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又在自我攻略》
1. 01
曹门大街上,金鞍骏马飞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土,惹得众人怨声载道。有那些个眼尖的,看清马上之人正是卫国公世子沈誉,脸上顿时浮起专看好戏的表情,笑道:“不知今日轮到谁遭殃!”
“此话怎讲?”尚有不认识沈誉的外乡人跟着探出头,好奇问。
“这沈世子啊,仗着有个国公爹,又得圣上照拂,那叫一个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不是惹哭哪家娘子,就是把哪家郎君揍得嗷嗷直叫。看今日这架势,怕是又有谁惹沈世子不爽喽。”
突然,缰绳一勒,马儿扬起脖颈高高嘶鸣,四蹄也跟着不断踢腾。
周遭静了一瞬,再定睛瞧,沈誉连马都没下,探身从一华服少年怀里夺走锦盒,前后过程行云流水,仿佛那锦盒天生就是他的。
也不知沈誉放了什么狠话,那少年竟吓得连连后退,跌坐在地,狼狈不堪!
“抢人东西还这么嚣张?”自沈誉纵马出现在这条街上,薛稚善的眉毛就再未舒展。
不过沈誉的恶名她早有耳闻,对于这种万万招惹不起的人物,薛稚善只是跟侍女嘀咕两句就作罢。真叫她去跟沈誉当面锣对面鼓地叫板,那定然是不敢的。
榴香踮起脚看了前面排队的情况,欢欣道:“姑娘,快轮到我们了!”
薛稚善嗯了一声,收回视线,转而听见一位食客把各色点心买空了。这琼酥斋是上京名号响当当的点心坊,而舅母点名要的琼酥映月更是招牌中的招牌,满上京找,也只有此店售卖……今日怕是有的等了。
“姑娘,要不你先去旁边的茶肆坐着歇一歇,婢子一人在这边排队。”
“我一个人喝茶多无趣,都没人陪着说话解闷。”薛稚善说,“你有没有闻到芝麻米糕的香气?一会儿多买点,我们分着吃。”
榴香连连摆手,芝麻米糕是她的喜好,姑娘向来不喜欢芝麻,“买姑娘爱吃的就好。”说着,看了看周围没有熟识的人,榴香轻声道:“婢子知道姑娘待婢子好,情同姐妹,但姑娘攒钱不易,不用给婢子买米糕。”
“你也说了情同姐妹,那买份米糕给姐妹吃,不行吗?”
听了这话,榴香才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往回走时比原本计划的要晚了半个多时辰,两人行色匆匆,争取在日落前赶到家中。
正蒙头走路,忽听得马蹄飒飒沓沓,薛稚善抬眼一瞧,那一人一马竟然不管不顾直冲她们而来!
薛稚善连忙拉起榴香的胳膊,带着她避至道旁。薛稚善心道真是怪哉,这附近多是朝廷官员的住宅,行路之人规规矩矩,连高声喧哗的都没有,怎还有人如此不羁。
“姑姑姑姑娘!”榴香小脸煞白,扯了扯薛稚善的衣袖,压低声音说:“是沈世子……他拦下我们意欲何为啊?”
为赶路,两人抄的小道走,因此前后并无路人车马,此刻倦鸟归林,日薄西山,巷道更显静谧——真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意识到这一点后,薛稚善暗暗吞咽唾沫,旋即握了握榴香发凉的手,安慰道:“别怕别怕,先看看他什么说法。”
话是这么说,但当她们逆着光看沈誉,越发觉得一人一马无比高大,尤其是马匹不安分地喷着气,马尾不耐烦地扫来扫去,薛稚善心中咯噔一下,上下打量着自己和榴香。
此行只是为了买琼酥斋的点心,因此手上只有食盒较为显眼,沈誉停在她们面前,莫非……莫非他看上了琼酥斋的点心?!
也是,沈誉看起来不像有耐心排队的人,当然是直接抢别人的比较痛快。
“沈世子,这份点心是我孝敬您的,还请笑纳。”薛稚善垂眸敛目,稍作见礼,而后双手捧起食盒奉上。
风变得喧嚣,沈誉仍旧安坐马背,一声不吭。
薛稚善莫名涔出冷汗,复又想起人们谈及沈誉的种种顽劣行径,她咬咬牙把食盒往地上一放。
随后拽起身旁瑟瑟不安的榴香,头也不抬,拔足就跑。
“姑,姑娘,那里面可是夫人的琼酥映月啊,就这么给出去了不要紧吗?”
一下子跑出一射远,榴香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见沈世子没有追上来,心上陡然一松。
薛稚善微喘着答:“没办法了,同舅母说售罄了,明日我再去买新的。”
反正舅母醉翁之意不在酒,经常使唤她去外面采买只是图一个甥孝舅慈的好听名声。今日不少人见到薛稚善排队买点心,这就够了,实际上点心被谁吃了,以及点心是否好吃,舅母对此并不在乎。
“姑娘……”榴香也明白这一点,心疼地看着薛稚善。
薛稚善并未多言,只是投去安慰的眼神。
阮家舅舅是阿娘的同胞兄长,是薛稚善的亲舅舅,但薛稚善自小生长在绛州,与上京足有七百里之遥,和舅家不相熟、不亲厚。
当年嬷嬷带她投奔舅家,能被接纳已然很感恩了,至于亲情……无须有,莫强求。
回到阮家,略略梳洗一番就该移步饭厅用晚膳了。临出门,薛稚善将榴香唤来,请她帮忙看看仪容可有不妥。
自七岁入阮家,薛稚善一直遵循舅母的教导,清闲贞静,守节整齐,服饰鲜洁,身不垢辱。如方才那般在街巷上跑得气喘吁吁是不端庄的行为,若被舅母瞧见,定要训责。
“并无不妥。”榴香对自己的梳头手艺可是很自豪的,只是考虑到席间薛稚善还需要侍立左右,为长辈布菜斟酒,榴香建议姑娘换上更为轻便的鞋履。
薛稚善因此姗姗来迟,在路上撞见表兄阮昇。
“稚善妹妹气色更胜昨日。”阮昇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将薛稚善细细瞧着。
薛稚善顿感不适,汗毛纷纷竖起,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屈膝道:“见过表兄。”
行动间钗上流苏轻晃,在煌煌灯烛下溢彩流光。
阮昇看痴一瞬,不由伸手去碰。
“表兄!”薛稚善急急喝止,但还是晚了一步。
男子留在鬓发间的触感犹如阴湿黏稠的软虫,令她作呕。薛稚善交握的十指攥得很紧,微微发抖,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还请表兄自重。”
阮昇笑着,手指摩挲,似是意犹未尽,“你我乃是自家兄妹,讲这些就太见外了。”
薛稚善不做理会,先一步进入饭厅。
虽然榴香常常为她打抱不平,认为布菜一事属于下人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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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表姑娘、是主子,不该做这些,薛稚善却觉得站着布菜总比坐着强,至少可以避开那阵令人反感的目光。
然而今日不知怎么的,阮昇不顾正妻在侧,肆无忌惮地盯着薛稚善瞧,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追到哪里。
所幸舅母的话题引起众人注意,阮昇很快跟着交谈,无暇顾及她,薛稚善暗暗松了口气。
“卫国公家那位宝贝疙瘩就要到仲英书院进学了,渝儿,你可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说能得沈世子青眼,起码也要让人家记得有你这么个人。”
表姐阮渝呵笑一声,头也没抬地呛声:“阿娘不妨直说,沈誉出身好我就该像狗见了肉骨头,生扑上去。”
“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舅母蹙眉视之,“那可是卫国公和乾宁郡主的独子,将来承袭国公爵位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若有幸嫁过去——”
阮渝打断道:“以我们家的门第,我如何能做沈誉的正妻?还是说,阿娘打的主意是送我去做妾?”
这话说得在理,阮渝的父兄官职不算高,一个正五品下,一个从七品上,加起来都不够看。
阮昇放下筷子说和,“渝儿,你去年及笄,如今已是嫁人的年纪,爹娘自当为你留意。须知上京不乏高门才俊,但大多早早定下婚约,如沈世子这般今年才入京,又无婚约缠身的郎君,实属抢手啊。”
见妹妹张口欲言,阮昇率先把话堵回去:“至于门第高低,这不用你考虑,沈世子入仲英书院进学,与你便是同窗,如何不能匹配?”
阮渝沉了脸,环顾一圈,见爹娘不语,显然是赞同兄长的看法,她心中愈发烦躁。忽然,瞥见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薛稚善,阮渝道:“她只比我小几个月,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你们怎么不给她说亲。”
阮家夫妇对视一眼。
沈世子何等出身,便是阮渝去做正妻都不太够看,哪里轮得到薛稚善这个父母双亡的表姑娘呢。
“休得胡言,”阮昇笑道,“你是长姐,长幼有序,自然是你先成亲。”
同时,还摆出和善的兄长架子对薛稚善道:“稚善妹妹莫忧,爹娘定会为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为兄亦会帮你留意。”
阮昇的妻子闻言也笑起来,附和着说了几句。一时间席间其乐融融,阮渝见“祸水东引”,也不多话,自顾自吃菜。
唯有薛稚善,早在心里呸了十万句。
晚膳一结束,薛稚善脚底抹油回了自己的小院,见到榴香才觉得舒服了些。
“榴香,帮我打热水,我想沐发。”
一想到头发被阮昇碰过,薛稚善就恶心得慌,就连拆除珠钗都是小心用指腹捏着,唯恐自己间接与阮昇相触。
榴香不知实情,痛快应下,自去忙碌。
见四下无人,薛稚善彻底没了束缚,咬牙切齿地在半空挥舞拳头,口中不断骂道:“狗鼠之辈,阴损恶徒!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手指剁了,让你乱碰让你乱碰!!”
骂完两句之后薛稚善更生气了,干脆在院子里发疯打滚,“早上才洗干净的头发又脏了,烧水、沐发、擦干……真的很费功夫到底懂不懂啊!可恶!”
2. 02
不管怎么说,能进仲英书院,薛稚善还是很高兴的。
父亲虽为武将,薛氏祖上却是书香门第,留存下来的书卷古籍浩如烟海。薛稚善儿时最喜欢的事就是在藏书阁听母亲读诗、讲故事。
如今爹娘不在,她依然如爹娘所愿读书明理,开蒙时一笔狗爬字也早已改正,甚至还得先生夸赞。
只是阮家表姐、表妹也在一起念书,舅母又是那样的性子,薛稚善不敢太过出挑。
书体笔法既被夸过,在窗课、堂课上,薛稚善就会特意少答或答错,以此保证自己中不溜的水平。
今日是旬假结束后的第一日,书院照例有窗课小考,薛稚善早早答完,提笔在空白处写写画画。
阮昇为人差劲,但那句话没说错,薛稚善的确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昔年绛州失守,薛家蒙难,薛稚善随嬷嬷东迁时花费颇巨,得以将家产及藏书保下,运往上京,由官府保管。
按照律法,薛稚善成年后可将家产领回。但这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她要完成为薛家继立香火的重任。
此外,舅父舅母有看顾孤女之责,官府每月都会从薛家家产中拨一笔费用给阮家,因此只要薛稚善一日不成婚,阮家就能多一笔嚼用。
或许这就是舅父舅母对她的婚事绝口不提的原因。
“唉……”薛稚善叹一口气,提前交了卷。
时辰还早,薛稚善打算绕到后山转转,谁知,她刚走进风雨连廊,迎面就见一抹绯色身影大步流星地走来。
是沈誉。
昨日被打劫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薛稚善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今日可没东西能孝敬啊!
“我……我……”薛稚善纠结地摸了把腕上的镯子,脑海中天人交战。
——他可是国公爷和郡主的独子,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过,岂会看上你这小小玉镯?
——但昨天沈誉打劫的点心又怎么说呢?再往前一些,沈誉从旁人那里抢的锦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啊。
就在这时,面前的红衣动了动。
“给你,拿好了。”说着,沈誉臂弯处夹着的物什显出形状,正是那枚锦盒!
这是什么意思?
沈誉抢了旁人的锦盒,再转送给她?
为何给她?
薛稚善可不认为她与沈誉有交情,即便她上供了一匣子点心。
说起点心,薛稚善尤为肉痛,那里面还有芝麻米糕呢,是她应承给榴香的!
薛稚善七想八想之际,沈誉的手臂仍然伸着,过了几息,黑靴不耐地转了角度,显然是她太过迟疑让他久等了。
于是薛稚善赶紧说:“世子太客气了,我——”
这时,另一道男声从身后响起:“多谢世子,不过会不会太麻烦你?这里面东西并不重要,被孙二郎夺去,我就当它丢了,没想到世子有心,帮我寻回。”
沈誉奇怪地看了挡路的薛稚善一眼,转而走到旁边对那男子道:“就算这锦盒里的东西一文不值,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世子说得对,是君虞浅薄了。”
“别世子世子的,叫我沈誉就行。天天一堆人叫我世子,这天底下百八十个世子,但沈誉只有一个。”
孟君虞微微一笑,“多年未见,阿誉性情未变,仍是旷达。”
此二人乃旧友重逢,相谈甚欢。唯独薛稚善脸上腾的蹿红,尴尬所带来的热气一路烧到耳朵根,心间更是有小人儿不断叫嚷:“怎么会这样!!”
原来沈誉是在跟她身后的孟君虞说话。
而她自作多情,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不自量力,现在站在这里尴尬得挪不动脚更是自作自受,为什么不三思而后行,为什么要开那个口啊啊啊啊!
对了,还有呢,沈誉当街抢人东西,原来是在做好事,把属于孟君虞的锦盒夺回来。
而她误解了,以为沈誉就是人们口中那般行为不羁,浪荡恣意,甚至还因此向他上供了点心,俨然是将沈誉当做恶人对待。
天呐——
薛稚善身体僵硬如槁木,双手握拳,试图平复呼吸,再从这里不着痕迹地悄然逃走。
“哎,你也是仲英书院的?”沈誉调转过来,见薛稚善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面上有几分困惑,于是绕到她身前,明朗的嗓音传来:“你送的点心我吃了,味道还不错。”
薛稚善无地自容,说不出的尴尬裹挟着她,大脑告诉她应该在此时说些什么,但嘴唇好似被牢牢黏住,身子也愈发僵直。
太离谱了,怎会有这种误会?她现在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还来得及吗?
“你怎么不说话?咦,你耳朵好红,脸也红……”沈誉更加困惑,挑着一双浓眉,忽然,福至心灵地说:“所以你送我点心是在示好?但我不认识你,我们从前见过?你不会对我一见钟情吧?”
行了,够了,求求你别说了。
“怎么会呢。”薛稚善顽强地弯起嘴角,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声音发虚,飘散在半空:“我的意思是世子误会了,哈哈,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哈哈哈我还有事,失陪了。”
说罢,风一样地卷走。
但没卷两步她又记起这是在书院,在外人面前她理应保持端庄大方的仪态,遂放慢脚步。
一边咆哮一边优雅,这般错乱地来到栓马处,面对她的只有各家车夫。薛稚善这才记起,她提前交了卷,而表姐表妹还没出来。
薛稚善在原地等了片刻,因尴尬而起的热度总算消散,表姐表妹也终于现身。
“薛稚善,你怎么走这么快,难道提前交卷了?”
表妹朝盈比薛稚善小几岁,却从不唤她姐姐,说话也一直不客气。此时,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薛稚善,“连阿姐都没有提前交卷,你抢什么风头啊。”
薛稚善深吸一口气,拿出温和友善的笑意,“我答不出夫子的考问,坐着也是白费时间,不如早些交卷出来透透气……”
声音逐渐低下去,因为她发现朝盈没搭理她,正偏过头热切地和阮渝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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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姐,我今天瞧见沈世子了,长得很俊!”
“俊能当饭吃?”
“怎么不能?”阮朝盈哼了一声,“我们不缺吃不缺穿,嫁人也是差不多的人家或攀个高门,那唯一不确定的就是郎君的长相嘛。倘若嫁了一个丑人,我怎么睡得着觉!”
阮渝率先登上马车,坐下后才表情淡淡地说:“小姑娘家,不要把睡觉挂在嘴边。”
姐妹俩口中的睡觉并非相同含义,然而朝盈还小,未知其意。
“虽然沈世子凶了点,但凶有凶的好处。你瞧母亲凶悍,把爹爹治得服服帖帖!”
阮渝唇角轻勾,“照你的意思,盼着沈誉治我?”
“不是呀,”朝盈抱着阮渝胳膊,一摇一晃地撒娇,“我怎么会这样想呢,当然是希望沈世子凶一点,能保护姐姐,保护我们家。你不知道,听说就连孙二郎那样的混不吝见了沈誉都怕!若是你们成亲,那沈世子岂不是我亲姐夫?在上京我就可以横着走,哼哼,颜家老五肯定会臣服于我,叫我一声姑奶奶~”
正是豆蔻年华,天真烂漫,朝盈越想越美,完全没注意到两个姐姐谁都没在听。
煎熬着回到阮家,薛稚善如乳燕投林,径直入了自己的小院。
正值春末夏初,已有淡淡暑气蒸熏,榴香估好时辰,早早准备了紫苏熟水,待薛稚善一回来就能喝上,清凉解渴。
院中那株粗壮挺拔的火焰木刚刚开出几朵灿烂的花,惹得薛稚善注意,看了一眼又一眼。刚搬进这院子时,火焰木枯槁难支,幸而嬷嬷擅长养护花草,令其重复新生,如今才得以欣赏到烈火凝脂一般的花朵。
然而现在看见这种颜色,薛稚善只会想到沈誉穿的那一身鲜衣。
“太尴尬了……”
沈誉不会真的以为她对他有意思吧?
还什么一见钟情,屁话!
要是昨日没有慌慌张张献上糕点该有多好!那样的话,舅母能吃到琼酥映月,榴香能吃到芝麻米糕,而她也不用闭上眼就回忆起那一幕幕让人浑身僵直面红耳赤的场景。
这是薛稚善的老毛病了,但凡遇到令她尴尬或懊悔的事,总会在事后反复回忆,反复心悸,她也不想这样,但大脑丝毫不受控。
“姑娘,我今日上街采买,又遇到沈世子了。”
榴香在薛稚善身边坐下,一起喝熟水,微风扬起她们的裙角。
薛稚善此时此刻不是很想听见这个名字,便是清爽解乏的熟水都觉得不合口了。
“今日沈世子没欺负人,却在欺负狗!”榴香忿忿不平,“那么大的人了,竟追着狗满街跑,也不知狗哪里得罪他,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真可怜。”
“欺负小狗?”
