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后把死对头前夫训成狗》
1. 无妄之灾
天气未寒,鬼域归潮罅隙的湿雾凝结成冰晶,落地化成澄澈刺骨的冷水,倒映半轮如日明光锃亮的明月。
“踏踏踏……”
无数疾行的步履踩破水镜,被清水洗去挂鞋的红花。不敢松散的修士队伍挤满狭长的山石道,领头带人行色匆匆,不敢懈怠地提醒师门注意四周暗伏的危机。
“师兄,离师姐真的往这处来了吗?自红线球花林出直下,罅隙两壁嶙峋陡峭,只有一条山道明晃晃地直通山顶,这么看也不适合逃亡者藏人。”
领头别头望向凑在他耳边轻语的师弟,浓眉向眉心凑紧,流露出烦躁的气色。被人提到“离师姐”这位名号,他几乎咬牙切齿痛恨:“你在质疑我的决意?”
那位面容青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师弟把头朝地,闻言又埋下几分,颤颤巍巍迎和道:“不敢。”
领头盯住他发抖的双肩,收起凌冽的气息,继续为他解释道:“被我们在花林设伏重伤,她想跑,就只有这条道直通山顶梯田。管她藏在哪里,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亲手杀了她给我们所有被其牵连而死的人一个交代。”
小师弟拱手做出告退的姿态,“是,我这就派人分散寻找,一定让师兄为我们手刃仇人。”
一语话落,在这位师弟指示下,百余人唤出灵弓,分四批分散到前后左右。
黑鸷鸟在细长的冗道拨云绕旋,竖起的金眸自上而下滚动,让视线滑落到泛起浓雾的罅隙,然后回转,朝月白色的身影滑翔。
被称为“离师姐”的离妄察觉到肩胛处新伤被利爪掐入,侧头看鸷鸟在她肩上鼓动折射出五色的丰翼,接着回神透过如潮翻涌的云雾,看见一群被掉落的碎石惊到聚拢的师门,叹气道:“这群人还真是穷追不舍,他们不睡觉我还睡觉呢。哎,罢了不遛人了,收工回家吧。”
风从千米处原野吹来,伏低满梯田的禾稻。金穗爆满的米粒夹在自上涌下的罅隙云雾中,如无数条催归家的细鞭,凌乱打在离妄腿间渗血的衣料上,顿时,清新的稻香掩盖甜腥的血气。
在猎猎作响的风声中,离妄唤弓勾起金弦,三指发力拉满。融和在稻色里的灵力催动灵箭化形,与荼蘼木弓相接,发出低沉艰涩的割裂声。
她道:“师弟,你在找我吗?”
温凉的声音在喧嚣的穿谷风中不减分毫,灌入罅隙所有人耳里。
领头如惊弓之鸟,回头抬首望向浓得不见月色的迷雾里,有金光灿灿,直摄入眼底。他似见鬼了暗骂她怎么在高处,同时大惊一声:“所有人随我突围山顶!”
“晚了。”
风声传来阎罗催命令,众人反应过来,凌空而起时,赫然睁大双目。悬空凝结的冰晶随无交集的千线缩拢,破开山壁,射出细密针锋。
他们被横空扎入四肢百骸,此时,五脏六腑被搅紧,肢体发直,如同尚有意识到傀儡,可他们知道,下一刻就不是了。
师弟喷出一口黑血,声音颤抖吐出血齿:“是缚水网……师兄,我们不该追来的,我已经死过一次,我不想连神魂也保不住……”
缚水网从水汽借灵,一般是九遥殿为追杀怨鬼,研究出的密不透风的阵网,一旦由听神阶猎鬼师激发,便再无退路。
缚水阵锁着领头所有经脉,偏偏漏了他那一张龇牙咧嘴,他望着朦胧的身影大骂:“离妄!你招惹巫越温栖徵暗改杀阵,连累我们被鬼域巫越为封印怨鬼设下的三千天机咒反扑而死,现在,你还要同他把你们的师门斩草除根,你心黑透了!你不配九遥殿圣女!”
山顶的灵力加重,随山风割开师弟脸颊,下一瞬,滚烫的泪水不争气从眼角溢出,刺得伤口发痒。他环顾四周看着一样跟他瑟瑟发抖不敢吱声的同门,他们这群冤死鬼里,最大的不过两百岁,最小的只有刚刚及冠。
而山顶站着他令他全身颤栗的来源——
离妄。
他们是同辈,自六岁起,与四五百位同门同习于九遥殿教规堂大长老。大长老手中有一把戒尺,铁面薄如蝉翼,侧如利刃,不是嗜血之物却开一条从头到尾的血槽。戒尺拍于血肉之掌,无一丝回弹之势,一记见红,二记见血。在如此不近人情的磋磨下,人人自危,再品行劣迹,朽木之人也惧戒尺余威,藏锋变乖。
仍然,教规堂每日一如既往响彻十几声铁片的教戒声,每一声执尺者都用了全力鞭笞,打到最后,才气喘吁吁疲惫收力。
他也好奇,是谁每日屡教不改,是谁仍敢顶风作案。也是那时,他第一次听到了除宗门天骄外的名字——离妄。
能被大长老日日训斥的哪能是善茬啊。
不出他所料,离妄十七岁下山历练,与巫越巫绛温栖徵私通五年,私情糜烂不堪,被九遥殿与巫越不容,不能见世。
人人全在看这一段放弃权利地位,撇开世俗偏见的千古佳话,最终离妄还不是为了圣女之位,在兄长与七位长老见证下,毫不犹豫拉开木羽弓射穿所爱。
离妄二十五岁那年,驻守鬼域北极之人出了披露,因为不仔细巡查,令七只怨鬼隐秘气息,死遁藏入人间。人间清州受七只怨鬼作乱,引动青州大乱。权贵者,兵马横陈,自佣兵自卫。草芥者,无力自保,无人可倚,结局只有横尸百万,血流千里。
吸食人间生气的怨鬼鬼气大涨,仅一只便能掀动天下的腥风血雨。
离妄一收到消息便持弓下山,再回来提七只怨鬼的头颅,踏上九遥殿流苏树山阶。
除完怨鬼后,以一己之力审问九遥殿七位长老,搅动九遥殿剑指同门,风雨动荡十日。与鬼域北极镇守相关一百零七人,不免问罪落刑。最终离妄兄长强势插手调和,此事被一张巨手一压再压,绝不外泄。
往后百年,离妄为九遥殿刀锋,与巫越温栖徵在资源归属,师门利益,鬼域封印一事上争锋对麦芒。
二人不见各安一隅,一见便为两方和约具体落款要求拔刀相向,看者察觉这两人多多少少放不下私人恩怨。
果然,在九遥殿例行加固东极封印之时,巫越为镇守怨鬼设下的咒术封印像没长眼睛地反扑九遥殿,彼时东极无人生还。
所有怨恨被师兄归结于与巫越结下私怨的离妄。
向来站在高位的离妄,一身傲骨,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忍让他们挑鼻子瞪眼的辱骂。
他再不止住恨到不顾师门的师兄,他们都会魂消。
所以他一脸绝望,“我们死的不明不白,没得到交代前,我们都不想含冤魂消。师兄求你跟离师姐道歉,不要在激怒离师姐了。”
领头眼皮也不抬骂到:“没骨气的东西!离妄,你有种就灭了我,老子即使下黄泉也不喝孟婆汤,势把你的恶事呈以天听!”
小师弟见劝不动师兄,转头一改面目朝向山顶,头头是道,分外与之前孱弱俯首的少年判若两人:“离师姐,巫越与九遥殿宣和之日近在咫尺,此时巫越咒术反扑,迷雾重重,如果因与巫越巫绛曾有私怨,就该师姐承担将一切罪错,这样……太决断了。”
领头:“师弟,你帮着离妄妖女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君子铮铮铁骨,应当誓死不屈!”
小师弟垂头,一双手握拳,青筋爆开在血迹斑斑的手背,让拳心无法再有风穿行而过。他似乎作下十分艰难的决定,“师兄已经疯得无可救药了,求师姐施舍,助他先行。”
“你……”
一字未完,身体比大脑还先控制领头呛出四溅的血。血丝在眼球展开,如蜘蛛建巢爬满领头逐渐垂下的双眼。
他看到长箭贯穿胸膛正中央,明火如火舌缠绕银白的箭身,下一瞬点燃肺腑。
在一片只有一个人发出惨烈的悲嚎与咒骂中,无人敢目睹魂消之景。
他的同门纷纷垂下头,阖上眼。有人从被缚起就抖成麻花,哪还能关注周围瞬息万变的局势。有人不断安慰自己,沉下心破局,当亲眼见证利箭如天外流星,顶着沸腾的水雾,果断正中方才叫嚣的师兄时,背后浸湿的雪裳立即出卖他们自以为是的冷静。
小师弟眉梢垂下,以一副替他悲哀的神情,回望最后如繁星照明罅隙的魂魄碎片。
他听得出来,师兄转瞬即逝的怒骂与愤懑大部分由心而发,就到最后一瞬,也不见求饶与恐惧。
君子铮铮铁骨,誓死不屈,他确实做到了,但是他却未能做到一位尽责的师兄。
在此的所有人无不生怨,正因如此,才保留神魂坠入弱水鬼域。如果什么都没查明,就要让他人舍下一切,下碧落黄泉,何其不值!
“师姐——”
小师弟的声音骤然拔高,所有人望向那个不高不壮的背影变模糊不清,仿佛经此一事后,他一身唯唯诺诺的气质也被焠箭的明火带走。
此话既出,他的脊梁被不同的瞳孔凝视着,在厚重的期望中逐渐被压垮。
同门听着愧意一发不可收拾从唇齿发出:“围剿之事我带师兄及九遥殿其余弟子向你道歉,我们实在是……被怨气驱使,才会起异心犯下糊涂事,让师姐重伤,但是只能解一时之恨,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离妄沉下眼眸,语气不愠不怒:“想清楚了?”
“师姐是我们之中最强者,也是唯一有希望能出鬼域为我们讨公道的人。师姐欲一报还一报,我们身负缚水网,也无力反抗。还请师姐看在往日同门情分上,给我们承诺,在身死魂消之前,为我们查明真相。”
离妄应了一声好,再次拉开弓箭。
天色昏晚,萤火从四面八方穿过错落交错的禾穗,与微风,水雾,滴血的白衣交缠,像被光诱惑的虫群,攀向炽烈的光箭。
而罅隙陷入无止息的寂静,似乎一语话落,再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希望与渴求。
小师弟阖上眼皮,重新归于黑暗中。
一轮白光闪过,他感受到暖意从四周爬上身躯,从经脉流入,温养受损的魂魄。
小师弟被光吸引,再次睁眼,望着四支箭矢插入东南西北的黑土中,形成汇聚灵力的箭阵。
他的喉咙滚动出不能确定的声音,再次唤了声师姐,回应他的是离妄没有一丝情绪波澜的话语:“你们好好在这里消停几个时辰,少给我惹事,明日后,缚水网自行解开。我答应过你们,所以好好活在鬼域,等着我给你们答案。”
离妄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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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将罅隙内缓缓反应过来的抽泣声丢在身后,在她面前,是潺潺流水流经百亩金黄灿烂的梯田,迎面的晚风送来了腐土湿漉的清香,她头仰寻着如小舟的星河,踩着承重的脚步,一步一抖地朝着不远处摇曳的灯火前去。
木条小屋屋檐下点灯,蒙灯的纸糊漏洞百出,烂纸糊轻飘飘被轻风掀起,挡不住一点风。
离妄刚顶着微弱的灯火拉开篱笆围栏,灯火似深海无根系固定的海草,一点风都形如风暴将它吹得七零八碎,几番摇曳挣扎后,熄灭了。
“真不顶用啊。”
离妄嘴角扯完一丝嫌弃,不打算在此等小事上损耗魂魄使用灵力,寻着日常记忆避开水井,台阶,稻杆堆,向上抹黑拂过盛水瓷器,手指带水几番确认冰冷的铁笼形状后,接着解开腰间竹筒,手指扣开盖子,朝着另一个空碗悬倒竹筒。
窸窸窣窣——
是魂魄碎片的声音。
鸷鸟不知道何时盘旋在木屋上,听着如铃声好听的饲料声,笔直下落,利爪抓着离妄未收回的手腕,冒着头争先抢这回笼。
离妄沉闷了声,点了点鸷鸟啄食频频一上一下的脑袋,“你要是找不到弱水缝隙,等着给我当铁锅炖大鹅补身子吧。”
鸷鸟不满扑腾啄完养料,尖喙朝着离妄手指落下。
“你还想吃我?休想!”
离妄啪一下关上笼门,自己都快饿死了,还要像伺候主子每天猎鬼取魂魄养这只白眼狼,越想越气。要不是它不是寻常鸷鸟,是常年穿行弱水水墙的猎魂鸟,离妄早就不养了。
离妄全身上下神经在此时牵扯痛觉,令她不禁弯下腰。她带上木门,弓着身体步入屋内。
门缝吱呀吱呀稀开,霜寒的月色与晚风轻叩入屋,照耀蜷缩抱腿的离妄。它们透过背后深暗不同的血衣,刺骨得抚摸离妄颤抖不已的后背。半响,未干的血衣又被血色与冷汗晕染加深,一处不落,真正将月白的苏绣长裙全部染红了。
离妄将墨发凌乱的脑袋埋入腿间,紧咬下唇,一声不吭。
比起密密麻麻,像狐狸一样狡猾按不下的疼痛,她更在想,九遥殿与巫越手执白纸黑字的和约,怎么会在这时,巫越掌权人会不分轻重向要离妄偿还生前恩怨。
九遥殿圣女死讯传遍四海,九遥殿与巫越又该如何相处,时是不是又该掀起一轮无止境的争端,是不是又要有无数素味平生的猎鬼师为两方师门的恩怨相互厮杀。
鬼域动荡不平,她的父母肩负封印的使命,为此再无归期。即便知晓无法彻底封印鬼域,还是有猎鬼师一年又一年镇守鬼域四极,防止怨鬼突破封印,霍乱人间。
离妄活了很久,看了很多世事变迁,逐渐知道海清河晏四字是何其珍贵。
一月前,她的同门,个个风华正茂,少年意气,为猎鬼师护卫人间的责任向宗祠一年比一年高的灵牌起誓,誓死捍卫千万户寻常人家祈福安乐的烛火。因此,在鬼域东极封印无端撕裂出小口时,义无反顾挥尽所有灵力起阵,加固鬼域红线外的九遥殿箭阵封印。离妄已入听神阶巅峰,再精进数百年,就可能半只脚踏入圣者,可她却不能为同门挡住红线圈内的巫越封印阵法反扑,心有怨念因此才被缚于弱水鬼域。
如果真如人云亦云,是温栖徵因与离妄的私怨暗下杀阵,趁九遥殿全数耗尽灵力时,由怨鬼引起阵法吞噬东极所有生机。那么,对除开离妄所有人而言,还真是——
无妄之灾。
想着想着,离妄发抖着向前跌在地上,四肢跪地,她难受地几乎伸长脖子,将额头贴到小臂。衣领与之相反被扯到肩后,墨发如流水分支,顺滑地波动到身前,露出细长的后颈。它并无如寻常女子白皙,在静谧时间流逝里,生出黑色复杂的纹路,像发散的松树枝,从背后蔓延到发根,逐渐被渗出的汗水模糊样子。
而冰冷的地面,被圆润无指甲的十指扣得出细长的血痕,离妄还是一言未语。
如果失去完整指肤能转移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她也愿意。
可是……
她好饿。
鬼域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汲取他人魂魄,温养自身。再温润正真的猎鬼师落到鬼域,无不被弱水消耗神魂,走到残杀同门,亲友,师长的地步。
自她重伤逃开围剿,她已经半个月没有得到其他魂魄反哺。
她欲呼之而出声念被欲望托举在眼前——去吃你的同门吧。
离妄松开下唇,中心唇色被她咬得泛白,在哆嗦后重新恢复到殷红的颜色:“不行……”
即使放弃垂手可得的食物,鬼域万鬼也足够她饱腹。
万鬼肯定能察觉到此处灵力波动,她不能再一直等着弱水自己开出一条能过人的缝隙,也不能等着鬼域魂魄厮杀,反哺残魂,凭离妄这副残破的身躯,她根本消耗不起。
要么她被怨鬼蚕食,要么怨鬼被她绞杀。
谁成为谁的养料,谁温养谁的魂魄,一切不由天定。
她要以魂魄的姿态活下去,活下去,出鬼域,就能一步步靠近真相,无论是她与温栖徵,还是九遥殿与巫越,总有一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2. 弑鬼重逢
门扉彻底被人推开,离妄如同行尸走肉行过鸟笼,暴动的灵力如九尾妖狐的尾巴张扬其后。
鸷鸟圆瞳变成针叶状,不安地嘶声鸣叫,企图唤醒已经失去瞳光的女子。
一阵风狂澜吹倒篱笆墙,将稻草变为利刃打在离妄红白相间的长裙上。它看着女子疲惫地抬起头,额间碎发分开,眸中含住星光也无法点亮的黝黑色。
她望向罅隙的尾巴,沉默几许,直到血丝爬满眼白,她忍无可忍开口:“找到了。”
比同门还要浓厚强大的神魂。
一语话落,藏在禾稻中的萤虫群被突兀跳下的身影惊地散开。月色宜人,高悬在鬼域流动的夜色里,它能让鬼域显得和平安详,却无法安抚离妄。一颗窜动的心跳随急速闪过的身影越响越烈。一望无际的稻禾被拨开一条微小的小道,小道口无线向罅隙延伸,小道尾巴自行缝合。
仿佛一顿藏有危机四伏的山珍海味摆在即将饿死人面前,即便知晓,也控制不住她向食物伸出双手。
离妄漆黑扩散的瞳孔里有扑面而来的萤火飞跃,有的萤虫吸附在衣角自燃,有的萤虫扒覆在眼勾,扇动翅羽,虫尾发亮出诡异的火色,被猎猎疾风吹到身后。
萤火不甘像鱼群紧咬离妄发尾,将她如丝绸的发尾燃成干涸卷腹的碎发。很快,离妄坠入昏暗的罅隙,萤虫止步碎石崩裂的深渊前。
奄奄一息的鬼魅如阴魂白幡,被强大的力量钉在山壁,身形轻轻飘飘,与滞空密匝的红花交缠。
势如破竹的灵力再一次从细窄微亮的穴口贯穿相对立的山壁时,离妄终于眨了眨干涸的眼睛,食指推开宛如针芒的红花。
俯瞰向下,一端是如九尾狐尾巴的灵力裹挟离妄,红衣翻撅。离妄手中翻出利刃,一刀直指肆意横行的怨鬼潮。一端是层层冷如霜雪的灵力为一席雪袍开道,那人在铺天盖地的怨鬼中一步一沉,从开阔的红线球花林,固执地走入昏暗细窄的山隙。
利刃见血封喉,再入怨鬼胸膛。
一只,两只……
在全凭一把铁锈刀的情况下,无数的怨鬼被离妄踩到脚下,她没有认知今晚到底杀了多少怨鬼。
只由不断被温养的神魂所驱动,使离妄不察自己沾满身风雪,义无反顾反手起刃,对着半圆的灵海刺下,等离妄听到灵罩碎裂掉落的声音,再双手发力,斡旋刀柄,横刀划入已经脆弱的灵罩。
铁锈刀回转绕开离妄的食物,刀锋碰到坚硬的壁室,划出火花后断截两半。此时铁锈刀完成自己的使命,一半刀片崩到小石头上,剩下的一半崩到水洼里,溅出澄澈明亮的水花。
尘埃落定,离妄与那片强大的神魂面面相对。
“叮——”
离妄耳朵动了动,随后这道声音波动她一线澄明思绪,让她短暂停下动作,望向那人腰间。随着那人迈步向前,腰间下悬挂一串的长铃宛如跃出雪崩,在雪色斗篷中,金光灿灿,若隐若现。
离妄黑瞳缩小过一瞬,再次被他羊入虎口的行动刺激,重新扩宽恢复原状。
她喉咙滚动一下后,手指解开猎物外披的雪袍,撞入一眼色似烟雨蒙蒙的青色里。
“嘭!”
““叮铃叮铃”——”
倒地之声与铃声一前一后响起,前声沉闷短促,后声清脆不绝。
离妄捱受紧密沉重的欲望,从满天星夜到天光渐白。鱼肚白翻身吞噬黑暗,在错落的水洼铺下金石碎玉。霞光自东方普照,洋洋洒洒驱散夜寒,终于它落到离妄血迹未干的后背上。胸脯起伏后,蝴蝶骨收展,离妄看着白领微开处那片白皙的肤色,终于找到下口处,埋下头,迎上幽幽的月麟香扑鼻而来。
猎物被离妄扑到身下,长发逶迤展开,垫在劲瘦的背脊后,他眼神顿了一瞬,水色涟漪的黑瞳迷离望向流云,在吃痛后,压下长眉,一双黑琥珀在眼眶打转朝下,停在离妄发顶。
离妄丝毫不留情,连咬带啃势要把将身下的神魂字面意义上的吃抹干净。
面对离妄一手掐这他脖子处的命穴,一手扒开他的衣领独食他的神魂,那人似乎走过很长梦境,在此刻拨开云雾,轻声确定着:“妄妄……”
两字如构建出脆弱不堪梦境,在离妄脑海织出不同的人脸。
能唤她小名的,除了兄长,还有谁呢……
离妄抬头,睫羽颤了颤,随后倾覆,将血丝遮掩。她重新凝视面前一双水色涟漪的桃花眼,干净清明。
那双眼睛朝她眨了眨,似乎在说:“妄妄,是我呀。”
记忆中的男子靠五指咒杀术,仅用十年带领因巫越从政变后的百废待兴恢复到与九遥殿分庭抗礼。
他以一根烧焦色的玉簪挽起耳边的长发,露出清冷的美人骨。不多不少的血肉组成他的面皮,两颗小痣隔着一些距离,点缀左眼眼下,但被细长的下睫羽遮挡,并不瞩目。
本来是人畜无害的少年相,可他为巫越千年昌盛而生,注定要被权衡之术,君臣之礼,人心博弈所缚。他向来做不了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字帖里若要用字贴切他,离妄想,鸷狠狼戾,生杀予夺最合适不过。
和约起草那日,九遥殿满阶如雪的流苏与属于巫越群山氲氤的烟水相斥。
温栖徵就带了一支猎鬼师队伍出现在九遥殿万千眼目下。他身披青釉碧色的长袍,腰间玄色蹀躞藏十二把暗刃,一窜的金铃埋在暗刃后,即使寻常不响,每天也记得带在身上。
他站在巫越十七位顶尖的猎鬼师簇拥里,跨过长桌,走到对立的一方,以陌路人的眼光紧盯离妄。
长达千余条和越条目,被两方连续驳回冷言相对的就有八百多条,再考虑考虑的占一百条,一眼达成共识的少之又少,毕竟涉及方面太过繁复,谁都想占着便宜得寸进尺,甚至分毫不让。
和约起草长达一年,修正调整又用半年,最后双方血印确定再到公之于众,整整一年又六月,落实之日就在一月朔月,那会是春意暗藏,重新开始的一年。
只剩四个月了,对于猎鬼师而言,日复一日乏味地镇守鬼域,修身养性,四月是极快的。
没想到盼星星盼月亮望来的不是和约落实,而是圣女身死,疑似被温栖徵仇杀……
离妄可算记起来谁还能叫她妄妄,除兄长之外,只有与她针锋相对死对头——温栖徵。
是你就好……
温栖徵看着离妄仰起头,睫羽半垂,眼神渐冷地游离到他的脖子上。她一手后垂在裙子后,一手按着他的喉管上推。
相处一百多年,离妄对他的态度半分未改。
他微微蹙眉,忍下绵延不绝的窒息感,感到可笑地笑开:“用完我就卸磨杀驴,有你这样的?”
声音如清泉兀地制止离妄进一步掐指受力。
“哪能。”离妄冷面收手起身,眼尾翘起来,沉默一会,还是认为故人想见应当说出这句话:“别来无恙啊,温、栖、徵。”
温栖徵起身,手指按住喉咙轻咳几声,接着出声纠正:“不算好。”
离妄视线落到他来不及整理的衣领旁,几层薄衣微微稀开,齿印见血,十分突兀。她就扫了一眼,撤身弯腰去捡半截断刀,顺便将这句话落到身后:“我就咬了你一口,你这种状态,不能全怪我吧。”
温栖徵拉上衣领,眼神在离妄血色的后背暗下,顿了一下,自然知道她口中的状态是指什么。
魂魄。
他也死了。
出乎意料。
离妄背对温栖徵,低眉用手帕反复擦刃,手劲很大,隔着薄薄的手帕,以至于手腹仿佛没有阻挡,贴在刀锋上。
身后冒出一句是字,思索了下,继续补道:“不论你信与不信,巫越咒术反扑一事我并不知情,我不是你要横刀像向的仇人。你我私怨之事暂搁一旁,我来是想问问,你对九遥殿封印箭阵,知道多少?”
刀锋在她手掌压出极深的轮廓,再紧贴手臂,受到袖子里。
离妄步伐折转,半只后脚踩入水洼中,面对对方已经收敛神色,不由让她心头生出戒备:“巫绛如此正大光明与九遥殿圣女探讨师门封印机密,终归不合适。”
“那我说我是因此而死呢?”
离妄掀起眼皮,一团阴影已经罩笼她全身,以绝对居高临下,不容置喙的姿态,捞住离妄后颈。
温栖徵长眉压下,双眼含霜,完全抛开才见到离妄时叫妄妄的那股痴念,重新以巫越巫绛的身份多待离妄。
他沉重道:“有人已经把手深入鬼域封印,他们的目标如果不是你,不是我,而是你的同门,师长,亲友,你还认为不合适吗?”
离妄:“你是说有人也动了九遥殿封印箭阵?你究竟怎么下鬼域的?”
“九遥殿封印箭阵反噬。”
温栖徵此话一出,掀起的波澜不比离妄身死时小。
同病相怜啊。
离妄点了点头,后发成缕,从颈后细长的手指中钻走,“我知道了,虽然不能坦诚相告,我也没说袖手旁观啊。”
云雾缭绕,翻卷中雾团稀薄,透出节节攀升橙光。一股清水顺着山壁棱锋打击脚底地面,轻盈的脚步声与节律的水滴声一拍一合。
鬼域从内到外由弱水,巫越三千天机咒术和九遥殿封印箭阵封锁,每一层销魂搓骨,离开鬼域,无疑要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争出万分之一的侥幸。她没见到温栖徵前,还要衡量自己这副状态能不能躲过巫越三千天机咒术的压制与灭杀。不过,现在不同了,她知道温栖徵也要面对相似的麻烦。
所以,何不好好利用手中的筹码,在出鬼域前,化敌为友呢。
离妄眼睛眯起来,“那么,要不要和我一起……”
温栖徵手指不可察弯下,眼睛清幽地晃动,撷取一张带肉的脸漾出清浅的笑容,笑意浮动于表面,从眼底,嘴唇,声音与愈来愈清晰的心跳表象,带有目的将离妄温热的气息呈手送到他一步之内。
水珠顺着动摇的睫羽,滴入眼下的清淤色的阴影里,他云里雾里瞧不清离妄的面容。
步履相接,恍然,白山茶的甜香兵临城下,离妄食指从下勾过素青色的袖袍,穿过层层叠叠,无济于事的阻碍,点到他冰凉的手背上。
她顿了顿,接着声音一跳,打破寂静,“出鬼域。”
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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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要达成交易,都会有意无意列举两方得到的好处,告诉你,比如现在,她点了点他的手背,意在指明她想要得到巫越封印细则。
温栖徵与离妄相爱的五年,不说短暂,至少是真心实意的。可无法相守一生的情意在修士浩海的生命里,宛如昙花一现。
温栖徵无法估量他与离妄付出的真心,但他们彼此接纳,无不排斥的气息在五年内熟悉交缠,他没想到,即使分开一百年,他从未反感离妄随意摆弄。
他没有避开离妄搭在自己手背的体温,相反,像曾经拥有却失去的事物忽然主动回来,莫名翻腾的情绪让他无法立即做出取舍。
是旧情吗?
他想了想,笃定不是。
这样带有目的触碰在生前,积少成多,从不知名的暧昧不清,到大大方方掀开面具,双手捧上彼此的利用价值,真心与假意黑白交融,似往清水滴墨,混淆成无底深渊,让温栖徵一次次失望麻木。
离妄的目的那么明显,他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栽倒以离妄为名的陷阱里,被利用的满身是伤。
眼前,离妄嘴角一直噙着微弱的笑意,他这次看清了,彼此利用,同坠深渊,至少这次他能清醒地自救。
温栖徵扬眉,语气决断,“合作,可以。出鬼域后,你若像今天这样,压制不住怨鬼本性,我会杀你。”
许多天萦绕离妄脑海烦心事终于落下,离妄肩胛松懈,阖眼收下他不留情的话语,“行行行,若真到那时就麻烦你了,不过,我会尽力压制,在——”
“离小妄!”
“温兄!”
花影摇曳两三下,从狭长的缝隙口,光尘生出一道鬼影,衣袍如云翻涌,步子跳跃,撞出玉石想接的清脆声。
是白衣纨绔公子,镶金戴玉,高举招呼的双手,眉眼弯成皎月,眼中溢满的喜悦向下流淌,流到他们脚底。
他陪伴离妄时间比温栖徵更少,明明早该遗忘,但一旦相逢,他的经历,他的死亡,他的名字像被泼了一盆清水洗镜,一切清晰了。
他是离妄与温栖徵共同的朋友——徐知羽。
离妄神情恍惚,再听到“真高兴能在鬼域与你们再次相逢”时,本就没有褪去血丝的眼眶被一片清浅的红色加深。
温栖徵松开手,看了眼离妄,又看了眼来者,声音冰冷,以朋友的语气调侃:“该高兴吗?”
徐知羽似乎知晓用词不当,变脸比翻书还快,哭成苦瓜脸哀嚎:“离小妄,温兄,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
“不早了……”
徐知羽拍了拍低着头的离妄,“你们才一百多岁啊,正值修士的大好年华。”
“我说了不早了。”离妄吸气,拳头在急促的气息里收了又收。
温暖的日光寸寸深入罅隙,水汽蒸发,成为袅袅青烟回归卷云中,接着化成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到三人的肩上,催生出潮湿灰蒙的气息。
她的声音抖动地没有章法,声音像小兽呜咽,“一百年了,我都快忘记你了。”
“离小妄,你哭啦?”徐知羽歪头,一滴水反射日光,滑倒离妄下巴上,比珍珠还要璀璨。他顿时慌了,与他预想三人开怀大笑互相嘲讽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哪有好朋友一出场,把好兄弟道侣惹哭了的。
而往置之事外的好兄弟正双眼含着刀锋,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看着他惹出来残局。
徐知羽思绪急速翻转,与其归错自己,不如让好兄弟顶罪,大骂道:“温兄,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怎么把离小妄养成哭包啦!”
说完此话,气氛被温栖衡凝视得更冷了些。他知晓这么安抚离妄,他本能地知晓,可在这件事情上,他却是最无权插入的,因为徐知羽被他所杀,离妄因此、恨极了他。
他与离妄已经不是道侣了,何况,身死自行解契。本来不该这样,可身体还是被习惯驱使,他不知不觉张嘴,唇齿翕张,“别哭,我们一起出鬼域。”
此时徐知羽不应该打断,但凡落下鬼域,谁没有一点执念,谁没有一点怨念。他小心翼翼开口:“你们介意再带个一个人吗?”
他迎上温栖徵打量的目光,为了让人放心,他三指发誓道:“我知道你们回人间肯定有要事要做,可以不用关照我,我保证,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
温栖徵淡道:“嗯,加上你。”
徐知羽感动流涕:“真的啊温兄,你就是我的在世……呸离世恩人!”
离妄光顾着摸了一把脸,没听进他们的一句对话,她抬起头,思绪慢慢绕回:“刚刚谁诽谤我哭了。”
徐知羽被离妄红透的眼睛吓了一跳,踌躇开口:“那你这泪水是……”
离妄似回到以前,笑了笑,声音温和:“下雨了,傻瓜。”
话落,离妄转身朝着向地面凹陷的直道,徐知羽望着她一步步远去缩小,转头瞧了眼被含沙射影的温栖徵。
青衣被连绵加重的霡霂浸染,衣纹深浅不一,银光向下流淌,仿佛重叠的青山正下着飞雪。
温栖徵转了转手腕,察觉到有人递投的目光,抬眼,一字摞下:“走。”
3. 风声喧嚣,传来两个平平无奇的字眼
一路上,徐知羽听完离妄与温栖徵的遭遇声音就没停过,“你们同谁结死仇,你们有想法了吗?”
温栖徵点头,“熟知两方封印并能改阵,一个人不能做到。”
他倒不会介意徐知羽,但有些话总要提前说,给人心里打底:“我跟离妄的身份难免树敌无数,要细挖,无疑需回巫越与九遥殿与当年参与鬼域封印部署的猎鬼师打交道,很危险,难免分身乏术。所以,你真决定好了?”
徐知羽读懂里面的意思,坚持:“我们的处境到哪都一样,与其鬼域孤单寂寞,不如随你们回人间走一遭,况且,在人间,我还有想见的人,不再见一面,我不甘心。”
“好。”温栖徵停了停,“你若伤及无辜,我会亲自给你了断。”
“怎么做鬼了猎鬼师责任还怎么重。”徐知羽小声嘀咕,转眼,逢上鬼域倒悬人间的秋意。
攀过一阶比一阶高的田埂,绕过不成样子的石堆墙,徐知羽站在院子中,环顾四周,黑瓦碎裂,檐下灯芯掐断,蒙蒙细雨如万千银线组成断断续续的珠帘,垂落在阴暗的屋内,雨声滴答打在四方红桌前,掀起一层呛人的灰尘。左边是一堆潮湿生出一丝腐烂味的稻草,状态已经不能做生火原料,右边是一出石井和水缸,原来围成圆井装水的石井被某股力量切开,表面圆形圆缺不一,石头子滚落进去,激起激烈的水声。而离妄所立的地方,是一出挂鸟笼的柿子树,柿子树枝干靡乱,挂两三个没拳头大的红柿子,看样子无人打理。
环顾一周,可谓千疮百孔,实在找不出像样的地方。
徐知羽生前最拿得出手的是小南山徐家独子的身份。
当道王侯分裂清州,战事不断,烽火狼烟染黑天地。战场刀剑无眼,好一点马革裹尸,稍有不慎尸骨无存。死讯传来,他们的亲人被城门保护在长墙内,无法敛尸,便以衣冠冢祭奠亡灵。
徐家世代凭借精湛绝伦的纸人点睛法绘制死者生前模样,配合引魂术,让漂泊无依的战魂回归潦潦衣冠冢得以安葬,算的上叶落归根,因此颇受爱戴尊重。他身为徐家第四十三代唯一传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最大能显摆的地方就是有钱。
当年与离妄游历时,虽不说挥金如土,浪费钱财,但也是合理花销,生活舒适。
这一次他震惊到绕屋三圈,他朝着背对他的人,意识到鬼域处境不同,没直接说“离小妄,你家就是这破烂地”。他排编语言,问:“离小妄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这?”离妄收起饲鸟的竹筒转头,慢吞吞回忆说:“两三天,原想着过几天还要换地方,现在要出鬼域了,可以不用考虑了。”
徐知羽又看到一片瓦砾被雨打碎:“确实该换地方,不过你怎么选了这里?”
离妄手指承起鸷鸟的利爪,回道:“哪里鬼少,哪里能躲掉追杀,就决定我的去向。”
“哦哦……啊追杀?”徐知羽脑子这才转回来,“我在鬼域多年,我怎么没遭受怨鬼追杀?”
