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白月光自救指南》
1. 第1章 话本
第1章话本
宋莺莺仰面躺在拔步床上,冗长纷繁的记忆撕扯着她,只觉头痛欲裂。
就在半刻钟前,她身着织锦绯红舞衣,腹中剧痛倒在朝阳殿的高台上,感受温热的血液从口中渐渐流出,生机缓缓消逝,直到失去意识坠入黑暗。
可就在她再次睁眼时,眼前哪里是什么朝阳殿,分明是她居住多年的李府别院,站在她面前的,也是救她于水火又堕她入地狱的公子。
——公子李复,洛阳李氏的族子。
在宋莺莺混沌之时,他俊秀面容平静,仍旧是那幅不缓不慢的清淡模样,只说出一句话:“殿下相中了你。”
她脑海深处多年前的一句话倏地与此情景交融——
那时,公子也是在一日的午后,屏退左右,面容沉静,淡声说出:“太子殿下看中了你。”
宋莺莺脑海里两道相似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好不容易找回意识她猝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再次醒来便是在自己如今的屋子里。
就在这段昏迷的时间里,宋莺莺却窥见了不同寻常之事。
话本!
她居然是话本里的人物!
但她并非话本里的主角,而是看似销声匿迹却早死的炮灰。
话本的主角是谢国太子殿下——谢逐。
里头讲述谢逐少时权力承重,青年时期兵败颓废,数年后又以雷霆之势攻打崔国重夺霸主之位。
而她宋莺莺,话本描述的情节颇少,大体与她的生平一模一样,曾为李氏舞姬,后成东宫太子谢逐的宠姬,最后在崔国攻打谢国时销声匿迹,再无此人音信。
销声匿迹?
此刻的宋莺莺哪里会不清楚,什么销声匿迹?分明是遭了毒手,魂断九天!
话本里又说,在谢国太子谢逐复国后,专心朝政,休养生息,百姓安居,是人人称赞的仁治帝王,可他却有一个污点:强抢臣妻。
李氏族子李复一直追随太子谢逐,在谢逐复国后位列三公,中年时掌太傅职。
谢逐抢的臣妻,正是李复之妻。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有跟随谢逐多年之人透露:李复之妻颇似那消失多年的东宫舞姬——如夫人宋莺莺。
更有甚者,后宫美人多有神似如夫人之处!
无论如何,谢逐是话本的主角,此世界的天道宠儿,注定是要风得风,所求皆得偿,不仅抱得美人归,还得了千古贤帝的名号。
此事过于光怪陆离,宋莺莺初时难以相信,可当她冷静下来,全部的记忆都浮现在她脑海时,却由不得她不信。
分明前一刻她还是谢逐的宠姬,死于献舞高台,可下一刻又回到尚在李府之时,身体康健。
且种种感知记忆都在告诉她一切她都亲历过,这才让宋莺莺相信话本和时间溯回之事。
思及此,宋莺莺的眼中看不出情绪,她倏地想起在高台绝望时望向谢逐时他的眼神。
平静、冷漠、还透着些许病态的快感。
她在东宫两年,从未想过待她千般温柔万般包容的谢逐会亲手送上穿肠毒药,残忍冷漠地看着她死在高台上!
也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她只是低入尘埃的一介舞姬。
她的生死荣辱都掌握在谢逐手里。
谢逐宠爱她时,宋莺莺是东宫人人巴结的如夫人;
谢逐舍弃她时,宋莺莺是高台死而无名的献舞姬。
宋莺莺方才混乱的呼吸渐渐平稳,绷紧的脊背也松了下来,泛白的指尖扯了床褥一角胡乱拭去泪痕。
她已经接受自己似乎是活在话本里的事实,且还是个被两个男子抛弃,复被怀念的白月光角色。
如今的情形,她应该是被话本的力量送回了以前的某个时点。
宋莺莺还在思索着如何才能避免入东宫的命运,外头细碎的嬉笑和嘲讽声却像细线一样穿透她的太阳穴,添一丝烦躁。
不用细听,就知道是那群人见她被公子唤走,又在她屋前故作无知地酸言酸语。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她宋莺莺身份低贱却肖想公子,是白日做梦,亦或是她性情孤僻不好相与云云。
若是从前,宋莺莺并不在意她们的刁难和讽刺,多半会因为考虑公子不喜争端而忍下;
但如今么......
宋莺莺眉尾一挑,冷嗤一声,利落地从榻上起身。
“刺啦!”如绸缎撕裂地一声脆响。
院中聚在一处的女子们下意识转头望向声响处。
只见宋莺莺面色虽不虞,慵懒地斜倚门框,但香腮似雪,目光泠泠,仿若九天神女下凡,手里漫不经心地勾着一块碎片衣料,似是从裙摆上随意扯下。
众人都在瞧她,宋莺莺目光淡淡掠过,院中四五人都是熟面孔,眼神最终定在众人中央十分出挑姝丽之人身上。
——宋罗浮。
不对。
如今的她,应该还只叫罗浮。
宋莺莺说不清楚再见她是何种滋味,仿佛是高温滚沸的水渐渐冷却后的平静。
罗浮就像她的对照,宋莺莺拼命想抓住的,总是如流沙而逝,留之不住;而罗浮,却能轻易得到宋莺莺的梦寐以求。
罗浮也是公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孤女,比宋莺莺早来两三个月,同样在别院学练舞艺。她是所有舞女中技艺最出挑的一个,容色妩媚娇柔,性子又好,跟大家都能玩到一起去,彼时的罗浮在别院可谓是众星拱月。
宋莺莺的到来并没有掀起多大浪花。
公子经常会收留孤女,大家本也见怪不怪,甚至见宋莺莺与罗浮五官轮廓相似还会打趣几句。
宋莺莺那时刚从江南流落到长安,性情孤僻,不太搭理人,她们便也不再关注她。
直到第一次考校,宋莺莺凭借出色的舞艺脱颖而出,与公子单独会见,那些舞女们才再一次关注起她。
一旦处在话题中心,有人艳羡就会有人妒忌。
床铺上的冰水、消失的首饰、被绞破的衣衫......
宋莺莺原先闹过,根本无人招认,甚至看守别院的嬷嬷会因为吵闹关她禁闭,教习老师也会劝她忍下。
后来有公子撑腰,无人敢明面上针对她,暗处里酸话不断,但那时的宋莺莺已经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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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浪费口舌与她们纠缠。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心悦公子。
这也是宋莺莺万劫不复的开始。
前世短暂的一生如走马观花般略过,好似原先平静无波的日子就是从她心悦公子的那一刻开始偏航。
因为心悦他,所以知晓公子眼前的困境;
因为心悦他,所以甘愿入东宫为他铺路;
因为心悦他,所以多次陷自己入险境,若非谢逐,宋莺莺差点被太子妃送到军营没为军妓。
谢逐......
对这个直接致死自己之人,宋莺莺不禁冷哼一声。
尽管对如今所处的话本世界知晓了结局,宋莺莺也无法说清道明那时她决意在国将破时上台献艺到底为何。
是为了谢逐的太子之位,亦或是公子李复一心所求的门楣荣光。
这一切,都与此时的宋莺莺无甚关系。
既给了她改变的机会,自然得牢牢抓住。
公子利用她往上爬,也需宋莺莺心甘情愿;可太子谢逐是个心机深沉的狠辣之人,断不能再入东宫那个无尽深渊!
宋莺莺很快就拿定主意,不再看院中那群人一眼,拢了拢衣衫便向外走去。
刚走没两步就被一个尖尖脸飞扬眉的女子拦住去路,舞衫轻纱,随着衣袖纷飞,宋莺莺闻到拦她之人身上若有似无的熏香。
她对气味敏感,从不熏香,登时止住脚步,甚至往后挪了半步,与人保持半臂之距。
“莺莺醒了?怎么不好好卧床休息呢,咱们姐妹听闻你骤然昏厥,可是十分担忧,结伴来探望......莺莺身子向来康健,无论多有难度的舞,就没有莺莺你跳不下来的,今日怎地突然晕倒了?”
话是好话,若是忽略方依依眼中一闪而过的妒火和话中的探究之意。
有了方依依开口,原先的僵局被撕开个口子,余下之人也纷纷凑上前来,嘘寒问暖巧言做戏,只是话里话外都绕不开一件事——
公子找宋莺莺所为何事。
宋莺莺冷眼瞧着这一幕,想起前世每次公子宣她一次,回来后总是会面对这样被“诘问”的场面。
从前她每次见公子都带着小女儿家情窦初开的娇怯,不愿意与她们分享,故而都会似是而非地胡言糊弄过去。
宋莺莺瞧了瞧日头,估摸是再纠缠下去李复就要回本家府邸,也不愿再浪费口舌,绷着一张脸就绕过众人往外去,也不管喧闹的气氛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方才在众人拥簇中淡然自若的女子瞬间眉头紧拧,只觉宋莺莺变化不少,尤其是那眼神,亮得令她心惊,也凉得让人心颤。
她忍不住脱口一句:“你去哪儿?!”
宋莺莺听她语气焦急,并非是她印象里处变不惊,琐事不沾身的罗浮,回过头,见她仍在众人中央,可神色却不似原先淡定从容,染上几分急色。
宋莺莺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她微微侧身,仿佛并不在意罗浮的质问,眼里划过一抹趣味,故意道:“我啊,还能去哪儿?”
“自然,是去寻公子啊。”
2. 第2章 遇不平
第2章遇不平
别院无甚稀奇的三进门,纵使宋莺莺已经离开此地三年未回,也熟门熟路地很,出了院,绕个假山池就到了前厅。
也只有宋莺莺住在二进门的院落,其余舞姬,包括罗浮都住在最里头的后院。
没有人敢言此举不公。
无他缘由,在这别院,公子便是天,而宋莺莺得公子青眼,就算是教习先生,都要给她些许薄面。
宋莺莺目光掠过一路的布景,从前这一路走得都是少女怀春,喜不自胜,而此时此刻,是波澜不惊,索然无味。
绕过拐角,宋莺莺瞧见前厅屋前直直立着一人,穿着一身暗色短打,面容肃静,在宋莺莺出现在长廊时,也望了过来,向前走了两步。
“拂云大人,我想求见公子。”宋莺莺悄悄顺气,言语恭敬又难掩希冀。
拂云不动声色,古井一般的双目落在眼前之人面上,冷冰冰道:“公子在屋内。”
说罢,就侧身相让。
宋莺莺丝毫不在意拂云冷淡的言行,作为李复“豢养”的舞姬,还是最出色的一人,宋莺莺与公子侍从打交道的次数比与公子相处的次数要多得多。
公子李复的贴身侍从唯有拂云一人,冷硬地跟块木头一样的人,能很好地帮他处理别院存着歪心思的莺莺燕燕。
当然此“莺莺”非彼“莺莺”。
宋莺莺进屋后,李复正端坐在案前,手执案卷,眉头紧锁,似是遇到棘手的事儿,她站在案前,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怨怼和愤懑,扯出一抹笑,屈膝行礼:“公子万福。”
李复仿佛闻言才发现宋莺莺来了,这才抬眼望去,温声道:“来了,坐吧。”
李复看着她落座,并不如平常一般欢悦,宋莺莺耷拉着脑袋,气氛低迷。
但平时独处都是宋莺莺找话题,如今日这般,李复并不知要如何开口,只看了一会儿就敛眸休憩。
近日朝局不稳,首辅大臣贪污受贿,被御史联名上奏倒台。
李氏沉寂许久,或可趁此时机活动一番,故而身为族子的李复夙兴夜寐,汲求起复之法,已有三四日未曾安眠,此刻竟有些昏昏欲睡。
“公子,莺莺不想入东宫。”
宋莺莺落座后将话本之事反复推敲,她出身寒微,纵有些权力,或在李氏别院,源于李复的看重;或在东宫殿宇,依仗谢逐的宠爱。她好似并未有能为自己做主的时候,李复要送她入宫,她只能入宫,谢逐要置她于死地,她连生死都只能不明,留下一句踪迹全无。
若她能不入东宫,离开李复,是否能改变这般的命运?
可若要离开,谈何容易?
纵然没有太子,李复身为李氏的族子,这些年也积攒了些势力,她想脱离李氏,岂是她一个人微言轻的舞姬能做到的?!
不如直截了当,能拖一阵是一阵,至少她表明心意,并不会像话本一样,不到三日就被送进宫。
李复遽然睁眼,眼中不复方才的暖意,冰冷的视线刺得宋莺莺头皮发麻,可她却还是倔强地看着他。
片息之间,李复又恢复那副温润公子的模样,窗外的碎光撒在他眼底,仿若真的有了温度。
可宋莺莺知道,并非如此。
李复此人,看着文雅君子,实则无心无情,最不喜有人忤逆他的意思。
犹记得,前世曾听到流言,李复送了一位舞姬给朝廷新贵,意在打探消息,扩通人脉,却没想到那舞姬似是爱上那新贵,妄想斩断与李氏的关系,最后在出门游玩时,溺毙在荷花池。
别院有风言,是新贵的正妻嫉恨舞姬杀了她,也有风言,是公子愤恨舞姬的背叛,杀人灭口。
当时觉着不可能,如今想来,说不定。
她实在是不很了解李复,纵然心悦他,可也仅是一厢情愿,他将自己看得透彻,宋莺莺看他却是雾里观花。
与之相较,她对谢逐反而更了解一分。
“为何?”李复仍旧是温柔的声音,目光之中似乎多了一丝关切,“你不久前才昏迷,有些事情尚不可知,且别过早相拒。太子殿下虽然权势滔天,可待人和善,殿下相中了你,必不会亏待你。”
宋莺莺从他话中听出避重就轻的意思,且先不论谢逐是否相中了她,就说那东宫,谢逐虽平日还算温和,可太子妃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前世不知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最后还是太子妃娘家倒台,她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在她受磋磨的时候,李复又在哪里?
如今花言巧语哄骗她,不过是想让要个心甘情愿做他振族路上的踏脚石罢了。
“莺莺知晓,公子必是为我深思熟虑,可是......”
宋莺莺望着李复,眸中积攒的泪欲坠不坠,故意捏着嗓子道:“可莺莺心悦公子,不愿侍奉太子殿下。即使殿下有权有势,公子将他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可他偏偏就不是公子!”
“公子莫要劝说,莺莺即便是老死在别院,也不想入宫!”
分明是声音低低,李复却觉着在心头炸响,凝视着宋莺莺的视线有些晃神。
在他回神后却只能看到宋莺莺毅然出屋消失在拐角的裙摆。
他觉着胸腔里各种思绪翻滚,仿佛像个深不见底的荒渊,要裹挟着他、侵蚀他,一时只觉脑仁刺痛无比,他不得不按着太阳穴,以求缓解这症状。
“公子,宋姑娘不愿,是否要强行送她入宫?”拂云不知何时入屋,他是习武之人,听力远超常人,自然未曾遗漏屋内的动静。但在东宫安插暗桩是公子必行之事,岂会因着宋莺莺几句话转圜。
“算了。”李复难掩疲惫,说道:“若非心甘情愿,反会弄巧成拙,先晾些时候。”
*
却说宋莺莺离了李复直接就回了自己屋子,先前堵在她院儿里的一干人等早就如鸟兽散各回各屋。
回屋换了件衣衫就往街上去。
虽在京城时间也不短,可她外出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在摊贩上打听了几句,去了东市。
城中一百零八坊,东市最为繁华,叫卖人声鼎沸,宋莺莺穿梭出人群,找了间临街茶楼的二楼靠窗而坐。
她唤了小二来上了些瓜果茶水就开始摆弄方才在其他店处买来的香囊玉笄等男子所用物件。
既然已经拿心悦李复做筏子,就必须将这出戏好好地演下去。
话本里头说早早就失去踪影的她是李复和谢逐的心头白月光,李复放弃众多对他仕途颇有裨益的世家女,力排众议迎娶罗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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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其改姓宋;而谢逐从各地搜罗与宋莺莺相似的女子,甚至最后还强抢李复之妻。
如今她先一步挑明对公子的“心意”,不求凭此能彻底改变入宫之事,但好歹麻痹住李复,为她离开李氏,离开京城争取几分机会。
“啪—”
身旁一声轻响,宋莺莺循声望去,地上躺着一条石青佩玉。
“哎!竖子!你给爷站住!”
宋莺莺刚拾起那佩玉,就听见后面一声怒吼,惊得手一抖差点把刚捡起的佩玉扔掉。
偏头看去,一身穿粗布半袖的矮壮男子,满脸横肉,怒目而睁,冲着前面人就骂道:“你抢了我等的茶食,就想一走了之?!东市不长眼的人可越来越多了,哼哼!也不打听你周爷爷是谁,就敢黄爷的场!”
有人闹事,原先热闹的茶楼顷刻间寂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移向矮壮男子所指之人。
那人似是被众人注目,隐约觉出不对,转过身来,再看见矮壮男子的时候,面中疑惑之色渐消,道:“方才已与兄台解释,家中事急,无意冲撞兄台。且抢食之事从何说起?某虽撞翻兄台的吃食,银钱也尽数赔付,不知还有何不妥?”
只见他白衣墨衫,虽非名贵材质,可也平整妥帖,相貌堂堂,举止从容有度,言语不卑不亢,沉稳得宜。再看那矮壮男子,衣衫脏污,络腮胡子,言语粗鲁,登时高下立见。
有人出来打圆场道:“这位兄台虽与你相撞,可也并非有意,得饶人处且饶人……”
也有人看是认识那矮壮男,道:“周大你也好意思!也不瞧瞧人家公子的衣袖都染上你身上的污泥了!赔了吃食钱就得了!”
……
见这么多人帮着对家说话,周大不乐意了,拔高道:“谁说他赔了银钱?!分明就没有!”
“哗——”人群瞬间喧哗,交头接耳,眼神止不住地往两人身上窥探。
宋莺莺一直未言语,在墨衫男子回头之时就已愣住。
——俊容仪秀,萧肃清举,颧骨上一点淡痣,非但不曾破坏美感,反而更添惊心动魄之意。
可宋莺莺并非为此人容色而惊。
而是这人,分明就是在谢国为质十余载,一朝回国承继王位,打得谢国兵败的崔国质子——崔玉!
宋莺莺眼前仿佛又浮现献舞那日,她死前那一眼,崔国新国君眼中无悲无喜,未曾有丝毫情绪,举杯洒下热酒,氤氲的酒雾气蒸腾。
那周大举止粗鲁,步步紧逼,眼看沾满油污的手就要抓住崔玉的衣袖,宋莺莺权衡再三,终于开口道:“这位先生已是将他的钱袋都赔给你,却还要得寸进尺,真当这长安城是由你说得算吗?”
音调婉转,言辞平静,却是透着缜密的心思和观察力。
崔玉循声看去,看到离他很近处,端坐着一位容色姝丽的女子,燕尾髻垂于肩上,藕荷色内衬搭着苍色纹叶外衫,颇有清透聘婷之感。
周大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出言相拦,一看宋莺莺,冷哼冲道:“爷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个小娘皮说道!!滚一边去,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宋莺莺一双明眸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又仿佛蓄着力量,轻笑着道:“我可是在帮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命都得赔上去。”
3. 第3章 崔玉其人(修)
第3章崔玉其人(修)
周大一听,眼光微变,脸上皮肉抖动两下,狞笑道:“你当爷爷是吓大的?!”
他作出十分夸张不可置信的神情:“要为人出头,也不打听打听,爷爷我背后可有人呢,哼哼……你若是快点跟爷道歉,陪你爷爷我一晚,说出准就放你一马,否则,哼!”
纵然话未说完,就看周大那副淫邪嘴脸就知道是坏非好。
宋莺莺看着离她两臂距的周大,黄污的牙齿,熏人的口气几乎令人作呕。
可宋莺莺毕竟从高门大院出来,又在东宫沉浮数年,经历地多了,气势汹汹打上门的都有,更别提这色厉内荏的小混混。
“你背后有人?恕我不识,是河西周氏,亦或是江南周氏?这二周可是大名鼎鼎,你周大的背后之人可就不知是哪一周了……”
她目光泠泠,语调看似轻缓,可周大也不是个蠢的,听出宋莺莺在下套之意,混浊的眼球稍稍滚动,就要开口反驳,宋莺莺清透的声音响彻整个二楼。
“可纵然你背后有人,纵使二周权势滔天,总归长安执政的是谢氏王族。法者为上,京兆尹现今由相国直接辖管,那位大人最是公正持重,这位先生的钱袋在你身上,这件事你心里也最清楚,若是要闹到京兆尹,你就能讨着好?”
“再者说,长安城贵人云集,你周大背后有人,就如此确信我等是平头贱民,任你折辱么。”
整座二楼沉寂下来,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周大死死盯着宋莺莺遮在面纱下的脸,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你是谁?”
“我是谁有什么要紧的?”
宋莺莺的目光投向周大身后,与崔玉探寻的眼神一触即分,“如此,可以放那位先生离去了吧?”
微风拂过树叶飒飒,周大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周遭茶客要么聚精会神盯着这场闹剧,要么在角落兀自闲话。
只有三楼靠楼梯的茶室,里头的人透过珠帘将二楼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悠悠地看着楼下闹剧结束,崔玉和宋莺莺相继离去,留下周大一人脸色青白交接,无能暴怒,薄唇一勾,寡淡的脸色鲜有露出些兴味,低喃道:“倒是有些眼界……”
侍从未听清此言,以为主人有吩咐,弓腰问询。
那人放下茶盏,喉头滚动,哂笑一声:“周大不必留了。”
*
东市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坊市,不仅仅是临近寻欢作乐彻夜欢歌的平康坊,还是云集各地的新奇玩意儿之地。
崔玉鲜少往此地来,一来是他身份特殊,频繁外出并不得便,二来他并非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故而今日被市井无赖缠上,若非是那位姑娘仗义执言,或恐没有这么快收场。
合该给人道谢才对。
只是……
崔玉踏出茶楼,伸头望了望,东市人头攒动,早就没有他想找寻之人的踪迹。
罢了,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看那姑娘面纱遮面,眉目清静,想来也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许是孤身在别国太久,好久未曾感知到别人释放的善意。
到底是他着相。
崔玉没有在此地多留,今日本就是受安清郡王之邀去平康坊。只不过他不喜那处污秽,中途离开,又不想回府,才来东市瞧瞧新鲜。
念及急事,崔玉就要回府,却在绕过巷口时停住脚步。
方才在茶楼里沉稳自若不卑不亢的姑娘,此时正毫无礼仪地蹲在地上,六破裙散在地上,裙边潦草倒着鸡块木盒,似是些男子所用的香囊木簪。
听见脚步声,宋莺莺抬头看去,见着是崔玉,收回拨弄路边野草的手掩在大袖下,站起与他对视,轻笑道:“先生慢了。”
“姑娘在等某?”崔玉仿佛看不透眼前人,分明一面之缘,对方却好像很了解他。
宋莺莺摩挲手中的玉佩,兰草样式,倒是衬得起崔玉这般君子。
“是的,先生的佩玉,该物归原主。”
崔玉看着从那大袖中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手心躺着那块伴他十数年的佩玉。
西面半天染成赤霞,原本石青色的通透佩玉被映衬成墨色,崔玉接过佩玉,不再系于腰间,只紧握在手上,诚挚地向宋莺莺颔首道:“多谢姑娘。”
“完璧归赵,无须道谢。”说完随手勾起地上的木盒就要走。
“某不仅仅是说佩玉,更感激姑娘先前为某解围。姑娘为某得罪小人,不知姑娘家住何方,以防小人报复,某聘些护卫保护姑娘如何?”
宋莺莺停下离开的脚步,侧身瞥了崔玉一眼,又见日薄西山,复道:“路见不平罢了,先生不必挂怀。至于其他,周大的麻烦就算要上门,可找不着我的麻烦。告辞。”
“先生,好意提醒一句。”宋莺莺不知为何,再回头看见崔玉出神的模样,道:“先生为人还是不要太和善,这世道艰辛,人善被欺。也最好莫要心软,被关起来的老虎也终归是猛兽。”
宋莺莺再回到李府别院时才将将有些暮色,她将木盒随手丢在妆台上,收拾一番准备歇息。
躺在床上却不由得想起今日遇到崔玉一事。
说起来,她与崔玉是没有过交集的,硬要说有,或许是有一次他的侍从在东宫外求见太子谢逐被拒,宋莺莺看那侍从可怜,从中周旋了一下。
其余的,大多都是从谢逐口中得知。
谢逐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掌政多年,一颗心早已狠辣无情,惯会用面上真情去达成目的,实际心里早就将利益盘算了千八百遍。
在崔玉尚在谢国为质时,谢逐待崔玉不说礼遇,也算得上给面子,他说崔玉其人,不过是妇人心肠,心善又愚蠢。
后来,谢、崔两国关系恶化,谢逐幽禁质子崔玉,大战在即,要拿他祭旗,他谈起崔玉时就像在提及一只可有可无的物件,一个随时将无的死人,毫无表兄弟的情谊。
再后来,崔玉不知怎地溜回了崔国,将国君拉下马,成了新国君,攻打谢国直至都城,逼得谢逐不得不献上谢国大半城池,才保住一条命。
可惜......
崔玉还是太过心软,给了谢逐喘息的机会,最后谢、崔大战,崔玉死在战场上,谢逐一统中原版图。
希望这次,崔玉能警醒些,莫被谢逐迷惑吧。
*
崔玉在巷角怔怔地陷入沉思。
晃神过后,才想起太子谢逐尚在质子府,也顾不得思索宋莺莺所言,径直回府。
质子府坐落在永兴坊,紧邻皇城,离东市也不算远,等崔玉回到府邸,太阳尚未下山。
崔玉到前厅时,太子谢逐正背手仰头注视着挂在墙上那幅美人摘花图。
“某见过太子殿下。”崔玉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站定行礼,温润的声音拉回谢逐的思绪,他摆摆手示意免礼,视线也从画上移到崔玉身上。
“阿玉今日去了何处?兄在此处苦等良久。”谢逐落座首位,看了一眼桌上已然凉透的茶,不动声色问询。
崔玉见此,吩咐下人重备茶水,略带歉意回到:“安清郡王盛情难却,某去赴宴,不想路上出了些变故,耽搁了,望殿下恕罪。”
“你我兄弟,谈何恕罪与否?”谢逐执起新沏的茶,吹去水面浮沫,浅尝辄止,“华阳姑姑当年与崔国联姻,唯得阿玉一子。若不是华阳姑姑没得蹊跷,父王担忧你的安危,父王也不会急得攻打崔国,只能以质子之名将你从崔国要回。”
“只是,质子之名,总归是委屈你。”
崔玉的视线从谢逐几乎未饮的茶水移到那幅美人摘花图上,掩下眼中的讽刺,轻笑道:“舅父和兄长已经为玉考虑良多,不过是虚名。玉只愿承母遗志,安稳度过一生。”
谢逐见崔玉不再拘束才露出笑意,说出此行的目的:“如今父王不理朝政,兄虽代君执政,可手中可用之人甚少......父王当年是从腥风血雨里接过王位,唯有华阳姑姑与父王同胞而出,兄与阿玉血脉深厚,阿玉自幼有神童之名。此番前来,是望阿玉能入朝堂,助兄一臂之力。”
崔玉闻言险些打翻茶盏,蹭的一下站起躬身道:“玉恐无能协助兄长!神童之名不过崔国国君为沽名钓誉放出的妄言......玉此一生,无心政事,唯求一隅,观书听雨。”
崔玉态度坚决,谢逐劝了一会儿也未松动,闲话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离了质子府。
崔玉恭敬地送走他后,温和的神色陡然一变,勾起的嘴角渐渐送了力道,漫不经心地拿起谢逐饮过的茶盏,里头茶叶细碎漂浮,一瞧就是下等茶叶,他冷笑一声,手腕倾倒,茶水如细柱一般倾流入地。
幽暗的前厅,唯有素烛微微跳动,崔玉淡漠俊美的面庞半隐半现,茶盏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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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声而碎,他的眼中不屑嘲讽尽显。
面具待久了好像就是真的了。
就像谢逐,嘴上兄弟情深,实则瞧他不起;
就像自己,面上恭敬和善,实际上,谁能猜着他的心思?
倒是今日遇见的那个女子......
对城中局势洞若观火,对周大字字珠玑,暗含威胁,对他又好似熟悉得很,但态度不远不近。
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像是知晓他的身份。
却是可以调查一番。
又过了三四天,这几日李复一次都未来别院,授舞先生得了李复的意思也不敢来搅宋莺莺的清静。
宋莺莺照常到前院给别院门童递了一个小小包裹请他送到拂云处。
她虽下了决心先利用李复逃过入东宫的命运,可如今的形势,她连见李复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别院等待,送些表心意的香囊玉佩,谈何利用筹谋?
春雨缠绵几日,终得一日放晴,可她心里藏着事,纵然是春日好风光也看不出什么好心情来。
“莺莺。”
一句温柔似水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宋莺莺刚踏上石桥,转过头循声望去,罗浮袅袅而立,静静站在金丝垂柳下,树枝遮住她大半身形,是以宋莺莺来时并未瞧见罗浮,看这样子,倒是不知等了多久。
罗浮在宋莺莺的注视下,浅笑着走到石桥边,两人一左一右上了桥,却又在桥中央默契地停了脚步。
宋莺莺目光先是掠过在池中悠闲摆尾的金鱼上,复又移开看向与她容色相似眉眼温柔的罗浮,率先打破这平静的气氛:“寻我有何事?”
她要是没记错,罗浮与她一直未有交集,即便同在别院,也只是点头之交,再加上有方依依等人煽风点火,宋莺莺是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罗浮神情未变,方才她在树下,看着宋莺莺从后院到前门,递给小厮一个包裹,又看着她神思恍惚地要回后院。
她递出去的是何物?又在恍惚什么?
从几日前院中,宋莺莺临走前瞧她那一眼开始,罗浮心里就莫名紧着一根线。
那一眼,复杂又莫名。
令她忍不住心悸。
听见宋莺莺询问,罗浮才笑着说道:“听闻你身有不适,几日未见,想着正要去看看你,是否需要请大夫……”
她眼神自宋莺莺身上流转而过,阳光在她眼眸里透出破碎的暖意:“正巧在这儿遇到,看来你身子已是好多了吧?”
宋莺莺沉默不语,她与罗浮不该有如此亲切的时候。想起前世,短短一生,她与方依依等人起过冲突,与太子妃斗过,怨过李复,恨过谢逐……唯跟罗浮,就像毫无交集的两个陌生人,也只有尚在东宫听说她与李复结亲时心底涌上的怅然。
她虽然不热衷交际,但也不是愿意结怨的性子,如今她来关心,宋莺莺自也不好拂她面子,回道:“前些日许是疲累,这几日休养够了,多谢挂怀。”
见宋莺莺开口,语气虽客套但也不是全然拒人千里,罗浮笑意渐深,向她靠近半步,略带歉意道:“那日依依并非有意冒犯,她就是那个性子,说话冲动了些,事后也悔过了。咱们都是一样的人,由不得自己做主,正是如此,才要互帮互助。”
“我自然不会多计较。”宋莺莺扯出一抹笑,眼睑微微下搭,也看出罗浮今日的心思来,对罗浮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是……罗浮说自由不自由的,公子好心收留,请大师悉心教导,我等本就应该心怀感激,承人恩惠,又岂能背后哀言,合该尽心为公子出力才是,总比过自怨自艾得好。”
罗浮被宋莺莺一番夹枪带棒的暗讽弄得一僵,心里不由有些气闷,在宋莺莺看来时又很好地收敛神色,照旧柔柔道:“莺莺说得极是,是我心思狭隘着相了。今晨听姐妹们聊起,公子今日在群芳楼设宴,为小周公接风,点了依依去作陪......她可谓是我们众姐妹中第一个能为公子解忧之人了,正契合了莺莺方才所言。说着说着时辰过得真快,莺莺病初愈,我会嘱托大家不去打扰你,今夜便可好生休憩了。”
宋莺莺抬眸正与罗浮对视,还是方才温柔和善的神情,可眼神中全然不似原先亲近,反而闪烁着摄人的光芒。
回味着罗浮诡异的言语,宋莺莺倒是浑不在意。
只是,这群芳楼,是非去不可了。
4. 第4章 人情
第4章人情
群芳楼位于东市坊中,地处繁华,向来是长安少年郎的聚会宴请之地。
如今大小周公在朝堂斗法,王上醉心炼丹之术,谢逐代为执政,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欲成就霸业之时。李氏虽然没落,但给李复谋取荫官的能力还是有的,毕竟曾经是百年世家,死而不僵。
可如今他都及冠快一年了,还未入仕,想来是不甘于荫官之位,想求更高的位置。
如此一来,李复势必要在朝中站队才能更上层楼。大周公和小周公分庭抗礼,权势滔天,李复选择小周公也在意料之中。可是,他并不知道,谢逐并非有容量之人,无论是大周公,亦或是小周公,蹦跶不过三月。
虽是头次来,门守见宋莺莺虽头戴帷帽但腰悬府名牌便也放了她入内。
入内后,楼内隐约可闻靡靡之音,尤是一楼,中央搭着不高不矮的台子,舞女轻纱曼妙,台下看官们三三两两斜倚着,目光却黏在舞女扭动的腰肢上。
宋莺莺瞟了一圈二楼,在楼梯左手边的两个厢房前看见眼熟的李府护卫。
她默不作声,寻了个僻静少人背对二楼的地儿坐下。
辅一坐下,才瞧见桌上放着未饮尽的茶水,知晓此桌该是有人,正要起身离去,余光便瞥见对面落座一人,一时起也不是,落也不是。
绮月今儿个心情不错,近些月为着国君醉心仙道不理朝政,欲将政事交由太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虽在市井,可也是在都城干事讨生活,倒也受些影响。
好容易今日接了李府公子的单,群芳楼也算热闹了起来。
李府如今在世家排不上号,可今日宴请的这位,可是炙手可热的小周公!
出身崔氏王族所辖江南地域,却携嫡系北渡洛阳归顺谢氏王族的江南周氏如今的掌权人。
虽说如今大周氏在朝中占上风,可正撞上权势更迭之际,一朝天子一朝臣,小周公自幼便是太子伴读,今后的形势谁也说不准。总归,她只是讨生活之人,敬而待之,仔细着招待即可。
她正与仆童交代细处,就瞧见有一蒙面女子坐在她先前的位上,举止从容,不似寻常人家的娘子,怕是来抓郎君的闹事者......若是搁平时也罢了,今日贵客宴请不容出错,绮月忙打发了仆童,当即去了那女子处,见她起势要走,笑着开口拦道:“这位娘子不必急着走,此处原先并无客人。”
宋莺莺闻言也就坐定,隔着一层面纱也不难发现对面之人若有似无的打探目光,刺探却又不含恶意,仿佛纯粹地想要看出她来此的目的。
她装作毫无察觉,只垂眸拨弄腰间玉穗,试图糊弄过去。毕竟她本就是不请自来,虽有李府令牌入了楼,可她人生地不熟,更要小心行事,否则不能成事。
这女子一瞧就非楼内客人,更像是主家。若为主家,定是知晓今日李复宴请细节,或也眼熟献舞之人,也会发觉她并非李复原先安排来的舞姬。
但,与其温水消磨,倒不如先发制人。
宋莺莺指尖勾绕一圈玉穗,询道:“多谢娘子匀座之情,还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绮月倒是未曾想她反客为主,不由对对面之人的身份兴趣更浓,她随意沏了杯茶递过去,薄衫滑落,细腻如雪的皓腕映入宋莺莺眼底,只皓腕处一横狰狞的旧伤疤破坏了旖旎美感。
“小人绮月,是群芳楼的掌柜,若娘子不嫌,可称呼小人绮掌柜。”
绮月的声音与名字十分相衬,温柔缱绻,尾音含蜜似勾。
宋莺莺庆幸自己尚未在她面前暴露身份,却也陷入两难境地。
她的身份......
绮月眼中闪过一丝暗芒,继续试探:“娘子既入内,何不摘下纬纱?”
长安城素有女子在外需佩戴帷帽的规矩,可帷帽到底是累赘之物,故而长安的娘子们多是养成在外佩戴,入了室内则去帽的习惯。
宋莺莺入内仍不去帽确实与常人不同,难怪引了掌柜注意。
“非是我不愿去帽......”骤然凝固的氛围让宋莺莺不得不开口拖延,她已然透过纬纱瞧见不远处的仆童朝此处逼近,为难地撩起两侧的纬纱。
绮月戒备地盯着她,只见撩起的纬纱后的那张脸上仍覆黑纱遮住下半张脸,眉心一点朱砂痣衬得无辜杏眼平添了几丝难言的妩媚。可绮月此刻只有一股被耍的恼怒,就要挥手让仆童上前将人制住,却听那女子说道:“小女子并非有意,只是面容有损,才不愿以此面目示于人前,望绮掌柜海涵。”
绮月示意仆童停下,道:“娘子既来此处便是客,按理小人不该失礼,只是还不知娘子身份,故有得罪。娘子既不愿示人,还请表明身份,小人绝不为难。”
虽是卑微之言,可其中威胁之意不减。
迟迟被绊在此处,不得解脱之法,宋莺莺只悔恨自己哪里不好去,偏偏撞到掌柜这儿引了注意。
她冷哼一声,眼中透出羞怒,压着声道:“掌柜开门做生意,难道入门的客人个个都要询问户籍调查明细?这楼里之人掌柜都能说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莫不是看我孤身一人,欺我是女子?”
绮月看她仍说不出什么,心里越觉她有鬼,有了定论,颇有种气定神闲之意:“娘子莫着急,只是今日不必以往,排查地仔细些罢了,还请娘子坦白相告。”
一恼怒一平静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一时空气竟也有些稀薄,逼得宋莺莺差些喘不过气。
忽然她耳边传来如鸣佩环之声,不由地循声望去,青袖墨衫,手持折扇,腰系佩环,方才正在他行走间佩环交击之声,更为要紧的是,此人的侧影极为熟悉!
崔玉!
宋莺莺一瞬间已经想了数种脱困之法,她转过头看向绮月,嘴角眉梢都勾起笑意,仿佛先前的恼怒都只是臆想:“绮掌柜莫怪,我家先生身份特殊,故而我也不好透露太多,可也不好误了掌柜的事......喏,那位就是我家先生,请掌柜莫要张扬。”
绮月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在确认她的眼神定定地落在墨衫郎君身上时,瞳孔一缩:竟是他。
她正要说话时,就见对面人蹭的一下站起,快又稳地走到墨衫郎君身侧,垂首低眉不知说了何言,墨衫郎君先是顿住,复点头领着她上了二楼。
一前一后,一矜贵一端正,倒是与女子所言主仆一样。
只是,绮月瞥了眼墨衫郎君,眼中满是复杂之色,但见他也不似被胁迫,只能叹了声气作罢,只希望今夜的宴请能安安稳稳地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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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莺莺跟着崔玉行至二楼最里处无人的屋子外,暗舒一口气后与崔玉拉开距离道:“多谢先生相助,如此,我们便算是两清。小女子不叨扰先生,先生自便。”
崔玉想起不久前她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一幕,将侍女的模样做得十成十,可说出的话却是:“上次的人情,请先生相助。”
其实他一早就瞧见她,只是没想到她如此大胆,在这耳目众多的群芳楼竟敢与他扯上关系,转而一想,她都不知他是何人,自是不害怕的。
茶楼之后,他早就查明她的身份,李府豢养的舞姬,还是李复最看重的舞姬。他很清楚李复豢养舞姬的意图,意欲通过舞姬渗透谢国的朝堂谋取利益。
他对此等事情十分防范,甚至猜测茶楼之事是否是李复为了送探子入质子府故意操纵的手段,否则以她一介舞姬,从何知晓朝堂之上的云诡波谲。
若说茶楼之事只是崔玉的猜测,今日她故意求他相助则是让崔玉坚信李复欲送她入质子府为探。
至于两清之言......
崔玉目光沉沉地盯着已经紧闭的房门良久才离去,心中嗤笑,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
宋莺莺好不容易寻到了无人的空屋,关紧门后摘下面纱和帷帽为防意外还推了雕花木柜抵住房门,好一阵折腾才停下。她环顾房间,瞧着估摸是哪位楼中艺妓的屋子,整体风格淡雅,红木雕花的衣柜旁摆放着一把琵琶,看着就知是被主人精心保养着。
她只略略瞥了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在衣柜里,从中挑出一件深水蓝绕臂轻纱裙换上。看着铜镜里映照的人影,眉头蹙起,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刀在腰际各剪了两刀,露出若隐若现的白腻细腰,又弯下身从右侧大腿向下划出一道,随风而动,飘然勾魂。
她将换下的衣裙包裹好从后窗扔下去,又取走同衣裙颜色相近的面纱戴上,担心房间主人回来匆匆关门离开。
夜至后的群芳楼更加热闹,高台上舞姬乐姬更为卖力的弹奏舞动,楼下看客叫好声□□声纷吵不绝,二楼虽不如一口杂乱,可路过每间屋子也能听见屋内传出的娇笑声和不怀好意的引诱之言。
宋莺莺看向原先李氏仆从把守的房间,此刻门前空无一人,想必是贵客已至,宴请已开,自是不会留着两个门桩子杵在屋前,岂非扫兴。
她想到今夜的打算,若要彻底绝了入东宫之路,只能下“猛药”!上回她本以为上一世李复对她有情故娶罗浮,如今她主动坦白心迹会动摇送她入东宫的想法,可这段时间一直了无音信让她意识到光是坦白心迹还不足以让李复放弃送她入东宫所得的利益。与其被安排着送入东宫,不如她主动出击,寻个好去处!李复今日带了方依依来,谁人都知道是要送方依依入周府做探,既然可以是方依依,那为何不能是宋莺莺?
东宫是虎穴,李府是狼窟。
小周公的府上......污糟事倒是少些,江南周氏是大族,可毕竟只有嫡系北渡,如今在长安的,也只剩下小周公和他的姊妹们,人少,纠纷便少。更主要的,大小周动乱后,小周公就下落不明,她可以趁此机会提前部署,离开长安,再不受束缚。
她只要静静等待,等到他们散场,替了方依依,事情就成了!
5. 第5章 赴宴
第5章赴宴
觥筹交错,纵情笙歌。
崔玉静默无言,冷眼瞧着屋内巴结算计的嘴脸,许是见他沉默良久,周缨打发了来敬酒的众人,脚步虚浮地走到这边,拿着酒杯的手朝前一伸碰了碰桌上崔玉的酒杯,嘟囔道:“喝!”
瞥了眼歪靠着他的周缨,嫌弃之色一闪而过,执起酒杯饮尽,又淡淡说道:“恭贺小周公得胜归来。”
周缨终于满意,打了个酒嗝,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哎!恭维话就……不必说了!殿……殿下托三郎贺我,今、今夜……不醉、不归!”
周缨虽醉酒,说得断续,可酒桌上都人精似的人物,闻言崔玉质子是替殿下而来,瞧他的眼神都变了。
说起崔质子,在谢国为质已快十年,但露面的次数极少,故而城中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与他都不甚熟。更何况,他是别国质子,也不会有人亲近他,一则是觉着自降身份,二则是怕王族疑心影响仕途。
此次竟是替殿下赴宴?!
众人琢磨出一些意味。
太子殿下执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如今虽案牍如山,可也并非分身乏术。究竟是瞧不上落魄世家牵头的宴,还是对小周公立功赫赫的不满?
崔玉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窥视,颇为不适,却很快压下反感温声道:“六郎乃是今日宴会的主角,岂能先醉?来前表兄特意嘱咐某,六郎最是嗜酒,千万要拦着些,若明日上朝闻到一丝酒气,某与六郎就要被罚去守朝天门了。”
他悠悠扫过众人神情,在看到李复时笑意渐深。
这就是那位“欲擒故纵”的主人?
不知今日欲献给周缨的是何人......
李复也接收到各方暗含讥讽的视线,心中虽气急却也无可奈何,在这长安,没有权势地位就注定要被嘲笑,更何况李氏曾经辉煌如今落魄。
更是能激起好事者的闲言碎语和拜高踩低。
倒是没想到,向来默默无闻的崔质子今日居然开口维护,言明他是代殿下而来,既全了小周公的面子,又挽了李氏的宴局。
见崔玉朝他一笑,李复也缓下尴尬,满含感激,点头深谢。
旁人却是只注意到崔玉表面之言。
表兄......是了!
众人这才恍然想起,崔质子之母乃是本国华阳公主,与国君一母同胞,那殿下与质子就是表兄弟。可惜是别国皇子,若是华阳公主未去和亲,凭借着母族之势,崔质子怎么说也得是郡王之位,而非守着潦倒的质子府,无朋无友,孤独无依。
虽有个小插曲,李复长袖善舞并不曾让宴会冷落,方依依和舞姬乐姬卖力表演更是让众人兴致高涨。
绿袖纤腰,歌音曼妙。
不知不觉已至夜半。
李复为了这场宴会包下二楼,客人都已醉地昏沉,他吩咐侍从将各位公子们都抬进屋子休憩,最后留下周缨和崔玉。
方依依仍穿着轻纱舞衣,香肩半露,战战兢兢候在李复身后,心里是止不住的雀跃:今夜是她的翻身仗,若是事成,宋莺莺那蹄子还有什么脸在她面前叫嚣!要是命好讨了小周公欢心......做了侧室,罗浮也定会艳羡不已。
所以说啊,宋莺莺巴结着公子有何用?公子这般的人,看着就不动凡心,怎可能娶舞姬?!他的婚事,怕是算计地不留余地。
倒不如为自己打算,离了那处才好。
她瞧见小厮一前一后扶着小周公和崔质子离开后,低头抬眼觑了眼公子的背影,见他似是无言,提着裙摆就要跟上扶着小周公的小厮。
“等等。”就在方依依踏出两步时,李复叫停。
方依依眉头一皱,只能转身低头等候。
“今夜,你去质子屋里。”李复没有看方依依一眼,他视线幽深,追随周、崔二人背影,好似一条黏腻的毒蛇,思量着哪只猎物更好下口。
“公——公子!”方依依被这句话惊吓,顾不得害怕,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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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开口:“这......奴不是该去侍候——”
“你不去,自有人替你去。”李复轻笑一声,声音温柔仿佛飘在空中,幽幽地钻进方依依的耳中,“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
方依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张小脸煞白,她想起那次无意中瞧见公子吩咐侍从把刚进别院不听训的舞姬拖进暗房,再出门时依旧风度偏偏,嘴角噙笑,可衣袍染血,仿若索命阎罗的一幕。
她脚一软,“扑通”跪在李复身前,咬了咬腮边的软肉,试图止住打颤的牙齿:“奴不敢。”
“本公子供着你们吃喝,并非做善事,若要做善事,城中存义堂比你们更需救助。”李复仍是淡淡的语气,可嘴角弧度渐渐拉平,熟知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已在发怒边缘。
“你们,只需要听命行事。我,并不需要你们质疑我的决定。”
李复想起方才宴上崔玉腰间系着的东宫腰牌,宴上众人暗中奚落他这个主家之时,他曾想过立了新功的小周公出言驳斥,也想过出言敷衍过去,就是未曾想到一直形如透明的质子,以四两拨千斤的话轻飘飘揭过,顺势还提醒了众人他身上留着谢国王族的血,乃是执政殿下的亲族。
小周公最是好热闹,他先前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设宴相请也未拒绝,想来不乏见面的机会。
可崔质子,向来不曾在谁家的宴上见过,只有这一次机会,错过便难寻!
崔玉是别国质子,与他相交恐有通敌卖国之嫌。
富贵险中求,能代殿下参宴,又有东宫信物,可见殿下对这位“表弟”也是有些情谊。
崔国皇子不少,质子又在谢国多年,万一再过几年,殿下心血来潮留他在谢国入仕......
可比小周公更能说上话。
李复心中盘算几番,权衡利弊,终觉着这步棋走了不亏,才掠过身前的方依依缓步离去。
“下不为例。”
嗓音清淡,飘散于空中。
6. 第6章 偷龙转凤
第6章偷龙转凤
李复为了搭上小周公显是下了功夫,二楼全无闲杂人等的踪迹。
宋莺莺在二楼寻了个长椅坐下,以她的角度,正巧能瞧见灯火通明那屋的门口,而那处却不会注意到她所在之地。
李复今日想成事,准备的定是烈酒,这些公子们都会歇在群芳楼,包括小周公。
如此,只要宴会散场,她迷晕方依依,就可取而代之!
木已成舟,李复也只能认栽。
“你是何人?”
她沉浸思索,未曾留意楼下传来的脚步声,直至听见近在咫尺的发问才惊觉。
宋莺莺转头看去,乌发如云,斜簪一朵红蔷薇,衬得娇艳娆丽,凤眼中透着精明,并不像好糊弄的。
若是先前那幅装扮,她还好用崔玉侍女的身份作掩护。
可她如今这副打扮……
看着并不像个良家子。
簪花女子见宋莺莺上下打量她一番,并不说话,又瞧宋莺莺的装束,还蒙着面,像是生面孔,以为是东市其他青楼的妓子混入二楼,想巴上权贵一飞冲天!
一想到这儿,簪花女子怒气直往脑门冲,原先娇丽的容颜被怒火烧的扭曲,眉梢吊起,活像幼时泛着酸味的胡同里尖酸刻薄的妇人,就差叉腰骂人。
却在下一刻主厅门开时表情瞬间一僵,边扯出一抹媚笑,边扶了扶鬓边蔷薇,扭着腰就要往前去。
宋莺莺眉心一动,原来她也存着心思,可今日却不能让这人搅了自己的计划。
想罢起身素手一扬挡住她的去路,肃色道:“站住!”
簪花女子万没想到她已然无心与她找茬,放过这人偷溜进群芳楼之事,对方居然不依不饶,轻声恼怒道:“你快让开!我都不计较你想分一杯羹,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走前程……罢!”
宋莺莺默了一息,清泠泠的目光直视对面之人,竟让人有些气弱。
“二楼今日为李复公子宴客之用,不知这群芳楼绮掌柜可知你今日所为,不若你我一同寻她说道说道,这是否是群芳楼的规矩?”
宋莺莺放下手,取出隐在层叠裙褶下的李府令牌。
簪花女子听出宋莺莺的威胁之意,没想到以为是外头野路子的人竟然是李府之人,打扮成这副样子......