“是啊……唔,也不全对,不是小狗,但那狗很瘦很瘦,一看就是吃不饱饭的。”
薛稚善沉默几息,咋舌不已,还想说今日对沈誉稍有改观,看来这话说早了,品行恶劣的人哪怕做了一件好事,他归根结底还是品行恶劣!
3. 03
书院提供的午膳菜品不够丰富,口味也很一般,而朝盈挑剔,总会拉着阮渝出去吃,还特意不叫薛稚善一起。
薛稚善对此无可不无可,有的吃就吃上两口,不带她正好,免得听朝盈聒噪。此外,薛稚善还找到一个饭搭子,王家大姑娘,金金。
王金金同样话多,却不似朝盈那般喧嚷带刺,薛稚善喜欢听王金金碎碎念,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薛稚善偶尔也会分享自己在绛州的见闻。虽是儿时经历,但那里毕竟是她生长的地方,加之气候风俗与上京大相径庭,风沙裹挟着粗粝与豪放,总能引得王金金尖叫连连,直呼想亲眼看看,亲身体会。
“哎哎哎,善善。”王金金忽然把筷子一撂,挤眉弄眼地悄声道:“我跟你说,你别盯着看啊,要自然一点。”
薛稚善应下,知道这是金金要和她讲小话了,上回讲孙二郎裤子裂了缝就是这样。
王金金于是又执起筷子,低着头像是在如常吃菜,但亟需透露的消息已经从她齿间溜了出来:“沈誉好像在看我们这边!”
薛稚善听了,险些打翻汤碗。
沈誉?这人从不在书院吃饭,怎会出现在伙房?
还在看她们。
不会又要讲什么她对他一见钟情的屁话吧?
薛稚善立马坐立难安。
王金金恨铁不成钢地对薛稚善说:“你别动啊,太明显了,别动。”
过了几息,王金金又道:“我知道了,就我们这边有空位,沈誉是要过来吃饭吧。”
别啊——
薛稚善不敢抬头也不敢动,昨日的尴尬重又在脑海中反复出现,她有点窒息。
见对方有异动,王金金把筷子一扔,端起汤碗,借此遮挡自己嘴角的“邪笑”,“怎么没人跟我讲沈誉不说话的时候人模狗样还挺俊朗的?啧啧……真的过来了,过来了……”
别啊——
薛稚善逃避地闭上双眼,只能在内心嚎叫。
旁的不说,金金那句人模狗样还真是没讲错,纨绔子弟再怎么不学无术,那也是金玉堆里长起来的,行走坐卧皆合礼数,但不会太规矩,叫人挑不出错处的同时还有着自己的恣意潇洒。
但话又说回来,再怎么神采飞扬,或是英俊无匹,薛稚善也不想和他对坐吃饭。
电光火石之间,沈誉已经行至眼前。
就连金金都闭上嘴,静待沈誉的下一步动作,薛稚善屏住呼吸,认命地想,退而求其次,要是沈誉非要坐在这里吃饭也行,只要别提那日的事情,一切都好说。
忽然,沈誉步子一顿,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往前走几步,在郎君堆里落座。
那边本就没有空位,偏沈誉脸皮厚,径直放下餐食,嘴里嚷着:“往边上让让。”
“咦。”王金金疑惑地出声,喃喃自语:“莫非我看错了?沈誉不是一直盯着我们看吗,怎么坐到那边去?”
虚惊一场,薛稚善的胃口又回来了,她执筷猛吃几口,但骤然想起要做个端庄淑女,又放慢了动作,小口用餐。
吃完离开时,薛稚善假借捡拾东西,飞速地往沈誉所在方向瞄了一眼。
沈誉一贯的漫不经心,单手支颐,头微微偏着,看似在聆听他人说话。但就在薛稚善看过去的一刹那,沈誉突然有所感知,回看过来。
那双漆黑的眼睛,把薛稚善看个正着。
薛稚善惊得差点叫出声,慌忙移开目光,快走几步跟上王金金。
心里隆隆擂着。
偷看别人被抓个正着,这也太倒霉了。
“善善,陪我取话本吧。”王金金挽住薛稚善的胳膊,撒娇道:“我爹娘不让我看市井话本,进出书院的时候他们安排侍女寸步不离跟着我,害得我都没办法去书坊挑选话本了。”
薛稚善思绪逐渐回笼,打起精神回:“那怎么取呢?难不成书坊将话本送到书院来?”
“对喽。”王金金得意地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本大小姐,走走走。”
确实很少有人能够料到,堂堂王家大小姐像做贼一般来到书院后山的墙角,搬开花盆,从狗洞里取出包袱。这里面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话本子。
薛稚善登时睁大了眼睛,“你是如何知道这里有狗洞的?”
“我哥哥告诉我的啊,他以前也在仲英书院念书,这狗洞就是他挖的。”王金金取得话本,心情也跟着大好,“这叫什么来着,吃水不忘挖井人?不是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哈哈哈哈!”
薛稚善大为叹服,并且十分好奇,究竟是多么稀有的话本子能惹得金金如此沉迷。
“这个话本分回目讲述,每次我看得正投入,正激动,却告诉我‘且听下回分解’,哎呀我这个心里就有好多蚂蚁在爬一样,心痒痒,真想冲到写书人的家里,看看后面讲的什么故事。”
薛稚善嗯了声,凑过去看,并把封面所写话本名念了出来:“《他能听见我的心声》……这是何意?”
金金爱不释手地抚着话本子,“这个故事是以闺阁小姐的口吻写的,她被指婚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公子。新婚之夜小姐原本很紧张,手脚都不知道摆哪里好,不知什么缘由,公子能听见小姐心中的所思所想,便出声安慰,还主动逗乐。后面啊,小姐碰到什么事情都有公子为其化解,甚至她还没说出口,公子就知道她的意思。善善,你说神奇吧?”
薛稚善连连点头,又听金金简单讲了几句,她眉梢微蹙,“小姐不会觉得很难受,很没安全感吗?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被人探听了去,这也太冒犯了。”
金金一愣,“但他们是夫妻呀,公子又不是坏人,不仅帮小姐解围,还帮小姐弥补了遗憾,多好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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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稚善不敢苟同。
要是她心里想什么都被被人知道,那也太尴尬了。
当然,主要因为她并非什么光明磊落之人,看谁不爽就会在背后说坏话,好比表兄阮昇,她每日都要骂上几句才舒坦,这与她对外端庄娴静的形象很不相符。若是有谁能听见她的心声……薛稚善想,她要么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要么……攒银子雇杀手,将其灭口!
这厢,沈誉和同桌进餐的郎君们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糊弄两口,抬脚走人。
往东圊走的时候恰巧遇见外出归来的孟君虞。
“你上哪儿去了,刚还在找你。”
“出去了一趟。”
孟君虞着一袭月白锦袍,乌发用玉簪高束,款步而来,风度翩迁,很具有欺骗性,以至于沈誉压根没注意到孟君虞答了句废话。
“也没什么大事。”沈誉咳了一声,他打小接触的女子少之又少,说起这些多少有些不自在,“就是薛姑娘,那日你不是怪我说话太直吓到人家吗,我想找个机会同她道歉。”
孟君虞四平八稳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你已经找过薛姑娘了?”
“没。”沈誉一副“小爷那么机智”的表情,说:“刚才在伙房碰见她,我原想找她来着,但想起你说姑娘家脸皮薄,伙房又人多嘴杂,我就没找她。”
孟君虞嗯了声,重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之后也不要找薛姑娘,阿誉,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为何?”沈誉不解,“是你说薛姑娘那日以为我打劫她,糕点是买路财而不是礼物,也是你用笃定的语气告诉我薛姑娘并非钟情于我,那显然我和薛姑娘之间有误会,我去说开不就好了。”
沈誉跟着亲爹、四叔在军营浸淫多年,直来直去的性子一点儿没改。
孟君虞轻叹一声,“薛姑娘脸皮薄,你切勿多嘴。”
这下沈誉不说话了,反而盯着孟君虞瞧。
片刻后,沈誉笑问:“君虞,你对薛姑娘有意思,是吧?不然你怎会如此了解她?怎会阻止我同她讲话?”
孟君虞:“……”
沈誉旋即捧腹大笑。
少时他就爱逗孟君虞。旁人都说孟君虞气定神闲,处变不惊,但沈誉知道只要逗一逗,就能见到孟君虞无语凝噎的样子。
当然,孟君虞势必要扳回一城。只见他微笑着说:“听我母亲说,郡主最近张罗着给阿誉你相看女郎,为此还特地举办品茶宴……”
见好友脸色愈发难看,孟君虞笑容未变,“真是期待呢,算算日子,品茶宴就是三日后吧?”
孟君虞口中的郡主即乾宁郡主,沈誉的母亲——这世上唯一能够轻松拿捏沈誉的人。
但沈誉依旧嘴硬,俊朗的脸上满是不屑:“小爷立身报国,心中没有情爱,什么赏花品茶,小爷才不去!”
4. 04
金明池畔笙歌聒耳,锦绣盈眸。
朝盈左瞧右瞧,一下子看花了眼,忙问母亲:“怎的如此热闹?我瞧着比前阵子的裙幄宴还要盛大呢!”
阮夫人言笑晏晏,带着三位小娘子往彩幕去,“小小裙幄宴如何能相比?要知道今日张罗这场品茶宴的可是乾宁郡主。放眼上京,不拘大官小吏,谁家不给乾宁郡主面子。”
语毕,见朝盈仍旧懵懂未解,阮夫人遂低声说与她听:“乾宁郡主与当今圣上乃是同胞姐弟,据传圣上还没过继到先帝膝下,也就是还在王府时,与乾宁郡主感情很好,更是将郡主独子沈誉视如己出。”
“原是如此。”朝盈点了点头,却并未真正听进去,她的注意力全被琉璃盏中盛放的荔枝吸引了。
京畿不产荔枝,平日里阮家吃到的荔枝都是从南边运来的,价高不说,味道总要差一点,朝盈觉得水囔囔的,就好似死秧子瓜让人扫兴。
可是面前的这盏荔枝大有不同,鲜艳红润,果皮鼓胀,像是藏不住里头裹着的甜,待剥开壳之后朝盈更为惊讶,转头看向身侧之人:“果肉竟是透明的,晶莹剔透!”
薛稚善也没料到朝盈竟主动与她说话。
只是,下一瞬薛稚善便知道,朝盈是一时激动,误把她当成阮渝了。瞧朝盈那别扭的表情,心里估计怄得慌。
薛稚善已然习惯,恍若未闻,移开视线。
她不爱食甜,荔枝这类水果总会让她感觉嗓子眼被狠狠齁住,因此只是品茶。手中这盏白毫银针很是鲜爽甘醇,如山间凉风,心也跟着静下来。
这时,朝盈慢吞吞开口:“那句词怎么说的来着?什么囊,什么水晶丸?”
薛稚善讶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瞧朝盈面前的荔枝壳,她便知道了。“荔子初丹,绛纱囊里水晶丸。朝盈,你说的可是这句词?”
“对。”朝盈忽而变得惜字如金,嘴唇微动,是在默念这句词。
薛稚善又饮了茶,这才想明白缘由。
朝盈并非阮夫人亲生的,而是府中姨娘的孩子,只是朝盈很小的时候就养在阮夫人身边,平日也总是跟在阮渝身后姐姐姐姐的叫,旁人便都以为朝盈也是嫡出。
柳姨娘大字不识一个,却很爱听朝盈念书。薛稚善不止撞见过一次,朝盈和柳姨娘坐在凉亭里,一个念一个听。那时候的朝盈不再顽劣刻薄,反而让薛稚善想起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中孝女的角色……
现在朝盈向她打听词句,想来是要回去念给柳姨娘?
薛稚善的心悄悄软化了些。她也开始想她的阿娘了。
同贵女贵妇打交道总是劳人心志,至少对薛稚善来说是这样的,微言而笃行,喝一口茶,拿帕子掖一下嘴角,最是累人。要她说,还不如回她的小院,和榴香一起大喇喇躺着吹穿堂风惬意。
坐不了多久,薛稚善就向阮夫人说明,要去寻王金金。
她是远远就瞧见金金的,只是不知为何,金金看起来心神不宁。
“善善,你来得正好!”金金苦着一张脸,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把薛稚善拉到僻静处才说:“你能不能陪我去看郎君们打马球?”
今日天气晴好,不热不燥,正适合打马球。
本朝女子善打马球的不在少数,原本会是男女交锋的场合,然而沈世子霸道专横,连着把两位郎君一位女郎骂哭,弄得人家下不来台,导致场上场下人烟稀少,若是金金一个人站过去旁观,太过扎眼。
“好。”薛稚善答应得很痛快。
“其实我是想看看我的未来夫婿长什么样。”金金挽着薛稚善的胳膊,边走边说:“那是小时候定的亲,我只记得他长得胖墩墩,后来他家中亲长过世,他回乡守丧,今年才得以返京。”
平时薛稚善和金金只是饭搭子,鲜少提到这些,她也是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见金金面色不虞,薛稚善安慰道:“现在肯定长开了,男子好似都是十来岁开始身量拔高的。”
“但愿如此。”金金叹了口气说:“你是不知道,今早我撞见富户出门,那家少爷膀大腰圆,衣衫都快撑爆了,一上轿子……”
金金伸出手臂上下比划着,“咣的一下,轿子就下沉了这么多!我看四个轿夫都龇牙咧嘴了,那场面……唉!要是邢九郎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胖墩墩,我肯定要甩了这门亲事!”
薛稚善忍俊不禁,金金描述的实在是太生动了。
及至草场边沿,马嘶人喊已经不由分说地灌入耳朵,一瞬间仿佛跌入盛夏,朝气扑面而来。
金金却垮了脸,双眼直愣愣盯着一处,喃喃道:“要死了,邢九郎和小时候完全一样,不,他比小时候大了两圈……”
热爱打马球、踢蹴鞠的人通常没有太胖的,可是整个草场上最显眼的便是一匹白马驮着的胖郎君。
想必那就是邢九郎了。
薛稚善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
金金的脚挪不动一点,仍在悲伤:“话本里不是这样说的啊,男主角小时候胖,长大都会变瘦的啊!”
薛稚善没看过谈情说爱的话本,无从比对。她远眺场中,见邢九郎虽体胖,动作却灵活,便由衷感叹:“邢九郎马球打得不错。”
“那又如何,他爱打马球,怎的不见他瘦?”
时人以肤白身长为美,即便是科考取仕也是看重外形的,不怪金金失望。
“算了算了,我们走吧。”金金瘪着嘴,无精打采,“你说我要是回家跟爹娘说退亲之事,他们会不会打死我?”
此刻金金仿佛不需要切实的回答,只是在倾诉自己的失落,“富家少爷压塌轿子,邢九郎压垮马匹,看来这一切都是有预示的,我今日就不该出门。不对,不出门的话怎会听说邢九郎也来了金明池,没听说的话,怎会发现邢九郎如今仍是个胖子?”
薛稚善本想说金金还未同邢九郎接触,兴许邢九郎人品不错,值得深交呢?
但转念一想,人与人只要打上照面,率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对方的外形。如今邢九郎的外形已经不如金金的意了,焉有让金金探知人品的机会。
思及此,薛稚善回眸,最后看一眼那灵活的胖郎君。
随后对金金道:“我们回去吧,或者我陪你去虹仙桥走走?说不定能看见艺人荡水秋千。”
乾宁郡主将品茶宴设在金明池,为此还特地安排了诸多水戏表演,众人多在岸边观看,虹仙桥上倒是幽静些。
“也好,多亏有你。”金金挽着薛稚善,亲昵之余不忘提醒:“对了善善,来日你舅母若为你说亲,你可千万要记得提前看看郎君长什么模样,免得像我一样……”
薛稚善心中一动,“我记得令尊是京兆尹,想必对律法钻研颇深。不知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当然可以啊,你说。”
“我不知立女户所需的条件,想请教一下令尊,还请你帮忙问询。”
金金一愣,看向薛稚善,“立女户?出嫁后你就是夫家的人了,不需要也无法另立女户。”
薛稚善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一时之间让她找个人成亲怕是很难,而想要拿回家产藏书的另一个办法就是立女户。等立了女户,成不成亲,或是嫁给谁,那就是她自己说了算。
见薛稚善欲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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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金金知趣地没有多问,而是终于有了些笑意——心下虽还难过着,但金金不想扫了友人的兴,于是道:“你放心,今日回去就问我爹。”
话音还未落下,两人便注意到前方来了几位衣着光鲜的女郎。
为首之人容色曜丽,身姿挺秀,又被众人簇拥着,显然来头不小。
这人像是早就知道她们的身份,略过金金,将薛稚善从头到脚扫视一通,倨傲启唇:“你就是绛州来的?”
薛稚善一怔。
金金敏锐地感知到对方裹挟的不善,略微往前半步,为薛稚善挡去那几道打量的视线,随后笑着对薛稚善道:“说起来真巧,善善,这位姑娘也姓薛,乃扶风薛氏的掌上明珠。”
“王金金,我何时同你说话了?”薛尚柔生有一双凤眸,不笑时眼神跟刀子似的,开口就呛。
后又对薛稚善扬了扬下巴,“我可和你不一样,我家是主支,乃嫡系。”
扶风薛氏实乃大姓,薛稚善的父亲属旁支,又一生居于绛州,怕是都没见过上京这一支的家主。平日里薛稚善也没怎么听父亲提过,她望着薛尚柔眉目间的得意之色,觉得有些好笑。
莫非上京有旁支见了主支要下跪磕头的规矩?
薛稚善有心呛回去,但这是在外面,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她只是略略低头,施以薄礼,这是女子与女子初次见面时再正常不过的礼节。
薛尚柔无礼是薛尚柔的事,薛稚善还是要讲究周全的。
薛稚善眼神端和,不见波澜,“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
金金松了一口气,挽着薛稚善的手紧了紧,低声说:“薛尚柔这人就这样,别理她。”
“站住!我让你们走了吗?”
薛尚柔一个眼色,便有人拦了她们的去路。
“旁支就是旁支,不懂规矩,唯唯诺诺,根本上不了台面!”薛尚柔哼道,“你爹就是这样吃了败仗的吧?”
金金闻言脸色一变,忙看向稚善。
薛尚柔正在兴头上,声音也抬高了些,显得尖利:“真是笑死人了,竟败给一群蛮夷!”
薛尚柔说完,周遭蓦地静了静。
不远处草场上人欢马叫,再远些的虹仙桥边鼓乐齐鸣。
这里是上京,是天子脚下,这里是金明池,是勋贵人家赏花品茶、欢娱嬉戏之所。但此间越是热闹喧腾,越是让薛稚善想起风沙漫天的绛州。
薛稚善脑内随之嗡嗡作响,开口时脸色冷了许多:“很好笑吗?”
