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给女人做狗》
1. 第 1 章 1.
1.
商彧第一次听到周昳礼这个名字,是在雍州的总督衙门。
当时他正在写信给他的老师——当朝次辅杨绮,汇报一些事情。
只提笔写了三两行,就有人匆匆从外面跑来,说要见他,有事要向他禀报。
由于战乱,雍州衙门比其他衙门戒备森严。
在商彧门前就矗立着数位身高八尺、手持刀枪、威武如铜墙铁壁的披甲男儿。
那位没甚形状的,一来到这瞬间没声了,慌慌忙忙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
此刻向靡已经来到他面前,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赵吉将手中文书递给向靡:“大人,胡大人特命小的前来禀告。
前任梁州知府周大人,他的妹妹来雍州了。现在就在平阳东郊,她哥哥的葬身之地。”
赵吉一口气说完,才提起袖子擦满脑门热汗。
向靡转身进入房内。
去平阳的路上,商彧记起,周秩礼同他说过,他的爹娘很早就去世了,只有一个妹妹。
谈及妹妹,他的神情温和,全然没有了平日深受民生等事苦恼的苦大仇深模样。
周秩礼笑着和商彧说,妹妹很听话,虽然有时调皮了些,但总会给他带来欢乐,不会让他多操心。
听着完全不像是,能够孤身一人横闯整个国家,来到战乱之地寻找兄长枯骨的。
到达平阳东郊,天已黄昏。
西北的阳光向来灿烈,也是,在这战乱如此频繁的边境,太阳再不暴烈一点照耀天地,这就真成了毫无希望的人间炼狱了。
周昳礼穿着白色衣服跪伏在黄沙地上,她仰着头,泪水不断滴落。
前面就是她哥的坟墓、衣冠冢,她看着墓碑上“周秩礼”三个字,视线被泪水模糊。
哥哥,为什么?
周秩礼正胤十年生,明嘉十五年中进士。
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二甲第八名,原本等待着他的,是一条无比光辉灿烂之路,进士、庶吉士、翰林......
生前高官厚禄、死后泽被子孙名留百世。
但明嘉十六年打了仗,西北战况紧急,丢失大片土地,百姓深受战争之苦,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周秩礼请愿去往了西北。
……至今已满五年,明明今年、今年年末就可以回来的。
这儿战事也已平稳,哥哥不必再待留于此.......
可怎么就、怎么突然就?
她早就难以支撑自己,撑在地上的十指发着颤。
极大的痛苦和悲伤抽空了她,抓住她的心脏,扯动她全身的血管,拉着她让她在剧烈的疼痛中下坠。
是为了效忠皇帝?
周昳礼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将目光送往东南——是效忠皇帝杀死了我哥哥吗?
皇帝...
是皇帝杀死了我哥哥...
——扑嗵、扑嗵、扑嗵......
四肢虚弱无力,胸腔传来缓而沉的声响。
她的目光虚幻变化着,渐渐不能看清远方,天空黯淡了残阳,近处是人,好多人,看不清面目穿着官服的好多人......
你们、你们是不是也参与了杀害我哥哥?
——扑嗵、扑嗵、扑嗵......
缓而沉的心跳随着最后一缕残阳沉入大地,在她耳边远去。
是和哥哥一样,她也要与太阳一同沉入地下,从此与山川共鸣了吗?
一连十几日的车途劳累,周昳礼再也支撑不住,此刻她的眼前彻底黑下来,她也失去支撑朝下倒去。
2.
醒来,天漆黑着。
周昳礼待在一个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房间里。
房间布置干净整洁,但有点太过干净整洁了,缺少平日里生活的痕迹。
目之所及,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身穿黑色衣裳,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在写什么东西。
摇曳烛光下,可见他肤若凝脂面容温润。
就是那一双眼睛,神情的淡然面容的温润的异处都是来自那双眼睛,叫周昳礼看不明白、心生警惕。
男人察觉到周昳礼打量的目光,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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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一顿,抬头从桌案上看向了她。
“你是谁?”周昳礼心慌,问道。
“这里是哪?”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第一句话说完,周昳礼听到自己的声音打破寂静,这才找回点什么,接二连三发问道。
说完,声音落下,这里又陷入无声的泥沼。
男人从桌案边起身,高大的身影一下遮住许多光亮,朝周昳礼压来。
周昳礼想到一路上遭遇的事,觉得危险,但身体似被什么禁锢住,想埋头躲藏在被子里却动都动不了。
眼睁着这陌生男人——危险源越来越靠近、越来越靠近。
他最终停在了周昳礼床边。
在木柜旁,他弯下身倒了杯水,递给周昳礼。
“我是商彧。”
周昳礼接过水,抬头,见那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听他说道。
周昳礼看着他的眼睛,喝下这杯热水,嗓子没那么痛了,她听商彧继续说道:“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商彧没有说话。
周昳礼在他的目光下镇静下来,重新感受一会儿后,躺回到床上。
紧绷的背此刻松懈下来,重感疲惫。
她有气无力道:“哪里都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摸了摸额头,哦,在发着热,难怪。
心里也不舒服......
商彧伸手轻覆在她的额头上,周昳礼立刻感觉到一股薄薄的温凉,在驱散生病的寒热。但他很快移开了。
周昳礼无助地看向商彧。
商彧说:“睡吧,睡醒一觉天亮了,天亮了太阳一出来,就会好很多了。”
商彧说完在旁边静待了一会儿,周昳礼没有再说话。
他起身放下床帘,隐约之中,周昳礼看见他将烛火熄灭。
她想让他不要熄灭完、不要熄灭完,天黑得透了她害怕。
可能是听见了她的心声,最后一支蜡烛停留住了,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周昳礼逐渐放下心来,安心睡去。
2. 第 2 章 3.
3.
第二天醒来,床边人已经变了副模样,是个姑娘,看起来很无害。
周昳礼躺在床上打量姑娘一会儿,再次一连串问道:
“你是谁?”
“这是哪儿?”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姑娘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绛红。”
接道:“这里是平阳与秦州交界处的一所驿站,姑娘晕倒后急需医治,就被暂且安置于此。”
理应是这样的,没错。
但她的回答怎么和昨天晚上那人不一样?
周昳礼坐起身,决断道:“昨晚有个叫商彧的在我床前。
你现在去把他给我叫过来,就说:现在睡醒了天亮了,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他,他还没回答我呢。”
绛红脸色一变再变,望着周昳礼最终变为惊疑不定。
“去呀,为什么不去?”
难道昨晚真是她做梦?生病生得昏天黑地,想哥哥想得伤心欲绝之时魂魄飘去了阎王殿,梦见了如花似玉的阎王爷?
徘徊许久,正忙着编撰生死簿的阎王爷停下来好生劝她:回去吧、回去吧,多大的事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绛红慢慢吞吞出去了,临走关好房门前欲言又止地看了周昳礼一眼。
4.
商彧很快过来了,他今天穿了一身天青色团领,尤显身材颀长、端方如玉,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周昳礼感觉到危险。
商彧进门前和绛红说了几句,周昳礼没有听清,之后就见商彧一人进来了,并且关了房门。
房间一下暗了下来,剩活的阎王爷和她两个人。
于是商彧转身便又看到了周昳礼大着眼睛、紧紧抿着唇的模样。
“怎么了?不舒服了吗?”商彧犹疑着走近,“刚刚绛红说你看着好了很多。”
“没有。”周昳礼见他逼近,立马出声否决,想起昨晚的境况,再次向他确认:“我没有不舒服。”
商彧止住了脚步。
周昳礼躺回到床上,用被子围住自己,寻求结结实实、温暖的安全感。
静了一会儿,正准备开口说话,忽见眼前亮了些。
商彧又去点了几盏灯:“今天外面天阴。有些事情你可以问我,他人不便得知。”
周昳礼在心里诽谤他故作神秘,嘴上说道:“你是谁?”
姓甚名谁?官居几品?和我哥哥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落在你手上?难道这些也要保密?
故作神秘。周昳礼有诸多不服。
商彧说:“我姓商,名彧,是你兄长的好友,也是雍州总督。”
周昳礼:......这么大官?
“前些日子我被停职候审。戎狄来犯,平阳、渭城两地遭遇突袭。
雍州一地群山环绕、西北铁骑主要被部署在九边重镇。敌人来势凶猛,两城城内防守薄弱、不堪一击。
你兄长得了消息带领三千府兵前往拼死作战,以死将敌人抵挡在了城外,为大军到来争到了时间。”
周昳礼脑中一片空白,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
“这些事原在我职责之内,你兄长是因为替我行行军作战之责而死。”商彧说完,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渐渐回过神来,周昳礼感觉到生气、非常生气。
那是她哥啊,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从小到大,出席她人生中所有重要场合唯一的亲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在帝京城的时候,报丧的官吏来也是这么轻飘飘一句。
然后这轻飘飘的一句又一句,不见尸首,周昳礼的哥哥就在众人的意识中这么死了。
那以后她人生中所有重要场合谁来与她共同见证?谁又在经年之后与她共同回忆这些时光呢?
她得孤单一人了。
周昳礼起初还是可以平静回复的:“疑点重重。”
商彧静默几秒,道:“何以见得。”
她几欲张口,上嘴唇下嘴唇张开闭合碰在一起打了好久的架,但始终没从他那几句中找出点什么来。
周昳礼觉得胸口闷,像压了块大石头,喉咙很紧,难过的想吐,她一张口,鼻子就酸了,眼泪不受控制的留下来。
她又闭上嘴巴,默默流了会儿眼泪,等待能够控制的住了,重新开口道:“什么何以见得,我就是不信,不信我哥会这么突然没了。”
她说完这句,又默默哭了一会儿。
商彧坐在距离她有点远的地方,床帘挡着、被子盖着,周昳礼觉得他应该是没有看到她刚刚哭的那副窘样的,但他也一直没有出声。
“你怎么、怎么被停职候审了啊?”周昳礼问。
商彧简要说明当时的境况。
周昳礼听不懂,但能判断出不是杀人放火、□□盗窃之类的坏事。
这个商彧说哥哥是因为他最终死亡,但是是皇帝让商彧停职候审的,所以周昳礼以为还是皇帝杀死了她哥哥。
“为什么?”周昳礼问。
“为什么我哥当年要来雍州?”
商彧没有料到她会追溯这么久远,道:“为了让雍州的百姓免于战火。”
周昳礼很生气:“那这次,牺牲掉生命的这次也是为了让平阳、渭城、梁州...整个雍州的百姓都免于战火?”
“是。”
“那我哥是大英雄。”周昳礼笑,不等商彧回答,她又道,“不过当英雄的代价真是大,我一辈子也不要当英雄。”
商彧没来得及说话,周昳礼又说:“那么让雍州的百姓免于战火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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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效忠皇帝。”她笃定道,咬牙切齿。
“再给我一次机会,时光倒退,我一定千方百计拦着我哥,再不要这些冠冕堂皇的富贵荣华,就在天下一隅中寻个农舍乡村,和我哥平实安心的度过一辈子。”
周昳礼语速极快,此刻因哥哥离去而产生的悲痛占据了上风,因而极不理智、不体面的一股脑把罪责痛恨全转移到了哥哥任职的官僚体系上。
“呵!效忠皇帝来这个偏远地,尽职尽责担任大英雄、救世主,最后牺牲自己、尸首无处见白骨无处寻,我哥真是傻、真是太傻了——”
“周昳礼。”商彧喝止了她的话,冷声道。
周昳礼瞪着眼睛看商彧,晶莹泪珠不断从中滚落,因被他制止心中情绪无以宣泄而憋闷的两颊通红。看起来倒是她被欺负的难过极了。
商彧不得不放缓声调,从近处寻了块帕子,想递给周昳礼,说:“周秩礼不是为了别的,他全然是因为百姓——”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商彧似乎生气了,又似乎耐心告罄,他面上神情未动,浮盖在眼中的温和淡然已经消散,修长有力的手指捏住周昳礼的脸颊,迫使她抬头。
周昳礼更近的看清楚了商彧的眼睛,他的黑眼珠很大、眸色很深,里面极尽热烈而又十分平静的翻滚流淌着什么,炽热冰冷,似火似海,又深邃坦然。
他这样着看了周昳礼一眼,周昳礼不动了,但闭着嘴巴满是不服。
他抬手帮周昳礼擦去眼角的泪水,行为动作极具温情,却眼神冰冷淡漠,周昳礼解释为他像对器物一样把自己对待——其实商彧只是在理性思考,他理性思考的时候是这样的,他没有把周昳礼当作一件器物。
但两人谁都没有读心术,因此误会就此生根发芽。
该怎么让她明白?商彧说:“有些事物比生命重要,那是超脱生命的存在的意义。”
“从前你是秩礼的妹妹,今后秩礼不在了,我会如同秩礼一样把你当作妹妹。所以你必须知道,这些事情和你有关。”
“和我们每一个人都相关。”
周昳礼气极,昨天晚上第一眼见到这人就知道不是什么和善的好东西,现在不到一天,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你好歹装到今天太阳落山呢?
“怎么可能,我哥只有一个,不可能再多你一个。”周昳礼酝酿许久,表示自己的严正抗议。
可惜声音微弱且含哭腔,一点震慑力都无。
他这回器物着都不看自己一眼了,帮她仔细擦干净脸,听起来完全不把她的反抗当回事:“嗯嗯。”——其实商彧认为,这是他单方面对周昳礼的承诺,他会向周秩礼一样对待周昳礼,但周昳礼没有任何必要把他当作哥哥,商彧不要求周昳礼任何,所以他这是表认同。
3. 第 3 章 5.
5.
擦拭干净湿润的泪痕,商彧目光回落,周昳礼的脸骤然全貌展现在他眼前。
很近。
激动的情绪还未平稳,周昳礼不受控制的抽噎着,她被迫抬头,现在垂着眼,看见商彧并未离开,他的衣摆就在她面前,他不知所以的停留着。
周昳礼抬眼。
商彧的眼睛轻微眨动了下,垂敛,问她:“身体比昨晚好些了吗?”
周昳礼不想理,慢慢退回到床中,床幔可以为她提供遮挡的角落。
“身体好些了,起来吃点东西。”
光听这声音,真是叫人挑不出错处。周昳礼侧头,商彧站在房内洗漱用的木架旁,浣洗给周昳礼擦眼泪用的帕子。
“没有好呢?”周昳礼故意与他唱反调。
“没有好说明先前那位郎中办事不力,得重新寻一个再给你看看。”商彧回答道。
哪是郎中的问题,分明是你,都怪你!平静接受郎中的治疗今天都快好了,被和你说这么一番话弄得我又不舒服,心里不舒服!不舒服极了!
我看,得把你换了。周昳礼在心里恶狠狠道。
商彧见周昳礼侧卧在床上一直不作动弹,不知她已在心里与他大战七百回合,以为周昳礼真不舒服了。
可方才接触到她脸颊时温热是正常的,反驳他的声音中气也十足。
商彧返回,欲上前查看情况。
算了算了,跟谁生气都不能最终伤到自己的身体。在心里,把那商彧小人痛骂痛扁后,周昳礼劝架道。
倒下后到现在也不知躺了多久,一顿没吃,虽然生着病没有胃口,但身体是需要她吃些东西来恢复元气的。
商彧,先不跟你计较,我要吃饭。周昳礼从床上起来。
车途劳顿,忧心伤情,周昳礼不知,自她昏迷至今已过两日,昨晚一天一夜已睡足。
现在正值辰巳之交,明亮澄净的天光透过窗牖,柔和覆盖在床沿的青纱帐上,流淌在粉色丝绸制成的衣服中,也照拂着她皙白胜雪的肌肤。
周昳礼起身,见商彧脚步似有一顿,他来到周昳礼身前,低身帮她穿鞋。
艰难接受商彧有要作为周秩礼在世上的延续那般对她的决心,周昳礼心想:我自幼无父无母,我哥给我既当爹又当妈的,难不成你也要给我当爹当妈,伺候我个祖宗?