离妄原地嗅了嗅他的神魂,讪笑:“你的神魂能够他们咬几口?又能被他们嚼几嘴?”
徐知羽摸了摸鼻子,“我哪不是没有时间发展,要不然我跟你们一样厉害。”
他们一言一合,即使隔着岁月分离,搭话的默契却不减当年半分。
离妄听着另一边脚步声走近,轻停到身边。
温栖徵沉着眼眸,不明情绪,声音轻且冷:“你新养的,叫什么名字?”
离妄点了点鸷鸟:“它叫没良心,你喂它它还想吃你。”
温栖徵有种有人替他报仇的感觉,但嘴角没浮现出一点笑意,“你养它总不是寻来作乐。”
“我还想用它来炖汤,得亏它是猎魂鸟抱住它一条小命。”离妄正经道:“猎鬼鸟一族常年与弱水作伴,拥有预知和感知弱水水区流动能力,能否安全穿出弱水就看它了。”
温栖徵嗯了声,站近一点就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他微微蹙眉,“你背后处理完再走。”
他瞧着离妄微微睁大眼睛,伸出手腕,遏制她乱想补道:“你应该比我要清楚九遥殿箭伤经久不愈的后果,我不希望有人拖我后腿。”
徐知羽不知所以,看到离妄毫不犹豫将牙齿深入好兄弟的手腕,扶额苦笑,笑的是他们的感情情比金坚,苦的是他英年早逝,没有道侣,他们当着他的面……被气的地牙磨痒痒。
离妄收回牙齿,说:“等我一下。”
话落她步入屋内。
离妄现在孑然一身,没有要收拾的东西。她视线掠过皲裂的陶土瓷瓶,歪歪扭扭的瓶口冒出一枝迟迟不开花的流苏枝——那是离妄躲避怨鬼时偶然碰见的,她将它捡回来,仿佛命中注定,无时无刻,提醒她归于何处。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了。
几声哐哐声消停后,紧挨床塌的床柜被拉开,长方形柜子里全是色彩鲜亮的瓷土傩面,形有赤脸黑耳的狐狸,呲面獠牙的青鬼,色彩斑斓的兽面……
离妄呆在鬼域无聊时,想到出鬼域说不定会遇见熟面孔,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和不被列上猎鬼师赏金榜,相见不识最好。
她为师门做了还几个,可他们看见弱水与她的眼神藏不住恐惧和忌惮。后来离妄打算自己出去,便荒废这项技艺。
离妄随便拿了放在表面的三种傩面,用双指从下而上加了点隐藏鬼气的咒术,但此法不能长久。接着她在床边窗棂纸戳洞,刚刚对转脸面向她的鸷鸟轻声张口,扣上青鬼傩面,挪步抵门而出。
弱水鬼域如一副拓印纸,无规律,不可察地重复人间春华秋实,夏蝉冬雪。可能前两天枝头结满树青杏子,果香满园,后两天就枝干斑秃,乌鸦携群落枝,叫声层起彼浮,掩不住萧瑟之意。
离妄和窗外的鸷鸟轻声商量后,出门一看,发现时间流逝极快,天色渐晚,昏暗得看不清五指,耳边雨打声变轻了,落在头顶,冰寒之意穿透头皮,叫人清醒。
降雪了——
徐知羽伸个懒腰,撇眼见鬼脸红衣赫然站在眼底,他曾腹诽离妄穿衣颜色变化巨大,现在得再加个审美观念。
他看了看递在面前的狐狸面与兽面,吞口水,难以接受。
离妄看懂徐知羽眼神,一双黑瞳眨了眨眼,无奈道:“你知道九遥殿的怨鬼悬赏榜,也知道我的手艺,等我们能隐藏鬼气,随便你摘。”
徐知羽扣上兽面:“那本少主要最威严的。”
离妄横步将手抬到青衣前,示意温栖徵别无选择了。
身后后知后觉道:“离小妄,你是料到我们特意准备的吗?”
温栖徵手指捏住狐狸面下巴,听着问题后顿住,察觉到离妄所有表情被青鬼傩面掩盖,也不知说下面这番话时,是怎么想的。
她借着傩面无所顾忌,以打趣的声音这样接道:“没错我就是料事如神,猜到有人会来殉我。”
温栖徵:“……”
“你干什么!”离妄被温栖徵突然用指挑开傩面吓到了,落雪没来及打在离妄脸上,就被温栖徵迅速扣上狐狸面挡住。
温栖徵扣上青鬼,“不好看。”
离妄:“……”
狐狸比青鬼好看多了!
他的审美也不行。
离妄不予理会,她循这鸷鸟从远方减弱传来的鸣叫,一览颓势凶凶地枯稻禾,依靠幽幽鬼火,看向天地交合处——鬼域北极。
眸光被附着在稻梗处萤火点亮,离妄侧脸开口,落下一句提醒:“不想被灼魂就尽量避开这些萤虫,它们是鬼萤,易怒自燃。”
温栖徵被她点到,望着她漆黑的眼睛被流火照亮,神不知鬼不觉也将她发卷毛糙的发尾收尽眼里。
斯是陋室,却有鬼萤为阵,逼退馋嗜魂魄的肖想之辈,这才是她会选择这里避难的原因。
徐知羽拍了拍他的肩,“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温栖徵摇头,“没什么。”
他们收起力量,步履点地即提,身法小心且快绕萤火而行。任徐知羽活跃诡异沉默的氛围,离妄这一路要么嗯哦回应两句,要么就寡言无声,可谓浇了徐知羽一头冷水。
徐知羽纳闷了,转头问:“温兄,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沉默寡言,她还是离小妄吗,怎么跟我之前认识那个不太一样?”
温栖徵注意这一路以小木屋为中心,刻意避开紊乱的鬼气,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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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阴暗面回正方向,这一行,离妄对怨鬼聚集之所轻车熟路,早就摸清鬼域四极所有较为安全的路线,打好主意等待时机离开。
他替她挡道:“别吵,她在寻路。”
徐知羽想到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对离妄带队更吃惊了:“啊凭离小妄能原地打圈的方向感她能行吗?”
同样,温栖徵也想到同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原本心有顾虑,但皆被这一路安全折转打消,肯定道:“总比你我带队打进鬼窝里强。”
所言有理,徐知羽不敢吱声:“……”
月落日升,往复两日,朝阳起,霞光照耀飞雪,铺满沟壑,宛如滚烫炼金水从天顶浇灌连理的雪岭,顿时山尖吞云吐雾,熠熠生辉。
离妄收回回望鬼域山色的眼神,转身,一脸凝重朝向高近天堑的水墙。它的水流阴黑混乱,直冲天光,仅站在百米外就能感受到无时无刻,每一处灵力撕裂。它将像这样层层密封包裹,将鬼域置于混沌的水渊之中,泯灭千年万年岁月的流逝。
徐知羽混迹在鬼域时间远比他的好友长,十分清楚弱水大名鼎鼎的称号——炼魂水,光听名字,就全身发凉,面色发白,况且,上空数不尽猎魂鸟盘旋,叫声响彻云霄。它们成群结队,像跃跃欲试收割鱼群的猎人。
还好隐藏了鬼气,不然少不了被猎魂鸟追着咬。
他撇嘴,心里打退堂鼓:“离小妄我没别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你要是告诉我要从弱水直接穿过去,本少主我这就打道回府。”
“是要穿过去,但不是直接穿。猎魂鸟将我们带到鬼域北极,说明它感受到北极弱水将开。一会儿,阴官开道,受到控制后千万不要抵抗,等进入弱水层,跟着没良心走弱水缝隙。”离妄前半段话对着所有人,后半段对着温栖徵:“红线圈内封印看你,圈外封印看我。出去后,随机应变。”
“呜——”
温栖徵一声好字没完全落下,被灌耳的唢呐声压回口中。
眼皮子底下,皑皑白雪像被地面抖筛子一起一落。有巨大的东西在向他们逼近。
他迅速道:“先闪开。”
他们让开猎魂鸟聚集的地域,眼见有颀长的黑影翻越出地平线,帷幔遮脸,身披华服。
即使手中呈着比她们还要巨大的提灯,一步一行,从容有度,有大家闺秀的姿态,太沉稳了,沉稳到脚下缠了千钧铁,敲打地面。
无数怨鬼收到征召,不容抗拒像蝗虫飞来。
离妄定神:“招魂乐,鬼乐人,阴官开道。”
该来的终于来了。
黑幕降临,徐知羽才知道离妄所说的控制是什么——被强行剥脱神志,失去与外界所有感知。
视线清明后,已被弱水裹挟,身旁的空气被弱水挤压,空气时时刻刻在爆开,生出强风令人如一片根系纤弱的草,在风暴中心拼尽全力站稳脚跟。
徐知羽被离妄拍肩膀后才恍然察觉他已经脱离阴官控制。
而前面红袖与青袍翻滚在一起,温栖徵与离妄一同回望他,神情极淡,没受到风压一点影响。
“徐知羽,跟上。”
温栖徵出声喊来他,徐知羽点头。
“没良心”不同于其他猎魂鸟沉浸在猎食的欢愉中,它目空一切,不任贪欲驱使。它所行之地,像弱水给了它特权,自行掀起水幕。
无法估计有多少水幕,只能眼见着一层黑暗套着另一层黑暗,施予沉闷的威压。
每层水幕之间只存在几秒时间开合,徐知羽如走在索桥上,索桥一端崩裂垂落,另一端搭在被黑雾笼罩的彼岸。他紧抿唇,逼着自己再快点,再快点。最终跑得大汗淋漓,腿脚发软,就在他扶着自己好兄弟手臂缓缓跪下的那刻,弱水开了。
白光如铁马踏冰来势汹汹涌入眼睑,他看清光的来源大多来自地面。
黑土在有序节奏蜿蜒流动,被日光下折射出瑰丽梦幻的五光十色。方圆十里,杂草不生。一道红线分割鬼域外千米,平静躺在地上。
他不可思议踏入软土,一瞬间,土壤回应他腥甜的气息。
风声喧嚣,传来两个平平无奇的字眼。
“人间。”
4. 圣者
当沙土的质感从松软到压实,徐知羽唇齿微张,模糊不清的音节词含在口中,像被激励唤母的小孩,在说出“母亲”一词前,总有碎石堆积在嗓子里,如鲠在喉,哎呀哎呀得无比艰难。
弱水三千水幕,一暗一黑,宛如断头台悬挂的大砍刀,冷刃下,不知多少魂魄葬送其中,不知何时,就会抬到徐知羽脑袋上。
突然,有人快马加鞭,亮出免死金牌,并拉着他肩,令他从木桩上抬起头,看到久违、真切的烈阳。
那一刻,连耳边如擂鼓震响的狂风都在庆贺他——大难不死。
“我没做梦吧,本少爷真地出来了。”
徐知羽心里发酸,都快哭出来了,而身旁的离妄与温栖徵却面色凝重,甚至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徐知羽并未搞清情形,身边红影闪过,离妄手握荼蘼木弓,回首对徐知羽丢下一句话:“去圈外等我们。”
话尽,她与温栖徵瞬息至红线前。
火烧云垂地翻涌,无数凶煞鬼脸面带以鎏金的云层形成傩面,口吐冥冥鬼焰,直抵飞沙走石的红线。
弱水挡住一大半饥肠辘辘的怨鬼,但离开鬼域的怨鬼数量仍令人感到压抑。能从弱水钻出的要么是鬼域佼佼者,要么是走大运的幸运儿。
离妄不能大意,她旋腕,抬手时一把四尺木弓抓在手心,五指依次按住弓身瞬间,金光从掌心流出,璀璨稳定,温若碎火,在盖面的飓风中徐徐攀升。
天空落下第一支九遥殿灵箭,顷刻,箭矢冷光越来越闪,是无数箭光的重影。
在一箭化千箭下,怨鬼潮总是在逼近红线时被消磨地退兵百米。
反观温栖徵气息低沉,磅礴的灵力似无衔接的风剪从袖下旋圈展开,听神阶的威压顿时垄断北极红线上流动的风流,隐隐中,灭杀之意蓄势待发。
他身法如鬼魅穿梭在万军中,在怨鬼撕开虚空逃跑时,五指掐断虚空甬道,同时灵力迸发,搅碎魂魄。
等着离妄一只荼蘼箭斜着插入红线,温栖徵颇有默契地张开五指,悬浮在箭羽上。
碎火宛如星点,不冷不热地包裹宽大的手掌。空气随之在他的手掌下爆裂开,顷刻,灵力定阵,在刹那间,两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如鲸张开巨口,一张一合下,鬼焰熄灭,风平浪静。
此刻,红日占据天际,它的尾巴缓缓靠近地平线。一线绚丽的红光在二者相接处分割昏晓,那道光芒映照四散奔逃的魂魄碎片,如天降下倒悬的雪,填补愈发夜蓝的半边天色。
看到这种情形,离妄感到荒谬。
巫越内圈大阵名声大噪,竟由怨鬼气势汹汹将抵红线而一咒不发,死的跟消失了一样。而本该预先鸣响的九遥殿封印箭阵,万箭悬空寂静无声,稳如泰山。
更诡异的是,鬼域外象征预警的鲸骨钟已然自行鸣响,灌耳的海潮声与鲸落的悲鸣从观望台的顶端,自上而下犹如暴雨倾泻。轰鸣之声淹没怨鬼的嘲哳,声势如此之大,竟唤不来一人。
鬼域北极双阵消失异常,九遥殿与巫越无人镇守,怨鬼一路无阻拦,甚至有些高阶怨鬼正在撕开虚空逃跑。
如今谁在守鬼域北极?他们人又在哪?双阵怎么会这么巧同时失效?
离妄不解摇了摇头,与此同时,耳鬓有风吹拂,发丝扑倒脸上,除了发丝上本身的淡香,还有海风的咸味。
她收神环顾一周,视线锁定弱水前,那毫无声息即将安然关闭的虚空甬道。
“温……”
她只说出一个字,那道青影便不用她提醒着让指尖落下蜿蜒迅速的紫电,如蛇口张开,朝着虚空咬去。
可惜,温栖徵还是晚了一步。
温栖徵瞬息到虚空消失处,垂眸深深端详,几秒后,掀起眼皮,抬脚朝徐知羽走了两步。口中温热的气息能化开傩面内结霜的水珠,声音却是冰冷的:“徐知羽,她与你说了什么?”
徐知羽:“……”
一盏茶前,离妄嘱托徐知羽离开圈内,徐知羽暗想能令离妄唤箭哪能是什么好事,他不敢含糊,刚想瞬息刹那,眼见弱水稀开。
出来的怨鬼头带白纱巾,身披白紫罩袍,从阴翳走到日光下。她徐徐几步,神情不欢不喜,或许是步子缓而慢,竟走出恹色与倦懒的意味。
她体型娇小,两股头发变成个鱼骨辫,被她捏在手中。本长相叫人看着稚嫩无邪,偏偏衣纹沉重渗人。几道刺眼的霞光照亮长袍上暗纹,诡谲的蜈蚣虫纹栩栩如生,如盘桓在她肩头。
那名怨鬼察觉到徐知羽钉子一样的目光,侧头对视,似乎视为回礼。
徐知羽与她从未见过,对视一眼,不知为何,他觉得熟悉,感到那名怨鬼周身气质与温栖徵如出一辙,仿佛都来自南边瘴气盛行的神秘群山。
怨鬼意味深长瞧了他一眼,凤眼眼尾晕开一抹红线,发白的唇瓣扇动:“你有智,可修为才入不死阶,你也算高阶怨鬼吗?”
话里话外都在说他修为低,徐知羽像只刺猬张开一身利刺,嘴快道:“我跟你认识吗?”
怨鬼淡道:“你与我素味平生,我知道你,但你不知道我,不算认识。”
徐知羽:“那你平白无故嘴损我,有没有素质!”
怨鬼眼睛睁大几分,眨了眨,随后裂开嘴角笑开,眼底的眸光都笑地颤抖。
她撩开两条及腰的鞭子,说:“有这拌嘴的功夫不如跑出三里地,再慢点就难走了。”
徐知羽愣了下,脑中细品那名怨鬼轻描淡写说出的话。玩笑声中,他竟品出一丝警告。
“诶,你把话说清楚!”
他反应过来,顷刻间,面前不见鬼影。
徐知羽苟活在鬼域,面对厉害的怨鬼,他只能瑟瑟发抖躲在怨鬼意想不到的山窟窿里,即使他魂魄不够给人塞牙吃,成日听着不间断的鬼嚎声,也够他提心吊胆,更不要说与离妄、温栖徵以外的怨鬼交流过。
他差点形成常识,以为怨鬼只是无神智,闹着互相厮杀的无智野兽。而面对温栖徵冷声提审,他才恍然,那只怨鬼同他们一样——有智。
徐知羽意识到自己身为猎鬼师的朋友,刚刚竟和高阶怨鬼一唱一和,聊的不算愉快但自在,一股懊恼充满涌上心头,他将他们所聊内容与自己的不解全部交代出来。
他道:“如今情势,除非你与离小妄食言不愿放行,现在还有什么能拦住我离开的。”
温栖徵语气急切:“不对,她指的不是我和离妄。”
前因后果皆数托出,不安如荆棘环绕温栖徵。
以他和离妄的修为,他们怎么会都晚一步才察觉到弱水前的异端,除非那只怨鬼修为在他们之上。
离妄与温栖徵拦不住她,她能故作玩笑提醒徐知羽速速离去,说明意有所指只会另有其人。
能让修为高深莫测的怨鬼也要警惕七分,只有一种可能——有大人物要来了。
离妄还在红线前,无疑首当其冲。
“遭了,回来妄妄!”温栖徵立即顾盼,远见徐徐落下的巨型圆日下,四缕香烟如菩萨座下的仙气,朝着不知内情离妄摆尾扫去,杀招不显杀意,却凌冽决断,中者非死即伤。
离得太远,唯有风声作伴离妄的耳侧。
离妄只看到温栖徵歪头与徐知羽交谈,接着朝着她看了一眼后瞬息消失。
一秒后背后隐隐发凉,离妄撤身回首,骤然不留遗力地护体,如流水的灵力从头顶画圆包围全身。
香烟袅袅,像手腹轻柔撑在屏障上,一下间,了无一物伸入屏障。它逶迤展开,递在狐面细长的眼型处。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抓住四缕香烟后反手绕圈,将烟头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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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在距离妄眼瞳一寸处。
离妄眼睛未眨,看到鲜红液体稠密地连成一片,赫然染红白皙分明的指骨后,啪啦落地。
日光下,每道骨节被一条条合缝规正的红痕打断,顶着强光,微不可察的伤痕逐渐加深,溢出缓慢流淌的血流。
她才抬头,茶色瞳孔幽幽打量温栖徵的下颌。
温栖徵来的很快,以至于他身上清冽的气息飘散在风中,平息后,迟迟赶到,温和地游走在离妄鼻息下。
离妄沉下眼眸,摩挲腰间,反握铁锈刀斩断千米长的香烟,接着以缚水网笼罩住飘散的香烟,防止它回去报信,最后带着温栖徵回退到徐知羽身旁。
“十五息未至,那人似乎被什么绊住了,我们还有时间。现在去隐名骸还来得及。”她光急速说着情况,别过头时,才见温栖徵已经失力,单膝撑在黑土上。更骇人的是,他的皮肤常年冷白,失去血色,与死了三天的尸体无异。
离妄深细一口寒风,掌心与温栖徵微微发抖的手掌契合,五指相扣,贴合上黏糊炽热的液体。
“还好吗?”
少许后,清凉的灵力平稳住温栖徵紊乱的气息。
温栖徵扫过离妄行云流水的举动,他盯着离妄说:“你再反应慢点,魂魄碎得都召不回。”
离妄手掌用力按了一下:“需要我送佛送到西替你封口吗?”
“……”
徐知羽很少见温栖徵失态急躁过,一溜烟的功夫,离妄带他一同归来,样子都有些狼狈。
此时,气血翻涌,冲进颅内,他想都没想鸣不平道:“青天大老爷眼神是日益衰减,怎么没收完这些胜之不武,只敢在背后偷袭的小人!”
离妄摇了摇头,示意安慰。
徐知羽像一个弹簧跳起,气势更盛:“打回去啊离小妄!你不去我替你俩报仇去,从小到大,本少爷就没受过这样的憋屈!”
离妄感到脸上密密麻麻趴满无言以对的黑线。
温栖徵没好气瞥了一眼:“你只管去,魂灭我不管。”
徐知羽都走出一里地了,闻声抬脚顺畅地转回来,“哦,那以后报,现在要逃吗?”
硕大的狐面严严实实罩住离妄的神情,但她歪头,狐面似真的变成一只赤狐狸,狡黠灵动,一脸说着“不然呢”。
“徐知羽,隐名骸在此地八方哪一方位?距离多远?”
徐知羽有些惊愕离妄会提到这个地名,握拳思索下:“若隐名骸未毁,它位置处在冬莞朱雀门与鬼域北极正心交线处……大概在我们西北上三十里的地方。”
他继续提示道:“离妄,那可是乱葬岗啊!难不成你只想——”
离妄道了声对,“怨鬼常附生人,以生气掩盖鬼气。可我们不能这么做,那就反其道而行之,以死气掩鬼气。病弱之人周身死气环绕,最是寻常事。找个病弱尸身附身藏入死气盛行的隐名骸,兴许可躲今日一劫。”
温栖徵颔首,声音没有起伏:“好,趁那人未至前赶紧离开。”
徐知羽双指在空气上一划,再次撕开裂缝,锦衣浮动,虚空吞噬最后一抹银白,徐知羽率先走入空间术,随后是温栖徵,最后是离妄。
虚空即将合上,溜进来苦涩的药香,离妄兀自转头,目光从一指的缝隙里钻出。黑暗侵占视野,唯一条竖缝亮地格外吸睛。
悬立圆日下的身影被灿烂的余光晕染到模糊,离妄见他点燃一根长柱烟,接着收敛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话也没说,温栖徵与徐知羽被离妄拉着,在虚空甬道再次瞬息。
徐知羽:“离小妄,外面谁来了?”
离妄张了张口,声音像被某股力量压制,徐知羽丝毫没听见。
直到一道强光强行斩开紧闭的虚空甬道——
他才知道,那是圣者的力量。
5. 胜算
戍时三刻,以冬莞外城为中心,方圆千里内,香烟弥漫,似活神仙下凡,腾云驾雾,乘仙舆游览冬莞。
心性单纯的冬莞人拉开门闩,家家户户,灯火齐明。他们穿过被九月秋风吹凉的香烟,与街坊邻里摆谈这夜的异事。
而但凡知晓点内情的,无被看向浮川对岸——烟术最终追迹的暗林。
一座画庵,正堂与两两小阁成铜钱状排开,垂花正门与四面窗棂被锈铁锁住。内外草木青幽,长势茂盛,将白斑的红墙夹在其中,俯瞰下去,黑瓦红墙不着声色,隔着漆墙三米,便能闻到一股陈年烂果的腐烂味,倒有了视砖瓦为肥料的诡异感。
石园内,一树海棠被雷击中,树纹焦黑,宛如垂枝败柳,没有生气。以及正堂外,寂寥无声,阴沉黑暗,丝毫看不出有人来过。
但正堂内,火光逐渐包圆一方地砖,声音此起彼伏,时扬时抑,似商量着不得了的大事。
“噗!”
徐知羽连滚带爬从虚空甬道出来第一时间就是解开傩面,锤着自己胸脯,一口又一口吐血。
血在黑色的地砖上成四射星状,他用手背胡乱擦了嘴边,又惊讶又感到后怕:“这,就是圣者的力量?”
“嗯,来的是烟术薛家圣者。”
离妄收回荼蘼弓,她脖子上以及衣领处,血迹如凌乱的梅花在皑皑白雪中绽开。
徐知羽是甬道连接人,圣者的攻击是直接朝他来的。她比徐知羽状态好点,但听神阶与圣者就一个境界差距实力便宛如隔着天堑,与圣者正对面对峙,这点小伤已经算祖上冒青烟求得最好的了。
“薛宿声!靠背啊,你们师门怎么把这号大人物摇来了!”徐知羽虽然没与这位圣者见过几面,名号他还是听过的。他眉毛拧起,颇有一些诧异,“听你和温兄说,北极七鬼之乱后九遥殿与巫越圣者纷纷辞呈隐世,不论鬼域之事,他怎么会来?”
离妄拢筹思路,点着手臂道来:“冬莞无主,鬼域北极与冬莞仅一条浮川相隔,薛家虽不是王侯世家,但有薛宿声坐镇,冬莞执权者明里暗里都是薛家,冬莞也需要薛家的避护。即使推卸了猎鬼师的责任,薛宿声也要为冬莞考量出手。”
徐知羽综合了北极的情况,声线提高,总结道:“哦——感情是来给小辈擦屁股的。”
离妄叹息一声,这回觉得徐知羽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他们没有从鬼域北极出来,都不知道这里会闹成什么样。
忽然,一窜火苗在漆黑的眼瞳中点燃,室内无风,一瞬间火势旺盛窜到八角梁顶。但从外看,画庵还是笼罩在黑暗中,安静到连鬼魅都不屑拜访。
红梁掉色,但残留的鬼神图依稀透露人们在这座画庵留下的印记。
她从发出吱呀吱呀的梁墙朝下看去,珠帘蒙灰,看不出往日的璀璨。一人站在凝结灯油的灯台下高举火茬,青袖褪到小臂,青与白两种冷清的色彩被明黄的火光晕染出暖意。
离妄转着眼珠子,随他奔走到四个方位,等到最后一盏灯台的油芯再次被点燃,她问:“怎么来画庵了?”
那人闻声吹灭火茬,转身回看她。
一副秀丽的五官被一副尖嘴獠牙的青鬼傩面遮挡得只剩两只眼睛,他黑瞳眼白分明,眸色在晃悠的火光下显得略有浅色,眼眸中火星点缀,清明明亮。
他望了一眼,便阖上眼睛。
“我重新检查了番,再原先画庵七百种重境下又加了一层真术,能挡一时是一时。薛宿声正在外面大肆追查,烟术下,所有空间术都被压制,若不能摆脱,我们现在去隐名骸有暴露的风险。”
温栖徵抵在红梁前,声音低却清晰。
方才在虚空甬道内,离妄挡了薛宿声三招,可烟气本是飘渺之物,凝聚在一起色浓易见,涣散后则微小透明,一点看不到的烟气就让徐知羽开的甬道崩溃,差点让他们被甬道吞噬。还好,温栖徵出手,及时切断崩溃的一截,甬道中断,他们到了画庵。
温栖徵点完四角灯台后就靠着木梁闭目养神,声音恹恹,离妄想来,他直接用手止停薛宿声第一发肃杀的攻击,伤口深到灵脉。他依离妄十指相扣,又不要离妄一身灵力,靠破布紧裹止血,这样哪能好。
罢了,还有更大的危机摆在眼前,况且,细微的在意与关心都会被他这类敏锐的人发现的,到头来,他若追问,离妄还要摆平温栖徵这个麻烦。
想了想,还是算了。
离妄屹立在对面,想法收拢,回到正轨,颔首道:“是个大麻烦。”
徐知羽此时已经重新戴好面具,喉咙中还有血块堵着,他骂人都觉得一口甜腥味令人作呕:“他个没眼睛的,没看见谁挡着万鬼之前,替冬莞消灾啊!”
离妄诚恳道:“他是真的没看见。”
“可我们不是暂时掩盖鬼气了吗,他何为还想对我们出手?”
温栖徵同样诚恳道:“鬼域北极事发突然,我们就出现在红线内圈。你不觉得,三个面带傩面,行踪诡秘的人站在弱水前,太像干完坏事的逃犯吗?”
离妄:“况且,我们还是怨鬼。”
薛宿声哪能听一只怨鬼的理。
徐知羽彻底觉得鬼生渺茫,四肢齐齐平摊到画庵旧人留下的草榻上,“这要是放人间开封,真成有理说不清的冤案了。”
离妄踹了他一脚,“好了,遮盖鬼气后,我们还是有救的。”
“离小妄,你没骗我?”
离妄认真凝视草榻上半抬起的脑袋,点头:“不骗你。”
她与徐知羽一直吵扰,直到离妄说出刚才那一句话,温栖徵才睁开眼睛,侧头打量离妄。
眼眸里,离妄答应人时,眼睛会弯成月牙,她的声音总是温和而坚定。她一身赤色与火光恰好相融,像照入驱散阴翳的阳光,让深陷阴暗的囚徒尝到甜头便不肯松手。
没人会认为离妄是说着玩的,因为离妄总是做到了。
她也曾答应过温栖徵,要同他相守……
温栖徵突然压低眉宇,她信誓旦旦的样子逐渐被一闪而过的狠厉绞碎。
离妄侧着身,一脸毫无察觉,分毫不知道有道视线是多么热烈与埋怨。
——为什么离妄只失信他一人。
“温栖徵,我们改改合作的内容吧。”
骤然的声音打断思绪,他挑起眉尾,“你想如何?”
离妄沉思片刻,缓缓开口:“以你我二人合力对上圣者,能有几分胜算?”
“三分。”
“只是拖延呢?”
“他若无杀心,五分。”
徐知羽曲起手臂虚虚抬起半身,张扬的语气溢出喉咙:“加我,六分。”
离妄眼尾翘起,“徐少主终于肯起来干活啦?”
徐知羽轻呵笑了笑,“什么话,要打一起打,要退一起退,这才是朋友。”
“那你还会纸人点睛吗?”
“我要是把祖传手艺忘了,这辈子在九泉下都抬不起头。”徐知羽又迷茫道:“离小妄,你问这个做什么?”
“帮个忙。”
徐知羽俯身打转到鬼神像下的低案处,弯腰将手深入抵案左侧的暗层里,凭借触觉四周摸索几番,随着刷拉刷拉的声响,三张暗沉留黄污的大宣纸被理平,再用镇纸压住卷曲的四角。
以前,徐知羽时常回到这所画庵备下宣纸笔墨,为闻声而至的青州人民免费画人裁纸。宣纸太久没用过,不免被以暗层为家的生灵踩上痕迹,但事急从权,也没得挑的。
他随手拿起呲毛落灰的毛笔,起术凝结水雾。接着白袖一挥,毫毛对比离妄与温栖徵,在水雾打转落笔。
一下间,跳脱生趣的落魄公子在垂眸那一眼变了模样,他身形笔直,手腕稳且准,势要一笔不错。
太过较真,脖子后蒙上薄汗,但他气息沉稳恒定,有时笔锋果断疾扫,流转中见底蕴深厚,犹有自信的姿态。
看到他徐知羽专注在纸上描绘走势,温栖徵安静望着摇曳的灯火,离妄双手抵在下颌,双腿并曲侧坐在一旁,目光柔和,喃喃道:“以前我们也这样。”
听到离妄的声音,温栖徵眼神不动,视线被往事模糊。
那是个不同今日天色的午后。
大雨滂沱,暴雨如注。暗林被狂风吹残,打落翩翩的树叶,雨色加深青暗,水雾氤氲,为朱红色的画庵蒙上抹不开的雾色。
未及月升,天色却胜似三更半夜。
一横联黑瓦下,两盏圆柱白纸灯笼一上一下扣响小门,噼里啪啦地,搅得画庵里睡梦人不得安眠。
烛火不弱,正好照亮门里门外的走道。
巨亮的弘弧兀自割裂天色,闪白天地。
一声巨响后,一位行色匆匆,头顶甜饼的少女推门入内,并随手关门。少许,又一位行色匆匆,脸上挂彩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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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入内,并随手关门。
只是他比少女多加了一步,为画庵加下七百种重境。
两人入内后,直走正堂,看到刚刚被雷声吵醒的徐知羽同时愣住。
三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雨声加急,紫电横腰打断参天古木,画庵终于窜起了惊奇的声音。
离妄/徐知羽:“你们谁啊!”
温栖徵:“……”
少年人,骨子里都是干净纯粹的。
即使温栖徵万般不情愿,离妄与徐知羽眼神逼迫下,二话不说,与人围坐成一圈,说几句话简单介绍自己。
徐知羽见到同辈,困意全无,拉起宣纸对折成纸扇,手指陷入对折处,令纸扇展开,傲气地喊道:“本少主坐不跟名行不改姓,堂堂点睛术徐家第四十七代唯一传承人,就是我。”
离妄咀嚼完最后一角甜饼,脱下外袍,听完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没有的话,淡道:“道友你谁?”
那名少年的自荐明显垮掉,尴尬地清声,吐出三个有实际意义的字:“徐知羽。”
到了离妄,她手捧着一泼水的灵力,缓缓烘干头发,“我叫离妄,离情别绪的离,认妄为真的妄。”
众人将目光望向唯一没有曝出姓名的少年,又在他们眼神的压迫下,少年启声:“温栖徵。”
气氛被徐知羽端来一盆熊熊燃烧的火炭缓和,他说,最近冬莞不太平,有只八阶怨鬼逃离在外,一路渡浮川,破山岳关,围绕冬莞城。手上染血没百个也有七八十无辜的人命。它附身人身,逐渐学原身说话交集,隐藏在人海里,等吸食完生气便抛尸荒野,再寻强大的宿主附身。
好些受害的家属找到徐知羽,为逝者画下纸人,好拿去让薛家引魂,破了这弥天大祸。
可不知为何,效果甚微,怨鬼猖獗冬莞,徐知羽的任务分毫不减。这日,徐知羽送完一位老伯,准备撩杆子歇业,刚被惊醒,就见到他们匆匆到访。
见徐知羽如此善谈,离妄也说起自己的来意,相比徐知羽,她倒像没有正事可做的世家女郎。她说师长威严古板,她在家里呆得憋屈,偷摸离家出走,下山历练。今日,为避雨才入画庵,自觉打搅了他。
两人一言一和十分自然,而温栖徵瞥了两人一眼,扬长而去。
暗红长廊内,黑衣带动金铃在雨中翻撅,四方石园内海棠落下,另一道如同白雪的身影夺门跑出,追随在黑衣后,大声扬着嗓子,喊他等等。
温栖徵转身,乌睫垂下,看不清神色。但他长的极好,脸色在雨幕里衬得十分冷白,几道破口的爪痕从眉骨曲折到眼尾,伤口被雨浸透,白翻翻脱了皮没有出血。他静静站着,像个残破的瓷娃娃一般没有情绪。
离妄经年没下山,第一次见到与青州人不一样的气质——清淡,疏离,神秘。
她怔了很久,温栖徵也没催促她,只是乖乖等着她开口。
离妄拍了拍敛微微泛红的脸颊,心想不争气,变脸道:“道友道友,不告而别可不是交友之道。”
耳廓传入听到交友二字,温栖徵眼神眯起。
随后,徐知羽腿脚睡麻了,扶着门扉踉跄跑出来,附和:“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说着说着就离席,真没素质。”
温栖徵没管,撒腿又走。
离妄快步叉腰挡住他的路,下巴微微缩进狐狸毛的围脖里,头发像兽耳立在脑后,一脸愠色,“道友道友,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徐知羽补道:“朽木之材,举止难纠。”
“别拦着我。”温栖徵眼眉凝霜,别身从二人间走出。
身后传来不悦的命令:“道友你站住!”
“你到底说清楚为什么要走啊!”
温栖徵似乎想到什么,令人不解的笑意浮上眼波,眼神却更加冷暗,涟漪圈着面前与他肩头同高的少女,微弱波动。
他嘴角噙着笑意,语气恶劣:“也是,让将死之人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足为奇。”
离妄盯着他深暗的眼睛,微微耸肩,巴掌脸听到此话有些变得难看了,问:“你什么意思?”
徐知羽同样皱眉:“对呀,你什么意思?”