“绛州失陷,损兵八万,你是觉得大鄞丢了一方疆土好笑,还是觉得八万条人命好笑?”
薛尚柔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又见众人不语,她甚是尴尬地喃喃:“真是小题大做,说这些干嘛。”
薛稚善并不退让:“不是你先提起我父亲兵败的吗?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父亲确实吃了败仗,但他从未卖国,从未献降,而是和我母亲、叔伯齐齐战死绛州,这就是你口中的‘唯唯诺诺’?”
“你……”薛尚柔下不来台,给其余女郎打眉眼官司,却发觉她们并不敢开口为她说话。薛尚柔只得强撑体面,梗着脖子道:“你也真是的,开不起玩笑。”
“只是玩笑吗?那在场谁笑了?没人笑。”薛稚善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瞥见薛尚柔手里拿着的似是马鞭,便说:“既然你自恃扶风薛氏的身份,想必不会忘记老祖宗是如何英勇善战的吧。薛尚柔,你敢与我一较高下么?”
“有何不敢!”薛尚柔不待薛稚善说完就急着抢白,而后哼了一声,朗声道:“射柳、弋射、赛马、马球……你尽管说,我无有不应!”
5. 05
金金忙不迭跟上薛稚善,话还没说出口,担忧的神色就已经浮于脸上,“善善,你有把握赢她吗?马球……我好像没见你玩过。”
何止,甚至都没见薛稚善骑过马。
“把握?当然没有。”
走出那片浓红重绿,薛稚善被和煦的日头晒着,已然恢复清醒。但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她抬眸望着树梢上振翅飞走的鸟,喃喃道:“我要是一只鸟就好了,看谁不爽就可以在对方头上拉稀。”
“什么?”金金比薛稚善本人还焦虑,根本没听清薛稚善在说什么,她急急劝道:“薛尚柔其实人不坏,就是盛气凌人了些,把她的话当屁放了就行……真的要比吗,善善?”
“比啊。”薛稚善道:“她的马鞭看起来是簇新的,兴许只是花架子。”
但一想到薛尚柔势在必得的表情,薛稚善遂多问一句:“薛尚柔马球打得如何?”
金金扶额叹道:“很好。薛尚柔平素最喜欢打马出游,可以说是弓马娴熟。”
薛稚善跟着扶额,内心咆哮了一小会儿。
“善善,要不算了吧?若你不好意思,我帮你去跟薛尚柔说。我与她也算旧相识,回绝这场比拼不是什么难事。”
薛稚善摇头。
适才提出比拼并非她意气用事,如今不愿回绝也并非嘴硬抹不开面子。在绛州时,她几乎刚会走路就上了马背,对马匹再熟悉不过,只是近几年养在阮府,没有什么机会驭马。若论马球赛,薛稚善想,即便是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再一个,薛稚善其实藏了小心思。
今日舅母也在场。
待会儿无论输赢,她总是出了风头的,这与舅母对她的教诲相悖。若舅母因此找她“谈心”,或许就是她和舅母谈搬出阮家立女户的时机。
思绪回拢,薛稚善看向身旁为她忧心的金金,心中忽的柔软了几分。
“没事的,走吧,我们去更衣。”
-
草场上正在半场休息,孟君虞从小厮手里接过水囊,一口气饮去多半,抬手擦拭嘴角水渍,刚想与沈誉说话,却发现对方目光投向场外。
“阿誉,你怎么了?从方才起就心神不宁。”
虽然没丢球,甚至表现依旧亮眼,但孟君虞看得出沈誉走神了。
沈誉心不在焉地接过干布巾拭汗,见草场边沿有两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他视力向来绝佳,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女子是薛姑娘。
是来看他打球的?
那为何看了一会儿便走?
貌似薛姑娘本人意犹未尽不想离开,而她身旁的友人强行把她拽走。薛姑娘无法,跟着友人离开,不过,没走几步又回头看。
沈誉余光一扫,整个场上有什么值得薛姑娘留恋的人吗?
“咳咳。”霸道惯了的沈誉忽然矜持起来,握拳掩鼻轻咳两声,对孟君虞说:“君虞啊,平日里你料得是准,但有一点你看岔了眼。”
沈誉示意孟君虞随着他的视线看,有理有据:“薛姑娘原本在彩幕帐子里坐着,但偏偏跑来草场,不是为了看我,还能是什么缘由?我就说她喜欢我。”
孟君虞眸光微动,淡声回:“薛姑娘身旁那位是京兆府尹的千金王姑娘。”
沈誉:“何意?”
孟君虞指了指不远处休息的胖郎君:“王姑娘来看未婚夫婿邢九郎,薛姑娘只是作为陪同。”
沈誉眉梢一跳,“什么跟什么,你怎么知道王姑娘和邢九是未婚夫妻?”
孟君虞故作高深:“没有我不知道的风月闲谈。”
沈誉把擦汗巾一丢,啐道:“没有你不知道的风月闲谈?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能力吗?”
王姑娘薛姑娘走远,下半场开始,沈誉和孟君虞并肩往场中去。
“阿誉,你很少如此关注一位女子。”孟君虞笑眯眯,“还总是臆想对方钟意于你。”
沈誉不予理会,转而利落地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眨眼间到了草场中央。
午后的阳光被踩在马蹄之下,少年的周身萦绕着耀眼光芒。
“下半场给我打起精神来!赢了之后小爷请吃酒!”沈誉早就规划妥当,赛完这一场领着邢九郎他们去潘楼吃酒,正好可以逃过阿娘的追击。
毕竟,相看女郎哪有打球吃酒有意思?
-
“啊啊痛!!别碰我!”
薛稚善和金金刚靠近更衣的帐篷,便听见里面传出薛尚柔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皆很纳闷。
下一瞬,里面慌忙跑出两位女郎,说着要去请大夫。
“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金金边说边掀起帘子。
“腿抽筋了,薛小姐腿抽筋了,谁来帮帮她?”
“别碰我,好痛!”
“尚柔,你再忍忍,她们去叫大夫了,马上就来。”
女郎们七嘴八舌,或求助或劝慰,一个个乱了方寸。
薛稚善拨开人群,看了薛尚柔一眼,果断捉起薛尚柔的右腿,在薛尚柔不断的尖叫声中把她的腿拉直。
“你干什么,薛稚善!我警告你别趁人之危!啊啊啊痛,别碰我别碰我……咦。”
薛尚柔尖叫声戛然而止,眼眶里还闪着泪花,一眨不眨地盯着稚善,“你,你还真会啊。继续拉一下,我腿还疼。”
稚善沉静地垂眸,一边抬起薛尚柔的腿搁在自己膝盖上,一边轻按着薛尚柔的小腿肚。
金金在一旁看呆了,瞥一眼薛尚柔,又瞥一眼稚善,小声道:“薛大小姐不是最擅弓马么,怎么连热身自救都不会?”
薛尚柔耳朵尖,听得一清二楚,斥道:“你懂什么,我很痛啊,怎么自救?”
也是,薛大小姐平日出游总是奴仆成群,她叫一声疼,数不清的人蜂拥而至,为其排忧解难,哪里需要自己料理。
金金撇撇嘴,听稚善问:“还比吗?”
“比!”
薛尚柔蹭地站起身,用力跺了跺右腿,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尔后提高音量说:“你赶快更衣,别以为你帮我按腿我就会让你!”
稚善不置可否地点头,今日赴宴并没有自带骑装,但好在乾宁郡主提前备下了不少衣裤服饰。稚善走到一边径自挑选。
金金左看右看,缓缓竖起大拇指,要不说你们都是薛家人呢,没有一个服输的。
换上合身的骑装,再牵着缰绳走上草场,薛稚善有种久违的兴奋感。
“怎么说,抓阄分队?”薛尚柔趾高气昂地驾着骏马出场,说话时只将余光瞥向薛稚善。
其实薛尚柔对于比马球有点不满。旁的比试都是一对一,可马球赛不同,要与他人合作,看配合看默契,甚至还要看运气。
思及此,薛尚柔忐忑地望向草场上那位真正的小霸王。要说她飞扬跋扈,那还是比不过沈誉。
薛尚柔浑然不知,此刻的薛稚善肠子都悔青了。
为什么忘了有沈誉这号人物啊!!
算了算了,反正是抓阄,沈誉不一定和自己一个队。
薛稚善面色平和地上前。
临时找来的木匣子里放着两色纸团,抓到红纸团的人为一队,另一队则是蓝纸团。
薛稚善闭眼摸了一枚纸团,尔后眉心猛跳——怕什么来什么,真是和沈誉一队!
“咳。”
沈誉抬手抵唇,压不住莫名上扬的唇角,瞥见孟君虞投来的眼神时,沈誉又很快恢复如初。
这时,一位锦衣公子望着薛尚柔与薛稚善,彬彬有礼地作揖,还提议道:“既然两位薛姑娘加入,不如我们几个用左手挥杆,以示公平,沈世子意下如何?”
薛稚善心里翻了个白眼。
薛尚柔更为直接,怒斥:“看不起谁呢?!”
“沈某不如何。”沈誉懒得搭理这人,只抬手挥了挥,“这是马球场,不是你讨女孩子欢心的地方,能打打,不能打给小爷滚。”
锦衣公子顿时闭了嘴。
随着一声清脆哨响,马球赛拉开帷幕。
时间短,来不及建立人马信任,但薛稚善知晓,不少聪慧的马匹惯会看人下菜碟,人越是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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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翼,马越是蹬鼻子上脸,甚至还会故意逗人,不把人摔下马背不算数。
这些情况在绛州她早就见识过,应对过,自不会惧怕。
反而随着马匹跑起来,薛稚善越来越得心应手。
薛尚柔的表现也让薛稚善刮目相看。
腿抽筋当场就缓解了,但一上马,一夹马腹,小腿肚还是会酸痛不已,薛尚柔却没有再喊疼。再者,她球技确实好,带球速度也不慢。
“哔哔——”
哨声响起,意味着薛稚善所在蓝队得筹,而那颗球正是薛稚善进的。
“好球!彩!”
邢九郎亦属蓝队,见薛稚善进球,他是第一个为之欢呼的,甚至还特地驱马过来同薛稚善道喜,随后快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厢,薛尚柔气急,喝道:“再来!”
马蹄腾转之间,薛尚柔飞快地朝锦衣公子说了什么,后者像是被狠狠激励,球风忽转,变得又快又凌厉。
薛稚善聚精会神,先是手提缰绳缓慢踱步,见锦衣公子控球往东跑时,她猛夹马腹,提速冲过去。
这一追击使得锦衣公子慌神不已,自乱阵脚。薛稚善见机截球,小有振奋,然而她一抬头,却发现自己中了圈套,被红队包围其中!
“这边!”包围圈外,传来沈誉的声音。
他的声线极有辨识度。
薛稚善不作他想,果断传球!
“砰!”
谁也没料到,此球力道极大,与球擦身而过的马匹甚至发出带有颤音的嘶鸣。
沈誉飞快看了眼薛稚善,控着球转身,向己方球门而去。
球技差的人早已被沈誉骂下场,如今仍然能够留下的都有两把刷子。赛事情况变得激烈莫测,引得乾宁郡主都移步观看,旁的贵妇贵女亦是紧随其后。
红蓝两队比分咬得很紧。
此时此刻,薛稚善早已忘了比试的初衷,热血沸腾,她甚至看薛尚柔都顺眼了,毕竟对方球技、策略都不赖。
须臾,薛尚柔驭马过来,与薛稚善还有一人身距离的时候,又轻又快地说了句:“抱歉。”
薛稚善:“?”
薛尚柔瞪了她一眼,别扭地追加:“我说抱歉,对不住,我不该那样说你,也不该说你爹。”
薛稚善依旧:“?”
怎么会有人比着比着赛突然跑过来道歉?
“你马球打得很好,以后我们还能一起玩么?”
薛稚善:“?”
没记错的话,这场比试还没结束呢。薛尚柔此举,莫不是在放烟雾弹,故意迷惑她,好让她放松警惕,出现失误?!
薛稚善没有回答,只是见不远处沈誉被孟君虞等人挡得严严实实,而同为一队的邢九郎鞭长莫及。
于是薛稚善快马加鞭赶去,手中球杆握着,却发觉无处下脚。
“沈世子!”
她高呼一声,“后面!”
可惜沈誉身后亦有两人两骑紧凑挡着,根本没有空间给沈誉调转身形。
再者,马球不是蹴鞠,要不然勾球角度刁钻些就可以轻松突破重围。
若是沈世子能够好生计算,将球击地,以恰好的弧度从身后传出来就妥了。
真是太异想天开了,薛稚善无奈笑了下。
她轻扯缰绳,冷静观察,猜测对方会是孟君虞截球,她则可以提前绕过去抢球。
突然,沈誉动了。
他长手长脚,带球极有优势。球杆触及马球的下一瞬,如同身后长了眼,以一个绝佳的角度击球,球触地后弹射出缝隙,不偏不倚朝着身后的薛稚善而来!
薛稚善大惊,身体比意识快一步,稳稳接住。
“啪!”
薛稚善来不及多想,一路带球,穿过人群,击进己方球门正中!
“呜呼!彩,彩,彩!”
众人欢呼之余,薛稚善心口跳得飞快,几若擂鼓。
——刚才沈誉传给她的那球,是巧合?他怎会知道她在想什么?!
总不可能是心有灵犀吧。
6. 06
紧接着又是一场抓阄,这回沈誉和薛尚柔、孟君虞为伍,薛稚善仍与邢九郎一队。
沈誉和孟君虞配合得很好,攻守严丝合缝,反观薛稚善这边连丢两球。
众人都知晓两位薛姑娘是要一较高下的,邢九郎见此情形,急匆匆跑过来劝慰:“薛姑娘切莫太过忧心,即便这一场输了,但我们上一场赢了呀。”
薛稚善:“……”
有你这么劝慰的吗!
“哔哔——”
蓝队终于得了一筹,薛稚善松了口气。
但随后薛稚善更不自在了,甚至有点不敢置信。
她心中想好怎么截球,怎么直插球门,沈誉似乎都已料到,总能第一时间破除她的战术。
就好似,他与她再熟悉不过,深知她的路数。
太邪门了。
薛稚善感觉怪怪的,加之体力也有所下降,这一局终究以败落告终。
如此,红蓝两队各自一胜一负。薛稚善和薛尚柔之间难分伯仲。
而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彩棚下连雨缀珠,滴答不绝。奴仆来来回回奔走,为场上的公子小姐送伞,沙地草地被踩得泥泞不堪。
“打不了了,撤吧。”沈誉大手一挥,意犹未尽。
按他的意思,下雨又不是下刀子,照样能打。但转头一看两位女郎鬓发都浸着水珠,想想还是算了。他糙他的,总不好害人着凉。
薛稚善心有惴惴,一听这话,逃也似的跑离草场。
金金撑着伞迎上前,声音里满是激动,“善善你太厉害了!!我,我语无伦次了都,把我看呆了!”
金金的声音太过嘹亮,引来了邢九郎。胖郎君跑起来倒是不显笨重,仔细看他的腿不算粗。
“金金。”
金金被唬了一跳,皱着眉说:“我和你很熟吗,叫我闺名作甚。”
邢九郎一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王姑娘,我唤你王姑娘可以吗?好久未见,你长高了。”
看起来邢九郎有话对金金说,薛稚善想寻个借口避开,却被金金死死箍着。金金在薛稚善耳畔道:“求你,别走。”
薛稚善只得留下。
邢九郎有些腼腆,与金金摆在一起就像炮仗放在雪堆上,一会儿砰砰炸响一会儿偃旗息鼓。
薛稚善的眼神逐渐飘走,落在不远处的沈誉身上。
看沈誉行走的方向,是要去见西南一隅避雨的乾宁郡主。他生得棱角分明,眉骨、下颌线条多有凌厉,如今看他背影,亦是挺拔。
难不成沈誉儿时到过绛州,与她见过?否则如何解释沈誉清楚她打马球的路数呢?
但如此出众的外貌,若是见过,应当难以忘记。
薛稚善困惑不解,随后注意到亭中避雨的女子中有人朝她招手。
是舅母。
薛稚善向金金、邢九郎说了声,只身过去。
“这是我家善姐儿,是外子的外甥女,暂住在我们家。”阮夫人朝众人介绍,面上带着盈盈笑意,“对,几个孩子我都是一样教导的,不分亲疏。善姐儿也甚是乖巧,知道我爱吃琼酥斋的点心,还特地排队去买呢。我说家里有的是小厮,哪里要你亲自去太阳底下晒着,可这孩子孝顺,担心小厮不尽心……”
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不光薛稚善,就连阮渝和朝盈都听得耳朵起茧子。
薛稚善得体地微笑着。
忽然衣袖被轻轻扯了扯,朝盈眨着水灵灵的眸子看她,“你会骑马,会打马球。”
薛稚善嗯了声,“想学么?”
朝盈连连点头,但很快看了眼母亲,欲言又止,随后她抿着唇说:“你是在绛州学的?这些年竟没有忘记。”
“学会了的技能怎会轻易忘记。”
“噢。”朝盈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雨不停歇,品茶宴只能到此为止。
散场时薛稚善有心找一找薛尚柔的身影,却没瞧见。今日并未分出胜负,也不知来日是否有机会继续。
阮夫人携三个女孩子走在一起,周遭逐渐安静少人时,阮夫人才开口:“善姐儿怎的忽然想起打马球?不是说去寻王家姑娘么,我还以为你同王家姑娘在一处玩耍呢。”
薛稚善垂眉顺眼地答:“老实同舅母讲,我和薛尚柔薛姑娘起了争执,意气用事提出比试。”
阮夫人意味不明地哦了声,缓声说:“那个孩子攻击性极强,你们若遇见了要懂得避其锋芒。她的母亲最是护短,很少有人能在她们手下讨着好。”
“做女子的,最要紧的就是娴顺贞静,像薛家小姐那般张扬跋扈,名声可不好。将来嫁进夫家,可有的磋磨呢!”
这话一出,阮渝和朝盈都不会主动回答。唯有稚善应下,“舅母教训的是。”
阮夫人笑了两声,“我这哪是教训啊,只是你们年岁都长了,渝姐儿、善姐儿到了说亲的年纪,这年头谁家说亲不事先打听女方性情?又有哪户人家会要一个惹是生非的媳妇呢。善姐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回倒是阮渝抢白道:“先前阿娘还要我抓住机会接近沈世子,不知这算不算惹是生非?”