她鄙夷又嫉恨地剜了宋莺莺一眼,冷哼了声不甘不愿地下了楼。
宋莺莺打发走她,再回头只瞧见最后一个小厮入门的背影。
正想着如何寻到小周公所歇屋子时,正厅李复一袭月白长袍,折扇合拢执于胸前,面目舒展却眼神阴郁。
前世爱慕他,从江南一路颠沛流离,直至在边城被李复收留,有了安身之所。
她视李复为神明救赎,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生怕惹他不快,希冀他能多看她一眼,足以慰藉隐秘的爱意。
是以一瞧这模样就知道或是着是宴会闹了些许不快,强忍着未发作。
宋莺莺躲在拐角,直至李复离开二楼,正苦恼如何找到小周公的屋子,原先正厅里又走出一人。
正是方依依。
她穿着赤红上衣,中臂搭着流苏飘带,下着深蓝间裙,想来李复为投小周公所好,今日安排的便是西域传来的绿袖舞。
方依依动作温吞,出了正厅后环顾四周,像是在寻什么人,直至正厅东面第二间屋子出来了位小厮,朝方依依示意离去后,她复又长呼口气,转身关门要朝着东面走去。
“砰。”一声闷响。
宋莺莺看着软软倒地的方依依,眼中闪过丝不可置信:居然这就成了?!
这其实是冒险之举,她在拐角将一切尽收眼底,只能在方依依进房前就偷龙转凤,一旦进了屋子,里头情形无从得知,她的计划就会被动受限。
只是没想到方依依今日如此“虚弱”,虽说她研究了穴位,却也晕得太过轻易。
事多生变,宋莺莺来不及细究,将方依依拖到正厅,又灌了她半壶酒。
方依依沾酒即醉,最少也得睡上一天一夜。
崔玉由小厮将自己扶进屋内,听见关门声后双眼倏地睁开,眼神清明哪里有半点醉酒之态。
今日东宫来信,谢逐让他走一趟这宴会,随信一同来的,便是那东宫令牌。
他眼底晦暗不明,想起上次谢逐在质子府所言入仕之事......
看来太子是铁了心要把他扯到谢国的浑水里了。
“吱呀——”
崔玉听见开门声,维持倚着床柱的姿势装睡,透过轻纱幔帐,瞧见了不久前才见过的熟悉身影。
宋莺莺......
崔玉心中冷笑,她果然是李复养着试图引诱他的舞姬暗探!
今日相遇定也是她为引他注意而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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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她一个李府舞姬,何以会被绮月刁难?
他不动声色,倒要看她要耍出什么花招?
估摸过了两息,宋莺莺所言仿佛在他耳边炸响!
“小周公万福。公子遣奴来问询小周公可有不妥之处?”
小周公?!
崔玉没想到从她嘴里听到这话,震惊之余一时不察,肩膀一滑倒在榻上。
这定是妖女使的诡计!试图引起他的好胜心和注意!
宋莺莺只听见一声闷响,定睛一瞧,原先坐着的人影不见,隐约可见改为歪斜榻上。
这是......醉了吧?
看来李复备的烈酒没掺水。
她掩下腹诽,等了一刻见里头再无其他动静,才掀开帘子走进去。
崔玉还沉浸在臆想的阴谋里,佯装成醉态,听着脚步越来越近,却倏地停滞住,后又似乎不确定,又朝前探了两步。
“怎么会是他!”宋莺莺不可置信,轻呼出声。
宋莺莺怎也没想到,原先以为是小周公,忽然变成了崔玉!
她细细回想今夜所见,那小厮面熟,确实李府之人,今夜宴客主宾也是小周公,方依依按理说也是侍奉主宾......
难道是宴席生变,迫使李复不得不改了主意?
可崔玉,有这么大的能耐?
她虽想自谋出路,可崔玉,怎么瞧都不是个很好的选择。
别国质子,本就生存艰难;更何况以前世来看,他并非是安分守己的质子,否则何以在谢、崔两国开战在即,活着逃回崔国,一举拿下王位?
有心计有谋算,就是缺了些气运......
宋莺莺回过神,想着计划失败便想要离去,猛然看见崔玉双目半睁无神。
她虽戴了面纱,但遮掩不了太多,崔玉是见过她的。
宋莺莺伸出手在崔玉面前晃了晃,他的眼眸迟缓地随着动了动,她放下手,盯着他轻声问道:“先生今日来群芳楼所为何事?”
崔玉半阖眼睑,半天才开口说道:“李,李府......宴......”
果然是参加李复的宴请。
“我是谁?”
崔玉不知她所欲何为,只呆呆地不动。
宋莺莺看他这模样,放下一半的心,看来是醉地太过,分不清人的,才继续道:“记住,你今夜谁人也未曾见过。”
7. 第7章 情潮
第7章情潮
谢襄王十七年,春往夏至,距宋莺莺群芳楼谋策失败后也过了大半月。
那日宋莺莺试探崔玉是真醉后,趁无人回了别院。
方依依第三日才出现在别院,无人敢向李复的侍从打探消息,但也隐有人言,方依依惹了公子不快,幽禁一日受了些惩。
宋莺莺再次见着她时,她仍跟在罗浮身后,三四人在后花园闲话,言笑靥靥,除了面孔憔悴几分,举止间并无未曾得贵人青眼的失意。
她并不想与这些人碰面,就要从假山后离去,却听见她们正在谈论群芳楼宴请之事,生生停步脚步。
“依依,你快说说,小周公是否如传言般五大三粗,单手能抡起一个大汉?都说他勇猛退敌,定是如沙场武将般粗鲁,你有没有被吓到?”
方依依开始并不想说,但耐不住小姐妹们围着她催促:“对啊对啊,你快说说!”
她想起那日献舞时,坐在正首的男子,随意地斜倚,丝毫不见沙场点兵的肃穆,小麦色的皮肤衬得面庞更为英俊舒朗,与人闲话更是可见亲近爽快。不像公子那般高深莫测,更像是仗义的剑客,潇洒又温和。
不禁脸庞泛红,支支吾吾:“哎呀!小周公,他很好……你们莫要混说!”
“哟!瞧瞧她,羞了!”
一群人哄笑着,惹得方依依更是羞红了脸,突然不知谁口无遮拦道:“依依爱慕小周公,公子怎未让你侍奉他呢?”
方依依听着这句,火热的心情瞬间被浇灭,想起那夜公子的神色,不由打了颤,汗毛密密竖了起来,怕旁人看出端倪,忙说道:“小周公丰神天资,出身名门,岂是我等可以肖想妄言?”
众人也都噤声,虽说这别院的真实用处大家都心知肚明,可也都不敢宣之于口,今日实在是忘形,幸好不曾太失分寸。
罗浮淡定神闲,只是深深地看了眼方依依,那晚到底发生了何事,居然让向来大大咧咧的方依依如此警觉少言。
也不知,宋莺莺又在那日充当了什么角色……
眼瞧着方依依等人又将话题扯向它处,宋莺莺也不做窥听之事,想着今日舞先生留下的课业,转身朝练舞房去。
说句实心话,李复待她已经很不错,也不怪其她舞姬红眼她。
无论是居所,亦或是练舞房,宋莺莺都享有独一份,不用多人共享。
旁人只疑心她私下勾引,公子为她所惑;可实际上,宋莺莺如今才知晓,与其说她使美人计,倒不如说李复使了攻心计。
因着宋莺莺出挑,会为他往后的仕途带来更大的助益,早就开始耍心眼,故意教她误会他的心意,心甘情愿成为他的踏脚石!
越想心口越闷!
半个时辰过去,发泄完已是香汗淋漓,她推开半扇窗,微风袭来,带来蔷薇怡人的香气,仿佛也带走烦人的心事。
宋莺莺兴致正高,从架子上取了秘色瓷净瓶后又回到窗边,想折两支花来。
李复寻到宋莺莺时便是瞧见她踮着脚伸长手臂折花枝的情景,脚步一怔。
身形纤细,体态婀娜,美人折枝,秀艳绝俗。
宋莺莺就要摸到枝桠,身后一热,心下一惊,一只宽厚的大掌出现在眼前,替她折下花枝送到面前。
她回过神,没有接眼前的花枝,捧着瓷瓶移了一步拉开距离,才行礼道:“公子。”
举止行退,疏离冷淡,同上回见她截然不同。
李复长臂一动,将花放入瓶中,也不拐弯抹角,盯着她的脸,说道:“半月前,你往群芳楼去为何?”
宋莺莺闻言心头一紧,纵使她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但就这么被提起还是心慌,尤其是李复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李复见她沉默不言,想起昨夜审问群芳楼一名艺妓得到的线索:那夜有个窈窕女子,舞姬装扮,轻纱遮面,手执李府令牌。
宴未毕,却逗留在宴厅外。
关键是,眉心朱砂……
他的目光停在那双远山蛾眉间的朱砂痣上,通身清冷,仿佛拒人千里,偏偏这张脸妩媚缱绻,令人想要亲近亵玩……
李复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就想一粒不知名的种子生根发芽在这一瞬间破土而出。他看着身前只到他胸膛的宋莺莺,不自主地将手从瓷瓶移到她的侧脸上,掌心的脸庞颤了一下,他的拇指置于那点朱砂,缓缓摩挲,抑制心内将要汹涌而出的情潮。
“莺莺。”
声音低哑,仿若钩子般牵动宋莺莺的心弦,近在咫尺:“何为?”
她仍垂着眼皮,面颊也松弛下来,眼睫翕动泄露她心内并不平静。
半刻后,宋莺莺终于抬眼望他。
抿唇克制,神色平静无波,眸色却深沉如墨倾洒。
她心下顿时有了主意。
偏头躲开李复的抚触,装作神情冷淡说道:“公子何来招惹奴?”
一句简单的话,李复一愣,竟从中琢磨一丝幽怨。
“就为此事,莺莺就去搅了席后的计划?”
“奴不敢。”
暮光透过疏密的枝桠,在两人的身上洒下光影,宋莺莺放下瓷瓶,双手交握于腹前,美目含怨。
“反正奴不日也为公子所弃,方依依就要为公子新宠,您要为她出头惩奴,惩就是了。”
李复瞧她偏头赌气的情态,先前从艺妓口中得知实情时的怒气渐渐消散,倾身上前,带着笑意道:“我道何为,原是莺莺吃味了......方依依如何能同莺莺相提并论?我带她去,是为讨小周公的好,可她呢,把握不住机会。”
“至于舍弃莺莺……那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李氏的处境旁人不理解我,莺莺难道也不知晓?幸好殿下最近忙着亲政,这件小事想也不放在心上,便罢了。”
罢了?
宋莺莺狐疑地瞥了眼凑在她眼前的李复,迟疑道:“当真?”
李复点点头起身,平常克制的桃花眼里笑意流动,临走前回:“公子何时骗过你?”
骗过的。
前世她哭闹过,也曾祈求李复不想入东宫,皆未果。
入宫前夕,她已被软禁三日,心灰意冷,李复就在这当口来了。
他言李氏不幸,门庭衰落,他为族子,必得光耀李氏。
他爱慕她,但无力与太子相争。他盼莺莺助他功成名就,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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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长,不在朝暮。
她被李复的情真意切说动,又念起流亡时的相救之恩,愿意为他入宫,成为他仕途高升的踏脚石。
后来,他要娶妻,女方是河东刘氏女,系出名门,父兄皆在朝堂负要职。
那次,他说,世家姻亲只为权势全无真情,他这一生,心中永远只有她一人。
她相信了,继续为他传递消息,助他高升。
再后来,她死前约莫三月,刘氏省亲归途死于意外,李复续弦。
携新妇入宫,宋莺莺瞧见了,正是同在别院的罗浮。那时,李复已经为她改了身份,号称是洛阳宋氏的旁系女。
原来,他不愿娶她,并不是她不能给他助益。
而是,与仕途通达相比,她可有可无罢了。
*
又过了几日,天渐热,别院里多了几幅生面孔,忙着四处游走交际。
这几人嘴甜,哄地大家开怀,很快玩成一团,在宋莺莺处却吃了闭门羹,等了许久都无人应答。
罗浮打圆场:“莺莺与我等不同,公子允她出门,今日休憩,估摸着是外出了。不如我们去花园逛逛吧,公子命人移了两棵罕见的蔷薇,据说是白玉堂,长安稀少得很,不知可否?”
罗浮出言,众人都附和,同去花园。
而宋莺莺,此时正在城郊存义堂。
如今虽无战事,但也并不平静。天下两分,以秦岭为界,北方由谢氏王族掌管,再北面有匈奴作乱;南方由崔氏王族掌,西面有南越虎视眈眈。
二十余年前四方战乱,直至谢、崔两国联姻,才渐渐安定。
人祸可免,天灾难躲,今年春汛发洪水,谢国南方几处村落被淹,村民无家可归,跋涉北上,失了双亲的幼童便集中在存义堂教养。
宋莺莺少年时流亡,颠沛失所。
在江南,幸得一花魁收留,自幼随她习舞,柔娘子虽极为严苛,但也未缺衣少食,甚至在过气无人问津时,送她去私塾学了几年书。后来,她为一西北富商所赎,那富商喜爱柔娘子,却容不得她,无奈,柔娘子随富商往北方去了。
那年,她十岁。
江南先是发涝,又接干旱,饥荒致使富庶之地成人间炼狱。
宋莺莺被迫北上,足足流离一年,在谢国边陲遇上李复,收入别院。
也许是少年流离,又许是前世经历,宋莺莺对这些幼童总是抱有同情,这段时间,也总是来存义堂,捐赠些银钱,希冀他们可以过得好些。
这些孩子,如今的生活苦难多些,却也好过她,失去自由身,为人掌控。
“宋姐姐,你在想什么?”秦孪见她出神片刻,扯了扯她的衣袖问。
“阿姊在想,阿孪长大后,离开存义堂,想做什么......”宋莺莺摸了摸秦孪的小辫,勉力一笑。
“呃......”秦孪皱了小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却是想不到那么远,见宋莺莺盯着她,不由地羞起来,脆生生道:“宋姐姐呢,宋姐姐如今是大人了,最想要做何事?”
......
“阿姊想要,自由自在的,走四方天地,看世间风景,如此,足矣。”
8. 第8章 接近
第8章
宋莺莺和秦孪回到存义堂,负责堂内事宜的王娘子引一人迎上前来:“宋娘子回来了。今日热闹,群芳楼的绮掌柜也来给孩子们送夏衣。方才正聊到娘子,娘子就回了,可赶着巧。”
再见绮月,她穿着比那日素朴干练多了,青丝高盘,不缀珠饰。
宋莺莺朝她微微点头致意,秦孪早就被新衣吸引,溜得没影,外头也传来妇人唤王娘子的声音,她觑着两人,正为难,绮月说道:“王娘子快去罢,我与宋娘子一见如故,闲话两句。”
王娘子应了声,急匆匆出去了。
“方才听王娘子言说,宋娘子时常来存义堂,果真善心,令人亲近。”绮月靠近,眼含深意,缓缓言道,“听闻质子殿下深居简出,府中之人竟能随意外出?”
宋莺莺心下明了她对自己的身份怀疑,毕竟那日她虽头戴面纱,可绮月开门做生意,最是眼毒,认出她也难怪。
遮掩也无用,总归李复也清楚她那夜搅局,也没有掩饰的必要,勾唇回道:“掌柜莫怪,那日事出紧急,无意欺瞒。我确非质子府的侍婢,而是李府人。”
“娘子既为李府之人,那日正是李公子设宴,为何......”绮月打量着宋莺莺,目光停留在在她脸上,心中慨叹,那日惊鸿一瞥,未知全貌,却也能窥见风华一角,今日却去遮掩,果真是窈窕佳人,妩媚绝艳。
宋莺莺叹了声气愧笑:“绮掌柜打理着长安最繁华的酒楼,我这点小事不值得说出来。那日或许给群芳楼惹了麻烦,幸好公子明理大度,应是相安无事罢?”
这句话提醒了绮月,她想起前几日李复莫名问询之事,估摸着就是宋莺莺所言“麻烦”,摆摆手称无事,忽地眼中闪烁着八卦之色,离宋莺莺更近,悄声问:“许是唐突,但我这心里头被折磨得痒痒......我与娘子所识虽不久,但一见如故这话不是客气之言。我想问问......娘子与质子殿下,是不是相交匪浅?”
绮月眼中奇异更甚,仿佛是即将要听到天大的八卦,又好像掺杂着其它意味。
宴客那日,在楼里遇见殿下已是稀奇,更别谈殿下居然还为一娘子扯谎开脱?!
要知道,殿下府中向来不用女婢,清一水的男仆,更何况是这一眼惊艳、再见流连的女子。
宴会散了后,绮月才得了机会见了殿下一面,脸色实在说不得好,隐忍着怒意。
他吩咐绮月仔细调查李复别院舞姬宋莺莺的背景和踪迹后便离去。
故而绮月今日出现在此处,正是调查到宋莺莺每月月半和月末会来存义堂待半日,她便寻了送夏衣的借口,以此来“接近”。
宋莺莺没想到她会说到崔玉,不由地想起那夜在客房里,她犯蠢的一幕,眼中悔色划过,又怕绮月看出什么,捏了捏指尖镇定回道:“绮掌柜说笑。质子殿下王子皇孙,哪里是我能结交?不过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殿下心善,愿为我解围罢了。”
殿下心善?
绮月倒是头回听见有人说殿下心善,脑中闪过殿下惩治人的样子,看宋莺莺的目光不由带上一丝同情。
又是一个被殿下皮囊迷惑的女子。
“质子殿下虽不常露面,但气度温润,很是招长安城小娘子们的爱慕,但从未听闻殿下对谁人特殊过。宋娘子貌美,入了殿下的眼也不一定呢。”绮月捂着嘴打趣道。
或许是绮月眼中情绪过于外露,宋莺莺是告诫自己莫要与这些权高势重之人有太多牵扯,忙摆手说:“我对质子殿下绝无非分之想!先前只是还人情,还望绮掌柜莫要开玩笑,被人听去可不好。”
绮月见她不似作伪,这才停下试探。
王娘子料理好事务,见两人聊得兴起,提议逛一下存义堂,顺便瞧一眼正在兴建的屋子。
转眼半日已过,放下试探后,绮月与宋莺莺相谈甚欢。
更是对宋莺莺有了新的认识,原以为她空有美貌,却未想见识才情也不差,言谈举止进退有度,更是真心亲近几分。
入夜,长安城坊市歇了一日的繁华,浸入幽静,偶有犬吠杂声。
绮月漏夜至永兴坊质子府,面见崔玉,书房内还有一人,她走近一看,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暗侍无名,顿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她全当没瞧见这人,自顾自地将今日之事汇报,待说道“宋莺莺对质子殿下无甚非分之想”时,崔玉执卷的手微滞。
“她未对你身份起疑?”
绮月定是哪里露出马脚,她才故意在绮月面前说出“对他无意”之言。
“未曾。”绮月思索后回。
......
“你如何询的?”崔玉放下卷轴,盯着绮月问,仿佛要从她所言中抽丝剥茧。
绮月直觉殿下举止非常,但也只能回道:“属下当时说‘殿下很是招长安城年轻娘子爱慕,宋娘子貌美,或入殿下眼。’宋娘子听后反应强烈,急于撇清——”
绮月话还没完,就被崔玉打断:“不该如此问。”
“她是李复的棋子暗探,自己的心意越不过李复的安排。李复想她引诱某,她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做。”
绮月被这通言语绕地迷糊,恍然问:“属下接下来......还是——”
经营群芳楼收集朝中密信。
崔玉眉头轻拧,好似未闻绮月所言,自顾自道:“你仍去接近宋莺莺!某倒要瞧,她和李复葫芦里卖什么药!”
*
绮月与无名双双退出书房,正要一分两路,各回各地,就被无名叫住:“宋氏为何人?”
她一向看这扑克脸不太顺眼,神出鬼没,偏殿下信任他,哼道:“无名大人明知故问么?宋娘子的身份底细您不是最清楚?”
无名自然清楚,宋氏女原籍崔国江南人士,父母不详,为一江南名魁收养;七年前流浪至谢国边境,自此为李复豢养于别院,成了李氏舞姬。
无名被绮月言语一冲,垂首不言,绮月眼睛一横,不跟这木桩子废话,就要走,又被拦下!
“有事说事!”
“殿下也派我盯着宋氏女。”
什么?
绮月心头冒的无名火被压下,狐疑地瞥了无名,“你没听错?你也盯着宋莺莺?”
无名是殿下手底下最得力的暗侍,忠心为其一,更为重要的是武功奇高,专门为殿下处理长安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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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力能及之事。
可如今,她听见了什么?
让这么一块锋锐宝刀,去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疯了不成?
无名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你与她接触,宋氏女可是给殿下施了邪术?将殿下惑地五迷三道。”
绮月默然,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鼻头酸涩,深吸口气压抑道:“难道在你们男子心中女子都是爱慕你们的?我倒是瞧宋娘子光风霁月坦荡得很,倒是……”
她顿了一下,不好在背后说殿下坏话,又气不过狠瞪了无名一眼拂袖而去:“不知所谓!”
*
自那日在存义堂遇见绮月后,她时不时便邀宋莺莺去群芳楼,或是尝新肴,又或是逛逛首饰裁剪新衣。
宋莺莺拿起李复遣人送来的白玉蔷薇珠花步摇,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晃眼得很。
她回想起方才小厮说公子特意从南方寻来珍品白玉堂,移植在别院花园。
还说公子吩咐要他问一句:宋娘子可还喜欢?
平白撩拨,又有何意?
宋莺莺吃一堑长一智,就算那日在舞室李复所言不似作伪,可她也不敢再全然相信。
想罢将步摇收到妆奁最底层,收拾齐整后出门。
今日,绮月约她同去存义堂。
从别院到存义堂,要经过东市,东市繁华热闹,但道路不广,路边小贩摊位一摆,更是拥堵。
今日好似格外热闹人多,这条路半晌都走不出,反而有愈来愈堵的趋势。
宋莺莺前头堵着的并非中原人,而是绿眸蓄髯的胡人,嘴里叽哩咕噜,半句都听不明白,还是后头有人似乎懂胡语,嘀咕了句:“谁啊这是!居然把马车赶到东市里......”
宋莺莺被四处拥挤,只能扶住帷帽防止掉落。
幸好她没往里走太远,此时返回还有余地,便慢慢往边上移动。
好不容易从中间移到边上,宋莺莺急喘了口气,觉得呼吸通畅些,才逆着人流要朝外走。
“哗啦——”人群里突然哗然。
头也控制不住要向后仰,可能是帷帽太长,有人踩到带着往后去,她赶紧松开攥着帷帽的手。
宋莺莺转身后正前面的人群纷纷往前挤去。
她一时不察没反应过来,好像前面一堵高门迎面倒来!
就在她以为要被推倒之际,斜后方突然有人伸手攥住她的右手腕,使劲往后一拉——
迎面撞上温润宽实的胸膛,鼻尖萦绕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沉香气息,很是熟悉!
“嘶!”
宋莺莺忍不住倒吸口冷气,另一只手忙捂住鼻头。
这胸膛,可真够硬的......
“无事罢?”
崔玉低沉温润的嗓音充满关心在宋莺莺头上响起。
宋莺莺避开人群,才抬眼望去,眼中透着尴尬道:“我无事,只是......”
她指了指崔玉的胸前。
崔玉顺着她指的方向低头看去。
胸前上好的天青色绸缎上赫然沾染上点点血迹。
如雪打绿梅,零落成污泥。
9. 第9章 解局之策
第9章
“莺莺?”
绮月的声音似在耳边,唤回宋莺莺飘到天际的思绪,见她恍然回神才继续道:“怎地了?今日一直心绪不宁,可是有甚烦心事?”
宋莺莺想到崔玉低头瞥见胸前衣衫上血迹的神情,惊愕了一瞬,不似他寻常淡然缥缈的样子,但也只一瞬便恢复过来,甚至还贴心致歉,买了一顶新的帷帽,指引她抄近路出了东市。
像只优雅的猫突然炸毛,在瞧见有人关注时又戴上淡定从容的面具。
一点错都挑不出。
宋莺莺迎着绮月的目光,摇摇头:“只是东市今日人甚多,差些踩踏,有些害怕。”
“此时我也听闻,我出门得早,那时人还不多,后来听说时,正想遣人去告知你,你就来了。”绮月甩了甩手,看着刚写完的字幅,低下头一吹,未干的墨痕氤氲纸张,散开幽幽墨香。
她扬眉瞥向宋莺莺,把“快夸我”写在脸上。
宋莺莺看向她,笔走游龙,飘逸如神。她看过李复端正锋锐的字,也见过谢逐如铁画银钩的墨宝,但都不如绮月所写给她带来的心惊之感。
仿佛在她游云一般的字中,宋莺莺窥见了高山绿水,而非尔虞我诈。
“我刚做群芳楼掌柜之时,许多人不服。”
“他们说,我是女子,又目不识丁,酒楼开不到个把月就要关门大吉。”
世道艰难,女子更艰辛。
或面对男尊女卑的父母亲族;或置于三从四德的精神束缚;或处于外嫁女尴尬的境地......
外界对女子从商声音也颇大,认为她们本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不该抛头露面,认为她们左右周旋,就是不守妇道。
绮月冷嗤一声:“可你看,如今群芳楼蒸蒸日上,那些人便再也不敢多置喙。”
“女子掌柜又如何?目不识丁又如何?”
“便去学,便去练,便是要做给他们瞧!我们女子可不比他们差!”
宋莺莺被绮月的情绪感染,浅淡的呼吸间好似也染上豪情,她眼神明亮,艳羡不已。
“我很羡慕你。”
“有敢挣脱世俗的勇气,也有敢为人先的魄力。”
“你与我周围的女子很不一样!我真的很敬佩你,绮月。”
她的周围,大多女子都像菟丝花一般,想通过攀附权贵,来摆脱当下处境。
包括她,也未能逃离俗套。
她也是想从小周公身上,又或是李复身上,渴望着那一丝看不见摸不着的希望,能逃离入宫的命运......
今日这一番话,绮月就像光明璀璨的朝阳,将她的阴暗显露无余。
绮月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宋莺莺会这么真情实感地夸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想到宋莺莺的身份,倏地理解她这般的缘由。
被世家豢养的舞姬,看似风光,内里谁也不知。
再加上李氏如今的处境,李复那长袖善舞,野心不止的性子,别院豢养的舞姬都是他往上爬的阶梯。
绮月莫名对这个与自己妹妹一般大年纪的宋莺莺产生怜爱,不禁多说一句:“不用艳羡我,莺莺若想,也可以。李氏大郎那地儿,并非人人都能保全自身。今后有何处需要帮忙,我会帮你。”
绮月说着摘下腰间悬着的荷包,递给宋莺莺,“此为信物,若有难处,送到群芳楼,我就会知晓。”
宋莺莺接过,抚过荷包内里绣着一个小小的“绮”字,不好驳绮月好意,道谢接受。
心中却想,若是真有那一日,还是莫要把她拉下水得好。
*
夜深,夏夜蝉鸣不绝,质子府后园辟了一方池塘,小荷初露,在月光下摇曳。
崔玉站在小楼栏杆前,入目可见长安泰半坊市。
这座质子府原先为他生母——谢国华阳公主故居。
十年前他以崔国质子身份来,就被襄王安排在此处。
传言,华阳公主十分得老谢王的喜爱,十六岁出宫建府,老谢王不忍华阳公主离得远,命工部在皇城旁永兴坊建公主府。
工程浩大,制艺恢弘,两年才竣工。
这栋小楼,便是老谢王宠爱公主,为缓公主思念宫廷生活特意而建,从这儿可以看到皇城、宫城和大半坊市。
他记得幼时,母亲提及长安,最常说的就是这栋楼,她称为摘星楼。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1]
她在这儿,享受父亲的宠爱,过人的优待,手可“摘星”,绝非妄言。
可惜的是,随后两国开战,崔国有备而来,谢国惨败,无奈同意崔国提出的送华阳公主和亲的要求。
满打满算,华阳公主在这公主府住了不到一年。
到了崔国,原本娇艳动人的公主仿佛像被移出温室的花朵,很快就衰败下去。
沉默、寡言、无欲、无情。
直到生命耗尽,尽数枯萎。
崔玉驻足遥望着宫城方向,万家灯火都不及宫城明亮。
身后传来一阵压低的脚步声,扯回他的心绪。
他没有回头,右手握着一串佛珠,缓缓拨动,摩挲着佛珠上的佛偈,语气平和说道:“谢逐今日又提了入仕之事,第三次了。河西周氏最近在朝堂上愈渐嚣张,周缨已遏制不了大周氏功高......谢逐,想拿某做挡箭牌。”
绮月今日本不想来,毕竟崔玉手下众人,都无人敢在今日触殿下霉头。
五月初十,乃是殿下生母的忌日。
但殿下有过吩咐,每次她与宋莺莺见面,都要事无巨细上报于他,故而就算知晓今日特殊,绮月还是要来。
她没想到,殿下先说的是谢逐劝他入仕。
殿下手中众人职责分明,就像无名,专为殿下处理暗卫之事,常不在长安;而她,则是以群芳楼为掩护,暗中收集朝廷密辛;在殿下身边充当军师一职的,另有其人。
绮月斟酌后开口:“殿下心中应有决策,属下今日见了宋娘子,她好像有心事。”
崔玉眼前不由浮现今日午后在东市的场景,谢逐的妹妹明月公主闹着出宫,谢逐被缠得没法,便让崔玉带她出去。
明月公主娇蛮,出宫后驱马直奔东市去,造成东市拥堵。
崔玉趁乱离开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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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遇到险些遭不测的宋莺莺。
美人受惊也是十分好看。
温香软玉满怀,触之白皙如玉皓腕,只是出了些意外而已。
思及此,崔玉被撞的胸膛那处微微发烫,竟好似有暖风拂过,枝叶轻摇而去。
他掌心紧握那串佛珠,却总觉着不能压抑。
默然片刻,才说道:“李复一直在寻讨好谢逐之法,河西周之事交给他正好。”
崔玉并不在意绮月的反应,此事本非她理,只是碰巧来,碰巧听。
只是绮月却在听后反问:“李复若是入太子眼,起复李氏,宋娘子会有机会离开李府吗?”
她想,李复豢养舞姬,本意就是想靠着女人裙带构建起复李氏的纽带。若是有个振兴家族的机会送到他面前,豢养舞姬得人脉的做法总归被人诟病,宋莺莺或许可以离开困住她的别院,另寻出路。
“若你是李复,豢养了倾城绝世的舞姬,会放过吗?功成名就之法近在眼前,绝代佳人也该相伴在右。更何况,一切都是虚谈,李复也未曾成人上人,他这样的人,走一步算三步,事不成,不会放走手中的筹码。”
“以绝色相许,会事半功倍得多。”
冰冷势利之语从崔玉口中流出,让绮月对宋莺莺的未来蒙上一层忧绪,真话就是锋锐又难听的。
“殿下可有解局之策?”
崔玉眼神平静,瞥了绮月一眼,似笑非笑:“你在问何解局之策?问李复,还是问宋莺莺?”
绮月被他一眼看地如芒在背,初夏时节,竟觉身在冰天雪地。
殿下虽说待人不苛刻,更多时候就像天上云,远远地,看上去很平和。
但主子就是主子,他可以温和,做属下的却不能逾矩。
方才那一眼,就是给她的警告。
她带着目的接近宋莺莺,却也是她,陷得深。
绮月跪下,低头认错:“属下有错,请殿下处罚。”
“于李复,福祸相依;于宋莺莺,是吉是凶,全在她念。”
她愿做攀附权贵之人,此局于李复无论祸福,于宋莺莺而言,都是吉;
她若不愿做富贵笼中鸟,无论走向如何,于她都是凶。
绮月也想通这一关节,垂丧着头不言。
崔玉转过身,眼中灯火明灭,面容隐于暗处,让人看不透神色。
华阳公主当年,容貌过盛,纵然身为一国公主,荣宠加身,依旧逃不过和亲他国,红颜薄命的下场。
崔国国君并不善待她,新鲜劲儿不过两年,在华阳公主生下他后,他的兄弟也接连出世。
与其说他是老谢王强硬要来谢国,不如说他是崔国弃子,一个无母的孤子,在崔国国君眼中,能止戈,已是极小的牺牲。
华阳尚落如此境地,宋莺莺,一介孤女舞姬,又能好到哪里?
宫墙红瓦不可见,高台起舞犹在前。
绮月下楼前,忍不住回首望了眼崔玉,背影孤清,让人无法生出其它心思。
崔玉似有所感,微微一动,却未转身,随清风飘来一句。
“你非李复,某亦不是。”
10. 第10章 大周氏之祸
第10章大周氏之祸
谢国都城原是四朝古都,如今的宫城也历经四朝,谢国开国后精心修缮,再复恢弘。
谢明月却不太喜欢这地方。
趁夜深,从明月殿溜到了皇城东宫。
她拦住詹事不让通报,悄悄进了东宫。
初夏夜微凉,谢明月拢紧衣衫,看着书房灯烛轻跃才叩响门扉。
“笃—笃—”
“进。”
直至独属于太子阿兄清冽的嗓音响起,谢明月推门而入,在阿兄的注视下讪笑两声。
“阿兄……我错了……”
谢逐显然是对谢明月装可怜这招免疫,好整以暇地“哦”了声,道:“孤竟不知,明月错在何处?”
人前娇纵的谢明月此刻乖巧安静地站在书案前,耷拉脑袋,吞吐说:“我……我不该驱马去东市……造成道路拥堵……”
她说完瞥了眼阿兄,他仍板着脸,继续道:“也,也不该深夜出宫……搅扰阿兄。”
烛芯燃烧发出“噼啪”声,好似烧的并非烛蜡,烤的是谢明月的心。
直至袖口都快被揪烂了,谢逐才沉声开口:“谢明月,你还清楚自己的身份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是驱马过市,何人敢言公主之过?”
“至于深夜出宫,孤是你的兄长,自不会为这等小事惩戒于你。”
谢明月的心并未随着阿兄的宠溺之言放下,反而高高吊起。
她清楚,身为谢国公主,她唯一的胞兄自幼对她十分纵容宠爱。就连他政务繁忙之际,她吵闹着要出宫也未有疾色,而是妥善安排崔表兄陪同。
可就在那一日回宫后,阿兄便对她不冷不热,不再每日派人关切,还下令封明月殿,不让她外出。
她知道,阿兄定是生气了,故今夜装病,趁周围人乱套才跑出来。
原以为是驱马之事惹了阿兄生气,但并非此事。
“长安好儿郎过江之鲫,何必执着李复?李氏衰落门户,即便位列世家风光,那也是从前风光。你堂堂谢国公主,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谢明月心里的石头落地,沉默不语。
谢逐注视着面前人,她垂着头只能看到头顶柔顺的发丝,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出来的,钗环未饰,缓了缓语气:“知错了么?”
“阿兄,我没有错……”谢明月倔强抬头,眼圈微红,“明月只是心悦他,有何错?”
“他无能便是错,引诱公主出宫更是大罪!”谢逐说的话带着凛冽的寒意,字字插在谢明月心上。
她生平第一次,对阿兄生出一丝怨恨,呼吸急促,怎么也压制不住心头的火,咬紧后牙,瞪着谢逐吼道:“他不过是被家族拖累!若非如此,长安哪家儿郎比得过他?!”
“阿兄说我被人笑话,难道你没有色令智昏么?前些时候瞧上李府的舞姬,想要纳入东宫,新娶阿嫂才不过半年!”
谢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看着从小迁就宠爱的妹妹为着一个男子与他闹得这般难堪,眼中淬了冰剑般,连那对剑眉上仿佛都染上冰霜。
怒斥道:“滚回你的明月殿!若再与李复有牵扯,孤断他仕途!”
*
初夏入盛夏,天气越发燥热。
河西周府众人心中也是躁郁不安。
河西周在长安世家独大,先辈随谢氏王族打天下,传承至今,荣耀风光了数百年。
其间沉浮几番,却也还是屹立世家之首。
但此次,家主入狱,足以让他们惊惶不定,只觉大祸临头!
大周氏族子周乘看着正厅族人们接头私语,惶惶无措如无头苍蝇的模样,眉头深锁,胸膛升起怒意,却又无可奈何。
家族庞大如高树,有英才也有劣根,家族要繁盛,人丁为首,就算有平平无奇之辈,可出奇才的几率也随之上涨。
旁支要靠主家生活,主家也要依托旁支,久而久之,便密不可分。
此次周氏之祸,就源自家族内部。
旁系子弟仗着大周氏的名声在乡里作威作福,可那处乡里离长安甚远,本也无妨。
坏就坏在,闹出人命,还传到了长安城,捅到太子殿下面前!
旁系周荣,原与主家未出三服,家族荫封,本是在河西辖域内任职。可这人不思进取,又惹是生非,父亲便做主把他调到偏远之地做个里长。
就是父亲这一念之仁,纵容地周荣无法无天不识好歹。
竟私扣乡里赋税,强抢农户家的女子作乐。
那农家女烈性,竟从乡里四楼古祠上一跃而下自尽。
农家女的父母上门讨要说法,竟也被周荣下令打死!
她的未婚夫婿悲伤欲绝,连夜收拾细软逃到长安,正撞上太子代襄王祭天仪仗,一封血书,状告到太子殿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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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会审,父亲大周公,一世清名,锒铛入狱。
周荣!简直可恨!万死不足惜!
周乘越想越恨,腮帮鼓起,后槽牙都快咬断,耳边尽是妇孺低泣,更是心烦。
他怒目而视,浑圆瞪向跪在正厅外嚎哭不已的周荣亲眷,低吼道:“哭丧什么!周荣罪有应得,在河西靠着我父之名行恶,家主未驱他出族谱,还给他谋了里长的差。结果呢!你们做出的事,却连累家主入狱,还有脸在此处哭丧?!”
“来人!把这一家蠢货赶走!”
下人们闻令上前,就要将这两妇人拖拽扔出去。
跪在下面的老妇人奋力抵抗挣脱,竟让她寻到机会死死怀抱住门柱,她涕泪横流,朝着周乘喊道:“五郎啊!五郎!你可不能这么做啊——我们同出一族,你怎能如此对我们!荣儿他是犯了小错,可怎么说他也是你的族兄......你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好不好。”
“他生来有弱症,吃不了苦,牢狱之灾他撑不住的啊......”
“刺啦!”
随着一声出鞘,府外走来一身穿玄甲,腰别阔刀的高大身影,横眉冷眼,杀威深重。
他走到厅前,向下瞥了眼那老妇的滑稽姿态,直到她抖索一下才恭敬地朝周乘拱手道:“五兄。”
周和掠过厅内众人神态,五兄胸膛起伏不住,连话都不愿说,一圈砸在桌面上,不再看外头污糟一眼。
他得知有人拦仪仗递血书陈情事后就一路快马从河西赶回长安。刚入城门就得知父亲被下狱,又在临家门听这老妇一通蛮缠,早就火冒三丈。
他不似五兄文人一般好脾气,他是个武将粗人。
周和半蹲下身,风餐露宿顾不得洗沐,此刻情态骇人,好似阎王索命。
他凑近老妇,冷嗤:“周荣什么德行小爷我清楚!明日就开祠堂,除其名,他做的孽,自己担。”
老妇听见除名,眼睛蹭地怒瞪,就要大喊撒泼:“好你个——”
“咔!”
周和直接将出鞘利刀横在她脖前,门柱木屑“唰唰”掉落,露出内里。
“再敢胡言,我不介意手上再多两条人命。”
周和冷哼起身,看了眼被吓晕过去的老妇,和旁边惊恐的年轻妇人,吩咐下人:“把她们丢出长安城,派人严守,再敢入城,送入狱让他们一家团聚去。”
11. 第11章 李复的心思
第11章李复的心思
大周公入狱,周家人心惶惶,朝堂众人也觉风雨欲来,更是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就遭灭顶之灾。
恐慌情绪仿佛一夕之间席卷长安,行人匆匆,路过贴着封条的府邸时行得更快。
有官职的人家更是非必要不外出,就怕遭殃。
这一切宋莺莺已从罗浮那处听闻。
说来也怪,她前世与罗浮交际甚少,这一世却不知为何,罗浮三天两头就往她屋里来。
“三日前,大周公家的小七郎君将一对婆媳丢出长安城外,有不少人去围观,都听见周七郎霸道之言。今日在城外竟发现那婆婆的尸.首,溺毙在河中。有人议论是大周氏所为,可总归是碍于周家的权势,不敢置喙。”
罗浮手执香箸,从香盒中取出一颗香丸,焚香静气。
古朴的透雕蟠龙柱博山炉上悠悠升起薄烟,香气氤氲馥郁,映衬罗浮神色越发淡薄。
宋莺莺盖上香盒,罗浮方才所说之事在前世也发生过,却有所出入。
大周公因族人所犯锒铛入狱,周和赶走闹事的婆媳,没过几日,那对婆媳就被人发现死在城外山脚,身上有被野兽撕咬的痕迹。
这一世,竟是溺毙么?
她假意惊慌,低呼道:“难道是周七郎君所为?长安一向太平,怎发生如此骇人之事?”
罗浮瞥了瞥屋外,虽无人但压低声音道:“何人所为尚未水落,那对婆媳却十分蹊跷,一同被赶出,怎婆婆死了,可儿媳不知所踪。听闻京兆尹也出城查探,尚无所获。”
“长安城是太平,可谁让那对婆媳出城了呢。幸好咱们姐妹在别院。”罗浮见宋莺莺愣神,以为她被吓到,缓声安慰。
“可咱们,不可能永远都被别院庇佑。”
宋莺莺十分清楚,别院的舞姬都是棋子,棋子一旦脱离掌控,别院就是地狱阎罗殿。
罗浮闻言瞳孔微缩,讶异于宋莺莺的清醒,又迅速恢复温柔的模样,道:“莺莺何必自寻烦扰?公子对你向来是最好,何愁不得庇佑?”
她凝视着对面的宋莺莺,容颜姣好,仪态独秀,心里酸涩更重,阴暗更深,面上却愈发沉静柔和。
留意到出现在屋门口的拂云,从席上恭敬站起,垂首而立。
宋莺莺察觉罗浮的动静才发现屋前站着一人。
“公子传唤,请宋娘子一往。”
拂云还是那幅公事公办的语气。
李复的书房向来是别院禁地,可这已经是宋莺莺重生后不知第几次踏入此地。
除了重生第一日,她莽撞前来,为东宫之事争取时机。
近些日子,都是李复遣人主动传唤。
头回她尚且惴惴,不知李复所欲为何;后面也就泰然处之,总归她最近没有出格,既没有去搅乱他的宴局,也未曾与那几个不对头的舞姬扯皮。
宋莺莺踏进书房,李复跪坐席上,案上摆着书简。
她照常安静地在中央的案几旁跪坐,暗暗松了背脊,看了眼案几上散发香气的精致糕点,移开视线。
“今日糕点未加糖,可以尝尝。”李复放下书简,淡然又带着侵占的视线在宋莺莺坐下就黏在她身上。
宋莺莺刚放松下的脊背又陡然僵硬,低声应了一句,挑了块小巧的糕点慢慢品尝。
时辰不知觉过去,李复再抬头时已日薄西山。
宋莺莺仍跪坐在案几前,头如捣蒜,梦中会周公。
她打扮得素净,发髻上并未多妆饰,却也难掩姿色过人。
睡着的她比清醒的她少了丝设防,更让人想要亲近。
李复俯身,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发力,将她抱了起来,轻飘飘的,一看案几上,只动了一块糕点。
宋莺莺只觉踩空,一下子惊醒,入目是李复近在咫尺的面容,而她,被他抱在怀中。
她瞳孔微张,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直到李复将她置于书房里侧的小榻上。
刚一落下,她就要起身:“莺莺一时困怠,公子——”
“莺莺。”
李复一手按在她手腕上,止住她动作,温和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离得极近,她能感受到李复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垂上。
更是感受到李复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髻,一下一下地顺着微乱的青丝。
宋莺莺身子陡然一僵,不知如何动作。
“那支步摇,不喜欢么?”
“从未见你妆戴。”
李复能察觉怀中之人的僵硬不适,但不舍分开,他盯着眼前的耳垂,白皙小巧,珍珠坠轻微晃动,仿佛在他心尖泛波涟漪。
“公子所赠,过于贵重,故不敢妆饰。”
她微微后退,离他半臂,才减轻压抑,默默要收回被触碰的手,道:“您说过,莫要出尖冒头。”
那是宋莺莺刚才别院三个月,性格孤僻古怪却舞艺出众,遭了人陷害,闹到了他这边。他当时苦于家族振兴之策,虽对这个美貌还是自己亲手带回的女子有些怜惜,替她出头。
但也让拂云暗中警诫她谨小慎微些,莫要惹是生非。
没想到她记到现在,还拿此话堵他。
果真是记仇的小女子。
李复侧过脸,唇角扬了扬道:“此后不用了,莺莺值得最好的。我......我近日得了殿下器重,起复已提上日程。莺莺可愿与我一同?”
宋莺莺看着眼前,李复目光深邃,眼底似有星辰闪烁,好像她真是他心中所爱,梦中所想。
前世她一直在等一个承诺,最后只等来一杯毒酒。
今时今日,他的承诺,她执着了一生的东西,仿佛都不重要了。
宋莺莺并不全然明了李复突剖心意的缘由,从他只言片语推测或许是已经搭上谢逐这棵大树。
倒与前世通过送她入宫才得谢逐青眼有些出入。
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假意欢喜,骗过情意正浓的李复。
从他口中得知,谢逐将大周氏的案子交给了他。
在宋莺莺看来,这并不是件好事,至少不全然是好事。
谢逐想要拔除大周氏的势力,忌惮大周公的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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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执政,定会想法子削权。
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氏并非这么好处置的,况且,李氏如今衰落,事成不成尚无定论。
更何谈虚无缥缈的情意。
*
东市,群芳楼二楼。
自李复剖白心意开始,宋莺莺每日都会收到拂云送来的示好的玩意儿。
她不堪其扰,这才到群芳楼躲个清闲,却没想到到这儿也碰着事儿。
“红罗如何了?”
宋莺莺一到二楼就听见绮月问身边的仆从,语气难掩焦急。
绮月也瞥见楼梯口的宋莺莺,招了招手示意她随意。
“红罗上吐下泻,已经送去医馆了。可是掌柜......安清郡王已经到了,戌时将至,这缺了红罗可如何是好?!郡王他得罪不起啊!”
仆从也慌了,急得双手直抖。
“绿袖呢?”绮月拧着眉,看着楼下人头攒动,愈加焦躁:“她善舞,替红罗上场!”
“不成啊!”伴舞也围聚在绮月身边,绿纱曼妙,纤腰半露,其中看着稍稳重的伴舞说:“这支折腰舞极难练成,又兼顾中原和西域舞艺之特色,融会贯通才能显出此舞风情。红罗练了一年才有如今的成就,绿袖尚未涉及此舞,恐会弄巧成拙......”
“可此舞若无主舞,如何上场?难道让楼下这些人全都离去?!”
绮月显然是无计可施,愁得直扶额头。
“折腰舞么?我倒是练过,不知是否需要帮忙?”宋莺莺在听见折腰舞的时候,就开始留意这边的动静。
“真的么?莺莺你真的愿意帮忙?”绮月闻言如抓住救命稻草,也失了以往沉稳,抓着宋莺莺的手,再三确认。
“先前曾有学过,旁人都不爱西域元素,我倒是相反,颇爱折腰,时不时自娱。”
宋莺莺瞧了眼漏刻,离戌时不过半刻,对绮月说道:“时辰紧迫,我先去更衣,放心吧。”
一旁的伴舞见宋莺莺帮忙,也如释重负,这段时间宋莺莺常出入群芳楼,她们都清楚她是掌柜的好友,相处得很融洽。
“多谢宋娘子愿意帮忙,只是,咱们都未一同排过......”
“无碍,你们照常排练时走位即可,我心中有数。”
*
安清郡王坐在一楼离台子最近的一排中央,左边坐着周和,右边尚空着。
他百无聊赖瞥一眼台上平平无奇的舞乐,对周和嘀咕道:“崔三郎怎还没到?这舞看着真没意思。”
周和今日未着武装,世家公子打扮,一袭墨黑衣衫衬得他举重若轻。他原不喜这风月之所,但族中出事,正要找寻门路,安清郡王是皇亲,他相邀周和自然要来。
郡王可称崔质子为三郎,可周和还是要顾及崔质子的身份。
“听说崔殿下喜静,不常出门,迟了些也有可能。”
安清郡王“唰”地一下合拢折扇,凑近周和,悄声说:“他喜静,可有人偏就不想让他静。身在长安,哪有身由己的。瞧吧,咱这位三郎殿下,躲不了多长时间清闲了。”
12. 第12章 细腰
第12章细腰
乱世中无人可独善其身,身为王族,更是如此。
崔玉,就算无政权之心,也会有人要将他拖进这看似金玉的泥污地。
安清郡王悠哉悠哉地晃了晃折扇,盯着台上陆续上场的舞姬,身侧不知觉就落座一人。
月琴轻悦灵快,从掌琴人熟练的弹法中pop流露,十数舞姬合着乐声舞步轻踏,微曲的长发间杂彩带编织,异域空灵之感极烈。
崔玉对舞乐兴致缺缺,虽然谢逐听闻他对先秦舞乐颇有研究最近常与他论讨,但他骨子里并不喜爱此等,只是迫于营造出醉心权力世外的样子罢。
前调一出,他便听出这支折腰舞。
很快,密集的小鼓声声而响,月琴声止,胡琴代之。
舞姬们舞步随鼓点而动,聚拢成一团,转而如散花天女般偏旋而开——
舞姬们扭身散开,拱卫中央傲然独立之人。
蓝衫红裙,裙摆铺散,舞动行走步步生莲。
曲调由胡琴主导,逐渐脱胎中原,更近西域神秘鬼魅。
崔玉仿佛什么都看不见,视线只容台上那最艳魅的身影。
蓝衫只遮住腰以上部位,白得亮眼的腰盈盈一握,随着鼓点扭动翻折,腰上松松系着金线,零星挂着几串铃铛,叮铃作响。
这并不是天山上清高出洁的雪莲,而是堕魔而生,勾魂摄魄的莲妖。
一舞毕,台下鸦雀无声。
良久众人才从台上惊艳的舞曲中挣脱,震惊之余满堂喝彩。
安清郡王视线直愣愣地追随红裙人而去,直至佳人身影消失在台上,喃喃:“此女只应天上有……不想红罗娘子竟有如此技艺,可叹可叹。”
崔玉听见安清郡王呢喃,搭着眼帘。
今夜琉璃酒盏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化红。[1]
更有胡琴吹,小鼓击,筝筝泣,皓齿歌来细腰舞。[1]
只是,所言红罗?
