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
1. 战俘
后秦建昭二十七年,帝北征,破鞑靼(1)乞颜部(2),于伊犁(3)复置昆陵、蒙池都护府(4),其部成年男子俱屠。
从金朝末期于北方崛起、令大秦三代皇帝忧虑难安的漠北鞑靼,自此再无犯边之力。帝帐之中,骠骑大将军前来请命,称乞颜部义赫赤那汗(5)与巴嘎赤那汗(6)总共八个未成年的儿子已经全部找到,问陛下如何处置。
日光透过金帐照耀皇帝的脸孔,年过四十的皇帝容貌仍旧俊美惊人,辉煌天光亦夺不走他半分耀眼容色,他转过头,漆黑带笑的眼瞳注视着这位随他少年征战的心腹爱将:“当然是全部杀了啊,当年若不是一时心软留下了那对兄弟,鞑靼又怎会在二十年后复起?”
“可巴嘎赤那汗最小的儿子还只有两岁.......”施承毓犹豫。
“两岁的孩子就长不成大人吗?”皇帝漫不经心道。
“臣知晓。”施承毓立刻领命。
建昭帝赫少年登基,煌煌文治、赫赫武功,俱乃旷古未有,那人到中年仍不减张狂的飞扬性情让人爱恨交织,却又情不自禁被他蓬勃的生命力所感染,继而因他充沛的爱受宠若惊。因而大秦上至宗亲百官、下至士卒黎民,都对这位皇帝尊崇拥戴至极。
他韬略冠世,亦能体恤士卒疾苦,可他的慈悲与仁厚,仅限于大秦的子民------因而施承毓并不觉得他的决定过于残暴,他是为秦赫所提拔庇护的大将,要为他挥剑砍向所有与他为敌的人,既然秦赫说那个两岁的孩子会是大秦的敌人,他下刀时自不会有丝毫犹豫。
施承毓正欲出帐,却听见身后的秦赫幽幽开口,他好笑语,对臣下乃至敌人都始终笑色盈盈,此刻施承毓却知晓他必然面无表情,纵然笑,也是带了哀怮的,“今日天昏,朕亲自到狼居胥山(7)处死那些阿吉莫干惕(8)的余孽,他们的头颅,朕会留着回朝时在千泉(9)举行祭礼。”他听到皇帝的声音里现了哭腔,为他多年来视为逆鳞的伤痛,如今为那人雪恨,他便终于可以提及,“阿煊,阿煊他应该死在那里。他等了他舅舅那么多年,朕要亲自告诉他他在泉下可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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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皇帝都将自己关在营帐中,直到天色入晚才来主持祭礼。他披甲执锐,扫视俘虏的眼神带着鲜明的恨意,目光落到那个最小的王子身上时,心跳却缓了缓。
那个孩子不像他的哥哥们一样满脸不甘,他甚至是乖巧而漂亮的,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胆怯躲避。那一瞬间秦赫心底是涌过一丝怜悯的,他本就是个爱恨分明的性情中人,可想到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另一张面孔,他便收敛了所有的犹豫。
他的阿煊也曾经是两三岁的孩子,被他抱在膝上,要舅舅给他当马骑。他一剑隔断了那个孩子的喉管,吩咐道:“留全尸,到山下埋了。”
其余七个王子俱被秦赫亲自斩杀,头颅按照他的吩咐收好,留着待回朝经千泉时祭奠当年死在那里的策阳侯。夜间,将士们且歌且舞,他亲信的一名裨将上来汇报:“义赫赤那汗、巴嘎赤那汗的妻女已经全部收押清点,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不都是留着回长安养起来吗?”秦赫说,他对鞑靼俘虏的女人并没有仇恨,不吝于将她们带回长安圈养彰显大秦的天威,或者作为战利品赏赐给有功的将士。裨将似乎仍然欲言又止,秦赫靠他近了些,声音也放得更加温柔低缓:“有什么为难之处便告诉朕,朕亲自决断。”
“属下在巴嘎赤那汗的帐篷里发现了一个女人,看守她的奴隶说她是巴嘎赤那汗最后一位旭真(10),是养育他最小的儿子的人。”裨将道,秦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异样,因而更加好奇裨将的犹豫之处,“她看到属下后并没有惊慌,只是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此役由何人统军,得知是陛下御驾亲征,便要求陛下去见她。”
“她官话说的很好,像是长安城的口音,或许是随父兄戍边被掳掠的贵女,曾有幸见过天颜,但属下又惶恐她想行刺,故而想陛下请问陛下此人该如何处置。”
“多年不忘乡音,必然思念故土,一荏弱女子,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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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可能暗算朕?”秦赫说,脑海中又浮现出白日他所杀的那个小王子漂亮而胆怯的脸。原来他是汉女的孩子。
裨将说那个女人住在巴嘎赤那汗的帐篷中,显然是他极为宠爱的人,秦赫提剑,掀开帐篷后看到帐中是一根木桩,那个女人竟然是被铁链锁在上边,几乎不能挪移身体,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有一丝极为不安的预感,那个女人执意要他亲自来见她,莫非与他关系匪浅?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眉目如画、精致秀丽无可比拟的脸,眉目和此时与她对视的皇帝相似到了极处,不言不语也是带了跋扈艳丽的。他死死盯着“她”,手腕竟然握不稳剑,他俯下身,在他的耳廓摸到了一道浅浅的伤疤,才终于难以置信、而又确信无疑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阿煊。”
“阿煊......”他复又喃喃道,为这本该欣喜若狂的一幕痛悔莫及,不自禁落下泪来,而那个被锁在木桩上的人用他的额头抵了抵秦赫的胸膛,静静道,“舅舅,你来接我了。”
(1)鞑靼:历史上明朝对东部蒙古的统称,此文为方便理解代指整个蒙古。文中后秦政权设定为从金朝内部崛起的汉人政权,有极强的尚武特性和民族主义倾向,生产力水平参考元朝、明初,政治制度参考宋、明,官职名则由于开国皇帝的取向多沿用汉唐旧称。开篇时间为魔改世界线后的1374年。
(2)乞颜部:蒙古族部落,成吉思汗即出身于此部落。
(3)伊犁:西部重镇,可参考乾隆时期“伊犁将军”。
(4)昆陵、蒙池都护府:唐朝都护府名。
(5)义赫赤那汗:蒙古语,可译为“大狼王”。
(6)巴嘎赤那汗:蒙古语,可译为“小狼王”。
(7)狼居胥山:具体存在尚有争议,本文设定与蒙古圣山“肯特山”为同一地。
(8)阿吉莫干惕:乞颜部姓氏。
(9)千泉:古城名。
(10)旭真:蒙古语中“夫人”。
2. 捉弄
建昭帝赫共有十二子九女,时人以为他对他的孩子们并没有特别的偏爱,一视同仁地给予每个孩子同等的关注与耐心,仿佛并不享受为人父母教养孩子的乐趣,只有他最亲近的那批老臣知晓皇帝也曾将他所有的精力与心血倾注到那个他最珍爱的孩子身上,他妹妹所留下的唯一骨血,会稽顾氏六公子。
他是皇帝亲自取的名字,是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孩子,比所有的皇子都和他更像------建昭帝尚是景王时曾领兵征讨鞑靼,依仗大秦火器设神机营(1)、创三段击(2),又训练精锐重骑屡屡撕开鞑靼防线。诸将知晓此策,竞相模仿也只得其形,只有这个为皇帝亲自教养的顾六公子能解其中深意,并青出于蓝,令自负韬略的皇帝亦叹方略自胜。
他十四岁从军,首战便斩捕敌虏过当,以战功封策阳侯:十五六岁的小将军,踏着一地的尸骸与残甲去追逐着远东的流寇,待卸去战甲跟舅舅闲话家常,却还是言笑晏晏的少年模样。
随太/祖起家的、如今亦为皇帝重用的关中勋贵子弟(3)没有谁不喜欢他,那样的鲜活与英气勃勃,又兼有锐不可当的才华,同少年时的皇帝一模一样。可皇帝是高悬天际的太阳,日复一日光彩耀眼,他却是天际的流星,横空出世后便在刹那间消殒尘土,而爱他的人还沉浸在他划出无与伦比的光彩中,得知死讯后少年的尸骨已被草草埋在千泉城外的青青草原,再也回不到长安。
他死时才十七岁,长安城中已经在筹备他与清河公主的婚礼,他却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皇帝悲痛得几欲疯狂,月不常膳,日数十哀,不多时便瘦削得不似人形,更令皇帝痛苦绝望不已的,是他的死在天意之外,更余人祸:他接到奏报,称云麾将军枉法结私,命人将他押解回京,云麾将军(4)以他有战事在身不从,钦差以为他欲潜逃,号令众将士拿下他与其亲兵,殊不知云麾将军的战事是要去驰援已经出城的顾煊前锋之部,后方混乱,他等不到驰援,最后为巴嘎赤那汗部数十倍于己的铁骑团团围住,和三千秦卒一同力战而死。
如若不是皇帝严令不惜代价将云麾将军押解,他本不该死的。偏生他恨不了奉命行事的钦差,也恨不了实则并未枉法、更一心想要驰援策阳侯的云麾将军。他只能将仇恨倾注到鞑靼蒙古上,蛰伏数年御驾亲征也要彻底击溃这心腹大患,可以为大仇得报,命运却给了他一个胜似玩笑的恩赐。
他们说,巴嘎赤那汗最后一位旭真就是小王子的生母,可怎么可能是他的阿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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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煊的事除却裨将秦赫只告诉了施承毓,这个他一手提拔、信任至深的寒族将领,顾煊最初就是做他的副将。得知顾煊尚在人世,他惊喜之余亦连连追问他情况,秦赫凝望星野,却是问道:“你在边关长大,可曾听闻有男子生育之事?”
“鞑靼人是有的,他们将能够生育的男子奉为天神的恩赐,只能进献给可汗或者做别乞(5)侍奉天神,而这样的男子生下的孩子也可能拥有这样的血脉。”施承毓回答,想起秦赫说他是在王帐中发现顾煊,不由神色也犹疑踌躇,措辞许久,还是开口道,“陛下问这个,可是阿煊......”
“他父系母家同鞑靼人都毫无关系,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血统。”秦赫断然道,可否认了血统之故后他想起解开锁链后顾煊的身体,却又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把看守他的奴隶给朕带来,朕亲自审问。”
那两个奴隶被带上来时根本不敢直视秦赫的眼睛,秦赫命人解开他们的枷锁,又命令裨将抬上黄金:“朕并不喜爱杀戮,对满足朕疑问的人更加仁慈,回答朕的问题,你们将摆脱奴隶的身份,并且不必如你们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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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迁徙到漠南。”
他用了鞑靼人的语言,在面临强敌时皇帝不吝于给予足够的精力知己知彼去研习他们的习俗,落在两个奴隶的眼里中原的皇帝便仿佛无所不能的天神,在他的目光下他们不敢隐瞒所有他们知道的秘辛。在秦赫问起他们顾煊的来历时,他们告诉他他是巴嘎赤那汗所看中的俘虏,他对他的宠爱超过了任何一个他曾经宠幸过的旭真,甚至赐予了他独一无二的“斡儿朵(6)”。
“那他为什么会生下孩子?”秦赫的手已经为汗水浸湿,“他是秦人,并且没有任何鞑靼人的血脉。”
“是巫医。”奴隶怯怯道,他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皇帝在极力克制着怒火,或许这个将大汗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于大秦的皇帝也是爱若珍宝的存在,“大汗想让他延续狼的血脉,因此巫医满足了他。在小王子之前,还有过两个孩子。”
“一个没有生下来,一个生下来后便被他活活摔死,因此大汗将他锁在帐篷里,不许他做出任何伤害孩子的事情。”
并且现在还有五个月的身孕。
那两个奴隶退下后秦赫在帐中枯坐良久,最后还是回到了他安置顾煊的帐篷,看到他正出神地把玩着一只玉佩。月华如水,他阴郁而削瘦的脸孔似乎被浸染出了一点温和的神色,秦赫屏息静气,却是近乡情怯。
(1)神机营:明朝掌握火器的特殊部队,此处挪用。
(2)三段击:本为明初名将沐英创造战术,改进了火药装填速度过慢问题,此处挪用。
(3)关中勋贵:本文设定后秦开国皇帝于关中起事,其部将多为关中人士,类似明初的“淮西勋贵”。
(4)云麾将军:唐朝军职名,此处借用。
(5)别乞:蒙古族祭司。
(6)斡儿朵:指代宫室。
3. 巫医
那枚玉佩是他少年时的爱物,他将它带在身上一同出征,便如同顾煊在和他的舅舅并肩作战。他进来之后,顾煊的手指有一瞬的僵滞,而后他回过头,低低叫了声:“舅舅。”
秦赫的心一软,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紫微城中与少年相依相偎、耳鬓厮磨的时候,他低头将修长的手指插进顾煊的发顶,心底却有着丝丝的隐痛,如同干涸裂开的土地骤然涌过暖流。
他已经换回了秦人的衣服,曾经漆黑而顺泽的长发摸起来干枯不少,不知道是受了多少罪。他自幼娇养,样样用度都矜贵,到了边关都要带庖厨和酒菜。他舍不得他吃苦,更舍不得他受委屈,落到那鞑子(1)手里,却活得还不如奴隶。
他的目光划过顾煊掩盖在宽大衣袍下的身体,很快收回了目光,不想他发现自己小心翼翼的顾虑。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并没有躲过顾煊的眼睛,他低头看着自己,切切冷笑道:“舅舅什么都知道了?”
“朕问过给你看伤的军医,他说如果现在弄掉,你自己也会有性命之虞。”他斟酌着措辞,尽量不要直接提及那应当会令顾煊倍感屈辱的事实。
“那就再等五个月罢。”顾煊无谓道,他眼神是尖刻而阴冷的,因那削瘦的脸颊竟有着阴戾的意味,“他最小的儿子在哪里?”
秦赫心一紧,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小王子为他一剑封喉后的场景,想到顾煊和那小王子的关系,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却反而是顾煊来安慰他了,他伸出手抚摸着秦赫的脸孔,那手掌冰凉,而手腕上更有着深厚的、仿若第二层皮肤般的厚茧与伤疤:“是舅舅杀了他吧?我听他们说过,大秦的皇帝是个魔鬼,竟然亵渎了天神护佑的黄金之血(2),杀害大汗最心爱的儿子。”
“阿煊.......”
“他们哪里有天神护佑?普天之下,日月所照,只有大秦才是真龙所在之地。”顾煊截断他,他脸上带着笑,依稀可以窥见他少年时的张狂艳丽,因他过分憔悴苍白的脸,那笑容便如鬼魅般森冷,“那是孽障!是屈辱!他出生时我没有掐死他,舅舅帮我杀了他,是他的荣幸。”
“他万分荣幸,能死在真龙天子的手里......”
他在说到“死”字的时候声音有过一丝颤抖,或许未曾发觉,或许虽发觉却仍以他的倔强和憎恨来冲抵他那的茫然与怮痛。秦赫再次看了一眼他,心中亦茫然无措,征伐天下的帝王有决断天下事的魄力,面对这匪夷所思而脆弱微妙的事情却也不知所措。他握住顾煊的肩胛,与他额头相抵,是他们从前习惯的亲昵:“舅舅听你的,至于现在的事......大军三日后会回銮,等回了长安,再问问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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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煊的身体状况三军中并无医师有所涉猎,幸好自鞑靼俘虏的巫医并未随同其余贵族一样被处斩,他被带到帐篷里时顾煊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出去。”他说,别过脸不肯多看那巫医一眼,“杀了他,五马分尸,或者活剐烧死。大秦是没有医师了吗?要一个鞑靼的杂碎来!”
那样的痛恨显然不是因为他是鞑靼人,而是有更深更刻骨的恩怨。他想起奴隶期期艾艾的言语中所提到的巫医,心中已经猜出大半,并裁决出他来日的下场,但想到巫医已经到了帐篷中,而自己尚有求于他,便仍克制自己做出平静甚至和蔼的面色,吩咐那巫医道:“不必畏惧,如果你挽救了他的性命,朕给予你的赏赐还要超过那两个奴隶。”
巫医脸上有肉眼可见的喜色,动身几步后,却听见那个中原俘虏回过头用冷厉的目光怨毒地注视着他,那样的目光令他发憷,而他几无颜色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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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他们的语言吐出一个个清晰的字眼,声声如鼓槌击打在他心上:“皇帝陛下不会赏赐你,他会听我的话,用最痛苦的方式杀死你,你的尸体会为战马踏成肉泥,魂魄永远见不到你信奉的长生天(3)。”
巫医面露惊色。
他的言语中有一种冷静的克制而非从前那次怨毒疯狂的诅咒,似乎笃定自己有依仗,他取他性命会是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的事。他想起隐约听到的传闻,他在南面的中原身份非比寻常的高贵,所以大汗才会对他如此迷恋......
“朕不会杀你。”片刻平抚他恐惧他竟然是中原的皇帝,他按住怀中的年轻人,沉声道,“你尽管过来。”
顾煊刹那间惊骇不欲,继而极力挣扎,想要躲避那一步步走向他的巫医,秦赫按住他,他人到中年,仍未废弛年少时对策马游猎的喜好,体魄强健,足以将顾煊虚弱削瘦的身体轻易制住,巫医抓住顾煊的手,又当着中原皇帝的面掀开他衣摆查看,心中升起一种亵渎的得意,一如自己曾用沾着膏药的手贪婪地抚摸过他苍白而遍布伤痕的身体时。
他从前是大汗迷恋的人,现在可能令中原的皇帝也为他神魂颠倒,可无论如何他都是依附于人的,大汗不会为一个俘虏的奴隶处罚他,中原的皇帝也同样不会。
“需要服药与静养。”他说,仍因未知的恐惧避开顾煊几欲将他生啖的目光,此刻中原的皇帝竟然能让他觉察到一点被庇护的安全,“大秦的军营中应该有这些需要的药材。”
“好。”秦赫点点头,吩咐道,“将大人带下去,赐酒菜。”
(1)鞑子:古代对游牧民族的蔑称。
(2)黄金之血:孛儿只斤家族曾称“黄金家族”,此处借用。
(3)长生天:蒙古族的宗/教信仰。
4. 百年
“为什么?”
巫医离去后秦赫听到顾煊在尖刻地质问他,那是一种极力压制却掩饰不住委屈的怒气。从小到大他都舍不得对顾煊说一句重话,他便是真的要在他跟前发泄怒气,那口气也必然是激烈直白的,带着恃宠生骄的骄横。
不像现在一样警觉而敏感,甚至是害怕被抛弃的恐惧。
“因为他可以救你。”他怅然,伸手将顾煊鬓边一缕为冷汗浸湿的黑发别到他脑后,“他只是个俘虏,等他的用处耗尽,我们有千万种方式来报复他在你身上犯下的罪孽。”
“我一刻都不想他活下去!”他低喝,“我不需要他给我看伤,我也不想他来保住余孽的命,我不要鞑靼人再碰我!”
他挣扎着,在秦赫的怀里抱住自己的双膝,无形之间也将秦赫推得更远,他低而怨切的声音如缠绵不断的丝线,丝丝缕缕述说着他的不甘:“大秦难道没有军医?难道没别的人能救我,非要他来.......”
“确实没有人。”秦赫打断他。
他抓住顾煊的小臂,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拉近他:“这里是漠北,离长城足有数千里,行程至少一月,而随军的军医不了解你的身体,杀了那个巫医,沿路纵然还找得到医师,也必然不比他高明,若是现在杀了他,你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要朕怎么办......”
听到秦赫声音中的茫然与恐惧,顾煊原本任性的怒气不自觉便被抑制了下去,而秦赫仍旧未曾减去半分情真意切,他其实个惯于示弱与撒娇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回到了舅舅身边,舅舅就不会再允许因人祸给你的身体带来新的伤害,你还要长命百岁,还要回长安,你往后那样长的人生,难道抵不得让那个巫医多活上几天?”
怀里的顾煊没有说话,秦赫知晓他应当是明白了,但出于倔强和羞恼并不远承认自己的妥协。而他也不能再安慰他什么。
那小王子的尸首本是草草葬在狼居胥山下,得知他身世后秦赫命人将其改葬,并让俘虏的别乞为其做法事。他吩咐这些时并没有避开顾煊,余光依稀可以看见他的眼神是有留意这边的,察觉到他在看他,却又飞速将目光挪开。
秦赫于是明白了他掩藏在冷漠怨毒下真正的想法,继而更加后悔那一丝没能坚持下去的仁德。铁石心肠是会随着衰老的身体与精神软化的,他无比明白这一点。
三日后大军起驾,秦赫没有骑马,而是带顾煊坐了车辇。清晨临登车前,顾煊的脚步忽然迟疑了些,片刻他迎着初升的朝阳,望向一座山。
他在仰望狼居胥山。那个被他摔死的孩子,便是葬在那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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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之后,那巫医有秦赫默许的纵容,愈发张狂起来。然而秦赫不再允许他触碰顾煊的身体,亦让那个最早给顾煊查验身体的军医时时与他相伴。七日之后,大军行至阴山扎寨,夜里骠骑大将军却突然带了两人进入皇帝的帐中。
“是边关善奇症的良医,臣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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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寻访过,皆身家清白。”施承毓道,与秦赫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帐内的巫医。“将他带下去。”秦赫说,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憎恨,以及将所恨的人生吞活剥的快意,“五马分尸,或者活剐烧死,用战马将他的尸体踏成肉泥,永远不能让他见到鞑靼人信奉的长生天。”
“是。”侍从即刻领命。
秦赫吩咐时顾煊就在一道帘幕之后,必然是将此对话都听入了耳中,可等秦赫想要同他说话时他仍然缄默不语,对周遭事物仍恹恹。他与施承毓私下猜度,觉得顾煊应当仍为孩子的事心有不平,却不愿承认自己的恻隐。
“是朕的错。”帐外,秦赫抱着自己的头,喃喃道,“朕若是再心软些,也不至于如此。甚至......”他有些魔怔,“若不是想着国本之事,朕早几年便该过来!若是早早来救他,阿煊怎会受这样多苦......”
“陛下是不会做错的,错的是臣子,未能劝阻陛下。”施承毓稳稳截断秦赫的话,“若是建昭二十一年便亲征,届时国力未必能供养大军直捣漠北,阿煊毕竟还活着,回了长安,诸事皆会大宜的。”他顿了顿,又有些踌躇,“再有半月,大军便到燕京了,陛下是否要游骑将军迎驾?”
君臣二人一时默默无言,许久之后,秦赫才缓缓道:“罢了,不必走燕京,直接至河西回长安。”他顿一顿,又道,“下道折子让他安心,莫要让他们全家多想。这些年的事,你寻个机会,跟阿煊说了罢。”
5. 故人休
回到长城沿线后补给压力大幅减轻,秦赫早早命属下送来的药材和补品也终于到了军中。京中要紧的事要交由秦赫决断,特使便入帐与秦赫密谈。帐外,施承毓陪着顾煊服药,顾煊隐隐听见帐中秦赫似乎略有怒气,便不时往里边张望。施承毓见状,便宽慰道:“太子初次监国,未经历练,陛下恼怒,也是恨铁不成钢,气过了也知晓不能求之过急的。”
“那年舅舅去东都(1)巡视,太子哥哥不是已经监过国了?”顾煊奇怪道。
“先太子已于建昭二十二年薨逝,谥恭仁太子,如今的太子是从前的晋王治。”施承毓低声道,眼见着顾煊神色一刹那间怔忪,复而落寞哀痛,他在心底喟叹,殊不知物是人非之处还远不及此,现下告诉他,总比到长安才知晓好些,“世事无常,若非国本之事,陛下也不至于拖了这些年才亲征,这些年长安确实风波不断,你也莫太悲伤了。”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就好。”顾煊低低道。
施承毓颔首。
他说了很多名字,那些顾煊或多或少都知晓的故人,却独独落下了最重要的那个。待他话音落后,顾煊几度犹疑,还是问了出来。
“那阿瑶呢?”他问,他眼底是有着在意与忐忑的希望的,明知那个答案很可能不如他所愿,却还有着一丝希望。
“清河公主于建昭二十三年出嫁,建昭二十六年,前驸马都尉纳妓为外室,陛下命公主与驸马合离,去年改适游骑将军。”他顿了顿,“便是从前云麾将军的长子,宣节副尉李望。阿煊,你是认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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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帝发妻昭和皇后于建昭七年仙逝,身后遗下一子一女,即皇长子鸿与皇长女清河公主,早些年皇帝薄于女色、子嗣稀少,这一双嫡出儿女便格外得他疼爱,太子居于东宫、严加教习,清河公主却是为他留在亲自抚养,跟顾六公子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只等公主及笄后便是要成婚的。
如果他再早一两年回来,还可与公主再续前缘,偏偏现下她已经再嫁。皇帝为爱女千挑万选的新驸马,还是顾煊曾经的副将,与他有同袍之谊的人。
施承毓心底忽然涌现出一种极致的悲凉,为这个曾跟随在他马后,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日日光芒万丈的孩子。他曾经恣意张扬,令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可无可怨怪的造化过后他纵然回到了故土,整个被毁去的人生也不可能如从前一样。而陛下面对他,也会不断回想起那所有令他痛悔的错误。如果他的悔恨令他加倍地想要弥补,那经历这几年动荡、长安初初稳定下来局势,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变数。
秦赫决断完政事,见顾煊的神色便知晓施承毓必然是将秦鸿与清河的事都同他说了,他心中略微不安,总有些莫名的心虚,还未想好如何开口,便听到顾煊低低道:“太子哥哥如何死的?”
“急病薨逝。”秦赫道,坐在顾煊身边轻轻梳理他的头发,“阿鸿身体一直不好,得知你死讯后便缠绵病榻,那年冬天入寒早,他大病一场,没能熬过去。”他的手指插进他黑发覆住的肩胛,怅然道,“他临终前三日,还给你抄着往生的经书,朕一直没舍得烧,回长安后便给你看一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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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等到顾煊回答他。伸手拂过他脸颊,却见是冰冷的泪水。
他心底绞痛,那未来得及施与儿子的心软在眼见顾煊的情状后更为折磨他。阿煊性情骄烈,却听阿鸿的话,旁人若是因太子丧母仁弱看轻他,阿煊必不会放过那人。
他曾期盼着他珍爱的孩子们能在他死后互相扶持、彼此照料,如今爱子已埋骨泉下,而女儿......
“阿瑶初嫁不睦,是朕一心想要她忘记伤痛,在择婿时失算。”他怅然一叹,亦暗自后悔自己在女儿的婚事上屡屡操之过急,“好在李望待阿瑶极好,出征之前她已经有了身孕,朕早起好了名字,只等燕京传来消息。”
“她嫁去燕京?”顾煊微惊。
秦瑶贵为嫡长公主,燕京虽为北地第一重镇,却也离长安过于偏远。秦赫垂头看向他,解释道:“她初嫁德阳长公主幼子,谢旦虽说有些才气,却胆敢做出私养外室的事,和离之后,阿瑶自然看不上长安城中的膏粱子弟。朕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游骑将军年轻有为,又与你有过交情,燕京虽然离长安远些,到底也是富庶繁华之地。”
“是,是个好地方。”顾煊喃喃,旋即了然道,“所以舅舅不走燕京。那回长安后,她,阿瑶会来吗?”
“你想见她?”秦赫提高了警惕。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沉默。须臾,顾煊摇摇头:“不想。”
他望着自己下腹,终是自哀自伤,更兼自嘲的讽刺:“您说,我这副样子,该如何出现在阿瑶面前?”
(1)东都:指洛阳。
6. 瑟瑟
大军行至陇西,自此地歇息就食,那个女孩也正是在此落地。
她生来便玉雪可爱,莹润肌骨精致眉眼,教秦赫想起多年前他看到他第一个女儿时。他抱着她舍不得撒开手,用手指逗弄那女孩她也只顾着笑,心底对她的疼爱便愈发浓重。他见顾煊始终恹恹,且不肯看她一眼,有心想教他知道这个漂亮且无辜的女孩并不当承担他的恨意,他坐在他身边,拿手肘碰了碰顾煊:“你看她像不像阿瑶小时候?阿瑶刚出生时,你和阿鸿可是日日守在她摇篮边,宫人怎样叫都不肯用膳的。”
顾煊果然侧过头看了一眼女儿,只消一眼却如望着瘟神般用被子盖住脸,只冷冷道:“阿瑶比她好看。”
秦赫于是明白,他对这个孩子的恨意并不会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而改变,纵然她甚至是肖似清河的。
好在孩子落地之后顾煊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他本来底子就好,在漠北也并未虚亏过多,且他显然不愿真的一生一世就陷在病榻之上。
有念想就是好事,这样的念想能促使他振作,并开心起来。
他给那个女孩起名瑟瑟,仍有意在顾煊面前提到她,因此当他抱着孩子在顾煊面前晃悠,而在顾煊终于肯正眼看她后便以为顾煊终于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是以大胆地将瑟瑟留在营帐中同他们一起入睡。
他是在半夜为哭叫声惊醒的,那是瑟瑟的声音,乍然的惊呼后很快细弱得像是猫儿,他于黑暗中摸索到瑟瑟的方位,却触碰到另一双手正掐着瑟瑟细弱的脖颈。
那是顾煊。他想要掐死她。
他掰开了他的手,命随侍的人在帐内点上灯,通明的灯火照映着顾煊苍白而阴冷的脸,手指犹做出掐握的手势。他命人将瑟瑟带出帐内,请医师看她是否有大碍,再回头看向顾煊时声音终于带了愠怒与责怪:“你想掐死她?”
“她怎配与阿瑶比?”顾煊的目光仍旧冰冷,秦赫意识到他对他那句“你看她像不像阿瑶小时候”是分外在意的,只是在他心中那是对阿瑶的羞辱,并将这层厌恶倾注到瑟瑟身上。秦赫微觉困苦,不自禁想起很多事,因而对瑟瑟怜惜更甚,并试图让顾煊明白这一点:“她是你的孩子,在朕心中她和当年的你们一样,都是朕要疼爱的人。”
“她不是我的孩子!”顾煊摇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那里的皮肤仍旧松弛而下垂,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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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身体的厌恶连带着连月以来的积怨爆发,并且那恨意终于燃烧到秦赫本人身上,“我不想要孩子,那是鞑子的血统,是该随着大秦的铁蹄一同碾碎的罪恶,我忍着他活到两岁,看他日日在我面前哭笑却不得将他掐死,我终于等舅舅给我报了仇,为什么您还要我继续忍着另一个孽种在面前笑!”