“你这孩子!”因在外头,人多嘴杂,阮夫人不好高声训斥,只是捏了捏女儿的手,“人要懂得变通,抓住机会并不意味着急功近利……”
一路上光听阮夫人谈女儿经了,薛稚善有些发困。
这么多年她早已练就不张嘴打哈欠的本事。偏头一看,就连朝盈也倦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注意力全被路旁花枝吸引了去。
雨中的金明池极静,也极美。若非随着舅母回家,薛稚善简直想就此留下,坐在池边美人靠上,好好地听风赏雨。
来到自家马车旁,朝盈欢欣地喊了声哥哥,惊得薛稚善瞌睡全跑了。
阮昇竟然来了。
“这个时辰还未下值吧,昇儿怎么来了?”阮夫人眼中都是笑。
“儿子见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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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断,担心路途难行,便想早些下值,来接母亲和妹妹们。”
薛稚善冷眼看着。
真翩翩公子和假翩翩公子实乃云泥之别。装得再像,芯子里也是烂的、臭的。
一想到要和这人同乘一辆马车,薛稚善就感到恶心。
薛稚善接过车夫手中的油纸伞,对阮夫人说:“我想去东门大街的书坊,晚些回家,可以吗?”
“是大相国寺后头的图书市集?”阮昇很快接话:“那儿鱼龙混杂,又下着雨,稚善妹妹一个人怕是有点危险,不若等过几日为兄休沐,陪你走一趟,可好?”
救命,有你在才危险!薛稚善在心里嚎叫不止,面上也逐渐冷下来,勉强挤出几个字:“也好,改日再说吧。”
阮夫人看了薛稚善一眼,“下着雨,图书市集怕是也早早关门了。”
“舅母说的是,我欠考虑了。”
薛稚善皱着眉,等舅母先登马车。阮家马车并不大,来时她们四人坐刚刚好,现在又挤一个阮昇,真叫人厌烦。
而她……还是没能硬气地出声拒绝。
太窝囊了。
都怪阮昇。
谁要他做老好人,说是接人,也不知道多驾一辆马车,非要挤一起,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唉,若是现在能有人无缘无故跑过来揍阮昇一顿就好了!也不知道上京雇个打手需要多少银钱?若不多,她可以……
忽然,一道刚劲的拳风闪过!
阮昇被正中面部,头打得偏过去,身子更是狼狈踉跄了几步。
这是……?
薛稚善心口怦怦跳,惊愕地看向出手之人。
沈誉?!怎么是他?
薛稚善又回看懵住的阮昇,后者脸颊上迅速鼓起显眼红印,还伴随着嘶嘶抽气,可想而知沈誉下了多重的手。
“沈世子?”阮昇看清对方是谁,暴怒的语气生生停顿了半拍,咬牙切齿道:“不知阮某何时得罪了您,为何如此对阮某?”
沈誉甩了甩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屈张着,半挑眉乜向阮昇,“揍你还要理由?小爷看你不爽!”
沈誉今天未穿绯色,而是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袍,脚踏黑靴,活像个肃杀的阎罗。他手背染血,也不知这血是马球赛时留下的,还是阮昇的,总之沈誉眼眸中满是嚣张挑衅之色,真是实打实的恶霸作态。
呜呼!
薛稚善无声吹了个流里流气的口哨。她拿帕子捂着嘴,一副表兄挨揍她作为妹妹很惊讶的样子,实则笑得灿若春花。
她决定,要册封沈誉为锄奸大英雄!说曹操曹操就到,想着有人教训阮昇,就有人教训,实在是太巧妙、太精准了!狠狠出气,痛快!
等一下。
薛稚善的笑意骤然僵住。
又是如此。
这也太巧了。
她猛地看向沈誉,不由遍体生寒。
沈誉这人,难道能听到她心里想什么?!
7. 07
揍完人,沈誉仿佛才留意到阮昇的母亲、妹妹都在旁侧。他抬臂作揖,在阮夫人开口之前率先告罪,“儿郎间的玩笑罢了,不知晚辈可有惊扰阮夫人?”
那架势可以说是有模有样,唬得阮夫人一愣,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儿子,“昇儿与沈世子熟识?为娘怎不知此事?”
“我……”阮昇捂着伤处,火辣辣的疼让他根本难以集中精神去回忆,自己何时同沈世子有过交情。
阮夫人到底是长辈,即便地位不如对方尊崇,也还是要问一问沈誉,下手怎的不知轻重。
可沈誉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早就甩甩手,扬长而去。
“这,这这,简直不可理喻!”阮夫人面色发青,旋即左右看了看,好在阮家马车所停位置僻静,没什么人瞧见,不然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昇儿,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车厢里挤了五个人,原就不便伸展手脚,偏偏阮昇还要架着胳膊捂脸,阮夫人道:“手拿下来我看看,若是破相可怎么是好。”
阮昇要脸,这一车厢的妹妹都瞧着呢,他哪里肯听,只道没事,回去敷个药就行。
一路上阮昇倒是忆起一桩事,上个月他去行院吃酒,原想点老相好作陪,却听说早有一位贵人看中甜桃儿,花了大价钱为其赎身。
莫非这位贵人就是沈誉?得知他是甜桃儿的老主顾,吃了干醋,这才揍他?
“哥哥赶紧收声吧,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阮渝一脸不悦地打断。
即便是年纪尚轻的朝盈,听了这一耳朵也知道个大概,行院即是风月场所,那个什么甜桃儿便是妓子。
一向崇拜大哥哥的朝盈顿时像吞了半只苍蝇,恶心得说不出话来。听大哥哥的意思,他是行院的常客,那不知沾染了多少风月女子!也不知嫂嫂知不知道这事……
想到这里,朝盈瞄了眼母亲的神色,见其并不惊讶,看来早就心中有数。
朝盈又瞄渝姐姐。大哥哥说沈世子跟他争风吃醋抢女人,那不就是说沈世子也是行院常客……?这样的男子,配不上渝姐姐。
想着想着,朝盈的视线对上薛稚善,见她也是一脸吞了苍蝇的模样。朝盈心道,看吧,只要是未出阁的姑娘,谁能受得了这些?
殊不知,在薛稚善这儿,眠花宿柳之类的先放一边,左右也与她无甚关系,重要的是,她联想到在金金那里看过的话本子。
《他能听见我的心声》,一看就是胡扯,是幻想,是杜撰。
但,沈誉怎么好像真的能听见她的心声?!
薛稚善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往回推算。
在书院伙房吃饭的时候,她心中默念着别过来别过来,沈誉还真就没过来坐,并且是来到她们跟前,忽然,毫无征兆地转弯走了。
再有就是马球场上,沈誉和孟君虞是多年好友,配合默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沈誉都不认识她,怎会恰好猜到她想怎么击球?
回到小院时,薛稚善像是丢了魂,吓得榴香抱住她直问怎么了。
“姑娘,是不是淋到雨,身子不舒服?”
“姑娘你说话呀,别吓我……”
薛稚善软绵绵地挂在榴香身上,有点欲哭无泪,“榴香,你去点一点,我们存了多少银钱。”
“首先把话本子买回来,研究一下。”
“再找人调查为甜桃儿赎身之人到底是不是沈誉,若不是,沈誉和阮昇又有何纠葛,为何到了动手的地步。”
“等一下,如果沈誉和阮昇什么纠葛都没有,那他揍阮昇纯粹是因为听见了我的心声吗?我也和他非亲非故啊,听见我的心声就要听我的,给我出气?说不通。”
榴香点完银钱回来,见薛稚善直挺挺站在院子里,碎碎念的样子像极了中邪,榴香哇的一声哭出来,“姑娘——你别抛下我——”
“姑娘——”
“别嚎了榴香,我无碍。”
“这像是无碍的样子吗?姑娘不要逞强了,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扛!”
薛稚善叹息,还真不是她客气,而是榴香扛不了。“你点清银钱了?”
“嗯嗯,二十三贯,还有些零零散散的铜板。”
“应该够了吧。”薛稚善不知行情,但再多的银钱她拿不出。
平时她和榴香做些女红,绘些花样子,由榴香拿去卖了换钱,算是她们俩的体己钱。如今要用来买话本、打探消息,怕是二十三贯会花得一干二净,薛稚善如实告知榴香。
榴香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说:“我本就是姑娘的侍女,二十三贯钱是姑娘的,姑娘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特意和我讲。不过,听见心声之事……玄之又玄,姑娘怎会相信呢?”
“是吧是吧,就是很玄。”薛稚善拍案道:“这样,我们两手抓,买话本、打探消息照做,与此同时我试探一下沈誉,看看之前几次是否只是巧合。”
当晚,一份来自卫国公府的厚礼叩响阮宅大门。
礼单由五色砑花笺纸写就,卷草纹典雅,沉香味细腻,一扫阮宅萧瑟如秋的气氛。
“这,这,便是表达歉意,也太客气了。”阮夫人手持礼单,亲自点验,每读一行,她的眼前便欻的一亮。
如此一亮又一亮,也忒对不起负伤的儿子了,阮夫人遂缓缓收敛神色,命人将礼物箱笼暂收入库房,糕点等经不起放的吃食,则分与各房。
给阮渝的那一份,是阮夫人亲自送去。放下后,阮夫人不急着走,而是拉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嫁人并不是只与郎君过日子,还要看婆家为人处事如何。你瞧乾宁郡主,纡尊降贵地为儿子道歉,送来这许多佳品好礼,可见是大气宽和的性子。”
阮渝抽手,泼冷水:“八字还没一撇,阿娘就已经笃定我可以嫁入国公府了?依我看,沈世子既然出手教训阿兄,必定是看不惯阿兄为人的,恨屋及乌,也瞧不上我。”
阮夫人忙道:“何必妄自菲薄?我的孩儿,岂有差的?你模样好,才情佳,他为何瞧不上你?”
阮渝神色淡淡,“沈世子多半也是个眠花宿柳的主儿,我不喜这般男子。”
“傻孩子,沈世子才多大年纪,尚未及冠呢,待成了亲、立了业,心就定了。”阮夫人转念又想,“你既抹不开面与沈世子交际,那这样,我改日寻个由头,将郡主请到我们家做客,儿女亲事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就算谈不拢亲事,那对外说出去,也是乾宁郡主赏脸来我们家做客,多有面子啊。”
阮夫人美滋滋地离开,寻管家商讨请客吉日。
可这请帖送出之后,如银针入海,不见踪迹,连个响儿都没有。阮夫人甚至疑心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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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办事不力,好一顿发火。
“这些勋贵人家,最会捧高踩低!呵,谁稀得请他们登门!”
阮渝坐在一边剥松仁吃,咔擦咔擦的细响落在阮夫人耳中格外厌烦,阮夫人面颊带上薄怒,“若是你争气些,怎会需要阿娘出马?你瞧瞧善丫头,平时不声不响,到了品茶宴突然出个风头,我看她倒是比你机灵!”
说到稚善,这几日事忙,还未与她好生谈谈,阮夫人问:“善丫头近日在书院,可有什么异样?”
阮渝剥松仁的手一顿。
近几日稚善魂不守舍却又强自镇定,也不知心里装了什么事。但面对母亲,阮渝只是状若无事继续剥着松仁,语气淡淡:“还是老样子,没什么特别的。”
“那就好。”阮夫人没有怀疑。
-
这日中午,薛稚善风卷残云般吃完饭,瞧准了沈誉的身影,悄悄追出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做贼,心有惴惴。
榴香已经探得消息,沈誉并非甜桃儿的恩客,平素吃酒也只是去各大酒楼,连行院都不曾涉足,与阮昇更是不甚熟识。不光她在打探,据传阮昇也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沈世子。
至于话本子,买回来之后薛稚善一目十行将其读完。故事中的公子是通过触碰小姐的身体,例如肩膀、手背,这才可以读到小姐的心声。
薛稚善扪心自问,沈誉并未与她有过肢体接触,应是读不到的。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沈誉法力无边,技高一筹,可以隔空探得她的心声呢?!
太谨慎了——薛稚善如是夸赞自己,也是给自己打气,她马上就要对沈誉进行一番试探,此事涉及她的私隐,务必一击必中,马虎不得。
“薛姑娘。”
前方如常行走的沈誉忽然停驻原地,转过身来,挑眉道:“不知你一路尾随沈某,意欲何为?”
薛稚善:“!”
忘了此人是练家子,不仅腿脚好走得快,还耳聪目明,竟被他发现踪迹。
薛稚善直了直腰,一改跟踪时的猥琐模样,微笑道:“不知今日伙房膳食如何?我见世子只草草用了几口,下午怕是要肚饿。”
与此同时,薛稚善内心一反常态,如草莽土匪般嗬嗬冷笑:「我已经看透你了,别装了,世子!」
沈誉凝眸看了薛稚善片刻,脸上忽然可疑地飘起两朵红云。
薛稚善:“!”
被戳穿后恼羞成怒了?
他果然能听到!
薛稚善气结,但也不敢多想别的,只是以探究的眼神打量沈誉。上一次这般认真的探究,还是面对算术题。
几息之后,薛稚善豁出去了,一把抓住沈誉的手腕——当然隔着衣袖,她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沈世子?!再不说话,可就要小心了,小心我把你的嘴亲烂!!桀桀桀桀桀……」
“薛姑娘……你,你孟浪!”
沈誉整个人像熟透的虾子,红得只差冒热气了。他根本不敢多留,也不敢多看,拂开薛稚善的手,拔腿就跑。
薛稚善瞠目结舌,当场凝固成木胎泥塑,好半天才呢喃自语:“完了,他真听得到我的心声。”
完了,全完了。
这和在沈誉面前裸奔有什么区别?
8. 08
薛稚善只能安慰自己,往好了想,只有沈誉一人能听见她的心声,旁人听不见。从前那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只管避开就可以相安无事了。
回到学堂,见金金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薛稚善奇道:“身子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叫你家侍女,送你回去?”
金金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被邢九郎赖上了,怎么办?”
事情还要从那日马球赛说起,邢九郎辗转得知自己的身材遭到嫌弃,他私下找了金金,立誓即日起开展瘦身大计,请金金给他机会,等他彻底瘦下来。
“你也知道我脸皮薄,”金金道:“当着他的面,我怎好直言拒绝?瘦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都胖十几年了,能说瘦就瘦吗?”
薛稚善问:“你不是说要同家里讲,回了这门亲事么,令尊令堂是怎么说的呢?”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金金简直恼火:“他们哪里管我的死活,他们只会说这是从前就定下的婚约,轻易不得作废。”
薛稚善也跟着苦恼,她支颐想,其实打马球时,能感觉到邢九郎是个还不错的人,但马球归马球,成亲可是一辈子的事,于是话到嘴边薛稚善又咽了回去。
“对了,善善,你托我的事,我问我爹了。”
金金记性一般,既然承友人所托,就认真地记在了纸上,她一边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一边在自己的荷包里翻找。
“立女户所需条件并不苛刻。”金金握一支笔,说一项,划去一项,“家中无男丁,你符合。年已及笄,你符合。以田粮立户,即拥有田地或房产,且具备独立缴税的能力……这项,你有吗?”
薛稚善苦笑,她和榴香唯一的二十三贯钱,所甚无几,哪里能买得起田产房屋。
金金安慰道:“每到闰年户籍才会登记造册,若立女户,需递交申请。善善,明年才是闰年,你还有时间。”
见薛稚善面露难色,金金也跟着着急,跟着想办法,片刻后金金道:“立女户这事,除了官府条文,还可倚仗家族。绛州那边,你可还有亲属?”
薛稚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无意识地抚着衣角。
金金看的心中难受,后悔自己这么直白。若绛州那边还有人可以庇护善善,那她何必还要入京投奔舅家呢。
“哎,你们谁要立女户?”窗边,薛尚柔探出头,一脸好奇。
“你怎么在这儿!”金金捂着心口,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
薛尚柔自后门绕进来,毫不客气地往薛稚善边上坐下,挤了挤三人挨在一起。
“我们书院今日休沐,我来看看这仲英书院环境如何,若尚可,我就过来仲英书院念书。”薛尚柔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薛稚善,“你要立女户?”
“嗯。”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薛稚善大方承认。
薛尚柔莞尔:“我可以帮你。准确的说,我爹可以帮你。”
金金抚掌道:“对哦,大小姐的爹薛尚书是家主,抬抬手就可以帮到族人。由薛尚书出面,我那个一板一眼的爹爹也要给几分面子。”
两人一合计,可以请薛尚书作保,把薛稚善的家产、藏书从衙门取出,这样薛稚善就有银钱购置田产,得以立身,届时再立女户,就与阮家脱离关系了。
“作为回报,你陪我练马球吧。”薛尚柔图穷匕见,此行目的正是如此,“什么表情,又不是要你日日陪我,一旬总要练个两次吧,行不行?”
有点随叫随到的意思……金金琢磨出意味,出言道:“大小姐,你这是拜师学艺,还是同好切磋?若是前者,束脩拿来,尊师重道懂不懂?若是后者,自然要两人商量着来,哪有你一个人说了算的道理。”
薛稚善想的却不是这一层。
她还是很介意薛尚柔说她爹爹的闲话。
“还是算了,我另想办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薛稚善想,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薛尚柔本身就是如此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的人,或许她本身没有恶意,但薛稚善不想替爹爹原谅薛尚柔。
况且,薛尚书不是等闲之辈,请他帮忙,便是欠了他们家一份人情,而薛稚善不喜欢欠人情。
散学时,金金见薛稚善神色郁郁,便提出与她携手逛逛市集。
对于立女户之事,金金主动说:“我回去问问我爹,是不是非得要田地或房屋,租赁的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而且我记得你女红很好,也通画艺,说明你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也就可以交上税啦……”
金金从未考虑过这类事情,现在也是为了稚善而开动脑筋。
薛稚善偏过头看金金。
下午时分独有的柔和光亮将金金的侧脸照得暖融融,头发丝都像浮光跃金,而金金本人也正如这股暖意一样,是个心地很好的姑娘。
从前只将金金当作吃饭时的搭子,可现在看来,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成了可以分享喜悦和烦恼的亲密友人。
“欸?”金金忽然拉住稚善,两人齐齐避到果汤铺子里。
只见金金探出脑袋,好奇道:“那人好像是孟君虞,善善,你看是不是?”
稚善一瞧,确实是孟君虞,不过为何见到孟君虞要躲起来?
