多芙蓉花的衣裙,裙摆绣满了纷飞的蝶,像落入凡间的神女。
笑语吟吟暗香去。季望看到公主在细嗅他新采来的栀子花。
也是这一天,张鸣华在小胡同中遇到了赵位。
大风猛然吹起的丝绢,飘飘荡荡到空中,再落到两军交战之间的地上。玄色盔甲的小士兵拾起丝绢,上头的墨被几滴刚下的雨打湿,她拿起来吹了吹,揣在怀中。
又看着身边虚弱的,仍旧一瘸一拐一事无成的小太子,咧嘴扬起了灿烂的笑。这是这八个月来,赵位所见最真诚的笑,真诚且得意的笑。
赵位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从一个小士兵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蓝袖云衣,长发半挽。
她又问他。
“这回,你可看清了?”
赵位和她站在渐大的雨幕中,他看着眼前之人。问她。
“你是谁?”
姑娘抬头看天,点点雨珠变得密集,她似乎心情很好。也是在这一天,她随口说。
“云缘。”
大雨倾盆落下的瞬间,世间白茫茫一片。
有人大喊:“太子位不见了!”
……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茅屋。
云缘扒开赵位的衣衫,看着浮肿发白,扭曲变形的腿,挑眉又看了这小少年一眼。
“还挺能忍……”
她用手抚上赵位的腿,左右看了看,要是以往,赵位恐怕会面红耳赤,可如今,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愿望,便是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云缘用一根银针扎入里头,放出乌黑的淤血。
“你既懂得药理,又放任着她给你虎狼之药,不起作用不说,反倒快将一双腿堪堪废了。”
赵位拧过头,也看着自己一双腿:“她既想我死,设局到如此,我若不用,又会引她怀疑。不知会如何对付我。”
云缘冷哼,也不说话,只是绑伤腿时格外用力。赵位蹙眉看她,对上一双萤白的耳,垂眸不看。
又问她。
“你是人是鬼?”
云缘绑着结,拍了拍,看到赵位又一次皱眉,心满意足,笑了,回答他。
“非人非鬼。”
“那你是妖?”
云缘摊手:“我也不知,若非要定个界限,那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赵位在河边洗衣物时,云缘在河边的老树上喝酒哼歌;他抱着一木盆的衣物抖开挂在绳上,云缘醉醺醺问他:“何时开饭?”
赵位后来得知,永州一战,齐国惨败,割河西四城修书求和。季成最终认下私放太子位的罪名。
鸣华为了摆脱十年的枷锁,利用了对他一厢情愿季望;季成为了自己的兄长,跟踪了兄长所喜爱的公主,发现了赵位,后来又因为赵位救了他。
他要保下太子。
“今日是他问斩的日子,你不去看看?”云缘趴在圆木上笑问他。
赵位在切菜。
他知晓季成如今已被她救下,很有可能被她的又一个手段送去哪个窟窿里弥补什么。
他看着这些日子来她的夜不归宿,忙得堪比他已登基后驾崩埋了的皇兄。赵位只能想出一条匹配她行为理由。
她想做天子。
随即又被这个想法逗笑般地摇头。
他抬头看着外边趴在桌子上熟睡的云缘,这个手段冷硬,不留情面的小娘子,看似置身事外,可这次一遭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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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的浑水是她扔他下去,将他跟吃肉一般涮了又涮还问他熟不熟。
将他一人明目张胆地扔在刘家巷,又快马加鞭地给年年月月缠绕铁链不得解脱的公主送去钥匙。
张鸣华的救他与害他,季成的害他与救他,齐王叔的利用,燕国的起兵幌子……她嬉皮笑脸地告诉他,这个世间无人可信也不可信人。
她要让他褪去良善的外壳,成为真真正正,如他兄长一般冷漠无情,杀伐果断的君王。
下一步她又要做什么?
赵位忍不住地想,她要扔自己去哪?韩魏郑楚,还是燕?
直到云缘吃完饭,嘴一抹,灌了两口酒,又在整日紧闭的柴房里撅着屁股一阵刨,赵位跟在后头。
看她扔出一本又一本的书。
云缘拍拍衣袖,指着因着岁月浸染,字迹模糊不清的书,一时也语滞,只好摆摆手道:“家贫,你多体谅体谅,能看看,看不了就不看了。”
于是赵位面不改色用脚拨了拨,捏起一本较为老旧的但字迹尚且可看清的书。掸了掸灰,刚一翻开,两眼微张,面色绯红,随即一合,又眼疾手快地扔在地上。
看云缘正笑眯眯似狐狸一般看着他。
对他说:“该回去了。”
……
圣穆帝醒来时,云缘还在熟睡,年轻的帝王失神地看着云缘,她似乎与年少时他识得她时没有任何区别。
顺时在服侍帝王更衣时,禀报道:“昨夜议事散了后,将军去看望二皇子。”
圣穆帝沉默一息,又问道:“太医如何说?”
“禀陛下,李院使说的与以前无异。”
无异是如何?
少寺身弱多思,心脉衰微,活不到及冠。
顺时终咬牙,道:“陛下,奴不解,二皇子既身患不治之症,为何不满足他的这一个愿望。奴虽是无根之人,然自幼看着二皇子长大,他的聪慧与温和奴瞧着与贵妃无异……既是生身母亲,既为血脉至亲,没有不见的理由啊陛下。”
圣穆帝冷冷一眼,让顺时闭了嘴。
顺时跪着,简直像蜷伏在地上,偌大的章和殿,宫侍都默不作声地跪下。内寝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顺时今日之逾矩已然犯了帝王禁忌。
可顺时一想到二皇子五岁刚大病的那一年,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跟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已然归锦还乡数年,又被紧急召回有着妙手神医之称的宋凤春都跪地磕头,声称:“求陛下恕罪啊!微臣等实在无能为力……陛下莫要再为难太医院一干人了,臣愿一人以死谢罪!”
那夜的帝王带着顺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颓然。他坐在榻边,看着面色发白,呼吸微弱的少寺。年幼的少寺睁开肿胀的眼对他的父皇露出虚弱满足的笑,说,他看到母妃了。
后来又问:是不是少寺死了,母妃都不会来见他。
帝王抱着少寺,轻轻吻在孩童的脸颊上,说:“少寺再坚持坚持,母妃在回来的路上。”
然,出殿后,泣不成声。
也是那一年,帝王抱着少寺去了泰山,大风扬起积雪,雪与人膝齐,顺时打着伞,看九五之尊抱着自己的幼子,跪过一道又一道台阶。
直到一个胡子发白的老僧迎帝王和幼子入庙。
无人知道发生了何,可自那日起,少寺却开始逐渐好转。到如今被太医断出了不到及冠的寿数。
顺时不解,既是如此,为何陛下不满足二皇子一愿,见贵妃一见。
绘扇拿着冬衣进来时,云缘围着被子,看外面下起的雪。
见绘扇进来,又笑问:“何时起了雪,竟怪冷的。”
绘扇将冬衣展开,道:“娘娘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陛下何时离开都不知,这无声的雪又怎会打搅娘娘雅觉?”
“奴婢看,娘娘才是普天下心最大的人。”
云缘笑着捏住绘扇的脸,看少女亮晶晶的眸子,禁不住地笑。往后又倒下,躺在被上,黑藻般的发散开成了画。盯着上头的绸帐,失神开口。
“你说得对。”
8. 求学
这些日子,云缘出去的时间倒越来越少,大多时候待在茅屋中倒腾食物。
于是赵位晚间练完剑后回来,将一口云缘做的菜下口,面不改色地倒掉,自己再重新做。
云缘趴在桌上笑得开怀。
她实在没有做饭的天赋,试了两三次,懒得紧,也不折腾了。
那些日子是末夏。白日热,黄昏时要消暑,云缘便领着赵位在河滩边练剑。
赵位对斗着各自三匹虎狼,云缘则束袖束衣踏入水。赵位在将最后一匹虎变为木屑后,回头搜寻云缘的身影。却见云缘坐在矮桥上钓鱼,透过微阳的余辉,赵位看见了云缘光裸的脚,生生转过目光,不看一眼,也不再开口。
云缘钓上了一条鱼。
“赵位,今晚吃鱼!”
云缘绑发的丝带垂落,发丝凌乱散漫,却回过头朝他笑。
赵位看着河里掉落的束带,点了点头。
秋风飒飒时,云缘弄来了一条小舟,舟前点着一盏灯。赵位盘腿坐在灯前,看着书。
云缘在另一端躺着熟睡。
他看着乌黑的河面,听着两岸偶有惊起腾飞的鸟鸣叫,又看那头云缘侧身卧着睡得安稳,倒有驾一叶扁舟之感。只脱了外衫,盖在云缘身上。
赵位看着那张温柔的脸,又想起了两个月前,茅屋门被他打开,白衣翩翩的季望站在他跟前。
季望跪下,行拜礼:“罪臣季望,叩见太子殿下。”
他知来者不善,故意答:“既处民间,即为草民,你拜的,仅是以前的大邑太子罢了。”
季望起身后,不言语。他去哪,他跟着去哪。他搬木头,他便也搬;他吃饭,他就在一旁沉默寡言看着;他忍不下去,看季望消瘦可怕的模样,脸颊凹陷,双眼青黑,怕季望死在自己跟前,给他一个馒头,一壶水,季望还是摇头。
回家后,他仍旧跟着赵位。
太子坐在茅屋里,饮了口茶,问道:“你到底想作何?”
季望跪下,道:“求殿下告知臣弟季成下落。”
赵位道:“他不是去岁便问斩了么,你问孤,孤又该去问谁?阎罗殿的阎王么?”
季望拜礼依旧,道:“臣虽被父关在家里,然刑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既与殿下一般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便与殿下有一定联系。”
赵位笑了:“若孤当真不知呢?”
季望道:“臣既已想弑君一次,万不敢再有第二次,然,臣不弑君,天下之大,不说明齐魏燕韩楚大国之众中,宋明蜀等小国之城中没人不想弑君。”
赤裸裸的威胁有着破釜沉舟的气概。
赵位语气不善:“你大可试试。”
季望继续跪,道:“臣清楚太子位之品性,殿下之为人,臣亦信得过,只想求殿下让臣与成见一面,臣要亲口问他一些事,也方解心中郁。”
赵位默了一瞬。
在茅屋中倒了一盏茶,递给季望,看他饮下。
赵位问他道:“你是如何知晓孤在此的?”
他心里有了一个答案,林林总总指着一个人,他却不愿相信,只是问出来,仿若问出来,心里也便好受些。
季望道:“半个月前,一只狗叼着一封信闯入臣家宅中,家奴尽驱而不得法,东窜西躲到臣的跟前,放下一封信,便又狂吠而出。”
“那信上写着您的藏身之处,臣便驱马来此求见太子。”
“这一路说来也怪,有老马挡道不给过,巨蟒盘旋倒挂于树和群鼠相攻咬死了臣的两个仆从。”
赵位手指叩着杯,又道:“将信上说的念完。”
季望一顿,似是没想到太子可以猜到还有半封,便如实道:“上面写‘问太子位成之下落,应太子位之求。’”
赵位心里道,她倒打得一首好算盘。又在跳跃的烛火中,道:“你说孤所求为何?”
季望笑了:“既为太子,所求不是显而易见?”
他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天下。
“待殿下起兵之时,臣必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思绪戛然而止。
夜风依旧吹着,河岸两遭万籁俱寂。天地六合之间,只有一叶孤舟缓缓行驶。云缘的发与衫垂落水中,化作了涟漪,随船与水起起伏伏。
赵位握着书页的手一紧一松。
月亮很亮,赵位看完了一本书时月亮刚西斜,他一路看小舟游过峡谷,划入平江。平江面起了雾,看不清前方,四周也静,小舟仿似在镜面上游。
云缘早已坐起。指挥着赵位摆渡,待雾气尽散,面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世外之地,绿草茵茵,被风刮开呈现似波浪一般的纹路。
云缘抓住赵位的手。
“抓好了,被小鬼抓住了,我可不管你。”
说着,另一只手提裙踏入这一方绿茵。赵位正思索小鬼一词,往下一撇,浑身一僵,云缘不咸不淡的声音在前头提醒。
“别看脚下,扰乱心智。”
赵位收回眼,他方才看见了一个抱着孩童的女人跪在地上,流着两行血泪,求他垂怜。
一望前看,又有群魔乱行,在叶上,在露水间,连飞舞蜻蜓的翅都有小鬼童张着血盆大口想吞了他。
这扰乱心智的,又何止脚下。
赵位只好将思绪放在两人紧牵着的手上,云缘的背上。
不知走过多久。云缘方才停下,松开了手,负手而立。
前头有个洞穴,洞穴旁种着一株枫树,此下深秋,一树叶远看红得似火,燃得热烈。
鬼畜似乎很怕这个地方,远远躲在树后,偷偷望这两个外来者。
“老叔,我今日带他来,是想求您带他一带。”
里头传来苍老辽阔的声,却打击着赵位的耳,赵位双手捂住耳,一片瓮声,教他听不清。
赵位抬头看云缘。云缘此下并不看他,只死死看着里头深远的洞穴,他见她从未流露出的模样,心下异样。
洞穴里的人有些不悦,良久才回道:“以你郑尧期之力都教不了的徒,叫我又能如何带?我不带。”
云缘苦笑,道:“老叔莫要学倔驴。侄女自个都火烧眉毛了,今日死明日活都不确定的事,若是我自己教了剑术,恐是会传孽缘给他,让他不得善终。”
老头冷哼一声,更加凌厉:“既是如此,你当初为何又执意下山搅弄朝局,沾染满身污垢的尘。以你之造化,莫不是这一个孽缘,怕早早都老老实实羽化登仙了罢!如今到这一步田地,又岂怪得了旁人?!”
云缘后退一步,怆然笑道:“老叔,您以前说过,不怕错,错了就得改。尧期既知错了,也改了;可改得不公,弥补不够,欠孽太多,只得如此。”
“老叔,他是邑朝最后的血脉,尧期的最后一份罪,赎完了,尧期便乖乖跟您回去,要打要骂,随您处置。”
那洞穴中久不传音。
赵位耳中瓮声散开。云缘却恢复温和,眉眼却带着淡淡的疲倦。
“赵位,从今日起,每日日出前到这里,日落后子夜前必须回来。剑门一派的秘诀,学术理事的不解,为君之道的修习,这老头什么都知道。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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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滞,有何不解,有何愿望都统统跟这个老头提,使劲提,使劲问,往死里学,往死里问,不然我提的二斤肉,一坛酒就白瞎了……”
洞穴里的老头似是气急,嘟囔道:“你个臭丫头!”
云缘闻言转头,看着那一方洞穴良久。上前一步,摘掉了往日柔和的面具,面色一改温和,冷冽得陌生,眸中却柔软一片,对着洞口跪下,磕了三个头。
“您既不愿见我,我便走了。”
说罢,她站起,转身,风扬起发,刮过脖颈,最后一眼的决绝。
也是这一眼后,赵位看到,待云缘转身后,洞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侏儒小老头,隐在黑暗中,静静目送云缘乘舟离开。
突然之间,老头用手里的拐杖敲了敲洞壁,发出老钟般沉闷的声,他横了一眼赵位,上下打量,吹胡子瞪眼道:“倒是一身好骨。”
赵位跟着他进去,未曾想洞穴不是住所,而仿若一条通道,曲曲折折地穿行,时极狭,得吸气屏声才可过;时极旷,伸手而不见五指。
待出来后,方知到了真正的桃源之境。
四时流水潺潺,外头现下是深秋,正是枫树灿红之景,而此处此时的山林中山花缤纷,春景烂漫。有麋鹿在河边缓缓踱步喝水。看见了老头,又摇头摆尾过来,似枝的角抵过来,被老头用拐杖敲走。
赵位跟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只心里暗暗称奇。
老头道:“将你的佩剑拿出,让老朽看看。”
赵位恭敬呈上云缘给自己的一柄木剑。
老头一把手捞过来,多看了两眼,掂量了几下,摸了一把胡子:“她倒是舍得。”
苍老的张满褶子的手摸上剑柄,略微施力,赵位看到剑上似木一般的壳碎成粉末,纷纷落下地上。
赵位定睛,突然问道:“这是谁的剑?”
老头似陷入深远的回忆,道:“这把剑是一个惊才艳艳的人少时的佩剑。这个人骄傲自满,天不怕地不怕,自认为有一腔热血,凭一剑一人打遍华山无敌手,不够年龄却也要强行论剑。”
赵位听着,又问:“她最后如何?”
他又看着赵位,这一眼太深,隔着数不清的怨,里头裹挟着深深的恨,咬牙切齿道:“自是败了,因着这一腔热血,被自己的师门逐出,留下千古的骂名!”
赵位对老头避而不视,看树上的一只的猴子倒立朝他扮鬼脸。
老头扭头就走,嘀咕道:“跟臭丫头一模一样的脾性。”
单是这一日,赵位比一个人在家练剑还要筋疲力尽。
这老头脾气委实奇怪,上一秒笑论古今多少事,讲课传学跟说书一样惊心动魄,下一秒就是横眉怒目,骂着邑朝,骂着后魏主,骂着当今在帝京登基的陈主。
赵位只得一边求知若渴地求学一边又倒上茶“您老说了这么多怕是渴了”般上茶。
剑术使了几招,便批斗地赵位前头六个月仿若未学,更是骂他连路都找不到,门都没入。
赵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般您说得多,请您不吝赐教……对,救救剑都不会举,剑灵都把控不好,这么好的剑白瞎就可惜了的孩子。
但咱们邑朝太子也并非无可取之处,他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也使得老头最终闭了嘴,只是蹬着他发泄不满,嘴上却没停。
到了日落,赵位踏上了归家的路。划船的是个披着斗笠的人,赵位在船上思量今日际遇,一路倒也清净。
回到径河滩,那远远站着一个人。赵位跳下船,跑了几步又慢下来,走过去。
云缘提着灯,在等他。
9. 弱子
帝位,二子少寺,生而神灵,幽静乖癖,疏通知事,俊貌,可谓智妖。
是日大雪,长吉殿内,来往宫侍各个形色匆匆。二皇子染了风寒,好好坏坏,起起复复,竟一月有余。昨夜刚入夜,又起了高热,一起就是一晚上。
天蒙蒙亮时,有人在宫中纵马狂奔,敬鸟在长吉殿宫门口翻身下马,快步往里跑。发上,眉上,衣上都挂了一层雪,简直成了雪人。
敬鸟怀里还抱着从妙仁堂采来的老参。老远地,他就看到跟在平太医身边的小医女,此下正站在门口处等候。
此下深冬,寒气逼人。
小医女见到敬鸟过来,也提衣快步跑过来,刚接过人参想转身时,敬鸟拉住她的袖。
他在一个半月前被殿下派去陇西办事,昨日刚回京,又知晓了殿下病了足足一月有余。要是过往的冬日,也未曾如此反复,而在夜里殿下病来得更蹊跷,平太医便改了方子。这方子倒也没什么独特的,其他的药材太医院常备着,便是没有,也可连夜在帝京的医库中调来。唯独妙仁堂特产的老参,让敬鸟一人策马三十里。
他此下见长吉殿众人行事不改昨夜紧迫,不禁问道:
“殿下现下如何了?”
小医女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山清水秀。因事迫在眉睫,只开口简略道:“殿下高热现下依旧未退,老师正在想法子。”
敬鸟拧眉,跟着小医女进了殿内。迎面对上楼公公,楼公公对他使了一个眼色,敬鸟会意,还来不及再往内室瞧几眼,又被楼公公拉着袖出来。
敬鸟又思量起来,便问:“公公,到底是何事让殿下突然急病复发?”
楼公公打马虎眼道:“估摸是昨日着了凉。”
楼公公是个很老的人了,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在陛下跟前服侍,后来少寺出生,又被陛下派去服侍少寺。如今头发发白,眉宇间还依稀透露年轻时深沉的阅历。
敬鸟再问时,楼公公只是摇头,抿唇不语。
敬鸟是圣穆帝带来给少寺的玩伴,切切实实的急性子,又视殿下为珍宝。当初殿下去章和殿寻贵妃时,便支开他去宫外办事。若让敬鸟知晓前后缘由,指不定现下就闯入章和殿去惊扰贵妃娘娘。
贵妃来不来暂且不说,违背圣旨可是杀头的死罪。再者,殿下病后,太子也若有似无打探帝王和章和殿的态度,希冀帝王松口又盼母妃一见。
太子去打探贵妃,那边装聋作哑,送进去的东西像丢进太液池的石子,连声音都不起。
而帝王只是摆着棋盘,与太子下了半月余的棋后,每每晚间再一同来看少寺,沉声吩咐一切以配合平太医为先。
平太医也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呐,这位年纪轻轻,名满天下的圣手在昨夜从殿内出来后也不禁叹气道:
“楼公公,我头发是一把一把往下掉呵!
“殿下本就多思,这是心病。”
“你说,这位贵妃娘娘当真如此狠心?”
楼公公也只是苦笑着安抚平太医的怒火。突然之间平太医又问起贵妃,这倒令楼公公也眯了眯眼。
这些年来庙堂江湖都对贵妃郑氏的揣测颇多且愈演愈烈,陛下看似放纵不管,漠不关心,可楼公公毕竟是服侍过圣穆帝的老人了。
他既见过陛下带领百万雄兵攻破帝京,手提梁后主头颅冷峻威严,也见过陛下初登大宝朝政不稳之时雷厉风行处置官员,让太极殿内血流成河。
那些年的圣穆帝在他看来杀戮太重,冷漠无度。他不似活人,更像是阎罗殿索命的阎王,只埋头于朝政,对其余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便是连生母的长姐当今太后都被其威严所逼不敢外加置喙。
直到郑氏出现。
楼公公仍记得在泰山庙宇的那一夜里,大雨滂沱,郑氏撑伞而来,陛下看见郑氏的眼神。
有了软肋。
后来帝王即使百般克制,千般隐忍,也逐渐改变。不似冷漠了,也会沉溺于温柔乡了,到郑氏生下辛桓少寺后,他成为人父,才真正褪去冷冽麻木之性,成为明君。
楼公公还未回过神,就听着传报太子进殿的声,赶忙拉着敬鸟跪下。敬鸟一个趔趄,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轻嘶了一声。
“楼公公免礼,孤闻得昨夜少寺突发高热,这会如何了?”
楼公公恭敬道:“启禀太子殿下,二皇子忧思过重,平太医道还得待些时日。”
玉冠贵袍的少年怔愣一瞬,面上有了虚晃之色,终是负手:“罢了,孤进去看看他。”准备启步时像是想起什么,又道:“父皇午膳时会过来,楼公公尽早准备着。”
楼公公点头称:“多谢太子,奴知晓了。”
太子抚帐而入时,少寺正躺着,睁着圆润贵气的眼,看着平太医为自己施针。
听得动静,抬眼,方才扬起虚弱的笑:“皇兄来了。”
辛桓皱眉,缓步到平太医旁,看少寺又忍不住偏头咳嗽,扶住他的臂,稳住,道:“别动。”
平太医施了一阵针,方收,整理医箱。
辛桓问:“怎会又虚弱至此?”
平太医抬眼,看榻上的少寺,深吸了一息气,若无其事收回,摇头道:“臣亦不明,现下只先服下这方药,老参吊着。三日后再诊,若是不见好转,只得再换一方药罢。”
辛桓未语,却是转眼去看少寺。
榻上虚弱的少年见辛桓看他,又微笑,不变的弧度,收回被施针的臂。
御书房中。
顺时将汤药奉上去。圣穆帝执笔的手如松似玉,在汤药上案的一刹却是一顿。
这宫中能将汤药送来御前的也就只有章和殿。
顺时见帝王盯着汤药迟迟不语,殷切开口:“这是贵妃惦记着陛下的龙体,差绘扇姑娘送来的。”
圣穆帝却拂袖置下笔,摇头自语道:“惦记朕。”
他任由少寺将风风雨雨的流言传遍阖宫上下,怎么得着让她也知晓了少寺来势汹汹的病。圣穆帝以为她会再狠心点,像十年前一般不闻不问。如今却见她送来了汤药。
她知他懂得药理。
“现下何时?”
顺时道:“禀陛下,午时二刻。”
圣穆帝起身,淡声道:“去长吉殿。”
圣穆帝过去时,瞧见辛桓还未离开,不由挑眉。辛桓行了礼,端立一旁。
少寺咧开笑,依旧躺在榻上,双手行礼,道:“拜见父皇,恕儿不能下榻拜迎父皇之罪。”
圣穆帝神色不虞,直接在少寺手腕上把脉。少寺噙着笑,垂眸。
圣穆帝放开手,在少寺额头一拍,不咸不淡道:“胡闹。”
顺时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这胡闹的事可多了。陛下说的哪一件。
顺时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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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到跟前来,少寺性善,与宫中太监宫女打成一片,此下好了一半,胡话也是张口就来:“公公又变俊俏了。”
顺时耳根子一热,眼风轻轻看圣穆帝在木架前随手翻着少寺近些日子的课业,太子辛桓也站在一旁,未曾注意。
才笑眯眯开口:“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了。”
少寺欣然笑,从善如流道:“怎会,公公从我幼时到如今是一成不变的俊俏,来日教教少寺,让少寺也学学如何永葆青春不失色。”
“朕看你是皮痒了。”
圣穆帝未从少寺的文章上挪眼,指尖翻过一页。
顺时赔笑,又将手上的汤药凑近给少寺,道:“殿下,瞧瞧这是什么。”
少寺定眼,不甚在意:“我喝过了,再喝下去,撑死我得了。”
顺时继续笑:“这个可不一般。”
他有意吊着少寺的胃口,却见少寺抱臂,靠着帐幔的样子更加散漫:“哦?有何不一般?莫不是父皇亲手煎的药?”
圣穆帝不开口,拿出另一本课业。
少寺早慧,作出的文章却不伦不类,还会写些话本子,但角度稀奇,言辞犀利。看过的人包括他老子心里都思量这厮莫不是有要谋反的念头。
曾经圣穆帝让二十八学士之首的宋观教导少寺课业。宋观寒门出身,为人固执古板却清风明月,被朝中不少人称赞。圣穆帝在此之前曾对宋观婉言道:“少寺顽劣,有何冲撞之处,还望爱卿海涵。”
宋学士豪气挥手,自信满满,他教过皇学的学生,座下更是桃李满天下,各个果大丰满,就没他教不定的学生。
结果不出三月,此人被气得参了少寺十五道折子,官帽一脱要辞官还乡,还扬言要撞死在殿前的柱子上。
圣穆帝无言了,让单时明压着少寺去宋府提着厚礼去赔罪,不料这孽障倒是老老实实赔完罪了,结果还偷了一只鹅回宫。
帝京谁人不知,宋观其人视鹅如子,养的鹅比街市卖得都好,各个油光水亮,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宋府花园踱步,见过的同僚都称赞不已。
少寺却偷出来了,还炖了。
宋学士不干了,一觐见,在乾政殿内喋喋不休,却见圣穆帝神色不明,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手:“嗯,爱卿宅中的鹅当真不同凡事俗物,朕也吃了,朕便也向爱卿赔罪。”
偷鹅的那一日,少寺差敬鸟送了一碗焗鹅饭给他老子。
宋学士蔫了。
圣穆帝话虽如此,也是被烦得够了,派着顺时拣了几只外邦的鹅送给宋观才压制住其人怒火。却说什么也不愿再教导少寺。
圣穆帝一思量,又试了七七八八的学士,上至古稀老者,下至青年才俊,都对少寺无可奈何。
索性直接扔给他哥辛桓,便一直教导至今。
圣穆帝放下书,偏过头。辛桓见此,也转身,他们都看着少寺。
这边,顺时捧着碗依旧笑,笑得褶子挤一脸。
少寺缩了一下,一阵恶寒,似笑非笑道:“您说吧,是何来历?”
顺时道:“贵妃闻得您病了,派人送了汤药给您。”
母妃。
少寺垂眼,盯着深棕色的汤药,哼笑:“那少寺多谢贵妃娘娘了。”
随后十指扣碗,一饮而尽。
少寺被苦地有些咬牙切齿。
辛桓忍不住笑了。
10. 这厢爱
云缘在矮榻上眯了一会,醒来时天已然暗了,燃着的银丝碳通红,殿内温暖如春。圣穆帝穿着月牙白的袍子,坐在一旁,拿着她的话本子看。
云缘问:“外面还下着雪么?”
他答:“还下着。”
圣穆帝依旧看着话本,话本子里讲着张生和女鬼,老套地夜路书生,还是他年少时看过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这本大篇幅描述的是夫妻之事,伦敦之礼。
圣穆帝将云缘的手一直在袖里暖着,又细想了一会,发觉脑中,心中亦全乱了,摒弃了一部分,还是乱。索性合了话本,另一只手单手斟茶。
云缘伸了腰,斜靠近帝王怀里,沉思了一会儿,伸手推开紧闭着的窗。
窗外的寒风一缕溜进,令云缘缩了脖颈。章和殿中的宫廊里每隔三步便挂着宫灯,远处还有小太监正踮着脚换灯油。窗外大雪纷飞,玉兰早已脱尽了叶,只有虬曲的枝张牙舞爪,上头盖着两指厚的雪,在夜幕中显地庞大。
云缘被帝王拥在怀里,安安静静看着雪。
突然的一个仰头,她看圣穆帝也正抬头看雪,从下往上看,也便笑咪咪伸出双手搂住那人的脖颈。他感觉到了,配合着低下头。
唇齿交缠到彼此气息都紊乱,终是帝王克制了,想抬头离开,又被云缘撑着身子追,她双手拉住圣穆帝的胸前的衣襟,衣襟上银丝勾勒的暗纹缠绕在云缘指尖,一来一回,云缘眼里裹挟了湿润的雾气,就那么看着他,挥不开也驱不散的。
他掌住她的下巴,在这片雾气萦绕的眸子里探寻什么,也便继续低头,若有似无,漫不经心,一饮一啄间,云缘偏头笑着躲开,又伸手搂住圣穆帝的腰,埋头在他脖颈,闻着身上人熟悉的味道,起了坏心思。
圣穆帝身体一僵,脖颈传来清晰的湿濡感,云缘用她的牙磨了磨。
他提着她的颈,四目相对间,她双眼此时湿润发亮,里头情潮涌动。
这样的眼神太熟悉,记忆深刻之中,午夜梦回之时,过往无数次的床榻之间,她便是这么个模样。
欲说还休又蠢蠢欲动的模样。
他们额抵着额,他看着她,轻叹一声。
他知道云缘性野,也愿意迁就着她,并希冀她一生也不要被他所束缚,她合该振翅高飞,去做什么事也好,去做谁也好。可在后来,哪怕明知她另有所谋,在举棋之时,谈笑之间就将自己决定留在宫闱,做了他的妻。他承认他自己的卑鄙,可那段时日的欣喜若狂只有他自知。他甚至祈求他一生都停在那几年,不要往前走了。
可事不随人愿。
云缘伸手,顺着他衣的下摆进去,内室本就温暖得紧,一来二去,她用手轻轻剐蹭,两人都起了一身汗。
他忍得辛苦,亦拿她没法。这小半年间,怕吓着她,总是浅尝辄止,觉得满足了她亦是满足他自己,却忘了她原本就是个贪的。
今日看了话本才觉缘由。
他故意问:“想了么?”
云缘不说话,依旧跪坐在矮榻上,却挤进他的□□。
外头雪没有要停的趋势,后半夜似乎化了一部分,被小宫女带到廊下,化了开被踩在脚下。
水声一阵一阵的,人也深入浅出,声音此起彼伏,暗哑欲人。
绘扇红了耳,低着头。夜玉光却打个哈欠,数着时辰,单单站着。
又是半个时辰,主子才传来叫水声。
里头是恣意妄为的,情味也深重。圣穆帝用着自己的外袍将云缘裹得严实,裸着上身抱人去了浴池。
他将人抱在怀里,不禁缠绵一阵,又叫了榻间的称呼。
阿姐。
他拂过云缘额头的湿发,边亲吻着她的唇瓣边引着东西出来,云缘轻哼几声,昏昏欲睡。
待一切安置好,圣穆帝又抱着人放在榻上,捻平被角,侧坐在榻边,侧脸在跳跃的烛火间被映照在帐幔上,大刀阔斧地凌厉,神情却柔软无比。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照耀着雪面反着光,亮得醒目。
帝王披着鹤氅出来,停在外头,抬头望了雪景一眼,暗卫奉上密信。
“禀陛下,韩王派出亲卫送来此信。属下暗访韩国多处兵营,皆无异动。只是韩王第二子赵清淮频繁出入瑕关。”
圣穆帝折了信,道:“单将那里如何?”
“大将军那里也盯着赵清淮,其人每日打猎饮酒,找不出破绽,只得暂时按兵不动。”
暗卫似乎踌躇一般,道:“属下还有一事。”
圣穆帝道:“讲。”
“贵妃娘娘的人近几日频繁与郑崔二氏来往,在燕国也有探得贵妃的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属下多方探寻,找来了这个。”
暗卫又奉上一张图纸,上面画着百国图。山河大势,城郡分布都画得清晰明了,图边标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圣穆帝一眼便知这是云缘亲手所绘。
上头的燕国被用朱砂笔圈出。
“这是属下在与贵妃的人交手时所得,那人似乎是个江湖路子,在落下风之后便丟图而逃,似乎…更像是主动等着您。”
圣穆帝被气笑了,摆手让他下去。
他再拂帐而入时,看着床榻上的女子,睡颜恬静,心地极坏。
于是云缘再偷偷睁眼时,帝王脱着鹤氅挂在架上,又倒了盏茶拿来榻边。
“说罢,贵妃娘娘的算盘。”
云缘咧嘴一笑,就着他的手饮茶,眼珠子一转,圣穆帝便知她又在想编什么故事去哄他。
云缘刚想开口,对上他没什么温情的眸,里头更多的是冷静。她不由纳罕,又伸出手摸着他的额头,滑过眉宇,又拂过鼻梁。定睛到唇上,不由自主开口道:“赵憬和。”
时至今日,云缘自己也摸不清他的所想所思了。
在她不在的这十年里,他成熟了,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百国内赫赫有名的君王,不用再像以前一般需要她领着他,教着他去感受什么了。
就连十年前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告诉他之时,他的方寸大乱,他的情绪不可控,猩红着眸子,扣着她的肩,问她,她走了要置他于何地时的动情态都在眼前这个镇定自若,气度不凡的君王面前不复存在。
他如今会饮茶看她胡闹,会纵容会退步会配合。以前虽然也是如此,但多多少少还是会被云缘胡闹得不知如何时真性情流露一二。到如今,再怎么作,都是一副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又步步紧逼,再松弛有度的模样。
床榻上也是,更放得开了,一直喊着阿姐,却一直死死盯着他阿姐不放过任何迷离的模样,会改变力度勾着自己,变狠了,更敢玩了。
云缘轻叹了口气。
君王是有了,小赵位却不见了。
圣穆帝放下了茶盏,上榻,将云缘搂在怀里。一时的安静,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
他不急,甚至就这么垂着眼看她埋头在他胸膛胡来,咬得狠了,就用手垫在她的牙上。
云缘看着那点渗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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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也虚了,移开眼,道。
“我想要珩奇剑。”
珩奇剑是剑仙郑尧期的配剑,郑尧期在亲手杀了自己辅佐近十年的君王后,跳下了无涯,至今近三十年。
圣穆帝轻拍着她的肩膀,他知晓今夜只能让她开口说这些,说这些也已然不易,她做事前,从不与人告知商量。
云缘又问:“少寺的病好了么?”
圣穆帝替她盖好被,道:“马马虎虎。”
云缘又问:“我是不是真不合适做个母亲?”
圣穆帝笑,光阴在他脸上流转,变得清清淡淡。他道:“你是个女子,没有哪个女子从一开始就适合做母亲。”
“辛桓也好,少寺也罢,你见不见,亲近不亲近的,都有你自己的理由,”他一顿,握紧云缘的手,“再者,是我不想你见到他们。”
云缘没有问缘由,想起那日远远的一眼,玉兰树下的辛桓,玉石一般的品性,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不知多少年的光阴,在功名荣辱中,云缘恣意其间。如今面对自己两个亲儿,倒是让她老脸一红不好意思。
圣穆帝最后道:“不早了,睡吧。”
…
腊月二十,接近年关。少寺躺了一月有余,又回到了老毛病,一到冬日便咳嗽得厉害,也是躺得烦了,溜七溜八,楼公公看他老实穿着袄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出来了。
临走前又叮咛道:“太子殿下晚间会检查您的课业,殿下您顾及着时辰。”
少寺散漫往前走,不回头地朝楼公公挥手示意。
今日前朝百国万邦觐见,他哥和他老子都抽不开身,但宫中侍卫七七八八防着他,左一步右一步的,避都避不开。
少寺转弯去了梅园。
红梅似美人,挂雪戴冰。少年郎被冻得鼻尖通红。他折了一枝梅,叼在嘴中,摩拳擦掌。
从小跟着单时明,少寺其他的没学会,翻墙翻得炉火纯青。
于是翻墙坐上墙沿上时,梅枝上的雪弹了满身。
少年郎朝墙的另一边往下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人,轻笑一声道:“许久不见,少寺甚是想念您,盛侍卫可好?”
底下禁卫军首领盛常恭敬行礼,道:“见过二殿下,微臣亦是想念您,您可否下来,与微臣一叙。”
少寺偏头咳嗽几声,舌头抵着牙槽,皮笑肉不笑。
鬼才跟他叙旧。
上回翻墙被抓,交给他哥,被辛桓罚着抄了上百遍的礼记和孙子兵法,面无表情地骂:皇室子弟中的翻墙第一人,偏生墙都翻不好,既然如此,莫要丢人,不如多读几本书。
这回被逮到,不得罚他抄上个个千遍万遍的书外加一百篇的策论。
少寺这厢点头,睁着温和的眸子道:“好的,您能接接我吗?少寺下不来了。”
盛侍卫迟疑,最终颔首。
将少寺搂着下地的瞬间,被少年郎笑眯眯地想在脖后击了一掌。盛侍卫堪堪避开,刚想开口。
“您…”
鬓边插花的少年郎挑眉,又迎面扔出一把药粉,轻声开口:“睡吧。”
做完这一切,看盛侍卫倒下,才若无其事拿帕子擦擦鼻子,提步刚想离开,突然,侧眼。
刚翻过的墙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黄衣的女郎,正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看着他。
少寺今年也不过十三岁,他比辛桓小三岁,辛桓身量极高。少寺比他矮一些,也因常年的病,更为清瘦些。
11. 雪夜
少寺收敛了眉眼的笑,回过身,站在洁白的雪地上,看着这么一位女郎。
“尔为何人?”
鲜少展露的咄咄逼人的态势。
云缘在宫墙上迟疑一会,慢吞吞爬下来,裙摆刮了一层雪,再弯腰拍掉,走至少寺跟前,道:“你猜。”
少寺沉吟片刻,又挂起吊儿郎当的笑,话语却不再好听。
“你这么老,莫不是郑国婶婶。”
云缘啊了一声,认真想着,想了好一会,也没在赵家天下中的什么叔啊嫂啊伯啊婶啊的记起对应的脸,她自个儿也没记清楚。
于是面不改色地点头。
少寺看着她,眼中情绪透露太多,像是看出什么又像是没有,最后看得云缘都展露疑颜。他只是转身,不置一词。
少寺走在前头,云缘走在后头。他们走上长桥,长桥上满坐叫卖的商贩,卖得是帝京时下最兴祈福用的绳结。
小少年停在一个商贩处。
黄衣女郎也抱臂靠在石桥的栏杆处,就看着他尚且稚嫩的眉目,手指在其中翻转,认真筛选着样式,却怎么也不满意。
“阿姐,还有绳吗?”
十二岁的少年郎正是天真无邪的模样,弯着月牙似的眸,里头盛满的东西让人心生欢喜,偏生他模样生得好,卖绳的姑娘云英芳华,忍不住红了脸。
又从怀前布袋里掏出一把品相极好的红绳。
“多谢阿姐,新岁常欢。”少寺嘴里多出的几句方言,是帝京特有的调,是云缘在帝京十年也没学会的调。
少寺这边接过花绳翻转起来。
云缘看得生奇,凑近,只见少寺手指灵活,不出一会儿一个精巧样式就成了型,是一只飞虎,栩栩如生。他一连翻了五个才罢。
卖绳结的姑娘看得入了迷,呆愣愣的样子逗笑了云缘。
少寺不着痕迹地看身边这位自称为郑国婶婶的女郎,抓着绳结的手一紧,抿唇后停手。对着卖绳结的姑娘微笑颔首,离开。
他又走了几步路,帝京年节里讲究颇多,街上红绸红灯笼满挂,百姓采办年货,各个新衣靓丽,衬得男子英俊,姑娘俏丽。
少寺拐进帝京的最大的酒楼里。
在这里,年节更是热闹,一楼拥了大批的百姓,几个人围着一桌,要不席地而坐在板上,磕着瓜子,点二两牛肉,一碟花生米,煮着热酒的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氤氲了外景。
店小二识得少寺,一声新岁贺礼后直接领着他去了二楼风光最好的地方。
少寺入座后,抿茶间隙又抬眼环视四周。
那位郑国婶婶不在。
听一楼拍案声起,震得大堂一静,说书老者儒生衣袍登场,却是个步履缓慢,胡子发白的老胖子,肚子顶的儒生衣袍不伦不类,袖子还短了一截。百姓围着他,只见他上台后扫视众人,眉毛一扬,胡子一摸,瞪大了眼。
“今日不讲皇室秘辛,不讲百国诸子,亦不讲鬼怪传闻。今日讲前朝大邑杰出的三派之首,剑门。”
“剑门始于高祖,兴于文帝,哀帝时最为鼎盛。如今的剑门第一大派为剑镇山,剑修第一修是三年前手执鬼踏清风剑在万圣台搏得第一的于乘月。这于乘月师承数零散人,而数零散人的爷爷便是剑镇山”的开山鼻祖乌子虚。”
“说起这乌子虚,年少时便斩尽中原奸佞,就连当年的盛宣帝也要收这乌子虚为臣下,为自己所用。你们猜这乌子虚做官做了几日?”
“十八日!仅仅十八日便辞官归家,但其人在三十三岁又带着中原十八剑客开山立碑,创立剑镇山。”
底下有人接话:“相传,珩奇剑郑尧期与乌子虚不共戴天可为真?”
说书老者摸着胡子,轻哼一声,道:“世人皆知珩奇昭明郑尧期与乌子虚不合,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两人曾为同门,师承一脉。”
“这郑尧期做人轻狂至极,十五岁举剑登顶第一后便目中无人,举止轻狂无度,惹得剑门怨声载道……而乌子虚老先生是他的师弟,对自己师兄是极为敬重的。”
混在人群中的黄衣女郎靠着柱子,低着头,用手翻转着手里的红绳,翻得认真,一个个精巧的花样来回变换。身边有个被抱着吃糖的小孩被吸引住了目光。
云缘编好后,对上小孩流口水的眼,无声笑了笑,摸摸孩子的头,将结好的红绳送给他。
“那为何后来反目成仇?”
黄衣女郎拂袖坐在人群中的矮凳上,继续撑着下巴,笑,黄衣鲜亮的女郎。这副样子落在二楼少寺眼中,莫名刺眼。
“姑娘可要酒?”
她身边一位公子问她,斟上一盏酒,推过来,云缘定睛,轻叹似的,再摇头道:“不喝酒了。”
“他们同出自于莫道山,莫道山的隐者春江华曾受恩于皇室,忠心耿耿辅佐哀帝,而这郑尧期却违背师门去投靠魏王封昭,两人君臣之谊曾一度被时人盛赞,堪及徐孺下陈蕃之榻……道不同,不相为谋,乌子虚老先生曾一度劝他师兄郑尧期,怎奈此人一意孤行,不肯回头。”
“哀帝时的民不聊生,多地都曾出现过相食况,我看这郑尧期做的也没错,这位姑娘,你认为呢?”那位推酒的公子,睁着流云似的眸,温和有礼,进退有度,问黄衣的云缘。
“依我看,郑尧期该死!自己做的抉择,后来也不照样祸害天下,战火连烧了十几年。若不是盛宣帝和当今圣上力挽狂澜,如今天下恐还是落在那魏贼梁主之手,恐怕比哀帝也好不了多少!”公子身边有位执剑的少年,云缘瞧着似乎和少寺一般大的模样。
“喂!我兄长问你呢!你到底有没有听?!”
云缘作礼摆手:“我耳朵不好,一时听得不太真,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那位公子倒也笑了,抬手招呼小二要了一盏茶,上给云缘。
堂上又一个拍案,止住了众人愈加之大的议论声。那老胖子又摸着稀疏的白胡子,开口道:
“不过这郑尧期才华横溢,眼光毒辣又知人善任。一人深入大邑朝堂,化名作云寒衣,扶摇直上,与前朝三公之一当今皇学夫子李先生可齐名。他搅弄大邑朝局,改革大邑兵制,还增减赋税,推行改革。一步一步地为他的魏主铺路。”
“若是这样的人才收为大邑所用,为盛宣帝效命,又何苦后来战火纷飞,百姓流落十余年之苦?他也可为一代贤臣,流芳百世。”
“可偏偏这郑尧期识人不清,助纣为虐,魏君封昭狼子野心,这魏军攻进帝京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又提前买通宫人对盛宣帝下毒。”
“乌子虚也在这时与他师兄郑尧期反目成仇,并在剑镇山下了追杀令,世世代代,只要郑尧期死。”
云缘笑开,在人群中,山水初露。她坐着,继续玩手上的绳结,翻过一遍又一遍,各种灵巧的样式都跃然于手上。到了最后的成品时,傲雪凌霜的样式,她定定看着。
“两人在九夷山比剑七天七夜,郑尧期却公然违背剑论使了阴招,重伤乌子虚老先生,使其跌落于山崖,乌子虚老先生后被剑镇山弟子所救。”
云缘伸手拉扯里头的一截绳头,那精美的雪花状瞬间溃散,又成了一团,杂乱无章,恢复原样。
“最后让人大快人心的是,魏主与珩奇昭明郑尧期反目成仇。登基后第一年便忌惮此人功高盖主,惧怕他起兵谋反,贬郑尧期去了崖州整整三年。又不顾朝野上下反对,一意孤行出兵四处征战,意图问鼎天下,使百国臣服。”
“谁料这倒逼疯了郑尧期,这个天下奇才似乎魔怔了,入了妖不妖鬼不鬼的道行,在魏君登基三年后出现在平凉战场之上,亲手斩杀魏主封昭,取其头颅之后,被人看见跳下万丈悬崖不知所踪。”
“从那时起,天下大乱,百国争锋。”
挤过拥挤人群,跨过瓜皮纸屑。少寺鲜少来此处混乱之中,不由皱眉,于是云缘在怔愣之中,瞧见了少寺。
那位饮酒的公子也瞧见了少寺,笑着拘手道:“二殿下,别来无恙。”
少寺颔首:“亦是许久不见张世子,近些年来可好?”
云缘细想了一会儿,又看看那位公子腰间的双凤玉佩,才想起,这是张季百的孙,张鄞之。
张鄞之语气不咸不淡,道:“劳殿下记挂,好得很。”
少寺却看着云缘,问她。
“你还走不走了?”
云缘慢吞吞起身,绳子掉落一地。她刚想弯腰去拾,却被少寺拉住手腕,从拥挤人群中拉出,到见了天光,刺目一瞬。少寺察觉到了,步伐放慢,深吸了一口气,再到街巷。
云缘不说话,也便闲庭信步,望四周叫卖的人,不时被一些小玩意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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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半头的少年依旧走在前头,云缘看不清他的神情,又不动声色扣住少寺的手腕,小少年挣脱了两下,因着云缘手劲极大,也便任由她拉着。
两人一路游游荡荡,多是少寺在前头带路,云缘跟着走。走到月上枝头,走到又起了雪,雪满眉稍。
他们二人上了济苍山。
雪夜叩门扉。
老方丈披着灰黑色的僧袍出来,见着了少寺,又瞧见了他身后的黄衣女郎,极其柔和的眼,合掌对少寺笑道:“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得偿所愿。您这番来又是来上香的么?”
少寺听见祝贺,颔首,又进去,跨过华清池,直奔最里面的屋。
云缘在后头跟着,东瞅瞅西望望,默不作声,拉着少寺的腕,依旧跟着。
少寺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里头打扫地很干净,只燃着一盏灯,云缘瞧着,是个长明灯。
摆放的东西却令云缘眯了眼。
上头只摆放着一个牌位。因着时间太长,年岁太久,上头的字迹因风化而微微模糊。云缘眼里揉碎一抹笑,走上前,暗自惊叹这个久违的牌位。
这块牌位是她亲手所刻,刻的时候喝了太多的酒,意识不清,神智全无,双手被刻刀刻得鲜血淋漓,血染红了整块木头,怎么擦都擦不掉,怎么刻都刻不满意。于是又喝了无数的酒,边喝边刻,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醉中,在最后一日还活着的时候,她刻好了她的牌位。
刻好后又醉醺醺地将木头扔在了某个角落,连着过往数不清的多少年。原以为不再有重见天日之时,到今时今日,才发现有人替她收存起来。
云缘喉咙微痒。
现下想起来,这个活了忘了多少年的老太婆也觉得,年少就是狂啊,天天整一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东西。什么活啊死啊的,又岂是简简单单一个牌位可决定的。
“你认得这个人么?”
少寺看云缘,这一路风尘仆仆,云缘和他的衣上都积了雪水,两人都是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厢的黄衣女郎却撩袍,坐在牌位下面的一个蒲团上,脸色平和,避而不谈道:“咱们该回去了。”
少寺似听不见,依旧看着云缘的眼睛,他呼吸急促,道:“这是父皇每年都会来的一个地方,就在这儿,他每年都会来上香。”
云缘装死,道:“你该回去了。”
少寺不听,觉得眼前发昏,撑着身体。这个会编天下最精美绳结的孩子,心里也有一个结。
他的心结很美丽,美丽得很普通。它是天底下最普通的孩子都会问的娘亲,他的母亲。
此刻就站在他的跟前,于是他继续说:“我也来,不仅我,辛桓也偷偷来。你可知道为何?”
这死孩子。
云缘终于直视着他,继续慢吞吞道:“你该回去了。”
少寺手里却出现一柄短剑,对着云缘,对着眼前这个和辛桓有三分像的脸,对着这个拥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眼睛的云缘,又问她:“你是谁?”
云缘道:“你郑国的婶婶。”
少寺苦笑,几乎站不住,道::“这般境地,你还不肯认我么?”
云缘心里称奇。看着少寺的这一副作派,像极了他老子少年时的性情,这因气极悲愤而通红的眼,怒不可遏而发颤的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少寺这边见云缘长久不语,心里也不由失望,长剑对着自己,看云缘,而后者饶有兴致看着自己。
准备刺进身体的一刻,剑被一粒石子打中,断成两截。
虚弱的少年郎终究撑不下去了。头晕目眩多少次,这次如愿就要倒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云缘探探他的额头,拧他耳朵:“你个孽障,讨债也不是这么个讨法,自己搭进去了,我不照样好好活着,我和他都是聪明人,怎么生你这么一个蠢蛋。”
看了一眼天色,又暗骂这死孩子瞎折腾的啥,一出去就冻得哆嗦,问僧要了袍,包住少寺,背起来,慢慢要往山下走。
僧道:“雪夜路滑,施主可住一晚再走罢。”
云缘背着孩子,转头谢过好意答:“家中有人候着我们母子,这孩子又体弱,回去还要带他去看大夫,谢过您的好意了。”
僧不答,也笑,递给云缘一盏灯,摸着佛珠合掌。
“阿弥陀佛。”
12. 妻和子
小小的济苍山,不算高。从少寺记事起,父皇临近年关中总有几日会不在那满案公文,满殿熏香,满是老古板出没的地方。
父皇是位皇帝,父皇为人极尽冷漠。
虽然朝野上下传言父皇疼爱自己多过兄长辛桓。少寺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自幼多病。因为只有在病时,父皇才会额外过来看他,这是除过每月特定课业检查的时日外与父皇多余的相处的时间。
在这些天,他的父皇才会展露像寻常百姓父亲般的柔情,温声安慰,当然,这是八岁以前的记忆。
父皇其余的闲暇,便是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内,处理堆积如山的折子。
所以在年关他不在的那几日,少寺无比好奇他去做了何。
当他第一次到了准许出宫游玩的年纪,少寺就向他巍峨如山的父皇请旨出宫,去了那处。
他打听了一年多,侍卫派出一茬又一茬,一直缠着顺时公公才探得口风。他们都告诉他一个共同的地方。
济苍山。
帝京中既不算高,风光也不算秀丽的山头。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第一次出宫的少寺使了多少方法才摆脱敬鸟,独自踏上济苍山的山路。体弱让他满头大汗,其实他也不知山里到底有什么,还曾天真想过是否有他母妃隐居在内。
走到中途,体力不济,累得仰躺在一块青石上,眼睛看着湛蓝的天,听着各异的鸟鸣声,不觉入了眠。
再睁开眼时,不期而遇的,辛桓站在他前头,一颗松树之下。
“歇息好了么?我带你上去。”
少寺呆愣点头,爬起来跟上。
到那一日,第一次,他看见了母亲,只不过是母亲的牌位。
到了今日。
大变活人。
“你不是死了么?”
少寺脑袋沉重的,里头像有一口大钟,嗡嗡地敲,骨头里都发着疼,抬起眼皮都费劲。
他安安稳稳趴在云缘背上。
“嗯,现在背着你的是个魂魄。”云缘答,在雪夜中拿着灯,幽暗中的一点,发着萤火似的光,她却步伐平稳。背上这个比她高半头的小少年,少寺轻得可怕,她又紧了手。
少寺舔舔发干的嘴,衬着黄晕的光,她看着云缘的侧脸,少寺觉得像极了幼时辛桓养在宫里的雪猫,他因为这猫,没少和辛桓打架。
他问云缘:“你要背我去哪里?”
云缘看着漆黑的山路,脸上落下冰冰凉凉的雪,他们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她道:“魂魄自然要带你去阎王殿,抱好了。”
又走了一段路,这个少年脑袋一点点下沉,眼皮渐渐盖下,长长的睫毛底下有淡淡的阴影,他很疲惫了。
在寂凉的夜中,在脚踩上干枯的叶和厚积的雪,在脚下发出一声又一声咔嚓的山路上,云缘听到背上的少寺喊她。
“娘。”
云缘掂量掂量少寺,道:“省点力气。”
少寺又叫:“娘。”
云缘嗯着,漫不经心地走,心里思量自己记性也不差啊,又走了一个时辰,这回停住。看着底下渐渐出现的灯火,连成一片,亮得盛大。
她喊背上的人:“少寺,回家了。能不能清醒点?嗯?真晕了?”
背上的少寺睁着圆圆的眼,头上戴着兜帽,摸了摸云缘落雪的发。
像个小老太婆。
他们迈过早晨走过的路,走过午时从街巷往山里去的路,再从街巷到长桥。禁卫军也早在宫门候着他们,让他们进去。
绘扇,敬鸟和楼公公也早早等在宫门,见着了云缘,绘扇心里一个咯噔,只一天不见主子,怎么就成了这么个模样。
楼公公瞧见了云缘,心里大惊,也明白了今日为何一整日陛下和太子对少寺踪迹不闻不问的缘故。尤其是太子,明知殿下不在,还在入夜后到长吉殿喝了盏茶,磨蹭了近半个时辰才离开。
敬鸟快步上前接住昏睡的少寺。
楼公公放下拐杖,叩首:“老奴叩见贵妃娘娘。”
云缘站定,揉了揉酸疼的肩膀,道:“也有个十余年不曾见过楼公公了,您瞧着还和从前一般硬朗。”
楼公公垂眼:“托娘娘的福,老奴一切都好。”
云缘掸掸身上的雪,从怀中取出叠好的纸和一瓶药道:“方才本宫给少寺喂了药,这是药方,劳烦您交给平太医,让他检查一遍再按着方子配。”
楼公公接下,话在心头过了三遍,才道:“娘娘医术精湛,若是您亲自来配,殿下的病也会好得更快些。”
云缘道:“本宫多少年不曾碰过药理了,这方子也忘得七七八八,什么混了什么的,恐伤了少寺的身子。还是给他身边的太医,妥帖些。”
“不会配还喂殿下吃这些药。”
敬鸟在一旁嘀咕,楼公公一记冷眼,他缩了头,老老实实抱着少寺上了马车。
驾上的云缘并不在意,只开口问绘扇道:“陛下在何处?”
听不清情绪的真与假。
绘扇俯身道:“禀娘娘,陛下天黑前便已经在章和殿候着您了。”
云缘又看了一眼少寺的车架,这才摆手:“那回宫吧。”
章合殿早早备好了水,炭火烧得足,殿内暖烘烘的。帝王却未坐在殿内,这会儿站在檐下,看落雪的景,玄色鹤氅加身,矜贵无比。
贵妃回来入室时,圣穆帝伸出的手落了空。云缘径直入了殿,似未看见他,自顾自换衣,沐浴。
顺时看帝王抬起的手又放下。
桌上摆着做好的膳食,珍馐佳肴一道道,是方才撤下去两桌后又让人重新做的。
顺时拿来新盛的姜汤,圣穆帝接过,又舀起一勺,似不觉方才云缘刻意的疏远,只温声道:“雪日寒冷,先喝了这碗姜汤。”
云缘不答。
顺时太阳穴一跳,觉得气氛不对劲,挥手让宫人与他都出来。远远一干人站在廊下,瞧着殿门。
顺时问绘扇:“你们娘娘今日是怎么了?”
绘扇也不知,贵妃在宫门处还平和地与往常一般,甚至开口叮嘱楼公公关心二殿下,可到了殿中却见情绪似乎并不好,方才瞧着像是与陛下怄着气。
夜玉光弓腰站在最后面,脸色发白。
殿内,气氛还是冷然地紧,多是圣穆帝一人开口说话,云缘却一直不回答,他又夹着菜给云缘,云缘却埋头吃着饭,如若未闻。
圣穆帝在云缘第三次推开姜汤后,败了,良久的沉寂。
殿内红烛明亮,照得面前的女子不似真人。
圣穆帝看了她良久,看得眉眼都带着不自知的暖意,他干涩开口:“阿姐。”
云缘低头搅弄碗里饭。只听他解释道:“我知你生我的气,气我不将少寺的状况告诉你。可你我少年夫妻走至今日,又是数年离别之后。我知你倔强太多,你晓我掩藏拙劣。”
“我不打算瞒着你,想你总有一日会知晓,所以少寺和辛桓故意为之事我亦不阻挡。”
“阿姐,我知晓你有通天的本事,可世间之事往往因果轮回,我不敢让你多试。”
“只是想着你不知晓一日,便或许安稳渡过…你的劫。”
“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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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寺,普天之下,总会有法子…治好他罢。”
因果轮回。
云缘猛然抬眼,放下筷,道:“你何时相信的这些事?”
圣穆帝不语,只舀一勺姜汤,递至云缘嘴边,道:“阿姐,你先喝了,我再告诉你。”
云缘就着他的手,喝完了一碗,目光灼灼看着他。
圣穆帝放下碗勺,看着她。
“阿姐,不是信,是怕。”
怕。
云缘头一次在他嘴里听到这个词,但以往的调侃不再能脱口而出,化作了无尽的沉默。
她近乎偏执,硬生生排除了关系,偏头故意道:“因果轮回的事,与你无关。”
这话像刀子,扎得人心疼,圣穆帝看着云缘,他年少时就爱的人,只好淡笑摇头,自欺欺人道:“云缘,你是朕的妻。”
他十八岁定雍关起兵。世事留给他成长的时日并不多,帝京之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盯着皇位的奇雄各个虎视眈眈。
离开的前一日。
云缘在崖州送他,在她救他的那个小茅屋里,两人抱着两坛子酒,喝得酩酊大醉。
云缘第一次在他跟前舞剑,身姿矫捷,美若云霞,恣意又潇洒。
一舞毕,她又笑嘻嘻摆着老狐狸的模样胡言乱语。
那些时节是春日,后山百花齐放,美不胜收。在繁花似锦中,云缘和他打了一个赌。
赢,我为君妻;
输,君为我子,叫我一声娘。
那时云缘心里想,这个也能算做子嗣缘,世上道路千万条,总能破局罢。
多可怕又无理的赌约,赵位答应了。
赵位问她为何。
云缘仰躺在地上,说她贪慕虚荣,想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记下了。
三年征战,一朝登基。他亲笔婚书,让使臣带着封后诏书,快马加鞭至崖州。
她却卷着铺盖跑了一年,去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一年后又回来,笑吟吟说要做他的贵妃。
多少次床榻之间,在她意识最不清醒时,圣穆帝磨着她,又故意问她嫁给他的缘由。
云缘缠着他道:“贪慕虚荣”。
好一个贪慕虚荣。
圣穆帝倒真希望她是贪慕虚荣,如此简单,只要他还是帝王,百国之主,她便永远爱慕于他,生生世世不分离。
可这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如今却说与他无关。
云缘不欲多说,道:“我累了,想静静,你先回去吧。”
她站起身的那刻,被圣穆帝拉入怀中,拉着坐在他腿上,握着她的腰,只带爱恋地,吻住她的唇,铺天盖地他冰凉的气息,唇齿相依,他企图证明些什么,云缘觉得他的手很热,而且在抖。
她身子一僵,脑袋发懵,又推了几下,发现没用。
背着少寺下山的途中,她想了颇多。从前到后,从古到今,她都开始怀疑是否那些年做的孽尚未偿还完,才到了少寺跟前。
而他,面前这个男子又是如何过来的。他矛盾地在子和妻中做抉择,一叶障目般希冀爱子可以满足愿望而妻不知晓他做的一切。
可他聪慧的妻,通晓古今,卜卦更为一绝,终是探得少寺第一个死劫在五岁。
云缘抱住他,看他颤抖的肩膀,然后尴尬了,摸摸鼻子,道:“算了,我不计较了,你别哭啊…我可是不死不老的,什么没见过,就这么点事,我们慢慢找法子,总会找到的啊。”
圣穆帝拍掉她摸狗一般的手,在她怀中笑。
这人惯是吃软不吃硬。
13. 腊月
腊月二十五,离除夕还有五日时,太子求见。
绘扇过来禀报时,云缘翻书的手停下。出乎意料的是,她让太子进来了。
是日风和日丽,冰雪消融,外头玉兰树上被绘扇和夜玉光张罗着挂上灯笼和红幔,几只风铃也叮铃作响,更添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辛桓进来,见着了云缘。她正斜靠小枕,翻着书页,见他进来,合上了书页,眯眼笑。
辛桓记忆中的女子,绝大部分占了地位的是太后祖母和来参加宫宴的各路夫人,就这也是隔着一层屏障或是高位之上,他端坐整场宴席,太子的身份不容他有任何失礼之处,一举一动都会被揣测来投其所好。
辛桓看不清她们,只有模糊的身形,她们全然梳起髻,佩戴着象征身份的金簪玉器,身着诰命服,一丝不苟,远远叩拜。
他也曾幼时暗自想过,她的母妃会不会是其中之一的,像他的祖母太后一般,端庄儒雅,不苟言笑。
那一日,在长幸殿,辛桓并不知发生了何,只看父皇怀中的黑炭似的太监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不含情绪,更多探究和辛桓不愿细想的熟悉。
而父皇的行为更加匪夷所思,他抱住了那个太监,也挡住了那个太监。
他后来知道,那个太监是母妃所扮。
章和殿中的炭火比少寺的长吉殿还要旺些,因此也更热些,此刻辛桓的面前,云缘素衣披发,温婉安和地看着他。
“儿臣拜见母妃。”
辛桓正经地紧,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他没看见云缘扬起秀气的眉,带着不由自主的无奈。
一旁的绘扇见着贵妃良久的愣神,不由提声一句:“娘娘。”
云缘方如梦初醒。再看辛桓,他依旧垂着目,端守君子礼节,沉稳镇定,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云缘这厢的摸摸下巴,笑了,招呼绘扇拿来棋局。绘扇心里发笑,看着这位素来以明物知礼著称的太子殿下,去一旁取棋。
辛桓今日不过如往日一般上章合殿一问,带着从父皇那里打听的母妃喜好之物,准备再交给宫门处的宫侍时,却被告知母妃在里头候他。
他敲开了章和殿的门。
一路行来看宫侍默然有序,想着生母也许沉静,似乎不喜言语。因着自幼没有和母亲相处之道的指导,他脑中打着草稿想着云缘会说什么话,他该如何应对。
倒是不曾想,云缘拉着他一块下棋。
一来一往间,辛桓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忍了良久,才开始发问:“母妃认为棋艺之礼如何?”