“为什么我就要做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为什么他想要我成什么样子,我就要如他的愿?我从前反抗不了他,可我现在明明回家了啊!”他似悲似喜,抬起他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秦赫,那样无助的哭泣令他心如刀绞,而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令秦赫的心沉入更深沉寒冷的境地,“我一直在等舅舅来,我知道舅舅一定会来接我,哪怕只是为了把我的尸体接回来......他鞭打我,折辱我,把我当成猪狗一样折磨,我想着我要活下来,如果我死了,舅舅来找我的时候可能连我的尸体都看不见,可现在舅舅还要我留下他播撒的孽障,要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从前的事。”
他霍然抬起头,那憎恨而决绝的目光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我不要活在噩梦里,与其一辈子,我宁可我现在就死了!舅舅舍不得杀她,就杀了我罢!”
7. 兄弟
杀他,他怎么可能杀他?
他尚活在人世的事于秦赫是不敢想象的惊喜,是他曾日夜叩拜神佛而不能如愿的事情,他好容易才找到他,怎么忍心杀他?怎么忍心他再受苦?
只是瑟瑟......
“在朕眼中,如果两者性命只能取其一,朕必然会要你,你才是朕疼爱的人,于瑟瑟不过是爱屋及乌。”他待顾煊情绪稍稍平复后才开口,眼见着他眼神中的恨意略放松了些才继续道,“可阿煊,如果今日朕真的放任你杀了瑟瑟,你一时会因看不到她而忘却噩梦,一世却亦会因你亲自杀死了她陷入更深的噩梦。”
“我不会在乎。”顾煊摇摇头,兀自不肯改口,秦赫温暖的指腹划过他耳际,那里是一道烙伤的疤,到了潮湿的天气还会隐隐有软而脓的水涌出来,那伤疤并未真正愈合,“朕不会让你再为鞑子羞辱,亦不会给来日的你留下追悔莫及的痛苦。等回了长安,朕会将瑟瑟交给皇后,你若是不愿意大可不必见她。”
他未曾听到明确的反对,便知晓即便不甚乐意顾煊也算是勉强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他心下长叹,抱着顾煊直至他呼吸渐渐均匀,感觉现下的他竟然比少年时候还要削瘦。
建昭二十七年十月,帝还朝,后于午门迎驾。
昭和皇后出身关中大族韩城薛氏,芳华早逝后皇帝忧心太子与清河公主无母可依,便迎娶昭和皇后胞妹为继后。继后婉嫕淑慎、母仪垂范,皇帝对这位贤后也十分敬重,后宫诸事皆交由皇后决断,少有过问时候。
皇后膝下无子,然待建昭帝诸子女皆若己出,顾煊幼时也承蒙皇后照顾。回到宫中,皇后也知皇帝此时并无多少心情与她温存,行礼过后便婉言相劝,又询问如何安排瑟瑟。
“杨良娣不是新诞下个皇孙,和瑟瑟的生辰差不了几日,便说良娣诞下一子一女,朕念及恭仁太子只遗下一子,身后过于单薄,便过继孙女到先太子名下,封长乐郡主,例同公主。”皇帝半合着眼,一下下抚摸着皇后的柔荑,“阿煊不想见到瑟瑟,往后这孩子还要明琬你费心了。”
“妾执掌六宫,此乃分内之事。”皇后柔声道,多年夫妻,皇帝也知晓皇后为人,便也不再多加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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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煊在长安并没有府邸。依惯例,公主出降后驸马哪怕贵为列侯,亦要入住公主府中,因此再为顾煊营造策阳侯府便是一件很没有必要的事。如今清河公主虽然远嫁,长安中的清河公主府在她回京后却还是要用的,而顾煊早已成年,住在宫里也不方便。在薛皇后问起秦赫安排时,他只简短答道:“去景和宫。”
他即位前封景王,登基后更改王府仪制,改称景和宫。薛皇后微觉诧异,很快明白这是秦赫的又一个姿态,代表着即便恭仁太子已然离世,其他曾与顾煊相熟的人也多贬谪,紫微城中的皇帝也仍然是他最大也最强硬的靠山。
帝王恩宠,曾经是他赫赫功业下相称的存在,少年时的阿煊厌极了旁人以为他就是只依仗着疼爱跋扈张扬的废物,为了不辜负舅舅的厚望加倍地努力着,而如今他便甘于活在旁人怜悯而打量的眼光中吗?
她命人带上她给顾煊准备的东西,又牵着恭仁太子唯一的儿子、交由她抚养的皇孙曙,摆驾去景和宫。一见到顾煊,纵然有了心理准备也因他削瘦憔悴的模样和全然灰暗死寂的神色心酸不已,也并不顾得上皇后的仪容便上前抱住他:“阿煊,好孩子......”
“舅母。”顾煊低声道,那拥抱着他的女子温婉而贤明,是他少年时视若母亲的存在,只是他连她身上的暖香都要迟滞许久才辨别得出来。他眼底的余光辨出她发根的霜白,蓦然间意识到年华亦在她身上悄然流逝,她不再年轻了。
那些逝去的时光和他曾错过的事,他如何能追回呢?
一瞬的情难自己后,薛皇后仍恢复了她素来端谨的仪容。她命宫人抱来一个三四岁衣着华丽的男孩,牵着他的手放到顾煊掌心:“阿曙,叫表叔。”
“表叔。”秦曙脆生生地叫,漆黑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他素未谋面的人,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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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觉得他应当会像那几个他最亲近的人一样疼爱自己。顾煊指尖触摸到秦曙柔嫩的脸颊,嘴角慢慢露出一个笑,他本是素有笑色的人,这样的笑却像是僵硬而勉强的,他应当许久没有笑了。
“你阿娘是谁?”他问秦曙,秦曙歪着头,像是对他所说的事物颇为不解,“是从前的阮良娣。”皇后替他答道,目光浮现淡淡的怜悯,“良娣在生下阿曙后血崩,陛下以正妃礼节安葬她。”
“那玉雎嫂嫂呢?”
“玉雎思念成疾,阿曙出生三月后便过世了。”
太子的一妻一妾,竟然都这样早早弃世,如此秦曙身为长孙,也是外无援引的孤儿。顾煊握着秦曙的手,眼底的笑意也慢慢褪去:“阮良娣乃良家子,出身算不得低,太子妃后于良娣去世,阿曙便已认她为母,乃长子嫡出------何故没有立为太孙呢?”
皇后脸色一边,身侧侍立的宫人亦面露惊惶,而顾煊仍旧状若无意地逗弄着秦曙,仿若全然察觉不到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好一会儿,薛皇后回过神来,安慰自己道顾煊离开长安多年并不清楚近些年的风云变故,而他素来得皇帝疼爱,很多大事皇帝都不避开他的,如此说来,这番言语全然可能是无心之言。
“你舅舅有他的打算,你得空去询问他罢。”皇后露出一个笑,命宫人将秦曙抱回来,“舅母来日再来看你,你太子哥哥给你抄的经书,舅母也给你带来了。”
她将经书递给顾煊,客套几句后便同秦曙和宫人一同离开。顾煊一页页翻看着经书,那他熟悉的缓而有峰的料峭笔迹若寒梅霜雪,一字字便如同那人再生。而整卷经书背后,是一行以鲜血写就的小字,“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顾煊搁下经书,终于捂住脸孔,再无力克制地泪流满面:
那是他的太子哥哥。曾相约要生生世世做兄弟,要同他共看江山君臣相得,他早已在他一无所知时弃世而去,他却等到数年之后,才从这卷经书中,见到他已不在人间的,最后一面。
8. 孽债
那日与皇后的对话显然是传到了皇帝耳中,等次日皇帝来了景和宫便提到了这件事:“国赖长君。”他对顾煊说,“阿曙年幼,而朕已初老,若是朕立他为太孙,又等不到他如你太子哥哥那样羽翼初成、娴于政务时,有心之人必窥视神器,致大权旁落。”
“所以你立了新的太子,又早早把阿瑶嫁了出去。”顾煊了然道,他正在案上写着字,许久未握笔,那字是歪歪扭扭,如同小儿拿笔,“那阿曙呢?他本该是皇长孙,现下却处处尴尬,来日更不知光景,我回到长安城,竟然找不到一个故人。”他搁下笔,直视着秦赫的眼睛,“云朗,润行,阿桐,他们都去哪里了?”
他所说的三个人皆是昔年太子鸿的伴读,与他同在国子监就学,是昔年一同纵马放歌的朋友。“外放。”他须臾沉声道,“他们是阿鸿的近臣,留在京中,会成为新太子的阻碍,外放为官,已算是最好的前途了。”
“近臣?我问了大将军从前东宫中人的去处,几乎没有留在京城的。”他怆然道,秦赫的心情亦随着他几番浮动,他眼中忽然有了犹疑的恐惧,却又像是无望的诘问,“我也是太子哥哥的近臣,舅舅也要把我贬谪出去吗?”
秦赫心中一紧,那曾经以为不必再面对的两难犹疑此刻又在他心上蒙上一层阴影,很快他又告诫自己一切为时尚早,不必忧虑那未曾发生的事情:“你同他们不一样。你和阿瑶是朕的心肝宝贝,朕珍爱你们并不逊于阿鸿。哪会因为东宫易主赶你们走呢?”
“那如果我想要他们回来,舅舅会放他们回来吗?”顾煊又问。
秦赫默然,而顾煊只凉凉笑道,似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又仍然有着失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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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宫路上始终一言不发,左右皆知他心情不虞,也不敢打搅,到了未央宫中见皇后抱着瑟瑟逗弄,神色倒舒缓了些。“叫阿翁。”他扰了扰瑟瑟的手指,对她说,瑟瑟咿咿呀呀地发着含混的声音,又咯咯地笑,秦赫又是怜爱又是心软,倒叫皇后忍不住笑了。
“倒像是头次当阿翁了。”她对他说,“还有一事未禀明陛下,燕京传来消息,阿瑶生的是个小公子,按陛下的意思,赐名昭。”
她等了好一会儿,未见皇帝露出明显的喜色,那面孔上神色竟是犹疑迟滞的,过了许久,皇帝才低低叹息道,望着瑟瑟玉雪可爱的面容且喜且悲:“子昭是朕本想给阿煊取的字,赐给阿瑶的儿子是想聊慰逝者,叫阿瑶且顾惜眼前......如今倒不知适不适宜了。”
“陛下可为外孙另外赐名,逝者之词,阿煊既然回来了,往后也莫要再提了。”皇后沉声道,秦赫怅然一叹,犹自喃喃,“可明琬,自回到长安后朕见到阿煊总觉得茫然无措,若是他一直都在,朕想召见他时他即刻便会来,朕想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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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亦不会瞻前顾后。朕已然习惯了长安城中没有他存在的痕迹,曾与他相称的人只留下你我,他却又不是只需陪伴在你我身边便相宜的闲人。”
“还有阿瑶。朕不能一直留她在燕京,外人会因此看轻她,可她若是来了长安,又如何解释阿煊和瑟瑟的事?”
他的疑问盘旋在殿阁中,皇后旋即轻启朱唇,显然早有应对之策:“妾已写了家信去燕京,嘱咐驸马在阿瑶出月子后将阿煊尚在人世之事告知她,她远在燕京,旁人不说,也只会以为瑟瑟是阿治的孩子。”
“但愿风声传不到她耳中罢。”皇帝摇摇头,他自回朝以来便陷入一种恹恹倦怠的乏力中,衰老在蚕食着他的精神,而他亦无力强撑着阻止这一切,“瑟瑟,朕若是能看她及笄,必然以公主之仪送她出嫁,若是无此福气,也必然会留下遗诏做她的依仗,不教旁人看轻她。”他转而注视着皇后的眼睛,以丈夫对妻子的恳求,“朕于子孙上多有错处,若无贤妻,不知还要错到什么地步。”
皇后大怮,以素手覆上皇帝的脸颊,皇帝伏在她怀中,长久未起开。
他一定要给瑟瑟最好的一切,如他曾愿给予她父亲和姑姑一般,而另一方面,他又期冀妻子能给她属于祖母与母亲的温柔关怀,给予瑟瑟她血亲所不愿给予她的。
他必须补偿这一切。便当他是为那个他所杀的小王子还债。
9. 六哥
在帝后先后登门,且宫中络绎赏赐不绝后,京城中人很快意识到景和宫中又有了要巴结的贵人,新人不知顾煊脾性,便只顾着向老人打听,而老人深知策阳侯脾性骄烈、眼高于顶,陷于敌境多年又不知性情大变到何种地步,便期冀新人替他们触个霉头。果不其然,登门拜访的人一概被拦在了宫门外,哪怕是从前与他算是认识的宗亲等也不例外。
秦赫一直密切关注着顾煊这边的动向,闻言借着送东西过来,闲聊几句后便不□□露出申斥之意。顾煊看着他,那同他全然相似的漆黑眼眸看得他又心软,他自榻上抱着双膝,淡淡道:“他们一个个登门,可我找不到任何我认识的人。”
“谢家和叶家的几个哥哥都是跟你一起长大的,怎么就不认识了?”
“我小时候不喜欢他们,现在也不会喜欢。”顾煊抬头看着窗边,“这里的仆役我也不喜欢,他们会看我,会低低议论我遇到过什么。我跟他们说句话,他们就一下成了惊弓之鸟,好像我是什么怪物。”
“你若不喜欢他们,罚就是了,或者再让舅母给你找新的人过来。”
“扬汤止沸。”顾煊摇摇头,“我只想把他们都撵出去,我不想听到他们声音,也不想他们碰我。有时候夜里我想着这里还有这么多我不认识的人我就想着要逃出去,我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还不若一直留在军营里,好歹有舅舅和大将军陪我。”
“那舅舅过来陪你住几天?”秦赫问,他把顾煊抱在怀里,像是小时候哄着他那样晃了晃他的肩,“舅舅把清乾殿也搬过来,你就坐在朕的膝盖上帮朕看奏章,舅母送了点心过来,你就喂舅舅吃.......”
“成何体统?”顾煊推了推他,脸上有嗔怒之色。
秦赫哈哈大笑,从这片刻的打闹中找回一点过去的温馨,复而又倍感怅然。他瞧见他的侧脸,那长发挽起后便无从掩饰的伤疤狰狞地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下,顾煊颤了颤,却终究没躲开。
“也罢,不见人就不见人吧,都依你。”他轻声道,“阿煊,舅舅给你寻些事干吧。”
“何事?”顾煊侧目。
“学西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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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国以秦为宗主,独西秦可称兄弟。
本朝太祖崇慕汉唐之风,力图恢复昔年万国来朝之气象,当今皇帝仰承先祖遗志,于少年时两度西征,使西域十六国皆慕其威仪,为他上尊号“圣王可汗”。而西秦乃《后汉书》中提及的西海之外的富肃之国,时人以其强,称其为“大秦”,因本朝国号亦为“秦”,遂以其在西侧以“西秦”称之(1)。
建昭十二年,西秦遣使者来长安,约定两国互通贸易、互递国书,大秦仿唐制再设安西都护府,在夷播海(2)一带驻军防守,以震慑逃窜至火寻(3)附近流窜的鞑靼人。多年以来“西秦之人,亲若秦人;西秦之帝,尊若秦帝”,而鸿胪寺(4)也有专门教授西秦语的官员。
“为什么要我学这个?”顾煊问,当年西秦使者离开后他曾很是着迷于西秦事物,也曾让秦赫给他找了学西秦语的老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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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学了没有用武之地,也便荒废了。
“打磨时间。”秦赫道,他替顾煊拢了拢衣服,倒像真把他当小孩子了,“好好学着,舅舅要考校你的。再有闲杂人等便罢了,皇亲国戚朝廷重臣若是来了你这里,你还是要给他们留些面子。”
秦赫那样嘱咐了顾煊,却显然也不放心他按着他的法子给旁人“留些面子”,因而便派了一个精明强干又圆滑玲珑的管家过来,替他回绝来访众人。顾煊清静了几天,一日却遥遥听到门外有声音:“不见旁人是躲懒,不见孤就是不敬了。”
他心一惊,竖起耳朵听着几重门外动静,那喧嚣声音越来越近,脚步未近,先闻笑语,到了他门外终于听得清楚他说道什么:“听闻表哥嫌登门的人面生,连见一见都不肯,可孤记得,表哥好交游,面生的人,见一眼也熟识了。”
“于是孤揣度,许是表哥现下性情大改,或是嫌来人不够显贵,父皇母后来访时,表哥便未抗拒过。是以孤以为自己是可亲自来这一趟的。”
来人推开门,目光旋即落在顾煊身上,半晌未曾离开,再出口的声音终于没有了舌灿莲花的畅快,代以慨然和克制的欣喜,竟像是脉脉长叹一般:“你回来了,六哥。”
(1)西秦:《后汉书》中的“大秦”指五贤帝时期罗马帝国,本文西秦则是指1204后逆天改命继续发育的东罗马。
(2)夷播海:即巴尔喀什湖。
(3)火寻:中国对花剌子模的称呼。
(4)鸿胪寺:古代外交机构。
10. 秦治(上)
整个长安城,只有秦治一个人叫他六哥。
京中从前与他相熟的人多年长于他,其余与他不相熟的不敢直呼他名字,便以他在会稽顾氏行六称他为顾六公子,落在与他有亲缘的宗亲皇族中便是六表哥。在从前的顾煊眼里,秦赫的儿女中只有太子鸿和清河公主是值得他记挂在心上的人物,旁的人同年节宴会上那些走马观花过的宗亲也没什么不同。
后来秦治成了这个例外。
他行三,生母是淑妃韩氏,因着太子鸿牢不可破的地位,薛皇后又素来对众位皇子一视同仁,秦治也便没有什么出挑之处,至多便是课业出挑了些。直至建昭十四年,韩淑妃香消玉殒,秦赫便命薛皇后抚养他。
他也并不是薛皇后第一个抚养的皇子,只自他丧母后第一次踏入未央宫开始,顾煊便觉得他和五皇子、十皇子并不相同。他会刻意堵他的话,会比他的弟弟们更多地缠着他的太子哥哥和舅母,他去上林苑纵马时遇到他的时候也比遇到其他人多。最时时刻刻提醒他与他弟弟们不同的,还是他叫顾煊时不同于任何人的“六哥”。
他叫他六哥并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自此每次有人这么唤他他便知道是秦治了。顾煊自幼骄矜,秦赫又惯着他,他看不顺眼的事但凡被秦赫发觉了风吹草动,不多时便会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以秦治这个他第一眼看不惯、又不能无声无息在他面前消失的人便分外地碍眼。
他终于忍不住在秦赫提出自己的别扭心思后是秦治搬入未央宫后的第三个月。正在批阅奏章的秦赫听他趴在案边抱怨,一时间神色也没有变换:“那你说说,老三是何处惹你烦了?”
“他非要叫我六哥,非要教太子哥哥下不来台,有些话我说了,他接就成了别的意思......”他往秦赫案边爬了爬,漂亮的小脸皱成一团,“他可真是太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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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秦赫写字的动作有一瞬停滞,不禁抬起头,却见秦赫亦拿他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而后毫无预兆地把他拉过去狠狠揉了揉,他拼命躲开,大叫道:“我在说正事!”
“这也叫正事,看来是今日给你布置的课业太少,连这样的事也成了正事。”秦赫手上力道没有半点减弱,仿若把他当成一只任人撸来撸去的猫儿,“叫你六哥怎么了,话说得比你好听怎么了,至于阿鸿,他可常常在朕面前夸奖阿治聪颖好学,常有过人见解呢!用得着你替你太子哥哥不平?”他终于放开了顾煊,拿出梳子帮他梳理散乱的发髻,“他不过是活泼爱闹了些,朕也嫌你闹,小时候朕在批奏章呢你和阿瑶却在旁边闹得朕分心,朕是不是也该觉得你吵,还跟皇后说你惹人烦?”
“您别嫌我烦!”顾煊一听秦赫这样说便急了,他这一动就牵动了秦赫在给他梳着的头发,秦赫按住他,继续梳理着他漆黑的发鬓,却也没有立刻安抚他先前的忧虑,“朕倒很是很好奇一件事,怎的朕和阿鸿申斥你你便怕得不行,阿治好端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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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不过言语上不称你意,你便这样不开心?”
“他哪能和舅舅跟太子哥哥比......”
“看来是因着你和阿治不相熟的缘故。”秦赫了然,放下梳子侧目看着他,“既如此,下月春猎,你便为阿治执鞭罢。”
“舅舅!”顾煊不可置信。
大秦尚武,每年三月都要于上林苑举办春猎,依制,参与春猎的皇子都有出自戚里的贵族公子执鞭,为其牵马陪射。往年他都是为太子鸿执鞭,太子鸿身体不好,于骑射不精,他陪同他射猎也令东宫不至于失了颜面,多年来一直如此。
执鞭在外头的贵族子弟看来是荣耀恩典,可到底是为人做驱使之事,若是太子哥哥他自然心甘情愿,可秦治......
“不许推却。”秦赫看出了他眼底的不甘不愿,先截断了他的话,“若是不替阿治执鞭,春猎你也不必去了。”
他知道他要为秦治执鞭之事已成定局,也不敢继续在秦赫面前任性,而皇后和太子鸿得知此事虽然觉得奇怪,也只以为皇帝是想让顾煊和秦治亲近些。他满腹怨气,只好找了清河说,这才知晓清河也总觉得秦治言语上让人不快,跟母后说了母后却笑她多想,甚至劝诫她要学秦治懂事。
他们执手相看泪眼,觉得自己总算不是孤掌难鸣,可念及执鞭一事二人亦一筹莫展。清河不无遗憾:“那也只有忍忍了。再不然,阿煊哥哥就敷衍一下,莫像为太子哥哥执鞭一样尽心。”
11. 秦治(下)
春猎时顾煊肉眼可见地敷衍。
他从前为太子鸿执鞭,皆尽心竭力、神采飞扬,现下却漫不经心,显然想着早些了事。马上,秦治却仍面带笑色,梳理着马的鬃毛:“六哥脸上连个笑影都没有,不是教人人都知晓你不情愿为我执鞭么?阿旦若是看到了,少不得要同你有口舌纠纷。”
他口中的阿旦是他的伴读,德阳长公主幼子谢旦,同他一样是顾煊不喜欢却不能避开的人,德阳长公主不及先帝长女宁国长公主得势,因而顾煊至多觉得谢旦碍眼,不搭理便是了,可这话由秦治说出来便又是另一个意思了。顾煊回过头,艳丽的眉目带了冷色,看上去凌厉森然,显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落在秦治眼里却是别样的漂亮,此时他眼里是只有自己的。
他说出来的话却又不可爱了。他执着马鞭,一下下抽打着地上的泥土,秦治□□的马蹄也不安地抬了抬:“长于口舌,是自惭自轻。再者你以为来年舅舅还会让我为你执鞭吗?”
“六哥就这样不情愿吗?”秦浚伏在马背上,气息隐隐能传到顾煊口鼻间,他想避开,却因要牵着马不得,“我只是想让六哥多看我几眼。你不知道,父皇赐你为我执鞭我有多欣喜,我也委实不明白,不说太子哥哥,你对五弟和十弟也比我好颜色,我究竟何处错漏了?”
“你这说的好像我时时刻意刁难你一般。”顾煊冷笑,“你和五弟十弟,还有太子哥哥本就不同,人各有异,你我偏偏就是不喜欢!”
他看到秦治脸色顿差,长久不语,心底倒是有点后悔他会不会把话说得太过了,寻思着再补充一两句,稍缓,却见秦治短促冷笑,重新自马上坐直:“来年之事不可期,现下你的执鞭之责却躲不去。还未到行猎时-----这半个时辰,六哥就好好遵从父皇旨意,为我牵马执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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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再想起来已然恍若隔世。十七岁之前他以为太子哥哥为什么那样信任自己不喜欢的秦治就是顶天的大事,而落到那人手里后他毫无预兆的鞭打羞辱、不分白天黑夜的□□和后来更加屈辱与痛苦的经历早已令他明白何为真正的炼狱,他甚至连秦治这个人都模糊了记忆,以至于施承毓告知他新太子便是秦治他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纵然还在意又如何?他没有那么不懂事,以为自己的喜恶可以插手秦赫对国本的决定,他也明白秦治在太子鸿之外确实是皇子中最宜为储君的人物,更相信以秦赫的圣明立他为储便是信任他有为大秦之君的能力。只是再见到秦治,听他以同旧时无二的口气挟意气风发之势堂而皇之立在他身前,那不可言说的怅然与酸楚挟持着旧日被勾起的那点过节,令他在见到秦治后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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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处于一种下风。
“来了,我也见了,无事你便可以走了。”他冷冷道,拒人于千里之外,心中却知晓自己不过是借此掩饰内心的阴郁与苦闷。秦治闻言,却也不怒,那英朗俊美的眉目之间甚至更见忧虑之色:“哪能说无事呢?我以为你死了,得知你回来,心中喜悦之情不比父皇少半分,也想同你说很多话。”
可惜近乡情怯,怕你仍对我满怀厌恶,还要先遣人试探。
他的肩胛那样瘦,几乎是伶仃了,秦治凝视着他,总有不顾一切将他抱在怀里的冲动,可想到贸然如此必然惹来他更甚的厌恶与抗拒,便还是按捺。
他眉眼中有恳切意味,顾煊侧目望着他,只觉那眼底仍然有挥之不去的虚假,同多年前如出一辙。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可我不想跟你说话。”他移开目光,竟然连秦治的面影也不想多看,“京中的人不过是想来点个卯,生怕不登门惹了舅舅不快。你此番来了,往后也不劳你挪动贵步。”
“那孤若是送了帖子呢?”秦治问。
“我谁的帖子都不收。”顾煊有些不耐烦。
秦治敛笑,出口的话令顾煊如遭雷击:“那若是清河妹妹的帖子呢------她已经出了月,与李驸马一同来京,届时来访,六哥是见还不见?”
12. 李望(上)
云屏夹幔,朱轮翟羽,卸去一切不必要累赘装饰后那厌翟车(1)仍有着不可掩饰的华贵与精致,只那车驾六骏已替换成一匹快马,自长安夜雨中疾驰。
“还有多久?”纱幔垂帘后,驾车的人听到了女子急切的询问。
“三条街。”驾车人道,他是个年轻英挺的男子,而那英气不止留溢于俊美的面容,笔挺的背脊与眼神中的坚毅无不彰显着他过人的风度,哪怕在尚武的大秦,这样的男儿也应当是万里挑一的俊才。
他回答女子的疑问时声音却不自觉放低,并夹杂上几分忐忑与本能的退却。仿佛车驾中的女子还是较他更为尊贵以至于不敢自矜的人物。
雨声渐高,他浓黑的发鬓亦覆上水珠,好在此时他终于停下了车驾,望见了那座紫微城外唯一以龙纹饰瓦当的建筑。正欲冒雨下车,帘后却递来一把油伞,他手一顿,受宠若惊地接过。
朱漆大门紧闭,两侧守卫因雨幕隔绝视线,只见车驾仅有一马,且无随从车队,便以为是来求避雨之处的外来人,是以在男子撑伞前来后拦住他去路:“快些走,这里可不是能随便叩门的地方!”
守卫个个衣着光鲜、身形高大,那男子却面无丝毫忌色:“我主乃尊贵之人,请通报侯爷,他必会见她。”
“除却帝后,何人能在侯府称贵?”守卫嗤笑,太子几番来访皆被拒之门外,他们谈笑之间,不免也对京中贵人多有藐视。
男子不答。
他听见身后珠玉的碰撞声,知晓车中女子已然下车,等待着进入这座府邸,他暗叹一声,移到一侧,因而门外驻守之人可以看见那执伞而立的女子真红的裙裾和足以令任何人为之摄目的容颜,彼此对视,正讶异之际,先前的男子终于亮明她的身份:
“清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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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李氏兴于周,显于汉,盛于唐,天下言李者必称陇西。有宋一朝虽罕有名望之士,原金山东西路统军使李腾却在本朝太祖关中起事后易帜,随同太祖南征北战、屡立战功,位列武兴十八公之一,去世之后追封中山王,极尽哀荣。
大秦以武立国,当今皇帝更是武德充沛、有冠世韬略之人,李家为关陇贵族,本就是皇帝登基之后重用之列,揣明皇帝心思后李家便投桃报李,太宗一朝无用武之地的子弟纷纷投军,族中年少者亦操习武略,以期来日报国。
李望便是其中之一。
他父亲是如今族中官位最显者,位至云麾将军,母亲则是南阳叶氏女,乃当今皇帝生母母族,而他自幼骑射出众,亦晓兵书,十四岁时便随同父亲征战,在黄沙烈日下与鞑靼人搏斗,誓要以军功封万户侯。
他在建昭十八年遇到顾煊。
公主之子,天子门生,天生富贵的顾六公子,边关之远犹知晓他的盛名,而他策马而来后,那艳丽眉目飞扬神采直盖过辉煌天光,令他情不自禁为那迫面的灼人风采拜倒在他面前。
他是个让人爱恨交加的人,不喜他的人以为他骄矜奢靡,身在边关仍日日膏粱酒菜,但凡有冒犯之人绝不容忍;而真正到了他身边,被他视为值得相交的朋友或者应当尊重的前辈,你才会发觉他讨人喜欢之处,并随着相处日深愈发觉得可爱。
他喜爱甚至仰慕顾煊,而顾煊也将他当做看重的朋友,因而相交便是极愉悦快乐的事。顾煊生来便顺遂,因为皇帝的宠爱与教养性情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他喜欢谁、对谁好,那种不加掩饰与克制的热烈便能将你吞没,继而令你对他的喜爱更甚一步。偶然吟诵咏霍嫖姚诗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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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觉得那少年贵幸意气峥嵘者便该是顾煊的模样,而他确实也是先汉冠军侯一般骁勇天幸的人物,以至于令人觉得他就该有那锋锐骄矜的高傲与他的才华相称。
建昭二十一年是他最快乐的一年,他如愿到了终于独掌一军的顾煊麾下,而彼时巴嘎赤那汗部正流窜至千泉,他的性命便是顾煊势在必得的战利品。“等砍下他的头,我就要回京了。”夜里,顾煊在帐中擦拭着枪,侧头望着他的眉目中有盈盈笑色,“要成婚,娶我没过门的小娘子。”
“那你要留京吗?”他问,顾煊眼底期待的光芒令他微觉苦涩,而即将分离的前景更令他不安。
“肯定要留几年,成家之后肯定要同妻子在一处,阿瑶,舅舅和太子哥哥哪舍得阿瑶她来陪我吃苦。”他有些嗔怒地抱怨,脸色却还是兴奋与愉悦的,“但我肯定还会回来。匈奴未灭无以家为我是做不到了,但义赫赤那汗部还在狼居胥山,我来日定要去那里一看。”
他挪了几步,把他的手放在他膝上,侧脸倾泄月光,优美的线条令他心中微颤:“我肯定会来找你的,到时候我带阿瑶一起来!嗯,也不用等那么久,你去京城述职时多留几天,做我傧相罢!”