“你看他进书坊了!”金金忽然激动起来,两手扒着果汤铺子的门柱,恨不得飞过去瞧个仔细。
此举引起铺子掌柜的不满,稚善赶忙掏了银钱,对掌柜说:“我们要一碗漉梨浆,一碗杏酪。”
掌柜这才眉开眼笑,“姑娘请稍候。”
那厢,孟君虞独自一人,并无小厮随从。他臂弯里抱着几册书卷,进去书坊再出来,不过半柱香时间,书卷不见了,反而手中多了钱袋,那钱袋鼓鼓囊囊的,格外显眼。
金金惊讶地都快叫出声来,张口结舌道:“他,他不会是给书坊抄书吧,我听说那些囊中羞涩的读书人都是这样赚钱的,但他不缺钱啊……”
稚善盯着孟君虞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幽幽道:“也许是给书坊供稿呢?抄书不会有那么多报酬。”
“对哦。”金金挠挠脑袋,好奇心驱使她追上去看看,但又有点不好意思。她回身,扭扭捏捏道:“善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多管闲事?”
稚善笑了一下,“我帮亲不帮理。”
“好耶,那我们去看看。”
金金拉着稚善,平静中带了些许鬼祟,信步闲庭进了书坊。
她是常客,书坊伙计眼尖,见她带了新客,忙放出一堆吉祥话。
“咳咳,先不忙吉祥。”金金掏出一枚银锭,低声问:“方才那位男子,是来做什么的?”
伙计的手都放在银锭上,准备往回拿了,听见这话,又缩回去,讪笑道:“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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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随便透露。”
“嫌银子少?”
“不是不是,岂敢啊。”伙计又看了眼银锭,再瞄向不远处的掌柜,面露难色。
这时,稚善道:“我们问你,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
伙计眼睛一转,“行!”
稚善示意金金。
金金:“那位男子是来交稿的。”
伙计点头。
金金惊讶地看了稚善一眼。忽然,她脑海中跳出一个不可能的事情,欲言又止,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我平时常看的那本《他能听见我的心声》,莫非就是刚才那位男子写的??”
伙计一愣,继续点头。
“什么?!”金金和稚善异口同声,齐齐看向对方。
“怎,怎么了吗?”伙计反倒被她们吓了一跳,复又看向银锭,眼馋但知道规矩,主人家没松口,他不好直接拿。
金金摆摆手,“给你了。”
随后挽着稚善回到果汤铺子,挑角落坐下。
清甜解渴的漉梨浆和杏酪摆在面前,她俩也毫不在意,关注点全被孟君虞吸引走了。
在仲英书院,孟君虞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不似沈誉那般纨绔脾气爆,孟君虞出身好,读书好,脾气也好,无论与谁说话,都是笑眯眯很有耐心的样子,可谓真正的翩翩君子。
现在却告诉她们,孟君虞写话本,讲的还是男女之情!
仿若惊雷。
稚善和金金都被惊雷劈中。
良久,稚善捧着一直未动的杏酪,说:“其实写话本不拘男女老少,就算是出自孟君虞之手,那又如何,不是照样可以看么。”
金金点头,“是我太狭隘了,总觉得风月话本都是女子写的。”
她搅了搅漉梨浆,尝了一口,却食之无味,“可是这一本与众不同,很细腻啊,善善,你没看过你不知道,它是以闺阁小姐的口吻写的,对于小姐的心理实在拿捏得太到位了,不然我怎么会熬夜看它呢!上次写到两位主人公吵嘴,太会写了,看得我心里酸酸涩涩的……”
薛稚善想,她可太知道了。
《他能听见我的心声》这个话本,现在市面上有的内容,她全都看过,怎会不知其中情节呢。至于文风……还真不好说,毕竟对于孟君虞本人,她不是很了解。
等一下。
薛稚善惊得差点打翻瓷碗。
孟君虞怎会忽然想到创作这个题材?
莫非,拥有听别人心声这一项能力的沈誉,把自己的能力告诉了好友孟君虞,后者灵光一闪,决定以此为蓝本,创作出一个全新而引人入胜的故事?!
天塌了!救命!
沈誉不会把她心声的内容,如数告诉了孟君虞吧?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
怪不得有时候碰到孟君虞,总觉得他似笑非笑,好像勘破一切……
“金金。”稚善快被自己的猜测逼疯了,再也坐不住,她现在就要采取措施!
“怎么了?”
稚善颤着声音,痛定思痛,破釜沉舟道:“你有没有雇佣刺客的路子?”
一想到自己心里的各种想法被人探听了去,稚善就要崩溃了。
而且还不止一人,是两人,更是每日都能碰到的同窗……她受不了了,她要灭口,灭口!统统灭了!
9. 09
“哈哈,我是开玩笑的。”稚善摆摆手,将杏酪一饮而尽,潇洒极了:“我与旁人无冤无仇,怎会想到痛下杀手呢。”
金金果然信了,顺口说起萦绕心头多年的困惑,“你说真的有人会轻功吗?那岂不是上天入地哪里都能去得了……”
与金金告别,稚善哭丧着脸,浑浑噩噩地回到阮宅。
高大魁梧的火焰木下,稚善抱着酒壶痛哭流涕。虽然酒壶里装的是清水,但她情愿是烈酒,至少烈酒可以让她糊里糊涂醉醺醺,可以忘却一切烦忧。
“阿娘,阿爹……”
从绛州入京,一路上都是嬷嬷哄着稚善。她年纪小,没吃过苦,又突逢父母双亡,流离失所,总是做噩梦哭醒。
到了阮宅后不久,嬷嬷便因病去世了。此后,无论是怕黑还是遇到伤心的事,或是想爹娘想嬷嬷了,稚善都是自己哄自己。
照理说这么多年下来,该是很有经验了。
可稚善依旧爱哭。
哭到打嗝,哭到睡着。
现在长大些,便习惯到爹娘牌位前,或是火焰木下,一边对着爹娘碎碎念,一边嗷嗷哭。
“今日匆忙,我没准备供品,爹、娘,可不可以凑合吃点……”稚善抽泣着,像是投入父母怀抱,尽情撒娇的孩童,“按照风俗是该准备云片糕的,但我不喜欢云片糕,太噎了……小时候也没见爹娘吃过,想必你们也不喜欢。如今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了,我说了算,好不好?今天不吃云片糕了……”
“上京的点心太甜了,放恁多糖、恁多蜜,呜呜……”
稚善咬了一口芙蓉饼,就跟米饭似的越嚼越甜,而她口淡,又思念偏好咸鲜口的故乡,简直混着眼泪才吞下。
哭着哭着,稚善想起来手中的芙蓉饼属于茶食点心,要配着茶解腻,“怪不得这样甜,真是的,怎么不早说。”
她哭懵了脑袋,眼前一片模糊,刚要摸索着起身,忽然被猛地扑倒。
“姑娘!!”
稚善一愣,有些难为情地抹泪,看清抱住她的正是榴香。这傻丫头怕是又要以为她中邪了,毕竟,她很少当着榴香的面掉眼泪。
“我没——”
榴香不管不顾地打断:“姑娘,我好坏,你骂我吧!!”
稚善一头雾水。
谁知榴香比她哭得还厉害,抽抽噎噎地说:“今日采买回来其实时辰尚早,但我故意没有给姑娘准备熟水饮子,故意躲在屋里。”
“你……为何如此?”
“因为我好坏,我想看看姑娘是否还在意我……”榴香接过稚善递来的帕子,直接把脸埋进帕子里哭,“最近姑娘和王姑娘走得很近,散学后还在一处,睡前也念着王姑娘……我好吃醋,我太坏了,姑娘,我嫉妒王姑娘……”
稚善不知所措地听着,见榴香哭得都打嗝了,稚善心疼地抱住她。
“不要不要,不要抱我,我的眼泪会把姑娘的衣服弄湿。”
“没关系的,榴香。”稚善抱着榴香,自己早就不想哭了,但榴香这样在乎她,引得她眼眶又变得热热的,“你不坏,一点都不坏。”
稚善知道榴香也早没了双亲,所以才会如此看中她这个异父异母的姐妹。
“别哭了,等我手头宽裕了,我就去找舅母换你的身契。以后我们搬出去住,好不好?”
榴香连连点头,“姑娘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答应得这么痛快。”稚善笑着从荷包里拿出两条发带,在榴香面前晃了晃,“给,今日散学后我陪金金在外面逛,没忘记给你带礼物。”
发带不值什么钱,但胜在光鲜漂亮,尤其是榴香头发乌亮,用这种橙黄的发带扎起来很有朝气。
两人年龄相仿,身形相仿,私底下经常帮对方梳头发、搭配衣裙,晴雨阁的洒扫活计也一起做,两人好的跟一人似的,也不怪榴香吃金金的醋。
稚善见榴香止住了哭,便道:“等什么时候我带你见见金金,她是个心地很好又很有意思的人。女户的事情,我就是通过金金才知悉这其中的关节,金金和薛小姐都想帮我们呢。”
果然,次日金金一见到稚善就迫不及待告诉她,租赁房屋作为住所是可以的,此外还需证明自己有谋生的本领,例如身怀武艺或医术等等。
稚善作画水平还可以,但没什么名气卖不出好价钱,若想通过女红挣到足够的房屋租金,怕是要很久很久。
这时,金金踌躇再三,轻轻开口:“其实我受人所托……唉呀就是薛大小姐……她托我转告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她在所不辞。薛尚柔说和你不打不相识,还余一局定胜负,所以你不要想轻易摆脱她,这是她原话啊,善善,我跟你站一边的,我不会为她说话,只是如实转告你。”
稚善一个头两个大,金金继续说:“薛尚柔出了个主意,起先我觉得这主意很馊,但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稚善:“说来听听。”
金金:“你先作一幅画,我和薛尚柔佯装成识货的买家,哄抬价钱,争相拍下你的画作,这样你就出名了,往后再售画,起点就高了,便是喊个高价也有趋之若鹜的人。”
这类事情薛尚柔干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她得爹娘宠爱,有的是财帛用来挥霍。捧出一位新晋画家,旁人不会说她浪掷钱财,反而会夸她有识人之心呢。
只是,金金不确定稚善会不会同意,有的人将自己的画作视若珍宝,认为拿来售卖是一种玷污。
谁知稚善听了,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若有所思道:“听起来可行,将这个法子列入计划吧。”
金金哭笑不得:“难怪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两人边说边往学堂走。
午后的阳光里已经颇有暑意,她们特意沿着树荫,挽着手,听杨树叶子哗啦哗啦,还真是有些薰风解愠的意思。
廊下莫名吵吵嚷嚷,争执声快要盖过檐角铜铃。稚善探究地拧一拧眉。
“我看看都写了谁的名字……顾元洲,哈哈,顾元洲你排首位!!不过名字早就被划去了。”
“还有……许嘉石、章煦……”
“怎么没我的名?三郎,赶快看看那上面有没有我的名?”
“要我说,这手札应该是某位先生的,谁窗课答卷答得好,先生心中有数,榜上有名。你这一张纸上写不出两个字的蠢样子,名单上当然没有你!”
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万分嘈杂。听了这一串人名,再看清李三郎手中高举着的,正是熟悉的靛蓝封皮的手札。
稚善瞬间瞳孔紧缩。
脸也跟着一片煞白,全然失了血色。
那本手札是她的!
早些时候她还寄希望于寻一个知根知底的郎君成婚,以便早日拿回家产,因此在仲英书院中暗自搜罗。
顾元洲、许嘉石、章煦这些人便是稚善头一批考察的对象。经过观察,稚善发现他们要么有着令她难以忍受的小毛病,要么平时有喝花酒的习惯……既然不符合她的择婿标准,她后来就将他们的名字划去。
手札好久没用,而且很小巧一本,她平时就放在荷包里,怎的今日就掉了!
还被李三郎这般好事之人捡到!
“哎哎哎,我看这姓名后面还记了什么。”
李三郎捧起小手札,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原本被墨痕覆盖的笔迹能看个大概,笔画书写很有个人风格。
“嘶,这笔迹我瞧着甚是眼熟哇。”
“是吗?我看,给我看看!”
众人一拥而上。
在这种事情上,探究的能力被无限放大,随便拎出来一个人,都想破解手札的秘密。
尤其在他们发现手札上只有男子名,并且依稀可见记载了男子的年龄家世性格等特点之后,人群中炸开了锅。
“我看这不是夫子的手札,而是谁的绿头牌吧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顾元洲,你名字在首位,是不是已经被翻过牌子了?啧啧啧,人不可貌相……”
那位名叫顾元洲的郎君素来腼腆,原本不想掺和,却无意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毫无意外闹了一个大红脸。
“你们莫要如此,捡到物件交给夫子便是了,何故窥探讨论,闹得如此之大?还,还妄加揣测。”
顾元洲的劝解太过弱势,众人哪里在乎,他们转而讨论这手札的主人是哪位姑娘。
“这也太不像话了。”金金皱着眉,想上前阻拦这场闹剧,但看看李三郎,踌躇不前。
这人丝毫没有君子之风,一言不合会动手。
“算了,我去找夫子!”
金金拔腿就走,片刻的功夫,稚善脑海中已经否决了数个方案。
她要怎么不动声色地拿回手札并销毁?还是说干脆不用理睬?可他们快要辨认出她的字迹了……
若把她认出来,那也太尴尬了。对于名单上的顾元洲等人,她哪还能如常面对?!
金金奔走的身影越来越小,稚善感觉自己已经死去有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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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李三郎哎哟一声抱着自己的脑袋。
掌中的手札也应声掉落。
出手之人弯腰拾起,随手掸了掸灰。他直起身时,众人才发现,竟是沈誉。
沈誉倨傲的视线将众人扫了一圈,特地在李三郎脸上多逗留一会儿,后者骤然失言,暗自咽了口唾沫。
稚善的脸却比李三郎还要苍白。
沈誉能读她的心声,岂不是毫不费力就能知道她正是手札的主人!
想到这里,稚善鞋履微动,早就盯好一处去向,拔腿就要溜。
忽然,沈誉开口:“站住。”
稚善猛的顿住,背后涔出一层冷汗。
再抬头,眼睛被午后的日光晃了下。沈誉逆光站着,她根本分辨不清他的表情。
叫住她又如何?这手札本就是私人物件,被翻出来反复鞭打,她还叫屈呢!
稚善袖中的手绢都快被攥破了,她咬牙坚持着。
孰料,沈誉偏过头对李三郎说:“我让你走了?”
原来叫住的不是她,而是李三郎。
那厢,沈誉攥着李三郎的一侧肩膀。他身量比李三郎高半个头,这般姿势倒像是挟持与威胁,极具攻击性。
“你捡着我的手札,一点规矩都不懂?我写啥你念啥,找揍不成?”
众人一愣,随后面面相觑——竟是沈世子的手札。
他看着,可不像是会记手札的人呐。
“看什么看,小爷的东西你们当个宝,传来传去没完了!”
沈誉声音一抬高就显得凶相,骇得李三郎连忙摆手,撇清关系:“我之前不知道是世子你的手札。若事先知道,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翻阅传看……”
“呸!什么屁话!”沈誉啐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我的手札看不得,旁人的就看得?”
“不不不是。”李三郎语无伦次,“不该看,不该看,我知错了。”
沈誉骄矜地颔首,又听李三郎朝他道了三回歉,恨不得要以头抢地,才堪堪喊停。
“怂!”沈誉不屑地松手,李三郎恍惚一瞬,杵在旁边不敢出声,又听沈誉道:“来,小爷跟你们一个个算账。刚才,是谁带头说起绿头牌的?圣上后宫独有的绿头牌你们也敢打趣!”
这口锅可太大了。
满院子站着的,都是家中有官位勋爵的,若是今日的打趣一不当心传进宫里,那得闹得多大?谁也担不起这责!
“世子言重了。”
“对啊,还请世子息怒!”
幸而孟君虞也在场,他是能劝住沈誉的。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孟君虞,希冀他开口说说情。今日沈誉发脾气,被沈誉揍一顿也就罢了,若是安上个妄议宫闱的罪名,那可太冤了!
然而,孟君虞对着焦灼的气氛无所察觉,目不旁视,淡然处之。
“孟君虞你说句话呀。”
“在下吗?”孟君虞和善地笑了笑,像是刚刚恢复听觉一般,看向朝他喊话之人,“在下方才在想,妄议宫闱这一则严重触犯皇权与礼制的行为,在律法中是怎么论处的。”
众人皆变了脸色。
偏偏孟君虞继续友善告知:“若按大不敬算,啊呀,好像属于十恶之中的‘不道’之罪,情理切害者,斩。”
“你!”
对于众人的惊惶,孟君虞依旧笑眯眯,惹得身旁的沈誉睐了他一眼,心道,非切害者徒二年你怎的不说,光捡吓人的讲。
不多时,沈誉满意地听众人纷纷致歉,并且发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
李三郎肠子都悔青了,这会儿,夫子姗姗来迟,李三郎像见到亲人扑上去。
沈誉则将手札往腰封里一塞。
只是,当他在人群中寻找那抹身影,却无果。
“阿誉在找什么?”孟君虞对此全然不知情,但亦能猜到这手札并非沈誉所有,遂道:“此间人多,阿誉所找之人,怕是避去了僻静之处。”
沈誉看了孟君虞一眼,并未多言,匆匆抬步。
仲英书院的花园雅致精巧,一步一景,沈誉甚少来此,险些迷路。周旋了几圈,才在宝瓶门边停住。
四下无声,和风裹着夏日花香穿门而过,掀起那抹柔和的丁香色裙角。
轻飘飘,羽毛似的,叫人心上莫名一痒。
沈誉眉梢微扬,也不知怎么想的,拿起靛蓝色封皮的手札,在宝瓶门边叩了叩。
启声是一副熟稔的口吻:“怎么跑了,手札不要了?”
10. 10
稚善浑身一僵,简直想即刻融化,与背后的宝瓶门合为一体。
这时,那人又开口了。
“口误,是我的手札,但我现在不想要。”说着,他顿了顿,伸来一只手,掌心里赫然是那本要命的手札,“送你了。”
听了这话,稚善没再犹豫,抢夺似的飞快拿走,来不及细看,赶紧塞进自己的荷包,再将荷包口束得牢牢的。
只是,放进荷包里了,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手札上带有的温度。
温温热热的。
来的路上,他把手札放哪里了?
稚善眉头皱成一团。
听着动静,沈誉还没走。稚善拿眼悄悄觑向自己的斜后方,那儿踏着一双云纹皂靴,靴身裹着的小腿有着明显肌肉轮廓,这般硬朗,在马球场上见过。
不过考虑到沈誉有窥探人心的本领,稚善不敢多思多想,只简单道了声谢。
可是,沈誉还是没走。
稚善不解,迟疑着说:“世子可还有吩咐?我定当竭尽全力,以报世子的恩德!”
沈誉笑了一声,“少诓人,你都不肯现身,还大言不惭报答我?”