云缘笑,刚开始装混:“你我既为母子,母子既要下棋,还要什么棋艺之礼,当随心所欲而已啊。”
辛桓未加反驳。
第十次见云缘悔棋后,辛桓平复呼吸,还试图教导道:“母妃,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云缘打断,不装了,坦率了:“言什么言,快给我下。”
辛桓被噎住,只得照做。
下了两盘,第三盘起,辛桓不再试图劝导,甚至在云缘迷惑之余还开口指点如何破自己的棋局。
毕后,又见云缘一副看他孺子可教欣赏般的模样,不由微微羞涩,避开视线。
在一来一往间,云缘发现自己这个儿子脾气似乎极好,温和有礼,姿态谦卑到连他老子圣穆帝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位此人外表谦卑内里却是个桀骜不驯的硬骨头,而辛桓像从内到外散发着荧荧光泽的玉。
于是乎,在一旁编东西的绘扇听见了令人发指的问话。
“儿啊,你喜欢何色?有何忌口?有何爱好?喜欢吃何?平日最爱干的事是什么?”
辛桓面色平静,执白子落局,方才道:“回母妃,辛桓喜白,不喜辛辣,未曾有太过喜欢之物,吃食于辛桓而言不过饱腹而已,也不甚挑剔,平日喜爱读书。”
云缘“哦”,又落子,总结道:“你像个呆子。”
她又想起什么,笑得狡猾,挖坑问:“儿啊,你对你父皇何感?”
辛桓两语拨回,道:“父皇九五之尊,辛桓崇敬有加。”
云缘又问:“那少寺呢?”
辛桓道:“少寺天资聪颖,多加教导,必成大器。”
云缘手舞足蹈:“那我呢?”
少年郎执棋,笑了,雪后初霁。
“母妃善谈。”
辛桓走后,夜玉光过来换茶,云缘手执书卷,不变的模样,眼不曾从书上挪开,那个小太监腰弓得极低。
他将茶盏奉至云缘手边,又跪在云缘脚边,脑袋低垂着,一会儿抬眉偷看云缘的反应,一会又皱起眉大义凛然的模样。
云缘换了个姿势看书。
夜玉光深深呼吸了一口,视死如归道:“主子,您爱上了人间的帝王。”
上头一时没出声,夜玉光便睁着豆大的眼,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看云缘。
云缘觉察了视线,也便看着夜玉光,一直看着。那个跪着的小太监刚开始还可以承受住目光,看云缘眼尾微弯的模样,似乎温和,似乎沉静,似乎……极好说话。
可夜玉光怂了,别人不知他却深知,云缘此刻心情并不好,更多的是如同多年以前看他的漠然和不屑。
这可是郑尧期,在一百年前,一个连头发丝都闪闪发光的人。只用不出五招的剑式破局,令那群无知剑客提及汗颜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不出息打颤的腿,恨自己怎么没出息,一百多年了,还被这个死耍剑的压榨。
他听到上头翻书页,耳边传来她不咸不淡的声音。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管的太多了。”
夜玉光苦着脸,道:“可是主子,您的事本就该早早了结了,这是您的缘法。就算这人间帝王太贪心,执念太深,您大可不管,专心于您自己,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破坏自己的恩德。这些于您来说,本都是前世事。本就不必一拖再拖,成仙……多好啊…”
夜玉光闭眼,一口气说完。
良久,不见上座的反应,他偷偷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浊气,因着他瞧云缘脸色平静。
云缘只问:“然后呢?”
夜玉光只得老实吐出:“您也知道,我是妖哈……虽然,咳,我以前是只坏妖,无恶不作,但一百年前跟了您,我就金盆洗手了。
您是人,三界之中,最简单的便是人,说句朝生暮死也不为过,天界为人定下的规矩便是今世不可追前世。百年前神君斗法让您做了介物,才让您参破天下大局,有了成仙的机缘,而这机缘却不是人人都有。我是个老鼠,是我们鼠族最勤奋努力的一个了,修炼了数千年才有了一点机会。而您一届人族,也该满足了。”
云缘撑头,笑:“那我该谢谢你们了?”
夜玉光只觉大事不妙。
可话到此地,再也没了回头的理由,这人以前明明是个最怕麻烦,最是翻脸无情,最是别人让她稍微不爽便拔剑相向的人啊。
如今这优柔寡断的。
夜玉光只好继续劝:“再者,您与帝王有子嗣缘不假。可您与圣穆帝,本来也不过是露水一缘,春宵一刻,稍纵即逝。二子命定不假,但太子实则另有人选。”
神祉之中,众神捻牌,定下了一场浩劫,给这位将来破局的帝王定下了两位皇后。
一位天生凤象,聪慧异常,心地高傲却举止谦虚;一任平平无奇,粗苯异常,行为呆滞却为帝王挚爱。
两任皇后,都与云缘不想干。
云缘很久不卜卦了,那年盛宣帝的一卦,是她此生最后一卦。
她问:“他本来的命数是什么?”
夜玉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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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窗外起了风,风起云涌,树上的风铃不断作响,红绸飘舞。
绘扇进来了,抱着圣穆帝让顺时抱来的黑猫,眼睛明亮地道:“娘娘,您看,陛下送来了什么?”
云缘转头,看着那黑猫,毛发乌黑油亮,连眼睛都隐匿其中,几乎看不见,只有几道发白的胡子。
地下跪着的夜玉光几乎跳了起来,瑟瑟发抖。他是只老鼠精,本就怕猫得紧,如今主子又养了个这么个玩意,不是要了他的命!
绘扇刚说完话,便感觉气氛不对劲,接着就看见跪在娘娘脚下的夜玉光。不过看娘娘没有生气,而夜玉光也只有畏惧猫的模样,这不像犯了大错。
夜玉光这下哪能想这么多,只靠着门,恨不得蹦起来,找个洞钻进去。
“你你你……拿得离我远点!”
夜玉光指着黑猫,又看那黑猫叫了一声,更是汗毛乍立。
十年前便是被这东西折磨得不得进殿伺候,好不容易熬走了那只该死的猫,如今又新来了一只,还要被煎熬折磨。
这圣穆帝,心思太深沉了些。
最终咬牙切齿,对云缘说了一句“奴才告退”才溜之大吉。
云缘笑,懒懒散散的模样,细细看着绘扇怀里的黑猫,伸出手指逗弄着,这猫不怕生,用头蹭了蹭她的手。
绘扇也弯下身。
云缘突然道:“绘扇,一会我列一份书单,你去藏书阁中尽数帮我找来。”
绘扇手里一紧,那猫被拘得疼了些,叫了一声,绘扇松了劲,才道:“娘娘,藏书阁是宫中禁地,无诏不得入内,恐怕您得请旨陛下。”
云缘应了一声,拨开黑猫的爪子,想了想,才道:“我记得以前宫中没有这些禁制,如今竟如此麻烦。”
绘扇咬唇,接着话,佯装无事:“是承和十年,您……之后陛下才设立了禁制。”
“需要奴请示陛下么?”
云缘点了头,接过黑猫,抱在怀里。
风铃叮咚。
这头顺时从暗卫那里拿到信,看了一眼外头由晴转阴的天,不由叹口气。
这是三个月后,第二封来此的信。
御书房内圣穆帝和辛桓同处,他放政颇早,辛桓九岁被立为太子时,便开始出入御书房和乾政殿。御人之术,治世之道等诸如此类的实践都是帝王手把手教导,批过的折子有时也拣出一部分誊抄出给东宫送去。
到了今日,辛桓方可初步独立处理一些政事,而往往这时,只有他们父子两人。
顺时轻手轻脚进来时,只见金衣贵服的帝王负手站于辛桓身侧,他身形板正,金龙之姿,近些年来大权在握的威严不容置喙与为人父的沉稳温和交织在一起,眉宇间不经意显露的气概有时连顺时都会失神。
陛下早年的模样与现在大相径庭。
他们说些什么,帝王察觉到顺时,微微一顿。
辛桓也抬眼,很快又拉回思绪。
待两人毕,顺时快步呈上信。
“禀陛下,是章和殿送来的。”
圣穆帝展信,看完内容,又在一旁放着的铜炉中烧掉,他看着火焰,沉思良久。
辛桓刚放下沾墨的御笔,便听圣穆帝问他:“你今日去寻你母妃,感觉如何?”
辛桓抿唇,道:“母妃率性,温和待人,话也较旁人多些。”
圣穆帝笑着摇头,想到了云缘耍赖的模样,看着他的这个儿子,但愿他的妻也是他的儿说的这般。
“给她说吧,若想去便去,旁的朕也管不着,只有一条,让她在里头不可过夜,朕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顺时应着,退身出殿。
辛桓问:“可是母妃的事?”
圣穆帝拿着折子看,嗯着声,拂袖提笔在折子上批下准字。
14. 一愿
云缘进入藏书阁时,时值清晨,外头一棵参天梅树正逢花期,开得热烈。
前头宫人是个独眼的太监,走路异常快,绘扇没跟进来,在外头候着。
那老太监领着云缘到三楼,跟在她后头,讲述的藏书阁的区域划分,到了东角处,便道此处是盛宣帝所著所藏之书。云缘颔首,让他下去了。
她穿行在高架中,一目十行,手指滑过泛黄的书封,一本本,一排排,一层层,久寻却不至,逐渐皱了眉。
云缘走至雕花木的窗边,临着两人高的木架,窗外红梅落了雪,花枝伸进几许。
手指被冰雪触碰,连脸颊都有了冰冷感,水墨长裙的姑娘手指轻叩木窗,如梦初醒,观察着几遭布局。
架上有本书突然掉落,眼看着就要砸在云缘头上,却被后者用手抓住,细白匀长的手指,指尖因着动作泛着微红。
云缘用手轻轻掸去上面布蒙的灰尘,然后翻开。
这是一本无名书。
十步外的书架后有一道黑影。
他犹犹豫豫,踌躇不定,却渐渐逼近,到黑影之中伸出一把锋利的长剑,靠在云缘的脖颈。
云缘依旧靠着木架,翻着手底下无名无字的书。
黑影却害怕到了几点,微微颤抖着手,声音也带着几分哭腔,是嘹亮的少年音。
他微微走偏了手,那锋利剑刃也滑过云缘的脖颈,血珠逐渐渗出,顺着剑锋往下滴。
云缘伸手往自个脖颈一探,双指上鲜红的血迹,她微微一笑,心里想着这孩子威胁人的本事太差了些,又挂起颇为遗憾的神情道:“对不住了。”
云缘用沾过血迹的手指在黑影中一点,那道朦胧的影子定住,在透过窗菱的天光中,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成了人形。
云缘手里握着无字书,又抬头看着这人形的黑影,问他:“你是何人?”
黑影作摇头状:“我不知。”
云缘挑眉,又问:“你为何吓唬我?”
黑影颇为尴尬,挠脖子的模样,连黑气都隐隐发着热气,他道:“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云缘耐心,合了她看了良久也是大眼瞪小眼的无字书。踱步来回,又问:“你在这里多少年了?”
黑影道:“不知。”
云缘问:“那你对此处藏书所知多少?”
黑影挺胸,颇为骄傲:“尽数阅览,无所不知。”
云缘笑,开心的模样,又用手划过排列整齐的书列,引着黑影来到一处,指着那处问:“我记着此处还曾有过几本书,你可知去了何处?”
黑影也靠近云缘指着之处,俯身细察,似要与书架融为一体,良久,方现。
多了几分狼狈和无措。
云缘见状,笑意更深,问:“可探得如何?”
黑影道:“那书里头杀机四伏,恣意昂扬,层层深入,不得章法。我不敢再探,只到了第三招便出来了。”
黑影顿了顿,反问云缘:“你是想要那几本书么?”
云缘颔首。
黑影作苦恼样,又有些豁出去的决心道:“我知道这几本书的下落,不过你要满足我一愿。”
云缘问他:“你如何确定我可以满足你一愿?”
他道:“你身上有故人的气息。我……并不厌恶。”
云缘微笑,并不问缘由,只是反问:“你所愿在何?”
“二十年前,古关战场。”
——
十三万王师行至辽州,大雪封山,主将一声令下,王师驻扎在离平城三十里外的大勾山脚下。
王师自南下而北上,一路过淮河踏擎岭,越无人密林,跨深壑险崖,跋山涉水,收复城池,驱赶蛮夷,颇得民心,各地百姓也组织整合一路不断加入,队伍也不断壮大。这遭大雪封山,拐道则又要七八日,思量着上一战之激烈,派出一对人马先行探路,王师便慢了进程,暂时安营扎寨。
第一日,兵营之外,有人纵马疾驰,一声吆喝是利落爽利,颇具少年意气。
那人手捧密信,一路快跑,通报至主将营帐,里头聚集着多位将领,也翘首以盼。
只听那兵边跑边大喊。
“大喜!大喜!少将军带领的莫家军踏破沧州要塞,收复了河北五城,赵邵安一干仓皇出逃,被埋伏在城外的精骑一网打尽!”
一时操练的士兵欢呼一片,此起彼伏。
隐在人群中的黑影有了雏形,幻化成一位高高瘦瘦少年的模样,不过苍白了些。
云缘望着这一幕,望着红底黑字的军旗上飘着的赵字,一时失神。
主将营里走出的一干人。各个人中龙凤,都是作战指挥排兵布阵等技法让百国避之不及的一等人杰。
为首的,墨色鹤氅加身,气度不凡,芝兰玉树。
还是个少年啊。
云缘错愕。
她未曾想在此处见到了圣穆帝十九岁的模样。
黑影却似乎急得不行,踮着脚往那一等人杰里头看,急切的模样莫名引得云缘发笑。
王师驻扎的第二日,有兵来报一行游医来此处问诊。
将军们闻言看向太子位,寻求意见。只看他将军旗插在山河图里的菱海关,低垂的眉眼冷冽而清淡,脖颈的发与鹤氅融为一体。
众将面面厮觑,却无一人此时敢出声,还差一年便及冠的儿郎,在多次决策上力挽狂澜,更是在初编成王师之时多次拿下以多盛少的战役,玩的多国都按兵不动。
王师所到国度,除却几个逆贼之国,其余小国更是对王师以礼相待,礼节周到,堪堪比及大邑还未没落时的礼数。
让这些早年游走各国看遍各况和邑朝没落景的能人将相心服口服。
太子位插好旗,拂袖道“问清底细,暂时先派人安置。”
雪再大些的时候,夜已深,外头巡逻的官兵走了好几遭,游医们与伤兵在一道帐篷,不过被人看置,不得自由。
里头有个胖胖的姑娘昏昏欲睡,打个哈欠,渐渐低了头,小鸡啄米似的,慢慢东倒西歪起来。
一旁另一个苦背医书的小医女感觉肩膀一沉,被打断了思绪,茫然看着肩膀的妙亭,弯了眸子,用手在她脑袋弹了弹。
妙亭吃痛,捂住额头,眼睛都困起了水雾,先是环顾四周,见一营帐的伤兵都寂静无声,只有几个医官来回走动的低声询问。
她又抬头,看道和拿着医书边看边背,捏捏道和的脸。
“你呀,怎么还没背过呀?小心阿庆回来罚你。”
他们一行有六个人,阿庆姑姑和晚宁去找了医官主事通融,小六哥和小七哥顽皮,借口去外头小解,就剩她和妙亭。
妙亭起初是有些怕的,毕竟两个姑娘家的。道和则一直拿书苦啃,后来时辰一长,发现伤兵营里安静地很,除却两个小医官过来搭话一会,妙亭便卸下了防备,打起了瞌睡。
这厢道和软软地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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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却拍了拍腿。两个小姑娘靠在角落里,妙亭也枕在道和腿上安眠。
道和看得起劲,幸亏妙亭睡着是个混不吝的,一睡就成了马大哈,什么也不知道。她也便眼睛看着,嘴里也小声念着,嗡嗡地。小半个时辰,到晕头转向,终于啃下黄帝内经的一页。
她轻叹一声,靠着营帐,直接用书盖在脸上,生无可恋的模样。
道和腿被压得发麻。
“这小姑娘真是个呆子。”
道和听见有人调笑她,猛然挪开书,发觉面前站了两个人。
黑色鹤氅的美少年对她略微颔首,白色裘衣的翩翩公子羽扇纶巾的温柔模样。
道和一时看得有些呆了,便也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眼前如玉一般的少年看。
白衣公子却用扇子敲了道和的头,摇头轻笑:“没礼数。”
后头有个医官,擦摆手走过来,长胡子白眉毛,仙风道骨,与两人很是熟稔,开口调侃道:“殿下风采近些年更盛!”
白衣公子也笑,开口,温柔问:“你叫什么名字?”
要是睡着的妙亭起身,看着满帐的伤兵都挣扎坐起,医官更是惶惶恐恐排成一列,心中定有定论,这是位大官!
可妙亭睡着了,还在道和腿上睡得正香。留下这么个心眼没有,感官有等于无的道和。
这傻姑娘一板一眼答:“我叫李道和。”
白衣公子笑了,都是人精,这一连串举止和称呼看来,这姑娘是个心大的。
他眼风轻扫着身边喜怒不定的太子,却见他弯了腰拾起道和因着被他吓了一跳丢掉的黄帝内经,将其递给这呆呆愣愣的姑娘。
道和红了脸,小声道着谢接过。
白衣郎君挑眉,扇子摇得更欢。
“你们这行医,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为何行医?一路又经过了多少地方?”
道和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她本就不善口才,这会儿面对陌生人,更是结结巴巴开口:“我们是从魏国来的……没什么刻意要去之地,就是行医四海……哪里有伤者,便去哪里。一路…抱歉…去过之地太多了些,我…我忘了。”
道和正结巴着,阿庆姑姑进来了,眼瞧着道和还靠坐着而妙亭熟睡的模样,差点没缓过来。
还未开口训斥,黑色的鹤氅少年看向了她,不轻不重的一眼,阿庆姑姑却住了嘴,只虚虚行了拜礼。
待两人走后,道和看到阿庆姑姑瞪了她一眼,赶紧上前来拧住妙亭的耳朵,气急败坏道:“姑奶奶,还睡呢!一会儿脑袋都不保了,得亏如今的那位是个不计较的,否则你们俩的小命就不保了!”
这厢的一位公公跑过来,客客气气地请着阿庆姑姑出去,说是太子要问话,阿庆赶忙应着出去。
太子位身边的公公临走前笑眯眯地看着道和,谄媚笑道:“这位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妙亭还蒙着,道和又用书遮住脑袋,有些挫败。
在营帐口,风雪漫天,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两个人,一个小公子眼含热泪,一个笑女子若有所思。
那羽纱纶巾的白衣公子,是齐国国师亲子,如今名震三军的副将季望。
云缘看向那立于风雪中的太子,不变的冷色,夜色中篝火的亮照在他的侧脸,瓷器一般的,不似真人。
不是云缘熟悉的人。
她偏过头,又望向那位白衣的公子。
云缘莞尔,看着黑影道:“你是季成?”
16. 异数
画舫缓缓前行,荡在莲丛中,细雨落下,滑过花瓣,汇聚在莲心的水珠晶莹剔透。
阿树又看了一眼云缘,身姿纤细的女郎抱臂靠在船沿,微雨拢聚在发上,偏添上了随性与自在的美,浸润着发间别着的玉簪,水墨交融,她望着画舫内。
阿树靠近,云缘闻得,回过头来扫了他一眼,不重不轻。这一记的,偏让阿树摸摸鼻子,不敢再近前来,却见她看得失神,又幸灾乐祸,指着那两人,道:“你别看了,就她,就圣穆大帝对面那个,对……她就是静贤皇后李氏。”
原本就认为云缘是圣穆大帝某一位旧日女眷,如今见她不吱声,更是确信被刺激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般道:“你要觉得不平,你就上,说不定下一任皇后就是你。”
云缘被逗得笑出来,眉眼盈盈弯着,还继续问:“然后呢?”
斜风吹着雨珠打在云缘脸上,睫毛也挂着水珠,雨打芭蕉,路过的诗人也要吟诵几句诗,阿树以为她强颜欢笑地哭了,全身顿时不自在了,偏他又不是诗人,又弱弱变了话术道:“你莫要伤心,世间男女之事大都如此,你爱他,他爱她,她又爱他的。姻缘之事强求不来的,更何况这位还是鼎鼎有名的圣穆大帝,三妻四妾的更是少不了,皇后咱做不来,指不定还可以做个他的妃子。”
云缘没应声,耳朵听着,眼睛也看着,看着那位以后会三妻四妾的帝王出来,他着靛蓝金绣的窄袖长衫,玉冠束发,风华正茂。
他正擦拭着手中的的长剑,落雪一般的少年郎,清清冷冷地不近人情,连莲叶上的微雨,六月酷暑的骄阳都暖化不了。
太子摆了手,拒了暗卫拿上的伞,立在雨幕中,看画舫在红豆湖中缓行。
暗卫跪在太子跟前,正禀报着近月来各位将军的战况。
云缘也依旧靠着,眼里揉着笑,手指也轻点着船木。看了那太子良久,久到她亦觉得陌生无比。又重新别过头,想起来什么,问阿树,毫不客气道:“你死了多久了?”
阿树想了会,道:“约莫十余年,不满二十年。”
云缘颔首,眼睛垂下,又准备问些什么,眼风却一变,微微一顿,极快的避身,只被绞下一缕发,再定睛一看,一把利剑直直刺过来,剑风凌厉冷冽,嗡地一声后,直插船木。画舫上的暗卫纷纷拔剑。
正是太子位方才手中擦拭的那一把。
太子位盯着落剑处,瞧着那船木的裂痕,再往上瞧,只见荷叶轻摇,他微微蹙了眉。
阿树这遭是脸色大变,因着剑击之处,正是云缘方才靠着的地方。
云缘站定,也观察了一番太子位的举止,见他似有疑惑之态,又想起自己手中轻点之举,便心中渐明。转头看阿树这番如临大敌的防备样子,咳嗽了一声道:“嗯?竟忘了,他看不见我们。”
阿树疑惑:“那为会何拔剑过来了?”
云缘摇头,摊手笑道:“我亦不知。”
阿树还拧眉,依旧瞅着太子。云缘站直身体,翻了一翻无字书,圆润的眼霎时抬起,过来拍了一把阿树的脑袋。
她摸着鼻子道:“啊,竟忘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作何?”
云缘低头又拨开无字书,胡诌道:“回去喂孩子。”
阿树呆愣了。
“你竟有孩子了?”
云缘面无表情。
“嗯,回去晚了孩儿们受饿,我夫君就不给我饭吃了。”
“你还有夫君?”
云缘白他:“废话,没有夫君哪里来的孩儿?”
阿树看看云缘,又指指对面的太子位:“那你还跟他有染?”
云缘面不改色道:“嗯,我偷人了。”
偷人偷到皇帝跟前了?!
阿树一时消化不过来。
云缘笑了,却不给他消化思量的时间了,只略略抬了手,抬手的一瞬,她与阿树绑着的红绳被解开。
云缘看着手中的书,前头翻过去的渐渐浮现了密密麻麻的字,寥寥几笔,便是他的一生。
她算是明白了,这是本还未著完的帝纪,因着注定的一生,因着注定的生死,亦因着注定的情缘。
无字书的书页哗哗响,阿树想伸手阻止,却无济于事。这本书被合上,完完整整躺在云缘的手中。
藏书阁中蜡烛微鸣。
云缘垂眼,将手中这本还未被著写完成的书放回书架上,脑中晃过少年圣穆帝执剑于前的模样。
她出来时,天已经很黑了。那个独眼的太监也不知所踪,再往出走了几步,不见绘扇。
阁楼外大雪纷飞,云缘沿着藏书阁外的长廊,她远远就看见了圣穆帝。
他站在在藏书殿长廊的尽头,穿着在无字书中她第一次见他一般披着的墨色鹤氅,只是不见那时的锐意,在十几年中的岁月被抛光打磨,笼上了外壳,身居高位,圣颜难辨喜怒,却更让人痴迷。
云缘难得心虚。
忽得又想起来,昨夜夜半,帝王冒雪前来,她还未就寝抱着黑猫在怀中玩,看他挂雪带霜的样,实在,勾人了些。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激了,急了,烈了,她自己似乎也醉了,朦胧中被人抱着又亲又舔又做,被哄骗着叫了些称谓,至今一回想都忍不住面红耳赤的程度。
她也应了些事。
最后的时刻,他捧着她的脸,幽暗的光打在他一半脸上,一半阴影笼罩,只是眼里乱了,也发着红亦透着欲,撑着上身看了她良久,最终只是低下头,脸贴着脸,要求她早点回来。
如今只是有些晚了,宫灯里的灯油都换了几茬,还有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了。
顺时和绘扇都站在藏书阁殿外,老远地,两人都提着一口气。夜玉光站在最后头,透着拥挤的宫侍的缝隙,瞧了一眼圣穆帝的这个架势,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
一回想看到主子没出息的模样,暗骂这个人间帝王装模作样。
云缘走到伞底下,歪头看圣穆帝,眼里闪着笑,摇头晃脑。伞底下,两人相对的眸。帝王古潭无波,云缘狡猾地眨眼,又一次,云缘下棋一般地耍赖,掀开鹤氅钻进去,嚷着她好累,走不动了。
圣穆帝握伞的手一紧,没动作。
顺时的心抬到了嗓子眼,绘扇也站着暗自吸气。要知道,陛下晚膳时就在章和殿候着贵妃回来用膳。顺时派出的奴虽然仅仅来了藏书殿问了绘扇两趟,一次是刚入夜,一次夜半都无功而返。
绘扇后来听大监道陛下枯坐到夜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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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按耐不住了,便摆驾来了藏书殿。
绘扇也倒请旨进去找贵妃,不过帝王未许。而圣穆帝自个儿也不进去,就站在此处,看着藏书阁通明的灯火,仿似要盯出一个窟窿来。
不过……
顺时松了一口气,摆摆手,驱散了宫侍,给帝妃二人让开路。
远处的陛下与贵妃相对而立良久,后来陛下脱下了鹤氅,披在贵妃身上,背起贵妃,贵妃拿着伞,夜色中两人衣衫交缠。
顺时喜极而泣,不用再受罪了。
云缘趴在圣穆帝背上,头枕着他的肩膀,忽而问他:“你十九岁的时候在哪儿呀?”
圣穆帝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默了一息,道:“自南往北,途经当时数国,”感觉到背上的云缘搂着他的脖颈,他呼吸一顿,继续道:“梁,晋,宋,平,燕。”
云缘点头,又问:“你是几岁娶了我?”
圣穆帝道:“二十。”
雪很大,靴履踩上发出的声音厚重,却让人很安心。云缘抱着圣穆帝的脖颈,很认真地看着他,看得眼睛都不自觉弯了,于是又很认真地,吻住他的侧脸。
嘴唇的冰凉,呼吸的温热,脸颊的软糯,帝王都感觉到了,只是搂着云缘的手紧了紧,黑色的鹤氅包裹着两个人。
往日频繁的亲吻也掩盖不住帝王察觉如今背上云缘的不平常,尤其为在云缘于藏书阁中出来后。
藏书殿与章和殿离得近,前头灯火阑珊,圣穆帝抬头看灯火,背上的云缘看着他,温柔如水。
“阿姐,是关于我的么?”
云缘一时默然,没吱声,心中开始思量圣穆帝在其中知晓多少天机时,听他开口道:“阿姐,你不必试探。”
云缘贴近他的脸,回答:“我见到了不认识阿姐的小赵位。”
圣穆帝道:“那时我十九岁?”
云缘点头,打趣道:“冷酷无情,有了心仪的姑娘,还有三个孩子。”
他们二人进了章和殿,帝王为云缘取下鹤氅。在温暖的内室里,圣穆帝低下头,抵着云缘的额头,有些无奈道:“阿姐,莫要乱诌。”
云缘抬头看他漆黑的眼,听他说:“若是没有阿姐,十九岁,于赵位而言,无可信之人,无可期之事。”
圣穆帝生来性情寡淡,冷若冰霜。但偏偏从小背负血海深仇,五岁得知兄长死讯后,百国追杀中突破重围,自此后颠沛流离,忍辱负重逃亡数年。
家国大仇,复兴之希对那时他来说是执念却不是追求。
圣穆帝摸摸她的发,又问“所以阿姐认为,你看到的赵位,本该是不认识阿姐或者是还未与阿姐相识的我,对吗?”
云缘惊讶于他的反应之快,点头。
圣穆帝轻笑,显山露水的俊朗。
“阿姐,我很欢欣。”
“为何?”
“阿姐于我而言,是异数。”他含住云缘的唇,一点点轻吻,“而我于阿姐而言,也是阿姐的异数。”
“我自以为蜉蝣撼大树,螳臂当车,再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其实也并非会是徒劳无功。”
云缘在他怀中亦颔首。
“原来如此,不过,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偏了?”
17. 怒意
圣穆帝笑出一声,将头埋在云缘的脖颈,气声也喷洒在云缘耳边,他将她拥得很紧。
“阿姐,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时候,那个我,一直都知道你,只是那个时候的那个你,不知道我罢了。”
云缘面露不解。但她看不见抱着她的帝王此刻不再温和的笑,他的眼里闪过许多东西,多少次怒悲喜乐的克制,看似满不在意地维持着让自己自欺欺人。像如今的最后,他道:“阿姐,若是计较起来,前前后后诸般事情,十年之前,之间,之后,我早就被你气死了罢。”
他咬着她的耳垂,感觉她缩了身子。不可否认,他心中燃着一把火,在他一日日克制下越烧越烈,心照不宣到如今,于是本该咬牙切齿的话在他口中一字一句甚至不紧不慢地说出,平淡地过头,像是平常夫妻夜话中小小的抱怨。但此刻的他的反应骗不了人。
圣穆帝掌住云缘的腰,将她抱到矮榻上。
于是话语中的平淡又变了味儿,因为带着轻笑,带着揶揄,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平静湖面掀起惊涛骇浪,打着云缘的身。再接着质问的呢喃,讽刺的自嘲,出话的口在此时都变成桨,变成了器物。
他让云缘蜷缩起腿,而后的举止让榻上的女郎猝不及防的呜咽和轻颤,云缘一只手用手臂挡住自己的因为刺激而湿润的眼,另一只手却抓住了帝王束发的玉冠。
叮当一声的落地,却引不起两人发注意。
因为特地压低的声调由四面八方而来,发麻的酥感一层层向上攀爬,雪夜外头的水早就冻成了冰,一整夜的不安和焦虑,此刻都凝聚起来,被指尖破开,被嘴唇含住。
圣穆帝起身的一刻,云缘如同重生。
在章和殿明晃晃的光亮中,帝王面容带着水色的润,他却是硬生生别开眼,不去看雨打芙蓉的淋漓景,看着上方,看着云缘。眼里有燎原的火,面上却是收敛神情。
云缘后知后觉,他一直是带着气的,不过在她出来时被掩盖地太好,她在刻意讨好后一时不察风雨,也以为他不在意。
可不在意谁又怎会一夜未眠?
他是为人君,又为人父,早就过了年少被她护着的年纪,权御于天下,也逐渐养成了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在三言两语间闻得来龙去脉,也不由松下一口气,此刻抱着她,又爱又恨。
爱她历经多少他不晓得的大事后又愿意回来,又恨她为何总会不声不息间离他远去,与他从来不有商有量。
她似乎一直未变。而他早已过了只会抓不住她的年纪。
圣穆帝拨开云缘额头湿了的发,拢好她的衣,俯身在她上头。云缘看着他锋利的眉眼,像极了多少年前谁的配剑,打磨之后便成了谁也握不住的模样。
外头顺时快急疯了,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莫名萦绕古怪。
云缘脸上还挂着方才的泪痕,睫毛上的水汽被圣穆帝用手指轻轻抹开,他在烛光中,道:“阿姐,你亲亲我,可好?”
云缘思虑一下,撑着身子,如他所愿。
不过三息,圣穆帝腰带上的佩玉硌着对方。他们下方都紧贴,他也硌着她,他早就动.情地厉害,此刻一来一往都成了章和殿棋盘中的棋子,不过此刻是他成了败方,溃不成军。
五息之后,两人分开。云缘如梦初醒,合起了衣襟。圣穆帝替她拢好发。
夜凉如水,只是东边起了红云一缕。
云缘沐浴后靠坐在窗边,黑猫嗷叫一声,伴随着绘扇的一声惊呼,跳入窗台,在云缘衣裙上转了一个圈,盘缩下来,卧在了她腿上。
今日难得放晴,绘扇搬出了云缘近些日子一直在看的古书出来,仔仔细细晒着。
自从娘娘由宫外回来,章和殿便莫名地多出了一堆古时旧书,而娘娘也抛下了最爱是棋一月有余,除却太子辛桓请安的那一日,云缘这些日子闲暇时便一直翻着厚重的古书,动辄便要动笔批注。
而绘扇也是在那些时日察觉到自己每每入夜便困乏至极。她是圣穆帝身边为数不多的女暗卫出身,心思感官本就异于他人,可这段时日一入睡便不醒,直至第二日天亮。死撑了三日,却总控制不住自己,昏睡过去。这是十余年做暗卫的日子里从未有过之事。后来实在觉得古怪,在夜半时狠心用簪子划出血,刺痛唤醒了意识,与昏意并行。
到丑时,强撑着起身出来。看到为娘娘守夜的小宫女在外头昏睡,她摇了摇,不省人事。
内室却点燃着灯火,矮榻上窗菱半开,寒夜中,娘娘端坐的影子映照在窗纸上,长发披在胸前。绘扇屏息敛声,刻意抑制住内力。往前走了几步,在柱子后,见到了云缘的侧颜。
极冷的冬日,云缘着单薄的寝衣,神情坚毅,近乎执着。
绘扇未曾打扰,她轻轻靠在柱子后,一柱之隔。
她这些日子时常在清晨,午时,傍晚着手收拾被娘娘合着的古书。有一回风吹进来,带起古书的书页,里面全是如蚁的字。
绘扇不敢多瞧,单单一眼,只觉得与贵妃的为人着实不像。
绘扇不懂书法,可看贵妃的字,只感到笔力雄厚,笔锋恣意。
而且,她看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绘扇听到鸟雀鸣叫。随后,她看见守夜宫女醒来的惊慌,小太监们窃窃私语地扫雪。
她听到,云缘放笔合书的声音。
冬日真的很冷,绘扇身体僵硬。柱子后的一眼。她与云缘四目相对,她却迈不开步,被死死压制,贵妃站在窗前,墨发半挽。绘扇听见云缘问她:“清醒了?”
柱子后的绘扇被打住膝盖,直直跪下。
绘扇闭眼,道:“娘娘恕罪。”
那头云缘依旧清浅温和,道:“下不为例。”
待绘扇回过神来,云缘已合了窗。她跪着,拾起云缘击中她膝的纸团,展开时,上头横七竖八的字,墨印勾勾画画,涂抹出一道又一道痕迹。
那日起,绘扇便明白,云缘不是打发时间在看书,而是在古籍中找些什么。
废寝忘食。
……
云缘摸着黑猫,夜玉光到了她跟前。他一早就在外头候着,现下进来一看就知道云缘身边的黑猫假寐。就躲在帐幔后头,说什么也不再往前走一步。
云缘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歉意道:“对不住,忘记了。”又将怀中的黑猫摸了摸,才递给了窗外头的绘扇。
夜玉光还未动弹,云缘无奈道:“好了,它走了。”
夜玉光这才挪步过来,室内还有猫的气息,令他不安地紧,缩手缩脚。
云缘颇好心地抬袖点燃了沉香,到云烟袅袅,夜玉光方喘过一口气来。
云缘这才问他:“如今情势如何?”
夜玉光道:“燕王伏降,单时明今日回朝。”
云缘微笑:“我不是问这个。”
夜玉光盘腿坐在地衣上,“主子你莫急,我这次用寻仙问柳占卦,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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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何事?”
夜玉光暗自得意。
“珩奇现在不在燕国。”
云缘饮茶,道:“在帝京。”
夜玉光瘪嘴:“什么都瞒不过您,主子打得一手好算盘,那死老头三年前辞去太子太傅一职,游山玩水至燕国,发现了您的剑,与燕庭三十六学老学士诡辩,才拿到了珩奇。”
“是么?”
夜玉光跳脚起来:“可不是!您猜他拿剑干什么?那可是珩奇,天下第一剑,直至今日拿出去都是万人争强的名剑,这死老头定居在燕国,强占着珩奇剑,用来有个正经事也就罢了,但偏偏整日无所事事,用珩奇挑水劈柴。”
云缘淡笑,左手扶住脖颈,想了想,记忆中的死老头清瘦矫健,总是红色官服加身,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他对旁的幕僚也倒儒雅稳重,对她则是吹胡子瞪眼。
这也怪她,年少不知轻重,盯住一件事就死咬住不放,总要弄出个结果来。过程往往波及诸多人,冲突也多,不合也多,但志同道合也不少。
他们二人倒真不是外界传言般的水深火热,私下里也偶尔约着喝酒吃肉,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为多。
老东西姓李,名怀居,字文石。大邑宰相,当年与郑尧期同朝为官,因为政见不合曾一度在太极殿上针锋现对,常被哀帝劝和。
如今又拿着剑,在圣穆大帝跟前舞。
夜玉光嘀咕:“他都是个百岁老人了,还折腾的什么个劲。”
“不过您都多少年不用珩奇了,如今要它何用?想开了?修道了?”
云缘慢腾腾笑:“你猜。”
腊月二十八。
单时明好不容易脱开身,推了几个同僚邀约。在乾政殿议事完后,心情不错,出来把玩着衣带上的穗,准备去长吉殿看少寺。曾汇老神在在,在他前头走着。单时明几个大跨步跟上。
“你走这么快的作何?”
曾汇掀起眼皮看他,“怎么?要去看二殿下?”
单时明颔首道:“出征前应了少寺带他出宫,眼看着过年,哄骗了他少不得又闹腾。”
曾汇问:“陛下允了?”
单时明道:“陛下近些日子颇好说话。”
以往他带少寺出宫少不了一番说教,明里暗里都勉勉强强的不愿不准可架不住爱子的死缠烂打,方约法三章才放了行。
如今单时明不过堪堪提了一句,那位不过确定了时日和地方,又拨了点侍卫跟着就放人了,连他暗戳戳求着多拨点军需与兵刃都允了。
他以往胜仗后可不见那位帝王如斯大方的。
这可不止好说话了,简直是菩萨显灵了!
单时明想及此,长了个心眼,抬眼环视四周,方压低了声,问曾汇:“这些日子,宫里那位行事如何?”
曾汇摸着胡子的动作一停,重了他一眼,一回想那位贵妃从回宫以来这几个月的行迹,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都仿似刻意压低风头,让人觉得宫中与以前无异。
只是帝王如今的和风细雨让人觉得不同寻常。
他道:“中规中矩。”
“那可见了太子和少寺?”
曾汇道:“见了一面。”
单时明出口:“如斯冷心,令人汗颜。”
曾汇睨了他一眼,道:“咱们这群老臣还得庆幸,得亏这是个冷心的,否则若是与前朝景贵妃媲美,你我可有机会汗颜?”
单时明冷哼一声,摆手告了辞。
18. 喝酒
单时明跟拎小鸡崽子一般将少寺撂倒在地,少寺滚了一圈,撑住地,用手掩唇。
敬鸟赶忙拿着披风过来,少寺没接,就这么大喇喇地,双手撑地坐在地上,一只腿支起,惫懒闲散的模样,拿敬鸟放在一旁的水壶饮水。
单时明挑眉,惊奇地一通打量:“身子骨看着是好些了?”
像往年这个时节,挨过了最冷的深冬,少寺的咳症会好转,但面色却并不好看,苍白虚弱地仿似命不久矣。
如今却缠着他打了一套拳,还比试了几招,这可都撑下来。单时明这次回来第一眼看到少寺,便觉得,他的脸色红润了不少。
单时明将剑丢给随从,走上前递给少寺一只手,将少寺拉了起来。又掌住他的肩,左划拉右摆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少寺也不觉烦,就这样由着他,从头看到脚,抬着的眉毛是一起一落。直到单时明放开他,才用手掏掏耳朵,问:“你这是作何?”
单时明嘀咕道:“竟奇了怪了,不过短短三个月,竟与以前扶风弱柳的大不相同。这腿,这胳膊,也有劲了。”
少寺笑而不语。
敬鸟上来为少寺披上披风,在一旁笑呵呵接话:“可不是,最近殿下饭都可食满一碗了。高兴地楼公公也精神了,直说是……”
少寺突然开口:“单时明,你还记不记得去岁的这个时候,你道只要本殿下好转一点,便答应本殿下一件事。”
单时明正听着敬鸟说话,被突然一个打断后,敬鸟住了嘴。他心觉少寺这话题岔开地突然,只觉不寻常。先看少寺,少年郎面上乖张得很,甚至还光明正大对上单时明的视线。
单时明向来知道这小子心思深,什么也不摆在面上,一旦弯弯绕绕起来,有时自己没寻着路,也被骗着掉坑,便对少寺道:“你且慢。”故又转头看回敬鸟,问他:“直说的何?”
敬鸟这下老实了,看了一眼自家殿下,抱臂靠在木桩子上,也正好以整瑕地看他,嘴角淡笑不显心思。莫名地,敬鸟闭了眼,一下子就改了口风道:“直说……菩萨保佑。”
说完再偷抬起眼皮看殿下。
少寺哼笑一声,转头至另一边,看着远处的惊雀。
单时明皱眉,心中只觉得古怪。因着未揪得出来有何古怪处,便也暂时打消疑虑,这才问少寺。
“那你想干什么?”
少寺露齿一笑。
“我想喝酒。”
敬鸟下意识阻止:“殿下三思,喝酒伤身。”
单时明一时没应,好半晌才硬生生道:“除却喝酒,其余的我都应了你。”
少寺不答,直接转身往前慢悠悠踱步走,十指相接掌在脑后。因着临近年关,他换上了喜庆鲜亮的红锦缎袍,这是他鲜少会穿的颜色。单时明看着他的背影,黑色的马尾在雪白的披风间一荡一荡。
此刻少寺明亮鲜活地不像话,虽然较同龄的少年郎瘦了些,不经意间会展露病态,但扫去了往年间的孱弱。看着有了精神,不像以前虽然笑着,说话着,动作着,都给人抓不住,下一刻便会一病不起之感。
单时明在少寺后头跟着,看着这个他自小教导的皇子,从缠绵病榻的小小一个到如今和他一般高的少年。这么多年他看着少寺胡闹,更多时候为他打掩护,说句大逆不道,他不配的,他早就将少寺当作亲弟。
即使他就大了少寺七八岁,他老子是自己主子。
单时明伸手扯住少寺摇摇荡荡的马尾,一靠近,就闻到一身的清苦味。
“怎么不说话了?”
少寺也顺势停下,从单时明手里夺回自己的头发,一甩甩到身后,满不在乎道:“你又不准我去,何必多费口舌。”又笑了笑,开口“再者,也活不了几年,让我喝了酒,岂不可惜?”
少寺继续往前走,丝毫不在意单时明乍变的脸色。少年郎走出了一段路,才听到身后有人大步跟上前来。单时明在良久的沉默后,开口:“只能喝两杯。”
少寺当即欢颜:“地方我定。”
醉把里,梅林几十里,红梅冷艳,绽于枝头,普一进去,绑着红绳与祈福牌,与梅花相映,风一吹,与花枝共颤,倒是相得益彰。
醉把里有个无颜崖,相传天居神女下凡爱上了一个凡人,为了躲过天上的神仙,用这里的梅枝划烂了脸,将无双的容颜留在陡崖之上,面皮化作了泥土,哺育这里的梅树。
所以醉把里,无颜崖处的梅花,天下一绝。
少寺领着单时明来到此处。高马大的将军在自己过往二十年里舞刀弄枪地也是天下一绝,但独独风花雪月,文韬思鉴之事,对如今刚封的一品将军来说,还是远了些。
单时明不好读书,亦觉得文人软弱。
他看少寺蹲下,拂袖在无颜崖边的梅树下挖出来一坛酒,再熟练从衣袖中掏出两个酒杯。
单时明喜酒,一看一闻间,便知此酒不是凡物。少寺递来一杯,他浅尝一口,眼前一亮道:“好酒,”再尝了一口,一饮而尽,又拿着坛子倒了一杯,继续饮,两盏下肚,觉得肚里都暖和了,气息吞吐间,才问少寺:“从何处得来的?”
少寺拿着酒杯盘腿坐着,看着无颜崖下无边的梅,风一吹,冷冽的香,不知是梅是酒。他把玩酒杯,并不饮,举杯在眼前,笑着,道:“偷的。”
单时明闻言,脸色一变。
少寺见他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的憋屈模样,轻嗤一声:“瞧你吓得,父皇手里天下名酒无数,我不过替他分担了一坛,莫恼,大不了问来便是我一人饮的。”
单时明已经望天无言,听少寺一番话,点头总结道:“那陛下可能会杀了我。”
“罢了,喝都已经喝了,到时请罪也不迟。”
又来一阵风,太凉了些,少寺忍不住偏头咳嗽,咳完后红着鼻尖,眉宇浅笑看着单时明抱着酒坛喝得尽兴。
外头梅林中有丝竹袅袅伴着美人声,一吟一唱间,耳中绵软。少寺折下梅花,摘了一朵扔进口中,就着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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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时明喝了三坛,到昏昏沉沉靠着梅树大醉,吓落了一地梅花。
看了良久的山下,到外头丝竹声忽停,少寺问醉鬼:“你说,我死了,谁会难过?”
单时明靠在树上,闻言先不语,拿着酒坛往喉咙里灌,声音沙哑,再细数过往。
“谁会难过?你父皇,在你幼时,以帝王之尊,为你访遍天下名医,求仙问神,时至今日还仍有世人为此诟病;你皇兄,尽心尽力教导你,关于你的,事事亲力亲为,你闯了祸,拍拍屁股便走,你以为烂摊子谁为你收拾的?还有敬鸟,那么小小一个孩子时跟在你身边陪玩,你十岁高热显些又要了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我以他命可否换你命,还有楼公……”少寺鲜少的耐心,听单时明如数家珍地吐出一连串的名字,后来就连长吉殿门口的鸟雀都算上了充数,到最后他打了一个酒嗝,道:“还有我……”
少寺摸摸鼻子,垂着眼睫,问:“你如何了?”
单时明挠挠耳朵,一时思绪理不过来,摆摆手不好意思道:“总之你小时候打雷怕了还要我来伺候,你的这条命,不是你的。
所以你务必得好好活着。”
少寺弯着眼,听着林中又起了一个新调,弯弯绕绕地,连着吟唱的美人声都由尖锐变为平和。
林外有人拄着拐杖漫步进来。
少寺起身,掸了掸衣袖,解了披风,墨发红衣,站在崖边,御风而立。
单时明拧眉,看得乐了,问:“你又想作何?”
那脚步声停了,蓝衫的儒生,胡子垂到腰间,却已然健朗,腰板挺立。
少寺道:“我想要个东西。”
眼看着半步就要跳崖,单时明火了。要什么东西是你赵少寺要不来的,给老子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套,老子当年带兵灭了匈奴你老母的还在摇儿篮里嘬娘的奶呢!
死孩子真的大了,不磨练不像话了。
他尽量克制住脾气,没好气问:“你想要什么?”
少寺这才回头,吊儿郎当地笑。
“我想要珩奇剑。”
单时明面色骤变,酒意也霎时驱散,盯着这么一张脸,觉得什么变了,又觉得什么没变。总之说不上来,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像往常,方才若是若是说少寺鲜活,此刻就是鲜活地过了头,配着红衣的张扬,眉宇间更恣意了些。
这个少年郎。
蓝衣儒雅的老头摸着顺滑的胡子,再走近这个红衣郎几步,想瞧地再清些。
他如今老了,身子还算硬朗。老至如今是一颗牙也没有了,但面上的骨,脸上的皮,举止的劲,都若有若无地向世人透露他年少是个翩翩公子。
是个也曾驾高头大马,受万臣问拜,跪在天子跟前,展现治世之学,文韬武略,惊才艳艳的世家公子。
他年少时也曾在这无颜崖喝着无颜酒说些无颜的话。
他看着少年郎,一时失神,喊出那个一生劲敌,那个看着他辞官的人的名字。
“郑尧期。”
19. 珩奇
供在济苍山小庙上的牌位,刻着简简单单五个字。
郑云缘之位。
少寺心中一直有个猜想,几经周转,从见到自己的母亲云缘开始筹备,在单时明回朝后,闻得在燕的李先生也一道被父皇召回。
李先生喜梅。
李先生是世间少有与郑尧期朝夕相处过的人。
少寺抱着一试的心态,带着单时明来到赏梅天下一绝的无颜崖,到如今,与这个老得只剩骨头的人对望。
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拄着拐杖,眼里混浊不清,青色的筋骨包裹在一张皱巴巴的老皮之下,泛起的褶皱模糊了边界。
他拄着拐杖一步步向前,到了少寺跟前,单时明的正前方。老人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寺,而这个红衣少年郎回之以微笑。
少寺确信了一个事情,是父皇和辛桓二人都未曾告诉过他,是那个酒楼里人人唾骂的人的秘密。
他的母亲郑氏就是郑尧期。
少寺温和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他。”
李先生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又细细观察少寺的面容。
“确实不是,不过你像极了他。”
话毕,亦看着这个少年,少寺只是垂眼作恭敬模样,于是这个老人不动声色轻轻用拐杖敲了地面,碾地花泥四溅,他又抬头在四周看了看。
单时明从地上起来,拍拍袖子,整理衣襟,这才到了李先生跟前作揖礼。
李先生躬身回着礼。
“单大将军怎的到了此处?莫不是也来赏梅?”问罢,闻到了单时明铺面而来的酒气,笑呵呵道“寒梅配酒,极好极好,大将军极有眼光。”
单时明爽朗一笑,摆手道:“老先生又打趣我了,我一届莽夫怎懂得这些,今日也是被人带着头一遭来。”
李先生摸着胡子,略作惊讶状道:“被人带着……”又转头看向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少寺,对上了眼,李先生摸着胡子颔首笑道:“恕老朽眼拙,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小公子?”
单时明看了一眼少寺,笑答:“老先生常年不在帝京,殿下也甚少出来,您看着面生也不稀奇,这位便是当今二殿下。”
当今陛下第二子。
太子辛桓的亲弟。
李先生一个趔趄才持住了拐杖,方慢吞吞作礼,颇为惶恐道“是老朽糊涂了,冒犯了二殿下,望殿下恕罪。”
少寺挑眉,亲自扶起李怀居,道:“未曾冒犯,李先生德高望重,该是少寺冒犯了您。”
李先生握住少寺的手腕,一阵试探后再一次抬头,这次也顾不得冒不冒犯了,用自个的一双昏珠子将少寺从上到下看了个,摸着胡子作赞叹状道:“殿下有如此容人之量,是我朝之福。”
“先生谬赞。”
李先生的胡子被捋得油光发亮,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少寺的一举一动。
像,真的太像了。活了快一百岁,见过相似他之人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却仅仅是脸,也只能是脸。而这位二殿下像他,不仅面容更是气度。
当年他在月江捕鱼时得知郑尧期身灭之闻。那一晚他呼朋引伴酩酊大醉,与友人在那小方舟上用世间最毒的话唾骂了他一整晚。高兴世上再无那等居心不良之人搅弄朝局,再无那等心比天高的黄毛小子大放阙词,再无那等人神共愤之人。
可黎明之后,芦苇飘荡,友人大醉卧于舟中。
他却泣不成声。
如今李先生拄着拐杖靠近少寺,相邀道:“久闻殿下大名,如今与殿下普一相见,看殿下是越发觉得可亲可爱,让老朽一见如故,不知殿下可否移步到寒舍,与老朽畅谈一番。”
李先生还未等到少寺开口,单时明见状却是上前一步,横叉在两人中间,隔开了少寺与他。
李先生仍是定定拉住少寺的胳膊,不撒手。单时明看见后是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笑着为少寺推辞道:“如今天色已晚,陛下定了天黑前回宫,二殿下的课业也马虎不得。李先生盛情二殿下心领了,待改日有机会,时明与殿下必携厚礼拜访,到时老先生可不要嫌烦。
“来,时明敬老先生一杯,以示赔罪。”
一边说着一边扒开了李怀居扣着少寺的手,又拿着酒坛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李先生心里是有诸多疑惑的,此刻被拒也是心有不满,可单时明行已至此,自己也不好扫了他的脸,只得也打着马虎眼。看少寺与单时明下山。
少寺临走前又一回头,负手而行,神情从从容容,与李先生对上视线后,少寺颔首告别。
单时明看他装模作样,气得牙痒痒,冷哼道:“真是大了,作局至此,连我你也蒙着骗。”
少寺歪头笑,绑着披风系带,露齿一笑,酒窝浅浅。
“何以至此,不过是本殿下略施小计。”
单时明停住,看着少寺,少年郎人畜无害。他问:“老实说,你要珩奇剑作何?”
少寺道:“珩奇剑是天下第一奇剑,我想观是何奇法,仅此而已。”
单时明冷笑:“李先生与三十六学士斗法得珩奇之事,鲜少流传,你是如何得知的?我竟不知二殿下耳目聪颖,连千里之外燕国之事也了解地清清楚楚,少寺,你好个本事!”
那头的少年郎只是轻笑,摊手无辜道:“兄长给我讲的不成?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他,看我说得是真是假。我不过想看一眼珩奇,竟被你给作出所谓阴阳谋来,不知道的以为明天我老子就得被我篡位。”
单时明气极,狠厉道:“胡闹!你是当真不知珩奇是何物?又代表了什么?”
“当然知道,郑尧期的配剑。”
“那你可知是他杀了陛下的兄长,大邑的盛宣帝,你的伯父!”
少寺蹙眉:“盛宣帝不是魏主封昭下毒所杀?”
单时明深呼出一口气,气极而笑道:“我是该说你饱览史书,还是该夸你天真?如今的史书上所记不为真,是陛下下令篡改之后编纂而成。对,你不知道也无妨,因为陛下下令不准任何人再提此事。但你问满朝文武但凡上了年纪的,谁人不知当年在战场上郑尧期劫走盛宣帝,没过多久就传出盛宣帝暴毙身亡的消息!少寺,这个事东宫太子未曾与你一道提起?”
少寺沉默了。
单时明往前走,只撂下一句话:“我不管你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最好打消了去,家国仇恨不是儿戏。”
雪地里头有个一手大的丑老鼠,在半掩的梅雪中,唧唧啾啾地瞧完了整个过程。
夜玉光按云缘的令一路跟着李怀居,却碰见了她儿说也要珩奇。
丑老鼠一路疾窜,连带起一身雪在灰黑的皮毛上,寒冬料峭的时节被他是越跑越热,一路上也是遭了罪。吓得钻入了哪家姑娘裙底是快被一脚踩死又仓皇而出。好容易到了宫中,寻个没人的角落是变回了那个小太监夜玉光,弓着腰弯着背是呵嘶呵嘶地站不起身。
一瘸一拐地进了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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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
外头指挥宫侍收书的绘扇,瞧着他一阵稀奇,问:“这是怎么了?雪里头摔了?脸上这么大的淤青。”
夜玉光鼻孔朝天是一声不吭。
云缘坐在窗前撑头小憩,青蓝交映的山水裙衫,领口的狐毛如雪。黑猫在矮桌上也翻着肚皮熟睡。夜玉光气得跳脚,从雪竹上揪下一片竹叶甩了进去。
竹叶还没靠近黑猫就被云缘用手挡下,手背被竹叶划出了血。夜玉光缩脖子,开始装鹌鹑,一步一步地往进挪。
“主子恕罪。没想害这家伙,就是让它滚。”
黑猫还在熟睡。
云缘用帕子擦拭伤口流出的血,只道:“无碍,”接着看夜玉光的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夜玉光不好意思地摸着脸上的青痕,道:“被人踩了一脚,”话毕又看了一眼黑猫,寒毛乍立,硬生生转了头,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如主子所料,李怀居去了无颜崖,原本我是想下手绑了他,未曾想遇见了少寺和单时明。”
“他们二人去无颜崖作何?”
“看着似是去喝酒。”话到此处,夜玉光小心翼翼抬眼看上头的云缘。那女子此时却盯着自个的手背。他闻到了血腥味,睁大了眼,也伸着脖子看,看到云缘手背上赫然出现两道口子,渗着血。
老天爷,他刚才用竹叶仅仅划开了一道口子而已。
“主子,这是……”
云缘垂眸盯着伤口看了一息,而后用搁置在矮桌上的毛笔在伤口上画了一道符。这才抬头。
“嗯?怎么了,你继续说。”
夜玉光咽了一口唾沫,“少寺不知为何也要珩奇剑,且……单时明和他因为您和盛宣帝之事发生了好大的争执。”
云缘闻言,没多大反应。手背上口子在画符之后流血有所减缓,云缘怕血溅到别处,将帕子一只手折好,垫在手腕下。
“先不必管他。”
云缘抬头望外头天色,沉吟一二,对夜玉光嘱咐道:“你在外头等着,一个时辰后若是我还未醒,击命门便可。”
夜玉光瞪大了眼,不明所以,青一块红一块的脸让云缘忍俊不禁,她道:“别呆了,去上些药,这红一块青一块的你们鼠族哪家的姑娘家愿意跟你。”
夜玉光老脸一红,却也乖乖起身出去了。
多年来共事他深知云缘脾性,看着客客气气,边界感却是个极强的人,说句冷漠也不为过。她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改,他便也不再过问。
又过了一柱香。
外头绘扇隔着窗问:“娘娘晚膳可要吃珍珠酪?”
她看不见,里头云缘手里掐诀极快,衣袂偏飞,发中斜插的珠玉掉落在衣裙。
云缘闭眼应声:“都可。”
她再睁眼时,阿树抱剑靠在树上,这次不再是让人看不清的黑影,是一位真真正正有了端正相貌,仪表堂堂的公子。
与在战场上救下季望的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这次仍在红豆湖中。
阿树看见云缘,又到她跟前,围着云缘转了一圈,面色古怪。
云缘问:“怎么了?”
阿树答:“不过几个时辰,怎的身上圣穆帝的气息又浓烈了这么多?”
云缘轻咳,开口问:“怎么还在这里?”
“太子位重伤,在这处要修养三个月。”阿树靠近云缘,调笑道:“待会你可别吃味,里头是才子佳人的戏码。”
20. 以身入局
红豆湖与楚江快接壤之地,有一座小岛,岛前是百亩荷池直连红豆湖,荷花过人头,岛后是连岸千里的芦苇荡,与风共舞。
岛上有一座参天阁楼,因着远离乡镇,四面环水,鲜有人来,所以颇为僻静,连接这座楼阁的仅仅是一条曲曲折折由木板堆砌而成的小道,转折十里,穿过了整个红豆湖。
这座阁楼在多年前还不是阁楼,只是一个用茅草堆砌而成的茅屋,供卖莲出行的莲户歇脚之地。
直到多年前有一对恩爱的将军和夫人途经此地,将军为搏夫人一笑,将茅屋推倒,建造了这么一座参天阁楼。
后来夫人死了,将军疯了,这座阁楼便废弃了。
又因为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半的阁楼,即使后来又被人多次组织修缮,但阁楼的名字却是谁也记不起来了。
此处也渐渐被遗忘在莲湖之中,偶有在此歇脚的路人登上,见此荒凉之景,野鹤哀嚎,也纷纷传言阁楼有鬼,久而久之,周乡百姓不敢再靠近。
直到有一夜,夏日爱在云州城的红豆湖旁乘凉的百姓相聚而坐,不知是谁指着那座闹鬼的阁楼,莹莹灯火亮起,星星点点的,一开始无人注意,以为萤火虫纷飞蹁跹,再被谁定睛一看,连连亮着十几天。
乘凉的百姓是落荒而逃。
有人告到了乡长跟前,那大腹便便的老叔乡长不信邪,当即扛着锄头带着一众百姓前去“驱鬼”。谁知刚一踏上莲湖中的小路,便有了拔剑之声,再定睛一看,莲湖里不知何时窜多少潜伏在水中的暗卫,将这群百姓团团围住。
老叔乡长是冷汗直流,站在那处,不知所措。
为首的暗卫沉声警告,这群人被囚了一夜,后来出来一位和和气气的公公出面解释。
乡长想死之心亦有了,竟捅到天子圣驾跟前了。
乡长吧嗒一声跪在地上。
后来围着红豆湖的百姓数是越来越多,却从无人敢再沿着那曲折窄路进入莲湖。
这日,太子位与道和相对而坐下着棋,外头风起云涌,烈风呼啸而过,刮的阁楼之中帐幔纷飞。夏日雨来得突然,道和在落棋后抬眼看对面的人。
太子执棋,眼神却落入窗外,挺拔的荷花,纷纷被风弯了腰,乌云压境。
李公公进来禀报这些日子外头的状况,顺便奉上一篇拜帖请示。
太子接过,展开一看。
道和在一旁不敢动,目不斜视。这是她与太子相见的第七日,自那日被太子审问后,他竟未要了她的命,放过了她,后来收剑问她是否愿意将功赎罪。
道和当然求之不得。
然再请示太子她需要做些什么时,他竟不再理她了,只是让她出去候着。
这些日子在此地,道和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无人管她,在这小岛上的阁楼中,除却最高处是太子位的住所她不可去,一连多日自己也便是吃吃喝喝睡睡玩玩乐乐,有时候清闲着抓着一只野鹅是生了火烤着吃,倒也有滋有味。
太子位是在四日后召道和去顶阁,每次都是刚入夜。道和在内不敢动,就呆愣坐在窗边。太子大多时候批阅快马加鞭来自各地的折子,或者阅读兵书,有时也会一身劲装地练剑。
他们二人偶尔下棋,每次都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道和思绪被太子的落棋声拉回,再抬头时,李公公已然出去了。
冷不防的,道和听见太子位开口,声音依旧清淡,内容却比六月的天还热。
“他们让你下的药是合春散。”
道和呆愣了一会儿,连忙摆手,脸都红了,眼珠子也透着水润,她解释:“我没下。”
对面太子自始至终未曾抬头看她,他始终这么个模样,不会在自己事之外多留目光,只会平静温和地专注于眼下的事。仿若此时,他将手里的密信点燃,火舌照亮了他的脸,俊美地不像话。
他道:“孤让你下,且在今夜,下在孤的酒杯中。”
道和涨红了脸,迟迟地看着面前这个太子,他只是垂着眸子看火漫过密信,灰烬被烈风吹起到窗外。
道和只能沉默,她没有挑选的境地,太子位亦没有跟她商量的意思,她按照吩咐,接过宫侍递给她的东西。
入夜之后,歌舞升起,阁楼四角点着的灯,火红明亮。太子身着玄色蟒袍,高大挺拔,威严无比,坐在主位上。
下面各路臣客,各怀鬼胎。
道和混在宫侍中,捧着酒壶上前为太子斟酒,端起酒壶的一瞬,她眼风轻扫上少年的面。四目相对,他瞳孔很黑,灯火映照着道和的脸,她一时抖了手。
这是道和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太子。
太子抬手隔着衣袖扶住她颤抖的手腕。
底下坐着的人暗暗一笑。
道和抿唇,低眉离去。
她在那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外,站在那个小道上,此刻不再像以往有侍卫出刀阻拦。而是李公公笑吟吟上前来递给她一个包袱。
“道和姑娘,您可以走了。”
道和以前朝思夜想的离开,到了成真的今日,她竟发觉自己迈不开一步。再回头瞧那参天阁楼,里头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风扬起的帐幔飘扬着出来窗外。
跟着风的,还有里头不时传来浅笑声和丝竹声,金灿灿的花火点亮了道和的发丝。终于可以走了,但她心中却不知为何,发闷发酸。
起了微雨,渐渐变大,到倾盆而下。到不知多久,夜里暗卫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出,团团围住那群逆贼与药师还有接应的臣子。
里头有人被扣押在地,脸抵着被暴雨打湿的地,满嘴鲜血却长啸出声道:“太子位必死无疑!”