不尽然。
宋莺莺舞毕便要回房换回自己衣衫。
舞姬们献舞顺利,闹在一起喜极而泣,她也被拉着耽搁了些功夫。
回到三楼已经是一刻钟后,楼下尚有其它节目演奏,三楼是楼内伶人花魁的居所,只有红罗身子不适,房内映出微弱烛光,在一楼灯火通明的映衬下闪烁跳动。
她绕过红罗的屋子,绮罗给她安排的房间三楼最里处。
她正要推门而入,眼前的墙壁上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朝她逼近。
宋莺莺骤然回头,瞧清身后之人时诧异地眉尾微动,愣了一下回身,竟是崔玉。
“先生?是迷路了么?”
她的声线清淡泠然,好似山中清泉,不似台上舞动时甜腻魅惑。
崔玉面色无波,光影绰约下宋莺莺容色愈加绮丽,细腰上的一圈铃铛在皮肤上留下剪影。
上回拥她入怀的感觉浮上心头,被她撞过的胸膛微微发热,仿佛就在昨天。
崔玉并不回应她的疑问,宋莺莺拧了拧眉,警惕地后退一步。
顿了顿道:“先生自便。”就要推门而入。
却没想到,在她开门之际,身后传来一股力道推着她入内,温热的身躯贴近,裸露的腰际搭上一只手,宋莺莺身子僵直,细密的汗毛竖起!
“啪嗒。”房门被关上。
宋莺莺心中升起一阵怒火,使劲推开他,怒不可遏地挥了一巴掌。
“啪——”
这一挥极用力,宋莺莺的垂下的右手微微发抖,。
字句从嗓子里逼出:“我自问未曾为难过先生,先生如此逾矩,究竟是何意图!”
崔玉不设防,被推到房门上,木房门“吱呀”一响,面皮就被宋莺莺扇地歪向一边。
他舌尖抵了抵被扇麻的腮边,瞥向身前质问自己的宋莺莺。
看来是气狠了,呼吸沉重,美眸怒瞪。
崔玉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尤为明亮,眼中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不知是愤怒还是嘲讽。
她不甘示弱地紧盯着他,两人僵峙着。
无声的情绪在房内纠缠。
没多久,崔玉讽笑一声,说出的话与面容温和的他截然相反。
“你听过一句话么?”
“木秀于林风摧之。”
“你什么意思?”宋莺莺自然听过这句话,可这与他浪子行径有何关系?!
“很快就会知道了。”崔玉丝毫没有被掌掴的羞愤,只目带讽意地觑了她一眼。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房内寂静,房外传来杂乱的一阵脚步,窗纸上也印出一个走路歪七扭八的影子,前后倒走,嘴里还发出些许的嘟囔声,渐渐在她门口站定。
宋莺莺一眼不眨地盯着外头的影子,影子旁边就是崔玉,他抱胸靠在门上。
此刻正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瞧她。
“砰砰砰!”
“红、红罗娘子!”
房门被人拍得震天响,宋莺莺并不作声,也听到了门外人喊的“红罗”。
可是红罗分明在同层另一间房内。
这间屋子是绮月临时分给她,平常并无人居住。
难道,是方才台下观舞之人,不知从何处知道她在这间屋子,循了过来,却又不知她真实身份,口口声声唤着原先的舞姬红罗。
宋莺莺思虑一番,看向崔玉,他也看着她,嘴巴微动,无声说出:“安清郡王。”
是他!
安清郡王谢无边。
谢逐的堂兄,也是谢氏王族里最混不吝的一个,流连烟花柳巷,整日招猫逗狗,荫封入仕的官衙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重生伊始,她想入小周公府,借此摆脱入宫的命运,虽然失败,但也不曾多苦恼,总想着再寻机会。
可她,并不想要谢无边这个机会啊......
不提他拈花惹草的性子,就说他与谢逐的关系,王族之人都不在她考虑的另一条路上。
许久不见屋内有动静,屋外的人显然没有耐性,加大力道想要破门而入,这扇门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宋莺莺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崔玉身上。
她走进两步,顶着崔玉好整以暇的目光靠近,轻声道:“先生,请帮帮我。”
“某可是登徒子,为何要帮?”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先生莫要挂怀。”
语气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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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忏悔。
崔玉的视线从她编织复杂的辫子上移开,定在额中央的朱砂痣上。
环抱的手臂松下,掩在大袖下的手指摩挲,哑着声音朝门外道:“是谁?”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两声带着调侃的笑声,只听到:“是三郎啊......本、本殿就不搅三郎的兴、兴致了,走了!”
直到门外身影又磕磕绊绊消失,宋莺莺才松了口气。
“某救了你第二次。”
崔玉清淡薄凉的声音在她身前想起,宋莺莺抬头,正对上他注视的双眸。
*
烛光幽微,窗扉随风拍打轻轻作响,夏风送来一丝凉气和花香。
崔玉状似无意,伫立在窗边瞧向烛光下臻首低垂之人。
都说灯下看美人,前人诚不欺。
宋莺莺已经换了身衣衫,石碧青的外衫生生压下她的艳色,衬得她清冷不可侵犯,也更显温柔之色。
她手中捏着一颗鸡蛋,仔细剥去蛋壳,用帕子裹住白嫩的去壳鸡蛋,递到他眼前。
“热鸡蛋滚一滚,明日应该不会留下痕迹,也不会肿。”
崔玉接过,放在面皮上滑动,见宋莺莺盯着他瞧,故意“嘶”了一声。
宋莺莺脸上浮现一抹歉意,不安地捏捏手指,硬着头皮道:“抱歉,先生大义,救我两次,合该报答。先生有要求,尽管相告。”
崔玉高她两头,转身向窗外,今夜十五,月色正当好,月光撒在他压在窗棂的手背上,修而长,骨节分明。
宋莺莺盯着那只手很久,都不曾听崔玉回复,斟酌开口:“先生一看是身份贵重之人,想必我一小女子并不能为先生解忧。那便等先生想到再提——”
“告诉某,你的名字。”
宋莺莺话未说完,崔玉出言打断。
他偏过头,脸庞在月光下蒙上一层似幻而真的光泽,分明是平淡至极的语气,也是一个不足而提的要求,却让宋莺莺听出几分胆战心惊之感。
确实,今世与他相遇不过四次,除了第一次是她帮他解围,后三次都是崔玉替她挡了麻烦,甚至还有一次涉及安危。
她一直没告诉他名姓。
宋莺莺自重生回,即便她一再压抑,也十分清楚,她带着一股戾气而来。
她骗李复,耍心机,为了不再入宫。
她故意帮崔玉解围,有意在茶楼巷外对他讲那番话,为了他未来某一天,成为崔国新国君征伐谢国之时,可以心狠些,了结谢逐。
她曾感激李复,在她颠沛之际收留她;也曾为谢逐千余日的深情蜜语动摇,想替他分忧主动献舞高台上。
可这些人都辜负了她,事后还做出深情无悔,潜心怀念的姿态来恶心她。
她不能忍,也不想接受。
宋莺莺缥缈的目光渐渐落在崔玉仍微微泛红的左面颊上,他应该是瞧不见,并没有热敷到掌痕边缘。
他一动不动,似乎固执地在等她的回答。
宋莺莺伸手抬了抬他的手臂,让裹着鸡蛋的帕子移到掌痕边缘处。
“我叫宋莺莺,琵琶金翠玉,弦上黄莺语[2]的莺。”
“某名崔玉,翠玉之玉。”
13. 第13章 舍弃
第13章舍弃
大周公入狱一月,三司会审的结果也在朝会昭告。
河西周氏周荣,私吞赋税,草菅人命,判流放;河西周氏大周公周竹隐,管教族人不力,仗十,贬明州刺史。
此昭一出,朝野纷扬,不少人为大周公求情。
他年将花甲,怎能经受住刑罚之苦?
任太傅之职,桃李天下,自有拥护之人上赶着为他求情,其中也不乏大周氏暗中手笔。
本以为新执政的太子殿下会迫于压力免去责罚或从轻发落,却未想到,在众臣求情的朝会上,殿下泪洒金銮殿。
声言法不容情,法主天下,若人人皆以年老和功勋为非作歹,岂不乱套?
又言,太傅明面于他是君臣,私下与他为师长。
师长有难,学生自当襄助。
法情两难全,愿以己身替太傅领责罚。
此话一出,在一旁大周公周竹隐动了,他颤颤巍巍向前几步跪在谢逐面前,老泪纵横,直言殿下尊贵,怎可代臣受过,一切皆由他管教族人不力,才致村民受害,殿下劳心云云。
......
“最终,僵持不下,是周七郎以双数仗刑代父受过,也无人反对。”
罗浮和宋莺莺走在长安街头,正遇一行车马仆从,驮着细软驱马向城门方向去。
她瞧了眼,是大周氏的仆从,看着渐远的车驾,对宋莺莺说道:“大周公在朝已久,权势深重,如今不过月余便高楼倾塌。但也是心气高,太傅之位做得久了,遭贬谪后竟然直接辞官回乡……”
宋莺莺站定远眺,看见城门口惜别的大周氏一族,心头不知为何浮现一种不好的预感。
前世大周氏之祸收场可比今时惨烈得多。
三司会审并不止审出周荣之过,更是牵扯大周氏嫡系子弟的罪祸,尽管朝中有人为大周公进言也无用,最终大周公在狱中突发恶疾而亡,大周氏也一蹶不振。
如今虽然告老请辞,却是急流勇退,保全性命和家族声望。
谢逐也全了师生情谊,不至于被诟病残暴无情。
宋莺莺细细回想大周公之祸前后两次经过,苦思无果只得作罢。
左右大周公之事于她并无关联,她寻求的转折机遇也与他无关。
*
自从那日在书房他剖白心意后,这些日子,倒是未曾再见李复。
他好似颇为忙碌,她收买的一个仆从每日都会将李复的行踪通过别院小厨房的途径送给她。
【公子入仕,得了刑部郎中之职,从五品。】
【家主为公子物色世家中适龄女子,公子以先立业为由相拒。】
......
【公子在城中茶楼,被公主拦住,闲话许久。】
宋莺莺扯开丝线,一封封看过传来的信纸,在看到最后一封时心里一动。
公主?
明月公主么?
谢氏王族子嗣凋零,尤其是襄王,一生只娶一人,生下一子一女,子为太子谢逐,女为公主谢明月。
王后仙逝后,襄王日日思念,相思成疾,后寄托仙家道术,渐渐不理朝政,太子谢逐代为执政。
公主对李复......
莫非有情?
可是公主不是在一年后就要和亲吐蕃么?
一年后崔国在边境作乱,试图挑起两国纷争,而谢国西边吐蕃也跃跃欲试,在中浑水搅局。
谢逐无法,周和将军在大周公死后就颓废不堪,国内少有骁勇将士能同时派上战场,不得不与吐蕃和亲,以系两国邦交。
可宋莺莺觉着,或许公主的出现是她离开长安的转机。
比先前她所想的委身小周公之法更好,她甚至都可以全身而退,回到江南去。
家主要为李复议亲,公主又对李复有意,李氏族人想必对此乐见其成,她不如再添把火。
有了公主在,李复顾着王族颜面,也必然不会再养着别院舞姬,更别提她这个曾得李复青眼的舞姬,到时候,怕是李复会主动遣散她离京。
宋莺莺左手执笔,蘸墨写了封未落款的信,趁着夜色无人送到小厨房炉灶的夹层中。
明日清晨,那名送菜的仆从就会拿走这封信,送到绮月的手中。
若进展顺利,很快,她就能离开长安。
*
翌日午后,群芳楼尚未开张,绮月和无名都在四楼掌柜房内。
房内,还有崔玉。
无名昨日才从洛阳回到长安,殿下遣他一路跟随大周公回洛阳主家。
路上遇到两拨刺客,皆是死士,都被无名暗中提前了结,送大周公安全抵达。
崔玉听他说着,拿起茶盏吹了吹面上茶沫,嗤笑道:“谢逐打得一手好算盘,也够心狠手毒。”
周氏势大,在山村便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被周荣强占女子的未婚夫婿,如何能从偏僻的山村,一路平安地到长安,还正巧在太子祭祀游行之日得诉冤屈。
其中不乏谢逐的手笔。
他厌倦被太傅管教,恼怒太傅在朝中的声望,已是暗中搜罗了许久太傅的错处,正好王族暗探访到周荣的德行,做了一出人命戏,又找人扮作失去未婚妻的可怜夫婿,上京告状,借此拔除大周氏。
他也怕被御史弹劾不尊师长,故意在金銮殿上演一出师生情浓的戏码,全了自己孝义之名。
在周和代父领罚,大周公自请辞官后,他仍是害怕大周公声望过高,桃李天下,欲在返乡途中杀之后快。
“咚咚咚。”
三人顿时凛然,都望向房门口,绮月清了清嗓子开口:“何事?”
门外小厮回道:“掌柜,有您的信。”
绮月放下帷帐隐住两人的身影,才走到门前打开门,接过那封信。
听着外头小厮离去,她撕开信封,展开书信,字迹熟悉,是宋莺莺的来信,可她却在看完信后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何人来信?”
崔玉的发问拉回绮月的思绪,她绕过帷帐,将书信递交给崔玉,才回道:“是宋娘子的信。”
他接过书信,入眼是一手娟丽的簪花小楷。
【绮月阿姊,展信安好。
妹遇一事,颇为棘手,与妹一生有关,实无法,求绮月阿姊出手相助。
妹之主,李氏公子李复,得明月公主青睐。
烦请阿姊将此事暗暗流传出去,以告李氏家主。
妹之自由身,全系阿姊。】
崔玉看完,将书信折好,压在手下,抬眼看绮月,说道:“你们与姊妹相称?”
绮月本以为殿下会问公主与李复事,万万没想到会问她与宋莺莺,只回道:“宋娘子年龄与属下幼妹相仿,为人赤忱又晓进退,故而属下与她私交来往以姊妹相称。”
无名倒是头回听绮月夸人,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崔玉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晓进退......
他想起那夜她低头致歉的模样。
确实是个会审时度势的。
“殿下......公主与李复的事情,要传到李氏族中么?”
房内寂静,绮月见崔玉但笑不语,主动问道。
崔玉起身,大袖随走轻摆,边走边说:“谢逐已经知晓公主与李复之事,让李氏族人知道,也并无不妥。毕竟公主娇蛮性冲动,也藏不了多久。”
说罢便离去。
绮月得了主子的意思,心下便开始思索要怎样将此事传出,却听见无名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的妹妹,我已在尽力找寻。宋莺莺是主子下令要接近之人,你可别为了私情,沉溺自己,她不是你的妹妹。”
她最不喜的就是无名自以为是的劝告,不咸不淡回道:“我自有分寸。”
复又觉着小题大做,缓了语气:“我妹妹的事,劳你多费心了。”
无名走后,绮月勾起帷帐,回到书案旁,想要烧掉宋莺莺传来的书信,却见书案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书信。
*
传信后又过四日,京中隐隐有传闻公主对李复一见倾心。
这是罗浮连着两日带给她的消息。
宋莺莺高兴极了,白日练舞,夜里便已经开始盘算着收拾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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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李复解散别院时她带走的物什。
她收拾好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碎银和几套轻便的衣衫首饰。
她把布包藏在柜里,压在冬日衣衫下。
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盼着离开别院的日子。
终于在第五日,李复来了别院,见了宋莺莺,盼到了离开的日子。
却并非宋莺莺想要的“离开”的日子。
李复在宋莺莺的舞室见她。
他站在窗边,窗外是开得正好的蔷薇花。
宋莺莺说不明白他的神情,有挣扎,有不甘,还有不舍。
良久,他垂眸,凝视着宋莺莺的双眼,低声说道:“莺莺,你愿意帮我么?”
轰!
宋莺莺的脑海仿佛瞬间被炸开,撕扯着她回道很久很久以前,前世的场景。
他也是这么满目深情,与她诉说他的情意和无可奈何,祈求她入东宫,帮帮他。
他甚至还许了很多誓言,说他此生挚爱唯她;待他功成名就会想法子让她从东宫离开;等他致仕后会与她同游山水......
一个都没做到。
宋莺莺心中冷眼瞧这一幕,李复的身子佝偻下来,一双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攥得生疼。
他埋进宋莺莺手中,脊背微微颤抖,声线不稳,还在诉说他的无奈和苦楚。
宋莺莺眼眶蓄满了泪,分明心中已经看透这人的面目,泪却止不住落下,仿佛是为前世的自己而哭。
那时的她并没有哭,甚至还宽慰近在崩溃边缘的李复,并为自己可以帮助到李复而高兴。
多傻啊。
“公子是想让莺莺入东宫么?”宋莺莺压抑着哭腔问道。
李复攥紧了她的手,苦声说:“殿下要降罪于我了......李氏不能没有我你知道么?!我这么多年的筹谋,眼看不久的未来就要实现,我怎么甘心......只有你能帮我了!殿下很中意你,只要你帮我,我就会平安无事的......莺莺......”
“公子不是说想让莺莺与你一同见证李氏的辉煌么?是不作数了么?如今就要将莺莺推开,送到其他男子怀中?”
宋莺莺想要抽回手,但李复像惊吓一般,又握住她,这回他抬头了,看见宋莺莺泪流满面地质问,怔了怔。
“那些离开的舞姬,也是被公子这么哄着、骗着送到长安勋贵府上的么?”
“公子对多少人说过誓言,又诺了多少誓言?”
宋莺莺一句一句地问着,仿佛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撕破,摆在李复面前。
既让他难堪,也是给前世的自己一个答案。
李复僵直了背,缓缓站直,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莺莺,像是被人戳到痛处,说道:“没有别人。只有你,是我这么多年最不舍送出去的一个。若非殿下问罪来势汹汹,我会践行对你的诺言......”
宋莺莺伸手抹去眼泪,眼眶微红,讽道:“可惜,都怪殿下阴晴不定,才累得公子不得不把最不舍的我舍出去了,是么。”
“你——不可置喙殿下。”李复想要斥责,却在触及她粉腮红眼时放轻声音。
“莺莺有自知之明,自然是比不上公子的前程,比不得李氏的荣光。蒙公子当年收留之恩,粉身碎骨都难报恩情。”
“殿下与公子是如何商议莺莺的去处的,总该让我明了。”
“六月初六,殿下想以宝林的位份迎你入东宫。”李复声音发紧,右手紧握成拳才能缓解心中愤懑。
与其他男子商讨割舍心中挚爱的滋味,令他耻辱又痛苦。
直到那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权势的重要,无权无势,便是连心爱的女子也要拱手让人!
宋莺莺不再看他惺惺作态,只盯着外面的蔷薇,一字一顿道:“我只愿以宫廷乐府舞姬的身份入宫。”
“还烦请公子替莺莺转达,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李复闻言皱眉,却不立刻应许,急匆匆离去估摸是要去回话。
宋莺莺折下一支蔷薇,却松手掷于地上,不再看一眼。
计划有变,看来是得提前离开了。
14. 第14章 夜逃
第14章夜逃
农历六月,正值小满,遵礼前朝举大朝会商讨农耕,阖宫肃静,宫人埋首而行,井然有序。
谢明月被关了几日禁闭,丝毫不见愤懑,脚步轻快朝太极殿去,公主殿的宫人远远被甩在身后。
等到左延明门时,正赶上散朝。
谢明月看着官员从殿内走出,一眼便瞧见着浅绯官服之人,站在阶下不动。
长云手里握着一把伞,紧赶慢赶终于追上公主,忙撑伞掩住,急喘道:“公主,别晒着,虽未至酷夏,这日头也烈着呢!”
后头宫人也停在公主身后,长云把伞交给小宫人撑着,取下丝绢擦拭公主额角汗珠,却见她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这才转眼看去。
这一看不得了!
不是城中李氏的公子么?
公主她!
长云登时挡在公主面前,阻隔她的视线,硬着头皮迎上公主幽怨的视线,又想起太子殿下的吩咐,咬着牙说:“太子殿下不允您与他来往……”
明月公主为太子唯一胞妹,出行阵仗自是不小,再说此处是前朝朝会必经之路,骤然多出一群人自然引人注目。
但大多瞧清是公主后也就离去,李复却是驻足,微微颔首行礼后才出宫。
谢明月自然也注意到,嘴角不禁漾起一抹笑,踮着的脚落地,眼神明亮,先前的幽怨情绪一扫而空。
听说阿兄提拔他任职刑部郎中,他终于能实现抱负了。
阿兄看似不喜他,实则还是疼爱自己的,爱屋及乌想必不会多为难李复。
谢明月想明白便往两仪殿去。
阿兄散朝后定会先寻父王再回东宫。
谢逐从两仪殿出来时,正遇见刚到殿外谢明月。
他视若未见,振袖离去。
谢明月抿抿唇,朝着父王的贴身内侍做了个苦脸,急匆匆转身朝谢逐走去。
“阿兄!阿兄!你等等我!”
“阿兄还在生明月的气么?是明月错了!明月不该惹阿兄恼火……”
“阿兄起用了李复,难道不代表阿兄不气了么?阿兄别不理明月啊……”
谢逐脚步一顿,骤然停住,并非因谢明月一番话,而是……
他回头看她,她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袖袍。
消瘦了不少,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盯着他,嘴角还扬起狡黠的弧度。
“放手。”
“不放!”谢明月还是一如既往的娇纵,“阿兄快原谅我,不然……不然我就去父王殿里告状了!说、说你虐待幼妹!”
谢逐闻言眉头一拧,一手反捏住袖子一扯,袖子就从谢明月手中滑出。
他又拿出一方锦帕丢到谢明月怀里,没好气道:“擦干净。”
谢明月听话地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在谢逐的注目下没敢耍一点小聪明。
她知晓阿兄素来的习惯,但凡从父王处出来,必是要焚香沐浴后才与人触碰。
“父王潜心修行,莫要搅扰。”谢逐闻着身上隐隐的香味,心下烦闷,快声说道:“李复入仕,孤已给过他机会,全看他自己。你是公主,可别自降身份,有时间去东宫陪太子妃说说话,别成天围着李复转。”
绕过宜春门,便到了太子妃居住的殿宇。
太子妃出身长安颜氏,是父王亲选的太子妃人选,温柔亲切,端庄大方。
谢明月及至东宫时,太子妃方梳洗完,宫人正在布菜。
她一瞧见谢明月,扬起笑容,起身走到她身边询问:“明月来得正巧,今日膳司局上了你爱吃的云吞,快来尝尝。”
谢明月点头应好,坐在太子妃身旁,看着太子妃热情地给她夹吃食,心里更为皇嫂抱不平。
皇嫂这般温柔贤淑,又是出身名门的世家贵女,阿兄不懂得珍惜,偏偏看中了一个舞姬!
原以为阿兄歇了心思,却没想到她方才来时路过东宫教乐司,里头忙里忙外,遣了长云去探,才知晓是阿兄吩咐,不日教乐司会来位舞姬,太子殿下亲自为她挑选了房间和器具,今日正装饰。
谢明月一听就是是先前将阿兄迷得五迷三道的那个舞姬。
一顿饭如同嚼蜡,皇嫂越对她好,她心中就越是过意不去。
直到要离开东宫时才靠近她,低声说道:“阿兄他......或许是起了纳妃的心思。”
在瞧见皇嫂面色一僵后,匆匆开口:“皇嫂莫怕,明月是站在你这边的!”
说完便拎着裙落荒而逃。
太子妃颜氏徐徐恢复从容之色,又是一副温柔可亲的神态,可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中如潮涌至的妒意和杀心。
她从来都知晓太子与她毫无情意。
可哪又怎样?
她要的不过是太子妃之位,未来一人之下的皇后尊位。
她还是颜氏女时,在长安贵女中并非最出彩的。
王氏女、卢氏女、郑氏女......纵然出身不分上下,可只要有她们在,旁人的目光仿佛都不会停留在她身上。
皆因王氏女外向有趣儿,卢氏女娇柔惹怜,郑氏女才情最高,而她颜元意,只有温柔和气这个评价,说得好听是温雅,说不好听就是没有脾气,同随波逐流之辈无甚两样。
她最得意的,便是得了与王室的婚事,成了谢国的太子妃。
万众瞩目的滋味更加让她欲罢不能。
颜元意并非不知太子对她无情,不过是为了更快从他父皇手中过渡权柄,才急着成家。
还记得那夜,太子神色淡淡,丝毫没有新婚之喜,仿佛成婚的并不是他。
她尚记得,太子对她说出与颜氏联姻的真相只是为了稳固执政地位时,她满心的欢喜在那夜彻底割裂。
她向太子要了一个请求。
两年内不可纳侧妃。
太子答应了。
如今,他违约了。
*
六月初一,距李复要送她入宫只剩下五日了。
自那日起,她就没有再见过李复,只是,流水一般的布匹首饰往她院里送。
李复也并未隐瞒她将入东宫之事,院中舞姬无论是看好戏,亦或是嫉妒,却都结伴纷纷来她院中恭贺。
恭贺她区区一介舞姬,能攀上太子,一朝飞枝头。
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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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一次都未曾露面。
乌云蔽月,浓墨的夜色覆在长安城上。
宋莺莺趁着守卫换班的间隙来到后院围墙处。
此处临近后厨,却鲜有人至,是块荒地。
是罗浮某次闲聊时说瞧见别院多了些野猫,继而发现此处有个狗洞,足可容纳身材瘦小的人钻出。
没想到,却成了她的逃生路。
宋莺莺贴近围墙,侧耳倾听,外头只有窸窣声。
她蹲下身,扒开杂草,搬开前些日子她堵在此处的石块,先将包裹推了出去。
“谁在那里?”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宋莺莺登时僵住不动。
是守卫长的声音。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足靴踩踏碎石,越来越近,宋莺莺的呼吸几近停滞。
脑中思考着被抓住该如何解释。
她好不容易拖延入宫的日子,按兵不动地等了好几日,才等来李复和守卫松懈的时刻,难道就这样前功尽弃了么?
今夜无月,宋莺莺无法辨明秦守卫具体的方位,只能凭借脚步声猜测他再过个拐角就能看见她躲在草丛中。
宋莺莺捂着狂跳心口,就在这时,熟悉的温柔声音出人意料响起。
“秦卫长,是我。”
宋莺莺讶然地看着从她前面十步远的树后走出来的罗浮,暗暗松了口气。
罗浮现身,守卫长浑身紧绷的防御姿态稍稍松懈,仍是正颜厉色:“夜已深,罗娘子怎在这儿?”
罗浮镇定自若,柔声细语道:“秦卫长见谅,我方从宋娘子屋里来,正要回屋,遇着只野猫,心中惊喜,追着那猫儿到这儿,怕是惊扰了守卫。”
守卫长侧目而视,树边隐约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瞧着是只猫。
别院娘子多,她们惯是喜爱这类毛绒可爱的猫猫狗狗,守卫长便也不再追问,只说了句“更深露重,罗娘子早些回屋”就领着守卫去别处巡逻。
待人都走远,罗浮的目光移到躲在草丛的宋莺莺身上,莲步轻迈,站定在她身前。
宋莺莺站直,稍稍移动,挡住后头的洞口,戒备地盯着罗浮。
她想起此处也是罗浮无意透露给她的,脸色顿时不好。
微热的夏风拂过脸庞,压不下心中燥意。
“你故意跟我透露此处,意欲何为?”宋莺莺率先发问,时间紧迫,谁知道守卫长什么时候再回到这儿。
与其僵持,不如快斩乱麻。
罗浮面上的那点温柔的笑意消失不见,分明嘴角上扬,却让人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她紧紧盯着宋莺莺,看她困兽犹斗,只要她一句话,宋莺莺便万劫不复。
但她没有,反而出手替她扫除了守卫长这个障碍。
她已经在这儿守了三夜,今夜此刻,终于等到了“猎物”。
瞧她警神戒备的模样,多让人愉悦啊。
她轻轻柔柔开口道:“别紧张莺莺。我想干什么,我能做什么,取决于你。”
“告诉我,你今夜出现于此,想要做什么......是想去找公子?”
“还是,想要逃出去?”
15. 第15章 败露
第15章败露
宋莺莺如临大敌,锋锐的刀片紧贴肌肤,手腕微动,危机迫使下捏紧防身的刀片。
罗浮笑盈盈看着她,看她若置深渊薄冰的模样,忍不住轻笑道:“莺莺何必惊惶?只要你做出正确的选择,今夜便可安然离去。时辰不多,告诉我,你的答案呢?”
宋莺莺心弦紧绷,额角渗出汗珠,思索不出罗浮的用意。
可凭着这段时间的接触,也知道她并非是别院其余舞姬那般只知拈酸吃醋之人。
相反,她有清晰的头脑和冷静的谋算,鲜少做毫无意义之事。
“我要离开长安。”
微风送来这句话,轻易便飘散,可宋莺莺眼中的坚定做不得假,十分坚决。
罗浮如释重负,仍然笑意盈盈,脸上浮出餍足的神色,宋莺莺的回答十分让她满意。
“好,希望你说到做到。今夜我在小院探望过你,你有充足的时间出逃。”
“后会无期,莺莺。”
宋莺莺深深望了她一眼,并未察出不对劲,也只能掩下心中疑虑,迅速逃出了别院。
李氏别院位于城门边的通济坊,天黑后不可出坊。
她前几日便托人在坊口客栈订了间房,整顿一夜。
翌日。鸡鸣时分,开坊钟声悠悠由远及近,响彻整个长安城。
天色未全亮,启夏门前稀稀拉拉排着队,多是挑担的小贩。
宋莺莺暗自庆幸自己换了身粗布麻衣,不至于在人群中突兀显眼。
晨起困顿,守卫囫囵查验后宋莺莺便顺利出了城。
只需先找个城镇落脚,想办法登记籍契,她就能彻底摆脱李氏舞姬的身份。
籍契虽不紧迫却也必要,即便如今黑户不少,可宋莺莺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可买卖租赁都需籍契。
原先,她的籍契在崔国江南,遇到李复后到了谢国,并没有办理籍契,故而她并非平民也非贱籍,而是板上钉钉的“黑户”。
这倒是方便了她,若是入了贱籍,可没机会私逃。
*
“殿下,宋娘子出城门了。”
朝阳落在窗棂,斜斜洒下氤氲光线,崔玉闻言愣了一息,搭在案面的小指微动。
“倒是有些魄力。”
“罢了,随她去,派人掩去她的踪迹。”
绮罗得令便安排人去扫清宋莺莺一夜在外留下的踪迹。
一切都按着宋莺莺的谋算走,此刻的李氏别院已经乱成一锅粥。
李复刚下朝,别院小厮就来报,说宋莺莺失踪了,他连李府都没回直接就来了别院。
他站在宋莺莺房门外,入目所及,被褥叠地平整,梳妆台上尚还摆着几只发簪,一丝异常都没有,只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不见了。
李复面色阴沉,仿佛能滴墨,守卫和众舞姬们站在院外,一言都不敢发,生怕被迁怒。
不知过了多久,李复一一扫视院门口乌压压一群人,沉声说道:“何人最后见她?”
那乌压压内,间有交头私语,片刻后一个小厮从人群后头挤上前来,俯身惶惶:“回、回公子的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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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最后给宋娘子送了晚食。”
“可有异样?”
小厮冷汗津津,索索回话:“并、并无,不!不对......昨夜宋娘子用食颇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用完。”
院子又沉寂下来,罗浮平静地站在舞姬中,微垂着头,瞥了眼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的小厮,视线默然移到一旁守卫长身上。
果不其然,一会儿后,余光里衣角一动,秦守卫长上前拱手说:“回禀公子,昨日巡夜,遇着罗娘子,说是刚探望过宋娘子,或许罗娘子是最后见宋娘子的人。”
言毕,罗浮感受到那极具压迫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她压抑住内心隐秘的激动欣喜,莲步移动,婉转抬眸望了眼李复,又很快垂眸,柔柔说道:“禀公子,夜后,奴确是来寻过宋娘子,可宋娘子神色恹恹,身子不适,奴问候过便离去了。”
李复在她回话时打量罗浮两眼,眉眼秀美,尤是那双含情美目,倒与莺莺有三分相似。
但他此刻无意多想,这都过了许久,还是没有宋莺莺的人影,想来她必然是不在别院了。
他回忆起那日告知她将要入东宫的情景,她那时并无多大情绪,比起头回提前此事时的晕厥和低泣诉情,更像是阅尽千帆后的淡然,还有烟火燃尽后的死寂,掀不起半分波澜。
她定然是逃了!
她不想入东宫,她逃了!
李复茅塞顿开,瞳孔不觉微张,大步朝外奔去,广袖随步飘荡,声线晦暗不明,隐着巨大的怒意和一丝察觉不到的惊慌:“快派人出城,南下沿途去找!定要将人找到!”
16. 第16章 夜宿
第16章夜宿
是夜,万籁俱寂,路上唯有车轱辘滚动的轻响声。
清晨宋莺莺到了驿站想要找寻去晋州的法子时,正巧遇到一行押镖的镖队要去随州,想着路远,她孤身一人或有不便,有镖队人多势众,便付了银钱同他们一同上路。
宋莺莺一人独坐马车,耳边马蹄踢踏,惹她思绪万千。
逃出长安的喜悦仍未消散,心脏好似被人攥紧又松开,带出一丝恐惧和不安。
想必现在,李复已经知晓她失踪之事,接下去,会如何?
他隐忍又自负,以为借着她的爱慕,宋莺莺便会供他驱使,却没想到宋莺莺想逃走,甚至还成功了。
此刻的他定是怒火滔天,又碍于李氏式微不敢满城搜寻。
李复的踌躇,就是宋莺莺的机会。
她不会直向江南而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先向东去,途径晋州,绕过洛阳南下。
此法虽耗时,却稳妥。
时英策马而行,驱马在车驾边,耳朵微动听车内毫无动静,单手持缰,一手轻叩车身,说道:“木娘子,前面不远处有家客栈,今夜在哪儿休憩,明日早起,尽量到达晋州。”
车帘被人从里头掀起,露出车内人面容,眉似远山黛,眼含秋露波,下半张脸被薄纱遮掩,朦胧绰约,更添绝艳风情。
宋莺莺朝她笑了笑,眉眼弯弯,由衷说道:“多谢时小镖主。”
时英愣了愣,“为何道谢?”
“我孤身一人,那些镖局的管事都不愿接我的活儿,唯有时小镖主愿意送我去江南,合该深谢。”
时英恍然,冲宋莺莺眨眨眼,不在意地笑:“顺势而为罢了,不足道谢。你出钱,我出力,理所应当。再说……”
“再说,女子出门多有不便,同为女子,自然能帮就帮——”
时英话尚未说完,前头疾马声由远及近,马儿嘶鸣,一个络腮胡的押镖人在她面前勒马,急声道:“小镖主,不好了!咱们的路引不见了!”
时英闻言陡然色变。
虽说出入城无需检查路引,但对于押镖的来说,路引是与雇主核验身份重要的一环。
毕竟能委托镖局押镖的人和物,都不会太寻常,镖局害怕给错人,雇主害怕东西丢,身份核验便显得尤为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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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即说道:“胡叔,劳您带两个人,立刻回程,沿途找寻。不可能丢在路上,定是在清晨那间驿站里!我们今夜在前面客栈停留,您找到了便来与我们会合。”
络腮胡领命便领着人潜入夜色,消失在视线里,时英与众人落脚客栈。
宋莺莺坐了一日马车,马车颠簸,快要散架,与时英打了声招呼就回了房间。
深夜,星光黯淡,乌云遮月,夜风带来凉气,宋莺莺忽然惊醒,面色惨白,额角渗出汗珠。
沉重的呼吸间,听见房外响起的叩门声。
宋莺莺攥紧被角,警惕地盯着房门,叩门声只响了两下便无了动静,但印在门上的身影并未消失,人还在房外。
良久,屋外之人并未离去,也并未强行破门。
宋莺莺来到门前,她原以为这是家黑店,可黑店的人哪有只敲门而不破门的?
也不会是追来的李府家仆,此间寂静,全然没有搜人的闹腾。
那么,屋外之人是谁?
她这样想着,终于开口问询。
“何人在外?”
“莺莺,开门,是我。”
17. 第17章 不如愿
第17章不如愿
“莺莺,开门,是我。”
许是怕惊扰了别人,她压着声线,只余气音。
宋莺莺紧张不安扑通直跳的心这才放下,压着一扇门,悄声开门。
门外绮月一身夜行衣,面容掩在兜帽下,露出尖尖的下巴和艳色的唇。
宋莺莺侧过身,边让她进来,边疑惑问:“阿月寻来,可是有事?”
绮月进了屋,止住宋莺莺要燃蜡的动作,夜深燃烛,过于显眼,若有人起夜,就能瞧见屋内两个人影。
她逡巡了一周,踱步到窗边,才回道:“我知你要走,特来送你。我会一路送你到徐州府,那里靠近江南,我也能放心。”
宋莺莺心里涌起一股奇异之感,她与绮月相交不过数月,纵然投缘,可也远不及护她南下的地步,毕竟……
毕竟,柔娘与她相依为命十载,有了好前程,还是义无反顾地弃了她,独自走了。
数月交情与十载相伴,绮月这么做着实没有道理。
“为何帮我?你不该来的。”
绮月偏头看她纠结的模样,噗嗤一笑:“好了,我们是好友,又投缘,我自愿来帮你,你倒还不乐意了。”
又闲话了一会儿,宋莺莺才答应让绮月同行。
她心里总是惴惴,勉强入睡后噩梦缠绕,梦里她没得逃脱,在城门就被李复抓回别院。
梦里镣铐缠身,李复的面容隐在暗处,晦涩不明,善恶难辨。
*
翌日,远山埋在乌云下,雨雾缠绵,天地间笼罩在阴沉下,雷鸣电闪在天际炸响。
宋莺莺和绮月坐在车驾内,时英领着镖局的人在外驾马。
今早她寻到时英商榷有位好友一同上路,她虽讶然却也不曾为难。
时英在客栈久等不到胡叔,只能留下书信,先带人赶路。
“你去了江南府,有何打算?”
绮月看着一旁粗衣麻布却难掩姿色之人,想起殿下先前对宋莺莺莫名的态度,眼中闪过一丝沉思。
江南是崔国的都城,她现在能逃开李复,到时,能从殿下手里逃脱么?
宋莺莺眉头一动,豁然道:“尚未想好,若能平安抵达……我的绣工尚可,舞技也还行,总能寻到谋生之道,阿月不必担忧我。”
“既然走了这条路,前路是顺遂,又或是坎坷,我都会好好走下去。”
无论是甜是苦,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绮月忍不住恍神,眼前仿佛出现那年流民犯乱,硝烟弥漫之景。
她与阿妹在拥挤中受伤,躲在山洞中,她为了护住阿妹被利箭所伤。
阿妹为了救她,冒险出去找草药,却再没有回来。
她依稀在昏迷前,听见阿妹为了不让她昏睡过去一直与她说话,说的最多的就是。
好好活下去……
如今,宋莺莺这番话,让她对那时的事更加清晰。
绮月恍然的目光落在宋莺莺的眉眼处,相似的朱砂痣。
宋莺莺敏然察觉到绮月原先平和的情绪骤变,忧伤、哀愁萦绕周身。
绮月从纷乱可怖的回忆中抽身,迎面便是宋莺莺担忧的神情,勉力笑说:“无事,只是想到些不好的回忆。”
但看宋莺莺太久,还是忍不住说出那句:“莺莺,你很像我的阿妹。她失踪了,是我没保护好她。”
“我打理酒楼,试图能通过四海八方的人脉,哪怕得到她一丝丝消息,无论是好是坏……”
宋莺莺自幼亲情淡漠,她没有亲人,看绮月伤怀的模样,不知该如何安慰,默声握住她的双手,试图缓解悲伤心绪。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闷雷,雨丝绵绵转为大雨滂沱。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车身,似乎隐隐感知到马蹄疾驰声。
马车行在镖队中间,不前不后,绮月只依稀听见一声“小镖主快逃”。
镖队的马匹便开始焦躁不安,绮月掀开帘子朝后看去。
一行人驾马疾行破开雨墙而来,为首的络腮胡,被身后一箭/射/中,从马背上倒下,血色混着雨水,浸入泥土。
而他身后,为首的竟然是李氏公子李复!
绮月惨白着一张脸,朝宋莺莺说到:“李复追来了!”
这句话如闷雷,炸响在宋莺莺耳边,她脑海一片空白,手忍不住发抖。
“胡叔!”外头传来时英撕心裂肺的喊声。
宋莺莺心神一乱,抓住绮月的手,“李复来了!外面怎么了?!胡叔怎么了?”
绮月抿唇看着宋莺莺渐渐发红的眼眶,猜测刚刚被射下马的人是她说的胡叔,不忍道:“被......李复射杀了。”
宋莺莺瞬间脱力,她跌在木板上,恐惧让她慌乱无措。
外面死人了,李复追来了......
胡叔是因为她的缘故死的。
绮月时刻关注宋莺莺的状态,见她要冲出车驾,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宋莺莺回头:“我要出去!镖局的人是无辜的......不能再因为我而死......”
“不行!你不能出去。”绮月皱着眉头,抓住一旁的蓑衣就往宋莺莺身上穿,说道:“你逃走!只要李复确认你不镖队里,他没有胆子杀这么多人!你要是出去了,师出有名,镖局才会有祸。”
见宋莺莺还在犹豫,绮月继续说道:“时间不多了,趁现在他没有追上,我们跳车躲到草丛里,或者潜到河里屏息,等李复走了我们就往山上跑。”
宋莺莺知道,时不我待,这就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
雨雾让人视线受阻,李复一箭将人射/下马后,隐约可见前头镖队加速朝前离去,重重挥鞭,策马前行,又让心腹从一边包抄,从头拦截。
镖队被迫停下,时英怒目而视,手握剑鞘,恨不得为胡叔雪恨!
她戒备地盯着为首的人,墨衣青衫,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样,可手上拿着的弓箭,丝毫不似他看上去那般光风霁月。
“交出宋莺莺。”
他的声线冷硬,仿佛是从喉咙里一字字挤出,盯着时英的目光,能将人灼出个洞。
时英一行人被刀架在脖子上,虽说是女子,可家里经营着镖局的生意,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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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性子里沾染上江湖匪气。
如今心里有气,又担忧胡叔的安危,厉声道:“什么宋莺莺?!阁下寻错人也伤错人,如此对待良民,难道就有理了!”
李复不理会时英的诘问,视线一一扫过,停留在唯一的马车上。
他驱马停在车驾前,抽出利剑划破车帘,里头空无一物。
时英透过雨幕看到马车内空无一人时,骤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这一幕被李复看在眼里。
他俯下身,利刃逼近她的咽喉,勾唇一笑,邪气纵横。
“马车给谁用的?”
利刃划破肌肤的痛感让时英忍不住拧眉,她沉着脸,心下权衡,终于缓缓开口,将所知托出。
......
宋莺莺和绮月徒步在山林穿行,雨天道路泥泞不堪,纵有蓑衣,雨水也浸湿了衣衫,更显沉重。
她们逃出来大半日,可这座山头却好似迷林一般,走不出去。
宋莺莺虽说自幼习舞,可这大半日不进食,又折腾了这么久,体力有些跟不上,幸好有绮月撑着,这才没倒下。
她靠在树上,缓了缓气,看绮月狼狈的模样,踌躇着将一路想的话说出:“阿月,我自来到长安,没人真心待我,你是唯一一个,为我思虑周全,替我拿主意的人。”
“很庆幸,能得你这个朋友......”
“可是,我不能拿你的安危作赌。”
“李复来势汹汹,他不怕得罪镖局,商不与官斗。群芳楼再大,也无力与朝官抗衡......”
“我们就此别过——”
“恐怕,不能如莺莺所愿了。”
暗处倏地传来阴沉淬毒的人声,李复苍白俊雅的面容从暗处显露。
可就是这俊雅的脸庞,在宋莺莺眼里却好似索命的无常。
李复从现身就凝视着宋莺莺,他看着她瞪圆的双眸,瞧着她惊慌的神情,无措地后退。
哂笑一声,笑她不自量力。
“把绮掌柜绑起来。”李复冷声下令。
跟着的守卫得令就要上前绑人。
宋莺莺冲到前面,忍者惧意将绮月挡在身后,却被守卫拧了胳膊钳制,眼睁睁地看着绮月被绑住,踢了膝窝跪地。
“李复!”宋莺莺想起先前镖队有人被伤,边挣扎边叫喊道:“是我自己要逃出来的,跟别人没有关系!”
“是么。”李复靠近她,薄唇贴近她的耳窝,白腻的耳骨上,大滴雨珠从发丝划过,摇摇欲坠。
“本公子怎地不晓,莺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呢?”
近在咫尺的气息逼近,李复呼出的热气尽数洒在她耳边,更让她心慌,如同附骨之疽,恐惧难以拔除,她不禁发颤,偏过头,视线与李复相接,属于他的气息更为强势。
宋莺莺如今只想救下绮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再次为绮月辩驳。
李复伸出手,掐住宋莺莺的下巴,听完她的伪言,摩挲欺辱她粉嫩的唇瓣,渐渐染上浓色。
“绮掌柜好手段,敢哄骗李氏人叛逃,便由本公子做主。”
“杀了罢。”
18. 第18章 照沟渠
第18章照沟渠
李复话出,缚住绮月的守卫,一寸一寸抽出佩刀,在昏暗的雨雾,寒刃折射骇人的光芒。
绮月用力挣扎却挣脱不开,雨水打进她眼中,激出覆在眼眶里的红血丝。
雨势不小反急,宋莺莺听见李复下令就拼命挣扎,守卫是知道公子对宋莺莺的重视,见势怕伤了她,只能卸力松开她。
“公子——公子!是我错了!”宋莺莺磕磕绊绊扑到李复脚边,一双素白的手沾上泥污。
“我……我跟您回去……不会再逃……”她紧紧攥着李复的袍角,蜷缩着脊背,如同幼兽惊慌,牙齿忍不住发颤,牙关紧闭,祈求之言从牙缝里断续露出:“求求您……放了她吧,求求您……”
她实在没有什么把握。
但绮月无辜,她不能让她出事。
人为刀俎,她为鱼肉,除了低头认错,再无他法。
纵然她前世已经看透李复的为人,却也只能将最后一点希冀寄托在李复身上。
李复垂目俯视,女子姣好的面容沾满泥泞和雨水,哪有往日绿腰一舞艳绝的风采。
尤其是那双美目中盛满的惊慌恐惧和厌恶无奈,深深刺在李复的眼中。
他蹲下身,一手两指扣住宋莺莺的下颌,逼着她与他平视,另一只手指腹蹭去她脸上的脏污,力道渐深,留下几点红痕。
侍从看见此幕默不作声,眼不观心不动,齐齐止住动作。
“莺莺在怕我?”
李复微弱的气息洒在宋莺莺耳廓,阴湿潮热的呼吸激得她脊背微麻,捏着衣袍的手止不住抖索。
她心里忌惮极了,绮月尚在他手中,性命皆在他一念。
纵使宋莺莺厌极了被人掌控的感觉,也不得不伏小做低,做出一幅温顺的模样。
“公子说笑,您对莺莺恩重如山,莺莺又怎会怕您?”
“是么?”
李复凝视着眼前故作柔顺的女子,薄唇一掀,“到如今,莺莺还在骗我。”
波澜不惊的声线在宋莺莺脑中炸响,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在心中升起,她顾不得心里对李复的厌恶,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急道:“莺莺不敢欺瞒公子!我......我只是,倾慕公子过甚,不愿委身他人,才逃出来的。”
“公子已决心送莺莺入东宫,公子之令无转圜余地......可莺莺之心,已为一人占据,宁可从此不复相见,也不愿侍奉他人!”
“若公子对莺莺全无心悦之情,倒也罢了;可公子怎忍心,给莺莺希望,又亲手葬送她的情意?”
一番剖白声泪俱下,连宋莺莺自己都差点信了,全当自己仍对李复情意深重。
她看着李复的眼中,闪过挣扎纠结之色,以为他听信了方才所言,心下稍稍安定,就被李复擒着手腕拽起身,听他冷肃到极致的声音。
“不是你之过,我也不会错。”
“怎还愣着?绮掌柜怂恿舞姬出逃,杀了。”
宋莺莺还未来得及开口,手腕被李复紧紧抓在手里,动弹不得,就见头顶闪电劈开夜幕,利刃穿透绮月胸口,血迹在胸膛晕开,缓缓浸入泥土中。
血水一缕缕从侧点地的利刃上滑落,绮月无力地倒在地上,双眼望向宋莺莺,逐渐失去光彩。
宋莺莺骤然被拉到前世去世前的回忆中,眼中绮月失去生机的身影忽然就变成了自己。
无论做出多少改变,仍然既定的结局,她总会暴毙在这些人的手中!
心绪骤然起伏,气血翻涌,禁不住失去意识,晕厥过去。
*
宋莺莺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陈设。
又回到了别院。
她挣扎起身,听见叮啷声才发觉手上脚腕都束上了镣铐。
前世今生,头一遭落得如此潦倒的境地。
是她小看了李复。
高看了自己。
窗外的天阴沉似墨,风雨欲来之势。
宋莺莺缓缓合上眼,绮月死前的一幕,仿佛自虐般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直至指甲深陷掌肉,口中氤氲开铁锈之味。
不过是入宫,鬼门关她都能踏,何论东宫?