周昳礼俯身推开商彧手臂,自己穿第二只鞋。商彧从善如流的起身,周昳礼瞥他一眼,提好鞋帮子,起身,却不料眼前一黑。
四肢一下失了力,周昳礼不知自己又要向哪倒去。
不过这回很快恢复知觉,周昳礼看清,是商彧托着她的手臂,扶住了她。
“怎么了?”商彧扶着她的手没放下,“找郎中来看一下吧。”
周昳礼说:“起猛了。”
商彧确认周昳礼眼神清明、不迷乱,这才松开,语气间透着凝重的思索:“你的身体很虚弱。”
周昳礼听出商彧的关切,在心里勉为其难给他好感+1,她仍觉得很懊恼。
先前和他对抗那么厉害,现在来了这么一出,人家还不计前嫌的对她关心问候——无论如何这都是该感激的,就是先前和他对抗的自己显得有些无理取闹,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了。
不过,她真的只是想哥哥能活着。
6.
打开门,走出昏暗房间,迎接强光白日,周昳礼这才发现外面远非自己想象的那样宁静——
至少房门口就站着两位全副武装的冷面将士,其余地方排列整齐,将士们白刃寒光照铁衣,这缤纷颜色的夏日倒显得有些喧嚣。
商彧一袭青衫,闲庭信步。
周昳礼落后他半个肩,错乱的,感觉到自己在狐假虎威。
忙着东张西望,又没注意脚下,将要踩空之际,商彧先递过手来,周昳礼望着下面层层高楼,心惊胆战。
“当心。”商彧看了她一眼。
周昳礼只好只专注看路了。
把周昳礼带到餐桌前,商彧没有走,坐下来与周昳礼一同用膳。
周昳礼看得出来,饭菜被做得很清淡,这符合她作为病人的消化功能,但......完全吃不下。
周昳礼看着碧翠的青菜叶,挖了一大勺拌着饭送到嘴里,嚼、嚼、嚼,不知道为何嘴里发麻,酸甜苦辣全然尝不出,味如嚼蜡。
她又挖了点蛋羹拌饭,拌着拌着越来越“蜡”了。
抬头看商彧,问:“我在这躺好久了吧?”
“两天。”
周昳礼用调羹搅合搅合碗里的青菜蛋羹饭粥,说:“这两天你都在这吗?”
“都在。”
“那是不是耽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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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了?”周昳礼注意到整齐值守在外的将士。
事情还是一码归一码的算,这人像器物一样安置她的事先放一旁,因为周昳礼在帝京还有个李青常大哥。
青常大哥是哥哥的同窗好友,五年前哥哥请愿去西北,青常大哥则留在了翰林院。
青常大哥已经很忙碌了,商彧的事应比他还多。周昳礼不想耽误公事。
商彧眼里展现出些许笑意,他不笑的时候里面流着层冰,笑了冰都融化了,说道:“不耽误,你能平安从帝京过来就好。”
“你不知道,我这一路过来有多么艰险——”
哥哥在世,她这么鲁莽,哥哥教训她过后也会这么说……等等!商彧已经开始模仿她哥哥的方式对待她了吗?
周昳礼警觉起来,倾诉欲望戛然而止。
低头思考,不知不觉吃了两口饭,两口之后反应过来,实在忍不住,梗着脖子咽下去,对商彧说:
“我不想吃这个,这也太难寡淡了!我要喝土鸡汤、农家嬢嬢亲手熬的土鸡汤,上面飘着层金黄色厚厚的油,外加两颗红枣的那种土鸡汤。”
可商彧的目光实在专注,像真情实感愿意花费宝贵时间,倾听他作为日理万机雍州总督的好友的妹妹——无名人士周昳礼——一路旅程的琐碎小事。
目光交错时间太短暂,好一会儿后,周昳礼认定,这一定是她恍然一瞬的错会。
一个半时辰后,周昳礼如愿喝到她想的农家嬢嬢亲制黄金养生鸡汤,喝完就睡了一觉,睡梦中发了好多汗,醒来身上黏乎乎的。
随后在绛红的帮助下洗了个澡,换了件干爽衣服,现在下楼去觅食。
让绛红姑娘带她去找食物,不是去找商彧。
周昳礼推开门,看着里面提笔写字的商彧陷入了沉思。
商彧也看到了周昳礼,抬头瞥了一眼,随后像没瞧全似的又看一眼,目光落在周昳礼新换的衣服上。
绛红把周昳礼带到门口就退下了,她于是进去,找了个地方坐着。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肯定有事。我要以不变应万变,看你想什么耍把戏。
商彧很快写完,起身来到周昳礼面前,对她说:“走吧,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果然,周昳礼警惕起来。
“雍州巡抚,夏结夏大人。”
4. 第 4 章
7.
到那地方周昳礼才知道,不是带她来见夏结,而是夏结想见她。
他和他的儿子午后就到了,听闻周昳礼在午睡,特意不作打扰,待在驿站的客房里独自静候到周昳礼睡醒。
——这是刘备三顾茅庐的三分之一待遇啊!……嗯,不过她这个臭皮匠也值得呢。
商彧为什么还说带她来见他们?这岂不是掩盖二位的好心吗?周昳礼不解。
哎呀哎呀,商大人这点可就不好了,官做大了更要懂得人情世故嘛,何况你是总督他是巡抚,他就比你低一级,得要更加谨慎——诶?
周昳礼看见,夏结在向她热忱表示完上述意思后,来到商彧面前,眉眼还是那样和善恭敬,但多了几分不坦荡的怯,虽然跟着目光转瞬即逝。
商彧态度和善,举止从容,只是突然扫了夏结儿子一眼。
周昳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夏结儿子正在看着自己。
夏结这时也望向儿子,笑了笑,向商彧和周昳礼介绍他儿子夏定帆。
随后落座,夏结关切问候周昳礼身体康健、长途跋涉来到这甚是辛苦,并称赞周昳礼愿意背离家乡来到这千里之远地的行为着实勇气可嘉。
接着话锋一转,他以沉痛哀悼的基调说起了周昳礼哥哥的事。
商彧开口,说了一句:“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心中存留逝者的容音风采,得好好继续生活下去。”
周昳礼有些迷茫的望向了他。
夏结只好终止,转而表示认同商彧,将虽然引起周昳礼悲伤,但能拉近夏家和周昳礼距离并使周昳礼对他们感到亲近的话咽了回去。
最终说了一圈,道:“我是雍州巡抚,秩礼公机敏、英勇抗敌,这才把敌寇阻挡在了门外,这于雍州百姓、于我,都有莫大的恩情。”
“可惜天公无情,不留秩礼公在人间。此恩一日不报,夏某将一日惶惶无终、一日寝食作息难得安歇。”
“夏某只愿能照顾姑娘,供给衣食住行,将姑娘视作亲生骨肉般恩养对待,以报秩礼公为国守卫全城百姓之忠义,望姑娘能成全夏某此番乞愿。”
夏结这一番话,说得恳切极了。语毕,薄薄一层泪水已经盈满他的眼眶,湿润了眼角周围几路淡淡的皱纹。
说得也十分急切,他好像怕被什么打断,一下把所有全说出来了。
周昳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等待她回应的间隙,夏结不作动作、黯然伤神,夏定帆觑了商彧一眼。
商彧面色淡然,夏定帆却得意起来,他爹这番话说得真是妙极了!
这番话下来,就算这个周昳礼回绝,以后与她交际来往也是师出有名,不会遭到阻碍、也不会被她拒绝。
从周昳礼进门的第一眼,夏定帆就看失了神,肌白胜雪、面若敷粉,莞然一笑若桃花漾水、动人心魂,那一双眼睛除却忧伤之外是那么的坚定富有神采,忠烈之臣的胞妹就是不一样,和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丽花儿不同极了。
“多谢夏大人美意。”周昳礼磕磕绊绊的开口,“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兄长既愿不舍生死救下万千生民,我又岂能违了兄长的意,居一檐之下而将生息安危托请于人、烦请于人?”
这周昳礼确实病了一场,夏定帆看到,她的嘴唇微微泛白,看上去有些气血不足,但脸颊在橙红霞光下还是透出了几分红润色彩,脸上的细微绒毛纤毫可见——
她刚说了什么?夏定帆回过神来,重新打量周昳礼。
夏结也轻微顿了顿。
“好、好。”他收敛形神,点了点头,再次展露的是该有的欣慰和感动。
周昳礼是真的感动了,她很感激,有人能够这样为哥哥的死感到伤怀、这样缅怀。
她不知该说什么了,心中万千滋味,只是大着眼睛干坐在那。
后面夏结继续说了些话,夏定帆也说了些安慰周昳礼的话。
商彧全程没说什么。
周昳礼觉得他坐在那儿,像尊大佛。
夏结、夏定帆离开后,商彧、周昳礼对坐其间,房间内一下显得空旷了起来。
周昳礼不想忍受这莫名的安静,准备起身。
商彧问她:“你是那么想的?”七分陈述,三分默念于唇齿之间,掂量周昳礼的心意。
与夏结谈话说了很多,周昳礼不知他说的是哪个想法,面露疑惑的神色。
“不想麻烦于人。”商彧说。
周昳礼了然,但:“我那么想有什么用?”
“我都被你扣在这了,那么想有什么用!”周昳礼大声嚷道。
商彧笑了:“说得没错。”
周昳礼本来想生气的,大发雷霆之怒火于商彧,但忽然愣住、不说话了。
随后,周昳礼又想,她现在在商彧这边,夏结过来找她。
“如果我一开始去到了夏结那边,被他们看护着,你会像他们今天这样来找我吗?”周昳礼问。
如果商彧来找自己,这样恳切、动听的说一番话。周昳礼看了看商彧的脸,想象他那副模样就觉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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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大悦。自己会同意吗?
不会、不会。嘿!周昳礼又开始想象他被自己拒绝的样子。
商彧的笑容散了几分,眼里没了冰雪化开的那道和煦,在他思量什么的这一瞬,周昳礼恍惚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周昳礼话落,商彧并没有停留,斩钉截铁、轻松否定道:“不会。”
否定之否定:“他不会有那个机会。”
那些虚幻的想象被仙人吹了口气,一下烟消云散。周昳礼看着商彧脸上似乎恒久处之泰然的平稳神色,撇了撇嘴。
没意思。
8.
此刻天色已晚,夕阳褪去,夜色开始笼罩四幕。
商彧问周昳礼晚上想吃什么。
周昳礼想了想:“用中午老母鸡汤下碗面。”
“再加个蛋。”
“行了,就这样了,你吩咐厨房去做吧。”周昳礼故意装腔作势,学起商彧冷漠神色,摆给他看。
商彧没有跟她计较,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吩咐下面人去做。
周昳礼刚刚说完还挺乐的,等待着自己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就算不是千层,一片也成。然后她就和他对抗,以此来宣泄自己被他置于种种安排之下而反抗无力的懊恼之感。
谁知她那破石头扔的不是浅滩,而是能够刮起惊天巨浪的大海。站旁观摩,不见水面爆炸,反而被日常扬起的波浪拍翻在地,挫败感十足。
真没意思。
晚上和商彧一起吃饭。或许是美美睡了一觉的缘故,周昳礼晚上胃口比中午好,饭菜还没端上来,远远闻到,她就垂涎欲滴了。
端上来赶紧喝了口鲜鸡汤,周昳礼在心中泪流满面,这就是活着的意义啊!
“谢谢你,老母鸡!”她对碗里所剩无几的鸡块说。
喝水不忘挖井人,吃鸡不忘老母鸡?
吃过饭不一会儿,商彧给她送来了药。
一看见那药,周昳礼就颦起了眉毛,疑问道:“我还要喝药?”
醒来这段时间,没人告诉我啊。
“不喝药,恢复得没那么快。”他递来了蜜饯。
周昳礼憋住气一口闷了,喝完,脸都苦黑了,接过蜜饯大口大口嚼。嚼、嚼、嚼,苦味渐渐压下去,不一会儿,睡意涌上来了。
来势凶猛。
入睡前,周昳礼望着窗外那轮小小的月牙想,自己平常没那么能睡,肯定是这药,在她昏迷期间喂下去让她续着睡了好长时间的。
Zzz......
5. 第 5 章
9.
第二天,被商彧带往秦州的路上,马车里,周昳礼看着和来时别无二致的窗外风景,只不过,来时乘坐的是颠簸摇晃剧烈感觉苦苦支撑随时要崩塌的马车。
现在的马车平稳极了,微凉的轻风曳过纯白的车幔、光影浮动梦幻迷离,却叫周昳礼分不清方向。
直到马车停止,一所大宅院高耸巍峨的墙屋给车窗内投来阴影,商彧起身下车、招呼她也下车,周昳礼觉得自己还在马车上、在行程中,但路不知去往何处、她停留在原地。
在车上的时候,商彧询问周昳礼:“突然跑过来,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回到哪里去?帝京?我在帝京没有家了。”
周昳礼说这句话并不是要宣泄什么,也没有想要商彧说点什么来填补她内心情感的惘失。
她的理智早已回笼,先前那副大逆不道的话自不会如狂犬吠日般再叫嚷第二遍,说这话纯粹就是猝不及防被商彧一问、猝不及防回答的。
所以她立刻又说:“我知道我知道,虽然没有家了,但我会把哥哥的容音风采留存心中、好好生活下去的。”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商彧定定看着她。
窗外景色拂过,在他眼中倒映成影,绿树山川匆匆一行而去,唯她恒居不变。
他的目光沉哀悲悯,似有不尽意味,商彧说:“周昳礼,你别伤心。”
真是的,不提还好,提了这么说“别伤心”,她就真的止不住要伤心了。
是的,她周昳礼就是这么脆弱的、坚强外表不堪一击的人。
周昳礼不再回应商彧的话,扭过头去,完全背对着商彧,看窗户外面......这就是哥哥拼命守护下来的波澜壮阔的美丽山川吗?
好美丽。默默滴答滴答流眼泪。
脑中所浮现,全是他说那话的样子。
大宅院是商彧的家,商彧把周昳礼带往安置她的房间后,没过多久,就被衙门里的人叫走了。
坐车坐了小半天,周昳礼觉得浑身软塌塌的没有力气,就请绛红帮她准备,泡了个热水澡。热水澡洗完,什么也不顾的躺到床上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又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的时候,周昳礼从床上坐起,望着窗棂外墨染的夜空、交错排列的亭廊楼阁,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绛红进来,告诉她商彧回来了,请她去吃晚饭。
哦,是雍州,是西北,不是在帝京的时候了。
商彧好像是专门回来陪她吃晚饭的,一吃完,他便大步如流星的再次前往衙署了。
饭后消食,周昳礼在大宅院里慢悠悠走,感觉这宏伟院落建筑富丽堂皇,装点布置却偏向古朴典雅。
嗯...有些不搭,不是工匠得了性质恶劣的精神疾病,就是两个意见差别极大的人共同造就。
回到房间,喝完药,因为刚刚睡醒一觉,周昳礼没那么困,所以就和绛红聊起了天。
周昳礼:“绛红啊绛红,昨天傍晚让你带我去寻找吃的,你居然一声不吭南辕北辙带我去找商彧?!
商彧那能吃吗?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们还是不是好伙伴了?”
绛红听着周昳礼一口一个理直气壮的“商彧”,直觉心惊,“好伙伴”也不合礼数,但她被这一词触动到了,道歉道:“是绛红的不对,下次——”
“不不不。”周昳礼看她这样认真,连忙说,“这没有不对、没有不对。”
“我是说......”她这下判断出绛红不像商彧身边那几位管家那样死板、不近人情,直接说道,“你来这里几年啦?”
绛红说:“我是明嘉十五年来大人府上的,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明嘉十五年,戎狄点燃的战火席卷西北大地,绛红没有了家,和其余许多没了家的少儿少女们一起被商彧收留,留在府里做事。
周昳礼记得她哥是明嘉十五年战争开始时去往西北的,那绛红待在府上很久了。
“你可知,这府上除了商彧还有什么人吗?”
妻子、母亲、妹妹、小妾?如果有,周昳礼来了,得去问候的。
绛红摇了摇头,眼光里居然透出几分茫然:“没有。”
没有?
周昳礼皱起眉,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谨慎凑上前,在绛红耳边问道:“他有龙阳之好吗?”