道和霎时慌乱,脑中意识到了什么。
那根本不是什么合春散!
她提裙跑进去,一路竟无人阻拦。阁楼上的楼梯是那么高,她以往无所觉,到如今竟发觉这是通天之堑。
她到之时,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但宴堂之上却是空无一人,而主位之座的地上,只有一大片暗红的血迹。
自太子位在穷途末路的境况下起兵时起,他便从来未抱着活着的念想。连将下一任十八皇叔之子赵岳继位之事他都安排地明明白白。
遗憾。怎会不遗憾?
明明尽在眼前,咫尺之距而已。
但此番鸿门宴便是要以身入局,若不让这群逆贼带着的药师都信服自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怎会引得这群蛇出动,他们又岂会得意忘形亮出底牌。
不破不立。
太子撑剑单膝跪在地上时,他最后的意识竟是,也算得偿所愿。
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刻,他听得四周熙乱嘈杂,意识越来越重,身体却越来越轻。
不知为何,他闻到了一股奇异之香,仿似又觉自己身处某处密林,但接着就是天旋地转,风云变幻,万木枯荣兴衰交替而下,阴晴圆缺,风雨轮换。这香气萦绕在他鼻间久久不散。
太子定定看着周遭状况。
定格在眼前。
他试着动作,发现毫无知觉;他试着发声,发现无声可发。
现下的境地是太子位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了,只有一双眼睛可以看,一双耳可以听,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他发现此处应是位于哪处的军营之中,看对面挂着的铠甲,依着朦胧点燃的一盏烛火,他只能判断应当是位将军,且身份不凡。到看完了一遭后,见着了墙上挂着的百国图,案上摆放的成山折子,架上摆放的一支支长枪,越发坚定心中的想法,亦在脑中将他叔伯堂表兄弟军营的布置回想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但太子位偏觉得这里莫名眼熟,却因为此刻他只能静静地看着而不得思路,也只能暂时搁下。
突然一个亲卫进来,抱着一大堆折子放在那如山折子的一旁。太子位便也静静地观察着这个时不时进来送折子的士兵,从佩戴的铠甲,面部的轮廓,走路的步伐,随身携带的兵器,让他不免更加错愕,这里竟是王师之营。
他又挣扎了几次身体,仍是无知无觉的状态。同时又在脑海中搜刮手下将军们的营帐布置,意识昏昏沉沉,身体如同无物,一圈下来同样是一无所获。
他空出思绪来想,应是已经在走马灯了罢。
自己活着做太子时,放逐的时日不多,此刻死了竟也要被困在不知何处,不得自由。
他想着,干脆闭了眼。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异香突然之间更加强烈,仿若利剑,直直刺入他的灵识,让他如遭重击。
再睁眼时,应是多点了几盏灯,里头明亮了许多。这次他看见,那斜上方的卧榻处坐了一个少年,褪去了衣衫,背对着他。那结实有力的后背上,横七竖八的刀剑疤痕映入眼帘,新旧交替,其中最可怖的,是一道血淋淋的两指宽的刀痕由脖颈蔓延至腰间。
太子位觉得不对劲,因为他自己也有一道伤,位置,深度,轻重似乎都一模一样。
他心中有了荒唐的念头,看着坐在卧榻上换药的人,紧紧盯住他的侧脸。
待那个人回头,他看到与一张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卧榻之上的儿郎似乎是他自己。
一年之前,他在荆州遇刺,便是留下了这样一道疤痕。
看来此处极有可能是自己一年前的营帐。太子觉得古怪,又试着挣扎唤醒身体,好似指尖轻微有了触觉,但稍纵即逝。
太子觉得他得好好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接连几日,他的视线里只有这个自己与营帐中那一坨之地可见。他只可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穿衣,沐浴,用膳,批折,或者议事。
而在他们议事之中,太子位了解到这个自己与他极像,不仅是脸,更是作息,性情,品性。
议事之事也正是自己一年前经历过的战事。
而在这些日子中,太子渐渐发现自己是什么了。
他有时会被这个自己拿在手中操练。耳边全是风过脸颊的凌厉之音,有时在战场之上,他被挥舞在手中,多次出鞘之时的锋芒让敌军胆寒。
他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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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心脏在跳动。
太子在敌军的眼中瞧见自己,修长锋利,凛然无声。
怪不得只能看不能动,因为他变是一柄剑,被这个自己在行军时一路佩戴在身上。
他感受到马匹疾驰之时鼻中喷洒的气息,他看到群山连绵十里不断的青绿,他趟过了污浊混黄的河看到城中夹道欢迎的百姓。
他有时会被放在一边,靠在一棵树上。
他看到了那个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块木雕,坐在铺满月光的草地上,将木雕放在手掌中轻轻抚摸,眼里的温柔缱倦是他自个儿二十年来也从未流露出的模样。
太子一直在观察这个自己,这个与他有九成相像的自己。
这个自己与他是同样谋略,因此作出的决策也都件件按着他一年前所作,不过却更加内敛稳妥,让人挑不出毛病。
他总觉得这个自己心里装着一些事,因此亦更加惜命,无论是对人对己。在疲劳的饮茶间,在策马的疾风中和在将敌军斩首的剑下,在一举一动中,他的眼中会不自觉流淌着的情绪,让太子位觉得这个自己比他更加有人性。
贵而不舒,冷而不漠,烈而不凌。
太子端坐在剑中,瞧着这个自己率领王师一路开疆扩土。心里也升起了一股宠辱与共之感。
但他却独独不明一事。
因为这个太子总爱于夜半坐于案前,不是处理公务,不是批阅折子,不是分析战情,更不是阅览兵书,而是将几封信反反复复地来回看。
这信送的并不规律,有时一月一次或多次,有时三月一次亦或半年无踪。
这个自己总会看完信后久坐,亦或是再提笔写信,写完后却是不送,就着送来的信一道压在枕下。
夜夜如此。
更为让他觉得诡异之事,便是这个自己多次夜里作画,展起之时他撇过一眼,是个姑娘。
太子位明了,心中亦发有些恨铁不成钢,陌陌评价这个自己,一个思春的鹌鹑。
同时也暗想,从幼时到少年再到一年前除却奶娘,并无什么姑娘与他心意相通,更别说来往信件。
这个自己怎么会有倾心的女子?他又哪来的姑娘可以爱之倾之?
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寂寞到臆想一个人出来。
正在思索间,那股异香又钻入鼻中。太子来不及屏住呼吸,就被一股大力从剑中拉出,出来的一瞬,他下意识拔下那剑刺向对方。
对方却是抬手一个巧劲使剑锋扭转,将剑柄拿在手中把玩。
太子位面对着一张古怪惊悚的脸。青面獠牙,血红瞳孔,兽面人身。
看着似是个女子,穿着青蓝的衣。
太子皱眉,面上不善。但知如今自己之境地对上这个怪物只会落于下风,而那怪物越发一步步靠近他,太子也一步步后退,直到抵到那卧榻之上。
太子被压住,动弹不得,而那兽鼻靠近了他,在他身上一通乱嗅后,这个兽人又笑出声来。
出乎太子位意料的是,笑声温温柔柔,但配着这么一张寒碜的脸,莫名怪异地紧。
而太子此刻被压着,也是不适。
兽人仿似稀奇道:“耳根子红了。”
太子咬牙忍住这股子耻辱感,红着脖颈偏过脸闭上眼,不去看那兽人的脸,一字一字往出蹦般开口:“手,拿开。”
于是太子听到兽人又笑了一声,让他脸颊发烫,不过倒真挪开了放在他下面的手,反手再用自己的一只兽爪锁住了他的两只手,另一只人形的手在他胸膛上摸。
太子一直闭着眼,支起一只腿,顶着兽人的腰腹处,想拉开距离。
他还穿着那身蟒袍,此刻却衣襟大开,腰带落地。
“有点疼,你忍忍。”兽人作女子声又开口道。
她用手轻划过太子的胸膛,开出一道口子,放了一会儿他的心头血,这才利落起身。
太子发冠衣衫尽显凌乱,红着一双眸子,胸膛剧烈起伏。兽人站在卧榻边,只瞧了一眼,就对上太子一双冰冷的眸,她摸了摸鼻子。
太子整理好衣襟后,又看向那兽人,她站在床榻旁,一直看着一旁挂着女子像。
太子想起来什么,抬手拨开枕头,那下方赫然是几封信,边角处的磨损可见保存之人日日的查看。
他展开一封,不是意料的情意绵绵语。里头像是流水账,字体肆意潇洒地让人不仔细辨认便觉得如同鬼画符一般。
兽人也注意到了太子位在作何,再定睛一看,抱着臂的手放下。
太子位又接连拆了三封,一模一样的内容,同样流水账般记载今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在何处,何地,是何时。
通篇索然无味。
太子位整理好信件,放回枕下。再抬头时,不由分说的,兽人扣住他的腕。
她血红的瞳孔此刻变浅,浅至琥珀之色,温润的色泽。
在这方小营帐中,她捧住太子位的脸,额头相抵,看他良久,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对他道:“忘了这一切。”
21. 爱忧
太子位醒来时,外头红霞席卷了整个窗棂,鎏金帐幔随风而动。
卧榻下坐着一个姑娘,一只手搭在卧榻上,趴着熟睡,另一只手握着太子位的手。
太子位蹙眉,手被这股子柔软包裹住,他不习惯这样的接触,想挣脱开却发现这姑娘手劲极大。
喉咙一时又起了一片痒意,他偏头咳嗽了几声。
道和被这几声惊奇,立刻坐了起来,头发炸成了鸡窝,脸上还有着口水痕,定定看着太子位,呆愣坐在地上。
卧榻之上的太子着雪白的寝衣,去了玉冠,不及以往的道和见到的高高在上,如今配着平躺的动作,看着随性散漫。
太子面无表情道:“放开。”
道和这才回过神,脸爆红,立刻缩回了手,起身时腿麻地发疼,又尴尬极了,抬手指着外头,一边往外一撅一拐地,走一边结结巴巴道:“我,我去外头找李公公……”
不一会儿,李公公疾步进来,看着太子靠坐着在床上,睁着眼,还会动,不由得老泪纵横。
太子问:“孤昏迷了几日?”
“禀太子殿下,算着今日,足足二十日。”
竟如此之久。
李公公上前来,双手捧着汤药,递至到太子跟前。太子拒了李公公要喂他的动作,随后一只手端着药,一饮而尽。
李公公收了碗时注意到太子盯着窗框上挂着的木雕,随即笑着解释道:“这是道和姑娘挂上去的,说是他们家乡的一种习俗,可以保佑殿下早日醒来。”
太子挪开了视线,接住了李公公递过来清口的水,又问了一句:“这些日子,除却李道和,还有谁来过?”
“禀殿下,在医师为殿下解毒之后,便是道和姑娘留在这里,未见着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这些日子也是多亏了道和姑娘,日日夜夜守着您……”
太子位打断,开口:“宣公子季望过来,孤要见他。”
李公公咽下肚子里一连串对道和的赞美话,此番看着太子位这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发愁,但仍旧领着命出去。
外头的一轮上弦月,在微凉暗色的东方轮转,浮云被风吹走又吹来。
道和依着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靠在墙,浅紫的裙衫,利利落落的挽发,发间别着的铃铛被风逗弄着叮铃作响。
阿树啧唇,看着这美娇娥,不免回想起方才圣穆大帝幻境之中的景象,再去瞧云缘。
女郎坐在阁楼顶上,头顶是半暗半亮的天,侧脸隐匿在天霞的余光中。
她瞧着那霞光,目不转睛。
阿树抿唇,亦借着吹来的一缕东风上去,坐在了云缘的身边。
阿树活着时,感知便异于常人,他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纵使脑袋不灵光,常常被季望骂着嗤笑他是呆子,却总可看到,闻到,感觉到世人的所思所想。
死后化为了鬼,脱去了俗世躯壳,亦更加来去自由,越发不受屏障。
可在将云缘带来阁楼时,却是云缘先注意到了圣穆大帝处境的蹊跷。
阿树与这个女郎总共见了两次面,他一直确信这个女子终有一日会功德圆满化为天上的仙,他在相处时观察了这个女郎良久,亦看她处事的章程,发觉她不是心里无尺度之人,恰恰相反,这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静观其变,洞若观火。他看得出,她不想掺和这帝纪里头的因缘。
可在这次,她瞧见了圣穆大帝居所里头圣气冲天,运道不稳时,竟跟着一同入了幻境。
这是要天打雷劈损失功德的啊!
好再出来时,她抹去了圣穆大帝关于幻境的记忆,满不满得过去天道不好说。
不过觉得其中她的反应颇为古怪。
思及此,阿树脑海里闪过什么。觉得不对劲,他想拿出袖里的龟壳,卜算云缘的来路。
可在袖中一阵摩挲,都差快钻进袖子里去了,也没找到。再一看,他的龟壳不知何时被云缘拢在手中把玩。
连阿树这个鬼都反应不过来。
于是他在与面前这个女郎四目相对中,云缘依旧和和气气的,将龟壳在掌间为粉末。
阿树如遭重击,却灵光一闪,突然想通了一切。
为何帝纪之中突然有了变数?
为何云缘在未现身的情况下会突然在画舫中被圣穆大帝发觉,举剑相刺?
为何她身上总有圣穆大帝的气息?
为何他会拉着她进帝纪?
阿树有些惊悚地看着这个青衣蓝衫的女子。
云缘似乎看懂了他的惊悚,对他有些歉意道:“对不住了,下次还是找个知根知底的人为好。”
阿树呆若木鸡,问:“你在外头到底是圣穆大帝的什么人?”
云缘答:“他的妻。”
“你怎么会是他的妻?!静贤皇后李道和呢?惠仁皇后张鸣华呢?都死了不成?!”
“是死是活我不知,”云缘答道:“但我现在是他唯一的妻。”
阿树已然绝望闭眼,觉得这世道真是变了,他被震撼地不知如何是好……怪哉帝纪被她所影响。
这女郎本身就是圣穆大帝的变数,帝纪外是,到了帝纪中又如何不是。
上回这女郎还问他死了多少年。
阿树这才回味过来,那不是问啊!那是一种蔑视,觉得他跟不上世事的蔑视啊!
他这是找了什么人进帝纪啊!
阿树捂脸,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这女郎的所作所为,不动声色,谈笑之间就将自己骗的团团转。
而他竟不知动机。
此刻阿树从脑后升起一股寒意。他问:“你骗了我,你根本不是想要那几本剑招,你目的在何?”
夕阳下的女郎双手向后撑着身子,又看着云霞,喃喃开口道:“我原本就是想要剑招的。不过看见了你,又想要你的血。”
“我已然身死,血肉化为了水,与□□融,你别痴心妄想了。”
“不是你的。”
阿树皱眉,不明白云缘的意思,顺着云缘所指方向,看见了与公子季望并排走着,手舞足蹈的少年。
“是他的。”
季成,字辞树。
……
云缘感觉到手背有着一股清凉,被人用着什么东西抚摸。她睁开眼,明亮的灯火闪花了眼,一阵适应过后,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圣穆帝。
他俯着身,低着头,用着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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膏在她手背上正上着药。
“醒了?”
云缘应了一声,看外头的天色,漆黑地很,心里还未想清夜玉光怎么未按着时辰唤醒她,又被圣穆帝牵着去用膳。
到了外头,听见猫声,云缘才算明了。
夜玉光抱着柱子窜到了房梁上,底下猫跃跃欲试地往上爬。
云缘乐得弯了眼。身边那人为她舀了一碗珍珠酪,见着了云缘看得起兴不回神的样,扣住了她的手。
“阿姐,先用膳。”
云缘用了两口的间隙,听见了夜玉光鬼哭狼嚎的音,又看向身边人,他正为她夹着菜,对外边的声音是恍若未闻。
云缘咬了口菜,下结论道:“你这是对付他呢?”
圣穆帝不为所动,只淡声道:“他还不配。”
此等居高临下之语,从圣穆帝口中出来,实在违和了些。云缘又乐了,会心一笑,不过抱着珍珠酪吃得欢。
用过了膳,两人一同洗漱了番,云缘被抱出来扔在卧榻上,看圣穆帝实在失态地进了净室。
帝王再出来时,云缘趴在卧榻上正翻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看着。他过去托起女郎抱在怀里,两人坐在卧榻上,云缘的头靠在他的胸膛。
圣穆帝的手轻轻理着云缘的发。
一会儿又一阵亲吻,要得紧了些,云缘在他怀中低笑,说些从话本子里学的荤话后又滚到一边。
圣穆帝也不恼,抬手灭了烛火,将背对着她的云缘捞过来抱在了怀里。
他一直喜欢这般抱着她,不管是情事上也好,亲吻也好,愉悦她也好,便是抱着,人在自己怀里,便觉心安。
寂静的夜里,云缘开口问他:“你想说什么?”
她心细如微,纵使他掩藏地难以让人察觉,可在谈话中,在沐浴后,在他抱着她的时,她亦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圣穆帝沉默良久,搂住她的肩头,侧头看她,黑暗中掩去了两人的面容,亦放大了此刻的情绪。
“此行可有险?”
“应当是无。”
“行完可归?”
“那是自然。”
云缘等了几息,共枕的那人没了声音,她不禁转过身来,问他:“没了?”
圣穆帝为她掖好被角,道:“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提起,但又看得出你此行颇为疲惫,眼生红丝,先歇息罢。”
云缘听得心里发麻,在他侧着身的胸膛,脸埋进去,一阵蹭弄,又咬又舔,状若乳猫。
十七岁他们二人分开之时,赵位送给了云缘一只鹰,活着的,不再是云缘用木头刻的鹰一般的死板僵硬。是赵位自己驯服并瞒着云缘偷偷养了很久。
他状似随口笑提一句,以后阿姐可以用这鹰送信。
云缘也以为玩笑一般,乱写一通,让鹰带着飞出她视线的信,翱翔在天际,她没想到,她以为的玩笑话,她写下的玩笑信,都被一封封的送达,被人视若珍宝,压在枕下。
最后云缘将幻境中的他年少时写给她未寄出的回信通通藏在衣袖中带出。
无人知晓,在捧住太子位的脸时,她险些失去理智,想要将这冷冰冰的戒备她的帝纪太子占为己有。
22. 鱼莲水
“娘娘,崔氏送来了这个。”
一个木盒被绘扇呈上,朴朴素素,无所装饰,上着一把锁。
云缘今日头一遭穿颜色鲜亮的裙衫,云鬓金簪,宝儿在旁边朝绘扇眨眼。
今个一早云缘莫名来了兴致,要下棋。绘扇赶忙团着一堆红绳去了外头看太监们洒扫,这才避开了云缘的摧残,只留下为云缘梳妆的宝儿。
宝儿被云缘也捉弄了好几回,这次机灵了,借着云缘下棋正起兴好说话与年节喜庆的由头,哄着云缘脱了素色的衣,穿上明红的裙衫。
内务府每旬都会给章和殿送来锦绣华衣,有些时候帝王也会将江南丝织投女子所好上贡的精秀衣物送来章和殿。这些包括中秋佳宴时陛下送来的鎏金暗绣裙,云缘亦未碰过。
贵妃虽是个极和善温柔的主儿,却因着帝王从来不会得怠慢。宫侍们都是从御前人手底下筛选出来的,教养他们时,告诉他们一切以贵妃的喜好为先。
就在绘扇与其余的宫侍都以为贵妃不喜欢这些东西,将章和殿的帐幔由亮色换为暗色的某一日,圣穆帝歇在章和殿,在第二日早朝离宫洗漱时,对外头候着的绘扇道:“你们娘娘喜欢明亮鲜艳的东西。”
绘扇跪着应了声。
……
“不好看么?”云缘扬起一个笑,明艳温婉。
绘扇将木盒放在一旁,却迟迟挪不开看着自家娘娘的视线,“好看,娘娘鲜少穿得这样鲜艳,比奴在百花宴见到的帝京贵女们都明丽动人。”
云缘摇头笑,老脸羞涩了会儿,这才看向绘扇抱来的木盒,见上头挂着一把锁时,微微凝滞。
绘扇察觉到了,迟疑开口:“娘娘,崔氏说,这是盛宣帝时的御赐之物,他们从来都未动过。”
上头的贵妃“嗯”着应声,将木盒在手里转了一圈,仔仔细细端详,到了锁处,从头上拔下金簪。
咔哒一声,锁开了。
绘扇目瞪口呆。
云缘又用帕子擦拭金簪,将其插回头中后继而打开木盒,里头躺着一本书,泛黄陈旧,书页边角微卷。她拿起来翻开,里头赫然有两种字体映入眼帘。
一种锋芒毕露,肆意妄为。
一种大气端正,稳重老成。
云缘一页页地翻,一目十行地浏览这里头的过往踪迹,仿似看见批注的那人在夜灯下端坐苦读,将每一页都来回反复,锲而不舍地看,认认真真揣摩每句话都意思再提笔写下背后隐意,磨起的毛边沾染了太多毅意,在此刻被云缘重新过手后,重新展开了过往。
他们二人都喜欢对弈,那一年的那一场对弈,由北到南,机关算尽。云缘见过了他坐在皇位上,冷嘲她与虎谋皮,不得善终;云缘反笑他,亡羊补牢,徒劳无功。
盛宣帝恨她辅佐封昭,她笑盛宣帝自不量力。
最后却都两败俱伤。
云缘年少得意忘形之时自创珩奇十八剑招,流传千古,却总没人得到过原版。
原版在盛宣帝那,云缘一直都知道,因为是她拿着书跟扔石子一般一本本扔进了东宫之中。
一想到那嘴毒心硬的小子白天骂着她对她口诛笔伐,夜晚捧着她写的东西研究个一晚,她就觉得酣畅淋漓。
可如今,要一本本收回时,云缘想用书拍死以前那个自己。
外头光线被阻挡,云缘施施然抬眼,过往被拉回至如今,有黑猫翻着墙头踩雪嚎叫进来。圣穆帝手上把玩着穗子,靠着矮榻对着大开的窗,瞧着云缘手里的剑招书。
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他兄长的真迹,不过不动声色地抬眼,与窗里美若红梅美美妙妙的妻对视。
他美美妙妙的妻在方才瞧着是神情复杂,气焰也大,仿若此刻被帝王提在手里扑扑腾腾炸毛的猫。
在视线触及到圣穆帝的一刻,云缘笑开,她睁着一双美若秋水的目,额间的花钿红得似火,倾下身,单手靠着窗,歪头朝帝王笑。
圣穆帝喉结滚动,定了几秒,移开了在他美妙妻身上的视线,看向了矮桌上多出来的一个碗上。
碗是木碗,碗中浮着一片莲叶,莲叶下面有一尾鱼,时隐时现。
圣穆帝顺好云缘被步摇缠住的发,问她:“怎么起兴养鱼了?”
云缘拨弄手上的书,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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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的轮散,她也答:“闲来无事啊。”
圣穆帝不置可否,只说:“那阿姐要看好,仔细猫叼了去。”
年末,朝中诸事冗杂,圣穆帝仅仅用了膳又与云缘在卧榻上睡了一会,说是睡,帝王不过闭目养神了一柱香后便起身去了御书房,云缘则扎扎实实睡了一个时辰。
醒时黑猫当真在矮榻上玩碗,低头在碗中一口口地舔,那尾鱼被吓得躲在了莲叶下。
云缘赤脚下去,将黑猫揽在怀里,她看向碗,那鱼瑟瑟发抖地瞪着两个眼珠子看她。
在第二次辞别时,阿树与云缘闹得不大好看。
阿树活着是个执拗的少年,死了也是个执拗的鬼,知晓云缘利用他,将他耍得团团转后又要拍屁股走人又岂能甘心?他一身鬼气地拦住云缘,将死了十几年没消散的怨灵脾性也用在了那时那刻的云缘面前。厉声警告云缘,不准她回去,甚至拿出来那本无字帝纪说要撕了它,让他们二人同归于尽。
云缘未曾拦阿树,甚至就这么亲眼看阿树一页页撕碎了那本帝纪。撕了后,又恶狠狠瞪着云缘,将碎纸吞入了肚子里,当着云缘的面狠狠咀嚼。
随后阿树就变成了一条鱼,帝纪变成了一碗水。
云缘将阿树捞起放入水中,连鱼带碗变成了米粒大小藏在袖中出来。与圣穆帝缠绵的那一夜,险些忘了拿袖中的东西。
直到夜半云缘才想起来从衣袖中摸出这一碗一水一鱼。
阿树都快被折腾死了,在云缘手掌中蔫蔫跳着骂她狼心狗肺不得好死黑心肠黑心肝的坏老鼠!
云缘被它吵得头疼,挑着兰花指,捏着阿树的脑袋,将鱼放进了水了,道:“歇一歇,喝口水,明早再骂。”
阿树还不死心,越骂越脏,云缘一记冷眼让它闭了嘴,阿树钻在碗底欲哭无泪,那狼心狗肺不得好死黑心肝黑心肠的坏老鼠竟然说要清蒸了他。
云缘伸出指尖,用手轻点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小小的一个碗面,在荡起的一层层涟漪堆砌起来时,渐渐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脸。
直到水面逐渐平静,那脸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云缘眼前。
23. 心口不一
落叶时节,残荷遍地,根根枝枝都弯弯斜斜,困倒在湖面之上,依着秋雨,萧瑟地紧。
阁楼之中,太子之处,檀香袅袅。李公公弓腰端茶进来,里头悄然无声,再压着步往里走。李公公眼皮一跳。
床榻之下,方才结伴而来的两位大臣都跪趴着,红色官服松松垮垮,头顶的乌纱帽亦歪歪斜斜地挂着。
一帐之隔,李公公不敢迟疑,加快步子绕过屏风后上前奉茶。
榻上靠坐的太子正翻阅手上的折子,每翻一页的声都在寂静的室内刺耳至极,让这两个臣子更为冷汗淋淋。
这是第二份了,上一份在一柱香前被太子位从屏风后扔出来,扔得七零八落,不夹杂犹豫,毫不留情地打着他们的脸,此下正躺在他们二人跪着的前方。
李公公将药放在矮桌上,亦无声弓腰在一旁候着。一室之中,三个人都候着太子的发话。
终于,那冷酷无情的儿郎开口道:“宁王参大将军,孤尚且看在他是孤之四弟留几分薄面,未曾表态,可今日两位爱卿也凑热闹来递折子至孤跟前,勇气可嘉,可这桩桩件件细数上官之罪,倒教孤不知如何了,倒不如你们二人再亲自下一份赐死大将军的折子,如何?”
榻上的太子白衣胜雪,面若白瓷,因着病间未正冠,墨发松散披着,整个人亦显得更加柔和。他面上不显愠色,口中的话却如刀子一般刮着那地下两臣之骨。
“他们二人斗,喜欢斗,那便斗个你死我活。大将军蜀国出身,郑国托举,功高盖主不假,可宁王身后亦有季明二氏相衬,与之斗正合适。所谓盛极必衰,此刻不是相得益彰?二位皆是朝廷重臣,过五关斩六将至此之地,怎么还会糊涂?”
底下二臣闻言面面厮觑,脑中却如醍醐灌顶,再联想自己做出的蠢事,在老虎屁股上拔毛,竟妄加干涉太子决策,自寻死路,这可是株连九族之罪啊!
此刻皆惶恐不安,又重磕头齐声高呼:“微臣知罪!”
秋雨寒凉,依着窗户进来,太子位掩唇轻咳一阵,接过李公公手里举着的茶,浅尝压心,面色苍白却挂着笑,温和道:“知罪?二位爱卿忠心耿耿是朝野皆知之事,为国为民又何罪之有?不过是要知洞悉局势,莫要自以为是,方能保人保己。”
那叩首的左侍郎发着抖,豆大的汗珠滴在地衣上,他抬眼沿着地往上观,那屏障后的太子,手上握着的依旧是那份上呈的折子。
下一刻,那折子落在了他的脸上,那松松散散的乌纱帽被真正打落在地,太子下了最后的通关令碟。
“所谓事不过三,孤再给二位爱卿最后一次机会,二位爱卿好好把握。这次孤不论二位背后是否重若泰山,只要你们观清局势,审时度势地写,这份折子便是利器,对人还是对己,孤将权利交予你们,希望二位爱卿莫要辜负孤之期望。”
待那两位相扶的大臣颤颤巍巍地走后,李公公也这才轻吐出一口浊气,再去观太子,他轻压着眉心,疲惫不堪。
这些日子太子的失眠症更加深,群医相看,药也开了一堆却都束手无策。从中毒醒来至如今,整整一个多月,夜不能寐。这处的灯火,通宵地燃,却不准一人服侍。
李公公常立在外头心惊肉跳地天亮,再进去观太子时,两眼布满血丝。
“殿下,先用药罢。”
太子深出一口气,方端着那一碗药一饮而尽。只是刚入口,放觉得这清苦味消散不少,别着新一味的香,倒不至于太难下咽。
“换药了?”
李公公点头称是,解释道:“是道和姑娘新写的方子,拿给御医们看,看罢又用了几人试疗效,效果都不错,完善了一番才用上的。”
太子垂眼,盯着李公公放在矮桌上的木雕,方道:“这是什么,也是她做的?”
李公公喜笑颜开,递给太子道:“这也是道和姑娘刻出来的醒狮,驱邪避灾,挂在西北处的床旁,守护殿下,希冀殿下早日痊愈。”
太子拿在手里,小小一个,不及拳头大小,虎头虎脑,咧嘴大笑,憨厚可爱。
墨发因着微低头的动作从肩头滑落,他微微一笑,消冰化雪般重复道:“驱邪避灾,守护孤?”
李公公瞧着太子拿着东西在手里,这回倒并无排斥漠视之意,又听了喃语,心底莫名一跳,发觉了不寻常。但瞧殿下一边把玩醒狮一边抬眼望出窗外出神的模样,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夜间,窗外月明星稀,乌鹊高飞惊叫。
太子位头痛欲裂,辗转反侧后又披衣坐于案前,想执笔却手抖不止,想看书却受锥骨之痛,有了晕厥之像,他轻叹一声,撂笔合书,于烛火前端坐,痴痴望着外头。
故而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出了居室,在夜凉如水的秋夜,明月近在咫尺,萤虫森森地飞,一明一暗地亮。
在凭栏处,他靠着吹夜风,想缓解刀锥入脑的剧痛,冷汗凌凌,抓着栏杆的手,青筋爆出。
他渐渐轻笑出声,又睁着眼望远处天水一色,一轮明月映照在晚江之中,而那月照之地,他却看不清。
他可看清的,只有下方,明月照不到的角落里,参天阁楼之下的阴影中,有个顶顶温柔的姑娘,坐在那里。
弄笛声声,一曲悠扬。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①
道和忐忑地放下笛子,抬眼望着上头,却又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又不免一阵迷茫。
她站起身来,走得离阁楼远了些,想瞧那上头是个什么情景,但奈何踮脚再围着一圈地望。
那上头有烛火的光亮,却独独不见方才的人影。
道和叹了口气,拿着笛子茫然站了一会,打了一个喷嚏后,这才想起拍拍屁股后头的土。
正当她要抱着笛子回去时,几步之外,那上头对于道和如天外飞仙的儿郎站在她跟前。
残荷影弄弄,破晓风阵阵,与太子位对视之时,道和心里又泛上了苦闷酸涩,与那一日一般的感觉。
道和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太子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面前这个一月来夜夜坐在此吹笛的姑娘。
透着月光,他们二人看清对方此时的面容神色。
一个疲惫不堪却镇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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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一个倔强呆愣却泪流满面。
太子问她:“你哭什么?”
道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莫名滑稽,她道:“我没有哭,”见着了手上满掌的泪后又听到了抽泣声,窘迫极了方道:“我,不知道。”
太子又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道和,道和又后退一步。
“再退下去,你便可以为这荷作肥了。”
道和霎时不得已停步,太子位到了她前方,不远不近,三步外。
他隔着袖,给她递上一个帕子。
道和怯声摆手,又见递帕的那人一直维持着递出的姿势,对峙几息,道和又鼓起勇气抬头看太子。
终是接住,手忙脚乱地擦泪,将攥着帕子的手背在身后。
“如此可以告诉孤,你为何要夜夜吹笛?”
道和僵硬了,她原本就不擅长说谎,脸红了,好在月色太深,遮住了这抹羞涩。她酝酿着,太子位便也不催促,也就站在三步外,静静看着她。
道和很认真地看向他,眼里还是水润鲜亮,她看谁都很温柔,温柔地软弱,于是凭着这股子温柔软弱对面前的太子道:“我,希望你,可以有个好觉睡。”
太子沉默了一息,又问她:“为何希望孤可以睡个好觉?”
道和努力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些恭维拍马之语想来缓解自己的尴尬,可面前太子又是何等金枝玉叶的人也,他便是站在此处,不声不动,仅仅是看着你,或者只是对道和来说,便是让她无措和不知如何是好,她不忍心对这样俊美聪明的太子撒谎。
于是她摇头,很诚实地道:“我也不知道。”
风过了三遭,明月被云遮住,他们二人仍旧相对站着。道和夜视极好,清晰到她可以看清太子寝衣凌乱的褶皱,披衣上绣着的玉竹和他并不怎么整齐的发。
她有着一个并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和一颗并不怎么透亮的心,别人一看就明白的事她却要自个琢磨好久也琢磨不出来,学习也是,背书也是,人情世故也是,就连此刻太子站在她跟前问话,也是。
她往往喜欢抱肉吃酒,往往喜欢沉浸起自己。她大多时候做事,也便事依靠着这么个糊糊涂涂的脑袋和心去做。
她听到太子对他说:“李道和,你可知,凭你不用敬称,不守规矩,夜里吹笛惊扰圣驾,孤便可要了你的一条命。”
道和心里一紧,却并不跪下去,她看着面前的太子,狠狠盯着,这是很冒犯圣颜的一件事,那位太子却此时看着她,喜怒不辨。
“那您不是还是未杀我么?”
她胆大至极。
太子却不怒反笑:“那你认为为何呢,道和?”
道和继续直视他,硬巴巴道:“我不知道。”
太子移开了视线,看向那残荷湖上的隐月,在遥云中穿穿出出。
他脑中有着汹涌的情绪,混着临近昏厥的眼前更是让人难堪。可心,却根本不起波澜,只是平平淡淡道:“孤喜欢你。”
道和看太子,又用那双很认真的眸子看着他。她摇头道:“你在骗自己,你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24. 试探
“是么?”
太子反问,嘴角勾着浅笑,眸子却冰冷无色,使那一抹笑若有似无。
他转过身,背影冷冽浩瀚。
明月挣脱开薄云,周遭一下子是阴阴地发亮,连残荷枯朽的脉络都被映照地清清楚楚,如见天光。
太子位抬起头,看着月。
他一直在想一件事。
从第一次见到了呆呆愣愣的背书姑娘李道和起,她的那嗡嗡小声如蚊蝇般在他脑海中驱之不散且愈演愈烈。
自那时起,无论是在巡视成千上万的将士中,或是在某一日夜色笼罩的树荫下,哪怕是在战场之上,他执剑杀敌,鲜血溅满他的整个脸也模糊了双眼,周围血红一片,而脑中总会浮现这样一个画面。
穿着麻衣粗布,背着有裂口发毛刺的药箱,捧着卷边的医书的李道和。
而他对她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她有点笨。背书背地磕磕巴巴,走路走地莽莽撞撞。
觉察到自己脑中的古怪,太子没有选择回避。相反,他开始在每一次碰到李道和时,观察这个懵懵懂懂的姑娘,想从她身上找出蛛丝马迹让自己念念不忘的原因。看她手舞足蹈地,疲倦惫懒地,伤怀欣喜地,固执不放地,做着每一件事。她做事从来不论前程,只念当下,活地也相对随心自由。
这让太子不由得另眼相待,身体越发想了解和与她靠近,但他深知,这些都不是让他爱慕她的理由。
湖中在渔人打网旁的游鱼,它们在跳动之间,便会抓不住自己的生死。而他,亦同样抓不住自己这股子莫名而来的注意。
只因脑中越发混沌和迷恋,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看她做着什么,去想她想着什么。
可心,却如死水,甚至于居高临下地作壁上观。
因为他清楚,他用了自身的九成力才克制住了自己,不去爱她。
因为他就像是天生下来,见到李道和,便会注意她,爱慕她。
可他又清楚,这时的他却鲜少用上自己的心,哪怕用上那只有不到一成的力在外头注视着这个令他另眼相待的李道和。
这让他自相矛盾,身体中头脑中都告诉自己爱她若狂。可心,却又告他,他并不爱她,甚至因此排斥。
他守着这一方稍不留神便会溃不成军的地,于是他又继续看着,看着自己,看李道和以乡遥小调的隐秘吸引,又对他打开了一座名叫过往的门。
遥远过往里头,风吹雨打,泥泞不堪,刀刀捅着他,剑剑指着他。他看到以往对自己父皇兄长三拜九叩,俯首称臣的皇叔伯兄都将他视若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口中锋利的獠牙刺进他的脖颈,饮吮他的血液,将他掏空,变成一张人皮。
所以当公子季望问他李道和唱的歌时,他将视线从自己的遥远过往中拉回放在了那个微雨如丝的夜里,他看着那个坐在柴草堆里,握住命不久矣少年的手的姑娘,听她口里越发神圣而柔软的调,看她眼里因担心而灰败的情。
这调,他也曾听过,见无数人开口唱过,不是同一曲,却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想起遥远的孩提逃亡路上的歌。齐声的沙哑,沙哑的庄重。
“一死一生见交谊,嗟哉延陵吴季子。”
少时童谣之中所唱的歌于他来说,并不存在,也不得存在。他亲手砍掉了自己的树,让妄图与他以生死之交之人望而却步。
云州城里,红豆湖上,画舫之内,他看着突然又出现在眼前的李道和。一开始,他就抱着试探,所以邀棋,所以观色,所以留她一命,所以看她下一步要如何做。
直至最后她也未敢使下毒,纵使那嬷嬷日日用着他们一行游医的下落对她威逼利诱,她也不松口。
她没有让他失望。
到后来站在阁楼之上,他看她赏花玩乐,自在游玩,烤鸡吃香又不免哑然失笑。
他欣赏她的大智若愚,也渐渐克制自己的不由自主,转而对她频频出现的节点心存怀疑。
因为贯穿今昔,这里头自始至终有一把线系着他。
而从平城到云州城,他与她究竟是缘分过甚,还是另有所谋。
他想探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道和,孤与你做一笔交易。”
道和抓笛的手一紧,疑惑看向背对着他的背影,听见太子说。
“孤为你找到同伴,你为孤守夜一月,如何?”
道和眼睛一亮,求之不得。当即道:“成交。”
……
绘扇进来时,见贵妃坐在矮榻上,手中有书,心思却不在书上。她抿唇笑,跪坐在底下,煮茶奉上。
“娘娘在想陛下?书都好一会未翻过了。”
那矮榻上歪坐的娘子这才如梦初醒,佯装用手中的书扔她,绘扇浅笑着歪身躲过,嬉笑一番后才看向在矮桌上的鱼,惊讶道:“哎?这鱼如何会瞪人?”
云缘合书端茶,闻言慢吞吞端坐身子才看了眼,那阿树在莲底下吐着泡泡,一双鱼眼睁溜地老大,云缘看懂了他的不满与怒意。
却漫不经心附和绘扇道:“是出奇了。”
绘扇因着稀奇多瞧几眼,随后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想着晚间天子将至要去打点几番,为云缘奉了一盏茶后方才离去。
快入夜时,绘扇为了逃脱云缘的棋局,硬是将贵妃拉到院中来打拳。
绘扇拳脚间是中气十足,利落爽利。云缘动作虽是行云流水却瞧着总是软绵绵有气无力之样。
一拳打完,绘扇瞧云缘出了不少汗,为她披上了披风引着进去洗漱。
贵妃刚一进去,陛下与太子二人便双双到了章和殿。
方才还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宫侍们霎时闭了嘴,全都行跪礼后作鸟兽散,各司其职。
到了殿内,帝王直直去了矮榻上云缘最常靠的地方。
正舔毛的黑猫止了动作扑到辛桓怀里。少年人被猫扑地无奈,捏着颈子将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到是肥了一圈的样,又用眼风扫着那矮榻上正撑头翻书的父皇,松了口气,才将猫抱在怀里,轻轻抚摸。
摸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似是太静悄悄了些,一抬眼,与不远处刚出来的云缘四目相对。
她又在目不转睛看着他,辛桓脸上一瞬发热,面上却淡然自处,拍了猫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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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黑猫嗷呜了一声后跳下去,蹭到了帝王脚边。
“儿臣给母妃请安。”
辛桓作请安礼,举止反应的尺度恰到好处地挑不出毛病,也掩饰了心里的微涩。
仅仅两次相见,他发现,他的母妃,总喜欢盯着他看,不加掩饰。
圣穆帝被猫爪勾到了衣摆,从书中抬头看向云缘。
水红的袄裙,交颈内衫云黄。女子站在屏风旁,眉眼间少许的艳丽,更甚的英气,不再柔软。
她发尾滴着水,看着辛桓。
圣穆帝上前,从站在一旁的绘扇手里取过绸帕,盖在了云缘的头上,为她绞干发。
一旁立着的辛桓眼睛垂地愈发低,默不作声地出来。出来后,眼中是外头蒙黑的天色,心中却被震撼地发麻,一回想那样的做派是他那不近人情的父皇,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里头,宫侍尽出,只有圣穆帝和云缘两人面对面站着。云缘被蒙住了视线,闻到了对面男子身上温温暖暖的气息。
云缘叹出一口气,认命般伸出手,圈住了那人的腰,头也抵在他胸膛。圣穆帝手上动作没停,心却察觉云缘的情绪,就将绸巾搭在云缘的头上,拨开掩着女郎脸颊的发,问她,“怎么了?”
云缘闭眼找了舒服的位置靠着他的胸膛,在摇晃的烛火中,依偎着的身影不放,她轻声开口:“赵憬和,你很麻烦啊。”
帝王垂目,瞧着云缘莹白的脸,回想她手腕的伤,又拢她的发至耳边。
能让她如此棘手的事……
他问怀里的人:“那个我认出阿姐了?”
云缘摇头。
“没呢,不过快了。”
这帝纪太子太刁钻聪明了些,她不过是心急将帝纪中道和与他相处的时间提前与篡改了些,便被发现了端倪,谁知又生出了几分逆反心,直至如此,竟,不愿再顺从帝纪,爱道和了。
太古怪了些,云缘自个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圣穆帝不再过问,因着看到云缘越发疲倦的眉目,他伸手轻按怀中女子的眉心。
他感知到了她的焦虑与烦躁,从不再吊儿郎当地掩盖内心地看辛桓,因而带着失神,带着深意,带着一刹的回忆,透着许多,观察他们的孩子。
帝王的眼不动声色地扫过矮榻上摆放的木碗,又在那摊开的剑招上稍作停留,最后被云缘垫着脚的亲吻拉回到了怀里的人身上。
他回过神,由着她,亦未反抗地让她抵着他在身后的屏风上,扶着她的腰,由着她亲个痛快。
外头顺时绘扇见里头迟迟没动静,不由心急,面面厮觑后又同时看向坐在玉兰树下的太子。
夜色中的树下,石桌上只摆放了一盏油灯,昏黄温暖的光照在少年郎的脸上,他头戴金冠,举止优雅地不像话。
顺时干笑,正在心里组织着如何将太子请回的话,却不曾想那知礼的太子先他一步,主动开口道:“劳烦公公,姑姑替孤向父皇母妃禀告,东宫政务未尽,辛桓先行告退。待明早再向母妃亲自请罪。”
顺时应声,绘扇干笑,满殿宫侍跪送走了太子,方都歇了口气。
25. 江畔独步寻花
圣穆帝起身穿戴时,云缘抱着棉衾,睁着眼看他。
还未至日出,这是她头一次起的这么早。圣穆帝扬眉,在宫侍穿戴衣物的间隙看那卧榻上的女子。眼尾鼻尖染着睡意,朦朦胧胧,眼睛里却是亮晶晶的,云白的寝衣衬得她温柔娴静,就侧着身,枕着臂看他,问他:“明明年假时节,为何陛下比之前还要忙碌了?”
她口里打趣的意思多,为帝王穿戴的宫侍却不敢分神,都静默侍候着。
帝王分出功夫看榻上的云缘,也暗自想着这些日子确实陪着她的日子少,却不敢想她是嫌着这处。沉吟一二,方道:“年前多处理些事,待年后,也便可以多陪着你一些时日。”
云缘不语,还是一味地笑,意有所指。
到了穿戴的最后一步,宫侍要为帝王佩戴腰间的玉。圣穆帝却是摆手,走至卧榻旁,将暖玉放在云缘枕边。
云缘不明所以。
圣穆帝俯身,道:“阿姐戴在身上,会有用处的。”话罢,再不得耽误了,低头用额头蹭蹭云缘的脸,道:“天亮还早,阿姐继续睡吧。”
圣穆帝离开后,云缘拿着那暖玉,在手中把玩,没有睡意。
内室内,烛火中,帐幔遮挡的外头,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徘徊,前瞅瞅又回头,到最后一鼓作气地要出去时,被什么东西打在脚上,一个痛呼加趔趄。
下一刻,帐幔后头的云缘出来,红衣蓝衫,看夜玉光抱着脚跳,挑了挑眉,为他斟了盏茶,递到他跟前。
夜玉光没好气地看着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后云缘又递给他一盏,两盏下肚,方觉渴意消减。
云缘坐在矮榻上,用手里的笔尖拨弄木碗里的水,问他:“如何了?”
夜玉光轻咳一声,道“我在观鹤堂好翻一通,硬是连那死老头以后穿的寿衣都翻出来了,还是没找到珩奇。”
“李怀居不在观鹤堂?”
夜玉光用眼睛轻瞟她,幸灾乐祸地摇头晃脑道:“您猜猜他在哪?”
云缘不接话,放下笔。靠坐着甩着手上暖玉的穗子,不显不耐,不显好奇,只是转移视线定定望着那木碗。
夜玉光撇嘴,一看她这副模样,想必她又知晓了,心里盘算这厮一日日的在宫中,待在这章和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消息在她这都跟长了腿一样地跑,比他还灵通。
云缘这时却话题一转,道:“待会在外边守好,听到任何动静都别进来。若是辛桓前来,便说我还歇息着未起。明白了吗?”
夜玉光颔首,心里头诸多疑问,嬉皮笑脸道:“主子,我还是想绑了他。”
自李先生在皇学见到了八岁辛桓之聪慧与人君之范,便明里暗里联系前朝他门下的弟子,一颗忠心与一片热血又在那鲐背之年的老人身上重现,誓要重现明帝文帝时期的盛治。
帝王依着李先生辅佐过三代君王,是哀帝时龙虎榜的榜首,更是教导过盛宣帝,成为大邑一代帝师受万民敬仰,便同意了让李先生教导辛桓三年。
夜玉光面上笑得是憨憨厚厚,心里却更多想看这一出母子大戏。此下与他便没了干系,东宫守卫森严,那太子面上温和有礼却也不是个吃素的,一旦从他眼皮子底下劫走他老师还得了。不得上一秒刚劫,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找到他娘跟前来客客气气地兴师问罪。
所以现下不一样喽,夜玉光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往外挪,心里偷笑。
世间万事万物有自个缘法,他们的缘法是能不动法便不动,规规矩矩按着人世间的章程办事。这回不是他不绑,是他也无能为力。那东宫龙气一飞冲天的劲头,他动了法不是自个儿作死?
还得道成仙?不是被挫骨扬灰了罢!
所以主子这回得亲自去会会这老头,他个做小老鼠的也插不了手。
临走前,夜玉光看了一眼那木碗,没放在心上般打了个哈欠。
木碗中的鱼又在跳,近些日子总爱蹦,今日是蹦得更欢。
天光隐匿在紧闭的木窗后,里头的鱼一边变换姿势挣脱水的束缚,一边怒视着撑头看他的女子。
终于,一鼓作气,尾巴弯成了钩子状,从那方寸小地的木碗中跳出。紧接着鱼脸变人脸,鳞片变黑衫,脱去了鱼尾,幻化了双腿的一瞬,眨眼间就成了那黑衣的儿郎。
他手执长剑,马尾飞扬,豆大的鱼眼变成了狭长的眼,唯一不变的,是想要毫不留情地要了面前这个再三玩弄他的女子的性命。
云缘平视着他,手里也拿出一支竹杖。
帐幔哗哗被利剑刺穿,掉落至地,堆砌起来。两人动作间,阿树招招杀法,恨意翻动,直逼得面前这个女子连连后退到撑地之境。
直到那利剑从中间一招劈开了竹杖,云缘用着一半的竹杖挡住了阿树的杀招,另一半被她拿在手里,撑地半跪着。
那女子未梳发,用蓝袖抹着唇角的血,看阿树蠢蠢欲动,连忙摆手,无奈道:“又不是我杀的季望,你要我性命的何?不就是骗了你几回,大不了下次一并让你骗回便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样是讨不到媳妇的。”
阿树执剑指着对面的女子,她面上人畜无害,可心思狡诈地紧。故意引着逼着他一步步发现真相,让他一怒之下毁了那本帝纪,忘记了自己也是帝纪中的人,毁其等于毁己。待一切水到渠成,再将帝纪中的一切变成一碗水后带出,这一切都会由她一人操控。
这个人,让他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跟我进去。”
那女子迟疑,又被用剑指着更近一步,才慌了神,慢吞吞道:“你得等我一会。”
“你要作何?”
云缘朝他笑,长发及腰。
“还未梳头,劳烦等会可否?女子出门在外,总是麻烦了些,小哥可要见谅。”
阿树冷笑:“我看你连死都不怕,还要梳理你的毛?”
云缘如若未闻,站起来袖子拂过矮榻上的桌,将暖玉握在手中,又以极快的速度抓着妆台上的一个袖带绑了发。
乱七八糟地让阿树抽了抽嘴角,忍住了指正,才道:“这回可以走了?”
云缘垂眼思量一阵,袖中握着暖玉的手此刻细骨尽出,她笑开,道:“好,不过得借你的长剑一用。”
阿树不信她,只问:“要剑作何?”
云缘摊开手腕,显出上头被施了幻术的疤,理所应当道:“进帝纪得以我血为契,我如今身上没有伤口,自然是进不去的。”
阿树对云缘的话将信将疑,却是不信云缘,亲自提剑在她手掌一划,血口大开,往下流着血。
云缘又看了他一眼,瞧着往地上滴的血有些头疼。
阿树剑抵住她脖子,她往后退了几步,阿树警告道:“别耍花招。”
云缘嗯了一声,慢步挪到了矮榻旁,双手捧起那木碗。阿树眼睛死死盯着云缘的动作。只见蓝袖红衣飞舞之间,女郎温婉一笑,将木碗摔在了地上。
木碗未碎,里头的水洒了一地,渐渐蔓延开,碗中的叶迅速枯萎,变成干枯的一根斜枝。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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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黄缩小到水面上。
阿树不过眨眼一瞬,此时方圆十里,干枯莲蓬遍布。
还是深秋,还是红豆湖,依旧那座无名的阁楼。
后头的芦苇变黄,被风一吹,瑟瑟作响,远处群山红遍,层林尽染。
云缘手被阿树用一根绳绑着,她老老实实被牵着跟在阿树身后。
阿树执剑,草木皆兵。
当再次见到太子位时,他松了一口气,又回过头狐疑看了一眼云缘。她竟什么也未曾更改。
云缘对阿树回之以笑,腰间佩戴的玉饰与脚步同响。
林林总总,于外边来说,不过八天,此处却是帝纪中的第二十篇。
上头记载:帝位,结云州,后北上,至古关。
……
太子位近些日子睡得并不安稳,反反复复地做梦,醒来后依旧是头痛欲裂,到得喘息之地回想起时,在梦中竟都在做一件事。
梦中是山花烂漫的春时,大朵大朵鲜艳的杜鹃花开了满树,美不胜收,风里有浓郁的花香,迷醉了行人的心。
他却被人抛在了官道上,官道两旁夹杂着黄色的迎春花,花上有雨,雨中泛光。
他随着这具身体睁眼时,来者逆光勒马,长缨在手,铠甲加身,尽显英雄气概。
那人在马上,很不确定的语气问他:“你便是既简推荐来的人?”
听到既简。这具身体似乎动了一下,微不可察,最后却闭眼应声。
他答:“是。”
那马上的人轻嗤一声,带着质疑,问:“既然是他推荐来的,你为何会沦落至此?”
随着对面人一声声的既简,太子位清晰地感受到了胸膛中跳动如鼓的心脏,于他来说,这是罕见的真实感,他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极大的感觉,不知爱恨,袭卷了整个胸膛,烈火灼烧一般的烈,令太子位莫名煎熬,坐立难安。
他喉咙里出冒血,被生生咽了下去。
太子位听见他答:“草民卑贱,岭南跋山涉水求生,一路遇齐燕,行事若狼狗,生吃活剥,幸遇公子既简,为草民指出一条生路,唯求将军庇护。”
那将军眯眼,审视地上趴着的人。这时恰有一片白云挡住了春日的阳,逆着的光消散,太子位这才看清,那人脸上有一道自额角至脖颈的疤。
太子位手下有一名谋士,偏好让手下人搜刮各地豪杰,不论古今,再画下其画像,逐一跟踪去了何国界,到了何人手下,作了何贡献,若是到了王师帐下会有何用途。
那谋士曾拿着一副画像在他面前叹息。叹息此人英年早退,归隐山林。
那画像上的人,手执长枪,穿玄色的铠甲,铠甲与长枪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蛇,吐着芯子,眼露凶光。那人的脸上,也有一道似蛇的疤痕。
临安荀氏,以蛇为信。近二十年也只出了一位手执长枪的能人,一人单挑百人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曾是百国中第一武英雄,无人敢与之抗衡。
那枪叫鹰雪。
那人叫荀以壑。
曾辅佐宋国君主,后宋国国灭,荀以壑也不明下落。
这些都是太子位起兵前的事。
太子位在想今夕何夕时,这具身体已经挣扎着站起,给那马上的将军拿出了一块木雕。
那将军看到后,神情复杂,深深地看了一眼他。
最终道:“罢了,既是公子既简推荐的,你跟着我便是。”
他问:“你姓甚名谁?”
“姓云,名散。”
26. 花满蹊
云散。
太子位并不识得什么云散。
他在梦中,以这个人为依托,看梦中事,可梦中事在以前,他并未历经过的以前,这让他又深知此人的重要。
在这梦中,一景一物都极为真切。他随荀以壑驾马过街时,可听得见街上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黄狗追猫被人怒骂的声。可看得到街角粉嫩的桃花依阳而放,着青春衣的妙龄女子花妆明目,桃花别耳上的孩提笑着跳着在跑。
他环视一周,看似随意编造的梦中,却让他身临其境,如痴如醉,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境。
直到了那将军府,太子位看见门口蹲坐的石狮打着哈欠,伸爪子拍着脚下的蚂蚁,百无聊赖。
太子位顿时又被拉回至现实,定了定心神,心里笑极自己的虚无,才开始观察这将军府的布置。
这将军府依山而建,整个后山都是其地盘,内里着春衣的丫鬟小厮都低着头,步履匆匆。
将军府当真极大,一步一景,假山假池都作了画,玉兰含苞带露,柳枝带着芽,浅草地上也坐卧着几只雪白的野鹤。
荀以壑带他一路前行。
太子位看得有味,莫名地,他觉得云散也喜欢此处。因为每往里走进一步,他的气息都放松下来而整个人都显得宁静。
直到推开了一处院落的门。
院落里头的正中央有一棵杏花树,弯成了半月状,树下有一池春水,水下散落一层杏花。
此下花期,杏树远看淡粉的云霞遮映,似女子柔美,近看白茫一片,极净的洁。
云散伸手接住了一片掉落的杏花,用手指碾开,带着水色。他又将手指放到鼻尖,闻了一瞬,道:“将军府上的杏花开得极好。”
荀以壑不以为然,只道:“这是家父为家母所种,不过后来家母身故,此处便被闲置。”
云散看他,似是不明荀以壑为何带他来此处,只得拱手作礼以示歉意后,才道:“请将军明示。”
荀以壑狐疑看他:“你手上那块木雕的主人,公子既简没有告诉你么?”
云散摇头。
荀以壑闻言后,先是震惊,而后脸上绽放了一个笑容,那可怖的疤痕也跟着抖动。他伸手拍拍云散的肩膀,欣赏似的从上至下看了云散良久。
久到里头的太子位也心生了冒犯。
随后出其不意的,猝不及防地,他伸手往白衣郎的云散,后背击了一掌,这还受伤的儿郎也被顺势打了进去。
而后门被关上,落锁的声。
云散克制着步子,堪堪抵住了那春水池才停下步子,环视四周,看花瓣落舞纷飞。
艳阳高照中,竟有大风刮来,卷起一地落花片片作剑,直击这阵中儿郎的要害。
太子跟随着云散视角转移,飞花从树上摇曳而下,片片瓣瓣都看似轻盈柔软,实则锋利无比,在那树下白衣公子的衣衫上划过之后,渗出的血迹,由散为整,渐渐交融一体。
这儿郎却始终从容,心跳情绪也不变,只是持剑打开一部分飞花。太子位在里头看得生疑。
因着他看得清楚,飞花作剑由微变烈,作阵人由开始的戏弄玩耍到如今的杀意尽显,地上的飞花都聚集起来,团团围住云散,眼前视线被模糊,瞬间天昏地暗。
而身处此境,云散都始终防守,不曾主动破阵。随挡剑显露的衣袖,太子位看到,被染成了血色。
亦往下滴着血。
有剑从外穿花而来,利剑破花之声如冰锥剑刃,剑锋随天光乍开显了锋芒。
云散握着剑,手上滴着血,血液从手上蔓延至整个剑柄,淌到剑身,剑也滴着血。
他似乎笑了一声。
花群散开,树依旧摇曳。
有个头发炸毛的丑郎,脏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他穿着褴褛的衣,鞋子也是个破草鞋,脚指头都露出三根。
他倒挂如钟,朝云散吐舌头地嘲讽。
云散此刻很奇异。
是太子位在与他共感共知也说不上来的奇异。奇异到遍体鳞伤的疼痛都被蒙蔽,视野变得狭窄。
随后他就听见,云散称呼那个小破烂:“既简兄。”
他是公子既简。
是荀以壑都谈及起来微妙不已的一个人物。
是太子位也不认得的一个人。
此刻,鲜血染红了白衣的云散,他在微笑,面对眼前这一个小破烂。
云散成了将军府的谋士。
这是他留在将军府的第三个月。
亭台之上,白衣儒生一人执书。
外头是山水相映的景。雨湿花房,风斜燕子。
荀以壑送走了来此商议的朝臣,净手后进来时,那儿郎合书行礼。
荀以壑叩住茶碗,一回想方才送走的那几位旁敲侧击地煽风点火,竟还暗暗教着他如何做人,真当他没落至此了。
但一又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况,腹背受敌。以往连他荀以壑鞋跟都够不着的人也敢公然讥笑于他,让他落了面子。不禁心里憋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竟生生将茶盏都按碎。
太子位依着云散,接连几月的观察,也明白了荀以壑此人虽能力出众但为人阴邪,行事放纵居多,居功自傲。也是因着树大招风,对家钻着寻了空子参了好几本。宋君本就多疑,闻见大怒,将他昔日的得力手下都派遣分散至别处,掌握的兵马也被削弱。
如今急得上窜下跳,又因着与叫公子既简的人交好。太子位倒生了兴趣,既简此人似也不同寻常,让荀以壑颇为敬仰,如今像抓着了救命稻草般,信了既简引进的云散引进的所谓几位名士的策谋。
不过这几人。
荀以壑抬眸,看着连盏碎声都打扰不了的公子,半是威胁半是警示道:“既是公子既简的人,本将照着你说的办,若是有个差池,第一个拿你献祭!”
云散居礼,神情隐匿在垂下的眼睫后,只道:“会如将军所愿。”
一时檀香袅袅,上座的将军面沉如水,盯着远山的影,压着胸口的气。
好一会,他看向一旁负手而立观鹤的郎君。那儿郎抬手抹了眼角被斜风吹进的雨珠。
“你说,五月底丞相可下得了台?”
“将军莫心急,将那几人寻得后,自然可以为将军排忧解难。”
荀以壑走后,那白衣郎又重新拿起书,天光洒进,泼到了他的脸上。
杏花飞飞落落。
外头有了似鸟雀的扑腾声,惹得花尽落,树上的人却并不下来,他头枕着胳膊,眠得正酣。
云散由书上抬眼,看向那棵杏花树,端正坐着,一身的孤寂。
……
道和醒来时,河倾月落。室内昏昏暗暗,她挠着眼睛,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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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纱帐后,几道天光照出的人影,里头的人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道和睡意一扫而散,她问:“殿下,可要洗漱?”