“好。”他终于也笑了,脑海中浮现出顾煊与另一个少女执手而立的样子,觉得那必然是极美好
的画面。
他心情霎时激动,为这个他与顾煊的约定,几日后他们将出兵斩杀巴嘎赤那汗,之后顾煊便会意气风发地回京,去迎娶他没过门的小娘子。
多好的事,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数年间更令他痛悔的,是这一切竟然与他有关。
是他害了阿煊。他本该与他同死,或者救他回来。
(1)厌翟车:公主所用车驾。
13. 李望(下)
那日千泉城中之事兵荒马乱,于他而言,只记得顾煊出城后钦差便奉命入城,罔顾城内正整军待发便颁诏将父亲押解,他心忧战事,又知晓父亲绝未结私,与钦差争辩未果后欲一意孤行领兵出城,被钦差以天子节杖拿下。
抗命在先,钦差自然不信他口中有关战情之言,待到唤来众将查验,确保顾煊确实需要驰援后,为时已晚。
重骑奔袭千里,待到找到先前约定之处后战事已然了结,黄沙枯草下唯有无数被草草掩埋的断肢残甲,竟是连尸骨都无法找到。
如若届时他乖乖从命,按捺住少年意气,那钦差说不定会早些放他出城,或许他能赶得及。一道莫须有的弹劾和一个不懂军情的钦差,竟然就可以这样葬送阿煊和三千秦卒的性命!
父亲罪名昭雪后他听闻陛下欲兴兵彻底诛灭鞑靼,从无休止的悔恨与抑郁中生出了复仇的希望,然此后太子病逝、朝中围绕国本争执不止,兴兵之事一拖再拖,他不再生出怨言,只厉兵秣马,不断告诉自己只消等待终会有复仇之日,而他未曾想在此之前皇帝会召见他。
皇帝要将清河公主嫁给他,他震惊之后想及她曾是顾煊的未婚妻,连连请罪推脱,而皇帝长叹,出口的声音并无帝王威仪:“你不肯娶公主,可是因阿煊的缘故?”
数年后再次听到那个名字令他且悲且惊,不自觉回望皇帝,不知他为何看穿他想法,皇帝搁下玉管,并不在意他的无礼,眼神中竟还是哀怮与追思:“朕知道你,阿煊给朕的最后一封信,还说要带你回来看朕,清河初嫁不睦,朕想给她寻新的夫婿,只能想到你。”
“你若是追念阿煊,便替他照顾好本该做他妻子的人,否则若是清河再嫁仍然所托非人,岂不教他魂魄也不得安宁?”
他想起临别那夜阿煊期待的目光,叩首谢恩。大婚之夜他揭过清河公主的团扇,而后呆怔甚至惊骇。
他看清了他妻子的脸。她如画的眉目而哪怕经过严妆的修饰,仍可看出她本来的容貌是何模样。她像阿煊,像是捏造泥人时做了同样两个,又在她容颜之上添了几分女子的柔婉。
他像是与过往重逢,透过她重新见到了那个策马而来的少年,久久说不出话来,而清河眼底神色仍旧冰冷,呈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美丽来:
“你是他的朋友,我会尊重你,你会得到尚主的荣耀和建昭一朝我能竭尽给的荣华与权势,但你永远得不到一个爱你的妻子。”
她的话令他清醒,而后竟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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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应是羞辱,却恰恰是他心甘情愿。
他执扇,于清河面前下拜:“公主是阿煊的未亡人,臣也会尊重公主。公主可以任由心意地思念故人,臣不会有分毫意见。”
他们透过对方思念同一个人,这样很好,这样他们都会很快乐。
他们出双入对,俪影成双,旁人所见,都道公主与驸马恩爱异常。年节回京清河被诊出身孕,皇帝欢喜异常,而他也正是在此时得知了用兵消息。
“想为他雪恨的人有很多,朕是最想也最能做到的一个。”皇帝淡然一笑,拒绝了他请命出征的要求,“能为朕带兵的人有很多,但能照顾好阿瑶的只有你一个。”
清河也告诉他,不必执着于一定要亲自手刃仇人,皇帝必然会以巴嘎赤那汗人头为祭,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他复仇的恨意。
大捷的军报传来后他与清河终于如释重负,而她腹中的孩子也即将临产。两月后,他抱着那眉目之间肖似顾煊的儿子欢喜不已,旋即传来的京中私信却令他狂喜之后,又如堕冰窟:
与顾煊的情谊是命运于他的恩赐,而随后命运便又两次捉弄他:阿煊还活着,可他要怎么告诉他,他娶了他曾经的未婚妻,生下本该是他和清河生下的孩子?
14. 清河
大门洞开,清河执伞立于门前待仆从引路,却不想猝不及防间望见顾煊已立在院中。
他立在廊下,沉默地注视着她,先前即将相见的兴奋在这一刻骤然缓滞,清河心中阵阵悲凉,提起罗裙快步走到顾煊身前,到了阶下却也不再言语,只抬起眼睛无声地望着他。
“还不快到屋子里来,也不怕淋着?”顾煊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那带着些薄责的言语却在此刻给了她一点熟稔的慰藉,好像分离与婚嫁带来的隔阂在相见的一刻是能自然而然烟消云散的,
她跟着顾煊到了室内,还未坐定便听到顾煊低低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瞻期不愿进来。”她想了想,以李望的字在顾煊面前称呼他,眼神仍凝望着顾煊削瘦的背影和微微低垂的后颈,心中阵阵抽痛:她记忆中的顾煊永远是神采飞扬的样子,她以为他会永远那样骄傲张扬下去,来日黄泉相见英魂仍旧爽朗------未曾想相见之处是在人间,而故人已经面目全非。
什么样的磨难和痛苦能让他变得如此缄默而忧郁,而她是否也是带给他痛苦的人呢?心绪纷杂酸涩之际,她却听到顾煊又问她:“我听说谢三郎侍你无状,他除却私养外室外,可还做了什么?”
“已是流放岭南不得回京之人,何必再提及他?”清河淡淡道。
“他待你怎样不好?是不是欺负你?”顾煊回身落座,漆黑的眼眸直直注视着她,不得到一个答案便不肯罢休。
原来他是为这个。
清河失笑,稀薄的暖意中又涌出层层的怅惘,她一撩耳侧的珠珰,盈盈眉目间的神采仍恍若昔年万千宠爱的小公主:“也说不上什么,不过是彼此厌恶,一次争吵后我存心和离,便拿他养外室的事发难。”
“你早知道他养外室?”顾煊突然发问。
清河颔首,倒对此不以为然,却见顾煊眼底的悲伤愈重,他垂下眼眸,低声道:“你说你驸马要是敢养外室,当即便要打断他的腿。”
清河一怔,旋即想起自己确实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她是唯一的嫡公主,有父母兄长的疼爱,哪里容得未来夫君有二心?况且那时她还以为她必然会嫁给顾煊,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婚之后他哪里会负她?
而谢旦.......清河目光微冷,是当真不以为意:“一介庸人,无才无德,哪里值得我为他动怒,若是,若是瞻期,我怎会饶他?”她想起同谢旦相看两厌的往事,终还是心中微有不安,她望着顾煊,故作轻松道,“他自幼便招人厌恶,你从小便讨厌他,该庆幸现下回来见不到他才好。”
“可你却与他朝夕相对数年。”顾煊黯然,“我若你与他琴瑟和鸣,我还会因曾厌恶他对此不满吗?”
“你想岔了。”清河微微抬起精巧的下颌,“你讨厌的人,我哪里会喜欢?”
他们自幼要好,对厌恶的人从来同仇敌忾,不管是皇族宗亲还是友邦来使都合一块捉弄,那是他们彼此知晓的秘密,如今想起来却如飞花梦影。清河眼底酸涩,顾煊举目,却是顺着她的话说了:“可若是你喜欢的人,我断不会厌恶,而你亦如此,那年西秦的人过来,我说我们别胡闹了,你虽恹恹,却还是答应了我。”他微微哽咽,却露出了恳求之色,“我曾......为鞑子所掳,自被俘之后,我便知晓我再不能站在你身边了,阿望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嫁给他,又已经有了孩子,他会对你很好,而我也惟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清河眉心一跳,隐隐不明白顾煊所说:若只是俘虏,他并未变节,如何便不能再与她相配了?可眼见顾煊眼底恳切,又想起同李望成婚后的静好岁月,终是明白自此断了过往执念,于他们三人才是最好的。
“你即便不说,我也自会同他举案齐眉,从燕京到长安,谁不知晓我们夫妇情好恩隆?”清河极缓道,“瞻期对你也多年记挂不忘,你便是想同我避嫌,也不要伤了他的心。”她心念一转,自这哀哀之时想及了眼下关系最好的注脚,“你便当你是我哥哥!现下这世上只有你是我兄长!”
他们都没有太子哥哥了。
“从前我们一同出宫,旁人不都以为我们是兄妹吗?”顾煊反而笑了,他不欲清河看见他哀切之色,因而别过脸。清河心底苦涩,掩面屏住清泪,再抬眼却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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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望在车中枯坐许久,终于等到清河身影重新出现在侯府门口,他定目一望,却见她身侧立着一着玄衣的削瘦男子为她撑伞,面目轮廓依稀是故人模样。他心下悲喜交加,怕顾煊发觉,却仍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身为驸马,自然不当呆坐在车中等清河上来,思虑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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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李望仍下车朝门口走去。顾煊的面容一点点清晰,仍是艳丽堂皇的眉目,然脸色苍白,两颊枯瘦,却似形销骨立。
他蓦然心酸,他看上去那样阴郁而憔悴,那沉默的对视如同钝刀,磨得他心中滴血:顾煊的落寞与磨难,他被一点点磨去的张扬锐气,是比他自己的冷遇与孤寂更令他痛苦的事情。
浓郁的沉痛令他渐渐克制不住眼底的泪意,檐下落雨纷纷,顾煊却先抱住了他。
“阿望。”他在他肩头低低道,他单薄的身体不同于从前的强健,以至于他能轻易将他彻底拢在怀里,“你来长安看我了。”
“是,我等了好久,现下才有机会回京。”李望亦顺着他的话头掠过这数年物是人非的光景,清河自身后凝望二人,久久不语。
清河虽是得知顾煊的事后便不管不顾同李望先行轻装来京,公主府却是早早收拾好了。策阳侯府的马夫送他们夫妇二人回府,车中二人皆垂默不语,到了府邸,清河却是低低一笑,她本鲜少主动同李望说话:“你莫要忧郁,明日阿昭的车驾到了,我们便带他一同去见阿煊哥哥吧。”她见李望犹似不能置信,又补充道,“我向来是这样唤他,你大可当他是阿昭的舅舅,常来常往,才是应该。”
“公主苦心。”李望道,同清河一同入府,奴婢皆等候多时,为他们夫妇二人更衣。
沐浴之时,清河望着侍女服侍她换下的真红罗裙,想起那样的颜色其实是顾煊更喜欢穿的。建昭二十一年他们所一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元宵,她也正是着了与此样式相似的衣裙。
她想看灯会,顾煊便带着她偷偷溜出宫去,卖花灯的摊子上有一盏莲花灯分外精致,她爱不释手,顾煊便替她付钱:“来一对的!”
他们容貌相似,又穿了同色的衣物,她又还是少女的发髻,是以虽是同买,摊主也以为他们是兄妹,择了一对灯递给顾煊:“小公子可真是疼爱妹妹。”
“妹妹,什么妹妹?”顾煊黑眸一扬,却是哈哈大笑,灯火下容颜更加艳丽夺目,他拉起她的手,高声道,“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我小娘子。”
都已经是过往之事。香汤之中,清河缓缓闭目,任泪水随着水珠一同浸入浴盆。
那曾经以为命中注定的良缘和一生一世的期许,终究随着造化的捉弄不可追溯。
15. 煊赫
清河公主与驸马夜里独驾入京的事次日下朝后便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得知他们是先去了策阳侯府秦赫不免紧张,正想去趟侯府探探情况,却得知顾煊去了皇后那里。
“皇后?”秦赫一怔,内侍躬身,低声道,“侯爷是一早便来拜谒娘娘的,同清河公主是前后脚。”
那是他们通好气一起了?秦赫倍觉欣慰,旋即又有些忧虑,便当即命人摆驾去未央宫。
椒房殿中,薛皇后正抱着李昭逗弄,顾煊和清河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李望则居于清河下座。见秦赫来了殿中人皆行礼,秦赫从皇后怀中接过孩子,李昭正咬着手指,他拨开胎发看着他红润的小脸,李昭转了转眼珠,看到他竟也不惊不惧,朝秦赫咯咯笑起来。
秦赫眼前有些晃,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殿中众人彼此交换眼神,都有些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样兴奋。皇后咳了咳,倒先开口给了皇帝一个台阶:“陛下刚下了朝,不妨先坐着。”
立即便有伶俐的宫女来为御座铺上鹅毛垫子,皇帝乐呵呵地坐下,抬头想说些什么却悲惨地发现这在场诸位没人能同他感同身受,便唯有找个还能搭边的说。
“阿煊。”他叫顾煊的名字,顾煊侧头,他便顺手把孩子抱去了顾煊那里,“阿昭有几分像你呢,你还这么大的时候朕抱你你也这样笑,嘿哟,还伸手------”
李昭伸着手探着周身,秦赫的脸碰不到,便又想去碰顾煊的。他手掌又软又湿,猝不及防间碰到后顾煊有些惊慌,他下意识看了眼秦赫,秦赫鼓励地看着他,将李昭送到他怀里。顾煊手势仍有些僵硬,极小心地颠着那小小的漂亮的婴儿,正当这时,一粉衫宫女轻快地进来,行礼后便笑吟吟道:“娘娘,陛下,长乐郡主刚刚醒了,要不要过来给公主和驸马、侯爷瞧瞧?”
清河一怔,不知这长乐郡主是何人,却见帝后和顾煊神色都有异样,顾煊脸色尤其难看。
“什么眼色!”薛皇后斥道,她素来慈心,对下人和颜悦色,宫女又是得了皇后青眼的,对这怒气更惶恐害怕,“公主要瞧自会吩咐你们,未央宫便如此没有规矩,要你们替本宫和公主安排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宫女慌忙叩头请罪,秦赫见机便斥命她退下,待到人下去了,李望便开口:“臣同公主才来长安,倒不知长乐郡主是哪位?”
“杨良娣的女儿,过继到太子哥哥膝下,博个儿女双全的意头。”须臾却是顾煊平静地回答,他说完后便又低头逗弄着李昭,嘴角带笑,尽是喜爱之色,“舅舅继续说吧,还有何处像。”
秦赫回过神来,倒是也飞速换回了慈爱的面色,瞧着李昭絮絮说道:“眉目自不用说,且都爱笑,不怕朕,朕一靠近就央着朕抱.......”他想起往事,俊美眉目神采飞扬,他那时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帝王,而阿煊还是咿呀学语的稚儿,爱笑爱闹,比起安静病弱、总是哭哭啼啼的长子,这个外甥自然是招人疼许多的,“你百日宴的时候,抓了玉印、书册、墨宝都不喜欢,就张着眼睛看朕在哪里,找到了,就爬过来抓着朕的剑柄,拔不出来,就朝着朕笑......”
他那时看着婴儿弯起的眼睛,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殿内宗亲恭贺说顾六公子将来必然同陛下一样武德充沛,他脑袋一热,高高抱起外甥大笑道:“是,外甥像舅,阿瑄是朕的嫡亲外甥,必然是最像朕的人!”
“陛下这话说得大了,六公子是外臣,哪能与帝王相提并论?”他的表哥兼姐夫,南阳侯叶麟道,他意识到这话是有些过,却仍未改变想法,抱着顾瑄亲了又亲,“他如此喜欢朕,将来必然是忠君爱国之人。”他环视殿内诸人,那面孔大多年轻,皆是同他志趣相投、立志要同他一同扫尽敌寇、开创盛世的心腹重臣,“他既抓了剑,来日必为国之柱石,百日前钦天监不也曾道星宫中有一赤星大亮,牵动主星增辉,想来正是喻此子之降,会稽顾氏的序齿,倒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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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刚硬之气了。”
“便赐名‘煊’,煊赫之煊。”
他名赫,赐了外甥这样的名字,既是给了他万千宠爱,也是给了他千钧重担。顾煊承了他的期望,便也要承担起他曾经逐鞑靼铁骑千里、饮马瀚海的声名。
而阿煊确实不辜负他的期望和疼爱,亦当真是像他到了极处,后来他一个个皇子生出来,皆是聪敏灵秀,可从容貌到脾性,的确没有比阿煊更像他的人。
从前回忆起这些事秦赫只觉痛苦悔恨,而顾煊回到他身边后,这些回忆便也重新焕发出鲜活与明亮来。他含笑凝望着顾煊和他怀里的李昭,又对清河道:“你姨母是早早备好了阿昭的抓周礼,倒不知阿昭会不会像你六表哥一样,抓了刀剑,来日做大秦的将星。”
顾煊第一次出征是被骠骑大将军委任斥候,命率一千轻骑刺探敌情,不料却遇见卓力格图部右翼主力,危急之中仍镇定自若领兵与之交战,以一千兵卒斩捕敌虏过当,俘其右翼大将后与大军会师;后右部大军于疏勒(1)遇巴嘎赤那汗部主力,因敌众我寡失利,顾煊遂率八千骑兵解其围,孤军深入,生擒别乞后凯旋而归。
一战封侯。时人听闻他出生时华盖大作之事,皆以为他乃,谓以大秦将星之名。
那样的称誉已经离他远去许久了,秦军中人或不知晓他来历,或满怀踌躇怜悯,长安城中更是处处皆是不怀好意的打量,他对这种的目光厌恶至极,只想着躲避逃离。他抱住李昭,他确实是很像他的,并且这相似不会令他觉得厌恶与屈辱,他本该,本该同清河有的孩子,必然是这副样子。
他心一惊,极力从脑海中屛去那个念头:他过去与往后都不会有任何孩子,而清河的孩子也只会是她和李望的。心中正纷乱苦涩的时候,他忽的听到清河开口:“父皇既还记得表哥乃大秦将星、帝国臂助,何以表哥回京已数月了,仍不复他明威将军的官职呢?”
(1)疏勒:古地名。
16. 云台
她一言既出,殿内众人皆变色,而清河仍然自顾自饮着茶盏,并不欲加以补救或挽回。
“陛下从未下旨撤了阿煊的军职,亦未委任新的明威将军,如何谈得上复职呢?”须臾,却是薛皇后婉言道,她心中多少猜得出清河这样开口的目的,可那样的霉头纵然她贵为皇后也不太敢轻易触碰,“况且现下大秦并无战事,何必非要给阿煊军职呢?”
“皇后说的是。”秦赫接口,目光停留在清河秀丽的面孔上久久回梭,终究还是不肯当众对她施以厉色,“阿瑶从不给驸马求官,今日倒是替表哥求了------朕不会忘了外甥,却是会忘了女婿的。”
“父皇忘了女婿,阿瑶还能为此叨扰父皇不成?”须臾,清河亦面色如常、口气亲昵地同秦赫说着话,她眼波流转,却是望向了顾煊,“那六表哥想一直待在府中,也不上朝赴宴吗?”
殿中目光顿时又集中到顾煊身上。顾煊半垂着眼睛,慢慢道:“听舅舅的旨意吧,我怎样都好。”
“还是阿煊听朕的话。”秦赫亦舒心,清河敛裙,似笑非笑道,“那便听父皇的话罢-----时候还早,不妨便去见见阿曙和长乐郡主罢。”
“瑟瑟想必已经睡了,你此番来京要住好些时候,不必急在今日。”皇后道,清河不知其中关窍,也并未流露出异色,顾煊将怀中的孩子递给宫女,神色仍阴郁,李望不无担心地回望他好几眼,碍于帝后与清河都在场,也不便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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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赫思来想去,仍然觉得若是没人提便罢了,清河既然开了这个口,他若是不做些什么顾煊难免会觉得他疏忽。侯府之中,他试探性问顾煊是否想要他为他安排十二卫中的官职,府中猎场,顾煊只沉默地引弓搭射,箭离弦后才开口道:“德不配位,招人耻笑。”
他射了十二支箭,没有一支射入了靶心。
他于骑射上向来有着绝伦的天赋,十三岁时便曾一箭射穿苍鹰双眼,然而如今荒废多年,旁人若是知晓他现下连靶心都射不准,难免会有眼色口舌。
悠悠众口难绝。
“那舅舅便先给你安排个宫中的闲职,等你秋猎时再显显身手。”秦赫拍了拍他肩膀,“至于上朝,想去便去罢。”
秦赫想来想去,最后新给顾煊安排了个云台司阶的官衔。云台乃秦赫登基初年为摒除桎梏所特设之处,位于清乾殿东侧,非极亲信者不得入。此处顾煊幼时常来常往,往来之人又多是看着他长大的故旧重臣,必然不会有不便之处。
所谓司阶便是在云台驻守,秦赫在旨意里加了“有诏”二字,来或不来便全然成了顾煊的意愿。皇帝的私心昭然若揭,但云台本就是由着皇帝心意设立之处,他非要在此处加个官职来照顾外甥,旁人也谏言不得。
云台确实是个令人安心的地方,在暖阁中听着皇帝和南阳侯、行贾尚书等人论议国事,像是又回到了他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清河曾邀他去她府上,交谈几番后他问起她为何忽然提起求官一事。清河浅啜着茶,美丽的眉目隐有忧虑:“你太消沉,我看着难受。你回来数月,父皇便从未委任你差事吗?”
“舅舅让我学西秦语。”顾煊说,他从前本就学过,再拾起来也并不困难,清河凝眉,却是嗤笑,“让你学西秦语,莫不是要你来日做使节?”
“我不想再离开长安了,舅舅也不会再让我走。”顾煊摇摇头,心中忽然浮起一个盘旋已久的疑惑,“阿瑶,你嫁阿望之后,为何是随他去了燕京?”
清河是嫡公主,纵然嫁给外放之臣,以秦赫对她的宠爱将李望调回长安才是合情合理的。清河搁下茶盏,神情有几分阴郁不耐:“我不想留在长安,父皇正好成全了我。”
“为何?”顾煊一怔。
“你怎猜不出来了?”清河反而笑了,她纤长的羽睫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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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上投下扇般的倒影,涩然道,“谢旦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到底令我面上无光,而我,我不喜欢秦治,哪里见得惯他霸着太子哥哥的位置?”她抬起眼,音调略高了些,“你最好也应有官职傍身,否则来日父皇千秋,新帝哪里会像
父皇一样厚待你?”
顾煊未曾接口。
他不肯去设想秦赫会死,但他心底无比清楚彼时的他必然是为人鱼肉的结局------秦赫今日赐了他官职,来日秦治也可轻易夺去。
除非是有不可替代的才能,亦或是足够光辉的功勋,令皇帝投鼠忌器、沽名钓誉。
他曾经有,往后却不会再有。
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也挽过朱弓、降过烈马,翻覆间令万军俯首------而从此之后便只能在绫罗富贵乡中日渐摧折吗?
“你从前是不会思虑这些事的。”他最后对清河说,他凝望清河所点的茶,喃喃道,“你是个万千宠爱、不知愁苦的小公主,终日点茶、刺绣、玩乐,舅舅也说你什么都不需懂,你左右一辈子都能为人庇护------可你现在在提醒我本该是我提醒你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能庇护我。”清河说,神情有一瞬的落寞,“没有你,也没有太子哥哥,初嫁时我曾与谢旦有口角,父皇维护我,群臣却纷纷谏言,道我恃宠生骄,不贤不德。”
谢旦的父亲曾做过言官,御史台自会多为他说话,他做出养外室这样的荒唐事,却将污名泼到清河头上!
他愈发觉得清河委屈,若是他娶了她怎会有这些风波?好在她现下的驸马是李望,他们伉俪恩爱,先前谏言清河不贤之人不知该何等羞臊。
“我和阿望都会庇护你的。”他怅然道,下意识想伸手触碰清河的发髻,却意识到现下二人身份克制住。清河明白他意思,展颜朝他一笑,顾煊也弯起嘴角,从中感受到欣慰与释然。
17. 商路
来云台点卯几日后秦赫突然命他入内室,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摞书册,和一个他从未见过青衣男子。
“这是朕的行贾令,齐扬。”秦赫对他说,男子亦朝他行礼,他穿着五品文官的官袍纹样,眉目清秀,一眼望去貌不惊人,凝神细看却自有惊艳之处。秦赫指了指案上的书信,对齐扬道:“内库今年的账目同往年有异,你且在东室校,若是有来处不详的细目,便问策阳侯。”
顾煊拿过书信,看着上边的文字和纸张式样,霎时明白了秦赫为何教他学西秦语,却不解其用意。秦赫朝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先去帮舅舅做活,做完了再告诉你由头。”
东室之中,他见满室都是演算的草纸,一时不知该如何下脚,齐扬指向一处略微平整些的,抱歉笑道:“委屈侯爷先将就些了。账目出处皆在信中提及,侯爷先看罢。”
顾煊应了一声,一点点看着那叠信,那字迹很优雅,遣词用句读起来也不难受,信的末尾是同一个落款名字,Σεμπστιαν·Σζαρ.·Ροσφδο。
他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
齐扬问他的多是些西域的国名,想来应该是利润具体入账之处,他对账目上的事并不清楚,却知道齐扬既能出入云台,他所做之事必然是秦赫极为重视的。待到齐扬校完账带走誊抄的账本,他将信递给他,疑惑道:“账目出处的凭证在这里,你不带走吗?”
齐扬欠身,却并未接过:“这是陛下的私信,臣是不能碰的。”
他便只有带着那信回了秦赫议事的暖阁中,秦赫将信收回一秘匣里,要他伏在他膝边方便他摸着他的头,他听话照做,低低问:“为什么信不能给别人看?”
“朕攒的私房钱,哪能让旁人一五一十地把来处都抓准了?”秦赫轻笑,爱怜地扰过他耳际,“收得上来的税是户部去管,可要管那些不乖乖交税的人,便要朕花钱了------阿煊知晓钱从何处来否?”
“自是西秦的商路了。”顾煊说,他从前在边关驻守,那里有许多西域胡商贩卖来自西秦的香料珠宝,他也曾派兵保护他们顺利前往西秦,“那商路一年能有多少营收呢?”
秦赫伸出四根手指。
“四十万?”顾煊将信将疑,心想这钱虽说多,也不应教秦赫如此重视,秦赫失笑,猛力揉了揉他的头,“若是照你这样算,要一百年朕才拿的全一年的份。”
四千万两!顾煊倒吸一口凉气,国库一年的税收也不过才八千万两,难怪秦赫对商路如此看重:“哪能有这么多钱赚?”顾煊问,仍有些不敢相信商路能获利至此。
“这还是扣去了分成和旁的开支,否则一年的收益,能抵上好几年的税收。”秦赫轻描淡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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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下取出一副西域地图,“两秦富庶,商人为牟利,常不惜性命欲携货物穿越荒漠戈壁,然数年来鞑靼常劫掠游商,使路途九死一生,而运抵的货物往往需数倍才可回本。朕少年时初次去西秦时,见其地丝绸价较黄金等,不免为其利润心动,而有人同朕所虑一处,我们便一同打通西域商路,他组织商队,朕则维持对西域的重兵,以震慑鞑靼不敢劫掠。”
“除此之外,利润亦得于内卷------近年来大秦西风盛行,也是为朕所宽纵。”秦赫指了指暖阁内的陈设,顾煊顺着他目光望去,见那里是一尊琉璃花瓶,是西秦传来的工艺,“朕喜爱西秦物事,后宫朝臣难道不喜欢吗?”
皇帝喜欢的东西,王公贵族乃至乡贾豪富自然争先恐后入手,而他们斥巨资购置的西域珍奇,获利又都进了皇帝内库。
“奸商!难怪你不让旁人看你的信。”顾煊低声嘟囔道。
“但阿煊哪里是旁人呢?”秦赫不以为意,将地图重新收好,“商路获利细节繁多,朕往后会一一同你讲,你也多学着。”
离开云台后见天色尚早,他想着不如去拜见皇后,便朝未央宫去。不料方见了未央宫大门,便见有人正从其间出来,他脸色一变,正想着该如何避开,那人却也一眼望见了他,立即大步向他走来,脸上肉眼可见喜笑颜色:
“六哥。”
18. 鸣圭
顾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秦治却恍若未觉地继续上前:“让开!”他低喝道,秦治置之不理,转而吩咐道,“都下去,孤同侯爷说话。”
长街上只余他们二人,他听到秦治悠悠开口,倒像是喟叹一般:“六哥为何见到孤便想躲呢?”
“我要去见舅母,无空与你闲聊。”他冷冷道,秦治离他太近,他厌恶极了这样为人气息笼罩的感觉,他身上的兰麝香同毛毡帐中的腥膻味是一样的污秽。
“母后刚刚睡下,你最好别去叨扰。”秦治道,他见顾煊目光游移,兀不肯同他对视,便晒笑道,“六哥这副样子,倒像是怕孤了,竟不肯同孤说话。”
“你我既未深交,又无情分,何故多言?”顾煊恼怒,他心底犹存一丝被看穿的恐惧,颤颤道,“我怎会怕你!”
“六哥怎气急了?”秦治挑眉,他拍了拍手,倒是一本正经、诚恳求教,真若疑惑不解一般,“孤一直想不明白一桩事,昔年战败,非你之过,被鞑靼俘虏也称不上耻辱,怎旁人不屈回朝,皆傲然睥睨,知世人亦慕其坚贞之性,你却横眉冷对、阴戾古怪,倒似心中并无底气。”他微微弯下腰,耳侧几缕发丝痒痒地扰过顾煊脸颊,“莫不是变节过罢?”
“你住口!”顾煊勃然大怒,眼前的秦治面容模糊而飘移,如魑魅魍魉般缠住他神思,他头疼欲裂,狠狠推了一把秦治,“你给我滚,你少血口喷人!”
“注意礼数!”秦治喝道。
他一把抓住顾煊的肩胛将他抵在朱墙之上,手臂圈住他,令他无处遁逃。顾煊眼尾带红,呼吸急促,他的倔强、倨傲与尖利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般瑟缩。
他在恐惧,浑身冷汗,仿佛下一刻便会碎裂------他在害怕什么?
秦治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而下一刻,他发觉顾煊这副胆惧的样子竟然令他倍感欢欣,那种破碎而战栗的模样有着一种羸弱的迷人,令人在飘移的心神间逐渐萌生出侵掠的欲念,他情不自禁抬手锢住他下颌,目光着迷地注视着他苍白紧抿的嘴唇,如若能亲一亲,该有多甜蜜呢?
他的欲望与尚存的理智天人交战,而歇后一道声音将他神志拉拢回来:“殿下在此处作甚?”