绛红花容失色,对上周昳礼的眼睛里满是震惊,这、这是怎么说的,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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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的这个结论的?!
“未曾听闻过......”绛红讷讷回答道。
对男人不感兴趣,对女人也不感兴趣,一视同仁的冷淡,商彧还挺讲求平等精神。周昳礼想。
“不过府里之前发生过一件事,是一位姑娘。”
周昳礼区分男女后,绛红特意强调了一下。
“那位姑娘和我们一样,也是大人在战争中收留的,不过她比我们大些,被安排在了大人的书房干活。
三年前,夜晚,大人书房里的灯暗下后,她设法进入。”
周昳礼瞪圆了眼睛,爱听八卦是人类的本能,更何况还是发生在商彧这类反人类的人身上的八卦。
“结果怎么样了?”周昳礼期待道。
商彧有没有惊慌失措捏?那位姑娘还真是位勇士!
“没结果。”绛红道,“大人亮起了灯,看清楚是谁后就让王大哥送出府去。
他起来看了会儿公文,没过多久继续睡了。”
王大哥是王严,商彧府上的管家。
周昳礼能想象得到,在那个月黑风高夜,商彧醒来看见枕边多了个女子。
他用冷淡的、看器物的眼神看那位美丽姑娘,然后用着“一件器物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应该摆回它该在的位置”的态度,告诉王严,让他把她送离,送到她该在的地方。
接着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批公文睡觉。
周昳礼接着聊下去的欲望没有了。
不过,绛红这些人,竟是他从战争中收留下来的遗孤吗?
至此,周昳礼对商彧为人处世原则《器物论》——产生于听见他说“会向周秩礼对待自己一样对待自己”——的认识彻底形成。
周昳礼认为,商彧像对待器物一样,给每个人划定好了位置,然后用适合这个位置的方法对待这个人。
那位不顾世俗眼光、勇敢追求爱情的热烈少女,在他心中是遭遇战争的不幸者,周昳礼也是失去唯一亲人的战争受害者。
商彧会对不幸者同情帮助、会对周昳礼那样好,但位置和位置之间始终有条界限,严格的界限,他不会允许这条界限被擅自跨越,否则就会舍去。
真真没意思。
6. 第 6 章
10.
(1)
商彧的职业是高危职业,职位越高,危险越大。
他每日在外面临着刀光剑影,这需要他时刻如履薄冰,孤独且坚定的为着理想信念战斗,回到家也心心念念此事,更何况他家就他一个人,身边没个人劝他。
他需要的,是做事妥帖周全的下属,其实除了做事妥帖周全,其他随便。但下属不敢对他逾矩,而且他又不说话、不多说话、不说没用的话。
自然而然,院子里便净是些尊礼遵从秩序的仕女,没有十七八岁爱热闹的鲜活小姑娘了。
所以这晚绛红深受触动,一下“失了礼”,对周昳礼说这么多。
翌日清晨,绛红像前两日一样来到商彧房间,汇报周昳礼身体恢复的情况。
房间内,男人穿着绯色官袍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官服中间的补服上,红腹锦鸡一爪紧攥翻滚波涛乘浪居于高位,一爪腾空翘首以望旭日振羽欲翔,紫绶金印、玉堂金马,温文尔雅、端方如玉,他的眉目倒是不沾染这富贵荣华半分。
商彧还是以前那个商彧,绛红像以前那样本分说完,低着眉,却不合时宜的想到了昨夜与周姑娘密谈的那些,比如...龙...算了,打住打住。
刚刚被好奇心驱使的稍微抬起来的头完全低下去,并且低得更深了,绛红不敢看。
“知道了,叫她来用早膳吧。”商彧听完绛红的汇报,说道。
“是。”绛红应道,但她想想还是开口,擅作主张的对商彧额外说了一句,“但是...”注意到商彧看向自己,绛红的声音越来越小,“周姑娘现在还没有醒。”越来越小,好歹说完了。
在商彧沉默的一两秒内,绛红心如擂鼓,她知道,有的官大人不喜欢下人说“但是”,之前巡抚衙门里有个书办,就是因为在新任巡抚上任后,顶了句嘴“但是”,就被撤职了。一家老小,吃什么去呀?大人虽然没有这样行事过,但绛红还是怕的,因为这确实...要被罚,也是她不该多嘴。
“那不吃了。”商彧起身,“问周姑娘中午想吃什么,按照她的喜好做,我中午回来吃。”
商彧走远时,绛红抬起了头,晨间的阳光抛洒在他身上,官服上反射出温和的色彩。商彧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后,绛红依旧呆望了好一段时间,恍然回过神来,她低下头,在原地走了几步,看见自己的渺小影子也在对自己说:
绛红,你做得对!我同意你这样做。
(2)
中午,周昳礼和商彧吃过饭,进行常规的午睡活动。
醒来在园子里散步溜达,以准备享用晚上的晚饭。园子里景观还是不错的,西北地区多干旱,商彧院子里有一大片荷花池,下午昏黄但不沉闷的光辉洒在上面,一片金红碧翠。
周昳礼在喂鱼。
荷花池里一群胖嘟肥锦鲤傻乎乎地绕着她打转,周昳礼只好去寻了些鱼食喂给它们。
然后乌龟也过来了。
周昳礼和那只小乌龟两个绿豆大小的眼睛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转头,本打算问绛红乌龟吃什么,忽见不远处,绿影婆娑下,一位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美丽少女在另一位稍稍年长些的男子的陪同下,被管家王严带领着,不知去往什么地方。
周昳礼站起来,见着他们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将手中鱼食等物塞给绛红,提起裙裾走下楼梯,跟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客堂。
客堂里,商彧在。
居然没有去衙署?
周昳礼刚走近一点,王严出来关紧实了门,接着他吩咐下人不要让人靠近,最后又四处扫视。周昳礼后退几步,避开王严审察的刀眼,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但王严似乎发觉了什么,周昳礼听到他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说不清什么原因,可能是小时候玩躲猫猫玩多了,周昳礼没有离开,仓皇间推开扇门躲了去。
这也是客堂的一部分,是间厢房。
这客堂还有厢房?嗯?商彧想干嘛?
王严其实没有看到人,但他看清了一片衣摆,追着慌忙脚步声,他来到那扇门前。
疏忽了,这间房后面居然还有一扇门。
打开门,他看见了站在中央手足无措不知去往何处躲藏的周姑娘。
周昳礼说:“我来找商彧,待在这里不可以吗?”
老天,太丢人了,怎么回事啊?
不可以我马上走。周昳礼正打算说,但她低估了王严作为商彧的管家所拥有的机敏,听见王严说:“姑娘请待在这里吧,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王严其实心里觉得,没有不可以,但也说不上可以。但他掂量,自己是没有权力干涉周姑娘做事的。
话已至此...
王严稳稳把门关好离去后,周昳礼盘腿在凳子扶额在桌子,绞尽脑汁开始想她要找商彧有什么事。
丝丝密密说话声从前厅传来。
周昳礼待的这个厢房,真的是,能一听无余的将他们所说的话尽纳入耳中。
是那位姑娘的声音,周昳礼听见她对商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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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母亲想要为我寻一门婚事,是父亲同窗户部侍郎杜大人的儿子。”
商彧:“杜大人人品贵重、家风高洁,他的儿子忠厚诚实,可以托付终生。”
“不过你若是不愿,可以不嫁。”
“我只想陪在大人身边。”徐苒西哭了。
在最好的年华,少女的十七岁,一场游园于秋日的宴会上,她不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有过怎样的过往和现今,对他一见倾心。
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纯真而又热切的喜欢是人一生中最宝贵的几样东西之一。
又因为纯真热情青春年少,总是得不到回应,便在苦苦追求中鲁莽的选择了怨恨——有过一段时间,徐苒西和亲密的朋友总是说商彧的不好。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想念。
十七岁怦然心动,十九岁时常咒骂,二十岁以为放下,偶然遇见,心脏又如三年前那般剧烈跳动。
骂来骂去都是因为他不喜欢她,商彧是她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商彧说:“我知道的,我知道。”
“你也明白我的心意。苒西,生活总是要向前看的,我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个经历。”
“这几年我听闻你读了很多书,也总是听人称赞你。广博的知识和处事的经历已经带领你前行,我还是如当年那般不近人情、铁石心肠,顽固的像块臭硬石头?”商彧引用了几个不知从来听来的徐苒西跟别人说的他的坏话。
“时过境迁了。如果这份感情足够,就请将它视作当年怀有这份感情的你一样珍惜守护在心里吧。”
徐姑娘不再说话,压抑着挣扎着啜泣。商彧也不再说话。
面对徐姑娘这份真挚的感情,他无所动容的不近人情铁石心肠顽固像块臭硬石头的模样,真像一个手段残忍的冷酷杀手。
对所有都好,那双眼睛,却让所有人都以为只对自己好。中了他的诡计,他再得逞的使人清醒——像蛊惑人心的恶魔玩弄世人,在昏沉的黑夜赠与其最想要的东西于梦境,大梦初醒,心痛万分。
还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本身就是自甘堕入暴虐君主的领地,任身心由其蹂躏、任意志丧失自主?
爱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爱真是太可怕了。周昳礼不想再想这些,也不想待在这个屋子里听那位勇敢的姑娘痛苦,她自己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
胆小鬼饿了,胆小鬼离开厢房,去找绛红要甜点吃了。
绛红不可怕,也不会让人心碎,好绛红。
7. 第 7 章
11.
商彧真的很忙,到总督府后,时间仿佛一下飞速轮转了起来。
商彧每天依然会回来和周昳礼一起吃午饭、晚饭。
吃午饭晚饭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模样——只要周昳礼在他眼前,就无微不至、极尽礼数的关切照顾她,一吃完午饭晚饭,商彧就没了人影,周昳礼走遍大院也见不到他,问了人也不知在哪。
这就导致,周昳礼在除却午饭晚饭之外的时间意外看到商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吃饭。
时间过得又很慢,她待在商彧大大的宅院里,宅院从外面看上去四四方方的,里面也被四四方方分成一格一格,待在这样一格一格的地方,穿行其中,时间仿佛也被分成了一格一格,凝固着、流逝着。
周昳礼在这漫长、寂静的时间中、空间里安静下来,渐渐变得平静,平静到周昳礼觉得自己和商彧一样的冷静了淡定了。
期中的某天下午,天气晴朗,绿树茵茵,商彧和李铎新谈完公务,时间还早,但离用晚膳也不远了。
李铎新便像往常一样邀请商彧留在他府中用膳:
“上次去的那家餐馆,江浙菜做得不错,大人也称赞了。
这几日我把那厨子请到家里来了,今日无事,部堂大人留下来尝尝?”
商彧想到宅子里的周昳礼,道:“不,我回去吃。”
李铎新对商彧这样的回答有些意外,但他很快也想到了,因为周昳礼独自奔赴千里来寻找兄长枯骨的行为着实惊人、也叫人敬佩,和秩礼兄一样,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啊!
李铎新说:“我听人说,前几日,夏中丞去那驿站找寻周昳礼,他是何故要找周姑娘啊?”
“夏结想把周昳礼领回去,当作亲生女儿抚养,并且那天,他把他唯一没有正妻的儿子也带来了。”
李铎新沉默许久,本不想说,说了觉得恶心不说还是,如喉咙眼被钻进一只苍蝇,进退两难:“看似谨小诚恳,实则卑鄙阴邪。”
“算盘珠子打得我在今天都觉得震耳欲聋。三座城池、几百万百姓安危性命的功名,他也真是敢要。”
李铎新的园林里,湖面上有几只天鹅,天鹅白羽红喙,游闹戏水,率性而为、纯真可爱。
近处的湖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商彧的虚影,商彧想起周昳礼那天应对夏结的模样,接着并无作刻意回忆,脑中便浮现出诸多和她有关的景象。
“大人打算照顾那个小姑娘一辈子吗?”
商彧说:“我还没有想过。”
嗯?这是什么意思?
周秩礼纯正清直,在朝中无党,既不是杨阁老的人,也不是胡阁老的人,好在小小知府,朝廷也不要求他必须是谁的人。
可是这回,徐巡抚突然死亡,总督商彧被停职审查,异族大军晚上像幽灵,像鬼魂一样出现在雍州西。
这没什么意外的,内乱一出,外患必起。他们出现在雍州西,西北铁骑多被部署在雍州北。周秩礼防患着,他们选择了平阳城。
这场战争没死,周秩礼就是杨阁老的人,死了,现在朝局混乱,还不知会成为谁的鬼。
李铎新知道,是铮党搅弄风云、兴风作浪,导致了这一局面。
所以周秩礼死后,周昳礼不能落入铮党之人手中。
他问商彧这个,是想问今后该如何安置周昳礼。大人居然说“没想过”?
这是不打算利用周昳礼了。
啧,有点可惜。徐巡抚就算了。他们导致了秩礼兄死亡,没有让他们也因为秩礼兄而死。
不过既然如此…
许是刚和所爱之人成了婚,一向利害分明、功利如斯的李铎新,对“仁者爱人”颇有感悟,现在“爱屋及乌”扩展到整个人类,就近论周昳礼,对商彧道:
“大人,我夫人最近总和我说,以前没成亲的时候,两个各待一方天地,虽心有所属但也算悠游自在,如今嫁我为妻,总是待在我的一方天地内,等我回来盼我回来,否则这宅子里也没有陪她说说话、没有人陪她玩。”
实际上这都是李铎新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李铎新父母不在雍州,他夫人嫁他之后没了父亲母亲严格督促,快活似神仙,才不怎么“等他回来盼他回来”。
商彧偏过身,看向李铎新,微微笑着眼神若有所思,不过不是因李铎新说的这番话反省之思,而是对说出这番话的李铎新之思。
我在指手画脚什么?李铎新惊惧回过神来。
虽然部堂大人将他一手提拔、虽然商大人为人随和,但他这是干了什么!说得对么?周姑娘又不是部堂大人的妻子,能相较类比吗?
好在部堂大人一手提拔了他、好在商大人为人随和,商彧没说什么,收回目光告别之后转身离去了。
李铎新看着部堂大人的背影,“仁者爱人爱屋及乌”之同情心又在不受控制的泛滥,感慨:还不如能够“相较类比”的情况呢。
大人总是形单影只。
12.
总督府
夕阳映红了庭院内的池塘,日光渐渐沉暗,但周昳礼还不想回到房间,爱情故事小说摊开在石桌上,绛红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陪她说话。
商彧从走廊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按照惯例在申酉时分清扫宅中院落的小伙计小春,扫完东边来到西边,一路低头扫着,视线里忽然出现黑色纹银长袍,他抬头,认出是商彧。诶?大人在看着什么?
唉呀唉呀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小春赶紧把头低下,卖力扫地。
烟尘四起。
那边,绛红正说话:“姑娘想不想出去走走?十四街最近上新了好多西域来的物品,都是些新奇有趣的。”
十四街顾名思义,是城东由十四条纵横交错的街道汇聚而成的商业集市。
三年前,与戎狄的战事平稳下来,雍州恢复重建,商彧那时还担着巡抚,发现边境有很多内地商人拿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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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瓷器与西域商人走私牟得暴利的现象,便上疏请得了这“十四街”。
经过三年经营,十四街已经很繁荣,江南、湖广等地来的富商都在这与西域商人谈生意,雍州各地有经商头脑的人在周围建起歇脚的客栈、休息的茶馆和谈生意的饭店,秦州及其附近县、乡的百姓也时常拿着自己闲时制作的手工艺品来交易,补贴家用改善生活。
十四街是个好地方。
周昳礼说:“不想,没什么心情。”
绛红想继续说些什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惊,忙欲从石凳上站起。
商彧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做动作。
周昳礼没和绛红说话了,在专心阅读故事,没有发觉到这边的异常。
绛红动也不敢动,有些僵硬的维持着刚刚的身体姿势,眼光却不自觉瞥向商彧那边,偷瞄大人在干什么。
绛红看见,大人将手中竹箱递给了王严大哥拿着。
王大哥手臂紧绷,动作有点不自然,很是小心这个竹箱,看上去有一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慌乱无措。
接着,绛红便看见大人打开上面的盖子,将一只虎头虎脑的黄色小猫拎着脖子提了出来。
小猫很小,看起来还不足月,眼神劲儿却很足,露出了十分的凶狠和愤怒,很不满意商彧提着它脖子叫它腾空、失去自由。
商彧将小猫放在青草地上,小猫很聪明,一下分辨出了谁好谁坏,伸出爪子向周昳礼刨去。
周昳礼正读故事呢,突然感觉自己身体有哪个部位接触到了什么——小猫伸爪子去够周昳礼的衣摆,好不容易够到,摔倒了——是错觉吧?