天幕昏沉,似要以一己之力抗住这大厦将倾之势。
不过片刻,淅淅哒哒的雨声就充斥天地间,雨雾蒸腾,仿若仙境。
李复就是在这大雨滂沱之时来到屋前。
窗边的蔷薇半开,随风乱舞,梳妆台上簪环零落,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脑中尚能浮现她眉眼弯弯,对镜花黄。
分明是酷夏,他却从心里觉出一丝凉意,快要将他整个人都冻住,无法前进半步。
直到雨水打湿肩头,他才恍然回神,步履一踏,沉静走入屋正中,隔着十来步,与榻上形容憔悴之人遥遥对望。
只一瞬,宋莺莺撇过眼,两人不发一言,气氛更为压抑。
见她这幅姿态,李复难压心中怒火。
他情愿她会闹,而不是这幅无谓的模样。
多年礼仪教养刻进他骨子里的温和面具终是出现一丝裂缝。
李复擒住宋莺莺的手,迫使她抬头,举止粗鲁,声音却轻柔得仿佛飘散在空中:“莺莺,你在赌气?”
见她不言语,李复也不急,只缓缓用力,直到宋莺莺感知到入骨的刺痛。
她心中不忍苦笑,看来她也没有自己想得那般不重要。
看啊,向来波澜不惊色的李复公子,竟然被她逼得不得不撕破儒雅的面孔,拿腕上旧伤让她就范。
这腕上旧伤,说来还是为他而受。
四年前的春分时节,李复受明月公主之邀往曲江池春游,为避人口舌,便邀长安世家子弟。
李复也暗中安插了几位别院舞姬献舞。
宋莺莺并不在其中,而是伪装成侍女侍候。
李府势弱,连带着李复在世家子中也不甚起眼,却得了公主殿下青眼,惹来了非议和祸事。
宴会甫一结束就被几位世家子找了茬,推搡之下,宋莺莺为了救李复,被人一把甩了出去,手腕撞到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血肉模糊,伤了骨头。
宋莺莺飘忽的眼神渐渐凝聚到两人相触的那点,那块疤被李复的指尖覆住,她挣了挣,才开口,声音嘶哑且弱:“奴,不敢。”
每吐出一个字,就如钝刀磨嗓。
“奴一时着相,愧对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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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栽培。”
腕上力道渐松,宋莺莺听见李复发出一声轻笑,在这唯有风声呼啸的屋内几若未闻。
他凝视着眼前的艳色女子,仿佛能瞧见她的心里。
他本以为莺莺最识大体,知晓他这些年的不易,为了他的仕途前程,定是什么都豁得出去;
可这次叛逃却如给他当头一棒。
看她怯生生地低下头的模样,温顺又柔和,恰如他以往熟悉的她,并无区别,只是她已经不经意流露出她的私心,恰好被他捕捉。
想通这些,李复卸下心防,拇指轻轻反复,摩挲着那块疤痕,仿佛想从中汲取什么,使自己安定。
他再次开口,已是恢复平静,道:“莺莺不必有愧,是我不对,明知莺莺胆小,却还因为害怕莺莺离去,当着你的面夺人性命......”
“莺莺放心,在我心中,唯想与莺莺厮守。待事成后,我定会为你寻个身份,风风光光迎娶你入府!”
她恍然想起柔娘从前说过的话。
“男人,最是势利之人,有求时,那张嘴里什么好话都说得出;得势时,什么海誓山盟,都忘到狗肚子里。”
其实,宋莺莺已经快忘记柔娘的模样了,却忘不掉那双美丽但沧桑的眼睛,或许是被伤过,而失去希冀。
宋莺莺挣了挣手腕,这次倒是很轻易便从李复的桎梏中逃开,她应该是被下了要,四肢无力地瘫到床褥上。
她面色苍白,双目含情似怯望向李复,有气无力地叹道:“莺莺之心,公子定是知晓。我本将心向明月......只盼明月不照沟渠。”
“公子放心,莺莺会安分守己,到公子成事那日。”
*
六月初六,绝烟火日,五行到此而败绝,乃是极凶之神。
宋莺莺特地挑了这个日子。
她本就是漂泊之人,屋内尽是李复添置的器具,她也不想带走。故而带走的只有一方小小的包裹,里头放了两件衣物和碎银。
马车内静悄悄,宋莺莺看了眼端坐正首的李复,不知他是何意。
按着他与谢逐定下的时辰,宋莺莺应于晌午入宫,前往东宫教乐司。
与前世不同的是,李复今日竟然亲自送她到宫门。
马车已经停下一刻,李复仍是手执案卷不发一言。
她忍耐了几日,不想再见这幅杀人凶手的面目。自绮月死后,她遇着李复总觉嫌恶气闷,只想眼不见为净,却碍于人微势薄,不得不虚为委蛇,假言乖顺。
“公子,午时将至,奴该进宫了。”
清凌的嗓音仿佛林中山泉,涤尽焦躁烦闷。
李复闻言终于将视线从案卷移开,上下扫视一番,才开口:“莺莺怎只带了一个小包袱?我派遣去帮你收拾的侍女不尽心么?那支步摇怎也不佩?”
宋莺莺垂眸,恭顺回道:“并非侍女不尽心。奴此番入教乐司,为舞乐姬,风头太甚,过于招摇,并不是明智之举。莺莺的物什,在公子的别院保管,最是妥当。”
“至于钗环步摇,莺莺知晓公子心意,并不在意身外物。只盼......”
“公子能遵守与莺莺的诺言,莺莺定为公子,赴汤蹈火。”
19. 第19章 赵去违
第19章
晌午正刻,天气闷热地仿佛能将人烘成人干,刺目的光逼得人微微眯眼。
赵去违微躬着身候在嘉福门,广袖轻敛,拂尘斜倚在臂弯,在照射下熠熠生辉。
他并未错过那些侍卫打量的眼神,于他而言,这种如芒在背的刺探目光已是稀松平常。
也无怪乎侍卫频频瞟目打探,实在是这位赵公公身世与其他宫人不一般。
若是在五年前,指不定他该是这东宫护卫队的一员,而非没入掖庭的宫人。
说起这位赵去违,就不得不让人想起五年前在朝会大殿上,怒而碰柱的御史大夫赵重。
那时王后仙去,襄王悲痛不已,日日浑噩,居然听信了道士之言,于宫中兴建仙人台,妄求召回王后亡魂,借施还魂之术。
此等怪力乱神之事传出,朝政动荡,再加之崔国虎视眈眈,赵重大人死谏,终是作罢仙人台。
经此一事,襄王虽未能建成仙人台,但终日醉心道术,无意国事,由此太子殿下摄政。
赵重触犯龙颜,其虽死,襄王却在闭关前下令赵氏嫡子没入掖庭,其余人皆流放边关。
昔日敢死谏言的御史大夫,今日其独子却是做着谗言媚色的太监,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嘉福门靠东宫,远比不上朱雀大道繁华闹嚷,远远可见一架马车拐过弯来,晃晃悠悠地停在宫门前。
赵去违闻言才略略抬眸,仍是躬身而立,直到车帘掀开,一位容色艳丽的女子从容下车,着一身苍青色衫裙压住眉间的妩媚,更显出几分清冷感来。
赵去违向前迎两步一揖:“想必是李公子府的宋娘子吧?奴名赵去违,是殿下的贴身内侍。殿下遣奴来宫门领娘子往教乐司去。”
宋莺莺自下了车就一眼瞧见候在宫门前的赵去违,见他作揖稍稍退后半步微屈膝回道:“多谢赵公公,有劳了。”
上一世她以太子姬妾的身份入东宫时,也是这位赵公公安排事宜。且太子十分倚重他,与自己也常有照面,算是老熟人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她只是一舞乐姬,竟然也劳烦到赵去违来接。
看来谢逐的觊觎并不能随身份的变化而转圜,她得小心应对才是。
从嘉福门进去后又过两道宫门左拐进一条长长的宫道。
赵去违沿途时不时介绍些殿宇,话少却沉稳。
宋莺莺不禁想起前世听来的流言。
赵去违原是御史大夫独子,得罪了襄王没入掖庭。
太子殿下摄政后才将他从掖庭捞出,放到自己身边做内侍,极为倚重。
只是虎落平阳还被犬欺呢,赵去违即便得了太子的信任,私底下仍是有人嘲讽于他。
各种恶言相加,脏水相泼,难为他心绪平和,否则早就不堪受辱,不知要惹出何事。
即便他从前与谢逐有交情,谢逐也不会为了他犯众怒。
途径崇文馆,只见一人疾步匆匆从馆内出来,一手捏着布条往另一手腕上缠,在拐弯处直莽莽地撞了上来!
“哎呦!谁啊这是!”
宋莺莺发现有人时早已反应不及,只来得及偏身,被来人大力甩到宫墙上,小臂微麻。
听到这夸张的语气,才默默回过头看去。
赵去违也猝不及防,稳稳心神后瞧了瞧那人,躬身问礼:“小周公万福。”后望向宋莺莺,问候:“宋娘子无碍吧?”
宋莺莺摇了摇头表示无事,视线移到那人身上:原来这就是小周公……
果真是武将,一身腱子肉,撞得人生疼。
周缨晃晃手,示意赵去违不必多礼,扎好布条后上前勾住赵去违,姿态悠然,语气随意:“阿违,今日蹴鞠大会,你不跟着殿下在校场,怎到此处?还带着……”
他顿了顿,一双与武将不搭的桃花目将宋莺莺上下逡巡一圈,笑道:“还带着一位这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赵去违手持拂尘直立,浑然没有宫中太监畏畏缩缩,卑颜屈膝的讨好模样,而是凛凛然如高山巍峨,又淡然似山间清泉,不卑不亢。周缨软骨头似的与他勾肩搭背,他也不动声色,只眼中不由露出几分笑意:“这位娘子是教乐司新来的,殿下遣我来接应。蹴鞠大会马上就要开始,还不快绑紧布带,使出你一身的蛮牛劲,省得迟了又要被参。”
此话一出,周缨“噌”地一下站直,边往校场的方向走,还边回头嘴硬:“本将军倒要瞧瞧,谁敢参我!”
宋莺莺悄悄看向周缨离去的方向,眼中意味不明,直到赵去违冷淡的声音响起。
“宋娘子,咱们走吧。”
已经到了崇文馆,再走一会儿就到教乐司。
先前沉默少言的赵去违,倒是话多了些,他边行边道:“宋娘子得殿下青睐,想必在教乐司这座小庙住不得多久。娘子虽是以舞乐姬的身份入东宫,但殿下仍是安排了两名宫女侍候,此刻应已在屋里等候了。方才那位小周公,自幼为殿下伴读,情谊深厚,望宋娘子莫要见怪方才的冲突。”
一番绵里藏针的敲打,若非宋莺莺是寄人篱下漂泊无定,向来要看人脸色的,否则还听不出来赵去违的意思来。
小庙容不下大佛。
分明在说她是个不消停要惹事的。
又提及周缨和谢逐情谊深厚,敲打她别动周缨的主意,想来方才周缨的调侃之言让他心生警觉。
怕她祸国殃民,警告她莫要动歪心思。
可让赵去违失望了。
她就是来搅乱这一池水的,既然都要她入宫,那定然要承担强迫的后果来。
至于情谊深厚……
君君臣臣,自古来都是明君少,忠臣多。若真是深情厚谊,周缨也不会早早因为意外死在沙场了。
无论心中如何想,宋莺莺面上仍是一副无辜的神色,闻言惶恐不安地回道:“公公莫要玩笑,方才是我没瞧见人,冲撞了小周公。且我本就是舞姬,教乐司才是我该待的去处,那两名宫女,也请公公将她们安排至别处吧。”
赵去违见她识相,周身冷凝的气息便也散了,毕竟是殿下看中的女人,不可得罪太过。
即便他不为难,想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太子妃并不是很有容人雅量的主。
赵去违将宋莺莺送到教乐司就离开了,那两名宫女最终也没能推脱,留了下来。
与前世一般无二,虽然她没有直接以太子姬妾的身份入东宫,分给她的两名宫女并没有变化。
年纪稍大些的约莫二十四五岁,稳重文静,叫映荷;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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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泼些,约莫十六七岁,叫芙蓉。
宋莺莺终归未曾言语,目送赵去违离去后才噙着一抹不远不近的笑意朝那两人道:“咱们先回屋吧。”
映荷和芙蓉双双应是,随在这位新主后进了屋,心中却不似面上一般平静。
她们前些日就被赵公公从掖庭中挑选出来说要到教乐司奉职。
可教乐司是何地?
是宫中掌歌舞之处,为着宫廷宴饮起舞乐助兴的地方。即使不用侍候主子起居,也左不过仍是宫人之列,怎地还需宫女去侍候?
直至昨日,赵公公特意提醒她们将要服侍之人是太子殿下费了不少功夫才得到的新宠,前段时候兴师动众修缮教乐司的一处院落也是为着她。
映荷在宫墙内数十年,知晓言多必失,尽管对宋莺莺既是殿下新宠,为何不入东宫,反而进了教乐司之事疑惑,却也只是压在心底,不曾过问。
可芙蓉是个心大的,当时便问出口。
只换来赵公公一句:“殿下的安排自有殿下的道理。”
这处院落坐落在教乐司东北角,是安静又不失雅致之处,与教乐司前殿隔着一处小花园,鲜有人至,小院门头匾额上龙飞凤舞题着“扶摇院”三字,宋莺莺一眼就认出是谢逐的笔迹。
心中不由冷笑。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
真是看得起她。可惜她只是一只胸无大志的黄莺,担不起此等夸耀和赞誉。
屋内陈设雅致,简单而不单调,隐约间还有一种高雅超然之感,浑然与她一介舞姬的身份格格不入。
恍然忆起上一世,她刚入宫居住的殿宇是赵去违一应安排,华丽却空洞。
这一次……
她偏过头,正准备询问是何人布置时,余光中却瞥见一方十分眼熟的帕子。
——静静地躺在双层漆木妆奁顶层,嫩黄的丝质布料下端绣着三束黄莺草。分明是上回群芳楼掌掴崔玉后又给他热敷的那条!
那次误会了他登徒子,甚至还掌掴了崔国未来的国君,忧惧之下许多事情都做得并不周全,居然连把帕子都丢下的事情都做出了。
映荷见她有话要说,又忽然滞住,摸不准她的性情,还是恭敬地问:“娘子是不喜这间屋子的布置吗?不若奴和芙蓉重新布置可好?”
宋莺莺摇摇头,心里顾忌着她们是赵去违选来的人,并不想在她二人面前显露,只迟疑地说:“我本以为会与教乐司众人合居,却没想到能有处单独的院落。此屋洁净雅致,颇有一种遗世悠居之感,让人十分安宁,只是……感觉有些突兀,倒不像是舞乐之处而已。”
映荷以为宋莺莺容色艳丽,想必也是更爱花团锦簇的金玉之物,这些雅致陈设恐在她眼中十分寒碜,刚要出言,却是被芙蓉抢了先。
“娘子不知道,原先这屋子里已经被赵公公安排地十分华丽了!是有回质子殿下瞧见宫人抬着物什往里头添,与赵公公闲聊了几句才重新布置成这般样子的!”
果然是崔玉。
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宋莺莺不由晃神,自那回群芳楼才过去不到一月,于她来说好似过了很久。
绮月被李复杀了,她被囚禁后也无法向外递消息,不知群芳楼如何了。
20. 第20章 交锋
第20章交锋
映荷暗中打量宋莺莺的神色,想着若是她不喜,便准备着手重新布置,却没想到宋莺莺闻言摇了摇头,道:“这样就很好。”
映荷茫然了一瞬,也只点头应是。在这宫里时间长了,她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多问多错,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宋莺莺在屋内转了一圈,便让映荷和芙蓉出去了,一个人待在屋里,将包袱里的物什整理出来放好。
她将崔玉放在妆奁上的那方帕子拿了起来,想了想后点燃了蜡烛,任由火舌卷上丝帕,缕缕黑烟上升,直至快把丝帕吞噬殆尽,她才将它扔到空着的茶盏中。
宫中凶险,稍有不慎行差踏错就是危及性命的代价。
这帕子留着,若被有心之人瞧见端倪,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崔玉,都绝非是件好事。
虽然这两个宫女前世就侍奉她,也不曾有过什么过分叛主之举。可到底是谢逐的人,她也不敢打保票她们不会以侍奉为名,行监视之实,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处理好丝帕后,宋莺莺才得空开始思索她今后该如何行事。
按理说她是以舞姬的名头入了教乐司,应是每日练练舞,在献舞之日与众人表演即可;可今日,从嘉福门赵去违相迎、教乐司由谢逐亲笔的院落名到映荷和芙蓉的出现,都在分明地告诉她,即便她威胁李复只愿以舞姬的名义入宫,谢逐都不曾将她只当一个普通的舞姬。
也不知李复是如何与谢逐交涉,换来这个结局。
宋莺莺不用想也知晓,无论是李复还是谢逐都是不愿她只是一个舞姬,一则她于李复而言,是棋子,是想要吹着枕边风来振兴李氏之人;二来,谢逐也从来不是大方宽和之人,从前世她仅仅是献舞就被毒死就知道,此人心眼极小,且掌控欲极强。
三来......
她对冠以谢逐所有物的称谓十分恶心。
即便以如今的形势,她要为绮月报仇,让李复付出代价,自然是越与谢逐亲近更好、更便宜,她也不愿。
*
明月殿内,谢明月倚在窗边卧榻上,唇边勾着一抹笑意,一只手压在话本上,另一只手上拿着戳瓜叉将一块新鲜的寒瓜送入口中,好不悠闲惬意。
谢明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话本,眼下隐隐可见乌青,眼中却痴迷之色尽显。
这话本简直太好看了!是前日无边表兄进宫带给她的,说是今日风靡全城,卖得最好的话本!
她昨日已看了一日,到了熄灯之时却还是舍不得放手,明月殿长烛燃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她才撑不住睡去。却也只眯了两个时辰,又开始看了起来。
突然,谢明月一拍桌几,恼怒不已,愤愤骂道:“这男子真不是东西!竟然如此利用女子!太可恨了!”
侍立在旁的宫人一惊,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谢明月仍是沉浸在刚才的情节中,只摆摆手表示无事,心中却是起伏着恼火。
她看这个话本原先是一对有情男女谈情说爱的过程,十分甜蜜到她甚至带入了那位她仰慕已久的李氏公子;可谁知这一切不过是公子的虚情假意,他为了前程竟然将那女子送给了他的上司!
简直可恶!
谢明月气极,气冲冲地合上话本。
就在这时,长云从殿外进来,见自家公主气呼呼的模样,示意宫人将冰酥烙端上来,她则上前抚了抚公主的后背顺气,哄着说:“公主,小厨房刚制好的冰酥烙可先尝一尝?那群宫人研究了许久才调出这般清新的风味呢。”
谢明月向来是小孩脾性,来得快去得快,很快便将话本里的情绪抛开,一口又一口尝着冰酥烙,心中的火气也被凉意驱散。
她用勺子戳了戳碎冰,说:“长云,你去让小厨房再做一份送到承恩殿给皇兄尝尝。”
长云笑着回:“公主您是忘了,今日蹴鞠大会,殿下在校场呢。”
“今日是蹴鞠大会?”谢明月动作一滞,接着说:“那今日不就是那舞姬入宫的日子么?”
长云点头应是,道:“方才奴来就是为了告诉公主,赵公公已经将人送到教乐司了。”
谢明月眉头一皱,“赵去违亲自去接的?皇兄竟真是不给皇嫂面子!区区一个舞姬竟然要劳动太子的贴身内侍......长云!我们走,去会会这传闻中将皇兄蛊惑至此的舞姬是什么倾城模样!”
*
明月殿坐落于宫廷中央偏东,与东宫一墙之隔。
谢明月收拾一番,换了一身宫装,出门时已近黄昏,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往教乐司去。
映荷和芙蓉在院子里各自扫洒,映荷是个寡言少语的,可耐不住芙蓉心里藏不住事儿。
她祟祟地移到映荷身边,压低着声音道:“映荷姐姐,这个宋娘子可真好看呐,我在宫里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了!怪不得迷住了殿下呢!”
映荷撇过脸,瞧芙蓉一脸兴奋,言语中止不住的欣喜,默默转回去,语气平平:“慎言。主子的事情,我们做奴婢的不可置喙。”
映荷一句话掐灭了芙蓉想要侃侃而谈的小火苗,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她忍不住轻哼一声,嘀咕道:“映荷姐姐太无趣了,我们不过私下聊聊——”
芙蓉愤愤地踢了踢扫帚,白眼一翻,余光却不小心瞥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扶摇院来,眼睛顿时一抽。
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明月公主么?这来势汹汹,看似不妙啊!
映荷正弯腰给绿植浇水,流淌的水流哗哗倾泻,听得她更是心宁神静。
倏地拎水壶的手一歪,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抬眸看去,只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芙蓉僵直地立着,眼神直勾勾地朝外看去。
她顺着方向瞧去,明月公主正要踏进这间院子,珠翠环绕,通身富贵,朝院子上首的牌子撇了一眼后径直踏进这间院子。
映荷忙朝她躬身行礼,芙蓉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有些愣愣。
谢明月目不斜视,只问:“宋莺莺呢?”
映荷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恭声道:“公主殿下安好,宋娘子在正屋休憩,奴婢这就为您通禀。”
谢明月摆摆手,声音里仿佛淬了冷意,哼了声说:“不过是个舞姬,本宫亲自来本就是屈尊。你,让她出来见本宫。”
映荷不敢得罪,虽得了赵公公的意思知晓宋莺莺身份绝非寻常舞姬,可明月公主是太子殿下胞妹,在宫里无人敢招惹,就算是太子妃也要给几分薄面。当下只能应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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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走到正屋外朝里头说道:“娘子,公主来访,请您出来相见。”
宋莺莺闻言一怔,深红的晚霞透过窗棂映在她的面上,让人看不透她眼底的深色,一时无言。直到映荷再次出声:“宋娘子?”
她缓缓放下手里的玉镯,掩下思绪,应声而出。
谢明月领着一群宫人快将扶摇院挤满,甚至还有两人站在院门守着,除了谢明月和她身边一个服制打扮与别人不同的宫人抬眼看着正屋外,其余人都噤声垂首而立。
宋莺莺出门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倒是与前世初见谢明月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前世此情此景出现在宜秋宫,而今在扶摇院。
她粗粗略过一眼,视线就停在为首的张扬明艳的女子身上。
一身精美华贵的宫装,海棠红衬得她娇艳无双,那张鹅蛋脸上全无半分笑意,眉梢高高挑起,唇色鲜艳,可细看之下便会发觉她眼底藏着的探究和好奇。
“你就是宋莺莺?”谢明月看着在晚霞映衬下即便是素色长裙也难掩艳色的女子,心底一沉,想着就是这样的女子狐媚了自己的皇兄,声音里不由就带上一丝不满。
“宋莺莺拜见公主万福。”
她盈盈一福身,端的是行云流水、姿态风流。
“莫给本宫作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即便是皇兄亲令你入宫,你也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不是你的东西!”谢明月看得一愣,险些被美人姿态所惑,不觉咽了咽口水,咬咬舌尖逼自己强硬着说:“听闻你是洛阳李氏的远亲,好歹也是学过礼义廉耻的。你若安分守己,本宫自然也不会多为难你,若让本宫发现你存了不该有的心思,皇嫂不惩治,本宫自有你好受的!”
“谨记公主教诲。”
“你别以为皇兄护着你你就可以肆意——嗯?”谢明月本以为拥有此等皮囊的女子都心比天高,既然都入宫,定是与父皇以前后宫的女人一般心机算尽,谋算高位。就当她要接着警告时,却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宋莺莺的回复。
谨记教诲?
这就答应了??
她还憋着一肚子的话没说呢!
这宋莺莺不按常理出牌!
宋莺莺望着这浩荡荡一群人又簇拥着谢明月离开扶摇院,又带着些落荒而逃的背影,想起方才谢明月卡壳的模样,勾了勾唇角,眼中全然没有被敲打的屈辱和不忿,反而露出盈盈笑意。
前世谢明月与她的初次交锋并没有这般和平结束。
那时她因为被迫入宫又心系李复情绪不佳,谢明月正巧来敲打。
宋莺莺心里不痛快,又仗着那时谢逐在她宫里,好生给谢明月演了一出狐媚子的一套,自此结下梁子。
后来只要两人同在,总要斗上几句。
谢逐只当是小女儿间的玩闹,便也不插手管。谢明月更是当宋莺莺媚主,连皇兄都不帮她;宋莺莺知晓内情,却为了气谢明月,每次把控着尺度,既能给气谢明月,又不至于开罪谢逐。
直到公主和亲,两人的交锋才落幕。
再听到谢明月的消息,已是三月后,明月公主于和亲途中遇到流匪,不幸落崖身亡的消息。
一国公主,千娇百宠,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也是可怜人。
21. 第21章 做戏
第21章做戏
谢明月前脚走,赵去违后脚踏进了扶摇院。
“宋娘子,殿下传唤,请随我走一趟。”
太子日常居所为承恩殿,在教乐司东北方。宋莺莺跟着赵去违沿着宫墙往北走了一程路,没多久就到了宜秋宫门。
她的视线也仅仅在前世所居宫殿停留了几眼,复又垂眸随着赵去违拐了个弯而向东而行。
拾阶而上,晚霞将承恩殿上的琉璃黑瓦映衬地愈发深沉,朱红色的廊柱在宋莺莺眼中竟觉有些诡秘,心有惴惴,就像明知前有陷阱却不得不踏入牢笼般,无力感顿上心头。
扇门敞开,两边各立了两名小太监。
见着赵去违来,其中一名点头哈腰,说道:“您回来了啦,崔殿下在里头呢。”
赵去违点头,转身正想让宋莺莺稍等的功夫,就听见殿内两道沉稳的脚步声,以及谢逐昂扬的笑语:“阿玉,此事便就这样定下!明日,明日便上任,省得阿玉你再悔改……”
崔玉苦着张脸,面对谢逐的话不由有些挂不住,好似反应过来。
“原是表兄给我下套?”
“兵不厌诈,阿玉。你有满腹才华,国子博士是屈才。可你总是三推四阻,我才好不容易找了个适合你的官职。这样,既不用掺和朝事,又可以帮我教育一下那些刺头学子,何乐不为……”
崔玉无奈点头应是,拱手离开。
转身那刻,脸上仍是挂着温润的笑意,眼中却近乎情绪全无。
国子博士……
虽然与他初衷不同,但也还算差强人意。
他松了口气,又恢复成人畜无害的质子模样,出了殿就看见立在旁边的赵去违,点头算找过招呼。
赵去违也微微躬身回礼。
他这一动作,赵去违身后的宋莺莺便显露身形。
一袭清淡的莲灰长裙,青丝仅有一根木簪挽于脑后,垂下的发丝如绸缎软软地搭下。
晚霞浓重,氤氲在她身上,崔玉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她与上回群芳楼那次很不一样。
不似先前灵动鲜活,反而透着些漠然和深沉。
碍于场合,她现如今已经入了宫,崔玉的视线只稍稍停留,便与赵去违闲话两句后离去。
宋莺莺正巧站在赵去违身后,光明正大地打量崔玉,先前殿内的话并没有刻意压声,她也听见崔玉将要任国子博士一职。
——不高不低的职,胜在清闲,也输在过于清闲,丝毫触不到朝政。
上一世,崔玉也入了朝,但那时宋莺莺并没有关注朝事,不清楚他领的职,只知道小周公在流放地的死讯传回朝中时,崔玉也就销声匿迹,再次现身,便不再是崔国的质子,而是崔国的新国君。
这其中,不知是否有关系。
崔玉既走了,宋莺莺就该入殿了。
她一人走了进去,入目是一方桌,摆着沏茶的器具,向左一拐,才是谢逐的办公的书房。
谢逐手边散了好几堆杂乱的奏章,此时并未拿起任何一本,而是细细把玩着一块看起来就绝非凡品的墨锭。
穿着朱红色公服,胸前金线交织成蟒,肃穆威严。仪容俊秀,薄唇微抿,长眉入鬓,细长的眼皮一掀,便与宋莺莺的眼神对上。
此刻身后传来殿门轻阖的声响。
宋莺莺佯一微缩,垂首跪地行礼,道:“殿、殿下万福!”
谢逐轻笑一声,一双凌厉的凤眼看向下首俯身跪地的女子,身段玲珑,秾纤合度,青丝一半覆于背上,余下划过肩背倾在地上,掩住了细白的脖颈。
“抬起头。”
宋莺莺思索片刻,抬起头。
“抬眼。”谢逐好似有些不耐烦,墨锭与砚台碰撞出声。
这回谢逐终于全然看清了她。
——一双弯弯的杏眼好似含情欲诉,红润的唇色娇艳欲滴,莹白的皮肤,披散的青丝,是极致的红与白、白与黑,清丽又妩媚,浓艳却含蓄的矛盾,简直让谢逐几乎难以把持。
先前在李复那边,只是惊鸿一瞥她的舞姿就让惦念许久。
此时此刻,她跪在他面前,卑弱又不怯懦,谢逐的占有欲达到顶峰。
可他面上仍波澜不惊,这世上从来不缺美人,他更着迷的是驯服美人的过程。
谢逐想起李复先前来商谈的事情。
原先他是以姬妾让她入宫,没隔两日,李复就来回他,说宋莺莺不愿让太子难做,为太子与太子妃间感情和睦,既太子欣赏她的舞艺,那愿以舞姬身份入教乐司。
一番话通情达理,倒是全站在他的角度考虑。
可这个理由,几句出自宋莺莺,又几句是李复之言?
谢逐望着宋莺莺,唇边带笑,似缠绵地道:“莺莺,莺莺……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宋莺莺听着这莫名缱绻的语气寒毛直竖,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人人称赞的谢国太子,芝兰玉树、翩翩公子,恨不能用尽所有华贵辞藻都形容不出太子气度万一的人,实际就是偏执病态的疯子呢?
还是个善于伪装的疯子。
她早已领教过。
漫天飞雪,唯她一人在高台起舞,为了他的国;
结局是,她满腔心意付诸东流,咳血不止,死在他亲手送的毒酒之下。
宋莺莺不禁恍然,在听到谢逐钩子般尾调时立马反应过来,回:“贱名而已,幸得殿下垂怜。”
“嘘。”谢逐起身,绕过杂乱的书桌,缓步走到宋莺莺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温柔道:“莺莺这般的美人,不该如此菲薄才对……听李复说你自愿入教乐司做区区舞姬,也不愿入东宫伴孤左右?”
宋莺莺的目光随着谢逐的身影而动,直到他站定,宋莺莺仰头望者他,后颈渐渐酸胀。
暗色降临,承恩殿内逐渐弥漫开夜色,唯有两人的目光相接,亮得惊人。
随着宋莺莺的沉默,谢逐眼底蓄起浓墨般深色,如同藏在暗中就要化为实质的利刃。
宋莺莺就在这样危险又紧迫的时刻开口。
“殿下说错了。”
“殿下说,我不愿入东宫是不愿伴殿下左右,并非如此。”
谢逐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蹲身,蟒袍搭在裙角上,莫名添了几分暧昧。
宋莺莺视线一直随他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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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见他靠近,故意勾唇一笑,方才被压着的妩媚顿时占了上风,让她如同狐媚精怪般摄人心魄。
“殿下何必这般菲薄?”
“您是天人之姿,世间哪里还有儿郎能敌得过?”
谢逐盯着近在咫尺的娇媚女色,喉头微动溢出一声调笑:“用孤的话来搪塞?”
他伸出手,大掌贴着她的下颌,轻轻摩挲,仿佛把玩着上好的玉器,话中丝毫没了方才风雨欲来之势。
“莺莺还未告诉孤,为何不愿入东宫呢。”
广袖蹭着宋莺莺叠于腰间的手背,宋莺莺心下一横,攥住谢逐的衣袖扯了扯,娇声问道:“殿下想知道答案?那得先回答莺莺一个问题。”
“公子府上,献舞的女子那么多,个个都是貌美如花,可殿下为何独独喜欢莺莺?”
喜欢?
谢逐不禁冷笑,笑这女子天真。可他竟还是做出思索的模样,说道:“自然是莺莺你最为出挑,最合孤的眼缘。那一支舞,翩若游龙惊鸿如斯,令孤久不能忘怀。孤已说,到莺莺了,可要想好再说。”
宋莺莺仍是攥着他的衣袖,却缓缓借力凑近谢逐,嫣然一笑,道:“殿下果真独具慧眼,莺莺的舞艺在公子府中可是无人能及的。莺莺做惯了唯一,一丝一毫都不想做殿下宫中的其她女人。”
要做就做唯一?
倒是很大的口气。
谢逐默认她的靠近,唇线拉平成一条直线,说:“莺莺在吃太子妃的醋?孤竟不知何时莺莺对孤情深似海,连孤正妻的醋也要吃?”
宋莺莺本以为自己已经摸透了谢逐的性子,他不是个喜欢在女人身上刨根究底的人,也不喜欢有野心的女人。
她故意讨好,有意诱惑,又刻意显露出蠢笨的野心来。
原以为谢逐会就此结束今日的见面,亦或是直接将她丢出去。
不想他竟然好似起了兴趣。
只能再换个法子了。
她想起以前柔娘哄骗那些男人的招数,顿时计上心头。
宋莺莺蹙了蹙眉,缓缓蹭了蹭他的手:“才不是太子妃……”
谢逐的手心好似被灼了一下,掌心是细腻的香腮,她如一只懵懵懂懂的幼兽,满心的信赖。
他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
自他出生,就被寄予了储君的希望。他是中宫嫡出,也是襄王独子,享受万千荣光的同时,也肩负万千重担。
在他孩童时期,他必须刻苦学业,学制衡之术,不能有丝毫懈怠,也不能耍性妄为,更不能怯弱。
仿佛从他晓事起,他就只是国家的一个名叫太子殿下身份的傀儡,言行举止都被框在规矩方圆里。
人人见他都是“太子殿下”,就连他的父亲也是称他“太子”。
他必须成器,必须温和,必须大度,必须没有偏好,也必须没有弱点。
此刻宋莺莺的举动仿佛忽地打破了束缚。
良久,久到空气都要凝结,他才哑声问道:“那是谁?”
宋莺莺放轻气息,另一只手试探地碰触谢逐的手背。
“我只想做你唯一的知己。”
22. 第22章 狐狸精与昏君
第22章狐狸精与昏君
谢逐手心似乎能感知到浅淡的气息,夹杂着馥郁香气。
他有些意外,甚至是惊喜。
向李复讨要宋莺莺时,他是抱着倾城美貌合该为他所有的心思的。
可此时,他却庆幸自己没有被谢明月那番话劝退,仍是让宋莺莺入了宫,即便未曾正大光明迎入东宫。
谢逐不由失笑,语气里难得带了几丝纵容,贴在她耳边道:“莺莺胆子可真大啊……不怕这话传出去?太子妃可并非真是个好相与的。”
宋莺莺默默翻了个白眼,内心稳如老狗,丝毫不怯。
只愈发娇柔说道:“殿下会帮莺莺的,不是么?”
前世太子妃暗中给她使了不少绊子,都是被谢逐一一清除。
照说,谢逐待她是很好的,至少在外人看来,她就是惑君媚主的狐狸精,谢逐就是耽于美色的昏君。
除了崔玉那件事。
*
崔玉回到府宅时,天已经完全暗沉下来。
质子府人丁稀少,原先襄王和谢逐都指派了不少人来,说府内冷清,需添些人气,都被崔玉以喜静为由拒绝了。
府里只有一个管家和十来个仆从,均是原先侍候过华阳公主的家仆。
洪管家见崔玉回了府,问他是否用过饭,得知刚从宫中回来就安排厨房准备晚膳。
崔玉对这位侍奉过母亲的管家很是敬重,伸手拦住忙前忙后的他,说道:“洪伯,莫操劳了,我没甚胃口。”
洪伯佝偻着身子,精神却极好,他摆摆手,心里对前主子的唯一的儿子十分关怀,又小跑着往厨房去安排人准备些易消化的汤食。
崔玉拦不住他,只无奈地看着他忙来忙去的身影,转身往摘星楼去。
一灯如豆,明暗摇晃。
无名踏上摘星楼,崔玉正盘坐在书架前的蒲团上,腿边两盏烛火闪动,手上卷了一本书,再细看书衣,是《鬼谷子》。
“殿下,崔国那边怕是要乱。大王子和五王子在朝中斗地不可开交,国君那边反而不闻不问。”
崔玉的视线仍停留在那一页上。
欲多则心散,心散则志衰。[1]
“殿下?”无名久久得不到回应,疑惑地看过去。
只见崔玉的神色愈发深沉,修长的手指斜斜地压在书页上。
“大王子的外家是兵马元帅,五王子又是继后所出。一个占了长子的名头,又有强势的外家作保;一个占了嫡出的身份,生母又是国君的新宠。还有段时间斗呢。”
欲壑难填,人心涣散。
且看他们两败俱伤。
崔玉轻叩两下扉页,合上书册,望向摘星楼外万里无星的夜幕。
盛夏已过,接着便是秋到万物杀。
他又想起今日见到宋莺莺的场景,心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崔玉自己都难以说清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极少数的情绪。
第一次遇见宋莺莺时,是在街边酒楼。
他借着谢无边的名义出府,暗中从宴席上溜走,却不想沾惹上了一个市井混混,为其纠缠不休。
唯恐身份暴露,他想以银钱平息这场纠纷,就不得法。
就在这时,她帮他解了围,捡了他的佩玉,还说了一些令他云里雾里的提醒之言。
分明是第一次见,但她好似对他了解不少。
第二次见面,他已知晓宋莺莺是李氏豢养的舞姬,也是李氏潜心教导的暗探。他旁观看戏,却不想宋莺莺进错了屋,在她唤出周缨的名讳时,崔玉十分清楚那时他的心好似被堵了一样。
每次与她有交集,他总会莫名为她所吸引。
每次她瞧着自己的眼神,仿佛他的心机、他的谋算都毫无遁形;而自己却如雾里看花般总是看不透她。
崔玉抚过阖上的书衣,无名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摘星楼内外静谧无声,如死一般沉寂。
人皆有欲。
所欲不同,或权势、或地位、或真相、亦或是人。
地位权势,于他不过是附属,他一开始只想韬光养晦,为求真相,为复母仇;而今,他要那权势地位,就当报答还玉之恩罢。
*
梅香是明月殿一个小宫女,负责俸例和尚宫局物品领取,是以在外头和各宫走动频繁,知晓的八卦佚事甚是不少,渐渐好上搜取小道八卦。
近些日来,宫中八卦甚多。
其一是崔国质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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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仕,领了国子博士的职,又兼了崇文馆教习,常于宫内走动。
不得不说,崔殿下之言貌,清萧肃举,可谓积石有玉,列松如翠。
虽说都城的世家女郎们并不将崔殿下列为郎婿人选,可她们这些宫女自是乐得见美男流连。
其二么,便是那位住进教乐司扶摇院的宋娘子了。
据说这位宋娘子极得太子殿下的欢心,尚未入宫前殿下听她想进教乐司,就为她亲选了院落,亲提了院匾,让贴身的赵公公亲自到宫门口迎接。
入宫后觐见后,流水般的赏赐送入扶摇院。
接着连着四日晌午,宋娘子就被宣入承恩殿,每每黄昏才回扶摇院。
今日已到晌午,宋莺莺却没去承恩殿,无甚特别的缘由。
她看向盘坐在窗边小炕上悠然自得的谢明月,想着她方才提的事,不确信地反问:“公主认真的?”
谢明月手边还搁着话本,美目一横,对宋莺莺的质疑恼怒道:“本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是号称长安第一舞姬吗,想必舞艺超群。既如今你在教乐司,本宫最近啊,对舞艺倒是颇有兴趣。”
“那些个寻常人本宫瞧不上。既要学,就要跟最好的师傅学!”
“连皇兄都被你的舞艺折服,这教乐司除了你,没人能教本宫。你可还有异议?”
果然是嚣张的明月公主。
宋莺莺此时不复在谢逐?前百媚千娇的模样,神情自若地立在中央,笑道:“担不起公主师傅之名。倒不是异议,只是舞艺一道多是童子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个种辛酸苦楚不是三两句能道尽的。公主金枝玉叶,何苦学这样吃力的事儿?”
“我学舞十数年,刚学的时候,天不亮就得起身,三更过后才能歇。又要节制饮食,每日只能食半饱,且公主几上那些个糕食是一丝也不能沾。即便如此,公主也还要学么?”
谢明月早就听得愕然,“啊”了一声。
又在瞥到宋莺莺似笑非笑的神情后,咳了一声扬头,故作镇定回道:“自然,本宫可不是半途而废之人。”
大不了到时候累了找个由头逃课呗。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做,想必历来明月公主的教习先生都有所感。
23. 第23章 占有欲
第23章占有欲
“教习之事就这么定下。”谢明月合手一拍,眼神闪动,十分爽快地招呼长云把束脩捧过来递给宋莺莺身后的宫人。
她伸手一指,倒是很好说话,“这便是束脩之礼,你既收下了,便要认真教导本宫。今日本宫要陪皇嫂焚香,那就从明日起,每学四日歇一日。”
见宋莺莺并未有异议和不满的模样,方才满意地颔首,觉着此人虽是长了一副姣好的皮囊,却也不像是狐媚的作派。
既然她上道,只要不想着威胁皇嫂的地位,自己也不会故意为难她。
宋莺莺离开明月殿时正是一天中炎热的时辰,她带着芙蓉避着烈日,沿着宫墙慢慢往回走。
饶是芙蓉在宫里待的时间不长,可也是听闻明月公主的厌学的名声的,没想到堂堂明月公主竟然主动求学。
但是转念一想,宋娘子身份尴尬,公主又与太子妃交好,说不准这是个陷阱圈套,就等着宋娘子往里跳呢。
宋娘子刚进宫几日,想必是不清楚这宫里的弯弯绕绕,行差踏错就是个粉身碎骨。
再说,赵公公也私下提点过自己和映荷,得多帮衬着些宋娘子。赵公公是殿下近侍,他的意思定是得了殿下的示意……
芙蓉默默抬眼,看着走在前头的宋莺莺,好似瞧见了一只金光闪闪懵懂无知要走进猎人陷阱里的兔子。
不行!
回去后就要跟映荷姐姐说,一定一定要看好宋娘子!
这不仅是个可抱的大腿,还是个人人都想咬一口的金兔子呢。
宋莺莺对老母鸡护崽的心态转变毫不知情,她倒是对谢明月这番动作并无不满,甚至有些庆幸。
尽管她暂时稳住了谢逐,可总是频繁进出承恩殿总是扎眼。谢明月虽说对她有所不喜,照自己对她的了解,谢明月不过是想为太子妃出头罢了,深究下去并非什么心狠手毒的人,顶多小打小闹,不会危及性命。
她最大的危机,还是太子妃颜元意。
诚如谢逐所言,太子妃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前世她入东宫第一日,太子妃就打上门来,给她好一顿下马威,事后又摆出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将谢明月笼络了去。
即便太子妃与自己势同水火,可她一介卑贱的舞姬,即便有谢逐的宠爱,却是远远敌不过背靠颜氏的太子妃。更何况,她因为在李府别院忍气吞声惯了,也不敢以此事搅扰谢逐,生恐惹了厌弃,于李复仕途有损。
宋莺莺身在东宫心却牵挂着李复,一心只想助他光复门楣,能将自己救出去。
那时的她天真,尚且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满心还期盼着未来的好日子。
直到李复娶了罗浮,她才恍然知晓,自己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对于李复的复兴之路,没有宋莺莺,也会有张莺莺、赵莺莺……
现如今,她已经入宫十日,颜元意并未现身,宋莺莺自然不会觉得是颜氏好相处,顶多是自己没有在东宫里胁迫到她的地位。
一旦过火,颜氏会用尽一切办法对付自己,如同前世。
*
宋莺莺踏入承恩殿时,谢逐抬眼瞧了她一眼,端稳持重的少年太子眼底骤然染上一丝异样,朱红衣袍衬得他格外冶艳。
她含笑走向谢逐,在他敞开手时乖巧地倚靠在他的腿上,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谢逐目不转睛盯着她。
云鬟雾鬓,楚腰蛴领。
绝色佳人自是养眼,可宋莺莺最让自己欲罢不能的却不是如此。
平日的乖顺,偶尔的霸占娇气,都无疑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谢逐生性隐忍,习惯了隐埋偏好、佯作温润深明,唯有在宋莺莺面前,可以只做他自己。
倒是无论从什么地方都十分契合自己的人。
他一手还卷着奏章,眼睛却完全凝视身边人,一手缓缓捋着宋莺莺的乌发,有如上好的绸缎触之流连,爱不释手。
宋莺莺眼中浮起莫名的意味,对谢逐的举止和与前世不同的转变十分满意。
重活一次,她仍是受制于人,能依仗的只有前世对这些人的了解。
洛阳李氏虽衰落,李复却仍是李氏族子,族中之人无一对他不是俯首贴耳。是以此人腹黑擅摆布人心,宋莺莺对他,只能是温柔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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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谢逐却非如此。
照理说,他本是天之骄子,应该更为自傲才对。可宋莺莺知晓,此人的性格最是偏执,占有欲极强。
前世就因为她当众献舞,宁为玉碎送她毙命,可见一斑。
既然如此,宋莺莺对他转换了策略。
故意表现的情深意重,好似离不开他;
又偶尔展现出对他的贪占,让他隐隐感知两人间的类同之处。
“今日怎来迟了?”
静谧的殿内,谢逐漫不经心的嗓音飘散在空气中,流淌到宋莺莺耳边。
宋莺莺偏了偏头,下巴搁在谢逐的膝上,朱红的衣衬得她朱唇皓齿,粉嫩如花。
秋水明眸盈盈一望,唇角勾起,说道:“殿下不猜一猜么?”
谢逐似笑非笑,食指撩撩她额角的碎发,从鬓边划过,停在耳廓处,捻了捻她一边的耳垂,直至软肉浮起粉色,才悠悠开口:“孤如何得知呢?难不成是私会情郎了?”
宋莺莺闻言当即冷哼一声,素手一伸拍去谢逐作乱的手,气鼓鼓地就要起身。
“好了好了……”谢逐见她气恼,也不去管她大逆不道打他之过,大手一揽,将佳人揽入怀中,哄道:“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还当真了。”
“真伤心了?”
“没有。”宋莺莺使了巧劲挣开他,后退两步转过身,海棠色的裙角荡起一缕弧度,仿佛在心尖掠过。
“妾瞧着殿下桌上垒了好高的奏折,怕是政务繁忙。妾还是先回去好了,明日便先不来了。”
“还生气呢?”
美人薄怒,倒也是另有一番风情,谢逐从未哄过谁,却自然地哄起宋莺莺来,“孤方才还命御膳房明日呈桃花酿来,莺莺若不来,桃花酿岂不浪费?”
宋莺莺却丝毫未被佳酿打破,仍是莲步轻移,婀娜窈窕地行至地殿门前,临走前眼波一横。
“那殿下不妨去与公主殿下要人去。莺莺可是收了公主的束脩,每两日便要同公主授课的。”
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只有甩不出去麻烦。
宋莺莺如是想,就让他们兄妹两个自家争去,她乐得轻松。
24. 第24章 长安第一舞姬
第24章长安第一舞姬
“公主,今日我们便正式来学平转。前半个月主要练习柔韧和力量,是为打地基之用,若无柔韧,便做不来动作;若无力量,稍跳几个动作便难以为续。”
宋莺莺看向与先前授课的无聊相比,显然有了些兴趣的谢明月,心中无奈叹息。
这“教学生”可委实太难了些。
尤其是这等有位高权重家人的“关系户”。
歌舞乐姬向来是权贵眼中的消遣之物,上不得多大的台面,虽有世家子女习舞乐,也是或自娱,或新奇。可于她而言,舞乐似乎已经是可在她骨子里,伴她从幼年到如今。
是以,见谢明月的舞艺,无疑是在挑战她的神经。
“公主,平转的要点是双肩打直,腰腹收紧,以直线方式向一个方向转动,切忌摇头晃脑。”
在宋莺莺不知第几次喊停后,谢明月终于按捺不住了。
“歇一会、歇一会儿……”
谢明月放任自己瘫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想要舒缓方才魔鬼般的练习强度。
宋莺莺递了盏温茶给她,“公主还好吧?
谢明月囫囵喝下,额角的汗珠顺着脸侧将落未落,她大咧咧地用袖子擦去,一双眼睛里全无光彩,一身萎靡,活像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
听见宋莺莺询问,谢明月默默将头偏向她,食指无力地指了指自己,眼中盛满了无欲无求。
仿佛在说。
你看我这样是算好吗。
瞧着谢明月如今生无可恋的模样,与前些日子矜贵自傲、发号施令的明月公主截然不同,反而更为鲜活了些,宋莺莺不觉有些失笑。
眼见着落日西斜,偏室漏满霞光,今日教习也快要结束,左右谢明月如今估摸着不会再练,宋莺莺起身行礼就要告辞。
“等等!”谢明月忽然开口叫住她,“本宫一直只对你的舞艺有所耳闻,却未曾目睹……今日下课略早,不若你现露一手,也好让本宫一睹长安第一舞姬的风采。”
“公主如今才想起考校我的舞艺吗?未免迟了些,如今束脩都收了,可是反悔不了。”宋莺莺语气鲜少有些轻松,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也算差不多摸明白这位公主的性子。
骄矜自傲,却不嚣张自满;随性所欲,却不任性妄为。
虽说有些脾气,却也不至于让人生厌。
“一舞倒也不难,只不过没有乐声,总归是缺了什么。”
谢明月来了精神,撑着地起身。
“本宫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乐器!说吧,你要舞何曲?”