良久,里头应了一声。
这是道和守夜的第十日。
每每到了入夜,她便卷着一床被褥,睡在顶阁的外间,望着外头浩瀚的夜空。
罕见地,这些日子,道和有了心事,让她微微有些烦闷。
因着接连几日,她碰到以前会与她打闹的小宫侍们,他们都对她避之不及,不再是以往私底下三三两两围成一堆的嬉笑一番,或者偷偷烤着些野味来吃的放松。
他们对道和,有了一层恭敬,一份试探和一种迟钝如道和都感觉到的疏离和敌意。
道和不舒服,远离了他们。渐渐成了一个人,白日里就待在自己那个小小的偏房,在光底下死命死命背着医书。一边背一边泪流满面地想妙亭,阿庆姑姑,小七小六和晚宁。
道和曾与太子说过这份感觉。
她亲眼见太子的机会并不多,她在外间,他在里头。
他并不时常出来,待在那个对道和来说漂浮着苦闷的沉香室内,不是在看书,便是在写些什么。
道和问出这句话后,她看向那绿竹挂雪的屏风后,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人影。
年轻的太子坐在烛光旁,正提笔写着字,他闻言,并不应声。
可是道和看到他放下了手中的笔。
这鼓励了她,于是她有了倾诉的洞口,将这些天的异常,将自己的孤独,将自己对昔日同伴的思念源源不断地表达。
道和很脆弱,她喜欢热闹,她忍受不了孤独。昔年她有妙亭,那个胖阿姐会捏着她的脸,听她聊嘴,会有阿庆姑姑笑骂她跟个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
纵使后来到了画舫,那里的漂亮姐姐也会笑吟吟过来与她讲故事。
如今,偌大的阁楼,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对她诚惶诚恐。
让她对着一只蝴蝶都可以讲上几个时辰的话,可现在这里的人,让她根本开不了口。
道和说到最后,又窝窝囊囊地哭起来,抽泣到抖动肩膀。她用袖子胡乱擦拭脸上的泪水。
眼前有了一双筋骨分明的手,为她递来一盏茶水。
道和蒙蒙地抬头。
眼前的太子眉宇间流淌着的平和,让春风化雨。
道和又吸了一下鼻子,后知后觉好像又丢了人,将头埋进手臂,流淌了几行清泪后,破鼻而笑,忍不住开口道:“像一尊菩萨诶……”
太子依旧不语,将茶盏放在矮桌上。
道和听见了声响,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眼前闪过的衣袍。
太子转身的动作一顿,回过身,看她。
道和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对上太子的眼,好看极了,可是她一直看不懂的双眸,立刻缩回了手。
方怯了,懦了,又不死心,眼睛乱瞟,鬼使神差问:“您想下棋吗?”
太子位看她,看到道和又鼓足勇气地回视,浅浅深深,近近远远,里头却是让她不知所措的东西。
良久后,菩萨般的少年开口,拒绝了她。
“孤不会再与你下棋。”
这话里似乎有东西,道和失了神,却抓不住里头的情绪,只看着太子转身又回去了。
一屏障之隔,太子重新执笔。
27. 美人图
三更天。
此夜有秋雨,裹挟住残枯的荷,全都困倒在湖面上。
今夜依旧在帝纪中,云缘懒地去算时日,就着双手被绑住束缚在一根柱子上的样,靠着木,蓬发笑颜,红衣摇曳。
阿树一双狭长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顶阁的室,看里头出来的一批又一批的人,独独不见自己想见的人。
他一时生了烦躁,将云缘手上的铁链又收紧了些。手中拿着的长剑落地,被他随手扔下,动静不小。
那剑柄上,刻着一个季字,是兄长为他刻的,作为及冠礼,送给了他。
他拿着那柄剑,上阵杀敌,立下大大小小多少的战功,可是兄长,总不会满意,总会在鸡蛋里挑骨头,总会对他横眉,让他不知所措。
兄长一心要辅佐太子位,用他的战功去复兴他季氏满门荣耀。
阿树扯出嘲讽的笑。
可是在那场战役中,唯一输了的,被献祭的,不就是他自己和他背后的季氏么?
如今去古关战在急,如此重要之时,他怎么会不在,他怎么能不在?
回忆包裹了阿树,里头又湿又潮,粘腻不堪。
多少年了,自己死了,他也死了,可能到了如今和他一样骨血化了水,融了土,作了肥,育了草。
或者又幻了蝶,在何处飞,却为何,这么多年,让自己,一直困在原地。
阿树咂摸着嘴,又回味着嘴里头的血腥味。无人知晓,他临死前,舌底下被压着一口血,不是自己的,他一直想咽下去,咽下去,他就可以忘了这一切,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去接受自己的死去。
可上天跟他作对似的,偏生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让他到了如今,让他看遍了藏书阁里头的书后,竟再也不舍得咽下去。
因为只要还有这一口血,他就还尝得到鲜血的味,还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兄长还活着,他还有机会见到兄长。
这帝纪,是最后的机会。
阿树盯着里头的人。
他多少年前的同僚,这里面有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厌恶的,喜欢的,虚与委蛇的,不肯为伍的,这些组成的一张张脸,晃在他眼前的过去。
阿树腰间有一颗狼牙,也是他兄长季望送给他的。
阿树一直喜欢稀奇古怪,鲜艳明亮的人,事或者物。
在他还是个活着的季成时。还是个不用穿着黑衣,伪装为成熟的,可靠的,可被兄长安心带在身边然后无后顾之忧地去杀敌的季辞树。
后来跋山涉水,他成了阿树。
阿树以他的兄长为信仰。
他摇头扯笑,拿出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酒,躺靠坐着,在曾经漆黑的夜里,一杯杯地饮,酒如白水。血味未被稀释,反倒越发浓郁。
木柱上被捆的小娘子看得起兴,扯着那粗长的铁链子,到了这黑衣郎身旁,坐在了栏杆之上,晃着腿对他说:“你这个样子拉着我也没个法子,这帝纪照样得走,一日日,一月月地,平白地无聊,不如玩个有意思的?”
阿树不带情绪地看云缘,这一眼瞪地恼怒意味重,看得那蓬发枯草的小娘子若无其事转开那双澄澈明动的眼。她看向里头的太子位,腿啊,是一晃一晃的,衣裙也摇啊摇的。
可能是酒意上了头,阿树竟开口问云缘:“什么?”
云缘眼睛闪着古怪的光,对他道:“你跟我说这锁无人可解,这东西倒也确实怪结实的。”
阿树眯眼:“你想断了这链?”
云缘连忙否认:“那样断然不敢,即便是三个我,大罗神仙转世,也断不了的……你,你先别急拿剑啊!我都说了断不了。”
阿树戒备,用剑抵着他:“那你要作何?”
云缘拧眉,心道这孩子真心又拧又呆,旋即放松一笑,道:“我看你似乎在找什么人……”话还未完,试探一半,那剑又抵上云缘脖颈,云缘两指夹住,迎着阿树灼灼的眸,头偏了点,继续说:“你要见季望。”
阿树不否认。
看小娘子狡黠一笑,又道:“可他如今不在这处……”
“废话少说。”
云缘跳下栏杆,那铁链哗哗地响,她若无其事地朝里头仍旧深夜不眠的太子看了一眼,心里叹息这小太子太勤勉了点,这会让多少大臣都汗颜头疼,她若是有个这样的上官,真真会疯了罢。
随即又弯了眼,对阿树道:“只要在此处见到了季望,你便可满意?”
阿树眉心紧拧。
“那我让太子位召回季望,你放了我,如何?”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云缘又挂上了束手无策的样,红裙蓝衫,耳畔的发被吹到了脸颊,她道:“小哥,这都快年关了,你当真以为谁都与你一般是个死人?你可又忘了,我夫家是何人?”
阿树闻言,脸色一变,面上亦是五颜六色,他懂得一些机缘道法。亦是清楚皇室气运在何。
他要能活着,亦或是真正死去,才可堂堂正正地见到季望,堂堂正正地摒弃掉他的弟弟,阿树这个身份。
以前这女子说的话,他半信半疑,到了怒气冲冠破水而出之际,都未将这些道运考虑在内。只留着一股子理智告诉他,不可杀了这妖女,此刻被她用作筹码提出,方如梦初醒,不禁带着几分忌惮。
云缘又道:“再者,你不是原本在活着时,就想知道,季望去了何处,对吗?
见阿树沉默良久,心思显然不在手中的剑上,正中下怀。
她咧嘴一笑:“小哥莫怕,我乖得很。你答应了?不说话我就作你应了啊……”
阿树放下手中的剑。
他总要知道,曾经的如今,季望到底在何处。
又来一阵风,吹灭了烛。
太子位今夜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这回梦不似前几日的连续,而是单独的,他被困在一座高塔中。
高塔直入云端,侍从如云,里头丝竹不断,酒肉池林。他在里头一日日地安逸享乐。
突然有一天,有个宫侍跑来告诉他,高塔的底下有个鬼,吵闹地紧。
他并不在意,他想他的胸怀海纳百川,区区一只鬼又如何不可容纳。
只是摆了手,让那宫侍下去了。
到了第二天,那个宫侍又匆匆过来,面露急色,告诉他,那鬼在地底下伸出手,拖进去了好几个人。
他亦不在意,只是下令封了那有鬼之地,让所有人不得靠近。
可那是塔底,总会有人避免不了地出入其间。
也是第三日,他坐在高位上,身着五爪龙袍,脚踏白玉暖地,群臣欢宴,觥筹交错。
就在这时,宫侍面色惨白,脚步虚浮,跟飘似地到了他跟前,与他说,那鬼长得太大,撑破了那地,现在一口气可以吃百人。
朝臣闻言,全都连爬带滚地尽散。他嗤笑朝臣的怯懦,一下子饮尽了杯中美酒,豪气地抽出尚方宝剑,赤脚下地,踩过了那遍地尸体的阶梯,拿着剑到了那有鬼的塔底。
可那撑满塔底的鬼却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腰身纤细的姑娘,背对着他,红裙曳地。
那姑娘也赤着脚,塔底铺着暖玉的地在眨眼间成了湖面。
湖面上尽是枯荷。
他在梦中又回到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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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三夜,太子位夜夜都会梦见那女鬼。她一直背对着他,坐在树上,窗边,栏杆上。
怪就怪在,第四日,他所居的阁楼里有了闹鬼的传闻。
传言,四日前,有个小婢女夜里偷吃被扔掉的糕点,端着糕点踏上了那阁楼的第六层。
正当吃得尽兴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问。
好吃么?给我分一口可行?
小婢女吓得扔了糕点,环视四周,都发现没有人影。
她瘫坐在地,而正对着她的,正是六楼里头挂着的一副美人图。
美人裙摆似芙蓉摇曳,鲜红的裙与血一般地颜色,远看真似鲜血顺那阁楼墙壁上的红木而下,更瘆人了些。
问过了掌事姑姑,却发现六楼根本没挂过什么红衣美人图。
短短三日,这六楼里头凭空出现一张女子画像的消息不胫而飞。
说不清是何人所挂,但任凭侍女如何取,怎么取,哪怕用一把火烧了,眼睁睁看着此物化为灰烬。总会在第二日,又完好无损地挂在那墙壁之上。
而寻声而来看过美人图的人,无论看过后怎么回想那女子,都只知道,那女子似有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只是在人脑中回想起来,它是画着脸的。
然后又反应过来,毛骨悚然,他们根本想不起那脸!
而这几日,不论白天或黑夜,洒扫的宫侍间都传出见到了那画中女人。
传言那红衣女鬼从画中走出,赤脚长发,手脚被全全捆住,流着血泪,呜咽着求他们救救她。
终于在第四日,传到了太子位耳中,这是太子位连梦女鬼的第三日后。
是夜,太子未宣道和守夜。暮色渐来时,他放下了茶盏,拿着一把剑,去了那闹鬼处。
太子位沿楼梯而下,立在第六层的凭栏处,他看向那幅传言中的鬼画。
画上的女子,有着与梦中女子一模一样的衣着,画上的景,亦是与此刻他所站之处一模一样的布景。
太子靠在那栏杆上。
这栏杆,据那些宫侍说,每每夜里,便会吱呀作响,接着是砰砰砰的打击声,又有像指甲划过一般产生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他伸手,也试着用指尖划过那木,眼睛扫过上面的痕迹,到了一处地方,小小的一团,模模糊糊的像雨点打在上头晕染的深色,却是逐渐汇聚成了一个记号。
指着一个方向。
两步外,三步内,眼前是空无一人。
风吹了进来,挂起纱帐,击落了那画。
那美人图掉在了地上,飘着飞着到了他的跟前,掉落的那处,正是那记号指着的地方。
却见那图画上的颜色骤然脱落。那画从躺着到立着,长出了发,伸出了一双手,红衣也延展出来,勾勒出腰身,飘飘欲仙,却独独不见头。
因为头是一幅没有颜色的画。
她的手如传言一般被绑住。
只见那似人非人的东西凑近了一步,款款作礼后又跳着一屁股坐上了那栏杆,不是梦中的背对于他,此刻他与她是面对面的。
太子位后退一步,对着那柱子,嗓子莫名干涩,他道:“阁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耍,目的不妨明说。”
那怪东西掩唇,笑,声音雌雄莫辨:“我这千百年来未曾见到过如此貌美的小郎君,不如从了我,做我的小娘子可好?”
太子位摇头:“不好,孤会杀了你。”
怪东西咯咯咯地笑,活像老母鸡,故作伤心状:“那你还怪狠心的,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找了你三夜,你都如此冷淡,不近人情。”
28. 厌恶至极
太子位未曾理会她的调戏,目光定在那怪东西身上,看到她暗绣着金纹的红裙,在月光中仿似流淌成河,随风蔓延到池中。
她赤着的脚在裙中,若隐若现。
他与她,月光之隔。
怪东西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太子垂下执短剑的手,移开了一直盯着她的眸,转头看向河两岸的芦苇。那头有月亮,浮浮现现。他将不平静都藏在移开的眼后,所以平静开口,问她:“你所谋在何?”
怪东西嬉笑着,尖细的声音出来:“奴家好喜欢你这张脸,给奴家亲亲可好?”
月光下,太子位衣袂翩飞,确实俊美无双。
但任凭任何一个不管是俊美还是不俊美的少年,面对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很难心生好感。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都未曾令这位俊美的儿郎面露异色。
这儿郎今夜蓝衫玉冠,矜贵无比。
他温和平静的眸,盯着河面上的一轮半月,仿似这四周闹着一出大戏,而这些,都与他无关。
或许是他太过于平静,衬得怪东西似乎都恼怒了,腿也不摇了,直接一只腿曲起踏在了栏杆上,就差了双手叉腰撑势,不过因为一双手被绑起,这个动作也看起来莫名滑稽。
这怪东西有一双美足。或者说她全身上下都很美,美得蛊惑人心,可这儿郎却偏偏爱盯着她没有的头。她被气得牙痒痒,颇有些上蹿下跳的节奏。
“你若是再不说话,我就将你的侍从都填肚子打牙祭,”她说完后狠狠地瞪着这不识趣的太子。待看到他蹙起眉,似乎在心里真的思考她说的话的可实性,继而又添油加醋:“再撑满你这座小阁楼,把你也下肚,别说帝京,你连这区区云州都出不去。”
话毕良久,久到这怪东西当真从阁楼底下抓住一个点灯的宫侍,她伸出的胳膊有数丈,一个巴掌将人打晕,把那小宫侍抓了上来。
正当她张开血盆大口,大得无边,无边地刻意,将那小宫侍都衬得如同石子时,扔进头中的那幅画中。太子位方才开口,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何物?”
怪东西咧嘴一笑,跟吐瓜子皮一般吐出了那个小宫侍。太子看着那宫侍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爬起来摸摸自己的头,是一副刚睡醒不明所以的样子。
继而转头再看那怪东西,她恢复了原样,又变成了坐在栏杆上晃腿的长裙姑娘。
她没有脸,可透过她那副美人图的头,虽是看不清神情,太子却觉得到,她此时是得意洋洋的。
她答:“我是大妖怪,专门吃人修行的大妖怪。”
太子位问:“所以你是要吃了孤么?”
“你千方百计引孤来此,是想如何。”
那红裙大妖怪歪着头看他,接着又飘着下来,缠到了太子的身上,整个身子跟画一样的触感。
太子心生抵触,别开了头,尽量忽略掉她喷在自己脖颈的凉飕飕气息,只听她扯着尖利的嗓子,道:“你是真龙天子的命,而奴家不过孤魂野妖一只,便想借着你的运道成仙。”
“作何的看?你还想不答应!你不能不答应,你必须答应,你只能答应……你不答应我会立马将你这小阁楼吞下去。”
太子又不说话。
她的呼吸太近,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牵制住了他的整个身子,大妖怪的头趴在他肩膀上,说出的字也混合着吐纳的气息。
这气息不是热的,是凉的,是混着清苦的草木味,流转在他肩膀上,与他的气息合为一体。
“你想如何?”
“做你身边的宫侍。”
太子位沉默两息,“孤可以拒绝?”
大妖怪道:“不能。”
“孤有一个要求。”
大妖怪附在他身上,在那幅谁也看不清的画中,那女子有着温温柔柔的一双眸,她本来看谁都很温柔,不管是爱她的,她爱的,还是她恨的,恨她的。
她此时故意瞪大一双眼,佯装跳脚恼怒的样,掩盖了那副温柔。
她让谁也不曾走进她的心中。
她心中有着一座比在这里的阁楼还要高的楼,那里有千万丈厚壁,密不透风,只留着一扇窗。
她以前总是想,这应该就够了吧。后来有人破窗而入,自此阁楼透进一束天光。
好在此时的太子不曾低头,因此他看不到里头千条万条温柔的线都系在他身上。
“你说。”
“孤要看你本来的面目。”
大妖怪微笑,“简单。”
月光如水。
红裙蓝衫的姑娘,她用系带随手系起的发还凌凌乱乱,张牙舞爪地在月光下发着光。那张脸,不像说话一般尖锐的刻薄,而是温柔多许,英气多许。
是雾散之后的秋山,秋山之中的微雨,微雨之中矗立的青松。
大妖怪站在他跟前,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怪不好意思地问他:“这张脸你可还满意?不满意我再换一张你满意的如何?”
太子位沉默两息,若无其事收回眼,道:“厌恶至极。”
大妖怪也不恼,眼珠子一转,直接变成了一只癞蛤蟆,蹲在栏杆上呱呱叫。
“这个呢?如何?”
太子位算是知道了,这妖怪是故意揣着明白爱气人,所以不再理会。
青蛙跳跃起来,月光下它的皮肤上有着脓肿的泡,滑滑黏黏泛着光泽,两个眼睛发着诡异的光。
它跳入了太子的衣袍中。
太子倦怠着眉眼,任由它扒着,在里头呱呱不停地叫。
“你若是想借孤的运道,自然要长久些,若是这副样子,恐怕难以立足。”
死□□又接连呱呱了几声,下一刻,它又从他的袖中出来,变成了一个十六七岁梳着包子头的姑娘,圆润莹白的脸,乌黑亮晶的眼。
她靠着太子位体内的气息,将本体留在了他的衣袖中,取了魂魄一缕,幻化为如今的模样。继而可以如释重负地解放出被禁锢的双手,撑着栏杆,看外头。
而太子位在她身后看着她。
“孤,唤你何?”
她回头,笑,眼里一时失神,待回神后,像久远的蝶一般。
“嗯,云缘,你叫我云缘吧。”
这一年,太子及冠,成人的年纪。
云缘摸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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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此时他们也该见面了。
……
太子身边多了个宫侍,待人和和气气,总在那顶阁外的蒲团上坐着,晒太阳。见谁都跟个孩子一般地笑。
道和很喜欢她,因着太子不再限制着她的自由,便也时时上来在那阁楼小角处,到了云缘身边,跟她一同下着棋玩。
道和发现,云缘不会下棋,总是糊糊涂涂地下得毫无章法,往往是道和提醒后,她才慢吞吞拧起秀气的眉。
“是这样吗?……嗯,待我看看,……我不认同,我就要这样下……”
道和也不阻拦她,她自己棋艺向来高超,为了这么一个唯一的玩伴,也放了不少次水,故意想引着云缘往正路里下。
可她发现,云缘太固执了些。
任凭自己如何布局,如何引着云缘往胜的方向下,这小姑娘总是坚持己见,一来二往,道和不免捂头痛苦。
而对面天青色衣衫的姑娘弯着一双眼,嘴角翘着永远不变的弧度,就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
深秋凉薄,薄薄的纱帐飞起又落下,将天光也隐地朦胧。道和看着这狼藉的一局,也苦恼着挠头。
想了良久,委婉开口向对面吃果子的姑娘:“阿云,你可能真的不适合下棋吧,你还想和我玩些什么?”
那吃果子的姑娘嘴角沾了汁水,道和看得不免失笑,为她递上一个帕子。
云缘眨着眼,道:“我觉得我天赋还蛮高的。”
道和点头,又问她:“你会木雕么,我阿哥小时候教会我的,好多新奇的样式,我现在教你,如何?”
吃果子的姑娘笑,终于舍得放下果子,轻轻点着头。
那张珠圆玉润的脸令道和手痒,终于忍不住,摸了一摸。
然后放下,悄悄红了脸。
道和教云缘雕刻最简单的蛇,整个顶阁都是两个姑娘的窃窃私语声还有时不时的轻笑声。
道和问云缘:“阿云,为何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你是殿下在外头带回来的吗?”
这头刻木雕的云缘并未抬头,刻得看着是磕磕巴巴,手却并不停,她张嘴吹开上头的木屑。
一只蛇被她刻得像根长歪的树枝,她将手上的这根树枝举起,透过秋阳看。
蒲团上两个小娘子的衣裙铺了满地。
“你不知道,殿下最是讨厌我了。”
道和一愣,问她:“为何呀?”
云缘道:“我当年救过他,如今到这来逼婚,我亲口问他的,你说他为什么厌恶我?”
道和点着头应声,继续指导着云缘刻,那刻刀锋利,她捉着云缘的手,一刀一刀地教她。
到小蛇呆萌可爱的样子跃然于她们手上,云缘拿着左看右看,仔细端详,喜欢得紧。
她一下子抱住道和的脖颈,软软嫩嫩的脸贴着道和的脸。踌躇一二,害羞地道:“好道和,你帮我刻一个太子哥哥可好?”
道和闻到了云缘身上的清松味。
“为什么呀?”
云缘蹭着她的脸。
“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呀。我送给他这个,让他知道我在意他,说不定就爱上我了呀!”
29. 重逢日
云州城落下了第一场冬雪时,道和换上了浅紫的袄裙,她长高了些,头发也长了些,身形苗条,一颦一笑颇具韵味。
太子如约派人在一个月前找到了与道和分开的游医一行人。
重逢的那日傍晚,落叶铺了满地,十里长湖上残阳拉地狭长,浮光跃金。
妙亭是飞奔而来的,她黑了些,瘦了些,与道和相拥,喜极而泣。
阿庆姑姑仍是刀子嘴豆腐心,絮絮叨叨数落说教道和那日为何要睡着,为何不警惕些,一直这样没心眼痴痴呆呆的以后如何是好……
阿庆说到最后已然哽咽,却还是硬撑着想咽下那股子柔情,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搂着道和的肩膀,打量道和白白净净的脸,山明水净的眼,不改的纯真。
直到将她拦进怀中,才喃喃道:“高了,白了,道和长大了……”
道和红眼睛,吸鼻子,一个劲地点头,湿湿的,小声地用方言叫着:“姑姑,别骂我了,错了还不行嘛……”
阿庆瞬时刹不住闸,泪流满面,回抱住道和,圈住她的背,想起她红润的脸,心里只觉她于太子这里还未受太大苦。
待一行人被带回阁楼中,用过晚膳后,天色已晚。妙亭缠着道和要与她一起睡,道和弯着眼求之不得。
阿庆却叫住道和。妙亭和道和对视一眼,道和不明所以,妙亭却会心点头,给了道和一个古怪的笑,被宫侍带着她先行离开去道和居室了。
阿庆带着道和到了一处小径,那有一人高的残缺芦苇,稀稀疏疏地飘扬,道和捏着衣角。
阿庆站了会儿。此夜无月,只有一个小小的灯笼发着光,余光照在道和脸上。
她转目,看到道和的发髻挽地极好,手上也戴着暖白玉的镯子,一双春水目熠熠生辉。
阿庆看了又看,到道和微涩地低了头,她才笑了笑。
道和以前做游医随他们行四方时,只会咬着一条粗布带,将头发盘起来,再用粗布带打结系起。有时候歪歪扭扭,总之不成样子。大多时候都是妙亭或者阿庆看不下去时才会为她挽上好看的发髻。
道和以前是灰扑扑的,在跋山涉水中,璞玉蒙了灰。她有一双眼睛是极美的,可纵使多美的姑娘,让她整日蜡黄着脸,粗衣麻布加身成了俗世苦人,也不免被泯灭。
但阿庆一直知道,道和的美,终会显山露水。
晚秋的风撩起道和的一片衣角,阿庆这才移开视线,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以前。
与道和完全相反。
她现在是个四十三岁的寡妇。
阿庆家里还有点钱时,也曾凤冠霞帔地嫁给了她的小郎君。
他们会在那个不算大的小院子里赏花煮酒,执手漫步夕阳下,会轻轻浅浅地吟唱,相视一笑。那些日子在阿庆无数次回头往后瞧,都如同流沙一般缕缕消散。
后来敌国来犯,都城不攻自破,战马踏到了他们的家门口,踏碎了玉石,也踏破了她的美梦。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手上碗筷被放下。
她的小郎君说他要参军。
那时候阿庆从闹着,哭着,劝着他到说出最狠毒的话刺激他,咒骂他。
她将惧怕和爱意都以最尖锐的方式表达,好在她的小郎君并不怨她。
他只是无数次整理好被阿庆扔掉的东西,再在阿庆更加尖酸的话语出来后,一声不吭地出去。
他从不舍得对阿庆说一句重话。
那夜春雨是那么柔软,叶子被洗刷地鲜亮,滴着水,流淌至阿庆的眉眼。
她在树下,看她的小郎君坐在他们曾经吟诗作对的茅草亭中,那处已经因为战乱中谋生,久不经修缮,漏着雨。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
阿庆突然就卸下了所有的气力,她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她缓缓抬起手,指着她所深爱的这个男子,这个曾经骑着大马娶她的男人,她的夫。
她说:“你走吧,走了后,就不要再回来。”
他的小郎君闻声,快步走向她,想抱起她,却被一把推开。
微雨中阿庆一贯齐整的发髻散开,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颊,谁都看不清楚她。
“窈娘。”
阿庆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许窈君。她年轻是是个十里八乡极出名的姑娘,会写一手好字,会绣出极为精美的绣品,有着最美的歌喉。
他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阿庆闭了眼,不愿再看他。
到第二日一早,她将为他收拾好的包袱摆在桌上。这几夜在他出去后,阿庆夜夜点灯密缝。
其实不论这缝缝补补的一个月中,她又何尝不被他出口参军以前的辗转反侧所染。可她不敢,不敢让他去冒这个险,于是也睁眼天明,不声不响地假装无事发生。
阿庆爱他的夫,这份爱私心太多。
纵使她深知,她阻止不了他。
忧,惧,恨变换来回,她一边看着以前遥远日子的一去不返,一边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于是油灯之下,火尖的黑烟荡漾,他摔门而出后,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细针在草编篮中发着光。
她将那衣角补了又补。
细细低语与叹气声混为一体,阿庆将太多爱恋牵挂和那份由爱生的恨也缝补进去。
一夜又一夜。
那是阿庆从姑娘到妇人的过渡,她待字闺中时最喜欢木槿花,常常会取一枝下来别在耳后,做着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后来嫁给了小郎君,他为她种了满院的木槿花树,他们一同看花开花落,目送时光交替了七载。
如今阿庆鬓边已经生出白发,细细的皱纹爬上她的眼尾,她还是喜欢那木槿花,不过已经不别在耳后了。
她看着道和,青春的小娘子像朵花一般开放。道和是他们一行人在一处寺庙中避雨碰上的,那时的她像个小乞丐,衣服头发也脏脏乱乱的。
道和那会就十岁,看见了阿庆,盯着看了好一会,然后弯着眼朝她笑,道:“你真好看。”
于是阿庆摸了摸道和的头,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们。
道和问她:“跟着你们就有馒头吃吗?”
她一笑,点头。
于是道和就跟着他们过了七年。
那是她丈夫死去的第八年。
阿庆去认领尸体的时候,那一路跌跌撞撞。
她在一个破旧的流淌着干涸血的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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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看到她的丈夫和别人的丈夫,儿子,父亲被一起放着。
那么大的一个人,被折叠起来,扭曲地不像话。即使那样,即使他走了五年,阿庆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小郎君。
他的脸浮肿发白,她过去,意外地平静,只是一声声叫他的名字。
他不应她。
他身上有那么大的几道口子。
干涸血液凝固,与粗布黏在一起,触目惊心地可怕。
阿庆俯下身,脸贴住她丈夫的脖颈。
她问他,疼不疼啊。
他不答她。
就像那夜她推开他。
“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除非是,我为你收尸。”
他站在雨幕中,没再跟上来。
……
有一阵寒风,吹得烈了一点,让道和缩了缩身子。她打了个喷嚏,不明白对面的阿庆为何不说话,也不敢开口提醒,就轻轻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小径两旁摇摆的芦苇,一根一根数着。
到了第三十一个,她听见阿庆姑姑喊她的名字,冷冽寒风让道和瑟瑟发抖,姑姑却立着,纹丝不动。
“道和,我是要问你,你与太子,现在如何?”
道和闻言一愣,茫然一会,磕磕巴巴回答:“我,太子殿下是位好君主,道和很是信服他……”
阿庆蹙眉,看道和这副茫然样,心中又不免叹气这孩子如何不开窍,打断她,又换了个说法,继续问:“道和还记得姑姑前几年给你看的东西了么?”
道和的脸霎一下地就红了。她想起姑姑拿给她看到那本书中的图画,男女交缠,她以前总听小七给别人说,行医久了也会在营帐中听到一些荤素不忌的话,在第一次看到时,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
现在回想起来,道和还是羞涩不已地绞着衣袖,小声开口道:“道和记得。”
阿庆眉眼一冷,“那太子可幸你了?”
道和连忙摇头,手指被她绞地生疼,她脸上有像烧着一样的感觉,“未曾,未曾……姑姑。”
阿庆松了一口气,自知有些太过于凶厉,缓和了语气。
“那,市井传言你与太子殿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半年可为真?”
道和啊了一声,又茫然摇头:“我与太子殿下只相处了一个月。不过只是道和为他守夜而已,这还是因为他答应道和,要帮我找到你们。”
“只是一月?”
“道和对天发誓,真真就一个月,道和从未敢忘掉您对我的教导。”
话罢,道和更小心翼翼地看向姑姑,只见阿庆眉间皱得更深,她仔细端详着道和,又问她:“你的衣服都是谁备下的?”
道和答:“是李公公,他看我没几件衣物,就为道和送来了这些衣物,”说话间就要脱下外边的那件外衫,“要是您不喜欢,道和今晚就脱下来还回去。”
阿庆半信半疑,太子底下的人为道和送衣,经未经过那位示意还不知,但那些没根的东西各个都是人精,能为道和送来,就已然不简单。
阿庆叹口气,神色复杂地摆了手,道:“罢了,既是他们送来的,你穿着就是。不过,姑姑要问你,你,可对那位太子殿下动了心?”
30. 笔墨为一
“姑姑,什么是动心?”
“是,”阿庆思索过后,开口问她:“道和一直想见到太子殿下么?”
想见到他……
道和苦恼着蹙起眉。
自从那一个月守夜后,道和便再也未被宣召过。这些天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那些小太监小宫女又凑上来,陪她嬉笑玩闹。
可她深感,这其中谄媚太多,她不喜欢。
她总是在看医书时色,用膳时,发呆时,想起太子殿下。
想起他看书时的侧颜与手指轻抚纸张的声音,会想起批折子时的他,笔尖在寂静的室内发出的声,还会想起,独坐时的他,以及那些寂静中有虫鸣的夜。
这些记忆都被阻隔而带着些梦境色彩的模糊。
因为回忆至如今,道和只是坐在外边,探着头,透着一道屏风,几层纱幔,看他。
想见到太子殿下么?
道和抬头往那高楼上瞧了一眼。那之上灯火通明,触手不可及的遥远。
他此刻定还未去冠,未洗漱,甚至于还未用膳。
那里头的灯火是那么亮,照得如今身在暗处的她多么渺小。
道和深知,太子是百国的太子,想见到他的人很多,上至三公,下至黎民百姓,天下众人莫不想见他,上书呈折,纳言传德,连一只鸟都想要去他跟前讨食。
他总是在鸡鸣前一个时辰起身,夜里在守夜的宫侍都打着哈欠渐渐入眠后才安寝。
他的脊背总是端正挺直,衣袍上多了道褶子都仿似会折辱了他。
他太脱尘了些,对谁都清清淡淡,他也太公平了些,就像是视草木与众生平等的僧人,谁也参不透,悟不透。
这些亲见都与道和以前在史书中所看的记载的历代君主不一样。
他不像是会成为以后发号施令,权御天下的君王。
他淡漠地令道和心惊。
这个刚长大的姑娘思及此,闭了眼,不得这其中情愫的要领,她只能摇头,告诉阿庆:“道和,不知。”
阿庆看尽了道和此时的情态,看道和如今独步山中,不识真面目。
还只是刚刚长大的孩子。
阿庆酝酿着如何开口,眼风却撇到不远处站着的女郎,心里一紧。
那女郎,蓝衣宽袖。她的发只用一截发带束着,跌出几缕,落在衣前,垂至腰间。
她撑着一把伞,那伞上画着大朵落雪的牡丹,不合时令的开放,不符时节的画,却在此时微光中意外醒目。
女郎看向道和,道和也转头,有些意外开口唤她:“阿云,你怎么来了?”
云缘声音带着埋怨:“快睡时都还未瞧见你,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屋里来了个生人,我不习惯,问着才知,她是你的人,怎么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话至一半,又看道和衣衫落着细小的雨珠,又转了题。
“这都起了雨,怎么还淋着呢,夜里冷,亏得你是个懂医术的,仔细染了风寒,我才不会侍候你。”
道和经云缘一提醒,方才发觉飘了细雨,后知后觉地应声,再又侧头看向阿庆姑姑。
姑姑此时又蹙起眉,双手交拢,端立着,审视面不远处的姑娘。脸上是道和以往极怵的表情。
阿庆的角度看不清云缘的整张脸,只有侧颜精巧的鼻尖露出,嘴唇一张一合,便听见了略带娇俏与生气的话语,可以看出是个唇红齿白的姑娘。
云缘这时似乎也才注意到了阿庆,拿着油纸伞的手偏了偏,她问道和:“这位便是你常提起的那位姑姑?”
道和略尴尬,阿云这话问得有些无礼,偏偏她就是这样的性子,道和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点头,有些心虚地瞄她姑姑,见姑姑脸色还是凝重,心里一急,轻声咳嗽了一声。
道和有个小毛病,她一紧张就容易结巴,偏偏她又反应迟钝,对生人的紧张倒是表现一般。但对于从小养她长大,对她教导严厉的阿庆姑姑,她却怕地紧。
此刻嘴也烫,心也慌,来不及过脑子就磕磕巴巴开口。
“姑姑她叫,云缘,是我的,一位好友。”
阿庆眉一扬却未落下,她望向那依旧侧颜偏头蓝衣的姑娘,她隔着伞都察觉到了云缘的打量,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偏生带着些目中无人的样。
阿庆有些不喜,遂转目,作无视状。
道和也察觉到了古怪,膛目结舌地,还想开口打圆场,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能轻轻对云缘眨眼。
云缘轻笑着哼了一声,
“我若再不走,你的手指怕都要给扣坏了,罢了,我在里头等你,早点回来,那姑娘我不熟悉。”
话罢,她转身之际,最后倒是慢慢抬眼,纸伞之下的整张脸露出,眼中生着兴味,看向阿庆姑姑,只一眼,又落下,随即发遮住了侧脸。
雨幕中青衣微摇,一步一晃。
道和略为不安,看向阿庆姑姑,担心姑姑生气,解释道:“阿云就是,这么个性子,姑姑您别生气,她对谁,都这样……”
阿庆站定,好半天不说话。道和开始不安,却看到姑姑摇头,抬步往阁楼里走,道和提裙跑着跟在她身边。
阿庆看到在她身旁的道和,心里一时五味交杂。
在分别前,道和还是个到她肩膀的姑娘,如今个子也抽条了,长得越发出落,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子难以明说,不知是喜是忧的情绪。
她没有孩子,便将道和妙亭一直作亲女儿养。
妙亭是个伶俐过人,看得懂眼色的姑娘,只有一点,她心思太多。
而道和偏又大为相反,她单单纯纯,认死理,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之间的弯弯绕绕,自然也看不到,那个跟她身边云缘眼里的敌意。
阿庆早年也去过某些诸侯王的宫室,见过那些贵妇王妃之间的礼仪。
刚才那姑娘即使轻飘飘的笑,行为举止颇为傲慢,可步伐动作之间却有几分宫廷礼仪的门道,只是更为从容自如些。
阿庆心中一下子有个猜想,也渐渐明白了,看向道和乖巧的侧颜,一步步跟在她身边的,最终心里叹口气。只是分别前,阿庆提点道和。
“你仔细着你身边那个叫云缘的姑娘,此女不是个善茬。”
“若是心悦太子,便要争取让自己配得上他,先爱己后尊人。哪怕来日他登基为帝,贵不可言,你也不可失去自己,明白吗?道和。”
直至清晨的鸟鸣渐起,道和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侧身看向外头。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一夜未眠,心里脑里一遍遍回味思量姑姑对她说出的话。
为何要提防阿云呢?
就因为她喜欢太子殿下么?
道和觉得这不是她该疏远阿云的理由。
她在心里叹口气,翻个身却发现外头都有了浅浅的天光,更为睡不着了。
她披着外袍起身,在凭栏处,望向芦苇荡里飞窜来回的鸟。
晨光发亮,昨夜秋雨浸透了那木栏,凉得道和缩回了手。
“你一晚上翻来覆去的,不睡觉在这作何?”
道和眼睛微眨,看向随意裹着外袍出来的妙亭。她们昨夜睡在侧间的一张榻上,道和翻身的时候听见了妙亭不均匀的呼吸声。
她肯定也没睡好。
此下见妙亭着哈欠,睡眼朦胧的样,道和不自在地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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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
“我……”
妙亭眯眼,故意笑着打断:“道和,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心虚准备撒谎时,眼睛就会眨得特别快。”
道和抿嘴。
妙亭继续补充道:“然后咬唇。”
道和鼓嘴,不再说话,一双眼圆溜溜地转。妙亭知道再逗下去小尼姑便要生恼了,赶紧搂紧怀中随意拍拍肩膀哄她。
“好了好了,我们道和长大了,有心事了,知道瞒人了……阿姐不逗你了,好嘛?”
道和搂住妙亭的腰,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只觉一夜未睡而引起的心烦意乱被安抚下来。
妙亭一下下地拍着道和的背,两人一同望向远处的天际。
道和视线落在妙亭腰间那个破旧的香囊上,妙亭曾经说过,这里头有他阿弟换下的一颗牙。
“妙亭妙亭,你阿弟现在可还好?我春天给你刻的木雕你可给你阿弟带回去了?他可喜欢?”
妙亭笑着抚摸道和柔软乌黑的发,眼里是久远的爱和念想,她说:“他很喜欢,道和,你知道吗,这次回来看到你长高了这么多,我很开心,因为我阿弟也……长得和你一般高了。”
“妙亭你又胡说,你阿弟比我大一岁,肯定比我还高。”
妙亭笑出声来,道和听到她心跳地极快,姑娘继续搂着道和,两人一同看日出。
“这一遭回来,你当真聪明不少,是是是,他比你高了一个头,比阿庆姑姑还要高。”
“那你一定要带过来给我瞧瞧呀,我都求了你好多回了,你阿弟是金子还是黄花大闺女,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啊。”
妙亭捏她的脸,“怎么如今这样伶牙利齿了?”
“我长大了,长大了呀,妙亭,我不再是个小姑娘了!”
“狗屁,就高了那么一点,看把你猖狂的。”
道和耍赖,搂着妙亭的脖颈不放,妙亭被闹得头疼,这会只是笑,故意背手,左手扣住右手的手腕。
妙亭的阿弟比道和大一岁,妙亭在行医期间总会给他阿弟写信,道和有时候也趴着看,看纸上的家长里短,嘘寒问暖。
妙亭对道和描述的阿弟,有一对小虎牙,浓眉大眼,笑起来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特别可爱。
妙亭轻叹一口气,点着道和的额头:“行了,你总会见到的。”
道和撇嘴:“你总是骗我。”
妙亭笑得虚无,摇头不语。
晓风吹过的时候,一只癞蛤蟆呱呱呱地叫起来,它凸大的眼一动也不动。远处水波里游出一条水蛇,目光炯炯地盯着这只癞蛤蟆,渐渐爬到了阶梯上,盯着前头蹲坐的癞蛤蟆。
越来越近。
到水蛇支起前身,滑动地越来越快,于是再咻地一下飞出,眼看就要咬住那癞蛤蟆。
这时却被一只素手捏住七寸,尾巴霎时也缠绕在那白净纤细的手腕上。
云缘瞧着这翠绿的水蛇,捏着的力道减轻了一些,它朝面前凑过来的脸吐出芯子,还不死心地在威胁,却被这女子弹手打了脑袋。
而后抓着蛇的手放下,面容安和平静,眼里却带着肃色,一步步踏着阶梯上阁楼。
水蛇也识相顺势从她手上探头至地,下来后,支着脑袋向前看,看一步步上那阁楼阶梯的姑娘。
云缘踏进太子位的居室,走向她常坐的角落,那里有个小蒲团,小蒲团旁边卧着一只狗,正眠。
她坐上去,手上拿着从太子位案上顺来的几本书,撑头看,看至最后,困倦了,打着哈欠又闭了眼。
黑狗却醒了,过来蹭她的手。
云缘拍开它。
案前有人端坐。
31. 你我为二
太子一夜未眠,瞧见天光乍出,准备洗漱着衣。
就在他已经去了冠,正脱着内衫时,听见了呱呱叫的声音。
他侧眼看向声音的出处,只见不远处一只癞蛤蟆蹲在地上看他。
太子的动作出现了鲜少的凝滞,他握着领口,脱至腰腹处的衣也止住了。
居于高处的人垂目。
去了发冠的太子眉骨投下的阴影敛住了神情。他昨日着玄衣金衫,衣物的墨色与肤色鲜明,披着的墨发更添神性。
他胸前有被烛光勾勒出的阴影画像,横横纵纵地分布,几道刀疤依附着蜿蜒而上,暖黄的光,添了蜜色的调。
云缘心里有点子痒,只因那是曾经与她日日夜夜亲密痴缠的身体。
若是以往,他会回抱她,过来吻她。
当然,不会来吻它这只癞蛤蟆,指不定会提着它的腿扔进浴池给它搓掉一层皮。
癞蛤蟆忘了她正在逗弄,有些得意忘形了,目不转睛地看这具身体。心里暗暗对比起圣穆帝的,发觉还是缺了点什么。
而咱们的太子殿下在这短短的凝滞间,竟也开始思考起妖怪之间有没有男女大防,或者是男子与女子的划分。
癞蛤蟆又叫了一声,显然是心不在焉地故意发出掩盖什么的声音。
他又看向那癞蛤蟆,它抬起两个前头的爪,象征性地捂住了比爪还凸大的眼。
他的一时沉默,未开口驱赶,让这流氓小妖也有了喘息之地开口。
一人一癞蛤蟆,对望之间,莫名滑稽。
癞蛤蟆眼里闪过戏谑,仰着让人恶心的头,对上头垂首深思的太子喊:“不要脸呦,有辱斯文!”
太子闻言,霎时闭了眼,将那内衫又合拢。
云缘看他仍旧正正经经的样,却将衣带多绑了几遍。
她得了逞,而后幻化成了人形,滚进了矮榻上,手抚在那软枕上笑出声。
老天明鉴,她当真找他有点子事,未曾想撞见他更换衣物。
室内无声地刻意,云缘饶有兴致地看他转身,步履平稳到坐定。
不过耳尖红得滴血。
她枕着胳膊,浑身像没骨头一般的趴在矮桌上,笑还未逝去,剩下的被留在回忆里。
这样的赵位才有了圣穆帝年少的影子。
但那时的他在云缘看来始终都是个刚成人的少年,不爱说话,不用交心,沉默寡言,封闭自己,将一双眼打磨地无比锋利,警觉地,不肯放松地观察周围的任何人,任何事。
就连夜里睡觉,也在枕下放着一片被刻意打磨地锋利的石块。
所以有人便喝着酒,打着哈欠地上蹿下跳,一步步逼得他开了口,认了心。
云缘支起身体,瞧窗外,今个是阴天,云多得很。
她觉得小太子可能自己也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浑身冒血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是当真想杀了他的。
她不愿再沾染王室的运道。
那时的她,日日夜夜受着刀划肉,钉椎骨,心如焚的痛,行如野兽一般游走于这片山林中,最终会神智全无地死在某个角落,或者被几只野兽撕咬着瓜分被吃掉。
化为一捧黄土。
她走得很累了,所以找到了某个山洞,蜷缩在里头,等待自己的死亡。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
直到有人闯入,那夜月亮很亮。
连山林中每片叶的脉络都被映照地清清楚楚。
他的脸上尽是自己刻意抹上的已经结块的泥土,衣袍也破破旧旧的,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地进来。
他有一双被月亮映照地明亮的,闪烁微弱星光的眼。
他的胸口小幅度地起伏,她仿似看见他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一点一点地,坚定地缓慢下来。
她看到有一棵跟她一般的树,正在面对自己的宿命。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道劫。
她没成功,所以成了一棵半路被劈死的枯木。
至于他,死亦或是活,她想,都是他自己的造化,与她无关。
她阖了眼,眼里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泪。
寂静的山洞中有水滴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意志。
他似乎不大行了,气若游丝。
他很稚嫩,鲜活得,稚嫩在他身上都有些残忍。
他说:“打扰您了,我可能有些撑不住得死在这儿,我知道这话可能很冒昧与愚蠢,但,我不得不说,我没力气了。”
“若是您嫌弃我占了您的地方,就在我死后,将我扔出去吧。”
他说:“我是个……实属是先甜后苦与寡言愚蠢的人。”
他说“不瞒您说,我实在是想杀了这百国诸侯,是否在您听着很是可笑的?”
“好像听着确实是天方夜谭。”
“毕竟哪个太子会沦落至此,在这里接受自己无能的死去。”
他最后说:“不过我实在累了,先睡一会吧。”
她看他睁大的眼一点点变小,那道明如月亮的光也在衰弱。
她的指尖微动,又停下。
然后她稀奇地看向他又费力睁大了的眼,在那对着空气笑,已然散了神。
“话有些多了,以前是,不会说这么多的。”
云缘翻了个白眼,她看他确实像临死不远了,已经开始说胡言乱语了。
后来呢?
她拖着他,返回了她在崖州的死去之地。
然后,痴痴缠缠。
云缘抚着枕的模样有些失神,她得承认,她有些想那个在外边的夫君了,一时也开始思量起来外边过了多少天,这些天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又该如何。
太子问那个看窗的女郎。
“你想作何?”
云缘回头,外头有拂晓的天光,薄纱光影落在她的脸上,温柔至极。
她歪头笑着,像狐狸。
“你陪我玩一回棋。你赢了,我送你个东西;你输了,让我吃了你成不?”
这是明摆着要给他东西。
又爱故意玩弄人。
偏生正斟茶的太子,因为云缘说出的话,让那杯盏溢出水来。
他松开茶盏,指尖蜷缩。
垂下的眼睫忽而抬起,那双向来平静如水的眸,掀起波澜,里头溢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太子不曾偏头,亦让那还笑着趴在木桌上的女郎不曾觉察。
她还不知,这些日子,短夜梦境中,太子时常会梦一人。
梦境短短长长,断断续续。
即使他最后将歇息的时辰缩短又缩短,到了显露出精力不济之态。
可一旦闭眼小憩,就会看到,蓝衣女郎背着手,俯下身,朝他笑。
于是时间长河逆流,其中支流多许,但最终都会汇聚起来,而尽头落满了叶。
他站在树下,那是崖州的河滩旁。
他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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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走,故作淡定地掩饰,让衣袂大摆又落下。
他看向提灯的女郎。
太子看向坐在窗下的云缘。
他答:“好。”
杂乱无章的棋,她一边故意气他,想看他撂棋不爽,一边弯着狸猫一般的眼,里头尽是骗人的东西。
他落下一子又一子,居室内竟是清脆的落棋声,他并不看她。
梦境中,在他还未成人的那些年,她领着他,用脚丈量了许多地方。
他们看青山黄了又绿,观作物一年几熟,去兵营卧底操练,到街上扮作小贩,甚至做过乞丐去要饭。
她总有许多惊世骇俗的想法,也便照着那样的想法去做。她领着他,像领着一只不知何时会长大反咬人一口的小狼一般领着他。
大妖怪沉思了一柱香,蹙眉,迟疑落子。
她满腹算计,心肠狠毒,世故至极,将人算计地淋漓尽致。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信她,她是个祸害。
太子落下最后一子,鬼斧神工的脸庞终究直视云缘,坦然道:“孤输了。”
他偏不如她所愿。
这下轮到大妖怪懵了,眨着的眼抖动,最后扶额笑。
风起云涌,圆圆嫩嫩的小姑娘张大了嘴,那嘴大地,骇人地很。
她真吞下了太子,不过只是吞下了一个木雕。
那木雕是一个跪坐在玉兰树下,聚精会神看书的儿郎。
衣袍的一角,刻着太子的名讳。
这回轮到太子摇头,笑了:“无聊。”
女郎抱臂坐下,手上出现一把剑。
“好了,不闹了,送你一把剑,当作太子殿下救小妖一命的报酬。”
太子看了那柄剑很久,并不急接下,笑意淡去,又恢复了那冰雪儿郎的样。
不过倒是一反往常,说出一句讥讽的话。
“无事献殷勤。”
云缘假笑,心里想,这小子还精地很。
“怎会?这把剑可是好剑,上可斩仙神,下可除妖鬼,玄冰利铁锻造,取天山神火熔炉,削人如泥,百年难得一遇,你小子当真狗咬吕洞宾。”
太子不打算与她绕弯子了,直接开口:“你以为孤不知,这把剑是郑尧期的第二配剑,阳关。”
大妖怪云缘一时语滞,肃穆起来,凝视起这个太子位。
他反应并不大,甚至于也在抬眼审视着她。
不对,什么都不对。
四目相对间,云缘先移开了眼。她思量一会儿,笑了,开口胡说八道:“我也说是巧了,那郑尧期当年死的时候,正巧砸在我脑袋上,把我砸地眼冒金星。我这么睚眦必报的一个老妖怪能饶得了他?”
“一张嘴,就跟吃你一般吃了他……你别看我哈,我说得没错,他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全是肥油,吃得齁嗓子地很。”
“这剑当时卡在我牙缝,被我抠出来了,哈哈,你说巧不巧,就是这剑……”
大妖怪干笑了几声。
太子无言了,转头递给她一盏茶,捏了捏鬓角。
“歇歇。”
云缘也觉得怪异,摸摸鼻子,霎时住了嘴,抱着茶喝得欢。
“你说这柄剑,上可斩仙神,下可除妖鬼,可为真?”
“当然。”
“那这柄剑,亦可杀了你。”
云缘抱茶,热气模糊了眉眼,她垂眼看清澈的茶水。
“当然。”
32. 山河为三
又一年大雪时。
前线王师捷报频频传来,各路兵马也从天下各地逐渐凝聚起来,前往古关。太子位身边的重臣也开始一波一波牵移离开云州城。
游医们是最后一批,也是唯一一批跟随太子离开的队伍。
这一年的冬天,雪很大,及膝。那高高阔阔的阁楼被大雪拥裹,白着头。
云缘与道和前些日子在湖面上布下了捉野味的陷阱,今日冒着雪过去看,里头倒真困住一只。
道和将那东西抱在怀中,两人在雪地里留下一浅一深的足迹,又被后来洋洋洒洒的雪盖住。
天山俱净。
道和与云缘到了居室时,见妙亭穿明亮的袄袍,揣着手在门口等她们。
妙亭与道和二人一合计,就将那东西烤了,要配着酒喝。
云缘正换着衣物,闻言在屏风后探出头来,道:“我喝不了酒,要喝你俩喝。”
妙亭笑盈盈地抚摸怀中的东西,那毛灰扑扑的,一双眼珠子黑黢黢地转。
“喝不了才更要喝,先慢慢练着,少饮一些,和血行气,壮神御寒,于身体也好。”
屏风后的云缘也笑,不及眼底,抖开袄袍,披在身上,手里抱着汤婆子便出来。
道和早就抱着一盏冷酒,浅浅吮吸,眼睛在妙亭与云缘的身上来回巡视,一双眼笑得都快看不见了。
她原本担心以云缘娇气的性子,会与妙亭会有不合,不想这两人除却一开始的不熟悉,后来的日子里则是一见如故,无话不谈,对彼此都颇为喜欢。
这些天里时常不是妙亭过来拉着云缘教她如何把脉,便是云缘带着妙亭出去转悠,教她打猎。
云缘打猎极好,她打猎不会用上刀箭,而是就地取材用干枯的芦苇杆,树枝,甚至于凿出来的冰都可以为她所用。
那些以往在道和看来在打猎上是一无是处的东西都被云缘使得出神入化。
妙亭也经常夸赞云缘,一来二去,她们二人便开始同出同入。
连道和人都有了被冷落的迹象。
妙亭和道和二先人喝着,妙亭微微醉了,卧倒在软垫里。
她的头枕在云缘的腿上,然后倒满一杯酒,硬是要拉着云缘一道灌。
道和见状,只是抱着酒壶乐呵呵地傻笑。
云缘一开始摆手,后来被道和妙亭追着不得抗拒,只能断断续续着被灌了三盏。然后脸红了,眼水了,神情也呆了。
道和与妙亭见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又哄着云缘喝了一盏,看云缘再也撑不住,红着脸晕头转向倒在桌上才作罢。
两人连饮数盏。
外边鹅毛大雪。
室内煮酒的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烟。
妙亭搂着道和,她们二人将一盏盏热酒下肚。
道和的眼神更为朦胧起来。
妙亭轻拍着道和的肩膀,看小娘子水嫩嫩的眼,泛红的脸庞。
妙亭与道和太过熟悉了,她知晓道和此时还没有完全醉。往常道和喝酒到了这个地步便说不了话,脑子反应地更慢,却还是有意识。
不过这也够她看清了。
妙亭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道和。
道和太干净了,让妙亭每每靠近她都觉得心惊与自惭形秽。
妙亭在道和耳边停下,开口轻声道:“道和,阿庆不曾教你,这是我教你的,你可看清了。”
道和眼神痴痴地,缓慢移动视线。
妙亭放开道和,室内天光正好,大雪纷飞地天地也像醉了。她望向外头,亮色的袄裙在冰天雪地中尤为醒目。
她拿着木筷,在那矮桌上打着调,开始浅浅吟唱幼时阿爹教她的歌谣。
歌声辽远清澈,一字一句地吟唱。
阁楼上有谁上来,妙亭不曾回头,步子的噔噔声像古钟声一般在阶梯上回荡。
妙亭哼完了整个歌谣,来者也站在了她的背后,他披着雪白的裘衣,戴着兜帽,挂满了一身的雪。
天地之间很静。
静地使妙亭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瞧着着远山雾霭,天地之间的静谧。
她问:“这一次,可事成?”
那人道,“应是会的,只要一切顺利。”
“我只要太子死,其余的人不要牵连。”
那人摘下兜帽,掸去满身的雪,一张清瘦的脸映入眼帘。
他相较三个月前瘦了很多,或者说现在是瘦骨嶙峋。
离开太子位,跟随王师北上后,他不再清俊,那个摇着羽扇的翩翩公子似乎也死在妙亭第一次见他的岁月里。
这几个月来,他们二人一直互通信件。
白衣公子伸手,从背后怀抱住妙亭。他满身的冰雪味,只有呼吸的炙热,却让妙亭僵硬着脊背。
外头突然就有了狗吠声,越来越大,站在阁楼底下接连不断地叫。冲着阁楼,冲着阁楼上的第三层,冲着那缠绵的清瘦的公子与女郎。
它是那么使劲地叫啊,听着是肝肠寸断,像是使尽了肺腑之力。
妙亭眯眼,看清了那条狗,是云缘养在身边的那只。
有三名小太监迅速闻声而来,那狗也奇怪,竟不跑,就在原地一个劲地龇牙冲着他们二人叫。
小太监们循着视线往上瞧,瞧见了白衣公子,和他怀抱着的姑娘。
竟是公子季望。
在众将相都至古关的紧要关头,他何时回来的?
小太监们不敢多想,不敢再多看,都低了头,怕冒犯了贵人,只当是贵人们的一次饮酒作乐。
那狗还在狂吠,太监们对望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而后他们听到那白衣公子一声令下,冷漠开口:“就地杖杀。”
太监们遵命。
妙亭紧握着的手被季望反握住,到他强硬闯进来,十指相扣,他掌心滚烫,烫得她回了神。
她一眼就钻进了季望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如斯冷漠,里头千里冰封,也下着大雪。
他揽住了妙亭的肩膀。
妙亭在回头的那一刹那,突然就挣脱开,她看向道和。
道和端坐着,手指紧扣着酒杯,指尖用力到发白,她面容绯红,与妙亭视线相交,早已泪流满面。
妙亭走过去,缓慢地,跪坐在道和跟前,用手掌胡乱擦着道和脸上的泪。
这个傻姑娘啊,以前总是爱在她身边一声声妙亭妙亭叫着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厌恶透了她。
厌恶她清清楚楚地笑,厌恶她无知无畏的表情,厌恶每一次阿庆姑姑看完道和后对自己别有深意的眼神。
阿庆知道她的出身。
但阿庆不知这其中渊源。
她是齐国人,她阿弟也是齐国人。
多少年前,齐国起兵谋反。妙亭的阿弟也参军其中。
幼时家里穷地很,阿弟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是吃不饱,有时候去那些富人家里捡点泔水里的菜叶米粮。
妙亭是家里最后一个得知阿弟要参军的消息。她阿娘是个跛子,那日哭着一拐一瘸跑到她跟前。
阿爹坐在门槛闷不做声。
阿弟朝她笑,笑得很甜,他面前摆着一个破碗,碗里有从乡绅家里倒出的泔水中捡来的剩饭。
那笑容在以后妙亭回忆起来,像极了道和。
阿弟说:“阿姐,反正家里穷,我去参军吧,说不定挣得一个功名,将你们都接到国都太初吃香喝辣!”
妙亭气血翻涌,头脑发晕,她强忍着怒气,咬牙切齿地训斥她面前这个小她三岁的阿弟。
“你以为功名好挣!哪个不是刀尖舔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如今才十三岁啊!战争之事本就是个天大的窟窿,谁都补不上的窟窿!你是不想活了吗!上赶着去送死啊!”
阿弟被吼地一抖,沉默着握紧手上的破碗。
妙亭看向她娘,想找她一块劝着。
阿娘脸上流淌着苦难,蜡黄的脸有着堆垒出的刻薄与狰狞,妙亭一时哽咽。
她听见她娘说:“可是官府今个来征兵了……”
妙亭呆滞了,猛地回头看坐在门槛上白须白发的爹。
她爹眼里,是她一辈子也不愿回想的灰败与……希冀。
妙亭拉起阿弟的手,喃喃自语说着:“走,咱们走,咱们一家人都走,去别处,去郑,燕,去可以活命的地方,走……”
可迈出步子的那刻,妙亭抬目。时值烈夏,而齐国已经三年大旱,寸草不生,黄沙漫天。
阿弟苦笑,挣脱开她:“阿姐,走不了的……三张口呢……我走了,就少了一张了,你就只用养活两张了……”
那些日子的风里裹挟黄沙,吹得天地一片昏暗。
不像如今,瑞雪兆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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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亭勾出嘲讽的笑。
那些日子是真苦啊,颗粒无收。
阿爹阿娘不顾她的反对,将她绑住困在家里,让她的阿弟参了军。
日子还得过。
可不出一年,有传来邻里男丁阵亡的消息,独独没有她阿弟的。
于是妙亭背着包袱,踏遍了齐国每个城郡,去寻找她的阿弟。后来百经周折,遇到了几个逃兵。
一个坏了胳膊,一个断了腿,一个瞎了眼。
妙亭给了他们一个馒头,那馒头还是路上途经哪个达官贵人娶亲时施舍丢给乞丐们的。
她抢了两个,路上遇到了一个乞讨的孩子,护着包袱,分出一半给了她,剩下一个,本想打算路上分着慢慢吃。
她拿出那个馒头,白面馒头在那时对穷百姓来说都是比金子还宝贝的东西,更别说是路上食不果腹的逃兵。
她问他们是否知道一个叫岳尖山的人。
那三个逃兵相视,都摇头。
妙亭叹气,想将那白面馒头揣回怀里,再抬头,对上那三个逃兵敢望不敢望的眼。
他们一路担惊受怕,几乎丧失了做人的尊严,怯已经成为本能反应。
妙亭想到了阿弟是否可能也是现在这样。
她最终将那馒头掰下一半,将一半掰成三块,递给了他们。
那三个人狼吞虎咽地塞进口里。
那么小小一块,对他们来说,如同珍馐美味。
其中有个年龄稍大的,断了腿,支着木棍做拐杖的,还想吃,指着东边,对妙亭说:“听你口音是齐国南边的人,从那处征的兵大部分在吴郡,你去那处问问,指不定有你要找的人……”
妙亭道谢,又将那一半馒头掰成卡两半,递给了他。
方才离去。
这一路寒来暑往,她问过许多人,到过许多地方,她的脚开始虚肿,腿也浮肿,脸上因为营养不良而发白发胖。
一路上,她看到百姓们都四散而逃,慌不择路,她逆着人群向前。
她坚信,前头有官兵,就一定会有她阿弟。
到最后被拥挤的人群推倒,她受着推搡与脚步的踢打,全身像被架在刀刃上一样地割。
她告诉自己,不能死,阿弟还未找到。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城破了!王师来了!”
城破了,王师来了。
妙亭眼睛流淌鲜血,整个世界都是红的。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看见有个红脸的女人弯下腰,嘴里絮絮叨叨说的话像蚊声,她都听不清,只感觉到身体像被刀子捅一般。
那一梦很长,她走了好长的路。
醒来后,在一个破败的寺庙。
而齐国将士全部战死沙场,无一例外。
后来,她跟着阿庆晚宁,辗转各地,又见到了小六小七,最后见到了道和。
再后来,晚宁得来消息,王师拥立百国太子,盛宣帝的亲弟,赵位为王。
妙亭闻得,立刻抬头,却与阿庆姑姑对上视线。
妙亭大大方方朝阿庆笑。
她看着阿庆若无其事移开眼。
自己心里却深深记下这个百国太子的名字。
妙亭摸着道和的发,说:“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在王师中留这么久,让我发现他身边的季望竟也是齐国人。”
“告诉你个秘密,你是被我丢在画舫的。”
那一夜与季望私见,道和不知何故闯了进去,妙亭担心事情败露,便一掌打晕了道和,而季望将她交给了教坊司。
寒风裹挟寒雪,驱散了那一身的酒意,道和痛苦地摇头,眼里都是绝望。
她想发声,无声可发。
她指着喉咙,不可置信。
妙亭温柔看她:“你还是别说话了,为了你好,也为了阿庆姑姑好,也不要透露什么,否则,”妙亭一顿,继续道:“道和,我不厌恶阿庆。毕竟是她救了我。”
话罢,妙亭站起身来,看向季望。
公子季望正望向那底下的雪地,那里晕染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他收回视线,拢好裘衣。
“太子在两个时辰前已启程,这李道和他当真重视,还派了一队人马在底下候着。”
“可不是。”
他们二人一道走出,绕过那中间躺着的大眠的女郎。她喝了被下药的酒,长发铺了满地,一直不曾醒来。
33. 意乱
有士纵马而来,大雪日一路疾行至太子居处风秀堂。
士向在上座的太子禀报了云州城的昨日况,言及整座阁楼剩余与游医一同出发的侍从全部身死。
死在被人下了剧毒的饭菜中。
不过并没有见到游医一行人的尸体。
话毕,下头众将一时哗然,议论纷纷。
良久,上座的太子开口,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只听那玉面儿郎问:“可搜查附近有何人出没?”