温栖徵语气极缓,刻意延长尾音。他分别在两人身上投了两眼,每一眼犹如浴血的冷刀,无情至极。
“我说你,和他,都快死了。”
话落,雨势加大,满树海棠落。
6. 三见如故
头发本来就没干,离妄又急匆匆跑入长廊。斜雨如乱针急重洗净红檀木板,积水形成相互交错的波澜,蔓延到离妄月白襦裙的尾巴处,浸湿的衣料襦裙黏腻扒在前胸后背,现在,没干透的墨发又被倾斜的大雨浇透了。
一语话落,时间几乎静止,等到海棠花仓皇地落尽,再一如既往地开始流淌。
离妄听着前人极快、简略地说明了离去的情况,她双手无措地垂放在身侧,眉宇再难展开过。
喧哗的雨声在顷刻间淹没他尖锐的话语。
“要么别拦着我,要么和我一起死。”
少年的警告绝非耸人听闻,她身为猎鬼师,一时放纵玩心,没有察觉到逐渐逼近的鬼气。
温栖徵眼眸沉下去,脑海抱着“就这样吧”、“不能再继续纠缠了”的自言自语,擦肩离去。
离妄听着,像诀别。
他快步窜梭在雨幕里,孤身一人。
徐知羽手扶在后脑勺上,望了眼离妄,言语不自然地流露出傀意:“我们都错怪他了。”
他见离妄点头后却没有说话,心里琢磨着把事情梗概捋清,理智地用三言两语指明他们帮不到忙的事实,更有要宽慰她的意思。
那只霍乱冬莞的怨鬼心府深重,夺人身体后将周围全部斩草除根,不留下一丝隐患。大致能猜到它此次暴露与更换宿主有关。
这件事本是探囊取物,可怨鬼与温栖徵浮川一役,原身七窍皆失,再也不能拱它所用,它恼温栖徵损坏它的神魂,拖延它再次找人附身,令它暴露于九遥殿与巫越追击下。
它的原身生气耗尽,于是终日陷入暴露后被追杀的梦魇中,不得安眠。终于在怒火攻心下,狗急跳墙,视温栖徵为下一任宿主。
一役后,温栖徵身负内伤,灵力散尽七成,再遇怨鬼,他的胜算不到二成。他入画庵,设下七百种重境,说破就是鱼死网破。但遇见他们,纯属无心之举。
虎狼相斗,只有两种结果——他在画庵重境下杀了怨鬼,三人平安无事;怨鬼当众附身,再将证人毁尸灭迹。
说到这,徐知羽被一道幽幽的目光打断,没继续讲下去。
离妄思索,那只怨鬼常偷取识海的记忆,伪装成他人生存。
此间种种迹象表明少年不愿拖无辜之人下水,假若真到逼不得已时,在怨鬼附身之前,他一定会打碎识海,将离妄和徐知羽从记忆里抹除,撇清他们的关系。
徐知羽有感而发地叹息一声,“虽然眼睁睁看着刚刚才认识的道友深陷绝境非侠义之事,但我们过去只能平白增添牺牲,还是坐着想想怎么把消息传到猎鬼师耳里吧。”
他本来要当甩手掌柜,只见离妄下定决心拿起传音符,送了一条消息后闷头追赶去。
“你干嘛,脑子想不开了要去送死么?”
离妄顿了顿,说道:“送死是蠢人才做的事,我才不会做。我想的很明白,我可以帮帮他。”
徐知羽注视她越跑越远,她似想起什么回头,“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就是猎鬼师。”
他忘记他怎么也冲昏头脑加入那场实力悬殊的战役,或许想为自己直言直语道一声抱歉罢了。只能依稀记得离妄比怨鬼还要狡猾,虽然用掉了很多贴身保命法器,但换来的结果不算差——他们赢了。
离妄手起刀落,十分决断。然后她走向正要毁掉识海的黑衣少年面前,小心翼翼捏住他结印的手。
他们的温度一致被刺骨的寒意消磨殆尽,指尖轻微相碰时,无法传递给对方一丝一毫的温暖。
温栖徵身体一度僵住,他掀起眼皮,乌睫下疲惫的眼睛被刺激地闪烁一瞬。
离妄的模样逐渐清晰,她头顶像兽耳的发髻耷拉下来,垂在耳后,脸上挂着泥土与血流混合的污渍,一身精美的月白襦裙变着破破烂烂,宛如在泥地滚了三五圈。
她的样子,实在狼狈不堪。
温栖徵蹙眉凝视她挂起苍白的笑容,这次雨声渐弱,特意放大那道随和的声音:“道友道友,随便忘记别人也不是交友之道。”
离妄见到他收起灵力,就迅速放开手离得远远的,显得她十分懂分寸。
相识久了,温栖徵才看懂离妄交友之道,她是遇见不同类型的人就换不一样的相处方式。
在画庵,她能跟只见一面的徐知羽笑着把家底托出来,因为她摸清徐知羽心底单纯,没有什么坏心思。还是在画庵,分明很想跟他做朋友,离妄能解救他后转头就走,因为她能在温栖徵几句恶话故意针对后,看出他是个拒接别人靠近的胆小鬼,既然难以靠近,那就徐徐图之。
可以说,这份分寸——是源于温栖徵。
之后,温栖徵独自生活了三个月,他每一日主动找怨鬼作伴,最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里,他都快忘记他的生命中还出现过离妄与徐知羽这两个人。
偏偏这时,他们又出现了,像是刻意提醒他——随意忘记别人可不是交友之道。
离妄与徐知羽被三只低阶怨鬼从城东追到城西,城头追到城尾,腿没闲着,嘴也没闲着。
温栖徵听着记忆里快要模糊淡去的声音重新响彻在城内一隅,谁能想到当初一口一口嘴甜喊着道友的少女也能粗口|爆十句不重样的脏话,骂了老天骂了大地,最后说怨鬼鬼多势众,胜之不武。
温栖徵站的位置不算偏僻,周围无杂物遮挡,他外披雪色斗篷,月光反照出衣料粼粼丝线,令人一眼就能看见。
反而离妄扫了他一眼,带徐知羽仓惶转了方向,比怨鬼还见鬼掉头就跑。
温栖徵看不下去,抽出腰间软剑。
等他提剑,剑尖随他的动作从怨鬼头颅徐徐抽离,发出咯吱咯吱的崩离声。
月色衬着划破地面的剑尖格外冷亮,剑身斜照离妄诧异的神色,有种步步相逼的意味,令离妄不能忽视,尬尴张口:“道友虽然脾气古怪,但是个心肠极好的人。”
离妄察觉来人的心情不好,夸夸他应该心情会好点吧。
没想到温栖徵一点假笑迎合的意思也没有,当场冷声问她,她把她八面玲珑的心用哪去了,他就站在哪里,转头跑什么。
离妄十分委屈作答:“因为我猜道友不记得我了。”
随后,离妄与徐知羽彬彬有礼道谢,继续他们闯荡人间的游历。
第三次见面是在半年后,九遥殿与巫越下达六阶白字任务,他们三人困在怨鬼以自毁魂魄铺下的迷阵中。
三次偶遇,离妄与徐知羽没一次光鲜亮丽过,回回像落汤鸡,心态却好没边了。
在离妄看人眼色,手指扒拉在嘴边,准备启唇时,温栖徵不用想地回答她:“我记得你们。”
离妄十分惊讶瞪圆眼睛,然后笑了笑。
……
日月同辉,星象错乱,树轮疏稀一致,乌鸦盘桓阴森的指头久久不落,北极星盘在鬼气的磁场中几乎紊乱到烧怀,所有指明方向的事物违背常理出牌,怨鬼似要把他们困死在荒郊野岭。
温栖徵说,迷阵所见,皆是幻像,只要找到唯一真的阵眼,便能破阵。
没法了,徐知羽拢了拢袖子,展开地图,食指圈出几人所在的地点位于鬼域北极旁,他就不信,这只怨鬼神通广大到能把鬼域四极封印都串改了。
话落,他感受到别样的目光,视线与离妄大方接触。
徐知羽立即扬起头,鼻子都快翘起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崇拜死本少主啦?”
离妄直接举起双手喊到:“徐知羽你也太聪明啦!”
温栖徵微微点了点头,自己不知情地弯起桃花眼。
离妄方向感极低,拿着地图带队三圈回到原地。
温栖徵:“……”
徐知羽:“放开那张地图让我来!”
而后,徐知羽手拿地图带队撞壁,命运也不放过人,可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寻苦命人,在他们饥冻交切的情况下让他们遇上奇异乖僻的山灵野怪,不配合他们游戏就龇牙吃人,让他们好生折腾。
夜晚,鹅毛大雪覆盖崎岖坎坷的山脉石道,大雪茫茫,白到令人分不清悬崖与陆地的间隙。
一捧被雪松承载不住的积雪,“啪”一声,沉闷掉在它的同类怀里,雪花在山洞前堆出一尺高的壁垒,一缕火花爆闪在山洞内,幽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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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映照三个颀长的人影。
窸窸窣窣,洞穴内传来脱去外衣的摩擦声。
离妄一行人被大雪浇湿了,不及时烘干衣服,修士体质再好也会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染上风寒。
可离妄修为才入洗髓阶,不是十分熟练运用灵力,光烘干一件外衣紧锁眉头,小心谨慎,生怕把衣服点着了。
此时的离妄,哪有对怨鬼那样心狠手辣的模样,哪还能顾得了头顶一片湿漉漉的景象。
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会感冒的,太影响行程。
温栖徵一抬头,就望见离妄眼巴巴地端详着他手中流淌不息的灵力,洞外的雪接二连三以扣紧心弦的气势落下,离妄被震了抖了一下,但眼睛一眼不眨。
他似乎屈服在这样热切的目光中,阖眼松口:“过来吧。”
离妄才挪着屁股,从三尺远挪到他身边,由着温栖徵捧起她长发,一寸寸仔细烘干。
这一夜,火光熄灭,三人靠着石壁,蜷曲在一起歇息下。
等离妄醒来,徐知羽与温栖徵早已等候多时。离妄大展双手双脚伸了个懒腰,即刻启程。
日月齐悬高天,血红与湛蓝分割天色,让昼夜变为无法计量日程的文字。
山雪不停,不断将心中的妄想消耗殆尽,这时离妄不许任何人放弃,她总是说着,一定能出去的,真的,一定能的。
徐知羽与离妄被折磨到最艰难的时候,连修士断绝的饱腹之欲都会像海潮汹汹铺天盖地充满心念。
是夜,离妄与徐知羽奄奄一息,不约而同喃喃:“我想吃铁锅炖大鹅!”
那一夜,徐知羽饿到晕厥,离妄昏到眼睛看不清啦,水雾弥漫眼眶,朦胧看到温栖徵左手一只喉咙断开的野鹅,右手垂握着不知哪里寻来大铁锅,点火起小灶。
离妄觉得自己也饿昏过头了,向来清冷的道友竟然会挽起袖子,宰鹅炖汤。
不过,美梦成真,昏过头就昏过头吧。
转眼间,不知外界日月轮转了多少回,鬼域北极喧嚣的风声终于迎来三位虔诚踏雪而至的“信徒。”
迷阵破前,离妄肩上的红绳凌乱打在温栖徵的雪袍上,她站在他身旁,杏眼荡漾星河,自以为是生死之交,期翼道:“如果下次见面你还能记得我,就做我朋友吧,我是真的、喜欢你。”
“叮铃——”
铃音在怨潮倾覆的鬼域下突兀响起,一只青筋暴起的手迅速抓住腰下的那窜金铃。温栖徵咬着牙,说不要。
离妄沉默低下头,转眼抛出惊人的话:“你不愿做我朋友,那我来做你朋友吧,我保证,我是真心实意的。”
……
骤然,玉石俱碎的轰鸣声扰醒了梦中人,温栖徵收起浮在虚空中的眼波,右手掐入后腰蹀躞,一把薄如蝉翼的冷剑蓄势展露锋芒。
“这么快?”
离妄听着轰鸣声越来越近,不禁内扣肩胛。
“重境与真术取自万事万物迭继的心境,是周旋之法,圣者之上,心境返璞归真,拖不了多久。”
须臾,离妄压着紧张的琴弦,敦促道:“徐知羽,你怎么样啦?”
待圆润的水滴滴入最后一目瞳孔,徐知羽松气撤下手中的画笔,轻扣在低案上,最后用灵力剪裁,轻声道:“好了,注魂吧。”
离妄转悠眼珠,抛开杂念,沉定心神到纸人上——三张纸人涣染瑰丽的颜色,身形配饰大差不差,仔细一看,每一处细节严丝合缝对应上他们现在的模样。
太像了,简直离生人只差一味注魂。
离妄毫不犹豫取出一缕魂魄,指腹游走在宣纸细腻光滑的纹路,正要点在纸人的额间。身旁,狭窄的心窍缓缓被不安填满,他唤了她的全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话说完整:“你说的共进退是真的吗?”
温栖徵隐隐感到离妄心里藏着有更深的东西,她只想别人看到她想要呈现的,殊不知计谋吞口而出,心里已经盘算着另一件事。
浮在宣纸毫米之上的手指颤栗了一下,刚好将一缕魂魄注入纸人额间,瞬间纸人开眼,纸人离妄坐立在低案上,不着痕迹承诺:“真的。”
7. 纸傀导戏
深林寂静,黄褐色瓦砾下,两支散去温度的灯笼吱呀吱呀作响,宛如两只小鬼脚踩秋千,撞铜门借力,如此重复。
“嗡——”
铜门艰涩地展开半敞,便不能使巧力推开。薛宿声以铜门遮挡半面,犹可见他玉冠束发,黑云狭月为他铺就不速之客的风姿。他以一只深邃的眼睛从微微吹开的珠帘绕过,离百米远洞察正堂内的景象。
狐面女子靠着低案双腿交叉支撑在硬地上,尖锐的声音陆续从傩面与脸颊之间的半指缝隙里传出来,而她言语针对的,就站在侧路上。
兽面白衣,立在那里便宛如一尊矜贵的达官贵人玉像,周身散发与画庵格格不入的气息,仿佛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们能传到弱水嘛!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们差点被你害死啦!”骂罢离妄气喘吁吁,她目光撇过低案的宣纸,心头一计后就开始折叠长幅的黄纸,卷到一半哼一声朝徐知羽脸上丢。
徐知羽还没看清,就被潮湿发臭的纸呛了一鼻子。他扒拉下宣纸,手背气极地暴出青筋,手心握紧要把宣纸揉捏成皱纸团。
“是谁要故地重游,又是谁要怀念旧情?你也不看看你心心念念的都是什么鬼见愁的破地方!就算你道侣开虚空也不见得比我用的好,没把你们传鬼域都得大恩大德感恩我!”
红晕一丝一丝笼罩脸颊,离妄坐在低案边缘,扬着一张通红的脸照他说话的腔调反驳:“那也不知道谁的虚空术跟千层白豆腐一样断一节连一节,你去酒楼当个厨子也比你做修士有前途。”
她抚平心头的烦闷,冷下声音来默道:“咒术不行就少赖地点不好,就事论事更不许扯我道侣。”
“你又护短上了?我怎么以前没看出你是这么一个见色忘友的人。”徐知羽仰起头呵一下气笑了:“能过过,不能过早点割席散伙,省得大家每年再从天南地北聚头费时间。”
离妄气昏头十分爽利道:“好啊,我没意见。”
徐知羽:“我也没。”
弱水前,薛宿声用烟术探到的有三个人,而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还有一个藏在红柱后一言不发,好似陷入根本不能倾向任意一方的沉默中。
“我……”灯光葳蕤,温栖徵垂下的桃花眼恍然间抬起,顷刻间收复他们焦灼的目光。
他单按这手肘处,衣料的颜色隐隐加深,也不是他在犹豫与为难。
话停在嗓子眼,转而变了风气,将表明态度变成化干泊为玉帛的调节话。
他背弯靠在红柱上,欲开口时,身体缓缓朝上拔了拔,就被一只厚大的手掌按下。
“兄台若觉得为难可暂且不说,若要为了偏袒一方而伤了和气,以后就要为所言弥补更多。”
温栖徵侧头一看,方为他解围的男子眉眼弯下,以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望向所有人。
云纹墨鹤点缀敞开的外衣,夜深露重,里面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挡去夜寒。眼见他走到第三人中央,眉眼里不减笑意,越是亲和,越是难琢磨清楚,光站在原地,便让人拨开纷扰,定神在他一人身上。
只道他周身灵力未曾外泄,打眼一看,是位亲和的长者——薛宿声。
温栖徵摇头,已知他的身份还像不知情的样子镇定自若地温声道:“我并非偏向于谁。”
他习以为常继续淡道:“他们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今夜月落,白昼日升,此事就会翻篇。”
薛宿声来得极巧,刚好撞上年轻人年轻气盛,剑拔弩张的一幕。他不知从何解释,心头边理边慢吞吞张口:“啊,这样啊,果真年轻人的感情就需要点小吵小闹来打磨,我年岁虚高,融不进这项风气,倒是白挂心了。”
温栖徵闻言垂眸,合乎礼仪地低声说:“事出有因,让您见笑了。”
他继续明知故问:“天色已晚,先生一路风尘仆仆,难道也是来怀旧?”
闻声,离妄与徐知羽纷纷看向薛宿声。
离妄:“先生也与这所画庵有瓜葛吗?”
薛宿声笑着摆手,眼角是带笑的,但声音没有:“并非如此。近来家中与两家外人断了一项生意,白日外人内讧牵涉本家,我来,是来清理那些成年旧账。”
薛宿声打着谜语说话,将白日北极不见九遥殿与巫越的隐秘托了出来。
不过,他这一言的信息补充离妄的预想,北极无人镇守是因九遥殿与巫越再起纷执,薛宿声此行目的与徐知羽想的相差不大。
但他有意无意将目的说了出来,懂的人自会知情他指的什么,不懂的只会想这是别人家事,难为情地不做理会。
虽说他们已经戴面具掩盖鬼气,但薛宿声狭长的眼型像砌了刀锋,寒意透过红衣像海浪拂过肌肤,离妄顿时起了一身疹子,又很快淡去。
他已有明确的目标,却不动手。
还是说,他也在试探?或是他假意缓和,要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消息?
比如北极封印消失前,他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薛宿声有了不得不收手的理由,此时,离妄笃定,他们的胜算有了五分。
离妄没有接着追问下去,反倒懵懂低头听着薛宿声绕有兴趣地问:“这座画庵上了些年岁,昔日天工打造的鬼神图色彩华丽,每幅壁画倾入前人呕心沥血,方成就这所画庵鬼神庙的称谓。如今,尔等所见,皆已回归尘土,偶然听闻诸位的争论,想来,这座画庵肯定有什么特殊之处才令你们挂记?”
仰视,平视,垂眸。
离妄看着跳跃的影子逐渐走到跟前,薛宿声欲说的话含在口中,他缓缓伸出手,五指覆盖狐眼。
“不妨几位摘下面具好好与我分说一番。”
语气不是商量,是陈诉,更是命令。
离妄藏在狐狸傩面下的杏眼兀自扩大,是形貌,唯独不见神貌的惊恐。她像正常人别脸想要挣脱,在动作微微实施的一瞬,滔天的灵压从头顶灌下,四角烛火如海中浮木摇曳不定,灵压不容得烛火熄灭,也不允许离妄避让半分。
声音携凛冬霜雪从头顶落下,火影掠过,薛宿声的手已经覆在离妄狐面上,一只手罩住离妄整个脸蛋。
他终于坐不住了。
“非人非妖非鬼,你们自诩说说,六道之中你们走的哪条道?”
手腹掐入狐面,像折了一张白纸发出脆响。那手中褶皱成一团的脸还在发出干涸钝停的声音:“先生阅历无数,不妨猜猜看,我们的道正邪否。”
话语如针落地,烛火像风旗猎猎鼓动,掠过薛宿声笑意收尽的侧脸。
他疑声道:“纸傀?”
另一处,暗林启奏出落叶不断被碾压折断的嘈杂声。三个身姿敏捷的身影,分秒必争窜梭在繁密错乱的暗林中。
“他发现了,把神魂收回来吧。”
听到离妄开口,徐知羽一收回神魂,就发觉自己的纸傀飘飘然薄如白纸,被人踩到地上。
汗水从下巴落下,被翩然的衣袍带去。
他庆幸道:“还得是你想出点睛术化傀这招避开薛宿声,不然叫我们一出去对上,得被他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在当场。”
离妄摇头,沉重道:“避不开。”
“啊,我们这出不是拖延时间吗?怎么就……”
熟悉的灵力再次如海潮涌来,树叶哗然飘零,盖不住冷剑出鞘迎锋的割裂声,这让徐知羽吞着口水含下未说尽的话语,紧张的的心跳声接踵而至。他刹步扭头看着离妄手中的弓箭凝化出剑影,与温栖徵剑光相抵形成十字,挡下从天空拨下的一缕烟术。
黑云卷舒,薛宿声玉冠被姣姣掩面的明月照得冰寒发凉,他骨节分明的双指并合抬起灯烛底端,油蜡成灰,灯芯已尽,带有余温的白烟不绝于缕,像丝绸流畅得倾泻而下。
他眼眉漠然,对着离妄道:“我不欲猜你所行之道,但你们出自鬼域内圈,便不得放你们离去。”
凛然的道术与灵气绞合成不断落下的鞭骨,横腰如刀口摧残离离妄最近的高树,所到之处,葱葱郁郁的茂林无不深陷一道裂缝,而且脚底基石无序崩塌,若非灵罩抵下一部分力量,离妄也会如被摧残的惨木一般,面目全非。
“咳!”徐知羽先受不住头顶的压力,双手扶住膝盖弯下腰。
离妄额心处神魂的印记金光流转,闪烁不灭,她脚底流走的灵气如水波涟漪,吞噬小水波后扩大自身,逐渐以轻和温润的姿态形成不可忽视的一道惊涛,水声奔流不息,在不断的冲击下包围众人。
沉闷如钟声灌耳的打击声缓缓有了声嘶力竭之势,可温栖徵知道这是离妄强行从消逝的时间里偷取下片刻平静。
离妄扶起徐知羽,让他先缓缓,接着侧过身,明确朝一人走去。
眼眸里,宽大的衣袖鼓动,青丝凌乱遮挡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徐徐走进,招呼他低头。
青鬼张扬可怖的面容就在一声令下,不透露半分拒绝,缓缓低垂,而温栖徵转动眼珠,桃花眼目不转侧看离妄脖子因为仰起紧绷血管,她似乎有些艰难,他的身体随心而动,弯下来。
离妄的呼吸声近在咫尺,轻的,浅的。
温热的气息先喷薄到冰凉的面具上,接着吹凉飘散在风中。声音有藏着搅动人心的惑术,令温栖徵心跳骤停一瞬。
“抱歉,纸人不能代表我的心意。五分胜算里,只包括你我。我没告诉徐知羽,不想让他以为是被落下的那一个。”
“我知道,我不怪你,可你若想一人对阵薛宿声,我……”温栖徵手指微微抓住离妄衣袖的尾巴,他半张嘴唇,寒风穿入温暖的口腔,它翕动补道:“我难以接受。”
声音低且细,离妄的声线在道出以下的话语终有不可抑制地起伏:“你我二人合力,才能为自己拼出生机,可谁来为徐知羽搏?终归,他是被我们带出来,我想不到,除你我以外,还能有谁去做这个人。”
温栖徵不假思索道:“那你带徐知羽走。”
我留下。
离妄与温栖徵意见不和,在生前交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被感情冲昏头脑,说服不了面前的人,唯有理智引导出不得不选择的,唯一正确的决策。
“弱水前,你已经替我挡一次。你和徐知羽都有伤在身,我们之中,总要有人暂时止步断后,若你对徐知羽心怀内疚,这一次,便偿干净,带他先走,也让我把你的人情慢慢还清。”
“偿尽?还清?”一缕墨发从后垂到身前,温栖徵冷声嗫嚅这两个带有恩怨意义的词语,他被离妄用此再不敢接近她半分,他抬起头,声音与胸腔共振:“这样就足够了吗?”
离妄几乎放下强硬的态度相求,用最没有尖刺的话打碎温栖徵如磐石般不肯回转的心意:“温栖徵,你就当听我一回,好不好?”
温栖徵眼尾泛红,用傩面遮挡他的难堪。
除了公事,他哪回没听她。
浅色的唇齿流露出一丝气音,轻呵之间他几乎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置,他问道,这算什么。
偌大的身影进一步罩过离妄,额前碎发垂落,离妄没有回答,她抬起头,望向被发丝遮掩住的桃花眼,眼波在黑暗里挣扎地波动着,泛起一层层珠光,替他控诉:“你用愧疚要挟时,可曾想到把我置于何地?”
我怎么办……离妄我怎么办……
可他分明最想说的,偏偏在此时卡在喉咙里,稀薄的空气仿佛难以跟上他的呼吸,酸涩与剧痛涌入狭窄的心室,他疼到说不出口。
离妄再次说了声抱歉。
没等到她明确的回应,很快胸膛被人推了一把,离妄从来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水流缓缓干涸,滔天的鞭笞声重新放大,温栖徵再怎样被情感所缚,但清晰的理性告诉他:离妄是对的。
徐知羽被他揽住,头也不回朝隐名骸疾步跑出。而离妄终于收神,望向高空。
……
暗林再次闪烁漆黑的人影,月色照下,才见他们的青亮的颜色,一个取自高悬寒天的白月,另一个取自千岁万岁不老的青山。
徐知羽头脑发昏,眼睛被黑暗笼罩不过少许,不知道离妄与好兄弟说了什么,莫名被他逮住后领带走,那薛宿声迟迟未追来,离妄也没跟在身后。
他顿时有了不好的念头:“离小妄呢?”
青丝被吹散在疾风,傩面下,温栖徵神色如青鬼一般漠然,或许又是比徐知羽先接受这样的事实:“她留下来对阵薛宿声,我带你先去隐名骸寻找宿主掩盖鬼气。”
“我们都走了,谁来帮离小妄?”
温栖徵不作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谁能与离妄并肩。
转眼他们立在腐臭阴气交织的巨型骨架下,巨兽的骸骨被岁月磨练成玄色,却妖气萦绕,永远不会被秽土吞噬。
成堆无名无姓的人在阖眼前被迫被丢到此处长眠。
一眼望去,满目疮痍。
徐知羽不再有动作,握紧拳头低声道:“我成累赘了是么?所以离妄必须要留下来拦住圣者。是谁做的决定,是你还是离妄?”
他看着缓缓转过来的身影,在纷乱的风声里影影绰绰。玄青巫越形制的衣袍翻撅,衣袖极大,翻开出骨节明晰的手指。
温栖徵摇头:“徐知羽,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不是为了保全,是为了求生。
徐知羽不可相信地深呼一口气。
一语话落,消散已久的疏离再次如断不开的丝线铺满温栖徵整个人,他定神在骸口三具以圆心倒下的尺身前,他说了声“惊扰诸位”,便没有耐心推着徐知羽步入引魂阵中。
徐知羽拳头凝着灵力砸向阻隔他的屏障,脚尖处,红线如几百条游蛇纷纷蜿蜒爬入他与一具覆面的尸体,他喊道:“温兄你怎么可以同意!你怎么能让离妄单独面对圣者!你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不同意怎么办,离妄求着他他能视而不见,离妄做出最理智的选择,他能感情用事就此推翻?
这样的心念再次朝温栖徵聚拢,像几百只双臂怀抱宽肩窄腰,似要把他拖到黑暗里。
“离妄自始至终说的都是谎言。”他顿了顿,起印的手势未曾停歇,逐渐急躁地加快引魂阵阵成。
低哀的声音与鬼嚎共舞。
徐知羽听到:“她根本没想过与我们共进退。”
红线在中心打圈,徐知羽半数魂魄被红线与尸身相融,“即便如此,你当真狠的下心,丢下离妄一个人?”
温栖徵扯出一丝苦笑来。
徐知羽暴起:“离妄瞎了眼认你做道侣!”
厚重的衣服罩在温栖徵身上,没有沉闷感,倒不说像隽秀雪花破碎,整个人像独身站在风雪悬崖,来人推一把便能讲他推下无底深渊。
他以平静的声线说出能颠覆徐知羽认知的事实来。
“我和离妄已经解契了。”
“我不是她的道侣。”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立场再去干涉她的决意。
徐知羽如被雷劈僵住,在鬼域他们的感情还分外让人眼红,怎么出鬼域就解契了。
不可能!
“天下没有后悔药,天下也只有一个离妄,你若是能接受她就此消散……”他没说完,红线翻滚成蚕,他的魂魄回归实实在在的身体,暂且消停。
温栖徵扫过一眼安静的人,察觉到薛宿声压制空间术的灵压消失,压低眉梢,撕出虚空甬道。
一盏茶,能解决太多的事情——
……
薛宿声表情松动,惊讶地看着留下来的人:“一个就一个吧。说,谁在鬼域与你们里应外合中停封印,东极九遥殿与巫越高位身死,是不是也有你们的手笔?”
离妄收敛神色,他虽辞呈,仍在关注两方的行动,可她疑惑的是,即为当年封印之人之一,他怎么也没丝毫头绪,这代表薛宿声没有参与此事吗?
更加明确的消息,她已经知道鬼域北极封印消失与东极封印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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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绝非偶然,北极封印有人相助,就不知道是不是和东极是一批人。
他们大费周章短暂中停封印,肯定想放出某人。
徐知羽之前说过弱水前与他交谈的怨鬼,实力不低,也在圣者阶。若真是恶鬼两方联合未必能吃下这个硬骨头。
天下圣者寥寥无几,但古往今来却不能胜数。
他们的目的会是那个人吗?这一点还需考量。
好在薛宿声并没把他们当做怨鬼。
烟术再次降下,象征薛宿声耐心将尽。
离妄诚恳回道:“先生修为盖世,先生都查不清的要我一个不知情的人又怎么知道。”
“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不知情,打碎骨头就清楚了。”
离妄侧身不与他正面对抗,她跳入树林的阴翳中,犹如狡狐,几番拉扯下在回咬一口,“刑狱严刑逼供出的尚且真假参半,且不说先生无凭无据诬陷于我,凭什么就认定我与先生口中那群人是一伙人!”
薛宿声被她消磨得冷下眼神,双指立在胸口,四周草木朝他朝拜,送出澎湃的风声。
“若真有冤,就说给苍天去吧。”
不对,薛宿声这个千年老怪活了这么久,怎么越活越糊涂。
她百口莫辩,好歹薛宿声在冬莞奖惩分明的名声在外,她不信薛宿声当真会是非不分降罪下来。
难不成他已经有线索,知道北极那群人为她而来?
此招逼供,审的不是她,是那群人。
他们也在附近。
但困扰的是,她怎么会是那群人的目标,他们会为她出手吗?
离妄混乱地摆了摆头,已经竭尽全力让薛宿声收纳暗林所有的灵力,在他抬手引导烟术准备蓄势一击时,离妄就可以撕开虚空逃走。
她打不定薛宿声未来的意思,与其举棋不定,不如走一道险棋,虽然凶险,但离妄必须要走。
此时,黑暗像有实体一样晃动,近看才知不是惊鸟,是人影!
金属面具遮面,身型有男有女,来者七人。
暗林突然蹦出与离妄方向相背的一群人,让薛宿声短暂化停顿。
离妄想都不想,本能求生抓住他灵力似死水微澜的一秒,消失在眼前。
一缕烟反映过来追随,宛如吃鼠的蛇,准确迅速,一击咬中离妄双腿,让她整个人扑倒大洼的水泊里。
水花绽开,溅到她脖颈、裙子上,手掌被不平凸起的石粒磨破,在抬起来,已是血痕深浅不一,血肉迷糊的模样。
离妄回头将淡去夜蓝的天色收入眼底,高耸的密林远远观去与天齐平,没有黑云游动,也没有枝叶垂地,它回到属于自己的平静中,这都归因于薛宿声的灵力消失了。
远方,有道虚空在她眼前开启,离妄双腿失去知觉,她紧盯那道比夜色还深的黑暗,手中长剑不安地敲打水泊并发出警告似的低鸣。
脚步踏出时,幽火引路,他没有影子。
有幽火为他照亮前行的石子路,定神处,他明显颤了一下。
“徐知羽怎么样了?”离妄仰望着来人,放下紧绷的神经,不假思索询问道。
“他魂魄归体,暂无危险。”一双桃花眼垂下,温栖徵走到她跟前蹲下,不管他们今时今日是何种身份与立场,握住她的手腕,声音宛如刚刚哭过一般低哑:“哪里伤了?”
离妄扫过一眼手腕,她担心他极端,要把灵力全送到她体内,笑着回答:“腿暂时失去知觉了,不过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人没事。”
她欲脱手,只见温栖徵视线游走过她的双腿又被这一举动惊扰,回神正视她。桃花眼不悦地压低,将眼底的猩红拨入浓郁的暗色中。
离妄被这道目光盯着乖巧起来,打着哈哈道:“圣者留情啦,我休息几天就好。不过我不能爬着去隐名骸吧,你觉得呢?”
“你这么厉害,断手断脚爬也能爬到隐名骸。”
离妄咬牙切齿:“你说话愈发太尖锐了哈。”
温栖徵虽这么说着,自己却背过身将离妄的手臂绕道他颈下盘桓。他不曾用劲托起离妄的双腿,女子倦怠的声音徘徊在头顶:“别开虚空了,背我走走吧。”
起伏的胸脯与后背相贴,那颗心脏归顺在另一处疲惫的心跳中,在脱离生死一线下稳重有序地共鸣。
他道:“好。”
离妄看着他走向微微放亮的鱼肚白,他的脚印被抛弃在另一半湛蓝里,随水迹干涸,蒸发在空气中。
她双手向前展开,松散地交错在他胸膛处,她的食指仍不老实点在他心口叩问:“我没想过你会回来找我。我生前欠你太多,你应当抓住这次机会对我避之不及。”
“欠债还钱,哪有债主主动避开道理。”
离妄着急道:“我不是那种欠——”
温栖徵低头看着脚尖总是落下在微弱的曙光后,淡道:“我知道,敲骨吸髓,不如金玉来得无情无痛。”
离妄更着急了,“哪你何苦装瞎心眼!”
你又何为要回来。
“……妄妄。”
她听着他低唤了声,她总是不说明白,但他似乎总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即使知道这是离妄说反话,心里却叫嚣温栖徵给出她满意的答复。
他还是继续说道:“你从没有把我放在你的计划中,也从没想过与我共进退,我虽说不怪你,但芥蒂是真的。”
那句话一直如心魔,在他躯壳内滋生,势有火势汹汹,焚黑根深之处。
心魔不休,伤口溃烂败坏,焉能痊愈。
温栖徵被折磨得地口不遮拦:“你甚至、又丢下我。”
一糊涂,脑子不清醒把徐知羽告诫他天下没有后悔药的事情也说了个遍,他紧随那道声音,声线不成直线:“离妄,我害怕……”
或许是他翻涌的情绪太过猛烈,离妄一点防备都没有,想起来建起心墙时无济于事,她已招架不住。
“我想冒险得到更多的消息,做下决定后也是我一人要承担所有风险。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见到与北极封印消失相关的人啦,虽然一面很仓促,但与薛宿声一定有不可说的关联,圣者才收了威压。之后,你回巫越,我回九遥殿……”
温栖徵步子随着她最后一句话骤然变缓,她反映过来说了不太适宜的话,话锋一转:“温栖徵,与你重逢多日,我发誓我没有那样想过。”
他随口替她补严谨话术:“嗯,又是真心实意。”
“……”见招不管用,离妄彻底焉气哑声了,她低头看向他宽而薄的肩膀,微微张口。
温栖徵偏头瞥见离妄脱去傩面,咧着虎牙,埋头朝肩膀咬去,以为她受鬼气作用,想着离妄不要啃别人怎么都行。
可他发现,即使是几层衣绸挨了前锋的力劲,衣料在鬼牙下也是脆弱之物,她不可能咬得如此轻。
一双没有遮挡的杏眼圆溜溜与他视线相对,眼眶打转水光,不知何时,碎光突兀跳入在她眸中,柔和的如缓缓隐入天幕的零星。
“你可曾记得,我之前说纸人不能代表我的心意?”