秦治回过头,见身后青年男子长身玉立、轩然霞举,一双黑玉凤眸略带疑虑,正望向他们二人。
“鸣圭。”秦治唤了一声来人,心底暗叹,倒有些恐惧先前情状俱被此人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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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昆谢鸣圭,德阳长公主长子,幼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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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辩才,二十岁登科及第,气运亦好,赶上立新太子的好时候被指去东宫做了属官,来日必然位极人臣。
于秦治而言,他对这位表兄也甚为倚重:既有才干,又敢谏言,且深知分寸无半分狂狷之意,如何不敬重呢?
他同秦治问好后,便复而向顾煊行礼,只是面上的恭敬之意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例行公事的漠然,眼角甚至有一点厌恶之意。顾煊回过神来,对此略有察觉,只是此刻谢昆倒算得上他救兵,他也懒于计较这些,回过礼后便匆匆离去。秦治凝望,犹不舍挪开目光,谢昆拧眉,微有疑虑:“先前殿下同策阳侯相谈何事?”
“他无礼,孤责问他几句罢了。”秦治不以为然,“不是要你在东宫等孤吗,怎到此处来了?”
“殿下久不至,臣恐误出宫之时。”谢昆回道,同秦治一道往东宫走,对先前之事犹不忘刨根问底,“策阳侯如何对殿下无礼了?”
“气急了。”秦治不欲多言,谢昆观察入微,说多了难免教他发现破绽,“鸣圭好像一直对策阳侯很有意见?”
“先前旦弟同清河公主的事,殿下莫不耳闻?”
“扯谎。”秦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还做着明威将军的时候,你可就上过折子参他了。”
19. 嫖姚
那是建昭十八年的事,彼时顾煊首次出征便声威大振,皇帝先前还只敢在军中暗搓搓照顾些他,现下便再也不怕言官说他偏私,又是封侯又是赐婚,更命尚食从宫中拨了几十车酒菜和十名御厨到前线负责策阳侯及其部膳食,别问,问就是孝武遗风、嫖姚故事,皇帝素慕孝武皇帝功业,便是参谏他也只当是吹捧。
皇帝的任性脾气不是一天两天,此事虽有偏心,倒也称得上是爱才好士之举,御史台也便噤声不言,然初初入仕的谢昆偏要触这个霉头,上表洋洋洒洒数千言,直指皇帝此举不妥。
“谢大外甥文采甚佳啊。”奏表上了秦赫言语口气仍如常轻松,甚至还先夸了谢昆一句,出口的话却尖酸刻薄,“不过你和策阳侯同为长公主之子,都叫朕一声舅舅,你还长他六岁,怎么策阳侯已然战功赫赫、统领万军,你却还只会做些文章功夫。念在你才疏学浅、年纪尚小,朕也便不奢求你能先天下之忧而忧------怎忝居庙堂之高,还不忧虑民生,净想着参你表弟呢?”
皇帝性情如此,朝臣多年来耳濡目染,也学了几分习气,闻言多有低低暗笑者,谢昆跪在朝堂中间,面红耳赤,却犹不肯认输:“臣确实才疏学浅,承蒙陛下之教,然一粥一饭,皆乃民力,策阳侯若是体恤下士、知晓不易,便不该领受陛下恩典,平白损了自己清名。”
“你倒替策阳侯沽名钓誉了。”秦赫嗤笑,“你不知前线兵事,便不要妄加多言,汉嫖姚将亦为庸人诟病贵不省士,后世照样传唱其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策阳侯如此,朕倒觉得是佳话。”
“策阳侯不过胜了一场仗,焉知他是霍嫖姚,还是李广利?”谢昆再拜,出口的话却令满朝汗颜,“陛下比策阳侯为霍将军,连所用奢靡都要一一学去,来日若策阳侯也同冠军侯一般英年早逝,陛下也觉是佳话吗?”
这便过分了------顾煊不过是受了皇帝赏赐的酒菜,他却要咒人早死。
莫说皇帝龙颜大怒,素来礼贤下士、性情温仁的太子鸿也动了火。秦治彼时还未到上朝的年龄,只父皇回了后宫后怒犹未消,教母后劝了好久,次日见了太子,太子也道谢昆过分,并未替他求情,他便知晓谢昆这下是同时惹恼了两尊大佛,便是顾煊不在意,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皇帝最后饶过了谢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听进了皇后的劝谏:若是发落他,将来这笔账必然会计到顾煊头上,平白教阿煊为人闲话。饶是如此皇帝仍不愿见到谢昆,找了个由头把他外放出去,眼不见为净。
秦治对这位表兄印象素来不错,可想到他是因着顾煊的事被贬谪出去,便也不觉得可惜了。后来边关传来顾煊死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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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奉承上意者谏言是谢昆昔年所言咒了顾煊,请皇帝降罪,明堂之上,皇帝怔怔不言,须臾却是泪流满面,大呼:“哪是他咒了阿煊!是朕不肯听他谏言,是朕偏私,折了他的寿!”
他那时大病一场,身体本就还虚弱,当场悲从心来、哀怮伤神,又罢了几日朝,缓和过来后他问起谢昆如何了,才得知他外放出去后仍未颓丧,于任官处兴修水利、劝耕农桑,民咸景慕。皇帝默然良久,终低低长叹:“是朕识人不清,可惜了他这些年。召他回长安罢。”
于是谢昆回来了,几年磋磨,性情已比从前稳重谨慎许多,而昔年之事到底不愉快,秦治平素也没寻到机会问他。他身后半步,谢昆举目,静静道:“他同他麾下秦卒,昔年乃骄兵悍将,后患无穷,好在现下时势大改,如今回来了不过依仗着陛下宠爱,既无底气,也闹不出事到殿下跟前来,殿下大可不必忧虑挂怀。”
骄兵悍将,后患无穷。秦治若有所思,看向谢昆的眼神愈加深沉:“倒难怪你不喜欢他。”
“殿下。”谢昆微怔,而秦治却又展颜一笑,放松道,“却也无妨,京中不喜欢他的人太多,不差鸣圭一个------鸣圭今日是因何事求见孤呢?”
“军制之事。”谢昆道,他将怀中奏表呈于秦治,秦治一一看过,唇角勾起满意之色。
20. 神机
谢昆的奏章秦治反复检阅修改,便以为可以呈报给秦赫了,只是奏章牵扯范围甚大,故未听从谢昆建议直接当朝上奏,而是到清乾殿中禀报皇帝。
但皇帝显然对奏章并不满意。
奏章被皇帝掷在案边,秦治眼皮一跳,自幼养成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令他在此刻意识到这封奏章并没有如他所想合了皇帝的心意,甚至惹怒了他。三尺之外,秦赫撑起脸,稍稍前倾身体:“兵出台阁,不统其众;众隶三衙,不专其制-------朕瞧着这改制之请,颇得赵宋之制精髓,强干弱枝啊,还有神机营......”奏表被皇帝重重掷在地砖之上,“朕一手创立、扭转,如今外患一除,你便迫不及待想废弛这国之利器吗?”
“儿臣不敢!”秦治慌忙跪下,心中揣度皇帝是否会认为他有心不敬君父,而他让谢昆拟修改军制之奏不过是为了想要缓和国库因连年用兵导致的财力见肘之患,却不想弄巧成拙。
他心念一转,意识到不冒着天子之怒将心中成算道明,便是因小失大,会令秦赫对他种下疑心,以至动摇储位,倒不妨现下直言。
“儿臣不敢!”秦治膝行上前,扯住秦治玄黑衣袍上细密的金线,“儿臣,儿臣是想及神机营编制不过数千人,每年耗费却甚具,如今鞑靼大患已除,神机营便不必维持现下规模......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所虑,请父皇指教!”
殿内回声幽幽,秦治悬胆,而秦赫仍不言。
“你还算聪明,老三。”许久,他才听到秦赫悠悠开口,头顶所悬的目光如尖刀如芒刺,令秦治胆战心惊,“若是你不先呈给朕,而是直接在朝堂上呈奏------朕也留不住你这东宫颜面了!”
“谢父皇关爱。”秦治微微放松,却依旧不敢放下戒心,果不其然,秦赫轻轻拍了拍他背脊,状若和颜悦色道,“不过你以为朕有思虑,思虑为何?”
“神机营直属天子,父皇不愿无兵将威慑朝臣......”秦治讷讷。
“不假,却也不止。”秦赫看向秦治,目光平和认真许多,秦治意识到秦赫是在向他传授帝王之道,忙洗耳恭听,“鞑靼虽除,其患未消,若边防松懈,终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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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患会死灰复燃,而山海关外,建州者杂以金众,秦人恨其深,其恨秦亦深,辽东边防断不可废弛,而燕京亦需维系重兵,备不时之需。”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秦赫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兼听则明,阿治,莫要太敌视一人,也莫要太倚重一人。”
秦治一凛,不知秦赫是否看穿了他的目的,当下却也只有领教,却又不能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教秦赫以为自己无能:“儿臣知晓,只是父皇,神机营所创之初,乃是于荒漠戈壁中迎击鞑靼,然建州善渔猎,辽东亦多林木,恐神机营所善战术难以施展......”
他见秦赫托腮沉思,知晓自己谏言是中了他下怀,随之略略舒心,良久,秦赫缓缓道:“鞑靼已除,神机营确实应当有人筹备改制,不可墨守成规。”
秦治一喜,忙问:“那父皇可有人选?”
“朕自有打算。”
秦治心一惊,有些忧虑自己是否与秦赫想到了一处,但他今日已然触怒过秦赫,便也不敢多问,再拣无关紧要的说了几句,便告退了。
21. 猎鹿
秋猎之日定在九月起驾,临行半月前秦赫来了策阳侯府,给顾煊带了一个包裹。
“火铳?”顾煊掂量着那物,觉得同从前他在神机营见到的火铳要轻许多,且前端长而窄,找不到点火之处。秦赫扶着他的手将那铳抬起,待有秋雁掠过院中后便一扯其把握处稍稍凸起之地,即刻便有一弹火光迸出,秋雁哀鸣一声,已然直直落在院中。
“这......”顾煊瞠目结舌,上前查验那落雁伤处,见其腹中有火药灼烧伤处,但烈度显然弱于他从前见到的火铳。身后,秦赫抚摸着那铳精钢所制的枪身,缓缓道:“这是神机营制器司新造的火器,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因是名‘鸟铳’。”他将那物递给顾煊,拍了拍他肩膀,“想一想此物同从前的火铳有何不同。到了秋猎时,舅舅会考校你的。”
他所说的不同之处显然不在形制之上。半月后秋猎,秦赫召他伴驾,问起鸟铳之事后顾煊已胸有成竹:“此物后有照门,前有照星,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更能致远摧坚。只是此物火力不足破甲,且更换弹药不易,用于游猎尚可,鞑靼人多以众出,实战不得其用。”
“善。”秦赫含笑,松松地握着马缰,“不过鞑靼已除,这鸟铳自不是用来对付鞑子的。”
不是鞑子,那大秦还有何处用得上火器呢......顾煊想到他在李望的书房中看到的屯兵图,当时他曾讶异何故燕京屯兵增加数万之众,而燕京之外......
“建州!”他想到此处便觉茅塞顿开,身下的马受惊,在原地转悠了好几步,而顾煊已然滔滔不绝,“建州善渔猎,长于步弓,且关外多林木,难以囤积如鞑子般数千军部,鸟铳正可施展精准长处,如林中猎鹿耳。然此物弹药不便更替.......”他略略犹疑,旋即却更加兴奋,“却也不是不可改进!先前三段击轮射之术便是演练三排士兵添枪,此物亦可如此,只是编排上需加以调整,先前对付建州的步兵所用长矛也可杂入其间,编排新阵!”
他一气说完这么多后脑海中激愤之意犹未褪去,从前指点方遒的快意重新在胸膛中燃起,带动已然初锈的灵魂焕发生机,并且他犹不满足,只觉自己对建州了解尚且浅薄,亟待有知其习性者告知自己更多的细节:“我去找阿望,要他同我讲建州人怎么演兵!”
他话音落后才意识到逾矩,建州军事自有当地将领决断,轮不到他多言,而若是再插手军事,如从前那般废寝忘食研究演兵布阵,于他仍有些梦幻般虚无缥缈。而身前,秦赫神色并未有分毫异样,更见满意笑色,他凝神观望,似慨然道:“林暗草惊风,有鹿啊。”
“舅舅......”顾煊怔怔。
秦赫回头看向他,不禁失笑,他执着马鞭,一下下抽打着地上的尘土:“阿煊要找瞻期,且去就是了,回来若是有新的想法,必要同朕说道。”他一击马腹,立即绝尘而去,半绾的长发迎风而举,玄衣猎猎,声犹回荡,“舅舅先去了。今日若是猎到鹿,必不忘分给阿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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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望和清河的营帐足有数十里路,顾煊倒也不想太着急赶过去惹人非议,独自一人一面游猎,一面想着秦赫的用意。
所谓神机营,最初乃是尚为景王的皇帝初征漠北所率的一支亲兵,火铳居前、马队居后,两者配合之下犹若尖刀入腹里,在战事中立下汗马功劳。及至秦赫登基,神机营便正式列入京军三大营,为不断精进火器,皇帝又网罗天下工奇巧者,许以高官厚禄期此为国效命,隶属神机营之下,即制器司。
制器司颇得皇帝看重,却也被朝臣斥为奇技淫巧,皇帝为此向朝臣要钱时往往要吵上好一阵,但看私库营收,舅舅显然也不缺这点银子......顾煊心不在焉,兼之一箭射空更觉烦躁,正当此时却有一随侍打扮的人策马而来,见他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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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马行礼:“侯爷。”
“何事?”顾煊懒懒问道,那人解下马首所悬,呈向顾煊道,“是陛下赏,特命卑职来送给侯爷的。”
那是个酒囊,玄底龙纹,确实是皇帝所用。顾煊放下心,解开酒囊饮了一口,既香且醇,更有一股甘咸之味,倒是从前没喝过的东西。
不知是什么酒,回京之后可以向舅舅再求一些。酒液穿肠过,只觉腹中有滚滚热流,先前有些萎靡的精神也随之一振,以至面色发烫。先前那闲庭信步的游猎显然不再教他满足,顾煊连连几鞭抽向马腹,感受凉风拂面,微觉畅快,然策马许久身上的热意仍未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怎么回事!他觉察到一点不妙,慌忙勒住马,伏在马背上微做喘息,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十分焦急关切:“侯爷如何了?”
顾煊侧过脸看他,愕然发现那人竟还是先前那个随侍,他难道一直跟着他?身体燥热愈剧,更令他恐惧的是他逐渐感受到一种他曾为此憎恨不已的反应,心下方寸大乱,只愿是错觉。
“替我找个地方歇一歇。”他有气无力道,只当是找个人求救,那人上前扶住他,又问道:“此处离太子殿下的营帐最近,侯爷要去太子那里吗?”
太子!顾煊且惊且惧,想起秦治总挥不去阴霾的眼神更加惊慌,一下连已有些迷离的神志都清醒了几分:“不去。”他低低道道,手指不断扯着马匹的鬃毛,“去找舅舅......去陛下那里......”
“可陛下不在帐中,还是去太子殿下那边罢。”那人仍苦苦相劝。
手指渐渐握不稳缰绳,再这样下去他必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可他也不能去秦治那里......正当此时他见有个宫人经过,直如看到了救星:“过来!”
那宫人连忙上前行礼,顾煊拿马鞭指了指他,虚弱道:“快,带我去营帐,去游骑将军那里......”
22. 屈辱
李望得知顾煊来找他,急急忙忙便从帐中出来,顾煊紧紧抓着一个宫人的手,脚步蹒跚,看到他后终于瘫倒在地上,抓紧他衣袖道:“让他们都出去,出去......”
李望不知缘由,顾煊情状却容不得他多想:“快走!”他喝道,他素来不拘言笑,左右畏他甚深,半晌便都散下了,顾煊犹似不肯放心,又追问道,“阿瑶在哪里?”
“她在皇后那儿,你怎么了?”李望觉察到他滚烫体温,不禁心生忧虑,顾煊喘了喘气,断断续续道,“无妨,你带我进去,别让任何人进来。”
李望犹豫片刻,仍然照办,到了床榻之上顾煊已经快按捺不住,李望仍焦急又担忧地问着他的情状,他脑中嗡嗡作响,已经顾不上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只觉聒噪又教他羞耻,朝他吼了一句:“出去!”
那吼声太空虚,嗓中颤颤的呻吟已然掩饰不住,李望一时又委屈又惊骇,他身前,顾煊发鬓早已散乱,眼神涣散地卧倒在床榻上,抖着手扯下发带,勒住了自己唇齿。
他结系得不紧,仍能断断续续发出一些声音,却也说不出完整的话。顾煊意识已经迷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影仍立着,天旋地转间,却连他是谁都分不清。
“你到底怎么了?不舒服我就去给你找御医,你别撑着!”李望焦急地呼唤,能从他身上闻到酒气,直觉却告诉他那断不是醉酒的反应,顾煊隐隐约约听到“太医”,纵然意识不清也警铃大作,察觉到李望想要起身后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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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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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望呆了呆,才忙不迭地解开捆住顾煊的衣带,顾煊手臂仍酸痛,却还是颤颤着想撑住自己坐起来,李望看不过眼,想去扶他一把,顾煊狠狠瞪他一眼,他便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
顾煊好半天才起了身,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靠在一面屏风上低低喘着气,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李望紧张又忐忑地守在他身后,见他裸露的两腿间□□液体及情爱痕迹,只觉晃眼又心悸,等了很久,他才听到顾煊问他:“阿瑶回来了吗?”
李望一怔:他竟全然将清河抛之脑后,而算算时辰,她也应当从皇后那里回来了。
到现在都没有见她,甚至没有任何宫人叨扰,应当便是她慧黠,回到帐中之后看出端倪了。“没有任何人来。”他低声道,“阿煊,先去沐浴罢。”
他从衣架上取来一顶斗篷递给他,等了会儿才见顾煊接过,他心一喜,知晓顾煊应当不愿意同他撕破脸,便也大了胆子上前扶住他。
大秦尚武,贵族游猎往往一日数次、酣兴方归,为免出汗受凉,帐中都常备着热水供沐浴之用。李望心不在焉,草草擦拭后便去了顾煊洗浴的地方,看到他撑在浴桶边,双目放空,仍像是失魂落魄。
他心中痛悔之意骤起,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无论用意为何于顾煊而言他所做都是很过分的事,他可以给他找个侍女,或者听他的话不让旁人进来,他不肯外人看到他的狼狈,信任他才来到了他这里,而他亲自把他推到更狼狈的境地。
“我不是刻意的。”他扶住浴桶,喃喃道,“对不起,可你当时的样子太可怖了.......”
他下意识为自己争辩,想着劝动阿煊相信他,哪怕阿煊只是他哄骗他两句。水雾蒸腾间,
他看到顾煊侧过头,眼神无悲无喜,甚至带了点真切的疑虑:“很重要吗?”
他一时怔住,而顾煊已经起身,哗啦啦带起一片水,浇了他一身。
他比刚回京时候多了些肉,称不上形销骨立,可一眼望去那骨架仍支离,皮肉不过是挂在了上边,从伤痕累累的骸骨上拉扯出尚还嚣艳的美人皮。他盯着他,那上身的伤也同样狰狞,尤其是脊背,那里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一道道愈合或没有愈合的伤疤从蝴蝶骨交错至尾椎,而最令人惊骇的还是那脊柱中央的火印,是一只狼头的形状。
那烙印如此狰狞,以至于其他鞭伤与剑伤都不再可怕。大秦将士被俘虏之后,确实会在身上烫下烙印,可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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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是巴掌大小,那狼头却铺满了他整个背脊,几乎淹没了伤疤。
鞑靼人只会用那样的烙铁去烫畜生和牛羊。
“他们若是把我当俘虏,早就杀了我或是拿我向大秦换钱粮。”察觉到他目光,顾煊反而开口了,他偏过头,神色已然镇定许多,水珠从他脸庞优美的弧度上划下,落到了脚掌边,“我是奴隶,牲畜,战利品,和他们掳掠而来的牛羊和珍宝并没有不同。他把我当成女人操弄,将我锁在帐篷里不能挪行半步,我逃不走,就只能苦苦熬,等舅舅来救我。”
他身上刀剑刺戳烙铁灼烫,几道极深的鞭痕甚至剐下了他的皮肉,伤疤如同从骨中生出,而他腹部还有着深深浅浅凹凸不平的纹路。
那样的纹路,清河生下阿昭后,腹部便有着这样的纹路,他腹部的痕迹却比清河的更深更狰狞。意识到他留意到了,顾煊顿了顿,又面无表情道:“我还生过孩子,三个。”
李望脑海中五雷轰顶,眼前顾煊平静的脸孔同他先前所说的事实相映衬,令物是人非之感从未如此深重地烙印在他心上。“我该去救你的。”他喃喃道,水雾氤氲间顾煊模糊的轮廓,明明隔得那样近,他却觉得他伸出手也碰不到他,“我当时分明不信你死了,如果我再坚持一下......”
“你想来找我,要么是谋反,要么是送死,况且他抓到我的第二天就带着部族远徙千里,你找不到我的。”顾煊摇摇头,水汽将他苍白的面色蒸出一点虚浮的红色,“如果知晓那时我还没有死,来救我的人也轮不到你。你们最后都没有来,而万幸我没死在鞑子手里,你还追悔什么呢?”
李望无言。
他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一丝尖酸与刻薄,从前在军营中顾煊便是这样对着他所不喜欢的将领说话,他本应被划在他领地之内,而现在阿煊是已经将他也视作厌弃之人了吗?
他踟躇,想说些什么来抚平隐隐的恐惧,而顾煊已经转过身擦拭自己的身体,反过来责问他:“还待着干什么?阿瑶该回来了。”
23. 私心
营帐中没有顾煊的衣服,还要劳人去取,待到他换好衣物出来后李望已与清河坐下,见他来了便下意识回避目光。
因着是行猎,清河并没有穿繁复的宫装,水红罗裙碧玉凤钗,映得眉目如画、面若桃花。见他过来了,她放下茶盏,对李望道:“先避一避,我同六表哥说话。”
李望依言退下。清河上前,轻轻拢住他的头,低声道:“瞻期不是刻意的。”
“不论是不是刻意,我不想多恨一个人。”顾煊淡淡道,清河松了口气,旋即继续问道,“那你怎会突然发热火?可有吃什么东西?”
“我只喝了舅舅赏的酒。”顾煊道,清河拧眉,不解道,“你怎知是父皇赐的?可是康总管或者芳郊姑姑来的?”
“酒囊是御用之物,断不会假。”顾煊摇摇头。
二人又陷入沉默,清河坐定,思索片刻忽得开口:“御用之物,父皇也并非没有赏人过,许是有人借了父皇之手呢?”
“今日何人伴驾?”顾煊心一紧。
“是太子,他随父皇一同猎鹿,有所斩获,还送了鹿肉到母后帐中。”清河细思,语气更为笃定,“鹿血混酒,有催热之效,你想想那酒,是否既甘且咸,且隐有药香?”
“确实。”顾煊脸一白,紧紧抓住椅子扶栏,嘶哑道,“来给我送酒的侍从一直跟着我,我说带我来这里,他还执意要我去那太子那里......”
“你若是到了他帐中幸他婢女,不吝为丑事,若是他刻意设了圈套,要你染指他妃嫔......现下又当怎么办才好?”清河一想,亦甚是后怕:若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纵然往后秦治对顾煊敌意为难,秦赫也不好再多维护他。她定一定神,旋即意识到这个时机正是交托盘算的好时候:“那必然是他所图谋了。他现下敌意便如此深重,来日登基,你、我、瞻期和阿昭岂不都是他案上鱼肉?我们要这样坐以待毙下去吗!”
她并不敢一下子将话说得过于激烈,因为她开口后她便清楚地看到顾煊神色微变,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失望。她心中惴惴,而顾煊已起身,立在她身前半尺远。
“我会去问舅舅,酒囊到底是不是他给啊。如果真的是太子算计,你也不要怕。”他喉头微梗,轻轻为清河正了正发钗,清河羽睫颤颤,那一刻竟然前所未有地紧张,“我会保护你的。”
清河愣在原地,而顾煊已转身离开,她凝望着他的背影,精致的面孔不住颤抖,晶莹的泪水从美丽的眼睛中渐渐涌出,落在绯红的罗裙上。她身后,李望从屏风后走出,递给她一张罗帕,担忧道:“公主......”
“多谢。”听到李望的声音后她微回过神来,接过罗帕一点点拭去泪珠,尽量不弄花妆容,许久之后,她情绪终于平稳,淡淡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陛下来日晏驾,必不会对我们撒手不管,况且还有皇后娘娘在,称不上案上鱼肉。”他静了静,放低了口气,“犯不着让阿煊失了圣心。”
“谁失了圣心,他都不会失的,只有不谋反篡位,父皇就恨不得将一切都给他。”清河轻轻屏气,起身看向李望,留仙裙漾出一个优美的幅度,“你是我驸马,我所虑之事,你未尝没有半分察觉。”她微抬下颌,星眸中有冷而艳的厉色:“我不愿回头,那驸马愿效劳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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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帐之中秦赫正倚在虎皮上玩弄朱弓,秦治侍立一侧妙语连珠,引得秦赫不时发笑。这厢一片父慈子孝其乐融融,顾煊冷着脸推开侍从大步踏进来时就有多煞风景,秦赫看到他,有些讶异地向他招招手:“阿煊?到舅舅这里来。”
顾煊眉心一动,却没有听从秦赫的话,而是立在他身前,将手中的酒囊晃了晃:“是舅舅送给我的酒吗?”
秦赫一怔,并未答话,而秦治早已拍掌大笑,眼尾微勾:“是父皇赏孤的。先前父皇猎到鹿,将最肥美的一块交予御厨做鹿肉羹,预备着给六哥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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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羹费事良久,孤想到若是六哥见后宫亲贵都得了赏,自己手头却空落落什么都没有,难免多心,便自作主张把父皇赐孤的酒送给六哥了。”他身体微微前倾,顾煊目力极好,看得到他唇瓣上丝丝密密交叠的纹路,“六哥可喜欢?”
“辜负殿下好心了。”顾煊冷冷道,将那酒囊随手丢向秦治,“这酒太难喝,我饮了一口,便全数洒了。”
秦治抱着酒囊,一时间神色复杂,此时秦赫终于开口:“阿治,先下去。”顿了顿,又补充道,“朕同你六哥说些话。”
秦治素来善于体恤上意,察觉出秦赫话中安抚之意后便放下心,行礼如仪后便离去。秦赫招了招手,而顾煊终于乖顺地坐在他身侧,颊侧能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叹息:“何必教太子下不来台呢?”
“我以为是舅舅送的才喝,不想是他的,恶心坏了。”顾煊尽量让口气平静,手指紧紧攥着秦赫绣金的衣领。
“说傻话了,好在没旁人听去。”秦赫啼笑,带着薄茧的手指划过顾煊的眉宇,“你现在任性,不要阿治的东西,来日阿治登基了,他若是赏了你吃食用度,你吃不吃?用不用?”他的语气更加沉重怅然,“届时他治你无礼之罪了,朕已在九泉之下,如何护得住你?”
顾煊心底拨凉,抬眼看到秦赫的眼底亦沉痛,更是酸涨难言。清河的话又一次回响在他耳畔,他与秦治不合是真,秦赫终有一日不再能庇护他亦是真,到了那日,他要如何自保呢?
除非是有不可替代的才能,亦或是足够光辉的功勋,令皇帝投鼠忌器、沽名钓誉。
“我想不到千秋后头,只想得到眼下的快活。”他盯着秦赫衣摆上的龙纹,切切道,“能像舅舅讨个赏吗?”
“那阿煊想要什么?”
“我要神机营。”
他看到秦赫骤然变色,自己胸腔之中心跳亦骤急:这是他第一次,怀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来向秦赫要求他想要的东西。
24. 往事
他心脏一下下跳动着,感受着秦赫的手指从他眉宇蜿蜒到发鬓之中,而身体早已不自觉绷紧,直到秦赫开口都未放松:“你说你要找瞻期问建州军事,可去了吗?”
“未曾。”他稍一犹豫,仍如是答道,“晚上宴罢,我会去找他的。”
“瞻期待你倒是随叫随到。”秦赫一阵笑,复而低低道,“可天下兵势,火器精进,哪里是一人一夜你便能将多年荒废都补上的,朕本想循序渐进,你却不等人了......”
“是我心急了。”他低语道,秦赫看了他一眼,却又脉脉长叹道,“也罢,朕知晓你好强,朕会考校你,何时朕满意了,何时便将神机营统领的位置给你。”他随后又用手掌拍了拍他后颈,“若你始终不教朕称意,朕可也不会将这位置留着!你这里是怎么了?”
顾煊下意识往自己后颈探去,发觉那处皮肤稍稍凹陷,倒像是牙印。他心一惊,既羞且恨,回避秦赫目光匆忙之下组织言辞:“是我不当心弄的,不是什么大碍......我回去了。”
他起身忙乱行礼,而后敛衣离去。秦赫注视他直至他消失于视线,以袖掩面卧于座上,怅然若失地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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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之前清河寻到他,听他说了那酒囊原委脸色顿时阴沉,直道秦治刻意。“他终究没有得逞,你也不要气了。”顾煊说,“往后我会当心的。”
清河不答话。
整场宴中顾煊一直心事重重,散宴过后想到他答应秦赫的事想去寻李望,去路却骤然被人拦住:“六哥喜欢什么样的酒,孤去给六哥取。”秦治面上仍是那周全而洒然的颜色,更兼恳切的求请,“我是真的想着不要六哥多心,未曾想道那酒不合你心意,甚至惹了你厌恶,请六哥教我亡羊补牢,往后给六哥送礼,我也好有准备......”
“你最好永远不要送我东西,辜负了你好意,还要我担不敬太子的骂名。”顾煊冷冷道,秦治闻言更是委屈不已,连话语中都带了彷徨失落,“六哥是觉得只要是孤送的都不称意?若今日那酒不是借了父皇名头,六哥岂不是连尝一口都不得......”
“你还敢提那酒!”顾煊压抑不住怒火断然喝道,他瞪着秦治,只恨不得将他这岸然道貌全数劈烂,一眼也不想再看了。
他心中涌起一层又一层的委屈,几乎要冲到他眼眶中来:他为何会对现实如此无力?舅舅的宠爱不能再让他无所畏惧,而于旁人他也不觉察有能站直身体的底气。秦治能设圈套害他,而他面对他的巧言善辩和温吞刀子全然步步被动,受制于人,为人玩弄。
他为何会这样?他怎能这样!
秦治见顾煊神色如此顿感满意,知晓自己的一番算计应当并未白费,却不知晓是何人摘了桃子。他正想再激他几句,却听一侧有清冷女声,伴着琳珰珠玉:“可三哥借了父皇名头,曾想父皇请示否?”