士低首告:“查问了附近百姓与云州城的官员,只道昨日末有最后几批驻扎在云州城外的官兵现于官道,去了古关之上的玉门,还未发现其余可疑兵马。”
太子蹙眉,思索一二,吩咐下去:“查昨日所有出没云州城的官兵,统帅何人,从何而来,途径何地,做过何事。
“卓然,你派一队人马去找游医一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子卓然应下。
外头仍旧不知疲惫地下着大雪,天地白茫茫一片,寒冷刺骨。
侍从端着茶水走入太子的居室。他跟随太子很久了。太子喜静,也因着打仗的事宜,一切从简,身边都是固定出现的几个人来打理贴身事宜。
那个小宫侍添茶时眼风扫过屏风,不见以往的此时总是端坐着的身影。
又走了几步,去换香,在换着香的窗边,他听见了煮茶声。
宫侍这才发觉太子一人坐在院亭之中。
随即他放下茶壶,不声不响退去。退去的前一瞬,他听到了琴声。
跟在太子身边这几年,他还从未听到过殿下抚琴。
小宫侍心里带着疑虑,在出院时,外头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他抖了一个激灵,他摸了摸胳膊,缩了肩膀,闭门的一瞬,又鬼使神差地瞧那院中的太子。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殿下与以往有了些差别。
似乎,心不静。
太子住在离古关城门不远的一处宅院中,那里头有一处春水池,常年吐着热气,会温暖着整个宅院。
春水池旁有个柳中桥。
柳中桥上有个柳下亭。
此时大雪时节,院中不见积雪。而在北方的冬日,鲜少可见的绿树在此处有三棵。
都是辛夷树,他们其中,还有花绽于枝头,有花含苞待放。
枝枝叶叶的,都在春水池中荡漾。而太子坐于柳下亭中,抚琴煮茶。
那些叶子七嘴八舌地交谈,有的叶看见这比雪还白净的儿郎羞红了脸,撅个屁股藏在其余叶的后边,有的叶临水自照洗着脸,观自己玉树临风锋利无比的脸,有的叶疯狂摆动,依着暖和的雾气落到了太子的琴上。
在琴弦的弹动下,有叶飘飘飞飞地落在那蓝衣金衫的太子怀里。
辛夷叶子们都捂嘴笑起。他们认识这位少年郎,在他还未至此地时,就有天上飞过的鸟雀,院墙中飞奔而来的山猫,地上狂吠的狗亦或是此时飘来的雪都告知有个被好多人抛弃的大名鼎鼎的太子来啦。
这些叶子与山水万物通感。
落在那蓝锦缎之上的叶也一样。
它站起来,摇摇晃晃抬首。
太子拂袖,铿尔,舍琴而垂首。
这片辛夷叶长着嘴,手作喇叭状,告知这个面露疑惑的小太子。
“听着!不管你为不为太子,我就是要告诉你,你那个死妖怪黑心肝只会压榨我们妖怪的娘子让我告诉你,她会带回那个叫李道和的,但她要你等着……她让你今夜等着,她说她会要利息的!”
那叶子撅着嘴,说完后一口咬住太子位的衣袍,又吐出来,嫌弃不好吃,再飘飘荡荡进入水中,沉入水底。
同时,枝头上有朵花悄然绽放。
太子抬首,恰有冰雪入眼,落在了他的眼睫上,那檐角的花也下来,贴近他的眼睛,到了他的额头。
落下柔软的触感。
太子一愣,伸手握住。
那花咧嘴一笑,咬在了他手上,留下了个牙印。
“快到城门来呀,大妖怪要被累死了。”
那声音很熟悉,熟悉到那儿郎已经可以想象到她的模样。
他想着那句话,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出了风秀堂,古关城有宵禁,他一人漫步街上。
这一夜雪太大,他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衣,连个鹤氅也未披。一直走一直走,到鞋袜尽湿,到发梢眉尾滴下的水都结为冰。
这一程路并不远,他却罕见心急起来,步履是平稳的,心却觉这路太长了些。
有一片辛夷叶从他的腰间爬出来,在他的衣领处抱着臂,上上下下地看他。然后爬到了他的耳朵边,问他。
“冷不冷。”
他摇头,一顿,又点头。
头上,脸上,衣衫上都是雪,口鼻间却有热气,不过都化不开这些飞雪。
那叶闻得,一笑,捂在他的一只耳上,衣襟里又爬出更多叶子。纷纷聚集起来,成了一个帽子。
那趴在他耳上的叶笑着打趣他:“你戴了一顶绿帽诶。”
太子拿下那叶,它太调皮了些,便让它躺在手中。他顶着飞雪继续走,那叶却翻腾起来,喋喋不休地,聒噪至极地说。
“哎呀,你那个小娘子喜欢你戴这顶帽子吗?”
“哎呀,小白脸不如从了我可好?”
“哎呀,我可喜欢你这张脸了,不如撕下来给我做成人脸可好?”
它故意打趣他,这个小太子一路心不在焉,只会发出浅淡的应声,也算在一应一答间,消磨了那些子微不可察的心急。
终于到了城墙底下。
太子抬指轻点那叶,他的眼里有着红血丝,面带疲惫,却在轻点后轻抚摸这一片叶。
他说:“歇歇吧,你不累,孤都累了。”
叶笑,并不应声,在他掌心又躺下,一会儿的时间,真正变成了叶。
守门将士过来,跪下行礼,不知太子为何而来。
太子只摆手:“无他,孤只是来走走,你下去吧。”
将闻言,再一礼,便退下。
他踏上城墙,看到了一望无尽的黑夜。大雪之中,这一方有着燃火点灯的城池是醒目的,也因此显得更为孤寂。
太子手里依然握着那一片叶,不过它不会再说话,也不会再笑。
太子觉得自己是真疯了。
可能是被那胡子都可以拉到地上的老臣一道道谏言给气疯了,亦或是,被何彭平上奏大言不惭要一万兵马给蠢地无言,再无事可做了。
明明他忙得晕头转向,明明他,不该为了那一句话,此时此刻到此处来。
这个太子,他想他该有万千思绪。
他摸着手上那块死叶的边。
远处的深夜中,有人一步一步踏着雪,背着一个姑娘走过来,走进这一方烟火地。
她像个小老太婆。
白着头,弓着腰,一只手扶着背上的人,一只手撑着一根木棍,缓慢地,平稳地,走过来。
她背后是漫天的风雪。
而城墙之上的太子在审视她。
她与李道和,不该不同。
她比李道和,还让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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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
她不过是个世故至极还要装天真无害的妖怪,满腹狡猾怀揣目的地接近他,欺骗他,然后去达成她自己的目的。
所谓成仙,所谓送剑,乃至一直困扰她的梦境,不过都是借口。
一个妖怪,处心积虑成这样,她究竟想如何?
这是太子位一直想不通的。
守城门的将士以前是在云州城,在太子位身边潜伏于暗处的人,他们都认得道和。
对于那些香艳传闻也略有耳闻。
首领知晓太子位在城墙上,也便在下头拱手请旨。
可上头的殿下无动于衷,一言不发,置身事外。
而那背着道和姑娘的女郎有了动作,直接将背上昏睡的道和扔给了那些将士。
这女郎他不曾见过。
这女郎脸色嘴唇发白,如同厉鬼一般。
夜太暗,首领只当是道和姑娘的一位侍女,接着又想看城墙上头站着的太子,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太子殿下便不知去了何处。
于是首领一咬牙,自作主张,想着先将道和安置,再去寻了李公公。
毕竟此人为太子的女眷。
再看那白脸的女郎,只不过挥挥手,撑着一根竹竿,走远了。
他摸着头,云里雾里。
这边,云缘实实在在走了一天快一夜,问她个死妖怪为何不施展术法咻咻地来回,这死妖怪也想啊!无奈力不从心。
于是只能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阿树。
这死小子给她的时日并不多,而那不知从哪偷来的铁链这些日子又越束越紧,生生要快勒死了她这一魄。她没了法子,生生用尽了气息,扯断了那链子。
现下好了,伤了这一魄,活不活死不死的。
云缘撑着竹竿,走得很累了。
终于找到一处荒庙,于是再也不济,沉沉睡去。
……
窗外有阳,天光透进来。室内燃着檀香,有人握着她的手,给她上药。
轻如羽毛的呼吸拂过她的脸上,榻上女郎半边脸在天光中的映照下发着光。
她睁开了眼,一眼就望进了那双她思念很久的眸中。
是圣穆帝。
她翻过身,圈住了那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她听见他胸膛跳动如鼓的心脏,知晓他也是想着她的,只觉心安。
室内很静。
檀香袅袅升起,被天光穿透,五光十色,麻雀也在叫,叽叽喳喳的。
云缘去寻他的唇,她没注意到被她抱着的人自始至终都未怀抱住她,而在唇齿相依时,也僵硬着身体,让呼吸纠缠,津.液相交。
云缘闭眼,搂住他的脖颈,又吻他的眉眼,看他睁着的红着的眼尾。
她脑袋很乱,这一睡太长,思念又太深,甚至于混混沌沌的来不及思量太多。
这在后来回想,只骂自己是真是老了。
不过在这时,她只是很迫切地想念那个怀抱,只是如同往常一般的亲密耳语,喃喃说道:“我很想你啊。”
可是如期的怀抱并未到来,光影之中,她被提起,跪坐在他怀里。
他低首,玉冠上雕刻的纹案让他怀中的女子觉得不对劲,想回想却被擒住下巴。
太子位吻住了云缘。
冰凉,怒意,无奈和青涩交织在一起,毫无章法。
一吻罢,云缘被自己气笑了。
太子位却在抚摸她的眼角。
这实在有失君子帝王风度,可他此时顾不得这些,只是冷冷地问她:“你看清楚了,孤是谁。”
34. 梳妇礼
云缘依旧在他的怀里。
衣衫间清冽的松香味浮动,疏离与冷静。
他还是未推开她。
云缘阖了眼。
莫名地,她想起承和二年。
那时是圣穆帝刚登基的第二年,她重新回到帝京的第一年。
他们二人都挺心照不宣的。
一般闲暇时日,他会过来与她下棋,偶尔忙时,也会有一月余不见音信。
云缘从不会过问。
但架不住有些人会心急。
譬如那一位太后。
当年哀帝时,云缘还是云寒衣时,曾与那位太后有一些羁绊。
她是宋澹的长女,有一个听着很是漂亮的名字。
宋经秀。
云寒衣在朝时与宋澹关系交好,两人时常约着饮酒,谁也不放过谁。宋澹是个圆滑人,官场之事处理地有板有眼,人情世故上一贯爱和稀泥,谁也不得罪。
云寒衣是个放荡不羁的,在朝中交友广泛,多次与宋澹共事,一来一往间,他们二人熟络了,便是寒冬腊月的时节,也会在宋澹的那个腊梅园里时常喝的不省人事。
有一回云寒衣出来,长发尽散,衣冠不整,一边走得摇摇晃晃,一边大骂宋澹花架子,谁料刚一拐角,碰见了过来送醒酒汤的宋经秀。
云寒衣一直以为,她是不放心自个父亲才次次会候在他们二人喝酒的不远处。
云寒衣端正立在院中那个石柱旁。清瘦端庄的姑娘,裙衫间绣着绽放的迎春,发间插着一支玉簪。
让人挑不出错处的衣着,甚至简单地不似贵女。
宋经秀见着了云寒衣,眼睫一颤,躬着身问礼。云寒衣长发披散,寒风一吹觉得爽利,便扬着一个明朗的笑,朝宋经秀摆着手,衣袍被风吹得宽大,他走向冰天雪地。
宋经秀无声转身,在后边看了很久。
话说,宋澹的妻子是张季百的二姐,早年不知何故死了,宋氏也只是对外宣称病逝,可自她死了以后,张氏开始与宋氏不合。
那时候张氏显现出了没落势,而后来位居三公的张季百,在那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还是个青涩小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宋氏一开始也不起眼,兢兢业业做着不大不小的事,在京中也不甚出众。
怪就怪在,当年哀帝给盛宣帝赵敬选妻,原本定下的是清贵世家姬氏的女郎。可半道突然改了,给了哀帝原本看不上的宋氏。
这宋氏一时飞黄腾达,宋澹后来更是直接官路恒通,位列三公,与李先生齐名,成为后世赞颂的文骨三杰之一。
又过了几年,已经登基了的盛宣帝给年满三岁的圣穆帝定下了张氏的那位身世坎坷的嫡女张鸣华为妻。
而在这时,云寒衣收到了一封来自宋澹的信。
原是宋经秀托宋府的小厮假借他父亲宋澹的名义传信,约在醉把里喝酒。
那时的醉把里,不是花季,梅林有着连绵的绿,是抹不开的浓荫。
宋经秀一袭白裙,站在那崖边。云寒衣到地点时便觉不对劲,看到宋经秀那会,更是微微蹙眉,准备离开。
宋氏的女郎急忙叫住了他,他一顿,本着不失分度的方寸,转身。一眼就忘进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感情里。
宋经秀捏着帕子,深吸了一口气,定定望着他。
他只是垂眼,避而不视,道:“姑娘今时不同往日,本官还未来得及祝贺,便是借此机会恭喜姑娘。”
这话意味颇多,警省也深。
果不其然,宋经秀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只问他说:“云大人,经秀可以叫一声你的名字吗?”
话一出,四下皆静,夏蝉方长了嗓叫,嚎地无比刺耳。
宋经秀总是听见无数人叫他的名字,他的同僚,她的闺中好友,他们或者赞叹痴目,或者深恶痛嫉。
她也叫过,十七岁的少女,将那名字咬在口中,便是云寒衣那三个字都让她觉得发烫发苦。
而那个黑衫青年摇头,拒绝了她。
“本官与你父亲为同僚,这不大妥当。”
可他明明比她只大了五岁。
云寒衣察觉到了什么,移开目。不同于面对她父亲的爽朗与不羁,两人五步之隔,有树影婆娑,他说着居高临下的话,人却在清清正正地朝宋经秀拱手作礼。
那时候宋经秀不过十七八岁。
那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落在那个有蝉鸣的梅林中。
后来再晃眼,不知过了几十年,云寒衣又一次见到了宋经秀。
不过这次,云寒衣成了郑云缘,宋经秀成了年过半百的庄懿太后。
有野史记载,庄懿太后曾在郑氏还未封妃时,曾派人去请郑氏来仁寿宫,意为拉拢与劝说其让圣上广纳后妃,为皇室开枝散叶。
谁料半道被乾政殿大监楼公公拦下,将郑氏请去了乾政殿喝茶。
而那时年轻的天子亲自过来,好一番地敲打了庄懿太后。这庄懿太后毕竟不是天子亲母,也未留下盛宣帝的血脉,经此一敲打,又气又急。
为此太后还病重了几月余,后被天子用着出宫祈福避祸的由头送去了洛阳行宫。
此番天子行径可谓大逆不道,不可称圣人。
云缘后来得知这事时,都已经怀上了辛桓,伏案笑了好一会儿。
而那刚为人父的天子一手拿着经书,一手替她抚着背。
她那些日子颇为喜怒无常。
他也是那会开始看经书,就当作了祈福。
窗台外有辛夷叶,纷纷随风摇曳,悄悄探头进来想瞧瞧大妖怪的闺中密事。
于是,他们看到,有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他们相对而坐,窗外的阳是那么温暖,云缘环住那位小太子的腰,跪坐着仰头,咬住了那儿郎的唇瓣。
小太子一时惊愕。
这一幕并不和谐。
毕竟是强抢民男的戏码。
辛夷叶捂眼不敢瞧,怕长出钉眼,一个个直说着:“有伤风化呐!”
小太子更为愠怒,凉意从心底蔓延,他睁着眼,盯着眼前这个妖怪,她轻笑着朝他眨眼,一下又一下吻着凑近他。
他偏过头,云缘也便在亲吻他的下颌。
那个吻是冰凉的。
他眼中闪过什么,却不反抗了,垂眸瞧着她,随即掌住这个妖怪的脸,迎着吻上去。
他们彼此都没有闭眼,她的眼里装满了笑,看他。
他尝到了她的口舌冰凉,握着她的肩的手又收紧,一吻一停。
他不放过她的任何神情,唇齿间清楚地感觉到,她在教他,如何取悦彼此,这些亦在他心上划着一道道口子。
他渐渐松开力道,眼睛都带着红,喘息着的难堪,让他不复以往。
云缘笑着摇头。
他还是稚嫩了些。
说到底,她自己的这些情事,还是圣穆帝手把手教的。
那女郎安安静静趴在他的肩上,听他平复着的喘息,暖阳暧昧中,缱倦而温柔。
太子闭眼,喉结滚动。
“你到底是什么。”
那女郎趴在她肩上,长发铺了一身,在日头地下发着光。
她回答,半真半假。
“早些年做了孽,成了山中精怪,专食草木,以此作梦,蛊惑人心而已。”
以此作梦,蛊惑人心。
这似乎都说得通了。
檀香在这一刻都静止起来,一反常态的是太子位笑了。
他的手拨弄着怀中云缘蓬草一般的发,一个动作间,解开了,拿起一旁放置的木梳,一梳一梳地理开。
他在梦境中,也给这妖怪梳过发。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衣衫褴褛,爱睡在开满杏花的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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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既简。
她喜欢扑腾给他一身的花,让他连连打着喷嚏。
她以此为乐且乐此不疲。
他也如她所愿,一步一步向上爬,用着所有力气手段,让荀以壑都对他喜爱不已。在燕国铁骑踏上宋国之地的前一晚,那个以蛇为信的荀氏家主,还对他以贤弟相称。
公子既简教给他的,从内攻破,让各国自相残杀,继而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这不是君子之术,这是会被后人诟病的恶举。
所以后来宋国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燕国屠了一座又一座城池,不守当初对他引进那十名燕国谋士的诺言。
他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
明明,不过三个月。
可是三月之隔,却是天翻地覆。
他漫无目的地走,踩过的鲜血溅起在衣袍上,然后颓然地倒在了一个河滩边。
他忘记了他以前的承诺。
他又一次看到了公子既简。
那是公子既简的真身,不过这一次换成了他心如死灰。
公子既简也是郑云缘。
他想,她真能变啊。
怎么忙不死个她。
云缘却嘿嘿一笑,递给他一把木梳,让他替自己梳头。
他盯着这把木梳良久,最后还是接下来,不知她知不知。
大邑有个习俗,要出嫁的新妇须要提前几日在双亲见证下,由未来夫婿亲自为其梳头,称为梳妇礼。意为使新妇在夫家守礼不逾矩。
那是太子位第一次捧着她的发,在那座小木屋里,他们面对那柄铜镜。
太子位看到了铜镜里的云散,云散在看铜镜里的云缘。
待发梳好后,太子位指尖也缠绕着几缕她的发,他这几日一直是如坠冰窟的样,到了此刻,手竟还在微微颤抖着。
云缘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云散却在问他:“你,为何要我这样做。”
云缘松开手,挠头,摸着下巴尴尬笑道:“我想,你总会好奇我如何的人。这不,你看到的,都是我死的理由,我生前是个大坏人,人人喊打喊杀的大坏蛋,多不多呀……哈哈,你别这样看着我,怪瘆人的……”
多荒诞,但是还有很多。
于是这些身临其境的梦境以此为碑,向他展开,像是他素未谋面的一场过往。
他因为李道和靠近他时,他的那些不得入眠的时日中,总会听到些古古怪怪的声音,无奈的,带笑的,怒骂的,张嘴胡说八道的……数不胜数,不知真假。
于是他以李道和为界点,当真试探出来什么。因为在李道和为他守夜的那一个月的很多夜里,他夜半都会惊起。
有一回,太子位被道和叫住,道和手足无措地,开口劝他,近些日子不要太过多思,睡不好颇为伤身。
他不甚在意,直接迈步准备出去,又听见那个姑娘问他。
“道和近些日子守夜,频频听见殿下呼唤阿姐,殿下既然颇为牵挂阿姐,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让李公公请过来与您一叙,以解相思……”
辛夷叶晃了一晃。
“阿姐。”
太子位不经意将那两个字在口中滚过一遍,便是注意到了,那妖怪浑身一僵,呼吸都停滞了。
他放下那柄木梳,依着云缘坐在他怀里的样,他捧住她的脸,细细地看。
她唇因为方才的亲吻发红发肿,脸上带着媚色,眼睛却像失了神一般不知跑到了哪去。
或许又在心里思量怎么算计他如何的鬼点子。
太子位抱住云缘。
“告诉孤,你究竟想做什么。”
云缘被拥地很紧,垂下眼睫。
“我要你,用我给你的那柄剑,杀了季成,取他的心头血。”
“做什么。”
“救少寺。”
35. 以吻封缄
“少寺是谁。”
“我孩儿。”
太子位掌住云缘脸庞的手一顿。眼神晦暗不明。
“你夫也是妖?”
云缘与太子对视,很认真道:“不是,他是个人,是我此生挚爱。”
太子闻言,呼吸都变轻了,拇指剐蹭过云缘脸庞,这一眼的情绪太深。
他放下了手,看向窗外。
柳下桥上停着几只鸟,柳中亭被辛夷树遮遮掩掩。
他倒了一盏茶,推给对面的女郎,自嘲一笑。
“孤是疯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羞辱至此。”
云缘闻言一怔,看他。
她的手在抚摸袖中圣穆帝给她的那一块暖玉。
终究是没有拿出来。
太子位此时却站起,走出几步,背影萧瑟,带着实在与他不符的颓然。
他想起了一个东西。
此刻他想拿着那物,将其还给她,便好了。
胸中有股力道冲之欲出,他撑着走了几步,喉中,鼻中,嘴中都是血腥味。
一步之差,他单膝跪在地上,握拳咳嗽起来,再也撑不住。于是大口喘息着,脖颈青筋凸起,手骨用力握紧至发白。
终于生生吐出一口血。
眼里,脑中,心中都很乱,一片混沌。
眼前有人递过来一个帕子。
他抬头看去。
郑云缘俯身,永远不变的那一抹笑。小太子眼前像有一团雾,他怎么也拨不开,只能看不清她。
她在那头,不甚在意的语调,弃之如履的态度对他道:“一梦而已,你当真了?”
太子位不答。
他已经自欺欺人到自取其辱了,如今只想最后留住一方净土,他便还是他。
他对眼前云缘递过来的帕子如若未见,继续摇摇晃晃站起来,白衣沾上鲜血,头一遭如此一身的狼狈。
他走到那个他日日端坐处理公文的案前,从左上角放置的匣子中取出那一缕发。
云缘在他身后,眼里有寒冬日都冻不住的湖。
她移目到那缕发上,然后定睛很久。
才想明白了,这是她在画舫他第一日发现她时,被他用剑绞落的那一缕。
太子位将那缕发递给云缘。
“还给你。”
那女郎沉默,只是看他,并不接。
窗外忽而来了一缕风,将那发吹至烛火处,化作了烟。
太子位放下了手。
他拧过头,说:“季成必死,孤可以应你取他的心头血,只有一事,你要应孤。”
云缘道:“天下地上,只要小妖能做到的,殿下但说无妨。”
“孤要忘了你,生生世世。”
那女郎低着头,思索一会儿,手中出现一个净瓶,递给他,道:“仙灵有露,凡人取食,忘其困厄,我给你就是。”
待做完这些,再然后,室内无人出声。
太子位的眼睛定在那净瓶上,也不言语,那女郎想出去,想起了什么,微微笑,局促地搓手,道:“先,先别急着喝,有个事,可能有点冒犯,那个,能还我一个真身吗?没多大事,就那个,你的一截袖子,小妖不才,如今化不了形。”
“就那日的那身衣袍,具体什么颜色……我,我也忘了。”
她幻化成画妖,取了自己一魄,将那一魄一直留在他的袖中。
如今按照帝纪发事,季成见着了季望,也便放开了她,去缠季望了。
但是吧,说完这些后,老妖怪臊了,她也自知这极其荒谬。
轻薄了人,吻得难舍难分后再告诉人自个儿有家室,转头人家要快刀斩乱麻,你却说等一下,帮忙找个衣服。
是天下妖怪都像她如此没脸没皮,还是独一个郑云缘脸皮比城墙还厚。
太子位无言了,不怒不喜地看了一眼她,直接去木架上取下一直挂着的衣来扔给她。
云缘眉开眼笑,接住。从矮榻上跳下来穿上那身衣袍,那衣大了些,拖到了脚踝,她没穿鞋袜,光着脚踩在地上。
太子位不再看她,转身,走入屏障后。
那个净瓶被放置在矮榻的那个矮桌上。
一帐之隔,他执笔。
她据住衣袍,窸窸窣窣。
他落下第一个字。
她却碰到了什么东西,嘶了一声。
墨汁因为良久的停滞,落在纸上,白纸黑印,越印越大。
她整理衣衫的声音终于归于平静。
太子位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笔。
有头从屏风后面探过来。
太子位却发现自己从第一个字开始便写错,不知从何来修改,握着笔,将错就错地写下去。
屏风后面的那个头缩回去。
那身衣服真大啊,穿在那女郎身上是不伦不类。只见她一步步退后,退至门口,跪下,行大礼。
她道:“小妖叨扰殿下了,此后山高水远,祝君一切安好。”
话罢,室内不再有动静了。
他落下最后一笔。
天光微斜,照在那个瓷瓶上。
……
初十,大雪,落目满白。
乾政殿大门缓缓打开,大臣们纷纷出来。胡须发白的,仰头瞧着漫天的雪,神色并不好;稍些年轻的,面如菜色,呵出一口在里头积郁不安的气,连伞也不接便步履匆匆赶着去上职。
曾汇与太子在末尾出来,两人都瞧见这么一幕。
便是做到了奉常这个位置上的曾汇,回想起方才在里头宁寂压抑的天子,也觉得心悸。
群臣在下头一个两个大气是都不敢出。先是听着上头偶尔屈尊降贵翻折子的声,躬身候着天子言,他们知道,那话必定是锐利至极,不留情面,让人如履薄冰。可即使一个劲的在心里将那座城墙一遍又一遍筑牢,可当天子提着人出来评判的那一刻,那平静无波,不轻不重的调发出的话语也像巴掌一样,不是让老臣们红脸,而是一个个面色惨白。
曾汇瞧见了雪,闻到了冰凉的气息,忍不住拿着手上的笏板抵着眉放松面部,最后实实在在叹出一口气。
府上小厮过来给他递上鹤氅。
披衣系带的功夫,曾汇偏了头,看向落后一步的太子。
金冠之下,锦衣贵服,眉目间不经意流露神情也会让即使未曾见过他的大臣知道,这是帝王之子。
而如今寒风白雪之下,这个清风霁月的少年,如松胜玉。
曾汇忍不住咂舌,感叹这天家儿郎一个个的都当真厉害,他还记得,今个早,圣穆帝最后一个收拾的,便是这位他们处处都挑不出错处的太子。
言辞虽然简单,但可谓有一针见血的毒辣,东宫群臣几个昼夜商量出来对燕治策被天子的几个反问击溃,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而最终,上座的天子敛了眉,不过扣着茶盏,淡声评价:“太子仍需锻炼,爱卿们好好反省深思。”
“朕不养废物。”
这火气是真的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啊!
曾汇整日愁云惨淡,这些日子,圣穆帝整治官员的力度加强,从他们老臣起,贬的贬罚的罚,陈情了一个又一个,这才刚开年啊,谁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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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住?
这位君主不好糊弄,性子更是果断无情,群臣都心知肚明。可纵使如此,往年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会给个缓冲的机会。
可今年,仅仅是在铁锅里涮了几下,有了不合适的苗头,直接打回换位。虽说这一个个政务的执行力,效率都提高了,但一个个莫不是提心吊胆地上职,头发都白了好一片。
有臣私底下暗暗问过曾汇,曾汇也只是缄口不言,这明里暗里都是帝王眼线,上一刻妄议下一刻指不定就交绥带滚了。
莫说这些时日……
本来年前也是一片忙碌,在朝老臣还抱着年后可以松一口气的期许盼着歇息歇息,如今倒好,年前是忙得歇不下,年后直接在他们头上悬着一把刀,天子不声不动间便架到了他们脖颈。
夜不能寐呐。
曾汇思及此,苦笑着摇头,摆着手拒了小厮递过来油纸伞,撩袍准备入雪地,让自个也清醒清醒。
便是在这时,瞧见了一个小太监远远的就躬着身往这边跑。
曾汇动作一顿,撩袍折袖的动作也停下了,他不着痕迹移目瞧太子,看见那儿郎拢衣袖的动作停住,止住了身边宦官撑伞的动作。
太子似乎察觉到了有人移目,在他抬眼探寻的一瞬,曾汇瞬间正眼,轻咳一声,整理衣袍。
两人隔着三步远,都是不动声色,而后站定。
那小太监跑过来,气喘吁吁的,面上的喜色却是掩也掩不住的。先是过来朝太子与奉常跪拜问候了一番,两人都默契未开口询问什么。
而后瞧那小太监与门口的大监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监喜形于色。
曾汇明了,松了口气,他又偷瞅那少年太子,此下见他松懈了眉眼,胜雪资质也染了暖霞。
然后太子与奉常对视了,少年嘴角笑容温润如玉,只是颔首。
曾汇会意,了然,轻呵一笑,长气出口,折袖提衣,走入雪中。
…
太极殿,天子寝宫。大邑有位君王喜竹,在殿后种了数竹,如今大雪时节,雪压翠竹,也别有趣味。
里头熏着安神香,层层明黄的帐幔落地,宫侍尽出,在外头等候使唤。
修长有力的手拨开帐幔,迈步间衣袍上金丝勾勒的五爪龙栩栩如生地游动。
天子的朝服还未换下。
他停下,注目着坐在里头,雕窗之下的女子。
整整十一日,她睡了整整十一日。
在他每夜入睡,将她搂入怀中就寝时,她紧闭双眼;在他每日晨起亲吻她眉心时,她也紧闭双眼。若不是她还有均匀的呼吸声,若不是自己提早在她口中探得些什么,恐已早早被她折磨疯了罢。
圣穆帝嗓子有些紧,宽袖遮掩下,握紧了的拳溢出血也未觉。
而让云缘看来,他的双眸此刻很黑,黑云翻墨的黑,云缘酝酿了会,心中深觉此番有些玩脱了,而后舔唇,有些讨好地笑。
帝王却率先移开眼,走至一边,背过身提壶想斟茶,拂袖时看见了自己掌心的粘腻,定睛了,不动声色用袖袍擦拭指腹。
到下一刻,腰腹被一双手环住,明暖的馨香袭来,背上有温暖的躯体附上。女郎从他背后伸头看他,在他的下颌处,睁着那双很亮的眸从下至上地看他,露齿地朝他笑。
里头依恋爱慕很深。
她所做之事却并不像她的这个神情一般。
圣穆帝回过身,搂住她的腰肢,捏着她的下巴,以吻封缄。
她很会骗人。
她从一开始就又骗了他,答应他不会晚归,却整整迟了十一日。
36. 油嘴滑舌
案前有窗棂,窗棂外有大雪覆竹。黑猫从竹上下来,夹着一身的雪,跳在窗棂上,抖动着身体甩掉雪。
外头大监老远瞧见了窗棂上的猫,心里一个咯噔,不敢冒然上前去抱走。他咂摸着嘴,在心里估摸着时辰,只好挥了挥手,带着一众宫侍又离远了些。
大监挥了一挥拂尘,轻叹一口气。心里只觉这是阎王打架,他们小鬼也跟着在遭殃。
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会不明白那些时日天子废寝忘食加急地处理政务,更是将年后的也处理了大半,就是为着年节多陪一陪贵妃。
明明年节前一天,天子还是和贵妃温存后才出的章和殿,怎么就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有了变故。
还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一日午后,太子到了御书房,父子两人议事至晚膳。
顺时在一旁伺候着,随即就听着圣上问起太子可向贵妃请安。
太子沉吟片刻,只道知晓贵妃醒得晚,寻着午时去,还歇息着。
天子那会儿似乎有些走神,拨弄着腰间的穗子一下又一下,回过神来,又与太子两人一同去了章和殿。
到了章和殿,圣穆帝一眼就瞧见外头的小太监,那小太监也是个胆大的,还笑着过来叩拜帝王。
顺时那会就瞧着圣穆帝脸色不对劲,而那个小太监他还有点印象,是当初贵妃开了尊口在掖庭找到的那一个。
不过当时颇有着兵荒马乱的苗头。他们一干人是在外头等着。
太子辛桓也在外头,不过面上带着些疑虑。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再出来,帝王就面沉如水,打横抱着身上披着鹤氅的贵妃。
而那小太监,竟胆大妄为出手阻拦,他们还未来得及呵斥,便见天子发了怒,一脚踹开那个不知死活的太监。
大监觉得心都碎了啊。
连同宫侍们跪倒一片。
天子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抱着怀中的人纹丝不动。
辛桓躬身低首,只因他父皇眉目间的戾气是他也未曾见到过的。
圣穆帝盯着底下趴跪着的夜玉光,寒冰利剑一般的神情。
“你是当真以为朕拿个连牲畜都不算的东西没办法?”
那小太监咬着牙,爬了起来,不说话了,心里将这狗皇帝和那死耍剑的骂了一通,面上却将头掩进地里。
顺时又晃了一晃拂尘,忍不住将手拢进衣袖取暖。
看向那寝殿,只觉苦尽甘来,盼望着不要再生出什么幺蛾子了。
里头,云缘自然还不知这些事,因为此下根本考虑不进去。
圣穆帝单手擒住她的一双手高举起,她本能的想挣脱,到了一半猛地住了手,继而人也因此被迫挺着腰注视着他。
只能如此了,知晓他很气,但请先别气,想他消消气。
她一双美目向上勾着,细眉如群起的青山,秀气而妩媚。眼底挂着自然而然注视心上人的媚色,整张神情纯如美玉一般与眼前的天子对视。
她身上还穿着雪白的寝衣,长发懒懒地披在肩上,单纯,无辜以及不解轮番交替出现。
夫妻十余年,他怎会看不出她这些伎俩。
她是故意的。
是想像以往哄气头的他一般。
他也如她所愿了。
此番也是像以往让她冲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吻去安抚他。
她被抱起坐在案上,他们二人彼此身上的气息早已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主动的一方渐渐交换,天子的吻带着惩戒,让云缘嘴唇舌尖都发着麻,口中也尝到了血腥味,她浑身发着软,身上起了一层薄汗,粘住了发丝沾在脖颈上。
他放开了她,让她趴在他怀里,拍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双眸又望着窗外的翠竹压雪。
云缘实在不会爱人。
也没人教过她爱人。
她用本能去包裹住眼前这个男子,所谓示爱,所谓依靠,所谓这些世间男女的欢好交融,她当作了一种必须的步骤。
即使十年前,他一步步教着她,引着她,一步步弱化她在情爱中贯会的作壁上观态,让她一步步着沉浸其中,回应他。
纵使她总会气他,堂而皇之后,再又笨拙地,去安抚他。
他禁锢着的她手也不知何时被放开,现下搂着圣穆帝的脖颈。云缘不住地,蹭他,间隙抬眼之间,瞧见他定定地在上头注视着自己。
他勾着唇的模样竟像在笑,很温和,眼里却又不是这样告诉她的。
女郎觉得还是很棘手啊。
于是一咬牙,眼一闭,握着他的手,覆住了自己的,他一贯最喜欢的。
一触及,让女郎在他怀里都抖了抖。云缘晕乎乎地想起了年前,绘扇曾呈给她的一块白玉,拳头大小,上好的质地,摸在手中不觉寒凉,倒是一块暖玉。
她总爱拿在手中盘玩,闲来无事抛几下,那玉她的一张手盖不住,所以就时常摸着玩,不会坏。
可是,这不一样啊。
云缘忍不住了,硬生生咽下了那一口嘤咛,埋头在他胸膛里头,听见他汹涌的心跳声,自己的手隔着一层布料扣住他的,深深呼出一口气道。
“别,弄了。”
他照做。
不过换了个地方。
云缘更煎熬了。
此番的她从暖玉变成了有些像岭南冬日打炉边里翻转的肉。
整个都浸在水中,一沉一浮,发出浅浅的水声。
终于熟了,拿出来,都是水。
整个期间,圣穆帝眼睛都看在云缘脸上,看她发潮红的脸,抹去她嘴角不自知的东西和感受她微微颤抖的身体。
云缘小死了一会儿。
后来他给了她一个痛快。
就借着到那样的情态,暗潮涌动,甚至连衣衫于外人看来也是完完整整的。
她靠在他怀里,外头瞧着是女郎男君相互依偎的影,内里却是相互绞缠吸附说不清谁在勾谁。
不过,圣穆帝并不动。
于是天光大开里,依旧鹅毛大雪纷飞。依着这样的景,他还身着龙袍,与云缘面对面。
她可以看清每一条丝线的走势。
清楚知道他要作何了,身体强烈的渴让她蜷缩了指头,呜咽一声惊动了正在梳理毛发的黑猫。
于是连它也嗷叫一声跳开了。
圣穆帝拨开她脸上被汗浸湿的发,镇静无波地,仿佛里边被含的不是自己。他的眼里有千万里的雪,专注地看着怀里的人,嘴唇甚至带着一抹温和的笑,问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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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于你来说,辛桓,少寺,朕,算什么?”
云缘抬头看他,看到了他额角湿润的发,看到了他双眸发红。
她脑中昏沉,他的存在很深,让她一时说不出话,就这样被他紧紧拥进去。
她贴着他的脖颈,想了想,抬头想去亲亲那块,继而感觉到他愈发热情的。
他还是不动,就停在那块,本来就是折磨云缘一样。
“告诉朕,算什么,是执念,使命,还是,仅仅是阿姐你常爱看的书中所述的一种……劫数?”
圣穆帝曾翻阅过云缘平常会看的话本子,里头那只小狐妖想要成仙,便要靠着吸取书生的精魄,再渡过一道情劫,方方会化仙。
他以前百无聊赖在她这里翻看时,只嗤之以鼻觉得荒谬。
可时至如今,他自己竟也以身代了那书生。
纵使他一早就知晓她的前身,可往往床榻之中,一片狼藉后,他搂着怀中的女子,看她安睡温和的眉眼时,他竟在想,他的阿姐是否就是那书中所刻画的狐妖,下一刻,就要踏云而去。
天子低首,轻轻吻着云缘,这吻细密如雨,一触即离。然后他在她耳间喃语。
“整整二十多年,朕也爱上你了,你早就满足了罢。”
“十年前,阿姐既走了,如今又何必回来,回来……戏弄朕,看朕抓不住你,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低低地笑起来。
云缘抓紧了他的臂,外头有飞雪贴着脖颈,化为了水,流淌下去。
这样的他确实太陌生。记忆中这人在自己面前,总是隐而不发,像雨夜冲洗的墨石,不会露出什么鲜明的锋芒,什么情感都压抑着,鲜少流露。
包括那时候怀辛桓前,他将她从泰山接回宫来,也曾用着对远客故交一般的礼数对待着她。
他摸不清她的想法。
既怕飞鸟折翅,又怕自己一厢情愿,弄巧成拙,连与她说话,对弈都会被拒之门外。
所以在他还是少年太子时的青涩和蓬勃都被压在那身龙袍之下,直到她莽莽撞撞地又闯进来。
那一日,风轻云淡,她与他笑,与他饮茶。后来脸有些红,眼睛眨了十几下,舔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咳,我挺喜欢你的,再说,咱俩知根知底,我就烂命一条也没什么,嗯,不会影响你的大业。不如让我做你的贵妃,咱俩搭伙过日子如何?”
他闻言,没有立刻答应她。云缘不敢看他,等啊等,等到了风里都是蔷薇花的味。才听到他说:“愿赌服输。娘子想清楚了。”
听他提起那一个赌注,云缘脑袋里空了一会,用了一柱香的时间才想起来那一个赌注。
他赢了,所以等了好多年,可真正等到阿姐来到他的身边,他又踌躇了,犹豫不决地,不敢向她索要。
她膛目结舌,他看得好笑。
那是承和二年五月,他刚及冠。
同年底,她怀上了辛桓。
所以,他对她来说是什么。
以她郑尧期的铁齿铜牙,竟也词穷了,觉得说什么都词不达意,都,很乱,很糟,很会让他伤心。
思来想去,云缘选了一个最俗气的,很认真地告诉他。
“君乃我挚爱。”
抱着她的人一顿,评价道:“油嘴滑舌。”
37. 二子
云缘露齿一笑,耍赖一般地去吻他。明黄的衣在眼前晃,如猫一般,云缘咬住他的肩膀,瞬间感觉到对面人浑身紧绷,力道也大。
她松开嘴,又隔着衣服舔着安抚。
突然之间,云缘的手被带着在自己身上,往下,被扣住,软腻香滑,十指交错开。他并不温柔,如同弹琴一般玩。
上头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底下也是漫不经心的,不给她个痛快。
“阿姐还想这样糊弄朕。”
即便如此,云缘趴在他怀里头,还是去了一回,她全身像被汗打湿,再去看他,也只是鬓角脖颈出了一层薄汗。身子里头也有着一股子酥痒感。
他气定神闲地起伏,不轻不重简直如同隔空搔痒,里头却偏生热情地不像话。
云缘叹了口气,她对他说过的谎话不少,可老天明鉴,往往真假参半参半。
“没有想糊弄你,是当真心悦,欢喜,和想与你白头偕老的爱。”
圣穆帝闻言,沉着呼吸,抵着她的额头,无言。温凉的嘴唇触及云缘的脸颊,云缘说:“我会告诉你的,只是久了些,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别担心。”
云缘从不否认对圣穆帝的爱,问她从何爱起,她也记不得了。
图谋与爱并行的境地,她越走越深,到了如今,分不清哪条是对的,仅凭着一颗心。
圣穆帝此时不语,这话她十年前就与他说过,眨着会溺死人的双眸,温情脉脉,春水荡漾地说。
她似乎并不知道,床笫之间说出,会让他多么厌恶,多么痛恨,以至于,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其中。
云缘见他不说话,撑起身去攀住他。
她十年前为了一颗心选择了一条路,一个是为自己可以真正赎罪,问心无愧无所顾虑地走下去,
如今,她为了自己的一颗心重新选了一条路。
她抚摸着圣穆帝的脸庞,模模糊糊地想,纵使这一条路远了些,曲折了些,可十年前比这还难的路她都走下来了,只要一直往下走,总会到头的,总会,走回他身边。
思及此,她莫名情动,
云缘搂住圣穆帝的脖颈,亲吻他的耳垂,随着起伏间,百无禁忌的胡话开始冒,亲的不亲的,远的近的,不堪入耳的,雅俗共赏的,什么称谓都用上,也都起了作用,可天子又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他握住她的手。
褪去了的外袍落地。
云缘又故意笑吟吟地小声叫。
“胡闹。”
天子忍无可忍,捂住了她的胡言乱语的嘴。
这样只能看到云缘笑得一双弯成月牙的眼,内里却紧紧绞着他,滑腻可人,一副色欲熏心的模样。
圣穆帝喉结滚动,这眼神太过炽热,鼓舞了彼此,他只好转头,错过她实在粘腻的眼神,不去看她。
圣穆帝气她不诚,半真半假地哄骗自己。原是接连盯她了好几日,见都是每日晚会清醒,即便是晚了些,疲惫了,也会是伸出手靠在他怀里与他在烛火中或多或少说着她的事。
天子也便后退一步又一步,从一开始逼着她,让她承诺天黑前回来,到最后,逼着她承诺不管多晚,都记得回来。
她一开始确实做到了,不过每次醒来都是颇为疲惫的样,他看在眼里。
圣穆帝大概知晓云缘的所作所为,她会与他当成故事一般讲出来。可他也不知晓云缘目的在何。只知道与那个年少的他交际颇多。
因为每次当她回来,都会异常热情地像如今一般回应他。
那日她的疲惫从头到脚,像被风吹雨打的蘑菇一般,零零落落。
圣穆帝便将从幼时起就佩戴的玉给了云缘。
那块玉是历代天子亲传,哀帝给了他兄长盛宣帝,他的兄长给了年满五岁的他。
作为历代天子之间的凭证,这玉非传不晓它事。
他给了她,知晓她会知道这其中意义,让她拿着,若是遇到了实在棘手的事,给那个自己看。
他会帮她的。
可不及刚松了口气,她又失言了。
此时一回来,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当真气极,但又顾念着她刚醒,一切尚不清楚,准备草草了事。
可云缘此时,实在热情。
这般下去,无法自持,会伤她。
圣穆帝只好落下手,覆住枝干相连处。
终于到她细细小声像猫叫一般的声出来,愉悦了,他也不忍了,方出来。
她累极,抱住他的臂膀昏睡过去。
寝殿内极静,落雪中更甚,案上有一大滩的痕迹。
圣穆帝退了出来,看了眼下方,软脂香玉,流丽萎靡。
发着肿。
他用架上挂着的衣将云缘拥住,将她打横抱起,叫了水。
……
云缘旧日甚少做梦,除非她刻意,否则不会生梦。人才有梦,她不是人,又何来的梦。
这一遭因缘际会,她竟又重回帝纪。
云缘踏步于冰天雪地中。
远远地,瞧见了太子位。
他身披鹤氅,鲜血溅上脸庞,撑着剑,单膝跪在漫天的雪中。
不同于和云缘辞别时的颓然,此刻的他,纵使跪着,也是傲视群雄,恣意盎然,抵挡不住的锐气。
雪地中墨色一点,他将长剑握在手中,一切尽在掌握。
这才是他。
云缘站在一棵雪松后,沉默着望着太子位,无喜无悲。这一眼太深,带着自己也能察觉到的东西。
良久,她准备离去。
而后突然之间,利剑袭来,吹风掸雪,直直插入那棵云松树中,阻了她的路。
云缘抬眼,霎时之间,看进了一双漆黑漠然的眼。
太子位喝下了那净瓶中的仙露,此刻他不认识她。
世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妖或是鬼,真心发誓的东西,若是不遵守,恐会遇雷劫。
云缘怕雷,亦怕被劈死,便拱手朝太子位装路人,“抱歉抱歉,阻了这位兄台的路,我马上离开……”
话罢,眼睛去瞅太子位,只见他轻轻蹙了眉。方才远看只瞧了他脸上的血迹,没瞧见他脸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此刻神色也古怪,似有发热之症。
云缘咳嗽了一声,左右看尽,也没瞧见一个兵,遍地死尸。心里纠结了一会,最后抓耳挠腮后,叹气。
罢了,再抹一次记忆罢,事不过三,她只用了两次,应该没事。上次抹了一次,没被发现,这次应是也能吧。
自己说服自己,云缘眉开眼笑,也不装模作样了。
风雪中,她很温柔地看向太子位,这次不夹杂假意的坑蒙拐骗,比落雪还要白净,在眼中化开。
他其实此时的模样与十五年后的圣穆帝差不多,只是更为柔软,更为锋利。
太子位终是撑不住,倒在她怀中。
云缘坐在地上,摸摸他的耳垂,然后背起他,打算将他送回王师营地。
风雪中,天地白茫茫一片,平地上白黑两个点交融,缓慢挪动,风吹得更甚。
云缘还是穿着在太极殿中换上的的单薄寝衣。
她一路并不老实。
偶尔抬头望着树上的鸟雀,雪地中深陷的傻狍子,和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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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雪狼,一路走走停停,倒也有几分平安无事的味道。
到了营地,云缘放他下来,看他双眼紧闭,让他靠着树,又给他把了脉,确认只是寻常发热便放了心。
云缘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偷香窃玉一般落下吻。
她改了帝纪中几处关联不大的地方,将他征战的时间延长,对道和的爱意延伸,即使以后他们会分开,也会难舍难分,忘不了彼此。
外边的圣穆帝等了她太久,云缘不想这个太子位再历经一次。
时间的苦她受过,漫无目的,虚日之想,会将人折磨疯,失去理智。
好在云缘回来了,虽然险些一步踏错。
但她不能保证这个郑尧期不会。
而这一世,早已错开了时间,太子位不会再见到郑云缘。
她也算得偿所愿。
远远地,有了马蹄声。
云缘手指覆上太子位的额头。
下一刻,她的手被握住。
他睁开眼。
“够了。”
……
明黄的帐幔,烛火爆鸣,云缘睁开眼。圣穆帝靠坐在一旁,墨发披散,寝衣微乱,手里翻着经书,是他惯常会看到那本,此刻心思显然不在上面,微微出着神。
云缘翻身过去枕在他腿上。
圣穆帝回神,手指穿插抚摸着云缘的发,问她:“阿姐睡好了。”
声音温和有力,不改的熟悉,与方才在窗棂前纠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云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上头的天子抚摸云缘柔顺的发,手指抓住,握紧又松开,仿似明白女郎心中所想,淡淡出声:“此事未了,以后再与阿姐算账。”
云缘捂头,想耍赖。
感觉他低头,道:“起来用膳吧,”话刚完,又一顿,握住云缘的手腕移开。
云缘瞧出异样,问他:“怎么了?”
圣穆帝用指腹勾过云缘的脸,吻去泪痕:“阿姐怎么哭了?”
云缘坐起,惊觉泪流满面。咳嗽了一声道:“做了个噩梦,你要吃了我。”
圣穆帝握着她的肩膀,细细地看,瞧着当真,松开手。
“是么,那似乎是美梦。”
云缘一呛。
“阿姐现在睡得似乎比十年前好了许多。”
云缘颔首,从背后抱住正要下榻的人:“因为有你呀。”
那人转身用手敲着她的额头,却在微笑:“油腔滑调,起来洗漱用膳。”
云缘应声,换好衣衫,抬首瞧见外头天色已晚。等两人移步到布膳的桌前时,映入眼帘,有两个少年。
一个在里头坐着神色淡然,一个靠着柱逗鹦鹉玩乐赏雪。
直到看见了出来的云缘,坐着的起了身,逗鸟的放下了手。
他们同时作礼。
“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
如玉效珠,似雪若风,一动一静。
云缘眨着的眼都缓慢了一瞬,身后圣穆帝为她拿来外袄,绑着系带,云缘方后知后觉一把抓住他的手,美目扬起。
天子替她整理好衣襟,在云缘耳边用仅两人可听到的声音道:“阿姐莫怕,朕也是半个时辰前知晓的。”
云缘咬牙,伸手掐他的手臂,他笑着避开,反手握住云缘的手,牵她坐下,云缘对面,辛桓少寺并肩坐着。
辛桓眸光不着痕迹拂过云缘的脸庞,见她面色红润,不似久病的状,虽有些疑虑,终究松了一口气。
少寺则懒散坐着,手中把玩一块玉佩,双眸在他们二人相交的手上定了一眼,眼睫一颤,很快移开。
38. 樵夫
少寺近些日子总爱出宫,归听禀报至东宫时,太子辛桓不过问了一句:“父皇可知晓?”
归听颔首,只道:“陛下那边,属下看并无阻挠之意。”
辛桓扣着茶碗手指轻点。
“既有父皇的人在,孤也不必插手。你去打探一番,看他又想出来什么法子折腾。”
归听应声,悄无声息退出。
十一月,外头添了些寒气,晨起的日子里带着大雾,与远山并行。有个姑娘穿青绿的衣,从曲径通幽处走出,正欲去膳房取食。
老远地,她瞧见了人影,一时不敢置信,又见着了正面。归听朝她明晃晃地笑着。瞬间抑制不住的喜悦从头到脚地蔓延,她快步走过来,裙摆大幅度扬起。
归昭有一双丹凤眼,上挑的眼尾使妩媚与清冷并行,像秋日雨露之下绽放的白菊。
归听一把接住她,随之而来的也接住了一股清苦味。
“这么大的人了,没个正形。”归听嘴上数落着,手上却握着妹妹的肩头,瞧着自家阿妹的脸色。
他此去燕国整整半年有余,虽是时常与阿妹通着信,可阿妹总归不识字,她脸皮也薄,不好意思总找照顾她的阿嬷去读,叨扰人家。
所以大多时候是归听写一些简单的问候语,以示无虞,而归昭则会选择给他画一些东西,以作自己收到了,算为回信。
归听替她拂好鬓边散落的一缕发。问归昭:“这日子可有按时喝药?”
归昭点头,握住她阿兄的袖子,仰起巴掌大的脸,颇为自豪地说:“喝,每天都喝,阿兄你别担心。上个月阿嬷刚给我量了身,这半年我长高了不少,阿兄你没发现嘛?”
归听笑,只摸着她的脑袋,“高了,荆娘是个大姑娘了。”
归昭吐舌头,又看归听,嘴里嘟囔着:“阿兄黑了。”最终到底忍不住红了眼,埋进归听的怀里,小声说道:“阿兄阿兄,我可想你了。下一次再走这么远,我就要生气啦。”
归听这一次去燕,让归昭半年间打听到了数不清的流言事与燕国的动荡话,归听自请留燕做太子眼线本就是凶多吉少之事,燕国动荡风头最盛之时,归昭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本就聪慧过人,如今年岁渐长,已经从当年事中回味过来,归听归昭兄妹二人自危,归听不得已出此下策祈盼去燕将功折罪,想求得太子饶恕。
当年还不是太子的辛桓随工部至济州。不是天下百姓所想留城州受官臣恭维,作表面功夫,而是随河工先去了河家村。
半大的孩子负箧曳屣,隐姓埋名跟随河工四处考察。
归听救了落难的太子。
归昭还记得,救太子的那一日风雨交加。归氏兄妹二人所住的破茅草屋里漏着雨,盖顶的茅草被风吹得掀起来,靠着压在上边的河石才勉勉强强不飞出去,而整个茅屋也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纵使如此,这危房也是兄妹两人唯一的平安地。
可归听出去了。
八岁的归昭抱着被雨打湿的粗布缩在里头,看着十四岁的兄长走出他们的平安地,走向那座可怕的深山。
云压地很低,风吹地很猛。
雨最大的时候,归昭仿似都听见了虎啸声,她迷迷糊糊睁眼,夜色中,她看到兄长背着一个昏迷的小少年回来。
那个小少年昨日还与兄长问过路。
归昭紧紧攥着归听的衣袍,她酝酿了很久,方开口问归听:“太子殿下这回还要外派阿兄么?”
归听摇头,告诉归昭:“阿兄这次不离京。”
归昭对近些日子太子关心之事知晓一半,毕竟三日前殿下去长吉殿检查二殿下课业时,归昭也跟在身旁。
归昭偷偷掀起眼皮,看自己的兄长,犹豫着是否要将知道的事告诉他。
眼瞅着兄长就要走了,归昭吐出一口气,开口道:“阿兄,半个月前,太后娘娘命我去宫外供奉九盏太子殿下的长明灯时,我,我曾在宫外见到过二殿下。”
“嗯?”
归昭舔唇,道:“不过二殿下并不以真面目示人,作樵夫样,砍柴浣衣。”
“我远远看见,并不敢上前,但是,阿兄你知晓的,我不会认错人……那位,就是二殿下。”
那日归昭在大兴善寺照太后命为太子在佛祖前奉灯七日。事毕,她随径而行下山。时天起小雨,淅淅沥沥,她找到山中一个樵夫堆木的茅房避雨。
归昭拂衣坐在蒲草里,也在这时,异香入鼻,她抬眼。
瞧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樵夫背着一捆柴坐在树下,也在躲雨。
本是不起眼的一幕,却让她心里一动。
这顾异香她不会认错。因为在宫中第一次见到二殿下的那一日,这香味就已经让她临死了一会。
宫中的二殿下脸上总会挂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看似极好的脾气,与宫女太监打成一团,可就算这样,归昭还是觉得他淡漠疏离极了。
太子辛桓是永远温和有礼,处事有度,不越雷池,而二殿下少寺则永远对任何事物也是无所谓,放任自如,漫不经心,吊儿郎当。
少寺妖鬼命,从生下来,便身有异香。郑氏制奇药,服下为中和,然药效不长,需得每三月一服。
宫中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加之那香味天生以药性压制,寻常人也不得近皇子身,因此也只有天子太子与近臣近侍知晓。
而归昭嗅觉出众,见到二殿下少寺的第一日,便指出了这异香。
归昭第一日与少寺见面,还是她求了阿嬷好久,死缠烂打,方让她可以远远跟着太子身边侍从出来透口气。
在太子身后一众的宫侍中,归昭在最末尾,踮脚瞧着长吉殿上头大大的牌匾,里头是寂静无声的。
她什么也瞧不见,被隐匿在和她一样的所有侍从之后。便是这时,归昭第一次闻到了那股香,像冬日暖阳照在梅花上的味道,冷冽的清香。
那时候的少寺仅仅比归昭高一个头,苍白的脸上挂着清淡的笑,他用着手上一个竹竿轻轻点在归昭的脑袋上。
归昭被吓地一个趔趄坐在地上,眼睛却紧紧盯着面前的小少年,她挠着头,脱口而出:“你好香。”
少寺收回手,见归昭还不放开眼,不轻不重道:“放肆。”
阿嬷此时也是小跑过来,揪着归昭赶忙跪下磕头:“请二殿下恕罪,这是新来的小丫头不懂规矩,惊扰了殿下,奴带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倒不必麻烦宋嬷嬷教训。”
墨蓝色锦袍的小少年开口,让归昭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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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敢抬了头,一眼,又低下头去。
她看到自己手掌心贴上了的泥土。
归昭淹了一口唾沫,宋嬷嬷眼皮子一颤。
“罚她将将春江花月夜里头的花全部摘完,放在你们主子寝殿内,好好熏上一熏。”
宋嬷嬷与归昭对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
楼公公在一旁捂嘴笑。
少寺前些天,刚被太子说教了一番,气还未理顺。这会子明里暗里,指桑骂槐。
归昭直愣愣点头应声。
随后看到,几步远处的太子辛桓。
这是是归昭和兄长进宫的第二年,归昭很少会见到太子。
归昭垂下眼,手指抓紧了膝头,浑身都颤抖着。
她听见太子辛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归昭闭眼,叩首:“启禀殿下,奴叫归昭。”
空气中一时不畅,长吉殿前所有人竟都屏息敛声。
随后,所有人看到,不知为何,那刚刚执竿的二殿下,不动声色站在归昭跟前。
嘴里是轻蔑无礼的话。
“她鼻子比狗灵,皇兄,你将她给我如何?”
吊儿郎当地笑。
少寺大大方方地与辛桓对视,明眼人都可以感觉出的不对劲。
终是太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归昭,移开眼,掸袖道:“将你的蚊蝇小字练好再说。”
少寺那会写字小,偏好密密麻麻紧紧密密。
待二人走后,背后的阿嬷已经瘫软在地。
而归昭早已出了一身的汗,衣衫黏在背上。
阿嬷颤抖着伸出手,将归昭紧紧抱在怀里。
归昭知道,太子想杀了她。
而二殿下保住了她。
那一抹香差一点成为勒死归昭的井绳,最后,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此后三年间,她时常闻到,却再也不敢抬头。
直到那一日。
归昭又一次见到,十三岁的二殿下。
那个小樵夫身上散发着和二殿下一模一样的味道。他仰躺在树下,以石作枕,一只腿曲起,随意散漫躺着,不在乎微雨是否会浸湿他的衣,而发丝已然黏在他的脸上。
他身体不好。
宫中众所周知。
归昭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放在那个樵夫枕着的青石上。
然后她回到那个堆柴的茅屋。
雨气蒙蒙的。归昭忍不住睡过去。
在醒来时,她第一眼就去看那个披风,依旧是被她叠好完完整整地放在树下的样子。
人却不知所踪。
……
少寺这些日子是真勤奋啊,敬鸟都忍不住怀疑这个摇着笔杆子不停的是否还是自个那个可亲可爱的主子了。
十一月日,敬鸟在下边煮茶,咕嘟咕嘟冒热气的上边,少寺靠坐着树干,埋头写策论,下边被团成一团扔下来的纸是一张又一张。
敬鸟捡着一个,又扔进炉子,撑着下巴。
到有人给他手上递着一沓,敬鸟下意识要往炉子里扔,被少寺敲了脑袋。
“疯了?”
敬鸟还来不及捂着脑袋,就见自家殿下挥着手往出走。
得,又要出宫,还不带他。
39. 帐幔
观鹤堂临近无名河,无名河的河滩上有一群白鹤。
李怀居喂了它们很长时间,所以当这个老得嶙峋的人再回想起从少年到老年的人生来,即使中间被战火纷飞中断,从而颠沛流离几十年,然而重返故地时,唯有观鹤堂此处,成为他一生的心安乡。
断断续续之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目睹了多少只白鹤迁徙,多少只白鹤死去,再又亲眼看着多少只它们诞生,长大再又死去。
李怀居坐在藤椅上,昏昏欲睡。
木门轻响,惊起几只觅食的鹤扑翅。
小樵夫背着一捆柴慢吞吞地走过来,柴很重,压得他的背很弯。他小心翼翼地,将柴火卸下来,放在一角。
斜阳笼罩在他的肩背上,清瘦的身影让李怀居眯了眼。
所以这个老人招了手,小樵夫迷茫起来,不太确定地指着自己。确认了,远远地点了一点头,搓了搓手,小跑过去。
小樵夫脸上有像麦麸一般的粗糙,黄得黑了些,脸上显露不着安。他个子有些子高,腰背因为劳作有些不自然的佝偻。
李怀居问这个年轻的樵夫:“怎么会是你呢?之前那个砍柴的呢?”
小樵夫挠头,有些担心面前这个老人不信任他,局促地舔着嘴唇,迅速低下头去。
“柿子爷病了,我,我就接替过来了,我是他同村的。老爷您放心,我手脚麻利,力气也大,背的更多……”
李怀居瞧出他的不定和疑虑,微笑着摇头:“不是不信任你,只是这么年轻的娃娃就出来背柴,你家里人呢?”
“我爹我娘都卧病在床,家兄前些年被人打断了腿,如今只有我能挣些银两了,一般就做些零碎活计,维持着……”话还未完,这孩子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小樵夫用袖子拭泪。李怀居定定地坐着看他,眼中有些怜惜,道:“罢了,孩子,你跟着老夫,好好做事,老夫不会少了你的银两,也够你养活一个家里的了。”
小樵夫跪下给李怀居磕了个头,眼中溢出热泪,恐不能自持,手忙脚乱擦拭。
李怀居不再说话,移开眼,将手上的粮撒出去。
一只只白鹤踱步过来,尖喙戳进泥土里去。
这一日入夜,无名河水泛波光,明月一起一伏,观鹤堂门口的方寸之地上有一小盏灯,小樵夫跪坐着将砍来的木柴堆放好。
木门作响。
小樵夫回头看。
瞧见胡子发白的老人拄着拐杖出来。蓝衣儒生的装扮,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河水发出如碎玉击石般的声,小樵夫坐在阴影里,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怀居递给他一个披风,小樵夫手忙脚乱起来,将手掌在并不合体的粗衣上抹了又抹。
李怀居只是道:“拿着,天冷了,明天再做,回去吧。”
小樵夫愣愣地,接过披风,说道:“好……不过马上就完了。”
这个老人又眯起眼,露出与第一日见到这个小樵夫一般的神色来,最后却不过摆摆手,叹了口气,便拄着拐杖回去了。
到木门合上的那一刻,晕暗的缝隙之中,那个老人看见那瘦弱的影子跪坐下去,动作着。
李怀居合门的手一顿,终是关上。
此时季节,百木凋落。连白鹤也不知踪影。
终于摆放好一切,小樵夫起身时,眼前一黑,晃了一晃,立着好一会才缓了过来。
很沉重的呼吸声,脑中也有瓮声回荡,心跳得像要击破壁垒。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他会活多久。
自嘲似地轻笑声在月夜中溢散。
忽而肩膀被人握住,手腕也被人把上。
少寺却觉得,比人先来的,是身后浓重的寒凉与压迫,让他无从逃走。
嘴里被放了一颗苦涩的药丸,他下意识用舌尖想往出推,因被他爹捏住下巴而无法实施。
“咽下去。”
帝王站于他之前,面无表情,盯着这个让他头疼的爱子,看他面目狰狞地吃下药,然后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月光之下的天子不动如山,做完这一切,才问出第二句:“你很闲?”