温栖徵嗯了声承认。
“现在,我将我的心意许诺给你,你感受到了吗?”
温栖徵停下来缄默,那双桃花眼被血丝爬满,也不透露一点疲惫,无邪地朝离妄眨了眨。
在鬼域,离妄凭这双眼睛认出温栖徵。
离妄太懂这双眼睛,被它这样盯着,犹如窥神本相徐徐诱导她看清楚、说通透,不可以有半分隐瞒。
她哎呀地将额头也抵在刚刚白齿落下的地方,含糊道:“它、它说,它说……”
温栖徵打量离妄耳根红透,她的声音软成包在糖葫芦外层的糖纸:“要见的……一定会再次相逢的,它真心实意,真的不能再真的不骗人。”
话音洒落在旭阳升起时,霞光万道,和风吹动心幡回鸣,温栖徵笑着嗯了声,回首处场景豁然开朗,他们已然步入黎明。
8. 偿愿人
离妄重新戴好面具,顺便趴在温栖徵背上,捂嘴打个哈切,眼皮沉沉,嗅着熟悉的气息歪头睡过去。
连续很多日没好好阖眼过,再精神力顽强的人也会被消耗得脸色不成人样,像离妄再遇上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危机,迟早哪天要被熬死。
她睡得很浅,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好。心里的事情太多太沉,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搁谁都睡不好。
温栖徵发现身后的人睡着了,心里说不上来是该担心还是该疑惑。离妄心态好到非比寻常,是给她无害的错觉太多了吗才会令她能爬在自己身上睡着,怎么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还是说,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兀地,温栖徵不想接着思付下去,转而想到自己,后知后觉懊恼他对离妄戒断反应时间也需要太久了,一边说着要对离妄清醒一点,一边又不肯尝受被扔下后的滋味。
眼见隐名骸近在咫尺,温栖徵不轻不重喊她一声,他想如果离妄醒不过来,大不了他们掩盖鬼气后将她扔冬莞,他回巫越暗查内鬼,这足以让他没心情、没时间在去想他与离妄这段被单方面终止的感情。
没想到离妄醒来了,她懵着睡眼扫过他,接着扫过冷脸把玩玉佩的徐知羽,后者剜了她一眼,嘴角发出巨响的冷哼声。
这时,离妄能明显感到温栖徵按在腿下冰冷的手温,休息后,她精神好了不少,低声要他放她下来,自己蹦到徐知羽面前,悻悻道:“徐大少主,谁让你冷着脸啦?”
徐知羽撩开眼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看来是我咯。”离妄颔首,“你生气是因为担心我吗?”
徐知羽话到嘴边的是啊被他故意说成:“我是担心自己,你要是因我出事,我会晚上愧疚到睡不好觉。”
“哦,可我没事。”离妄笑着说:“徐大少主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徐知羽别过脸,冷不丁接道:“为了本少主的睡眠,你可要好好保护自己。”
离妄连说好字答应好徐知羽,这事就翻篇了,她慢慢察觉徐知羽揭开傩面,顶着的脸仍是他自己的,除了脸色苍白外,并无二致,但穿着上换成粗布织就的画师圆领宽袍,双袖被肩头处黑带挽出硬挺有型的皱褶,从而露出手臂。
徐知羽再次撩开一角眼尾,看到她日有所思托着下巴,说:“我脸上没脏东西嗷。”
“是没有,但我觉得怪怪的。”离妄又离他近些,衡量她头顶到徐知羽头顶的距离,温吞道:“徐知羽,你是不是,长高了?”
徐知羽眼皮抽搐下,“要是死人还能自己长高,我真要被体医家那帮冰山脸拉走做人形标本。”
离妄听着笑了笑,他又诚恳道:“这不是我的身体,它属于一位无名无姓的好心人。”
“嗷,还是样貌一模一样的好心人,他不会是你哪个流落在外的亲兄弟吧?”
“徐家最后一脉只有一条,我哪来什么流落在外的亲兄弟。”
离妄干巴地眨了眨眼,“可是真的很像,你自己找的?”
徐知羽摇头,抬起下巴指引离妄往回看,一点也没添油加醋陈诉她未能亲眼目睹的事实:“你道侣把我按里面的。”
离妄哦了一声,随意丢下一句:“以后别这么说了,我们很久之前就解契了。”
一语话落,独留徐知羽风中凌乱。
离妄刚想用意念搜寻契合度高的宿主时,有人站在她身边,淡道:“不用找,都在一起。”
整座隐名骸,满足条件的宿主都在这里了。
她才去寻着温栖徵垂眸方向看去,神色一下凝重起来。
眼下,小小的躯体被精简交领红裙覆盖,女子用月牙簪盘出两个低在耳边的丸子,头发太长遮住了半张脸,但仍看出她清秀的模样。
离妄手指点了点腰间,诚心地说:“看来哥哥过得不好……”
温栖徵:“?”
身为一个月前才见过九遥殿风风光光的小殿主的人,不免疑惑,他听着站在前面的人叹惆怅地叹息一声,声音中充满忧郁:“他穷得连给我买个棺材都买不起。”
“……”
温栖徵看着离妄蹲在地上黯然神伤的样子,忽然觉得好笑,松口气揭示道:“你现在很干净地躺在九遥殿,放心吧,她不是你。”
离妄又以不要再安慰的眼神凝视他:“除了我的原身,没有人与我契合度能分毫不差的重合,她就是我。”
温栖徵指道:“契合度确实存疑,但离妄你看她耳后,她真的不是你。”
这具尸身并非规正躺下,反而侧脸望着另一具穿着黑色素衣的男尸,离妄视线掠过她右耳后干净的皮肤,同时指腹按着自己的被右耳遮挡处的脖颈。
凸起细小的疤痕随年龄增长也没有淡去,每回碰到,总会勾起一些不算美好的记忆——教堂大长老的戒尺。
这疤痕跟着离妄长大,如今,不经意想起的痕迹偏偏成为验证她身份的铁证。
“这确实不是我。”
离妄没之前伤心了,她翻开剩下一具长发竖起的男尸。
她承认世上遇到两人相像的人不足为奇,抑或是她今天太过幸运,一同遇上与自己,徐知羽,还有温栖徵长的别无二致的陌生人。
他的长相跟用温栖徵的脸拓出的模子一样,都长得青隽好看极了,但亲近的人只看了他左眼下一眼,就敢肯定道:“他也不是你。”
离妄心里感慨,她果然还是喜欢温栖徵左眼下的痣,特别是亲眼看见他哭的时候......
她特别嘱咐:“可以开始引魂咒了,但是你不能把我按里面。”
想起徐知羽的遭遇,温栖徵动作也太粗暴了。
温栖徵轻轻啊了声,脸上挂出“我怎么敢”的委屈,微微颔首,走到她身旁。他单手结印,于此时低头朝宿主温声许下未来将其归乡安葬的誓言,声音温柔、敬重。
离妄收起神色,默许下同样的承诺。
两团红线似红尘纷纷扰扰的缘分牵引他们走向宿主,离妄与温栖徵附身后再次睁眼,便察觉尾椎骨的位置上有什么要从皮肉里发芽生长。
隐隐,缓慢,割肉穿透每一条血管的纹路却在下一瞬全面爆发,熟悉的疼痛引得离妄收不住声地叫了一声,有人在这时抱住她,并果断舍弃原身割腕喂血,抬眼,她被一双桃花眼担忧地注视着。
薄汗浮在他的额头上,温栖徵好像也很疼地抿着浅薄的下唇,缓缓从强痛中抽离,吐出话:“好受点了吗?”
离妄顿了顿,然后点头退了出来,她侧头去看被温栖徵抛下的尸体,震惊地缩了下。
她以前看不到自己身后的纹路,现在借着别人看清楚了,还真是爬满后后颈,狰狞可怖。
徐知羽刚想抬起拍在离妄背上的手被他立即收回,怯声道:“离小妄,温兄,瞧着人不让你们附体的凶样,要不你们换个人吧?”
离妄气息不平地回道:“他们与我们完美的契合度就代表他们没有拒绝我们。”
温栖徵点头,“契合度太低,承受不住我与离妄的修为,而他们,诡异地有些太高了,我没看错的话,徐知羽,你的原身也是这个问题。”
徐知羽:“你们这样一说我还真想起宿主与我契合时,没遭受一点排斥,但我醒来也没有像你和离妄这样后颈爬满这些奇怪的纹路啊。”
温栖徵盯着离妄后颈慢慢消退的纹路,眼底的郁色逐渐加深,抵住牙关说出两字:“偿愿。”
——生死级的锲约咒。
施术者供出肉身,用愿虫维系契约,以交合魂魄强制鬼魂完成心中夙愿。但往往施术者不会供出自己的肉身,便残害其他人。偿愿曾在青州风靡一时,不少修士为此堕魔,因此被各大世家宗门列为禁术。
徐知羽顿时不想换人的建议,因为此时已经为时太晚,锲约即成,还不了。
他喉咙发紧,“也就是说,你们附身刹那,就与他们达成某种契约,契约内容是什么,好办吗?”
“要看发咒人有什么执念了。”
闻声,温栖徵严肃地压低眼睛,徐知羽循声看向离妄,她推着温栖徵回到那具身体,问:“感受到那道意识了吗?”
宿主残留的意识侵入记忆,那些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像碎片一样倾覆——
“阿母,巫绛大人为九遥殿圣女殉情,他要圣女就不要巫越了吗?”
“不要乱说,也不要诋毁每个人的感情。巫越山神受恩巫绛百年,山神会感恩这份情意,代替巫绛继续守护巫越,直到下一个能护佑巫越福泽的巫绛出现。”
随后,这对巫越母女融入鲜亮的巫越人民里,他们十指相扣,星眸倒映随山关引燃的魂灯,千灯祈福,照亮腾越升起的晚雾。
巫越人民低头吟唱晦涩的歌谣,声音悠转空灵。
歌声淡去,唯有道低哑的声音死磕着求真:“死人的恩情是永远保护不了巫越,唯有活着的人才能担起我们所有的期翼。”
话音引得山关灯火愈燃愈烈,画面一转,火星子点燃长沓卷轴,长条火舌卷食千余条严谨庄肃的条约,烈火滚热燎到巫越猎鬼师眼皮子上,豁然将每一个人复杂的神色收尽。
宿主的视角最终注重飘在为首人指甲按到发白发青的一叠铁书上,自下看去,“约战书”三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三字即出,必然带血。
“三日后,东莞外城一战,我们若应了,和约可就成不了了。”
“九遥殿不需要和约,那么我们巫越也不会舔着脸认下这份和约。既然他们要斗,巫越便奉陪到底。”
后来,记忆似水墨淡开,他们的宿主一同倒在黑鸦长鸣的灰色天空下,无人知晓地死在了隐名骸。
熟悉的故土撬动亮光划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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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最后,再随火星泯灭一同暗下。
徐知羽看着清醒的两人,像只小山雀叽叽喳喳:“怎么样怎么样,好办吗?”
温栖徵摇头:“不好办,识海贮存的记忆被严重破坏了,无法确定他们是被谁下的咒。”
“九遥殿和巫越都快打起来了,我看到我的宿主偷偷从队里溜走,跑去和你的宿主在隐名骸见面,记忆都终止了。”离妄单手指抵住太阳穴,表情十分苦恼,她思索道:“我们三人一开始就躺在一起吗?”
徐知羽嘴比脑子快回答:“对,都在骸口。”
“那就怪了,我的记忆里没有你,或许我还没看到。”离妄抬起眼,“要说有人有意为之,为什么只有我和温栖徵中了偿愿,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大可不必大费周章,供出另一具身体,他摆出三人,不就是为了招三个魂魄吗?”
回想起刚到隐名骸的一幕,三人个板板正正,躺成一圈,表情宛如寿终正寝般安详。且不说长的一样,接着成为他们三人唯一契合的宿主就让他们没得选。
他们附身在被人提前准备出的身体,想想都细思极恐。
徐知羽手臂鸡皮疙瘩骤然爆开,颤颤巍巍鸣不平:“死了还能被人觊觎,鬼魂的命也太苦了。”
他们是否是自愿还是被迫尚未可知,唯一清晰的是离妄与温栖徵的宿主脱离师门,是主动来隐名骸,他的宿主是怎么到隐名骸的呢?
若是他辛辛苦苦找到契合度最高的魂魄,他还能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但偏偏三人躺在一起,徐知羽虽说是三人中最自在的鬼魂,但面对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他还是不愿相信的。
温栖徵打断说:“现在最首要的是适应宿主身份重返人间。”
“你我宿主都是猎鬼师,那我们去圆楼,徐知羽——”离妄定在徐知羽迷茫的脸上,视线缓缓朝下,落在他腰间玉佩上,她抬手指了指:“呀!这不是薛家的过门玉吗!”
……
时值初冬,冬莞在青州北方,率先降下初雪。东莞外城内城被四味的烟火气温热包裹,让初雪未落到地面就消融了。
步到内城,灰色石砖被海棠花铺满,一座圆形高楼赫然从繁荣低矮的商市拔地而起,长栏分化错落的隔间与小阁楼,同时从窗棂引出一条观景台,抬首处能迎上满天落红。
随着走近,仿佛直通的通路被巍峨形体的压迫得弯曲窄小,抗拒外人的光束无声荡漾开,叫一里之内无其余黄瓦红墙,行人车马包圆规避。
这就是离妄所说的圆楼,王城十五城,青州百郡,都有圆楼的身影,它为弱水鬼蜮存在。
弱水鬼蜮存在时间无法追溯,传言自天地初开,生机迸现那刻,弱水从地壳沽出,以墨染黑大地。每到人间因战乱、灾祸或人祸饿殍遍野,伏尸百万时,存在鬼蜮上千年的封印便会松动,怨鬼成群结队攻打企图打开封印,像凶兽饕鬄汲取活人生气。
圆楼行监察镇守之职,不随朝代更替,战霍波及而改变,只要鬼域一日未平,它便一直坐落人间各地,屹立不倒。
它是猎鬼师游行人间的安身之所,也是消息汇聚中心。它拒绝四方来客,只接受猎鬼师与清州有旨在身的重要官员。如是真有急事要入内,必须先有两方准可。
徐知羽跟着离妄与温栖徵一路走来,未等到晌午,先被一路七嘴八舌的八卦垫饱。
比如九遥殿与巫越不睦,就要骂到巫越刚死的巫绛心思歹毒,不知廉耻。自己埋入泥潭,也看不得别人纤尘不染,以情虫这种卑劣的手段,强迫九遥殿殿主亲妹妹跌落云巅。
都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偏偏有人非要掰开亲口尝了才肯罢休。
还说是心上人,被自己的道侣一箭射穿心口岂不是正正经经,板上钉钉的“心上人”么。
这不,被自己“心上人”一箭射穿后,又惹得人用血契写下和约最后一条,指名道姓的——与巫越温栖徵生死不见。
可惜,圣女就是无辜受到殃及的可怜人,他温栖徵不顾旧情,篡改巫越封印大阵要与圣女清算旧账,算当年被弃被杀之仇,圣女死后,他还要等头七打魂幡那日,一身血衣打上九遥殿亲眼看看圣女真死假死,玷污圣女灵堂,扰得圣女不得归宿。
你说,这好端端的圣女怎么惹了这样狠厉没心的丧家之犬……
身处局中九遥殿的猎鬼师比说书先生说得还要愤懑不平,而巫越的猎鬼师埋头吃面喝汤,仿佛置之事外,别说帮着吵了,连一句反驳话都像违心之论,跟着汤面噎入肚子里嚼烂咬碎,成为陈芝麻烂谷子不值一提的小事。
所有刻薄尖酸的名声都让他这位好兄弟占完了,他们每说一句,徐知羽抬起眉毛,回头打量一下温栖徵和离妄。
昔日被周围朋友称赞为天生一对的模范道侣,在他死后百年闹掰成人尽皆知的怨侣。
可从前,人人都认为他们会相守到生命尽头。
9. 让尘缘铃为人间一响再响的人,他怎么会不喜……
徐知羽跟离妄在人间游历的第一年,常常因他的一张不讨好的嘴遭到怨鬼单方面追杀暴揍。他和离妄的挑衅在怨鬼圈出名的有名,没有哪只怨鬼能受得了两个比自己还弱的猎鬼师一边跟自己玩游击战,一边嘴碎说自己以大欺小。
他们时常东躲西藏,一会儿人在王城西边,一会儿跑到王城东边。虽然修行很苦,离妄常以小不忍而乱大谋安慰,他们也并非毫无收获,比如徐知羽境界破了丹心阶,纸人点睛术法在他日思夜想上调换术阵走势,他能更快更准一笔不错。再比如离妄终于有了心弓——荼蘼,荼蘼拉满,心弓会被像碎在海上的波光映射得透明,白色花瓣无论春夏秋冬盛开在阻碍箭矢前行的长风里。
徐知羽看了无数遍,但每次长弓拉满再回弹的景象都让他感到回味无穷。
这一年,他们的脚步行过荒芜的沙漠,走过倒映银河的归墟海,再到夜半灯息后,学累了就倒在藏书阁里入睡。
兜兜转转,一年将尽,他们该信守承诺,回冬莞见见薛家嫡女——薛白樱。
身为嫡女,薛白樱自幼继承薛家烟术的衣钵。薛家上下给她该有的尊重与自由,没人会敦促或是监测她烟术一道,像是放养她生长。但这一身份本就是一道铁律,让她走不出冬莞高墙。
徐知羽与离妄曾在冬莞捉鬼要了她的密令,她便要了他们一年后回到冬莞,将所见所闻都绘声绘色讲述给她听。
同是这一年除夕夜,离妄求了薛白樱的烟术:“阿樱,你们家烟术自出自引魂一脉,可以引导万里之外的鬼魂归家,如果反写术阵,是不是就能寻到万里之外的鬼?”
“原理上可以,但我没试过。”靠在门前的薛白樱晃动系发的发绳,手掌拍了拍价值昂贵的裙子,穿过一摞盛满青菜肉食的锅瓢盆碗,一手接走离妄手中肉馅快溢出的饺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她蹙起眉头,“反写术阵不用改阵,就能达到相反的效果,但它常常被用在生杀阵转换上,打的就是杀人一个措手不及,是各大世家深恶痛疾的旁门左道。薛家上至圣者下至刚摸到烟术门槛的外门子弟,从来都是按常理接单引魂,未曾想过主动找鬼,因为那样耗时耗力,不如鬼魂自己赶脚来得快。”
离妄眉宇间凝出川字,失望地啊了一声,举例道:“如果这个鬼是根木头,长脚了也不会自己找回来,哪岂不是你们烟术都召不回来?”
“你要找的是只木头鬼吗?”
离妄握拳到下巴上,沉思:“是也不是吧。”
反正此鬼非彼鬼。
薛白樱照她的样子一同握拳思考:“真是稀奇玩意,我之前都没见过长了脚的木头鬼。”
“阿樱,你想试试反写烟术吗?”离妄眼中的眸光不知是被窗棂外的烟花点亮,还是被自己心里的欲求引燃,熠熠生辉,她拽薛白樱的袖子,一口一口喊:“阿樱,你想见见这个木头鬼吗?”
薛白樱被说得心里动摇,她倒不是想见木头鬼,而是想反写烟术。在家中,她要装得温婉贤淑,行为得体,将烟术每一道阵痕,和她举止一样,规正地牢记在脑中。可真实的薛白樱,与离妄同色,他们一旦碰了打破常规的事,便对下一次揣满期待,做了就永远不会后悔,也绝不会让自己后悔。
让徐知羽毒嘴评判,薛白樱与离妄就是芝麻汤圆,白面黑心,怪不得混得到一起。
薛白樱不顾一手白粉,将离妄拉到桌下,食指抵在浅唇上:“嘘!”
“……”离妄心虚地瞥到后厨里的徐知羽,小声提醒:“阿樱,你这声也太响了点吧。”
究竟谁教薛白樱怎么嘘声的,简直……与众不同,非同凡响。
“徐知羽也是跟木头,我才不要带他玩。”
“那我也带回根木头怎么办,阿樱也不跟我玩?”
薛白樱摇头,“木头也分朽木和黄花梨,反正没有比徐知羽更木的木头了,我笃定。”
于是,两人悄悄用了反写的烟术,离妄拿着熄灭的烟花棒,临走时还是被徐知羽发现了,被狠狠追问干什么去。
离妄抓了件白色狐裘,撒腿就跑,欣喜的声音被她抛到身后,逐渐减弱:“徐知羽你晚点做饭,我要找一个胆小的木头鬼一起吃年夜饭!”
徐知羽砍肉的菜刀差点没拿稳:“跟谁一起吃年夜饭?”
薛白樱摸了摸鼻子,淡道:“木头鬼。”
等离妄归来,她手心牵着少年细长的手指,徐知羽在后厨与跳脱的的鲈鱼斗智斗勇,想着怎么把对方刮鳞剖腹,忙得不可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少年乌睫垂落,像伞骨收起,顷刻间,粒粒白雪被热气融化,雪水划泛红的皮肤时,青暗的眼眸一动不动,眼里只有离妄。
他随着离妄,宛如会动的雪人,抖落满身落雪。
徐知羽也没客气把刮鳞刀塞给人,拉着他就马不停蹄往后厨走:“温道友!来的好不如来的巧,你来得正好!走吧,刮鱼去。”
薛白樱在离妄耳边嘀咕:“这木头可真木头啊,让他做事半点不知道拒绝。”
她与这位突然到来的朋友相处后,心里用红笔把徐知羽木头第一名的名字划去,龙飞凤舞在污渍下写下温栖徵三个字,并备注:离妄的小狗。
除夕夜,烟花鸣响了整整一夜,温栖徵单手撑着下巴,靠在高栏上,望着人影撺掇五颜六色,吵着奔向烟火,他第一次没去管腰下作祟的金铃。
新春第一天,徐知羽惊讶的是,温栖徵竟然答应要和他们一起去游历,他像只蜜蜂,围着离妄问怎么做到的。
离妄:“天赋。”
离妄,温栖徵和徐知羽抓鬼赢赏金赚吃饭钱,日子过得精彩又滋润。
在第四年,出了一件徐知羽摆不定的大事——离妄单方面凶了温栖徵一顿,连夜将人赶回巫越去,而她自己不自量力下了归墟海的秘境!
归墟海是什么地方,归墟海秘境又是什么地方?
但凡是个修士,人人为无上神武,圣者传承,长生不老而不顾归墟海暗藏的暗流趋之若鹜下归墟海秘境。
薛家圣者曾替薛白樱开烟术独脉带百人下归墟海,百人小队下归墟海先折损一半人,抵达秘境在失一半人,归来要不是凤毛麟角,要不是心府缜密的聪明人。
而离妄就一去就是七日,徐知羽与薛白樱等在海岸上干着急,薛白樱大骂说她要是明日再不归来,自己跳归墟海捉人去,一定要把她狠狠大骂一顿,骂到她看见归墟海就绕道走。
真到第八日,薛白樱都要全副武装下去捞人,一道虚空甬道正对归墟海中心打开——
归墟海滔天巨浪被一把软剑不断切开暗流,全身血液沸腾叫嚣,心脏快要跳出胸口,海浪每一次铺落,都伴随少年淅淅沥沥如雨顺手臂落下的鲜血。
一滴血在滴落广袤无垠的大海时,都会跟次次提剑的期翼落入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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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剑拼尽一切斩下,温栖徵都在想与离妄诀别那日寻常的日常话。
最后竭尽全力一剑下,他在后悔,他竟一气之下回了巫越。
他就该如藤蔓一样攀附离妄。
烧不尽,砍不绝。
那一豁出全部的一剑,终于让心意响彻云霄,撼动归墟海,蕴含死物的归墟海也有了恻隐之心,打开一条通往秘境的裂缝。
温栖徵精疲力尽低眉,弃剑坠入秘境。
海边橙晕隐退,东方处黑边忍受余晖蒸烤,翻腾起千里黑雾与未彻底暗下的海岸线拉扯。
“呜——”
错落铺满海灯亮起时,鲸声似掐点的暮钟,从深海之底穿透愈来愈青亮的海面,清楚传到每一个人耳内。
一波一波浪卷过,有一个人影,手臂死死缩紧,像抱着珍宝归来。
他脚步虚浮,踩着摇晃的波面,带离妄回来了。
晕晕的海灯温柔地描绘少年的轮廓,脸上,脖颈上,手掌处……露肤之处,血线肉眼可见地存存生长,势不可挡如优势的线虫,在几分苍白的肌肤下,毫无天敌威胁,肆意繁殖。
明明宛如碎掉的傀儡娃娃,脆弱到自顾不暇,却满心牵扯自己的一颦一笑,低头蹭蹭狐狸毛。
温栖徵把离妄藏在狐狸毛中,雪花般的浪花打在离妄脚踝上,皮肤不似包血的糖衣,像包住青瓷细细纹路,映在苍白无力的月食光下,要透不透。
她钻出毛茸茸的裘衣,神色平静地极不正常,眸子一转过徐知羽与薛白樱,像恍然一闪而过的白雪,平静,寻常,寒冷。
她的嗓子宛如被陌生人操控,说着匪夷所思的话:“我可能……需要一定时间来重新熟悉你们。”
她如是说着,也微微低声笑了下。其实指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掐住入手心,她十分努力,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正常。
徐知羽与薛白樱查了她的识海后,吓得脸色都白了。他们才知道离妄被巫越圣者拿了神武断念,断去妄想一念。
离妄恢复妄念期间,温栖徵小心翼翼拨开断念的神力,嘴角噙着笑容与她说话,一日三次轻声提醒她喝药。
要依她的话,巫越少君自小切断尘缘,不为他人感动,也不会有任何软肋,生为巫越,死亦为巫越,她早应该知道他的处境,是她心乱了,对他有了不该有的妄想。
他要是不喜欢……
可让他的尘缘铃冲破桎梏,为人间一响再响的人,他对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但面对离妄一如既往地把握分寸,面对她能说就说,不想说撬开她嘴巴也得不到她一句答案。
平常浅浅撑着笑容的人也会丢盔卸甲输得一塌涂地,将她与自己用锁术困在灯火不染一盏的暗室内,给她喂逼人说话的撬音虫自欺欺人。
没一炷香,锁术消失,一道哭声低低切切地从门缝钻出来:“妄妄,你应该多和我说说话。
“妄妄,你再说一遍喜欢我好不好?”
“妄妄,求你不要这样。”
“妄妄,别咬自己,咬我。”
……
“我不问了,我不问了,睡吧妄妄。”
后来,离妄不顾阻拦闯了巫越禁地——洱海,她与少年泡在血水中,在巫越山神前,十指相扣。
他们在一起,差点没命了。
但人人不会说何苦呢,他们只会说,吃了这么多苦,千万一定要走到白头。
10. 有情人终成师兄妹
温栖徵满不在乎拨弄金铃,他水墨色的眉尾压低,撩眼扫过来时,眼尾会拉出细长的褶皱。
而黑色身影后,一抹色彩沉淀的红裙迅速像躲在荷叶下的鲤鱼藏起尾巴。
两片银白的月牙簪随着一颗漆黑的脑袋晃动,白光切割如水波动的银器,分化出细小的长格栅。滚珠在发缝间交打,原来还滴滴答答,情势猛了,甚至还发出宛如女子笑吟吟的声响。
“不会守鬼域把嚼人舌根的功夫练得有模有样!”她歪头歪脑,手指复杂地在空气中画圈捣鼓,嘴里嘀嘀咕咕命令道:“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我让你有嘴都说不出话!”
声音将咬牙启齿和絮絮叨叨揉和在一起,不认真听只会认为身后藏了个念恶毒咒术的神婆。
正准备大显身手,将全城人嘴巴都封住,离妄就被温栖徵回头带有深意瞧了一眼,漆黑与明亮的玻璃眼珠,轻晃不明所以的疑惑。
离妄结印的双指立即心虚地弯曲,然后回扣成拳。她虎牙张开,对他摆出一副凶狠样:“你受得了当他们闲聊无事后饭后谈资,我可受不了。”
他想多了,眼前的女子仍然是直爽性子。
温栖徵与离妄在一起时也曾多次管过这档子事,可是离妄渐渐地充耳不闻。
她变得对自己很无所谓,听多了还要他也不必去管束。
虽然以前他曾以为离妄是知晓谣言是止不住的,才后续任由这些诸如此类的话漫天飞。
可他转念一想,那时候的离妄要在师门与他之间反复折转,为光明正大走到一起做了太多忍让,正如她选择解契那天说得一样,她承担的身份与压力,都让她如履薄冰。
太累了,太险了。
所以这样最好,她应该站得更高,不忍让半分,不容半分指摘。
他想到另一番画面,可如果不是与他在一起,她根本不用经受任何由他而生的流言蜚语。
终究是——他的贪欲害了她……
原本摊在绸锻中五指骤然在看不见的地方合拢,青筋跳动在雪白的手背上。那双桃花骤然扇动乌黑的睫羽,稀开半扇,他未让她看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离妄眼神落在青年微张的薄唇上,等少许后,也没见他吐出一个字。
只是离妄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她压了压嘴角,很快平复下皮肉里被盯着发麻的神经,大大方方又恶狠狠补一句:“不许回头,不许看我,不许……”
一口清气呼之而出,温栖徵猜透她所想淡道,也算表面态度:“我不拦。”
但能不能少凶人?
他腹诽一句,还是乖乖声色平静地当起帮她掩盖坏心的人形挡板。
当街头茶屋中的热茶冒出第一缕热烟,四周璩静。
徐知羽看着这二人,心里仿佛灌入水银,水势凶猛如潮,被沉甸厚重的情绪包围得密不透风。
他曾想过身死后的人间会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人间换了一副模样,却未曾想过是故人离心,相互折磨到至死方休。
昔日鲜明热闹的画庵都落到残破不堪,连物在岁月磨砺下都做不到一成不变,更何况是人。
是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也不是从前的模样?
心里闷闷的,他遗落了一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
游离这段时间里,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溢出口腔。
“离小妄。”
离妄闻声探出脑袋,转眼看着金尊的大少主在哀默的情绪沉稳下乐呵呵的性情,她发现不对劲问:“怎么了?”
这件事他急需想知道,徐知羽背手去找离妄,眼神飘飘忽忽,心里没鼓地说:“我死之后,阿樱没太伤心吧?”
离妄一下被问顿住。
她思绪发散,最后收拢于一座小小立牌的坟墓。
薛白樱收到信鸟熬苦几天几夜带来的噩耗,她勒紧牵马绳,快马加鞭从东莞破关出发,头顶闷声如鼓的雷鸣,奔入一望无际草垛。
她长发挽起,脱去金钗银饰,不配任何玉环珠玉,披着素衣立在碑面跟前。
碑面整洁,芦苇般长草不过碑身一半,毛茸茸的花序左右摇晃,时不时露出碑面主人的贵姓。
已入深秋,但矮草长绿,被清风伏低腰身,锋利的草尖竟与女子如玉的手指一同歪倒抚摸刻入石碑的字体,磨痒痒似描绘深浅不一的字形轮廓——青州东莞徐氏徐知羽之墓。
姓名之前,无任何称号,也没有任何令人大眼一看就认为肃然起敬的名头。
那时,薛白樱一脸霜色,离妄真不知到该如何回答他,她冷声道:“你当阿樱是什么人?”
徐知羽回得到快,仿佛没过脑筋:“高高在上,是俗人不可染指的东莞郡主。”
当然她的目光不会垂落,东莞郡主金枝玉叶,眼里有薛家,有东莞,有欲壑难填的野心与目标,除了能与她并肩前行的人,她不会去分心去瞧,同样理所当然不知情她的身后挤满了形形色色仰慕她的无名之辈。
话音刚落,徐知羽嘴角噙不住笑意弯下,一问一答间,他别开头,若有所思看向圆楼,他仿佛知晓答复。
“你是这样想她?”
徐知羽一脸那不然的表情回复她,接着明显得停顿住几秒,最后不动声色别过头。
“薛家竭尽所有人力物力将她打造成薛家下一任家主,为烟术独脉传承,连归墟海秘境这样凶险万分的地方,薛宿声二话不说带人就下。薛家给她铺好一切,她这般无忧无虑,幸福安乐,能有什么变化?”
他虽这么说着,虽这么安慰自己,却心里被人挤了柠檬汁一样发酸——他倒是希望她有点变化。
但心里默道是不可能,徐知羽才与温栖徵一同抬头望向圆楼,日光化为毫无规律圆形的斑点平铺小雪后湿润的黑瓦,屋檐像水墨画中连绵不绝的山峦衔接,俯瞰下去,头尾相衔,水色粼粼,泛着鳞片的光泽。
“踏踏踏踏踏……”
人头蹿动在这样紧密的避护下,一行身穿黑铁甲的队伍突兀出现在圆楼里,该手摸配刀的铁甲卫如今个个一手拿着一长柱烟,一手弯曲环抱在火星周围,形成挡风板。
他们分队散开后,又迅速汇合,个个面色焦急摇头。
有人抱怨:“学烟术的是不是都是群酒囊饭袋,说是反改烟术寻人,东莞城里里外外掀开寻查三次,人没找到,俸禄都要全赔入这买烟钱上了。”
领头人指着他鼻子骂道:“一天天竟知道抱怨,今晚找不到人郡主就拿我们人头试问!接着找!”
领头脸都骂红了,其实他和这名小兵一样毫无头绪。
直到白飘飘的烟缕宛如分支河流的尽头合并汇入大江大海,徐徐朝着徐知羽的方向飘来,温栖徵才收回目光。
“她都下鬼域一个月了,你追问她做什么。”
闻声,离妄与徐知羽各怀心思看向温栖徵。
离妄:没想到你还挺有义气,帮我解围!这人做不了道侣做朋友也不错。
徐知羽:难不成你比离小妄知道更清楚?
温栖徵平淡环视众人:“少乱想。”
他的目光落在离妄脸上最久,她发觉自己被针对了反驳:“你知道我想啥啊!”
他没了情虫不可能做到心意互通。
离妄越来越有底气仰起头。
“你冷漠,你无……”情。
“难道你要活得这般窝囊,一直从其他人口中打探她的消息?”
徐知羽睁大双眼,脱口而出谴责好兄弟的词语被清冽的嗓音堵在嘴边。长垂的墨发扫过后背,他摇头否定。
温栖徵轻描淡写为他指明:“想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就亲自去见她。”
“说的好听,可我这样怎么见她。”徐知羽不以为然。
离妄一直弯着眼尾,温栖徵以前多多少少顾虑到她的感受,很少在她面前与徐知羽起冲突。
她颇感意外地目睹两人辩驳,随后听到越来越近铁甲落地的重响传回耳中,拔高声音插入:“呐,有人帮你。”
徐知羽“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双臂就被冰冷的黑甲抬起,冰冷坚硬的铁片隔着衣料摩挲内侧手臂。
烟术呛了他一嗓子:“咳咳,你们干什么……小爷一没犯法二没乱纪,你们铁甲卫没王法随便抓人天理何在!”
领头瞥了眼咋咋呼呼的人被白烟围绕,眼底的疑惑肉眼可见消散,曲指指示:“就是他,带走见郡主。”
一提到见郡主,徐知羽瞪他一眼:“可我还没准备好!”
领头是算有礼貌:“常鱼画师您这一年就少来回闹腾吧!你这一跑郡主快把我们头都砍下来了!”