二人回头,却见清河踏步而至,罗裙迤逦,云鬓高鬟,宛若仙子邀月来。她朱唇轻启,清冷眸中敌意如同实质:“贸然处置御用之物,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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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陛下之意,同假传圣旨,应当相去不远?”
“皇妹是觉得孤僭越了。”秦治心底一叹,复而对清河勾起嘴角,“可父皇听闻此事,并未有半分不悦。”
“三哥是想我同父皇上谏?”清河亦抬起语调,同秦治四目对视,不肯落下半分矜贵高傲。
“阿瑶!”此时却是顾煊喝住她,他看了一眼秦治,掩不去的厌恶之色,而后拉着清河的手大步离去,直至到了僻静处才停下来,“何必胡说!舅舅不会因此怪罪他,你便是去舅舅面前说了,也只是教他揭过。”
“父皇固然不在意,可总有朝臣认定他逾礼!”清河贝齿紧咬,恨恨道,“他们会参他,往后他有了过失,此事便会被不断提及,假以时日,父皇必然也会对他生出疑心......”
“你在想些什么!”顾煊断然喝道,清河秀丽绝伦的面容此刻教他倍绝陌生,而他更为她所说朝局惊怖,“你是公主,怎能插手朝政?况且你算计了他,来日他焉会放过你?”他静了静气,又放缓声音,“鹿血酒的事,既没有教他得逞,算了便是了,我以后一定会小心......”
“哪里是为了一壶酒!是为着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莫要对他心存幻想,我们早就是你死我活了!”清河提高了声音,精致的面容亦扭曲,“他已经害死了太子哥哥,你还要他再害死我们吗?”
“你说什么?”顾煊大惊,清河美目之中恨意叠生,下颌高扬,对她所说之话无半分悔意,只待再同他说此间真相了。
25. 庇佑
夜风掠枯叶而动,珠翠在月光下呈现出冷色,清河贝齿紧咬,恨恨道:“你出事之后,太子哥哥身子也差了,他薨前七日已然好了许多,我去看他,都说要大好了。临去前却忽然一病不起,玉雎嫂嫂说他是误食了发物,那发物是谁给他送来的!”
“可有证据?”顾煊犹不肯尽信。
“从前东宫里的人或杀或贬,如何能找到?”清河无望地摇头,旋即又含厉厉恨色,“那日母后为宫人求情,秦治却极力劝说父皇不可轻纵,后来我曾试图去寻找人证,也因而不得。还有你......”她清冷的眼眸注视着顾煊怔忪而颤抖,“他求为你治丧,又一力请父皇御驾亲征为你报仇,到头来失圣心的是太子哥哥,得圣心的是他!否则庶出皇子那样多,怎的他做了太子?”
“他靠着你讨好了父皇,你回来了,又怎不敢对你示好?否则他伪装多年,岂不都成了笑话一场!”
清河的哀泣犹在耳畔,顾煊后退一步,只觉天旋地转。
怎么会这样,施承毓口中轻描淡写掠过的国本之争,怎会是这样?
他回京之后,也曾听说过昔年事,知道舅舅何等哀痛,也相信他确实会因耻辱与伤痛做出一意孤行的决定,但他所打的最后一仗,本就是剑走偏锋,欲擒贼擒王使鞑靼溃散,彼时边关军备、朝中粮饷,远不足支撑直捣狼居胥山。
太子鸿的劝谏无错,却绝不会顺秦赫的心意,以秦赫脾性,当堂怒斥讥讽也不为奇,太子忤逆皇帝,便总有另一些人窥视东宫,借此讨好帝心,秦治,秦治,他绝对干得出这样的事!
而他,他也是他争夺储位的棋子吗?
“歹毒之徒、谄媚小人!不义不悌至此!”顾煊眼眶干涩又涨疼,而想到秦治昔年对太子鸿何等恭敬,内心只觉无比恶心厌弃,“他怎配做太子?怎配霸着太子哥哥的位置?他现下为了舅舅不对我们发难,来日无人约束他,怎会再宽纵。”他怔了怔,忽呵呵笑,眼底厉色,如芒如狼,“他该死!”
“阿煊......”清河带着忧虑神色出口,心中倒略有些悔,恐顾煊冲动。顾煊听到她唤,却平静了不少,替清河扶正了钗环,坚定道:“我不会冲动,可他也不会放过他。他弑兄的罪,我会让舅舅相信,而后教他镜花水月梦一场。”
“他得不到他想要的,帝位也好,舅舅的圣心也好------太子哥哥,也是有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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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回銮后顾煊便埋首于军报图纸,为新阵废寝忘食,半月之后终于推算满意,将所编排的阵法交给秦赫。秦赫拧眉,照顾煊的演法细细思忖:若敌行此阵,而火力相若,他竟不知该如何破阵。
如若鸟铳再精进些,此阵威力应当更大,届时不知阿煊会不会又想出新的计策......他将图纸放心,望着顾煊有些急切的目光倍感欣慰温柔,抬手揉了揉他脸:“很好,阿煊不会教舅舅失望。”眼见顾煊按捺不住的笑色,他却又放沉面色,敲了敲书筒,“然你欲组车营,远近长短,相间为用,分番叠岀,各为阵号,可无论战车、火铳还是强兵硬弩,都是要费钱的。”
“舅舅不给我钱吗?”顾煊弯眉,却真是一副困惑神情:他领兵打仗从没不费钱的时候,然秦赫有求必应,是以他从不觉得这是他需要忧虑的问题。
“建州之患,在半百间,朕是熬不到那时候了。”秦赫目光微微涣散,那一瞬确实倍感天命无常,若有长生之法当不忧此,只是长生不老何其荒谬,断不可将希望寄托于此,“等朕的儿子、孙子坐上了皇帝的位置,他们还会像朕一样纵容你养兵奢靡吗?”
他注视着跪坐的顾煊,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倦厌之色,对他将开口的回答亦颇为踌躇。须臾,顾煊抬眼看他,那艳丽眉目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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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潋滟笑色:“舅舅的子孙,哪个对我会有舅舅对我好?我又什么日子没过过?”他顿了顿,又决绝道,“实在容不下我,我就一剑抹了脖子,左右衣冠冢早修好了。”
“乱讲!”秦赫皱眉,他掀袍起身,用宽大的袖摆笼罩他整个人影,顾煊抬头,看到秦赫高大的身影为宫灯映于纱帘屏风,如若神明般令人景仰,而那神明俯下身,以他的身躯庇护他一人,“太子不会苛待你,如果你对他像对朕一样乖顺,他也会像朕待你一样待你好。你试着对他卸些成见,他必欣喜,于来日之你亦有裨益。”他轻叹,颇有怅惘之色,“朕一直自得你眼里只有朕,可现下也期冀能有旁人。”
“舅舅说的这个人是太子哥哥。”顾煊轻声道,垂下脖颈不再多言。
一室寂寂。
“朕从前总以为朕千秋之后,必然是阿鸿承继帝业,因而令你如忠朕一般忠他,却不想让你认定了他。”良久,秦赫才缓缓道,他眼神中的情感很复杂,如深潭般沉坠着数不清陌生的思绪,而顾煊此时并未窥清,“国本动摇,朕又何尝不失落彷徨,但木已成舟,虽有不称意之处,朕亦未有迎难而上。阿煊,你太倔,舅舅怕你吃苦。”
顾煊心一酸,膝行一步,埋伏在秦赫的臂弯之中,隐隐可闻轻泣。待他再抬起头,那肖似秦赫的眉眸之中已只余坚定之色,更多几分不死不休的执拗:“我不会靠谄媚讨好换得平安,如若有用处,且国君非昏庸之人,我必保得住性命富贵。”
“舅舅许神机营给我,现下当履诺了。”
“朕自不会食言。”秦赫道,看着顾煊的目光仍有几分审视,“然神机营兵士皆精挑细选,各级武官不乏出身显贵者,授位之后,要令兵士心服口服,不甚容易。”
“无妨。”顾煊起身,面上有了几分意气风发的神采,“不能收服,我凭什么坐统领的位置?”
26. 夜宴
顾煊少年时曾在神机营中受教,他后来出征所挑选的亲兵也曾有出身神机营者,如今时过境迁,军官士卒升迁调任者有,改制减员者有,留下来的人大多并不认识他,但曾与他共事、或是对他声名有所听闻景仰者,却还是有的。
这些人大多都已经晋升中层,既有能力见识,又在营中颇有声望,是掌握神机营得天独厚的突破口。半月后秦赫听着仪鸾司向他报告神机营中近况,得知顾煊已初有威信,心中倍感欣慰,待顾煊来见他时,他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抬颌笑道:“给你拉拢人心用的。”
是提俸的旨意,加盖朱印,却并未写时间。什么时候是拿出这道旨意的最好时机,顾煊可以判断,也可以决定。
“谢谢舅舅。”顾煊半垂着头,默声谢道,秦赫摆了摆手,却又道,“此事你莫要觉得全是朕偏心,提俸是早就想提的,时机是一直等不到的。”
“如果不是舅舅偏心,为什么现在又是时机呢?”顾煊偏过头。
“是,还是舅舅疼你。”秦赫摸了摸他耳朵,低叹道,“也盼着你开心。”
不论他是因为什么突然对此上心,外甥的改变终究还是秦赫所乐见的。他开始上朝,对周遭的异样眼神置若罔闻,而除了清河,旁人递给他的拜帖他偶尔也会收,侯府有时也会有宾客盈门之景。
他甚至还接了太子的帖子。
秦治得知后犹不肯信,再三确认后顿时喜形于色,吩咐下人备宴时要更多几分用心。彼时亦是冬日,秦治仍亲到大门迎接,见顾煊拢着厚重的狐裘,到了室内仍未脱下,不免多问了一句:“六哥不先卸了衣物吗?”
顾煊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怕冷。”
你曾于冬至宴上薄衣踏雪,一剑霜寒十四州,如今怎会怕冷?
眼前微晃,又是昔年景象。
昔年冬至宴他领命舞剑,那剑影映于雪地,斑驳若梅枝,庭内红梅怒放,暄妍万树,而那齐天艳色落在少年身后,亦为其凌厉剑势和翩然身影夺去精光灵性,花枝沮丧,久久低昂。收剑过后,衣袍犹掀起落雪残梅,却立于庭前朝廊下张望,待到看到那着龙纹玄衣的俊美男子和他怀中丽色初成的少女,察觉他们面前笑意后,他才终于露出得色,别过剑后朝秦赫大步走过去,摊开了双手:“舅舅,我要讨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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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昔年风采那般夺目,在秦赫面前却那样乖巧,如何不教人心生仰慕、继而又歆羡渴望?如今畏寒应当也是他流落漠北时的遗症,有心想关心,然想到顾煊难得示好一次,自己若是说起引了他不悦,未免得不偿失,遂也按下不提,只吩咐下人再给他添暖炉。
他殷勤如此,顾煊却始终冷淡慵懒,好在未失礼数,倒也是难得了。
今日的宾客为秦治再三提点过,不许对顾煊露出半分异样神色,堂中唯有谢昆自饮自斟,显然不愿屈就。面对搭话,他虽不甚热情,却也不失礼,想起他昔年作风,秦治抿嘴,竟有些受宠若惊。
“六哥以为今日宴席如何?”再举酒时,秦治看向顾煊,他喝了些酒,脸色红润了些,在灯光映照下眉目晦明,优美的轮廓侧成峰岭,浓秀艳色,直堪入画,不由令他心中亦多几分温柔向往。
“高朋满座,八珍玉食,自是甚好的。只是......”他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令艳丽眉目更加凌厉凛冽,“不及恭仁太子昔年,诗酒风流,剑动四方,鸿儒名家,齐聚一堂。”他搁酒,作吁叹怅惘之状,倍感惋惜,“当真是再不可见的盛景了。”
27. 润行
如今堂上属官,昔年大多都因种种原因入不得恭仁太子眼,听见顾煊此言,又想及他先前的冷言冷语,一个个虽碍着秦治的提点不对顾煊有不敬,却也各个垂首不言,令这尴尬局面维持下去。
唯有谢昆。他举盏,语带讥嘲:“侯爷觉得太子殿下的宴不好,何必还来赴宴?”
秦治心叫不好,果不其然,顾煊未理会谢昆,理了理领口的风毛,朝秦治行了一礼,甚是潦草敷衍:“殿下赶我走,我自不会多留。”
他说完真的不待秦治开口便迫不及待起身离开,倒像是对此地厌恶至极一般,甚至于他连披衣都省了,莫不成他进来时不脱外裳,便是为了离去时方便吗?
秦治心中又酸又涩,先前的希望与悸动如同针刺般令他又羞又气,朝着顾煊的背影大喝一声:“站住!”
顾煊转过头,却也不答话,只拿漆黑平静的眼睛望着他,秦治缓了缓,仍克制着不要令自己言语中的激动怨愤倾泄出来:“未教六哥称意,是孤待客不周,来日做足了功夫,再请六哥过来罢。”
“那便等殿下来日的帖子罢。”顾煊淡淡道。秦治眼见他深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与雪色间,转而又做出笑容,对堂上宾客道,“今日是孤有欠风雅,教诸位见笑,来日孤自觉不献丑,再唤诸位过来。”
宾客皆乃秦治心腹,自将败兴的由头都怪罪到顾煊头上,怨他不识抬举、出言无状。有脾性暴烈的已然按捺不住,朝顾煊离去的方向连连冷笑:“从前有军功和先太子撑腰,跋扈些便罢了,如今他同宫中依仗陛下宠爱的奴婢有何两样,还巴念着当初的风光。”他顿了顿,又讥嘲道,“所谓鸿儒诗酒,陛下可也是看不惯的。”
“方卿慎言。”秦治道,果不其然身侧的谢昆蹙起眉,显然微有不快。他略动了心念,想了想该如何平息两位心腹隐隐的风浪,然只想了想,他又觉得实有些疲倦,“今日教方卿扫了兴,来日孤必不会如此。夜深露重,方卿宅邸离东宫远,便坐东宫的软轿罢。”
秦治如此礼贤下士,方姓属官自也惭愧现下失言。待到东宫诸人散去后,秦治看了一眼谢昆,拍了拍肩胛:“方原山一时失言,并非意指鸣圭,你莫要放心上。”
“臣知晓,现下也回公主府了。”谢昆行礼道,走了几步他略略犹疑,又回头道,“殿下也莫担心陛下会因偏心策阳侯有所责备,今日是他挑事,东宫属官仆役皆可作证,由不得他信口雌黄。”
“孤哪里是在乎他去同父皇说......”秦治喃喃,一时神情竟如失魂落魄一般,谢昆一惊,有欲问个究竟,但秦治已扭头回了内室,他纵有满腹疑虑,也不便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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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赫登基初年为对抗把持内宫的章懿太后,曾设仪鸾司掌刑狱事,皇亲重臣所行所举皆能为他所闻,因而东宫之事他想必已然耳闻。
他并未发难,而秦治也不觉意外。
他心知秦赫的偏心,哪怕分辨得清原委也不会多责问顾煊,至多是安慰他几句。而他早不再像儿时一般企望着父亲偶尔的垂怜。
况且秦赫已经将太子之位给了他,有此依仗他也并不用再过多奢求别的东西。他所忧虑的是此事若是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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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顾煊的不合便为街巷所闻,他将来想要拉拢他甚至更进一步,便更加艰难了。
他确信秦赫应当是期望他能与顾煊和睦些的,因此鹿血酒一事他全然未追究他私自用御物赏赐的罪过。但有关顾煊,他并不确信秦赫对他的容忍能到什么程度,他心底疯狂的欲念如若真的付诸现实,秦赫完全可能会在雷霆之怒下收回他曾赐予他的一切。
届时他将一无所有。
秦治摇摇头,命人传话去云台求见皇帝。秦赫已放手令他处置政务,而考校今年州县官员名录便是其中一项。秦赫对地方官员的勾结行当素来厌恶,又以为为官须先经庶务才可谈经纬,因而每年科考荫庇录用之人须先至州县就任,考评优异者方可回京。
今年的名单已经递了上来。他拣过名册,以评分排序一一向秦赫陈述其政绩优劣与为官年长,待看到考评最优者,他目光微微一滞,赶紧将其呈报给皇帝:“此人儿臣不敢擅断,请父皇过目。”
秦赫还未接过,他却听到另一人的声音,兼有帘幕曳动:“为何不敢?”
是顾煊。
他穿着绛红的衣袍,袖口玄黑处绣有金边,是他少年时喜欢的鲜亮服色,如今穿出来却也有着别样的风采,他心下且惊且喜且忧,还未想好该如何同顾煊寒暄,顾煊却是不顾礼数地从秦治手中夺过那册考核名录,将那页摊在案上,微微挑眉:“此人有何不妥?”
那个名字袒露在他们三人眼前,一时都无言默默。
是故人。从前的东宫侍读,南阳侯叶麟从侄,如今的庐陵知州,叶润行。
28. 失侍
南阳侯一脉位列武兴十八公,三代显赫,本朝更是尤为显贵,既乃皇亲国戚、又居宰执之位,钟鸣鼎食,煊赫无二。
秦赫对叶麟这个表兄兼姐夫有多信任倚重,对他的子侄便有多提防。叶氏两代之内,在皇帝的态度下应当都不过是仗着皇恩荣养,叶润行却是个例外。
他乃叶氏旁支,父母双亡后才被接到主家,同南阳侯之妻宁国长公主所出诸子相较能入贵人眼的机会少之又少,可便是这点空隙都能教他入了恭仁太子的眼,亲自去求了皇帝让他做东宫侍读。
太子鸿视他为心腹,来日登基必托为肱骨,然太子既薨,似锦前程也便成了黄粱一梦,却不想庐陵之远仍不能埋没他,现下名字又递到了皇帝眼前,等着他再次裁决他的命运。
秦治心中惴惴,总有种预感这个人若是回来必然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他要阻止本应当很容易,甚至不需要他开口秦赫便会为他屏除任何太子鸿的势力,可顾煊现下在。
“既考评第一,又非大逆罪株连,有何不妥之处,教太子犹疑至此?”他不言,顾煊却仍咄咄逼人开口,眉目照映于灯火之下惊心动魄地浓艳,“如有特殊之处,便是曾入侍先太子,然殿下便要因此废驰国制否?”
“儿臣不敢。”秦治答,自称儿臣却显然是对秦赫表明心迹。秦赫半阖目,却是从旁发问:“叶润行......他昔年因何故离京?”
“失侍之罪。”秦治答。
皇帝本为睿王之子,因太宗无子以其入继,方才继承大统。建昭初年,太宗继后陆氏被尊为章懿太后,对皇帝颁行新政有诸多不满,意欲联合江南士族行废立专权之事,为皇帝兵不血刃挫败,而后顾及陆氏乃尊长不可降罪,贬黜章懿太后党羽所用的由头便是失侍。
“失侍”初乃对京中斗争落败略作矫饰,而之后若有因旁的缘由想打发出去的,也引用自此。太子鸿身后哀荣备至,他近臣被贬出京,自也只能以此名义。
此罪可大可小,是否引用皆看皇帝心意,故秦治与顾煊皆不明秦赫为何有此问。半晌,秦赫睁开眼睛,神色仍优雅慵懒,仿若对此人并不在意一般:“确实不是大罪,既如此,往年因失侍外放者可校验政绩品性,”他顿了顿,又道,“不必拘泥恭仁太子一事。”
那便是不希望叶润行过于显眼了。秦治略放下些心,又看到秦赫伸手抚了抚顾煊的衣角,嘴角勾起一点笑色:“天色晚了,先回府吧。今日之事,也可同阿瑶说说。”又对秦治道,“太子留下,朕说些话。”
顾煊应声离去。待到侍从传信他确实已经离开云台后,秦赫才看着秦治,幽幽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阿煊任性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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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批遴选入京的名册中竟有昔年因失侍被贬之人,不由令朝臣且惊且疑,不知皇帝是何打算。而其间更有一个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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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的名字,谢旦。
德阳长公主幼子,清河的前夫。
清河听到这个名字初时一惊,很快却又面无表情:“回来便回来吧,左右也仕途无望,更无人敢与他结亲,不过是仗着父母兄长过日子,能得意几时?”
“他自是得意不了的,可你看到他便不会心烦吗?”顾煊拿玩具逗弄着李昭,看着他咬着手指对自己笑,也不禁勾起了嘴角。
“我开春便会回燕京,也见不到几日。”清河轻声道,眼底微有忧色,“你一个人在京城,传信有不便,瞻期曾说他想留在京城......”
“随他意罢。”顾煊漠然道,清河注意到他手指微微蜷起,便也不再多言。
叶润行回京后委任于都察院掌刑狱事,此事虽尘埃落定,然他回京还需要些时日。因着将此事时时挂在心上,顾煊近日也不断回忆起昔年东宫之事。叶润行并不是他幼时常见的人,也不像太子其他伴读一样对他亲切,只是太子哥哥喜欢他,他自也觉得他顺眼,后来他也会指点他功课,应当也算是亲近的人了。
他生性寡言,少有笑色,有争辩时一出口必鞭辟入里且不留情面,因而得尊者敬、为庸者嫉。他所开罪过的人顾煊大多也不喜,因而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觉与叶润行有分歧,直至一日,他在宴上带来了他珍藏多年的一把西秦竖笛,叶润行看了一眼,却道:“奇技淫巧,是玩物丧志的东西。”
29. 恶龙
顾煊当即便气血上头。
他脾性暴烈不假,却都是对着他厌恶的人,可他听叶润行说了这话却可称是气怒攻心,竟要当着太子哥哥的面同他争辩:“我只是在宴席上吹奏,如何便可称是玩物丧志?况论君子需习乐艺,到了你口中,便成奇技淫巧了?”
“乐乃五音八声,非西洋物也。”叶润行斟茶,神情中更见不屑,“蛮夷之物,于勾栏酒肆玩乐尚好,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称一句奇技淫巧,并不为过。”
“佛学东进,五声乃加变宫、变徵而成七声,如今友邦通商,鸿胪寺下亦设西学(1)以选出使者,到了你眼底却将其与倡优并提!”顾煊连连冷笑,音调拔得更高,“你说西秦是蛮夷,然两秦互尊互利,乃陛下口提面命,若如你所言,我朝岂非如故宋一般,朝蛮夷小国割币约和不成?”
昔年赵宋得国不正,故军事上强干弱枝、守内虚外,盘剥庶民以养士。靖康沦亡后仍不改首鼠两端之性,本朝起事之初曾与其结盟抗击欲南下的蒙古铁骑,宋惧蒙人之势,竟两度背弃盟约,甘献钱帛求得一时苟安。故秦历经三朝,上至帝王、下至庶民对赵宋行径皆唾弃不已,若是妄言赵宋之策,便乃大不敬。因而他此言一出,太子鸿便难得疾言厉色喝止,争论亦就此停息。
未曾争辩出结果,此事便在很长一段时间教他分外郁结。秦赫喜爱西风,他为秦赫亲加鞠养,自在熏陶之下对遥远的西秦怀有好感和憧憬,此事令他发觉长安城中并非人人皆同他们舅甥一般,而捅破这一切的又是他亲近之人,便教他倍感无奈气恼。
而那支竖笛更有另一份渊源。
建昭十二年西秦使者来京,宫中一时蔚为流行西秦之物,清河将他们带来的茴香酒误以为是茶汤,闹了笑话,他想替她出气,便偷偷命人在宴席上安排了一道芋泥,西秦来的那个小公爵不知玄机,被烫得当堂很是狼狈。
他在宴间笑得最欢,在那个金发少年看向他后甚至还挑衅地抬了抬脸,却不知这下将底细都掀个彻底。次日他在上林苑遇见他,正欲避开,却为那人拦住了去路。
“那道菜是我添的,就是想让你出丑!”他被他抓住胳膊抵在树上,觉得屈辱,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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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忘挑衅,“你可以将这件事告诉我舅舅,让他责罚我,但我不会后悔这样做。”
“我不会告诉告诉大秦皇帝陛下,这会令本该了结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他官话并不是特别好,但说得很认真,因此顾煊也能听懂,“但我想知道你这么做原因。”
因为他对此意外的宽容,顾煊也生出了几分愧疚,他低下头,承认道:“因为你们送来的酒被阿瑶误以为是茶,宫廷中的人取笑她,我想让她不要为此恹恹不乐。”他抬起眼睛看他,追问道,“你的舌头还有伤吗?”
“没有了。”他真的伸出舌头来给他看,阳光透过层层密密的树叶照在他深邃的眉骨间,碧绿的眼睛分外迷人,“‘阿瑶’是谁呢?”
“大秦清河公主,我们定了亲。”他怕他不明白,又补充道,“就是未来的妻子,等她及笄后我们便会履行婚约。”
“我知道,回到君士坦丁堡后我也会和我的未婚妻成婚。”他笑了笑,松开他的手,“而这是可以理解的行为,骑士会为公主拔出剑。”
“但我并不是恶龙。”
30. 约定
他又给他讲了他所比喻的故事,兜了几圈顾煊才明白“恶龙”的意思。他们坐在树下,一时间倒像是十分和睦,他出乎意料的平静和耐心令顾煊心中的不安与愧疚更加强烈,便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歉道:“对不起。”
他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讨好,像他跟秦赫认错时的样子。小公爵侧过头看他,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怒色:“我并没有受伤,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因为我故意做了会让你受伤的事。”他认真地说,小公爵的眼神在那一刻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更加柔和而若有所思,“这并不会因为我最后没有伤害你而改变。”
“那你现在后悔给我吃了芋泥吗?”他问。
顾煊迟疑,而后摇摇头。小公爵微微眯起眼,玩味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又不后悔了呢?”
顾煊又一阵沉思,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不是‘恶龙’,你是朋友。”
他眼巴巴看着小公爵,想起秦赫的告诫,心想这应该是个令他满意的答案,而他确实也觉得他不该欺负这个已经被他认为是“朋友”的人。他听到一阵轻笑,然后他感到金发的小公爵修长的五指插/进他漆黑的头发,这样的亲近就像舅舅抚摸他一样并不令他抗拒,反而感到一阵酥麻的怠懒:“而你为什么认为我是朋友,而非令你的未婚妻烦恼的‘恶龙’呢?”
“因为我,我觉得你是好人,我不该将茴香酒的事归咎于你。”顾煊烦恼地踢了块石头,又有些羞惭,“舅舅告诉过我,要和西秦的人做朋友,而我并没有这么做。”
他脑海中形成了两个渐渐融合的概念,有关眼前这个人“西秦”的烙印和他本人的友善,这两者都应当成为他对他亲近的理由,并告知提醒他他先前行径的错误。小公爵点点头,亦肯定道:“是的,所以你不应该让我在宴会上吃下芋泥,而我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大秦皇帝陛下,那样会辜负他的期望,这才是你要为此道歉的地方------当我来到这里,而你作为长安的贵族,你的一举一动都将代表。无意的疏忽可以成为恶意,恶意也可以成为无意的疏忽。”
他说得有一点拗口,顾煊好些时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朦朦胧胧间明白了自己所作所为真正严重的地方,以及小公爵所作所为的缘由。他心中惴惴,眼神中也带了点踌躇忧虑:“所以,所以你原谅我吗?”
“我当然会原谅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再犯第二次这样的错误。大秦皇帝陛下希望你将我们当做朋友,而我也这样想。友谊属于双方,并且对等。”
顾煊下意识点头,而后他想起遗漏的一点,又急忙追问道:“那你是我的朋友吗?不因为西秦与大秦,仅仅因为你和我?”
“这是很荣幸的事。”小公爵笑了笑,他拉着他的手帮着他站起来,天色渐晚,他灿金色的头发却仍然在渐黑的天色中晃眼而鲜亮,“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孩子,像水仙花,你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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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溪边照镜子。等我回到君士坦丁堡我也会想念你的。”
“君士坦丁堡?”
“是跨越欧罗巴与亚细亚的城市,‘世界渴望之城’,它同长安一样繁华,也许有一天你可以去那里。”
“那它是你的家吗?”
这次小公爵没有立刻回答他,他微微敛起眼睛,那一刻他眼中的情绪顾煊曾经在秦赫眼中看到过,而当天看向他的时候又只有温柔与耐心了:“我的家乡是安条克,但往后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君士坦丁堡,当你来到那里时我会欢迎你。”
“可那会是很久之后的事。”顾煊有些遗憾,他想起舅舅对他的期望,他不会成为一个使节,而会成为一个将军,他所策马挥杀的地方是漠北劫掠大秦子民的鞑子,应当很难到达那极西之境,可也并非没有希望-------
舅舅便曾经到过西秦,在征伐蒙古人的战争中,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又怎能断言他一定没有那样的幸运呢?
“如果我到了君士坦丁堡,你一定要认得我。”他停下脚步,很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我见到你,你却不知道我是谁,我会很伤心的。”
小公爵看着他的眼睛,须臾哈哈大笑,眉目间有着特殊的神采,那种神采他也在舅舅的脸上看到过,只是他最后并没有像舅舅一样揉搓他,而是止于又怜爱又心软的凝视:“我不会忘了你,也不会让你伤心------但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
31. 烧鹅
落日已西沉,点点的星光浮现于薄云中。“顾煊。”他不假思索地说,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令,那是秦赫为方便他出入各个府邸所特制的,上边刻有他的名字,“是煊赫的煊,明亮盛大的意思,像日出一样-------你的名字呢?”
皇帝的名字本需避讳,但他是皇帝亲赐的名字,明言同出一典,因而并不需要顾及此处。小公爵的指尖磨痧着那两个字的刻痕,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土地上画了很长一串他看不懂的文字。“什么意思?”顾煊好奇地张望。
“Σεμπστιαν·Σζαρ.·Ροσφδο,我的名字与我父母的姓氏。”他说,“你不会我们的语言,不知道怎么称呼我也没关系。或许我应该请大秦皇帝陛下给我起个汉名。”
“我会!”顾煊有些不满,回想着他的发音重复道,“罗什舒亚尔。”
“那是姓氏。”他无奈地笑了笑,将最前边的一组符文一样的文字圈画起来,“是塞巴斯蒂安,形容勇敢的战士,一位殉难的圣徒以此为命,后来他因违背皇帝的心愿被乱箭射死。”
他脑海里立刻出现一副可怖的画面:“你不觉得不吉吗?会给你带来灾难。”
“起这个名字并非是预示我会重复他的命运,反抗他所反抗、热爱他所热爱的事物,而是仅仅是学习反抗本身。如果有一位英雄壮烈地死去了,你们难道不会铭记他、将他作为学习的榜样,乃至于在名字上纪念他吗?”