少寺眼露凶光,像铁上的锈,反讽道:“比不过父皇,日理万机。”
这话少寺以往不会说,今夜许是掩饰了面容,让他露出罕见的恶劣一面来。
圣穆帝不恼,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少寺,这是父看子的目光,平和沉静,显而易见的审视和深藏不露的怜爱。
他道:“你若是知晓,便不该一人至此地行此事,让朕从日理万机中还要抽空看看你在作何。”
“而且,赵少寺,我并不记得,我教过你们做蠢事。”
圣穆帝在等少寺的一个答案,他看着这个长到他下颌的少年,眼里呼之欲出的东西与多年前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联系起来。
天子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注视一个人了。他要耳聪目明,要洞悉局势,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自持,因而不能单单只看一个人,他往往坐在高位,看着一群人,提拔未露锋芒的,打压过于出彩的,让两虎相斗,自己坐成渔翁。
时日一长,不免深觉乏味,可已然成习惯,骨子里都保留着帝王天性中的冷漠,唯一的那些温情,只留给了,那个让他失而复得的妻,爱也好怨也罢,事到如今,自然而然,爱屋及乌。
圣穆帝伸出手,用手抹过少寺的脸颊。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有登峰造极的逆反之心,不耐地偏过头。下一刻,却看他的父皇定定摩挲着手指,上边是特质的药粉,他深知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
圣穆帝却出神了。
少寺狐疑抬眉,少见他父皇如此的心不在焉,眉梢嘴角竟都挂着浅淡的笑意。
少年郎眼睫都颤了,心想莫不是被他气疯了罢?!
而不过几息,圣穆帝拂袖,负手而立,收敛了情绪,只淡淡说了一句:“圣人诚不欺我。”
话到此处停下,是没有说完下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子。
少寺还不及细想,胸口涌现一阵痒意,使他握拳轻咳。
待其平复,圣穆帝伸手要少寺手里的披风。少寺不想给,与之僵持,他老子的眼里带着不容置疑,因而败阵,随即一件鹤氅被扔到他怀里。
少寺下意识想扔了。
“你敢扔,朕就剥了你的皮。”
无波无伏的声,带着威胁的话,这实在不太符合他老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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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少寺也意识到了,偏生扬起的手被迫落下,在他老子身后恶狠狠地瞪,脸都气红了。
剥不剥得了他的皮还不一定,反正扔了,指不定剩下的两个月里待在长吉殿中就脱了他的一层皮。
少寺是气得牙痒痒啊。
前边人站定,薄薄的月光照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圣穆帝道:“赵少寺,你是朕的种,你以为朕焉能不知你打的那些算盘。”
“平日你做什么,只要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随你如何地折腾,朕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独一件,不可越雷池。你心知肚明,朕说的是什么。”
少寺披着鹤氅,依旧冷着脸,闻言垂着眼,看向圣穆帝手臂上搭着的那件李怀居的披风。
……
十月日,圣穆帝常去章和殿。
那段时日,外头落了一地叶,云缘颇爱坐在树下的摇椅上晒太阳,大多时候圣穆帝进去时。
看她闭着眼,橘色的衣裙铺开,卷起了一地叶。
帝王站在十步外,看了很久。
然后走上前去,拾起因她睡着而无意识扔在地上的书。提衣悄无声息地坐在摇椅旁的石凳上。
他翻开书,上头龙飞凤舞的字映入眼帘,墨痕大刀阔斧地划去一行又一行的内容,朱笔横批于旁。
一个又一个死字呈现了结局。
书卷被翻阅至泛黄,纸角被磨到蜷起。
圣穆帝看至一旁沉睡的女子,她眼底下有青黑,睡梦中也蹙着眉,睡得并不安稳。
书页又被翻了一页,里头夹着一片叶做书签,应是已然被放置了很多年,全然的棕黄。
圣穆帝拿起这片叶,翻转了一面,那后边写着一个字。
位。
不是云缘的字。
却是他的名。
……
那些日子,云缘发现圣穆帝变了,床榻之间有了些狠戾。
仿若此时,青天白日的,他让云缘坐下去。
云缘膛目结舌,脸被勾红了,眼睫都颤了,她觉得自己被玩乐地有些过,正趴在榻上平复着气,背后又有胸膛贴上,炙热的气息打在耳边。
耳垂被弄住,再然后,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肩头,云缘侧着身,他从后边用上了指,指腹有茧,很明显地,又在玩。
“阿姐渴不渴?”
云缘被抱在怀里,捂着脸,想发挥自己一贯会的胡说八道,偏生他又不消停,莫名有着玩到让她闭嘴的势头。
最后,他没给她喂水解渴,她倒是让他呛住咳嗽起来。
云缘实在忍不了了,连寝殿内的帐幔都扯下来包住自己。
她靠着墙坐着,看一旁靠榻坐着的人君。心里在想,这样下去,要么自己今日死,要么来日被他玩.死。
忽而,注意到正在擦拭双手的人扯了扯她裹身的帐幔。
“作何?”
圣穆帝看云缘,从她的脸落在她露出的脖颈。
是有些过分了。
男子喉结滚动,视线定在她的裹身物,只两个字。
“湿的。”
云缘恼羞成怒,“你给我滚啊。”
圣穆帝笑出了声。
40. 余心记
李怀居这一觉睡得有些长,醒来时有个小樵夫坐在他身边,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落在地上的那本书。
他因着羞怯,并不敢翻动,只是蹲着,垂着头,他头上有麻布段绑成的马尾,马尾长至肩背,乖乖贴伏着他的脖颈,一动叶不动。
这个年迈的老人便坐着,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看了这个小樵夫很久。直到小樵夫坐直了身,终于转动自己酸痛的脖子,这才注意到老人一双混浊的眸子在看他。
小樵夫慌乱了一瞬。
李怀居却突然开口问他:“你看得懂?”
毕竟这人的字是真不敢恭维。
不出所料,小樵夫摇头,他嘴唇起了死皮,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他道:“我不识字。”
老人起了兴趣,蓝衣袖被微风吹荡,他问小樵夫:“那你在看什么?”
小樵夫歪着头,“我虽然不认识字,但还是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写字很有意思。以前在私塾送柴时,也曾无意也见过那些公子小姐们的书本,他们的字都不一样,有的是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有的工工整整,看着也好看。”
“但是,这本书上的字,像,是画出来一般。”
小樵夫抿唇,望着老头落在他身上的眼,问他:“我可以翻翻吗?”
李怀居笑,点头。
粗糙的手指拂过书封时,心跳若鼓。少寺低着头,每翻过一页,眼里的欣喜就加重一分,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想让上头的老人看出端倪。
少寺手中并没有她的真迹,他唯一见过的她字,便是御书房中总被父皇搁置在案角的一本书。
少寺幼年时,总被圣穆帝抱在膝上带,小小一个奶娃娃,吐着口水,扒着他爹的腰,睡得是一个昏天暗地。
除非有时候圣上要议事,便是嬷嬷和老太监哄带着。
这时候的少寺便爱抱着一本书,说是书,倒有些过了。因为那是一本被人特意整理加封后才成了书的一些纸张,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比比皆是。
而那时候的小少寺字还不认字,鬼使神差,照猫画虎地,整日抱着那本书,不看不翻不毁坏。
等天子再回来时,便见到少寺像只乳猫一般蜷缩在案下熟睡,怀里紧紧抱着她的书。
等到少寺再大一点时,这些记忆就已经被淡忘在牙牙学语时。从六岁起,他就已经很少来到圣穆帝处理政务的地方。
而大多时候是在图谋着如何外出,再不济也是被侍卫困在长吉殿中,将枯燥无味的书本当作石头一般抛,等划过天际,落到了那锦衣的辛桓跟前。
等八岁的少寺再一次看到那本书,记忆中的障石也陡然裂开。
扑面而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却避无可避。
叶黄了一年又一年,御书房中的折子换了一批又一批。
那本书泛黄陈旧更甚。
他认全字了,不需要坐在那个总是孤身一人的帝王膝上牙牙学语,他也记起来忘记的是什么了。
所以再次翻开那本书,第一页被提上的三个字,一霎时的迷茫。
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
还来不及想得更多,因为下一刻,少寺看到,他老子作一副有人抢他饭的死人脸,瞪他。
思绪戛然而止,到了面前这个满脸褶子的老人身上。
“我可以,跟您学识字吗?”小樵夫棕色的脸变成黑红了,在那个老人挪目的一刹那,他急忙挥手,结巴道:“我不会,叨扰您太多,就只是,问几个字……”
李怀居摸着胡子,呵呵笑起:“老夫姜太公钓鱼。”
十一月中旬,少寺从观鹤堂偷了一本书,夹在内衫里带出,在柴房中打开。
那个小柴房是观鹤堂的东北角,鲜有人来,李先生不会做饭,是雇山下村庄里的农妇过来单独做饭,一般不会见到人。
那小柴房中只有一个瓮盖大小一般的窗,有光线从那里透进来,深深浅浅。
小小一本书被摊开在光下头,外边下着鹅毛大雪,风呼呼地吹,像刀子一般从木头之间的缝隙里刻在少寺的脸上,小樵夫裹紧了身上的破衣服。
那书被她提了一个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叫余心记。
他翻开。
“寿安四年冬,余与沁发登华山看雪,山无奇,路无奇,树无奇,雪无奇。
“沁发有感而发,直夸浩瀚自然。
“问余感,余未有何感,天未亮被拉至此处,唯想剁沁发身,以慰余心。
“冷,困乏,想睡觉。”
小樵夫被冻得通红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
“太康一年夏,文石(李怀居)与余当堂争执,余气,骂其无能固执古板死木之辈,硬及棺椁,臭比僵鱼。
“然,余不曾想,文石,红脸结巴。
“余当堂狂笑。后感实属冒犯,下朝于庆春楼摆宴向文石赔罪。
“然,又起争执。文石败,三月见余不言。”
小樵夫笑着躺倒,像幼时一般,抱着一卷书。
……
李先生以为自己钓到了一条大鱼。
然,事与愿违。
这事有两个,一份在于少寺,一份在于李先生。
一是少寺想不清楚这世上怎么还有比他哥赵辛桓还要偏执的人。这死老头钓他的时候还是和和气气,善良大度的会给他解答困惑救他于水火的的圣人样,一旦真上钩了,就变成了堪及灭人欲,追圣贤的死儒生了。李怀居连他用膳,洗漱的时间都把握住了,由衣衫到字体,坐相到君子六艺,从头到尾给他教了个遍。
少寺差点憋不住,他哥给他的教训太多,而克服自己的习惯又太难,所以孩子努力让自己漏洞百出。往往这时候,再顶着那张越发黑的脸,睁着一双单纯无害的眼,与李先生对视。
二是李先生也愁啊。
他教导下来,发现这樵夫脑子里古怪的东西太多,说出的话也是惊世骇俗,放荡不羁之语,三言两语便使李先生常常说不出话来。就在老头想发火时,他就会咧着嘴,不好意思地朝老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才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个不加掩饰,一个痛苦不堪。
终于有一次,小老头抬头抓了抓头上并不怎么多的白毛,努嘴了,想顺气,顺不下去,摔门进去了。
留着小樵夫一个人坐在院子中,他的手被冻得发红发僵,朝着紧闭的门扉看了一眼,眼睑下盖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随即抓着笔,笔走游龙。
一副无比难看的字跃于纸上。
那是十一月下旬。
少寺去了章和殿。没有选择寻常进去的法子,而是扒着墙,坐在瓦片上漫不经心地看。
在少寺触墙翻身而上的那一刻,他敏锐地听见了短刃出鞘的声,暗卫见是他,都颔首隐入了暗处。
他坐在上头,一眼就瞧见窗内的云缘。
她很没有规矩的躺靠着,垂眸翻着书,不似少寺那一日见她笑吟吟图谋不轨的模样,那会她蹙着眉,偶尔揉揉眼睛,颇为头疼地看着那本书。
她在看什么?
少寺有些好奇。
因为他想起,她在她的那卷余心记中的又一篇。
“太康二年夏,余乘船卧看云霞,携太傅六岁小女嫣然。
“途中,嫣然愁眉不展,余问其因,知嫣然忧其课业未完,恐遭老子责。
“余心善,劝导宽心,后嫣然尽抛其课业于水中。
“翌日,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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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若疯牛。”
那太傅他认得,张鄞之的九爷爷,为人以儒雅谦逊著称。而嫣然,应是如今许氏主母,于嫣然。
少寺觉得脖颈一凉,有雪水从衣领滑了进去,他用手掸了掸身上其余的雪水,换了个姿势坐着。
再抬头时,那里头的女郎已经抬头望着他,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她的眼里似乎涌现许多东西,少寺蹙着眉,却未曾抓住。到一个眨眼间,云缘已经弯了眼。
又在装模作样地看他。
“你不下来在……我这里坐坐?”
少寺从翻墙上来就没想过掩饰,却也不是为了下去。
云缘声音不大,由此在少寺耳中只有安稳平和,只是,她似乎不知如何在自己这里自称。
少寺扯起一抹讽刺的笑。
“今日叨扰娘娘了,孩儿只是好奇,当年您离宫十年究竟去了何处?”
闻言,他看到窗里的女子渐渐收敛了她的那抹笑,叫了他的名字。
“少寺。”
坐在墙上的小少年不动声色握紧了拳头。
云缘直视他的眼睛,道:“与你无关。”
……
小樵夫提着一串肉来看李怀居。
他敲了良久的门,也没人给他开。
或者说,已经敲了整整快一月的门了,这老头彻底将他拒之门外了。
少寺无甚惊讶,他早早料到有这么一日,李怀居只是老了,不如年轻时的警醒,但他毕竟是李怀居。
所以只是时间的早与晚不同而已。
而这边,李先生可是真的气,这一套一套的,被这还说不明白是不是樵夫的小子玩明白了。
他为师几十载,桃李天下,门下弟子三千,竟一时看不出这樵夫的眼界与谋略,竟还察觉不出这些日子的不对劲。
如今越发回想,越觉心惊。
大有几分那人的架势。
若是心术不正之辈,再祸个国启不是他的罪过了?
李先生在观鹤堂里头煮着茶看雪,不想理会。可偏偏那道叩门声不停,很是固执,一声接着一声,直直叩了快一个时辰。
外头风雪交加。
小樵夫坐在檐下,身上穿着的还是李怀居不要的棉袄,飞雪打在脸上使他睁不开眼,他搓着手哈气。
隔着一道墙,他听见一道声。
“你回去吧,老夫实在教不了你。”
敲得让他麻木的门终于打开,老头拄着拐杖出来,在看到小樵夫手上提着的一串肉时一顿。
小樵夫不说话了,埋头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直直跪到李先生跟前,磕了三个头。
“先生可能不缺这些东西,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话至此处,小樵夫停下,依旧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看李怀居,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道“叨扰老师了。”
李怀居扭过头,冷哼一声,“不到两个月,但老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小樵夫于他看来,并不是什么可以称之为君子之人。
少寺淡笑,他看够了东西,该抄抄该顺顺的都合心意了,所以并不对辩,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腊月二十九,宫中大朝会,众臣点灯,拜贺天子。
少寺回宫时,并不见官臣问拜见礼的队伍,宫侍也都是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他瞧见了父皇身边的大监与被扣压住的侍女。那侍女,叫绘扇,是章和殿的人。
大监一见二殿下,心里一个咯噔,赶忙迎上去,还未开口便被二殿下前所未有难看的脸色一惊,下一刻神情竟变得慌乱起来,脸色煞白,当即不顾大监阻拦,朝太极殿奔去。
41. 对峙
雪,依旧是雪。高耸宫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有宫婢侍卫成队行,领头的人老远就瞧见有人急奔,急忙向后边挥手,两队人纷纷行跪礼。
那人衣袂翩飞,带起落雪,腰间的玉珏环珮因为碰撞而发出清脆的声。
“那是二殿下。”盛侍卫身边的杨锋出声,宫中无人不知二殿下的性子。
肆意妄为惯了的人。
他摸摸鼻子,感叹似的轻笑了一声:“不知这祖宗又是想出什么招了。”
盛侍卫却久久注视那道身影,他摇头,道:“二殿下不是如此急率之人。”随即蹙起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如今非常时期,下边的人都不知前朝天子堂前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罢了今岁的朝拜。
如今唯一可以面见的主子也只有那位了。
盛侍卫挥手,招呼一旁的人,禀报至东宫,向太子请示。
这边,太极殿外守着一群人,没有帝王召见,谁也不敢上前。
少寺过来时,头上的银冠乱了形,发丝也有几缕落下,偏生这少年是龙资凤骨,冰天雪地之中,竟显现出往日不见的凌厉来。
他抬起眼,锋利的眉眼直视眼前的大监,大监看见了他,腿都软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顺时瞪了一眼交代下去的福来,让他下去派人守住长吉殿,他守得好,将人守到太极殿前来了!
福来摸着头,心里也憋屈,他去之时二殿下已经离宫了数日,而天子自顾不暇,太子也对此不闻不问,长吉殿的宫侍们都不着急,他个外人急个什么劲?福来本抱着侥幸想这位应是不回了,谁曾想如此赶巧。
顺时暗地里踢了福来一脚,甩了一甩拂尘,笑吟吟迎上前去,讨好地劝说道:“二殿下,这如今,夜都深了,您到这里是来寻陛下?”
这少年却是不说话,眼睛长久地望着太极殿里头的灯火。
顺时方才远看不真切,如今一到少寺跟前,这才看到,二殿下的鬓角与下颌都是豆大的汗滴,气息也不甚平稳,从来都是见到他的吊儿郎当与太监宫女打成一片没个正形的样子,何时见过他如此的狼狈。
大监心里一时也五味杂陈。
少寺抬袖擦去额角的汗滴,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他道:“这几日不曾向父皇请安,我这做儿子的,不行孝道,实在是惶恐不安,我知父皇一向晚睡,大监放心,我今夜来,只问候几句便走。”
“可……二殿下,陛下染了风寒,实在……”
“那我更应该进去,看看,父皇,是否安在。”
顺时伸手挡住,苦笑,赶紧使了一个眼色给身边小太监,那小太监赶紧递上手炉。
少寺却不接。
他依旧透着那层笑,眼里隐隐显现出不耐,寒冬腊月硬是让大监闻到了焦炙味。大监微微地缓着自己的一口气,眼睛看向里头。
自天子抱着贵妃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到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朝会未去,贺拜未受,群臣惴惴不安,都打听着宫里的动静,奉常,将军,丞相等重臣轮番都过来一趟。
好再有太子,将这些老臣都请于东宫善后安抚。暂时以天子突染风寒为由,搪塞了过去。
他们信不信的且不说,又不能当真冲进天子寝宫观真假。但独独,这一位不同。
顺时弓腰,劝道:“殿下,今日实属不便,您莫不先回去,待陛下风寒好一些,老奴派人去长吉殿,您再来请安也不迟。”
少寺闻言,颔首了,却反问道:“若我执意要进去呢?”
大监为难了,可不及他开口,少寺了然道:“我知道了。”
大监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然而还未来得及眨眼,却听见“铮”的一声。寒夜中有银光乍现,雪落在剑锋之上,大监觉得一双老眼要瞎了,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眼前黑了。
他还不及出手阻拦,就见暗卫纷纷出动,拔剑,团团围住了少寺。
十三岁的少年郎,银冠蓝衫,风雪扬长了他的披风,即使汗水浸湿了鬓角,呼吸尚未平复,可他仍旧从容不迫,手中拿着从侍卫那里抽出的长剑。
执剑而立。
“太极殿前不可执剑!二殿下您万万不敢胡来啊!”
少寺微笑。
一个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的母亲的少年,一个面对未知之境毅然决然便踏入的孩子。这其中不过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不过弹指一瞬。
当剑锋抬起的那一刻,少寺的笑变得苍凉。
他不是圣穆帝,不会自欺欺人为彼此留有余地。父皇之爱太过复杂,到了如今变得在少寺看来太过怯懦。
少寺也不想探究。
他曾经一度想认为她是死了,死得彻彻底底,他便不用去回想,去希冀她的生母是如何的一个人。
可偏生他父皇一度不娶,瞧着像是打算一辈子做个鳏夫样去告知世人,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女子,是太子和他的母亲。
父皇于情爱之上太过于软弱,明明在治世上是那么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一个人。
少寺望向高门内隐绰的灯火。
他很久不来太极殿了。
上一次来时,不过十岁,那是圣穆帝龙体有恙,起了高热,前前后后反反复复近一月,终于撑不住,倒下了。记忆中的父皇总是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像一座满是枯木的山,寂静地等候自己的陵墓。
所以当十岁的少寺走进太极殿,看见圣穆帝躺在龙榻上,双眼紧闭时,那座山更荒凉了,枝枝干干不覆叶,透出脆弱与孤独,他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小少寺稀奇他老子的脆弱样,更是因为到了太极殿,辛桓爪子也不伸到他跟前来捉他回去看书了,他就只是陪着圣穆帝。
那些日子爱下雨,小少寺坐在窗前画画,天也阴阴的,压地很低,
他撑头,听见床榻上有了动静,拨开帐幔一看,人却愣住了。
榻上的人还是没醒,他的父皇,双眼紧闭,眉宇紧蹙,而眼尾竟有着水色。少寺沉默着看了很久,在看到那人又有一滴泪从眼角落至鬓边,确定了,不是眼花。
抓着帐幔的手落下,少寺说不清心底里升起的陌生的感情,他俯下身,耳朵贴近了他一直不太喜欢的这个人。
听清了他口中的呢喃,妄图叫醒多少年的黄粱一梦。
阿姐。
少寺起身,站直,外头雨落得没听。
据他所知,他老子没有姐姐,他也没有姑姑。
所以,这个阿姐,只能是她。
圣穆帝从不与孩子们提起云缘,底下知情的宫侍也都对此缄口不言,不知辛桓如何,少寺在此之前从不打听他说生母,他并不在乎,她是谁。
只知她叫云缘,甚至连姓氏也不知真假。
太极殿中明晃晃的烛火在跳动,内殿中窗棂大开,青竹被冲刷地发亮。
少寺再醒来时,圣穆帝已经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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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少寺的对面。
少寺的肩上披着一件他的衣,宽大到盖住了自己的整个身子,一呼一吸间成年男子清冽的气息无孔不入。
少寺小时候很别扭,别扭地不加掩饰,他看着对面到男子,看到了他生出的短短胡茬,失神地望着那青竹。
十岁的孩子从榻上下来,肩上披着的衣滑落至地上,他站在他父皇跟前,抬头看他。
圣穆帝垂下眼,摸摸少寺的发,少寺又看不懂了,他眼里的情绪。
“儿臣恨她。”
莫名其妙的话,圣穆帝却笑了笑,没问原由,只说:“朕也恨她。”
少寺又抿唇:“儿臣看的出,父皇很想她,您在刚才还在叫她。”
少寺别扭地甚至不愿叫出那声称呼。
圣穆帝没有否认,他宽大的手掌摸着少寺的头,居高临下,背后是昏暗的天光,眼神却又变得虚无。
少寺有些不忍心,圣穆帝毕竟是他老子,他问:“她会回来吗?”
圣穆帝摇头:“父皇也不知道。”
那是少寺懂事后,父子俩鲜少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
因为大多时候,他们二人,剑拔弩张。
太极殿前,天地之间,这个少年开口:“让开。”
有卫沉声道:“天子殿前不执剑,殿下还是放下为好。”
“若我不呢?”
“你想弑君?”
此话一落,四下皆静。大监咽了一口唾沫,暗卫们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放下长剑,归位隐入暗处。
少寺循声望向台阶之上,上头的天子即使神情寡淡也掩盖不住一身的戾气,他看着下头的少年,等待他的回答。
少寺垂下眼睫,收剑道:“儿臣不敢。”
“朕给你个机会。”
圣穆帝定睛在少寺身上。
“提着剑,与朕比试,你赢了,朕就让你进去,输了,自己滚回长吉殿,如何?”
少寺猛然抬头,圣穆帝见此嗤笑:“怎么,赵少寺,你不敢?”
少寺握紧了剑柄。
辛桓来时,只见寒光剑影,剑身相击之声刺耳,一蓝一黑两道身影,父子相斗。
辛桓停下脚步,在大监旁站定,大监躬身禀报前因后果,话罢,抬眼去看太子,却见太子面无异色,似乎早有预料。
大监抬眼,见天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正架着剑在少寺脖颈,少寺衣衫已经被挑得褴褛,羞辱意极强。
他单膝跪在地上。
“怪朕,是朕纵容你太多了,对吗。”
少寺抿唇不语。
“愿赌服输,自己下去在太神殿对着先祖牌位,跪满一个时辰,跪上半个月,日日交一篇陈情,让朕看到满意为止。”
圣穆帝收剑,看向辛桓。
“至于你。”
“愿意推波助澜,那便陪着他一起跪。”
“儿臣遵命。”辛桓叩首。
他在差人将绘扇押送到少寺回宫的必经之路上时,就已经料到了如今,不过坐在东宫等着一切发生。
圣穆帝转身的一刹那,大监听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陡然高声,嗓音发紧,他问:“儿臣与少寺不过想知道,母妃到底如何?”
大监看到圣穆帝身体一顿,垂着眼道:“她会醒来的。”
辛桓紧接着问:“何日何时?”
圣穆帝不答,头也不回地进去。
42. 恨爱
圣穆帝抱着云缘回内殿时,已经很晚了。
明黄的帐幔层层垂落于地,雪夜的殿内因着地龙不觉寒冷,烛火的光影在丝绸之间闪动,流光溢彩。
有两个相互依偎的影在帐幔上隐隐浮浮,女郎躺在男君怀里。
大开的窗外,有红色的宫灯连成一条线,红红白白交织在一起,落在他们眼中,难得的静谧。
云缘觉得耳朵有些子冷,又往那衣袍里缩了缩,挽好的发被蹭得散落,有一双手替她拂过,露出一双柔和恬淡的眼,此刻睁得大大的,很入迷地盯着外头的景。
圣穆帝在看她,抬手取下了她的簪,手指穿插在其中,发丝从指间穿过,又一缕一缕地滑下,有一下没一下替她理着发。
“阿姐不醉了。”
云缘表情不自然了,脸颊绯红,说不清是喝酒红了脸还是什么,最后忍不住用他的衣袖盖住了脸,轻轻叹了一口气。
圣穆帝此刻虽是神情浅淡,但细瞧着,眉眼间也有了松快感。
云缘实则有些不好意思,这老东西如今一回想起来,脸就有像发着烧一般的臊。
方才的那场家宴还让她心有余悸,那俩小子的一双眼恨不地长在她脸上。她夹菜,他们看;她喝汤,他们看;她到最后手一抖,他们还在看。
云缘到中途,实在忍不住了,勉强咽下去那一口饭,笑着倒在圣穆帝怀里。
她本来就是个自在散漫的性子,若是面对旁的不熟悉之人还可以保持着老东西仅有的风度装模作样来展示自己的节操。
唯独到了这两个自己的孩子面前,纵使未曾亲自教养过,彼此只见过一两面,还不熟悉,可单单看见那么两张脸,便是忍不住想起他们幼时的模样。
于是老妖怪也感觉到,一旦血脉相连,心便有了温度,如何的装模作样也都掩盖不住了。
云缘在圣穆帝怀里靠坐着,头抵在他的胸膛,圣穆帝从后边抱着她,两人双双坐着,吹着风,醒着酒。
“阿姐,若是不喜欢喝酒,以后便不要再喝了。”
云缘懒洋洋的,在长袖下闭着眼,沉浸在他身上温温暖暖的味道中。
“不行啊,你知道吗,这么好的东西戒过一次,戒了十几年,忘了十几年,也够了吧。”
圣穆帝拂她发的手停下,她在他的袖下,他不知她说这话的神情。
那酒是少寺拿来的,圣穆帝期间靠坐着抱臂,那眼神带着威胁的警示,少寺却充眼不闻。
只因云缘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从回宫起到如今过了快十五年,他一直未曾见过她再拿起过酒杯。
她以前是无亲无友,孤身一人地活,等赵位出现了,便带着他一起活。可是每只鹰或多或少的,都会翱翔于天际,所以等到赵位也离开了,她不过又回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活,活得太久了些,也便失去了滋味。
那些日子,她有个毛病,酒喝得越发地多,大有饮酒如白水一般的架势,喝吧喝吧,也没什么,但偏偏一喝酒,旧日那些破事都不住地往跟前凑。
或许喝的真是太多,她一气之下,给自己刻了个牌位,想把自己埋了。
可是那晚出现了那么一个人,陪着她,目睹亲见了这一切,看她固执地,刻刀上鲜血淋漓,木头染成了红色,她刻了一遍又一遍,胆怯地不肯原谅自己。
连那个名字也不愿刻出来。
她灌着酒说服自己,想世间从无此人,用了另一个名,成了另一个自己。
云缘迷迷糊糊地想。赵位那时不该出现的,十八的年纪,正是初出茅庐貌美如花的年纪,应该掌管天下兵马发号施令,在战场,不该出现在自己眼前。
可这傻小子啊,怕她想不开,抱着她哄了一夜。
一夜过后,他又消失。
若不是那粗糙小木桌上有饭菜,她都以为家里闹狐狸精了。
所以当云缘看到少寺抱着怀里的酒时,眯了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到回过神来时,手已经被身边的人握住。
云缘咧嘴,笑着,她看向少寺,问她的夫,她的子,带着安和。
“你们要喝酒吗?”
“我确实是,”云缘酝酿了一下,道:“嗯……好多年没碰过这玩意了。”
她进入帝纪中,品到的酒不是酒,于她个帝纪之外的人来说,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少寺原本是带着笑,他也一向爱带着笑,冷冽的,别有意味的,深刻的又嘲讽的笑却在对上云缘失神的模样时,荡然无存。
他意识到了什么,这话里头的有着与他不相干的东西,心底里升起的排斥感在云缘出口的一刻,他竟莫名有些后悔。
不过只是敛下眼,不着痕迹克制住自己的犹豫,终究是将那坛酒放在桌案上。
后来呢?
云缘放下挡脸的袖,露出发红的眼睛,发现他还在看着她。
后来她喝地脑袋有些发晕,熟悉的辛辣感让她如梦初醒,胸中有着久违的刺痛感,提醒着她如今是何年。
她撑着头,发着懵,想起许多东西,从少时提剑走千山,官居一品看尽天下英雄豪杰,到鲜血溅上了自己的脸,她杀红了眼,忘记了自己,只有滔天的恨裹挟着自己,成为行尸走肉。
云缘握住酒杯,看里头清澈的酒水,一如多少年前的那夜,讥讽的笑不在,如今再看来,倒多了些释然。
老叔啊老叔,到头来,就只有我这个不省心的还活着,即使真的成了你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
可是吧,偏偏,我,还活着。你的那些什么师弟师妹师兄师姐想杀我的,辱我的,恨我的,都死了。
你发下毒誓,不愿再见我,宁愿死后远离故土,也要葬在我找不到的地方。
我走遍了每个地方,踏过了你幼时给我讲过的每座青山,每条绿水,尝尽千百种滋味。
定格到眼前时,不过这一杯酒水。
我以为会恨一辈子的人被我渐渐淡忘,最后一笑了之,再想起,连名字和脸都有些记不清了。
郑尧期确确实实死在了那个了无涯下,放下了自己一辈子的剑。
成了郑云缘。
云缘抬手,灌下最后一口酒。
……
圣穆帝用指腹蹭上她的脸,感觉不是很烫了。
云缘笑得像一个孩子。
她双手搂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腰腹间,鼻翼间都是他温暖的味道。
他摸着她的耳垂。
云缘脸颊贴住他的掌心,蹭了蹭,问他:“你恨我吗?”
圣穆帝垂头看她,眼睫投下的影都有着短暂的沉寂,他看向她,看她无论如何也很平静决绝的双眸。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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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后捧住怀中人的脸,很虔诚的吻她,这些吻也像雪花一般薄,像落在肤上化为的水,稍纵即逝又不肯停歇。
“阿姐,我对你的恨大于爱的,”他双手捧住云缘的脸,这个动作让云缘想起了小太子,他也曾这般望着自己,不过眼里更多是深藏的冷绝。
她与小太子的最后一面,他将她触及在他额头上的手拂开,抓着树摇摇晃晃站起,到抬起头时,眼里全是陌生与冷静。
兵马过境之声戛然而止,兵将待命于不远处。
云缘触他额上的手落下,在宽大的衣袖下虚无地抓了几下,歪头笑着,问他。
“草民救了您,您莫要忘恩负义。”
故技重施,民不像民,王不似王,一切都是不像样。
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试探,也不会走下那个台阶,而是直接抬起那柄剑,她费尽心思给他的那一把,指向她。
“你可忘了,你应过孤什么?”
云缘脸上挂着无奈的笑。
“小妖有错不假,可是我不是给了您那瓶仙灵露,您自己不是也未喝,要说错,咱们俩都有错。”
话毕,云缘看清楚了对面太子位的脸色变得更冷。
云缘思量了一会儿,两指夹住剑放下去,看那少年郎。
“来都来了,不如您将那季成小儿的血给我,我便不用再来,回去也是老夫孩子热炕头,您也能彻底摆脱我,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太子位看了云缘颇久,久到云缘心里发了毛。他从怀中拿出那瓶血。
他竟随身带着。
不过给云缘之时,提了一个要求。
要求云缘写一遍他的名字。
云缘狐疑看他,摸不清他心中所想,而冰清玉洁的小太子仍旧高傲,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云缘颔首,随后抬头望了望,从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蹲在地上。
“写孤的名字。”
云缘不疑有他,照做。
一笔一画,笔风遒劲地写。
“写见信安。”
云缘手顿住。
照做。
一模一样的字体。
太子位拂衣,蹲下,在云缘的身边,看了一眼,颔首。
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
“你走吧。”
云缘起身时,雪落了满肩。装着季成血的玉瓶被她拿在手中。
太子位没有看多久,起了身,大步走至那群将帅之前,翻身上马,此番,他们要去之地,是帝京。
他拉着缰绳,坐在马上,剑眉星目,冷若冰霜。
“郑云缘,孤喝了那瓶仙灵露。”
话罢,驾马,背道而驰。
雪洋洋洒洒落不停,那字也刻在雪上,云缘最后一眼,定睛,看到了那字的底下。
被人写着一个恨字。
……
圣穆帝对她说:“阿姐可知,因为爱,我可以不困你于方寸,尊你敬你,可是,因为恨,我想将阿姐牢牢拴在身边,一时一刻也不分开。”
“至少如今,恨比爱,多得多。”
云缘笑,笑得有些失态,鲜少情绪波动得如此之大。
她说:“那便恨吧,将阿姐牢牢栓住,咱们永远也不分开,好不好。”
43. [锁] [此章节已锁]
圣穆帝回到太极殿时,瞧见云缘和宫女两人一道坐在窗边,宫女偶尔局促小声地提醒一两句,每当这时,云缘便侧过头朝她笑。
那宫女有些羞怯,不住地偷看她。
圣穆帝走近一看,不由稀奇了一会儿。
一向拿笔握剑的人,这回捏起了绣花针。
云缘觉察到背后有人靠近,盘着腿,回头,见是他,又低下头。
小宫女倒慌了神,小脸煞白,眼看就要下来,被云缘眼疾手快拉住,一来一去之间,眼都红了,快要哭出的模样。
圣穆帝摇头,失笑,摆了手示意免礼。
那宫女方憋住了泪,坐好。
云缘拉拉她的袖,问道:“下一步如何呢?”
天子负手,踱步至一旁。小案上放着一盘用了一半的糕点,糕点一旁,有一封朱红的宴帖。
这些日子化雪,天回了暖,黑猫趴在窗台上懒懒梳理着毛发,偶尔的笑声会让它的耳一动,尾巴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窗框。
云缘停下手里的活歇息时,圣穆帝正看着经书,手间把玩着那一封宴帖。
云缘靠近了他时,他将手上的宴帖递给她。
“阿姐若是不想去,随便找个人打发便好。”
云缘莞尔一笑,问他:“你如何知道我不想去的?”
圣穆帝抬眸,平静地看向她,这一眼不夹杂任何情绪,只是无声。
云缘笑容不变,却是垂眼,坐到他身边,那猫也便嗷叫一声下来,用脸蹭云缘的手心。
云缘抬指挠了挠猫下巴,开口:“没有想骗你,崔以澜年前送了些东西。”
“我知道,是那本剑招。”
云缘默了。
她酝酿了一会,堪及废了些心思地考虑,所谓前因后果,她该从哪一步开始拆开,慢慢告诉他。
有想法后,她便坐在她对面,小案之隔,温香软玉也一下子近了怀,她双手撑着小案,衣袖盖在了他翻书页的手上。
“你和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对面人似乎微有诧异,云缘看到他连呼吸都慢了一拍,却是不说好,也没有拒绝。
不过换了个话题,问她:“阿姐在绣什么?”
“才学呢,想着给你绣个东西。”
“什么?”
“还没想好,你定。”
“那便一副腰带。”
云缘诧异,因为这人太过流畅,简直像是蓄谋已久。而圣穆帝脱口而出时,自己也愣了一下。
毕竟这事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太久。
“为何?”
圣穆帝握住她的手,并没有回答。
赵位在还没有遇到云缘前,曾流落至一处村舍。那一年,他刚满六岁,他兄长死在战场的第一年。
这个孩子满面尘垢开始漫无目的地颠沛流离。
直到体力不济,虚弱的他蜷缩起来,靠着一棵树。
此处是一个人烟稀少的村落,有老妇田里劳作,瞧见了这个孩子。
老妇是个哑人,摇醒了他。赵位睁开困倦疲惫的眼,她双手挥舞地极快,他看了很久,也看不懂她的意思。
那老妇似乎意识到了,放下手,又看了看他,摸了摸这个孩子的眉心便离开了。
那些时节,北国正值烈夏,午时更是酷暑。
焦热炙烤着他,赵位什么也思考不进去,当真到了觉得连死都是一种奢侈的境界。
可是一个时辰后,那老妇拉着一个板车吭哧吭哧地跑过来。
老妇满面尘霜,她很是心疼地看着自己,接着双手捧起黑灰裂了口的碗,碗里是煮的野菜和一个发黑的馍,旁边有一小罐水。
他迟缓地看向她,这个瘦弱矮小的妇人,头发曲卷干燥到发白发黄,十指粗糙发黑,炸开的裂纹像长期干涸而纵横的沟壑。
赵位一连喝了四碗水,觉得它香甜如甘露。
老妇力气极大,将他用板车运回了家。
然而他发了高热,接连不退,昏沉时,他看到那个老妇的丈夫,和她一样苍老的老汉。
这个老汉很高,瘦得像一层纸,皮肤黑黄,须发皆百。
老妇神情焦急,赵位垂着头,不敢看那个老人,等候他来决定自己来去的命运。
却还是忍不住地,偷偷抬眼,看那个老妇人,看到她指着自己,胳膊挥舞。
万幸至极,他留下来了,虽然仅仅只有半个月。
那个老妇人一日又一日给他灌下发黑的汤药,草药是这位妇人用着多年经验上山采来煎给他的。
一夜,泥糊的屋里漏着雨,裂开的缝隙透着风,雷电交加,风雨大作,老汉在雷雨夜搬着木作的梯要上去补屋顶。
老妇手脚慌乱,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像混浊河里打旋的浪,老汉别过头,她只能抱着老汉,啊啊啊一阵发出极为怪异悲戚的声,像乌鹊在雨夜里哀鸣。
老汉最后上去了,老妇在雨里抱着抱着梯,那个唯一的救命稻草,好在相安无事,这对贫贱夫妻至少在那个时候没有百事衰。
而那个六岁的孩子蜷缩在被雨水浸湿的粗布衾中,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
他看着老汉下来,老妇又恢复了沉默。她本来就是个哑巴,方才一阵的发声仿佛是一场错觉。
他长久地缩在那个角落里,注视这对夫妻,看老妇入夜替老汉用热水暖腿,老汉半夜起来会用瓷碗替老妇备上一碗水。
他们夫妇二人,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爱说话。
临近要走的那一日,赵位瞧见了老汉腰间新制的腰带,那是唯一一条在他身上算为比较鲜亮的东西。即使那仅仅是用简单的黑色布条制成的,可在那身发旧发薄发寒酸的粗布里也醒目。
黑布里用白丝线在上面绣着福禄卷云的纹路。
赵位知道这是老妇缝的。每日劳作之后,在天还未黑时,这个老人家爱坐在门槛上,舍不得灯油,就借着夕日的残光,绣上一会儿。
后来途经的八千里路上,雨水泥泞之途里,形形色色的各种人中,他莫名地开始注意男男女女的腰带。
或富或贵,或精或粗,或真或假,各不相同。
他总会想起,老妇人望着老汉的眼,昏黄发浊的眸,微微蠕动的嘴唇。
那是一抹真情。
而天子之境中,真情,从来都是毒药与痴望,并不多见。纵使父皇宠爱如自己的母妃,逝去的文谨太后毕宵君,也是如此。
母妃并非善类,她斗死了皇后,斗败了皇后的儿,到头来,费尽心力托举出来的皇帝,盛宣帝赵敬,自己的兄长,给她赐下一杯毒酒。
染指朝政,勾结外戚,桩桩件件,成为皇室秘闻。
圣穆帝合上经书。
这是一段不为人知,未入史书的东西,尘封在记忆里,不想便不知。
有以腰带起事的讹虞我诈,亦也有它只是个腰带而已。
许是今个天气太好,天子想起来很多事,被回忆牵动起来后,越发地想要那东西。
他却终究是笑了笑,深衣贵袍的帝王像寒山披了雪,侧着的颜也难掩那一方静寞。
他道:“若是不行,那便算了,阿姐学会了,由着心绣个什么,我都喜欢。”
话罢,看向她。
云缘双手撑着脸颊,眼睛朝他眨。
“腰带就腰带吧,你喜欢什么图案,到时候画出来,你选,什么都可以。”
“当真?”
他捏了捏她的手,四目相对之间,他眸底的深色有笑意。
云缘陡然意识到什么,浅浅淡淡,远远近近,有气息蔓延,逐渐晕散开,纠缠不清后缠绵悱恻。
从后背上升的发麻火烧感跑到了脖颈,又流到了脸颊,耳垂红的跟滴血一般,到被人人慢慢地舜息后,越发红肿。
自她回来后,他和她求得都有些多,大有几分回到了她刚入宫怀辛桓之前。
那些日子是探索。
如今是却惩戒。
偶然之间,彼此的衣袖拂过对方,摩擦带起的声很微弱,却会让人心烦意乱。
殿内明明有香燃着,可还是会在他进来时,浓烈的气息无孔不入让她面红耳赤。
便是两人相对坐着玩棋,看书,不经意之间的对视,心照不宣地移开,便像燎原的火,晴夜中的星,清水中鱼,愈发不可收拾。
而此时,她被他抱着坐在那个小案上,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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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厚重的衣裙被一层层或者拨开,或者往上推,而她背后被他拿了一个软枕垫着,靠在窗沿上。
外头有竹,泛黄夹杂翠青。
他单膝跪在下边。
来了一阵风,摇动了那些竹,枝叶摩擦之间,有声发出,连茎叶都在颤动。
空气里很静,风里也很静,心跳声被放大,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凝滞。
竹上化了的那些雪水,在往下滴,混着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风大了些,激了些,有声从口中溢出,尖尖的一个小声,带着软糯的哭腔。
云缘闭上眼,身体还在颤抖着,蜷缩着腿,眼泪从眼角滑落。
初春是那么冷,她的肩头被他盖上了他的袍。
“阿姐,看着我。”
云缘眼神涣散,咬唇。闻言慢吞吞地低头,只一眼,这感觉来得快了些,鼓舞了彼此。
有声小小,有风漫漫。
圣穆帝起身后,将云缘抱在怀里,吻吻她的眉心,问她:“舒服了?”
云缘深呼吸,翻了个身,对着他,脸更红了,点头。
他在光中轻笑,想搂住她,想亲吻她,却被云缘躲过。
云缘忽而扬起了一个狡黠的笑。
圣穆帝喉结滚动,唇上有水色,音里带了哑,低低地叫她。
“阿姐。”
云缘摇头,故意怀着一份天真,抓住他,问出这一抹羞耻话,心里有磅礴的泉水在涌动。
她说:“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她都到了,他还像个君子一般清风霁月地在问她这些。
云缘眼一闭,心一横,握住了。
以前这些不乏有,甚至比这个更过分的事他们都干过。
此下云缘迎着白净的脸,脸上带着薄雨,一双眼很坏,坏到不放过他任何的神情。
他双手撑在自己两侧,眼里虚无地有些脆弱,隔着他的几层衣,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克制着力道。
云缘别过眼,看向还在她一旁熟睡的猫,舔了舔唇,又被他趁机抓住。
“阿姐。”
“嗯?”
“你叫叫我,好不好。”
于是云缘亲亲怀里人,想了想早年游历见过那些人,便有了夫妻之间的喃语。
“赵位。”
“赵憬和。”
“阿位,阿弟,”
“死当家的,我家那……?”
这实在没有情趣的话,她故意说的暧昧,他被逗地笑,红着眼尾,却更加深吸了一口,脊上发着麻。
她散开着衣襟。
他贴上去。
等了好久,云缘亲亲他的发顶。
后来,她故意问他:“舒不舒服?”
天子清了醒,自了持,夜白月下,清清正正的样。此刻正低着头,散着发,替她擦拭手上的东西。
然后,不咸不淡应声。
若是他脖颈不红。
…
云缘每次过后就爱犯懒,圣穆帝大多时候替她收拾,今真的磨蹭的时辰有些多了。
他还忙着,想替她擦拭了,云缘摆了手,让他自个快去收拾。
趁他系着衣的功夫,云缘将那一块玉替他挂好,这才问他:“我以前不曾想你知道我是郑尧期的事,也不想瞒着你,总想着聪明如你,看见了什么东西自己便就会知道我是谁。”
“但这些日子我细想,并不是这么个事,你像是一早就只知道我是谁。”
“从我救你时,你便知道我是郑尧期。”
“为何?”
圣穆帝将玉放回她手上,他既是给了她,便从未再想着收回。
这个问题,他也等了好久,如今她终于会问起。
他道:“太极殿内有一暗室,少寺和辛桓都知道,里头存放历代天子珍藏,我四岁进去时,见到过一副你的画,底下被人署名郑尧期。”
云缘肉眼可见的疑惑。
当年盛宣帝一怒之下,下令搜集郑尧期的画像全部烧毁,所以从古至今民间并无见流存。
圣穆帝捏捏她的脸,这下再也不容耽搁,对她说:“就在这殿中,阿姐找找吧。”
44. 楚天阔
帝京。
万籁有声。
有帝坐于殿内,案上摆着一柄剑。
太监端着一碗药进来。
这个太监很老了,弯着的腰很低,脸快埋进胸前,端着药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将药放在了案上,双手捧着想递给对面的帝王。这过程中,一张丑陋无比,长得像只老鼠的脸逐渐露出,他脸上有被火烧过的明显与周围不同的一层皮,这皮因为老去而皱缩起来成了几道堆叠在一起的褶子,这老太监的头顶中间无发,两鬓稀发屈指可数,全然花白。
帝王听到了动静,摸索着,接过药,一饮而尽。
御碗被放下时,发出一道极其沉闷的声,扩散在大殿内,一层一层地传开。
帝王问大监:“今日天气可好,朕似乎都暖和了许多。”
丑大监的神情一僵,眸光极其快速地衰败下来,露出哭泣的眼,嘴偏偏向上扬,他的声很难听,尖细刺耳,像公鸭。
他以前是近不得帝王身的,领事的公公早些年因为声音这个事是不大喜欢他的。
到了今日,帝王身边的人,走的走散得散,再也无人可以顶上,于是这个总在茅房刷恭桶的太监终于有了机会,服侍在帝王身边
丑太监斟酌着,他不动声色地用舌抵住上颚,想压低自己的声。
“启禀陛下,今个天气可好,奴今日煎药时都瞧见了几只燕子回来了,那柳树叶都绿得流了一层油,外头御花园里开了好几处的花,美得不像样……”
人一老就是如此,丑太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话一多就容易露茬,这太监不大聪明,等回过神来,那鸭子嗓已经冒出地有了回声。
老太监脸一红,霎时闭上了嘴,他看向帝王。
帝王却听得入了迷,见他停下,问他怎么了。
老太监又开始压声,慢吞吞地说,还没说上几句,便被帝王摇头出声止住。
“罢了。”
丑太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局促地跪着,这一会儿时间,他心里头已经闪过了很多的想法。
他自知自己的声不好听,他用了很多年才走到帝王身边。
就算整个帝京的民逃完了,连皇后也被帝王用仅存的兵力送出帝京,就算这座城池将要沦陷了,就算他的帝王将要成为亡国之君了。
就算,帝王的眼睛已经不大好了。
他从起初看东西时像被人蒙着一层布,到如今,眼前只剩空洞的虚幻,唯余无数的影在晃。
大监跪在帝王脚边,想取走一直摆放在他案前的那柄剑,刚一触及。他便听见帝王便问他:“你为何不走?”
大监将那柄剑拿在了手里,他苦着一张脸,说:“奴婢从您十岁起就跟在您身边,您虽是从未重用过奴,但是吧,奴无儿无女的,自是去不了哪儿。”
帝王闻言笑。老太监见着了,也跟着笑。
“是吗,那可否告诉朕,如今是夜里几更了?”
太监又蔫了,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瞧见了大殿外站着的人。
一股冷汗从头到脊背蔓延,这个丑太监的身子抖得像筛子,汗珠粘湿了头上并不多的毛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滴着水,此刻他成了被人拔毛的老鼠,也成了被人捏住嗓子的猫。
他颤抖着嘴唇,眼睛死死盯着那人。
“四更……陛下,四更了。”
话罢,丑太监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
他很怕,怕到要死,手抖得像苍蝇翅,常年躬着的腰因想要用力挺起而显得怪异。
帝王用手指试探着,拿起一直放在案前已经凉了的茶,用他润了润唇角。
大殿外的人走进来,披坚执锐,马尾高挑,他因为有胡人的血脉,眉眼间也更为深邃幽远。
靴履踏地的声像催命符,让那个胆小的老太监频频回头看自己的君王。
帝王仍旧坐在案前。
直到那人站定,开口感叹道:“你当真是没落至此了,连这么个……东西,都能为你所用。”
“若是我,到了如此境地,换成狗,恐怕都比这个强,你说对吧,赵敬。”
盛宣帝脸上有浅淡的笑。
他这一生以贤能智杰著称,生在此局,揽大厦之将倾,机关算计,步步为营,不负为君王。
哪怕天意如此,走至这穷途末路之地。但赵敬不恨,因而平静出声,毕竟此生他无愧于心,便可以清清正正地坐在这,依旧做着这个末世君王。
他说:“朕比不及尔等。魏君,你这做狗之徒,终究是做到了让她知晓的地步。”
“你以为你能骗得了她几时?”
魏君封昭,早年受辱于皇室,后聚众起兵,得郑尧期辅佐,如有神助,短短八年,攻至帝京。
封昭猛然握紧了手中的剑,道:“你见过她了?”
“未曾,你不是知道,朕已经瞎了,”盛宣帝摇头,似乎笑了一声,道:“拜,你所赐。”
“可是朕看你也不如瞎了。她在你身上下了追踪行迹的东西,味道大地直冲喉鼻,你不是照样闻不到?”
老太监听见了这谈话,听见了谈话中的人,心里一动,他的手中还拖着那柄帝王的长剑。
他站在帝王的侧前边,努力用自己并不健壮的身体想挡住他,因为对面人的杀戮和锋芒过于凌厉。
然后,丑太监便看到。
在盛宣帝话出口后,魏贼封昭的面色一怔。
丑太监瞪着那双黑豆一般的眼,干巴巴地仰着头去看对面的贼人。
那魏贼的面上一时闪过许多东西。
丑太监转过身,对他虎视眈眈,手上仍旧拿着那柄剑,甚至还抽出几分。
封昭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阴霾,见此,他看向那个丑太监,对他说:“倒是忠心耿耿的东西。”
“那你今日去死,我便在今日留你主子一条命,如何?”
丑太监沉默着。
魏君绽放一抹笑,想这丑太监应是在衡量,又加了一个条件:“用你手上他的剑,自戕。”
丑太监嗫嚅着嘴唇,脸上那层松散的皮在颤动,一抖一抖的,接着开始全身发起抖。
大殿中有尿味传开。
他慢慢地,回头,看他的君王。
他的君王在蹙眉。
丑太监眼一闭,举起剑。
他想,他这一条命,本来也是陛下救下的,若不是他,他早就死在那些权贵玩乐的游戏之中。
那是将几百个犯了错的太监,关在一个囚笼,一批又一批地往出放,走向另一个炼狱。
未出来的,蜷缩抱成一团,缩在那个囚笼里,一笼之隔,他们听正在遭受烈火焚烧的其他太监们绝望哀嚎。
那场游戏,死了太多的太监,空气中令人恶心油腻的焦炙味发散,主位上的四皇子兴致勃勃地看,他享受这一切。
看太监们在火笼里嚎叫,变成火人后发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又倒下。
他运气好了些,火刚被点起的时候,有个少年郎,踏入了那个炼狱,不过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救下来那一批烧了一半的十几个太监的性命。
虽然后来,他们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治身亡。
好在,他撑下来了。
因而,后几十年,他变成了一个越发贪生怕死之徒。
当利剑触上旧衣,有声从身后传来。
“不过是个贪生怕死提不上台面的太监,也值得君大费周章,那以后百国交与君手,恐君废力不少。”
“曹长路,将剑给朕放下。”
“君若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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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依朕所知,她该过来了。”
封昭眯眼,有比这些更令人厌恶的东西呼之欲出,他问盛宣帝:“你很了解她?”
盛宣帝用那双空洞的眼看他,这一眼让封昭也不禁呼吸一停。
他还有着做帝王的威度,不过身体已经孱弱,只有最后一股子力道撑着他继续坐住,往下活。
一刻也好,一个时辰也罢,只要现在活着,才能有最后的机会。
所以他说:“凭朕笃定,至少今夜,你不敢杀朕。”
露水从叶上滴下。
……
大殿内恢复了死寂。
“他走了。”
丑太监抹了一把脸,切切诺诺对他的帝王应声。
“你去换个衣物吧。”
盛宣帝顿了顿,继续道:“朕并不知道你叫什么,能否告诉朕,你的本名。”
是本名,不是入宫成为太监的称。
丑太监噗通跪在盛宣帝脚边。
“奴婢叫不遮。”
“不遮。”这两个字在他口中滚过一遍,“不遮不掩,堂堂正正,是个好名字。”
丑太监也笑,他的一生多是羞辱,做太监的,何来的堂堂正正。第一次有人这样夸他,还是他的君王,他喜不自胜。
“夜深了,奴扶您去歇息。”
盛宣帝只是道:“你下去吧,朕累了。”
太监犹豫踌躇着,以为帝王不喜自己身上的异味,便想着去换个衣。
“下去了,就别再来了,这里已然被弃,有朕一人陪葬,足矣。”
丑太监摇头,不管盛宣帝会不会看到,他用着自己最快的速度去换那一身有骚味的衣物,然后从宫中膳房中的水井打水,仔仔细细地擦拭自己。
虽然吧,被吓尿了是很丢人的,但是,至少他的君主记住他了。
他是跑回来的,拖着一条废腿,颠簸着脚,像一只老鸭一般摇摇晃晃地跑。
路上摔了一跤,嘴角裂了一道口子。
他用袖擦拭那血,越擦越多,想着反正他的君王看不见,就急忙忙地继续动身。
到跑近了殿前,他还在大殿前三拜九叩,自以为是,他的君王还是天下的君王。
方准备撩衣跨步进去。
却是站定。
却是看见。
里头的人像是个垂朽的老人一般,双手撑着案。他想站起,力使了一层又一层,肩骨都在颤动,腿却毫无知觉,像是忍受极大的痛苦,那层衣袍在暗烛底下发着微弱的光。
到最终,终于抬起了一个高度,不及两个眨眼间,脱了力,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下,到了坐也坐不住的地步了。
头上的冠冕叮当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空旷无人的大殿,散着发的君王,自嘲一笑,然后颓然地躺下。
丑太监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他离开了,想维持君王最后的体面。
万物欣欣向荣的夜里,园中有个身影像鬼一样地走,失魂落魄。
然后,蹲下,号啕大哭。
翌日。
帝醒。
他近些天越来越疲惫了,睡得越来越晚,也醒得越来越晚了。他因为一双瞎了的眼,日月不见,所以昼夜不分,单单靠着自己感觉,敏锐地发现,此处不是在宫殿。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宫殿中的风是尤为寒凉。
分不清形势的当下,赵敬脑子里冒出来许多东西。
最后,他竟然开口,叫了一声那个丑太监的名字,可在下一刻又想到,自己在昨夜就已经让他离开了。
他用手在躺着的地上抓了一下,竟抓到了石子,还有草叶。
下一刻,有人接住了他叫的那个名字。
“他已经死了。”
45. 长寄
帝听出了这声,慢慢抬头,看向自己眼中虚幻的那一抹黑色,眼睫缓慢地眨。
他问她:“他是何时死的?”
“天还未亮时。”
魏军营地并不远,这群外来客唱着猫捉老鼠的戏来戏弄帝京中唯留的几位忠骨以及那位帝王。
他们认为既然他们的君主封昭要在这里称王,他们已经苦行了这么多年,如今享一会儿乐,报一会仇又能如何?
所以越发肆无忌惮。
但是今晨,柳树刚挂上露水的时候。
有个死太监不要命地往魏军营地里头冲,他跛着腿,吭哧吭哧地一瘸一拐地走。
利剑长枪在他身上插,划开一道一道的口子,捅出一个又一个血窟窿。而这死东西,竟不似人,扛着这么多的兵器,竟也力大无穷,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
像是地狱中的恶鬼。
他发出尖细的声,里头喷洒出血沫,每一滴血落在地上,与泥土融为一体。
他喊道:“郑尧期!”
“郑尧期!你出来!你出来啊!”
他在找郑尧期。
他要见他。
只有他能救自己的君主。
那声音像厉鬼,钻进每个将士的心中,他们更为慌乱地用着利刃尖刀刺进去,然后,大波大波的鲜血从那丑太监的胸膛里流淌出来。
丑太监如今不是人人喊打,被极致羞辱的老鼠了,他成了刺猬,一个来自将要灭亡的王朝的刺猬,挺着那些兵刃,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尖刀穿透身体,尖头之上挂着他的肺腑。
兵士们没见过如此荒诞骇人的一幕,有人指着那丑太监,大喊一声:“鬼……鬼啊!”
于是,一个已经快要死透了的人,对面,有百名将士步步后退。
他们不敢靠近丑太监。
那丑太监嘴里涌出鲜血,一声一声地叫着那个名字。
他实在没有什么聪明才智,只能选择一个最愚蠢莽撞却对自己来说是最快见到他的方法了。
他的君主已经没有时间了。
“郑…尧期。”
魏兵闻声见状,更为慌乱。有将军姗姗来迟,眯着眼,听清楚了那声音,脸色大变。
这些日子,魏主封昭莫名扣压了一直是左膀右臂的郑尧期,在外传言身染重疾,实则将他困在营帐中,派人重兵把守,严加看管。
而郑尧期竟也乖乖就范。
将军听着对面一声一声的名字,心里有了一个思量,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好不容易才站到了郑尧期的头上,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他招呼来身边的亲卫,让其去帝京城中,为魏君封昭禀报这里的情况。
再然后,将军挑着眉,怒斥道:“都是死人吗?这么个东西都能放进来!给本将杀了!”
这些士兵眼里闪过恐惧,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将见此,气极,怒斥:“老子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都给我让开!”
话罢,手中的长枪被他抛出,直直想插入那丑太监的头颅。
丑太监已经呆滞着双眼了,他离死去也许就只有一气之差。
可这口气他咽不下去呐,他要是死去了,他的君主该如何?
他只能,仍旧,一声一声喊着郑尧期那三个字。
这三字是他此时的命,等他不喊了,自己的命也就消失了。
一个身体,一双眼睛,鲜血染红了的那片地面,长枪从将军手中使出,将要刺下来。
只要这一下,所有一切,生生死死,都是徒劳无功。
“郑尧期!你救救陛下啊!”
最后一声迸发的呐喊,声嘶力竭。
有青衫疾步而来。
将军注意到了,脸上隐隐的笑也变得越来越大,他翘首以盼之事,终于得偿所愿。
只见那流云一般的身体掠出,极快的踏步,在将士还来不及反应时,便拔出了她的剑,继而踩着数兵的肩膀,一个转身间,扔出。
极其锋利的鸣,剑刺着长枪,从头至尾,枪剑之间,有火光冒出。随即长枪在半空中戛然而止,掉落在地。
而被那人扔出去的那把剑,竟然未落,而是直直朝着对面的将军刺去,嗡地一声后。
将军的一只耳被割了下来。
众兵哗然。
只因那剑,金柄玉穗。
那人,无人不知。
珩奇昭明。
丑太监望见那个穿着青衫的公子,身姿挺拔,阳春白雪
他的君王在曾经,也是这样。
“让开。”
“将军!您三思啊!今日,您从这里踏出,救出那盛宣帝,就是死罪!”
“魏君已经对您生了疑,您不能再退,也无路可退了啊!”
“这邑朝,天下百国,诸子百家,哪一个能容得下你?”
“将军三思啊!”
“您能容身之处,就只有一个魏国了,不可如此啊!”
这回不是将军,是以前跟随在郑尧期身边的属下。而这围成一圈的士兵内外,哪一个不是跟过郑将征战沙场,取得功名的?
他们对郑尧期很是信服。
但他们是魏国人,他们的君王是魏君。
拿着剑的人抬头,眉眼在清晨的薄雾中显现出不耐,凌凌厉厉。
她只道:“让开。”
那边的将军被割下一只耳,极大的痛让他发不出声,说不了话。眼睛却越发地红,笑容越来越大。
将士们面面厮觑后,咬牙,在缄默中,主动退出一条路。
丑太监无声地张开口,瞧着那青绿的衣摆越来越近,直到也染上自己了的鲜血。
他抬着手,指着眼前这个人,朝他摇头,嘴一张一合。
然后,笑着闭上眼。
……
盛宣帝问郑尧期:“我还有多久可活?”
郑尧期答,毫不留情:“到此夜,必死。”
帝笑,不哀,倒有了终于摆脱这俗世的味道。以至于全身有了点气力,像闲话一般,开口问面前的人。
“今个是晴了吗?”
“嗯。”
“那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还凑合。”
“你还知不知道,我叫什么?”