过了一会儿,她又感受到了这种接触,不太对,抬头看见绛红,绛红也不太对,跟着感觉低下头,“——小猫!”
周昳礼怕踩着它,赶紧把脚移开,小猫仰头看了看周昳礼,无助地趴倒在地,闷闷的不动了。
“小猫!”周昳礼还沉浸在发现小猫的喜悦中,指着伏在地上软塌塌的小猫向绛红示意,“这儿怎么会有小猫?”
周昳礼顺着绛红的目光看去,是商彧和王严,商彧回来了,王严手里拎着个竹箱,这小猫是…王严给她找来的?
周昳礼低下身,将小猫抱起放上膝盖,愣愣地看着商彧。
商彧说:“走,去吃饭了。”
周昳礼眼里的光再次黯淡下来,她就知道,怎么可能会是商彧。
有小猫在的第一晚,周昳礼睡得很安稳。小猫喝完奶就睡了,周昳礼轻轻触摸它的肚皮,温热皮肤下传来心脏规律跳动的轻震,“嗵、嗵、嗵”,是新生命、是新生命,脆弱稚嫩,而又因自然赋予它的生存竞发本能,周昳礼想起小猫刚刚喝奶时那狼吞虎咽样,叫人不可小觑。
“小猫,从此你叫虎子。”
给虎子盖上毯子,周昳礼躺下后很快睡着了。
病好后第一次睡得这样快。
谢谢虎子。
8. 第 8 章
13.
有虎子在的日子很不一样。周昳礼早上醒来,常常看见眼下有毛绒绒一团,看清了才知道是虎子趴在她肩膀睡着,嘴边的胡须随着呼吸轻轻摆动。
商彧没意思,中午晚上和他吃饭,周昳礼都把虎子带着,饭桌上先给虎子喂食,等商彧吃完了走了,周昳礼再吃。
白日里太阳好的时候,周昳礼坐在庭院内的竹椅上晒太阳,虎子就窝在她的腿上。绛红不知从哪得了好些毛球和逗猫棒,她不做事的时候,周昳礼就和她一起逗虎子玩。
坐在躺椅上的时候,周昳礼想到老家村头一位失去儿女和妻子的耄耋老人,老人已经白发苍苍了,四肢和身体都很瘦,像颗老树,身边只有那只狸奴。狸奴围绕着孤独的树,老人只在狸奴攀上他的膝盖、蹭脑袋于他的双手时才迟缓的睁开眼睛,看看这个抛弃他的世界,轻轻抚摸挽留他的小猫。
但周昳礼没那么年老,而且虎子让她很开心,所以她只想了一两次那个老人,一天之内的多数时间里,还是在想念哥哥的。
日子就这样凝固着、平静着过了好多天,开心已经占据她一天之内的大多数,可是有一天傍晚,望着如血残阳,周昳礼恍恍惚惚想起,她似乎有好多天没有记起哥哥了。
但是这时候的想法很快被打断,因为绛红叫住了她,跟她说了什么。
嗯,是去十四街的事。对于想拉周昳礼出去走走这件事,绛红不知为何很坚持,今日周昳礼终被说动,打算晚上吃过饭去看看。
听说街上有很多漂亮的水晶、宝石,周昳礼向来喜欢珠宝,绛红正在和她介绍售卖这些货品的店铺,周昳礼很快就沉浸进了与绛红的谈话。
夜晚却突然惊醒,她忘记自己梦到了什么梦,醒来后房间里很安静,虎子正在她身边安宁睡着。
周昳礼望着这夜,眼中闪过阵阵迷茫。
时间真能冲淡一切,但是人、人的情感不属于时间,白日里被匆匆打断的情绪反而因为时间积聚,一齐堵在了周昳礼的胸口。
她好几日没想起哥哥了。
周昳礼不怕伤心,不怕悲伤吃不下饭,越来越面黄肌瘦不好看,也不怕苦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丢人,她怕忘记哥哥。
她怕忘记哥哥。
忘记与哥哥的从前,从前从前好多事,从前有个村庄,村庄里有个小院,院里住着哥哥和妹妹,哥哥年少及第将妹妹接往帝京,两年翰林五年知府,魂兮魂兮何时归返故里?
14.
(1)
商彧被绛红带过来的时候,门大开着,月亮的清辉洒在外面,却是吝啬的一点也不肯分给里面,房间内很黑。
商彧进门,首先看到的是焦急的在房间中央的小小一团,周昳礼叫它“虎子”,虎子想要出去找人、寻求帮助,但又万分不肯离开主人。
一见商彧进来,就哀求的委屈地叫嚷着呼唤。
平常对虎子举动密切关注着的周昳礼,她瑟缩在床内一角,抱着膝,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商彧今日听王严说,她和绛红要去十四街玩,晚上吃饭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这样了?在十四街上被人欺负了吗?
绛红在外朝房内紧张张望着,她在路上就想告诉商彧,姑娘夜半醒来就这样,一直哭,和她说什么也没反应,但商彧走路太快,她追不上。
走近,掀起那层薄纱帐帘,商彧这才发现周昳礼脸上满是泪水,对上他的眼睛,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又相继从她眼中滴落。
“商彧。”周昳礼也曾认为变得平稳、冷静没有什么不好,这说明她即将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人,这是哥哥一直期望的,但现在她却快要忘了哥哥。
忘记了周秩礼,周昳礼可就真成了“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无家之人了,不仅如此,也没有了历史。
没有了鲜活情感涂写的历史,剩下框框架架僵硬的冷静、平稳。
“留我在这里,你全然是为道义吗?除却道义,你没有情感吗?”
“那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伤心呢?”
商彧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他直起身,薄薄一层帐帘从他手中脱落,顷刻之间,二人再次隔了一层不可忽视的屏障。
“伤心,我悲痛欲绝。”
周昳礼看不清商彧的神色,但他的声音让周昳礼感觉很遥远,也很冷。
周昳礼觉得他像个人偶,鲁班、墨子倾情打造,遗留千年成精的人偶。
大器物,器物之首!
坏东西。
“梦到秩礼了?”
周昳礼说:“不记得梦到什么了,但是、但是我已经有好多天没记起他了,我觉得如果我都不记起他的话,他就要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只是叫周秩礼的人,不是作为大英雄。”
商彧静静听着,转身就近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周昳礼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商彧问:“好几天是几天?”
“两天。”
“两天吗?”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
商彧说:“我已经很久没想起我爷爷了。”
周昳礼一愣:“你也有亲人过世吗?”周昳礼一直认为,商彧是在那种家大业大,家里长辈长寿安康德高望重的大家族里的一员。
“过世很久了。”他想了想,“到现在有...今年是第十年了。”
周昳礼在心里“啊”了一声,表震惊不知该说什么,但嘴上还是硬:“不一样,我哥刚刚过世,我若是如你情况这般,好几天不思念我哥,我也不会这样愧疚。”底气不是很足,所以说到后面没声了。
“一样。”商彧说,“我也是我爷爷从小养大的。”
“啊!”周昳礼呆愣着,不知何时已逐渐松开手中紧攥的被褥,她看着床边人身影,慢慢往他的方向挪,轻轻拂开帘子,看见虎子居然狠狠背叛了她,在商彧身边撒欢儿。
商彧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周昳礼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跪在床榻上,手扶着床柱,先是探究后是愤怒瞄准了没人照顾只能跑来他身边的虎子,最后是慌乱、是看向了他。
“我不信。”周昳礼道。
“我爷爷是商霁春。”商彧收回目光。
月亮的清辉照进来了,在她身上,藕粉色的丝绸紧紧贴裹着窈窕身姿上,月光温柔潋滟,泪水如若珍珠。
商霁春是谁周昳礼知道。商霁春是谁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弘佑年间阁员兼户部尚书,他在户部任职,帮着农夫们做了好多事,好多好事。正胤年间被判大罪,十族徙琼州,唯他一老朽被格外“开恩”,革去官职放逐乡野。明嘉年初,商老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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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又被平反。
小时候在老家,周昳礼听的人们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商老先生,商老先生的功绩、一生坎坷的经历,商老先生的如淳淳春水一样厚重的德行。
“你的爷爷是商老先生?”
商老先生?
商彧的记忆复返到幼年,简单的小院、院中有一小块土地作为菜园。老爷子在户部忙活了大半辈子百姓种田的事,免职后跃跃欲试,躬亲实践起来却犹显手拙,每每耕作一番收获所得总没有乡里邻家相赠的多。他们也称老爷子叫商老先生。
生前生后,论功论罪,坐在高堂里的说了可还是不算呐。
“是。”商彧说道,“一个人记事总有些不方便,我也会忘你也会忘,怎么办呢?”
怎么办?让人们之间互相监督?你监督我,我监督你,谁也不许忘,相互提醒。不行、不行,这样更不方便。
周昳礼垂着脑袋想了一圈,还是觉得商彧最初讲的那个靠谱。
“我哥、我哥他生前都在追寻着什么啊?”
商彧这时忽然又变了,像已经达到了意图。他提着虎子将它放回了周昳礼身边,虎子原来在商彧身上已经快要安心的睡着了,这么一弄,又被吵醒。它惺忪着睡眼,看向商彧的两颗黑豆眼睛里委屈多过埋怨。
商彧起身,隔着层纱帐,周昳礼看见他垂着眸:“这些日子我忙于公务,对你多有疏忽。”
周昳礼虽然认为他是个坏东西,但知道,凭良心说,这并没有。
他要处理的事很多,一整个雍州,下面十几个府,一个府下面还有州、县......他每天还回来陪她吃饭,她还不领情。
衣食住行面面俱到,简直就是刚想瞌睡就递枕头的程度。
情绪不好,还这样的开导她、陪她聊天。
应该做什么都做到了极致,担任的周秩礼在她身边的职位,简直堪称模范!
周昳礼接着听他说:“今晚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往秩礼在梁州的田庄。”
周昳礼低头抚摸着虎子的脊背,安抚它被吵醒的难过。没有回答。
或许是没有得到回应,商彧一直在周昳礼床前静静待着。
好一会儿后,周昳礼只好说话:“你走吧,我要睡了。”说完也不管他,自己倒下提起被子蒙头躺下了。
(2)
大人进去没多久,王严大哥就过来把门关上了,理由是:夜里风冷,怕周姑娘着凉。
绛红只能一直焦急地等在门外。
现下大人终于出来,绛红感到欣喜,等大人走后,她就可进屋看看姑娘了。
却听大人说:“你回去睡吧。”
绛红面上展露出片刻的迟疑,但还是照做了。
她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赶她走?她走了,姑娘夜半再次惊醒怎么办?
绛红按着命令走出去好远,好远之后还是不放心,回过头来发现,大人还在那里,站在门前。
没有去意。
房间内,久久将头埋在被子里,周昳礼也觉得闷。
从被子里钻出来,虎子已经睡着,她看向房门,商彧离开的时候被轻轻关上,发出的动静很小......
好吧,好吧,像周秩礼对待自己一样对待自己。
除了接受,周昳礼还能如何呢?
9. 第 9 章
15.
第二天,商彧好早把周昳礼叫醒。
昨晚睡得不好,马上去田庄还要收拾东西,不过来总督府本身也没带什么,但最后还是匆匆茫茫,早饭都没吃,周昳礼抓了两个水煮蛋就上马车了。
马车还是那么摇摇晃晃,她上车没多久就睡。
睡醒一觉,日头已中天,周昳礼透过飘摇的窗帘看了眼外面,随口问商彧:“这么荒凉?是去田庄的路吗?”
商彧说:“不是。”
周昳礼被惊醒了,坐直紧靠车壁,但没醒全,稀里糊涂问道:“你要把我卖了?”
“是去平阳,西北铁骑驻军所在地。”本来,九边重镇除外,雍州内地是没有重大西北铁骑驻军的。但是,一月多前,戎狄打了进来,商彧向上申请内阁批准皇帝下诏就在梁州平阳交界处,靠近秦州府的地方设置了一个驻军地。
“先去平阳,之后顺路前往田庄。下次我早点说。”
周昳礼靠着车壁愣愣看了商彧几秒,“哦”了一声,看了一会儿窗户外面,继续睡了。
马车停,颠簸止,周昳礼醒。
商彧先下马车,她掀起帘子,看见马车外黑压压整整齐齐站了密密麻麻的巨人。哦,不是,是打仗的将士们,西北铁骑。
光顾张望将士们坚实的铁甲、寒光的刀刃,整齐的仪态肃穆的面容了,没好好看路,差点又要一摔——商彧扶住了她。
“小心。”
欸,我真的是...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腿脚不利索了。
周昳礼的神情也跟着肃穆起来,而且她真的觉得这次不利索丢脸大了。站直后,虽然商彧生得很高大,但周昳礼从来没觉得自己矮。今天,在众多同样高大的巨人面前,周昳礼的矮个突出的像一排葱里面长不出来的那个。
她想象了那个场景,觉得很好笑,但不该在这个场合笑,于是保持了肃穆。
队列前有位将军在等待商彧,迎候到他,立即上前,但看到了周昳礼,欲言又止。
商彧向那位将军介绍道:“这是周昳礼。”
“昳礼,这位是江将军,江承安。”
坚毅的江将军听闻周昳礼的名字,钢铁般决绝的眼神失神片刻动容非常,向周昳礼抱拳行了个军礼。
周昳礼正想着怎么回礼,商彧喊来了向靡,对她说:“我和江将军有事要谈,你先跟着向靡去我的营帐休息,我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来。”
一路上,这次没了可以借势狐假虎威的人,周昳礼都不敢夸张的明目张胆的东张西望了,规规矩矩跟随向靡来到商彧的营帐前。
“姑娘,大人的营帐就在这里,您先请进去吧。”向靡说,“我稍后就来。”
说完走了。留周昳礼一个手无寸铁、毫无缚鸡之力的光棍面对营帐前有她三个粗的两个巨人举铁汉子。
周昳礼仰头看了会儿两个汉子举着反光白枪片刻,掀帘子走了进去。
营帐内装饰没有总督府那样割裂,协调一致的古朴素雅。
商彧营帐内的躺椅看着很舒服,红木座身,白色软绵绵的椅垫蓬松柔软的样子让她很有想躺的欲望。
周昳礼走过去,用手先在上面拍了拍,嗯,是记忆中能到达舒适的柔软程度。
刚坐下没多久,感受着经车途劳顿而酸痛的肌肉被渐渐打开的惬意,向靡掀帘子进来了。
闪亮的日光一下照耀进来,周昳礼收起那副没骨头的模样,坐直。
向靡进来后一直低垂着眼,不看周昳礼。
周昳礼看到他端了很多东西进来。
向靡将食物从食盒里拿出,摆放好到周昳礼面前:“周姑娘,这些本是阴山那一头戎狄们习惯吃的。”
“我们跟他们待在同一片地区,又常跟他们打交道...”
打交道?短兵相接血肉相搏说得这么委婉吗。
“食材都是一样,就按着我们自己的喜好改了些。”向靡拿出个壶,倒出些茶色奶香的东西,“这是奶茶,我们都很喜欢喝,姑娘也尝尝?”
商彧和江承安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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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时候,周昳礼正在喝奶茶。从门帘缝隙闯入的阳光直直照射在她身上,周昳礼眯了眯眼,琥珀色的眼睛里多是茫然和无害,她像无价的珍贵的宝石,单调乏味的昼光经由她变得绮丽炫目,天生为捕捉光彩的眼睛痴迷为之停留。
周昳礼再次坐直。是帘子太厚了吗?这些人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呢?