“当然会。”他回答道,因为发觉他们所想有共同之处而倍感愉快,“‘塞巴斯蒂安’,我不会再叫错了。”
“我也不会。”他将那枚玉令还给他,“煊。”
他的汉话那样生疏而古怪,那个字却念得格外字正腔圆。白玉上还留着他的体温,顾煊心里忽然有一丝冲动,抓过他手腕将玉令又塞了回去:“送给你了。”
“为什么?”他怔了怔。
“我的名字很难写的,我害怕你忘了。”塞巴斯蒂安又惊喜又无奈,将玉令郑重其事地放回怀里,“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他从腰间解下一物,他接过,立刻爱不释手。
便是那支竖笛。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无论是他和叶润行最后不知不觉间的重归于好,还是更早之前那个少年公爵碧绿的眼睛。分别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说他的消息,只是想起来时仍然会感到一丝旧时光的温暖美好,在上林苑的黄昏中凝成一点深远的记忆。他不想再离开长安,不想再离开他所爱的人身边,那个遥远的梦想也早已在一年内的时光中葬送,再也回忆不起小时候的悸动与兴奋。
叶润行是十一月十五回到长安的。顾煊早请人重新修缮了太子鸿为他购置的住处,器物皆如他离京时一般。一别数年,他眉目间锐气皆已收敛,石青棉袍柏木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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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如青石般深沉幽冷。他看到顾煊,眼底情绪犹疑又复杂,等顾煊上前拥住他后他听到叶润行低叹一声,出口的声音远比昔年喑哑:“回来就好。”
顾煊笑了笑,拉着他的手:“是。外面风雪大,先去里头。”
室内远比常时温暖,叶润行感到有些发汗,对侧的顾煊却似乎犹觉寒冷,拢着衣衾不放。他命仆役斟着茶,一壁犹关怀道:“叶哥哥还喜欢贵定云雾茶吗?若是换了口味,我就再去找舅舅讨。”
“庐陵贵定相远,我又位卑,如何吃得到?”叶润行浅啜一口,浓爽回甘,仍是从前品味,“你也不该再唤我叶哥哥了,太子殿下为我取过字,知鹄。”
“你那时年岁未到......”
“确实未及二十,但殿下自知时日无多,便提前为我行了。”他少年老成,如今更见稳重,提及先太子却仍抑制不住浮现悲色。顾煊沉默地给自己也斟了盏,低声道:“我回来后,舅舅也给我起了字,叫子昭。”他又顿了顿,追问道,“太子......太子哥哥临去几日,你可随侍吗?”
“日日随侍。”
顾煊心中疑惑与揣测皆浮现,手指亦不自禁蜷起:“那阿瑶说他是误食了发物,可有此事?”
“正是。”叶润行静静道,注视着顾煊逐渐失色的脸,“那是一只烧鹅,御赐之物,可那日陛下的膳食中,并无烧鹅一样。”
32. 国本
室内炭盆上火星噼里弹舞,顾煊面色惨白,想起几月前那只酒囊,侍从信誓旦旦,说是陛下赏。
是陛下赏......是陛下赏......他忽然抓住叶润行的手,魔怔道:“是秦治!一定是他!他做得这种假君父之名的事!舅舅知不知道?他一定会治他的罪!”
叶润行轻拍他背脊安抚着他,眼中微有失望之色,待到顾煊平静下来后他才开口,尽是无可奈何之色:“当时东宫近侍之人已在陛下盛怒之下或贬或杀,我在庐陵寻访多年,也未曾找到踪迹,想来是晋王处置了。”他对秦治仍保留昔年的称呼,显然以为他不配太子之位,“晋王阴戾,早有异心也,做出弑杀兄长之事,不足为奇。”
“他还做过什么?”顾煊一怔,叶润行揭过茶盖,水雾后眼神冰冷而锐利,“你还不知道,你死讯传来后,朝廷是何沸反盈天、难解难分,晋王又是如何曲意媚上、浑水摸鱼罢?”
“阿瑶曾同我说了些。”顾煊艰涩道,叶润行摇摇头,声音含恨,“公主久居内宫,并不知其详,昔年声势,非公主所能想。”
他又饮了口茶,目光微微涣散,手指却情不自禁紧攥于案下:“你死讯传来后,陛下大病一场,数月不能视事,待他重新能上朝之后,便决意诛那钦差三族,更决意御驾亲征对鞑靼用兵。”
“那钦差乃无心之过,太子以为其罪不至死,便求情力保,已令陛下不悦。后来太子殿下又屡屡劝阻用兵之事,陛下更盛怒,称殿下不孝不悌,何德何能堪正位东宫!”
“殿下并非不为你伤心,只彼时国库因连年用兵,已然空虚,况且陛下才刚病愈,如何能以身涉险?太子殿下屡屡劝阻,而彼时的晋王却附和上意,一应奏表情真意切,倒真与你情深义重一般。眼见晋王如此,陛下对太子殿下便更为不满,以至当堂呵斥、言子不类父,而对晋王更见宠遇。殿下临终前,陛下甚至未踏足东宫半步,直至殿下薨后才知殿下已病入膏肓,纵然悲痛,亦于事无补。”
“那些天正是晋王随驾!”叶润行狠狠敲打着桌案,终按捺不住怒意失态,“而他还假惺惺在太子灵前哭丧讨好陛下,后来便顺理成章便进位储君!”
“我同太子哥哥什么关系,同晋王又什么关系.......”顾煊全身发抖,气得不可自已,“我从小就厌恶他,我没有喜欢过他,舅舅怎会觉得他是真心为我哭的?”
叶润行望着他,静静道:“确实如此。但陛下伤心到极处,如何看得清?”
是他为秦治做了筏子,是他令太子鸿含恨而终,昔年的国本之争,由头竟是他的死。
他们间一时又陷入沉寂,许久,顾煊艰涩地开口,喃喃道:“是我的错吗?我害死了太子哥哥,我害死了他.......”
他许久没有听到叶润行的回答。很久后,叶润行才缓缓道:“不是你的错,只是晋王的错。是他有了野心,你同陛下皆因身在局中,为他所用。”他的声音旋即又冷峭愠怒,不屑道,“他阴毒卑劣至此,如何堪为大秦皇帝?”
“是,他不配。”顾煊亦恨恨道,“舅舅百年之后,只有太子哥哥能承过他衣钵,他当不上大秦的皇帝,便该他子孙做!”他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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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叶润行的手,恳切道,“我会助阿曙,你也要助我。”
“我未曾有一刻忘记太子殿下。”叶润行朝虚空中遥遥行礼。顾煊眼底酸意几乎要涌泄而出,同叶润行别过后疾步冲出府邸,呵斥随从抢过马,便朝城外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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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远远地将随从皆抛在身后,朔风如刀割痛面颊,刚硬而刺痛,等远远将城门抛开数里后才勒住马,倚在路边一棵树边吁着气,用手掌覆住面颊。
他不想让秦治得意,秦治却因他而得意;他不想让秦鸿伤心,秦鸿却因他伤心.......那一番风波俱在他们以为他死后,与他息息相关,却又毫无关系------真情假意,假意真情,他怎么分辩得清?他如何能分辩清!
舅舅不会信。
秦赫为他悲痛欲绝时是秦治在宽慰他,斥责他虚情假意,倒是他不懂事了。他因他得了圣心,来日或许会因此高居庙堂,若是秦治真的登基为帝、千秋万代,九泉之下,他又以何面目去见太子哥哥呢?
有车队疾驰而来,却不是城门的方向,他看了一眼,还未看清,那家奴便下马朝他一甩鞭子,辱骂道:“哪来的游氓!还不快给我家公子让路!”
马鞭掀起的尘土溅上了他衣袍,他厌恶不已,更不愿动身:“你们公子是谁,纵容家奴如此无礼,怕是一世别想入京了。”
那家奴还未回话,车内的人却先掀开了车帘叫骂:“本公子府上的奴才,也比你这刁民尊贵万分......是你?”
顾煊抬起头,看见那人面容,亦不禁错愕:“谢旦?”
33. 狭路
他们间恩怨不必细说,碰头了必是要争个清楚的,却不想是在这里狭路相逢。顾煊起身,想到他人多势众,并不太想在此处久留:“知晓是本侯,便莫要拦路!”
“站住!”谢旦一喝。
顾煊置若罔闻,牵马欲走,谢旦恼怒,自顾自下了车夺过马鞭狠狠一下打向他小臂。他手一松,马便嘶鸣着没入林中,顾煊霍然回头,呵斥道:“敢对本侯动手,你不要命了吗!”
他眉眼间张扬戾气一如从前,仍全然将他当目下尘土,可现下他分明只有一个人......他忽然又讥笑:“本侯?你可知冒充侯爵,是何等大罪吗!”
“冒充?”顾煊倍觉荒诞,兀自嗤笑出声,“我乃陛下亲封的策阳侯,天下人无不知晓,轮得到你指鹿为马?”
“你说你冒充谁不好,偏偏要冒充策阳侯------策阳侯早定了谥号入了皇陵,可是天下皆知的事,你连个车驾随从都不带,戏竟也做不像,况且.......”他笑得愈加阴冷得意,“策阳侯若是还在世,哪容得我跟清河公主拜了天地呢?”
“你------”顾煊气得无以复加,扬起马鞭朝谢旦抽去,家奴见此,忙不迭护住谢旦,谢旦用力一推他,斥骂道,“只顾着躲算什么!此刁民冒充侯爵侵占本公子车道,更对本公子不敬。还不快把他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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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道疼了?”谢旦舒展着手腕,睨视着一尺外的顾煊。
他被他绑在树上,挨了他十几道鞭子,天色已晚,他看不到他伤痕累累的狼狈模样,然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那样令他快乐,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生前死后都教他不得安宁的人现在如同任何一个无权无势的庶民般任他打骂呵斥,他把他活活打死在这里都无人知晓。
唯一缺憾的是他始终一声不吭。谢旦上前掐着他的脸,狠狠一耳光扇过去:“你现在装聋作哑,有的是你苦头吃!”
“你现在折磨我,也一样有苦头吃。”顾煊低低冷笑,他实在不明白谢旦为何会如此大胆,可这里不是漠北,皇城脚下,胆敢欺辱他的人必然要十倍偿还,“你大可将我打死在这里,这里离长安只有十几里路,你猜猜仪鸾司多久能破案,谢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谢旦一阵大笑:“我当然不会打死你------纵然是打死了,现下烧了毁尸灭迹,谁又能知道了?”他又想起一桩事,继而又一阵笑,“我打了公主,陛下也不过将我贬谪,你还能比他亲生女儿更金贵吗?”
“你敢打她!”顾煊惊怒交加,他用力挣扎,而绳索只将他皮肉勒得更紧,磨得疼痛交加。见他终于失态,谢旦不禁更加得意,又往他身上抽了几鞭,“打!我怎么不该打!谁让她嫁了我,还满心只想着你!”他瞧着顾煊的狼狈模样,想到他现下如斯愤怒却拿他无可奈何,不禁又一阵大笑,“什么天生富贵!什么再世嫖姚!现下不也任我在这里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没爹没娘的哪来的资本嚣张?陛下疼爱是你受不住的福气,合该落到鞑子手里作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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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听到顾煊再困兽犹斗,心下竟有些失落。有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到了他们这边,他掰过顾煊的脸,看到那上边竟再没了一丝的跋扈倔强,惨白又瑟缩,浑身不自觉发抖。
像在害怕。
他觉得兴奋又奇异:害怕,害怕,顾煊他也是会怕的吗?而他那恐惧竟来源于自己的话,是他把他吓怕了。这样想他竟然还有些可怜可爱。谢旦玩心大起,伸出手触碰着他的脸,一点一点,从他脸庞优美的弧度到他脖颈,这竟令他感到很愉悦。
像是在秦楼楚馆中抚慰着娇娃倌儿。这个风光无限的策阳侯,从小到大都压着他一头的人物,此刻同那贱籍之人也无甚分别。
他如此想,心中却还无甚多余绮念,身下的顾煊却抖得更加厉害,在他抵近他后更甚。“不准碰我......”他嘶哑着说,“竖子!禽兽!别碰我!”
谢旦愣了愣,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仅不照做,反而更肆无忌惮地触碰他。他心下疑惑,不知顾煊怎么突然有此念想,却也不是,却也不是........
“原是差男人弄了。”他笑,手势愈发温柔,“好,好,你这副皮相,不被弄下是太可惜了。你说公主要是看到你像个女人被人操弄的样子,她还会以为你是她英武中意的好夫君吗?”
顾煊未语,而谢旦更见得意,想到他同清河像了七八分的面容,更是血脉贲张不已:“我同公主成婚三年,碰不得她一根手指头,不若今日便在你身上寻回罢。”
34. 成节
林间之事如同梦魇,时而是谢旦对他打骂□□,时而又是多年前无力挣扎的回忆再现。他应当忘了的,他不应该再落到这个地步,可身体的痛苦时时刻刻提醒着发生了什么,还会发生什么。
身体在颠簸,耳边响起窃窃的议论,影影绰绰间他又想起谢旦的威胁,令他恐惧又胆怯:“等天亮了,我便把你丢在闹市,教全城的人都看一看,你被弄成了什么样子。”
“你怎么敢.......”他全身发凉,不可置信道。
“我怎么不敢!我阿娘是太宗皇帝亲生的公主,我大哥是太子殿下的近臣,陛下将我召回来,不就是看在太子的情面上吗?”他连连冷笑,又抽了他几个耳光,“陛下能护得了你几日?侯爵身份能护得了你几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策阳侯吗?”
是,如今的太子不是疼爱他的秦鸿,是他厌恶的秦治。秦治,谢家.......
他于痛苦屈辱间忽然了明了一丝困惑,会否是秦治,会否是他借了谢旦胆子?而如果是秦治,他怎样找他寻仇?纵然秦赫会庇佑他,来日他不也是案上鱼肉?
他闻到了陌生的檀香,悚然坐起身,发觉自己被换了衣裳包扎了伤口,而眼前陈设虽豪奢古雅,亦全然陌生。一丈之外,有白衣人斟茶自饮,朝他道:“你醒了,这是公主府。”
是谢昆。
“谢旦在哪里?”他盯着谢昆,几欲生啖。
“在谢家名下的庄子,我已派人看管。”他搁下杯盏,注视着顾煊犹自震怒的脸,心下对幼弟所为颇有怨怼,害得自己要愧疚心虚地同顾煊说道,“他事情确实做得过分了,我自会严加管教。”
“不劳你们谢家管教了。”顾煊冷笑,“若是识相便给我匹马,教我回侯府。”
“马自会给侯爷,可侯爷也要知晓昨日之事。”他望着顾煊,一字一句道,“侯爷昨日纵马出城,日暮犹兴致未消,身无钱财,便亮明身份,到谢家名下驿站歇息,因时辰已晚,才使得仪鸾司遍寻未果,天明之后,亲到谢府答谢。便是到了陛下跟前,也要说清楚。”
“无耻至极!”顾煊勃然大怒,看到谢昆脸上一派道貌岸然,直恨不得将他活活剁碎,“你,你真不知晓你那好弟弟做了什么事?还敢要我替你们掩饰!”
“旦弟的事做得过分了,我自会管教,然他乃奉命行事,你若要向陛下告状,也要先同那人论清再去。”谢昆仍面不改色,“我今日要去东宫议事,策阳侯大可与我同路。”
顾煊低低喘着气,指甲紧紧嵌进手心,而谢昆再斟茶,从容自若,如闲庭信步。
“你们谢家,可当真是好家风!”良久之后,顾煊终于含恨开口,他抓起身侧一花瓶狠狠掷在谢昆脚边,碎瓷片落到了谢昆衣袍上,谢昆皱眉,不动声色地拂去,“狐假虎威,为虎作伥,顶着清流之名,做的事还不若前朝奸宦!”
“那也是猛虎不弃,愿以我为刀刃。”谢昆阖目,似很不情愿将话说到这等地步,“你和清河公主张扬跋扈、为所欲为,不也是仰仗着陛下和先太子吗?”
“你还敢编排公主?”顾煊惊怒,不顾疼痛踉跄着起身,全然未留意到地上瓷片扎入脚心的痛楚,“侍主无方的是谢旦,家教不谨的是你们谢家,谢旦,他竟敢对阿瑶动手,从小到大谁敢碰她一根手指头!”
“那是公主不贤在先!”谢昆冷冷道,“你以为公主贤良淑德、容止静雅,任性起来却也毫无天家风范。她既已成婚,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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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夫家为先,寻到谢家错处便使人去闹得满城风雨,令母亲面上无光,她却还置身事外,将贤名纳了。”
“旦弟爱慕她,恨不得将她当做菩萨供奉,她却对他冷言冷语,动辄便拿你来压他。她不肯做谢家儿媳,是因你的缘故,你以为陛下便不知谢家和旦弟委屈?否则为何现下又把他召回来了?”
“有章懿太后那样的母亲,能教出谢旦那样的儿子,还图什么面上光彩呢?”顾煊讥笑,“再有,谢旦那般不是东西,本就不堪与阿瑶相配,便是没有我,她也彻头彻尾看不上你的好弟弟!”
谢昆面上一阵青白,极是难为情,却犹自为谢旦分辩:“旦弟如今荒唐,当年可未曾对不住公主!你对长辈如此无礼,又能是什么东西?”
他等着顾煊再驳斥,而顾煊只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坐回床边,将脚上的碎瓷片拔去。
他脚上亦有着旧伤,遥遥可见,谢昆盯着他,不禁想起他从闹市中将他抱上车后看见的遍身疤痕,那一瞬的骇然回想于脑海,咄咄逼人质问他,却显得有些恶人了。
不当失了风度,他起身,宽慰道:“你的脚伤了,我会派车夫送你。”
倒像是吩咐安排一般。顾煊抬起眼,厌恶道:“不劳费心,这德阳公主府,便没东西干净!”
“那侯爷也莫久留了。”谢昆道,见顾煊已起身,一瘸一拐扶着墙,想着先前的疑虑,倒按捺不住追问了一句,“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可是在漠北留下的?”
“难不成是你谢家人敢打的!”顾煊感到他几乎要站立不稳,谢昆再多说想必他便要按捺不住在此将他掐死,而谢昆又开口,口气竟颇见叹惋之色,“鞑子如此待你,那你昔年,为何不一死成节?”
35. 焚火
一死成节,一死成节......
士可杀不可辱,他初初落入地狱间时,初初明白自己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时,也曾绝望愤恨想要自尽。可自尽能有什么用?那人会找到新的玩物,自顾自快活,他却要永远留在这蛮荒之地,舅舅找不到他,也不会知晓他本能够回来。
而谢昆,于国无功于民无用,只会如前朝腐儒那般做跳梁小丑的人物,他竟也有胆气编排他。
“你若是受过我苦楚的十之一二,怕是便忍不住要变节做张浦了罢!”他转身,切切冷笑,谢昆周身的细皮嫩肉那样的刺眼,心底的恶意都要喷薄而出,“不若我现下便在你身上试试。”
“无礼狂徒!”谢昆下意识喝道,“那鞑子蛮人折磨男人的路数,你不但不知耻,倒学着了!”
“你什么意思!”顾煊高喝。
那眼神凌厉看得他胆慑,他不齿自己的胆怯,转念一想眼前的人不过是个苟且偷生、委身蛮夷的玩意儿,那不屑又压垮了恐惧。
倒是自省自悔,竟口出如此粗鄙之语。还是为着这样一个人失态,便更加不值了。
他的不屑在他眼睛里。顾煊晃了晃,撑起的强硬骤然间土崩瓦解,他闭上眼睛,既厌恶憎恨,又悲凉阵阵:“果然满口的礼义廉耻,一肚子男盗女娼!弟弟是个淫贼狂徒,哥哥也只假作清高!”他倚墙而立,看到谢昆面红耳赤,从前碍于面子要留着的几分礼貌回想起来都令他作呕,秦治周边竟是这等故作清高的腐朽言官,真乃乱我家者,“你自以为满腹经纶,实则百无一用。大秦也不需要你这等人一死成节,脏了承明殿的玉阶!”
他再不愿看他一眼,半分不愿再留在公主府。谢昆面色涨红,不知为何却又克制了下来,待到家仆进来通报说顾煊夺了马缰便走后他才略见放松,自言自语道:“惟愿他莫去寻太子对峙罢。”
“并非是太子授意?”家仆一怔。
“若是太子知晓了,只怕等不到陛下降罪,太子便先杀了谢家满门了。”谢昆摇摇头,命家仆替他脱下衣衫。
早已遍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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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上马,遍身的酸痛便几乎要他整个碎掉,顾煊强撑着骑马回了侯府,到了大门边神志已经涣散。他跌下马,家仆连忙扶起他,他推开他们,只觉这碰触令他反胃式的恶心:“别碰我!”
他跌跌撞撞便要朝内室走去,家仆不敢上前,只得出声问道:“可陛下有旨,让侯爷回来后即刻入宫复命.......”
“让他等着!”顾煊大喝。
他不让任何人进来,自顾自沐浴,不断添着热水想驱除周身的寒意,到最后遍身的皮肤都已然发红。回到卧室后,等身铜镜照出他周身的疤痕,而其间有着新的鞭伤齿印,是谢旦留下的。
一次又一次,下一次又会是谁?
如果太子哥哥还在,如果他还是昔年的策阳侯,他们谁敢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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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只能依仗秦赫,而秦赫未必会信秦治牵扯其中,反倒是他成了全城的笑柄。是哪里出错了?是谁教他沦落成这般模样!
他为什么会这样无用?连最看不起的人都可以欺辱自己,连欺辱自己的人都不能手刃,还要隐忍.......他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他的眼神怨怼而愤恨,却对现实场景无能为力,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落得一身的伤,为什么要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曾经的梦想,曾经名留青史的愿景,都像个笑话一样伏在他身上,对他切切冷笑,而他亦不敢提及。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非要他承受这样的捉弄和痛苦?而这样的日子还一眼望不到尽头。
屋里的炭盆仍作响,他盯着那火盆,抓起先前在谢府穿上的衣物全数扔了进去。火舌将绸绢一点点吞没,如若吞噬着他的皮肉,他双腿内侧犹有洗不去的咬印抓痕,难堪,耻辱。
“全身都咯得慌,也就这里还算是人肉.......”
谢旦的话回响在耳畔,那涎水和爪子像是还在此处游走流淌,那样恶心,那样挥之不去。一个瞬间,他萌生出一个念头,而手已经伸向那夹子。
炭火烧灼着他双腿的皮肉,一片焦黑溃烂至看不清所有的屈辱痕迹,这样很好,这样谁都看不见了。他放开夹子瘫倒在地,捂住脸连连冷笑,泪水滑入黑发间,身上疼痛不止,他却从这烧灼痛苦中觉察到了久违的快乐与轻松。
36. 萧墙
秦赫为顾煊忧虑了一夜,得知他回来闹脾气不肯进宫刚生了火气想去兴师问罪,路上又听说他不慎打翻了炭盆烫伤了自己,便又没了半边气,平添半边忧虑。
房内温暖如春,顾煊用锦被把自己整个人都蒙罩着,连脸都不露出来。秦赫坐在他床边,摇了摇他的手:“别把自己闷坏了,给舅舅瞧瞧,嗯?”
他等了好些时候,才听到顾煊低低道:“太丑了,舅舅不要看。”
“知道丑了还那么不小心?”秦赫摇摇头,伸手便要揭开他被褥看他伤势,顾煊死死抓住他的手,歇斯底里道,“不行!”
他忙乱中露出半边脸,潮红,愠怒,眼睛还有些肿,他喉头哽咽,极缓极小声道:“很丑,很难看,我不要别人看到......”
“乱讲!”秦赫皱眉,“便是不让舅舅看,总该让人来服侍你换药罢?”
“那就挑哑巴过来!”他大吼道。
他神情是狰狞的,而眼眶边又有泫然的泪珠,既教人气恼,又教人怜爱。秦赫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忽然道:“给谁欺负了?都敢对朕发脾气了。”
“我要是被人欺负了,舅舅会替我做主吗?”顾煊眼底燃起一丝希望,抓着锦被的五指不自觉紧了些。
“你倒是要同舅舅说一声是谁。”秦赫说,眼底已有警惕之意,“天下之大,朕亦有难处。”
顾煊默不作声。他别过脸,秦赫也没有再多问或是非要瞧,良久之后,顾煊试探地问:“舅舅为难什么?”
“人终有一死,千秋过后,黎民不安,帝业不复,人死政亡,奸佞窥窃神器,蛮夷再踏汉疆。”秦赫静了静,轻声道,“时日已近,而堤溃于我家。颛臾临时,祸已起萧墙。”
“舅舅打什么哑谜?”顾煊忽得一声冷笑。
“你若不喜欢哑谜,朕不同你说便是了。”秦赫抚了抚他脸颊一侧的发鬓,“所以,是谁欺负你了?”
他在等一个答案,却并不是很期望顾煊说出那个心知肚明的答案,良久,顾煊笑了笑,往秦赫怀里蹭了蹭:“没谁能欺负我。”他见、露出一个自以为轻松,实则有些魔怔的笑容,“没谁能欺负我的,不管有没有舅舅,不管有没有舅舅......”
他重复了好几遍,情绪略微平稳后才发觉秦赫一直还坐在他身边,嘴唇紧抿,那样子其实是有些严肃可怕的。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秦赫却又若无其事、神色如常地将他的脸孔埋在怀里,幽幽道:“是,没人能欺负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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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煊养伤期间脾性愈发喜怒无常,仆役也不敢轻易叨扰,然清河和李望登门之后,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来禀报了。
“本侯现下起不得身,也穿不得衣裳,你便不替公主名誉着想吗?”顾煊搁下书,似笑非笑。
“奴这便去回绝了公主和驸马。”仆役冷汗涔涔。
“蠢钝!”顾煊斥道,冰冷眼眸中隐隐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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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绝公主便是,何故回绝驸马?”
仆役心下大慌,赶紧忙不迭出去请李望进来。
李望进了室内,便见顾煊将仆役打发走,半靠在塌边,神情辨不出喜怒:“过来。”
李望踟躇,好半天才上前坐在顾煊塌边,他斟酌着词句,心跳飞快跳动,以至于出口的话都有些抖:“我听说你是烤炭火时不小心.......你怎么不当心点?”
“我自然很当心,否则现下都没命了。”顾煊冷冷道。
他神情更见阴郁,出口的话也似不愿再留情面一般。李望潜伏多时的心虚此刻教他愈发坐立不安,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只切切道:“那便得着人守着,要信得过的......”
“谁信得过?”顾煊突兀道,眼尾微挑,似笑非笑,“阿望,我信得过你吗?”
李望哑口无言,顾煊呵了一声,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李望如若为惊雷所慑,于受宠若惊间更觉惶恐。他看到顾煊在他面前揭开锦被脱下衣衫,那上边鞭痕齿印,看一眼便知晓发生了什么。
难怪如此。谁堪如此!
“是谁......”他牙齿在发战,死死盯着顾煊,心间有着说不得的领地为人亵渎的惊怒。顾煊盯着自己,静静道:“我那日彻夜未归,是因在城外遇到了谢旦。”
“他碰了我,对我无礼。”他望着李望,眼角带着一丝鲜明的恨意,“像你一样。”
37. 完璧
李望只觉天塌地陷。
他所不能言道的私心,能自圆其说,却架不得顾煊不信,他能觉察到顾煊在围猎一事后对他的疏远,却仍然期冀着只要他看在清河和阿昭的面上不将其捅破,他便还能装作阿煊没有为此责怪他。
而他现下说出来了。
眼见李望如丧考妣,顾煊却懒懒地笑,他盘膝,两腿间狰狞的烫伤直愣愣暴露在李望眼前。他轻飘飘道:“无妨,左右过几日便消了,实在连这几日都看不得,现下也看不到了。”
“是你......”李望一怔,顾煊不理,朝床头一扬下颌,“替我上药。”
烫伤遍布他股间,不得一寸好肉,李望极小心地替他涂药,不敢余半寸目光多看。到了抹完药,顾煊淡淡道:“很丑罢?”
李望不知当如何回答,顾煊重新盖上被子,幽幽道:“不必矫饰,我若是一直这副样子,你应当也不愿再多碰我了。这样想来,我倒真该早些烧了自己。”
“我很恨别人碰我,我很疼,很恶心。”他顿了顿,又狠声道,“尤其是你!”
尤其是你碰我,尤其是连你也想这样做。
李望心尖如若被钝刀缓缓割着肉,鲜血淋漓,却不知这缠绵痛苦该如何休止。他已然迈出那一步,已然尝过那快乐,面对顾煊的憎恨本是应该付出的代价,可他并不想接受。
“是我错了,阿煊,你别这样......”他期期艾艾道,他上前一步,不敢碰顾煊的手,便只敢抓着他身上的锦被,顾煊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讽刺道,“你错什么了啊?”
他不知错。
他无法抗拒近在眼前的诱惑,重来一次也只会重蹈覆辙,而顾煊的痛苦,他的痛苦在现下会让他心如刀绞,而若是能让他快乐,他是并不会太在意顾煊是否会痛苦的。
他本性如此。他卑劣若此。
他嘴唇颤动,不知该如何挽救,于迷惘间感受到有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脸颊,伴有若有若无的嗟叹。他大着胆子,一点点抬着头,看到顾煊注视着他,目光几可称平静温柔。
“何故如此呢?我不是说了,你未做错。”他淡淡道,“但我还是很害怕,我要人替我换药,要人守着我,终有一日我还要让我所恨的人付出代价,哪怕那人贵为东宫。”
“我出不了府门,但我不想神机营落入旁人之手。在我能起身前,我会求舅舅让你暂代统领一职,康复之后,你也要如从前般留在我左右。”
“开春之后,阿瑶和阿昭会回燕京,而你留在长安。无论我来日是何下场,你都必须要与我荣辱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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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望的请求很快为秦赫允准,叶润行知晓此事,也道此举相宜。他对他受伤缘由也是好奇的,然顾煊不肯说,他便也不再追问。
“都察院事务繁杂,你不必登门来看我,有很要紧的事,我会送信给你。”临别时,顾煊拢着锦被,轻声道,“或是阿瑶来。”
叶润行顿首,忽得又道:“我知晓,只是还有一事,你也留心些消息。”
“何事?”
“我昔年在庐陵,曾拦截一自京城往江南的商队,其所载之物豪奢精美,竟不比先太子府中逊色。我疑心是京中人私下倒卖逾制之物,想要细加盘查,却为总督阻拦。”
“何人如此大胆?你可寻思出眉目?”