打着哈欠玩草的人没抬头,她身上的血滴到了草上,于是将那草拔下来,在手中折着玩,手上的口子也在滴着血。
鼻翼间短短发出一声,算作应答。
偏生吧,问话的人不放弃,快死透了的人还硬要折腾,折腾个什么劲,不如想想该把自己如何埋了。
盛宣帝说:“你说出来。”
莫名地执着。
她又摘了一片草叶,对折,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
懒散的音,不过不再含笑的调。
她说:“赵敬,字渡千。”
记忆中久远的嗓音终于重新回到耳边。赵敬想,她以前是没有这么大耐心的,好在今日自己要死了,才会应他这个将死之人所求。
因而他有了稍微的些许满足,连笑容都溢出来,整张脸都晒在太阳底下。从中毒起,从失明起,从瘫痪起,他好久,都未曾如此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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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过了。
他问:“我该叫你什么,郑尧期还是云寒衣。”
“随便。”
“那就郑尧期吧。”
郑尧期翻了个白眼。
用手拧拧自己衣上滴出来的血,怪重的,层层片片,晕染着一身,青衣的颜色越发不显。
她觉得,赵敬啊,真不讨喜。从前不讨喜,如今也不讨喜,从前是瞧不起自己的不讨喜,如今是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话,更加不讨喜。
“郑尧期。”
“你说。”
“你欠我太多。”
“嗯。”
可不是,欠的都快把自己的一条命搭进去啦,还是还不清。
“行至此处,我只求你,看在昔日之谊,同僚之情,看在我这个将死之人的份上,应我三件事。”
他们哪来的谊。
她抬起了眉眼,此时衣发尽褴褛,手中的那柄长剑血迹未干,正静静地靠在一旁的圆石之上。
盛宣帝道:“我知你卜卦一绝,天下无人可以比拟,所以想让你算算,我们赵家,是否当真到了气数尽绝之时。”
那人闻声,无言。
却是随手拾了三片叶,三块石,三根枝,当场起卦。
而后,毕。
“如何?”
她抬头,拍拍手上的灰,轻呵一声,带着了然的笑,道:“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原是如此。
盛宣帝闻言,摇头,顿了一顿,继续说:“帮我葬了那老奴吧,最好立一块碑,他姓赵,叫赵不遮。”
“好。”
“最后一件,你亲手杀了我吧。”
“与其死于最后的神志涣散,我倒愿意是死在你的手下。”
“毕竟,你我,毕生宿敌。”
毕生宿敌。
郑尧期却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不动声色,重新起卦。
面色古怪。
不对。
何来的子嗣缘?
……
石门打开的时候,云缘放下那块皇室的玉佩。
他倒一手好计谋,用这个玉佩守着自己的东西,若不是赵位那小子再三不肯收,她几乎都打不到这个主意之上。
云缘走进去。
最中间,映入眼帘,有一幅画,
乾政殿内,大监默不作声地指挥着宫侍奉茶给各位老臣。
然后,他在一旁站定,嗅了嗅鼻子。
一臣下禀报完,等候天子发话,可在良久后,竟再无声出。
大监悄眯眯抬眼,先瞧一干老臣与太子。
他们皆在注视上方的天子。
而天子,似乎。
在愣神?
盛宣帝赵敬一向不占染俗物,将灭人欲这件事克行如命。
赵位见过兄长唯一的失态,是他喝着一杯酒,对着一幅画。
珩奇剑被她在手上把玩,似是随意抬眼的模样,眉目之间的傲气,嘴角的笑,都告诉看过这幅画的人,这是如何的一个人。
她坐于青松之上,身后群山作影。
四岁的小赵位从书中抬头,看了一眼这副画,又低下头去。
只觉得吧,这人太傲了些。
却不曾想,这一眼,会化作数年间多少次午夜梦回时的亲见。
直到,那个山洞之中。
纵使她状若狼狗,但那一双眼,发着光,告诉他,这是她。
……
“将我葬在这里吧,莫要让他人知晓。我这一生车马长路,行至此处,才可听得几声鸟鸣涧水,归我一生的大梦心安乡。”
46. 未央
云缘踏进地牢时,脚边一下子跳出几只老鼠,排成一行,挡住了她的路。
她挑眉。
这些老鼠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瘦,瘦的可以看见灰黑毛皮下的骨头根根凸起。
为首的一只,扬着头,胡须极长,都可扫到身边另外两个小老鼠,他站在最中间,走上前,朝云缘作了个礼。
云缘颔首还礼,随即拂袖蹲下。
老鼠问:“你可见过我们家的主君?”
云缘问它:“你们的主君是谁?”
这老鼠苦恼了,只道:“主君的名讳不能直说,说了恐怕会冒犯了他老人家,我们这群小的要遭雷劈呢!”
云缘:“那你们不如说说他做过哪些事,保不齐我也认识。”
这老鼠为难了一会。
他们已经找了他们家主君快一个月了,这几天,因为主君不在家里,他们这群总是安于享乐的老鼠已经吃不饱,穿不暖啦。几个老的老鼠看不下去,说要自己出去找主君,找得如今也不知所踪。
逼得他们这群小的没法子了,只能自己出来偷食,偷来的食大多时候连自己也喂不饱还要被那群死人族追着打,而洞里那那群小老鼠已经被饿得奄奄一息,直说胡话了。
再找不到主君,他们就要饿死了!
这老鼠一寻思,发现别无他法,万一这个人见过自己的主君呢?
于是他支起身体,背手,一踱步,然后站在云缘眼前,开始了。
“这,说来话长。我告诉了你,你便不要告诉别的人了。这得从我们的主君还不是主君的时候说起。”
“我们的主君在几百多年前还是一只英俊潇洒英明神武高大威猛的老鼠。主君说过,他是他们鼠族中最健硕的一只老鼠了。
“他说,天下英雄多磨难,他的磨难就是……有一日,他去一个地主家叼糕点,地主你肯定知道嘛,你们人族中食物最多的一个地方了。我发现那叫地主的家里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就很抠,抠搜死了。
“于是我们的主君就被那死地主家看粮仓的老管家发现了,当即就想拍死我们都君主啊!可我们的主君是何等老鼠啊!
“任凭那是如何危急关头的时刻,他死死咬住嘴里的糕点,没有松开,硬是叼着糕点在被死管家打断的一只腿的情境下逃了,可当真是有勇有谋!”
云缘捏眉心,“拣些要紧的说。”
老鼠不乐意了,呵斥道:“你这人,一点耐心也没有。那可是一条腿啊,我们鼠族就是靠着腿活,没了腿就跑不动,跑不动就容易被人逮住,逮住就会给打死。
“就在那危急存亡的关头,我们那位英明神武的君主,他叼着糕点到了一处荒庙。
“我们君主说啊,那天那个杀千刀的老天将雨是下得真大啊,苦了他拼尽全力叼出来的糕点被雨全都打散了,融化了,变成了混浊的泥水,多可悲可叹啊!可是那样的处境,我们的君主竟然都未曾失掉斗志。
“于是,连上苍感动了!就在那个破庙里,他碰上了一个死了的老妖道。那妖道看样子是死了一段时间了,下着雨的暑日里,那破庙里都是腥臭恶心让老鼠都发晕的味道,蝇虫围了一圈又一圈,嗡嗡叫得老鼠都头晕。
我们的主君他太饿了,他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他别无他法地上前去,叼出那老妖道的三块肉,那肉太恶心了,可我们可怜的主君为了活命,不得不吃下去,他吃了三块。
“你猜怎么着?我们的主君在吃下那肉后竟然就悟道了!千百余年,连牲畜这类大块头的,他们得道都少之又少,更别提我们老鼠了!
我们鼠族一辈本来就是常年被人看不起,视为下贱之等,竟然得道了!哈哈哈!从此一雪前耻!”
“我们的主君并没有忘记我们,他领着我们小老鼠一个个传道,带着我们攻上了野猪精的山头,吃了一只又一只野猪,他要带着我们崛起,带着我们鼠族一辈要成仙!”
“可是吧,都说人有贪欲,其实畜牲也有,不止畜牲,连我们老鼠也有,饿的时候只想找食,找到了便想要其他的,得到一件东西的同时就开始期望其他的东西,越积越多,便开始有了贪欲,这一有贪欲,就会作孽。
“我们主君啊,说他犯了一个错,这个错是他刚开始悟道攻上野猪精的山头时,有了个毛病。他恨人,他一看见人,就会杀。这使他攻上了那座山头后,杀了无数的人,将那些人带给我们分食。”
“你应该不知道吧,人也有味道,不同人的味道都各不相同,我们懒得区分,也都不爱吃,就将这些人扔在山里。时日一长,山里都是人的腥臭味,连那野猪精山里的河都染红了,这下吸引来了一个和尚,看我们作孽,一举木钵便给我们收了。”
“我们主君本事大,虽然九死一生,元气大伤,但他逃出来了。这场属于我们老鼠的浩劫并没有打倒他,我们主君甚至体悟真道了!
“他开始潜心修行,短短几十年,幻化出了人形。
“可偏偏吧,那和尚又出现了,不肯放过他,我们主君化成了人都不肯放过他,还对我们可怜的主君穷追不舍。
“于是我们主君和那老和尚斗法,斗了七七四十九天,那老和尚太老了啊,终于熬不住,死了。可我们主君也没落下好啊,逃出那个老和尚手下后体力不济晕过去。
“然后,哈哈,用我们主君的话来说,弄巧成拙,他得到了几分道的机缘了!他明白了,更厉害了,继而又打跑了东边山头的狐族,就只有一步之差,便会成仙。
“就这样等啊等,突然有一天,主君疯疯癫癫地跑出我们老鼠洞,手舞足蹈地说他找到了他找到了!虽然吧,我们都认为我们主君是疯了。
“后来,他就死死盯着一个人,一直跟在他身边,说等着他成仙,自己也就成仙了。
“然后,跟了快一百年,我们都放弃了,我们的主君还不放弃。
“而且,他把我们的老鼠洞挪到了此处。”
云缘掀起眼皮,语气不咸不淡:“完了?”
老鼠点头:“完了。”
云缘似笑非笑,站起身来,活动筋骨。
老鼠扬起枣大的头,问云缘:“这下你知道我们主君是谁了吗?”
“嗯?我猜你们的那个主君,他在接近那个人时,是装晕的,以着俗透了的说法,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去骗那个人的,可对?”
“似乎…是吧。”
“你们在这里可找到他了?”
老鼠摇头:“未曾,我们翻遍这里每个牢房的地下,连虫子都过问了,也没有见踪迹。”
云缘微不可见的,轻蹙起眉,定睛在那老鼠想脸上,对它说:“劳烦拔下一根你的胡须,我要用上一用。”
老鼠咬牙,看云缘,总是不知为何,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的面容很熟悉,可是又因为常年待在暗无天日的鼠洞里想不起来。
但,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老鼠点头,狠狠拔下了自己的一节胡须,那血喷得这老鼠跳脚,捂着嘴,唧唧地叫个不停,他忍着痛才将胡须递给了面前的女子。
云缘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儿,随即拿着鼠须去了照明的火把处,靠近,点起。
那胡须烧的很快,烧成了一缕烟,烟气渐渐凝聚起来,成了一根线,一截在小老鼠身上,一截通向地牢深处。
云缘跟着这一缕线进去。
地牢里幽暗潮湿,每隔几步便有一个火把照着明,途中会有几个火把燃尽,漆黑的内壁上,偶尔会有着幽暗的黄豆大的小灯笼闪烁,发着幽幽的绿光。
老鼠们排成一列,跟在云缘身后。他们头一遭在地面上光明正大地行走,以往都是手脚并用地匆忙爬,这下有了喘息之余去左顾右盼。
他们瞧见了关在地牢里的人,他们瘦骨嶙峋地扒着木,眼里露出贪婪的光,朝这些老鼠看。
那些眼神,老鼠透过浓如墨的漆黑里都可以感觉到的刺骨,让它们寒毛树立。
领头的老鼠通晓了人间事,它们一向都是在下边洞穴里出行,还从不知道人间也有如斯阴暗之地,一时生了怯懦,不想再走。
后边另外几只未开智的老鼠叽叽啾啾地望着它,没注意它停下,一个个葫芦一般滚过来撞上去。
瘦老鼠并不动,用眼睛瞄前边的女郎,见她步履从容,并不停。
只能跟上了,再找不到主君,真这样下去,迟早饿死。
它心一横,跟住。
不知走了多久,前头有一道木门,云缘推开。
霎时的光刺得眼睛生疼,紧接着便是灼烧之感。
只见这囚牢里有数个火把插在墙上,火把燃烧的光照得地牢里那些阴暗的虫兽都被无法留足,墙壁上有着痕痕道道多年的干涸血迹。
里头有个架,架上有个用生钉钉起来的太监。
他的手脚,眉心,额头,胸膛都流淌着黑血。
这太监的身边有个披袈裟正坐禅的老僧人,听见了动静,抬起眼,直视云缘。
正是济苍山庙宇中的那位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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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缘此时的脸色却变得冷硬起来。
僧瞧见了云缘,笑,方才合掌道:“老衲与施主有缘。”
云缘不明意味道:“可不是。”
僧摸佛珠,他瞧着应是六十出头,清瘦有味。
他在细细观察着面前这个女郎。
眼睛里有些失望。
云缘神情倒是平静下来,只是双眼很冷,冷得让身边小老鼠都打了一个颤。
小老鼠们往前瞅,瞅不清啊,那架上钉着的人一动也不动,垂着头,发丝尽散,挡住了脸,脖颈都是血迹。
僧在这时却突然对云缘开口,道:“施主瞧着不像俗世人。”
云缘:“何出此言?”
僧又合掌,摸佛珠。
“施主应是知,了断一些尘缘,非难事,可缝补一段该了断的尘缘,亦绝非易事。”
“施主缝缝补补如此多年,老衲佩服,只是世间万事万物自有缘法,仅凭施主如何尽心而为,或许不如无为。”
在火光大亮中,小老鼠们热啊,一个个张着嘴吊着舌头,哼哧哼哧地吐气。
那女郎的额头上脸上,竟也滑落着大颗的汗珠,她的发丝狼狈地黏住了脸。
她不语,默默观察这周遭的布置,心惊了一遍又一遍,从上至下看完时,攥紧了的衣袖已然湿了一层。
而身体有从头到脚的寒意蔓延,流的汗却越发多。
唯独这和尚,坐了如此长的时日,额头连汗都未出。
云缘抬袖拭汗,只道:“你先放了他。”
她看向这个老僧。
老僧倒是未曾难为她,只道:“这是圣上让老衲在此处看管,老衲本来心有疑惑为何,如今女施主来了,老衲倒是明白了。”
“放了他倒是可以,只是,女施主,”老僧摸起佛珠,慈悲的眼里有火光浮动,他有些惋惜道。
“留妖在旁,害人害己。”
此话一落,小老鼠们跳起来了,捂着嘴,不敢置信。
只因他们看到,那个女郎一把掐住了那老僧的脖,用头上的朱钗抵着那老僧。
人当真奇怪,上一刻还好好说着话,下一刻就动手了,当真如他们主君所说,翻脸比翻书还快。
小老鼠们都老老实实了,一列列一排排站好,抵在焦烫的墙底,看着这一幕。
他们不明白,不明眼前这个明明前一刻还温和有礼的女郎,明明上一刻她还在合掌对老秃驴还礼。
这一刻眼睛就红了,仿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手在颤抖,嘴唇在颤抖,眼泪比汗珠还滴得多。
她全身都在颤抖。
她手上的钗插进那老僧的皮肉,有血渗出。
而这个明明已经气极了的女郎,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却还是异常平静,一字一句地问:“害人害己?”
“那你告诉我,”
云缘直视面前这个僧,问出这些日子,日日夜夜都缠绕她的痛苦,问出无数个日夜翻遍古书看到少寺都是必死局的痛苦。
这些像囚笼,囚着她,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总会有办法。
她用了十二分的余力才压住了这些悲怆,不闻不问,嬉笑怒骂地和所爱之人亲昵。
却忘了,他又用了什么办法,逆天改命?
“你告诉我,谁,会用镇妖阵?谁会告诉天子,这些邪术,以血来将养,以他命换子命?”
若不是,今日看见这邪术,她会被他骗一辈子的。
做得好,当真做得,是极好。
僧不答,闭眼,合掌。
“阿弥陀佛。”
老僧的血从簪上流淌至云缘的手腕上,云缘嘲笑,带着悲怆问他。
“怎么,何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僧都答不出来为何?”
泪水从眼角落到了嘴边,咸味在嘴里蔓延。
“你当真,是该死。”
僧不语,佛珠在手里滚动得越发快。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施主,老衲自知罪孽深重,这条命你想取便取就是。”
领头的老鼠觉得完啦。
他们的小老鼠们还没看过杀人啊!
金簪被那个女郎拿在手里高高扬起,老鼠们一下子尖叫起来,个个用手捂着眼睛。
“母妃!”
老鼠们不敢动。
良久,有个小老鼠偷偷挪开手,它看见,那个金簪插进横木内,横木上劈开一道极深的裂痕。
见此,辛桓松了一口气。
47. 来时路
云缘手上出了血,分不清是老僧的还是她的。
地牢里这时候只有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
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微不可闻。容颜侧下,鬓发皆散,有水珠滑落至下颌,滴在地上。
她躬着身,垂眸,盯着自己紧紧握簪的手,掌心有鲜血缓缓流出。
老僧被她放开后,一个趔趄,摇摇晃晃抚着墙站定。
有个年轻的和尚撩袍过去,扶起老和尚。
这和尚看着不过十几岁,长得比老和尚高一些,更瘦一些,更薄一些,模样像碎玉上落了寒雪。
他有一双凤眸,向上挑起。
这个和尚的法号,叫净初。
老和尚对小和尚摇了摇头。
小和尚扶住老和尚,转头看向那女郎冷然寂静的眉眼,合掌道:“阿弥陀佛。”
“女施主,天子所做之事皆是心甘情愿,您不该如此迁怒旁人。况且,您该亲自去问问天子,所谓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
云缘跟前出现了一个身影,挡住她,也挡住她眼前刺眼的火光。
云缘脑子里面很乱,她抚着横木,转移视线至前边的少年。
辛桓很平静,只是又叫了云缘一声:“母妃,”
对她说:“回去吧。”
……
承和十二年,春,少寺病,极衰,天子大怒,群医医治,然,每况愈下,危。
承和十三年,早春,天子一人前往太白,无人知其因。
承和十三年,深冬,天子抱幼子至泰山。
……
承和十三年,早春,圣穆帝纵马自帝京至太白,几千里路,寒风凛冽,尘土飞扬。
等到马蹄渐歇时,明月当空。
山路狭窄,只容一人行,他翻身下马,踏入一望无尽的山林之中。
山林内并不宁静,有歇脚的鸟雀被他行走的动作惊飞,扑翅声接连不断,甚至直接撞到他的怀里。玄夜里偶尔会有几双幽暗发绿的眼静静地看他,一步一步,悄然无声地跟着他。
他倦怠着眉眼,沿着越发狭窄的山路,只是走。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令他精疲力尽,一度险些昏厥。
可是,食不下咽。
这几日,他逼着自己往口中塞干粮,强忍着滔天的呕意,一口一口混着水,往下咽。
什么天下,什么赵家,都被这几日狂风烈雨打得烟消云散。如今,唯一可以支撑他一路走下去的,便是他的幼子。
幼子病危,寻群医无果。
山路越发狭窄,月光从干枯的枝干间伸下来,阴影稀稀疏疏地蔓延,打在他的肩上,衣袍不再齐整,发冠不再端正,他以着一把剑做杖,一步一步往前走。
月光照不清他脚下的路,他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常会被突然冒出的深坑所绊和林间出现的山兽所劫。
太白之凶险,天下皆知。
他撑着剑在滚落后起身一次又一次,挥着剑斩杀了山兽一只又一只,可凭他如何挣扎,这里就像是座天然的凶境,体力不济让他难以招架。
近一年的身心折磨,早就将他渐渐腐蚀,从内掏空,只剩一具躯壳活着。
而这一趟来太白,称为自寻死路也无不可。
野兽低哑危怒的吼叫在山林中此起彼伏。
他又一次将长剑插入石岩的缝隙之中,稳住了正在滚落的身体。
身体就那样半吊在危崖之上时。
他喘息,一闭眼,就会想起他的幼子。
想起他因为病弱而苍白的脸,想起他浮肿的双腿和双臂,想起他康健时候爱仰着小小的脑袋,稚气地一声一声带笑喊着他父皇的模样。
少寺刚生下来就在笑,咧着一张嘴,口水淌了一脸,笑得眼睛都看不见,手掌也在动,握着他的手指不放。
他抱着小少寺给云缘看时,云缘也在笑,眸子弯成和少寺一样的弧度,她说好丑。
他当时抱着幼子,吻在云缘的额头,眼角都有着湿润的光。
到如今身处绝崖,险些丧命都觉得,上天待他何其地好,前半生的颠沛流离和滔天之恨,在那时都可以原谅。
纵使转瞬即逝,他也能接受。
他太过有自知之明。
可是,为何,她走了,连她给他留下的念想也要夺走一个,剜了一个窟窿还要再剜一个,非要连千疮百孔的余地也肯不留给他。
那群太医说什么?
药石无医。
少寺脸颊蹭在他掌心的触感他还记忆犹新,半搭着的眼因为高热都通红着,他看向自己,嘴里还小声说着:“少寺想父皇,父皇多来看看少寺好不好……”
他擦拭去少寺眼角的泪,吻在那个和云缘一模一样的眉眼上,对他说:“父皇一直在少寺身边,少寺不要走,好不好。”
他没有骗他,是他的幼子,一直不肯睁眼看自己。
甚至于,不会再睁眼。
圣穆帝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上爬,挥着剑,一个畜牲一个畜牲地杀,到杀红了眼,杀硬了心,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那臣说的,太白妖道。
清晨山中泛雾,视野狭隘,有小僧手中提着两桶水,过板桥,桥下流水叮咚。
天子走至跟前,那小僧人被他实在狼狈的样子所吸引,放下桶,合掌问他:“施主来是所为何事?”
他道:“幼子病危,特来寻一戒僧人。”
小僧稚声:“病危该去寻大夫,我们师父是超度的。”
天子道:“你只管告诉我,他在哪。”
小僧人合掌:“施主与一戒僧无缘,三个月前,师父刚下了山。”
他笑了,手上挂着干血的剑倒垂,对小僧说:“无妨,你跟我走。”
小僧蹙眉,这才抬头,一双单薄的凤眼露出。
槲叶落了山路。
承和十三年,深冬,大雪日。
小小一个少寺被父皇抱在怀里,他伸着脖子往外看。
见雪的少寺有些兴奋,想抬手却发现被自己的父皇禁锢着,于是苦着一张脸,牢牢盯着男子的下颌。
这一盯,看到他紧抿的唇,紧绷的脸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神情。
前边是有豺狼虎豹么?
少寺想了想,抬头用额头去碰碰父皇的下巴。
圣穆帝感觉到了,步伐一顿,垂首看他。
少寺的一张脸已经不呈现血色了。
于是,他又用着袍,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包好,更加紧紧地抱着。
抬首,大雪封山。
圣穆帝如愿见到那老僧。
这老僧人一直在躲天子,整整一年,行踪不定,走遍七国,偏不回太白,只因太白有天子布置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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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地网,一回去便等于自投罗网。
好再有那个小僧在天子手上,天子抓住了他唯一的软肋,这才查寻到了这老僧的踪迹。
老僧又在合掌,念:“阿弥陀佛。”
天子此生最厌恶的,便是僧;最厌恶的话,便是阿弥陀佛。
那小僧对他说的已经够多,这下又来了个老僧继续说。
老僧劝天子,莫要逆天而为,此子命数已尽,再做只是徒劳无功……
天子眯眼。
怀中少寺连同脑袋被紧紧包住,只留出一个拇指大的缝隙让他出气,圣穆帝的一只手盖住少寺的耳。
那僧还在说话,喋喋不休,苦口婆心地劝,想让这个疯了的人父迷途知返。
谁料,下一刻,老僧的徒儿小僧出来了。
小僧耷拉着如冰的眼,被大监压着跪在地上。
老僧是知道他的徒儿被天子扣压作人质的。
但是吧,第一眼当真没有认出来这是他的那个好相貌徒儿。
天子见此,只道:“无妨,只是朕的耐心不多。从此刻起,你多说一个字,朕便在他的身上划上一刀,多说一句话,朕便卸了他的一只腿脚。”
“如若让朕等到明日也可,朕会慢慢卸了他的四肢。”
“您,大可试试。”
僧闭嘴,脸都绿了。
国不久矣!
可是,再看自己那个孽障,更觉命不久矣。
何人可以告诉他,这个圆得胖成球的小僧会是他那个千挑万选才教出来的徒儿?
老僧想动嘴说教,又回想起方才天子的话,一时间不上不下,只得闭眼,坐禅于雪地,摸着佛珠。
天子抱着幼子并不动。
他们都在雪中。
良久。
他拨开那袍,露出少寺一小片的脸,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的父皇,不声不语。
圣穆帝缓声,擦去他满脸的泪痕,问他:“冷不冷?”
少寺慢吞吞摇头,泪水浸湿了一大片的棉袍。
他渐渐长大了,也知晓了终有一日他会死去。
可是每个世人都会死去,他不过比他们死得早了一些,为何,会让父皇。
如此伤心。
那僧终究是同意了,这本来就是到了没有退路的余地,除非他死,否则就算天子真的杀了他的徒儿,又焉能放过他?
他只摸着佛珠,拨开少寺的袍,一双眼睛来回打量后,才合掌,对一旁沉默的天子冷哼。
“留妖在旁,害人害己。”
“是么?”
天子并不反驳,但天子记恨在心。
于是,待一切事毕。
天子囚了那老僧在济苍山庙宇,供奉着云缘的牌位,到如今。
……
云缘走出地牢,在天光中站定,一时恍惚。
园中雪白的枳花上有阳,亮了眼。她望着,想走出一步,身体晃了一晃。
辛桓在后边接住了她。
云缘握住他的手腕。
辛桓问她:“母妃要去找父皇么?”
要去找他?
云缘摇头,泪水无声地流。
那已经是他无能为力,最后的下下策了。
从寻医问药到求神拜佛,相信这些邪术,这一路艰辛,了了几句,谁又说得清?
48. 淡极生艳
离帝京三十里外有一座山,山里常年会萦绕着一层浓雾,外边瞧不见里面。
这山叫碧落山,山底下有个小村子,也跟着叫碧落村。
若是想见到这里的村民,大概要去流经碧落山脚下的碧落河边。
运气好的话,阳光明媚的日子,会见到沿着一条河岸清一色有妇人坐着闲聊干活,她们或者打水,或者浣衣。运气不好也会有一两个妇人分散坐开洗菜。
淙淙流水从山巅化了的雪上流淌下来的时候,皂角也荡开了沫,在水波间一起一伏。
这日天气实在不算得上好,阴阴的,还刮着初春特有的蒙蒙的雨气。一个妇人在河边择菜,抬手抹了一把鬓角的雨丝,不经意地移目,随后惊疑地抬眼。
她的跟前多了一位小夫人。
这小夫人穿着很是素净,但布料上有细腻矜贵的纹路配着暗纹在之间浮动,月牙白的衫是越看越价值不菲。
妇人将手甩了两下,往衣上蹭了蹭擦干,站起来,扶好自己鬓角散落的湿发,不想显出狼狈。
碧落山是离帝京风景最好的一座山头,这些时节也快到了山花开放时,帝京中的贵人们也该来此地踏春了。
妇人将面前的小夫人归为他们当中的一类,她试探地问这位看似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知这位贵人有什么事?”
问之前妇人还是心怀忐忑,毕竟那些贵人向来自持身份,一般都是派小厮婢女过来问路问食,今日头一遭见着了愿意自降身价来问他们话的。
而一反常态的是,这个小夫人竟然看样子比这妇人还稍显局促,似乎不大好意思,一来二去之间,与妇人对上视线时候,倒是红了脸,微微用手掩面轻咳了一声。
然后,她从头上拔下一支成色极好的玉簪递给那妇人,“你……可以告诉我周小二家在何处?”
妇人前一秒瞧见小夫人这副扭扭捏捏的做派,以为是那些贵爷们的哪位外边的小妾进不了门,心下生了鄙夷。
但手中这簪实在是成色极好,她推辞几下,拗不住小夫人一直往她手里塞,便接住了。
可是当听见这小夫人在问周小二,不由吃了一惊,当即神色复杂,眼神都带着怜悯,去重新审视这小夫人。
她默了一会儿,才指着路,开口对小夫人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小桥,往左拐,再一直走,走到最里边,瞧见门口有一颗柳就是周小二家的。”
小夫人有些羞怯地应下,款款踏步走上前,对着这妇人行了一礼,刚准备离去时,被那妇人突然叫住。
妇人越想越不敢置信,终是问出心中疑点。
“贵人是周小二家的谁?”
小夫人闻言,低垂着目,语气有些落寞地道:“一位故亲。”
笑话,周小二早就死了快十年了,哪里来的故亲?
除非……
妇人再去细瞧那小夫人出落的相貌和柔弱的身姿。不免联想到早年的周小二可是让碧落村里头每个人都眼红的人物,顶着克父克母的命,去帝京白手起家干了一番大事,卖红薯卖地攀上了高枝,还出人头地娶了娇滴滴的娘子。
唯独命不好,好不容易干出了一番事,在十里八乡都名声鹊起,不出三年却身染重疾,死了。尸体还是一直跟在他身边打下手的刘三蛋拉回来埋的。
而自始至终,周小二传闻中的娇滴滴娘子都没有露过面。
妇人越想越觉得都对上了,拍了一拍手,热络上前,握住小夫人的腕,一上手都是滑腻腻的缎子,不免又多盯着这小夫人几眼。
她瞧出来这周小二家的似乎是个容易拿捏的,又多问了一句:“周小二与我们还是远房的亲戚,如何说来我们也是亲戚。我姓倪,村里人都叫我倪二娘,妹子瞧着比我小一些,妹子姓什么?”
小夫人银白的衫衬得容颜跌丽,偏生一副怯懦懦的眼睛乱转溜,不安极了,破坏这一层美感。
美人要美便要静,不然游个鱼飞个雁都被转溜的眼给吓走了,该如何沉?如何落?
小夫人咬着唇,春水目里波光粼粼,似乎再问下去便要哭出来。
“我,我姓云……”
当那妇人又连着说了几句拉近关系的话,实在看到眼前人梨花带雨快被吓死了的样,才摆了摆手,一放开就看见小夫人释如重负般快步走。
倪二娘在心里默默下了结论,这周小二家的娘们胆子也太小了些。
……
碧落村最近出了一件大事,死了多年的周小二家的婆娘回来了!
碧落村里给周小二家的婆娘起了一个外号,小夫人。
这小夫人,菩萨一般深居简出,爱穿白袍子,白得鲜亮,白得扎眼,那缎子一看就是南方运过来的,这人一看就是帝京中娇生惯养的人物。
这小夫人,总是会在傍晚时候提着篮上街买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配上那身素净的衣,活像个为周小二守寡的。
只是怎么不见当年周小二死的时候他的婆娘回来,如今都过去五六年,坟上那草比人都高了,才回到他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从帝京中回来的刘三蛋向村人透露,这婆娘是改嫁又被做了弃妇,无路可去,才逃到他们这里来做周小二的寡妇!
呔!当真是个黑心肝的婆娘!
一时村里将这位小夫人的事迹传得有头有眼,十里八乡都人也都知晓了这事。
传得连碧落山间学堂中的小学子们都知晓了。
这学堂有个高雅的名,叫泊学,办学堂的是个年轻的夫子,姓杜。这位杜夫子可大有来头,传闻是皇学中某位王孙大臣的伴读,还曾亲见过天子圣颜。
后来回到了碧落村,在山中寻了块僻静的地方,办起了学堂。专门教一些寒门子弟,近几年来因着出了不少的学士,引得百八十里的百姓都想将孩子往泊学里送。
泊学里,最富的是地主家的小女儿,叫王淡艳。生得花容月貌,丰腴有致,远远瞧上去像朵枝头绽放的月季,有让人欢喜的相貌。
可是这姑娘的性子并不如她的相貌一般好,王淡艳是个暴脾气,时常会踩着泊学中被坐得油光发黑的木凳在那破口大骂。
泊学中的男男女女都不喜欢她,但奈何人王淡艳有个地主的爹,无可奈何。
这厢对比下来,你要问谁是这里最富有的?泊学里头的学子可能会翻个白眼,不理你。
可你要是问谁是这里头最穷的?
他们会伸出手指头,指着总是坐在角落里全身上下灰扑扑的少年。
那,就那个,他叫饮行,姓啥我们也不知道,是个野种而且命也不好,七岁被人收养,不出三年就克死了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别说人,连只狗都被他克死了。原因不详,整天像个鬼一样爱坐在那处。
性子古怪又沉闷,十个巴掌都打不出一个屁,明明这么穷,还不说话装作傲气!
偏偏,杜夫子尤为喜欢这个饮行。连饮行这个名都是杜夫子起的,因而常常打不得,骂不得,气得其他学子牙痒痒。
但是,这不妨碍这群小少年对这个古怪的饮行加以嘲讽。
他们问饮行:“你不是就住在碧落村么?你可曾见过那个……夫人?”
他们想说寡妇,又想秉持着自己是个清正的读书人,不愿说出那个词,书生和寡妇一联系起来,哪怕从口而出,都会玷污了自己是个书生这个矜贵的身份。
随即他们见到,当他们问完,这个叫饮行的少年睁着黑漆漆的眼,看他们,他瞳孔很黑很大,像漩涡一样会将人吸进去,然后卷起滔天的浪寂静地拍在那岸壁上。
随即又恢复平静。
“没有。”
前头的王淡艳听到了,没回头,但心里在想。
骗人,明明收养他的那家人就在周小二家的隔壁,饮行日日都回去。一个低低矮矮破破烂烂的小土墙隔开两家而已,怎么会见不到,她都见过那寡妇。
王淡艳嘴里发出浅淡嘲笑的冷哼,她一向如此,也很高傲,人家的爹给了她高傲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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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端端正正坐着,印花的春衫亮亮堂堂的像个仙子,她梳着极其漂亮的女儿头,头上戴着的花簪,照亮了整个泊学,让后边的姑娘一整日也晃不开眼,窃窃声都在讨论着。
看他还装什么装。
那群围着饮行的小书生们得到回答,也是不行,果然有同村的人提到饮行是那小夫人的隔壁,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地讨论和起哄。
好再,杜夫子来了,一声呵斥,这群毛头小子立马一哄而散。
这期间,王淡艳终于不着痕迹地侧眼,去看总在学堂后边角落里坐着的饮行,一下子就看见了那双黑得晕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她。
王淡艳心跳加快,很快地转回了头。
她一直在看诗,夫子来了要求抄写,她便握笔开始写,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夫子要求写什么?
“作于其心,”
王淡艳写。
“害于其事。”
害……害什么害?
王淡艳啪地一下扔了笔,安静的堂中,被声音惊扰的少年少女们都齐刷刷地抬头往前头看。
杜夫子拧眉,放下书,问她:“怎么了?”
王淡艳低头看自己袖上晕染出的墨痕,一点一点的,像梅花,她不由想起那日她曾远远见过那小夫人的身影。
她身上的白衫有墨线绣出的梅,素发间只别着一只银钗,寒酸地很,而且走得扭扭捏捏,一点气度也没有,见到那些人打招呼都是怯生生的拿不出手的模样。
饮行为什么不承认他见过那寡妇?
王淡艳一下子想到了那些艳俗的话本子,心里更气了。
于是这个地主的女儿抿唇,摇头:“学生晃神了,笔未拿住。”
杜夫子不满,却不再说什么。
等散学时,王淡艳身边的婢女小倩早早就等在外头,她扬着头往里头瞧,见自家小姐慢腾腾地收拾东西,几步上前,想替着自家小姐收拾,却又被挡住。
小倩疑惑抬眉看自己的小姐。
小姐的脸色不好看。
小倩只能灰溜溜地放下手,下意识地也去看角落里一直坐着看书的少年郎。
学堂里木质的窗,半开,淡黄的夕阳从外边照进来,其他人早就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走得差不多了,这样下来,倒真的只剩下了王淡艳和饮行了。
饮行公子每回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王淡艳最终还是收拾好了,小倩将包袱背在身上后,却见到王淡艳皱眉站着,很纠结苦恼的模样,小倩试探叫着。
“小姐?”
再不回去老爷夫人就要着急了。
王淡艳回神,心中又思量起那事,越想心情越不好,却始终坚持仿若赌气一般,不回头往后边看。
“我们走。”
等到这学堂里人都走得差不多时,夕阳的余晖也越来越低,到了生出了薄暗色,那坐在角落里灰扑扑的饮行才慢慢起身。
他其实生得瘦高,但颧骨高高凸起,常年驼背躬身,绑着的头发也无精打采歪歪扭扭,眼里总有阴鸷,让人看着心生不舒服。
他慢慢走出学堂。
泊学建在碧落山山里的一个小谭旁,小谭旁有一大片桃花林,泊学因为这桃花林的美在帝京中远近闻名,那些贵人踏青都会来此处。
这时候的春已经让花快到了花期,遥遥远远就可见枝头红得似火的花苞在摇颤。
饮行沿着山里的某条小河往山下走,像头顶归巢的鸟一样走。
直到,他又看见了周小二家门口的那柳,远看苍翠一片,近看枯枝败柳。
他只看了一眼,步伐没停,深深呵出一口气,就进入隔壁自己的屋子里。
到关上门栓时,天已经很黑了。他打了一盆水,想清洗自己故意往脸上抹的黑灰,然而还未落手,水盆里的水晃晃荡荡地恢复平静,像一面镜子,倒映出隔壁微微的弱光。
还倒映出了,那饭菜的香味。
饮行一顿,端起水盆,从头淋到脚。
49. 桃花
深夜。
周小二家的院落里边有一棵歪歪扭扭半倒长着的青松,青松靠近矮墙,矮墙并不平整,墙头一会儿凹进去一会凸出来。
以前这两家是一样的荒凉。
如今,这一土墙之隔,隔开了两个天境。一边荒草萋萋,一边青松流水。
当夜到了最黑的时候,一个小贼跳上了那小土墙,他俯着身,走得谨慎,那双眼睛像猫一般,四周观察。
这个小夫人很豪气,入夜了,还要点上一盏油灯放在院中的那个石桌上。
小贼观察了好几天,知晓这是小夫人的习惯,早早地睡,睡前点一盏灯,晚晚地起,起身灭了灯。
他沿着矮墙头走,一直走到那青松旁,脚踩住那青松的一根枝干,跳了下来。
小贼又望了一眼主屋,见里头黑漆漆的未有动静才暗暗地贴着墙走向另一边屋里。
这小贼还是一个稚嫩的少年,手无寸铁不会武的少年。
所以他还探不得,自己的举动早就被暗处好几个潜伏的影子监视住了,影子们袖中都有着短刃,只要小贼敢轻举妄动,下一刻就会死得悄无声息,不会惊扰小夫人。
幸好,他未去主屋,小夫人就寝的地方。
这小贼凭着往日在矮墙残缺处观察的周小二家的布局,摸索着打开一扇门,又警惕地往外看了几眼,方才进去,栓上门。
他打开锅灶,那锅灶里有冰冷的剩菜,当即拿出,抓着朝嘴里塞,大把大把地吃。
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吃一顿像样的粮了,这些日子在那群学子中得到的弃食是越来越少了,时常饥肠辘辘到倒头就睡,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肚子发涨,那股子饥饿感却越发是深入骨髓。
而从小夫人来到他的隔壁起,她每日都会做饭,那饭菜的味越发勾起了他的痛苦。
小贼饮行没得挑,走投无路了。
碧落村里头离饮行最近的就是周小二家,而其他的人家都嫌弃这地方接连先后死了两家,传起了谣言说这里头早年是个万骨窟,有煞气,风水不好,该搬搬该牵牵地都离开了。
这一整条巷子,本来就饮行一家,早些年同村里头还有几个姨婆瞧他可怜,给他一碗饭吃。后来竟都是死得死,病得病,更加坐实了他个煞星命的传言。
碧落村里头谁也不敢招惹他,唯一好心的就是杜夫子,前几年看饮行可怜,还会经常给他一些吃食和衣裳。后来娶了师娘,师娘是同村人,起初认为饮行是煞星就是一些风言风语,不放在心上,时常让杜夫子带着饮行回家吃饭,给饮行做新衣服。
可是去年,怀孕的师娘走山路遇事,落了孩子,性情大变。
信了些鬼鬼神神的事,不准杜夫子再带着饮行回家,甚至以死相逼不准丈夫和饮行往来,杜夫子废了好些精力再三保证才在泊学中留下了饮行。
饮行一直记得,在之后的某日,那日下大雨,师娘来给杜夫子送饭,一眼就瞧见了自己身上的新衫子,当即恼了,指着饮行的鼻子骂。
“你个坏种!克死了你自己的爹娘不够,还克死我的孩子,如今连我的夫君你都不放过?我告诉你,你痴心妄想!你怎么不去死!你尽早去死,我求求你别祸害别人了!留你这个孽种就是克人的种!”
他怎么不去死?
其实他本来也就不该活下来。
但饮行偏偏,就要活。
他用手扒着饭,跟小兽一般,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地吃着,咀嚼的声很响,仿似在嚼着什么珍馐佳肴。
即使这只是两片烂菜叶子。
不过,如果外头有短刃悄悄靠近呢?
忽而,比黑夜中的刀子先来的,是黑夜中的火光。
执短刃都影子们都颔首,无声无息重新隐入暗处。
那火光从远处靠近,照在他脸上。这少年吃得太投入,一整张瘦骨嶙峋的脸都埋进了那盆里,还不及反应,茫然地抬头。
他对上小夫人惊恐的脸。
饭粒还黏在饮行的唇角,嘴里的饭还来不及咽下,被人抓了个现行,他却全然不怕。
饮行见过小夫人,窈窕纤细,像书中画出来的仕女图,更像是被人一折就会碎了的花。
此下更是如此,她捂着嘴,望着这个偷剩饭吃的贼人饮行。
她似乎比这贼人更像是贼,毕竟这贼人被她抓到了,还吃得一直不停下,而小夫人已经惊跳地在远处呆滞了。
饮行加快了用手扒饭的速度,他想,吃得了这顿,下顿在哪还不一定。
而一反常态的是,那小夫人并没有再开口阻拦他,甚至于依旧怯怯的模样,却给他递来了一双筷。
饮行咽下了那口饭,瞧见了那筷,并不急着接,倒是抹了一把嘴,再去看那小夫人。
小夫人递完筷后便继续缩回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担惊受怕地看他,身上裹着一层棉袍,严严实实,典型的寡妇怕生人样。
说她警惕呢,给饮行递来一双筷。
说她不警惕呢,瞧,手上握着一把菜刀抖得比腊月的飞雪还密集。
看样子还提不动刀。
饮行垂下眼去,将那盛剩饭的木盆放回到锅灶,甚至盖好了盖。
再当着小夫人的面出去,趴着树上了那道崎岖的矮墙,便离开了。
那握着菜刀小夫人在饮行走后,竟然诡异地站定了一会儿,缓了一缓,也将刀放回在锅灶旁。
关门,走出。
然后,打哈欠,揉肩膀,才回了主屋去睡觉。
……
王淡艳又一次见到那小夫人,是在四日后。
这是她来碧落山求学的第一个年头。这第一年,她就遇到了个不怎么近人情的少年。
饮行。
王淡艳坏脾气还是因为饮行而传起来的。
当时杜夫子布置了一篇课业,收上来后,夸奖饮行写得为上甲等,甚至放言来日必定一举夺魁。
这句话惹得一众学生眼红,散学后一众少年围在饮行跟前,想看看他的文章。
其中一个同窗到饮行跟前去,先是开口叫了饮行的名字,连喊两声,都不见饮行应答,也许是恼羞成怒了,最后一声喊得尤为大。
饮行这才抬起头,看那少年。
少年连脸都涨红了,一把抓住饮行的课业,谁料他抓住的同时,饮行也在扯。
于是泊学中杜夫子特地发的纸张在撕扯中裂成了两半。
饮行一巴掌推开那少年,去拾他的课业。
那少年见此本来想道歉,但被推了一把也是火大了,血气方刚毛毛躁躁的年纪一有摩擦就会起火,转眼就换了个说法嘲讽饮行穿得寒酸,也没见识,还抠门,跟没见过这纸一般,话语尖酸刻薄。
就在这时候,王淡艳出现了,听不下去了,甩着自己的书本到那少年脸上。
开口骂道:“去你老母的!姑奶奶我还没见过你这孬种,人家饮行不想借就不借,自己上杆子求,还嫌人家不借给你,怎么?全天下都要围着你这个龟孙转?什么不顺心意了就是他的罪过了?怎么不见着皇帝是你爹?!”
其他围着的少男少女闻言当即拍手叫好,那被王淡艳用书本拍的少年涨红了脸,一时捂着脸说不出话,看看饮行再看看王淡艳,骂出一句:“真是个母夜叉!”
这少年叫许光景,他爹是个小地主。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传遍了泊学,所有人都知道了王淡艳的坏脾气,再反观始作俑者之一的饮行。
竟然将用糨糊补好自己的课业又给了许光景,这下倒衬得王淡艳多管闲事不是人了。
一时间下了大地主女儿的面子。
以往王淡艳还会去找饮行问问课业的内容,这下倒真的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外人嘲笑他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
王淡艳也在心里骂,骂饮行的不知好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王地主家在距离碧落山十里外的镇上,她爹为此特意花了大价钱为爱女求学给她买了唯一一辆马车。
知晓饮行将那课业卖给许光景的王淡艳,在那日散学后上了马车就在哭,回去了还在哭。
地主老爷和夫人都心疼坏了。
王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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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暗自发誓再也不跟饮行说一句话,可不知怎的,却比以往更加爱看饮行。
看他干干瘦瘦的身体,看他发白发烂变薄的袄袍,心里想自己该嘲笑他的,却不知怎的,比以往更在意饮行了。
即使他是个又穷又破的寒酸小子。
这日泊学散学地早,王淡艳不急着回去,便在碧落山山里的小谭石头上坐着晒太阳。
晒着晒着,她发现头顶的桃花有的竟然开了,朵朵粉粉嫩嫩的,让人心生欢喜。
她刚伸手折下一枝,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夫人。
依旧那身素净的白裙,用青色的发带挽着发髻,鬓角垂落下几缕发,为那一双看起来就很温婉柔和的眉眼添了柔情。
和王淡艳完全是两类人。
王淡艳摸着花,惆怅地想,世间男子大多肤浅,都注重女子的柔美,她这样的坏脾气,恐怕很少有人喜欢。
他们就喜欢那样故作柔软的女人,就像那寡妇,恐怕饮行,也喜欢吧。
这样想着,她又不免叹气,阳光从枝枝桃花上洒下来,洒在小少女的脸上,她带着心事,也不舒服了,也不觉得欢喜了,有些想逃出这个地界,眼睛却从那小夫人的身上移不开。
直到看到,那小夫人挎着篮,白袍上落了桃花,发间也落了花,问了一个又一个来此游玩的行人,都被拒绝了。
她才意识到。
小夫人竟然在卖桃花?
在桃花林里买桃花,她是傻了吗?
王淡艳觉得吧,有时候女人空有一张美貌的皮囊,而没有一点头脑,也是一种……悲哀,难怪会被自己的丈夫抛弃。
当这头的小夫人已经被拒绝地快泫然泪下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芙蓉花一样的王淡艳,红里透白的脸蛋,晶莹剔透的眼,带着不夹杂一丝掩饰的嫌弃和敌意。
小夫人愣了一下,王淡艳也愣了一下。
近看的小夫人感觉又不像是远看的感觉,她分不清,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随即听到眼前的小夫人开口,声音和外表一样具有柔情,问她:“姑娘,要买花吗?”
王淡艳不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嫌弃都要写满了浑身,从上至下地观察眼前这个在她看来矫揉造作的女子。
小夫人似乎感受到了敌意,一下子也去不说话了,王淡艳看到她抓着篮的手紧紧抓住,咬着唇,不安地看她。
比她大了这么多,胆子怎么这么小。
王淡艳清了清嗓子,说:“嗯,你的花我全要了……”
便当今日为这个寡妇造福了,有点钱全花在好缎子的衣物上了。
果不其然,小夫人一下子就弯起了眸,笑得暖化人心。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王淡艳看,看得王淡艳都忍不住面色一热,暗暗想,这女人也忒不掩饰了,凭日里就爱这样勾三搭四?
“几钱?”
小夫人笑容不变:“五两。”
五两?她怎么不去抢?王淡艳确信她方才还亲眼瞧着小夫人从树枝上刚折下来桃花,就装在篮里,这一会功夫就十两了。
这篮里头是有长生不老药么?
她刚想开口,就见到了小夫人因期待而闪闪发光的眼,一时这话也卡住了,王淡艳整张脸都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五两。
她也得攒好些天才能攒到的。
可是又不想在小夫人面前落面子。
只能咬牙,问一旁对自己一直摇头的小倩要银两。
小倩脸色也不大好看,好几次意欲开口都被王淡艳止住了。
要是放作是以往的摊贩,这样黑心,王淡艳可能就当街骂起来了。
可这位是个小夫人,是可能与饮行不清不白的女子,她不愿意,也不想落得下风。
于是,小夫人卖掉了桃花,还卖掉了自己提花的篮子。
王淡艳憋屈地走掉了。
连这死桃花也没兴致赏了。
然而她没看到,转身的一刹那。小夫人眼神变了,不再是笑地眯起眼睛,温柔的神情,而是实实在在,饶有兴致看着王淡艳的背影。
50. 卖花郎
天再黑一些时,碧落村村头的那棵老槐树底下,有三三两两坐着围成一圈的妇人们,她们或者在纳鞋底,缝新衣,或者闲话着东家长西家短打发时间。
饮行散学也在这个时候,那些妇人总会目不转睛看着这个小少年,眼睛里带着指指点点和忌惮厌恶的好奇。
饮行并不理会,他一向是埋着头躬着身,就是走。
他的旧衣已经很短了,露出脚脖子和一截皮包骨头的手腕,布衫上有针脚补过的凌乱痕迹,一举一动后背都会有凸起的骨头显现出明显的紧绷感。
等他走进来村里,走远了村头,七拐八拐,山路十八弯般避着人专走小径,看见了那棵柳,饮行才松了一口气。
刚快步走了没有几步,他就看见了,有人坐在树底下。
是小夫人。
小夫人坐得很端正,也在拿着针线缝着什么,原本专心致志,后来听到了动静,下意识抬眼。
她今日没有穿白袍,穿的是一件绿衫,裙摆底下有着青竹的纹路。
饮行看到,小夫人放下了手中的活,她有些紧张,眼睛里却带种一鼓作气的期许。
她在期许什么?
饮行并不喜欢这种注视,他脚步没停,甚至更快。
小夫人在叫他:“你……等一等……”
饮行依旧是如若未闻的模样,和在村头面对那群妇人一般的态度,可在走到家门口时候,他看见了放在门口发食盒。
略微的迟疑,再去看那小夫人。
她站起来,那青竹舒展了叶,摇曳地更甚,不闪不躲了,而是微微笑着看向饮行。
这么明目张胆的讨好,放在一个跟野狗的少年身上是如此不合时宜。
饮行却是拒绝不了。
他挨过数不清的饿。
自前天在小夫人家里偷了一顿饭吃后,直到如今,是什么也没再吃过了。
从收养他的那家人死后,他就鲜少能吃上一顿饱饭。
所以他从来不会跟饭作对抗,也容不得他对抗。
所谓尊严,有了饭的才能将这些东西拒之门外,他什么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是省之又省才穿在身上的,再磨了又磨,塞了又塞,寒寒酸酸数着春秋。
他今年才十四岁。
他已经度过了好几个寒冷的,饿得要死的冬天。
脸皮被践踏又践踏,从面红耳赤到面不改色,都是造物送给他的东西。
饮行提起那个饭盒,进了屋,啪地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那个……”
他甚至没有听完小夫人的话。
狼心狗肺。
人却在关门后,在破旧的吱呀作响的门后面站定。
他的手里紧紧提着那沉甸甸的饭盒,眼睛想透过那门缝去观察小夫人,又忘了这是个死角,压根看不到,站定了一会,才离开了。
小夫人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将扫帚提在手里打开门时,一眼就看到门口放的食盒。
她打开,挑眉。
里头被洗得干干净净。
饮行一连几日回去后,自家门口都会放上一个做满饭的食盒,有菜有肉,满满当当。
夫子赞叹了饮行这些日子精力大好,学习更为用心,来日中举指日可待!
他一向很看好饮行。
饮行只是抿唇不语。
这日饮行和往常一般散学,小夫人仍旧坐在柳下。
她换回了白袍子,三四日的光阴,眼睛一直紧紧地盯饮行。
这次饮行却没有直接掠过他,装聋作哑,而是走至小夫人的跟前。
小夫人不明所以,赶紧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看他。
这个少年观察面前这个衣食不愁的寡妇。
她的胆怯,羞涩,懦弱,唯唯诺诺和缩手缩脚一览无余,实实在在的死了丈夫的寡妇样。
寡妇真多变。
饮行还见过泼辣的尖酸刻薄的寡妇,她们朝他泼过尿,唾过唾沫,见他跟见扫把星一样。
这寡妇想来是刚来,不清楚关于他的身世和传言
饮行扯出一个阴森的笑,问小夫人:“你想要我干什么?”
他不加掩饰,直接赤裸开口,揭开这一层遮羞布。
果然,小夫人不好意思极了,双手搓着自己的衣裙,白袍上被搓出了褶子。
饮行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这个温婉的寡妇。
小夫人一开始在摇头,饮行并不语,眼睛依旧毫无波澜地看她。看小夫人招架不住了,才慢慢点了头,嘴里仿似有碎石子。
“你帮我个忙好吗?”
……
又过了五日,这日在刮蒙雨,丝丝缕缕,给整个碧落山都笼上了雨雾。
垂朽老人一般的春山在这些日子里静静地发芽,春山中望不透的浅淡绿。
王淡艳坐在前边,坐在老旧的木窗边,手上在写夫子布置抄写的一篇诗。
写至中途,刮了一阵风,带着雨丝,落在了那纸上,晕染了一粒粒的痕迹。
风也吹到了她脸上。外头来的风雨中,她闻见了一股子花香。
王淡艳抬了头,望外头屋檐上滴下来的雨珠,看得入了神。
她用手撑住脖子,想,那小潭边的桃花应是都开了吧。
几乎是下意识,王淡艳偏头去看了一眼后头,见那里空无一人,又若无其事收回眼。
散学时候,雨下得大了些,小倩过来打着伞将自家小姐送上马车。
到了镇上时,王淡艳突然开口想吃糕点,差小倩打着伞下去买。
小倩回来时却见马车里头空无一人。
小倩疑惑,看向那马车夫。
离碧落村最近的一个镇是瑶池镇,瑶池镇以前不叫瑶池镇,叫牛池镇,只因这里在几百年前的明帝时期出了一位芳妃,帝心大悦,将牛池改为瑶池,用此来展示好山好水出仙子之故。
王淡艳家族世世辈辈都住在瑶池镇,她小时候最爱听芳妃明帝的故事,世人口口相传之事在几百年中被改了几版又几版,越发玄乎,王淡艳却总是听不厌烦。
王淡艳他爹是个颇胖的老地主,不是心宽体胖,慈慈祥祥的胖,她爹长得颇为精明,一双细长的眼里隔着千百里都能让你闻到一股子精明味的精明。
王淡艳今年十七岁了,十七一枝花,还是朵娇艳欲滴远近闻名的牡丹花,引得这方圆十里的地主们不管是出于王淡艳的财富还是美貌,都想让儿子们前来与王家,与其结下秦晋之好。
而王淡艳她爹看不上,他自己就是个大地主,这些小地主又岂能入得了他的青眼?
他有个更了不起的愿望。
将他的女儿嫁给王孙贵族,再不济也得是个富甲一方,和自己一样厉害的大地主。
王大地主知道,自家这个千娇万爱的女儿很挑剔,天生的金贵命,吃不了一点苦,虽不比王公贵族的女子琴棋书画,礼仪教导样样精通,但是起码得顿顿大鱼大肉,衣裳首饰也得和在家里一样应有尽有。
最起码,一般的小门小户配不上他的小女儿。
他在自己小女儿十五岁时就开始钓金龟婿了。
钓啊钓。
一直钓到了王淡艳十七岁。
王淡艳爱在她娘怀中晒太阳,她娘总会慈爱地替她梳头,篦子在头上轻轻抚摸,阳光温温暖暖地洒在她身上。
她娘巧问她:“外头花开了,小妹喜欢哪一朵呢?”
王淡艳起初不明白,摇头晃脑在她娘怀里,贴着她娘软软的衣。迷迷糊糊应答:“花开了就好了,为何非要让小妹喜欢呢?”
王淡艳是家里最小的,上头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已经成了家,生了子,全家上下都爱叫她小妹。
说完后,王淡艳闭眼,阳光特有的感觉舒舒服服暖在她脸上,她猛然一睁眼,瞧见她娘还在笑着,看着自己,眼里都是满满的爱。
王淡艳臊了一脸,突然就想起了前段时间大姐给她偷偷相看的几家公子,这个好,那个不好的,挑挑拣拣跟挑萝卜白菜一样。
孩子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什么嫁人,什么成亲都太遥远啦。
她咳嗽了一声,闭眼装死。
她娘笑地一声声只喊小妹,摸着王淡艳的发。
那是王淡艳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从娘亲长姐若有若无的暗示开始。
后来她就听到了泊学的盛名,比瑶池镇里她的地主爹给她请的私塾夫子还要好。
不过听说泊学里的杜夫子只找合眼缘的学子,且大多数都是寒门子弟。身边相熟的公子小姐们因着盛名去了一趟,都无功而返被拒之门外。
王淡艳来了兴趣,拿着自己画的一幅画去试了试,她画的是雪兔打滚图,竟入了杜夫子的青眼。
她成了泊学里头为数不多的富家子弟。
长姐给她准备包袱的那一日,摸摸给她梳好的学子头,为她插好簪,打趣她:“三娘莫要识梁兄,阿父惯做打鸳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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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淡艳轻呵一声,想自己心高气傲,对此话是嗤之以鼻,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谁料刚去鬼迷心窍,瞧见碧落山里头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青草,风一吹,荡得跟水一样。
她起了兴,放纸鸢,猛得一个大风,她没抓住线,于是纸鸢松开了。
王淡艳一边骂娘,一边提裙狂奔追着她的纸鸢。
找回的时候,她走进了一个穷乡僻壤之地。
那纸鸢缠在了一棵老柳上。
而柳下,有个穷小子。
真是造孽啊。
她有时候想,是不是真是梁兄来了。
可她不是祝九娘。
他也不是她的梁兄。
他是来索她的命的。
真晦气。
为时尚早,迷途知返。
瑶池镇,雨滴哒。
路人行色匆匆。
王淡艳头上戴着从自家马车夫那里要过来的斗笠。她头一次戴这么个玩意,觉得新奇有意思,一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镇关口,再往前多走一个时辰,便会进入帝京的地界。
那处的贵人多会派仆从来此地买花,如今日暮又多雨,早就空无一人。
雨幕里,只剩着一个戴着的帷帽的贩夫在卖花。
那贩夫推着一个小板车,板车上都是新摘下来的桃花。
王淡艳现在看到桃花就心生别扭,就会,想起那个小夫人,想起她的五两。
当时将桃花拿在手里的时候她就后悔了,不该一时冲动打肿脸充胖子啊!
想扔了那花,心里一想起那可是她的五两银子啊。
又怎么舍得。
王淡艳怀着古怪的心思,压低了她头上戴的斗笠,走过去,靠近卖花的贩夫,随口问了价钱。
“两钱。”
那贩夫似乎很老,声音沙哑,隔着黑色的帷帽,她看不清他的相貌。
王淡艳想,这才该是正常的价钱嘛,那死寡妇不愧是寡妇,黑心肝地很!
却是笑了笑,一双美目莹莹。
她颔首,觉得天色不早了,方才离去,走出几步,摸摸腰间,发现自己钱袋子不见了,又准备慌慌忙忙沿路返回再去找。
那是她娘给她绣的,每日晚间都会给她装上一些小钱以作备用。
薄暮中的雨下得大,这时候有些冷,她缩了缩肩膀。
街上人很少。
老远的,有个人跑过来。
王淡艳瞧见了他。
他也瞧见了她。
卖花的贩夫在王淡艳的五步远处停下,这个距离远地离奇,说话都要废嗓子。
他比王淡艳先开口,声音不改的沙哑,陈旧地像粗布上的线头一样卷曲,他说:“小姐,你的钱袋子落下了。”
王淡艳走过去,接过时才注意到这个贩夫手上竟然拿着一束桃花。
桃花淋雨,晶莹的雨滴在薄影中发光。
一旁,有个卖面的摊主坐在粗布帐搭起的摊下搓面。
王淡艳想,这个卖花的真的好心机,知道帮了她的忙,此下拿着花,她顾念他帮了自己的忙就一定会买这桃花。
几钱而已,小姐并不在乎。
王淡艳如释重负地眉开眼笑,再去看贩夫,隔着他的一层黑纱,她看见那贩夫低了头。
她从钱袋中拿出钱,卖花的将花递给她,交接手时,他手上的薄茧划过她的指腹。
王淡艳不觉,接过道谢,转身离开。
贩夫垂下手,手指蜷缩。
马车还在原地等着王淡艳回去,小倩打着伞站在底下,一瞧见自家小姐才松了一口气,走上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见着了桃花也不大爽了,嘀咕道:“怎么又买桃花?”
王淡艳作鬼脸,笑,用手指弹小倩的额头,将手上的桃花递给小倩,提裙上马车。
就在这时,小倩却疑惑开口:“这花枝上怎么还挂着钱呢?”
王淡艳闻言,猛地回头。
桃花。
还是桃花。
她脸色一变,当即跳下马车,连斗笠也来不及戴了。
小倩在身后喊:“小姐!”
卖面的摊依旧在,面条被漏网滤出,一甩一甩,沥干水。
一盏油灯,昏黄一片,油烟浸满的小摊上,几个人在吃面。
长街尽头,卖花之地,不见一人。
王淡艳抬手抹去脸上的雨珠,觉得自己可能是真造孽了。
51. 簪花
饮行推着那个板车回到了那颗老柳下。
他摘下湿哒哒的帷帽,甩了甩头发,抬首瞧着上头的柳,不过短短几日,老柳上的新芽已经舒展出小小的叶子了。
板车上有一根裂开的毛刺,划破了他的手指,因长久泡在雨中,伤口已经发白发皱,只剩下了疼痛感。
饮行抬起手,看伤口,却在指缝之间,看到了打着伞的小夫人。
她慢慢走过来。
饮行放下手,从怀中掏出这一日的卖花钱,递给小夫人。
小夫人拿着钱袋子掂量几下,往里头看了几眼,挂起了愁眉苦脸的像。
饮行看小夫人好笑一般来来回回地数,数了三遍,才自顾自的低语起来,小声叹气道:“怎么就这么一点啊,连匹像样的缎子都快买不起了……”
饮行收回眼,静静等待着。
下了一整日的雨,京中游玩的贵人,买花的商贩在今日都少了些。
好再,小夫人如约给他递上了食盒。
小夫人以一饭之酬,让饮行帮她卖花。
饮行拿到饭盒的那一会,小夫人抓着钱袋子,小声地问他:
“我瞧着你也不小了,为何不去镇上,京中找个像样的活计,虽是苦了一点,累了一点,也比如今这般听天由命地活着好过,再者,我看你也并非是个混吃等死之人。”
“这样,我看你也不容易,就,当是个做邻里的情分,我认识几个帝京中的人,可以带带你赚几个钱,也好比如今这样过活,行不行?”