架住他的小兵嚼着不满解释道:“王城举兵逼权,冬莞才与王城一战,事到如今战魂围城,薛家一大批引魂术正缺点睛术辅佐,哪有时间给您准备,速随我们过门回薛家多多将功补罪,说不定郡主气消不降罪于你才是正事。”
“诶诶诶我真没准备好!我还没打扮——啊啊啊——”
他凄切的嘶喊声随距离拉远减弱,离妄提醒常鱼这个名字让他记好,就朝他摆了摆手助他走好,然后收神压低眉宇,心思注重落到王城逼权。
说起清州,帝主为维系圆楼呕心沥血最终陨落,各地藩王举家拔营远离藩地,经过群雄逐鹿,弱势战败满族尽诛,强者谋反各强一座王城。
可一整座浩海的大陆群龙无首,持权者拥兵自重,兄弟姊妹间各自内斗斗了数年无果。
他们缓缓意识到,要打破各大王城的均衡之势必须收复中立在外的世家实力。
而以薛宿声为首薛家不是王侯将相之后,也非世家一族,却固守鬼域北极,独占北极所有资源,可见实力显著。
谁能啃下薛家这把硬骨头,谁就能统领青州大部分固有一番英勇却引而不发的非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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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
但圣者坐镇,先不说投诚归降,只是分一碗肉羹都是从虎口拔牙。
怎么各大王城安耐不住,就先死磕在薛家上。
离妄咦了一声,倒是不懂就问:“温栖徵,你下鬼域时谁在与薛家斗?”
“世家严控禁术,清州藩王表面肉身相搏,暗地却以魂魄招揽战魂,归墟海阴兵一战就是他们对九遥殿与巫越试探,索性,当时我们虽明面不和,却同仇敌忾,严控世家不端作为。你死后,师门相争就乱了套,自顾不暇哪能管外边的事,可此时就是有心者野心昭然若揭的时机。”
温栖徵耐心将她生前死后的局势抽丝剥茧展开,到最后,他并没直接解答,而是凝眸反问:“薛家烟术独横清州,顺服战魂,你觉得,除去九遥殿与巫越的阻碍,薛家烟术碍了谁的利益?”
一抹闪光瞬移到离妄眼中,她拳头捶在掌心:“王城傀术铃家!是他们的话,那阿樱掌权直管冬莞,这段日子可熬地不好过。”
“薛宿声为她撑腰呢,她比你过得好多了。”
离妄瞬间汗颜。
如今自己不是九遥殿圣女,这具身体连姓甚名谁都还没眉头,更不提与他人有什么恩怨纠葛,在九遥殿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查线索,她要比薛白樱还要小心行事,容不得半分差池。
“北极弱水松动肯定跟王城夺权脱不了干子。单提鬼域,薛家牵扯的事情就有点超过我的想象。所有线索指向薛家,便从薛家与封印之人关联查起。”离妄一步落入圆楼的门槛,半个身子隐入在强光下,被凌风吹得红润似活人的脸颊微微动了:“走吧,该回去了。”
海棠花香愈发馥郁,温栖徵仰头望了眼悬立朱红的圆楼牌匾,半截长指伸入从宿主万物袋,捞出方片状的密钥与刻印四象七宿划分的宿星盘。
指尖抵住密钥推入宿星盘腹部,星盘机械似地一卡一卡地布星,二十八星区轮转,兆亿星辰只为归属人所见。
星辰明暗交替,依徐成勺状,角状,条状……
数量与形状看似毫无规律,实则就是帝主维系圆楼的用心之处。
小到农历十二月星辰排布,大到一举定四海九州的王权归属,琐碎的消息不透露全貌由星辰布相传递,它极为隐秘,也极为复杂。
这就是圆楼合拢清州大陆乃至九遥殿、巫越所有信息的第一任交汇处,而圆楼就是它们最终的归宿。
妄想得到天下消息无不指望圆楼的意思,幸好圆楼权利归属在每一位宿星盘的执掌者手中,问圆楼的意思也就是问消息人的意思。
温栖徵曾在隐名骸打开宿星盘,并拨动它,没看原主消息多久,便将原主身份姓名,近期的动向探查清楚。
原主名为江期止,巫越归元阶的猎鬼师,奇怪的是,消息上说,他有一个九遥殿的师妹。他这位师妹被自己篡改姓名,披上带有厌恶色彩的外号,然则她与他划出十几出相似的星辰相所指可见缘由。
惹人厌:师兄,出来打一架。
江期止:说了别叫我师兄,光会恶心我不是?
惹人厌:师兄——
江期止:打。
最近消息截止在三日前的一晚。
惹人厌:师兄,两日后我们打最后一架,我就再也不不恶心你。
江期止:一言为定。
三日后,江期止与一名九遥殿猎鬼师被发现身死在隐名骸。
温栖徵收起宿星盘随离妄跨过门槛,仿佛一步越入乌黑的药汤中,强烈的药香迅速从鼻息钻入胃里,苦涩又夹带血腥的恶臭味,引人吞酸水习惯突发多变的气息。
白光一闪后,无数目光向他们打来。
“阿止回来了。”
巫越的少年常衣鲜艳或者深沉,覆手在侧,眼睛是清冷,还带点习以为常,他顾问一句,随后又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继续为受伤的同伴挖药涂抹。
反观九遥殿与巫越划分成一半,仙风道骨气压不住他们这个年纪骨子里的张扬。
许多青涩的脸纷纷扬起,嘴角斯哈喊着疼痛后朝他们说话:“禾师妹你回来得好晚,此次大比你和你师兄决出胜负没?不会又是平手吧!”
“回回平手,你俩是舍不得还是打不过啊!”
其余少年随一语落下噗嗤收不出声笑出来,后果就是把伤口笑裂了龇牙喊疼。
几句话里,离妄挑取格外注意的消息,熟稔叹息又没决出胜负,扭头时,眼尾故意扬起,一字一字顿开,声音清楚踩到那人不适应的雷区上:“对么,师、兄?”
温栖徵水光潋滟的瞳孔撷取离妄似笑非笑的神情,眉宇微微蹙了一下,很快被抒平回到往日没有起伏的神色。
回应的声音平静寻常。
他靠在挂上铜色铎铃的门檐下,闭目颔首,淡道。
“嗯,师妹。”
一句,巧遇清风扫过,铎铃惊乱地低响。
11. 不告而别
仅此一言,原先沉默无言,顾着帮忙缠绑带的同门也不禁扬眉,他只是依声打量了眼处在声浪中心的主人公,心里哦了声,不是很好奇又低下头去,随手滋啦撕开磨手的绷带。
收他照顾的少年手臂笑到发抖:“我没听错吧,他竟然喊禾师妹,他不以前最讨厌禾师妹叫他师兄嘛,这是被打得有多惨才会自己主动答应。”
“是破罐子破摔还是故意恶心人都挺难说的。”
“你们怎么回事,张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承认禾师妹技高一筹又这么难吗!”
“单看今天这个局面,禾师妹还是更厉害点。”
有编排的,有小声附和的,也有极度支持她的,无论他们将她说得如何,离妄都只是眯着眼睛,无声地接受一切。
她幽幽地思索着原身关系,原身之前肯定有段时间在同一师门,才会有师兄妹的关系。
看样子,两位原身并不交好。
“够了!”
声音高而稳,较沉闷男音宛如定局之音,开怀大笑的少年在眨眼间瘪嘴,不张嘴咕吱咕吱地低述不满,如纽扣大的眼睛怯生生垂下去,斜眼看着另一位少年。
“伤好了吗就笑,再把伤口笑裂也是你们活该自找的。”
这一声,离妄并没有被震慑到,反而她莫名感觉,这是一种像套着厚纱网的维护。
“望望。”
她心里突然间如被投了颗尖锐的石子,将心弦砸得轻微抖了一下。
第一眼是转头去看朱红门檐下的青年,他已悄无声息融入半侧巫越队伍里,手腕上扣,力道正好替师门按化开膏状的药体。
高楼的檐遮盖大半湛蓝的天色,他身穿没有什么花色的交颈黑常服,连发冠也是简单荆棘银冠,落在阴影里,让人一眼觉得相悖的清与沉可以在一个人身上一同体现,仿佛水乳交融,让少年的容貌与成年青年的成熟揉和混匀。
墨发高束后,出色的容貌让他在巫越少年中出类拔萃,似乎再过千百年,貌与形交汇的始终都是他,从未改变。
他清冷的桃花眼,永远似被深不见底的黑潭压着所有情绪,唯有眸色清明得如月如风,恍然间,随着这两个特殊的字眼,几乎和她同时抬眉交换眼神。
不是他啊,离妄面不改色回头,第二眼,打量在声音真正的主人上,少年五官深邃,脸型比同辈更加周正成熟,但白袍勾红鹤红线,很是张扬。
“哐镗”一声,应尘清手后,长腿横过太师椅,修长的指尖拨弄伞柄处白绒绒的流苏,紧接往上收起。
他手握未化为弓型的金边伞,脸上严肃之意未减,蹙眉走向离妄,“脸色比来时白,是不是不舒服,那小子把你打上了?还回来时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五句里,四句尽是关心之词。
伞影即将落下,离妄正色后撤步几步,撤出阴凉之地,有意避开他朝她双臂虚握伸来的手。
十二片金片成飞翅以伞璇环绕,连接处宛如飞鹤的飞羽覆盖,表面锃亮,折射的金光亮地吓人,反衬日光骄艳,愈加锃亮。
这样的材质是极为挡光的,凉风成帷幔围绕伞身,是金属刀片出鞘的寒风。
伞下的阴影之地说不定比圆楼投下的更加阴凉,离妄扫了眼伞下不显惊讶的应尘,她一口否定:“没有。一晚上没休息,脸色是差点。”
应尘的眉头还是没展开,“真的无事?”
离妄面对再次确认,不由比看那些少年看得更深。
他们之中,调笑的人多半是出自看戏,站队的人多半是带点师门恩怨的情愫。浅薄、浮于表面的情谊,是最不用花打量的时间去细细打磨,唯有突如其来的好意,她不敢轻易相信,抑或是接受。
日光灼灼,离妄站在原地已经很久了,薄汗攀升在细腻的鼻尖。
她慢吞吞开口,又是一次否定:“也不是。”
“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啦?”应尘指这九遥殿另一头,与此同时,温栖徵不躲不闪,似乎还往前走来,只是这几步,他都要脱离师门,单拎一人立在前侧。
应尘:“师妹你莫要忌惮,江期止虽与你同出江氏长老门下,却早已叛出师门。你与他早该断了师门之情,虽说我不是你的亲师兄,但出自同门,有我护着,你说什么他也奈何不了你。”
离妄眉眼挑了起来,暗地将九遥殿长老摸个变。
九遥殿现任十一位长老,教习、武境、食肆、藏书、新纳学子……各掌其职。
如今执掌藏书阁的长老在位时日最少,不过五年。在他之前,是一对江氏夫妻管束藏书阁所有在册书籍,要提起来,离妄与他们还有一段渊源。
只要遇到过江氏长老的弟子,对其风评都挺不错,极为好说话,只是深居简出,每次出门都是救世人于水火,再不留痕迹,摆袖归去,鲜少人知其姓名拜入门下。
等到为同门用命拼出归家路的消息传来,他们曾经的功绩才得以广为人知。
他们膝下无子,无牵无挂,独留一身舍生为人的正气尚有余音,影响后世慕名而归依九遥殿的少年子弟。
据说江氏长老衣钵未由此断绝,门下就两亲传弟子,其中一个,就是江期止,另一个就是禾望。
怎么说江期止还是禾望的亲师兄。
趁离妄眼睛里泛起一丝惊奇,应尘以为那是她动心愿意与其诉苦的象征,自以为是拉近三分。
他越近一步,离妄就再退一步。拉拉扯扯,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在恒定的范围内。
旁人看来,是亲疏有度,师兄妹之间正常的互动,离妄看来,是原身与他并不亲密。
两次疏离他都没有起疑,说明他从未得到原身过界的接近。
“师兄哪里话。”离妄勾起一抹浅笑,“自同出九遥殿,自然都是我能依靠的师兄,师兄你是,江师兄也是。教规堂大长老每日提及师门间仁义之道,禾望不敢忘,所以我与江师兄之间,没有谁欺负谁的道理。”
“一夜未眠,脑子是有点不清晰,师兄一番话倒提点我,我确实被人教训了一顿,被骂地狗血淋头。”说完她眼睛委屈地耷拉下来。
“是谁?不要怕,师门接天舟还有一盏茶才至,剩有点时间足够师兄给你做主去。”应尘听完后,脑子里全是“师兄也是,江师兄也是”,他是他的师兄,师兄给师妹撑腰于情于理极为正常。他握弓的手收紧,只要禾望一句话他就要为禾望鸣不平去。
“是薛宿声。”离妄接着说:“幸好我让江师兄先跑了,不然被骂地就是我们两人,师父在天之灵也会觉得丢脸气到睡不着。”
不显细节的几句话,潦草将其中的辛酸盖过,也只有知情者才知晓暗林夹缝丛生的艰难。
“圣者?!”
“是啊,他骂我眼睛长后脑勺,看不见怨鬼破阵。一天到空坐虚位不做正事,还恐吓我要被师门惩处除名。”
应尘跟灌了银水晒干,双眼睁大地愣在原地,刚才欲要替她做主的一番义愤填膺如小雪落地,除了短暂湿润地面就没什么作用。
九遥殿猎鬼师一霎时被人锁住嘴皮子,谁也不敢多作议论。巫越猎鬼师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不代表他们耳朵是聋的。
负责人魏昭跨步走到巫越前,想拉温栖徵却被他身形微斜地躲开,他神情严肃:“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
暗影笼罩而下,逼问他的人嗓音与长相匹敌,一致的锋利,长且柔顺头发被繁琐的冠冕挽住一半,身着艳丽地的紫领。
温栖徵抬眸,观他与记忆里火烧和约的身影重合,忽然含笑道:“鲸鼓钟三声后无人回应,还是薛圣者收拾烂摊子,我以为,这事对师门来说不足轻重,就一时未说。”
魏昭目睹他的双眼从冷漠到笑意盈盈,分明前人含笑,却笑意不达眼底,他暗暗指腹抚摸腰间软剑的瞬间,更让魏昭冒气一阵汗涔涔的冷汗,荒诞认为温栖徵要起剑砍了自己。
魏昭假意咳了下,给他倒了一杯茶,推到桌边,想要温栖徵给他一个台阶下。他也有错在先,继续追责下去,就是轻重不分,身为冬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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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人,闹的一出拉师弟之过顶罪的笑话这怎么行,他不要威信了吗!
况且若从师弟口中传出去,此行随他来到巫越猎鬼师个个都逃不过师门戒律刑罚。
既然他们并未就成大错,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解释说:“我们当时到时,鬼域北极事平,变未放心上。”
温栖徵垂眸落在入小舟璇入碧水的茶面,看了两眼,迟迟未移手接走茶盏。白茫茫的水汽在眼前缭绕,热意灼地眼尾泛红。
再撩眼时,肤色仍冷若霜雪,乌黑的睫羽沾染凉透的水珠,眸中水雾氤氲,错觉地冲淡了眼底的距离感。
他说:“师兄说的是,事情平就平了,再放心上倒显己人忧天。”
眼前,温栖徵强硬的语气弱了下来,却始终不给面子,连抬手都不肯,文文弱弱,却不卑不亢。
这才是师门的小师弟,江期止。
魏昭才把心放低,转而被师弟恶劣的语气提到天上:“说到底,是师门尚不知晓此事,窜供话术打死不说,逃不过师门戒律,劝师兄莫要望这里想。”
温栖徵嘴角勾起开,讥笑的意味在脸上化开:“不过,师兄连怨鬼连破两阵都不怕还怕师门的血生虬?”
闻言魏昭眼皮子跳了下,巫越提及血生虬,心里立即盘桓出惨绝人寰的景象。
虬咬左手腕入血,见血即溶,十七日吸血成蛟,庞大的龙躯顺手臂盘桓,龙角似捧着圣物顶住心脏,心脏周边皮肤翻出火色,甚似透明,于人皮绣出蛟龙戏珠的皮画,故曰血生虬。
十七日里,喂虫者,白日形如常人,晚上则虬毒发作,痛不欲生。
往往,师门不会让这批受罚的猎鬼师休息,他们白日还要被驱赶到归墟海修栈道,顶着风吹日晒地饱受归墟海海浪磋磨。
可谓泯灭人情。
离妄见他们都被吓得一愣一愣,食指抵天,温声安慰应尘:“师兄不能为我做主也没关系,估摸着,薛圣者派灵鸟送去的信笺快到师门了,师兄让我撕了解气就行。”
“岂不胡闹!”应尘心沉入水底,心想这不是罪加一等!
离妄讪笑:“开玩笑的,师兄,你别紧张。”
“嗡——”
长鸣的靠岸声与哗啦啦的水声像无形的手掌一同遮盖住喧哗的闹市,与城门同高的船舶将平静的浮川激荡出青白的水花,吃水处沉入深水,被一叠叠水波冲刷出如镜面的玄色。
声音未久留就停息,一声如船带动水线突然断联。
九遥殿与巫越的少年纷纷生畏畏缩缩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犯错后不敢视人的情绪占少数,更多的是认定逃不过戒律的死色。
“接天舟抵岸,回去后态度周正点,刑殿给什么刑罚受着就是,鬼域东极惨事才过一月,未至春日招揽大会,师门正缺人手,收敛性子安息两天,师门不会将你除名。”应尘低头安慰离妄,见她点头,随即与其他人同理说:“你们也是,莫要再生事端,免得罚得更重。”
温栖徵循声侧头去看离妄,喉结滚动,“妄……”
在望着她含笑踏出圆楼,他突然止声,声音犹如断线的风筝,唰一下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从她应声答应,到跟随师门尾巴离去,长发还知道朝他的位置飘动两下,她却跟了无牵挂的无事人,从不回头。
两天作伴,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相逢短,离去长。
他并非是她萍水相逢过客,她会不会太狠心,说断就断,连暗林咬肩细语都显得是在哄着他、稳住他。
决绝果断,仿佛离妄给他的所有看不到归期的离别都是如此,甚至她身死,他都是靠曾经给离妄的神魂感受到。
一路上他都在警告自己,速速分道扬镳,倒最后,是他心不硬,又恨她太心狠。
一句话都未脱口,一个眼神都未交缠。
卷云分割两边天色,衣袍被潮湿的风鼓动。
温栖徵望着她红色的背影,哽了一下,随后紧抿嘴唇,转身回到巫越队伍里。
12. 恩怨何时休
正午的日轮悬在浮川之上,边陲古城的喧嚣与浩渺水脉仅隔着半堵风化岩墙。到冬莞外城,咸涩的潮气在接天舟斑驳的船身上凝成细密水珠。
当巨舟撞破浪头时,青铜锚链与岩石摩擦的锐响惊起成片白鹭,羽翼掠过舷窗的刹那,整片水域都回荡着金属与骨骼共鸣的颤音。
一长波的水潮被摇摇晃晃的巨舟推上高堤,清澈的水流渗入石子的间隙,像水蛇上上下下起伏,漫过依次沉入低岸的鞋履。
舟板斜长向下,无数拦肩伴行的少年少女相互扶持,在舟板上行如散沙般散开。接下被踩踏压低的咯吱声,离妄伸长脖子,才望尽接天舟的全貌。
窗开百扇,古色古香的小舫用蜿蜒或直上的木梯相衔接。舫内摆设应有尽有,清雅古朴,说是水上的私宅也不为过。
往下,水术覆盖舟底,打破能不忌逆水行舟抵达任何有水的地方。若是任务时长,猎鬼师大包小包搬入舫内,选择接天舟落脚。
若非九遥殿与巫越这群性情未定的少年少女打得热火朝天,折胳膊瘸腿破相,身上处处挂彩,大抵不需要休整,早开虚空甬道回师门复命。
其实他们还有出顾忌,九遥殿千年清誉,被一群年轻子弟说毁就毁,就是不知圣者信至,九遥殿那位位高权重的教规堂大长老脸色会不会拉成驴,反正降下的刑罚不会有轻。
早死晚死,大家心里都盘算清楚着。
应尘拾步欲踏入虚空甬道,女子脸型的轮廓从余光里变成后起飞扬的白袍,他回头,发现从离妄目光悠远绵长,一双杏眼睹着死物便尚能含情脉脉,何况是看人。
方久,他才发现她的眼里没有自己,开口:“一起回吗?带你一个。”
离妄指了指自己,得到他的颔首,摆手委婉地推脱说:“师兄自己回吧,我没有赶着吃大长老火气的爱好。我跟其他师兄师姐坐接天舟,一刻钟后赶上师兄。”
应尘笑着说了声好,没继续客套就步入虚空甬道,离妄也老是跟在队伍尾巴,刚想踏入舫内,耳边便充斥惊恐万状的声音。
“汇海处那处浮水的黑影好像在向接天舟撞来!”
有人看淡道:“接天舟好歹是从归墟万米海底砍下的海木制的,深海灵力压力都没把海木压碎,那是什么小东西,不自量力,妄想撞接天舟?撞上了就是头破血流啊。”
“那好像是只瑶妖。”
“瑶妖有渡海之能,强大点的能大若鲲,能在秘境之内来去自如,却野性难训,是归墟海难得认主妖怪。它的能耐只适合在归墟海,遇淡水,会化成泡沫的,这都是瑶妖种群刻入骨子里的大忌,除非瑶妖不想活了。”
知道接天舟的构造,离妄原本不打算多做理会,可听到是只瑶妖,她不由从人群中地走向舟头。
两岸在接天舟化成虚影,白茫茫海雾中,黑点逐渐凝聚出实体,圆墩墩灰色鱼身,巴掌大小,却有一双横跨川面的虚翼,推动入浪花般的海雾拂过苍凉的两岸,吹来清凉的海风。
圆溜溜,水色灵灵的双眼仿佛泛着灰蒙蒙的薄纱,在抬头凝视舟上徐徐向前的女子,瞬间肺腑震动,像小狗翘尾抬高细长的尾鳍,发出尖锐哀澈云霄的悲鸣。
它好看的尾鳍碎裂成花,外形宛如被数不清的巨齿啃咬,留下弧度大小不一的月牙,上下摆尾,掀起水浪时,仍带有不可忽视的血色。一整个大尾巴被毁坏,唯有尾尖自带的红晕被保护地完好无损。
在看见红色尾尖那刻,离妄瞳孔颤动,耳边传来:“……那不是——离师姐的渡海瑶?”
有人唉声说:“瑶妖一旦认主,便一辈子认定,随主人成长,离师姐逝世后,灵力切断,在偌大恃强的海域,这种失去主人的瑶妖是活不了太久,怕不是撞舟,是有寻死的心,要葬身浮川。”
不,它将自己独特的鱼尾保护地那么好,绝对不是寻死,而是不辞路远,前来相认。
可这里是浮川啊……
它不能入浮川,现在不能和她相认。
背着人群,离妄隐秘地动了动嘴唇,无声说了两个字,如果他们之间的联系还在,她相信,渡海瑶会明白。
尾鳍肉眼可见得缓缓落下,小声的哀鸣中多多少少带有些不甘心与失落。
渡海瑶半身由尾巴撑出海面,所有人见它停在礁石边,停留一瞬,转眼,想壳石子掉头没入深暗的海水,水花铺落礁石顷刻,立马被炽热的温度蒸出白花花的水汽。
一场闹剧如瑶妖最后拍起的水花,骤然落幕。观戏的少年少女说着散了散了,该干什么该什么,纷纷化为记不住样子的人影,挤身入阴凉的舫内。
日光已过和煦的时刻,洒在身上,透过皮肤煅烧心境,不一会,心境水花沸腾。
心绪莫名被弥留在曾经的记忆牵动。
瑶妖、接天舟、画庵、徐知羽、温栖徵……好像熟悉的一切都在她离开鬼域后,缓缓重新在眼前明晰。重返人间后,这些感触只会更多。
忽然,接天舟逶迤越过两岸,舟身上浮,咸味的潮气扑面而来,流云中,金属圆环搅动云雾,磅礴的卷云声与箭鸣的周转声令人撤去杂念。
蓬莱仙岛隐隐约约浮在平静的海面——九遥殿到了。
……
保持肃然的祠堂前,九遥殿归队的弟子浩浩荡荡跪了一地。
戒尺的灵形入松笔直,竖为刀锋,横着看去猩红的血液顺着血槽哗啦啦流逝,在快要流尽后时,沿着薄扁的锋凝聚成浓稠的液滴,宛如涎水,不负其重地落到离妄红艳的后背上。
“啪”一声,戒尺落下的轨迹在空中凝成血色残影,每一次抽打都似要惊醒了祠堂高台中沉睡的灵魂。
吃疼的斯哈声和低沉的抽泣声混合在铁片交打中。
戒尺快而猛的三下下去,强大的灵压压着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的脆响,余音散尽后,高阶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其中一位老者不顾长老颜面,拿着手中拂尘与女子手中的戒尺对峙不下。
女子身着黑色圆领锦袍,皮鞭宽束腰身,背脊笔直,浓颜厉色,气势不输男人,“今日是薛宿声出手平定鬼域,那明日呢?九遥殿镇守鬼域之责还要指望他人插手?你让哪些世家、皇权、乃至人间怎么看九遥殿!”
披着素白大衣的老者语气惊异:“你如今用戒尺严惩这些孩子,就不该先想到九遥殿其他弟子如何看这次惩戒的结果?”
“九遥殿内部风言风语自由我去矫正,我身为教规堂长老,哪怕是不为自己声誉,都不能让这些言语流到外面。今戒尺十记视作小惩,您若在求情,便再打五记。”
低处血地内无人敢插声调和,九遥殿才入尘世的弟子哪见过这个场面,个个弓腰驼背,头埋尽衣领里,求天上铁尺怜悯,不要再落下了。
冷汗从乌黑的发缝里缓缓脸侧凝在尖下巴上,离妄顶着黑瞳扩大到近妖的眼睛抬头时,脸色苍白如雪。
她小心翼翼展了展肩膀,将身躯立地更笔直些,视线穿过一长列血糊的背影,驻留在高处。
拿拂尘的圆脸老者是在祠堂掌长明烛火,为先灵清洗灵牌的守灵长老——断阙。
常年身居祠堂,脾气被肃静的氛围磨的随和沉闷,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精神抖擞,簌簌抖动如柳枝的拂尘,白眉紧紧压下为少年弟子求情而动怒。
放在别人,说到底都要给这位阅历资深的老者一些脸面,可这句话放在教规堂大长老姜承羡身上,她强硬的态度谁来也没用。
断厥见一直僵持不下,两手一拍,硬的不行就放软着说:“这些孩子是做错了事,但再怎么也没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就是血气方刚点,为同门名声不平,于九遥殿而言,师门间惺惺相惜,是凝固师门情谊的好事,何至于以戒尺灵体严惩?”
“既是血气方刚,就更该早点灭了他们这一身血气,难道真的要等着他们真正犯下大错的时候才去管教嘛!”
话音甫一,刚刚扇下的戒尺前身剧烈地颤抖,被握紧在姜承羡手里,不知何时才能平息。
“我知你心是为这群孩子们以后着想,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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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心性浮躁,因兴情误事,可能独当一面的猎鬼师谁不有段这年少轻狂的时日,你看那前圣女离……”
断厥意识到什么,兀自收声,提及这名字仿佛底气都悄悄湮灭了一大半。
他抒开白眉,混沌狭小的眼睛在回望祠堂数不清的灵牌时流转温和的波光,一瞬间,他的气息沉淀如山,“再怎么,九遥殿还需要这群孩子,先灵们也在看这群孩子。打也打了,祠堂扰也扰了,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反思去。”
“啪!”
断厥:“你!”
“啪!”
姜承羡长雀袖袍一摆,又一记,戒尺颤似一片蝶翼。
低处此起彼伏闷哼,高处争辩不分伯。
姜承羡:“就是因为连圣女这等顽劣不堪之辈我都管得了,你觉得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这些还不如圣女的年轻子弟任性妄为?”
她长相锐丽,气极时也不过柳眉微蹙,平时话里气音再足也染不到这张脸上。
如今此时姜承羡火烧得殷红的嘴唇有些发白起壳,她抿嘴继续平声说:“你可知我拆开薛家灵鸟传信时都看到什么?”
“——为两位死人,鬼域可无人镇守,鲸骨钟可无人回应。”
“是借着这两人名声平的是自己私愤还是真正为师门着想,断老你看了这么久,用不到我捅破窗户一口气都讲清。”
断厥握着拂尘的手隐隐发白,他垂手用雪纱覆盖,定神到少年少女们年轻的面庞上,或冷汗淋漓,或虚脱到摇摇晃晃。
他横心闭目,始终不忍,“自你们口中所说,巫越选择薄凉无情,让前殿主独自为探寻鬼域真相赴死那刻,上一代,这一辈,巫越与九遥殿之间的恩怨便如九幽鬼火,看不见宁息之日。何苦一代又一代陷入无止境的仇恨中……姜承羡,你当着九遥殿祠堂,扪心自问,他们愿意看到如今的九遥殿是这般模样吗?”
姜承羡眉宇的皮肤拧得更深些,冷笑一声:“断老,有些恩怨,是永远解不开的。”
“你们不想解,那那些孩子们呢,姜承羡,你是不是太强横了,怎么能让他们也活成你们的影子?”
此话一出,她被指名道姓,怔了少许。
抬首处,幽幽长明烛火与被照耀闪烁玉光的灵牌全收入眼里。
祠堂内灵牌被清脆作响的寄语牌包围,悬浮于空。从上到下,百余行祭奠为师门而死,为鬼域而死的忠烈仁义之士。
死者的名字排山倒海,深刻玉牌的一笔一捺,苍劲中含雷霆万钧,不用灵力震慑妄言妄行之辈。
此时,正生出漠然的声念,审问她——她始终墨守陈规,戒尺敲打出无数收敛心性的猎鬼师时,寻求的到底是什么?
良久的死寂后,头顶传来一道坚定的女音,宛如针芒一般锋锐。
"祠堂的先灵在上。"
姜承羡的厉喝震得长明烛火骤然低伏,她广袖翻卷如垂天墨云,“我就是要他们知道,为何人而活,为何人而死!”
姜承羡竟当着显灵的面坦坦荡荡道明野心!
断厥倒吸一口气,转头时,姜承羡脸颊绷紧,目光炯炯,色如流淌鎏金的琥珀,分不清是玉牌折射,还是原本的瞳色。
他顿时神色复杂,瞥见固执的姜承羡,许久不像之前一样冷言僵持,而是一步入金光之中,回首时,光影窜动在苍老的面孔上,显得柔和温暖。
眉骨凸出,深邃的眼下,尽是对沉浸往事却不可自拔之人的慈悲。
他一声长叹。
“罢了。”
这是断厥在今日内对姜承羡说的最后一句话,语气无奈,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话音落下,他的背影逐步消失在璀璨的光幕中,紧接,刺耳的鞭笞声再次响彻祠堂里外,直到内门弟子神色匆匆,身躯俯低拱手,毕恭毕敬对姜承羡说了几句话,戒尺方停。
距离太远,声音都是散开的,离妄模仿口型,喃喃道:“殿主归来了,请九遥殿诸位长老议事堂一叙。”
哥哥!
13. 岁月好,春意藏
离妄对他兄长的回忆源于山水涧,那时他沉闷闷的,父母恩爱的影子大过离烛。
山水涧,青州传闻中地脉起源,道传——
是青州第一处山脉、沟壑和水泽溯源之地。驾鹤仙人吟诗驯鹤,打黑羽丹红的小仙鹤不论日夜环绕万丈高山,护佑这片隐世桃源。
夜临,雾霭在戍时最浓,陡峭入云的青山沾满潮湿的水汽,像蒙在层层叠叠白纱中,奇花异草繁盛,山腰处流出一窗户的暖光,开凿在陡峭山缝的红墙黑瓦隐约地得以显现真容。
鹤唳不停,盖过无章的虫鸣,不见仙人低语,唯有离氏夫妻口齿清晰地哼唱小调,哄着他们五岁的孩童以及较他小三岁的妹妹入睡。
离烛已经五岁大了,按理说已经可以独立自主,不需要父母陪同睡觉,可是,离氏夫妻又给他生了个缠人的妹妹离妄,每回入睡,不是要爹娘呵安眠曲讲故事,就是要抱着他一同睡觉,分明听不懂却万分喜欢,仗着未到开智的年龄就离不开人,否则哭一晚上都不带歇停。
离怀心与魏青越带过离烛,离烛早慧,与此带来的是不属于他年岁的寂静。他不吵不闹,困了就自己歇息,饿了就咿呀一句,有时不知冷热,宁愿不舒服也不吭声,乖巧地令人心疼。
离妄就是离烛另一个极端,缠人挑剔,不好伺候,从小会用笑和哭表达自己的情绪,满意就笑,不满意就哭,简简单单,清楚明了。
离怀心曾被恼极了,掐着魏青越后腰揶揄,说这两孩子是你捡回来了吧,脾性一点都不像他们。
这时候魏青越就会轻拍女子后背,让孩子她娘消气,再低下头说:“孩子还小,看不来也是常事,再等等,嗯?”
离怀心叹了口气,身子顺着他低头侧身的动作靠过来,下巴抵在他肩上,声音带着倦意妥协说好。
魏青越捞起她的脸,一双仿佛盛着清泉的杏眼微微耷拉着。
明亮、缠人。
柔软的心窍随时随地为她臣服,默默感叹,他们女儿妄妄这不就是随她么。
看了她眼下青黑色,他心疼地把着她的腰让她舒服地靠着自己怀里,食指勾起她如绢丝的秀发,最后落在肩膀上,颇有经验地帮她按摩,声音很轻地在她耳边吹拂:“困了先去歇息,我一会儿就去陪你。”
离怀心还未答应,就有急促扣门声惊扰一家人和气融融的氛围。
“咚咚咚。”
第一次,有人在夜晚提灯前来拜访。
她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门扉,双眼睨视一团黑影倒影纸糊上,在敲门后人影徘徊离开后,雪色的空白又会被另一个高大的人影占据。
来了不少人。
她顿时睡意全散,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心悬了起来,双眸压下的冷意与屋中令人心安的黄晕相悖。
离怀心与魏青越暂时隐居山水涧的消息无人知情,并非真打算摆手不干,离去前,给亲信留了一枚灵牌,面对突发或者事关重大的事情,实在打不定主意时捏碎凭气息来找他们。
她与魏青越对视一眼,就互相心里清楚,来的是谁。
“我去看看。”离怀心安抚魏青越的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亲了一口便起身。
魏青越痴痴地望着门口,只见蜡炬成灰,风推开她离开时全掩的大门,来访者的提灯吹摇,照得山径发橙,嶙峋的山路凹凸逶迤,像条蜿蜒的金龙肋骨卧倒山脉间。
离怀心送客后,远远站在院外,神色沉重地回眸了一眼,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可那一眼后,仿佛月色重入千钧,压低她的头颅。
眼底灰暗只是闪过一瞬,她极快收敛情绪,转头埋入魏青越怀里。
“怎么一回来更不高兴了?”魏青越捏着她的手指,拧起眉头,声音很低地问她:“那群长老压你了?”
“不是。”离怀心别开头。
魏清越歪头逗她,“你让我猜呢?”
“魏青越!”
离怀心嗔他,抬头就看到他一副比她还焦急的模样,他说:“不闹你,你也不闹我,怀心,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说说吧。”
离怀心被哄着告知道:“圆楼给巫越与九遥殿下达死令,要我们在五年内彻底封印鬼域。”
“先辈千年未完成的事,哪能说五年就五年解决的,未免急中生错。”魏青越难得认为他们的明主年老力衰,连脑洞都开始异想天开,可他仍发现一丝蛛丝马迹,声音不确定问:“这么快,难道是帝主出了什么事?”