谢明月一声令下,偏室外长云便得令命人搬来古琴、琵琶等几种弦乐器。
不消片刻,五名宫人就各掌一个乐器。
“公主想听什么曲,便让她们弹什么吧。”
倒是很自负么。
谢明月被她自信乃甚是自负惊到,这段时间虽觉得宋莺莺此人并非是她先前认为的巧言令色十恶不赦之人,但既然如此自负,该给点教训才对,皇宫可不是所有人都如她这般心善。
若是遇到那些个不好说话的,就凭宋莺莺这般张扬,迟早要吃亏。
这样想着,她便吩咐宫人演奏《春江花月夜》。此曲是彭大家根据前人所作诗句改编为曲,所述场景宏大,意境颇为幽深。
古琴铮鸣声起,仿佛遮天夜幕中乍然刺破一条裂缝,一轮江月浮于水面。
就在这时,宋莺莺忽然动了。
她踏着琴声而动,素手合着琵琶音摆动,身影摇曳,尽管只是身着普通的芽白舞衣,却仍是令人惊艳。
脚尖移动,旋转间仿佛硕大的江月初升,裙摆荡起平静的江柳;
手腕一翻,张合间就如微风驱散朦胧江雾,广袖拂过游子的愁绪。
谢明月此时此刻才明了,旁人称赞她的话丝毫不作假。
长安第一舞姬,非得如此才是。
当琵琶音渐歇,箫声即将接替,整首乐曲达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1]后,琴声骤然断开。
一个呼吸间,古琴铮铮重新响起,却是完全换了个不同风格的乐曲。
萧瑟、肃杀、悲壮。
宋莺莺回首望去,方才坐在古琴后的圆脸宫人已经恭敬地跪立在一边,素手纤纤拨动琴弦的,竟是方才站在一边的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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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激荡萧飒的琴声挤满了整间偏室,宋莺莺回过神,也不去思考谢明月此举的含义,眼神一凛,整个人从方才《春江花月夜》的缥缈中抽离。
她循着舞步一手从净瓷瓶中抽出一支柳叶条,竟是以柳枝为剑,跳了一支大开大合的剑舞。
漫天霞光映衬在她身上,舞姿挺拔坚韧,舞艺浑然天成,宛若大漠孤烟,将军百战未身死,长河落日,马革裹尸无人还。
*
一舞毕,谢明月不知为何双目愣愣失神,宋莺莺向她行礼离去,谢明月也无甚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腿酸胀麻木,她才眨了眨眼,眼球干涩,极快地分泌出泪水湿了眼眶。
小腿微动,整条腿就如细针密密地扎着。
长云上前将她扶起,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偏室,往正殿走。
“公主今日练得可累了?这会儿传膳可好?”
长云也不晓自家公主怎么弹了会儿琴就魂不守舍的。
虽然宋娘子那两支舞很是惊艳,但公主向来不是对此物感兴趣的,这回突然说要习练舞艺,还掀起了好大的风波呢。
谢明月摇摇头,先去沐浴更衣,待身上黏腻之感消失,唯余清爽之气才回到正殿卧榻上。
长云很是妥帖地将粥食小菜布在小几上。
谢明月也是饿极了,没一会儿就解决了晚食。
夜深人静后,她借着烛光从枕头下抽出那话本,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又不耐烦地合上塞回去。
想起傍晚宋莺莺跳完舞逆光而立的身影,与这话本里女主的描述渐渐重合。
这么一想,宋莺莺也是蛮可怜的,也是被人送进宫来,还没有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被折辱了也只能认闷亏。
就像她自己,其实是半逼着宋莺莺来给自己做教习的,她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谢明月仰面躺在榻上,忍不住缩进被褥里,把脸埋进去。
宋莺莺好似也不如她想的那般糟糕啊。
至少舞跳得是真不错,不是钓名沽誉之辈。
可是,皇兄对她态度暧昧......
皇嫂可怎么办。
25. 第25章 颜元意
第25章颜元意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宜春宫内宫人扫洒发出轻微窸窣声,人人都谨小慎微,生怕弄出太大的声响吵着里头午憩的主子。
正殿轻纱帏幔飘舞,隐隐绰绰可见后头雕金画风的拔步床上,坐着一道妙曼的身影。
原本应在午憩的颜元意全无睡意,眼眸低垂让人看不出情绪,手边散落两封被揉碎的书信,今日刚刚送入宫来的家书。
信上父亲斥责她不得太子宠爱,让一个低贱的舞姬爬在她头上。朝堂上不敢正大光明议论太子私事,但大家都知晓如今太子偏宠一个舞姬,恨不能日日召幸,而她身为太子妃,却不合太子心意,十来日都不踏足宜春宫……
颜元意心中恨极。
染着凤仙花汁的蔻丹无意识收紧,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掐痕。
她颜元意出身长安颜氏,年初嫁入东宫。温柔娴雅,端庄大方,在京中颇有美名,宗室皇亲也对她十分满意。
想她未与皇室定亲前,因着相貌平平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气,她都只能忍下去。反而因为出身大家,为了家族名声,还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可真憋屈啊。
后来颜氏与皇族谢氏定亲,她摇身一变成了储君正妃,先前嘲讽过她的人,个个都要灰溜溜地向她行礼。
长得漂亮又怎样,还不是被她狠狠压了一头。
那段时光,是她最风光的日子。
可是。
今时今日竟输给一介微贱的舞姬,简直是奇耻大辱!
太子妃的身份是她的,属于太子妃的荣光也合该是她的!
她眼中不同情绪交织,一时间竟溢出一丝狠戾,攥紧锦被上已经揉碎的家书,用力向外掷去!
无用!
都是废物!
亏得父亲还是长安颜氏的家主,竟这般无用。
若是他得力,何苦要自己一个女儿家去笼络太子的心意。谢逐反而要巴结着颜家,乖乖来宜春宫,纵她,宠她……自己又怎会成为满宫的笑柄?!
锦心在外听见里屋的动静掀开帷帐后便瞧见眼前的一幕。
太子妃坐在床榻上,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怒气,眼底狠戾尽显,活像索命的厉鬼。
脚踏上撕成几条的书信散落着,隐隐可见鲜红的血迹。
锦心瞥见太子妃掌心的血迹,脊背忍不住一颤,忙掩下帷帐去寻了药粉为她包扎。
她跪在脚踏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太子妃的手心,两道指甲的掐痕上泛着血,乌紫的掐痕在雪白滑腻的掌心尤为明显。
颜元意任由锦心摆布,她是自小就侍奉她的,自然是晓得自己的逆鳞。
只是现如今,她好似陷入一股无名火中,瞧谁都不顺眼,人人都对不起她。
她身边的人,无论是家人、还是奴仆,通通都帮不了自己,通通都是废物!
所以在锦心踌躇着问发生何事时,颜元意猝然挥掌打在她脸上。
“啪”一声轻响。
颜元意收敛了怒气,自顾自将药粉撒在伤口上,从小柜中抽出一盒脂粉砸到她身上。
“本宫的事什么时候由你过问了?还愣着干什么,收拾好自己再出去。”
*
锦心遵照太子妃的吩咐,脂粉掩住脸侧掌掴的红印才出了正殿。
方出正殿,太子妃已经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牡丹团簇的宫装。
她看了眼从正殿唯唯诺诺出来的人,朱唇轻启:“许久未见明月了,去明月殿。”
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往明月殿去。
宋莺莺隔日又到了给谢明月授舞的日子,午后走到明月殿时,正好与高坐在辇轿上的颜元意遇上。
骤然见到前世死敌,宋莺莺难得心绪起伏。
颜元意也瞧见了站在宫墙下的宋莺莺,柳腰盈盈一握,雪肤乌发,明眸皓齿,老天仿佛格外偏宠她,令她生得这般容色惊人。
反观自己,即便极尽辞藻夸赞,也只能称得上一句清秀可人。
抬轿的宫人稳稳将辇轿放下,可颜元意依旧端坐在轿上。
主子不动,奴才们也只能再原地候着。
颜元意直直凝视着宋莺莺,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宋莺莺欠身行礼道了声“太子妃娘娘千岁”后,才浅笑着让人平身。
锦心扶着她下轿。
明月殿的宫人恭敬垂首,有人高呼:“太子妃娘娘驾到!”
颜元意在众人簇拥下就要踏进明月殿,在经过宋莺莺身边时却故作停留,上下打量她一番,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扶摇院的新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宋莺莺眼帘搭着,对颜元意暗含得意的话不置可否,直到浩荡荡一群人先进了殿,才跟着进去。
谢明月听人通报太子妃来时,正刚午休起身。
惊讶之下又有些慌乱。
今日午后宋莺莺要来教习,要是与皇嫂遇见……
“阿月这些日都不来寻我,皇嫂来瞧瞧,咱们小公主近些日在忙什么呢。”
颜元意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多时就进了正殿。
谢明月“啊”了一声,招手让宫人上了茶食。
“皇嫂来得好巧,快来尝尝这芙蓉糕,清甜爽口,最合皇嫂的口味了。”
颜元意坐到床边小榻边,面露愁色,并没有吃那芙蓉糕,而是勉力一笑捏起一块芙蓉糕递向对面有些局促的谢明月,道:“我倒是听到些,说是阿月近些日跟着一位舞艺极好的舞姬习舞……这芙蓉糕,还是阿月多吃些,习舞也是件极累人的事儿呢。”
“……”
谢明月讪讪,接过颜元意手中的芙蓉糕,道:“皇嫂都知道了啊。可皇嫂别生气,我不过是想帮皇嫂出出气而已,不是真心想要习舞的!”
颜元意眼中郁郁之色消退了些,瞥了眼映在窗纸上的人影,眼中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故意问道:“帮我?此话从何说起呢?”
“皇嫂你想啊,我若是缠着宋莺——不,缠着那舞姬习舞,她不就没空去找皇兄了嘛。不仅如此,我还可以趁机刁难她为皇嫂出气呢,这不是一举两得嘛!我这边帮皇嫂,皇嫂不谢我,反而调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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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月急忙辩说道,心里却突然一坠,估摸着时辰宋莺莺应也快到明月殿了。
心里正焦躁得紧,左右为难。
一边怕皇嫂伤心,一边又怕宋莺莺撞上皇嫂难堪。
不知道为何,她心里一联想到宋莺莺在皇嫂面前被刁难难堪的场景就很不得劲。
或许是因着那日惊艳一舞,又或许她很像那个话本里自己十分同情怜爱的主角。
正好在此时,长云从殿外进来,刚要告诉公主宋娘子在外候着,却听见公主率先开口道:“长云,你去趟那舞姬处,告诉她今日不必来授课了,本宫要陪皇嫂,歇课一日。”
长云看了眼在内室也端正坐着,规矩仪态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太子妃。
心中疑惑难道太子妃娘娘未曾与公主提那宋娘子已经到明月殿的事儿吗?方才两人可是同时到殿门口的。
可她一介宫女,自也没有质疑主子的权力,或许是太子妃并不认识这位宋娘子吧。
公主说完这话,便亲昵地坐到太子妃身边闲话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行礼出了殿。
“宋娘子,公主今日——”
“我听见了。”宋莺莺轻声打断长云的话,温声说道:“那便告辞了。”
说完婉拒了长云要相送的意思,原路沿着宫墙离开。
一路安静无人言语。
回到扶摇院时,一直跟在身后的映荷才试探着宽慰道:“娘子莫伤心。公主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向来是交好的,今日那番话估摸是宽慰太子妃娘娘的。娘子授课这些时日,公主殿下也并未多加为难......”
宋莺莺停下脚步,站在院子前,抬头望了望描金的院匾,一时沉默。
伤心吗?
仔细想想也没有。
她与谢明月不过也就几日和平相处,更何况上辈子关系差到一见面就要掐架,还得谢逐来调停的地步。
今世不想仇敌太多,再加之谢明月确实并未刻意为难,才和睦了几日。
远达不到为着谢明月几句戳心窝的话就伤心难过不能自已的地步。
倒是这颜元意。
有些城府,心眼小又心思毒。
明知自己就在殿外,却故意在谢明月面前博可怜,引导她说出那番话。
事后她颜元意仍是那个温柔可怜的太子妃,她宋莺莺就是不知廉耻的浪荡舞姬。
即使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和名声,可有些舆论太多,总是不利于她。世人惯会可怜示弱者,对强势方进行道德捆绑。到时候话都没说一句,就错也是她,过也是她。上辈子可就在颜元意身上翻过车,这次可得好好留意打算才是。
如今她与谢逐只有言行举止间暧昧横生,到底没做出什么事来,就叫人好一通揣测......看来颜元意和她背后的长安颜氏有些坐不住了啊。
谢明月与她过节不多,还是谢逐胞妹,没必要惹上她;可颜元意,心思歹毒,又率先为难于她,那就不能怪她“投桃报李”了,只是不知道,她的这份“礼”,太子妃娘娘接不接得住了。
26. 第26章 姘头
第26章姘头
宋莺莺望了望天,天清日朗,是个极好的风日,可她的心情却不很美妙。
重生后初见,就被颜元意摆了一道,怎么想都意难平。
一股莫名的邪火从心而起,她忍不住想,这段时间谢逐过得太轻松了些。
既然自己都被迫违愿进宫,即便想靠他报复李复,也不能这么惯着他吧。看来,是时候该给他找点事儿了。
映荷看着宋莺莺遽然转身,要出教乐司,忙跟上唤了声:“娘子?”
宋莺莺没有停下脚步,只说不用跟着就准备往承恩殿去。
映荷锁着眉回到扶摇院时,芙蓉正趴在院子的石桌上,百无聊赖地掷骰子,见有人回来,瞬间直起身子看过来。
“娘子呢?”芙蓉只瞧见映荷一人,问道。
映荷摇了摇头未言语。
“今日不是去公主那边了么?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芙蓉急性跳脱,最是不喜人欲言又止,见映荷愁眉,心中急得不行,一连串的话如炮弹似地说:“映荷姐姐你别摇头不说话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映荷沉稳惯了,三思而后行,此时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将今日在明月殿的事情一一说出。
将一切都托盘而出后,她细细盯着芙蓉,她知晓的,芙蓉虽是天真了些,却也是什么都不晓的愣青。
自她们被指派来服侍宋莺莺来,就注定与太子妃一方敌对。
可映荷踌躇的,她们真的需要与太子妃撕破脸皮么?她们真的能与太子妃抗衡么?
又想起前些时候宋莺莺入宫的次日,赵去违专程来知会她们俩,若是宋娘子哪里受了委屈亦或是有人难为她,定要第一时间将消息递给他。
该不该告诉赵公公呢?
*
话说宋莺莺决定要去给谢逐找事后,走到半途忽然瞥到了李复走在宫道上,一袭深绯官服,佩青荷莲绶,左手托着一顶獬豸冠。看方向是从承恩殿方向来。
宋莺莺倏地停下脚步,脑中闪过不少念头,再次望向“旧主”地眼眸缩了缩,脚步一转就往李复那边奔去!
她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人多的地方拦住李复,却也不能不让人瞧见……那最好的地方。
——就是崇文馆那处的拐角!
她当即换了条路准备在自己选好的地点拦住李复。
只要有人瞧见,必定会报给谢逐,以他的性子,也是忍不了自己仍与李复有牵扯的。
如此这般,她再卖卖可怜,明月殿的事情谢逐也会知晓。
颜元意那伎俩,谢明月天真看不清,谢逐这种说句话都恨不得拐三道弯的人,怎么可能听不出弦外之音?
路过一条暗巷,宋莺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拉进去。
“唔——”宋莺莺被人捂住嘴巴,只能发出支吾声,待定睛一瞧,怎么又是这人?!捂人嘴巴上瘾不成?
她用力扯了扯来人的小臂,来不及解释就要匆匆追李复去,却又被人拉回去。
崔玉看她执着,皱着眉说道:“就这么迫不及待?你知道被人瞧见你仍与李复有牵扯是什么下场吗?”
宋莺莺被崔玉扼住手腕,一双美眸带些慌张地四处张望,即便此处是暗巷,寻常无人,却也生怕被人瞧见她与崔玉相识。
崔玉俯视她避之不及的模样不禁要动肝火,擒她的手一用力将她拉近。
宋莺莺猝不及防,瞥见了李复早已走过崇文馆的身影渐行渐远,就知今日计划“胎死腹中”,又被崔玉的动作所惊,下意识伸手抵在他胸前,拉开了些距离。
“殿下这是何意?!”她柳眉微蹙,好似极漂亮的浓艳画作被突兀撕裂。
“幸好此处无人踏足,否则……”
崔玉松了松手劲,看宋莺莺立马后撤的模样,向来温润和煦的面具好似出现一丝龟裂,他唇边含笑,说出的话却如寒冰一般。
“否则如何?我当宋娘子该是不害怕的。怎么,与李复一块儿不怕人瞧?也是,他刚升任了大理寺少卿,如今是朝廷新贵,这就让你要上赶着么?”
宋莺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分明是他突袭,扯上李复干甚。
想想她与崔玉不过泛泛之交,看在他或有能与谢逐一斗的能力上才有了交集。
若是此人折在谢国国都,自己的计划也要随之变化,却又寻不到另一人可替。
她垂眸沉了心神,既然李复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那崔玉这条线可不能再出差错。
第二世,她谨慎小心,走一步算三步。即便是如此,她没权没势,胳膊拧不过大腿,甚至还背负上血债。
暗巷的另一侧宫墙外生长着一棵柳树,虽不高耸却也亭亭如盖,光影从枝桠间漏下,撒在宋莺莺发上,晃在崔玉眼中。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崔玉以为她会转身就走时,宋莺莺突然开口说道:“我为何要怕?该惧的不该是您吗,殿下。”
“我如今是谢逐的人,再怎么样不过是被惩戒,再严重些不就是失宠……可你们呢?谢逐是什么脾性,你比我清楚。筹谋这许多才踏进的朝堂可别因为一着出错,满盘皆输才好。殿下心中该比我要清楚才是。还希望殿下莫忘了初次相识之言才好,告辞。”
宋莺莺不紧不慢地坦言,语气平和,仿若置身事外般随意,却如当头一棒敲在崔玉心头。他回过神来,凝视宋莺莺转身而行的背影。
她并未身着华服,一袭浅黛长衫罩在身躯上,更显清灵瘦削之感。广袖随步而轻微晃动,只用一根发簪挽起青丝,天然去雕饰,仿若要乘风而去。
直到看不清她的背影,崔玉才缓缓收回视线,右手仿佛还残留她皓腕上细腻的触感。
光影撒到上靴履,他才自嘲一笑。
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分明是不想管这些事的,可看见她不顾一切地要奔向李复还是不由自主地出手阻拦,甚至口出怒言……
她情愿当众与李复被人瞧见,却害怕被人知晓与自己有交集。
即便努力克制,心中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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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起一股子酸涩。
*
是夜,幽蓝的天幕爬上长安城,一轮圆月高悬,月明千里,流辉熠彩。
长安各坊都渐渐静谧下来,大街上空无一人。
崔玉难得一见毫无仪态地斜倚靠在窗边,盘腿而坐,一手握着酒樽,一手撑在桌上,偏头远眺长安夜色。
即便到了宵禁,长安都城各坊仍是万家灯火通明,阖家团圆,热闹非凡。
周缨仍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吊儿郎当地倒靠在墙上,醉醺醺的神态,酒气熏得脸面通红,眼神也略显迷离起来。
他瞧崔玉相较平时有些潦倒的模样,倒是起了兴趣,酒杯一掷就咕噜噜滚到崔玉身边。
崔玉听到声响回过头,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周缨的酒杯,抬眼就瞧见他笑得一脸得意。
只听见他问:“崔三,你不地道啊......喊我出来,一个人喝闷酒,什么个意思啊?”
周缨见他欲言又止,更是被勾起了好奇,自相识十数载,他可鲜少见崔玉这般情态,心里瞬间痒痒得不行,好似就要窥探到崔玉最大的秘密一样!
“说吧说吧......我们认识多久了,还信不过我么?怎么我也比你虚长个几岁,说出来我也好为你参谋参谋......”
也不知是否是今日的酒格外烈些,崔玉思忖几息,直腰正视周缨,带着些许心烦意乱,道:“若是有个人,大庭广众要去拦一名男子,却生怕被人瞧见跟......跟另一男子有交集,这是为何?”
“这个人,是女子?”周缨颇有些不确定地问,实在不是他多嘴,而是崔玉,这些年身边除了绮月外,几乎没见与任何女子有过接触。
绮月么,虽是女子,估摸在他眼里,跟无名也没有区别。
崔玉颔首,抿唇撇过眼神继续道:“她,是厌恶我吗?”
应、应该是吧。
否则为何不愿被人看见呢。
这或许已经不是厌恶的程度,而是十分厌恶吧。
周缨心里想着。可看着崔玉伤神的模样,为情醉酒的情态。即便平日里常损他,也常调侃他装模作样的仪态和礼仪,这种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或许是害羞了呢?”
周缨绞尽脑汁,斟酌着开口,却越说越笃定:“对!女子么,大多脸皮子薄。就凭你崔三这幅皮囊,也就是不常出门走动,要是打街过巷,不知道是多少长安姑娘的梦中人呢!你说,那另一名男子是没你崔三潇洒英俊吧?姑娘家的,定是心悦于你,害羞呢。”
就在周缨心里正沾沾自喜自己找到了绝佳的理由时,崔玉摇头,说道:“可她先前并不排斥......酒楼、大街、甚至就在此处,我们——”
虽不说是亲密,却也不算是陌路。
崔玉咽下未说完的话。
这可就难办了。
周缨挠了挠头,最后卸力瘫坐在蒲团上,自暴自弃嘀咕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怎么有种藏姘头的意思?”
27. 第27章 另一个棋子
第27章另一个棋子
藏、姘、头……?
周缨察觉到一道死亡视线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时,立马打哈哈道:“不、不!是情郎!”
崔玉倒也没真想怎么他,只是这人混不吝惯了,蹬鼻子上脸的事儿常做。
但听周缨说“藏”,他心中飞快地闪过一念:或许宋莺莺只是想“藏”起他们两人间的关系。
诚如她言,谢逐要是知晓她与李复仍有联系,倒霉的定是无足轻重的李复,而非风头正盛的宋莺莺。
她说,自己应该谨慎些,莫要怜悯,莫要满盘皆输。
她,到底知晓自己多少事情?
每每暗示之言都好似知晓些他的底细......
绮月说,她不想入宫,也不喜被李复所控。
但如今,奈何情势,她仍是入宫,成了谢逐暗处的“宠姬”;
那她,今日追寻李复,是否是因为她仍是被李复所控,需要传递些消息?
不会,过于明显。以李复那般谨慎的性子,断不会采用这样不避人的法子。
或许,是宋莺莺自己的主意。
以矛击盾!
崔玉灵光一闪,蓦然浮现出这个想法。
以谢逐的多疑去击溃李复的掌控,如此这般,至少她能暂时摆脱两处制衡的困境。
是自己想多了。
周缨一脸怪异地看着崔玉的面色由颓败转缓,居然还从中瞧出一分放松荡漾之意,一时鸡皮疙瘩密密浮了上来,忍不住抱臂搓了搓,撇过眼去暗啧一声,拎起案上酒坛仰头一饮而尽。
什么情情爱爱的,都不如一醉方休得好。
*
翌日,刚用过午食准备休憩,映荷便走了进来,将昨日枯谢的芙蓉花撤下,仔细换上新鲜的百合花,屋内缓缓散开清淡的香气。
她舀了一勺清水,错落有致地将百合摆在净瓷瓶中,又转了转瓷瓶的方位,枝叶远远看去如美人窈窕般婀娜。
做完这些才将芙蓉花捧入怀中,对宋莺莺说道:“娘子,明月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长云在外等候,说是昨日有事缺了一堂课,请今日去补上。”
宋莺莺斜躺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眼皮子要打架般地忍不住要阖上。
昨日午后去寻了谢逐,又是好一番的你来我往,她心力憔悴极了。
不过幸好最终的结果是她想要的。
宋莺莺眼皮都没抬一下,跟软骨头似的躺着,只悠悠道:“请她回去吧,公主那边教乐司会指派别人去教习,想必也快到明月殿了。”
的确指派了旁人,且已经到了明月殿。
谢明月听着那人谄媚地道明身份后,原先对宋莺莺的毫微歉意瞬间消失殆尽,渐渐生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羞恼。
她宋莺莺竟然敢主动请辞?!难道教自己堂堂公主还委屈了不成?
谢明月一脸恼意,眼里仿佛有两簇火苗跳动,朝候在一边的教乐司女官说道:“你回去罢,本公主又不想习舞了。”
说完便气势汹汹领着人出了明月殿。
*
映荷送走了长云,面露担忧地在一旁规劝:“娘子不亲去明月殿说明缘由么?公主性情不定,情绪是说变就变,恐会来找麻烦也不定。”
哪里算得上性情不定,谢明月那人,顶多只能说是娇纵了些,可什么心情都浮于表面,至多称个蛮横罢了。
可人家是堂堂一国公主,既被宠又有爱,衣食无忧,娇气些自是无妨的。
说起性情不定,唯有她兄长才可称得上。
宋莺莺从躺椅上坐起来,柳眉一蹙,眼圈倏地一红,再抬眼时眼眶便盛满了泪水,轻轻一眨,泪珠就如断线般落下。
这可把映荷吓了一跳,平常的稳重都有些端不住了,手足无措,解了丝帕要给她拭泪。
还没等动作,手就被人软软地握住。
宋莺莺拉着她的手,搭在膝盖上,泪水砸在手背上,竟隐隐发烫。
映荷不由期艾道:“娘、娘子……莫哭了。”
她如今倒是十分期盼芙蓉在,以她活宝的性子,定能很好地化解这情况。
“我知晓,你们昨日去寻了赵去违……”
听着这话,映荷神经倏地绷紧。
虽说宋娘子是殿下的人,莫说宋娘子,如今国君不理朝事,太子殿下说是谢国实际上的掌权人也不为过,整个皇宫,都是殿下的掌中之物。
但是,她们的主子毕竟是宋娘子。
越过了她,直接去与殿下身边的掌事宫人汇报,多少是有不妥。
她心中惴惴,低垂着脑袋,一时沉默。
“我并无怪你的意思。”宋莺莺叹了声气,抹去脸上的泪痕,眼底深的仿佛化不开的浓墨,柔声继续说道:“我虽初至宫中,可也是知道拜高踩低那一套的。我身份尴尬,连累了你们也抬不起头……莫说是太子妃,稍稍有点头脸的咱们都得罪不起。”
宋莺莺顿了顿,覆上映荷的手背,她的手略有些抽颤,昭显了并不平静的心绪。
“只是往后莫要寻赵公公了。人心莫测,这回是幸好无事,若是下次走漏了风声,便是与人结仇,她们想动我尚要思量三分,可你和芙蓉的处境危险,旁人也不会心慈手软,还是保重自身吧。”
映荷听在耳中,细想下来才后怕。
她一介孤身宫女,就算是悄无声息地死了,也没人会在乎,更别提有人会细探。
只是……
感受宋莺莺覆在她手上的温热,已然僵硬的肢体方才有了些知觉,她立马跪下,垂着脑袋我,强作镇定回话
“奴知晓了。”
她此行并非要博得谢逐的欢心,只是为了那最终的目的不得不讨好谢逐。
但她也绝不容许身边人皆是旁人的传声筒。映荷芙蓉二人,敲打了映荷,芙蓉是没主意的,惯来亦步亦趋,倒也算省了事。
宋莺莺见她识趣儿,这出戏便算是成了,也不再一味怯弱害怕,只强扯了唇角苦笑道:“想来长云也已将话带到,依明月公主的性子怕恨不得立马就来这儿兴师问罪了,咱们且出去避避吧。”
恰如宋莺莺所想,谢明月怒气冲冲到扶摇院时,院里院外已是人影全无。
谢明月愣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火气在来途其实已经消了大半,却仍是顾着脸面,下令命人去寻。
很快便有宫人来禀宋莺莺主仆往御花园去,谢明月轻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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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只领了长云一人前去。
御花园虽说风景好,却偏僻。
自前些年兴建明园后,后宫众人都好往明园游玩,那边既宽敞又时新,久而久之御花园便鲜有人至。
谢明月也许久不来御花园,年幼时惊叹的一步一景如今也只觉泛泛。
“公主,若是寻到宋娘子,您待如何?”长云跟在谢明月身后,试探问道。
闻言谢明月一愣,她找到宋莺莺,要如何呢?
好似没有想过。
只是、只是......这公主教习可不是她想撂摊子不干就不干的!
“唔。”谢明月假作沉吟,偏过头压低了声恶狠狠说道:“她敢不给本宫面子,本宫自然有法子好好罚她!”
长云瞧着她装狠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松了松,看来公主并没有真的想为难宋娘子。
身为公主的贴身宫人,她一心一意只想着公主能好,自然也不希望她与宋娘子闹得太难看。
毕竟如今宫里都知晓,这位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份量,虽比不得兄妹之情,却也不容小觑。
而此刻的宋莺莺却并不知晓谢明月居然追到御花园来寻她。
透过假山石,她正好将隐秘之处的一幕尽收眼底。
——有一衣着瑰丽,妆扮雍容的女子正垂首而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幅奴颜媚骨的模样。
宋莺莺也是认识她的。
是淑妃娘娘。
竟也是李复安插在宫中的棋子!
宋莺莺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远远能窥见李复面色不虞,没多久淑妃瞥了眼四周就离去。
李复作势也要走,宋莺莺却听见身后来了脚步声,顺声望去是寻来的谢明月。
“你——唔!”
谢明月正要出声,宋莺莺瞳孔一缩,不想被李复发现多生事端,箭步上前就捂住她的嘴,顺势躲进两处假山的缝隙里。
谢明月只觉胸膛里那颗心跳得极快,从未有人与她贴得这般近,鼻尖都萦绕了香香软软的气息,好似雨后清晨垂露欲滴的花香。
一时竟忘记了反抗。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盏茶,也可能是半柱香的工夫,宋莺莺才松开手,手心濡湿,似有水汽,不知是谢明月呼吸间的水汽,亦或是自己紧张出了汗。
“哎、哎,你怎么了?方才那是李二郎君……为何要躲?”
谢明月看着宋莺莺面白如纸的惨淡脸色,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
宋莺莺思绪万千,听她说话感觉向天外之音,飘忽不定。
直到手臂被戳了戳才回过神,偏头瞧见一双担忧却又别扭的双眸中。
明月公主钟情李复这事她早就知晓的,甚至还将此事透露给李氏,意图脱身。
不能让明月公主知道得太多,她毕竟是皇室,纵然她想绊倒李复,此刻时机却不对。
她立足不稳,虽有谢逐的宠爱,但想起那杯毒酒就知此人阴晴不定,城府极深。
说不好未伤李复分毫,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至于谢明月……
“多谢公主关怀,我无碍。只是听闻太子殿下不愿公主与李二郎君接触,才多有冒犯,请公主勿要怪罪。”
28. 第28章 信物
第28章信物
此话一出,谢明月方才还有一丝担忧的神情立刻消散不见,美目怒视,仿佛被人戳破了心思,声音中不禁染上寒霜。
“本公主的事与你有何干!倒是你,仗着阿兄偏袒,竟敢来管本公主的私事?未经本公主同意,私自换了教习,可有将本公主放在眼里?!”
谢明月怒斥,长云沿着声寻来,见公主殿下面有愠色,怕她得罪人,忙上前行了一礼,瞧了眼公主,吐珠似地道:“娘子莫要与我们公主多计较,她是心念娘子,想见娘子才会对换了教习之事生气的。”
说完又轻轻扯了扯谢明月的衣袖,在她耳侧低声说道:“公主,前两日您与太子妃说话时,宋娘子就候在殿外等您的……”
宋莺莺那时就在殿外?
谢明月想到那时她对皇嫂说的什么刻意刁难之言,方才被冒犯的怒火隐隐就有熄灭之势。
只是,她堂堂一国公主,怎能在人前露出颓势来?
她深深呼吸了几次,再次开口:“罢了,本公主大人大量,就不治你的罪了,往后你还是照常给本公主授课。”
“公主仁厚,可我才疏学浅,并不配为公主授课。您是天潢贵胄,并不缺我一人。”宋莺莺是打定了主意要推脱,话毕行了礼就转身离开,丝毫不考虑拒绝谢明月后会发生何事。
她每分每秒都不曾忘记自己入宫的目的,也不敢忘记那个雨夜自己的狼狈、绮月的惨死以及李复的绝情。
*
宋莺莺回到扶摇院,映荷和芙蓉都不在,一个意外又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听见院门被推开,转身望来。
——崔玉怎么在这儿?
宋莺莺心吓一跳,回头确认无人瞧见后连忙关上门。
“殿下?”
看着宋莺莺微变的神色,崔玉意料之中,率先说道:“无碍,并无人看见某来此处。”
顿了顿,向来运筹帷幄的他面对宋莺莺竟添了些许踟蹰。
“前些日子是某失礼,唐突了宋娘子,今日特来致歉。近日东市胡商云集,城中时兴起流光珠,润泽剔透,熠熠生辉,此串乃是赔礼,望宋娘子莫要见怪。”
宋莺莺闻言看去,崔玉修竹一般的手上静静躺着一只手串。
桃粉的珠子在阳光下轻微泛光,间杂着金质桃花配饰,好似初夏桃花漫天的景象,叫人明媚舒快。
她只看了一眼,并没有要接手的意思,心中却泛起嘀咕。
堂堂一国皇子,哪怕如今为质,也万是沦落到不她道歉的地步。
心中虽觉古怪,但她在宫中如履薄冰,没必要给自己添堵,便松了紧绷的神色,回道:“殿下客气,本就是我鲁莽冲撞。幸得殿下不介怀,哪里能收什么歉礼,该是我向殿下赔礼致歉……”
宋莺莺绕过崔玉,院中石桌上温着一壶果酒,是前些时候得的一筐青梅酿的。她拎起酒壶,倒了一杯举向他:“只是殿下也知晓,我人微言轻,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这杯酒便算作我的歉礼。只是往后殿下还是莫要与我走得太近了,毕竟太子不是……”
崔玉看向自己面前的白玉酒盏,清甜的果香和轻淡的酒气蒸浮,眼前宋莺莺那张面容妩媚姣好却若即若离,仿佛给他重重一击,倏地清醒。
他心中一怄,不动声色垂下眼眸,只盯着那只执盏莹白的手,让人瞧不出心思。
久久见他不接去,宋莺莺也不为难自己,将酒盏放在靠近崔玉那侧的石桌上。
全然不怕他为难。
毕竟她前头有谢逐挡着,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太为难她。
宋莺莺今日只觉得崔玉反常,莫名其妙来道歉,自己退了一步他又不领情,想着也不再言语,转身就要离开。
见她要走,崔玉这才开口:“宋娘子不收歉礼,那合作信物收不收?”
合作?
宋莺莺回首,崔玉托手串的手仍然没有垂下,那双黑眸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坚定又带着丝偏执。
她定了定神,轻笑道:“殿下何出此言?你我二人,天渊之别,谈何合作?”
崔玉并不理会她的自贬,继续道:“你想离开东宫,但仅仅依靠自己的筹谋难如登天,我可以帮你。”
宋莺莺注意到他态度的变化,仿若她一定会答应,话里话外都已经是自己人的意思。
她目光逡巡,一路从他面上流转到他稳稳托着的流光珠上,最终定格在崔玉幽深莫名的眼眸里。
两相碰撞,平静深沉的湖面下似有暗流涌动。
宋莺莺心下暗忖,她与崔玉虽说有过交集,看他不似两面三刀之人,可她如今如履薄冰,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谢、崔两国势如水火,即使她知道未来崔玉向谢逐发兵,可目前形势不定,崔玉还是谢逐的表弟,有血缘之亲,难保不是谢逐的试探之举……
但,对待谢逐小心谨慎,不可妄动,有另一人,倒是可以动上一动。
她掩面一笑,走上前边拿起那串珠子边慢条斯理说道:“殿下说笑了!太子殿下人中之龙,待我又极好,为何要筹谋离开?殿下若真心过意不去,合作也不是不行,这礼我暂且为您保管着,但李氏公子最近让我很不高兴,殿下觉得呢?”
那张芙蓉面在眼前慢慢放大,娇笑声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耳中,她的指尖难免触到他的手心,珠串轻柔划过,掌心骤然失去重量,心脏却蓦地一重,恍然失神。
直到宋莺莺在他眼前虚晃了晃手,他的眼神方重新聚焦,掩饰性地手握成拳轻咳一声,道:“我知你不能全然信任。既如此,李复我会去解决,你放心。”
崔玉离开没多久,赵去违就来告诉她九月初十秋猎,谢逐命她随同。
今日八月三十,还有十日。
上一世秋猎和夜宴这些场合鲜少出席,一是心中惦记李复,二是颜元意妒心过盛,能避则避。
宋莺莺应承了下来,借口这几日要收拾准备秋猎的衣物等等不便去承恩殿请赵去违代为禀明谢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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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去违对此倒是没说什么,只临走前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石桌。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九月初九,明日便是秋猎之日。
宋莺莺对此反应淡淡,倒是芙蓉和映荷很是期待。
芙蓉什么事儿都挂在面上,自十日前知晓后就很是兴奋,圆圆的脸上每日都红扑扑的,三句话不离秋猎。
映荷稳重些,却也能从她轻快的步伐和眼中掩饰不住的高兴里窥探一二。
宋莺莺倚在躺椅上,胭粉轻衫曳地,乌发如瀑倾洒,松松一系。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她们收拾包袱,笑道:“不就是个秋猎么,值当如此高兴么?”
“当然高兴啊!”芙蓉藏不住话,快快说道:“娘子您知道么,奴婢都许久没出过宫了!小时候奴婢贪嘴,每次与阿娘出门,遇到卖糖人的都走不动道,总是缠着要买……奴婢都快十年未曾尝过糖人了,那时候最时兴兔子啊小鸟儿的糖人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
看她言语中逐渐失落,映荷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分寸。
宋莺莺当作没有瞧见,只继续笑盈盈道:“如今莫说是兔子小鸟儿,糖画师傅还能做出与你一模一样的糖人出来呢!到时候有了空闲,沿途休整的时候我放你们偷偷溜出去玩儿会,你们也去感受下现如今长安城的热闹。”
芙蓉眉目皆喜,就快忍不住要蹦起来时,又瞧见宋莺莺点了点自己。
“只是你性子跳脱,还得听映荷的话才行,否则啊……”
“奴婢一定一定听映荷姐姐的话!”芙蓉满口答应,快走上前给宋莺莺锤锤背,小声嘀嘀咕咕说:“娘子真好!奴婢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服侍娘子……”
映荷也笑着摇摇头,转身将包袱一一摆正。
一室烛火摇曳,欢声笑语。
谢逐正是在此时来到扶摇院。
门扉半掩,正好能看见宋莺莺倚靠在躺椅上,手中的书卷成一卷轻轻敲了敲身后捶背的侍女。
那侍女吐舌一笑向里屋走去,宋莺莺噙着笑意要重新翻开书卷,回眸时与谢逐的眼神撞到一起。
她的脸色蓦地一僵,转而扬起更大的弧度,随着躺椅上起身的动作,轻拢衣衫,乌发半洒在身前垂下,缓缓走到他面前。
衣衫轻薄,罩住她瘦削的身体,却掩不住曼妙的身姿,乌发雪肤更衬绝色容颜。
“殿下怎么来了?”
谢逐伸手摩挲着面前容色娇媚女子的面颊,看她顺从依赖地偏头,目光由下而上地凝视自己,眸中是情意满满。
短短一息,她好似就从清雅姝丽的仙子变成魅惑人心的祸水,面上带上层层面具来掩饰情绪。
他忍不住上前拉进距离,眸色愈发诡谲深沉,直直地盯着宋莺莺道:“莺莺许久未来承恩殿,去违回禀你要准备秋猎的东西,但孤思念莺莺过甚……”
“山不就我,我就山。”
“谁让,孤中意莺莺,一刻也不愿离开莺莺呢。”
29. 第29章 设计
第29章设计
月色之下,柔情缱绻。
宋莺莺想,应该没有哪个女子可以抵挡这样深情款款的男子,更别提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身份、地位、尊荣……
无一不是令人趋之若鹜的存在。
但她,早已看清谢逐深情温柔下藏着的狠辣无情。
可人在屋檐下,还是得识趣低头。
宋莺莺佯作欣喜,偏头与他对视,一双眼眸亮晶晶的,似有情意百转千回,嗔怪道:“殿下又开始取笑我了……”
看着谢逐漆黑如墨的眸中溢出点点情欲之色,她垂下眸,避开视线,羞怯道:“听说明园修了一座湖中亭,夏夜凭栏而坐最是惬意,不如殿下与莺莺去瞧瞧,是不是如她们所言那般令人流连?”
*
明园位于东宫西北处,有一片偌大的湖泊,湖水引自护城河,年初太子殿下命工部在湖中兴建一亭,名曰朝露亭。
黑瓦红柱,飞檐画栋。
颜元意今日夜里常来此处,借酒消愁。
眼看着又一杯酒被饮尽,跟在她身边的嬷嬷心疼地皱了皱眉头,开口劝导:“娘娘别喝了,酒多伤身,您有什么苦莫要憋在心里……”
赵嬷嬷是她的乳娘,自小就陪在她身边,后来作为陪嫁随她一起进了东宫。
在她面前,颜元意才能卸下防备,自嘲道:“不喝酒又能干什么呢?嬷嬷,你最是清楚,我的日子有多难过。”
她本就不得谢逐的宠爱,从前尚能说是相敬如宾,可自从那个舞姬入了宫,谢逐就连表面功夫竟也不愿做了!
奇珍异宝、美酒佳肴全都送进了扶摇院。
也再未踏进她殿中。
在深宫,谁不是人精似的。当着她的面儿,一口一个“太子妃殿下”地尊着敬着;暗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她是不得宠的女人。
听着她话里失落之意,赵嬷嬷也不忍心再劝,只悄悄拿起酒壶走到亭边倒掉半壶,心里盘算着回去给娘娘熬一碗解酒汤。
想起这段日子的憋闷和委屈,颜元意眼眶中不由盛满泪水,顺着不施粉黛的脸庞滑落,原本只算清秀的颜色倒有了些梨花带雨的脆弱美感。
又想起未出嫁前与各世家小姐斗法争强,高傲如她不允许自己在外悲春伤秋,她极快抹去面上的泪痕,模糊间瞧见前头隐隐有两道人影走来。
“太子妃娘娘?”
一道她恨之入骨的声音传入耳中。
颜元意呼了口气,逼回泪水,扬起头看向来人。
太子谢逐身着玄黑织金衣袍,微微垂首看着身旁的女子,眼中有颜元意未曾瞧见过的款款情意。
他听见宋莺莺的话,这才回过头看见颜元意正坐在亭内,心里颇有一种被打搅的梗塞之感。
谢逐长腿一迈跨入亭中,只闻见浓重的酒气,又见颜元意脸颊和眼尾都泛红,拧了拧眉心,有些不喜道:“你饮酒了?”
颜元意眼看着谢逐神情的变化,瞥了眼站在亭边的宋莺莺。
当真将古书所言的肤若凝脂娇艳欲滴活生生地重现出来。
可颜元意最是厌恶容色妍丽的女子。
她眼底划过一抹妒恨,却放柔了声音,对谢逐说道:“臣妾是看今夜月色甚好,想起从前在家中常与父兄姊妹邀月共饮的时光,一时情难。望殿下勿要怪罪。”
谢逐闻言脸色倒是好了些。
他对颜元意虽无夫妻情意,但她的兄长年少时也是伴读,总归有些同窗之谊,何况她背后有颜氏,只要颜元意不作妖,他也是愿意给几分薄面的。
他探出手搭在颜元意的手背上,所触微凉。
“快入秋了,你饮了酒,邪风入体,出来怎也不带件披风?”
侍候在一旁的赵嬷嬷看见殿下终于关心颜元意,心中欣喜,回道:“方才宫人已经回宫去取了,有殿下的关心,娘娘很高兴呢!”
谢逐垂眸看向颜元意,她的另一只手已经覆在他的手上,眼中满是娇羞和缱绻,好似真如赵嬷嬷说的,他偶尔显露的关怀真的能让她欢心雀跃。
他并没有搭话,一方亭中的空气仿佛凝滞。
颜元意拉着谢逐的手,力道虽轻但意思很显然,她不愿放开。
谢逐静静地任由颜元意的动作,颜氏的面子他不能不顾。
就在此时,宋莺莺轻笑出声,莲步轻移,薄纱纠缠过谢逐的袍角,又毫不留情地离开。
她举起桌上的酒壶,凑近闻了闻,梨子的清甜中夹杂着浓厚的酒香。
颜元意看不透,只偏过头盯着她。
赵嬷嬷恨屋及乌,对宋莺莺也没什么好脸色。
只有谢逐,眼中是毫不避人的热烈。
“殿下与娘娘当真情意绵绵,何苦劳累宫人奔波,殿下不如送太子妃娘娘回宫岂不美哉?”
谢逐的眉头登时拧了起来,想要抽手而出,却被颜元意紧紧抓住。
赵嬷嬷人精似的,心里即便有疑虑却也晓得如今的形势对自家主子有利,也佯作打了个颤附和着道:“是啊,夜色渐深,娘娘前些日子伤寒刚好,可别复发了……”
颜元意也靠近谢逐一步,哑着嗓子柔弱唤了声殿下。
谢逐被赶鸭子上架,凝视着宋莺莺,看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的火气一浪高过一浪,自省自己是否对她太过纵容,明知今夜他的意思,她却把他推向其她女人。
颜元意见谢逐不动,又唤了一声。
这次谢逐终于有所动作,他揽过颜元意向外走去,广袖覆在女人瘦削的后背,掩去夜风倾袭。
颜元意心中十分惊喜,小鸟依人般倚靠在太子殿下怀中,正为自己扳回一城而得意,背后宋莺莺又开口叫了她。
“太子妃娘娘。”宋莺莺看前面璧人一般的身影停住,双双回首看她,嘴角扯着一抹牵强的笑意,说:“奴闻着此酒甚好,不知娘娘能否割爱?”
眼波氤氲,不知是心碎还是闻着酒气而醉。
无论如何,这次是她颜元意占了上风,只顿了下,说道:“不过一壶酒,本宫赏你了,殿下觉得呢?”
杀人诛心这套,颜元意最是擅长。
谢逐的眼神隔空对上宋莺莺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眸,如泣如诉。
他的火气瞬间偃旗息鼓,心口好似被揉了一下,隐隐作痛。
或许,她这样做是有苦衷的。
谢逐从不为人找理由。
在外人眼中,他是矜贵温和的太子,人人都赞他端方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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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于父王,他是合适的继承人;于谢明月,他是可靠的兄长。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是多么想把这一切都摧毁!
只有她,谢逐说不清他对宋莺莺的感情,仿佛她天生就对自己有莫名的吸引力。
所以即便不喜李复,为了将她弄进宫来,他也默许了李复暗处的动作,提拔他一路直上。
即便他看透宋莺莺故意勾引的心机,他也只当这是情趣罢了。
他好像总是对她太过纵容,方才明明已经怒火中烧,生气她把自己推给颜元意,可只是瞧了她一眼,感知到她一丝丝的委屈,自己就一点气也没有了。
谢逐僵直着身子,感受着颜元意的靠近和体温,听到她言语里对宋莺莺的轻视和慢待,眼中溢出一丝寒意,手上一用力扯过颜元意,只留下一句让她早些回去就大步离去。
宋莺莺目视着三人的背影,颜元意为了赶上谢逐的步伐踉跄跟着,直到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她才卸下已经僵硬的笑意,面无表情地拎起酒壶坐在亭边。
柔娘说过,女人若想活得好,戏就得演得好。让那些男人觉得,自己对他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从前的宋莺莺不信,落得身死命陨的下场,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可如今,她倒是觉得柔娘的话很是在理。
其实她早就知晓这个时辰颜元意在湖边亭,她故意带谢逐来此处,一是为了避免与谢逐发生亲密接触,二是为了报复颜元意。
倒不是她宋莺莺有多贞洁烈女不愿失身,她也并无要为之守贞的人,只是柔娘说过,太容易得到的总是会不珍惜。
她若想报复李复和谢逐,凭借她一人之力不可能成事。只能各个击破,首先就是借谢逐之手扳倒李复。
所以她如今必须牢牢把控住谢逐,猜测他的心思,揣度他的喜好,让他对自己欲罢不能,从而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明日就是秋猎,天亮时分便要从皇宫启程去西山,秋猎持续三日,九月十四返程。
印象里这次秋猎并没有顺利结束,九月十二,谢襄王猝然驾崩,谢逐匆匆回宫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不多久,谢逐在朝臣的拥护下即位,为谢昭王。
李复自此平步青云,短短两年官至吏部尚书,洛阳李氏也水涨船高,也是这一年,他娶了河东刘氏的嫡女,一跃成为头等世家。
宋莺莺越想眉头越紧,她总觉着这里面不对劲。
即便有她的耳边风,李复的起复之路也不该如此迅速......
明明谢逐对李复的态度很是微妙,襄王崩逝前,李复还仅仅是个大理寺少卿,谢逐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襄王崩逝后,他就连跳两级进了督察院,领了左副督御史的职位,甚至半年后促成公主和亲之事。
罢了,宋莺莺停止思绪,无论这皇宫里的水有多深,有多少阴私,她只要让李复万劫不复,心念落空。
总归这次她也跟着去,多留心着这两人就是了。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宋莺莺想明白后起身拢了拢衣衫,随手将酒壶抛出去,转身朝扶摇院走去。
身后“扑通”一声,月色下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逐渐又归为平静。
如同这皇宫、这王朝。
30. 第30章 陷害
第30章
翌日红日初升,承天门外场面格外盛大。
身穿青黑盔甲的士兵列队两侧,直达朱雀大街,红缨枪迎风而动,百姓们挤在街上人头攒动,翘首以盼,一片喧闹之声。
周缨今日一改往日纨绔之气,骑在马上,身披铠甲,静静候在承天门旁,庄重肃穆。
直到承天门被缓缓拉开,一架赭色车顶的六马车驾出现在宫道上,周缨才眼神微动,双腿一夹,驱马上前,下马躬身行礼,扬声道:“臣周缨,参见太子殿下!”
仿佛信号一般,列队的士兵齐齐转身向车驾单膝跪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久久不散。
车驾内谢逐一双凤眸不惊波澜,平淡又不失威严,薄唇轻启,说道:“出发。”
周缨闻言领命起身跨上马,缰绳轻甩,扬声一喊:“出发!”率先领兵向西山猎场而去。
直到日至中天,一行人才到达西山猎场,宫人早早就搭好了营帐,中央最为华丽的自然是太子谢逐的住处,宋莺莺则被安顿在他右边的营帐。
修整用过午膳后,就该是秋猎开始的时刻了。
实际上,宋莺莺从昨夜过后,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谢逐。
谢逐作为太子,不可缺席秋猎。
她乐得清闲,丝毫不担心昨夜开罪谢逐。
毕竟她的所言所为,根本不可能触怒谢逐,反而会让他更为怜爱,更得宠爱。
这不,以她无名无分的地位,怎么能与太子妃平齐,住在太子营帐旁边呢?