稚善:“……”
被当场拆穿了。
但现身是不可能现身的。况且现在的局面是稚善只能把自己的脑海尽量放空,什么也不敢想,生怕被沈誉“偷听”了去。
于是稚善看天看树,看阳光筛下的尘埃,看低空飞过的蜻蜓,也看砖缝里钻出的野草,看它在风里摇成一片绿油油的细浪。
终于,沈誉发话了。
“不逗你了。”
皂靴一动,靴上云纹也跟着飘浮。他又停下,想起什么似的,说:“倘若阮昇又欺负你,跟我说,我再揍他。”
稚善彻底懵了,眸子里闪着惊惶。
沈誉知道阮昇骚扰她?他从何得知?听心声的能力发展到如此恐怖的地步?孟君虞的话本里没说啊。
再者,那日沈誉不由分说打了阮昇一拳,竟真的是因为她?!
“你不用多想,小爷好人做好底,你怕阮昇,小爷可不怕。”
撂下这句话,沈誉转身离开。
稚善懵懵地站了会儿,听着身后彻底没动静,才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沈誉腿长步子大,片刻功夫已经走远,只余模糊影子。
干净挺拔,热气腾腾。真是奇怪,这一次他给她留下的印象竟是这样的。
-
天空被屋檐分割出形状,竹帘筛下一片昏黄,卫国公府的门人远远的见到自家世子策马归来。
“世子今日回家住么?”门人是看着沈誉长大的,与他熟稔,说话也随意些。门人一边牵马,一边笑呵呵道:“真是巧了,安岚县主来了府上,现下正陪着郡主说话呢。”
“安岚?”沈誉散漫随意的样子顿时收了,好似有鬼在追,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扭头吩咐:“别说我回来过。”
“哎?”
门人尚愣着,一道鹅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
“誉哥哥!!”安岚县主年仅七岁,有着一副黄鹂般的好嗓子,叫人想忽视都难。
沈誉轻勒缰绳,投去无奈一瞥,“又被你逮到了,上来,带你吃香喝辣的去。”
“真的吗!!”
安岚县主与沈誉是正经表兄妹,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时常跑到国公府蹭吃蹭喝蹭睡。从前沈誉总带着她玩,但这小姑娘越长大嗓门越清亮,总在他耳边呱呱呱呱,叫人见了就想跑。
“你都逮到我了还能有假?”沈誉上身前倾,一把将安岚县主捞上马背。
小姑娘乘惯马匹,尤其是沈誉驾的马最为刺激,她刚坐稳就伸手喊:“冲啊——”
“冲你个头。”沈誉故意慢慢腾腾,马儿也懂他的意思,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只差没停下来找地方吃草了。
时值黄昏,这丫头又嘴馋得紧,沈誉预备带她去西市吃点东西,糊弄打发一下。
路上,安岚县主见马速一般,倒也不催,而是晃悠着两条腿,随口同沈誉抱怨。
“阿爹娶了新夫人,眼里心里就没有我了,誉哥哥,我不喜欢新夫人。”
“新夫人凶过你?打过你?”
“那倒没有。”安岚县主撇撇嘴,“她很温柔的,说话声音小小的,有时候我都听不见她在讲什么,但我也没让她再讲一遍。”
沈誉笑,“那你就当没听见?”
“对啊。”安岚县主道:“因为有一回我让她再讲一遍,爹爹突然跑出来拍我脑袋,说我凶她。”
安岚县主仰头看哥哥,强调:“我可没凶。”
沈誉嗯一声,“然后呢?你爹把你拍疼了?”
安岚县主沉默一瞬,想着,也不是很疼,但爹爹从不打她,那样子突然拍她,把她吓了一跳呢。
半晌,安岚县主说:“誉哥哥,你说是不是一旦有后娘,就是有后爹?”
沈誉笑容一顿,看她:“谁同你这样讲?”
“没,没谁啊,我不能自己想吗?”
安岚县主心虚的样子沈誉见多了,这一次同样可以清晰辨认,多半是王府下人嚼舌根,被这小姑娘听了去。
随后又问了几句,确定说闲话之人不是乳母、傅母,而是伙房打杂的几个小子,沈誉这才放心。
无关紧要的小子,打发了就是。倘若亲近之人嚼舌根,故意向小孩子灌输这种无稽之谈,那他定要帮安岚料理了。
“你爹爹呢,素有腿疾,新夫人医术精湛,陪在你爹爹身边照料,能让他阴雨天腿脚好受些,不那么疼。”沈誉信马由缰,好半天才抵达西市,他下马牵着安岚,结语道:“你也不想爹爹腿疼,是不是?”
安岚点点头,听姐姐说,爹爹从前不仅能抱动姐姐、背动姐姐,还可以把姐姐举在头顶看烟火,可是后来,她还没出生,爹爹的腿脚便坏了,她都没体验过……要是新夫人能把爹爹的腿疾治好就好了。
忽然,安岚抬头问:“那我可以把新夫人当作大夫吗?”
沈誉不在这种时候瞎引导,而是故作沉吟,调侃道:“你是说吵着嚷着不肯喝药,不肯扎针,还把人家药箱踢翻那种样子?那恐怕不成。”
“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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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岚恼羞成怒地嚷:“那是我小时候做的,你不要再提了!”
沈誉大手揉了把安岚的脑袋,怪声怪气地学舌:“喔喔喔,‘小时候’,那你现在多老?”
“我七岁了呢!”
“嗯嗯,了不得,我们安岚县主七岁,是大小孩了。”
兄妹俩好一顿拌嘴,在熙攘人群中穿行。
琼楼耸立,幌子招展,四处飘香。安岚对西市熟络得就像回家了一样,曲里拐弯的地儿她都知道。沈誉只管跟在安岚身后付账,什么水鹅梨、黄冷团子、凉水荔枝膏,来者不拒。
见吃的都是些甜的凉的,怕她闹肚子,沈誉做主买了些素签、裹馅肉角儿给她。
“誉哥哥,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小孩子嘴巴抹了蜜似的,抱着沈誉的手直晃悠,“下回姑母对你动家法,我一定为你说情!”
沈誉哼笑着捏她脸蛋,“谁说我娘要对我动家法?小爷很久没——”
沈誉忽然顿住,想起上一次动家法就在不久前。阿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知如何获知他打了阮昇,怒得抄起马鞭,爹和四叔帮他说话都没用,后来他只好把小舅舅搬出来,这才堵住了阿娘的嘴。
不过阿娘又因为他称小舅舅为小舅舅而生气。
对于亲舅成了堂舅这件事,沈誉很久都无法释怀。不过小舅舅坐的是皇位,当的是皇帝,他再怎么无法释怀,也已成定局,旁人反倒对他们家的际遇很是歆羡。
沈誉不管这些,他更怀念的是小时候,跟在小舅舅、四叔屁股后面玩乐,肆无忌惮、昏天黑地,到了夜里,睡屋顶上、睡小河滩……那些蠢蛋,怎就不歆羡他们家和睦欢腾呢!
“啊呀!”安岚忽然捂着肚子,一副懊悔神情。
“吃坏肚子了?”
安岚却道不是,“你瞧,前面就是琼酥斋,我想吃琼酥映月,但我刚才吃太多,肚子里装不下琼酥映月了……”
沈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琼酥斋?怎么有点耳熟。”
“大名鼎鼎的琼酥斋,当然耳熟啦。”说起这些,安岚如数家珍,“就说他家主打的点心琼酥映月吧,每次一出炉,顷刻间售罄!瞧,那些人排长队买的不就是琼酥映月么。”
她抚掌道:“对哦,排那么久我应该早就消化了,嘻嘻,誉哥哥,你会陪我买的,对吧?”
沈誉总算想起来了。
琼酥斋的琼酥映月,这不是薛姑娘那日买的点心么!
味道是不错,但他没想到是要排这么长的队才能买到手的。
沈誉将信将疑地问:“曹门大街那家琼酥斋,也排这么长的队?”
这下不用安岚回答,队末的食客回过头告诉他:“当然了,而且曹门大街分铺的点心种类比西市这家多,估计排队耗时更久呢。”
一想到自己两三口就咽了,什么特别的滋味都没尝出来,沈誉就惭愧地闭上了嘴,随后,老老实实带安岚排在队尾。
招牌琼酥映月是吧,哼,今日就算候上一个时辰,他也要买到手!
大丈夫从不占人便宜,今日薛姑娘必吃上琼酥映月!
11. 11
稚善慎重地一路捂着荷包回家,中途打开检查不下三次,一直到双脚踏在晴雨阁院落的地面上,她才安心。
把院门一锁,搬来炭盆,稚善和榴香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这本手札烧成灰烬。
“呼……终于……”稚善如释重负地仰面靠在小马扎上。
却忘了这小马扎压根没有靠背。
她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姑娘!!”
榴香扑来营救,却见稚善不仅没起身,反而挪了下屁股,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
稚善大力拍拍身侧,“来,榴香,我们一起躺。”
地面被太阳结结实实晒了一天,有点发烫,还有点硌人,但就是有着说不出的踏实感。
“以后可不敢乱写了,可见光用笔墨涂抹也不足以完全覆盖,还得是烧光光,灰飞烟灭。”
榴香听着稚善的感慨,心中不免酸酸的,本来婚嫁相看之事该由父母做主,帮着参谋,她们家姑娘不得不自己谋划……
可接下来又听姑娘说:“哼哼,都怪我这一手字写得太好,险些被他们瞧出端倪。”
榴香跟着笑了,她们家姑娘就是这样一个苦中取乐之人。
到了晚间,华灯初上时,竟有一小厮推车来到阮宅。板车所载之物不是别的,而是上京大名鼎鼎的琼酥斋的食盒。
送礼之人怕是早有计较,不论主仆,人手一份。一时间,阮宅到处弥漫着清甜香气。
稚善刚吃完晚饭,哪里吃得下这些干敷敷的点心,连打开看一眼都懒的,只是好奇谁人这般特别,送礼送琼酥斋的不少见,给主仆人手一份的却是未曾听闻。再有那琼酥映月,现做现售,现等现卖,搜罗来这么多琼酥映月,真是用心良苦。
阮夫人也正奇怪呢,友人都知她好这一口,却也不会送这么许多,连下人都考虑到了。
她将送货小厮留下吃茶,再三问,才问出是卫国公世子沈誉的手笔。
一时间,众人脸上精彩纷呈。
稚善随便找个借口回了小院,打开榴香的那份食盒,赫然见到除了琼酥映月,还有一份芝麻米糕——和那日她“献给”沈誉的,一模一样。
榴香也发现了这一点,“姑娘,你说世子这么做,不会是为了敲打我们,不许我们说出他拦路打劫的事吧?”
稚善不这么觉得,“沈誉这人,我对他的印象时时在变。那日我们在曹门大街排队买点心,见他当街抢人东西,还记得吗?实则沈誉是为了给孟君虞夺回属于孟君虞的东西,算是行好事。”
榴香:“我记得我记得,可我还见到沈世子当街追狗,他那么大的人,还欺负小狗……”
稚善沉吟:“兴许这背后也有隐情,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说完这句话,稚善发觉榴香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怎么了?”
“姑娘,你在为沈世子说话!”
稚善并不否认,“我确实在为沈世子说话,他知道阮昇欺负我,就揍了阮昇,他知道那本该死的手札是我的,就帮我拿了回来,榴香,他这人真不坏。”
榴香静下来,想了一会儿,说:“那世子送的这些糕点,也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采买的,他在赔罪。”
赔罪这个词听着太大了,榴香换了一个,“他在道歉,为那日吃了我们糕点的事道歉。但世子担心只给姑娘送的话,会被旁人误解,遂给全家每个人都送!”
稚善看着榴香,“你半刻钟前,主张的还是沈誉在敲打我们,现在就变啦?”
“因为实在太香了,这是芝麻米糕哎,姑娘你不吃芝麻不懂它的香……我可以吃了吗?”
稚善扶额,“你吃。”
人都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的,沈誉有心为朋友、为同窗打抱不平,那说不定他的另一面就是欺负狗呢?
等等。沈誉至今为止,被她们发现的恶劣之行,竟只剩下欺负狗了?!
“砰!”
一声异响打断稚善的思绪,榴香嚼得满口香,呆呆抬起头。
“门锁好了吗?”
“锁好了呀。”
之前有一回夜里,阮昇醉酒归家,借口给稚善带了夜宵,把她院子的门敲得砰砰响,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稚善都睡不了一个整觉,老幻听有人敲门。
“姑娘别怕,我去看看。”榴香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抄起一把扫帚横在身前,慢慢靠近大门。
这时,窸窸窣窣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火焰木下方,不知何时站了一条狗!!
榴香唬了一跳:“从哪里冒出来的?!”
稚善指指狗身后的洞。
稚善分到的这处晴雨阁拥有好听的名字,实际上却是旁人挑剩下的。
据说这座府邸原本在前朝某位闲散宗室名下,该宗室子弟爱好训犬,晴雨阁便是犬类吃喝拉撒的场所之一,因此稚善初来乍到时,发现个别角落气味难闻,院落里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狗洞。
“天呐!”榴香惊呼,“我见过这条狗,那时上街采买遇到沈世子追打小狗,好像就是它……长得怪怪的。”
“怪狗”丝毫未受惊吓,只是瞥了榴香和稚善一眼,旁若无人地在院落里闲庭信步了起来。
稚善&榴香:“……”
“这是细犬,天生就长这样,看着皮贴着骨头,实际上可强健了呢。”稚善道。
头长,耳朵长,背长,尾巴长,哪哪都是长而优雅的,稚善简直想用“一根狗”来强调它的纤长。
“仔细看,它长相挺英俊的。”稚善远观了一会儿,客观评价道。
榴香讶异地合不拢嘴,觉得她家姑娘审美异于常人。
“等一下,你说沈誉虐打了这条小狗?”
榴香愣了几息,语气里满是不确定,“是吧……是吗……?姑娘,我没亲眼看见沈世子打狗,但确实是沈世子策马追狗,还让狗站住。”
稚善沉吟道:“看它精神挺好的,不像被人打过。榴香,你怕狗吗?”
“怕的。”榴香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她怕耗子、蛇、狗等等动物。小时候爹就老骂她生来没有小姐命还这么矫情。
“那你在这边等我,我去看看这个狗有没有事。”
榴香心上一暖。姑娘问她怕不怕狗,原来不是嫌弃她。不管她怕不怕狗,姑娘都会喜欢她,姑娘真好!
“好~姑娘当心点。”
在上京,养犬不算小众的爱好,只是见的最多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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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顺可爱的小型犬,像细犬这样的狩猎犬,稚善只在绛州见过,特别的身形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如今再看眼前的细犬,湿润的鼻头轻微抽动,仿佛在闻稚善的气味。
稚善不知该如何跟它互动,便一动不动放任它嗅闻。
很快,“呜”的一声后,细犬后腿弯曲成弧,蹲坐在稚善面前,安静看着她。
好乖的狗狗!
“听说你被人欺负过,不知你有没有受伤,可以给我看看吗?”稚善也不管狗狗是否能听懂,只管一五一十告诉它。
显然,温和的语气和缓慢的动作给了细犬极大的安全感,从它尾巴甩动的频率可以得知它还挺高兴的,应该能配合查验。
片刻后,稚善确认了这条细犬身上无伤,而且看它并不怕人,应该没有被沈誉打。
稚善松了一口气,心道沈誉还算没那么丧心病狂。不过招猫逗狗……听起来是孩童才会做的幼稚事,沈誉都那么大了还……
稚善的思绪被迫中断,她发现自己抽不回手了——狗狗湿漉漉的鼻头顶了下稚善的手心,示意她继续摸摸。
“姑娘,这条狗看起来很喜欢你呢。”榴香在门后露出一个脑袋,提议道:“我们屋里还有些肉干,不知它吃不吃,婢子去拿?”
稚善应了一声,回头却发现细犬高兴地在地上打滚,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可爱极了。
“你听懂了?没错,来我们家有肉干吃。”稚善笑着逗它,又一度被狗狗身上如绸缎般光滑的短毛所迷惑,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
细犬的状态这么好,应是有人精心养护的,加之榴香畏狗,不然稚善还真想留它作伴。
肉干拿来,细犬立马站起身,挺拔优雅的姿态在食物面前稍显急躁了些,但还是很乖,听见“吃吧”的指令,才叼走肉干,到一边咀嚼。
“哇,原来狗牙和人的牙齿长得差不多。”榴香在不远处,她属于被狗接近会紧张害怕的这一类,但不妨碍她观看狗狗进餐。
三两下的功夫,细犬吃光了肉干。这肉干是榴香腌制后晒干,姐妹两个当零嘴吃的,对狗来说可能咸了些,稚善不敢让它多吃,便拿了水碗给它。
狗没喝,看起来不渴。紧接着狗朝向稚善趴下,前脚扑踩地面,发出“哒哒哒,哒哒哒”有节奏的声响。
稚善惊喜地对榴香说:“这个姿势是它在邀请我一起玩。”
这院子里没有球之类的玩具,但一人一狗光是面对面趴在地上就足够逗乐的了。细犬高高翘起的尾巴一甩一甩,兴奋得很,稚善也一扫近日烦忧,笑得开怀。
榴香看得起劲,托腮自语道:“要是这条狗明日还来,我就缝个沙包给它玩。”
忽然,门扉被真的叩响。
所幸不是阮昇,而是阮夫人身边得力的嬷嬷。“夫人唤表姑娘前去。”
应完门,稚善回屋更衣,却发现院中早没了细犬的身影,想来是被叩门声吓跑了。
“姑娘,这都快到睡觉的点了,夫人找你去做什么呀……要不要我陪你去?”
稚善更衣的动作一顿,榴香倒是提醒了她,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非得现在叫去。
不过她应都应了,多带个心眼便是了。
12. 12
稚善一进门,就见阮夫人斜倚着,手拧眉心。
“舅母可是头疾犯了?”稚善快走几步,来到阮夫人身边帮她按摩腧穴。这按摩称不上什么手法,只不过阮夫人一到夏日便会头疼脑热,常唤医女来家里按摩,稚善见多了便学了个大概。
“善姐儿素来是孝顺的。”阮夫人握了握稚善的手,叫她依着身旁坐下。
阮夫人过问了几句功课上的事情,又问晴雨阁是否有所短缺,起居可还便利,稚善一一答了。
虽然舅家待她算不得多么亲善,但稚善心中总还是记得,是舅家给了她遮阳避雨的地方。以及,她知道为何舅母一直不喜欢她……那年她刚入京,恰逢舅母膝下夭折了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以来舅母心里总是别扭的。
这厢,阮夫人一连回了几个好字,拍着稚善的手说:“这几个孩子里,你是最让我省心的。你渝姐姐倔得像头驴!叫她和人交好,跟叫她去做什么坏事似的!”