“春华之夜,司天监为帝主卜命,天象劫,大乱至。”
烛芯“啪”地爆开,火苗窜高,将离怀心乌黑的眼瞳照亮,她的声线惨白地平静,似乎用此来宣告笼罩青州的噩耗最为合适。
“帝主大限将至。”
“……”
烛火熄灭,今夜,青州又有几人不得安眠?
一轮日照青山,光雾唤醒嘈杂的狐狸叫与鸟鸣。
魏青越背着箩筐,手指挑前头顶遮眼的垂樱,万般樱色中,离怀心举起离妄,如莲藕一般的手指窜过凌乱的花穗,随着她母亲点脚轻盈地旋转间,发出呵呵呵的傻笑,话都不会几句张扬着:“娘亲,要……玩。”
离怀心应声又带她转了一圈,低头看安安静静坐在花树下给妹妹编花环的离烛,“阿烛,你要不要玩?”
离烛摇头不语,给她指着远处。她回头,就见男子抱臂含笑,眉宇间沾染一身水汽,或是天丝材质吸水,她摸到他的衣袖,指尖被冷得缩回来,“回来了?”
魏青越嗯了声,将箩筐放下,长臂伸入阴暗的筐中,摸到一片顺滑黏腻后低眸将没手掌大的小鱼扔到路边,就有赤色的狐狸崽蹬着四肢跑过来,亲人地蹭蹭他带着鱼腥味的手背,像打了声我要开吃的招呼,转头合力叼着鱼尾回狐狸窝享用。
随即,他语气凝重:“从山底到山腰设下机巧术蜃楼,听神一下修士全部都可以拦住,听神以上,能重伤三四成。”
他见女子敷衍应了声,蹙眉摆正她,少见地强硬令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怀心,你若不想接帝主密令,我们大可依九遥殿呼声,自此九遥殿不听命帝主,只听命于你。你若觉得麻烦,我们就直接搬家,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重建我们的小家,安安稳稳……”
“青越。”
清亮的声音兀自打断他的谋划,未说尽的话在他喉结滚动间吞到肚子里。
他听到:“我不曾想要逃避,留在这里,只是舍不得,想看着妄妄和阿烛再长大些。”
魏青越听完长久没有说话,离怀烛凝视男子俊俏的容貌被沉重的愁意侵染,她能感觉到放在她双臂处的手掌在一语话落后抓紧,在自顾自挣扎后松开,微弱地说了一声“好”字,缓了一会儿,抬头瞬间,坚定又说了声“好”字,仿佛在与自己的私心作对。
左胸里,那颗被“家”温养成长的私心,在此时如指挥万军的将领,每一处筋脉,神经,牵扯属于它的血肉反抗,他的心都在扭曲。
花雨吹落,魏青越也只说:“我陪你。”
三年不过须臾,未曾有一晚是将小调哼到头。
每至深夜,离烛摸着床边空荡荡的被褥,温存仍在,会抵抗小孩子一觉睡到底的习性,起身为被夜惊的妹妹,从床柜前拉来小巧精美的拨浪鼓。
鼓心面宛如人皮细腻,红笔一撇一捺描绘,一只跳动咬尾的傻狐狸栩栩如生映入眼帘,拨鼓的樃头被换下能打出咕隆咕隆作响的铅坠,用垂樱晒干成花穗,像小珍珠一颗颗悬挂在牛皮边。
离妄裹在如玉龙须膏的被褥中,乌黑的发旋先小心翼翼探出来,在被子里蒙久了,头发蒙着她因害怕发红的脸。
窗外传来娘亲的声音:“抢孩子要挟我回去,亏你们也想得出来!”
她不由看去,刀光剑影间,红梅在春日里紧挨窗棂盛开,下一瞬,像雨打红梅,梅点似水流淌,积少成多沉积在窗棂最后一格缝隙里,愈来愈红,终踹门入室,一滴血珠凝结入暖意围绕的寝室内。
“哥哥……”
离妄睁大眼睛,下一秒泪水就要洗脸时,离烛拨动拨浪鼓,挪动身子挡住那处血色。
“妹妹你瞧,狐狸在追尾巴。”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鼓心抵上前,离妄大半张脸都被拨浪鼓遮挡,只剩一张缓缓停止抽搐的嘴巴。
光影流转,鼓心的狐狸随水墨跑动四肢,尾巴似毛绒绒地抖动着,赤色的尾尖含在尖嘴中,樱穗拨打出狐狸低哼咕噜的撒娇声。
它一圈一圈不知疲倦打圈追尾,落在离妄眼中,是男子半夜起身,头顶着昏暗的一盏烛火,不知疲惫将樱穗捻碎水浸,银针从细小的花心穿过,衡量美观度后用力刺入牛皮。是他在描兽时,不时擦拭额头的冷汗,一笔画下后,捏笔的手掌细微地颤抖。
而此时,一点一滴化入兄长断断续续不熟练的小调中,宛如骨血一般融合在一起。
离妄在日日夜夜的鼓声中睡去,在待她能习百字,父母辞别山水涧,带她与兄长搬家。
从前的家很小,只够容纳他们四人,却处处温馨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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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家很大,能容纳不计其数的外来人,却互不相识。
她的父母处在高位,一身亲和尽敛,那些数不尽的外来人服从在脚下,唤娘亲为殿主,爹爹为扶青公子,而他们是众星捧月的小殿下,人人爱护他们,什么好玩的好用的精贵的都往他们手里送,还有追着他们做老师,不留余力教导如何凝气,如何聚灵。
而后,离怀心与魏青越带陪离妄与离烛拜访巫越,接着在陪他们过完生辰日后,将他们托付给其他长老。
离怀心与魏青越不放心,拉着年纪尚小的离妄与离烛熬大夜,长夜絮絮叨叨的嘱咐,换来黎明时不留缠绵的离别。
春意消散,再无归人。
年长的离烛大抵知晓,不归二字所意,所以跪在大殿,分明是离怀心留给他们的家,却要向豺狼虎豹为离妄与自己求一安身之所。
他面对手指一摞就能捏死他的长老们,心底临危不乱,装做眼角带泪哭得不像话:“娘亲走前拉着我说一个晚上,走后仍不放心,她说做殿主后才把生死灵脉的消息细细讲给我听,娘亲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当殿主才能告诉我,他们怎么不回来,亲自来与我们说……”
离妄从未见过这样泣不成声的兄长,不碍世事的她只能把离烛一手在怀里,任眼泪糊了她的裙子,依旧不嫌弃。
她另一只手摇着魏青越给她做的拨浪鼓,狐狸再次跳起来,而后软软地说:“哥哥不哭不哭,狐狸在笑。”
可她不知,离烛所作所为皆有意为之,他不是求,是在用离怀心与魏青越最后保护他们的情报要挟——除了他,谁都不配殿主之位。
长老们自以离氏夫妻皆音讯全无,不料从一个孩子口中探得鬼域生死灵脉的消息。他们一边安抚两个孩子,一边将他识海搅地翻天覆地,离烛叫喊疼得打滚,让他差点成一个傻子,到此,仍察不出一丝一毫问题。
而两小毛孩身居九遥殿,无人告知他们父母的踪迹,却在他们之前呈上离怀心与魏青越的消息,怕是这夫妻用了什么秘法,唯独告知他们孩子,用殿主位换鬼域消息,气得他们来回踌躇不决,九遥殿易名的野心也随之破灭成空。
一场暗流涌动的殿审,最终姜承羡走出咄咄逼人审判他们的人群,她穿着一身素白,眉宇提着一双仿佛下着霜雪的眼睛,手掌按入离烛发中,令他在瑟瑟发抖。
片刻后,离烛发觉她只做了这些,才按下心中的恐惧抬起头,曾嗷嗷自荐,追着他们做老师的的姜承羡,何时变得看不透。
他并未思虑太久,一张虚弱的脸挂着天真无邪的眼神,嘴角虚弱咬合:“老师。”
离妄也跟着喊了老师。
顷刻间,姜承羡漆黑的眼睛总归闪过一丝亮光,“哐当”一声,戒尺打地,声音激烈回荡在寂静沉闷的大殿,令人惊醒。
她丢冰冷的铁器,双手分别按在他们头上,轻轻拍着,“好,你们既认我为师,便是信任我。从今我的学子,无关身份,也无关生死灵脉,九遥殿永远会是你们的安身之所。”
姜承羡不顾其他长老阻扰,听神阶的威压顿时如洪水倾泻而下,众人皆思,她滞停魂凝阶数百年,何时突破到了听神,这下九遥殿圣者之下,独姜承羡听神。
区区看似不高大的女子,竟将九遥殿挂在表面的脸面撕碎,面具带久了,皮肉相连,撕下来时都是血糊一片。
“姜承羡!你眼里还有我们这些长老吗!”
姜承羡垂眸,胸腔起伏低笑,“若连英烈的雏子都不容,我眼里何须有一群白眼畜牲。”
一语后,姜承羡代掌大长老之位,无她口令,任何人不得驱逐离妄与离烛。
在离烛期翼下,他这位老师,对他的小殿主的身份能避则避,让他们作为内门弟子与同门一同入教规堂学习。
姜承羡教授兄妹“隐忍”一词,自尊傲骨随意践踏,自做掌事者权利的傀儡,而离妄被五长老培养,差点真成玩世不恭的大傻子。
在这灰暗的岁月,兄长要做殿主,课时繁重,只有抽空时,沉默着给离妄戒尺伤上撒药粉。
岁月荏苒,冬莞七鬼之乱,终于让他们抓到一线抬起腰杆的机会。
离妄提七鬼头颅搅动九遥殿风云再起,离烛从中周旋,令对他们颇有异议的长老重则身陨当场,轻则自毁灵脉,免职卸任。
姜承羡站在离烛身边,低声道贺:“小殿主,恭喜。”
话落,她神情严肃,带着换血的长老高位,朝他们俯首。
自此,九遥殿殿主与圣女之位无庸置辩。
14. 观我心(一)
幸得千里之外的兄长出乎意料归来,不动声色浇灭大长老的火气,姜承羡这才收手作罢,脚点冬风,身影如墨云临天,朝着祠堂侧对的方向离去。
离妄回到禾望的住处时,天色已经被金黄的云浪铺满大半,看似静谧无声,其实在日晷默默变化下暗潮汹涌,推着云线抵达海天相接处。
原先,她没立即回住处,而是先凭借身份牌走了一趟石室金匮,后在云匣花市转磨几圈。
等到暮色,看守人员交班之际,作为主人却要装作窃贼模样摸上藏书阁旁的复式小楼——曾经自己的住处,挑着捡着收刮,不太明目张胆,离去时屋内铺设仿佛无人动过,平时离烛派来清扫的仆役肯定不会察觉到少了东西。
如果知道她自己的尸骸下落何处,她还想去掘自己的坟,兄长爱护她,定是舍不得让她孑然一身徘徊在阎罗地狱里。
不用做梦就能知道她入葬时金玉满身时是何等风光,只要她自己不介意,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离妄恐怕自己都毫不知情,她现在的嘴脸早就上扬亿点弧度。
忽然,海风吹来,一扇左右敞开的木窗乍开,窗檐下,五花十色的贝壳叮铃缠打,细碎的光幕将影子画作珠帘,绘制在一靠窗的书案上。
书案除了原本存在的文房四宝,雅致的白瓷瓶,多了几项格格不入的胭脂水粉,药盒银勺,一条红绳和一卷如白鸽猎猎展翅的书。
离妄指尖点了点桌面,一屋灰尘散去时,天色又暗了一层,仿佛如幻觉转瞬即逝。
随她后移,一位女子长着比禾望更加浓颜的容貌,就这样,与禾望本人面面相觑。
短暂屏蔽鬼气后,离妄按着禾望肩膀,让她侧坐在床榻边,手指从后绕向前,轻轻扶在她的领口,苍白的肤色宛如怪异话本一只撩动男人衣领,诱惑他们在下腹熊熊燃烧的欲望中步入陷阱的女鬼。
禾望黑黝黝的发顶朝天,低垂头颅,不为所动,她不是清高的佛门弟子,无非就是死了,一双杏眼无光就不成什么惊奇事。
随离妄捻着衣领,如剥白花菜将禾妄半身剥到精光,衣服堆叠到腰身,背后触目惊心。
禾望灵魂不知归处,也不知她在对谁说,这番话听着有些多余但她还是解释道:“以后这种扒你衣服的事还有几次我也不能保证,但这种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这是医家另设九遥殿分部售卖的玉髓膏,有生肌养颜的功效,戒尺伤看似重却不深,用此将养一周就不会留疤。”
她说着,银勺放入白膏表面,旋盖封紧药盒,头也不抬摸到一个触感如石子磨人的红纸,双指向中收拢,将半截手指厚度的小花盒一并拿了起来,旋开盒盖,挖出浅浅的一抹樱色的泥,起身绕到禾望面前,点在她脸颊上。
“这是我从云匣花室买来的水粉霜,你五官淡雅,这个颜色不会抢夺你本来的优势,很称你,其中用料有敛骨师特养的灵草艾叶与草灰,防潮防腐防臭,我去我屋子里拿了灵石,可以给你买最好的。还有这个,胭脂纸,今日就由我替你抹开。这样,我们倒像个鲜活的小娘子,脸色不会让人起疑啦。”
离妄给禾望上完妆,左看右看做了调整,不由赞道:“好看。”
弯腰弯久了,酸感从尾椎蔓延到整根背骨,她哎呀伸了一个懒腰,像一只顺滑的鱼调头没入水中。
一扇屏风后,水声扑腾一炷香,离妄从凭风后走出来。墨发成缕松散在身前身,发尾流着如柱的温水,她却不管不顾,拉开书案的椅子坐下来。
脱离禾望,神经不再相连,戒尺伤痛未及神魂,对离妄来说若有若无,于是她休闲看起书来。
书名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卷外门弟子禾妄归档。
她归家路上,早已简单翻阅前半节,一刻后,她将后半节又仔细阅读殆尽。禾望这个人,在归档上笔墨不多——因为她的背景并不复杂。
祖籍在独立在茫茫大海上的螺岛,那里相信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因而道术繁盛,螺岛内依通天之术赚得盆满钵满的江湖骗子一时猖獗不下,来此寻游之人打算融入风土人情中却被骗得衣冠不整,于是对此地争议不断。一点通天卜命之术就能让寻常人家照葫芦画瓢,让他们在商路难通的孤岛中有一大笔的收入,故还是有良心的方士苦苦拉扯螺岛的名声。
天命之术,本就神乎,好些人看在为帝主卜出天象劫的方士同出自螺岛,在司天监威望远播,所以无论高门大户还是普通百姓,都知里面水深得要命也要往螺岛里面栽,引得此地汇聚天象灵气,成为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圣地。
而禾望祖籍在螺岛,她在编撰自己流落在外的事迹时却是老实,没有刻意掩盖自己说不上顺利的经历。
九遥殿逢春的纳新日,总有人突发奇想屹立千年的门派看在自己艰苦的过去特别照顾一番,毕竟,怜悯也是人之常情。
若九遥殿不看修为实力,人人凭借一场令人喟叹的过去就能在九州、巫越、王城以及各大世家资源争夺下求得一出修行的机会,用尽珍宝秘笈人脉堆砌出一个平平无奇的本家人,那么九遥殿与收留猫狗的动物窝离得不远了,她与离烛就不会连呆在自己家里都这么举步维艰。
她现在不觉得那段回忆难以启齿,想必禾望也如她这般想,不然就不会在第一页写上——承蒙爹娘人情,得以江氏长老避护。
这不是妥妥走后门么!
她这般诚实,未沾染骗术横行的风气,归因她年纪尚早就被接到九遥殿,曾在黑市中摸打滚打学来的坏习性被江氏长老手把手地根除。
六岁时她的爹娘已经在祖地销户,以后三年在外颠沛流离,九岁被江氏本家人带回,向九遥殿承禀一处蓄意扣押流民做工的大案,只是此事不归师门管辖,便托人下山禀与当地官府。
因无人可依交付与旁支一脉的江氏长老,江氏长老在九遥殿也只是任职书阁看管之责,说白了,书阁开放,人员进出,书籍登记借出,还有些禁书管理也在责任之内。
是以九遥殿藏书阁怀揣内外门殊途,总归天上人间的偏见,江氏长老或多或少掌握一些职权。师门颁布政令时考虑到外门尚有明珠蒙尘,凡是在规定期限内修为抵到不死阶与完成为其专定的猎鬼任务,都可破格引入内门,藏书阁权限可松上一松。
其他的,若要借书需讨好内门弟子,借得身份牌,甚者捧上家财万贯,直接蹦着江氏长老来。
江氏长老倒是见怪不怪,没厉声责骂,让人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有人言,这对夫妻好不知趣,离妄也是知情的。
自从藏书阁除禁书外不分内外门,全然向九遥殿所有子弟展开,一瞬间欢声雷动,江氏长老卸下责任后倒颇为有耐心指点他们的孩子江期止与亲收的弟子禾望。
同是一个屋檐练出的猎鬼师,她不知道江期止修为如何,但这副身躯止被挡在不死阶门外,绕是江氏夫妻的长老身份再怎么鸡肋,也该有点手段和资源帮助禾望修为在进一重。
为何时至成为猎鬼师,登记在册之日,禾望修为骤停归元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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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一点点就能成内门弟子,偏偏只差一点点,倒让离妄生出一份好奇。
想罢,她捧起书来,唰唰翻到述职考绩一页。
在其亲手写下考绩中,这是因脉穴不通,灵气散溢至其他七经八脉,说白话就是个有灵脉的漏风灯笼。
修士既走不了独脉大道之极,也入不了在多不在精的辅修,一天到晚吸纳的天地之气全为这副病体缝缝补补,修为无法精进,内门名额就无望了。
离妄看到这叹了口气,这外门身份总不必内门身份来得便宜,她即使查清当初封印之人所在何地,根本不能够到关于封印之人本家的猎鬼任务。
但她没有垂头丧气,因为如今接管禾望身体的可是听神巅峰的离妄,找个合理的理由慢慢把修为提上来,在此之前,若论到用武力难免顾忌知道实际情况的人,打起架就束手束脚。
不过事关无数人的安危,她现在接触不到的,总有人先她把这些陈年旧事掀个底朝天,封印部署一事,只有当年曾经参与过封印的人自己知道,自她接任圣女之位,最后一次封印就是为了冬莞七鬼之灾再次联合巫越重新加固。
如今细想起来,冬莞七鬼之灾的源头仍是审查不周所至,当年疏忽要是扣罪,深挖及五长老的心腹。
五长老溯南呈用人不察,离烛没剥去他的长老身份,但经手事物全全由他举荐的新人代理,给了溯南呈家族几分脸面下又让他们无势在九遥殿再翻起一番风浪,其家族因此事难于安插另一个五长老,便没放弃弃子,若师门需要,碍于他的处境冷脸相助。
溯南家势单力薄,自家失势已久,封印岂是他们家能参与的,她暂时没将任家举族报复一事与封印一事联系在一起。
指尖点在书页上,她正思索时,整个人抱腿蜷缩椅子里,再抬眉时,一条殷红窜珠的红绳从眼前飘过。
圆润鲜红的红豆紧密排布,短绳长正好围绕离妄手腕一圈,带在她手腕刚刚好,带在禾望手腕就松松垮垮。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另一条红豆绳……
她干脆在两端再接一条长绳,拨开湿漉漉的黑发带在脖子上,豆子表面的寒意立即从锁骨落到更深处。
想到她之前突然被一双眼睛堵回的话,宿星盘对她识人解锁后,她理理语言,将在暗林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发给一个人,那个人顶着的头衔还是——亲亲师兄?
离妄一双杏眼和嘴巴同时睁大,食指指了指禾望又知了指这名字,一时吞口水没说话,半响,她咦了一声,对着禾望疑惑道:“这也是恶心你师兄的一环?”
禾望望向前方,眼神木纳,是离妄把她放置在哪,她就目视哪里,当然她无法回答离妄这个问题。
宿星盘在手中咔吱咔吱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同的符文划过离妄手腹,星图与名衔转而发生一番变化。
她问:“你伤得如何?明日季泊简同你一起入镜观心你还去不去?”
没等离妄回复,她紧接发:“不去最好,我们的藏书阁日程已经推迟已久。”
“?”
她去入境观心做什么?
她没有心弓吗?
离妄立即回到禾望身体里,盘腿正坐,手掌按入心口。
视线遁入灰暗时,掌心处,扑通扑通的跳动声愈来愈响,与一声振聋发聩的心跳声跳响同时,浓雾弥漫,她被拉入禾望的心弓境中。
周遭如天地初开,清气与浊气不分彼此,她在这里,寻不到心弓。
15. 观我心(二)
且不说禾望没有心弓是如何要人放心将她放去鬼域东极,就是这入弓冢悟心境的时间就让离妄怔住。
离妄万万没想到,季泊简拟定的时辰是半夜,果真是一日之计在于晨,拼命苦学的好孩子啊。
好一个明日入境观心,半夜四更天怎么就不算明日了呢!
原主应下,她不好推辞,于是乎她连忙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一眨眼,就拖着对“故友”的一知半解,来到弓冢前。
弓冢修于后山,入夜,从住处到弓冢这一路人烟逐渐稀少下去,唯有一盏椭圆高瘦的蜡烛立在缺脚的四方桌上,在灰蒙蒙、湿漉漉的空气中燃烧。
离妄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挪步靠近身旁的某人:“季师兄,我们当真要如此半夜入境观心?”
听着说话的语气十分忧愁,季泊简同她一般有苦难说,有手指着解释:“呐,看到前面桌子上那本册子没?你有空过去往前面翻,九遥殿普通弟子入境的记录也就一两次,一次入世悟弓,一次辞呈前将曾经拉弓时的心境撰写并编排成幻境,由后生再从这些幻境中感悟心弓,此外再无特列,再不济——”
他说到这更是有苦难说,手掌扶住额头,呈现出一脸衰样:“……算了,哪还来再不济。不怕白日人来人往,就怕熟人相见,分外尬尴。若是有人指道出我们,你进与不进?”
离妄转头朝这位身负宝甲灵物的少年眨了眨眼,干脆回答了:“我进与不进与旁人何干。”
话尾,季泊简竖起了大拇指,好端端,夸她必有鬼。
思绪至此,她食指在她与季泊简中来回晃动,意有所指:“啊?莫非我与师兄……”
离妄没说完,季泊简也听懂她的话回了个“嗯”,那一声厚重沙哑,像他从嗓子眼不乐意抠出来又不得不承认一样。
原来是再不济说的是他们俩?!
“所以师兄半夜入境是因为要脸!哈——”
闻声,季泊简拎着她后颈衣服瞄她一眼,假装冷声控告:“哼!师兄前脚给你掏心窝子,你转头笑话你师兄。我一定是做了你的师兄,才受到与江期止一样的待遇。禾望,师兄求你能做个人么!”
“唔唔……”离妄捂住嘴使劲摇头。常人忍笑时气息收敛在腹中,肯定会瘪的脸红彤彤。她出门前记得给自己有打了一层粉,遭捂的脸色却没有变化,出门什么样,现在什么样。
待季泊简离手后,打算不跟她嘴斗,离妄才小口小口喘着气,开玩笑说:“不像话,实在不像话,笑话师兄就是笑话我自己,我以后一定多听多看少说话,不干这种事了。”
笑意未退,离妄眯起眼睛,发现她的“故友们”好像不是那么麻烦,甚至还有些少年稚气未减的可爱。
转眼,季泊简蒙上耳朵,离妄笑地拱起腰,像只狸奴,头顶传来季泊简的声音:“笑笑得了,我以后要做天下第一猎鬼师,是要当大度量的人,才不跟你计较。行了,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登记。”
季泊简丢下这句话,大摇大摆朝四方桌走去。
离妄心想不对啊,既要掩人耳目还要登记作甚。
她立即想要制止:“师兄你去登记我们不暴露啦?”
前人早就立在桌前,没回头,只是振振有词道:“要守规矩。”
“……”
这份的老实又从何说起!她真是没看出来!
随着季泊简弯着双指轻扣桌面,快速摞下一句“老头”,原本看着不像有人的摇椅腾一下激烈晃动,咿呀咿呀发出响声,热气从推叠成山的被褥中散出,一张憨厚可亲的脸眯着眼睛缝望出来。
守冢长老没有作势起身,只是听完后眉骨稍微抬高,就掀了一只眼皮起来环视。
顿时,干树枝影子婆娑,黑影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两个一大一小的头颅,见他望向他们,四人齐涮涮扬起脸,呵呵呵地露出迎和老者的笑容。
一见是熟人,他嘟囔开口,嗓子带痰,声音浑浊道:“桌上有墨笔,自己写。”
季泊简应了声“好”,手指直接按在薄簿最后一页,随着哗一声翻开,两颗漆黑的眼珠上下打转,将漆黑的墨水收入眼中。
——青州四年四月五日,季泊简,姝奴,应尘,禾望入。
——青州五年,季泊简,姝奴入。
……
木桌高及腰,他提笔埋身而下时,还能闻到不知沉淀多少年的书卷气与墨香扑面钻入鼻子。
季泊简皱鼻子嗅了嗅,随着手掌下的瘸腿木桌噔噔噔响了没两声,新墨便晕染在上一处字迹下,形如狗爬。
——青州七十一年,季泊简,姝奴,燕朝岁,禾望入。
写完,他朝伙伴招了招手,“来。”
躲在离妄身后的姝奴终于出声:“望望、安安,我们走。”
一旁的李为安眉头不由挤成川字,但没说什么。
弓冢似有所感,瞬间从内刮起狂风,风线从漆黑的洞口挤出来,激烈气流成交错有形的风形,如同淬炼的刀刃将木桌上的蜡烛吹得东倒西歪。
冢心,是被挖空改造为一出深邃黑暗的眼形,没有眼珠,甚是令人被注视到汗流浃背却仍定睛一看后发现什么都没有,只道心里有鬼作祟。
姝奴挽着离妄手臂,季泊简与李为安挡在风口,四人抬脚欲落时,骤然,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小辈!”
几人浑身打一哆嗦,“弟子在。”
烛火的影子在老者不显年岁的面容上交缠拉扯,一双发白的眼睛徒然染上一抹?色。众人怕是得罪了他,不敢吭声心里却已然发毛。
他要说什么?
他要干什么?
而后,离妄盯着他干涸的唇瓣扇动,一阵风嚎后只说了两个字——“敬香”。
她幡然醒悟。
也是,他们还没敬香。
弓冢,她只来了两次。
一次是取木羽弓,一次是还木羽弓,可不是每个九遥殿猎鬼师都是同样的章程,他们属于活着辞呈一类,可未来及辞呈便神陨鬼域和已然长逝的有该如何处置呢?
若所留遗物倒是好说,九遥殿有座与高楼齐肩的台柜,被委以逝者最后的嘱托,自当有专人照台柜所记,将这些承载厚望的物件寄于他们在世的宗亲,故友。
只剩这失主的心弓,在往后此生,无人再能与其共鸣,颇有遗憾。亡灵弥留在长弓上,沉积成疴,戾气肆意挥霍,就由清扫战场的弟子戴着特质手套,将其带回封印于弓冢。
诚然,九天之上自有神明,碧落黄泉仍是亡者的归途,听神晋圣者,受天地所惠,不得不敬。
是以九遥殿便有如此行规:凡入境者,敬香以告九天、黄泉,得以准许。这道行规,有两处意味,一乃是告知弓冢亡灵,二则是求平安。
等四人规规矩矩行礼敬好香,他们还没看清,四块冷如冰块的圆石头便刚刚好砸到怀里。
“若不敬香,如遇险境脖子折了脏器少了头掉了那也是你们这群小辈活该!三更半夜没人进去拉你们出来!既以敬香,便好生掂量掂量自己实力,当断则断。”老者好生稀着双眼,嘴上怕是不想饶人,好一顿数落,是教也是骂,完事头一歪,摇椅一摇,起呼噜入梦,短时间内不像再有醒来的意思。
入境前。
“望望,弓冢幻境变化无常,虽说人性底层的负面已经被守冢长老全力镇压,但那些爱恨噌痴贪疑恶……守正者为杀人持弓这种人比比皆是。”姝奴绕离妄蹦跶一圈后挽住她的手臂。一个还没离妄高的少女自拍胸脯打包票,眼中含着零碎的星光,“不过有我和安安在,你尽管好生感悟因何持弓,我们定不会让你和季师兄有事。”
李为安垂眸看了一眼,口中溢出冷笑:“你硬拉我来的,说好,我只还不涉及生死的人情,出了事我会先跑。”
……
弓冢。
“咳咳咳!”一人境,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就如半身已入黄土般涌入季泊简肺腑中,他扇了扇眼前飞扬的沙子,扯着衣袖遮住口鼻,另一只手也胡乱抓住不轻不重的东西,说:“都遮到点,呛人得慌。”
“……”
“说了要你们遮着点——”他侧脸看来,姝奴和李为安蹬着眼睛注视他,一团怒火欲欲从眼神中杀出来,而离妄皮笑肉不笑表现得十分尬尴,甚至低头示意他往下瞥。
赫然!
他发现几人的衣袖全在他手中捏着不肯放手。
季泊简顿时语塞,“可否听我一言……”
姝奴:“既要又要。”
燕为安:“其心可诛。”
离妄:“我也想遮着点。”
季泊简不出大动作便搞出一场滑稽的戏码。
燕为安看向自己的手心,几秒后,不知看到什么脸颊骤然紧绷起来,一张冷峻的脸上难得外露出不解的神情。
简单的来说,他从未遇到过像这样的事。
他问:“你们可见溯洄印?可知自己身份?”
离妄对此所知尚浅,只知入境的每个九遥殿弟子手心会都会长处溯洄印,可溯洄印长什么样、有什么作用她感到不熟悉。
她的荼蘼弓非入境观心所化,她的木羽弓也是在弓冢外并未完全进入弓冢,长老替她入境拿出,那时情势所迫。她对其他弟子入弓冢的情况一概不知,只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重叠:“巫越温栖徵此刻就在巫越腹地,王城。九遥殿需要你以此弓重伤他,这就是条件。”
季泊简口中的禾望,曾与他多次入境,她肯定对弓冢情形手拿把掐。燕为安一脚迈入弓冢便看手心那什么溯洄印,貌似入境开始的流程也与这印记有关,贸然直接询问肯定不妥,但看李为安的神情和单单两句话,溯洄印肯定是没有的,身份也另说。
离妄看完自己手心,与姝奴对视一眼,一同摇头。季泊简把手心手背如翻船板船底,找遍了手心长不出一道熟悉的印记来,一下傻眼。
季泊简:“这什么意思。没有溯洄印我们就无权在幻境内提取心境的记忆,这是在赶我们走?我们连入境资格也被剥夺了?”
李为安摇头说:“应该不是,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才让我们只有自己的记忆滞留在幻境内。”
离妄望向尽头,心里缓缓有了一个推测,她同时说出口:“似乎这还不是幻境。”
姝奴:“望望你如何知道这不是幻境?如果不是幻境,我们还能在哪里?”
“有没有可能我们就在弓冢内,一个实实在在的弓冢。”离妄补道:“李为安刚刚也问我们有没有身份,既然你是你,我是我,溯洄印出了问题无法引我们入幻境,那么我们现在脚下的时空,就是现实。”
姝奴哎呀一声,兀自想起一件事,不禁地跺起脚,心里慌张不由从行动中表现出来:“以前我多次入观心境时,曾碰巧与辞呈的同门聊过几句,今日想来望望说的有道理。”
她在所有期待她的目光中,将这个故事长话短说:“当时我怎么也无法寻到入门的法子,她却要把与她作伴数百年的心弓丢弃在幻境中,我当时就跟她说‘你如此宝贵它,为何宁愿要心心念念宝贵多年的心弓投入的幻境内也不愿真地修个弓冢好好道别过去,如若我有那么一天,肯定不会像你一样’!”
季泊简歪头,语气好奇问:“然后呢,她怎么回答的?”
姝奴:“她却说,弓冢本来就是心弓的坟墓,就连无定主神器木羽也被圣女舍弃在那里。你们瞧,长桥尽头,那无头尊像手中是不是神器木羽?”
他们透过缝隙处,在如同鱼腹的尽头,依稀可见一拉弓的断头尊像。修缮此处的工匠,将她的身躯修的庞大庄严却有女子的腰线。她断颈处光滑平整,从远处一瞧,釉色受天光恩泽仍泛着白里透青的光芒,工艺认真到像是有人故意让它成为一尊无男女之别的断头神像。
“那时我才知晓,她说,弓冢与幻境是相互依存却又独立的存在。幻境是存在的,弓冢也是真的。”
姝奴的话仍絮絮叨叨念着,可离妄的思绪已飞远。
尊像手中,拿着如弯月如弯钩或是玉制的长弓,指缝处,乳白的光影与飞屑向下流淌,仿佛一双张力十足的手掌捏住破碎的月华。纵本体并没显现,离妄却确定,那就是神器木羽。
还没等她回神,口中的话先她一步发问:“那木羽弓就没再次认主?”
“没有。”
季泊简倒是答的快,语气肯定,仿佛时刻关注着九遥殿的变故。抑或是,他玩乐着说要当天下第一猎鬼师本来就是认真的。
“参吹!”这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离妄立即咂嘴,声音明显从高音定顿住,卡壳着补一句:“师姐也不行?”
季泊简:“木羽弓代表九遥殿最高层,至今,九遥殿不曾再立圣女。”
李为安插嘴进来:“聊圣女聊参吹师姐能不能聊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干楞着等着守冢长老醒来,他管事如此散漫,我觉得他明日日上三竿未必能发现弓冢有异常,这很不现实。”
乌黑的睫羽扇动,离妄道:“不难。”她笑了笑,摊开手心说:“你们的过门玉呢,统统拿出来,三二一之后一起摔牌,出去重来一回!”
姝奴举起手中玉牌,打头赞同:“我同意谁反对!”
“可过门玉……”李为安被姝奴扁着嘴巴看了一眼,接着低头深深凝视手中的玉牌。他也别无他法,最终深吸一口气,打心底似乎做了钝刀割心脏的决定,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齐声:“三——二——一!摔!”
玉碎之际,长风暴怒,疯狂宛如极地寒流,横跨一座百米长桥,朝他们脚底、锯来!
“他妈的、谁要害我!呼噜呼呼——”
猎猎作响的风声淹没少年们撕心裂肺、不假思索的无能狂怒。
弓冢入口,千军万马列阵在前,如浪潮汹涌的寒流,势如平行的刀口,没及数不清的泛着尸斑的脚裸。
刀锋凛冽,周身抑制不住的火焰却熊熊燃烧。
随着口中喷涌出灼人神魂的鬼火,他们提脚,杀向少年!
……
情形变化太快了,没有望柱和抱鼓石的长桥犹如两边断裂的冰面。长风从不见底的悬崖自底扶摇而上,阴寒、急速。它不仅要将桥面凌乱的碎石搅和成足以穿透人胸腔的利器,还要形如倾覆的水涝,助黑白无常攒收干绩,把离妄与她的同门推给恶鬼,清洗桥面的一切在霎时间势不可遏。
刚一回头,青灰骇人的鬼脸一瞬间闪现加放大到姝奴视野中,就差一个小臂的距离,那鬼牙便急不可耐撩起,露出阴森森的血口。
“啊!望望!”
姝奴身体不受控制横在空中,一顿天旋地转。与此同时,恶鬼退了,不,是被吹退的。
“嘭!”弓冢入口炸出一个洞!恶鬼成群结队吸附在弓冢的眼睛内,将那只无瞳孔的眼睛塞满。
……
“李为安!用无虞借力!”