没有谢逐的命令,恐怕没人敢如此打太子妃的脸面吧。
说曹操曹操便到,宋莺莺刚在想这件事,颜元意那边就派了宫人传话,说男儿家都去打猎了,唯有她与明月公主留在营地,颇为无趣,找马倌儿挑了三匹性情和顺的马驹,约她去跑马。
颜元意约她?
这不就明摆着项羽设宴请刘邦吗。
——不安好心。
宋莺莺沉思片刻,即便心中知晓颜元意居心不良,但她能回绝一次,难道能永远拒绝吗?
她与颜元意的关系本就水火不容,就算有谢逐的庇佑,也不能确保她绝对的安全……
毕竟前世颜元意不就差点将她扔到军营里没为军妓么。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宋莺莺看了眼颜元意的宫人送来的骑装,吩咐芙蓉单独放到一边,让映荷取出她自己准备的骑装穿上。
*
“皇嫂你快看,这小马驹真可爱,它还蹭我呢!”谢明月笑着说道,注视着面前通体雪白的马驹,眼睛亮晶晶的,掩饰不住的喜爱之意。
马倌儿弓腰陪在两位主子身后,忙伸着头献媚:“哎呀这匹马是新来的一批,最不爱搭理人的。定是公主您气质高华,连马儿都不能抵抗......”
颜元意也点点头说:“看来这小马与明月很有缘呢。明月还没有坐骑,不如今日就试试这匹马如何?”
眼见着明月公主挑到了好马,太子妃娘娘一连看过好几匹也没有特别喜爱的,马倌儿精明的眼睛一转,哈着腰道:“娘娘,新来的一批马里有一匹纯种的河曲马,那毛发如黑缎子一般,光下泛光,水灵灵的......娘娘且看。”
马倌儿伸手引路,就在第二排中间,他说的河曲马正低头吃着草料,通身全黑,只是马尾不停地甩动,好像有些焦躁。
“只是这马儿刚来中原,有些不太适应,偶尔会耍些脾气。可娘娘放心,驯马师已经调教好了,绝对不敢摔人下马的!”
“皇嫂喜欢这匹吗?”谢明月已经让宫人将白马放出来套上僵绳牵在手上,看到颜元意一直看着一匹黑马上前问道。
“这黑马看着好威风啊……”
颜元意神情莫测的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瞥了眼马倌儿,轻轻柔柔地说:“就这匹吧,这么好的马正配得上宋娘子的地位才是。旁边那匹栗色马瞧着不错,颇对本宫的品味,都牵出来吧,宋娘子估摸着也快到了。”
“皇嫂还请了宋莺莺?”谢明月讶然开口,皇嫂不是不喜欢宋莺莺么。
宋莺莺到马厩的时候,正巧听见谢明月的话,眉尾一动随即就开口说道:“看来公主殿下并不想见到奴,恐怕要辜负太子妃娘娘好意了。那奴先告退,不搅扰公主和娘娘了。”
说罢行了礼就要走。
“哎!”颜元意拍了拍谢明月以做安抚,上前拦住宋莺莺,十分热情。
“明月跟你开玩笑的,宋娘子莫要挂怀。快看那匹黑马,马倌儿说是纯种的河曲马,本宫特地为你挑的。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就围着猎场跑一圈,天天闷在宫里可把人都闷坏了。”
随即又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昨夜的事,本宫是记在心中的,殿下他……很是体贴。”
宋莺莺偏头看她,面色娇羞,脸颊晕出一抹霞色,欲言又止。
颜元意莫不是故意在她面前秀恩爱吧?
宋莺莺心中忍不住发笑,那可算是找错对象了。
很快马倌儿将两匹马都套上僵绳,指使宫人一一牵出马厩,忙不迭小跑过来回道:“娘娘,一切都准备妥了。”
谢国自西北起家,骑射是谢氏一族刻在血液中的传承,谢明月的骑术不必说。
世家大族受王族的影响,也擅骑射,颜元意心高气傲,自诩贵女之首,自幼也精于马术。
只是宋莺莺……
谢明月一手扯着缰绳,一脚蹬在马镫上,飞身一跃就问问落在马鞍上,回首见只有宋莺莺没有上马,想起前些日不欢而散,忍不住刺道:“皇嫂请你来本是好意,可她却没有想到,万一你不会骑术,连上马都勉强,岂不是浪费时光?皇嫂,她是舞姬,整日定是钻研着舞技,哪里有学骑术?真是扫兴……”
谢明月的话不中听且又直白,宫人都垂下头噤声。
马倌儿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天晓得,本以为是天降喜事,他一个小小马倌儿,平日里接触不到什么达官显贵,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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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飞黄腾达的机遇。今天好不容易迎来了太子妃娘娘和公主殿下,原想着多拍拍马屁,指望着能升升迁,谁能想到明月公主竟然跟太子殿下的新宠杠上了?!
啊这这这……
天老爷啊,我该如何是好啊……
气氛一时间陷入凝滞。
马倌儿硬着头皮上前想要帮宋莺莺上马的时候,只见眼前一抹火红色的身影行云流水般跨身上马,有如一团炙热的烈火惊人心魄。
“不劳公主殿下操心,骑射之术略知一二,还望殿下指教。”
宋莺莺确实不精骑射,在别院时李复只让她们每日习舞,余下的时间顶多学学插花点茶这些附庸风雅的本事。
她对马术的了解,还源于前世谢逐见她闷闷不乐,经常带她去马场学到的皮毛。
谢明月显然不知道宋莺莺自己能上马,但她嘴唇嚅动了下,还是咽下了刚才想要出口的解围之言。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生气,也不想那样嘲讽她。只是自己拉不下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
“铮—”
破空之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突兀。
接着便是周和气急败坏的怒斥:“周缨!你耍诈!这是本公子先看上的梅花鹿,你竟然捷足先登!”
周缨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十分欠揍:“怎么,周公子?您瞧瞧,那头鹿上可是我江南周氏的箭镞。您说是您先看上的,本公怎么一个您河西周氏的印记都看不到啊?”
他吩咐小厮将猎到的梅花鹿收好,朝着不服气的周和挑衅一笑,故意激他:“你要是不服气,也要本公见识见识河西周的本事。听说这次猎场上有一只快要成年的老虎,本公可是势在必得!”
周和眯了眯眼,眼中充斥着不服和战意,咬着牙恨恨道:“咱们走着瞧!”
盯着周缨扬长而去的模样,周和心中燃起熊熊怒火。自从父亲失势,从前平起平坐的江南周氏水涨船高,明里暗里针对河西周氏。
阿兄怎是叫他忍耐,可这都让人骑在头上了,他可再也忍不了了!
不就是老虎吗?!他今日必要拔得头筹,狠狠打他周缨的脸不可!
再说周缨,挑衅过周和后悠悠然地晃到无人的地方,晃了晃手中的箭弓,一条腿盘在马背上,对隐身在林间的人邀功道:“瞧见没!小爷演技不错吧?周和那个愣头青,经不得激,这会儿肯定往东边去打虎了。但他肯定不知道,根本就没有老虎,都是我诓他的!但我想不通,我跟他虽说看不顺眼,但也没必要故意去开罪,大周公反正也被削了,也碍不着咱们了……今天这一出,你想干什么,好歹给我透个底?别到时候演砸了不好收场,嗯?”
“这场戏演不砸。”崔玉驱马向前,与周缨并驾而行,一张俊秀的脸上云淡风轻,好似岁月静好,可吐出来的话却是石破天惊,风云莫测。
“你怎么知道西山猎场上没有老虎?”
“如果真的有一只成年老虎,若是伤到了人,是谁要担责?”
31. 第31章 激怒
第31章激怒
西山猎场原先本是一片荒废的山林,地形崎岖,常有伴山而生的村夫跌落山崖而失踪丧命。后来谢氏建国,命人封了山,有臣子进言,而后修成了皇室猎场。
明面上说是通过围猎来择出最英勇的臣子少年,在众人前露脸。其实猎场里头的猎物都是事先豢养放进去的,并无多少危险。毕竟参加能围猎的人员,哪个不是世家公子、朝廷新贵?小打小闹不成问题,闹出伤痛性命却是不好收场的。
谢明月好似是对宋莺莺介怀,虽说是三人同游,她一人驾马跑在前面,橙黄骑装明丽又鲜活,像一株欣欣向上的太阳花。
宋莺莺对谢明月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即便谢明月方才言语冒犯,她心中也没有太与她计较。
如果可以,谁不想活得这般肆意又快活?只不过人随事易,不得不屈从。
“明月小孩心性,说话太直,宋娘子不会记恨她吧?”
直白的人不可怕,伪善的人才需提防。
宋莺莺收回目光,垂下眼眸并不回应。但颜元意并没有对她轻慢的态度有所发作,转而又提起了昨夜谢逐对她多么温柔,如何亲密。
或许方才是顾及谢明月在,如今只有她们两人,颜元意说得更加露骨缠绵。
她细细长长的眉毛倏地一动,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抬起头注视着旁边的颜元意,她正牢牢盯着自己,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宋莺莺心底发笑,轻轻柔柔道:“光天化日的,娘娘怎么说这些?奴听得脸都要红了。从前听闻世家大族的娘子们自小就是端庄有礼,进退得宜的……今日才算真正知晓,传闻有虚,也是不能尽信的。”
眼见着颜元意的脸色一寸寸冷下去,眼底也如冰封千里,冷凝着开口:“放肆!你不过一小小舞姬,无名无份,有何脸来嘲讽本宫?”
激怒颜元意的目的达成,宋莺莺继续添火:“奴不过就是信口提了句,娘娘怎么动这么大的火气呢?您故意说些夫妻闺房之乐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觉得奴会吃醋发疯,以下犯上,给您借口发落吗?”
颜元意被她阴阳怪气的话气得不轻,心绪不稳,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宫里,从没有人敢这么说她,与她作对!
今天她本只是想在宋莺莺面前炫耀一番,给她挑了一匹难驯的马儿,让她从马上摔下来丢个脸。此刻却是想狠狠地教训这个下贱的舞姬,让她知道与自己作对的代价!
她高高地扬起马鞭就要往她身上招呼,只看见对面人唇角勾起一抹笑,立刻就大喊道:“太子妃娘娘饶命!”
颜元意被惊得手一抖,马鞭擦过宋莺莺的侧脸,落到马腹上。马儿也惨惨地嘶鸣了一声,前蹄离地,继而如闪电般冲了出去!
谢明月远远好像听到宋莺莺的求饶声回头看去时,就正正目睹皇嫂用马鞭抽向宋莺莺的一幕。
她下意识就调转马头要回去,只见下一秒宋莺莺的马如离弦弓箭般朝自己的方向冲了过来。而宋莺莺明显是不善骑术的,慌张地搂住马脖子,发带被颠地脱落,乌发狼狈地洒在肩上。
那马定是受惊过度,速度极快,几息之间就从谢明月身边擦肩而过。
她回过神来赶忙策马追了上去,朝宋莺莺喊道:“快!把手给我!这马疯了!”
可那匹马确实是万中挑一的河曲马,尽管谢明月用尽所有办法追赶,却还是眼睁睁看宋莺莺离自己越来越远,没入深林......
宋莺莺心中慌乱害怕,泪水糊在脸上,被风刮得脸生疼,但她不敢放手。
难道这一次,老天还是不眷顾她吗?
不。
她不信。
她再也不会等着人来救她了。
宋莺莺随手擦掉眼眶的泪,模糊间迅速环顾四周,林树耸立,瞧不见人影,两边有斜坡,长满了绿苔。
她留意到身下马的速度渐渐慢慢了下来,她缓缓起身勒了勒缰绳,果然又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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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稍安,看来是不用强行坠马了——
说时迟那时快,远处竟然传来一声洪亮的虎啸!
身下的马又焦躁不安地狂奔了起来!
宋莺莺眉头紧皱,左手捏了捏发抖的右手,深深呼了口气,当即松了缰绳朝左边一跃!
*
谢明月没有救得了宋莺莺,立马要去找人去寻。颜元意驱着马拦在她面前,脸上不见任何心虚,甚至还挂着与平常无异的笑,问道:“明月要去哪儿?”
她惊讶于颜元意的平静,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讶然开口:“皇嫂?宋莺莺她——”
“她不过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玩一玩罢了。”颜元意嘴角平平一扯,云淡风轻地说道:“明月善解人意,想必不会去搅扰宋娘子的好事。”
“玩?”谢明月好像是第一次认识颜元意一样,扯着嗓子说:“皇嫂觉得只是玩?分明是你打了她,马儿受了惊!她骑术又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
颜元意笑得没有一丝温度:“那也是她自找的。”
一个小小舞姬,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太子,让她沦为笑柄......
就连昨夜,都要靠着这个贱人,太子才与自己一同回宫,这不是光明正大地打她的脸吗?
甚至太子送她到了宫里就要离开,连她苦苦哀求也无用,居然还告诫她不要为难宋莺莺。
这让她如何能放下,如何能忍得下?!
谢明月看着眼前仿佛无心无情的人,一时间心里如打了结的线团一般乱糟糟的。
脑海中温柔和善的皇嫂和眼神冰凉视人命如草芥的颜元意闪来闪去,最终眼前却是那日傍晚披满霞光振翅欲飞的舞姿剪影。她捏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再抬首时直视着颜元意,坚定地说:“皇嫂,无论你与宋莺莺之间有何怨恨,但她,我是一定要救的!皇兄那里,我也会请命参与搜寻。我不会告诉皇兄方才的事情,你也莫要阻拦我!”
32. 第32章 合作达成
第32章合作达成
宋莺莺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外头天色已然昏暗,不远处的地上树枝堆砌燃着火焰。
她撑着地直起身子,忍不住痛呼出声,只觉得腰背处火辣辣的疼。
一件外袍顺着起身滑落,宋莺莺缓了缓痛意伸手要去拿,就隐约听见鞋履踩在枯叶上的细碎响声,汗毛瞬间直竖!
“醒了?”
来人上前拎起落在地上的外袍,抖了抖挂在臂上。
直到瞧见说话之人的面孔,宋莺莺才松了口气,问:“殿下怎么在此处?还……”
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崔玉此刻也很是狼狈,发冠歪的,衣衫破了,上头还有几道血迹。
崔玉伸出手,让宋莺莺好借力站起来,边将人带到火堆边取暖边说道:“猎场里突然出现一只成年猛虎,周和与它搏斗,力有不逮,引得猛虎发了性。我不巧,殃及池鱼。与他们走散了,又迷了路,在一处斜坡上发现了你。你昏迷不醒,正好不远处有处山洞,暂时避险。”
宋莺莺坐下来道了谢,接过崔玉递过来的果子,咬了一口,有些涩却也不至难以下咽。
看着她慢慢地吃完了一整颗果子,侧脸半明半暗,叫人看不清她的思绪。
崔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灼热的目光饶是宋莺莺在出神也感知到了。
“我脸上有东西吗?”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
“我在想,你实在不像能咽下这颗苦涩果子的人。”崔玉笑了笑,冲散了身上莫名的强势感,也不像是能当机立断坠马搏命的人。
他并非是无意中发现宋莺莺的,而是在看见她坠马后故意受伤来找她。
“殿下忘了,我并非世家出身,只不过是一介卑贱的奴婢而已。”她回望,眼神清醒,言辞间对她的过去毫不介怀。
“我本就是在市井中长大,柔娘可怜我,收养我。我得她照拂,已是十分感激,不想再添负担,做个拖累。后来,有位西北富商看上了她,柔娘随他北上,我从崔国一路漂泊,在谢国边境遇到了李复。所以啊,就算我如今在你们眼中是宠姬,却不能磨灭从前的身份和过往……”
她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这么说来,我跟殿下说到底还都是崔国子民啊。”
崔玉静静地听她讲过去,嘴角勾起的弧度里仿佛都藏着几分心酸和苦涩,只能用句调笑的话来隐埋。
“你怪她么?”
宋莺莺似乎是不解,眼中掠过一丝迷茫。
“柔娘。你恨她丟下你吗?”
“不恨她。”宋莺莺其实对那件事早就释怀了,“或许我天生就是亲缘浅薄的人吧。柔娘看我可怜收留我,她有更好的前程要奔赴,我没有理由阻拦。”
“没有人可以一辈子依靠别人的,世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清醒又极端。
崔玉的心头好似被闷棍一敲,绵长的涩意蔓延开,无意间瞥见她腕上那串流光珠,倒是有些意外,继而盯着她笃定道。
“宋娘子太过悲观了,人生路漫漫,不到最后怎见分晓。”
宋莺莺触及他认真的神色,顿了顿,一股熟悉的念头浮上心头。
一时以往的种种从脑海中掠过。
群芳楼的误会和亲密、长街上他的愤怒、如今他的神色和言词……
崔玉莫非是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吧?
可无论有何想法,现在的她,身上不仅背着前世的执念,还有绮月一条人命,既不想谈感情,也不配拥有。
宋莺莺沉默良久,才说道:“我的事情无足轻重,殿下不该花太多情绪在我的身上。您是聪明人……”
崔玉好似是明了她的暗示,终于收回眼神,拉开了些距离,声如温玉,说出的话却是令人心惊。
“李复监察不力,西山猎场出了猛虎,伤了不少人。太子也保不了他。”
对了。
猛虎伤人。
她坠马前确实听见了虎啸声,才决定跳马的。
可李复向来是小心谨慎之人,怎会监察不力,让此等猛兽进入猎场?
除非有人故意……
宋莺莺猝然抬首,与崔玉幽深的双眸撞了个正着。
“是你……”她迟疑着开口。
崔玉没有否认,继续道:“这是答应与宋娘子合作的前提,我的诚意在此,宋娘子以为如何?”
她以为……
还未等宋莺莺想明白,山洞外人声嘈杂声渐渐清晰。
“宋莺莺!宋莺莺!你在哪儿啊……”
“宋娘子—”
“崔殿下,殿下!”
“看!那里有火光!快去看看!”
谢明月听到侍卫的话,朝那边看去,果然有火光,她忙向山洞跑去。
在宋莺莺完整出现在她眼中的那一刻,谢明月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冲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腕反复确认:“你还好吗?有受伤吗?”
宋莺莺一时愣住,莫名地看着眼前忙来忙去十分担忧的谢明月,不太习惯地挣开手腕,恭声道:“多谢公主关怀,奴没事。幸好有崔殿下,在坡下看到了奴昏迷不醒,殿下仗义相助,奴万分感激,无以为报,若有需要奴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崔玉看着宋莺莺,听明白她话中合作达成的意思,笑了笑回:“宋娘子客气,娘子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不该妄自菲薄,往后‘奴’之一字,是与宋娘子并不相配的。”
谢明月满心都担忧宋莺莺,这才发现山洞里还有崔玉在,尴尬地点了点头,对他说道:“崔表兄也在,阿兄知晓你被猛虎所伤,下落不明,外头好些人在找你。幸好表兄也无碍……”
转头又对宋莺莺说:“表兄说得极对,阿兄喜欢你,人人都该尊敬你,你要是再谦虚,不仅宫人会看轻你,也难保有人不会心生嫉妒暗害你,更别说阿兄也会生气。”
宋莺莺应了声,便要被谢明月往外拽走。
“明月公主,宋娘子摔马,身上应该有伤,切忌拉扯,还是回去请过太医才好。”
谢明月这才松了力道,慎之又慎地搭在她的臂弯,小声开始关怀,又朝崔玉说:“表兄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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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外头侍卫会带我们回去向阿兄复命。你们俩都没事,阿兄定可安心了。”
*
谢明月陪宋莺莺回到营帐后,一股脑儿地传唤了好几个太医,谢逐的贴身内侍赵去违也早就得了消息在帐外候着。
太医诊断后说万幸没有伤到头骨,只右臂脱臼需要将养些许时日,开了个药方与映荷嘱咐些要点便都走了。
一时营帐内只剩下宋莺莺、谢明月和芙蓉,映荷跟着太医去熬药。
宋莺莺看着谢明月不说话,芙蓉有点怕公主,悄悄磨蹭到自家主子身边,掖了掖被角,嗫嚅着道:“娘子,公主她,怎么还不走啊?”
谢明月心中纠结,眉毛都恨不能拧在一起,在触及宋莺莺清湛的目光时不由得泄气,闷闷地说了句:“你好好休息,我—本宫先走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似落荒而逃。
芙蓉瞥到谢明月出了营帐才暗暗舒了口气。
宋莺莺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忍不住笑:“这么怕她啊?”
芙蓉睁着她圆乎乎的眼,肯定道:“宫里谁不怕公主啊。前段时候,公主不还来咱们扶摇院要打要杀的,威风极了嘛!娘、娘子,不会今日又得罪了她吧?奴婢瞧着公主方才……怪怪的……”
“别胡说了。”映荷掀起帘子进来,边侍奉宋莺莺喝药边说道:“娘子莫要听芙蓉的,奴婢听闻午后明月公主从马场上匆忙回来就去寻了太子殿下,接着殿下就出动侍卫去寻娘子,公主那样一个娇生惯养的人,也跟着去了。”
“太子妃呢?”宋莺莺喝下药,暂时先将谢明月的异常放在一边,转而问起颜元意。
宋莺莺故意让谢明月看见颜元意“伤害”她的一幕,自她回来后,谢逐应该是要处理猎场受伤的大臣公子一事无暇分身,遣派了赵去违来;谢明月可能是觉得当时没能从马上将她救下来而心生愧疚;可那位“罪魁祸首”此刻却是隐身了……
谢明月与颜元意相处时间久,为她隐瞒也是有可能的。
再说方才谢明月踟蹰不语,难道是想让她咽下这口气,不在谢逐面前捅破吗?
服过药后,宋莺莺就睡下了,今夜发生的事情不少,谢逐应该也是没有时间来她这里。
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是天色大亮。梳洗过后正准备用早膳,谢逐就是在这个时点来的。
他好似是一夜无眠,虽然依旧衣衫光鲜,却难掩眼下疲色。
宋莺莺行过礼后吩咐映荷加一副碗筷,奉上早膳,宫人便也很识趣地退下,营帐里只留下他们两人。
谢逐目光沉沉,盯着宋莺莺,良久伸手触碰她左侧脸颊那道半指长的伤痕。当感受到指尖的温热时心里缺着的一块才好像被填满。
昨日明月慌张跑过来对他说宋莺莺被一匹发了性的马载着失踪了的时候,即使多年的教养和习惯迫使他处变不惊,可自己还是清楚地感知到心脏猛揪了一下。
或许她有目的的接近,或许自己也只是将她当个消遣,他或许没有意识到内心,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想宋莺莺出事。
33. 第33章 告状
第33章告状
“幸好你没事。”谢逐喟叹了声,心疼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柔情,“疼么?”
宋莺莺垂下头,撩过脸侧的发丝遮住伤痕,小心翼翼抬眼道:“是很丑了吗?殿下。”
“莺莺绝色容姿,雪肤一点红,更添风情。若你在意,所幸伤口不深,孤命太医院研制祛疤膏,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谢逐温柔起来真的能让人忽略他的身份地位,只当他是世间无二的良人。
宋莺莺依偎在他怀里,闷着声音道:“是奴不好,说错了话惹怒了太子妃娘娘,她才对奴动手的……殿下往后还是不要对奴这么好了,奴恐怕无福消受。”
“胡说。”谢逐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后颈,“你是孤的人,谁都会无福,你不会。莺莺,你不是奴婢,莫怕。”
“孤会护着你,太子妃那边,孤会解决,往后,她不会再来刁难你。”
谢逐安慰过宋莺莺后,用了一点早膳嘱咐她好生休养便离开了。
秋猎并没有因为昨日的意外终止,今日是围猎的第二日。
听映荷说,谢逐昨夜连夜下旨降职李复,现在他贬为礼部主事。
映荷心细如发,也知道李氏是自家娘子从前的主家,所以得了消息就立刻来回禀。本以为娘子会着急,却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
她慢悠悠地用勺子搅了搅热粥,递到唇边吹了吹,热气晕在她眉眼间,让人瞧不出情绪,只能听见她似笑非笑的,状若苦恼,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
“这可如何是好呢?我只能帮公子上柱高香了。”
*
谢明月心里有事,一夜睡得不太安稳,早早就起了。
长云自幼服侍公主,自然也听说了昨日的事情,知道公主是为了宋娘子的事情心中不得劲。
虽然宫里人都说公主骄纵轻狂,可她知晓,公主其实是很好的人。
既不苛责宫人也没有什么坏心思,相反,她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或许是因为公主出生后不久王后身子就不好,王上整颗心都扑在王后身上,忽略了公主。太子殿下课业繁重,虽有心顾念也力有不逮,导致公主幼年被宗室一些郡主们瞧不起,故而懂事后公主就越发骄纵,其实不过是想震慑住那些想要欺负她的人罢了。
太子妃娘娘心思深沉,公主好几次被她当枪使,但公主是真心拿她当嫂嫂看待的;
宋娘子虽说身份低微,但大体看下来也不是什么恶人,对待公主并不奴颜婢膝,反而不卑不亢。
公主被人追捧惯了,可能因着宋娘子不假辞色有些生气,但心中其实是有些喜欢她的。
如今太子妃娘娘和宋娘子对上了,甚至还差点扯上人命之事,公主左右为难,夜不能寐。
长云揣度心思后,拿起一边的披风给公主披上,以防晨露湿寒入体,说道:“公主可是担忧宋娘子?宋娘子柔弱,又受了惊吓,不如奴为公主挑些血燕和补品送过去,想来也能让宋娘子早日康复。”
谢明月眼睛一亮,拉着长云就说:“对呀!长云我们快去找找,然后我们一起去。”
没过多久,在外侍候宫人就看见一番鲜有的景象。
明月公主领着一溜宫人从营帐里出来,个个手里捧着补品,流水一般,朝着另一边走去。
谢无边今日没有去围猎,昨日惊魂之事吓得他今日无论怎么说都不下场了。
他可惜命地很,那么危险的地儿他可不去!但闷在营帐里也难受,崔玉那小子又是个不出声的闷葫芦,他实在无趣,就出来游荡——不,出来赏赏秋景,就瞅见谢明月这场景。
他勾起嘴角,摇开扇子就迎了上去,调笑道:“呦,是明月啊!这一大早带着这么老多的补品是要到何处去啊?莫非是知晓表兄我心悸不定,特来看望表兄?”
安清郡王谢无边是宗室里最好相处的谢氏子弟,待人随和又没有架子,就连幼年被人欺负的时候,谢无边也时常宽慰自己,以宗室长孙的身份压制那些人。
谢明月对他也很是感激,即便后来大家都说安清郡王顽劣不堪,花天酒地,不堪为宗室子,她也不曾看轻。
她抿了抿唇,有些尴尬,笑笑说:“表兄怎么在这儿?此刻不应是围猎的时辰了么?我是准备去看看宋娘子的,昨日她从马上摔下里了,太医说伤到了手臂。”
谢无边早就听闻太子殿下身边新得了宠姬,但是却迟迟没有名分,只以教乐坊舞姬的身份侍候在侧。
他对这位能勾住太子表弟的宋娘子可谓是好奇许久,只是一直没寻到机会瞧瞧,没想到随口一搭话竟是有了意外之喜。
他摆了摆手,与谢明月吐槽了些昨日周和发了病是的引了猛虎发了兽性,不但自己差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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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还连累了其他人,崔玉更是下落不明,幸好找到了云云。
为了小命着想,他还是安安稳稳待在营地,打打杀杀的一丁点也不符合他浪荡风流的形象。
又说崔玉养伤他不好去搅扰,可这营地里过于无聊,不如与明月同去探望宋娘子。
谢明月想了想,虽说表兄是外男,但又不是放表兄和宋莺莺良人独处,又是青天白日的,应该并无不妥,就答应了。
于是先前明月公主带着宫人的热闹场景变成明月公主与安清郡王浩浩荡荡带着宫人的欢闹场景。
浩荡荡一群人停在了宋莺莺的营帐前。
芙蓉年纪小,原本是低着头只敢瞥着眼看热闹,没想到自己眼前唰唰停了一溜人。
她惊异地抬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结巴着说:“见、见过公、公主殿下、郡王殿下。”
谢明月扬着点了点头。
芙蓉连忙打起帐门,小步跑进去,隔着屏风通禀:“娘子,明月公主和安清郡王来了。”
宋莺莺正坐在屏风后面换药,听到芙蓉通禀,心中虽疑惑她与安清郡王素无交集为何他会来,但也不好耽搁太久,回道:“先请公主和郡王进来,奉上茶,我换好药就出去。”
芙蓉应是,又匆匆走了出去。
待到宋莺莺换好药出去时,谢明月和谢无边坐在桌边饮着茶,桌上是成堆的匣子,有些合着,有些却是大喇喇地敞着,她粗略看了眼多是燕窝补品之类。
她先是向这二人行了礼,才刚要起身,就听见谢无边讶异到了极点的声音:“红罗?你、你不是群芳楼的那个——”
“什么红罗?表兄,这是宋娘子。”谢明月只以为是谢无边风月场所待得久了,认错了人,笑着说:“表兄这都能认错人可如何是好?可要妹妹我去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宋莺莺刚想要解释就被谢明月截了话,倒也没想再说。
毕竟那晚谢无边算是无意中撞到她和崔玉共处一室,还因为崔玉帮她解围以为他们之间有些什么。
虽说那时两人行端坐正,并没有什么关系,可现在暗中达成了合作关系,若是不小心被谢无边捅出去,即便可以解释,却也多添麻烦。
索性就如谢明月说的,是他认错人了。
宋莺莺改口道:“确如公主所言,郡王怕是错认了。我与群芳楼并无关系。”
34. 第34章 谢明月的示好
第34章谢明月的示好
宋莺莺倒也镇静,即便谢无边眼中还是有怀疑,她也不露怯。
安清郡王的事情好糊弄,毕竟他拿不出真凭实据来证明自己是“红罗”。绮月死后,群芳楼也散了,她着人打听过,群芳楼里众舞姬都纷纷离开京城,有些回了老家,有些听说江南水乡更偏好她们这些歌舞伎,一同去往了崔国。
倒是谢明月这两日的动作,让宋莺莺有些费解。
“公主这是……”宋莺莺顿了顿,看着桌上的物件,斟酌着问道。
谢明月眼神里闪过一丝别扭和羞赧,瞥了眼谢无边之后才说:“这些都是给你的。昨日本宫未能及时救下你,这是本宫的一些心意。太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别落下什么病根,平白浪费了一身的好技艺。”
“公主言重了。昨日的意外本就非公主致祸,怎能怪公主呢,岂非是以桃代李?我也不曾怨怼公主,反而公主金枝玉叶,却为救我涉险,我铭感五内,这些礼物实在不敢收下。”
谢明月听出来她话中的意味。
非她致祸,导致此事发生的是皇嫂。她在暗示自己,若非皇嫂鞭笞,马儿不会受惊,宋莺莺也不会遭此横祸。
谢明月心中十分纠结,一开始她因为皇嫂的境地对宋莺莺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却虽然她因为宋莺莺的经历与自己喜爱话本中的主角相似而态度稍稍好转。
后来又因为她不识趣竟然敢拒绝做自己的教习而心生气愤,故意说话刺她。
可她并不是真心想要让她难堪,只不过是因为自小的身份拉不下面子而已。
在昨日宋莺莺差点命悬一线,失踪的那段时间,她本能地拒绝皇嫂的意思,执意要寻皇兄救人,即便没有告诉皇兄事情的始末,可也让她看清楚皇嫂的真实面目是多么凉薄和私立。
只是这人,为什么总是三番四次拒绝她的好心?
谢明月脾气上来,又有些恼火了。
眼见着这两位,一个云淡风轻恪守知礼,另一个委屈又气恼,马上就要闹起来的样子。谢无边晃了晃折扇,挡到两人之间,折扇上香车美女的图案正对着谢明月。
他叹了声气,先是对着左边的宋莺莺劝道:“宋娘子还是收下吧。明月是小孩心性,说话有些别扭,她是担心你,一大早就拉着宫人找出这些补品来送给你补身子的。”
然后又对谢明月说:“我还以为你跟宋娘子关系多好呢,一大早就眼巴巴地来,没想到啊……”
话中意味深远,但谢明月从谢无边略带着些看笑话的眼神和语气里,明显感受到表兄看好戏的心思!
绝不能让他看扁了!
她美眸一瞪,拉住宋莺莺未受伤的那只手,机关枪似地说:“谁说的!谁说我跟莺莺关系不好的?我们好得很!她还教我跳舞呢,谁敢说我们关系不好?!”
好家伙。
这下子本宫也不说了,宋娘子也不叫了,直接改口叫莺莺了。
手背上是温热的掌心,初秋的天气里竟还微微出汗,有些粘腻却不反感。
眼前骄傲如孔雀般的明月公主仿佛与昨夜灰头土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谢明月重叠了,宋莺莺愣怔了片刻,并没有动作。
直到手背上的掌心逐渐有些发凉,谢明月眼神里也闪过几缕受伤的情绪,宋莺莺到底有些不忍,反手握住她的掌心,浅笑着安抚说道:“或许是旁人臆断而已,公主莫气。今日有鲜鱼,你不是最近很爱鱼脍么,留下用饭吧。郡王若是不嫌弃,也赏脸用饭?”
对明月是直截了当,还清楚口味喜好;对他就是“不嫌弃”、“赏脸”……
这区别对待,他安清郡王倒是头回体验。
谢无边收起了折扇,轻轻在掌心拍了拍,正要说些个酸话,就见谢明月一脸护犊子的模样,清澈灵动的眼神里满满的警告,就差没呲牙咧嘴了。
他眼中闪过笑意,又故意地朝谢明月扬了扬眉,对宋莺莺客气说道:“多谢宋娘子款待,本王打搅了。”
一顿饭吃得算是宾主尽欢。
自从宋莺莺帮她解围后,谢明月看向自己的眼神就亮晶晶的,很像幼年时巷子里她养的一只小花猫。
一样的习性,人前傲娇,人后又会撒娇求欢,依赖得不行。
饭桌上谢无边提到昨日猎场里跑进来一只猛虎,太子殿下震怒,责罚了负责秋猎的李复。正夹着菜的谢明月一顿,看向宋莺莺,眼神里闪烁着担忧。
宋莺莺也垂下眼眸,让人看不出情绪。
谢无边这才后知后觉,朝谢明月拼命眨着眼睛,使了使眼色,心里却纳闷:先前听人说谢明月对李氏一位公子有情,甚至还跟太子闹了矛盾……可他出了事,明月好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反而是,这位宋娘子……
他顺着思绪眼神落在宋莺莺身上,不得不说,他那位太子表弟的眼光是极不错的。
王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丽的面孔,可偏偏这位宋娘子得了太子青眼。妩媚却不轻浮,旖丽却不显妖冶,配上那一身清冷的气度,若即若离,更加勾人心魄,也难怪太子沉沦。
谢无边的眼神实在是令人难以忽略,宋莺莺放下食箸,平淡地看着桌上两人,问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李公子办事不利,险些殃及多人,殿下自然需要给众人一个说法的。公主以为呢?”
冷不禁被问到,谢明月愣了一下,触及宋莺莺满含深意的眼神时想起那日午后御花园所见的场景。
虽未瞧得分明,但她也是瞥见了李复的身影,宋莺莺对自己又是捂嘴又是噤声的,想必李复也不是来会她的。
如此一想,李复此人的行为是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她堂堂一国嫡公主,对他示好多次,可他仍旧不冷不热的,多少有些拿乔。
再加上他培养宋莺莺,还送她进宫,可见此人并非心如止水之人,心思深沉让人不得不防备,至此她对李复的心思也就消了个七七八八。
谢明月很快回神,轻哼了一声,随即说道:“阿兄神断,既然犯了错就该受罚。难不成他做了什么,犯得着阿兄为他特殊么。”
谢无边有些惊诧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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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态度转化得太快,分明从前是惦念的良人,如今就公私分明的。但转念一想,谢明月自幼就是性子跳脱,喜怒无常的,也就不再多思多想。
用完膳后,谢明月提议去探望崔玉,一行人同去。
崔玉的营帐靠近边缘,一路走去除了随行的宫人外见不着几个人。
谢明月皱着眉头,不赞同说道:“崔表兄是崔国皇子,怎住得如此偏僻?是何人安排的?”
“哎!这你就不懂了。崔玉他自己要住这里,清净!多好啊!”谢无边抖开折扇,石青的扇柄中间竟然是一幅大红大绿的牡丹图,宋莺莺瞥了一眼,有点梗住,只想着安清郡王确如外界传言般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谢明月就直接多了。
“你怎么又拿出来显摆这扇子了,你自己瞧瞧,好看么?”
她着实为皇叔头痛,生出个这样的儿子来,白头发都比旁人长得快些吧。
谢无边懒得理她,他这般风雅,俗人是不懂的。
她们到崔玉营帐里时,崔玉正坐在炉边煮茶,见她们来也有些讶异,只惊讶了一会儿就笑着起身,吩咐宫人搬来几张矮凳,招呼着人坐下,歉意说道:“某这处简陋,还望公主、郡王……宋娘子莫嫌弃。”
崔玉的目光温和地看向她们,视线从谢明月和谢无边身上扫过,在宋莺莺身上停留了会儿,缓缓道出声“宋娘子”,随后立即移开目光,往杯盏里倾注好新煮的茶水。
谢明月并没有觉着粗陋,她虽是金枝玉叶,所食所用皆是上品,却不意味着她会鄙视崔玉的用度。
她笑得真诚,赞誉道:“表兄可别菲薄,围炉煮茶,颇有一番闲云野鹤的淡然。表兄不怪我们扰了清净,我们又从何谈嫌弃呢。”
她们一行人并没有在这处搅扰太久,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就要告辞,就在临出门的时候,谢明月忽然瞧见方桌上散落着几张琴谱,不由问道:“表兄对古琴也有涉猎么?”
崔玉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伸手叠好琴谱,不太在意,淡淡道:“略懂皮毛罢了,托殿下嘱咐搜集前朝飞天曲。”
“飞天曲?”谢明月也听说过此曲,疑惑问道:“此曲传闻失传已久,是飞天舞的乐曲,皇兄怎地突然对它有兴趣……”
谢明月说着说着目光不自觉瞥向身旁娉婷而立的宋莺莺,很是夸张地“哦”了一声:“原来不是对乐曲感兴趣,是对人敢兴趣啊!”
众人皆是听懂了谢明月话里话外的隐晦,不约而同地垂下眸子。
谢无边想着,他自己毕竟是外男,明月与宋娘子同为女子,开开玩笑无伤大雅,可自己要是凑合进去,难免宋娘子脸皮薄,惹了她红脸,也就当没听明白,眼观鼻鼻观心,率先撩了帷帐出去。
宋莺莺微红了脸,朝打趣的谢明月轻轻瞪了一眼。
谢明月捂了嘴笑。
宋莺莺这才看向崔玉,眼中暗藏情绪,仍然轻轻柔柔地说道:“我从前习练飞天舞时,从旁人处得了飞天曲的碎篇,崔殿下不嫌弃,稍后我遣人送来。也算是,报答殿下的救命之恩。”
35. 第35章 献身离宫
第35章献身离宫
接下去几天过得风平浪静,转眼就到了要回宫的日子。
宋莺莺戴着宽大的帷帽,站在谢逐身后,隐约可见许多人影。
正在出神之际,突然肩膀被人一撞,险些歪了身子,正要侧眼看去,来人就抓住她的手腕,兴冲冲地说道:“我不管,莺莺要同我一辆马车!皇兄你让让我嘛!”
亲妹妹当众撒娇提出要求,谢逐即便心上念着欲与宋莺莺同游,却也不好驳斥,让人瞧了笑话事小,若要旁人以为他色令智昏,恐会影响储位承继。
礼炮震天,浩浩荡荡一群人踏上了回京路程。
宋莺莺被谢明月拉着上了车驾,幸好公主的车驾宽敞,即便多了人也不觉逼仄。
谢明月叽叽喳喳说了一路,或许是在深宫待的时间久了,总归是对宫外的一切好奇,仿佛田埂里的牛羊都能吸引她。
宋莺莺安静地坐在车驾内,视线不由得看向驾马行在前方的崔玉身上。
他随同在谢逐身旁,马首很是自觉恭敬地落后半尺,不至于僭越,也方便交流。
不知晓两人说了些什么,他的神色陡然一变,细密的红从脖颈蔓延开来,通红的耳垂好似艳艳的晚霞。
谢逐也放开一笑,一手拍了拍崔玉的肩膀,眼中的促狭掩饰不住。
宋莺莺瞧得叹为观止:这崔玉崔质子,果真是她见过最会做戏之人了!谁能想到在谢逐面前这样一位拘谨知礼之人,昨日夜里面不改色夜探女子营帐,与她细商叛逃之事呢?
傍晚时分终回到皇城,即便宫外新鲜,一天舟车劳顿,是个人骨头都要坐散架了,谢明月浑身都酸软,让宫人准备软辇,挥挥手作别。
宋莺莺在扶摇院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软辇消失在拐角。
谢明月的变化她看在眼中,总归前世她不曾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如今危机四伏,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很多。
若是计划顺利,不出半年她和崔玉就能离开谢国。
宋莺莺仔细想过,她出逃后,谢逐和李复定会搜寻。可崔玉回国后铁骑踏破谢国仍需时日,若自己仍留在谢国,恐会无处可藏,不如一同回崔国,谢逐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邻国去!
届时,可不就天高任鸟飞么。
昨夜商讨后,计划分三步。
首先,崔玉既需要取得谢逐的信任,又不能过于涉足谢国朝政之事,以免带来猜忌。宋莺莺则是要取得谢逐的信任,在他心中有一席之位。
其次,安排心腹回崔国部署,搅乱崔国的局势,以备日后回国。
最后,寻一个机会,最好是个盛大的节庆之日,守备松懈之时,趁机出城。只要出了长安城,再做些迷惑人的布置混淆视听,她和崔玉有极大的可能可以逃出谢国边境。
旅途劳顿,一夜无梦,可醒来后却觉着头侧突突地疼。
宋莺莺强撑着起身,心里藏着人生大事,不得不让她逼自己前行,以免耽于享乐。
那个“机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可早可晚,她必须要从今日起提前为它打算。
谢逐虽说目前待她与旁人不同,可远达不到交心的程度。
若是想要尽快交心……
高墙绿瓦,郁郁葱葱,不远处的檐瓦上站了几只鸟儿,可能被路过的宫人惊扰,立刻振翅高飞。
宋莺莺打定了主意,吩咐映荷取一壶清酒来。
“娘子头疼,还是莫要饮酒了,饮酒伤身。芙蓉取午膳也快回来了,娘子要不等一等?”映荷有些踌躇,娘子任性不爱惜身子,她得跟在身后时时规劝着。
“不,就要清酒,我心中有数。”
宋莺莺坚定,映荷也无计可施,只能取来清酒。
入口清冽,咽下后从喉咙处渐渐返上淡淡的辛辣,既不泯然又不至于夺目,正适合她。
宋莺莺一连饮了三杯,芙蓉才回到扶摇院。
映荷瞧见了她,伸手帮忙要摆膳,掀开盖子一顿。
盒中只有一盘小菜和一碗清粥,一点荤腥都不见,比宫人的饭食都不如!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
宋莺莺放下酒盏,视线移到芙蓉身上。
她眼眶微红,仔细一看嘴角还有一道红痕。
——是被人掐过的伤痕!
“娘子……”映荷生怕娘子冲动生气,缓和气氛开口说道:“这丫头可能在路上摔了,膳食不能用了,奴婢再去膳司取一份。”
说着就要盖上食盒。
宋莺莺直起腰拦住,眼神一瞥就瞧得分明,只问芙蓉:“谁为难你了?”
芙蓉左看看娘子愠怒的脸色,右看看映荷的眼色,一时踟蹰。
“别怕。”宋莺莺安抚一句。
芙蓉心中委屈仿佛被勾起,到底还是未经事的年纪,豆大的泪珠纷纷而下,抽泣着说:“是……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宫人,她指使……指使膳司的管事给娘子简陋的饭食!奴婢气不过,争执了两句,她,她就掐我……”
颜元意。
倒是不意外。
她若是再不动手,自己倒要怀疑她了。
可惜啊,这回颜元意这个死对头倒还算帮了她一把。
有了她的刁难,自己去寻谢逐反而更有了适当的由头。
宋莺莺吩咐映荷给芙蓉上药,也不去看糟心的饭食,一个人往承恩殿去。
承恩殿外,赵去违正在训斥一个宫人,抬眼就见宋莺莺已至殿门前。
谢逐看重她,早交代过若是无人商讨朝事,宋娘子可以直接进出。
因着这层缘故,赵去违只朝她微微躬身行礼,并未加以阻拦。
承恩殿内静谧无声,殿中央一盆冰块悠悠消散着凉气。
绕过屏挡,谢逐侧躺在床榻上小憩,宋莺莺一时有些恍神。
这场景,她前世见过无数遍。
那时谢逐讨好于她,为了与她多些时间相处,每每午膳后就会来她宫中午憩,下午便可趁机留在她宫中批阅奏章,直至深夜。
她一开始尚不习惯身边有人,后来竟然也潜移默化习惯了,甚至也会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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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得舒不舒服,着人换松软的被褥,命宫人远远地侍候。
往事种种从她眼前消散,宋莺莺走到榻前,缓缓坐下靠在榻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憋着疼,眼中倏地涌上酸楚,泪珠划过脸庞,似是有意地落在谢逐的手心。
谢逐酣睡中隐约觉着手心些痒,挣扎着醒过来,就见宋莺莺弱柳扶风之态倚在身边,美人含泪,让人顿觉心头一软,连被搅扰的烦闷也消失不见。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刚睡醒的嗓音有些粗粝的哑。
“莺莺,莫哭。告诉孤,发生了何事?”
宋莺莺含情望着他,只向后膝行两步,俯身跪拜,带着哭腔竭力说道:“请殿下垂怜,逐民女出宫罢!”
“为何?”谢逐从榻上起身,高高在上地俯视身前的女子,姿态一如那日她刚入宫之时,只是心态却不似往昔。
初见确是惊艳,动过要占为己有的念头,可到底在他心中也不过是泛起一丝涟漪,事情搁置后也不觉可惜。
后来出了明月和李复的事情,为了警醒李复,故而旧事重提,逼着李复送她如东宫。
可不知何时,或许是入宫那日,她害怕又强忍恐惧地说“想做他唯一的知己”;也可能是食色性也,人之本能,这么一位窈窕佳人日日相伴,谁能忍住不动心?
在她面前,他早已不复当初的心境。
谢逐如先前入宫一般,半蹲在她面前,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泪珠,直荡漾在他心怀。
良久,他还是伸出手,勾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盛满的委屈。
宋莺莺面上难堪,心内却很平静,眼前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上辈子就已看得清清楚楚,什么话能说,该怎样说,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谢逐盯着她,只见她难堪过后,眼中便流露出不舍和挣扎,双目通红,又垂下眼眸回道:“莺莺入宫,幸得殿下垂怜,可天不遂人愿,我很害怕……”
“有孤在,莺莺不用害怕。”
“我很害怕,我不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猎场之事已让莺莺夜不能寐,幸好上天庇佑,捡回一条命来。可我总害怕,若有下回,自己还能不能死里逃生。”
“莺莺知晓的,孤不可能放你离开。”
“妾不过卑贱之躯,殿下何必执着?若您只是对这幅身子有兴趣,殿下拿去便是。”
话毕,双手放在颈下就要解开盘扣,当宋莺莺解到第二颗时,谢逐却倏地握住她的手,眉头紧皱,眼中泄出几分气愤来。
既气她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又愤自己为一女子牵动心弦,变成一个优柔寡断之徒。
压抑的气氛缓缓弥漫开来,光线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殿中仿佛蒸腾起来,烫地手心溢出汗水。黏腻的感触也不曾让两人顾及,宋莺莺似乎是铁了心想要献身离宫,倔强地与谢逐回望。
就在此时,殿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赵去违低着头走在身后,王上身边的贴身宫人急匆匆跑了进来,立时跪倒在谢逐脚边,哭嚎着喊道:“殿下!王上不好了!”
36. 第36章 驾崩
第36章驾崩
谢逐到两仪殿时,殿内殿外乌泱泱跪了一地人,随着他走进去,宫人让开一条路,隐约可以听见抽泣声,似是一丝欲断不断的麻线,听得人心口沉重。
跪在最前面的是太子妃,一身素淡青衣,眼角微红,却仍显镇定。
其后两人一排,一是谢明月,再就是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淑妃娘娘了。
其余宫妃则跪在她俩身后。
即便如今王上修仙问道,可先前纳进宫的妃子仍然保留着位份,留在后宫。
众人见到太子殿下来,缓缓止住哭声,唯恐惹得这未来王上不快。
谢逐走至最前方,跪在床榻边,神色平淡,眸光幽深。
昔日掌控偌大谢国的王上,万人之上,生杀予夺;
如今躺在榻上,道袍加身,行将就木。
那些早已远去的回忆才从脑海中渐渐浮了上来。
他幼年时,是最崇敬这位父王的。上学堂老师们除了教授太子所学书籍外,也时常谈起父王的政绩,谈他少年登基,肃清内忧,荡平狄族;谈他善用臣子,颁布法典,百姓安居......
他一直以父王为目标、为榜样。
可这一切,在母后身殒那日全都烟消云散。
世人都道襄王重情,与王后鹣鲽情深,以至于王后西去后,襄王不能自已,沉迷道术,以求王后复生。
可笑!
死人如何复生?!
这不过是这个虚伪的男人为自己找的借口!
谢逐撇过眼,角落里礼部官员已经拟好旨,加盖玉玺和官印,朝着他微微点了个头。
他才对侍候在旁的医官说道:“父王如今情况如何?何时苏醒?”