“进来吧。”商彧对江承安说,轻轻放下了帐帘。
江承安提着几个断裂的兵器,完整的样子周昳礼刚刚刚好看到过,是具有无比锋利刀刃的枪和矛,作战用的兵器。还有用来防卫的盾。
“说吧。”商彧对江承安说。
江承安将这几个断裂的兵器放到了营帐中间一张光秃秃的大桌子上,神情凝重,目光始终徘徊在几个兵器之间。
转过身来对商彧说:“大人,你也看到了。”
商彧离那么近,肯定看到了,周昳礼才看不清楚。
她好奇想看,江将军似乎是指兵器损坏有异?但这场合她去看,不合适,于是他们当她不存在,她也当自己不存在了。
“这能说明什么?”
“正常的操练,如何能使兵器断裂成这样?都是从内部裂开的呀!”江承安说道,“这些,可都是将士们作战杀敌、保家卫国用的,怎么能从内部裂开呢?”
江承安是个小白脸,面容比正经读书的翰林还要白净,说话做事却老成。
商彧点了点头:“你是说,有人贪污军饷?”
江承安皱了皱眉,道:“没有证据,谁都不能这么说。”
商彧随手抓起一根断裂口比最锋利的刀锯得还整齐的长矛,拖拽到面前,用手指里面完全中空的内心,道:“这些隐患当然不是不存在,只是还没有到该暴露的时候,没有到暴露的时候把它暴露了,人们只会以为你这一刀不是暴露威胁,而是在制造威胁。”
“该到暴露的时刻,它自己断裂,才好解决问题。”
“军费的事情你不用愁,我回去会上疏奏请陛下请拨军款。”
10. 第 10 章
16.
十日后
梁州仙水县
麦田,一望无际的金色的麦田。周昳礼很喜欢麦田,因为太阳的颜色是希望的颜色,而麦子和太阳是一个颜色。
她走在田间的小道上,穿着米白的衣裳,手里拎了个大大的木桶。阳光抛洒,她的影子纯真而美丽。
远远的,夏定帆就看到了。
“你怎么去田野里了?”周昳礼走近,夏定帆问。
周昳礼朝夏定帆微微笑了笑,算作打招呼,答道:“天气很热,佃农们下午还要劳作,我怕他们中了暑,给他们来送点绿豆汤。”她举起已然卸空的木桶,向夏定帆示意。
“你呢?”
“你怎么来田野里找我来了?”夏定帆想要接过周昳礼手中的木桶,周昳礼说“不用”,表示这点小事她自己能行。
夏定帆的目光因为周昳礼话语的打断从木桶转移到了她身上,之后便一直作停留:“上次我来,你说‘我言秋日胜春朝,可惜看不到春天的青草和花儿’,今天这‘可惜’可就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我带来了好多春日的花儿。”
仙水县
在帝京城的时候,周昳礼衣食无忧,每个月周秩礼都有好多银子给她。周昳礼不知道这是从哪来的。
来到梁州仙水县,周秩礼田庄所在地,前几日,周昳礼看见她家大片大片的麦田上辛勤劳作着好多农人。
土地是她家的,地契上写着周秩礼、周昳礼、孟汀兰的名字,但是没有这些农人,周昳礼和孟汀兰也耕作不了这么多地、收获不了这么多粮食,得不到那么多足以让她锦衣玉食的银子。
和四方庭院不同,乡野间的田庄,田野很大,宅子很小,人们之间紧紧靠近着。常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天皇贵胄、富甲天下、高官厚禄,肯定没有住在乡里的贴近人们。
周昳礼进门,孟汀兰正在晾晒药材。
院里几个仆从被她召集在眼前,铺晒陈拣,孟汀兰端坐其中,指挥众人行动。
汀兰姐是位医师,治病救人,她在的时候,院里总弥漫着一股药材的苦香。
“夫人。”夏定帆向孟汀兰打招呼。
孟汀兰扫了夏定帆一眼,回应很淡,叫住周昳礼:“昳礼,今天你去送汤,张叔在不在?”
孟汀兰也是周秩礼的爱人,她现在已有月余的身孕。但是他们还没有拜过堂成过亲。
本来婚书已下,年底周秩礼就打算带孟汀兰回帝京拜天地敬宗祠,可人算不如天算。迎战戎狄前,周秩礼知道此去难归,想要孟汀兰不再想见他、忘了他,和他一刀两断。
孟汀兰说:“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以为礼还未成,我还可回头。”
“所以我在那晚的饭菜里下了药。”她笑着,很得意,但更多的是苦涩,“想都别想,这下永远也抛弃不了我了。”
周昳礼以为孟汀兰问张叔是在看有没有人偷懒,起初没怎么在意,说了句“在,都在,没有不来的”就急匆匆和夏定帆进屋看花儿了。
花儿有雏菊、芍药、郁金香,非常漂亮,都是春天的花儿,绿叶作配,浸泡在西域的琉璃瓶盏里。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周昳礼惊叹,“送我这样好的景色,我该怎么答谢你呢?”
夏定帆看着周昳礼,他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说道:“我别无所图,请我喝碗你刚刚做的绿豆汤就好。”
“那你很幸运哦,今天就剩最后一碗了。”一锅豆儿汤,除去装进木桶里的,周昳礼给自己和孟汀兰各留了一碗,现在她把自己的给夏定帆,“不过你要是想喝,下次来,我给你做。”
她真的很喜欢这束花。
夏定帆喝完豆儿汤后没多久就主动告辞了,因为之后的下午时间里,周昳礼要读书,常来这里的夏定帆是知道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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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来,几乎每天,周昳礼都会读书。
来的那天,商彧把她带到了一间存放许多书本的大屋子里,周昳礼看着书架上的、地上箱子里封存的,还有案桌上堆叠的,问:“这些都是我哥的藏书?”
“这些都是秩礼的笔墨。”
周秩礼在梁州,除了担任知府,便是做学问了。
周昳礼以前不喜欢经史子集,觉得晦涩难懂,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在岁月流沙的侵蚀下,该如何把一个人记住,永远不忘记?
来这里的第一天,一切太过仓促。第二天,在夕阳的斜晖下,周昳礼翻开了商彧所说这些她该读的第一本书。
......
看不懂,怎么办?
抄吧,抄着抄着就懂了。
按照计划抄写完今天的内容,孟汀兰刚好敲门,唤她吃晚饭。周昳礼应了声,挺直背,将毛笔放回笔架,翻了翻今天抄写的,在心里总结学到了什么。
晚饭期间,李阳的妹妹来了。
周昳礼打开门,见小姑娘手捧着盆满满当当的红烧鱼,红烧鱼上面是层花生米、香菜、小葱,下面藏了好多小鱼、鲜虾。
香气扑鼻,勾的周昳礼口水直流。
“这是?”
李瑛将红烧鱼往前递了递,小姑娘还在长身体,比周昳礼矮了一个头,此刻仰着头,眼里闪烁腼腆又跃动善意,说:“周姑娘,谢谢你在大中午的时候给爹和哥送去绿豆汤,这是他们叫我给你送过来的。”
“不行,我不能收。”
周昳礼送去绿豆汤,李阳家回给红烧鱼,礼尚往来哪有这么往来的?要回也应是黄豆酱、红豆沙、黑豆浆这类的才对。
要是所有农人都来这么一出,那她何必再送豆儿汤,直接闯到农人家里要鱼要肉不更方便?
李瑛被拒绝,端盘子的手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上紧紧抿起嘴,瞪大了眼睛。
11. 第 11 章
“给我吧。”孟汀兰走过来,接下那盆鱼,对李瑛温和的笑笑,问,“你大哥今天又去打渔了?”
李瑛点了点头:“嗯”
“收获颇丰。”
这时,被拦在门内的虎子终于从人们的腿脚迷宫中走出,循着香味在三人间转悠一圈,最终肉爪扑向孟汀兰的裙摆。
周昳礼说:“打渔?是在哪条小涧,还是池塘?听起来很好玩,下次再有这事可以叫上我吗?”
李瑛被周昳礼拒绝,闷了半天不说话,脸憋得通红,现下回答,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姑娘,哥让我谢谢你,姑娘的一碗绿豆汤,消热解暑,哥和爹下午干活都快了很多。”
“谢谢周姑娘!”
本来是打算周姑娘姐姐收下鱼后说的,但周姑娘姐姐没有收,夫人收下了,李瑛就一股脑把这些话乱七八糟说了出来。
周昳礼说:“我比你大几岁,你应该叫我姐姐,昳礼姐姐。”
还在为紧张说错话而懊恼的李瑛抬头,这时,孟汀兰去而复返,将几个新鲜果子装进了李瑛挎在手臂间的木箱,说:“这里面还有我这几天刚熬出来的红糖,你回去后,让你母亲拿这个泡水和你一块喝。”
送走李瑛,孟汀兰和周昳礼回到饭桌前,孟汀兰用勺子挖下一大块鱼肉,又往饭里浇些汤,拌了拌,摆到早已迫不及待的虎子面前。
“好香!”周昳礼看虎子埋头大吃,“汀兰姐,也给我拌一份,好吗?”请求道。
孟汀兰将鱼肉饭递给周昳礼,问:“你对李阳有什么印象?”
“李阳?我觉得他身体很强壮。”周昳礼回忆起李阳那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很有力气!而且人也挺好,这么友善。”
“耕作一天还有力气去打渔,要是我,在田里待个半天就累得不成样子了。”周昳礼佩服道。
孟汀兰说:“李阳以前打渔打猎是会端些菜过来,不过蒋酉送了那么多次绿豆汤,李阳这还是第一次回礼。”
蒋酉是田庄管家蒋叔的儿子。
周昳礼没听明白,虎子忽然“喵”的嚎叫,周昳礼一惊。
再看向孟汀兰,孟汀兰笑了笑:“吃吧。”
17.
晚间,月亮初上枝头,有客来访。
汀兰姐怀着身孕,夜里行动多有不便,周昳礼本想去开门,门外人先出声,欲言又止的喊了几声“夫人”和“周姑娘”。
孟汀兰从房内赶出,对周昳礼说:“我来吧。”
门外,正是孟汀兰白日里询问周昳礼的“张叔”,还有张婶。
两人的背有些佝偻,在无边的黑幕下,身影显得那么渺小。
在院里吃饭用的桌子上,蒋酉给大家泡了茶水。
张叔愁苦着脸,张婶是气愤到极致的冷漠。
“是东东的事。”张婶开口说道。
张东是张叔和张婶的独子,今年二十有五。前两年刚成家,现在和媳妇居住在仙水县城里,在一家饭馆担任伙计,不住在乡村。
“东东说,他和朋友做生意,赔了银子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她和老头子一年不休息,种麦子卖麦子,从年头忙到年尾,就按收成好的年岁来说,一年撑死七八两。
二十两,得节衣缩食存个五年了。
孟汀兰问:“是做什么生意?”
“玉石生意。”张婶说道,“他朋友告诉他,玉石生意赚钱。一开始也确实赚到钱,在前几个月。后来他就把赚到的钱和本金都投了进去。”
“投进去后,他的朋友告诉他得利了,但钱不够,得再多些才能返还。”
“来往几次,东东借了贷。最后那次,东东把钱都给了那朋友,那朋友却消失不见了。”
“现在钱庄催着还债,日日夜夜坐东东家门口守着。”张婶说,“连本带利二十两,他在家待了几天,今天临走前才说。”
孟汀兰问:“朋友消失不见?”
“这件事张东报官了没?”
张叔说:“报了,衙门里的人说东东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就算找到那朋友,银子也很难再追回。”
说到这里,孟汀兰和张家两口子都心知肚明,本来那二十两银子里就没几个是张东的,大部分来自钱庄借贷,张东在仙水县城的一间小屋、一头驴也都是张父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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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掏钱买的,这二十两的债务大抵是要落到张父张母头上了。
“我真是、真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儿子。”从进门起,随着严肃紧绷面容咬紧的牙关终于松开,张婶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说出来不是痛快,是更加痛心。
两口子并不因这些家丑在孟汀兰、周昳礼面前暴露而觉羞愧。雍州久经战乱之灾,他们早已离了从小生活的那片土地,没了宗族庇佑,而周秩礼生前总是很乐意帮助他们,将他们的事视作自己的事。渐渐的,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会来找周秩礼和孟汀兰主持公道。
周昳礼想宽慰张婶,于是说道:“不是的、不是的,肯定是那朋友带坏了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次让张东不要跟他们玩了。”
孟汀兰问张婶:“他的那位朋友是......”
张叔说:“是他媳妇那边的朋友。”
“张东干的这些事,他媳妇知不知道?”孟汀兰问。
张婶说:“东东说他媳妇不知道。”
孟汀兰微微皱了眉:“我听闻张东的媳妇是个火爆性子,出了这样的事,他媳妇事先不知道的话,张东那边没有被闹出什么动静吗?”
“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德行有亏,就像现在黑夜里天上圆圆的月亮少了一块,越来越少的话,人在黑夜里可就看不清路怎么走了。”
张叔说:“夫人说得是,我和他阿娘这次也想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张婶说道:“这次不能我们借给他钱还债,得让他向夫人借、向夫人还,让他吃吃苦,好牢牢记住这次。”
“怎么借?怎么还?”
“我已经和张东说了,没钱。”张婶说,“让张东向夫人借,向夫人立下欠条,规定每月还多少。我们到时候会把二十两给夫人,请夫人帮忙,再将东东每月还的钱给我们。”
张婶的态度很坚决。
孟汀兰答应了张婶的话。
这一幕幕,周昳礼抱着虎子坐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
张叔张婶走后,周昳礼抬头看了看月亮,倘若大家都看不清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人间岂不成地狱?
12. 第 12 章
18.
隔日上午,周昳礼静坐书房读书,恍惚听见阵阵马蹄声响。
她放下书,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起身。
堂屋,商彧果然来了。
他今天穿着黑色,很朴素的黑色,手腕处有皮革护腕,铁扣森然,这一身戎族剥去他身上最后几分的书生气,临旁木桌花瓶里的雏菊似被影响,挺立茎杆,竟也有梅松傲然霜雪的神韵?!
汀兰姐也在,汀兰姐好像对所有公门中人都很冷淡,但对商彧很尊敬。她和商彧说话着,周昳礼远远看见,商彧问一句,孟汀兰简短的回复一两句...额,他们都好淡。
商彧:“我今天来,接周昳礼回秦州。”
孟汀兰:“桌子上花瓶里的花,昳礼觉得很好看。”
商彧:“那应该答谢送花的人。”
“大人说得是。”孟汀兰说,“昳礼是个好孩子,前日花费一上午熬了绿豆汤分给农夫们,将留给自己的那碗作为答谢赠给了夏巡抚的儿子。”
“天热,是该喝绿豆汤。”商彧说,“晚上可以再熬。”
孟汀兰沉默许久,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再开口时心中已平静些许:“晚上有客来访,熬不了。”
“孟姑娘,你好好保重身体。”商彧说,“操心劳力的事会有人来完成。”
孟汀兰说:“这也称不得操心劳力,都是秩礼生前就有的一些事情——”说着说着,她忽的愣住,抬眼之间多了审慎的深思。
“什么些事?”商彧态度又很随意,问。
孟汀兰和商彧聊完周昳礼和李阳及张叔一家的事,周昳礼刚好进来。
“来了?”商彧对周昳礼说,“正打算去找你,走吧,去书房。”
周昳礼“哦”了一声,低头跟着商彧转身。一路上,周昳礼滔滔不绝的向商彧倾诉这几日发生的事,熬绿豆汤过程中的糗事、茫茫麦田带给她的平静欣悦,因拒绝李瑛而感到愧疚、为张家一下损失二十两银子而惋惜。
“我看着他们耕作劳作,觉得好热闹,要不是下午还有书要读,恨不得卷起裤脚跟他们在地里一起劳作。”
......
来到书房门口,商彧开门,周昳礼还在念叨:“怎么办、怎么办呢?”
“二十两,张叔张婶一下没了好几年的积蓄,张东怎么办呢?”