阮夫人数落了一番阮渝,忽而长长叹气,“你昇哥哥倒是个好的,在光禄寺做得不错,同僚交口称赞,只是啊,成婚好些年了,竟还没有个一儿半女。”
稚善眉心一跳,缓声说:“表兄表嫂夫妻情笃,子息之事是迟早的,还请舅母宽心。”
“我如何能宽心啊……”阮夫人又叹气,“倘若找大夫来家,给他们夫妻两个瞧瞧,又怕抹了他们的面子,可不瞧,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
对着未出阁的姑娘讲这些?稚善油盐不进,低着头答:“舅母,我对这些不甚明白,恐怕帮不上舅母的忙。”
阮夫人瞧了稚善一会儿,唇畔带着些许笑意,“善姐儿兴许帮得上呢?”
稚善抬头,看到的是佛口蛇心。
不知阮昇是怎么同舅母讲的,但只要她给阮昇做妾,那么薛家家产便可尽数归阮家所有。舅母打的主意,莫非是这样的?
“稚善愚笨,不明白舅母的意思。”稚善盯着阮夫人的眼睛,看烛火在她眼中盈盈闪动,忽觉得喉咙发干,她稳了稳心神,说:“表兄待稚善如亲妹,平素也常来仲英书院接我们下学,渝姐姐、朝盈妹妹,我们几个走在一起,同窗们都看在眼里,京兆尹家的王姑娘就总说,羡慕我们兄妹几个关系好,不似她和她的兄长,总打架吵闹。”
外人眼里兄友妹恭,忽然妹妹成了哥哥的妾室,外人怎么想?
尤其仲英书院的同窗都是阮夫人期待孩子们去结交的。
稚善说完这些,便低头缄默着。
舅母爱面子,总不会不考量她说的情况。
良久,阮夫人拿帕子抵着唇,低低笑起来,“善姐儿说的是,你这么一讲,我都开始怀念你们小时候一起玩乐的光景了。”
“舅母勿要神伤,自己的身体要紧。”稚善像没事人一样,提议道:“医女去年留下的方子,厨房可煎给舅母喝了?怕是她们天热躲懒,不够尽心,我现在就去厨房盯着。”
夜黑如墨,今晚竟连半颗星子都没有。
稚善提着灯笼往厨房走,手心里全是汗。
她安慰自己,阮昇是找他娘做说客,而非直白了当地和她讲,说明阮昇要脸。舅母七拐八拐不愿直说,说明舅母也要脸。
既然还要脸,那就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可还是好气!!
阮昇,那么脏的男人,要她给他做妾?!做他的春秋白日梦!!
这话稚善都不敢在爹娘牌位前说,生怕他们听了,马上气活了。
“姑娘,小心。”
稚善气得越走越快,拐弯时差点崴了脚,幸好有路过的小厮搀扶一把。
“表姑娘这是要去厨房?小的送您一程吧。”
稚善瞅了眼小厮手里的灯笼,比她的更亮,便点头应允了。
走着走着,稚善忽然觉得奇怪,悄悄借灯笼的光瞄一眼小厮。怎么感觉此前没见过这人?
阮家下人不怎么流动,男男女女,小厮丫鬟就那么些人,稚善不可能认不出。
难道是……匪徒假扮的?!
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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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握着灯笼的手一抖,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忽然,小厮侧目看来。
稚善立马警觉。这时候,应该问几个问题,考验一下这人对阮家是否了解,是否真是小厮吧?
“咳咳。”稚善目视前方,状若无意道:“今晚在厨房当差的,不知是哪位姐姐。我要给舅母煎安神汤,若是舒夏姐姐在,就好了,她做事最为仔细。”
小厮没有犹豫,接话道:“舒夏今年初就嫁人了,已不在宅中做事。”
稚善又问了几句,小厮竟对答如流。可这更奇怪了,有些事情分明是积年老仆才知道,他这么年轻,上哪儿打听如此清楚?
突然,小厮停下步子,灯笼昏暗的光亮在他脸上一晃而过。
稚善有点后悔了。
既怀疑对方身份,还同他走这么长的路做什么!
但都到这个份上了,稚善只能强颜欢笑,温声问:“怎么不走了?”
刺啦一声,小厮毫无征兆地从脸颊边缘撕下什么!软软的,带毛边,很有韧劲。
稚善吓得赶紧捂住嘴,差点叫出声。
话本里那种人皮面具,竟然真的存在?!
等等,这人撕下面具之后的脸,怎么是沈誉……?
“薛姑娘,被你认出来了。”
昏暗的光线中,沈誉身量高挑,说这话时微微偏着头,双眼黑如深渊,语气很诡异,没有一丝起伏……
救命啊!好吓人!!
稚善脑内一片混乱,只顾捂着嘴,拼命摇头,好像在说:别杀我。
“我杀你干嘛。”沈誉笑了声,把人皮面具揉吧揉吧,往怀里一塞,挑起灯笼问她:“还去厨房吗?”
稚善愣住,壮着胆子仔细看他。
是人,非鬼。
“我在阮家出现的事,替我保密。”沈誉挑了挑眉,一个跃起,轻巧地落在墙头。
也不管稚善有没有应声,只见他足尖轻点,消失在黑夜中。
炽烈如风,却又散得一干二净。
13. 13
稚善一把抓起更亮的灯笼,头也不回跑到晴雨阁。
榴香正翘首以盼,被撞了个满怀。
“榴香,我发现一个大秘密!”稚善反身将门锁好,拉着榴香跑到屋内,阖上门,耳语道:“沈誉,我刚在路上撞见沈誉了!”
虽然沈誉说不能把他出现在阮宅的事说与旁人听,但榴香又不是旁人。稚善继续道:“他扮成小厮模样,还对阮宅大小事情特别清楚。”
“太可怕了,不知他何时开始潜伏的。”稚善连连感叹,啧啧称奇,“你说同样是人,怎么沈誉就能有那么多时间?又是进学,又是打抱不平,又是追狗,又是乔装改扮……唉,我要是像他这么有精力,现在说不定已经攒了一百两银子。”
榴香突然啊了一声,“沈世子一直潜伏在家里吗?那怪不得他对姑娘了如指掌。”
“唔,你的意思是……”稚善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打量着周围的犄角旮旯,总觉得沈誉会随时随地从那些地方冒出来。
“这么说的话,”稚善眼前骤然一亮,“对对对,说得通,沈誉出于某个原因,潜伏在我们身边,而非他能听见我的心声。”
室内静了一下,只有蜡烛哔啵闪着。
稚善拿了把剪子,边剪灯花边说:“那也很可怕,毛骨悚然,沈誉潜伏是为了啥?”
舅父和表兄的官职都不高,做的又都不是机要事情,要说沈誉潜伏在人家一品大员家里才比较有价值吧?
“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稚善对榴香说:“你要是得困的话就先睡,我得起个草稿,早日弄出一幅像样的画作,才能开展我们的计划。”
“都这个时辰了……姑娘,灯下作画伤眼睛,要不然还是明日再说?”
稚善摇头,将阮夫人与她的对话转述给榴香,“我们还是早日搬出去比较好,所以我今日就要把底稿解决。”
“姑娘,我陪着你。”榴香忙把书案收拾出来,“我帮你研墨,有人陪着你也不容易困嘛。”
时人爱赏山水、花鸟,钟馗像则实用、亲民,作为初来乍到者,她要怎么脱颖而出呢……稚善忽而有了主意,提笔蘸墨。
次日书院休沐,稚善与金金、薛尚柔约好,茶肆二楼相见。
茶肆对面即是竹风轩,上京知名书画铺子。此处地理位置优越,店铺房屋正好在拐角,一整面空白墙都被店主用来悬挂字画,招徕顾客,每日都有文士驻足观看、评析。
稚善捧着一杯清茶,食不知味,注意力全都在那几位文士身上。画作被人指指点点,这种感觉还从未有过,将来,她的画也会上墙……
“你这底稿不错。”薛尚柔今日作郎君打扮,手摇折扇,举手投足间很有一股公子哥的味道,“薛稚善,你承认吧,其实你也想同我做朋友,是不是?不然你怎会将我的穿着记得一点不错?”
稚善回过头,面无表情告诉她:“我记忆力向来很好,别说你了,赛马当天,就连邢九郎穿了什么、说了什么,我也记得一清二楚。”
金金噗的一声,把半杯茶都喷了出来,“好好的,说起邢九郎干嘛。”
稚善、尚柔齐齐看她:“所以你和邢九郎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金金一边擦着嘴边水渍,一边说:“邢九郎讲他这段时间瘦了五斤六两,我看着没什么变化,兴许是信口拈来骗骗我的。”
稚善蹙眉:“你知道五斤六两有多重?”
“不知道啊。”
尚柔翻了个白眼,随手拈起一块点心,倏地放下,又举起茶壶,倏地放下。她唉了声,直接让金金看斜对面卖烧鸡的那个铺子,“一只出炉的烧鸡,约有一斤二两,邢九郎瘦了……有四五个烧鸡那么多!”
金金嚯了一声,看向稚善,后者点头。
“哎呀扯远了扯远了,不是说善善的画么,怎么又说邢九郎了。”
稚善于是扯回来:“旁人绘赛马,要么没人,光有马,要么是草原上的赛马大会,全是人,我就另辟蹊径,画一人一骑,薛大小姐将来买下我的画作,也就有了说辞嘛。”
尚柔哦了一声,“把我画好看一点。”
稚善一本正经:“我比较写实,你好看的话,画得自然就好看。”
“薛稚善你说句恭维的话会死啊?”
“会哦。”
金金受不了,拍案道:“你俩别掐了,我们下去看看旁人怎么买画,怎么砍价的,到时候融会贯通一下。”
尚柔哼了声,“砍价?我薛尚柔从不做此俗事,是多少价,我就给多少银子。”
稚善:“冤大头。”
尚柔:“薛稚善你还要不要我买你的画了?怎么跟财主说话呢?”
三人吵吵闹闹,在茶肆里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楼,去竹风轩打探一番,又走访了其余几间书画铺,做到心中有数,便各回各家了。
没想到那只细犬又来了。
榴香给它缝了沙包,一个扔一个捡,倒是玩得高兴。
“我们给它起个名吧。”稚善说,“虽然他多半有主人有名字,但我们不知道它在那边叫什么。”
榴香笑着说:“不如叫小白好了,它的皮毛真好看。”
那是一种泛着珠光宝气的白,摸着也很舒服,滑溜溜。稚善想到当年进京路上搭过驴车,车上载了许多鸡鸭,一开始母鸡扑得到处是鸡毛,惹人心烦,可渐渐的她发现母鸡手感很好,抱着母鸡滑滑暖暖的,反而更容易入睡……
小白连着来了好几日,已经熟门熟路。而稚善特地在街上的猫狗铺里给小白买了零嘴。
小白有时候自己一个狗玩,自得其乐,稚善和榴香则坐在树荫下做绣活,有时候两人一狗玩,渐渐的榴香不怎么怕狗了,能主动摸一摸、逗一逗,主要得益于小白性格好。
这一日,小白却叫稚善和榴香惊掉了下巴。
“你从哪里摘的花呀?”
两人蹲在小白面前,看它嘴里叼着一支金丝桃,灿烂的花瓣好似披着金缕玉衣,别提多漂亮了。
小白轻轻把花放在稚善跟前,惹得榴香一阵笑:“小白要跟我争宠啦,不行,我也要出去给姑娘摘花!”
稚善美滋滋收了花。
哪有人不喜欢花?尤其是旁人送的。
榴香:“小白若生而为人,定是一位富有情趣的俏郎君。”
稚善:“你终于承认小白长得俊了。”
说着,稚善摸摸小白的脑袋,偏他听得懂人话般高高昂起下巴,很是得意的样子,于是稚善又给小白挠挠下巴。
“走,我们把金丝桃插起来。”
榴香去找花瓶时,稚善忽有些纳闷,金丝桃算是常见花种,价钱却不便宜,小白是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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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的园子里薅的么?
小白成了采花大盗,会受到主人责罚么?还是说,它盗的并非家中之花,而是误闯了陌生人的庭院?
这个猜测在后几日得到证实。
小白薅了金丝桃受到鼓励之后,一连给稚善送来十数种不同的花枝,其中不乏名贵品种,还有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但是一看就知其品不凡的。
稚善慌了,也不管小白听不听得懂,直接握着小白的肩,试图摇醒它:“我不需要花了,今日起,不要再给我摘了,知道么?”
小白垂着舌头,憨笑。
唉,它年纪小,又是一条狗,只知美丑,哪里知道珍贵,又怎会有银钱的概念?
稚善拍大腿,叹:“这细犬平时聪明,怎到这时就听不懂了。”
稚善叫榴香来,两人演给细犬看。
“摘花,不好。送花,不好。”稚善拍着扮演小白的榴香的手,一再强调:“好狗狗不摘花,好狗狗只赏花。”
榴香忍不住说:“是不是太复杂了,对于小白来说,它哪里懂这些。”
稚善遂简化道:“狗狗,不摘花。”
忽然,小白站起身,二话不说就往狗洞钻。
两人对视:“小白要回去了?今日好早啊。”
稚善当机立断:“跟上小白,我们去它主人家看看。小白摘花我们没有及时劝阻,人家估计损失不少呢。”
看着院子里七零八落的各色花枝,榴香深以为然,两人一前一后钻了狗洞。
“姑娘,你再往前走走呀,堵在门口我出不来。”榴香在洞里喊。
稚善冷汗直冒,望着不远处的沈誉,以及他脚边不断打转的小白。
“榴香,我们忘了一种可能。”
“什么?”
“你那日见沈世子追狗,有没有可能他追的是自家的狗……?”
榴香一时间愣了,稚善把她从洞里拔出来,两人被尘土弄得灰扑扑,有些狼狈。
“哈哈,沈世子,好巧。”稚善干笑两声,走上前。
沈誉拎着小白的耳朵,听它呜哩呜哩叫的可怜也没松手,而是呵斥道:“天天往外跑,吃那么多零嘴,正经饭都不吃了,像话吗?”
小白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心虚地低头,不敢看他。
见稚善来了,小白蠢蠢欲动,却被沈誉按下。“老实点!”
稚善眉心直跳,本想和沈誉说明小白这几日是她在喂,可听见沈誉这样训斥,她说不出口了。
小白也真是的,在外面吃了零嘴,回家难道就吃不下正餐了吗?它看着胃口很好啊。
“沈世子遛狗啊?”稚善挽着榴香,佯装路过,“您慢遛,我们先走一步。”
“呜呜,呜呜!”小白刚伸出半个爪子,脑袋就被沈誉叩了一个暴栗。
“你还想做什么?小爷一整片乌金牡丹被你踩成了烂泥,烂泥!你拿什么赔?!”越想越气,沈誉抄起狗肚子,也不管细犬是否挣扎,径直抱狗进了身后的小门。
不远处角落里,扒在墙上窥视的稚善:“……”
乌金牡丹,价值千金的乌金牡丹?一支就千金,沈誉的意思是他有一整片??
等等,沈誉为何进了那扇小门?
稚善仰头看这座与阮宅毗邻的宅院,气派高耸,安静神秘,原来是有人住的?!
14. 14
竹风轩外,稚善和金金险些惊掉下巴。
“薛大小姐,看来你很把此事放心上,竟然盛装出席。”金金调侃着,手肘还捅了捅稚善。
稚善抿着唇忍笑。
尚柔却叉腰道:“这就是我平常穿的衣裙,有什么盛装不盛装的,土包子!”
三人谈笑间来到墙边,仰头看去,稚善绘的那幅红衣烈马图悬挂在正中间,光是这么一个好位置,就要花二十两银子买断,有效期限仅有今天这么一整天。
稚善有点肉疼,“你们说竹风轩的掌柜得赚多少啊,这不是无本万利么?”
尚柔摸着下巴故作深沉,“瞧你这出息,你若出名了,便是人家掌柜的求到你门上,请你给面子,把作品挂在人家铺子里。”
稚善幻想了一下,和金金笑成一团。
不多时,聚集在此的文士越来越多。对于正中间那幅红衣烈马图,众人议论纷纷。稚善并未画出红衣女子的容貌,而是简单描绘背影,众人却轻易想起前阵子由乾宁郡主牵头的品茶宴。
“你们说这画的是哪位薛姑娘?”
“当日有人穿红衣?没有吧。”
“傻啊你,红衣只是意象。”
……
众人关注点歪了,这是稚善三人未曾料到的。金金恼道:“画得好就行了,干嘛非得弄明白画的是谁!也不见他们吃鸡蛋追着问哪只母鸡下的。”
“非也,非也。”一位文士捋着胡须道:“姑娘有所不知,能画出这幅画的人,必是当日赴宴之人,而赴宴之人……据传官至五品才堪堪抵达乾宁郡主宴会的门槛。”
尚柔性子急,冲口而出:“所以呢?五品官的子女不能作画?”
“非也,非也。”文士不紧不慢地摆了摆手,“姑娘且听在下道来,五品,是个门槛,既是可以进入乾宁郡主的宴会的门槛,又是可以入宫上朝,汇报政务的门槛。因此这幅画出现在此,绝非偶然。”
很快有人附和,“正是,正是。只不过我等暂未参透其中奥秘……或许,预示了来年春闱的试题?!”
“不可能,不可能,来年春闱离现在还有多久你知道么。”又一人说,“我猜多半是薛尚书家的薛姑娘,放出此画自抬身价。”
众人七嘴八舌,总是试图赋予这幅画作格外复杂的内涵。
可稚善分明只是想画一人一骑。
这时,尚柔的贴身丫鬟打探消息归来。三人移步茶肆,这才知晓今日忙了一场空!