“禀殿下,王上……脉象虚、虚浮,恐、恐怕是……”
医官斟酌再三,欲言又止,生怕说错了话,惹怒太子殿下。
谢逐心中自然明白情况,也无意为难他,摆了摆手,凝涩道:“孤想与父王说些话,劳烦医官。其他人先退下。”
众人闻言起身,窸窸窣窣一阵过后,殿内一片空荡荡。
谢逐看着医官施针,看着榻上众人眼皮颤动转醒。
襄王只觉自己从一片黑沉沉中窥见一缕光线,用力睁开眼皮,瞥见床前立着两道模糊人影。
他更加用力,这才看清是医官向太子作揖转身离开。
“吱呀”一声,殿门从外面关上。
“太子。”襄王张了张嘴,沙哑滞涩的声音传进谢逐耳中。
谢逐却不做声。
襄王没有被人忽视的不恭敬感,或许是没有气力再去计较。
“过了今日,你、你就要成为谢国新君了。”
“等今日,等了很久吧。”
襄王脸上扯出一抹奇异讽刺的弧度,瘦削皮散的脸皮更衬得他尖酸刻薄。
谢逐不止为何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敛下眸,慢慢开口说道:“父王多虑了,儿无半分不轨之心。”
“也是。”襄王仿佛卸了力气,有气无力道:“我就一个儿子……”
无论太子做了什么,待自己百年之后,王位顺理成章只会是他的。更别提他还是位受百官赞扬,得百姓爱戴的太子了。
襄王浑浊的眼瞳注视着身前长身玉立的少年,从他的面容上仿佛看到已经逝去多年的发妻,喃喃道:“你长得,很像你母后......”
随后又道:“她、她去世多年,还是不要扰、扰她清净罢......寡人另建陵寝......”
“父王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了。”谢逐扯了扯唇,看着榻上将死之人还要故作情深,讽道:“毕竟我想,母后也是不愿与您同葬的。您修道多年,服下金丹无数,侵入肺腑,一身恶气......确是不妥的。”
襄王似乎是被激怒,起起伏伏的胸膛昭显无疑。
他呼吸渐重,眼珠左右逡巡,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无果,只喘着粗气嘶喊:“大胆!”
收效甚微。
他本就是吊着一口气,即便是嘶喊,对旁人来说,不过是色厉内荏,震慑不足。
谢逐见他发怒,心中更是畅快。
“父王莫要再提母后了,心中难道不怕吗?”谢逐仍是平平淡淡的模样,只是话说出口沾染上几分扭曲的快意,“哦对了,您是寻仙问道的超脱之人,何惧之有啊。只是可惜......”
襄王睁大了双眼瞪着谢逐,心中隐隐有猜想,却不敢深究,毕竟他所猜想的,可是弑父杀君的大逆之事。
他在等着谢逐卖的关子。
谢逐并未让他等太久,上前一步侧坐在榻上,甚至还颇有意趣地掩了掩被角,才继续道:“可惜父王没有尝出来,今日的金丹味道与平日里的不同......”
猜测成真,襄王眼中闪过几分不可置信,最后通通转化成被人愚弄的愤怒和杀气,怒斥:“逆、逆子!胆敢弑父、杀君?!来、来人......”
襄王已经是强弩之末,唤人的声音微弱,等了几息见无人进殿,就自己挣扎着要起来,连带着被角都散乱了开。
谢逐冷眼旁观他这副既愤怒又害怕的丑态,伸出手强硬地按住他,道:“省些气力吧,您越挣扎,去得越快......孤让医官唤醒您,可不是想看这副闹哄哄的场面的。”
襄王被掣肘住,体内涌起的痛感一波接一波,也明白回天无术,心底的不甘在痛意的泛滥下更甚!
他硬撑着身子,抓住谢逐按在被褥上的手,问:“为何?寡人是你的父王?!”
谢逐扯起唇角,诡异的弧度衬得原先的俊脸仿若阎王索命,轻声道:“您该庆幸的。若非您是谢国的国君,孤的父王,早几年,在孤登上太子之位的时候,您就该下地狱给母后赎罪了。”
*
谢逐走后,宋莺莺心不在焉回到扶摇院。
映荷见她回来,又心绪不宁,倒了杯温茶递了过来,宋莺莺也没接。
芙蓉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何事,担忧地开口:“娘子......”
宋莺莺这才回神,接过茶盏也不喝,放在桌上,袖中的手紧紧握着,眉头紧蹙着,望了眼屋外阴霾低沉的天,吩咐映荷将院门关上,才缓缓道:“要变天了。”
她实在是震惊于襄王恐要驾崩之事的。
前世直到崔玉回国后一月才传出襄王病重之事,此后又过了半年,襄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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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崩。如今,这才什么时候,襄王怎么就......
莫非是因为她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情,影响到了其他人原定的轨迹?
宋莺莺敛眸沉思,可即便她做了些事情与前世不同,但这些都与襄王关联不大,甚至没有关联。
现今与前世不同的不过是与谢明月、李复和崔玉之间关系,与谢逐么,虽说有些差别,却也没有太大变化。
想了许多也没有一丝与此事有关的苗头,宋莺莺也歇了心思,不再执着。
左右襄王早驾崩晚驾崩,于她想做的事情而言,并没有太大变化,见机行事便行。
与其纠结此事,不如花时间想想,她该如何在谢逐的心中占据更多的位置,进而借助崔玉摆脱这污糟的一切。
天际“轰隆”一声闷雷,豪雨紧接着瓢泼而下,远处宫墙笼罩在雨雾中,给这座宫城增了几分沉闷涩然。
映荷和芙蓉坐在廊下,芙蓉伸出手,掌心就被绵延的雨丝打湿,心里坠坠的。
她年纪小,向来是没主意的,怯怯问身旁人:“映荷姐姐,娘子先前的话,是何意啊?”
映荷也望着滂沱的雨,她在宫中时间久,认识的人也多,娘子没回来之前,有先前共事的宫人悄悄告诉她,王上似乎是病重了。
娘子本是是寻太子的,魂不守舍地回来,又说了那样的话,想必是八九不离十。可如今驾崩的消息并未传达六宫,自己也不好乱说,犯了忌讳。
她收回目光,安抚性地摸了摸芙蓉的丫髻,宽慰道:“莫要多想。娘子做事有娘子的道理,咱们只管尽心侍奉,一切听娘子安排。”
这场雨下得很久,颇有些连绵不绝的意味。
直到晚膳时分,这回御膳房倒是没有刁难,爽快地将食盒给了映荷。
因着暴雨的缘故,天黑沉沉的,往日这时还亮堂的屋内燃着几只蜡烛,映荷和芙蓉侍侯着宋莺莺用完晚膳,正将桌面收拾干净,就遥遥听见城楼上方传来厚重的钟声。
“咚——咚——咚......”
钟声传来九声,随后又被淅沥的雨声掩埋。
王上驾崩,丧钟九声!
映荷和芙蓉略带惊慌地看向端坐在案首的宋莺莺,昏暗的烛光在她昳丽的脸庞上晃动,掩在暗中的眸子里叫人看不出深浅。
良久才出声吩咐:“洗漱吧。”
映荷也过了惊惶的劲儿,细细思索下来也不值得惊慌,她们不过是小人物,王上驾崩只要谨言慎行不出错就好。若说心中隐隐有些害怕的就是,王上驾崩,太子登基板上钉钉,可太子妃一向与她们娘子不对付,今后的日子,或是比如今更难捱吧。
但如今也是多思无益,侍侯好娘子洗漱安歇后她和芙蓉吹灭了蜡烛悄声关门离开。
宋莺莺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一来睡前本有些消歇之势的雨声在后半夜好似又瓢泼了起来;二来,她感觉到一道湿漉漉的视线黏腻地缠绕在她身上,手背上竟也觉着有湿冷的雨水滑落......
她猛地睁开眼,借着天际蓝紫的闪电,模糊地瞧见自己床榻前一道宽阔的人影,而他也正握着自己的手,目光幽幽,周身气势冷沉。
“太子殿下?”
37. 第37章 雨夜诉情
第37章雨夜诉情
夜半时分,风雨飘摇的扶摇院内,悄无声息地亮起一盏烛光。
宋莺莺燃起烛火后本欲唤宫人烧些热水,总不能让这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王上湿漉漉地待着。
可当她就要转身去吩咐的时候,猝不及防被谢逐一拉,拉扯间两人距离急速贴近——
啊喂,未来的王上陛下,你要发疯伤风可别带我啊!
宋莺莺面上无措,心中却已经翻了无数个白眼,埋了无数槽点了。
终于,她落到谢逐的怀中,安寝的衣衫单薄,很快就被浸湿,黏腻在身上。
即便心中再不爽,可人在屋檐下还是得低头,即便雨水顺着谢逐搁在她肩头的面庞滑落在她身上,带来一丝痒意,她也不能贸然推开他,只能柔声哄道:“殿下,还是换身衣裳吧。您的身子......”
宋莺莺还未说完,湿冷的手掌便抚上她的后颈,只牢牢地掌控住她。
谢逐的声音很轻,在她的耳边。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莺莺......”
宋莺莺沉默下来。
谢逐未觉,还是继续说道:“颜氏她不敢再欺辱你了,你在宫中会比在外面过得更好的。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给你,只要你不要走。”
“你先前说,想要做我心中的‘唯一’,你做到了莺莺......”
“......”
见她还是毫无反应,谢逐终于离开她的肩膀,将目光移向她。
毫无疑问,宋莺莺担得起“美人”的称号,尤其是不施粉黛,不饰珠钗的情况下,仍然美得惊心动魄。
她眼睫低垂,掩住眼底的情绪,让他瞧不清晰。
带着湿意的拇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宋莺莺心底有点发毛,却也知道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事情能否有进展全在今夜了。
谢逐无疑是个十分聪明且机警的人,她并不能主动挑起什么事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崔玉也一样。
所以,她只能蛰伏起来,悄悄搅浑宫中这摊死水,等着别人主动出击,进而寻找契机。
比如她借颜元意和谢明月的密话推卸了公主教习的事儿,这件事宋莺莺心中本并未气恼,只是借此事示弱,来试探在谢逐心中的分量;
再比如秋猎坠马之事,也是她故意言辞激怒颜元意,为此受伤是她计划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目的是取得谢逐的怜惜。只是没想到遇到了崔玉,原本在她的计划里,与崔玉寻求合作是必经之路,只是尚无契机,只能按而不动。
这件事最无心插柳的便是,谢明月。她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会为了找自己,与原先交好的太子妃疏远......
但投之木桃,报之琼瑶。自己承了谢明月的情,她也会尽力改变她原本的命运。
今夜,是谢逐自己送上门来的契机。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襄王驾崩的当口,整座宫城都坐立不安的情况下,襄王唯一的儿子,未来的谢国王上,会深夜冒雨跑到自己的院子里,与她说这些。
宋莺莺眼睫微动,收敛好情绪后才抬眼望向眼前人,烛光影影绰绰,隐约可见他眼底的无措。
她语气倒是平和,只问:“殿下喜爱我吗?”
“自然!我喜——”
“不。殿下只是恰逢宫中惊变,又加上我说想要离开,感到有些不适应而已。”宋莺莺打断他的话,抿唇苦笑,继续说:“我身份低贱,只是恰好生了一张还不错的容颜,这才得入殿下之眼,进宫侍奉。先前大言不惭,竟然想做殿下的‘唯一’,后来细细想来,确有不妥......”
“君为天上月,奴是地上泥。奴着实不该心比天高,口出妄言。”
谢逐缓缓摩挲着掌心所触的那块软肉,听着宋莺莺说出口的自贬之言,或许是今日所历颇多,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难喻之感,漆黑的眼眸幽幽地凝视眼前之人,叹了口气,言道:“莺莺怕是把我想得太好......什么天上月,呵。我真的真的并非什么好人,所以,莺莺最好不要违悖孤才好......”
先前带着的伪装仿佛撕开了一道小口,温和雅致的面具之下显露出几分偏执阴郁的獠牙。
可宋莺莺是早就知晓这位光风霁月储君的真实面容的,并没有被这似是而非之言震慑住,反而直视他漆黑幽深的眼瞳,反问道:“殿下要杀了莺莺吗?仗杀、白绫、溺毙......亦或是鸩杀?”
“......”
屋内一片安静,唯余外头传来滂沱雨声。
一息烛火并不十分明亮,可却是渐渐增生了丝丝暧昧绵绵。
窗上倒映屋内两人的身影,衣衫缠绵,两相对望,一阴郁一明亮。
谢逐率先轻笑出声:“我可真的越来越喜欢莺莺了。”
他垂下头,看着近在咫尺细软修长的侧颈,薄唇缓缓贴上、舔/舐、攀咬而上......
宋莺莺吃痛,下意识就要远离,却被后颈的掌心牢牢控住!
心下有些惶然,她的本意并不是要离宫,只不过想以此为筹码,换取一些特权。却没想到谢逐不按常理出牌......
不过片刻之后心底也了然,跟疯子有什么常理可讲?
可她心里是真的有些无措了,眼瞧着谢逐的唇已经攀到接近胸口的位置,她奋力伸手挣扎,带着哭腔喊道:“谢、谢逐,襄王新丧——”
或许是她抗拒的动作过于激烈,谢逐进攻的行为一顿,揽住她的细腰,将人完全带入怀中,两具身体紧紧贴着,他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宋莺莺的颤抖。
再次贴近她的耳边,轻轻道:“告诉莺莺一个秘密好不好?”
虽是问句,但他并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而是自顾自地道:“襄王死了,孤一点都不伤心。”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杀妻不仁,却有仁政的美名……多荒谬啊!可惜啊,纵然他生前被人拿不到错处,死后也要添上一笔‘服用金丹致死’的糊涂名了。”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他七岁时,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的父亲亲自逼杀了他的母亲。
分明是母后母族做大,威胁到了王权,他无法铲除世家,却将矛头对准了同床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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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的妻子,活活逼死了她!
事后又做出深情的模样,看似做了道士,实则暗地里把控朝政,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经了他人之手。
他是个懦夫!
外头雷声阵阵,怀中人好似抖得更厉害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压抑着些许兴奋地说道:“留在孤身边,孤封莺莺做贵妃如何?”
贵妃......
以她一介贱身,若是得封贵妃殊荣,别说颜元意要气疯,满朝文武那边也绝不对应允。
这疯子!
宋莺莺心中无数念头划过,不知过了多久,才稳下心神,伸手环住身前之人,卸了全身的防备靠在他怀中。
谢逐被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先前还放狠话的嘴角一僵,身躯一震,倒是失了神。
只听见怀中人温顺地蹭了蹭,嗓子里好似沾了蜜一般说道:“对,他不是好人。但殿下在我心中,是极好极好的人,我不愿殿下被百百官攻讦,也不愿夹在您和太子妃之间殿下为难......可我也不愿离开殿下,不如将莺莺安置在宫外,再给莺莺一个名头可以出入宫廷,如何?”
“不妥,莺莺住在宫外,若是有人寻衅——”
“我相信殿下,必是不会让莺莺遭受无妄之灾的。”
*
襄王驾崩,礼部和宗正寺一同操持,办得井井有条。
襄王是在位是明君,只是后来王上修道之事惹来非议,更别说死因令人惊讶,竟然是修道服用金丹过量而死。
史官也觉着不好听,私下请示过新王,可新王正直,不愿矫史,故而这也成了襄王生平上抹不掉的“小小”污点。
襄王驾崩第三日,为朝政大事计,太子谢逐登基,是为明王。
太子妃颜氏封为王后,原东宫其余嫔妃也各自领了封位。
登基大典上,崔玉站在百官中,看着这位众望所归的“表兄”一步步登上谢国的王位,他垂下眸,看着腰间所系从三品宗正寺正的官印,眼中情绪复杂令人难以琢磨。
他这也算是沾了他的光吧,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别国质子,一跃做了宗正。
周围时不时有刺探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无视这些打量,崔玉心中升起一股子荒诞。
呵,从血脉上来说,倒也是不悖。
同时在登基大典这日,原先教坊司扶摇院内已经是座空院,取而代之永兴坊一处宅院里,悄悄住进了一帮人。
宋莺莺环顾周围的环境,看映荷和芙蓉脚不沾地地跟仆从一同忙碌收拾,心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与谢逐周旋的确不易,好在,结果是好的。
他将她安置在离宫城最近的永兴坊私宅里,十分贴心地让扶摇院两名宫人与她一同出宫。
不仅如此,宅院远比原来的扶摇院宽阔,还安排了练家子的仆从和管家。
因着与明月公主交好的关系,想了个“贞淑夫人”的名号给她,让她可以随时入宫与公主伴读。
的确是煞费苦心。
尤其是这座宅院的位置,与质子府共处一坊。
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38. 第38章 偶遇
第38章偶遇
新王登基后忙着处理遗留的政务,接见外来臣子,时光转瞬即逝,宋莺莺在私宅也过了快大半个月了。
这期间宫中并无人来,她也乐得清闲,三两日就带着芙蓉在坊市里闲晃,终于对永兴坊的布局心中有数。
谢逐的私宅位于永兴坊中央,与崔玉的质子府隔了一条街,左侧府宅正在建造,是明月公主府,右侧是座空宅院。
宋莺莺站在桌前,盯着手里的纸条陷入深思。
心中不由感叹,不愧是出质十年,仍能夺位之人,在这满宅院都是谢逐耳目的情况下居然还能递消息进来,悄无声息地瞒过众人。
他想让自己在下月初十这日去京兆府大牢打开一扇牢门。
这真是一件极有挑战性的任务呢……
先不谈京兆府大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地方,就算她顺利进去了,她也没有打开牢门的钥匙啊。
果然自由的日子不是那么好盼的。
宋莺莺垂眸,将纸条燃尽处理,心中细细盘算。
如今已是月末,距离初十已近,她既得在那日出现在牢房,还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才好。
她本就树敌不少,颜元意、李复……或许还有暗中没露面的人。
此事不好做,但却不得不为。
又过了两日清晨,映荷正在为宋莺莺上妆,外头先是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不久芙蓉兴冲冲地小跑进来,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快声道:“娘子娘子!宫里赵内侍送了两篮荔枝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娘子呢!”
映荷闻言嘴角也微微上扬,不怪她们高兴,自从娘子出宫住进了这私宅里,虽说有太子殿下,不,现在应该是王上,王上也派了人手过来看家护院,可她们总担心娘子被王上厌弃。
如今娘子是贞淑夫人,虽说与从前无名无份要好上许多,可她们总觉着没有后妃好,无法时时见到王上,迟早会被分宠。
映荷也曾背地里暗示过娘子此事,可娘子总是一副无谓的态度,映荷也无可奈何。
今日可好,赵内侍亲自来了,说明王上还是想着娘子的。
宋莺莺上好妆换完衣裙后绕过廊桥来到前厅时,管家正候在一边,陪着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赵去违好静,本是为王上送些荔枝,却没想到这管家如此聒噪,谄媚讨好的话一句都没停。
“赵大人今日怎得得闲来此地,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这些日子内宅都按照夫人的意思重新修整过,夫人满意得很!”
“大人您先坐,品一品这茶……”
“……”
就在赵去违眼中不耐渐深时,宋莺莺终于踏进前厅,眼瞧着这诙谐的一幕,眉尾微动,出声道:“钱管家,你先退下吧。”
钱管家话头被截,讪笑着点头称是。
赵去违的脸色这才恢复了些,朝宋莺莺行了一礼,淡漠无波的声音流出。
“见过贞淑夫人,蜀地刚到了些荔枝,陛下吩咐送些过来。三日后陛下万寿节宴,这几日会有宫人来为您量体裁衣,届时入宫参宴。”
赵去违并没有在私宅逗留,得了宋莺莺应允的结果就回宫了。
不多会儿,宋莺莺带着芙蓉也出了府,往东市琳琅斋去。
*
东市琳琅斋专营珠钗玉环,做工精巧又不落俗套,极受长安娘子们的追捧。
一楼所售物品物美价廉,故而人也多,二楼则是富商和官家娘子们最喜的去处,饰品华丽,环境幽静。
罗浮随手拿起手边的翡翠簪子,通体碧玉,雕刻成蔷薇的样式,即便失了些许润泽,也大有可观。
她凝视着手中的簪子,静默良久。
可她身边,一同出游的柳儿兴冲冲说道:“欸,这只簪子成色不错,还是公子喜爱的蔷薇样式!罗浮罗浮,不如买下这簪子,公子瞧见了定然会欣喜!”
罗浮听见柳儿的话一怔。
自从宋莺莺离开别院入了东宫,公子面上不显,实则来别院的次数越来越少。而自己凭借着与宋莺莺有六分相似的容貌,多次制造偶遇,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次公子醉酒后,成就好事。
那夜,她想着即便公子心中惦记的是宋莺莺,可总归会顾及她,至少给她一个姨娘的名分,却未曾想到,第二日清晨,她再次醒来,屋里只剩下她一人,她身侧榻上,丝毫温度也无。
自此,她成了公子养在别院的外室,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纸包不住火,尤其是公子虽然没有给她名分,在别院里也算给了她体面。
她摆脱了舞姬的身份,成了别院里不大不小的主子。
从前关系亲近的舞姬更加卯足了劲儿来巴结她。
柳儿就是其中之一。
柳儿为人轻狂,说话做事不过脑子,但她有一个好,心底认定了罗浮是好姐妹,事事冲锋在前。
是个马前卒的好料子。
罗浮心底嗤笑,哪里是公子喜爱蔷薇,分明是从前宋莺莺最爱蔷薇,公子爱屋及乌罢了。
或许旁人会觉得自己的男人心里惦记旁人,自己还好为了曲意讨好而去迎合那个女子的喜好是耻辱。可罗浮却觉得既然有捷径可以走,为何还要在乎那小小的不值一提的羞耻心呢?
当下就要请掌柜结账买下这只翡翠蔷薇簪。
就在拿出荷包准备付银钱时,忽而身后传来环佩玎铛之声,由远及近,带来一阵清淡的蔷薇香气。
罗浮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来人身姿秾纤合度,一袭黛青长裙,轻薄宽袖上金线绣出大朵蔷薇图样,素手贴于腹前。裙摆飘逸,气若幽兰,万千青丝仅用一只玉簪挽起,既端庄又清逸。
一举一动仿若气质天成的贵女,丝毫瞧不出原先舞姬的怯弱风流之态。
或许是这处的目光过于灼热,宋莺莺驻足偏头望去,一眼就在人群中瞧见了立在柜台边的罗浮,以及她身旁不掩妒忌眼神的柳儿。
宋莺莺转头对芙蓉交代了几句,芙蓉顺着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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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光看去,点头应是。
琳琅斋二楼隔间,宋莺莺方品了一口茶,还没品出什么滋味来,边听着门外两声轻叩,继而芙蓉推开门进来,身后跟着方才在楼下遇着的罗浮和柳儿。
“夫人,奴婢将两位娘子带来了。”
说完就站到宋莺莺身后。
宋莺莺闻言放下茶盏,看着仪态平静的罗浮和踟蹰的柳儿,笑了笑说:“不必拘谨,我们本就是旧相识。今日不过碰巧遇上,坐下一起闲话几句吧。”
罗浮和柳儿相继坐下,罗浮倒还镇定,柳儿却有些畏缩。
隔间的门又被敲响,外头管事说道:“搅扰贵人,小的命人取来些首饰供贵人挑选,不知方便可否?”
芙蓉得了宋莺莺的意思上前开门,管事笑脸盈盈,后头跟着四五个捧着托盘的侍女。
管事朝芙蓉点头示意后,命人将托盘放在桌上,一件件为客人介绍。
“贵人,小的根据您的需求,挑了一些首饰过来,这就为您详说。您瞧,这只并蒂海棠金步摇,巧匠用金线缠丝为花瓣,步履间微微晃动,好似活得一般……还有这对紫玉芙蓉耳坠,润泽通透,与贵人十分相衬呢……”
众人目光一一瞧过桌上琳琅满目的首饰,看着管事对宋莺莺阿谀奉承,又瞥见宋莺莺不咸不淡的态度,罗浮和柳儿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股不甘的愤怒。
分明同是舞姬出身,凭什么宋莺莺如今过得风生水起,锦缎绫罗、玉环珠钗、众星捧月……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好似她们天生就要低她一等,从前一同在别院,她得公子青眼,如今出了别院,她还是令人望尘莫及。
罗浮心思深,尚且情绪不显,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
柳儿就不同了,面色整个都沉了下来,目光里藏着浓浓的妒意。
这边宋莺莺听过后,留下了一对紫玉芙蓉耳坠、一只白玉云纹翡翠手镯和雕花和田玉坠。
管事见过的人多,早就练就一副玲珑心肠,知晓这位贵人与身旁两位娘子有话要说,陪笑着就带着人出去了。
“许久未见,不曾想今日在此处遇见,不知现如今别院那边如何?从前李公子好似不允有人出门……”
宋莺莺想起月前秋猎时,猎场出现猛虎,不仅惹得人心惶惶,崔玉也因此受伤之事。
当时听闻李复负责此事,或许会被革职,但后来并没有流传出他被惩治的风声,反而是另一个礼部小官糟了贬谪。
罗浮惯常是会隐忍的,当下掩下心中莫名的情绪,沉静地笑着说:“咱们是同一处出来的,同吃同住往来了许多年,难为你还惦念着。别院里姐妹们还是老样子,每日忙着习舞,鲜少有得空的时候。但公子宽容,知道别院苦闷,规定每半月可以出门一日,也好让我们知晓长安的风光——”
话还没说完,旁边柳儿就急不可耐接过话茬,神气十足地道:“这还要多亏了罗浮呢!莺莺你不知道吧,公子现在可看中罗浮了,次次来别院都要罗浮陪侍才罢休呢!”
39. 第39章 设局
第39章设局
柳儿是故意的。
她故意洋洋自得地说出这番话,就是想看宋莺莺的笑话。
从前在别院,谁人不晓她跟公子关系不一般?如今她不在,换成罗浮得公子欢心,不知道这位“旧人”心底有没有涌现悲凉和破防呢。
她就是见不得宋莺莺这副从容的模样,好像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可柳儿想看的并没有出现。
宋莺莺好似是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继而朝罗浮轻笑恭贺道:“看来你心愿得偿了。”
罗浮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是想要从宋莺莺的脸上看出这恭贺是真心亦或是假意,但任她瞧了半天,也摸不透宋莺莺心中的真实想法,便也作罢,笑着回道:“一切还需多谢你的成全。那日过后,我还担心你会受惩......如今看你过得如此风光,我也算是放心了。”
提及那日,宋莺莺的眸光一暗,脸上笑意也淡了。
绮月的死状浮现眼前,心中对李复的恨意更添一层。
“哎罗浮你瞧,有些人果真是不能做高位的,这不就穿了些好衣服嘛,都开始拿乔耍威风了!”柳儿见宋莺莺面色冷淡的模样,心中妒火中烧,出言嘲讽。
“大胆——”
这话过于刺耳,芙蓉性子直率,哪里见得人这般讽刺自己的主子,忍不住就要出言呵斥,却被宋莺莺拦住。
“柳儿向来是这样的性子,算了。”
罗浮也点头,略带歉意拉着柳儿说道:“是呢。咱们都是一处出来的,从前嬉笑打闹的,莺莺从来都是最大量的,不跟人计较。”
柳儿却不是见好就收的人,看宋莺莺不发作,言语里更带轻视,吊梢着眼斜视道:“要我说啊,莺莺你也要多注意,如今虽说是发达了,可毕竟出身不上台面,装扮得如此打眼实在是给公子惹闲话!再说桌上这些首饰,个个都价值不菲,穿戴出去少不得被人指摘......”
宋莺莺心下冷然,一个计谋却浮上心头。
她故意伸手拿起桌上那块温润的雕花和田玉坠,雪白纤长的手指拂过触手生温的玉坠,眼中闪过一丝遗憾,边递给柳儿,边说:“论眼力,我是比不上旁人的。柳儿你看,这玉坠上是不是有丝裂缝——”
“啊——”
随着一声惊呼,那玉坠直直从柳儿手上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宋莺莺吓得捂住唇,惊诧呼道:“就算你瞧我不喜,也不该损毁这玉坠啊!你知道它价值几何吗?!”
里头的动静不小,守在门外的管家推门而入,恭敬询问道:“贵人,发生了何事?”
柳儿被这电光火石的转变惊得发愣,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地上“七零八碎”的残片,一张脸纸一般惨白,求助似地抓住罗浮的袖口,缩在她身后不敢探头。
罗浮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不过几息就镇定下来,扯着嘴说道:“无事,不过是没拿稳,也怪柳儿,手慢没接住——”
“什么手慢?!”宋莺莺一改先前无谓的模样,怒斥道:“分明是她心生妒忌,故意砸碎了玉坠!管事!去请京兆府的官差来,就说有人故意损坏财物,让人来主持公道!”
“别!”罗浮一听要报官,忙拦住管事,又对宋莺莺说道:“都是一处出来的,莺莺不念旧情,也总归要看公子的面子。此事闹大谁都不好看......”
宋莺莺却是一点都听不进去,取出令牌让芙蓉递给管事,冷然说道:“拿着令牌去,快去快回。我竟不知,砸了旁人贵重物品还有道理了,今日我谁的面都不看!”
管事一瞧令牌,也不顾罗浮的阻拦,一溜烟跑了出去,没多久就带回了两个官差。
俩官差进门一打量,先朝宋莺莺躬身行礼,又问询了管事雕花和田玉坠价值几何,看着躲在罗浮身后的柳儿说道:“请这位姑娘随我们回京兆府一趟。”
柳儿吓得直哆嗦,颤声哭道:“不是我砸的,不是我砸的......是宋莺莺。罗、罗浮,你快帮我说句话呀!”
罗浮嘴唇蠕动,最终望着宋莺莺岿然不动的模样默然无言。
柳儿还是被官差带走了,管事安排人收拾狼藉,战战兢兢地对宋莺莺说:“今日搅扰了贵人,小店特地奉上几件小首饰,万望贵人勿收下。”
宋莺莺看着管事身前托盘上的首饰,心如明镜一般,他这是怕开罪了新王的人,花钱消灾。
但此事与他们并无干系,她也不至于收下“赔罪之礼”。
倒是罗浮离开前,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说:“莺莺非要给公子添烦,我没有办法劝阻。只是,公子那边不好交代吧。”
宋莺莺同样淡然回她:“或许是我离开的时间太久,你恐怕忘记了,我并非什么好脾性的人。她多次侮辱,我若没有什么表示,这才不是宋莺莺。”
*
十日转眼而过,在宋莺莺的示意下,柳儿被关进京兆府的地牢。
罗浮回去应是与李复道明前因后果,李复来信希望她可以松口,放了柳儿。
她并未理会,李复也无法,并未来信再催。
以李复的性子,一个柳儿并不值得再开罪新王的宠姬。就如同新王的宠姬也比不上门楣的荣华。
车轮碾在长安的大街上吱吱作响,芙蓉小心翼翼地看着上首面带愠色之人,询问道:“娘子,我们真的要去京兆府地牢吗?那处都是关押的人犯,您身份贵重,万一要是磕着碰着,奴婢可怎么交待啊?”
宋莺莺轻哼一声,恼怒道:“不用你去交待,所有的事情我一力担着。柳儿那厮,对我是什么态度你也瞧见了,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有那李复,什么李氏公子,不过是个落魄门户,竟也敢要求我放人。我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我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不多时,马车稳稳停靠在京兆府门外,芙蓉心中再担忧也只能听命拿着令牌进去。
宋莺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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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内,手心里攥着昨夜出现在她妆奁中的一把钥匙,盘算着计划的可行性。若是一切顺利,她只需进入地牢,避开眼线,打开牢笼,此事便成了。
地牢里阴暗潮湿,宋莺莺刚一步入,鼻尖就萦绕着一股闷热冲鼻的味道,两道边的牢房里关押了不少犯人。
宋莺莺走得很慢,不动声色地掠过一间间牢房,找寻着崔玉信上描述的牢房所在。
进入地牢直行,过十间右转,再行六间左转第三间。
宋莺莺在狱吏的带领下站定在柳儿牢房外,视线瞥向右边走廊第三间,接着客气地对狱吏说道:“劳烦带路,我与她有几句私密话想说,望能行个方便?”
她又看了眼芙蓉,芙蓉顿时心领神会,接过话茬说道:“请郎君赏脸喝杯茶吧。”
狱吏自然是清楚宋莺莺的身份的,贵人说得如此客气,若是拒绝,岂不是自己拿乔?当即就笑着应了,与芙蓉一同向外去。
宋莺莺望着两人消失在走廊的身影,这才回眸看向牢房里被关了快十日的柳儿。
此时的她哪里有那日的意气和光鲜,穿着脏污的衣裙,发丝如枯草般散落在肩头,凌乱无序。
再见到宋莺莺,柳儿晦暗的眼珠才逐渐染上光亮,她连忙起身向前走,中途踉跄了两步也不在乎,终于到了牢门前。她不敢张狂,只委屈泣哭:“莺莺,我错了莺莺……你放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宋莺莺边想着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完成任务,边说道:“你高估我了,我一介小女子,有何本事越过法理放了你?收你入狱是京兆府府令,据闻最是严谨,断不会冤了你。我今日来此,只为告诉你,李氏公子为了你,主动来信希望我能放过你……可此事如今我做不了主。”
看着柳儿原先求饶委屈的神情逐渐扭曲,终于又显露出她原先怨憎的模样,宋莺莺丝毫不觉奇怪,不仅是柳儿,从前别院的那些女子,没有一个是对她怀有善意的。
此刻的她并不会为这些转变激起一丝波澜,估摸着芙蓉快回来了,只朝牢内柳儿扯出一丝毫不在意的笑意,径直转身离开。
只是没人瞧见,在经过某间牢房前,从她手里甩出一枚钥匙,正正落到牢内低垂着头颅的人脚边。
江望愣愣地看着掉在自己脚边的钥匙,形制与牢门门锁一模一样。
他似有所感,抬起头朝外看去,视线内只余一抹翩跹裙尾。
来不及多想,他赶忙伸手握住那枚钥匙,贴身藏着。
夜深人静,京兆尹大牢烛光隐约跳动,鼾声此起彼伏。
就在此时,“咔哒”一声轻响,一间牢门从里面打开,蓬头狼狈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绕过酣睡的狱卒,消失在大牢尽头。
明月高悬,各坊市除了巡逻的卫队走动外寂然无声,永兴坊一处空宅院落中,江望轻车熟路地从墙头跳下,朝院中玉兰树旁负手而立的男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殿下!多谢殿下救臣出狱!”
40. 第40章 绮月现身
第40章绮月现身
新王仁孝,先王葬仪整整操办了一月有余。据闻新王每日除了处理政务外,其余时辰都在灵前尽人子之事。朝臣知晓赞不绝口,传扬至民间,更为谢逐博了好名声。
九月底的天气仍然燥热,宋莺莺恹恹地倚靠在贵妃椅上,手上捧着冰碗,慢悠悠用勺子搅动牛乳。
她是最怕热的,这么热的天稍稍一动便要出汗,人也乏累,索性窝在府上。
就连谢逐遣人来了两趟,她也找借口让映荷敷衍了去。
自那日帮崔玉送了钥匙后,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消息递过来。若非她暗中关注朝中的局势,知道那位质子殿下已然高升宗正寺正,她还当自己被利用了呢。
想起崔玉,宋莺莺不由地多想了一些。
崔国的国君传来驾崩的消息约莫应该在明年初春,因是遇刺身亡,并未留下遗嘱。
崔王子嗣不少,年长的几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朝局动荡,直到崔玉潜逃回国,以雷霆之势扭转局面,这才稳定下来。
若是她重生没有带来太大的变化,崔玉在谢国的官儿也当不长远的。而她为了自由身,自然希望这位盟友的事情可以进展地顺顺利利。
崔玉的权势越大,她的筹码才更重。
思绪翻飞间,芙蓉脚步匆匆踏进屋内,瞥了眼圆桌边正在做针线活的映荷,对宋莺莺道:“娘子,陛下——”
“他又派人来了?老样子,还说我身子不爽,让他回去复命吧。”宋莺莺懒懒地说道,直到属于谢逐醇厚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这才睁开眼睛看去。
“真是美人难求啊,见莺莺一面可谓是难如登天……罢了,山不就我我就山,谁让是孤想念莺莺呢!”
谢逐穿一身深墨蓝圆领袍衫,腰间垂带系一块龙纹玉佩,正伸手想要勾起她鬓边发丝。
宋莺莺睁开双眼正巧与他四目相对,纵然她再次拒绝入宫相见,他的眼中也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些调笑与纵然的意味。
她笑了笑,握住谢逐已经探到鬓边的手,放柔了声说道:“陛下惯会拿奴打趣!奴苦夏太甚,哪里还有美人的风姿?您见多了六宫粉黛,还会将奴一介蒲柳放心上不成?”
自雨夜过后,谢逐心中待宋莺莺与旁人着实不同,他也并不明了,为何他舍不得拒绝她的请求,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心中总会惦念她,再三令赵去违宣她进宫以解相思。
居然在被她婉拒后还亲自来见她……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看她哪哪都可爱,忍不住反握柔夷,轻捏慢揉,仿佛想要揉进骨血里。
宋莺莺手心酥麻,杏眼微瞪,没想到一国之君,从前生杀予夺之人竟在侍女面前与她调情。
她向后缩了缩,并未如愿抽出手来,不由嗔道:“陛下来除了瞧奴,可还有其它事儿?”
谢逐眼见着眼前人原先润白如玉的耳垂悄悄爬上绯红,又听出她言语间羞涩的恼意,也不再逗她,手上一个巧劲就将人拉了起来,衣袖紧贴掩去了交握的双手,带着宋莺莺朝外堂走去。
“走,带你去见个人。”
*
崔玉喝完手边一盏茶后谢逐并未回来,他放下茶盏扫了眼外堂的布置。
此间外堂并不像时下风靡以深色为尚,反而多悬挂浅色帷幔,对门墙壁上挂着一幅狸奴芳草图,别有一番趣味。
再想到此间屋子主人那脾性,崔玉轻笑转身,正看见堂外廊桥并肩而来的两人。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任谁都是如此想。
可崔玉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唇边的弧度也冷了下来,深眸紧盯着越来越近的两个人,直至两人相携来到外堂,他才重新勾笑,微微垂头。
“莺莺,这是崔玉,他的母亲是我的姑姑,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你或许不认得。”谢逐扶了崔玉的手臂,没让他行礼,偏头看着宋莺莺介绍。
宋莺莺望向崔玉,藏起眼中故作娇柔的神态,不自然地颔首致意。
谢逐又看向崔玉介绍道:“阿玉,这便是我先前向你提过的宋娘子。”
崔玉神色恍然,望向谢逐的眼神中多了些揶揄之意,倒是振振衣袖向宋莺莺拱手正声道:“原来是贞淑夫人,玉在此有礼。”
宋莺莺瞧他装模作样,心中想要发笑,憋着笑意也屈膝还了一礼,却是对谢逐此举更加好奇了。
按理说她就算得了谢逐青眼,但在外还是见不得人的宠姬。崔玉言辞中对他两人的关系有所了解,且还是谢逐主动提及的。即便如此,一个王上的宠姬,一个王上的表亲,并没有非要引荐认识的必要吧。
好在宋莺莺并未疑惑太久,谢逐便说道:“襄王身故,新王登基,吐蕃将要来国朝奉。近年来吐蕃不安分,虽吃了败仗,但贼心不死。有文官进言,与其一味弹压,不若趁此机会,让吐蕃使臣见一见我谢国的繁荣昌盛,对谢国心悦诚服才好。”
“莺莺舞艺出众,对古舞也颇有研究,我想请莺莺与阿玉一同复原飞天舞曲,在宴席上让教坊司作此舞,也好彰显谢国文化。不知莺莺意下如何?”
宋莺莺听罢,心里压着的石头落下,幸好只是还原飞天舞而已。她还以为先前她无理取闹关人去京兆府大狱的事情被李复告到谢逐这儿来了。
关人事小,若是牵扯到她帮崔玉放了个犯人出来,事情就大了。
她抬眸看向左右两人,谢逐神色无常,倒是崔玉也不像吃惊的模样,这才开口说道:“陛下所托,妾自然当全力而为,必不负陛下期许。只是莺莺天资有限,恐怕会连累崔殿下。”
“莺莺不必如此客气。”谢逐拉住她的手,又拍了拍崔玉的肩膀,爽声说道:“你们一是与我血浓于水的亲人,另一位是我、我的心上之人,都是我最信任的。此事尽力就好,不必多有负担。”
*
因着谢逐的安排,宋莺莺与崔玉交往有了明面上的理由。
距离吐蕃朝奉仅剩月余,他们两人便也走动得更为频繁了些。
质子府内,宋莺莺轻车熟路地向花园走去。
尽管有谢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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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的任务在身,她与崔玉为避人闲言碎语,一向都是在后花园议事。
只是今日到了后花园时,等在此处的并非崔玉,而是江望。
原先江望对她很是抵触,后来崔玉告知江望自己与宋莺莺的盟友关系,以及是宋莺莺冒着风险去狱牢送钥匙后,江望对她一反常态,加上他本身或许也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与宋莺莺关系愈渐融洽。
“莺莺娘子,殿下忽有急事,稍后就来,嘱咐我来说一声。”
江望轻快的嗓音很讨人喜,听着便觉烦恼忧愁消散几分。
宋莺莺也并不觉着慢待,崔玉事业心重对她这个盟友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时间之于谢逐崔玉等人,是十分宝贵的东西。对她来说,时间虽然宝贵,但她的力量,并没有蚍蜉撼树的震撼,只能徐徐图之。
江望候在一旁,宋莺莺随手拿起桌面上的曲谱研究起来。
飞天曲的工作只剩下收尾,她原先以为崔玉这种腹黑夺权之人对琴曲只是有所了解而已,却没想到短短几日就能将飞天曲编完。
她放下琴谱,抬首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假山后闪过。
那一瞬间,仿佛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宋莺莺僵在原地,眼前无数画面席卷而来,将她拖回那不忍回想的夜晚——
绮月!
已经被李复杀死在山间之人!
如今却活生生出现在自己视线里!
“江……江望。”
宋莺莺颤抖着对江望说:“方才假山……那位娘子,她……”
江望看了眼,不明白宋莺莺怎么会露出如此恐惧的神色,还以为她是身子突发不适,忙给她倒了杯热茶,说道:“宋娘子您没事吧?方才那是殿下的下属,叫绮月的。她今日特来寻殿下议事,看来事情结束了,殿下也快来了——”
“你说什么!”宋莺莺手中茶盏跌落,热茶洒在她的鞋面上,她也不管不顾,死死抓住江望的手臂,好似像在确认地问:“她是崔玉的人?!”
宋莺莺忍不住回想与绮月相识的一点一滴。
第一次见面、第二次相遇……到最后被杀。
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江望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着宋娘子既然是盟友了,绮月的身份也并无特殊,她问了自己也没想瞒着。
可是瞧宋娘子的反应……
他难道说错话了?
思索间,由远及近传来一声柔和而温厚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宋莺莺立刻偏头看去,此时她的状态绝算不上好。
呼吸急促,眼眶通红,眼泪控制不住滑落,在鼻尖聚集成泪滴。
见崔玉来了,她松开手,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声音闷闷,好像被棉花堵住了嗓子眼。
“绮、绮月是你的人吗?”
“你派她……故意接近我?”
“你的目的是什么!我、我自认为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无论是初见时的提醒,亦或是帮你救出江望。可是你却拿我当傻子耍吗!”
41. 第41章 错吻
第41章错吻
面对宋莺莺的诘问,崔玉抿紧了唇角,压着声音道:“你先冷静一些,事情并非你想象地那样。绮月她、她的确是我在谢国的暗桩,可她不……”
宋莺莺看着崔玉停住话语,冷笑着嘲讽:“呵!怎么!向来舌灿莲花的崔殿下竟也哑口无言了吗?”
瞧着与先前大相径庭的宋莺莺,崔玉逼着自己开口:“我原先是派绮月调查过你,仅仅是因为你的提醒让我警醒,不知是敌是友……我在谢国的处境,行差踏错就有性命之忧。若你是我,突然有人对你说了那番话,你会怎样做?”
“纵然我心中惶惶,也绝不会拖他人下水!”宋莺莺指尖泛白,松开崔玉的宽袖,一双眼盯着他,苍凉又决绝。
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溯,孤苦的出身,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有了容身之地又成了棋子。位卑之身入东宫,尔虞我诈,欺凌羞辱,最终被冠以爱名,魂断高台。
她自始至终被推着向前,尽管她有猜测绮月的身份应该并不简单,但那晚她突然出现在驿站说要帮她时,她的心底是十分感激的。
总算有人可以在乎她的感受。
这是她两辈子少有的温暖。
可如今,这少有的温暖被打碎了。
在旁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卑贱的蝼蚁,是打发时间的玩物,连个人都算不上。
宋莺莺觉得自己的真情实感好似是个笑话!
她抹去面上的泪水,笑得悲凉,眼神淡漠,神色麻木,越过崔玉一步步向外走去。
“罢了罢了……殿下运筹帷幄,是我心比天高,不敢再搅扰,合作之事就此作罢。”
*
自那日回到府宅,宋莺莺就病倒了,接连数日缠绵病榻。她吩咐映荷等人不要宣扬,只寻了郎中来悄悄看过,开了药方吃着。
映荷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正要唤醒娘子,芙蓉悄声走了过来,附耳对映荷道:“那位殿下又来了,娘子她还是不见吗?已经连着四日了,虽说娘子有陛下护着,可那位与陛下也是有亲的……撕破了脸的话,娘子可如何啊。”
映荷腾出一只手捂住芙蓉的嘴巴,凝视着自家娘子憔悴的容颜,止不住的心疼,轻声道:“娘子对咱们这样好,温柔宽和,主子的想法便是我们处事的原则。”
芙蓉听了映荷的话,心里也冒起一股无名火,凭他是崔国的王子,在她们谢国居然敢欺负她们娘子,便也气冲冲地跑到前堂去赶人。
宋莺莺并不知晓此事,喝完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一直重复前世喝下毒酒死前的情景。
眼前白茫茫一片,大雪纷飞,她渐渐被掩埋在雪地中,耳边尚传来琴瑟鸣响,觥筹交错间听见谢逐略带讨好的声音、李复谄媚的附和和崔玉淡漠的嗓音。
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在这场宴会无声地死去。
崔玉凝望着躺在床上之人的睡颜,不过几日时间就形容苍白,好似一朵娇艳的花朵霎时间失去了颜色。
眉头紧锁,眼睫颤动,像是被魇住了。
他克制地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抚平她的忧愁心悸,却又怕唐突。
终于他轻轻推了推隔着被褥的手臂,试图唤醒她。
宋莺莺即将支撑不住,耳边推杯换盏的阿谀奉承之声渐渐模糊,她的四肢冻得僵硬,在她眼光将要消散之际,天边传来一声声呼唤——
“莺莺,莺莺……”
宋莺莺挣扎着睁开眼,眼前不是白茫茫的雪色,而是一片昏暗。
幽暗的屋内,榻边坐着一人。
她当即起身怒喝:“谁?!”
喊完就要大声叫人来。
“别怕,是我。”崔玉见她惊慌,上前捂住她的唇,出言安抚。
宋莺莺听出是崔玉的声音,也知道此事有人瞧见不利,便息了声音,只狠狠伸手甩掉崔玉触碰口唇的人,冷淡说道。
“你来干甚?女子闺房也来闯,我竟不知殿下有这等癖好!”
崔玉被噎也不气恼,只道明来意:“听说你病了,求见几日不得法才出此下策。我很担心——”
“我承不起殿下的担心!我不过区区蝼蚁,艰难讨生……我说过,与殿下的盟约作废,您不必对我花言巧语。你放心好了,殿下是君子,必是不会将你我二人之事传扬出去。我虽为女子,也并非拿那等子小人,殿下的图谋我也绝不会告知谢逐。”
“如此,我们便当从未遇见,桥归桥,路归路。对彼此都好。”
“不好。”宋莺莺话一毕,崔玉就接着说。
“呵。”宋莺莺冷哼,“你不要得寸进尺!若我再喊一声,下人们进来瞧见你我深夜同处一间,我名誉有损,见罪谢逐,你又能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再从宋莺莺口中听到谢逐两字,这几日翻滚在他胸口的郁气霎时激荡起来,眼前闪过一幕幕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克制理智被妒火燃烧殆尽。
他渐渐逼近,沉沉说道:“怎么,你还想着谢逐?你真当他是你的护身符了么。你说,他如果知道你撩拨李复,又勾搭他,还与我不清不楚,他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崔玉气势沉沉,压迫得她忍不住后退,直到脊背抵住床梁停住。
崔玉的话让她觉着万分羞辱,自己只是想要活下去,只是想能为自己做主,不被人牵着鼻子走而已!
竟然被他说成水性杨花的狐狸精!
宋莺莺抿紧唇线,秀眉微蹙,一双美目寒意毕现,怒极反笑:“谢郎怎么想怎么做又如何,关你甚事?我撩拨李公子、勾搭谢郎如何,又关你甚事?质子殿下心怀天下好管事,可你管天管地也要在你的质子府里管。这是我的府宅,我不想见你,请你离开!”
崔玉听她一口一个“谢郎”的喊着,言行举止都是对自己的抗拒之意,脑中理智的弦终于“嗡”地一声崩断。他一手捞过宋莺莺,将人禁锢在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逼着她抬头。
精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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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的一张脸只能仰起来,看似无助,神情中满是厌恶和不满。
此情此景更是深深刺痛了崔玉。
他的心脏仿佛被捏紧了,好似喘不过气来,发了恨道:“与我何干?!宋莺莺,我心里有你你看不出来吗?你非要拿这些话来刺激我是么!每每我见你与谢逐在一起,你知道我心中是如何煎熬么!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弃我如敝履?”
“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你既上了我这艘船,不是你想离开就能离开的!”
崔玉突然的疯狂让宋莺莺愣神了片刻,突如其来的陈情之言更是让她不知所以。
“你还是在为我试探你而生气?莺莺,我在谢国身份敏感,举步维艰……我不得不谨慎,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绮月也只是一开始怀着目的接近你的,后面确认你不是旁人派来的探子此事就作罢了。之后的每次相处,都是真心实意,不掺一份虚假!莺莺,若你愿意,我们明日就可以离开京城,随我回崔国,我会妥善安排,不会让你受伤的。”并未察觉到宋莺莺的挣扎,崔玉心中一喜,他便明白,自己在她心中并非全无地位,忍不住低头要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就在即将触碰到之时,宋莺莺猛地偏过头去,吻悄然落在她的耳垂上,一阵无名火从心底烧起来——
宋莺莺疯狂挣开崔玉的桎梏,一只手捂住耳垂揉搓,另一只立即扬起!