商彧一直静静听着,周昳礼对他这位听众非常满意,因为他总能让周昳礼感觉默契的配合。
她觉得有趣的地方他也会笑,她情绪的表达自己充满偏见的观点时商彧也不会认真指出她的狭隘。
现在,她正在激情的自言自语,周昳礼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他也不会打断、接话。
令她疑惑的是,商彧看向了她,这似乎不符合这句话该有的效果,周昳礼很快又打消了这份疑虑:“对,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问你。”
进入书房,周昳礼将正在读的书递给他,指道:“你读这段。”
商彧顺着周昳礼的意接过,看到内容归还,背给她听:“‘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本是对学术问题进行探知,商彧这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一开口“人生而有欲”。周昳礼真想问问“你的‘欲’是什么”,若没有,岂不不符合人生常理?
接着满是“欲”和“求”,他这一脸禁欲模样,真懂什么是“欲”、什么是“求”吗?周昳礼心想。
“‘...礼者养也。’”商彧古井无波的说完,问周昳礼:“什么地方不明白?”
周昳礼说:“这里的‘礼’是什么意思?”
这段来自《荀子·礼论》,商彧说:
“荀子主张性恶,因性恶而欲无厌,欲无厌则相争,争则乱,乱则穷,所以用礼来约束个人性恶的天性。
用礼来分别清楚个人在社会中应当享有的和应当做到的,分别清楚了就不会争享受和怠工作。
于是社会安定,人民康乐。
对应到《荀子·荣辱》篇就是‘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谓至平。’
在这样达到了公正的社会里,人人都不会作无厌之求,人人节制欲望获得财物,得到的财物足够满足了个人的欲求,所以荀子说‘礼者养也’。”
“礼的最后目的在于养民。
养民可以‘节用以礼,裕民以政’,这是《富国》篇的内容,荀子并不认为单单节俭就足以富国,所以‘裕民以政’不仅有孟子同样主张的‘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还有流通财物之说......”
虽然周昳礼也知道自己读书领悟道理的重要性,但由于商彧实在好用,问什么阐释什么,鞭辟入里旁征博引,最重要的是不会骂她笨——小时候,在帝京读书,和发小李青树一起,可恶的李青树虽然自己都不太懂,但经常嘲笑她:
周昳礼,你和秩礼哥加在一起终于把你们老周家读书学习的水平拉到平常人家水准了。
周昳礼一开始听到这个,很生气,总是殴打李青树。树儿贱兮兮的,一被打就求饶,但下次还来。
周昳礼最后跑去青常大哥面前哭,青常大哥狠狠教训了李青树一顿。这次被教训,小孩李青树却没有哭,因为他听他大哥说他的好伙伴周昳礼因为他的话很伤心。
悻悻来到周昳礼面前,周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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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不理他,他反倒一副快哭的样子,最后鼻涕眼泪满是的绕着小女孩周昳礼:
“周昳礼,对不起,你不要不跟我玩,下次我再也不说了。”——所以,每次商彧来,周昳礼都不自己读书抄书了。
也不知道树儿在帝京怎么样了。
商彧讲述完荀子的治政思想,顺带提了提由荀子之礼继承的孔子的“正名”、主张性善的孟子与主张性恶荀子的不同、荀子的两个徒弟韩非和李斯对其理论的发展与变形。
周昳礼在小本本上记了好多。
她感觉自己学到很多,但笔一停,回顾思索,总觉有理解不充分的地方。
到底是哪理解不够呢?周昳礼望着笔记,一时也不清楚。待会儿再翻翻原著吧!
抬头,商彧正在看她,他问:“周昳礼,你的名字里的‘礼’是什么意思?”
周昳礼说:“我们家轮到我和我哥这辈取名就得用‘礼’,我猜没什么意思。”
“不过我很喜欢我的名字,昳是容貌美丽的意思,礼可以理解为知书达礼,寓意着聪明漂亮又明白事理。”
商彧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晨曦轻柔抚照万物纤微,他这样“嗯”了一声,之后却说道:“收拾收拾,午后跟我回秦州。”
“这么突然?”周昳礼不满,“我昨天都和人说好了,今晚要教她识字呢!”
“李阳?”
“李瑛。”周昳礼说,“李阳?你怎么会认为是李阳?李阳整日忙着耕作,天晚了要好好休息,才能保证第二日有足够的精力。
应该不会对文章词句突然感兴趣吧。”
商彧没有回答:“明天可以回来,你不方便,我可以替你去陈说——”
“不要。”周昳礼立刻拒绝,说完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出奇坚决,有点不对,瞄瞄商彧,他看起来似也不在意。
“我自己去吧。”周昳礼说。
商彧没有回应。
周昳礼和商彧一同走出房门,房前的小院内,石桌上,虎子正四仰八叉躺平晒太阳。
田庄的风景宜人,这些日子以来,虎子长大了不少,此刻太阳下,橘黄绒毛微微,金色莹光闪烁。
商彧偏离过廊,走入院中。
虎子听闻动静,惺忪双眼,看见是商彧,一个鲤鱼打挺从桌上坐起,低头羞愧四顾反思自己不雅睡姿。
商彧顺理它的毛,修长手指穿梭其中拨弄阳光,虎子很快舒服的抬起下巴,闭着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它忽又睁眼,前腿一蹬,朝前一扑,商彧伸手挡住身前腰带坚硬物什,稳稳接住。虎子离远金属锁扣,在他结实的臂弯处窝下,小小一团,毛儿扬了一片。
商彧调整姿势,让它睡得更舒服些。
怎么这么突然亲虎子?怪异。周昳礼心想。
13. 第 13 章
19.
(1)
李阳和父亲在周秩礼田庄里干活,但他们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土地。
李阳家里有十余亩良田,大部分用来种稻子小麦,小部分用来种大豆花生、棉花苎麻,只是他们一家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加在一起有七八个人,除去正常赋税,吃穿用度,十余亩良田所得还是有些不足够的。
现在是中午,农夫们要擦擦汗、从土地里拔出腿,回来饱饱吃上一顿了。
周昳礼来的时候,李家很热闹,厨房里李二姑娘李素娥噼里啪啦炒着菜,扑面而来一阵饭菜热香,李母和李瑛埋头在一架织机前,织机嘎吱嘎吱作响,她们织着布,李家三岁小儿子李胖仔则穿着红色肚兜,闲坐在家门前楼梯上啃西瓜。
白胖胖李胖仔首先看到她。
周昳礼没来过李家几次,李胖仔看到个陌生人,圆圆眼睛对着周昳礼望了会儿,抱起西瓜迈起肥腿滴溜溜往家里奔:
“娘!娘!”
一个健壮身影突然出现,遮挡房内许多光亮。
李阳接住弟弟,顺手捞上抱起,提步往房外走:“怎么了?”
看见是周昳礼,他大步子忽然止住,小碎步走到门外,木讷对周昳礼笑,露出两行洁白整齐的牙齿:“周姑娘来了。”
太阳烈、天热,李阳上午出好多汗,回来就在刚刚,他用凉水浇洗了身子,现在光着膀子,小麦色皮肤下肌肉紧实,沟壑纵横。
“小周姑娘。”周昳礼说,“叫我小周姑娘就好啦。”关于这个,她已申请多次,但每下次见面,邻居们还是恭恭敬敬叫她“周姑娘”。
其实周昳礼觉得这没什么,人们想怎么称呼她都可以(只要不骂她),就是如果总这样叫“周姑娘”,有点邻居们对她热切和她往来都是因为哥哥的荫蔽、因为“周大人”的影响,那她所受那些往来物品,其实是邻居们受到的损失。
事都是哥哥干的,她什么活没做,凭什么白得人家馈赠?
天上不会掉馅饼,都是要还的。
“小周姑娘。”李阳忠实喊道。
“嗯嗯。”周昳礼快乐答应,“我来找李瑛,阿瑛妹妹在吗——”
“小周姑娘!”周昳礼话没说完,被李阳抱在怀里的李胖仔突然大声一呼,并且振臂指向周昳礼作辨认,认完收回,举出另一只手递西瓜,分享给她。
周昳礼愣了一下,笑道:“你怎么也叫上我小周姑娘了?你应该叫我姐姐,姐~姐。”周昳礼标准发音。
刚要凑近逗李胖仔玩,李阳突兀退后。
周昳礼不知怎么了。
李阳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好像也不知怎么了,他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话:“姑娘,我这一身的汗,你还是别靠近了。”
“阿瑛就在里面,和娘一起织布,姑娘进去就能看见了。”
周昳礼疑惑,李阳身上没味道啊?而且:“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人都是会出汗的,没事。”
安慰李阳。
进入房门,那架织布机前,李母手脚操作有序,木机随她动作高速运转,布匹肉眼可见的形成,被卷布轴卷动集聚。
李瑛坐母亲身边不远处,在做一些小的针线活,她不时哼唱两首民谣,轻柔婉转,余音绕梁。
周昳礼很小离开乡村,跟随哥哥住入帝京城,知道怎么花银子不知道怎么挣,知道买好看的布料做衣服,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嬢嬢织布。
整个机器,每一部分高度配合,协调一致胜她看过最好的舞乐合奏,周昳礼待在原地,安静观赏。
是怎么做到的?长短不一的木块纵横排列,组织架构成这样一台有用的工具?
“昳礼姐姐!”李瑛更换丝线的间隙,余光瞥见,开心呼唤,“你怎么来了?”
李母听闻,转头看向身后,见到周昳礼,忙放下手中活计,欢喜:“周姑娘来了。”探出身子向后院喊:“老头子哎——”
织布机截然停住,李嬢嬢停止,它便一动不动,失去了生机。周昳礼来不及惋惜,开口劝阻李嬢嬢,不想再惊扰李叔:“嬢、嬢。”
李嬢嬢的声音穿堂而过,响亮透彻,那边李叔已经答应。
儿子先洗,他后洗,听见媳妇声音前,他刚往身上浇下一盆凉水,耳边稀里哗啦的:“怎么啦?”模糊听见,大声回应。
“周姑娘来了,你快从井里捞出个凉西瓜,给周姑娘带回去吃。”
“啊?”李叔擦擦耳朵,“噢!好好!”
李阳将西瓜捧来,从井里捞上,短短一段路,黑绿相间的瓜皮外已经凝结豆大水珠。
李阳对周昳礼说:“小周姑娘,这瓜肯定甜,就是重,待会儿我帮你提回去吧。”
周昳礼已经和李瑛交代完她今晚不能教她识字了的事,但明天可以。李瑛非常通情达理的不计较周昳礼违约,周昳礼很感激。
请求被应允,周昳礼现在正兴高采烈在织机上坐着,被李嬢嬢手把手教织布。
看别人操作是一回事,自己上台指挥又是一回事。
坐在织机上,虽然能体会到统摄全局唯我独尊的爽快以及由此产出布料的欣慰,但周昳礼也感受到随自己动作,从机器内部反抗到手中的阻力。
“嬢嬢,你的手臂酸不酸?”看着脚边已经堆叠好厚的布,周昳礼又看到自己身上流光溢彩的丝绸。
李嬢嬢没说“酸”,也没有说话。
仿佛有根刺就这样在沉默中酝酿成形,顺着脚边的粗布,身上的丝绸,无声无息渗入周昳礼的身体,轻轻刺在她的心脏。
酸,怎么会不酸?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像融化进了这台机器,合为一体。
可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儿子、女儿、丈夫哪个又是闲着?都在为这个家付出。这话,李香芸就当和刚刚的“嬢嬢像是在织布机上跳舞”一样,是周姑娘天真可爱,哄她开心。
“周姑娘。”李香芸笑了笑,说道,“你快下来吧,这些活怎么能让你干,可真是折煞我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快下来吧!”
李嬢嬢一再催促,周昳礼只好恋恋不舍的下来。
回去得弄台织布机来研究研究。
一下来看见李瑛在刺绣,李瑛绣的是小而精的图样,旁边竹筐里除毛茸茸的棉线,已经堆了好几个绣成的荷包和香囊。
周昳礼在逛集市的时候也看到过,但她觉得李瑛绣得最好看。
阿瑛手真巧。
“阿瑛,以后我教你识字,你教我针线活怎么样?”
母亲在,李瑛没敢答应。
周昳礼深感遗憾。
临走前,李瑛偷偷靠近,捉住她的手,周昳礼感觉到有一块扁扁的、硬硬的物什顺着柔软温热的手塞入她的手心。
是块荷包。
荷包红布做底,用黄白丝线绣了个稚气笨拙的小老虎,李瑛说:“方才见昳礼姐姐目光一直流连于此,阿瑛心想昳礼姐姐肯定是喜欢。”
“希望昳礼姐姐开心。”
(2)
“周大人和徐巡抚都是好人。”李阳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忠厚褪去,神色严峻凝重,还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悲伤。
“徐巡抚?”李阳帮周昳礼拎西瓜回来,路上,俩人聊了聊周秩礼。徐巡抚是谁?
我哥天下第一好,居然还有人能和我哥相提并论?嗯?不服。
李阳说:“很多乡亲以前没有田,徐巡抚来后,现在大家基本都有自己的田地了。”
周昳礼知道,她有银子是因为有土地。根据李阳的话,这个徐巡抚让大家都有了土地,也就是让大家都有了银子。
不对。
“现在的巡抚不是姓夏吗?”周昳礼问,“这位徐巡抚升官了?”
李阳不知道新任巡抚姓什么,但知道徐巡抚叫徐行,新郑人,今年四十九。
“巡抚过世了。”
周昳礼眼皮狠狠一跳,竟让她有些头晕目眩:“过世?怎么过世了?”
“是生病。”
周昳礼点点头,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掉。
他们走在乡间小道上,两边是广阔的田野,路旁有五颜六色的小花,面前翩跹着白蝶、黄蝶。
“小周姑娘。”李阳对周昳礼说,“我听阿瑛说要和你学字,能不能也教教我?”
“你怎么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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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学了?”周昳礼脱口而出,真是怪异,刚和商彧说完李阳应该不会突然感兴趣,李阳就找她来学了。
“可以啊。”周昳礼连忙立刻说。
李阳说:“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不是打仗就是农忙,这些日子见元案兄家里早晨晚上亮着灯,又听阿瑛说想学字。”
“这才记起,元案兄读书读好一阵了。”李阳识得几个字,能背几首诗,知道读书是为了科举,科举是为了做官,宋元案是这样。
做官之后的人,李阳也知道几个,周大人、徐巡抚,还有平定战乱的商部堂,他们都是好人,所以李阳认为,读书是好的。
还有小周姑娘。
小周姑娘忽然往前疾走两步,霸挡在李阳面前,她双手紧贴腿侧,横开步子,摆了个奇怪的姿势。
周昳礼说:“你看,我现在就是‘人’这个字,文字离我们不远,两边田野四四方方中间沟渠纵横交错...”
说到纵横交错,周昳礼没忍住看了眼李阳的胸膛,是的,他已经把衣服穿上了,但还是很明显。
“就是‘田’野的田字。”
小周姑娘又回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站着:“现在我们一起,就是‘二’个人。”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道。
“书里说的,在现实里都可以看到。书里没说的,在现实里也有。”
“书是我们创造的,书中的东西也是我们创造的,我们创造着文字、创造着历史。”周昳礼说,“不论我们在干什么,这些都离我们不远。”
“你若想知道明白,尽管来找我!”
“你是说,我们,创造着历史吗?”