离妄大喊道,却依然无法阻止撕裂耳膜的风声吞噬她的声音。
她从空中拽住姝奴与季泊简,坚韧、无痕的渔线自袖口而出,因李为安较为魁梧同时思绪敏锐,及时刹住脚,拉住了他与恶鬼的距离,鱼线便非常有目的缠住李为安的身体与尽头的木羽弓。
这场寒流来得没有源头,只是倏忽地,离妄先开始感到腿脚阴冷无比,未等到她心疑,脚底就如顷刻间失去攀附一样,在与提枪杀来的恶鬼看对眼同时,彻底如卷入漩涡的无根木,心急地要与恶鬼来一场脸对脸碰撞。
也就在刚才,季泊简骂声未出口,一张口风如刃灌入腹腔中,仿佛有寒霜从他温热的体内开始生长。他的思绪与反应似乎因此麻木了,待寒霜长成尖锐扁平的刀刃势要切开肚子,才割了一刀,混沌的意识便清醒了。
耳畔是姝奴的尖叫声。
眼前是晶莹剔透的渔线绑着所有人的腰腹与腿肉。渔线在寒流中一下交织成团,一下舒平展开,一整个失序状态!
季泊简听到离妄的呼喊,即便渔线一寸寸隔着衣料压迫腹腔仅剩的那点气,他也豁出吃奶的力气吼道:“李为安!无虞!”
好在李为安听到了。
他手中被称为“无虞”的黑色长弓在五指像转笔一样旋转下,如半月的长弓抽出刀、斧、矛,以矛的一端被李为安使出全力插入桥砖。桥砖崩裂,刚好成一道吸口,锁住无虞。
李为安另一只手将渔线缠了又缠,在顷刻间发力,脸颊绷紧,青筋像青龙顺着锋利的下颚朝下蔓延,在涨红的脖颈下突突地暴动。他浑身上下仿佛在牙关要紧时失去对冷的知觉,甚至霜寒在他睫羽凝结成一排冰晶他也恍若不知。
少年面朝风口,他头脑放空,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唯一一个萦绕在脑海中,不断温活着快要死寂沉沉的身躯。只要能让他们离恶鬼在远一些,他顾不上渔线正在绞死他皮肤下的血管。
看着李为安虎口、指骨还有整个手背被鱼线压得发白,整只手涨得紫红可怖,姝奴抑制哭腔。
鱼线什么时候能割破他那粗糙的皮肤?
再这样下去,他这只手不出意外得会坏死吧?
姝奴缓缓从惊慌中脱离,柳眉将一双被泪盈满的眼型下压,在其他人为平稳身形,还要一个拉着另外一个,宛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时候,她的瞳孔缓缓被浅绿色占满。
在满是浅草茵茵的绿瞳中,漆黑的瞳仁缩小成一个几乎要忽视的圆点。
不知从何处,覆盖绒毛的根系从四面八方支援来,捆住他们联系的渔线,看情形是带着他们,将他们犹如砸入地面的实锤,扯向桥面。
“诶呦!”季泊简似乎脸着地了,他揉脑袋抬起头来,神情恍惚说:“刚刚怎么回事!什么东西好像把我按地上使劲砸!我的英容没破相吧!李为安,你快转过来帮我看看呢?”
李为安摇了摇头,又听到有只麻雀在他耳边嘲哳乱叫,太阳穴都在突突跳,“一个大男人还矫情上,你看禾望,姝奴,有你这般吵嘛!”
季泊简被他一语点醒,“对哦对哦,禾望师妹,姝奴师妹,快来帮师兄瞧瞧有没有毁容!”
说着,他难得爬起来转过去,听完离妄点评才放下心,后继喃喃回忆道:“刚刚被风吹得撑不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帮了我们。”
闻声,姝奴笑容有些僵硬,“没有吧,若真的有,那也是我们入境敬香,感动了弓冢的先灵,所以他们舍不得让我们在弓冢出事。”
离妄注视她扣脸这种心虚的表现,也只垂下眼睫。那东西出来得快,离开得也快,但她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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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颗树的根系。
破碎的识海令她对姝奴几乎没有记忆,姝奴可能来自哪个擅长唤灵家族,往往牵扯到看家本领不露底牌,在青州,这是保命本领之一。
“对了,说到先灵……”姝奴得以喘息,用手指向相反的一头,“能显灵那么多?”
李为安掀开眼皮瞧了一眼,“他们是亡灵吧。”
出现这么多状况,以至于他捡起碎掉的玉髓打量时,神色没有太多惊讶。
“过门玉无用,算战力,我们不敌亡灵,不能等风静,得找到其他出去的办法。”
他说的对应离妄现在想的事,不过身上简单的外袍仍被吹拂得乱七八糟,鼻子,脸颊和手臂泛着淤紫,她的确被冻得有些僵硬,呆滞的表情让人不觉她正在思考。
离妄缓了少许,才吐出寒气,嗓子干涩到不太自然,所以温吞问:“以前,可曾传出有弟子因过门玉被困到弓冢内的消息?”
她不知道谁最清楚,便都问了。
“没有。”季泊简当场否定:“弓冢虽险象环生,但因过门玉出事的弟子绝对没有,守冢长老也绝不会出这般披漏。”
“怎么说?我所知过门玉区别其他凡玉,能被各大世家发挥它的通行之能,靠的不是它稀少珍贵,非通货之物,最主要的还要看它中间的玉髓。”
“是,它承天地日月照扶,因其质地无瑕才能承载世间不同的力量。过门玉就像一把钥匙,幻境就是锁,尺寸卡齿形状稍有不符,就解不开锁,若用歪门邪道,没怎么用铁丝翘就连锁住的东西一起碎了呢?所以玉髓里面的力量才是我们进入弓冢的关键,我们能进出弓冢,正因玉髓中有弓冢老头全盛时期的灵力,它是独一无二的。”
她余光扫过李为安手中盘玩碎玉,疑惑说:“可我此前随师门出圆楼,他们的过门玉随身携带即好,为何弓冢的过门玉如此特别,有摔之则出的规矩,过门玉也不是什么普通石头随便就能摔着玩的吧?”
“这门道太深,我尚未摸透。我只知道弓冢内过门玉与溯洄印存在很久了,几乎是用过门进弓冢就能触发溯洄印的幻境,等我们自行决定要不要摔玉离开幻境。”季泊简抱怨:“但真是倒霉,好端端的没有体悟溯洄印的幻境,想出去吧过门玉摔了,也不知触发什么机制被守冢长老全力镇压的亡灵还被放了出来,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属实逃生无门。”
离妄福至心灵,过门玉和溯洄印岂不是连锁机制!
不过季泊简有一点说的不对,过门玉才不是幻境的钥匙,溯洄印才是。
“守冢长老全力镇压亡灵,在真实的弓冢内,我能感到两股力量在进行压制,一个就是长老的灵力,我有个推测,或许和我们离开有关。”
其余人听闻可以离开弓冢,都认真听她说:“溯洄印能带我们进入幻境,若溯洄印消失,我们就会在真实的弓冢之中。亡灵则是在我们摔碎过门玉才出现的。过门玉与溯洄印实际上在各执其职,但为什么会出现像李为安第一时间本能就察觉溯洄印的存在,还有季泊简一入弓冢就理所当然认为会进入幻境呢?”
季泊简摸不清头脑:“难道不该是吗?”
“因为间隔时间太短了,让你五感认定它们几乎同时出现同时生效。而且我怀疑,过门玉与溯洄印另一个作用就是为稳定弓冢,目的是避免我们与亡灵相遇,防止亡灵夺玉,才让幻境形成独立于弓冢的一处空间。过门玉是钥匙,对我们是,对亡灵也是,弓冢长老应是怕过门玉意外被亡灵夺得,所以在幻境内也有碎过门玉则出的规矩。”
姝奴设身处地着想:“可他们为什么不在我们摔碎过门玉之前就出现呢?在那时抢到过门玉出门才是最好。”
“现在肯犯险的亡灵并不多,要是我,在没证据证明拿了过门玉就能出去的情况下我会选择静观其变。若不成,再潜伏就是,免得守冢长老降下神威。”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没能靠此离开,能证实过门玉要在幻境中才有用。”姝奴望了亡灵一眼,心惊,“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而来?难道是想吃我们!?”
离妄握住她的手上下晃成波涛,语气急切:“那就是——来了就是有机会啊姝奴!”
李为安止停她们,“你的意思是他们也知道有别的出路。”
离妄:“嗯,镇压亡灵的第二股力量便来自神器木羽,它或许能助我们离开。我需要等待风静作证这个想法。”
李为安打算洗耳恭听:“需要我们怎么做?”
离妄没打算藏着憋着,话尽时,几人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李为安却表明,可以一试。
离妄感受掌心下的寒流,“先立结界,看结果。”
约莫半炷香,寒流止。
……
长期战斗的本能让离妄迅速撑起身体念诀,侧目时,那团堵在入口的鬼火对他们视而不见,冲向另一极。
离妄后知后觉,乌黑的睫羽颤抖,冰霜融化了,水珠便滴落在眼下。
姝奴:“他们果然没着急吃我们。”
离妄直起身侧头去看亡灵接下来的行动,乌泱乌泱的黑气发疯地冲着还未出现本体的木羽弓而去,只是,瞧着鬼焰在逼近木羽弓时被强大的灵力撕裂成漂浮的星点,她的神情彰显着预料之中的平淡。
既推测出过门玉是如何帮他们进出弓冢,过门玉碎了,只能再找其他蕴藏强大的东西替代。
那么,弓冢内只有一种力量还在维持弓冢,一种能瞬间爆发浩瀚灵力同时带他们出弓冢,还能避免弓冢崩溃的力量。
若通鬼性,便能知晓离妄是这么想,那些本就把木羽弓当成目标的亡灵也是这么想。
“嘎吱嘎吱——”
随着恶鬼将脖子扭出诡异的弧度,她与亡灵四目相对,声线冷下:“现在是了,按我们之前说的来。”
姝奴点头,随着他们往后瞬息至入口,对恶鬼来说,能令他们出去的条件已经足够了,但能帮他们隐藏鬼气的宿主,只有四位。
一旦与之失之交臂,可能要再等数十年,百年,不,可能万年。
眼见恶鬼一路直下,每道身影在此时化为满天星点,愈往下,它的光芒愈是耀眼。
终是一击命中,脆弱的生命,如同射穿的靶心,仍在承受恶鬼不留余力的贯穿的一击。
尖锐的鬼嚎不断划破寂静的长空——
火焰太盛,他们不觉奇怪,或许早就忘却一根木头点燃也会发出刺啦的声音,细闻能嗅到松脂香,更遑论一个鲜活、密封脂水的生命!
俯瞰整座长桥,入口的眼型被万箭穿心,光芒照亮四壁的残垣,而黑暗的桥头,忽然燃起一根火苗。
他们身后,终于传来听到滋啦的灼烧声。
本该被他们吞噬的少年立在长桥尽头,姝奴手持燃火的符咒,说:“季泊简,普通的替芯你该好好练练,省得下次再把我们化成一股风都费劲。”
季泊简:“知道了知道了,这符火你还要拿多久,不烫手么?”
“这就扔。”
众目睽睽下,姝奴长臂一展,只有大约一掌心的火光坠入桥底,它行之处,无数猩红的双瞳凝望着它,从渺小的火苗燃成足以将脚下土地融化的火笼。
桥底,又来风。
恶鬼方才惊觉木羽弓前还站着一个人影!
她将手轻轻放在弓身上,在白光淹没天地之际,长风袭来,难听悲鸣中,所有恶鬼被挤压在入口,翻身不得。
桥底,猩红的双眼往上凝望,他们离开了。
第一时间,守冢长老感到异常,见他们拿着破碎的过门玉向他讨要说法,他从未亲眼所见当然不承认,并重新给了他们过门玉,承诺要再有此事发生,他亲自入弓冢给人捞出来,允他们在试一次。
离妄一群人承了他以半数修为为誓言代价的承诺,不甘此行毫无收获,又入弓冢。
这一次,一条曲折的红线分割手相三线,李为安暗道“溯洄印”后,手臂移下,才发觉天阔云底。
九遥殿高层临空齐聚青州,而于百米内,一个青年抬手刚杀一只怨鬼,繁复的咒文盘踞在五指上,他只腾出一只手来杀鬼,另外一只手紧紧攥紧不足三寸大小的铁盒,让按在铁盒盒盖上指腹血色褪尽。
圣女双指拉开弓弦,让那名青年神色一怔。李为安胸口中了一箭,他人仰马翻,以平躺的方式被定在地面。地面有鬼影挣扎,亦有被血污浸染,已经认不出模样的残肢断骸。
他还未弄清形势,耳畔却再次传来神器不缓不慢拉满弓的清鸣。大抵,耳闻木羽弓近百年唯一一次弓鸣,唯有此时。
青年已看不清他的神色,风吹青衫而动,金铃不响。
惊逢雷鸣如擂鼓震鸣,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一场惊变让百年前的那一天成为浓墨重彩的历史写入九遥殿与巫越载事的典籍中。丹青鬼手号令鬼潮,令以巫越为依仗的腹地王城险些惨遭沦陷。巫越所有防线前,是他们的巫绛在力挽狂澜。
可巫越温栖徵受木羽重伤,被师门所救,据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阔别百年,离妄永远不会忘记,她于漫漫命途中,做过唯一后悔的事情。
——她差点杀了他。
16. 观我心(三)
今年是离妄与温栖徵在一起的第四个年头,刨开在青州游历时纠缠着晦暗不明的情意的那些年,准确来说,今日是离妄与温栖徵确认关系后在巫越过完的第一个月。
春花落尽,巫越千叠青山起伏,越过山关要害,浪拍群山之巅,月牙山。历代巫越巫绛曾身居于此,如千山深处的利器,悬于青山峰顶。
如今的月牙山顶,半截藏入皑皑白雪,只有一小圈草木葳蕤,琼枝果树被守精心照料,宛如吞人的密林,头顶像被蜜汁浇灌的果实,金灿灿照耀矗立在崖口长廊别院,他们随风摇晃,胡闹地拨动檐下百盏花灯的彩色灯穗,置身其中,繁华之况仿佛如坠梦境。
依靠在长廊边的一整排的窗棂被人推开,拐角处,风拂树低,雪白的花影窜入室内。
坐在窗棂边上的男子只露出半截坐直的身子,他少有地换下金铃,一身素白,不,应该说是被裹的一身素白,眼布,用药的纱布,将衣料不曾遮住的眼睛,脖子,双手里外三圈加厚包裹着,长气短出,似才受了一场大病,令他显得有些苍白脆弱。
像这样一位“大病初愈”“仍需照拂”的病人,正用他暂时看不见的眼睛和失去知觉的手指撕开枇粑的果衣,将水色涟漪的果肉掰扯两岸,去除果核,挑开内部粘附在果然上的白膜,一连动作下来可谓熟稔至极。
刚放下剥好的果肉,就被人吞进肚子里,口中还有枇粑甜蜜的果香。
她开口:“不用剥了,复健若是急于求成,要动伤手上骨骼经脉,手上伤口再裂开怎么办?你以后如何用剑,如何凝咒?”
温栖徵顿了顿,启唇:“上药即可。”
离妄立即喊道:“不必回话。”
温栖徵头低了下去,乌黑的碎发遮住大半张脸,刚好扫过已经褪色的疤痕上,痒疼交织的感觉顺着神经传回,少年却不以为意。
细看,那条疤痕峥嵘长于侧脸,他嘴角动了动,肌肉连同那疤痕一起在脸上如何运动都显得清清楚楚,终究他吞了口水,五指蜷缩起来,放弃说话。
毕竟,自己现在的声音太难听了,放在哪个小娘子身上,都没有什么耐心听。
他深感厌恶,甚至以它为耻。
温栖徵长时间如同石化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直到身旁有清风扫过,传来白茶花香,他才骤然惊醒,以极快的速度拉住正要走过她身边的人。
他手劲极大,离妄垂眸扫过手腕被他握出的红印,眼中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命令他松手。
他不想让离妄认为自己不受她掌控而厌弃他,所以温栖徵松开了……
离妄察觉手腕处的力道一轻,看到他侧过脸,日光透过如蛟龙盘错的枝干与叶片继而打在他的眉骨,隐约可见,一双经闭的桃花眼在略有透明的眼布中有扇动的迹象。
离妄扫过温栖徵喉咙滚动,他只惨白地留下一句话:“七月初七,巫越祝神日,你会回来吗?”
“……”
*
离妄与温栖徵在一起后,并没有如如胶似漆的道侣一样,谁一刻也不能离开谁。
在巫越,她与温栖徵在一起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可终究是她私下决定的,她还未通知离烛,说她下一次山就把自己的终身交付。
离烛向来沉默,收到她信封时,离妄都能脑补出他一贯严肃的模样,没想到再收到回信,离烛一改常态,信纸上,没有大家长的大篇长论,娟秀的字体只写了一列:“如果他是你认定的人,作为兄长,我会祝福你。”
离妄十分惊喜,想把这个好消息讲给温栖徵听,故而她折返巫越,一到月牙山脚下,天黑得让她差点摔了个跟头。再起身撩开裙子检查,膝盖上一大块白皮被蹭了下来,腿间留下蜿蜒的血液,她自认有些倒霉,但远比不上亲人认可与祝福来得重要。
巫越人都唤她叫小女君,就连洱海都能让她闯过,巫越也再无禁忌之地是离妄去不了的地方,她不用过门玉,巫越上下自觉地为她行通行之便。
可是那天晚上,离妄却被月牙山上驻守的猎鬼师拦到门口。猎鬼师大老远都看到一个少女提着石榴色的襦裙风风火火跑了上来,在群青与白雪中是最鲜艳的颜色。
他道:“女君,巫绛现在不便见人,还请回吧。”
“连我也不见?”
猎鬼师表情变得有些为难,他是听命行事,巫绛只令他看管月牙山,最近两个月不让杂人进出,但没说女君算不算杂人。
他鬓角凝结出一缕汗滑下来,结巴道:“是、是,巫绛嘱咐,这两个月都不见客。”
语尽,眼前的少女当场气得跺脚,她却跺错脚跺成受伤那只,疼得她眼泪立即飙了出来。
可恶的温栖徵,上次还邀请她过巫越的七夕节,这下装都不装把她拦到山口!
万万不曾料到她情窦初开,没想到第一段感情就这样被单方面终结,沦落到无疾而终的地步。
传言巫越人不是最痴情的吗,她怎么谈了个最凉薄的。白费她去医家寻最温和有效的药给他治伤,她就该闭两只眼让他受巫毉之术疼死算了!
此时,乌云遮月,此时星稀,须臾,视野被越来越浓的白色填满。
离妄叹道,降雪了,巫越月牙山又下雪了。她眨了眨眼睛,觉得飘落的雪片有些扎人了。
不出息的,眼眶就打转出晶莹的泪珠,离妄摸过脸颊一行湿润的痕迹,大骂道,声音用符传遍月牙山:“混蛋温栖徵!没本事出来见我,有种就跟我解契啊!”
室内一众巫医瞧见他们巫绛惊恐的脸色,他们一手血呼啦查、不留情面的绝世医术也没法再进展下去。
只见他们的巫绛披了外袍,情急之下被门槛踉跄几步,方才想起他会瞬息,一溜烟消失了。
那名的猎鬼师看到脸上,喉咙,手上仍未止血的少年出现在山口,很是惊讶,询问他是否先处理伤口。
温栖徵却没有搭理,反倒问起女君的事。
他将女君何时上山,在哪处摔了一跤,到山口心情如何,又被他拦门外哭的各种小事字斟句酌全禀告给温栖徵。
听完周围仿佛结霜,温栖徵眼中寒意更甚,冷道:“我何时要你拦她?”
温栖徵没时间理会他的解释,赶紧去追离妄,却辗转千山,人间与九遥殿都没有寻到人。
而后,连常经过的月牙山的挑水夫都知晓,月牙山千阶山崖多了很多精致不俗的引路灯笼,每十步一盏,终止于雪原覆盖的山顶。
他踩了上去,却无一灯亮起,摇头低说了一句:“花拳绣腿,要不亮的灯有何用!”
知道引路灯其实就是“哑炮”,一些好奇踏上山阶的小孩也不来叨扰月牙山。
长年累月,只有一众巫医冒风雪折返。
*
两月已过,巫越人从一早便忙碌起来,他们拽着数百米的铁丝绕过家家户户的屋檐,踩高梯打花结、系彩灯,大街小巷乃至鲜少有人问津的悬崖峭壁都有人包揽,无一缺漏。
巫越主管农学的少年子弟将细心照料半年之久的花卉自洱海沿海路一路安置,满目鲜艳的花色从山头一直延伸到海边,潮水拍打花瓣,随卷袭上岸,洱海禁地万蝶出巢,仿佛夏眠春醒,情爱在这个热闹的节日里萌芽生根。
他们衷情,赞誉一始而终,此生不换的爱意,他们能给到爱人多少,也期待拥有同样的爱意回馈回来。
七月初七,祝神日,他们的山神会考验巫越这座情起之地,在这一天会穿过巫越每一处角落,为世间每一段大大小小的尘缘加以护佑。
这一天,也是青州七夕节,巫越连同腹地的王城都会被节日渲染出热闹的气氛,一落日,晚霞映照万里海面,渔网浮球上下起伏,一露头就是像个金琥珀,宛如千万个落日沉入海面,照得静默的海底暖了起来。
天际,烟火不敌万家灯火绚烂过目,仍然会从日落起放至天明才歇。
温栖徵看着海色逐渐加深,从清晨的天蓝见底变作深不可测的夜蓝,他却不曾回去,等在月牙山阶,在等一个心上人。
子时快至,他的身影缓缓融进黑暗之中,眼前熙攘闹市逐渐拉幕结束,很少人选择在深夜作业,灯光熄灭出连他眼中的亮光也熄灭了。
温栖徵黯淡地沉下眼眸,下唇被他咬地发白,就快压出血色时,一盏灯光悄不声息地照亮十阶山阶,再是第二十阶,三十阶……
百灯亮尽时,光芒蔓延到他眼底,他瞬间抬眼,满眼暖融融的,有人逆着光芒拾阶而上,他瞬息下去,将那人拥入怀中,将她头顶的花环都晃掉了。
他的长眉压着水光粼粼的桃花眼,显得委屈至极,温栖徵胸口难抑地起伏,“你怎么不等祝神日过了再来……”
——你怎么才来陪我呀?
离妄一听,心中本是来跟他商量解契的主意又死灰复燃,当下挥拳捶在他手臂上,她用力了却无法晃动他。
她指尖划过温栖徵的面容,声音,双手,离妄愣住了……实在温栖徵今日不愧是招人的男鬼,美色诱人!
她上次陪他养了一个月,用药始终不见有效果,才决意去医家换了巫医给出的猛药。
才两个月,温栖徵做了什么,竟有焕然一新变回曾经吸引她的模样。
离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脑子一团浆糊,雪白的脸颊被温栖徵身上传来的热意与月麟香烘热出两侧的红晕。
实在,她受不了。
她淡道:“放开。”
往常,温栖徵听到这句话就会放开她,然后以湿润的桃花眼巴巴望着她,令她心软让他再抱一抱,但离妄不心软也没办法,温栖徵顶多落寞几个时辰,就连离妄身中神武断念之时,再有翻天覆地、无望的情绪,那场暗室的逼问也撑不过一炷香,温栖徵就听话放过她了。但此时,离妄瞧着他紧绷的神色,感到她似乎在颤抖,应是温栖徵带着她在颤抖,可手劲丝毫不减,这是要不摆休的意思。
离妄反抱他,似有安抚的意思,想着说:我刚到巫越,你们巫越人都很喜欢我,小孩给我编花环,女子说我漂亮,授我情爱促进的秘笈,老人拉我回家里吃饭,见来客,她的一家子会唤她女君,实在盛情难却,我不是故意迟到的。
我上次离开,是去给你拿药和给兄长寄信介绍我的道侣,兄长很欢喜,他祝福我们,你的母亲因我通过考验,也放下成见祝福我们,我很高兴,得到所有我在乎、你在乎的亲人的认可,我想要与你一起分享。
可她却听到他先说:“母亲曾以身为例,将色衰而爱弛教说与我,告诫我世间从没有能长久依仗的情爱。”
“妄妄,是该这样吗?”温栖徵亲密地唤了她,并稍稍离她半步,只见他头越来越低,同时留在离妄身上体温一降在降,“是吗?”
离妄不知所云,狐疑地嗯了一声。
他如此掏心说:“我一生十七载前,不曾得情爱的门槛。我第一次想与人结契,让我拿回自己的情虫的人不是别人。是你曾许诺与我,若我失去所有你欢喜之物,你仍喜欢的。也是你,与我立下神明之誓,你我相守相随,永不分离。”
离妄当然记得。
“洱海山神不应违心之誓,可现在,现在……”他突然扯着嘴角笑了下,似乎不敢相信:“两个月以前,你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未及再见,却听闻你要与我解契!哈,你要与我解契?”
离妄心底啊了声,当天本是想报复温栖徵,不曾想成效显著,可她心底高兴不起来。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今天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月牙山没有我的亲人,没有我的朋友,这两个月,我忍不住回忆起你曾经说喜欢我的时候,你要带我一起游历的时候。梅雨季我喜欢与你在小屋下听雨煮茶,虽然有些冷,但茶润肺腑之际却很暖和。夏日果熟,我便喜欢给你剥枇粑看着你吃完,秋日鲑鱼成熟,鱼肉鲜香可口,我们会去洄游之地搭屋子小住,冬日天气冷了,你会带我回东莞,一堆人围着火炉烤山芋,我亦是欢喜。过年时,薛白樱和徐知羽会一起前来,我喜欢好多人都聚在一起呀。”
可这不都是她喜欢的吗?
“我的尘缘铃是你解开的,我所看到的人间亦有你的身影,那些我从前都不敢想的,现在却能轻易得到。我不想解契,但你通知我想要解契时,我自是难过的。”
那他一定孤零零地哭了好久吧……
“以前,倒显得我是被你这样骗过来的,我是不是被你骗了呀,妄妄,当时我不如从前好看,声音不如从前好听,身法也不比过去,你是不是,就不想要我了……”
一语话尽,温栖徵脸色又惨白三分,他三个月没说过这么长的话了,今天倒是一点没受影响,让他一口吐尽,只是至始而终的颤抖声带着一丝哭腔,仿佛今日不是晴日,而是下着令人心荒凉的细雨,滴入心室,瞬间语落成针,伤的不是离妄,是他自己。
可不是的,你平常上药都不吭声,但我试过,仅一点小伤口,巫越用药都是图快,不顾及药力强弱,那天也疼地我直接抱怨医师,可是我转念一想你大片大片的伤口,我想不出会有多疼。
那天我是给你找药去了,我不是要弃你。
“但我转念一想,你离开我,是我的错。巫医已经治好我,我比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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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都要好看了,声音也恢复了,再下几个秘境修为很快能回来了,我会努力晋圣,超过所有人。”温栖徵虚虚挪回去,没有在使劲抱她,只让额头轻轻低在她的肩膀上,他哑道:“你能不能再重新考虑考虑我……我只能是你一个人的,只能属于你,你不要了,我也没人要。”
离妄大惊,此男攀比心极重!与此同时,她恍然领悟,温栖徵在害怕了,还非常非常害怕。
温栖徵的母亲说,巫越情虫乃是情人解契之证。自小,巫越人善蛊弄毒,饲养情虫。情虫似人嘴挑,不管是喂他人的剩菜剩饭还是新鲜鱼肉人血,也是想尽千方百计喂养其长大发育成蛊,而作为巫越巫绛的温栖徵,却被收回情虫。
他的出生,是幸与不幸。
庆幸他一出生洱海争鸣,获得巫越所有的传承,按例每年祝神日才出一次的山神,却为他在爆竹声声响的除夕一度围绕月牙山。
那一夜,方觉世界灿烂,可只限那一夜,而他的不幸却要纠缠他一生,所得即所失。
戒人烟,戒尘缘,戒欢喜,戒哀怒……
生为巫越,死为巫越,方是他一生的宿命。
离妄一句想要在一起的话令温栖徵重回巫越洱海,打破长久以来的墨守成规,为她取虫。
她曾为他闯洱海禁地,一路上打过无数警告她的,阻拦她的,辱骂她的,终在一片深邃不见底的深渊之下,漫过很长很长一段不足两人并肩同行的山壁之间,推开巨大的石门,找到为她取虫的少年。
她目睹他目光相对处的绝望,目睹他一瞬间想要逃离的情绪,亦曾将不知受何折磨到惨不忍睹的少年抱在血泊之中。
因为她不让他剥她喜欢吃的枇粑,他便以为她嫌弃武力尽失,手也毁了的自己。因为她不让他说话,他便以为她不喜欢他受损的声音。那天她欲走,他便更忐忑不安,以为她不愿注视他未长好的脸。
是了,一切令他忐忑不安后倾泻而出的酸涩情绪全来自于她曾经呼天喊地的喜欢与对自身的妄自菲薄。
温栖徵方知自己刚才是多么失控,他骤然推开离妄,不敢抬头。不知道将面对怎样的答案,反正,无乎两种。
忽然,有只冰凉的手拉住他的指尖,柔软的指腹寸寸顺着他的手骨滑上,令他心里发痒。
她停在手上的阳谷处,温栖徵看着离妄脸上轻轻笑了下,“怎么以前不说,你这么喜欢我啊?”
离妄大步上前,襦裙被山顶的风雪卷起,宛如张开双手,扑向他。
一串珠哗啦套在他的手腕。
温栖徵双眼睁大,久久凝视他与离妄手腕共有的红豆串,如珠玉晃得耀眼,在巫越,此链名为“相思”。
他微张口,不敢确认:“妄妄?”
他口中的妄妄,现在捧着他的脸说道:“不是你说了,伤口裂开上药便是,那天我要帮你取药,你倒指责我,你还有没有道理!我回来你还把我拦到门外,一拦就是两个月,难道我不该跟你解契么!”
温栖徵嗓音哑了,却顺势抱过她。
他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当时有多害怕,但不要担心,我会要你慢慢好起来的。”或是引路灯太盛,金光照入离妄眼睛,在笑意溢出来的眼瞳上荡漾如小豆大的碎金。她叹道:“你们巫越毒医不分家,这么多厉害的巫毉之法,不出所料,果然把你漂漂亮亮还给我了。只是很疼吧?”
温栖徵摇头:“不疼。”
“你就算是被我骗来的,那也是我费老大劲,每天想破脑子要怎么勾搭你才骗来的,我还没奖励自己呢,我可舍不得不要了。”
温栖徵低笑出声,整个人仿佛被离妄一句话给融化了。
这次祝神日他们始终没赶到好时候,下一年,他们相约在人间,他们去过青州的七夕,届时温栖徵会养出情虫与她结巫越最深奥的道侣契,即使故人变心,这道道侣契也会死死捆住他们,生死不离。
他们以后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事与愿违,九遥殿始终放不下与巫越的仇恨,离妄不曾想,她的所求,成为九遥殿虎视眈眈剥夺兄长离烛殿主之位的措辞,按上包庇离妄勾结巫越之罪,深陷牢狱之灾;她的师妹参吹涉嫌隐瞒离妄行踪被施加鞭神刑。
一场离妄突发奇想的逍遥游,终在五年后成为人心底的刺,波及太多无辜的人。
离烛为守护父母留下的九遥殿,带着离妄在一群豺狼虎豹下生存。她的兄长好不容易爬上殿主之位,绝不能因为离妄跌落云霄。
参吹是离妄为数不多陪伴她在九遥殿长大的朋友,因为她的帮助,九遥殿除兄长之外,无人知晓圣女行踪,离妄才有不被人干扰的游历之行。她的朋友明明可以安然无恙地置身事外,绝不能因为离妄被下狱致死。
事已如此,这些,这一切,她一人承担就够,离妄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姜承羡却对她说,她疼惜她,不需要她承担后果,九遥殿已经得到线人消息,巫越的腹地王城受一只丹青鬼手霍乱,温栖徵已经去守王城了。她只需要在温栖徵为万民拼尽全力之际,当着长老和兄长的面,拉开木羽——重伤他!
听到这里,离妄双眼通红,要救她所爱的人,却要她另一个所爱的人用性命来换,让巫越无数人失去庇护,一点都不公平。
可她不能让离烛处心积虑设下的棋盘就此全盘崩塌,她终是忍下一切反抗,应了这样不等的条件。
而今,弓冢幻境,风雨将袭,她再一次见证温栖徵亲手杀了徐知羽,那只霍乱王城的丹青鬼手。
温栖徵一如既往消散手中的咒杀术,除了望着她,再无其他动作。
耳畔传来很多人的声音,李为安、姝奴穿成被丹青鬼手的小鬼,大喊让她拉弓解幻境,季泊简变成一名随行的九遥殿猎鬼师,与她的同门一起喊她拉弓杀了温栖徵。
她手指放在尖锐锋利的弓弦上,凝视相隔的一双桃花眼,弓鸣回应她曾经的心意在天际呼啸,她将箭矢对上温栖徵时,却怎么也拉不开了。
好像少了什么……
好像缺了什么……
没有人再能告诉她。
就连温栖徵手中的铁盒松落在地,随着“哐当”一声脆响,盒盖翻落,无放一物般令人心空落。
她几乎听到脑中一条线崩裂的声音,宛如断弦最终折断。
天际传来离妄撕心裂肺的声音:“我不唤心弓了,我不要这样方式!”
“咔嚓——”
离妄当即捏碎过门玉。
同日,历史轨迹推动王城大雨将倾,风雨飘摇。
17. 不悔
晨曦破晓之际,雾气将散。
守冢长老伸长懒腰起身时,一时辰前一群刚被他赶回弓冢的少年点地落地,看神情,有些人表情有些复杂,但某些人就难说,他那股朝气蓬勃的精神气,仿佛如瓜田滚过的猹,一身兴奋劲还未从幻境脱离出来。
这就是弓冢幻境另一好玩之处,倘若编排幻境的猎鬼师不曾避讳陈年旧事,或故意要后人见证和记忆这些所有的细节图个自己流芳千古和对挽弓之景的心境难以释怀,让后辈经历其所经历的前因后果,无疑是在助长实力同时兼顾乐趣,让初次入镜观心的弟子不怯场。
至于如季泊简那种年年来,年年换幻境的人,自是乐在其中。
守冢长老微小的眼缝中透露精光,上次让他听到这贯穿天地的弓鸣还是一个女娃娃,这一群少年入的是谁的幻境也显而易见。他惊奇的是,他们只用一时辰就出境了,未免太快了些。
他本不想过问,但这次怕不行了。
因为木羽弓鸣,事关九遥殿另一位高位的择选。现任的殿主百岁有余,说他年纪不大吧心智却远超同龄人,就姜承羡对其默许九遥殿与巫越因圣女之死动武颇有意见之时,也能分得清身为殿主和学生的区别,几句模棱两可的好话消了姜承羡的怒气,在立即处理北极四大家有意结盟的事情上那手段和心性也没话说。
只是离妄那个孩子终究意外没了,离怀心唯一的骨肉只剩下一个,虽高位尽在换血重来,但失翼之鱼,越往高处游越能意识到自身的上限,更别提在少时失怙失恃,百年之后失去至亲之痛卷土重来的情况下,殿主的手段愈发武断用事,他为九遥殿投入太多的心血,若无人助他,离烛总是难渡的。
守冢长老用手捋了捋不存在的长胡子,绕过季泊简,朝着那名用发带挽着低马尾的少女走去,他只问:“如何?”
离妄怔住,瞳孔缓缓聚焦,她低头,看清来者。
“试过了,问题不在过门玉,之前的变故应是受到木羽弓灵力散溢的影响,溯洄印被木羽的力量压制住了,才让我们直接进入弓冢,不过有惊无险。”她盘弄手心的碎玉,神情凝重起来,等到拨到如羊脂的玉髓时,才莞尔一笑:“倘若将溯洄印直接嵌合入过门玉上,像今天这种问题完全可以避免。”
“你懂偃师之术!你究竟是何方人士?”