“所运之物中有一批是西秦样式,或可从中突破,而既是往江南,便有可能是京中与江南豪族关系匪浅者。”
江南豪族于昔年赵宋南渡后起家,掌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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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江山之钱财米粮,因本朝太/祖连年用兵,太宗登基后国库空虚、粮仓中不得一月能用,故不得不对江南六族多加宽待,其继后陆氏便是出身六族中吴郡陆氏。
秦赫登基后废火耗、行一条鞭法,江南六族不满其颁行新政,陆氏便密谋行废立之事,事败后郁郁而终。然秦赫乃入继之子,于礼法上并非十分名正言顺,况论江南六族势力盘根错节,不便贸然处置。故陆氏虽死,身后哀荣却未减,其女德阳长公主仍得享长主之尊,秦赫亦默许其同母家多有联络-------若说京中还有同江南豪族关系匪浅者,那便是谢家!
谢家倒卖逾制之物,又是从何来的途径?“彼时东宫可易主?”他忽得问。
“建昭二十四年,晋王已立。”叶润行道。
他看到顾煊神色骤然阴戾,以为他知晓内情,便待着他说,却不想顾煊只拢上了被子,恹恹道:“叶哥哥......知鹄先回去罢,帮我唤下管家进来。”
叶润行略微疑惑,但仍未多言。半晌,管家进了房,小心翼翼道:“侯爷有何吩咐?”
“这几日,太子可送了东西过来?”
“有。”
“那便拿过来罢。”
管家不知顾煊是何打算,却唯有照办,半刻钟后,仆役端上来一尊天青釉的花瓶,绘有精美的珐琅花样,必然价值不菲。管家战战兢兢将其递给他,见顾煊凝视此物,眼中情绪复杂,不知他作何想,而后他便听到他一声嗟叹:“可惜了。”
管家一惊,而后看到顾煊冷笑一声,扬手将花瓶扔向一尺之外。
千金之物顷刻四分五裂,而顾煊又重新躺会床榻,淡淡道:“找个漂亮些的盒子把东西装了送回东宫,务必别漏了半点,否则便不算完璧归赵了。”
38. 骄纵
他是存心的羞辱,或许不智冲动,却委实按捺不住。而清河给他的信里,也提到秦治在碎瓷器送到那日并未进宫,过了几日却登了公主府的门,话里话外在探他伤势的来龙去脉。
“她如何应对的?”顾煊将信递给下人,下人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入盒中,对床边的李望道。
“无可奉告,太子.......晋王纠缠不休,她便称身体不适,不肯施半分颜色了。”
“很好。”顾煊点头道,旋即倦倦道,“落秦治颜面的事大可我来,莫要阿瑶因此惹舅舅不满。”
提到秦赫,他却忽然想起来,他已经有七日未来侯府了。
等顾煊腿上的伤势结了痂后秦赫终于来了府上,听御医说若是在冬日内养得好开春便能行动如,心底不由松了口气,转首看到顾煊,面上却还是挂起脸色,道:“话虽如此,也别仗着伤好得快,还如此不小心。”
“我怕疼得紧。”顾煊踢了踢炭盆,幽幽道。烫伤之后他用的炭盆便被秦赫命人换成宫中巧匠制的,暖意从镂空的缝隙中透出来,绝计不会再烫伤,兼之他他成日闷在府中找不到东西出气,便将其做鞠般踢打,都坏了好几个了,“可若是受点伤便要当瓷器养着,我早死了。”
“那此处又是怎么回事?”秦赫问。
他披发跣足,随意披着一件简单的白袍,因撑着床板露出一截小臂,那上边有一道伤口,疤痕还很新,像是新伤不久的。“不小心碰着的。”顾煊漠然道,扯了扯袖子盖住那处,“小伤,连药都不必上。”
“逞强。”秦赫说,“老实交代,是什么伤?”
“摔了花瓶,瓷片割到了。”顾煊不情不愿道。
“摔了谁送的?”
顾煊脸色顿变。须臾,他却是冷笑连连:“是太子向您诉苦了?”
“太子并未向朕搬弄是非。”秦赫亦冷声。
“那我便不知道您如何知晓了。”顾煊摇摇头,“所以,是您在监视我吗?”
秦赫心头一惊,脸上下意识露出了厉色,顾煊失望又怨恨眼神令他心底的不安惶恐皆浮涌上头,竟未在第一刻镇定自若地说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他可以监视他,也可以监视秦治。而在此间顾煊眼神更加阴冷,忽得将床头的玉如意狠狠掷向地上,力道极大,当即便四分五裂。
秦赫霍然起身,面色顿时阴沉,而顾煊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甚至露出一个笑:“舅舅莫心疼器物了。若是摔东西不能教我高兴,我便要杀人了。”
他未听到秦赫回话,只见他沉默着起身,注视着顾煊的眼神既恼且恨,更兼情感复杂,须臾,他却是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顾煊嘴角立刻出了一丝血,他捂住脸,犹不可置信,秦赫大口喘着气,连连喝道:“骄纵!无礼!你当你是何人,你高兴一时,哪里值得旁人的命?”
“旁人的命金贵,我便活该被人作践,活该受委屈?”顾煊仰头直视着他,声音骤然一低,眼角通红,已有泪水划过脸颊,混着血迹落入雪白的衣袍,染成淡淡的绯色,“我从前不高兴,你只会认错,只会问我是何人委屈了我,不教我再难受.......”
“你小时候,朕只顾着你开心,纵然自认知晓分寸,替你安排好了来日,却不知朕的所作所为亦会让你遭了小人的怨气,以至惹祸上身。”他垂下眼,顾煊仍倔强地望着他,他心中一时叠起极致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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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唯有再狠下心,“朕现下再纵容你,是把你宠坏了,你又不肯对太子服些软,来日。你非要舅舅责罚你吗?”
“我要向他如何服软!”顾煊忽然高声道,他全身都在发抖,眼底尽是赤红,“他,他不孝不悌,专会媚上欺下,他不过是拿我做筏子才在舅舅面前讨好我。他要杀了我,要把我逼疯,我是要对他摇尾乞怜才能算服软吗?”
“你竟敢如此诽谤东宫!”秦赫大喝。
他从未对顾煊如此疾言厉色,并在看到他怔然恍惚后犹未心软,负手呵斥道:“朕骄纵你,是害了你,朕护不了你一辈子,现在纵容你任性一时,来日你便要千百倍偿还今日的痛快,彼时朕已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再护着你?”
他苦口婆心说了半晌,顾煊仍不为所动,以沉默和憎恨的目光迎击他。他捂住胸口,气血上涌,理智仍支撑着他不要在顾煊面前露了弱,起身吩咐道:“来人,把房门锁了,策阳侯不敬犯上,病愈之前,不得出房门一步。”顿了顿,又道,“将这里收拾了。”
他原本便要在府中静养,这样的责罚并非真正的惩戒,而仅仅是昭告一个责罚的态度。下人不解,于忙乱中看了顾煊一眼,不禁又惊又怕。
他眉眼间是戾气,阴冷又怨恨,其间甚至有绝望的气息,丝丝缕缕透出来。门槛边,秦赫背对着他,深深缓了口气,而后大步迈出府门,见到了随同前来的贴身内侍,却不禁扶住他肩胛,半跪在地。
“陛下!”内侍惊叫,秦赫艰难道,“小声些......快回宫,从飞桥复道直接回去。”
他说完这番话,却不禁连连咳嗽,玄黑衣袍上那以金线绣成的龙纹色泽较其余处略暗,是血色。
39. 山雨
顾煊到了再能起身时已经是年节了。宫宴请安时向帝后行了礼,欲离去时被秦赫留下来,他伸手抚摸着他的发鬓,语气中的纵容亲昵一如从前:“舅舅不理你,会不会生舅舅的气?”
“舅舅也在乎我会生气吗?”他别过头,仍很是委屈。
“要说多少次,舅舅最偏心你。”秦赫柔声道,他垂下头,同顾煊四目对视,“舅舅不该打你,不该发脾气,都是舅舅的错。往后再也不会了。”
“如果我往后还口出狂言、诽谤东宫,舅舅也不会责罚我吗?”顾煊抬头问。
他看到秦赫脸上的笑意在某一刻微微僵滞,而后他玄黑的袍袖遮住了他视线,伴随着一声低叹:“舅舅不逼你,你也别教舅舅难做,嗯?”
秦赫等了一会儿,才见顾煊将脸贴在他袖间,微微蹭了蹭。他任他在他怀中,指尖抚过他脸颊,心中微有暖意,却不知这亲昵还能有多久了。
过了年节,清河便要带着儿子回到燕京,临行之前特意向秦赫求了旨,说是让李望留在京城陪着顾煊,否则她放心不下来。秦赫或许也有同样的忧虑,便命李望执掌金吾卫,仍留在公主府。
厌翟车停侯在城外,清河将孩子抱给乳母,转身望向顾煊,披风上雪白的风毛衬出她娇艳的眉眼:“父皇疼爱你,可你也不要太任性,他总会责罚你第二次的。”
“责罚过一次就够了。”顾煊淡淡地说,“你和阿昭回燕京去,莫要忧心长安的事,叶哥哥会管着我的。”
清河颔首,提起裙摆上了车,顾煊目送着她的车驾消失在视野镜头,才坐上马车回侯府。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此生同清河的最后一面。
叶润行再同他提到先前的商队一事时,道他在都察院翻到了废弃的卷宗,称建昭二十五年一处主营西秦货物的皇商店铺曾有一笔账目对不上,只是后来查出账目并无问题,不知是否另有隐情。
顾煊想起秦赫曾在云台同他说的话,心念遂一动:“能送到京城官营的西秦货物,必然都是有名目的,我知晓一人,他手中必然有历年往来货物的清单,我要来给你看一下罢。”
“何人?”叶润行问。
“户部的行贾令,兼云台行走。”
他是随口一说,叶润行听见“云台”二字却神色微顿,垂首默然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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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为不太漏了痕迹,他索性向齐扬要了近十年的清单,骤然如此,齐扬也不免多问他为何突然心血来潮。“想购置写物事,不知何物好。”他淡淡道,不愿多说,恐这话来日便入了秦赫的耳朵。
“那侯爷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直接向陛下讨赏便好。”齐扬道。
“我若是去讨赏,少不得被参恃宠生骄。”顾煊一笑,那笑中带有一点怒色,却是鲜妍异常,“怕聒噪。”
他将清单交给叶润行,又教李望和他麾下的金吾卫留心些叶润行提及的几家店铺。李望应下,随即却是微有踌躇:“可纵然晋王当真纵容谢家倒卖逾制之物,也应当不至于令陛下动他的太子之位。”
“正是因为不能动他,谢家才不会有一点从轻处置的机会。”顾煊望着窗外的落雪,含恨道,“从长公主到家奴,他们家一个也别想逃过!”
李望想起谢旦的所作所为,心中也嫉恨莫名,心中却仍然有不解:“谢家那样猖狂,你若是想要他们全族的性命,现下便可!”
“现下是什么罪名呢?”顾煊搁下茶盏,似笑非笑,“他们家风败坏,合该身败名裂,便不必搭上我了。”
40. 箭下
几日后,叶润行将一份长安地图交给顾煊,其中圈点了几处。顾煊看过后便将地图烧毁,淡淡道:“如此便好办了。”
他在叶润行手心写了一个字,叶润行了然,颔首为允。
冬去春来,三月,皇帝再率宗亲重臣春猎。临近猎宫时,秦赫召他到车中,和声问道:“你腿伤如何了?一会儿可能行猎否?”
“骑射是无碍的。”顾煊说,秦赫抚掌,叹惋道,“那便去罢,今年舅舅便盼着你能替舅舅猎到鹿肉了。”
“舅舅不行猎吗?”顾煊眉心一跳。
“不想折腾了。”秦赫若无其事道,旋即又殷殷切切地嘱咐,“朕上了年纪躲懒,你可莫学这厢。”
“谁要学你了?”顾煊嘀咕道,秦赫大笑,揉了揉他的头。
因着上次秋猎的事,到猎宫后顾煊便找了个由头甩开李望。他记着秦赫的话,吩咐随从留心鹿的行踪,听闻消息后便纵马疾驰,看准时机弯弓搭射------
一箭射空。
鹿嘶鸣一声,即刻消隐在林中,他知晓功亏一篑,心中忿忿,那口气软了下去,身上的酸痛便浮现上来,索性牵马在树边休息。
随从一时还跟不上来,他闭目养神,等着他们敢上前,未几却听见一人嘲讽:“策阳侯连箭都射不好了?”
他一惊,下意识握紧了弓,却惹得来人又一阵大笑:“连鹿都射不到,还想着射人吗?”
是谢旦。
看到那张脸,顾煊心中便一阵翻搅的恶心,也懒于去追问为何他也来了春猎,抓紧辔头便想上马。谢旦一见,却是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调笑道:“怎我不过是同你说了两句话,你便羞愧得想要遁逃了,啧啧,不想六表弟居然如此沽名钓誉,何必如此呢?”
“松开!”他狠狠喝道,谢旦不为所动,甚至还更肆无忌惮地攀上他手腕,“还是你见这林中树木茂盛似曾相识,想重温旧梦,可惜我的随从不在,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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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们听着你叫唤声评点,总是少了些乐趣的。”
顾煊再也忍受不住,尚还自由的另一只手抓起一支箭便扎过去,谢旦惨叫一声,他自己的手掌也鲜血横流。顾煊面无表情,似乎也不觉得疼痛,狠命抽开手,忍着疼痛翻身上马,只不愿再听谢旦说半个字了。
“站住!”谢旦反应过来,却是狠狠抓紧那辔头,马嘶鸣一声,害的顾煊也不能前进一步,“你敢扎我!你,你当我记不得你身上有什么?你当心我把你身上的东西画成春宫图,教整个长安城的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那你便等着谢家满门跟你陪葬罢!”顾煊厉厉,已然气得不能言语,他盯着谢旦,只看到他那可憎的眉目,心中有个冲动在腾起,杀了他,现在就亲手杀了他,哪怕要他偿命也算值得,他实在不愿他再在这世上活半刻。
他听到有利箭破空之声,而后谢旦便应声倒地。他悚然抬头,见李望纵马而来,面沉似水,犹弯弓搭射。
41. 雌黄
三家的随从皆赶了上来,先前李望射向谢旦的一幕显然也落入了他们眼睛,有谢旦的贴身仆役颤颤上前试探,见谢旦已无呼吸,不由又惊又惧:“公子.......驸马杀人了!”
谢旦的随从又是号哭又是推搡,林边一时兵荒马乱,顾煊拧眉,上前看到李望的手犹自发抖,遂握住他缰绳,低声道:“不是你,也不是我。”
李望了然,微微松了口气,又看到顾煊手上的伤,不禁目露疑色。顾煊扯下衣襟,随意包扎了下,不觉痛苦,反而露出一个笑:“等下用得着的。”
秦赫召他们到帐中时谢家的人已经先来了,皇后和秦治亦侍立一旁,面色阴沉且忧虑。秦赫本倚在座上,看见顾煊手上的伤,出口问道:“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谢旦扎的。”顾煊淡淡道,“我在游猎,他忽然出来对我推搡辱骂,后来还拔了我的箭想扎死我。若不是瞻期赶来了,现下亡命的便是我了。”
“你还敢污蔑我儿!”德阳长公主目眦欲裂,已然全忘了长公主的涵养,谢昆拉住她,才免得她冲上来抓顾煊的脸,“你当我谢家便无人?你当仆役们都没长眼睛?我儿向来循规蹈矩、温顺知礼,他做了什么孽,尸骨未寒便要被你如此作践!”
“你谢家有仆役,我和瞻期也有仆役。”顾煊不为所动,甚至挑衅地扬起下颌,目光移到谢昆身上,“况且我还想多问谢大公子一句,你可是信誓旦旦令弟被你锁在别院严加看管,怎的现下又来猎宫了?”
“我看管不严,但侯爷,我以谢家名誉担保,旦弟绝无无礼之心。”谢昆眉心跳动,口气中有一丝难掩的惶恐,秦治不知为何,下意识瞧了他一眼,谢昆避开他目光。
“你谢家名誉值几个钱?”顾煊摇摇头,面露不屑,而德阳长公主悲痛幼子惨死,又听顾煊中伤谢家名誉,新仇旧恨一应涌上来,竟不管不顾地推开长子,“我儿何曾对你无礼?从小到大嚣张跋扈的是你,欺辱旁人的是你,你没有福寿,承不起圣恩浩荡,也受不住跟公主的姻缘,是你自己命薄,现下还敢阻我儿的大贵前程!你,你莫以为抢先信口雌黄便能饶得一条命,你合该做人笑柄,合该现下偿命!”
“陛下还未发话,长主便要越俎代庖断案不成?”李望忽得开口,他跨步,挡在顾煊身前,“况论动手的是我,便是要偿命,也不该是阿煊!”
“焉知不是你二人合谋!”德阳尖声道。
“住嘴!”秦赫终于开口,他面色阴沉,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衣袍的纹路,却是对秦治道,“太子如何看?”
“杀人自当偿命。但如若谢小公子起杀心在先,驸马是为救人,且策阳侯为尊,谢小公子为卑,按律当无罪。”秦治垂头,尽量让语气不偏不倚。
“那便是要弄清谢小公子是否有杀人之心了。”秦赫了然道,“来人,将在场的仆役都唤进来。”
他的贴身内侍立即便领着三家的仆役进来,秦赫开口,一字一句说得极缓,像是唯恐在场的人听不清楚:“先前在林间,你们是否都看到了谢小公子欲刺杀策阳侯,驸马都尉救人心切,便出手射杀谢小公子?”
李望出手时三家随从大多还未赶过来,听皇帝一字一句说得如此详细,想到赶来时谢旦似乎确实抓着顾煊的手,心下不由也信了几分,更机灵的仆役猜到了皇帝的意思,即刻站了出来:“正是如此!奴赶到时谢小公子正抓着侯爷不放,想来是要对侯爷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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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看到谢小公子抓着箭。”又有一仆役上来磕头,“那箭尖锋利,若不是谢小公子有杀心,怎会拿着箭要挟侯爷?侯爷断不会将箭给公子啊!”
领头的如此说,本就对真相认知不清的众随从也便跟着附和。只有谢旦的贴身家奴察觉疑点,上前不住磕头:“陛下明鉴!公子,公子身上是带着匕首的,若是公子想对侯爷不利,何必拔侯爷的箭!”
“他匕首在哪边?”顾煊突然问。
“右,右边。”家奴不解,但仍回答。
“那便了了。”顾煊的神色重新恢复漠然,“先前推搡时他右手为我扎伤,要拿匕首必不如直接拔箭方便。他一下未成,又见了血,恼羞成怒想要杀我,也是说得通的。”
“其余仆役皆众口一词,看来此人是护主心切,以至信口雌黄。”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后开口道,她垂下眼角,面上有慈悲之色,“孤证不立,更有中伤贵人之嫌,带下去罢。”
“那便结案了。”秦赫起身,环视着帐内众人,“谢旦挑衅在先,欲弑杀策阳侯在后,念在他已然身死,朕便不追究他伤了策阳侯的事了,带回家葬了罢。”顿了顿,又道,“太子可有异议?”
“儿臣悉听父皇圣裁,不敢有异。”秦治道。
他如此说,便昭示着哪怕来日他身登大宝,此案也不得翻案。德阳长公主全身发抖,当下不顾礼数直视着秦赫,高声道:“秦赫!你逼死我母后,现下又要指鹿为马包庇杀我儿的人,你是非要把我谢家逼到绝路吗?”她悲怆连连,倏忽间蓦然露出一个阴诡的笑容,直勾勾盯着秦赫,如若吐着信子的毒蛇,“你可莫忘了你是如何当的这个皇帝!你忘了,我可还替你记得!”
42. 薄情
德阳此言一出,帐内众人大多变色,连皇后都忍不住微微坐起,想看清秦赫此刻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他眼中确实有惊涛骇浪的厉色,而后他重新坐回座上,拂袖道:“长主说胡话了。”
“母亲悲痛过分,口出诳语,请陛下恕罪。”谢昆闻言即刻请罪,制住母亲,不让她多话。
“诺。”秦赫淡淡道,“带长公主回去,若是再听到她当众口出诳语,朕便要当真了。”
谢家的人连忙带着长公主离去,秦赫重新看向顾煊,眼梢重新攀上纵容与无奈,低叹道:“你手伤了,回銮前都好好养伤,瞻期也留在帐中思过,往后行事莫要如此冲动。”旋即又拍了拍皇后的手,看向秦治道,“太子也早些回去,此处留皇后伴驾即可。”
三人行礼退下。秦治忧虑谢昆及德阳长公主,一时无心旁顾,却冷不丁听到一声呼唤:“太子殿下。”
是顾煊。他同李望立在一处,身后是帐中的灯火,而他眉目正映照火光下,分外昳丽夺目:“殿下很看重谢家罢?”
“抵不过对父皇的孝心,和对六哥的情义。”秦治眼底微有亮色,明知顾煊必然不怀好意,却仍忍不住倍感欢欣。
“是吗?”顾煊遗憾地摇摇头,他侧着头,灯火明灭间秦治隐隐可看清他眼底鄙薄之色,“我还以为谢家甘为殿下鹰犬驱使,殿下也当以公卿待之------却不想殿下薄情至此。”
他说完便同李望一同离去,秦治拧眉,总觉顾煊话中有关窍,却不知是何深意。
帐中,御医替顾煊包好伤口,又嘱咐了用药事宜,顾煊拿了赏赐让他下去,李望拉上帷幕,低声道:“晋王与谢家似乎并非推心置腹。”
“许是今日德阳长公主口出诳语,他便生了生疏之心罢。”顾煊淡淡道,手指不住按压着伤处,他伤口向来愈合得快,但刚刚伤时会格外痒,他手便闲不住,“我本以为谢旦死了,逾制之事要晚些发,现在倒要快些了,免得谢家狗急跳墙,也给舅舅递了刀子。”
德阳长公主口出诳语,皇帝自然巴不得来个由头治了谢家的罪,但德阳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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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所言,总在他心尖萦绕不去:“那德阳长公主所说是何因由?”
“都说了是诳语了。”顾煊懒懒道,“陛下十岁起便被先帝接入宫中,一应仪仗皆为太子制,后又领监国任,帝位也是遗诏中一笔一划明明白白写了的,怎会有异?”他玩弄着衣带,轻描淡写间仿若真的对此不以为意,“必然是德阳长公主心心念念着章懿太后未遂的废立事,总以为废立若成,她和谢家必然煊赫远胜如今,痴人说梦而已。”
李望细想,也以为如是,正当此时,有贴身的仆役进来传话:“有人想见侯爷。”
“谁?”
“谢大公子。”
李望听到“谢”字便即刻戒备起来,顾煊凝眉,忽得道:“我等下去。”
“你------”李望一怔。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手无缚鸡之力,无碍的。”顾煊道,他朝李望伸出手,“大不了借借你的刀。”
李望按上刀鞘,却没有解下,而是起身,拉起顾煊的手:“你手有伤,我陪你去。”
43. 羞耻
谢昆见到顾煊和李望一同出来,先是一惊,随即思忖。
若是从前看到顾煊和李望共处一帐,谢昆自不会多想,但自知晓顾煊北俘内情,又明白太子对他的心思,他便禁不住多想些旁的事,心中有半不知何处来的嫉恨,不由面上涨红。
他心间这番唱念做打并未为顾煊留意,他面上倦怠,厌烦之色显而易见:“谢大公子有何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谢昆撞见李望冰冷的目光,心中倍感抵触。
“谢大公子要说什么见不得的,还不能教旁人听见了。”顾煊闲闲道,手指不自觉已紧握成拳,“你能说的,瞻期都知晓。”
谢昆猜出他言下之意,不禁更觉惊愕,继而心中又不免猜疑他同李望又是什么关系。他咬紧牙关,倍感羞惭,心下其实按捺不住想要讥讽顾煊几句,然想到他现在还有求于顾煊,便不得不仍做出平静的面色:“我方才问清楚了,是我母亲将旦弟带到猎宫,她不知内情,一心以为我对旦弟责罚过重,是我失算。”
“所以呢?”顾煊问,倒是想不明白谢昆为何要再三强调自己并非有意放谢旦出来。
“驸马并非是为了救你,若非陛下偏心,便是不追究你,也该让驸马偿命。”谢昆攥拳,恨极了自己此刻的卑微,“旦弟欺辱你一次,现下死于非命,却也冤屈。我向你发誓,哪怕是来日太子登基,谢家也断不会要求重审此案,先前之事,便一笔勾销罢。”
却是将弟弟的性命当成同自己交换把柄的筹码,或许心中还觉得亏了这笔买卖。顾煊摇摇头,闲闲道:“倒像是此案有机会重审一般。我是想将谢旦千刀万剐的,还留他全尸让谢家风风光光发丧,是便宜他了。”他看着他,忽似笑非笑,“况且不是太子让你们来教训我吗?怎的今日太子既不感念你们的犬马之劳,还教你为开罪我如此寝食不安,要忍着丧弟之痛求到我头上?”
谢昆心如擂鼓,心下又惊惧又惶恐,他强撑起气势,高声道:“太子所欲之事,属下自会效劳,岂劳殿下屈尊同你说道!”
“那若有一日我将此事对质御前,你最好也不改口,当然,我还是要脸面的,犯不着为谢家惹上一身腥臊。”顾煊冷冷道,“再有,管教不好孩子,还放他出来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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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眼。你谢家上下蛇鼠一窝,本就都是该死的。”
谢昆忍气吞声多时,好容易听到顾煊说了句准话略略放松,又闻他口出羞辱,想到自己多日来因畏惧他担惊受怕、殚精竭虑,一时间压抑的脾气和心中的鄙薄尽数涌出,高声道:“却也比不得你人尽可夫,连未婚妻的夫君都要引诱!”
李望霍然拔刀上前,为顾煊一把握住手腕,然刀光晃眼下,谢昆自己亦且惊且骇:他竟也说出了如此粗鄙露骨之语!
他攥拳,一时倒恨极了在眼前人失态,而李望冰冷肃杀的目光更教他畏惧,不禁后退一步。
“你嘴巴若是不干净,来日坟头也莫想干净,当然,有没有福气睡上这个坟头,还在未知之数。”稍缓,顾煊狠声道,他松开李望的手,已不愿在此地多待半刻,“且看你的太子还能保你到几时罢!”
他同李望转身离去,盛怒时的艳色仍于眼畔留影,衣袂却已消隐在月色中。好半天,谢昆才觉察到了缓滞的失落感,心中竟有一丝留恋,为眼前空无一物的林间。他缓缓跪下,抚平心脏飞快的跳动,良久之后,却是大笑大哭。
44. 陈仓
回到帐中后,顾煊看李望解下刀,忽得道:“你方才想杀他?”
“他信口胡说,当杀。”李望道。
“一日之内杀了谢家两个儿子,你是做将军的,还是做刺客的?”顾煊嗤笑,“你要寻死尽管去寻,莫牵累了阿瑶和阿昭!”
“我知晓,我往后断不会如此了。”李望低声道。
顾煊懒于理他,带上药物便回了自己的帐篷,李望枯坐许久,心知怅惘,亦无动于衷。
秦赫再召顾煊去伴驾已经是回銮时了,彼时半月过去,秦赫看着太医替他拆了绷带换了新药,略庆幸道:“好在无甚大碍了。”
那箭入肉一分,又万幸避开了血管和骨头,半月没有折腾,手心的伤口已经长出新生的皮肉。顾煊握着伤处,脸上有倦厌之色:“可我痒,到了雷雨时还疼。”
“知道疼还这样不小心,你回来之后,一直这样多灾多难的。”秦赫摇摇头,想到他回京之前的境遇不禁更为绞痛,一时间心血翻涌,想说的话便卡在喉头,反倒是咳了起来。
“舅舅......”顾煊担忧地上前查看,秦赫轻轻推开他,声音有些沙哑,面色倒还平静,“区区寒疾罢了,比不得你教人操心。谢家的人已经回京去了,近一月,小心。”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只教他小心一月,便是只欲留谢家一月了。顾煊抬起头,望着秦赫漆黑的眼睛:“谢氏大不敬,舅舅要使人出头否?”
“你想出头?”秦赫眯起眼,应当是个危险的信号,顾煊却觉察不出怒意。
“我心甘情愿效命,也必能做好事情。”顾煊狠声道,自己并未觉察眼底入骨恨意,落入秦赫眼里,却教他一惊。
“你若是因为阿瑶的事对谢家怨怼自此,倒也不必。”须臾,秦赫缓缓道,他伸出手抚摸着顾煊的脸孔,那优美的弧度为他指尖描画,是享受,也令他有此时将不复的惶恐与怅然,“往事已了,执念若此,是徒添意难平。”
顾煊垂眸,心知秦赫误会,却情肯他如此以为。他将脸颊贴在舅舅手掌上,淡淡道:“此间恨意难消,有雪恨之机,舅舅也不成全我吗?”
“且留意些。”秦赫终于道,因这默许,顾煊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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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旦的葬仪在三月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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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行,那日叶润行来侯府寻他,想到一关口,便道:“谢家此番丧仪倒是足劲想盛大气派,府中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竟变卖了田产庄子凑数。”
“便这般揭不开锅吗?办个丧仪,内囊都上来了。”顾煊嗤笑。
“谢家百年名门,会少这点银两?”叶润行反问。
顾煊明了,当即起声喝道:“备马。”
他带上数十仆从出行,遇到丧仪车驾也未做丝毫规避,竟是当街逼得谢家让道。而他所往之处乃是城东一家店铺。
太宗皇帝曾于紫微城宴请江南六族与其下经商八家,御封皇商、既富且贵,而这家商铺便是由与东山谢氏盘根错节的钱氏家族经营。见顾煊似来者不善,店主自畏畏缩缩地出来,而顾煊草草扫视着货架上物事,忽指向一珐琅花瓶:“拿来。”
店主立即毕恭毕敬将花瓶递上,见顾煊细细把玩,却一言不发,不由满头大汗。稍缓,他察觉到头顶两道冰冷目光,而后花瓶便应声而碎。
“烧的是什么玩意儿?”顾煊慢悠悠道,嘴角衔了一丝冷笑,“藉皇商之名,却以次充好------来人,把这家砸了!”
45. 入瓮
要紧的不是下谢家的颜面,是这家店铺的账本。
察觉来意后店主亦想着人阻拦,顾煊看也不看,直接示意随从将其拖走。半刻钟后家仆将账本递给他,一行人即刻扬长而去。
他将账本交给了齐扬,回府后有家仆递给他叶润行的留信,请他至揽云楼一叙。他看着那信,心生疑惑:“为何不去他府上?”
“许是叶大人以为侯爷今日奔波辛苦,想找个离侯爷近些的去处罢。”家仆道,“车驾已为侯爷备好了。”
“那便去罢。”顾煊漫不经心道。
他倚在车驾中小憩,觉察有异动后便拔剑而起。并不是揽云楼的方向,他们要带他出城!