“是的,我们,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
田庄小院
周昳礼记得前几日读书读疲倦时在书房里乱走,左翻翻右捣鼓,见过本《千字文》字帖,她想先给李阳带回去,令他回味回味。
一路走来,东张西瞅,没见商彧,周昳礼以为他又出门在村子里闲逛去了。这下走到书房,猝不及防,迎面撞见还待在院子中央石桌上写字的商彧。
虎子在他手边四仰八叉平躺晒太阳睡觉。
好在他忙着写字,没空理会这边动静。
周昳礼停住脚步,转身对李阳说:“你先在这里等会儿,我进去拿出来给你。”
周昳礼做贼一样,一小段过廊的路,她微微调整了一百八十个姿势,展露正直的外形而且让自己看不见商彧。
自己看不见商彧,商彧也就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李阳被她放在过廊拐角,商彧忙着写字,应该看不见。
只要自己现在不过分暴露异常,他就注意不到,那周昳礼就不用向商彧介绍李阳了。
可惜商彧不瞎,李阳那么一大块头,被搁哪里都能挡住一大片光。
李阳也看到了商彧。
他不知这人是谁,他在村里从未见过有这号人。这人穿着的衣服,他倒是熟悉,是西北铁骑的衣袍。
西北铁骑,李阳见过。
久在沙场卫国戍边的将士,身体仿佛是铁铸的,而意志经过千锤百打才生出这样一副身体,这样一种气魄,他们都有一双忠坚的眼睛,这让身材魁梧的李阳每次遇见都自觉矮上几分。
而这人不同,这人李阳见了,目不转睛。
这次运气好,不记得摆在哪的东西,周昳礼一下、两下、三下就找到了。
出门也和来时那样,避着商彧走,就快走到拐角,三、二、一,太好了,没被叫住。
“小周姑娘。”临走前,李阳问,“他是谁呀?”
“他是我哥给我找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李阳说,“我还以为是天上神仙下了凡。”
什么意思?周昳礼不懂,以为李阳在搞一种很新奇的幽默,笑着接话道:“天上神仙?人人都想成为的长生不老的那种吗?”
“读了书就可以成为那样吗?”那个教书先生刚刚在写字。
周昳礼明白了李阳的意思,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李阳也是自说自话,但周昳礼的沉默让他不由侧目,小周姑娘好像郁闷苦恼的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14. 第 14 章
19.
李阳走了,窗牖上剩下周昳礼一个人的影子。她慢吞吞走回小院,来到商彧面前,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我回来了。”
我和李阳吹牛侃大山回来了。
“嗯。”商彧说,“刚刚看到了。”
“看到什么?”周昳礼惊,看到李阳了?那为什么不叫住她?
商彧没答话,又写完一笔,他将毛笔放回砚台,整理好纸张,一齐递给周昳礼。
“先秦诸子,两汉儒道。”商彧说,“你先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到时候再问我。”
这么多?周昳礼摸着手里厚厚一沓,商彧是回府后有事要出门没工夫给她讲解,还是他从她出门就开始写一直写到现在?
等下,他从她出门开始一直写到现在的东西是给她的?
“我去了好久。”周昳礼说。
商彧仍未答话,方才纸张整理,纸页翩飞,虎子被惊醒。
写的东西给周昳礼,商彧身前石桌上空着,虎子占领了。
商彧被虎子缠着,低头在和它互动。
周昳礼觉得不对,这个时候,商彧难道不是应该说“发生了什么”这样的话吗?
他这样说的话,周昳礼就好跟他说在李阳家里发生的事了,而且还可以把李瑛送给她的小老虎荷包拿出来给他看。
“我下次不去那么久了。”周昳礼说。
商彧说:“我没觉得久。”
周昳礼气急,那你干嘛这副冷冷的、淡淡的模样?
你虽然是个器物,但又不是块石头。
嗯?不近人情、铁石心肠,顽固的臭石头商彧?
他这样,那周昳礼也这样。
周昳礼不说话。
“在李家吃饭了没?”商彧问。
周昳礼得意,我就知道,纵然你,嗯?冷冷的、淡淡的这副模样,还不是会问这句?
这就是场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游戏,在周昳礼看来。好了,现在胜负已分明,商彧输了。
“没吃。”
嘿嘿,对待商彧,就跟在李嬢嬢家与那织布机子做斗争一样,不是你主宰着机器,就是机器主宰着你。掌握了规律就好了,周昳礼邪恶的得意的想。
“走吧,去吃饭吧。”商彧说。
路上,周昳礼问:“一路回来怎么没见着汀兰姐?”
商彧说:“她下午要出诊,先吃了走了。”
“我真不是故意在李阳家待那么久的。”周昳礼说,“我在李阳家里看到了织布机。”
“织布机你知道吗?那种大大的,好几个木块搭建在一起,人上去就能织出美丽布条的。”周昳礼将衣袖递到商彧眼前,给他展示,“天上的神仙,织女就是干这活的。”
怕他不知道,还给他举例说明。
商彧:“你这不是织布机织出来的,是纺纱机纺出来的。”
“对织布感兴趣?”
周昳礼自己给自己整乐了,是哦,是该还有个纺纱机。
“对机子感兴趣。”
因为周昳礼没多少东西,吃过饭后,所以也没有收拾多久就跟商彧回秦州了。
也没有直接回秦州,像来时一样,商彧在中途停下,去见了位老者。
这位老者是个真真正正的教书先生,做学问的人,在各大书院讲学,桃李满天下。不过,他早年也入仕为官,效忠君王。
后面,和商彧爷爷一样遭遇迫害,明嘉年初被平反,商霁春复任户部尚书,但因年事已高久病在床,任职不到一年便不得不乞骸骨还乡。这位先生,二十年前才过而立之年,复职不到一年,竟也致仕还乡,一直做学问至今。
但他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周昳礼听说,在六年前战争爆发,商彧承驱逐胡虏之圣命未抵雍州时,这位先生力排众议主张收受难民于书院。
后来战事胶着,朝廷拨下来的款项购买军资器械都不够,这位先生游说雍州高门大户,担保借粮百姓以期其生存。
这位先生姓鲁,名伯忠,这次是生病了,商彧来看望他。
商彧和鲁先生在里面聊,周昳礼和乔朝言在外面聊。
乔朝言是鲁先生的学生,好巧,他现在就在仙水县当知县。他没比周昳礼大几岁,周昳礼和他很聊得来,上面这些,周昳礼就是从乔朝言口中得来的。
两人窝在鲁先生家里,院中小池塘旁的石头上坐着,边喂红鲤鱼边叽叽咕咕聊了好久。
一开始,乔朝言不知道周昳礼是谁,他是认识部堂大人的,部堂大人来的时候他在老师房中刚刚睡醒,照顾生病的老师,他怎么睡着了?
老师叫他去别的房间睡。
乔朝言睡不下去了,侍候二人,老师叫他出去,乔朝言于是出来了。
出来碰见个人在小池塘边,人一转头,他被吓一跳。
这人怎么这个样?乔朝言闭闭眼睛,没成功,只闭上了一只,再睁开,确认后:长得真精彩。
人问他是谁。
乔朝言报出自己名号,本也想问这人,你是谁?但太困,嘴还没说出话,就听这人下一个问题道:“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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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先生是谁啊?”
“里面的人啊,是......”
聊着聊着,给乔朝言聊精神了。
这人有点意思。
最精神的时候,是听到她说她叫周昳礼。乔朝言很崇拜周大人,很崇拜,想问问周昳礼周大人的事,周大人当官时候的事他都知道,乔朝言还想知道周大人没当官时候的轶事。
正要开口,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昳礼和乔朝言同时转身。
小池塘里,红鲤鱼被惊散一片,拨开阵阵涟漪。
商彧出来的时候,再次看见周昳礼同旁人相谈,甚欢。夏定帆、李阳、绛红、李瑛...无论好坏善恶,周昳礼选择的即将久住的雍州,她的身边没有一个是不喜欢她的。
还有眼前,这位看起来能和她产生长期密切友谊的乔朝言,也会很喜欢她。
商彧应当为周昳礼感到高兴,作为当初承诺过的,以周秩礼的方式对待她的兄长。
“老师,部堂大人。”乔朝言首先反应过来,迈开步子,躬身来到师长跟前。
周昳礼也恭恭敬敬:“先生。”
“在说什么,这样开心。”鲁伯忠笑问两个小辈,关切道。
乔朝言知道部堂大人行将程起,避免过多寒暄——
怎么说?怎么说?一个学界泰斗,一个官场大拿,还一个抗战英雄,是的没错,刚聊的老师和周大人,但能“老师和周大人的英勇事迹”这个样式,漏一个,这样说吗?
“说到什么了。”乔朝言面露纳闷,看向周昳礼。
周昳礼正要说。
乔朝言说:“哦!我要说什么来着,仙水县有一家炙肉店特别好吃,春风堂,我二舅开的,到时欢迎部堂大人和周姑娘前来品尝。”
春风堂炙肉店,周昳礼知道,吃了让人如沐春风嘛,上次游逛十四街,远远隔着一条街,周昳礼就闻到从店家飘到店外的香味了。
排队用餐的人也从店家排到店外,好长一条队伍。
这店是乔朝言二舅开的?
不过周昳礼疑惑,乔朝言,在方才的语境下,你是怎么想到吃东西的?
鲁伯忠笑了笑,这个学生他知道,有股子机灵劲,但和这小丫头见面不久,就说了不能告知长辈的直话了?
周昳礼见鲁伯忠高深莫测的笑容里有些习以为常,乔朝言,你竟是个吃货?!
“我记得你喜欢吃炙肉?”商彧低头问周昳礼。
对上他的眼睛,周昳礼轻轻“嗯”了一声,对乔朝言说:“有机会一定!”
15. 第 15 章
20.
“今晚我将启程前往帝京。”
马车上,商彧忽然说。
马车在大道上平稳向前,周昳礼愣怔几秒,直觉不悦,还没想明,听商彧又说道:“皇上大病初愈,此番召我进京,必论及平阳一战功过刑赏。”
“你兄长过世,家里与宗族久不来往,联系薄微。皇上赏予秩礼的富贵名禄,你只身一人,难以恒留。”
“但你兄长是为国征战,念你从此只身一人,皇上会格外开恩允准,你想要什么恩赐?”
什么恩赐?
这可是天子的恩泽。
求得一大片禄田,管理田庄,然后顺便开个米行,继续过更上一层楼的锦衣玉食的悠闲田园生活?还是代理一门生意,过富得流油的官家小姐诗情画意的生活,盐商?矿产?
“什么恩赐?”周昳礼说,“什么恩赐都是我哥的,又不是我的。”
“都已经受我哥养育爱护十八年了,结草衔环无以为报,难道还要进一步作贪图吗?”
桀骜不驯、一身反骨的周昳礼继续说:“你上次不是说,我哥这么做不为其他全为百姓吗,既然这样,我讨得奖赏,我哥的这个‘全为’不就被我败坏了吗?”
“纵然人们头脑清晰不为道听途说所迷惑,考据史书发现我哥的‘全为’,也会顺便骂我贪财好利。”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不要,你也别跟我说了,诱惑太大,抵挡不住。”
亲爱的哥哥,我是多么爱你,你在泉下可得有知啊!
贪财好利的周昳礼在心里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忍痛割舍。
“嗯?你看着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商彧说,“你清楚这赏赐意味着什么吗?”
周昳礼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你别跟我说。”
意味着什么?你商大人说的时候眼睛不眨一下,语调没个起伏的,你以为就你一人能够不为所动?自大狂,瞧不起我周昳礼。
我也姓周呢!
周昳礼放下手,劲劲儿道:“不要不该我的。”
可能就是因为失去这个虽然还没有得到的东西,周昳礼这一路开心不起来。
回到商府,马车停下,周昳礼出来,旁边已候好一辆行李备足的马车,是去帝京的。
“你去多少天?”周昳礼目光在行李马车上停留许久,看不见时,问商彧。
“十天左右。”商彧说完,等待周昳礼接下来的话。
周昳礼没再说话。
王严和商彧说话,在周昳礼耳边,说了一路,她听得心烦气躁。
来到先前住的屋子,推开门,和来时一模一样,华贵、富丽,冰冷。虎子,早知道不把虎子丢田庄了,虎子来,还可以陪陪她。
周昳礼没有进门,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去找商彧。
“你无理取闹——”周昳礼找来商彧卧房,王严在门前,她看门开着就直接进去了。
王严本想开口阻拦,但周姑娘一反常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怒冲了进去。
冲到里间,绕过屏风,商彧正在换衣服,原先的戎装被搁置在衣架上,他单薄一层里衣,领口敞开,周昳礼这才发现,商彧完全不是好好穿着衣服时那样清瘦。
比李阳的好看。
“什么事?”他拿起一件外衣,不急不缓披上,问周昳礼。
看不出来了,真神奇。
不对不对。周昳礼羞愧低下头,早知道他在换衣服,就不进来了,进来...进来都打乱我的节奏了!
这种事情就跟行军作战一样,讲究一个“一鼓作气”,好了,这下六成的气没有了。
算了,她现在就是砧板上的王八,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你无理取闹。”周昳礼低着头,给商彧开门见山,点明主旨。
商彧穿好衣服,在椅子上坐下。
周昳礼瞄见,慢慢抬头:“你从我从李阳家里回来你就不高兴,我都说了我待的时间久了跟你道歉,你说不久。你不接受我的道歉!”
“不接受我的道歉就算了。”周昳礼说着说着气势渐渐找回,“让我一个人住在这总督府里,你知道田庄里我的房间那些东西是我花费多长时间精挑细选收集布置的吗?这总督府房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一点也体现不出房间主人是周昳礼的特色!”
“还、还让向靡跟着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连自己自由出行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她说得没错,商彧确实不高兴。
察觉到这点,他冷静下来,发现自己除了不高兴,还有恼怒,不是因为周昳礼说的这番话,却是像她说的那样,从她从李阳家里回来就开始。
行动完全符合理智,情感不受控制焦躁。
为什么?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
商彧从不羞于直面自己的缺点,他反而担心有什么缺点一直隐藏,没被发现,在关键时刻暴露出来,坏事。
爷爷十七岁病故,他十九岁中进士,入翰林院。爷爷告诉他,做臣子应该谦和恭驯,所以二十岁,入内阁恰好三年、商彧也刚好三年未见的那位从前在爷爷手下办过事的阁员被斩于市,那天,他看了好久爷爷留下的谏言,最后将其送进火烛。
火舌舔舐,“谦和恭驯”很快随着纸张化为虚无。
他想的是:从小锋芒毕露善恶必究,被爷爷以温良恭俭让的礼义框束了这么久,经年而来,自己还是这么
睚眦必报。
商彧的目光,周昳礼第一次感到这样强势、毫不遮掩,一寸一缕,像要把她解构了,把她置于原始混沌,无知何来无知何去,赤身裸体单个的分散的彼此孤立的绝境之中,分辨,审视,究明。
她心慌难耐,想要逃跑,又委屈非常:“就算、就算你要作为我哥哥那样对待我,也不应该你想让我待在哪,我就要待在哪吧?”
说着说着,周昳礼自己也没想到,原先高涨的气焰竟降为负数——这话她一张嘴,眼泪就不争气的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周昳礼抬手擦眼泪,擦完鼻子还酸着,她觉得会再流,没有放下手:“我不跟你说前面的事了。”
不说前面的事,不说商彧的不高兴,周昳礼也不能再让自己的情绪泛滥,她用力揉了揉,说:“你下次这样,有事出去,让我回来住之前,能不能早点和我说呀?让我有个提前准备,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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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了。”
说完又举起手。
这次快速放下,流着不争气的眼泪看商彧,周昳礼心想,你快说呀,快说好,说完好我走了,十天、不对半个月之内都不想看见你。
商彧了然自己心意。
先前还有些模糊不甚确定,刚刚明晰,因为周昳礼哭了,他觉得周昳礼哭的时候很好看,很美。
他对周昳礼有欲求。
“昳礼。”商彧收回目光,从座椅上起来,他一步步逼近,走近,靠近。
这个绝境这样小,又那样大,幻彩炫目实际致命的情感重瘴铺天盖地,交织冲撞,她无所可遮无处可避,像是已经预感到了即将任人处决的既定被俘获的猎物。
他仁慈停在距她不远而两人距离又不会让她感到逼仄的位置,说道:“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
言辞却是臣服。
周昳礼望着他,她感到呼吸顿涩,脖子至胸腔传来大片的酥麻,接着便是清晰的心跳声,而因恼怒或别的什么而哭的情绪波动还未平稳,她急急喘息,只觉眩晕。
“这和起初说的那个一样,不会改变。”
商彧说:“不是不告诉你。”
“你从未问过,我以为你并不会在意我的行程。”他解释道,“之前你说你在帝京没有家了,我想这次你应没有回帝京的打算。”
“所以没有提及。”
什么是他真实的面目?