小夫人说完,看饮行询问意见。
可这一番话没有等到结果,像投入深渊中的石子,连声音也不起一个。
饮行并不理会小夫人,抓着饭盒就转身,走得果决。
小夫人也不恼,只是唉声叹气小声在饮行身后念叨着“犟种”,甩了甩钱袋上挂着的水,将其紧紧握在手中,一边往回走走一边喃喃语:“这可怎么办呦,我的好缎子啊……”
……
雨只下完了前半夜,雨后碧落山的清晨,是鲜少的没有雾气笼罩。
山中的星子还挂在没有醒春的枝干上,鸟雀也叽叽喳喳。
王淡艳今日起得格外早,挎着包袱,踏着低矮的浅草和生着苔藓的圆石,走在山路上。
她先去的,不是泊学,而是碧落山里那个开满桃花的小潭。
此处桃花开得最早,她笃定了,饮行会来这里摘花。
她走得不快,心里甚至带着一份忐忑地走,直到走近了小潭,果不其然,她看见了饮行。
他正撑着竹竿,竹竿上带着钩子,在钩上头的花枝。饮行仰着头,钩得专注,桃花簌簌地落了他一身。
小潭的潭面上也落了一层桃花,随着水流荡,荡到了水中王淡艳的脸上。
饮行突然的回头让她无所遁形,王淡艳故作淡定地挑眉,还挑衅地扯出一抹笑去掩盖自己。
然后拿出书,找块大石头就坐下去了。
那石上生了一层厚厚的苔藓。
她翻开书,坐在小潭边,故意地捧着书大声读。
连鸟都被她吓得振飞了好几只。
一直钩桃花枝的饮行却不肯再转身,连个眼神也不愿分给她。
王淡艳见此,心里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一篇诗一篇诗地读,她还读些七七八八杂乱的故事和她认为狗屁的文章。
但是,书没读明白,人没读过来,倒是把王淡艳读困了。
昨夜和小倩闲话了一整夜,兴奋地睡不着,说得一时脑热发下毒誓要改变自己,她才会来如此早。
于是,坐在小潭边的女学子,撑着下巴,看着字在书上飞,连孔子都出来在她跟前飞,她念书的声渐渐变小了。
还有最后一点意识的时候,她还察觉到那个爬上树手里攥着一大把桃花的少年郎似乎正在看着自己。
可是,她太困了。
她张嘴胡读,叫出了好几个名字,似乎念到了关关雎鸠,还来不及念下一句的在河之洲,就睡过去了。
什么饮行,什么死鸟,都不如现在快让她睡觉吧。
连挣扎也懒得挣扎了,王淡艳放弃了,用书扣上了脑袋,呼呼大睡。
那头一直摘花枝的少年跳下了树,单膝跪着将花枝用绳子捆好,绑上死结。
王淡艳睡得可熟了,甚至发出轻微的打鼾声,盖着脸的书因为翻身掉落在地。
她侧偏着头,正对着饮行这边,圆润的鼻头和嫩白的脸都泛着红,微微张着嘴,而一早精心梳好的学子头被蹭得七零八落。
饮行还在整理另一堆花枝,他蹲在那捆花枝旁,枝枝根根摆放好,再用绳捆好。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走飞过的鸟雀。
最后他将两捆花枝背起,站起来时候,拍去了一身零落的花叶。
清澈潭水倒映出这个卖花郎的面容。
到起了一缕微风,潭面泛起涟漪,吹皱了一切。
他没有过去。
而是背着两捆花枝站了良久,从清澈如镜的潭面移目到一潭之隔的王淡艳脸上。
她睡得正酣,脸上都带着笑。
一旁扔下的书被吹得翻了一页又一页。
王淡艳醒来时,桃花绽放得正羞涩,太阳比她脸还红。
再一看小潭对面,连个鬼也没有。
王淡艳一拍脑袋,完了,迟了。她拿着书,挎起包袱,一路狂奔,还没到泊学,就先听到了朗朗读书声。
王淡艳更想死了。
杜夫子一向是个视守时如命的死老头,泊学中的学子没少因为这事被罚着抄上几遍书。
她这一觉睡到了快午时,这不得剥了她的皮。
王淡艳视死如归站在前门。
泊学中的小学子们一看,乐了。
这母夜叉一向要强,竟也有今日。今个早的许光景就因为这事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给骂哭了,让他们看得乐呵,如今又来一个,乐上加乐!
杜夫子起初没注意到她,在念着书里的东西。
王淡艳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打断,就单单站着,但是几乎在入学堂的那一刻,她就下意识的去看最后面的角落。
一抬眼,如愿看进那一双眼睛里,专注地让她忘了呼吸。
王淡艳咽了一口唾沫。
她此刻的模样颇为滑稽,狂奔的发髻潦草散落,不伦不类,身上还沾着草叶,比女鬼还像女鬼。
奇怪的是,杜夫子竟未曾动怒,只是古怪地看到了她这一身装扮,摸了摸特意蓄起乌黑发亮的须,嘴角抽了抽。
“你这模样,昨夜里去偷鸡了?”
王淡艳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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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袖,不发一言,自知自己理亏,等着受训。
底下的其他学子们都翘首向上望,眼含期待。
骂啊,快骂啊。
谁料杜夫子脸色如常地翻过去一页书,道:“罢了,既来了,便进来坐着吧,午时去收拾收拾,君子正衣冠。”
王淡艳应声,也觉得异样,不过松了一口气,坐回常坐的小窗边。
破烂穷小子垂着眼,额头上有长长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他低着头。
王淡艳扶好鬓角的发,取下包袱,从里头取出书本,她的书本因为早晨露水的浸染卷曲泛潮,有些字已经黏在一起,变成一团乱麻。
身上穿着浅黄的裙早已经因为睡在苔藓石头上也被浸湿浸潮,粘在后背,不太好看,带给她的不适膈应感也像碧落山里的大雾中夹带的水汽一样,一丝一缕地钻进骨髓里刺激她。
她可以忍受,但迟早会被淋湿,变得狼狈。
王淡艳盯着几秒,眼前盯出重影,她握紧笔。
她很少深入地想什么东西,除过求学时被夫子布置下来的课业会在深思熟虑之下引经据典地空谈放屁,写出一团文章。
王淡艳他爹自己不识大字,特爱好让自己的子女去识几个字来充充脸面。
他爹总是说:“书生,这名头,充充面子也行……但是小妹啊,你可不能学这些书生,俗话是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咱们家的小妹将来和他们不同,你爹我给你铺好了一条通天大道,你只管走,使劲走,你爹我就算是死了,你照样吃喝不愁,一辈子荣华富贵!”
王淡艳做过离经叛道的事不少,可那些是在瑶池镇,在有她爹大地主名声的庇佑之下,她可以无忧无虑地为所欲为。
若是,不朝着她爹为她布置的那一条路走,她会如何。
她会被她爹打死。
或许?
王淡艳抿紧唇,犯了难。
日头渐要往山外落的时候,泊学中那一口大钟被敲地嗡嗡作响,这是看门的人示意要上锁了。
她听到了饮行收拾包袱的声音,那阳如今被拉地狭长,打在土墙上,有坑坑洼洼的影子。
下山路上,王淡艳挎着包袱远远跟在饮行身后。
终于走了几里,走过了小潭,看过了桃花,余晖将要燃尽,在月亮升起的山路上,饮行停了下来。
王淡艳没注意,她盯着山头一直瞅着她的红狐狸,身后跟着好几只崽,也在探头,可爱地紧。
饮行问她:“你不回去吗?”
王淡艳回神,吓了一大跳,指着路,叉着腰,说得别扭:“就这么一条路,你走我也走。”
王淡艳昨夜要求让马车夫和小倩在碧落村和瑶池镇的交界处等她。
饮行不说话了,王淡艳轻哼一声,挎着包袱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她生了一场独自的闷气,不再回头,等她上了马车,听着哒哒哒的马蹄子声走啊走。
小倩的声从外头传来:“小姐,碧落村的那个寡妇在卖花……”
王淡艳闻言,掀起帘子。
小夫人正挎着花篮,站在瑶池镇的关口,身边围了一圈姑娘,拉着她的袖,要小夫人为她们头上簪上新鲜的桃花。
簪好发髻的姑娘们都眉飞色舞,发髻中满满一圈桃花,红花绿叶,薄暮中醒眼的美。
52. 地久天长
王淡艳鬼使神差地下了马车。
她未曾靠近小夫人,而是隔着一圈姑娘站在外头。她在观察着小夫人,看她莞尔一笑,偶露羞涩的模样。
王淡艳回头对小倩说:“你们先回去,我也想做一个簪花头。”
小倩未应,总共从王家到这里的脚程不过一炷香,她陪着王淡艳站定,让马车夫回去禀告老爷夫人。她看了看中间的小夫人,又看向自家小姐,不免担忧。
王淡艳此时一言不发,说是做簪花的发髻,可是如今完全不靠近一步,站在人群之外。
暮色下压,来此处簪花的小娘子越来越多,大多是些十几岁的姑娘们,呼朋引伴,手牵手肩靠肩,衬得王淡艳格格不入。
小倩有些不安,王淡艳此时神色却格外宁静。
小倩不知道小姐要等到什么时候,她鲜少见到小姐这么个样子。
街上老远来了一个人,他戴着黑色的帷帽,推着板车,板车上都是新鲜的桃花,前头挂着一盏小油灯。
像有心灵感应的,小倩又偷偷再去看自家小姐,就见到王淡艳松懈了眉眼。
小姐在昨夜刚跟她讲过一个卖花郎的故事,还当真就如此碰巧,小丫头偷偷侧脸笑,下一刻就被王淡艳弹了脑门。
“笑什么笑?”
话罢,王淡艳毫不犹豫走上前去,挤进一圈的姑娘里,在花香四溢中七推八推,她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与小夫人碰了面。
小夫人头上也别着一枝桃花,此下神色清浅地为面前的圆脸姑娘绾着发,嘴里说着什么,从篮里取花的间隙瞧见了王淡艳,朝她笑了一下。
手上绾发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一圈姑娘们见此,也都齐刷刷盯着王淡艳。
王淡艳面上有些臊了。
小夫人福身,呼之欲出的喜悦难掩羞怯,她道:“贵客安好,前些日子你买回去的那一篮花应是都开了吧,您可还满意?”
花?
王淡艳想,那花在当晚被她随手插在瓶里,不出一日被她娘拿着去喂牛了,花都被牛吃了。
王淡艳清嗓,应了一声。
小夫人红着脸小声问着她:“贵客可是要簪花的,若是您来,下一个便是您,不用等着的。”
王淡艳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眼风扫着不远处。
小夫人也跟着转移视线,瞧见了贩夫,笑答:“若是您等不及,我身边打下手的此时来了,就那个戴着帷帽的……”
众姑娘们闻言,都向后瞧,王淡艳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也侧头,贩夫正在将板车上的桃花往下转移。
“他是个哑巴,小时候坏了脑子不会说话,好在有一双极好的手,实不相瞒,我这手挽发的好技艺都是他教的,这位贵客连同姑娘们都不妨试试,可好?”
姑娘们面面厮觑,竟无一人开口都在心里带着质疑和犹豫。
好与不好的暂且不说。
这毕竟是个外男,虽是乡下人少讲究这些,可是挽发之事,邑朝的习俗就那样定着,黄花大闺女们思及此,没人好意思过去。
小夫人见此,尴尬一笑,摇摇头道:“无妨,他只是个打下手的,若是姑娘们觉得不便,那便辛苦姑娘们等得久一些,或是明日,明日我还会来……”
王淡艳从始至终都没再出声,她的心在疯狂跳动,她又笃定了,像早上猜他一定会来小潭边一样,她笃定他一定会来小夫人这里。
她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那黑色帷帽上,看他将花枝放在地上,看他又拿出刀子将桃枝粗糙的表面削地光滑。
她知道里面是谁,她还在天黑前与他说过话。
她不知道他看没看见自己,他总喜欢对她视而不见,但是她还是想过去。
什么破规矩。
于是姑娘们中,粉衫的王淡艳高高伸了手,众姑娘带着诧异不解的神色看她,王淡艳依旧感觉脸上臊臊的,这回却更加坚定。
小夫人似乎以为她等得着急,开口道:“贵人莫急,这一位完了便是您。”
王淡艳却摇头,指着姑娘圈外的那个人,对小夫人说:“我想试试让他为我簪花,可以吗?”
那个黑帷帽的,据说脑子不太好的人。
小夫人一愣,随即弯了眼,很明媚的笑。
“当然,”她递给王淡艳一枝桃花,道:“你拿着这枝花,亲自跟他说便好。”
“他会知晓的。”
王淡艳颔首,再转身时,那群围成一圈的姑娘们竟都主动给她让开一条路,这么一条花香四溢的路,王淡艳竟莫名感觉被自己走得悲壮起来。
贩夫坐在板车上削花枝,未曾目睹全部过程,就王淡艳拿着一枝花朝他走了过来。
拿着花枝做簪花,这是小夫人定下的规矩。
这贩夫迅速别过了头,无声的拒绝,下一刻瞧着竟要离开。
“站住!”
王淡艳情急之下,张开双手,挡在贩夫的面前。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
王淡艳直视这个贩夫,那一盏小油灯亮着,透过一层黑黑的布,她只能看到里面隐绰的轮廓。
心跳如鼓,呼之欲出。
王淡艳道:“她收了我的钱,我是她的贵客,你就是这样对贵客的?”
贵客。
贩夫霎时抬眼去看姑娘圈里的小夫人。
她将钩花的竹竿插进泥土里,在上边也挂着一盏小油灯,所以小贩夫很轻易地就能看到小夫人也在回视他们,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笑里含着打趣的意味。
眼前的王淡艳执着地有些可怕,紧紧盯着这贩夫,若是有个什么下一步的动作,她恐怕会扑上去。
她一向莽撞。
最终,贩夫伸出手,王淡艳将花枝递过去。
小小两盏灯,这边一群人,那边两个人,那边的姑娘们还在叽叽喳喳个不停,嬉笑怒骂的音不时传入耳边。
相比之下,王淡艳这边就安静很多。
贩夫并没有解开她的发,他将花枝拿在手里面斟酌,迟迟不下手。以王淡艳的视角来看,就只能看见他的一截脖颈和被洗得卷曲毛边的粗布衣领。
王淡艳努嘴,憋了好久,也不见头上的动静,她问贩夫:“我头上有虱子吗?”
贩夫摇头。
“那你为何不给我挽发?”
贩夫继续摇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会吃人?还是你怕我?”
“我真的是母夜叉吗?”
此话一出,贩夫手上的动作僵了一会儿,却将挑出来削地最平整的第一根花枝轻轻插入王淡艳的发中。
王淡艳感觉到了,噗呲一声就笑出来了。
她察觉到他的紧张了。
她在以前每次过去问他课业的时候,他都很紧张,紧张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坐在他对面,拉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尽管他还是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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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发。
可王淡艳知道,他在听。
因为每次她说到最后面,没话了,红着脸结巴的时候,他就会将自己的课业掏出来递给她。
就像此时一样,他会渐渐放松下来,不排斥自己了。
王淡艳听到他说,“你不是。”
于是,王大姑娘乐了,故意嘲笑他:“你别忘了,那寡妇说你是个哑巴啊,哑巴怎么会说话呢?”
贩夫懒得理她,手上簪花的动作默默加快。
小倩看到王淡艳脸上挂着很甜的笑容,这笑容只有以往老爷给小姐带回好看的首饰时才会绽放出来的。
小姐会抱着老爷的胳膊撒娇,哄得老爷合不拢嘴。
此刻的小姐却克制着,捏紧自己的裙,极力想克制住自己的笑容。
小倩忍不住捂脸,自家小姐太没出息了。
说什么呢?
小倩慢慢挪步过去,站在板车后面,听见了两人低低的交谈声。
“我叫王淡艳。”
“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饮行。”
“我知道。”
……
街上其他的小摊渐渐收拢了,聚集在一起的姑娘们也在慢慢散去。
小夫人将最后一枝花簪好,拿出铜镜递给女客,看她拿着铜镜满眼都是惊艳的样,笑道:“姑娘花容月貌。”
姑娘扶着鬓,大方笑,递给小夫人一两银子。
小夫人眸光微动,摇头道:“收不了贵人这么多。”
那姑娘却歪头,执着身边男子的手,问他:“阿敏觉得这夫人的手艺值,二郎认为呢?”
那被唤作二郎的人应声,视线回转,回答地干净利落:“阿敏觉的值便值。”
小夫人福身,“那便谢过贵人了。”
阿敏被男子扶着起身时,埋怨他:“你在看什么呢?”
后边说的,小夫人懒得听了,她看向另一边的油灯处,那贩夫坐在板车上。小夫人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提醒:“别折了啊,花折完了我明个卖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吆喝了一天而带着沙哑,深出一口气后,要求贩夫道:“不必等我了,你先回去吧。”
说完后,却看向那个阿敏和二郎的背影。
贩夫闻言,未再多问,推起板车便走,干脆利落。
长街上这个时辰偶尔有行人,小夫人拾起地上抖落的花枝装在篮里,问一户人家要了扫帚,将抖落一地的花瓣慢慢扫在一起,收拾了地,便挎着篮打算慢慢往回走。
月亮很亮,星星很少。
迎面走来一个人。
小夫人的发中还别着一枝桃花。
她眯着眼,瞧清了那人,展颜笑起,故意问他:“郎君可要买花,买回家送给娘子,哄娘子开心是极好的……”
话还未说完,她便被他拥入怀中。
花篮落了地。
她很轻地笑了一声,而在相拥的这段时间里,她在他的怀中也算得安稳。她仰着头问他:“这些日子,可有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想我?”
她每问一句,抱着她的人就点一下头。
待她问完,那人双手搂住她的肩膀,细细看她,从额头看到了下巴,闷声道:“不过短短一个月,你便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你让我,该怎么放心得下你。”
“阿姐。”
云缘踮脚,吻他的眉心,说:“没有一个月,是二十五日。”
53. 翻来覆去
碧落山。
桃花开得正旺。
饮行这些日子天不亮时便去小谭边砍花枝,将砍好的花枝背回去后再到泊学来。
泊学院里头有一棵极其茂盛的槐树,早来的学子会捧着书坐在底下读。
而当饮行来时,他的桌上总会出现一根草叶,长短粗细各不相同,已经连着出现了五六日。
坐在饮行旁边的叫刘明理,早早坐好看书,见着了饮行,打了一声招呼,提了一嘴总是凭空出现的草叶。
饮行将草叶拿在手中端详,闻言,放在了方寸大的木桌上角。他摇头道:“不知道,许是被风刮进来的,等会便扔了。”
王淡艳从后边拿着书进来,瞪他们。
刘明理挠头,憨笑道:“这风吹得古怪,日日往你桌上吹,怎么不见往我桌上吹。”
往你桌上吹就怪了。
姑娘拿着书站在一边,扭扭捏捏,一会拍拍裙衫上的灰,一会抚平袖子上的褶子,就是不肯走。
饮行打开书,提醒道:“夫子来了。”
侧后边淡黄裙衫的姑娘脚下一个趔趄,一抬头就与杜夫子四目相对,她扯出一个极其讨好的笑,轻哼了一声。
心里暗骂这臭小子真肤浅。纵使吧,这草叶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着想着,她又不免惆怅。
王淡艳簪花回去的那晚上是和她娘在一起睡的。
王夫人很喜欢王淡艳头上的桃花,摸着她的发髻左看看右看看,王淡艳没有不耐烦,仰着头给王夫人看。
到了要睡觉时,她也舍不得头上的簪花,王夫人看出来了女儿的心事,十几岁的年纪她也有过,心事不会藏起来,和喜怒哀乐一样都浮于面上。
于是母女两人在深夜相对坐着,王夫人问她:“今个玩开心了?”
王淡艳点头,带着桃花扑闪扑闪的。
王夫人很慈爱地看着王淡艳,晚来得女,她和王地主将许多爱,不夹带私心的,不带有目的以及对前头两个儿女遗憾的补偿都给了王淡艳。
人越到老,越爱回想,越是回想,遗憾就会满把抓。
这夫妇俩在很多年前使尽了浑身解数,用一双儿女换了很多年的富甲一方,如今老了,放下了野心,得偿所愿后再面对小女儿,却多了手足无措。
王夫人在年轻时是一个杀猪女,她阿爷杀猪,阿爹杀猪,她也杀得一手好猪,手起刀落眨眼之间,猪就分尸了。
她们家在瑶池镇里是声名远扬的杀猪世家。
王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和王淡艳一样的黄毛丫头,野心比王淡艳更大,比她闹得更难堪。
那一年,王夫人情急之下,骑着一只猪就进了王地主家,逼着王地主娶自己。
所以王地主到如今也不吃猪肉。
他们夫妇的三个孩子中,长得最像她的是大女儿,脾气最像她的却是王淡艳。
王淡艳簪着花,趴在她娘的膝头,像小时候一样,有了犹豫的事就会这样趴着,问出每个孩子都会问阿爹阿娘的一个问题。
“阿娘为什么会喜欢阿爹呢?”
王夫人捏捏王淡艳的耳朵,在王淡艳看不到的上头摇头笑。
该如何告诉她呢,其实这里头尔虞我诈牵扯居多。可是如今女儿趴在她的膝头上,被他们教养地无暇,她深知这不是好事,却怎么也不忍心敲开一层裂缝,往里面灌沙子。
王夫人挑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话:“他站在那里就够了吧。若是喜欢,怎么都喜欢,若是不喜欢……”
“怎么都不喜欢?”王淡艳接了一句。
王夫人扶去她脑袋上散落的花瓣,否认道:“那便要看你自己如何尽力而为,虽是讲究缘分,可不拼得一把,你又如何得知他是不是你的缘分,你说对不对啊,小妹?”
王淡艳不说话了。
王夫人看出她的困惑,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前提它得是对的。”
王淡艳问:“我怎么知道它对不对的?”
“小妹得问问你自己。”
王夫人好笑地看王淡艳紧皱眉头,亲亲她的脸,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温声道:“对不对的,不是一时半会可以知道的。现在唯一确信的便是小妹明个还要去学堂,听小倩说三娘一直很用心,娘很高兴。可是不早了,花迟早都会枯萎,若是小妹实在是很喜欢,娘明个将簪花的请到家里来,小妹爱簪几日簪几日,好不好?”
王淡艳鼓嘴,心头有好几个问题,闻言只可作罢。
最后趴在王夫人的膝上沉沉睡去。
王夫人替她摘下发中别着的那些花枝。
她看得出来,小妹很喜欢那个人。
王夫人看着小女儿恬淡的睡颜,侧着头想,要是再早上几年,她会逼着,问着,使出最直白扎心的手段让她自个看看所谓的喜欢到底多么不堪一击,兜兜转转迟早也会走上父母为他们安排的路上。
前头两个孩子的成家立业,如愿变成了自己一手促成的模样。疏远淡漠她感受地真切,自己亲手拔去了刺,伤疤还留在长子长女身上,一看到她,伤疤便会作痛。
王夫人也是那样过来的。
如今兴许是老了,她不打算再故技重施,天堑阳道还是别的,自己踏踏,才会知道,不是么。
对于小妹,作为商人,王夫人可以刻薄地预料到结局。
可是作为她的阿娘,趁自己还活着,还有精力和主意,还可以将小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所以让小妹多去经历经历又何妨。
……
饮行背着花枝到瑶池镇的时候,天色已晚,簪花的姑娘们这几日失去了新奇,比前几日少了许多。
小夫人坐在一块圆石上,她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拿着针线坐着绣东西。
饮行曾经将钱袋子递过去时看了一眼,发现小夫人在绣腰带。
图案他看不懂,颜色瞧着像给男子用的东西。他心里想着,也快到清明了,应是烧给周小二的。
小夫人瞧见了他,对他招手,示意他去另一边的镇口去卖花。
饮行拉着板车到镇口,刚放下了车,身边就有抱怨声响起,鲜活的娇俏声响在他耳边。饮行猛地回头,一眼就看见穿着黄衫戴着白帷帽的王淡艳站在他跟前。
“怎么来得如此晚,我花都快卖完了。”
说完,王淡艳指着自己,一看饮行,就乐了。
饮行戴着黑帷帽,王淡艳戴着白帷帽。
“咱们两个像黑白双煞诶。”
她从饮行的板车上拿走花枝装在自个儿篮子里。王淡艳一双手生得有福,白白嫩嫩,软绵绵的,她娘总是说这样的手是有福之人才有的。
饮行瞧见这双手上已经被花枝划出浅浅的痕迹。
王淡艳未觉,只奇怪饮行为何不说话?她用手上的桃枝挑开他的帷帽,露出饮行的半张脸。同时也揭开自己的白帷帽,一下子凑近了饮行。
他们头一次靠得如此近。
王淡艳的脸一向很红。
饮行狼狈着避开她的视线,王淡艳不免得意,跟说相声一样道:“别这么看着我,你可以卖花,为何我不能卖花?你能做的,为何我就做不成呢?”
饮行说不出话,耳根子红到滴血。王淡艳更乐了,不逗他了,撤回自己的花枝,对他说:“好了好了,快去卖花吧,一会儿没人了。”
说完后,推了他一把,放下帷帽,揣着篮子对着来往的姑娘们吆喝,声音甜地钻进人心里去。
“姐姐可要买花?”
饮行听着这声音转身,在王淡艳的身后,看她隐入人群。
对面有个茶楼,侍女跪坐着煮茶,临窗坐着一男一女,女子手靠着窗,撑着下巴看底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二郎,你说可巧,又见到了这个卖花的了。”
二郎将视线收回,握着茶盏的手松开,用帕子擦拭手上溢出的茶水,不咸不淡道:“这是小地方,见到他们也不甚稀奇。”
阿敏不置可否,用指尖点点茶水,低等劣质的茶,她觉得食之无味。遂又看向二郎,转移了话题,问他:“你我二人成婚之日,你爹会不会回来?”
二郎摇头:“没有消息。”
阿敏惆怅轻叹:“你我亲缘单薄,我只有阿母从扬州赶来,你这边,竟就只剩下了你兄长和嫂子了。”
话罢,不见二郎理她,阿敏撇撇嘴,看向镇口用巨石雕刻的石门,石门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红灯笼,正中间刻着大大的瑶池二字。
她将那两个字在口中滚过,状似不经意提起,问对面的人:“这里人也巧,名字也巧……瑶池镇,”
“我记得着你父亲做世子的时候在这里曾待过一年,清除了余孽呢。”
二郎递给阿敏一盏茶,意味不明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阿敏笑而不语。
外头的行人渐渐散了,小贩们在收拾摊子。
板车一角挂着的油灯下,饮行一直守着桃花坐在板车上,他既不吆喝也不张望,就那样坐着,一枝桃花也没卖出去,连头也不带动的。
有个孩童看了好久的桃花,一直在观察卖花贩,伸出的手多次停下,最后悄悄上前,可他够不着桃花,踮着脚伸着手往上够。
一边捉花枝一边小心翼翼用眼睛去看一直不回头的卖花贩。
终于拉住了一枝,扒拉下来,桃花也散尽了。
“偷花贼!”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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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艳在一旁故意喊了一声,小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下连桃花也顾不得拿就跑到巷子里躲起来。
“这小孩真胆小,吓一吓就跑了……”她提着空花篮到饮行身边,得意地给他展示。
王淡艳看到戴着帷帽的饮行转过头来看她。
长街上这时候人群尽散,连其余的摊贩都牵着毛驴走了。王淡艳放下篮,摘下帷帽,她的裙衫上沾了些泥土,累了之后就顾不得了,一屁股坐在饮行的另一边。
他们中间隔着短短的距离。
王淡艳用帷帽扇着风,鬼知道她刚才有多害怕饮行走了,会留下她一个人。
饮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坐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只化作一句话,问她:“为什么?”
王淡颜扇风的手僵硬了。
嘴唇蠕动几下,发不出来任何声音,放下帷帽的时候,脸上还有汗珠在流,她沉默着揪紧衣裙。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此时她该回家去,或者在用膳,或者在和小倩一块儿玩叶子牌,再不济也该看看课业话本子消遣时间。
总之就不该来这儿。事实是她跟鬼迷心窍一般来了,做了,现在做完了,才发觉太明目张胆以及手足无措。
她沉默着,想用蛮横无理,不需讲求什么原因的娇纵去解释自己的行为。
可是下一刻,饮行摘下了自己的帷帽。
遮掩眉眼的刘海被尽数梳起,那些在泊学里总会透露的阴鸷在此时也烟消云散,多了少年气。
王淡艳头一次知道,那层厚重的发遮住了多么清澈的眼睛。
饮行望着她,很平静很平静地望着她。
王淡艳看不清自己此刻的表情,但就是觉得自己很丢人,很丢女儿家的矜持。
他的平静对比起自己的不平静,自己心思的昭然若揭对比他的无动于衷,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也就一层窗户纸,她突然发现有些可笑。
莫名的受挫。
王淡艳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下,深深呼出一口气,问他:“你,为何在那日要送我桃花?”
饮行说:“你我同窗,那日的花卖不掉了,丢之可惜。”
王淡艳觉得自己的呼吸带着苦涩,嘴唇都发着麻,心被冰困住。
她问出第二个问题。
“为何要替我簪花?”
饮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仍旧很平静,平静地像滩死水,倒映出里头王淡艳的狼狈。
这问题的答案浮于表面,因为她是小夫人的贵客,再问下去,也就没了意义。
王淡艳迟钝地点头,跳下板车时,被木头的毛刺在手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她不敢去看那车上的小少年,只是摇头,说道:“叨扰你了,我知道了。”
长街的夜深了,更夫打着更,看到有个少年拉着板车在往回走。
他最近每个晚上都会拉着板车回去,走过近十里的小路,路过荒郊野岭的群坟,在月色正盛之时淌过溪水,然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做着他的饮行。
这一路什么都有,野兔,野鸟甚至黄鼠狼。
每走几里,耕地变成的荒野就越多,越发凄凉,狼的嚎叫也能听到几声,再走几里,荒野就又变成了耕地。
今夜,他不想赶路了。
板车被他掀起扔在水中,桃花散落在整个溪面上,顺着水一起一伏,往下流。
饮行坐在了小桥上,穿着那身总是被人诟病而缝缝补补的粗衣。
他道:“七年不见,二哥竟还惦念着我,饮行真是,倍感荣幸。”
二郎回他:“阿弟也让二哥好找。”
饮行自嘲笑了一声,拿着水壶喝了一口水,最后轻叹一声:“行了,你跟了我这么多日,想来早就打听清楚了,既然如今拿着剑,便直接杀了我吧。”
“二哥须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二郎用手中的帕子在擦拭长剑。月色中的水面泛光,他并不着急,甚至慢条斯理含笑道:“阿弟聪慧不改,你既知今日我杀不了你,引我来此,便想让他杀我?”
桥头有棵皂角树,树上头有个人叼着叶子在看戏。
二郎擦完剑收了帕子,将长剑抛起,在手上转了一圈,使了一个力,那利剑转了一个方向,朝着皂角树飞去,直指树上的人要害。
不曾想那剑竟连叶也未碰得,便被另一柄剑挡下。
树上的人还在咬着叶,甚至吹出一段哨音,难听得紧。完后,含糊不清朝底下的二郎喊道:“他还有用,你杀不了他,我劝阁下尽快走吧。”
饮行盯着水面,最后一片被板车阻碍着的桃花也随着水流走了。
“真可惜,二哥,你杀不了我了。”
54. 靠岸
二郎拧眉,拿出随身的软剑,怒斥道:“装神弄鬼!”
他拿着那柄剑便要刺向饮行,不曾想却有另一把剑破水而出,厚重的肃杀连带着水浪扑面而来,让人如坠冰窖,二郎迎着剑挡住了一击,堪堪跪在了地上,全身湿透。
那把剑并没有要了他的命,他唾出一口血,眼珠胀疼,好半晌才缓过来。
男君单手负剑,宽大的衣袍随风而动,铮地一声,收剑入鞘。
“饮行,你暂时不能杀。”
树上的少年郎这时候也纵身一跃,脚尖踏过底下的斜枝,踩得枝尖冒出的绿叶触了水,人在转眼之间就站在了桥上,站在执剑的男君身后,同时还伴着一声挖苦。
“劝君君不听,自讨苦吃。”
二郎眼中闪过阴霾,十指抓着桥柱酿酿跄跄撑起身。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大的在故意挡着小的,可是从音色来听,二郎只能判断出是这二人是一位男君和一位少年。
二郎神色一动,深知小的不足为惧,眼前的这个男君才得提防,他拱手以示作礼,道:“也算不打不相识,不知二位……”
男君不说话,小的话极多。二郎说完,小的从男君身后探头,指着自己。
“我们?”
月色中少年郎的相貌被映照得俊朗舒展,只见他眉眼弯弯,薄唇一张一合,吐出:“我是他儿子,他是我老子。”
下一刻,男君手上长剑一抬,剑柄落在了小的头上,小的咬牙,捂着头缩回去。
这是一对父子。
男君背着光,二郎瞧不清楚他的相貌,适才有月光相照,小的容貌展露无遗。
男君将人敲回去后,视线落在了二郎脸上,不紧不慢道:“你是崔氏的二郎,崔以澜。”
二郎看清楚了那顽皮少年的相貌,已经脸色煞白了,又闻男君点出自己的族氏,恍惚之间竟就作礼,这回不敢直视那男君,低首道:“不敢欺瞒,此乃家中余孽,牵扯颇多,早年就该被杖杀。前些日子家中奴仆突传见这余孽于此地……方才来此地,绞杀。”
二郎越说头越低,叩首,孤注一掷道:“这余孽身后有大案,不杀,恐会牵连我族。”
话罢,脑中刀光剑影一晃而过。
男君却只道:“你走吧。”
二郎应声,起身时,下意识又瞧了一眼男君的身后,那少年与他回忆之中的人有五分像。
二郎八岁曾被长嫂郑氏带回母家,长嫂见其母,留他一人在园中玩耍。
寒冬腊月的时节,二郎突见一巴掌大的黑蝶展翅蹁跹,心中生趣,一路直追,闯到了一处院落,门扉半掩,寒凉幽丽。
二郎心中生了疑,大着胆子往里边走了几步,院落中的一处窗前,瞧见了蝴蝶飞进去,踮着脚往里头探看,就见一女子,长发半挽,一身素衣,偏头笑语吟吟正讲着话。
二郎瞧清楚了素衣女子正对着讲话的那物,被吓得踩着石子崴了脚,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抬头时,瞧见了素衣女子已然站在窗前看他。
蝴蝶在她指尖落下,展着翅。
二郎觉得那蝶也在看着他,他被吓得不顾瘸着的腿,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长嫂的院落,见着了她便哭喊不已叫嚷着自己方才的见闻。
长嫂闻此,面沉如水,呵斥了满屋的下人,只叫来二郎身边的嬷嬷低声问了几句,二郎在她们交谈的话中隐约听见了“宫中”“天子”之类的字眼。
二郎疑惑了。
他在寒冬腊月,见着了一只蝴蝶变成老鼠,还见着了女子在同老鼠讲话,又在一个眨眼间瞧见了老鼠又变为蝴蝶。
而这些,与天子何干?
二郎怀揣着惊疑的心,看长嫂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再匆匆忙忙地出去,这全程都是面无血色,仿若大祸临头。
一个时辰后长嫂面带喜色地回来,叫来了他,拿来糕点哄着他,说:“二郎不过走了神,晃了眼。”他不认,一个劲地哭喊,大声说着事情的经过。谁料一向温婉贤淑的长嫂扇了二郎一巴掌,沉声让嬷嬷带他下去。
而原本打算在母家待上三日的郑女竟连夜带着夫家的幼弟回到了国公府。
当日晚,二郎起高热七日。
后来他清醒,将此事长埋于心,嬷嬷婢女再当笑话提起,二郎也是一笑而过。
二郎自己也心生迷茫过。
又过三年,二郎十一岁,外出游玩,恰逢天子携贵妃祭祀。听闻百姓们团团聚在了大善恩寺,二郎心中亦生了趣,怎奈去时天色已晚,正值天子銮驾回宫。
他和百姓一同于长街跪送,二郎大着胆子瞧上一眼,疑惑。
銮驾中并无天子,只坐着一位身着祭祀服的女子。
那女子是他长嫂的姑姑,亦是他的姑姑,二郎多瞧了几眼,想瞧出与长嫂有何不同。下一刻,那女子竟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侧了头,抬起眼,与二郎对上视。
正是那素衣的女子。
……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饮行仰倒躺在桥上,看稀稀疏疏的星子明明灭灭。
身边有小少年撩袍坐在他身边,兴致勃勃问他:“一般人闻得刀剑相击发出的刺耳声好歹会有些反应,我方才瞧你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
少年挑眉:“你耳朵不好?”
饮行闭眼,听着泠泠的水声。
等不到回答,身边人也不急,不过又问了一句:“你也姓崔?”
饮行很疲惫了,可是今日不过才卖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桃花,他却觉得像卖了一辈子之长,一闭眼,脑中都是团团簇簇绽放的花,心中深觉乏味,鼻尖却还有浓郁的花香,指尖还有枝干粗糙的触感。
他抬起一只胳膊,挡住眼,疲惫呢喃的声,与水声共响。
“我未曾有过姓。”
他不姓崔,他不是谁。他这一路逃亡,得到的就是一无所有,他只是他。
身边少年开始胡说八道:“哦,那可巧了,我是病死鬼,你是无名鬼,你比我大,我叫你鬼哥哥可好?”
饮行懒得搭理他。
小少年双手撑着地,一只腿曲起,无意地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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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面,看见了那板车,像水牛一样四脚朝天躺在溪面上,连车轱辘也掉了一个被水冲得不知所踪。
明朗月色下瞧着还有些骇人。
少年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哥哥啊,你把车掀进溪里了,你猜猜我娘会如何?”
饮行不动,问他:“你娘是谁?”
小少年扬眉,突得就笑了出来。行已至此,一只脚都快踏进鬼门关,他竟还不知道元凶是谁。
当真是天大的好笑事。
“嗯?你还不知道她是我娘?”
……
一个时辰前,烛火猛然灭掉,云缘放下了针线,推开窗时,月色正盛。
她亲手教出的剑气,她自然认得。
云缘锁了门,夜里提灯行。
碧落山里有狼,常爱在夜半时分嚎,它们嚎地有规律且哀婉凄厉,老一点的村里人时常凭着狼嚎的规律去分辨几更。
听他们说,等那群狼嚎到第四遍时,声音越发尖利,就像人临死哀嚎一样时,天就会亮了。
云缘不知道村民们是如何计算狼的嚎叫的,只知道这一路听来,这些嚎叫声是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她也不知道这群狼崽子嚎到了第几遍,只知道东方既白时,溪涧桥上有三个人。
圣穆帝也在坐着,他很专注地等待着日出,旁边两个少年躺着熟睡。
见着了云缘,对她挥手,云缘走上前去,放下了油灯,俯身脸贴着他的脸,问他:“家中等了你们好久,闻得了你的剑气,也不见人回来,坐在这都想什么呢?”
圣穆帝牵住云缘坐下,两人肩并肩,他问云缘:“阿姐记不记得曾送我求学时,也总会提着一盏灯在河边等我。”
云缘经他一提,想起来身边人年少的模样,与眼前这个帝王重合,她沉吟片刻,扬起手比划:“记着啊,你当时好小一个,让我时常觉得像养了一个孩子,还是个闷葫芦,能憋死人,好几次困得要死,还要去等你。”
圣穆帝闷声笑,头靠在云缘的肩膀上。
哪有那么小,十几岁就算刚长个也比她高了半个头,只是常站在她身后,听着她的话,做着自己的事,默默观察着她,却从不走近她的身旁。
这几日的帝王一直陪着云缘待在碧落村中,矮房老树,青山流水,仿似又回到了年少与她初识的时日。不过他已然不再年轻。
云缘卖花时不准他现身,他便易了容有时坐在她花摊对面的小摊下,有时坐在茶坊里,偶尔派人为她送去一盘糕点一壶茶,看她欣喜的模样自己也会笑。
这中间,他自然而然就会注意到饮行。
圣穆帝问云缘:“阿姐可会后悔?”
后悔什么?
圣穆帝看向云缘的侧颜,看她眼中闪着溪面上的波光粼粼。
他想问,你看见他们时,会不会动恻隐之心?
可会想起曾经的你和我?
圣穆帝攥紧了她的手。
“谁知道呢。”
云缘打了一个哈欠,心中想着该吃饭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55. 几度春秋
小倩觉得小姐最近很奇怪。
虽然前段时间的小姐也很怪,细数起来,从天不亮就去泊学,到起兴上街卖花,再到一晚上拉着自己谈天说地脸颊绯红不肯睡觉……这些细微的变化让小倩新奇之外又觉得小姐合该就是这样的。
而如今,从前的有异之处都暂且停下,小姐还是那个小姐,爱穿鲜亮的衣裙戴鲜亮的首饰,爱随心所欲地说话,爱街东头的那家糕点铺子,偶尔双手叉腰骂起人来唾沫横飞,敲自己脑袋数落毫不手软,其实过去没几日,可若是将有了对比的过去与对比以后的如今相看。小倩发现,小姐做事干脆利落了很多,背诗作文章这些日子也常被杜夫子夸奖,以及肉眼可见小姐发呆的次数变多。
小倩捧着新买来的糕点递给王淡艳时,她正卧坐在窗边看新出的嫩芽,小倩叫了好几声小姐,王淡艳才回过神来。
王淡艳眼里有短暂的惊厄,这是深思中被打断才会产生,这些也让小倩奇怪,小姐以前很少发呆。
按小姐自己的话说:“人生苦短,多思无益,呆着不如动着,动着不如吃着。”
小倩一边对这句话深以为然一边亲眼看着王淡艳自己为自己的话圈起一座墓地,将自己埋进去。小倩有些惆怅地看着自家小姐,察觉到的王淡艳挑眉。
小倩刚想开口,嘴里就她被塞入了一块糕点,浓郁的香甜从舌尖流淌传递,丫鬟眨着眼不明所以地看小姐。
临窗下,王淡艳穿粉色的春衫,春衫上有瑶池镇的三位绣娘合力绣好的春花开得正艳。
王淡艳将糕点塞入小倩嘴里,用帕子擦手,问她:“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不好吃?”
小倩糊里糊涂摇头,她看到王淡艳唇角微弯,绽放出一抹香甜的笑,比嘴里的这糕点还甜,跳下了小榻便出去了。
四月初,王淡艳对她娘说,她想考女官。
自圣穆帝登基,实行新政,举士不论男女,朝中亦有几位女官,只是大多官卑职小,出彩者寥寥无几。
她娘闻言笑,轻声说好,只是心想小妹是一时兴起,所以并不在意。
这一年的四月比三月时还要多雨,王夫人担心山路湿滑,出行多有不便,正好泊学旁边就有几户人家搬去了瑶池镇,搁置了屋子多年不住,便被王夫人买下,修缮布置了一番,派了两个可靠的家仆跟着,让王淡艳暂时落脚,侯着天晴再回去。
雨中的山林很静,王淡艳待在这里觉得心也静了,听着雨声看着书,累了时便望望湿亮的新叶,暂时会忘记一切的不如意。
这些时日避免不了她还会见到饮行。饮行与以前无异,还是坐在最后边的角落里,穿着陈旧不合身的黑灰布衫,将自己隐匿在众人里,像王淡艳以前养过的一只龟,一直缩在壳里不肯出来。
若饮行真是她养的乌龟就好了,若真是,她就可以在它悄悄伸头的那一刻揪住他的脖颈不让他再缩回去。
可是饮行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心知肚明自己心意却仍毫不留情拒绝自己的人。
她恨不起来,却也无法再自我欺骗地去凑近他,是饮行自己筑起了层层壁垒,她尝试破了又破,好不容易看见了有黄豆大小的光进来,他却告诉自己那不是窗,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王淡艳也会心生退意。
所以那晚过后,她开始主动避着饮行了,她想自己也需要些时日,去好好想想阿娘说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次日,雨还下得淅淅沥沥,杜夫子今日有事,让众学子不必来泊学里上课。她索性在那小屋中坐了一早上,书被她看得晕晕乎乎的。
小倩在她跟前走了三回,欲言又止,终于将王淡艳走烦了,王淡艳问她:“你想做何?”
小倩露出一个极其腼腆的笑,走到王淡艳身边,对她说:“外头雨小了,小姐看了这么久的书,对眼睛也不好,该出去转转了吧。”
王淡艳正好疲倦了,寻思着也对,就跟着小倩撑着一把伞出去了,主仆二人一路慢悠悠的竟就转进了泊学里头,刚走了几步,就从半掩的学堂后门里就瞧见了人,还是后边的位置。
小倩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王淡艳神色很淡。小倩见她步伐不停,以为她没有看到,就想装作无所知与小姐散步过去。
刚走了没有几步,王淡艳突然停住了。
小倩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王淡艳摇头,靠在外边的墙上。
窗内人看不到的窗外。
王淡艳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听着浅浅的雨声,看着连成了珠子一般的雨从檐上往下淌,偶尔新燕从枝头飞窜到檐下抖着翅膀发出与雨混为一体的鸣叫,让王淡艳依稀记起来她到泊学求学的第一年。
去年今日此时,好像也下着雨,那会儿雨似乎比这会儿小一点,更细了一点。
王淡艳刚来到这么穷乡僻壤又质朴原始的村落,对什么都带着好奇。
山中的雨很新鲜,是在十里外瑶池镇都很难感受到的新鲜。
她便是在这么个日子第二次碰到饮行,尚且微冷的天,雨气都从伞底钻进来打湿她的衣裙。
碧落山里有一处断崖,断崖旁修着亭,春日的赏景的人们都爱来此处赏景。在亭里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整个碧落村和远处瑶池镇,被耕耘地整整齐齐的土地。
王淡艳百无聊赖,坐在亭里赏景,看见有个人披蓑戴笠,背着筐穿梭在雨林里挑野菜。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是饮行,给她取风筝的那个。
她那会儿有些困了,闭住眼睛听着淅沥的雨声想小憩,也真这样做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尖锐的鸣叫,是某种动物发出湿润的叫声。
小倩过来想给她盖上一件衣,王淡艳摆手,睁开眼去寻声音的出处,往下望,看清了挖野菜的饮行正提着一只乳狗的脖颈看。
她的角度,看到那只雪白的乳狗四只爪子作刨状,张牙舞爪的挥动,狗眼睛黑豆大小,湿湿的。
他会吃了这狗吗?
他不是很穷吗?
那会的王淡艳对饮行的认识只停留在泊学中的学子们谈论他是个穷小子,会捡别人不要的食物。怀着这份好奇,她看着饮行提着那只乳狗的脖颈将它举到眼前看了好一会,然后用自己身上的衣袍包住那狗,擦了擦,将那小狗揣在怀里,背着筐篮慢慢下了山。
地主小姐见此觉得又不像,迷糊着闭了眼,松了口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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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安眠。
可不知为何,从那时候起她就莫名长了个心眼,在山花落满了地时,在绿叶最苍翠时,在一叶知秋时,在大雪满地时,天还蒙蒙亮时……她见到饮行的次数越来越多。
那个穷小子总会坐在泊学中那棵老槐树底下,趁着早晨稀薄的光看着书,他不会大声读出来,他往往从内至外的沉稳,他从不会出声,只会安安静静地翻着书页。
王淡艳用了快一年的时间站在外头观察,走了又走,停了再停,最后决定一鼓作气。
那一日,她拿着夫子布置的课业,整个人收拾的干干净净大大方方,发髻是阿娘亲手为她挽好的,插着她最喜欢的那根簪子,怀着第一次施展的好奇心,走到了饮行的跟前。
以前的不识,尚可以从从容容,如今的相识,一墙之隔,她的心境变了。
所以男色什么的,真该死啊!
王淡艳再透过窗去看,莫名松了一口气,可笑的紧张与怯懦却无处施展了,心中的重石头落了地。
里头坐的并不是饮行,而是刘明理。
王淡艳笑了,然后离去。
雨是一直下,真大啊。
刘明理策论写到一半时,卡了壳,抓耳挠腮一阵,实在写不出,真心想将杜夫子逮过来让他自个看看布置了什么东西,自己看看,是人写的吗?
无奈明早那老头却要收,他实在写不出,就找上了饮行。
泊学中最懂得杜夫子的人便是饮行,写出的东西一般都深得老头心,饮行出的价钱也公道,都是适合他们这些穷学子的。
刘明理攒了好久的钱,也不敢让他阿爹阿娘知道,所以他就约着饮行直接来泊学里教教他。
饮行往往只说一两句,便让他们写,顿了卡了写不出了,他便再过来又是一两句。
一个愣神的功夫,刘明理便不见了饮行人,正奇怪人去了哪儿,就瞧见了窗外有衣在飘,走过去,看见了饮行正靠着看雨。
泊学中的每个人都知晓饮行很穷,也很瘦,刘明理与饮行同窗三年,也知晓。今个却是头一次意识到,原来有人可以瘦到呼吸间都有筋骨在起伏的地步,可是以往从没见过他的这个样子。
“你在这做啥呢?”刘明理挠着脑袋,试探地出声问他。
饮行沉默靠着,只摇摇头。
刘明理觉得很奇怪,但又不好意思问,他觉得饮行可能是太饿了,去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个馒头递给饮行。
饮行继续摇头,开口拒绝他道:“我吃饱了。”
小夫人家里最近来了个男子,还带了个小子,男的爱做饭,小子爱说话。
刘明理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窗边,咬着馒头嚼,拾起跌落在衣裳上的馒头屑丢进嘴中,还不忘感叹“饮行,你如此好的学问,为何一直不考?觉得自己还准备的不够多?我觉得可以了,我有你这个学问,我阿爹说我刘家的祖坟都可以冒青烟了……”
饮行并不接话,他时常这样,刘明理早就习惯了也并不在乎,只是自顾自接话道:“我就是单纯想不通,你如此卖力,却年年耗在这小小的碧落村里耽误大好人生,又是为何呢?”
饮行不答,望雨沉思。
56. 十八
这一日散学时恰好一时没了雨,王淡艳想趁着好天气回家,下山的路上虽然多泥泞,一路颠簸,好再马车都走过来了。谁料到了半程的平路上,车轱辘陷进了深沟中,任凭马车夫如何推如何拉也是纹丝不动。
王淡艳提着裙下马车看,看完就愁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如今即便再走回泊学去也得一个多时辰,有心无力。
偏偏此时天公竟不作美,雨又来了。豆大的雨珠炸成四瓣开始往下掉,砸在她眼皮上,糊住了视线。
王淡艳小声骂了一句,用手擦去雨水。主仆两人只能先上到马车里去,等着马车夫去找帮手回来。
好再那马车夫找人找得出奇的快,寻常快一个时辰的路程缩短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王淡艳在马车里听到了马车夫的声,提着裙跳下来。此时雨下得太大,白花花的如同往下倒。小倩摇摇晃晃抱着一把伞和王淡艳站在一棵树下,看着马车夫和找来的人。
雨太大,人就不容易看清楚,只看到两个影在大雨中围着马车转。
这两个人的全身被雨淋湿透,一个在前边背着绳拉,一个在后边推。
拉着绳的是车夫找来的人,他戴着斗笠,因着这次的雨太大,斗笠也兜不住,身上还背着绳,一使出力气就压得那人整个身体极弯,成了要射出的箭。
不管拉车的还是推车的,他们身上的布衣都因为被雨淋湿而紧紧贴着身体,马车夫在后面一声一声地大声吆喝,戴斗笠的双脚狠狠踩在湿泥中,因为打滑踩出来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深坑。
小倩不忍看下去,一时别过眼睛抓紧了伞柄,却看见王淡艳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
马车终于发出一声极其疲劳的声,车轱辘缓缓挣脱出泥坑,车夫松了一口气,戴斗笠的那个人也脱了力,松开绳,胸口剧烈起伏着。
马车夫赶紧喊道:“小姐,可以上马车了。”
王淡艳慢吞吞点头,顿了一顿,上车时,吩咐小倩拿出钱袋子给车夫和找来的人各一两银。
小倩照做。
随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坐定后,车夫驾车开始行驶,马车摇摇晃晃,雨水从被风掀起的帘外打进来,打得脸上生疼。
小倩抓住车帘,往下压的一瞬,马车从那个戴斗笠的身边驶过,小倩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他有一双很凌厉的眼睛,他用这双眼睛望着这辆马车,眼里情绪翻涌。
这是一张让人一眼就会记下的脸,但小倩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想,应该是碧落村中的人吧。
小倩用屁股压住了马车上的帘子,隔绝了所有视线。
再去看王淡艳。
就成了一块被雨打湿的石头。
那股感觉又来了。
小倩咽了一口唾沫,试探开口:“小姐。”
王淡艳慢半拍,心不在焉回应她:“嗯。”
“我们回家了。”
“我知道。”
“小姐不开心吗?咱们可是半个月都没回去了……”
“开心。”
“那……”
小倩捏紧了车帘。
“小姐怎么哭了?”
石头冒出了汩汩泉水。
王淡艳难堪地别过头,看向手中的帕子,深深地呼出来一口气,道:“你便当作是……喜极而泣。”
“还有,别告诉阿娘,算我求你了。”
……
戴斗笠的人还站在原地,他目送马车缓缓离开后才如梦初醒。
青山之中的滂沱大雨总是带着说不清楚的畅然,那一两银被他紧紧握在掌心里。雨太大了,斗笠早就被压地喘不过气,再也挡不住雨水。他将其摘下,抹了一把脸,索性已经全身湿透,便拿着斗笠一路往回走。
走入了碧落村,走过了老柳树,又走回了那个屋。推开门,一入眼,家徒四壁。
他看了好久,才挂好斗笠。
外头雨还在下,老屋漏雨,雨水浸透了一大片墙面,棕黄的泥墙变为深色,雨珠从缝隙里往下滑落。有一滴雨掉在了陈旧的木桌上,桌上有一壶早就冷了的茶,桌边有一个早就在等待的人。
是隔壁寡妇家新来的少年。
饮行坐下,斟了两碗茶,将其中一碗推给他。
饮行与这少年见面的次数颇多,可除过那晚第一见面时的了了几语,竟也再未交谈过。
而这少年在饮行看来是无处不在,散学时在山路旁的某棵老树上,会看到他逗着鸟玩着叶,有时候也在碧落河里荡着小舟,哼歌唱曲。
俗世的苦难在这个少年身上没有一丝痕迹。
饮行不知道这少年的名字,因为它总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话都说不了半句的缘分,却让饮行每次都能发现他的身影。
饮行以前是自顾不暇,疲于生计,如今可能是吃饱了饭,可能又是因为别的,难得空出了一部分心去思考这其中原因。
那少年执起面前这碗已经冷了的茶水,一口气下肚,感觉到了透心的凉。
他露齿一笑,天真无邪道:“哥哥,难得你如今清闲,不如我们玩个好玩的?”
饮行难得接话,问他:“你想玩什么?”
少年露出笑,脸上有浅浅的酒窝和一对虎牙,像饮行早年在山间见过的鹿。他对饮行说:“哥哥告诉弟弟一个秘密,弟弟也告诉哥哥一个秘密可好?”
许是对面少年的笑容太稚气也太温柔了,饮行听后也露出笑意。
在粗鄙而拙劣的盔甲被雨水冲刷殆尽后,他天生凌厉的眉眼在此刻尽露,不再灰暗。
世人对他的偏见与因此的避而远之都成全了他,成全了他成为饮行。
久而久之,他也以为自己就是这么个人了。今日难得露出了笑,若是让旁的熟知他的人一睹其风采,也会稀奇他原来是这么个性情。
饮行举碗,以茶代酒:“既为兄,那便我先说。”
话罢,冷茶被他一饮而尽。
饮行问少年:“你可曾见过黄沙?”
他补充道:“不是帝京的。”
少年郎撑着下巴,摇头。
“我也许久未曾再见过了。”
他都快忘了,五岁以前生活的地方,唯一的印象就是那里是常常连一棵草都难以存活的黄沙地,风吹得猛烈,裹挟着黄沙,常常是天昏地暗。
可是就是那么贫瘠的一个地方,却生活着将近二十口人。
时间过去了太久,他那会又太小,如今再回望,眼前也像是被沙土蒙蔽,只剩下了耳朵里呼啸的风声。
贫瘠的边界,连绵千里的黄沙,还有虎视眈眈骑在马背上的异族,构成了历代的残局绝唱。
在这样的境地下,天子派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将军来此守边疆,三年。
那时候的崔国公还不是国公,是守边疆的一位小将军。
崔国公的爷爷曾跟随盛宣帝征战四方,大邑朝倾灭后,崔爷看不得猖狂小儿鸠占鹊巢,亦接受不了邑朝的历史就此终结,归隐山林沉寂数年。
后来圣穆帝一朝起兵,高龄六十的崔爷闻得,毅然跟随天子征战,拼得牙都掉得只剩一颗时才挣得满身功名,满门荣耀,只待崔小将来继承。
这样的崔爷太多,死得死,老得老,啃玉米都费劲的余生自然要下台,而他们底下的那群小的们摩拳擦掌,只待坐上他们爹爷的位子去享福享乐。
登基后的天子就这样观察了一年,微微一笑,朱笔一挥就改了规矩。
为得名正言顺,也为得安抚开国的老将,亦要恩威并施,让这些儿子们明白子承父业绝非易事。
既然你老子是战场一把好手,儿子想要继承,没两下功夫,岂非太过难看?
无妨。
年轻的天子下了一道旨意,让当时二十多岁的崔小将首当其冲,去边塞走一遭,点名要做出一番事业。
能力不行?
亦无妨。
崔小将上头大将的作用不就能体现出来。
天子这招实属对症下药,帝京中无人不知崔老将有个儿,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拈花惹草的一把好手,年纪轻轻的,儿子女儿跟生猫崽子一样拉了一串串。
接到旨意的崔小将那是五雷轰顶啊,跑到他爹崔老将面前哭,当时的崔老将老得连最后一颗牙都掉了。知晓了前因后果,张嘴流口水,话都说不清还在拍手叫好。
一个月后,崔小将到了边塞。
大将因着天子旨意的缘故,对崔小将很是严格,在帝京是处优养尊的贵公子何时受过这等摧残,闹着吵着说不子承父业了,要回去。
大将也不拦着,给了崔小将一匹马,让他跑,跑回帝京一辈子做小将,他老子的功名一辈子也与崔小将无关。
崔小将是一个乐啊,想着,他自个不行,养出个儿子去孙承爷业也行啊。这不,广撒籽多产鱼的作用不就出来了,那么多儿子,崔小将就不信没一个能打的。
人一想通,当夜便要驾马回帝京,谁能料到这厮驾马还未走出边塞,就被逆贼给五花大绑做了人质。
逆贼们将崔小将白天夜里都绑在木柱上摧残,日晒风吹了数日,每日只给一点水一些口粮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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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给崔小将送这些东西的人,是个姑娘,深眼窝黄皮肤,有一双黑得像用墨笔画出来的弯眉。偏生这姑娘温柔心细,总捧着水碗,拿着黑馍馍给崔小将喂。
这崔小将也是色胆浓重,那样半死不活的境地也能给他看对眼。崔小将本来生得就是一副多情公子样,自诩自己一柔情似水,大多数姑娘都会晕头转向。
他诱骗着姑娘放了他。
这姑娘答应了,将他藏在逆贼存水的水缸里头,那双浓眉大眼都是爱慕依恋。
那日,她对崔小将说,听到什么也不要出来。
当夜,逆贼就发现崔小将不见了,压来了那姑娘。
崔小将就躲在瓮中,从翁盖之间的缝隙里往出看。
那姑娘被逆贼一脚踹翻在地,硬生生吐出来一大口血,即便那样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逆贼暴怒,拿着被烧红的赤铁就往那姑娘脸上去。
不久,崔小将就闻到了类似于皮肉焦炙的味道,他呆呆坐在翁底,坐在死寂的翁底。
脑海里都是那麦色皮肤的姑娘,浓眉大眼,对自己娇羞一笑的样子。
日夜似乎都颠倒了。
他听到了乌鹊叫。
那姑娘对崔小将说,当听到夜里乌鹊叫到了第四声,就说明所有人都睡熟了,你就可以走了。
崔小将掀开翁盖的时候,长夜里确实无人。
不。
还有一个姑娘蜷缩躺在地上,像被黄沙埋起的坟丘。
崔小将咬牙,想一走了之。
最后却将她背起,走了几十里,走了几天几夜,走得后来自己回想起来都感叹。
好几次他都在试探那个枯竭的身体里是否还有气息,每探一次,走得就越发地快,越发地像……枯木逢春。
好再他重新遇上了大将。
那是多少个时辰之后了。
据后来跟随国公征战的将士们提起,国公那日背着一个姑娘,目眦尽裂,脸上生出了像是尸斑一样的东西,嘴唇是无色的,眼球是突出布满血丝的。
老去的国公只是笑,嘲讽这是一段孽缘而已。
崔小将在那时候却当真改变了。
那姑娘的脸上留下了巴掌大的烫伤痕迹,眼球也被后来医治的大夫整个挖了出来,以至于余生只敢留半扇门帘似的发遮挡住自己的被毁的相貌。
世人称她为十八娘。
十八既说的是国公爷拥有的女人数,虽然已经多得数不清了,但并不妨碍世人与此同时以女子十八来讽刺容颜不在。
听当时边塞的百姓说,十八娘不是国公爷的第一个女人,也不是最后一个女人,唯独是国公爷的女人中最其貌不扬的一个。因此,崔国公很不喜欢她。可边塞毕竟是穷乡僻壤的地方,英雄美男没有美人,心里寂寞,只有身边一只癞蛤蟆供以取乐,于是成就了一段茶言饭后的笑谈。
崔小将顾念着十八娘救了自己,可崔小将只爱美人,但十八娘执意要跟着崔小将,崔小将便留她在身边做了边塞地里端茶倒水的婢子。
这一倒就是三年。
这三年,崔小将功成名就,熬到了大将死了,熬到了自己满身功名的爹死了他也没回去,熬到了名正言顺等来了天子诏书。
也熬到了重回帝京之日。
崔小将成了崔国公。
一朝天翻地覆,他蓄了胡,挎了剑,一改当年的纨绔样成了人人尊敬的国公,征战沙场堪比其父,一连拿下五座城池。
班师回朝之日,天子问崔国公要何赏赐?
谁料这厮道:“臣要娶十八娘。”
众臣哗然。
年轻的天子似笑非笑。其实崔国公做不做混账与不混账之事,于他来说都并无干系,可是对风头正盛的臣子来说,混账了也就等于安心。
当日,天子赐了十八娘做了崔国公的平妻。
当夜,崔国公却差点拆了国公府,提着剑要杀了自己亲自去请旨赐婚而来的十八娘。
朝野上下连参数本,天子大怒,收其兵权。
一个月后,国公府门前来了一个五岁小儿,原是未有何稀奇,几年前国公的儿子们来的不少,一抓一大把。
只是,这小儿自称自己的母亲是十八娘,并且拿出了十八娘的贴身玉佩。
而十八娘在那时已经不知所踪。
少年郎心里一动,道:“圣穆帝赐婚时刚好是崔国公从边塞回来的第一年,满打满算,与那十八娘认识最多四年,如今却冒出一个五岁的儿,也不算得一顶绿帽。”
饮行笑,继续问他:“还要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