——“啪!”
宋莺莺立刻退出他的怀抱,指尖攥着袖口狠狠地擦着耳垂,直至搓得鲜艳欲滴也不停下。
她心中又惊又恐,愤怒和无助在脑中交织,气急的泪水蓄满眼眶,语调都不稳:“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喜欢我就要接受吗?还是在你心里,我与谢逐李复都有过牵扯,所以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就是人尽*可夫的荡*妇!”
昏暗的屋内宋莺莺并不能十分瞧得清崔玉的脸色,纵然她打了他,可宋莺莺觉得从心底泛起酸涩的委屈。
这些个王权富贵的郎君,都觉着凭她一介卑微的平民,得了他们的青睐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这算什么福气?
硬塞到她身上的福气吗?
分明就是她的霉运,哪里来的福气!
宋莺莺颤抖着手,将木头人一般的崔玉往门外推。
“我言尽于此,就在今日好聚好散便好。望殿下莫要再纠缠,省得各自难堪。”
崔玉盯着毅然阖上的门扉,少有陷入沉默。
眼前浮现的是方才宋莺莺惊慌落泪的模样,心中自责过于孟浪。
可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也只是想要为她好而已。
绮月监视她的那件事也是起初相遇的保险做法……
她从来都不是焦躁易怒的人,可是怎么提到绮月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之于她而言,是可以摆脱谢逐的最适宜的盟友之选,盟约竟然都能舍弃。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天边一线露白才悄然离开。
42. 第42章 症结
第42章症结
天幕尽头撕开一线亮光,随即鱼肚白显露天际。
鸡鸣破晓时分,周缨起床简单洗漱后,换上一身劲装准备到院中晨练打套拳法。刚一开门,崔玉跟柱子一般杵在门口,闻声望来的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声音里混杂着露气:“聊聊么?”
这可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就奇怪呢,虽说他与崔玉私交甚笃,可为了掩人耳目,以崔玉谨慎过头的性子是从来没有直接来他府上的,今日破例,果真是有事。
周缨先转到院门口,对候在院外的心腹吩咐看好院门,以防丫鬟小厮误入,才回到院里倒了两杯热茶,看着向来运筹帷幄的好兄弟如今却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好奇问询。
“今日怎的,难道崔国出事了?”
崔玉摇头,视线落在杯盏徐徐上行的热气上,忽又闪烁道:“我昨日听一友人说,他向心仪的女子表白,可那女子突然变了脸色,要断绝与他的来往,这是为何?”
“噗——”周缨听完喷出一大口水,一脸的不可思议:“你喜欢谁了?!”
崔玉还在想他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不察道:“是宋莺——不是,我也不太清楚,都说了是友、友人的。我也不好盘问太多……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到底知不知道?!”
周缨瞪大双眼伸手指了指自己,他话多?
他不过只说了一句话吧!!
再说他在谢国有没有“友人”自己能不知道么,这找挡箭牌也不找个好点的,一戳就破还破防了!
崔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好吧,他跟情感小白没什么好计较的。
随即周缨清了清嗓子,斜睨了眼崔玉,问道:“说吧,你那位‘友人’,是如何对女子表白的,尽量还原过程,否则我可找不出症结所在喔。”
崔玉一五一十将昨夜过程说出,看着周缨时不时憋笑的模样,想揍他的拳头握紧,可又想到除了他没人能分析,只能长舒一口气忍了下来。
周缨仔细听完后面如土色,激情开麦:“你说你啊崔三郎,你怎能如此……如此唐突!都说你天纵奇才,于谋算策术上我承认,可于男女相处之道上,你可真称得上是榆、木、脑、袋!”
周缨说得煞有其事,崔玉闻言也顾不上去纠正“友人”不“友人”的,追问道:“何以见得?”
“首先!你怎么能夜探女子闺房呢!姑娘家都是含蓄内敛的,你深更半夜站人家床头,且不说会坏了人家清誉,吓都要吓死人了喂!”
崔玉还想弱弱回:“可她一开始并未要赶我走,也没要喊人……”
周缨翻了个白眼:“我说完之前你都别开口。”
“对啊,在我看来,那姑娘一开始态度已经很好了。要是我,直接就把你撂倒了,还跟你费什么话。”
“其次,你一开始不跟人姑娘说明白,又去攀扯其他男人与她的关系,这不就是往人身上泼脏水吗?哪个女子受得了?”
“一家有女还百家求呢!有男子爱慕她说明人姑娘貌若天仙性情好,跟女子有何关系,分明是男子追着捧着上赶着!你说她勾搭其他男子,可你扪心自问,难道你心仪的女子真就这么不堪么?”
周缨瞥了眼垂头丧气的好友,视线在他脸上不明显的红痕划过,啧啧两声:“被这么污蔑,宋娘子只给一巴掌算是轻的,至少两个。”
听到熟悉的称谓,崔玉如梦大醒,欲要反驳:“什么宋、宋娘子,你莫要胡言!”
瞧他嘴硬,周缨又翻了个白眼,无语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道:“崔三郎当这是摆设么?小爷的眼睛也不是白长的。”
崔玉气湮,“那我要如何做?”
周缨占了上风,忍不住尾巴要翘上天,一脸自得:“这事你找小爷我可算是找对了!要不然你媳妇跑了都没地儿哭去!可听好了啊,小爷的压箱底可只传授一回!”
半个时辰后,崔玉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摘星楼,甫一坐下,就使人传绮月过来。
周缨说得有道理,要想缓解他如今与宋莺莺的关系,他需要厘清症结在何处。回来的路上他细细想过,该是从那日她情绪异常问他绮月之事开始的,后来回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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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病倒了。
绮月刚上了摘星楼,崔玉直截了当问:“先前派你去调查宋莺莺之后你还与她有往来,后面有何事发生吗?”
绮月心有疑惑,见殿下提到了宋莺莺,稳了稳心神道:“莺莺她如今过得还好吗?之前调查到她对殿下并无威胁后,我的确因为投缘与她交往。只是后来……”
“后来如何?”崔玉等着下文,直觉绮月即将要说出的事情关乎那日宋莺莺的失态。
“殿下还记得那日属下收到了宋莺莺的告别信么,属下并不忍她被迫做违心之事,所以连夜赶路追上了她,想护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去。”
“但却被李复寻到,那个小人拿属下威胁莺莺,莺莺为了救属下答应李复回去,那小人又当着莺莺的面杀了属下……若非无名及时赶到,属下早就是尸体一具了。”
崔玉越听眉头锁地越深,听着那夜宋莺莺的艰难处境,崔玉恨不能将李复绑起来游街示众,叫人好好瞧瞧此等靠女人上位的软脚虾!
心中愈发心疼起宋莺莺来。
所以那夜绮月“死”在宋莺莺眼前,而就在几日前,本已“死”去的绮月活生生出现在他的府上。
“殿下?”沉默良久,绮月出声提醒。
崔玉默然抿唇,眼中思绪翻飞,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宋……她过得并不好,李复送她入了宫,谢逐待她尚未不错,可这些都并非她心中所要的。本来我与她达成了合作,如今她已然弃约,或许是因为你的死,她心中一直愧疚……但几日前又在府上看见了你……”
她不仅认为绮月是他派去接近自己的,还误会绮月之死是他们故意为之。
在她心中,从头到尾都是谎言,都是骗局!
怪不得她如此气愤,连盟约也不顾了。
崔玉捂住眼苦笑,先有误会在前,后有孟浪在后,他挨这一巴掌的确不冤……可他要如何挽救这段关系呢?
对了!
周缨说过的!
他理清症结后,该做的就是解释清楚,然后缠着她!
毕竟,烈女怕郎缠么。
43. 第43章 释嫌
第43章释嫌
“娘子,陛下又偷偷送来一盒糕点啦!”芙蓉走进院,视线一扫就落在石桌上,熟悉的雕花食盒静静立在桌上。她边偷笑边拎着食盒走进屋子,“陛下对娘子可真上心。”
宋莺莺看书的目光一凝。
这就算得上心了么。
她偏头看向芙蓉放在几上的食盒,里头是珍馐阁的时兴冰乳酪,每日必得早早排队才能买到。
“娘子刚刚从教坊司回来,应是暑热,此时喝上一碗正正好呢。陛下十分看重这次吐蕃来使,教坊司也不敢耽搁,娘子教授飞天舞,即便再难她们也不曾耽误进度。再过两日娘子就不必日日前去了,省得酷热入体。”
芙蓉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取了勺子来预备让宋莺莺饮用冰乳酪。
宋莺莺敛眸照旧让芙蓉端下去与映荷分食,随后恹恹道:“拿点银子与我去趟育贤书局。”
*
这时候书局生意不景气,书童将宋莺莺采购的书籍交由芙蓉,又对宋莺莺说道:“今早书局新来了一话本,掌柜的让小人瞧瞧畅不畅销……可小人一男子,实在是瞧不出话本的门道。贵人像是对话本多有了解,可否请贵人移步,帮帮忙?”
宋莺莺搬出宫后常来这家书局,与书童也算混得眼熟。平时有些紧俏的话本书籍他都会帮她留着,如今这等小事她自然也不会推脱。
她吩咐芙蓉先拿着话本回府,等这边忙完她自行回府。
她跟着书童的指引来到帘后,书架边却站着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看到崔玉那熟悉的面孔,宋莺莺登时转身要走——
“我……只想与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崔玉见她转身,快步上前轻轻拉住宋莺莺的衣袖,弱声祈求。
宋莺莺本想拒绝,转念又想到接连几日出现在院中的食盒。她知晓这些并非是谢逐所为,而是眼前这位所做。索性今日再与他说清,省得日日烦扰。
书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宋莺莺打定主意后回过身,手臂向后一缩,衣袖从崔玉手掌滑落,她向后一步拉开距离,直视面前人。
就算心中生气,她却得承认,崔玉是难得一见的俊朗男子,尤其今日穿一身深绯圆领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更添了些魅惑之意。
这人,穿成这样招摇过市,不知想要勾引谁去。
宋莺莺一阵腹诽,眨了眨眼,率先问道:“你买通书童骗我来要说什么?”
崔玉收回手藏到身后悄然握紧,心中情思难耐竭力隐忍,哑声说道:“书童并非我买通,我只是买下这个书局,他只是听我吩咐办事而已。我也并非故意要骗你,我……想为上次自己的冒昧行为道歉。”
“我不应该情急之下口出恶言误会你。出身不由自己,乱世之下女子立身本就不易。李复拿你做踏板,谢逐视你如玩物,这些都不是你能左右的……我作为盟友,本该知你所想,感你所受,却胡言乱语惹你伤心事,此为一错。”
“我心悦你应是我一人之事,可却因为得不到你的回应而举止孟浪,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意,此为二错。”
宋莺莺注视着崔玉一双凤眸含情,迎着自己的目光,毫无躲闪之意,纯粹又炙热。
她好似被这眼神烫到,捏了捏指尖,状若平淡:“只是为了道歉,就买下一座书局?殿下真是财大气粗。”
微风吹动纱帘,鼻尖盈满了宋莺莺清甜的气息,崔玉勾唇笑笑:“为表达我的歉意和诚心,我应该不止只做了这一件事。可惜宋娘子对吃食并不领情,我才出此下策。”
“绮月她……”
崔玉提起绮月的名字,宋莺莺原先软化的神情猝然紧绷,他便知道一切的症结果然在此。
他一边留意宋莺莺的神色一边解释原委。
……
“那一夜她的确被李复重伤险些活不下去,是另一位侍从半夜寻她不到,隐约觉着不对劲,找到绮月的时候人只剩最后一口气,用崔国秘药吊着才撑下去。”
“你说不定会疑惑她没死为何这段时间不曾去找你。绮月告诉我,她没有脸见你……本来是想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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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走,却让你被李复威胁,没能如愿。”
“她一开始是抱着目的接近你,后来是真心待你的。她的妹妹失踪一直是她的心结,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你与她妹妹年岁相仿,她帮你是想帮她妹妹结善缘,希望她的妹妹也能有人相助。”
宋莺莺越听心越乱,就像一团打了结的毛线,既觉得绮月和崔玉没有错,可要让她全无芥蒂接受,她也做不到。
毕竟她真真切切为绮月悲伤欲绝过,那种心如死灰的感觉,是她连回想都不敢的。
即便绮月因为愧疚不敢见她,有苦衷,她们也回不到从前了。
崔玉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情绪,瞧她平静下来才问道:“我告诉绮月我们之间的盟约,她说想见你……”
宋莺莺垂下眼眸,眼中种种情绪尽消,嘴角轻轻一抿,露出浅笑,声音却不经波澜。
“崔玉,我不想见她。还有,我真心祝她早日找到她的妹妹。”
“好。”崔玉柔声应道,转身倒了杯茶递给宋莺莺,“说了这么久,喝杯茶润润吧。”
宋莺莺伸手接过却不喝,莹白如玉的指尖捏着茶盏,她再次看向崔玉。
她并非不是没有听明白崔玉接连两次提到他们的盟友身份,是想解开绮月这个误会后继续盟约。
纵然说盟约作废是一时冲动,她想要自由目前除了崔玉外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说起来她在谢国,虽说现如今风光,可她若要背叛谢逐,可以说是举步皆敌。
崔玉仍然一派温和。
她看向手中的茶盏,身形一动,也斟了杯茶递向崔玉,婉转一笑道:“先前莺莺也有做的不对之处,殿下心胸宽阔,不与莺莺计较。只是莺莺一介蒲柳,不敢高攀殿下。以茶代酒,冰释前嫌,愿殿下和莺莺都能得偿所愿!”
崔玉深深望着她,又恢复成娴静柔雅的模样,心中微动,接过茶盏,两盏相碰。
“好。”
说完一饮而尽。
希望能得偿所愿。
无论什么。
44. 第44章 挑衅
第44章挑衅
夕阳黄昏,天边那轮红日染了半片天空,造型各异的云层飘在头顶之上,霞光漫天,美不胜收。
宋莺莺从教坊司出来,就被这震撼的美景撞个满怀,这么多天郁结在心中的烦闷也消散一空。
长长的宫墙下,赵去违肃立在红漆门外,见到宋莺莺出来才迈步上前,不卑不亢。
“贞淑夫人安好,陛下今晚欲邀您用膳。此时尚早,由我引您去枫香阁休憩?”
言辞虽然温和,好似是否用膳决定权在她。可她只不过是一只无需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只有听话,才能获取短暂的自由而已。
宋莺莺应下用膳事宜,随后并未跟随赵去违去休憩,而是要去明月殿。
吐蕃来人在即,谢明月的事情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自然越快做越好。
赵去违的身影被夕阳投在宫墙上,腰间悬着不符宫人服饰的佩环,虽为宦官,但一举一动皆是萧萧肃肃,一派浩然之气。
若非被奸人暗害,家族败落,他应该是在朝为官,而非没入宫廷。
即便如今是陛下近侍,宫人尽归他一人管辖,或恐心中也不是滋味吧。
宋莺莺收回视线,闻声望向身后,崔玉站在阶上与她对望。
他完全不复先前偏执阴郁,又恢复成端方温和的质子形象,眼中流光溢彩,缓缓流淌着温煦,好似一汪湖泊,包容万千又神秘安静。
崔玉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尽管心中对谢逐约见宋莺莺之事醋海翻波,却也只能为大事计而狠狠压抑着。
再加之前几日唐突的后果,笑得愈发温和,眼中看不出一丝异样。
宋莺莺秀眉微动,隐约觉着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颔首致意后往明月殿去。
明月殿内欢声一片,宋莺莺进去时宫人正在表演皮影戏,谢明月聚精会神地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直到宋莺莺走近她才瞧见。
谢明月眼神一亮,登时拂开身前的零嘴吃食,一把拉住宋莺莺的手,邀她坐下一同看皮影。
谢明月又招呼着宫人继续,皮影人跃在纸上,讲的是公主出塞的故事。
此时正演到公主到了塞外,异邦人未曾见过中原的物什,围在公主的陪嫁边,倒着看书,茶壶喝水等等滑稽场面。
“公主今日怎么兴起看出塞的皮影戏了?”宋莺莺看着兴致勃勃的谢明月,试探问道。
谢明月没有察觉到宋莺莺的异样,白嫩如葱削般的手指捏起一颗剥好的荔枝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四溅,她满足地眯了眯眼,不胜在意道:“正巧听皇嫂身边的人说技乐司新排练的公主出塞演得甚好,今日有空,就传人来表演一番。莺莺你瞧,多生动有趣啊!”
颜元意的人?
宋莺莺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谢明月前世和亲吐蕃之事,颜家也参与了?
“明月也觉着出塞有趣么?”
“话本上说,塞外风光与中原完全不同。大漠孤烟,热情浓烈,应该也是很值得体会的!”
宋莺莺听她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样,顿了顿:“那你、是想和亲——”
谢明月摆摆手打断她尚未说完的话,毫不在意地笑道:“你今日怎的糊涂了?阿兄如今登基,我可是长公主!历代何来嫡长公主和亲的,再说异域之地,游玩一番别有风趣,若是长住……我可受不了!”
听到这话,宋莺莺才舒了口气,又担心谢明月生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无奈道:“这些日子编舞可弄得我迷迷糊糊,脑子里尽不知想些什么了。”
谢明月果然没有生疑,将荔枝往宋莺莺那边推了推,努努嘴示意她吃,问:“飞天舞吗?莺莺可要上场?若是你去跳,绝对艳惊四座!让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吐蕃人好好领略我谢国的风华!”
看着眼前鲜明活泼的明月公主,宋莺莺又回想起记忆深处公主葬仪上,了无生气又骨肉嶙峋的谢明月遗体。
她口中没见过世面的吐蕃人,将一位王国公主恶意圈禁、肆意凌辱……最终又狠心祭旗!
当年,听说吐蕃来使原本就是来为新赞普求娶王室之女,不知为何突然改口只要明月公主,
谢逐本已拒绝,可吐蕃使者又拿出至宝舍利,以换明月公主。
舍利本就稀缺,更何况是吐蕃的至宝舍利。相传得至宝舍利,可祛疫驱邪,保王国安宁。
一边是亲生妹妹,一边是□□灵。
权衡再三,谢逐只能点头同意。
只是未曾想到,吐蕃没过多久就举旗造反,扬言再不朝贡,明月公主入了吐蕃境内就失去了消息,直至数月后在悬崖下寻到尸身!
消息传回谢国时举朝震惊,谢逐怒火中烧,扬言欲亲征吐蕃,为明月公主报仇。
一时朝堂上下风声鹤唳,即便想劝谢逐三思可无人敢言说。
最后,李复上谏直言,反对此时与吐蕃开战,东方疫病方有好转,王上应该重视内政,休养生息,而非为了逞一时意气,劳民伤财。
谢逐闻言气得掷了砚台,拂袖而去。
砚台磕破了李复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他不仅没有倒下,反而跪到太极殿外,“威逼”谢逐改变主意!
李复一人不足以转圜谢逐的心意,可那日,半数朝臣都跪倒在太极殿外,暑热难耐,倒下了一人又一人。
谢逐一夜未眠,枯坐在殿内,无人得知他那夜的思绪。直至第二日,殿门敞开,赵去违替这位年轻的帝王宣告亲征暂缓,这场博弈终落下帷幕。
可是谢逐真有他表现出来得这么在乎兄妹手足之情吗?
宋莺莺或许是除了谢逐和李复之外的明白人了。
如果谢逐真在乎亲缘,又怎会为了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舍利让自己的亲妹妹踏上和亲之路?
再说,李复这个人,家族前途高于一切,他怎么可能主动去驳斥谢逐的行为,不过是他们二人在人前作秀,为谢逐冷血无情行为遮掩罢了。
希望这一次,有自己这个变数,可以扭转谢明月原先的命运……
宋莺莺趁着谢明月转身的工夫,在她桌前的豌豆黄上撒了些花生末。
谢明月越到酷夏食欲欲消,唯有豌豆黄勉强入口,故而膳食司每日晚膳必备豌豆黄,谢明月每每都会食用。
偏她对花生过敏,只要沾上一点就会浑身起疹。
她几日前就问过郎中,控制好用量,生怕危及性命。今日得了谢明月不愿和亲的话才下到膳食中。
谢明月食用后,晚上发作起来,明日的宴席必是不会出席。
若是谢明月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吐蕃使臣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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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吐蕃仍然执意求娶明月公主,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吧。
只是现在她有些担心,虽说控制了用量,可她没有见过谢明月起疹的模样,听闻过敏之症若是延误了病情或可致死……
“莺莺、莺莺……”
谢逐收回在宋莺莺眼前晃动的手掌,放到她脑后揉了揉,“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可是饭食不合口味?我命人重新做些上来。”
“不是。”宋莺莺回神后摇了摇头,她盛了碗汤放到谢逐桌前,说道:“只是在想吐蕃使臣明日就要入朝了,妾忧心飞天舞是否能彰显谢国国威……陛下这些日子定也操劳不少,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喝些滋补汤吧。”
谢逐拨弄汤勺,视线却丝毫没有离开宋莺莺。
灯下倩影,温声软语。
劳累了多日的身心倒是得了片刻的舒缓。
“不必害怕,莺莺舞艺出众,阿玉于音律又是天纵奇才。若是出错,也是教坊司伎人学艺不精。”
宋莺莺垂下眼眸,抿唇一笑:“陛下就会打趣儿!妾这不是想为陛下分忧吗。还记得头一回相见,妾说,想做陛下心中唯一的知己。妾的一切,都是陛下赋予,陛下是妾的天,只要有陛下,妾什么都不怕。”
相处多年,宋莺莺自然知道他最喜欢听什么话,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果然,谢逐闻言周身的气息倏地放松下来。
顺着脑后的力量,宋莺莺依偎到谢逐的臂膀上,柔情蜜语,脉脉含情。
月上中天,太极殿外赵去违恭谨而立,目光低垂,眼前是一双华美的步履。
颜元意本是想来太极殿邀谢逐同去用膳,却没想到,会在殿外吃个闭门羹。
她紧紧盯着窗纸上映出的一双身影,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将她堂堂一国之后当成摆设么。
颜元意捏紧衣袖,美目中的怒火有如实质般砸到赵去违身上,咬紧牙道:“去传召,今夜本宫一定要见到陛下!”
赵去违默默转身叩门进入殿内。
颜元意看到窗纸上人影闪动,两人好又说了些什么,一盏茶的时间后,宋莺莺与赵去违相继走出殿门。
自宋莺莺出现,颜元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刚入宫时,她总是穿些黛青色的衣衫,试图压下好颜色,如今一袭桃粉衣裙衬得她人比花娇、面若桃花。
颜元意看着她噙着笑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唇脂若有似无,一双眼中既无尊敬也无惧怕,笑意不达眼底,透露着骄矜和自得。
装模作样地福身说道:“王后娘娘金安。”
“贞淑夫人,入夜了还在太极殿,难道不怕名声不好听吗?”颜元意压制妒火,出言讽刺,“毕竟你现在是有登记在册的诰命,不是从前微贱的奴婢舞姬。若是夫人不懂礼义廉耻,本宫可以派宫人去府上教习,不必担心,本宫定会安排最懂礼仪的姑姑去的。”
“多谢娘娘!只是——”
宋莺莺直起身,望向颜元意的眼神中满是寒意,两人犹如针尖对麦芒,丝毫不相让。
她挑衅一笑,“娘娘与其担心我,不如多在自己身上下些功夫。哦,谢郎还在等您,娘娘切莫与我寒暄耽搁了好不容易得见天颜的机会。今夜我留宿在明月殿,若娘娘还想与我闲话,我在明月殿等您。”
45. 第45章 参宴
第45章参宴
斗完颜元意后,宋莺莺心中十分畅快,婉拒了赵去违要派宫人送她去明月殿,自己拎着一柄荷花灯顺着宫路往明月殿走。
即便她明面上开罪颜元意的举止很是冲动,但她们心中都知晓,她与颜元意早就视对方为死敌。
她动摇不了颜元意王后的位置;
颜元意因为谢逐也无法杀她后快。
前世她一直隐忍,谨小慎微,也没落到什么好下场。如今索性放开性子,总归有谢逐做靠山,她越是跋扈,旁人对谢逐的印象就会越差。待到计划成熟,就是她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时候。
等她回到明月殿,殿内灯火通明,谢明月躺在床榻上,帷帐遮得严严实实,素帐中伸出一小截手臂,洁白无暇的皮肤上长出星星点点的红肿。
“明月!”宋莺莺见状快步奔向床边,看向太医道:“公主没事吧?”
太医把完脉,起身收拾脉枕,回道:“公主是过敏之症,应该是误服了花生。幸好食用不多,只是起了些红疹,并未十分严重——”
“可本宫并未食用花生!”谢明月在帐内说:“自幼时本宫食用花生诱发过敏,险些丧命后,进明月殿的餐食膳食司都要一一检验,确保不含花生。”
长云也附和言说:“是啊太医,公主入口的食物都有专人看护,不可能食用花生啊!”
太医白发苍苍,在宫中多年,自然也是知道明月公主的过敏之症。且明月公主身份尊贵,宫中众人谁敢送花生进明月殿呢。
可如今公主分明就是食用花生后出现敏症……
太医沉吟思索,谨慎开口道:“或许是粉末随呼吸入体,诱发敏症,是以并不危险。微臣对症开药,这几日按时服用,切莫经风,约十日便可恢复如初。”
“十日?!”谢明月缩回手,道:“明日吐蕃朝贡谢宴,本宫作为长公主缺席……太医,可有什么快速的方子能够痊愈?”
“虽有迅捷之法,但微臣不敢与公主使用。凡事迅捷,必有祸患,伤身损体。”太医垂首回道。
宋莺莺看向长云,她眉目紧锁,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也不赞同谢明月伤身以求痊愈的法子。
但过了一会儿,她并未有所行动,太医也闷不作声。
宋莺莺挥手让她们先出去,待到殿内只剩下她和谢明月后,她撩起帷帐,谢明月面上覆了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原本顾盼生辉的美目如今枯淡无神,眼周泛着红肿,眼中压抑着难受的情绪。
“莺莺……”
“好难受……”
宋莺莺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混着冰块的凉水中挤干帕子敷在她红肿的地方缓解痒意。
接着又取下谢明月覆在脸上的面纱,说道:“闷着更难受,冷敷一下有没有舒服点?”
谢明月委屈地点了点头。
“长云已经去回禀王上了,他被王后请了去,再加上明日要为吐蕃使者接风,今夜恐怕不会过来。明日你好好休息,不必强撑着出席,我会为你去向你王兄说的。”
“可是,王兄十分看重明日的宴会……我若是不出席,吐蕃会说谢国没有礼仪,王兄也会颜面扫地。”谢明月撑起身子,担忧说道。
“王兄刚刚继位,我作为他的妹妹,我得帮他。”
宋莺莺向她宽慰笑道:“一国之威名,彰显于明政,明月出席亦或不出席,都不会有损王上的颜面。”
在没有足够让他放弃亲情的利益前,谢逐一直是爱护谢明月的好兄长。
如宋莺莺所料,长云果然没有见到谢逐。
颜元意好不容易请到谢逐一回,自然不会让任何事情搅扰到他们。
所以第二日宋莺莺见到谢逐阐明情况后,谢逐毫不思索就让谢明月静养休息,不必担忧晚宴。
对于公主突发敏症,长云却没有见到自己这件事,他只平静地让颜元意自己处理。
宋莺莺知道,处理到最后左不过推一个工人出来揽下责任,即便命令是颜元意亲口下的。
这就是高位者的态度,做事随心所欲,出事也有替死鬼担责。
一日转眼就过,临近晚宴的时辰,崔玉和宋莺莺才从教坊司出来。
虽说谢逐只说尽力,但飞天舞还是不容出错,崔玉和宋莺莺在教坊司又指导了整整一日才出来。
暮色渐深,宫中却是灯火通明,宫人们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忙碌着晚宴。
崔玉与宋莺莺并肩而行,微风送来一阵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只觉着靠近宋莺莺那侧的手臂微微发麻。
他捏了捏拳头,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在她疑惑望过来时说道:“一起去朝阳殿吗?”
宋莺莺摇了摇头,看向明月殿的方向,“殿下先去吧。你我二人如今虽没有引起谢逐的怀疑,可颜元意视我如眼中钉,还是不要多有交集才好。离开宴还有半个时辰,殿下去了还有同僚朋友,我去了也只是一个人呆着,不如去趟明月殿再去宴会。”
崔玉留在原地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明的情绪。
聪明又美貌的女人会引来许多男人的追捧,可聪明美貌又身份低微的女人,引来的却是男人的占有欲和女人的嫉恨。
绮月先前调查时说李复十分中意宋莺莺,可他再中意,也没有给她身份,而是把她跟一群舞姬放在一起,任由一群女人争风吃醋,为了仕途转手就能把她当个物件一样送给别人。
谢逐也宠爱她,但是把她当个金丝雀养起来,高兴了逗一逗,不高兴了放到一边。
宋莺莺整日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失了性命。
他懂她目前的困境,也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旁人提起她,都嗤之以鼻,话里话外说她狐媚惑主。如今她的处境就像被高高地架在火堆上,上不能下不得。
直到看不清宋莺莺的身影,崔玉才往朝阳殿去。
受邀的臣子和家眷已经候在殿内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崔玉环顾一周,直到瞥见熟悉的身影才停下,继而向安清郡王处走去。
一般参宴,臣子家眷先至,宗亲们稍晚一些,待人齐后,由宫人通知,王上王后露面,最后使臣觐见,王上宣布开宴。
今日除了明月公主抱病不能出席,其余宗亲都出席了。
正上首自然是谢逐的位置,左边稍偏位子是颜元意,右边稍偏的位子是赵贵妃。
赵贵妃与颜元意不同,她的家世不如颜氏显赫,却追随谢逐已久,当年太子娶妻后不过三月,便纳了赵氏入东宫,虽不是盛宠,但她父兄都是拥护谢逐的近臣,也无人敢招惹她。
接下来宴会厅两侧,左边第一个位置是安清郡王,再次之是自己的位置。
他们一个是谢逐的堂弟,一个是谢逐的表弟,在宗亲稀少的情况下,将他们二人放在最前排,后面跟着些旁系远枝的宗亲。
右边是女眷,第一个本该是明月长公主,而后跟着各命妇。安清郡王没有娶亲,远亲宗室如今品级身份都不高,那应该是丞相夫人为首。
宋莺莺有贞淑夫人的称号,应坐在丞相夫人下首。
崔玉边与安清郡王寒暄,边悄然观察局势。
参宴的宾客陆陆续续都到了场,眼见着时辰不早,宫人们鱼贯而入引领着宾客入席。
崔玉与安清郡王相继入座,他拂拂袖口,看见宫人领着丞相夫人落座……
——落座在右边第二个位置。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大殿仿佛陡然安静下来,入口处传来轻微的走动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丞相夫人身上移到来人身上。
宋莺莺跟随着宫人的脚步,一身鹅黄宫装精美繁复,神色清冷,眉心一点朱砂更是衬得她有如神女一样不可高攀。
宫人停在了右边第一个位置,小心为她移开了椅子。
宋莺莺低声道谢后准备落座,却听见旁边不远处传来一声讥讽。
“呵,这年头真是什么小猫小狗都能出来溜达了!头排的位置想坐就坐,也不怕摔下来惹人笑话!”
说话的是伯远县侯的夫人,一张长脸吊梢眉,穿得华丽但陈旧的衣衫,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很是难听。
宋莺莺收回目光,在今天这个重要的场合并不想与她多舌。
那人见宋莺莺不吭声,更是嚣张起来,叫嚣道:“上官夫人贵为丞相夫人,母家上官家又是簪缨世族,父亲是三朝元老。以她的身份,才该坐首位!如今啊,一些个狐媚惑主的货色也敢在人前如此跋扈,什么贞淑夫人,外人不清楚,我们还不知晓么,不过就是以色侍人的——”
“请夫人慎言!”县侯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更严厉的话语打断。
上官凭云冷着脸,威严尽显,斜眼看向伯远县侯夫人,警告道:“今日外族来国,伯远侯夫人若是不懂规矩,就该待在府中。如此搅扰宴会,陛下盛怒,不知伯远侯府能不能承受得起啊!”
被德高望重的上官夫人当众驳斥,伯远县侯夫人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脸上却不由得发臊,讪讪落座,心里却越发记恨起来。
上官夫人向来是德高望重却平易近人的,为了贞淑夫人,当众打了县侯夫人的脸,众人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然落座,等待陛下和王后露面。
上官夫人坐下后,朝落座自己上首的宋莺莺温然一笑:“夫人海涵,莫要与这些人置气。吐蕃来朝,今日是我国的好日子。”
宋莺莺看向上官凭云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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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说:“我并未放在心上,可仍要多谢上官夫人出言维护。但伯远夫人也未说错,以夫人的家学和地位,这位置您来坐才是众望所归,是莺莺逾矩。”
上官凭云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宫中自有安排,哪里轮得到旁人说嘴。陛下安排您坐首位,自有陛下的考虑,夫人何来逾矩?切莫妄自菲薄。”
上官凭云出身鼎盛簪缨之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挑不出错处,为人正直,向来不喜人前人后嚼舌根,也最是厌恶拜高踩低,眼睛长在头顶上之人。
宋莺莺浅笑回应后见上官凭云并无攀谈的意思,悄然扫了眼宴会的布局后垂眸摆弄着手帕消遣。
不一会儿,厅内又热闹起来,宋莺莺没有抬头,细碎的人声掠过她耳边,她都没有忘心里去。
既然已经身在宫墙名利场,她从前的身份有心人想要打听也不是难事,那她必然要承担起流言蜚语。
这些于她而言,都不值得挂怀。
她看着手中绣着栀子花纹样的手帕,突然一双穿精美步履的小脚出现在自己视线里,时而往前挪几寸,时而踮起脚尖,可爱又踟蹰。
直到小手不停绞着衣角,都快把衣角缠成一团时,宋莺莺才含笑偏头看去。
一张圆嘟嘟的小肉脸,头发在头顶扎成两只小揪揪,上头缠绕着红丝带,落在耳垂旁。
看见宋莺莺望过来,一双眼睛瞪得圆骨碌的,抿着唇扭了扭说:“夫人姐姐,你好漂亮啊!”
夫人姐姐?
宋莺莺头回听见这样的称呼,哑然失笑。
“小女无礼,夫人莫怪。”上官凭云无奈地打了招呼,俯下身要牵小姑娘的手让她坐回去。
小姑娘挥手,情急之下捏住宋莺莺的衣袖,藏在广袖后面,奶声奶气道:“阿娘!福福又没有说错……夫人姐姐就是很漂亮呀!比福福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漂亮!嗯……祖祖教过的……怎么说……”
小姑娘福福眉头皱成一团,一幅苦思的模样,随后眼神一亮,掷地有声道:“是,最!漂亮!”
“噗哧!”宋莺莺被逗地忍俊不禁,摸了摸福福的小揪揪,道:“福福也是最可爱的小姑娘呀!只是为何福福要叫我夫人姐姐呢?”
“福福听见阿娘叫你夫人,一般阿娘称呼夫人的,福福都要叫姨姨,可是姐姐年轻又漂亮,所以是夫人姐姐啦!”
福福很享受宋莺莺的亲近,脑袋凑上去蹭蹭,抓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姐姐夸福福可爱,姐姐也很喜欢福福吧!福福也喜欢姐姐,福福可以跟姐姐坐一起吗?”
“福福,这是宫宴,不可以撒野。”上官凭云起身来到宋莺莺身前,带着歉意把福福抱到她的位置上,对宋莺莺道:“小女在家被娇宠惯了,看,将夫人衣袖都捏皱了,真是对不住。陛下尚未到,不若我陪夫人去换一件来?”
“福福天真烂漫,多讨人喜欢呀!上官夫人不必放在心上,陛下和王后快到了,此刻离席不妥,一些皱痕而已,瞧不出什么。”
宋莺莺宽慰的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宫人的通禀声:“陛下、王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跪拜,宋莺莺余光瞥见一前一后的身影走过,谢逐温润的声音在大殿响起:“众卿平身。”
赵去违站在谢逐身侧,待宾客皆落座后,对谢逐恭声道:“陛下,吐蕃使者已在偏殿等候,是否此刻宣他们入殿?”
“宣!”谢逐一声令下,殿门口就有宫人引使者入殿。
吐蕃此行一共十余人,为首的使臣是如今赞普赤都赞的弟弟赤都德。
他生的威猛高大,穿联珠纹翻领长袍,头戴赤色朝霞帽,腰间革带系着的几串玛瑙珠撞得叮当。
走到近前,弯腰抬手对坐在上首正中央的谢逐行礼道:“陛下万安!赤都德领赞普之命,恭祝谢国陛下洪福齐天!”
吐蕃朝贡而来,谢逐自是不必端着架子故意折腾,随即让使臣们落座,教坊司的宫人们入场表演歌舞,晚宴揭开帷幕。
朝阳殿内觥筹交错,热闹的表象下却好似藏着暗潮汹涌。
宋莺莺吃了些膳食,没吃多少便没了胃口,反而觉着清露酒香甜,不自觉多饮了几盏。
谢逐瞥向有些醉意的宋莺莺,脸颊升起绯红,眼神看似平和,实际上是微醺后神游天外的模样,身体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眸色深沉地饮下一盏酒。
无人注意到谢逐此刻的不同,除了坐在他身旁的颜元意。
顺着谢逐的目光她看向宋莺莺,恨恨地咬了咬牙,低声咒骂:“狐媚东西!”
但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怨恨的目光收回,嘴角弯起一抹奇异的弧度,眼中藏着幸灾乐祸。
过了今夜,她要宋莺莺跌入地狱,永远都不得超生!
46. 第46章 口脂
第46章口脂
酒过三巡,谢逐举起酒杯,对吐蕃使臣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吐蕃与谢国相隔甚远,使臣一路辛苦,孤特意着人复原了失落已久的舞曲为你们接风洗尘。”
话落,厅内乐师缓缓奏乐,舞姬们鱼贯而入,晚霞般的衣裙随着舞步翩翩。
宋莺莺强打起精神注视着殿中央舞动身姿的舞姬们,不为别的,若真在吐蕃使臣面前失误,她绝对会吃瓜落的。
可她实在是小看了清露酒,又或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她只觉着舞姬旋转飞舞的裙摆越来越近,眼前越来越模糊,心中不自觉敲响警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宋莺莺,你装也要装出来个样子。
心中打气,她故意不看场上的舞蹈,飞天舞旋转的动作很多,裙摆又做得繁复,要的就是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以求震撼的效果。
对于她如今微醺的状态,多看两眼说不定会直接晕过去。
她移开目光,正巧撞上对面有一人的目光。
崔玉,也没有观赏舞曲,而是一双含情凤眸落在她身上。
乐曲由急促转为悠扬,一场震撼的飞天舞结束,赤都德看得叹为观止,当即赞叹不已:“谢国果然地大物博,此舞此曲只应天上有!沉浸其中,仿佛立刻就会腾云而上,参加王母的蟠桃宴呢!”
赤都德是个十分活络的人,夸奖的话像不要钱似地向外砸,就连喜怒一向不显于色的谢逐都有些飘飘然了。
崔玉冷眼旁观赤都德对谢逐的追捧,觉得无趣,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向宋莺莺,她好似不胜酒力,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
他想着找个机会偷偷出去,但谢无边脑子不知道哪里抽了,拉着他和赤都德聊个没完。
等谢无边终于结束他的长篇大论后,崔玉正要找借口出去,余光却瞥见坐在上首的谢逐也失去了踪影,颜元意正与宾客敬酒交谈,一派和谐。
崔玉盯着宴会上唯二消失的两人的位置,心中喷涌不绝地流露嫉妒,还带着些许无措。
他止不住地猜想,他们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手中的琉璃樽被紧紧握住,尖锐的角扎破掌心,点点血迹残留在酒樽上。
深刻的刺痛迫使他放下酒樽,不知何时,谢逐已经回来,可宋莺莺还是迟迟未归。
崔玉再也等不住了,他跟谢无边说了一声就转身离开。
朝阳殿主殿旁的偏殿一般用于宾客休憩换衣用,此刻门虚掩着,崔玉推开门,里头空无一人,他环顾一周,榻边床褥微陷,旁的一丝痕迹也无。
朝阳殿内人丝弦声不绝,殿后鲜有人至。
月光洒落在荷花池上,荷花间有盛放,或有衰败的景象,水光粼粼,一幅静谧平和之象。
崔玉就是在这处寻到宋莺莺的。
她背对着,蹲在池边,伸手想要折一支荷花,摇摇欲坠。
崔玉还没平复下来的呼吸陡然又急促起来,大步向前跨两步一手握住宋莺莺的手臂,一手伸出摘下那支花。
“不要命了吗!”崔玉摘完才望向她,语气严厉,“落水了谁来救你?”
宋莺莺被崔玉一吼,迟钝地眨了眨眼,说道:“我,我可惜命了!你凶什么凶!”
被宋莺莺软绵绵地一瞪,崔玉心里的急火都消散,心知她现在还没完全清醒,否则恨不得与他客客气气,疏离得好似陌生人一样,怎么会撒娇似地耍性呢。
他也蹲下身,将刚采的荷花递到她面前,“哝,送你,别生气了。”
宋莺莺哼了两声,还是伸手捧过那朵荷花,低下头轻嗅,荷花的清香撞了满怀。
崔玉嘴角噙着笑意凝视着她,心情鲜有的松弛,耳边隐约能听见前殿的乐声。
他的视线在宋莺莺面上缓缓划过,注意到她嘴角晕开的口脂时瞬间一凝。
谢逐和她同时出来过……
那这肖似吻痕的痕迹是谁的作为连猜都不必猜了。
崔玉忍不住伸手摁在晕花的口脂上,或许是动作太粗鲁,惹来“娇花”的反抗。
她拧紧了眉,瞥过来的眼中不满过甚,柔嫩的檀口模模糊糊道:“崔玉……不舒服……”
可能是微醉后的宋莺莺对他更为宽容,又或许是他也酒意上头,他的食指不小心溜进她软滑的口中。
辅一触及拿出温热柔软,两个人都定住了。
崔玉盯着她小鹿般受惊的湿漉漉的双眼时,率先回过神来。他佯装淡然地抽出手指,顺势藏入袖中,问道:“你喜欢谢逐吗?”
宋莺莺听到这个名字原先拧紧的眉头皱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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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看崔玉了,偏过头去。
崔玉以为她没有听见或是不想回答,也没有追问。
过了没一会儿,一道温软的嗓音带来三个字。
“不喜欢。”
崔玉微一挑眉,好似发现今日醉酒的宋莺莺十分可爱,也十分好说话。
继续问:“李复呢?”
“也不喜欢。”
“那……崔玉呢?”
这次宋莺莺的回答没有上一回快,她一手撑着下巴,视线虚焦在池中央的弯月上。
“……谈不上不喜欢,还行吧。”
——还行。
还行?
崔玉哑然失笑,也撑着下巴问:“什么是还行?”
“还行……就是马马虎虎啊。他出身好,长得也好看,都说他性情也好……虽然我觉着他心坏,但毕竟还是盟友,勉勉强强,还行吧。”
没想到小女子果然很记仇,因为绮月的事情还在记仇,觉着他坏。
但总归没有说出“不喜欢”,崔玉自觉比其他两位强出不少。
或许是被微风一吹,宋莺莺酒意更深,打开了话匣子般。
“崔玉,你去过江南吗?”
还没等崔玉回答,她又自顾自的说起来:“肯定是去过的吧,你是崔国人呢。原先,我也是崔国人……”
宋莺莺自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江南水乡一处暗巷里。柔娘虽然过得清苦,却还是会教她习字,也会教她跳舞,日子过得虽然有些苦,但宋莺莺却最怀念那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直到有位商户老板给柔娘赎了身,柔娘随商户去了西北。
温饱成了问题,后来成了李复府的舞姬,下半辈子的依靠是宋莺莺时常担忧的事情。
再后来,入了东宫,她身份低微,又有颜元意的打压,活命成了她的目标。
可惜,最后还是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她整个人,随着那场大雪,都埋葬了。
老天不忍她如此可怜,给了她重来的机会。
她忍辱负重,她左右逢迎,她虚与委蛇,都是为了活命!
最后,她视线聚焦,紧紧凝视着崔玉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崔玉,这次你一定要成功,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在这里,等你凯旋的好消息。”
47. 第47章 崔国
第47章崔国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朝阳殿逐渐沉默下来。
崔玉陪着腿直打圈的谢无边,终于走到宫门外,将他交给王府的侍从。
他故意拖着时辰,在人群中看见宋莺莺安全上了马车后,才放心回去。
待他回到质子府,无名立刻递过来一张信条,正色道:“殿下,探子来报,赤都德此行目的不纯,赞普的次子麦阿珠也混在使臣团到了谢国。”
崔玉略一看了看信条,放到烛火上点燃,跳跃的火舌很快吞噬信条,随意扔进茶盏中毁弃。
“赤都桑野心勃勃,若非他为了上位导致部落分崩离析,岂会甘愿向谢国朝贡?此时与我们暂不相关,你盯紧麦阿珠,以不变应万变。”
安排好事宜后,崔玉不由又想起方才宋莺莺说等他凯旋的神情,叫住准备离开的无名,说道:“我们埋在崔国宫中的暗线有没有传来消息?如今局势如何?”
崔国与谢国不同,谢国子嗣稀少,到老谢王这代仅有正室嫡出的谢逐和谢明月。
崔王子女众多,为缔结两族之好迎娶华阳长公主,在华阳长公主产子前就先有了长子崔时和次子崔宏。
后来崔王偏宠姬妾,公主郁郁而终,幼子崔承是他心中最爱,希冀他继承王位。
崔时之母位列贵妃,母族是开国功臣,在朝堂之上地位不容小觑。
崔承之母虽是婕妤之位,可深受崔王喜爱,母族从她父兄起势,入朝为官,只能称得上是是清流之家。
按理说,崔玉是华阳长公主嫡出,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
可不得崔王喜爱,年仅十岁为谢国质。
即便出质前夜,崔王传召于殿内,苦口婆心地说明他种种难处,又允诺及冠后会接他回去……
都掩盖不了他在崔王心中是弃子的事实。
就连他对母亲,也只有欺骗,全无真心。
既如此,他最看重的王位,身为儿子的他自然要给他些惊喜了。
一个崔承好对付,外家家世不显,在朝堂根基并不牢固。倒是崔时,是个棘手的。
所以,只能分而化之,借崔承先将崔时继位的可能铲除,再对付崔承。
*
江南之地气候湿润,但到了酷夏更显闷热难耐。
崔承正坐在书房焦眉苦脸,就在三日前,他的舅舅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在治理水患时中饱私囊,被下了大狱。
母妃已经在父王殿外跪了一日一夜,也未能求得父王的恩旨。
他脑中回想起今日午后他欲去大狱探望舅舅,却被大哥崔时阻在门外的场景。
他高高在上,言语中满是轻蔑:“我的好弟弟,做哥哥的劝你还是不要卷进这场浑水里的好。贪污水灾赈款,按律当诛啊!你还不如去好好陪陪孙婕妤,兄长犯罪,她若是为了求情折损了容颜,父王还会一如既往地宠爱她吗?”
崔时阴阳怪气的话让崔承又惊又怒,言语中对母妃的轻视让他从胸膛里涌出团怒火,他一把抓住崔时的衣领,咬牙斥骂:“此事真相还没查清,哪里有你说话的份!难道大哥已经能替父王下决断了?我看你们就是嫉妒我母妃得父王宠爱,故意诬陷舅舅贪污!”
他冷笑一声,继续说:“贵妃又如何,家世显赫又如何,还不是比不过我母妃!大哥,我们都不是正宫嫡出,谁又赢得过谁呢!”
两人不欢而散,崔承得到了母妃晕倒的消息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内宫,直到母妃苏醒,他才回到王府。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侍从敲门进来带来一个消息。
“此话当真?”崔承疲惫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
“宫中线人亲眼目睹,不会有错。”
崔承大喝一声:“好!”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在书桌前走了两步,一时困扰全消,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崔时,看你拿什么与我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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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人告诉崔承,崔时与后宫郭美人有染后,第二日便去宫中向崔王告发。崔王不信,与贵妃一同去郭美人的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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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阁,没想到崔时正在屋内与郭美人亲密。崔王大怒,责斥贵妃教子不善,赐死郭美人,将崔时幽禁在王府。”
崔玉听完,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看啊,这崔国的王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贵妃啊贵妃,从前仗着生下长子在母后面前耀武扬威,明里暗里不知给了她多少辛酸,如今她仰仗的好儿子做出这等事,不知她心里慌不慌啊……
不如让他再将这趟水搅浑些。
崔玉心下思定,展开一张纸研墨书写,后以蜜蜡封存交由无名传递回崔国。
谁都不知道,一场针对崔时和崔王的狩猎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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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碾过细碎的石砾,宋莺莺斜靠在车架边,几案上搁着一支荷花,柔嫩的花瓣晃动,她伸手轻轻点在花苞上,心念一动,忍不住笑了。
“咯噔——”车架外传来一声顿响。
响声转瞬即逝,车架继续平稳行进,宋莺莺没放在心上,直道车架内除了荷花的清香外,隐约闻到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她才意识到出了事!
打开车门,驾马之人已经不是她熟悉的车夫,而是黑巾覆面的男子!
“你是何人?!”宋莺莺又惧又怕。
蒙面男子凶恶地瞪了她一眼,声音像淬了毒一般:“闭嘴!有人买了你的命,你要是乖乖听话,老子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宋莺莺猝然捏紧了拳头,佯装大胆,怒喊:“是谁指使你的?我也可以给你钱,你放了我!”
那蒙面男子反笑,好似在嘲讽她:“小娘子,做我们这行也是有原则的。你不用多废话,安心赴死才是正道。”
疾风打在脸上生疼,宋莺莺心中慌乱不已,求生的欲望达到顶峰,她扯开嗓子就喊:“救命!救命啊!失火啦——唔——唔!”
“闭嘴!不识好歹!”
一记手刀劈在宋莺莺颈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等她再次苏醒的时候,她躺在一个熟悉的房间,李复坐在榻边,意味不明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