原来这些文士都是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平日没事就爱好钻研捷径,不是想着法儿打探科考的试题,就是幻想自己有机会得高官青眼,从此官运亨通。
而竹风轩的这面墙也是大有来头,给钱就能上,竞争激烈的时候,最中间的位置能卖出三百两的高价。
据说花三百两的那次是城中富户张员外绘了花鸟图,他儿子为讨他欢心,掏钱雇人对花鸟图大夸特夸,张员外一高兴,直接散财,在场所有人都得了十两赏银,夸赞最厉害的那几个更是被张员外请到家中成了师爷。
金金幽幽道:“那我们这次还省了二百八十两。”
丫鬟又举例,有一回竹风轩的这面墙被当时的状元郎用来传递消息,广结朋党,朝廷发现后命竹风轩不准再悬挂字画,但时日一久,这股风气又起来了。
金金继续幽幽道:“怪不得我爹常说,读书人心眼子最多。”
稚善一言不发,下楼找竹风轩掌柜把画取回来。
掌柜有些诧异,却没问缘由,只是说:“二十两银子,恕小店不能归还。”
稚善应了,将画轴卷好,沉着脸出来。
“善善,善善……”金金提着裙角追上,“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你别急。”
稚善停下,看向尚柔,心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羞愧,“对不住,我画了你,害你被人评头论足。”
尚柔对此倒是大度,“我花容月貌,他们爱说就说呗,倒是你,一股子文人的清高气,心里要怄死了吧。”
尚柔被金金甩了个眼神,她佯装未闻,一把将画轴夺走,大大咧咧道:“不是说画了我吗,我要了,就当我雇你给我画的。”
说着,低头解荷包。
“哎呀薛大小姐你就别添乱了,稚善要是肯接受你的银钱,我们还至于搞这么一出吗?”金金把尚柔的手按下去。
稚善抿着唇,思绪万千皆在这时涌上心头。她告别两人,独自往家走。
尚柔说得没错,她确实有点清高,她不想卖画,更不想自己的画作被人品头论足。但事实上她亟需一笔银钱,置办屋产,供她和榴香搬出去。
卖画哄抬价钱本就是小聪明,等于在骗不知情冤大头的钱,这一次没成功便没成功吧。
还是女红绣活来得踏实。
一路上稚善安慰着自己,平复着呼吸,情绪已经好很多了,可是当她来到阮宅后门,想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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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应承榴香帮她赎身,心里就难过得像滩烂泥。
若她多长些心眼,若她不要那么天真,若她再仔细想一想卖画的计划,是否就能把二十两银子省下。
再添一些,就可以给榴香赎身了。
稚善沮丧地蹲在后门。
眼眶热热的,等她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顺着滑落到下巴。
现实中掉眼泪一点儿也没有话本里唯美漂亮,哭一会儿鼻涕也跟着出来。稚善没带帕子,便随手拿袖子擦,没一会儿烟粉色袖子上湿了一滩,脸侧也黏着几缕头发。
“五、四、三、二、一,好了,哭够了。”每次稚善只给自己留一刻钟时间,这一次更短,因为要赶紧擦干眼泪免得榴香担心。
等泪痕干透的间歇,稚善掏出一本新手札,这是正经手札,记的都是如何在最短时间赚到租赁房屋的银钱。
有了今日遭遇,以后要更加勒紧裤腰带,至少点心先停一停,不吃了。
稚善低着头,正全神贯注呢,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人看在眼里。
“哎。”
“薛姑娘。”
稚善身躯一颤,见鬼似的左右张望。她终于辨明方向,视线缓缓上移,定格在隔壁宅子的屋顶。
——坐在屋顶上那人,是沈誉!
他在那儿多久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还自言自语,都被他看见了?!
稚善掐着自己的人中,以防自己晕过去。
“玄鸟,我说我的狗,它叫玄鸟,是不是你给玄鸟乱吃东西?”
这是要算账了。稚善有点晕眩,懵懵地听着。
“玄鸟毁坏的牡丹田,和你也有关系吧?”沈誉弓背而坐,手臂搭着膝盖,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底下的姑娘刚哭完,懒洋洋地讨要:“一支千金的牡丹,玄鸟送给你可没经过我同意,薛姑娘,你打算怎么赔我?”
稚善为难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札,扣除竹风轩的二十两,她现在只有一两又五十五文。
就算是把家产拿回来,也赔不起吧……
稚善两眼一闭,仰面往门框上一靠。想耍无赖,但问题是,她连如何耍无赖都不会。
“哈哈哈!”屋顶上忽然传来一阵朗笑。
沈誉纵身一跃,轻盈落地,高高束起的马尾被风吹得蓬松微乱。他朝稚善走来,微微弯了腰,欠兮兮地说:“逗你的,薛姑娘,你不会吓坏了吧?”
15. 15
这座与阮宅毗邻的园子名为淇园,前几年无人居住,只有零星几个老仆负责洒扫,原来竟在卫国公名下。
随着沈誉走在淇园小径上,稚善好奇地打量周遭园景。
刚想夸淇园有着南方园林的秀丽精巧,入目却是一片占地极大的练武场。看起来是常用的,场边摆放着几排兵器架,枪、戟、刀……还有些稚善叫不上名字的长短兵器,单说长枪,便有不同式样的,整整齐齐摆了一排,银光耀眼。
听说沈誉随卫国公上过战场,也不知他擅用的兵器是什么?
摆了这么多种长枪,莫非他枪法很厉害?
真是想象不出沈誉正经杀敌是什么模样。
再往前走,便是牡丹园。
牡丹本不是这个时候的花,沈誉却种了一片价值连城的乌金牡丹。如今,牡丹田到处是狗的足印,花枝东倒西歪,用来隔热保温的帐幕也乱七八糟支着,可以说惨不忍睹。
沈誉忽然转身。
稚善如被施了术法,定在原地,尴尬地朝沈誉笑笑,没话找话说:“这些,都是玄鸟破坏的?”
“是啊。”
沈誉说起爱犬玄鸟,很是扼腕叹息,“这死丫头皮得要命,起先随我住在国公府,把我阿娘的花瓶打碎了,天天闯祸,我携它逃出府来,没想到在淇园也到处捣乱。”
“原来玄鸟是女孩子狗。”
稚善随口应的这声,倒是叫沈誉愣住了。他笑了下,似在回味这个少见的说法,“女孩子狗……”
稚善被笑得不好意思,小幅度转开脸,拿起另一话题说:“玄鸟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张衡在《思玄赋》中写,玄鸟,谓鹤也。鹤,群鸟之首也。”
沈誉奇怪地瞅她一眼,“什么四玄赋五玄赋,没那么复杂的含义,我只是随口起的名。”
“是吗。”
马屁拍到马腿上,稚善有点语塞,不自觉浮上窘迫的笑。不过她向来擅长用“是吗”“哈哈”这些字眼来打马虎眼,糊弄着就把对话揭过。
“玄鸟——玄鸟!”
沈誉短促吹了哨声,玄鸟就忽的出现,尾巴一甩一甩,看起来很高兴。
“花田变成这副鬼样子,玄鸟,你得给我一个交代。”沈誉故作严厉,指着玄鸟的鼻子呵斥。
玄鸟的尾巴顿时收了,蔫嗒嗒,不敢看沈誉,爪子也老老实实并着。
沈誉又换了嘴脸:“那你陪薛姑娘玩。”
玄鸟立马昂起脑袋,长长的耳毛在风中飞扬,前爪交替拍打地面,只差一个施令就要扑到稚善身上。
稚善忍俊不禁,“玄鸟听得懂人话。”
或者说听得懂沈誉的语气。
太机灵了。
“沈世子,我或许有办法救你的花田。”稚善摸了摸玄鸟的狗头,对沈誉道,“但我不敢保证能够完全救活。”
稚善的衣袖哭湿了,现在还洇着一片呢,她注意到沈誉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收了手,背在身后。
“你懂养花?”沈誉听她这么说,不免有点诧异。
说要找她算算牡丹的账,本就是托词,是看她一个人蹲在那里哭得太可怜,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没想到,巧了,她还真有办法。
稚善缓缓道来:“儿时我身边有一位嬷嬷,极擅侍弄花草,她留下一本花草心得,我便是按照她的方法养护火焰木——就是我院子里的那株——世子应该知道吧?火焰木才得以生长旺盛。说起来,火焰木不适合上京的气候,乌金牡丹也是,但养护的方法或许是共通的,我想试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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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可以让乌金牡丹重现生机。”
沈誉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稚善心中咯噔一下,忐忑而迟疑地问:“我可有说错什么?”
“哈哈哈哈,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沈誉无所顾忌地朗笑出声。
随后,他大方地拍了拍玄鸟的脑袋瓜,对稚善说:“尽管去试,我看你挺喜欢玄鸟,就让她做监工得了。”
玄鸟不知其中含义,只知道自己被委派了一项重要任务,它高兴地叫了两声。
“薛姑娘,”沈誉忽然正色起来,叫人怪不适应,“若你能够在二十日之内,令乌金牡丹恢复生机,我将以重金酬谢!”
具体的日子稚善还真说不准,但见沈誉难得有此神色,她郑重地点了头,“我尽力。”
“你不问,是什么事这么紧急么?”
沈誉没打算卖关子,直截了当告诉她,“二十日之后,是我母亲的生辰。这批乌金牡丹我早就在暗中准备了,甚至不让我爹娘往淇园来,谁知被玄鸟毁了,还好有你,薛姑娘。”
稚善心中一震,“我……无法保证。”
“没事,死马当活马医嘛。”
沈誉倒是豁达。
稚善想,倘若她精心准备的生辰礼物毁于一旦,她肯定会崩溃的。
这时,淇园的下人悄然而至,捧着一方木制托盘。
“薛姑娘,换上干净衣裳吧。”沈誉指了指不远处的屋子,“那屋子是空置的,尽管去换,我和玄鸟在此等你。”
沈誉……注意到她衣袖湿了之后,竟命人准备了干净衣裳?!如此周到而细心?!
稚善接过托盘,有些恍惚。
今日真是太过离奇,好似重新认识了沈誉。
16. 16
沈誉闲闲靠着树干,和玄鸟玩抛接的戏码。玄鸟是猎犬,生来精力旺盛,平素遛它都是沈誉骑着马带玄鸟往林子里去,日常在家玩耍,则一来一回以消耗体力为主。
吱呀一声,门扉被推开小小的弧度。
玄鸟嘴里叼着特制蹴鞠,循声回头。沈誉也顺着声音看过去。
拿给稚善的是一身侍女服,为方便做活,两袖紧束,裤装也是收口的,行动自如。让人轻易联想到那日赛马时,换上骑装的稚善,是如出一辙的飒沓利落,与平日的她,很不一样。
吱呀一声,稚善出来,门扉被阖上,沈誉收回视线的同时,在玄鸟脑袋上轻叩,斥道:“看什么看!”
“呜哩,呜哩。”
沈誉又给玄鸟揉一揉,心跳莫名加快,他俯身,从玄鸟口中取出蹴鞠,胳膊一用力,玄鸟追着蹴鞠跑远了。沈誉的心跳也平复了些。
稚善笑着看玄鸟扑球,说:“我的侍女给玄鸟缝了沙包,改天我拿到淇园来。”
“不用,玄鸟爱找你玩,就玩呗。”
沈誉口快了些,说完才意识到玄鸟走狗洞进入阮家,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言语。
这种时刻稚善常会感到尴尬,却又不知说什么,视线便在周边扫来扫去,落在一塌糊涂的牡丹田,她如释重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跑过去,蹲下,仔细查看花苗情况。
所幸这时一批花匠赶来。
稚善向他们询问了几句,心中有数,于是起身对沈誉道:“今日我回去找一找嬷嬷的手札,拟一份计划出来,明日再给世子答复。”
沈誉嗯了声,左右没别的话讲,便命管家送稚善回去。
玄鸟叼着蹴鞠,哒哒哒跑过来,一脸怨念。
沈誉揉乱玄鸟的耳毛,俯身同它讲:“没听见么,她说明日再来,你明日可以再见到她。”
仆从在一旁殷切地问:“听起来薛姑娘明日会在淇园逗留许久,是否要备下点心、茶水?”
沈誉理所当然地嗯了声,尔后奇怪地瞅了眼仆从,这种最基本的待客之道,还用特地问他?
却听仆从说:“那小的即刻出门,去琼酥斋预订点心。”
“嗯?”沈誉正纳罕,忽的想起他给阮家送过许许多多的琼酥斋点心。也不知道薛姑娘到底明不明白,他不是那等仗义疏财之人,给阮家人送点心,只是因为给她一个人送的话显得有点奇怪。
其实也没什么,他同薛姑娘之间清清白白,只是薛姑娘总是过于关注他,连他在伙房吃饭都要过问……搞得他好似背上一层不轻不重的包袱,时刻反省自身,生怕被薛姑娘捉住错处。
不过,被捉住错处又如何?天下谁人不犯错?
等一下,谁说吃饭挑食是犯错?
不就是那日伙房做的菜他不喜欢,少吃了几口,被薛姑娘捉住,这又有什么的呢。
但还是很在意。
薛姑娘和他非亲非故,为何要管他一顿吃了多少呢。
沈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日,薛姑娘二话不说抓住了他的手腕,搞得他心惊胆战。要知道,他长这么大只牵过表妹安岚县主的手。那是七岁大的小豆丁,而薛姑娘是实打实的同龄女子。
玄鸟见主人站着发愣,便把蹴鞠吐了,拿嘴筒子拱主人的手。
沈誉叹道:“真是捉摸不透的女子。”
玄鸟:“汪!”
“关你屁事。”沈誉一把推开玄鸟,转身看见花匠正在拆除破损的帐幕,这下子心情更糟了,哀嚎着:“我的乌金牡丹!!”
玄鸟嗷一声,夹着尾巴跑远了。
除了挽救乌金牡丹的大计,稚善闲暇的时间都花在女红上。画艺也没浪费,她绘了不少扇面,团扇、折扇应有尽有,由金金替她打通销路,一时间上京西边的官家女子几乎人手一把新式团扇。
这日午后,稚善对着书案上的一柄折扇出神。
“榴香,你说这一柄,要不要送给沈世子?他帮了我不少,玄鸟为了给我送花,还毁坏了他的花田,我心下过意不去。”
榴香说好,“现在天热了手里有一把扇子很实用呢,姑娘不是要去淇园帮忙料理花田么,一并带去吧。”
稚善有几分踌躇,“可是我没见沈世子用过折扇,送了,岂不是鸡肋?”
“不会啊。”榴香道:“送人礼物是心意,用不用就是沈世子的事了。”
说着,榴香放下手中的活计,凑上前好奇问:“姑娘怎么了,纠结再三,是有什么顾虑吗?”
稚善摇摇头,拿起折扇,为其寻了一个妥帖的锦盒装起来,独自往淇园去。
怀抱着锦盒,稚善不由想起最开始对沈誉的误会就始于锦盒。
后面接二连三误会沈誉,甚至以为他能听见她的心声,真是闹出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
沈誉这人,好像不像传言中那么坏。
“喝哈!”
石座屏风后突然冒出一个人影,还大呼小叫,吓得稚善险些把锦盒给扔出去。
“沈世子,是你。”稚善很想问问他如今年岁几何,竟像个孩童,躲在角落里吓人。
“这是什么,送我的?”沈誉眼尖,一下子就瞄到锦盒。
稚善顺势送上,“夏日清凉解暑的好物,还请世子笑纳。”
这语气,倒是和她当时慌不择路奉上糕点时差不多。沈誉笑了笑,不忙打开锦盒,而是同稚善往花田走,边问她:“方才吓你,你不恼?”
平时不是老在院子里骂阮昇么?天天气鼓鼓的,宛如……宛如河豚。
想到河豚,沈誉嘴角压不下笑容,却听稚善问:“阮家有沈世子需要的东西?为何世子作小厮打扮,出现在阮家?世子对我打马球的策略亦了如指掌……这些,都是为何呢?不知世子可否告知?”
沈誉足下一顿。
他偏过头看稚善,迎上那对黑漆漆的充满探究的眼睛,沈誉竟有一瞬分神。
“我去阮家,确实有要事在身,只是此事目前还不明朗,恕我无可奉告。”沈誉看着稚善,耳边莫名响起表妹时时嚷嚷的寄人篱下之语。
王府里有表妹的亲生父亲、同胞姐姐,还是一众看着表妹长大,疼惜她、爱护她的家仆,饶是如此,表妹还觉得多了一位继母便让她寄人篱下了。
那薛姑娘呢?
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的?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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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感知到自己心口又在疾跳,是动了恻隐之心吧。
“抱歉,薛姑娘。”沈誉认认真真同她道歉,“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起居,只是你在阮家的院落与我平素活动的练武场仅一墙之隔。你在院子里和侍女踢蹴鞠、聊闲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你别误会,我家的仆从听不见,我是习武之人,耳力较一般人好些。”
稚善对此保持狐疑的态度。
只是听她踢蹴鞠,就能知道她会怎么打马球?
要说是,那也情有可原,沈誉打小就跟随卫国公在战场上见过不少世面,听说打过胜仗呢,打球、打仗,是有相通之处的,他有一定的推断能力,也完全有可能。
要说不是……稚善想不出理由。
沈誉虽然并非翩翩君子,却也不是什么奸邪小人,何况他还帮了她很多次。
“薛姑娘,你一直不说话,是在生我的气?”
稚善抬眸,耳边是鼓噪的蝉鸣,眼前是沈誉微微低头的模样。这么热的天,他身上却没有难闻的汗味,亦没有世家子弟常用的熏香,而是清清淡淡的,如清风过泉涧,让人讨厌不起来。
“没有。”稚善低低地回。
在自己的院子里,旁人看不见时,她是个一点就燃的炮仗,骂天骂地,可是在外面不可能这样,她习惯了回答“没有,我没事”,习惯了不生气,习惯了接受一切。
“我们去看看花吧。”稚善尽量打起精神。
玄鸟早早地候在花田边,只是这一次,它再也不敢乱跑乱跳毁坏花枝,尾巴也乖巧地搭在脚上。
稚善摸摸玄鸟的脑袋,再同花匠低声商量对策。
这几日来,牡丹田的整体环境已经被稚善好好整治了一番。牡丹喜干,不喜涝,可是他们却需要牡丹夏日依旧明艳,只能保持通风,注意遮阴。今日稚善带来一幅全新的遮阴网设计图,在花匠们的帮助下,正一步步搭建。
休息时,仆从端来了点心、茶水,摆得满满当当。
还不等品尝,稚善一眼就认出这些点心来自琼酥斋。她看了一眼仆从,后者并未多话,而是尽职跪坐一旁,斟茶、调饮子,安静得好似木胎泥塑。
这时,沈誉挪了过来。
他刚陪玄鸟玩了一通,净过手,随意抓起一块点心,三两下嚼了下肚,又抄起茶水牛饮。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才埋头干活的是他。
毛毛糙糙的。
稚善腹诽着,忽听得沈誉开口。
“其实吧……你要是生气,或是不乐意了,直说便是,不用憋着。”
原来他唏哩呼噜弄出一番大动静,是有话要说。
只是这话,从何说起?
稚善不解地看着沈誉。
“嗐,没什么,当我没说。”沈誉大手一捏,抓起茶盏就往嘴里灌。
却只尝到三两滴。原来这枚茶盏早就空了。
沈誉不自在地咳了声,暗自瞟向稚善,见她低头吃点心,似是没注意的样子,他这才松了口气。
唉,早说了要卸下包袱、卸下包袱,结果一见到薛姑娘,包袱又背上了!
今日算是败了,明日再战!他就不信了,面对薛姑娘难不成他还不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