离妄哭笑不得,接着立即十指相接,低头做出回话的姿态,从容回道:“禀长老,在为九遥殿猎鬼师之前,弟子乃是螺岛淮县人士,幼时家贫,家父家母为主顾算钱卜之时曾广交四海友人,有些熟主顾不愿再换术士又怕我们一家靠卜卦为生难以坚守下去,便闲来时愿授平生的本领资助我家。”
“小时候弟子身子骨不佳,常受疾病所累,民间传言吃什么补什么,弟子却是补了又漏,实在补不过来,常患体感冰凉之症。弟子幼年时常逢螺岛年年岁寒如冬,父母怕我盥沐时受风寒入体,便请了恰会偃师之术的主顾为洗漱房修了供热的机关,并传授我们一家如何维护打理和其他机关的秘诀,故弟子略懂一些罢了。”
一只苍老的手立即把在她的脉搏上,顿时有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强势游走全身筋脉,离妄知道自己不能推拒,便由了老者去,想来除了一身环绕的死气他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见守冢长老眯起来的眼睛缓缓睁大,凛冽的气质逐渐舒缓,离妄就知道她过关了。仅此一事,往后她的身份再有人质疑,守冢长老倒能帮她作证一二。
守冢长老有分寸,松手后,他也没追问,他本不为此事而来。
离妄松了一口气。
她提脚转身时,背后传来老者醇厚的声音:“小辈,莫急。老夫且多嘴一句,你观心观得如何?可会控木羽否?”
得,追着她杀。
木羽弓鸣势大,怕是把整个九遥殿都震醒了,该过的关还是要过,一味地拖延只会等着东窗事发让她赔上更大的代价。
离妄欲解释,但一提到木羽弓一事,季泊简首先坐不住,大摇大摆插入两人中间,冷哼一声,道:“长老,你猜她手中的过门玉是何时碎的呢?”
守冢长老又探,不解说:“不可能啊,老夫分明听到数声木羽弓鸣,为何你个女娃娃仍未有心弓?”转而,他似想通,突出的眉骨抬高,诧异道:“你主动放弃木羽的机缘!”
听到这句话,季泊简脑袋似小鸡啄米一般表示赞同,同时眉头紧皱。离妄扫过旁边人怨气极重,看了一眼便不愿看他,怕自己的鬼气跟他一样外露,被不识的人合为同类。
李为安先慢慢走过来,挑眉道:“心弓是心之器,择主后就不能另选,木羽虽承载心境,却也脱离人心,择主不定,但攻伐之力仍处心弓之首,说起来,你若不要,还有千千万万人争着抢。”他继而点头,“你确实放弃了一个好机会。”
姝奴由此疑惑,“望望,你以前可是最想要心弓,每日教规堂听讲和修行最认真的非你莫属了,为什么在关键时候放弃啊?以后怕是没这次幸运能碰上木羽择主了。”
她摇头,话里都是无奈:“入境观心本该提前做到抛舍杂念,但我,心不静。”
——杀心不稳。
离妄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她转头跟守冢长老解释说:“临尽关头的一箭弟子没有拉开,是木羽拒绝了弟子,弟子恐难为木羽之主。弟子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仅此一问,所有人都看出她的精神气焉了,细长的眉尾垂下,宛如受了打击一般。
守冢长老允她先行,她步伐回转间,听到姝奴的呼喊回头,一半侧脸落在未被朝阳赶退的夜色中,眼睫垂落,在眼下形成三角状的阴影。
“望望,你后悔吗!”
离妄身形单薄,立于高山之顶,与入云、哗然的松木相比,她突然抬头,显得渺小、彷徨。
后悔吗?
长箭噬血没入温栖徵心口,一半白一半红,讲真,她悔的。
但弃木羽——
离妄握紧手心,坚定地回望姝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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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悔。”
*
辰时,沿海的地域人头攒动,禾望家靠近云匣花市,被查验、核实、准许入九遥殿做生意小贩从街头到街尾开始新一天的叫卖。
而屋内,美人塌凹陷下去,离妄侧躺埋入枕头,只留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她一闭目,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下子涌入她的脑子里,窗外喧哗如船入水缓缓平静下来,她的思绪随千帆行过,渐渐,她闻到无边草原随风飘荡的味道。
她又梦到徐知羽墓前。
她的视野很怪,怎么说呢,平视是能把人眼睛挠红的杂草根,一块石头像巍峨的天门一般在杂草中拔萃出群,至于她为什么肯定是在徐知羽墓前,是因为她站在草坡高点,抬头望,看到一远一近的人影默默在靠近。
那名男子逐渐将贱草踩低,行过后青衣上的金铃又逢新一轮杂草拂动,草刃薄而利,金铃却如无阻之物没有一丝划痕。那一颗一颗如金珠般的铃铛错综悬挂,无一响动,离妄拿着它曾把玩多日,纹路复杂,质感极佳,青州不出其二的铃铛,她不会认错。待他站到一位素衣女子身后,离妄确定了,这就是徐知羽的墓。
“他死了?”
“嗯,死了。”
离妄无声吐糟道,好惨白无用的对话。阿樱和温栖徵怎么不熟的样子。
如今她视角如虫蚁,只能附到薛白樱脚边继而听到些模糊的对话:“那疼吗?”
离妄立即跑到温栖徵脚边,突然间视野被黑茫茫一片遮住,毛茸茸的,宛如黑色的积雪推在她脸上,她被重量压这平躺在土壤中,一顿天旋地转,又时星海满天,又时黑金绒袍。
两者来回间,她对上温栖徵垂下来的眼睛。
温栖徵今日将自己裹得厚实保暖,却还是脸色不同常人,可以说是没有血色。他乌睫上下微弱地扇动,遮住所有眸光。
所以,离妄这是对上他漆黑不动的眼球,他似乎也在注视她,气息虚弱地说:“被怨鬼洗清神志,咒杀术我用了全力,极快,不疼。”
薛白樱默道:“是没救了吗?”
闻言,离妄极力抬头想望清他的样子,温栖徵却突然抬头只留给她一个下颚。她在梦里拽着衣袍爬到他身上,衣袍材质丝滑,她费劲抓住金铃底部切开的口子,并扯了扯。
没料到,金铃响了。
清越之音像是要胜过满原杂草轻抚声,温栖徵微微蹙眉,似乎感到不对劲,低下头来瞥她一眼。
稍许,离妄和她爬的那颗铃铛都被温栖徵手心包住,一时间,耳鸣声与铃舌干涩滚动的声音齐刷刷进入耳廓,离妄被折腾地不满“啊”了声,正巧,温栖徵停止收力。
下一刻,像起洪涝般,刺鼻苦涩的粘液如被切开的包裹之物,沉甸甸浇了离妄满身都是。
什么鬼东西!
离妄不经意抿嘴,舔出了一丝不对。
她惊觉,是血!
接着她在混沌中听到:“我救不了他。”
18. 故人血
此前离妄歇息,四肢一着床就以脸微微侧开的姿势趴着睡着了,而后进入一场荒诞的梦境中。
大梦初醒后,茂密的头发笼罩离妄大半张脸颊,雪白的衣襟被微风吹得略敞开,将脖颈、胸前渗出密密麻麻的虚汗吹得发凉。
窗外逐渐响起市集的喧闹,她从怔然中回神。梦境中,有薛白樱与温栖徵,他们正在谈论徐知羽的后事,也就是说,徐知羽以非人的形式也在现场,唯独不见自己。
一个没有自己的梦,一段毫无印象的经历,恍若是她不知不觉编造的,可是,薛白樱漠然的样子却与她的记忆分毫不差,温栖徵伤后的病态仿佛又不是假的。
两人避重逐轻,她竟油然而生那就是她未曾见过的过去。而徐知羽的噩耗不约而同在留下的人心中形成一道深痕,即使漫长的时间让人逐渐遗忘一切,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个开始,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收拾,将活着的人改变得不似当年。
它被曾经的离妄刻意地掩埋。她不曾过问当时徐知羽为何会留在王城,又何为身负厄运化为丹青鬼手,沦为神志不清,嗜杀如命的怪物。
想到这,离妄一只手撑着不算软的被褥,另一只手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这不是最令她烦闷的,而是当她打算滞留在梦境准备再看看时,却突然惊醒了。
她曾认为梦境受她操控,可事实不然。
若再次看到温栖徵那张嘴脸,她怕时不时记起被捏爆浆果的方式捏爆入梦灵体的壮烈景象。他的血和她的血黏腻地混在一处,不分彼此。
至于原因,大抵是经她由脑力构造的小人受了自己心态的影响,才会宛如有意识般,敏锐、刻意,以暴力的手段将她赶出梦境。
而离妄记起此间事了后,掌兵蜇居在腹地王城那位君侯更全无保留仰仗巫越这座泰山,再加上在这事上巫越本来就没受到多大侵害,王城复苏约莫百年,而百年之后呢,以群山万壑为关隘,易守难攻,已成兵家险要之处;而陆路贯通山体四通八达,水域近没有归属权的归墟海,曹船海路无阻,长久之计下,便于巫越而言利大于弊。
温栖徵死守腹地王城,在伤愈时期能少许说话走动后,便受君侯用帝主遗留下的能让巫越还能为青州做事的一片信物相邀,将此案起因结果伤情与王城愿与巫越未来共谋的打算做商榷。
九遥殿看着同为一事谋生的竞争者看了许久,但于九遥殿而言,他们受这座王城的益处恐怕比他们给出去的都要少,离妄才没费功夫去争,这才只是温栖徵能将巫越扶正与她制衡的一环。
要说温栖徵与君侯所论可与跟离妄交代的大有出处,他一言断定,徐知羽罄竹难书,他予他一击致命,没有半分隐情。
那套言论虽简略符合他的作风,却正因如此才让她迷迷糊糊过了耳后她不以为意,等她偶然想起,仍有被蒙在鼓里的困惑感,仿佛有什么事情等她知晓后就不得了了。
可她灵感一闪,计较梦境与现实的出入岂不是无理无据,徒增烦恼?那都是自己编的,真真假假,自己还能不知道?
离妄豁然开朗,而她已然再次用月牙簪挽发,挑着原身的衣裙,穿好后捧起一手清水洗过脸朝着藏书阁瞬息而去。
姝奴早早站在前往藏书阁的必经之路等她,今日她应时节变化换了一副装扮,后脑勺编了个厚重的四股辫,里面草茵色苏缎长裙,外罩暗纹披风,与光对望着,表面有无数小绒毛勾勒风的形状。
离妄唤她,姝奴立即挂起笑容,层层衣袖拢在一起罩住双手,捧着暖手壶先向她大跑来到身侧。短短几步,抬头时,挂在鼻梁的镜片明显下滑到半个眼睛处。
主殿前有一段流苏栈道是通往藏书阁的唯一主路,再往前走绕过主殿来到后方才是藏书阁。离妄瞬息在这里便被一道禁制压制,只能与姝奴徒步走完。
姝奴领着她向前走,知晓她这段时间才回师门,肯定疑惑为什么主殿外会有道只允许徒步上栈道的禁制。
听完前因后果,离妄才略有些搞明白,这一切都是她的兄长为她做的。离烛曾将她的棺椁置于主殿,并在祭七那日,燃香烧白纸,挥舞魂幡,又亲自抬棺从主殿出发,引她回家。若她能归来,他更希望她慢一点,至少在流苏栈道上多停留一些时间。他担心自己的疏忽会让他就此错过离妄归来,这才有了这道禁制。
可她低头处,黑色斑点突兀地映入眼帘,渐散在玉石栈道,越往上越浓,层层叠叠,形成刮不去的污垢。它的走向不是有人举起一个盆子泼上去,更像湍急的溪流从顶端流下,实在有碍观瞻,但或许另有深意。
离妄捏着下巴问道:“难道栈道上洒的狗血是殿主打魂幡的手笔?颇为别出心裁嘛。”
“这倒不是。”说完淑女干巴笑了两声。
离妄心想,还好离烛没这样干,不然等她逮到机会,管他是不是兄长,肯定会给他邦邦两拳。
可未及她欣慰,就听到姝奴义愤填膺骂道:“说到这,就不得不说那个姓温的家伙!他太坏了!前六日不来看师姐,故意恶心人在第七日才匆匆赶到,欲见师姐最后一面。谁不知道师姐就是他害的!要不是他中途血染栈道固执上主殿的可怖模样,怕是多少人都要信他对师姐仍情根深种!明知道师姐讨厌他,他要是这般深情,何须等到第七日师姐都要下葬的时候才来相求见一面,分明一副坏心肠想以这副鬼模样吓我们的师姐不敢回师门!我已经看透那个姓温的家伙,我看让其自刎在师姐棺椁前给师姐赔罪都还要经我们师姐答应!”
一口气骂完,姝奴感到体内气都疏通了,接着整个身子前倾,话锋一转,看着离妄睁圆的眼睛,老气横秋地念叨:“望望,师姐就是前车之鉴,你以后切莫被外面臭男人的三言两语给轻易骗了,无论别人再对你怎么好!书上有言,天上是不会掉馅饼!”
听完所有,之前感到污渍并不引人注目,可现在却刺得离妄急忙阖上眼。她反应迟钝道:“所以这都是他的血。”
“可不是嘛,从这个角到前面四五个拐角,都是那个巫越人搞的。殿主命仆役洗了一次与一次,到现在还是有这么多顽固的血迹没清洗干净,说不定他就是吃毒虫毒蛇长大的……”
“不是的……”
姝奴见离妄摇头,“望望,你说什么不是?”
“当然是……”刚想吐出的话,又被离妄咽进肚子里发酸,她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不知不觉就想帮他一回,她怎么想的?
片刻,姝奴听离妄淡道没事,担心道:“如果你不喜欢听,我不说了,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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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离妄语气弱下,“我只是好奇。他最后见到她了吗?就百米的栈道,这样短的路,应该难不倒他吧?”
见她没有生气,姝奴心里松了个口气,又扬起头颇为骄傲地说:“当然没有!我在现场打得酣畅淋漓,他手无寸铁又怎敌我们九遥殿千千个师兄师姐。况且和约尚未废除,殿主聪颖,废话不多说直接把和约最后一条搬出来他根本不敢动!”
“这倒是殿主的作风。”离妄眨眼,问:“然后呢,那个巫越人就被赶跑了?”
“才到这个地步就被赶跑,你就小瞧这个巫越人了。”姝奴见离妄实在好奇,补道:“他直接想在主殿栈道站上一整天,见僵持不下,殿主气他一身污秽的血气恐吓到师姐回家,这才避开,之后不知道去哪了。我们当他已走了,可这巫越人难缠,翌日像只白衣鬼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祠堂,吓得值夜换班的仆役当场拉铃警示。”
离妄微微压低眉头,“那里除了日月河没什么好看的吧。”
姝奴点头,“也对,他可没好心给师姐写寄语签。”
离妄避开这句话,抬头说:“到了。”
话停,风把云推开,刻写藏书阁的黑铁牌匾压在长又厚瓦片,露出真容。一座瘦如铁柱的高阁耸入云霄,越往上看,庞然大物宛若在视野中倾倒,终点只有一颗黑点映照在视野的云海中。
姝奴为了躲避寒风,先行亮出弟子的身份牌跨入敞亮的阁内,讨要一碗姜汤吨吨吨灌入腹部。离妄跟在她身后,亮出身份牌,这时,她莫名回头,回眸处,看向低落的栈道隐于朱楼与云海间。
“呜——”
云海翻涌,枯叶葳蕤,恍若血雾化开,山川火红耀眼。
无人知晓处,血污渐渐淡去。
入夜,离妄看书时忽然扑倒在书面上。
离妄又入梦,这次她见到遮挡天幕的箭雨。在令人震慑的金铁磋磨声下,有人带着干涩的铃音,穿过她的身体。
挺直的后背继而遮住离妄黑瞳里的箭雨,青丝扬起,熟悉的气息紧接飘来。
离妄缓缓睁大眼睛,目睹白刃从后劈开白布,嘎吱嘎吱地朝他的劲椎往下落,一道长且深的刀痕划破皮肉,一直到砍到束腰的珠玉腰扣,将玉石崩裂。
他转身反手曲指弹开,刀器哐嘡坠落时,狠厉的神情转瞬即逝。
见他长眉压下,眼尾顿时泛红,一副皎月的面容顷刻间被扭曲,就以这样悲伤的神情,不透过她的灵体,好像看得见一样,细细打量她。
离妄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身体不受指唤,僵在原地。她抬头望入他的眼睛,闪过的不是她,是刀光剑影。
她只能看着他抬起滴血的手指,缓缓朝向她,快要触及时,却只是张开虎口,用干净的拇指搭在她的轮廓上。
离妄能感到冰冷的触感止不住颤抖,见他压下唇,似下定决心,终于一个指印落在她脸侧,一霎时,他似不敢轻信,肉眼可见停滞一瞬,和她一样吃惊地顿住,然后有所触动,抖了抖眼睫,复杂,汹涌的情感若脱缰之马通过他一双盛泪的明目,涌入离妄的眼底。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发出声,泣音缓缓泄露。
“我想见你……妄妄,我想见你。”
19. 若得善终,实是我愿
离妄再次睁开眼,人已经被搬动到医家设立的医馆。白花花的灯幕在她睁眼片刻一下涌入眼眶,她再次被刺痛地用手臂挡住半边光芒,如此同时,两个人影出现在下方未遮挡的视野中。
她喉咙想要出声,却觉干渴难耐,不由喃喃道:“水......”
姝奴见她醒来欣喜若狂,同时松来口气,转个身大跑到一楼为她取水。而另一个人按这离妄身旁的床位,安静地坐下来端详她,似乎正在等她意识再清醒一些。见她身姿瘦佻,堆叠的长袖缓慢从脸上挪开,露出一双清明的杏眼打量自己,她才温和问:“你的梦魇之症发病有多久了?若是旁人不在,自己要多久醒来?醒来时是否伴有惊恐,无力,干渴等症状......”
“什么?”
离妄想起来,却觉有根刺深深扎入她额头,上鸣月迅速按下她,加大语气止住:“别动。”
她双指捻这银针上端,左右旋移后果断抽出,侧头归置到医箱中,此时,她诧异道:“你不知道你身患梦魇症?”
离妄眨巴眼睛,摇头道:“我的确不知。就这回来两日头脑昏昏沉沉的,第一次发生在今日清晨,这次是第二次。每次醒来的时间不由我做主,但确实,有你说的那些后遗症状。”
上明月扶助她的胳膊,将她提起来,后背用柔软的靠枕抵在她腰后,心里惊讶她身体尽比她想的还要瘦弱,她不由记起姝奴急慌将她抬入这里,她为她用灵力把脉就诊时发现这一副死气环绕的破碎之躯。
所以认真瞧着她,对她说:“这次是我刺你穴位助你苏醒。你既身在医家,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梦魇症非我所长,我只能先帮你用药缓住。况且我为你诊脉时,你的身体有先天缺陷,不如常人康健,这种症状一旦发作过一次,便会一直伴着你,时不时发作,随你发作次数增加,沉睡时间将会需要更久,到最后,再难醒来。所以当务之急,我还是劝你辞呈,去找心医试试看。若你不知如何去找,我倒有认识的人可举荐予你。”
上明月说得极为严重,离妄反应却很平淡,只掀开一尾眼帘,问:“目前还能撑多久?”
她得到的回答是:三次。
就三次......
见离妄得知答案后并没有如一般得知自己病入膏肓的寻常人一般面色惊恐,甚至不是第一时间问“她要去何处就医?”、“若得到救治,痊愈可能占几成?”,上明月发觉她问的实属偏僻,像是尝试过身处绝境,药石无医后习惯性才能问出的问题。
她只用手捏了捏离妄的脸颊,一捏还挺有肉的,离妄不满地“啊”了声,厉声警告道:“上一个捏我脸的坟头草都长三尺高了,你想吗?”
这事离妄绝对没撒谎故意吓唬她。
“谁啊?”上明月双手搭起一个支撑,将下巴放在手背上,好奇道。
离妄别过头去,“故人,有机会再告诉你。”
“所以,什么事能让你大梦不醒?”上明月敏锐抓住她的一番别扭,接着问:“跟你那个故人有关吗?”
询问间,蜡烛被烧断一小截,火势突然迅猛变得瘦长,明黄的火光照耀离妄略有些被人猜中的神情,她侧过头,跟她一般模样撑住自己,一双黑瞳打转望向上明月一脸温和的样子。
半响,一个“是”字脱口而出,一个眨眼间,熟悉又好听的声音在她耳廓环绕,她会记得温栖徵朝她抬起手臂,向她小心翼翼抱来时,发现她只是镜花水月,然后用多么绝望多么无助的声音伏在她耳侧,对她说:“可是妄妄,改阵的人不是我。”
如他坠入鬼蜮,如他在梦境携流血的双腿一步一步登上流苏栈道,即便无人倾听,仍一味只想告诉她的一样,从未变过。
“我曾经最......恨你。我最恨你!”继而他矛盾说:“三千天机咒术放旁人身上尚且都面目全非,要用此杀你,我怎忍心?”
宁愿一字一字撕开一道口子,让自己两败俱伤,要她脱梦时也清晰记得他每一刻的神情,每一句话的声线起伏。
离妄还真是想把人从梦里赶出去,让他滚。
上明月仔细观察她的神情,一只手的拳头握紧,拧住细眉,脸色极差,俨然是生气了,不然她怎么对这她说“我说了后你能治么”。
天地良心,上明月也只是医者本能,想多多了解病患的症状,对症用药,哪知,踩到雷区了。
离妄立即察觉把气撒到别人身上,颇为不好意思对人的眼睛真挚地吐了一句歉意。上明月同她表示理解。
姝奴在这时端着一碗水瞬息上来,她盯着离妄大口大口喝完说:“慢点,最近九遥殿一直在调人出去,伤员也颇多,这家医馆的水源颇有些供不应求了,上医师,这事你可知晓?”
“知道。”上明月不瞒她们讲:“殿主如今越发意气用事,薛宿声哪是那么好制服的?”
一声轻响,离妄放下水碗抬眸看她,并不意外道:“看来医馆的水都用来清洗伤口处的烟术残留。”
上明月颔首,“他们去了,你们活不就来了嘛。过几天,鲸骨钟下发任务,你也别乱看,挑挑螺岛那边任务,那里有我的师弟,他负责钻研心症,如今用手指细数下来,也有五六十年的阅历。他姓周名琴,与他的妻子开了家小有名气的医馆,你到了随便问问就能知道。找到他后就记得报上我名字,上明月,他肯定会毫不犹豫救你。如果可以,随便带我一句问好给他,其余不用多说。”
离妄听了点了点头,和姝奴随她下去到药柜取药。上明月尽职尽责把需要熬多久、每日几次、吃几天来找她反馈,按病情重新理新药方继续吃等全嘱咐给离妄,让她一定记得,不得马虎。
离妄走之前还问她,她的先天缺陷是否可以用其他方法弥补,她想冲破归元阶,入道不死。
她回:“堪比圣者化神。”
离妄立即懂了这法子的难度,简单说,不可能。
她又补道:“若不惜寿命,仍有一法。”
离妄笑了笑,朝她挥手走了,她知道有办法就行,至于治不治只是用来应付他人的怀疑,她本不用治。
上明月望着两个声影揽手臂靠在一起,嘻嘻笑笑融于月色中,她深深望了一眼,朝着医馆哀怨的哭喊声与其他师兄师姐的呼喊声跑去。
今夜离妄服用药物后果然没有奇奇怪怪的梦境再来找她,她得以安眠一晚,翌日鲸骨钟钟鸣如天雷响彻云霄,离妄接水抹了一把脸,一身清爽去挑挑任务,不过不合人意,全被抢完了。
九遥殿悬浮在茫茫深海上,随海域环绕青州。海上天气变幻莫测,时艳阳高照,时雷霆大雨,今日下了石子大的冰雹,九遥殿伞阵一开,姝奴拉离妄去藏书阁的路程又是风雨无阻。
再看流苏栈道的黑血,离妄蹙了蹙眉,饶是上明月给她开的药物管用,她已经没那么在乎了。
薛家有人在查,还查得很猛,直接逮圣者。离妄暂且放下这边,朝着另一个猜想查下去。她仍是走到写着“观命”书牌的一栏下取书开读,姝奴则是问她哪个练起来厉害不受人欺负就看哪个,有种要把藏书阁的秘籍、功法、天下异事等全化成腹中笔墨的意思。
临走时,离妄注意到在她上一层有道阴恻恻的目光一直在打量她,从天明到黑夜,不嫌累得慌。
她不着急,等着人先发动。徐徐几日,那人见她又要离开就坐不住,安静地,借放书慢吞吞挤下来。
其实离妄很想说,他手上书放错牌名了,一本关于含冤昭雪的狱讼放在观命书列真的十分显眼。
他果然注意到这一点,急速将书挤入一个缝隙,偏头道:“你永远不可能取代我师父,你死心吧。”
他抬头,离妄看清了他的面容,正是圆楼里对她与江期止归来唯一缄默的九遥殿弟子。她与他对望间,他也对上她清澈的目光。顷刻间他似乎被离妄吓到,身子往后撤,片刻,如老鼠见猫灰溜溜跑了。
诸如此类令人奇怪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迎面走来的同门会小声议论她的脸,被骄横蛮惯的小姐一声令下拦她与姝奴的道,与她一流的同门会认为这是向世家展现的好机会,纷纷亮出真本事狐假虎威。
离妄将姝奴保护在身后,只是姝奴似乎与她关系匪浅,叉腰大喊她的名字对峙道:“灵熙,我与望望平日与你尚无交际,倒是你三番两次围堵我们,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位被称为灵熙的小姐将垂在身前的头发从颈的绿璎珞抽出,珠玉发出脆响,她扬起白颈不缓不慢走出来,倒是没叫人立即下手。
她的声音在人群中拔高,眉眼闪过几乎不遮掩的讥讽,还有离妄看不懂的情绪。
她仰着鼻子看人,“禾望,你取心弓的事我都听说了。但你且记好,你根本不能突破归元阶,少做这些无能为力的反抗。”
姝奴本在她第一句就要气得发作,离妄温和地对姝奴一笑,拦了下来,转头瞧灵熙,一副我心知肚明何须你来说的样子示意她继续。
灵熙见她性情沉稳,对她自己预料的多有偏差,她被面前的人用寒冷的眼光如虎狼一般凝视着,心中升起一番怯意。可事到这个地步,哪还能退让。不仔细敲打她一番,她决不罢休。
耳边还有跟班的附和声,现在走,传回家里多丢父母亲脸面,她不能退。
灵熙闭目,她给自己打气站定,继续道:“别以为顶着师姐的脸就可以一飞冲天,也别得意满满认为能拉几箭木羽就可以洗去一身草芥的身份!你的曾经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寄人篱下,再怎么努力你就是先天有缺,你就该承受旁人异样的眼光,一直到死,就像你父母离你而去,救你的恩人离你而去,你的师长,你的师兄,还有姝奴,你本来就是无人可依,现在也应当如此!”
离妄见她半天不出声,抬眉眼神发冷,沉声道:“说完了吗?”
灵熙腿脚发怵,她对面前曾经让她了如指掌的禾望生出古怪的想法,她不如以前一样性情宛如刺猬,她竟接着她每一句话,自以能破人心防的话在禾望身上仿佛以卵击石,倒是她,宛如被那道直视的目光看透一般,身体阴凉无比。
不行,她必须地把场子找回来。
“我没说完哪又如何!你且继续听着,若你投靠我灵家,我保你……”
顿时,离妄掀起眼皮,以不可察的速度抬掌正对灵熙腹部,归元阶的灵力宛如被另一层深厚的灵力压制,被挤压舒展的灵力宛如如鱼得水瞬间将周围围堵的同门压低一个头颅。
灵熙被她一掌掀到地面上,不仅金钗坠落,璎珞碎裂成渣,她抬起顶着散乱发丝的头颅,一双瞳目瞪圆在四散的颈环上,立即发声喊道:“你敢毁我祖母送我的生辰礼,禾望就这事我跟你没完!”
说完这句话,腹中绞痛似后知后觉攀附上来,冷汗开始沾染她全身,她喉咙一阵血腥味,转而咳出一推污血。
她仍是忍痛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离妄自若走来,伞阵遮蔽天日,离妄一身深暗的青裙似隐入黑暗中,唯独能听到有力,步伐稳定的脚步声。
直到离妄单膝蹲在她跟前,她才惊恐到她为何用别人的面皮用得如此惟妙惟肖,神情仿佛一场浩浩荡荡的审讯,一个高位者对低位者的垂怜。
“这种成色极杂的璎珞在云匣花市如泥车瓦狗,若正如你接下来想说,灵家待你金枝玉叶,待旁人敬如上宾恨不得保我容身之所,你们灵家还有你,还挺真大方。但是你身为世家小姐,你应当认出祖母送你这窜璎珞是何用意。是真的器重你,爱护你,就不会将你送来九遥殿以眼线的身份远离本家。”离妄低眸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揭示道:“到了这,你即是棋,若几年无用,便是弃子。你为家族做个什么丰功伟绩,打听到什么机密情报?”
灵熙一阵摇头,眼泪溢满眼眶,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离妄轻笑一声,“什么都没有还如此狂妄?你当你背后有人护着你,替你出头?”
一句下,灵熙大喊道:“做了弃子也不用你来教训我!我们曾经才是同穴之兽,凭什么你和姝奴说放下就放下,转头和那什么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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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为安,和你一样不中用的师兄季泊简聊得有说有笑!凭什么你们能忘记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用力活下去!禾望,你别忘了,扶木之林,是谁把你带出来的!”
她无力笑了,转头将矛盾对准不远处安静远视她的姝奴,眼型如蝎既静得魅毒,一闪间又动如害人之虫,让人不能容忍姑息。
她尖锐地笑道:“还有你,姝奴。你怎么想的,怎么就那么大的心和替换你归来的禾望还能一言一笑,你不会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你独留一人在扶木之林有多苦,有多难熬。呵,也不知道你心中所盼的那人之后去救你没有啊!你说是吧,禾望?”
离妄淡淡看着她发狂,她沉默肯定,她们之前说不清的渊源是非是超出自己的预想,比她想的还有深,还要执着。
灵熙见离妄仍平静看她,一双黑瞳无法涌出一丝波澜,突然苦笑道:“看来你没去,咦!姝奴她没去!哈哈哈哈,她没去,你真是把良心喂狗,苦了自己!”
姝奴立即走来,反手给她一巴掌,灵熙哑声,显然被扇懵了。
她听到姝奴坚定地说:“我告诉你,那是我的选择,即使再来一遍,我也会选择望望,不是你,灵熙。”
离妄淡漠看她一眼,便移开视线,起身将她的璎珞用术一颗颗捡回修复,放在她颈上,道:“即使我先天有缺,即使我不如师姐,但我归元阶的修为也足够将你这张破嘴巴撕碎。另,你若真心想待人好,托举她,你不该先个数不清的巴掌再给一个不起眼的甜枣,奢舍畜生也不是像你这样。今天,只是个教训,再有下次,我绝不留情。”
她说到这里本来话已尽,不知怎么想的,直接补上:“灵熙,没有人生来就该乐意承受痛苦,沉浸在痛苦中只会带给你无穷无尽的苦痛,最后被逼疯的也只有你自己。”
“还有,如果可能,别当弃子。”
姝奴扶灵熙起身,在她耳边言语:“我从未忘记过,在那件事情上,你是先推开我们。”
灵熙恍然回神,泪珠如雨打下,她却毫无感知,只有歇息底里地疯狂盘踞在小小的身躯里,感性压到理智要将她撕碎。
她仍发出离妄和姝奴无法理解的笑与哭,“禾望啊禾望,你个薄情人有什么资格拥有挚友!姝奴你个笨货,迟早你的好心会令你万劫不复!啊哈哈哈哈哈!”
离妄和姝奴对视一眼,决定不管她先行一步,毕竟打架斗殴放在师门若是被抓到是要分程度惩治的。
但不巧,季泊简和李为安给她们带饭回来,好巧不巧看到最后一幕,一堆男男女女围困两个女子,是人干事?
不巧,欺负的还是他们的朋友,真是胆大包天欺负到头上来了!
季泊简喊道:“谁敢欺负师妹!”
说完就和李为安抄真家伙一窝蜂与灵熙带来的人打成一团,姝奴拦也拦不住,从人群里扯也没把两人扯不出来,自己还出一身汗,红了脸蛋。
远看教规堂的老师兵临城下,威压压下逃也逃不开,事到如今,那不打才亏呢。姝奴一不留神离妄竟搭了进去,一起扯起“棉花”,挦毛捣鬓。
反正,等老师赶到,场面一阵混乱。
最终季泊简以三寸不烂之舌与老师唇枪舌剑,结果是双方一个不落都领了罚。离妄这边因不敬师长罪加一等为由罚得更重。祠堂的仆役被赏赐近日可回家探亲,也有月俸发放,既如此,离妄他们就顶了职,接替乐呵呵下山的仆役。
祠堂戒律威严,每时每刻不容半分灰尘沾染,活儿就更重更累。他们还禁止用灵力,因为用了灵力在这里会被视为惊扰先灵牌位,处罚不是洒扫那么简单,这是想去领教姜承羡的戒尺鞭神刑!
季泊简蒙头蒙脑给她们道歉,骂自己话多,不该顶嘴。可离妄不觉得,纵我有错,但错不由我。我保护自己和同门,不愿临阵脱逃放朋友为我义愤填膺,纵再来一次,她和姝奴也是一样的选择。
若非如此,他们不害怕苦累,只是会在以后的日夜感到内疚,那样珍贵的好意,他们不当轻如鸿毛。
且珍惜,再珍惜,这是人人避让的小离妄在九遥殿学会的。
没人如兄长像现在这般,亲近唤着她的小名,即使告诉了也会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没人同她在风雨折返藏书阁,与她同读完一盏灯油。那样顶着五长老伪善和蔼的压力下,她每日晨睡,夜间苦读,还要扮傻应付心智长她的长老。
教规堂的同龄弟子因为戒尺声,惧她,避她,她曾听话过,认真过,可是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戒尺声还是每天响彻教规堂,推着她走到风口浪尖,却只用一句“忍让,再忍让”吊着她去接近那个所有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地位。
可是,禾望却与她大不相同。讲真,她对她有些生羡。
李为安一次入境观心掏不起几个子入场,那次才会这么在乎过门玉给的每次机会,但终选择陪着他们一起摔碎过门玉再来一次。她还知道禾望曾有在灰暗之际有助过李为安,并不嫌弃拉他混入姝奴与她的队伍,以后多番秘境,多次任务,都是禾望在挺。
只是现在,禾望已做不了一马当先的巾帼枭雄,不过,李为安和姝奴再越来越好,把禾望保护得不用动手指头。最后有了季泊简,每逢斋时,必然给藏书阁的离妄和姝奴带饭,送饭之恩,如姝奴所说,是如同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离妄提着笤帚来到先灵牌下,日月河的流光尽染每一个牌名,一轮一轮翻转,明亮至长夜将明。
她融在初升的日华中,兀自被灵牌吸引看了许久。半响,身子骨被日光滋润近暖和,止不住的念意涌入心窍,从唇齿间温柔留下:“禾望,我忽然懂你在乎的人了。”
离妄弃下笤帚,双手合十。
禾望,若你准允,我会替你而活,守护你在乎的一切。我并非是有意要取而代之,只是,若能给你与姝奴,李伟安和季泊简一个善终,会不会比让他们知晓你忽然离去的结局会好上那么一点?
若结恶果,非我所念。若得善终,实是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