“侯爷莫乱动了。”驾车之人回过头朝他道,“奴会扶侯爷下车。”
车帘掀开,他车驾周围尚有十余人。黑暗之中,驾车之人并不能看清顾煊神情,只见他确实乖乖放下了剑束手就擒,便松了口气。
他被蒙上眼睛,押到了另一驾马车上,仆从将他手脚铐在椅子上便告退下去。他隐隐听到呼吸声,急促莫名,却是好一会儿才被揭下了蒙眼的黑布。
是谢昆。
“你们不是要带我去揽云楼吗?”顾煊垂眸望着手腕上镣铐枷锁,却是先问及前事。
“揽云楼下有暗室,母亲本欲命人将你折磨至死。”他看向顾煊,不知何时目光中情绪竟复杂难言,“但我想救你。”
“谢过了。”顾煊懒懒道,“不过德阳长公主敢如此行事,便不怕谢家剩下的人命也给舅舅一并铡了?”
“谢家上下已然不保。”谢昆阖目,“母亲口出狂言,你敢砸了钱家的店铺,必然是陛下已不容我,若再留恋眼前的功名富贵,来日满门怕是都无力保全。”
“哦。”顾煊似乎并不觉意外,“那现下你又想带我去哪里呢?”
“先下江南,再出海往西秦去。”谢昆看向他,眼中隐隐有期待雀跃之色,“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细细观察着顾煊神色,见他眉目间终于有了一丝不解,继而看着他的目光终于怀了能令他意识到他是发自内心的不解与探究:“所以,你不想杀我?”
“是。”谢昆干脆地承认道。
“那谢家其他人呢,你也不管不顾?”
“人有取舍。”谢昆面上抽动,似下定了极难的狠心,“我要救你,便忧虑不到他们头上。”
顾煊忽得一声嗤笑。
“你与谢家满门声名狼藉、前途尽毁,你不对我恨之入骨,还想要救我的命。”顾煊看着他,脸色古怪且玩味,“我是不觉得你能有羞耻心的,更莫说因为谢旦对我愧疚,你如此做,倒像是被我下了降头,竟想带我私奔了。”
“何必说得如此难听?”谢昆望见他脸上讥嘲,心中倍感酸涩。
“哦,那就是想将我带去西秦杀人灭口,届时便不必担罪责了。”顾煊了然。
“你为何如此想我?”谢昆垂眸,重复道,“我不会伤害你,我立誓。”
“那你所图何事?”顾煊睨视着他,“想要我?”
他生来眉目艳丽,从前厉兵秣马,那周身锐气自教人不敢逼视,而他现下性情喜怒不定、阴戾古怪,那情欲色彩更是欲盖弥彰,此刻周身枷锁,却故作挑衅,由不得人不心动。
“是,我肖想你。”谢昆终于承认道,他伸手抚摸顾煊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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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伤疤,神色愈发迷恋而沉惘,“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只要你听话,我会对你很好的。”
“你要我听人话,还是狗吠呢?”顾煊半垂下眼,口气平静至冷漠。
下一刻他的脸上便挨了一掌。苍白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浮起艳丽的红色,谢昆盯着他,既气急败坏,又情不自禁。
“你从前与我陌路敌视,我可不计较你无礼,但现下你在我手上,便由不得你任性了。”他缓声道,那能够为所欲为的兴奋令他雀跃又颤抖,欺身于顾煊身前端起他下颌。他苍白的脸颊上倒映出他手指的影子,而嘴唇紧抿,那优美的弧度近在咫尺------如若能亲一亲,如若能亲一亲......
顾煊偏过头、他反过来掰正、将他抵在马车边缘退无可退,终如愿抵住了他唇齿。尚浅尝辄止,车外忽得传来厮杀声,他当即戒心大作,忙掀帘探头问:“何人!”
“是有盗贼在此处行窃,金吾卫正在缉捕。”车夫很快道。谢昆拧眉,仍觉不安:“趁乱快些出去,耽搁不得的。”
车夫领命,而未行驶几步马车便轰然停下。剑锋先入,而那人掀帘入内,一剑刺向他大腿迫使他跪下。
是李望!
谢昆且惊且惧,下意识看向顾煊,顾煊安然一笑,闲闲道:“你以为借着丧仪变卖家产,便真能瞒天过海?能欺瞒常人,可总有聪明人。”
李望已砍断他手脚的镣铐将他扶起来,他慢慢起来,还犹存了几分解释的耐心:“我本还忧虑没有由头,瞻期纵然调动了金吾卫,也有落人口实之疑,遂事先安排了人在城门附近假扮盗贼。谢家敢劫持我,倒递了这个由头,反而令我们后顾无忧了。”
46. 玉山
待到顾煊换了衣服到清乾殿中时,谢昆已被提审至秦赫面前,齐扬、秦治亦侍立一旁。许是天色太晚,秦赫神色有些恹恹,看到他倒还是露出了笑,神色也提振了些:“未受伤罢?”
“伤自是没有的,但听闻德阳长公主想将我残杀至死,倒是吓得不轻。”顾煊淡淡道。
“所幸六哥平安无事。”秦治忽然道。
顾煊不为所动,秦赫看了他一眼,也未理会他。他看着谢昆,徐徐道:“齐行令交给朕的账薄已证实,钱家获利七成皆入你二弟谢旭在江南的银庄,乃是替谢家牟利。德阳长公主欲行大逆,私下变卖逾制之物牟利,你身为人子,可曾知晓?”
“臣不知晓,愿代母受过。”谢昆俯首。
“劫持策阳侯,可是你策划?”
“臣得知母亲居心,不愿侯爷为此殒命,因素不和,恐策阳侯不信,出此下策。”
“那你身为朝廷命官,欲弃官逃窜至海外,又做何解?”
“臣自惭无德无才,不能齐家,在猎场便向太子请辞。”谢昆道,“蒙太子不弃,又因东宫尚有积攒事务,臣感念太子恩德,才多留了几日。”
他是东宫属官,确实只需向太子请辞。殿中人目光即刻又落到秦治身上,秦治蹙眉,须臾仍拜倒:“是,谢鸣圭确实曾向儿臣请辞。”
如此便为谢昆脱了私逃罪责,而若是秦赫有心想留谢昆一命,先前他一番辩驳,也算得上开脱。一片寂静中,顾煊忽然道:“所以谢家借丧仪变卖家产,殿下也知晓?”
“是,孤知晓。”秦治眉心一跳,仍道。
“谢家私下购置船舶、置办文书出海之事,殿下也知晓?”
“孤知晓。”
“那齐行令核算的账薄,有物经了东宫的手,此事太子亦知晓?”
“孤亦知晓,请父皇责罚。”须臾,秦治磕头请罪,知晓是豪赌,却不甚畏惧:只要他还是东宫太子,是秦赫现下最出色的儿子,那秦赫至多只会觉得他做事不干净,虽恨铁不成钢,却也不会动他太子之位。
“看来太子待谢家果真情深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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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煊了然,而声音中终于克制不住报复即将得逞的快意,“那谢家兄弟在我出城时欺辱我,将我扔在闹市中任人指点,事后说一切皆是太子授意教训之事------太子也知晓吗?”
秦治霎然变色,下意识看向谢昆,见他已然阖目不做辩白,便知现下真是滔天风浪。他抬头,见秦赫撑着御座站起来,神情是一种极致狰狞的可怖:他曾经看到过的。
此番是对他。
“孽子,你大胆!”他踢倒桌案,金砖上即刻一片狼藉,那动作像是耗尽了他力气,他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却犹指着秦治斥骂不止,“你,你连你哥哥都不如,枉朕信你,枉朕以为-------”
他话尽于此,两眼犹圆瞪、脸色已青白,却已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玉山倾颓。
“舅舅!”顾煊大喊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上前,不顾碎裂的玉片瓷片割伤了他小腿,而秦赫猛力地咳嗽着,已经说不出话来,顾煊伸手一探,手心即刻一片暗红发黑------
是血。
47. 余温
顾煊束手无策地立在重重帘幕间,见御医、内侍、宫娥等围绕床榻上的秦赫忙乱,更觉紧张不安。等到有裙裾声掀过,他才觉察到是有浮木:“舅母......”
薛皇后朝他微一颔首,即刻便召来御医与秦赫的贴身内侍询问前因后果与秦赫病情,问毕后便坐在帘幕之前调度宫人,毕了便一动不动地望着帘内。顾煊纵心急如焚,也不敢在此刻叨扰皇后,只得侍立一侧,忐忑地等待帘内的消息。
约一个时辰后,有御医出来,朝二人叩首行礼:“陛下气急攻心,兼之近日旧疾复发,才骤然呕血昏迷。臣已为陛下施针,然邪风已入陛下肺腑.......”
“你什么意思?”顾煊一怔,不可置信道。
“臣无能。”御医以头抢地。
“天命如是,非卿之过,且尽心尽力罢。”须臾,皇后却出言安抚,令那御医再侍立床榻侧。待他退下,顾煊急切开口,神色张皇又茫然:“舅舅有什么旧疾......”
“陛下少年时喜披挂亲征,登基后又勤于政务、夙夜在公,建昭二十一年因你的事大病一场后,多年的虚亏便一并上来了。”薛皇后看着他,眼神中无分毫责怪,唯有隐隐的怅惘,“御医劝他调养,而他仍执意亲征。去岁隆冬过后,便愈发不好了。”
“何时?”顾煊追问:他竟对此全然不知。
“十二月十七,从你府邸回来后。”皇后轻声道。
她未再说话,而顾煊知晓他言下之意,已然心乱如麻。那日秦赫打了他,而他忤逆顶撞,此后月余因思过闭门不出,更不知秦赫状况。
他恨秦赫偏心秦治,恼秦赫罚他,却不知......
他捂住绞痛的心口,为此无限悔恨:若是早知秦赫已病入膏肓,他焉会不教舅舅省心,焉会兴作这番风浪?
御医替秦赫施了两轮针后他终于在傍晚时分转醒,见顾煊坐在他身侧,不由伸手抚摸着他优美的侧脸,露出一个笑来。
那笑色是慈谨的,眼中却见顾煊从不曾在他身上看到的忧郁落寞:“为什么不告诉舅舅?”他问。
“舅舅有难处。”顾煊低声道。
是,彼时顾煊确实问过他会不会为他出头,而他说天下之大,朕亦有难处。他本以为是秦治惹了他不高兴,却不想他过分至此。
“自漠北归后,朕便知朕大限将近,本以为万事都安排妥当,却不想还有你。”他缓缓开口,事到如今,他也再不必避讳什么,“你任性,而朕信太子对你有几分真心,可堪托付。朕让他笼络你,譬如酒囊那次,用些手段也无妨,却不想他狠绝到如此地步.......”
顾煊心中一抽一抽地疼痛,秦赫并非一无所知,却默许纵容,他知晓他是为他好,错只错在他看错了秦治:“那舅舅还要将江山给他吗?”他问。
秦赫沉默良久,顾煊几次看到他做出似要同意的口型,却最终值得一声叹息:“再看看罢。”
他抬起手,握住顾煊的,一字一句说的缓慢又清晰,是在做一个郑重其事的承诺:“你放心,无论舅舅将江山给谁,舅舅都会护佑你一生一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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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为秦赫开了提神的药,他精神才又好了些,将政事的安排向贴身内侍康禄韩说清楚后康禄韩问道:“陛下可要着人监国?”
“命南阳侯总领政事。”秦赫淡淡道,“还有,谢氏以大逆罪论处。谢旦开棺戮尸,德阳长公主贬为庶人,赐死。”
不让太子监国,而是让南阳侯理政,那便是要给太子教训,甚或是起废立之心了。而吩咐完后秦赫便又睡了过去,顾煊凝视着他的容颜,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心。
他容色仍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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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逼人,眉梢眼角却已有岁月痕迹,神情中的飞扬神采散去后,那初老的疲倦和纹路便分外明显了。
那一刻已经近了。他从来未曾想的舅舅的老去,舅舅的死亡,就这样骤然来临。
他良久后才移开了目光,回首却见康禄韩已去而复返:“太子于殿前叩首求见陛下。”他说,再未多言。
“陛下已经睡下,太子还来叨扰,何居心啊?”顾煊懒懒道。他略理了袖摆,起身道,“本侯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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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治在殿前叩首许久,额头已有血印,见宫门洞开,而来人并未着玄衣,心中一凉,看清那人是顾煊,那惊又转喜,起身殷殷道:“六哥。”
“哦。”顾煊淡淡道,“舅舅不见人,只要我陪侍,太子请回罢。”
便是要阻绝他向秦赫辩白的机会了。顾煊看着他,想看他此刻还能不能保持住从容的风度,而秦治只定定看着他。
“不是我。”秦治看着他,竟有些无助哀求。仿若他此刻不是辩白冤屈,而仅仅只是急切无望地解释一个与亲密之人的误会,“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可谢昆说是。”顾煊淡淡道。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没有任何的憎恨与敌视,秦治目光渐冷,捂住心口,觉察到那里有剐般的疼痛。
顾煊并没有信谢昆,只是他可以借此构陷自己,才就坡下驴。
“你一定要逼死我吗?”他低声道,他是真的在哀求了,请求一个不那么绝情冷酷的答案,他便还能假做伤害不曾存在。
而他只换来顾煊的冷笑。他立在高台之上,衣袂飘摇,艳丽苍白的面容是极致的瑰丽,他心向往之,而不得握于掌中:“不是我逼你,是你合该死。”他垂下头,那一刻目光中是真的有秦治的影子,“遗臭万年,所望皆空,才是你该得的下场!”
48. 末路
他看到秦治脸色刹那间的惨白灰寂,对此倍觉快意。他转身回到殿中,因身后的目光倍觉不适,遂加快了脚步。
皇后并未来侍疾,她递来消息,称近日长乐郡主有疾,她将在未央宫中吃斋念佛为皇帝和郡主祈福。听内侍通报完,顾煊忽得道:“她有什么病?”
内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长乐郡主:“郡主体弱,换季时染了风寒。”
“小孩子是喜欢生病。”顾煊复而漠然道。内侍拿不准侯爷的想法,忙不迭退下了。
那日殿前的风波应当已经传入皇后耳中,此刻她避身事外应当是对的。薛明琬正位中宫数年,不论是秦治或秦曙登基,她都将是名正言顺的太后,而哪怕只是侍疾,都难免会卷入风浪,不若索性闭门不出。
并不顾及同她相守数年的丈夫。他已经行将就木,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咽气的那刻。床榻边,顾煊轻轻抚摸着秦赫的眼皮,抛开他想要活在世上庇佑他的私心,他还是希望秦赫活着。
而秦赫在得知皇后的决定后也未觉分毫意外。只是夜半他醒来,忽然间像是卸去了所有强撑着的力气,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往事,而后抚摸着顾煊的头发,一声声悲怆至极:“可朕死了,你这么任性,你怎么办啊,你怎么办啊........”
他低低念,每念出一个字气息便艰难一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是他对未来的恐惧,惶恐后事未定,而时不待我。
顾煊依偎在他身边,感受着他尚还温暖的体温,心中亦悲凉阵阵: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终是无可奈何!
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不再想执着于劝秦赫下那一道废太子的旨意:左不过是他背一个骂名,左不过是来日被鸟尽弓藏,他不想在临终前伤了舅舅的心。
他小时候便住在清乾殿的东耳房,这几日也一直在那里歇息。一日他想去见秦赫时,内侍忽然拦住他:“侯爷,且卸剑罢。”
他有一次进殿时带了剑,秦赫未治他的罪,因为他带不带剑进来也是一件随意且自由的事。但内侍如此说了,他也不欲争吵扰了秦赫休息,遂顺从地解了剑递过去。到了内殿他见秦赫还卧在床上,不由疑惑道:“陛下还未醒?”
“陛下昨夜喝了安神的药剂。”御医道,顾煊心中萦绕着一丝不详的预感,坐立不安。
变故只发生在那一瞬。
他听到有刀兵之声,心中警铃大作,呼唤来人未果后想去探究竟,却又不敢将昏睡中的秦赫独自留在这里。一念犹疑,已有人破门而入。
是秦治。
他身后是东宫卫卒的服饰,想来是困兽犹斗,他盯着顾煊,开口道:“把他拿下,带回东宫去!”
“你想谋反吗!”顾煊浑身颤栗,与此同时却心如擂鼓:他知晓自己并无反抗之力。
“你于父皇榻前进谗言离间我父子,使孤不得与父皇相见,行江充之事,才是大逆!”秦治漠然道,他身侧的卫卒立刻上来抓住顾煊,将他从秦赫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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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拖离。秦治转身,淡淡道:“来人,端药,今后由孤侍奉父皇榻前。”
御医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由秦治喂到秦赫嘴里。顾煊目眦欲裂,而身体被架住,只能眼看着那药一点点被喂进秦赫的嘴里,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惊惧之下口不择言:“你,你给舅舅喂什么,你想弑父吗!”
秦治全然不理,只冷冷道:“把他的嘴堵上。”
卫卒伸手想捂住顾煊的嘴,他狠狠一咬,抓上些空隙挣脱了钳制,卫卒抓住了他衣袍将他带倒在地,他仍艰难地想爬到床榻边,朝秦治高声喝道:“你不能这么做,你别碰舅舅......”
他狼狈不堪地匍匐在地上,声嘶力竭、满面泪痕,那样子是很让人怜爱的。秦治眸光一转,正欲说些什么,榻上的秦赫忽然咳嗽起来,唇齿间隐隐念着什么。
顾煊一怔,旋即大喜,而秦治起身挡住他视线,断然喝道:“还不快带他走!”
越来越多的卫卒上前,顾煊拼命挣扎,却只能看着自己和秦赫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听到了秦赫的声音,他在叫他的名字,阿煊,阿煊。
声声叫得他肝肠寸断。
而他被人捂住嘴,四肢被架起拖出了殿宇,视线里最后的场景是秦治俯下身,将碗中的药渡入秦赫口中。
他竟敢弑父,竟敢对舅舅下手,他眼看着这一切,却竟然无法阻止。
极致的悲怮和愤怒间他感到后脑一疼:有人想打晕他。他徒劳地想保持清醒,却无可避免地滑入黑暗。
49. 绝望
秦治拾掇整齐来了东宫的密室时已经是两日后了。他点亮灯烛,看到顾煊蜷缩在墙角的床榻上,像一只猫儿。待适应灯光看清他脸,便急切地奔向他,喃喃道:“舅舅,舅舅,他在哪儿......”
他两日间只命人给他喂清水,存了心想挫他意志,最好如惊弓之鸟般疯疯癫癫。而他竟然还能为着父皇维持着点顽强的清醒,真不知晓若是这信仰坍塌了他又将如何。他垂眸凝视着他,凉凉笑道:“你指望父皇来救你吗?”
他未曾待顾煊回答,而是抓起他后颈,真如提着一只猫儿般将他拖了下来,到了一面帘幕前:“自我入主东宫,便营造此处待你------如今终于让你见着了。”
他一把掀开那帘幕,捏着顾煊的下巴迫使他看着帘幕掩盖下那方柜子中的物事。是盏花灯,做工并不甚精致,胜在样式难得一见,可也很是旧了:“建昭十五年七月初七,你和清河去七夕的庙会,你看中了这盏花灯,清河不喜欢,你便换了一盏,我跟在你们身后,把它买了下来。”
他又抓着他看向另一个柜子,是一支枯去的梅枝,枝干遒劲,昔年盛开之时,应当也是鲜妍美丽:“建昭十八年十一月初七,你在冬至节上舞剑,红梅艳色齐天,而你神采更甚,散宴后,我折了一枝,留了下来。”
“建昭二十一年元月,你在年节的傩舞上扮神仙,覆面为神,揭面为人.......可你比神仙还要好看。”秦治略松了手,指尖着迷地抚摸着他的眉眼,“那日你戴的面具,我也捡了回来。”
那暧昧的触摸激发了顾煊本能的抵触,他未曾想秦治竟然对他怀有这样的情愫,难怪舅舅会错信他。对这样的喜欢他感受不到半分的欣喜,甚至觉得恶心至极:“你,你不问则取,秦家怎会有你这样恶心的盗贼!”
秦治眉眼间萦绕的温柔之色瞬间散去,他掰过顾煊的脸,他近在咫尺的容貌多让他着迷,眼中的恨意与厌恶便让他多愤怒,他敛眉,狠狠一耳光扇到他脸上,还犹嫌不够地将他踢翻在地。
“你但凡对我有半分仁慈,我也不会欺辱你至此。”好一会儿秦治才将倒伏在地的顾煊拉起来,状若心疼地抚摸他微红的半边脸,“我那么喜欢你,爱你爱得发了狂,而你怎么对我的?”
“是你活该如此!”顾煊的声音仍虚弱,而他方才着了那样两下,现下竟也不惮于再触怒秦治,“你对太子哥哥落井下石,你害得他至死见不到父亲,两个嫂嫂死得不明不白.......你卑劣无耻若此,还妄想蒙蔽舅舅让他把天下给你吗?”
他脸上是一种极致愤怒、以至狰狞绝望的神色,笃定着将恨意倾洒于他。秦治摇摇头,淡淡道:“你可真是看轻父皇了。你的太子哥哥.......秦鸿......他算个什么东西!你现下这样想念他,不过是要依仗着他来仇视孤,来给你寻些事做,否则你便不快活了。”
“你总是要依靠什么才能活得好的,依赖军功,依赖父皇的宠爱,依赖清河嫡长公主的身份为你带来的声势------而你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做不得驸马,也再也上不了战场,父皇,父皇已然万事不能做主,如何还能顾得上你?”秦治连连笑道,“你只有这张好看的脸得用,只有孤还爱慕你的心是你能恃宠而骄的资本,抛开这些你算得什么?”他忽放低了声音,仪态甚是优雅地理了理衣襟,“你也只是个给鞑子玩烂的女表子!”
他刻薄地微笑,看到顾煊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神志,捂住脸凄惶地尖啸。他好整以暇,抱过他轻柔安抚道:“也莫怕,我怎会嫌恶你?我还是很喜欢你,待你一片真心,来日若是给孤生个儿子,但凡算得上聪明,孤都是愿意将江山都给他的。”
“你做梦......”顾煊无力喃喃道,而秦治贴在他耳边,伸手抚摸着他的小腹,“你莫忘了,瑟瑟名义上是孤的女儿。你来日再为孤生个儿子,我们才算儿女双全。”他抓住了他手腕,欺身近前,“瑟瑟的来历,父皇下令缄口不言,可并非不能猜到。”
那为人压制的重量令顾煊心动胆张,以为早已摆脱的噩梦重新侵袭,身上秦治的动作远比伊勒德优雅从容,而那如被凌迟的恐惧并没有少半分:“你不敢。”他竭力使自己语气平静,“舅舅不会放过你,你若是这样做了,他一定会废了你------”
“父皇不会知道的。”秦治轻描淡写道,他笃定的口气令顾煊愈发惶恐,宫中传来那条语焉不详的消息此刻如洪钟般回响,他心乱如麻,而秦治已经开始解他衣带。
他畏寒至极,一件衣服的剥离都能让他感受到更深一层的寒意,而心里的恐惧更不得舒张:“你放开我,你敢这样做我一定会杀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你.......”
“谁会为你出头呢?”秦治又脱去他一件衣服,捻了捻他耳垂,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你应当不会把这种事告诉清河吧?纵然知道了她又会做什么呢?她一直想让孤死,这下不过是更想了------可她想了这么多年,不也没杀了孤吗?”
“再有母后,她固然疼爱你,可她对每个孩子逗一视同仁,只要孤不杀了你,她也犯不着为你得罪孤这个未来的皇帝。骠骑大将军素来忠君,更不会犯上忤逆。”
“可能会因此震怒,并为此折伤于孤的只有父皇,而孤也说了,父皇不会知道。”他拉下他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为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微微震慑,而后伸出手抚摸那一道道伤痕,声音中含了不可言说的愤恨与妒忌,“一个鞑子都能碰你,都能让你为他生下孩子,孤要你侍奉孤,有何不可?”
“你也就配和鞑子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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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顾煊歇斯底里,他五指胡乱抓着秦治散开落下的头发,秦治吃痛,发现他眼角赤红,身体抖得不停,那样子简直是绝望而癫狂的。秦治有些后悔,心知自己可能做出了过分的事情,而顾煊情绪微微平静后,仍不住得辱骂他,“你自负阴毒,喜怒无常,精于诡计而不解大道,哪里比得上舅舅,哪里比得上太子哥哥.......”
“父皇孤自是不敢攀比,可你再不喜欢孤,孤现下也是父皇亲封的太子。”他亦稳了稳情绪,轻笑道,“你虽比孤长两岁,孤却也不介意你叫孤一声太子哥哥。”
他抓起他,迫使他跪在地上,顾煊感到他双手被地上的镣铐牢牢锁住,而后秦治一把按下他的头,迫使他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秦治俯下身亲吻他,此刻他曾经肖想不已而不得的身体正为他予取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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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偿夙愿的快乐令他倍感愉快,顾煊的抗拒和冷淡却总让他心中倍感遗憾,他有心想迫使他呻吟或是求饶,而顾煊已然不说话了。
他一探他的脸,触碰到他脸上冰凉的泪水,他目光应当是发怔的,为他无力回天的命运与重叠噩梦的畏惧。秦治不禁开始思量在此刻此地占有他是否是最佳的选择,但他既无法止住眼前的诱惑,又要为已经落子的棋局打算。他漆黑的长发散在苍白的皮肤上,绮丽而幽艳,那手臂上是一道又一道鞭痕和烙伤,这样屈辱的痕迹远比刀剑之伤更多。
他目光巡视而下,见那相似伤痕在身上比比皆是,他所流落漠北的那些年必然日日生不如死,回了后如此阴郁易怒,倒也可以想见。
那人那样折磨他,给他留下这无法痊愈覆盖的伤疤和刻骨的烙印,而他为何不能做到?
“我把你关起来好不好?”秦治低低道,他亲吻着顾煊身上的伤疤,心中涌现无穷无尽的遐想,“我给你做个笼子,再在你脚上栓一条链子,你就再也不会不听话了。”
他只消想想便心潮澎湃,顾煊怔怔地承受着他的暴行,全身忽然陷入急剧的颤抖和倒气中。
笼子……链子……
“我会把你关在笼子里喂狼,会把你吊在山崖边让秃鹫吃了你。”他抓着他的头发,他极力想挣脱他,铁链在眼前不断摇晃,一点点收紧最后将他锁在木桩上,“但在那之前你会给我生新的孩子,他们会在你面前哭闹,等长大后会叫你额赫,而你再也不要像伤害他们分毫。”
“鞑子!蛮夷!寇贼!”他歇斯底里地辱骂,好一会儿秦治才听清他含混不清的声音,“我要回长安……我要回家……有一天我舅舅一定会杀了你!”
他魔怔般嘶喊着,可他的挣扎在困住他的人面前如此无力,秦治捂住他的嘴,而后更狂乱迷恋地堵住他绝望的嘶吼。过了一会儿顾煊终于安静了下来,如同脱水的鱼般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50. 孤注
秦治不曾放过他。
他毫无节制地亲吻着,歇斯底里地发泄着,将他压抑着的仇恨与迷恋尽数倾泄:他爱极了他又恨极了他,他是他年少时的执念,偏偏不曾对他有半点青眼,他是无人问津的晋王时如此,他是稳坐东宫的太子时也是如此。无论他们二人的身份境遇如何倒换,他那双漆黑绮丽的眼睛永远怀着轻蔑与不屑,甚至没有自己的倒影。
他分明已经隐忍委屈至极了。
顾煊已经昏死过去,优美的躯体以屈辱难看的姿势跪伏在地,像是奴隶或者娼/妓。他将要习惯这样的姿态,他或许还可以给他做一副黄金的枷锁,让他只能匍匐着挪动,像狗一样乞求他的宽纵。
这才应该是他们间该有的相处。
秦治想到这样的情景不自觉血脉贲张,于兴奋中有感受到一丝悲凉:他曾期冀的愿望并非如此,他希望顾煊听话,如他在秦赫或是秦鸿面前那样温顺地撒着娇,会为他们还未显山露水的怒意道歉讨好,那样会是至高的荣幸,他甘愿为此披肝沥胆。
他对他在意的人向来很好,而现在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这个福分。他留恋地亲吻了他苍白而美丽的脸颊,不无遗憾和急切:
这仅仅只是一场预演,如那只酒囊一样是他先行摘取的本应属于他的物事。而他彻底、永远的成功,还需要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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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煊再睁开眼睛时眼前仍一片黑暗,他惊慌失措,以为秦治又将他关到了旁的地方,在他将要叫喊出声时却有人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阿煊。”
是叶润行。
他点亮了一盏灯,顾煊靠在他怀中,慢慢平静了下来。“这是哪里?”他低声问道,四面密不透风,他从未来过这里。
“诏狱。”叶润行道,“我弹劾你封锁宫禁,有不臣之心,请旨将你押到这里。群臣对你不满已久,咸附议。”
而太子也不会有所异议,因他可为此名正言顺地见到秦赫,他现下也急需这样一个名分,因而他愿意暂时让顾煊脱离他的掌控。
他是被裹在一面宫锦中,浑身赤/裸地送到这里的。叶润行从秦治这个动作中明白了他的示警,内宫已然变天,他有更多的底牌和赢面,若他真的想要倒戈相向便最后安安分分将顾煊关在诏狱中待事态结束,然他断不会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他注视着顾煊的眉眼,看到他脸庞不住颤抖,整个人的神色都有一种惊弓之鸟般的瑟缩。他不禁有些担心,忖思着他这样的状况该如何成大事时,顾煊忽然死死抓着他的手,急切道:“起兵!现在就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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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还未驾崩。”叶润行拧眉。
这是他们原本的计划,如若秦赫驾崩之前未下定决心废了秦治,便兵变拥立秦曙登基,事成之后,大可以昭告天下秦治不义之名。然秦赫尚在人世,此时起事便是无可辩驳的谋逆,而顾煊手中的兵权俱来自秦赫的赐予,秦赫一声令下,神机营即刻便会倒戈相向。
而顾煊脸色惨白地摇摇头,怆然道:“我亲眼看着他将药喂给舅舅,我斥他弑君,他并未否认。如果舅舅已经驾崩,那待他公布死讯,他必然已彻底掌握内宫禁军,回天乏术。”
叶润行一听,却是当即怔住,痛憾与失落皆交织于面上。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你确信是晋王弑君?他当着你的面行事,又肯放你回来,焉知是不是刻意设计?”
“那我也要去见舅舅最后一面。”顾煊倦然道,他不敢想象坐以待毙的后果,秦治会一直折磨他,把他当做娼/妓与玩物,起兵纵然搏不到生机,至少也能死得其所。
“好。”叶润行亦道,他将顾煊扶起来,忽然又问,“何时通知游骑将军?他手中有金吾卫,可封锁街坊,挟制群臣亲贵。”
“不必。”顾煊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全然是决然笃定之色,“如若事败,谋逆之罪,折伤骂名,我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