刚刚那样不容抗拒的审视,还是以前大多数时候让周昳礼感到安全、熟悉,面面俱到的温和和耐心?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昳礼认为,现在这副中和了两极的模样,最接近他的真实。
她不说话,静静听着。
“觉得房间空旷,不喜欢,你喜欢什么样的,就让它变成什么样。”
他的目光流连追逐在她滴落的滚烫泪珠上。
“对秦州不熟悉,可以找王严,想买什么告诉他,他会带你找到想要的。”
泪珠沾湿浓密眼睫,浸红双眼,滑落在玉石也无其万分之一柔软温润细腻的肌肤上。
“至于向靡,我不在雍州,若是突发急事,他可以找到江承安。承安可以付诸信任。”
放任遐想,温柔缱绻。
“其他的事情再等等,很快就会有个了结。”
周昳礼不懂其所想,心之所动,为之牵引,她真是中了这布下的迷雾重瘴,不知何来不知何处不知所往,慢慢步入,自陷罗网。
昳礼,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恶魔披着圣洁外衣,有蛊惑人心的容貌,以扰乱心智的甜蜜语言在她耳边作阵阵回响,牵着她的步子,混沌之情占据她的身体。
周昳礼走来商彧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贴近。衣袂相触,裙裾相撞,轻盈丝绸散落明媚若春光碰撞在深色衣摆上。她伸出手,想要扶住商彧手臂,靠近。
商彧没有后退,反握住她的手腕,他似又不沉迷眷恋,微微牵近,便移开目光,轻拥在怀中,安抚着拍她的背:
“不哭了,我错了。”
晚上,商彧走了,周昳礼待在自己房间,心想,一个月不见!
16. 第 16 章
21.
第二天下午,周昳礼从李阳家教识字回来,在院子里大树下,吃西瓜乘凉。汀兰姐在院子另一边,在身强力壮又迅如飞燕的向靡的帮助下,照顾整理药材。
虎子在她脚边,玩毛线小球。
夏风轻轻吹过,周昳礼吃着吃着困了,抬头看顾周围,打算回房睡一小会儿。
门被敲响了,是熟悉的沉闷、踟蹰。
张叔、张婶,还有张东。
孟汀兰从药材里起身。
虎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甩甩脑袋,周昳礼揪着将它拎入怀中。
孟汀兰卸下围裙,请他们进来。
蒋酉收走周昳礼的西瓜,这次给大家泡了大麦茶。
周昳礼有点害怕这种场景了,她转身问站她身后的向靡:“你喝不喝大麦茶?”
向靡哪里敢接,自是不用。
“太好了,你不喝,那我也不喝了。”周昳礼说,“我们进去吧!”
上次是听张叔、张婶,汀兰姐说,当事人不在,周昳礼还可以把这当成是八卦,隔岸观火着看。
今天张东来了,那么大一个人,有家有媳妇有孩子,进门时跟在父亲母亲后面,又那样卑怯。
张婶还是那样冷漠,克制着愤怒不多说话。
周昳礼听到,主要是孟汀兰在说。
汀兰姐话音沉稳,并不多含指责,她在询问张东事情发生经过。
“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做这玉石生意的?”
张东:“赚钱。”
“你的父亲母亲给你买好了房屋、驴车,每季麦子收割后,还会给你送往补贴。你并不需要多余赚钱。”
张东:“小郑她爹旧病复发,她的兄弟姊妹都出了钱。囡囡也大了,我想让她上学堂,不想...不想再让爹娘掏银子...”
可是他已经把事情搞砸,爹娘又要掏银子了。
“这件事,小郑事先不知道吗?”
张东:“她不知道。”补充:“她说不过了。”
现在看来,事情是张东被骗,张东的毫无防备和疏忽导致亏欠钱庄二十两银子。依小郑那火爆脾气,她确实易说出这样的气话。
孟汀兰却问张东:“那要和她和离吗?”
张东不说话了。
孟汀兰不再多问:“先还银子吧,你爹娘和你说了?他们做担保人,你向我借银子,我帮你还清钱庄的债务?”
“说了。”张东忙从衣袖掏出一块布袋,打开,里面皱皱巴巴,厚厚一沓都是画押欠条。
孟汀兰接过,给蒋酉,看了蒋酉一眼。
蒋酉翻看,道:“这些钱庄,非官家营办,各自有各自的规矩,就比如这家,契约上写着的归还日期是三日后。”
“还有这家、这家。”蒋酉从中抽出,摆放到桌子上,给大家看。
“现在就是有钱,也还不了这些。得等到三日后,原定的利息和本金一块还,一分也不能少。”
孟汀兰对张叔、张叔,和张东说:“先还能还上的?”
张叔张婶点头。
蒋酉给张东拿银钱,张东签了部分给孟汀兰的欠条。他们走后,周昳礼出来,坐在大树下原来那个位置上。
倒杯大麦茶:“真好喝。”
给向靡也倒了杯,递给他。
“汀兰姐,你上次说银子不是最重要的,德行才是。”周昳礼说,“怎么这次......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孟汀兰:“张东说的是真话,想多赚点钱,让媳妇、姑娘,父亲母亲过上好日子,他的心是好的。”
“至于真相,他的父亲母亲不便问他,若想知道,三日后,张东来,我再问一问就清楚了。”
“他的父亲母亲若不想知道,日子糊涂着也不是不可以过。”
瓜也吃了,茶也喝了,日头西沉,周昳礼该回总督府了。
马车上,张婶和张东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周昳礼来到前排,掀开帘子,问正在赶马的向靡:“向靡,你一个月能挣二十两吗?”
向靡背后一抽:“这个......”这个实在不好作答啊,他虽在军中有挂职,但主要是为大人做事。
钱也主要都是大人给。
怎么能在周姑娘面前随意议论大人呢?
“我是自愿为大人做事的。”
周昳礼:“我有件二十两的衣裳。”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总督府金碧辉煌,上面掉下来一块砖,估计都不止二十两。”
向靡却说:“周姑娘,金碧辉煌是前任总督建造的,大人来到这刚好住进去。”
“诶!我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胡说八道的臭毛病。”周昳礼说,“我刚刚说瞎话,什么砖能二十两。雍州总督还有前任?”
巡抚有前任,知府有前任,总督还有?这雍州官员调换够频繁的。
“商彧不是五年前就来了吗?”
向靡说:“有,就是那个五年前的,他通敌叛国,贪污军饷,搜刮民财,已经伏诛——”
“好了,不说了。”周昳礼说。再说又要提到商彧,说他英明神武什么的。他又不在雍州,说他干什么。
马车走到仙水县城,她正思考晚上吃什么,掀开窗帘,外面是熙熙攘攘的街市。
近处,面店铺开张,肉包子刚刚出炉,鲜香肉味绕过长龙车队,钻进周昳礼鼻子里。远处,县衙牌匾高高挂着,周昳礼对向靡说:“向靡,今晚就在仙水县吃吧,我饿了,我现在要去吃肉。”
仙水县衙侧门,出门右转,拐进一条小巷,一、二、三、四、五,第五个大院,进门,就是仙水县春风堂炙肉店。
“这么隐蔽?”周昳礼看见,门外连个招牌都没有。
但里面人都坐满了,衣香鬓影,临风玉树,别有一番天地。
乔朝言打了个哈欠,随意坐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
周昳礼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乔朝言,你不像个当官的,也不像读书人,像个大侠。”
乔朝言又打个哈欠:“什么,大侠?”
“嗯。因为你衣着很朴素,身姿很挺拔,时常挂着两个黑眼圈,不拘小节。”
乔朝言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听完周昳礼的话,闭上一只眼,就着茶水面照了照:“我天,好大的黑眼圈!”
“什么时候爬上我眼睛的?”
“晚上早点睡吧。”店小二递来的菜单,周昳礼已点好,递给乔朝言。
乔朝言连点好几个硬菜,点的东西超周昳礼两倍。
“吃得完吗?”
“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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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路说话老打哈欠,没精神犯困,吃起东西来绝不含糊。
已经不是个吃货了,看起来像饿死鬼转世。
“乔朝言,我有个事想要问你。”周昳礼说。
乔朝言心说,我也有个事要问你,你得给我讲讲你哥。但等会儿,他先把嘴里这块肉咽下去。
“我们村有个人,不知他有没有报官,和人做生意被骗二十两,这钱,这被骗了的钱还能追回来吗?”
说到这个,乔朝言神情又与刚才吃饭不同,眼神清明,气态凝重,两眼放光了都:“我不知道。”
“能不能在追回来,你得跟我详细说说。”
“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就没了二十两。”乔朝言说,“二十两,一年不涝不旱,一家农户最多也就盈余三四两,怎么一下没了二十两。”
周昳礼将张东结识朋友、做生意,借钱经过说与乔朝言听。
“钱庄借钱手续完全符合律法,债务分明。”乔朝言听完说道,“生意不符合,朋友能抓,钱能追。但不一定追的回来。”
吃货周昳礼举着筷子静默良久,良久后大呼:“这些钱庄利息怎么这么高呢?
“利息高了,钱庄的主人才能锦衣玉食、奢靡享乐。”
“这就是你穿粗布衣服的理由?”
乔朝言:“肉香,肉食者何鄙?我穿粗布衣服是为了干活方便。”
“谁能管管这些钱庄?”
乔朝言:“诶,这事闹得,现在谁也管不了。”
“你好像很懂的样子?”
乔朝言贱兮兮的笑:“周昳礼,你好像很傻的样子。”
“你说得对,我确实是傻。”周昳礼以自我反思过后,冷静的、严肃的口吻告诉他。
乔朝言一愣,抬头看了眼周昳礼,夹肉吃,一筷子却没夹住。他又夹了几次,都没夹住。放下筷子,不夹了,喝口水,对周昳礼说:“这种‘玉石生意’是团伙作案,嫌犯手段高超,窝点几乎遍布西北。”
“老巢不知设置在那个深山的犄角旮旯。”
“你说的那个张东的朋友,很可能受团伙庇护,被安置在哪个地方了。但金额只有二十两,估计也不受重视。他很可能还会回来,所以衙门会抓到他。”
“但我这个仙水县令,只能抓到他。”
“不受重视,短短一月都能捞到二十两,老巢得有个金山银山。”
乔朝言说:“钱庄那事也复杂。”
“这些钱庄多是私家经营,庄主多是打工的,就像这炙肉店的账房。而且这些钱庄,一般并不与百姓做生意,他们规定的利息这么高,是要和商人做生意,买进卖出,中间赚一大笔。”
“张东一家是被逼到墙角了。”周昳礼说。
乔朝言眉骨很高,鼻梁挺直,面容硬朗,眼睛狭长但清澈不甚深邃,现在沉下来的模样,倒有几分饱经沧浪浊水涤荡,坚毅自守,真大侠的沉稳。
他说:“等我当上布政使就不会了。”
周昳礼:“诶?鲁伯忠先生为何不当官?”
乔朝言:“我也问过他,但他不告诉我。老师只是让我回去看看书,自己想想自己未来的路。”
“布政使之路?”
乔朝言:“哈哈!承蒙不弃,借你吉言喽。”
17. 第 17 章
22.
午后的阳光洒在树叶间隙,投下斑驳光影。
房屋的门被“砰”的打开,院中记录用药支出的孟汀兰抬头:“昳礼,今天这么早回去?”
“昳礼?”
周昳礼走到门口才听见这声呼唤,转头看见孟汀兰充满担心的神色:“嗯...汀兰姐,我刚睡醒。”
虎子:“喵呜——”
“张婶也在?婶婶好。”
这两日,张婶都在。
孟汀兰晒药材,她帮忙。
孟汀兰看医书什么的,她就像现在这样在旁边做针线活。
“周姑娘这两天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是不是热着了?”张婶问。
“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吗?”周昳礼举起手揉揉脸,看向身后向靡。
向靡避开视线。
“上午李嬢嬢也这么说我。”
“热倒是不热,就是感觉提不起劲来。”
孟汀兰:“那回去早点休息。”
虎子:“喵~”
“嗯。”
马车马不停蹄跑,周昳礼在里面不停看书。
几本厚厚古籍原著,手旁是商彧给她写的概述导读。
和乔朝言聊完后,这两天,周昳礼将这些翻了又翻。
商彧给她的这个东西,能解决来自书本的疑难困惑,可现实之中似乎总有诸多无解难题。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缓缓停下,向靡转过身来,隔着层帘纱:“姑娘。”
“到了吗?”
向靡:“夏公子来了。”
周昳礼掀开车窗帘,果然看见夏定帆,他一身金闪闪的行头,太阳底下,简直要亮瞎周昳礼的双眼。
“夏公子怎么来了?”周昳礼学向靡说话。
夏定帆以前从来没有来总督府找过她。
“夏日烦闷,暑气无味,周姑娘愿不愿与我共赴一场清凉宴?”
周昳礼沉思几秒,考虑完毕:“好呀!”
她从马车上下来,苍天游霭,万家千户。
眼前是琼楼玉宇,夏定帆和他的马车与这总督府相得益彰,看起来他更像是这座院落的主人。
“我这身,需不需要进去换一下?”
夏定帆从下至上扫视周昳礼一番,最后说:“不用,你不需要。”
“不需要吗?”我这身穿的是粗麻衣裳啊,“符合场合吗?”
夏定帆只是望着她,笑:“跟我走吧。”
向靡将马车交给府内出来的管事,跟上。
夏定帆扭头,瞥了一眼,问周昳礼:“他怎么还跟着?”
“商...部堂大人安排的。”周昳礼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靠近夏定帆马车,周昳礼意外感到一股冰凉。
烈日炎炎,掀开车帘,里面好几个冰鉴,旁边是大束大束的鲜花。
她犹疑着坐了进去,位置有点挤了。
“喜欢吗?”夏定帆问。
周昳礼反应过来:“这些花是给我的?”
“这么多。”马车前行,花瓣轻颤,芳香弥漫,“谢谢啊。”
夏定帆:“昳礼,你感到苦恼,我们可以甩开他再去赴宴游玩。”
“我没有因为商...你是说向靡?”周昳礼狡黠的对夏定帆笑了笑,“不用管他,我们玩我们的,他自己会玩。”
夏定帆看了眼外面坐着,和他的马夫一起赶车的大块头向靡,对周昳礼说:“好,昳礼,你开心就好。”
西府园
一楼人声鼎沸,董甲坐在赌桌上,身体前倾。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庄家抬着下巴,拉长语调,睨视这群死不悔改的赌徒。
董甲已经红了眼,他再听不见其他,像酒鬼的眼里只有酒,他现在耳朵里只有骰子摇晃的清脆声响。
大、大、大......
心脏剧烈跳动,也变成了一颗大骰子,在他的胸腔里激烈翻滚。
“大!大!大!”
周围喧闹震耳,却像酒倒入火中,董甲感到全身上下血管之中鲜红无不在沸腾燃烧。
咚——
骰蛊落定,这一片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盯着,耳边余音未散,嗡嗡作响。
“大!”
同样投大的袁金三狂喜,欢呼声响彻西府楼。他嘴角咧到了耳后根,不劳庄家动手,轻颤着抚摸桌上白花花的银子。
咽了口唾沫,又将他们挥出,坚决喊道:“再来!”
董甲靠后在了椅背上,荡出一口长气,咬了咬牙,也笑了。
这桌,他投入的赌注最大。
蔑了眼大声呼喊的那厮,董甲理了理衣衫,正坐道:“再来。”
赌局已经进行很久,投小的几个输光了底裤。面色煞白,魂还留在桌子上。
那堆银钱里,他们带来的,攒的存的借的挣的,一下就都没了,易主了。
钱啊!我的钱!
其中忽然有个脱跳出来,只是还没碰到赌桌,便被迅猛上前的火将捉住。
“再借我点、再借我点钱,我一定能赢回来——”
“这次押小。”董甲道。
像垃圾一样被拖出,不甘的贪婪的哀嚎很快被淹没,事实上,侥幸的赢家在窃喜呢!无人在意。
袁金三收回目光。他知道,眼前这位已经赢得大部分银钱。
“押大。”他坐回椅子,语气沉静。
与刚刚激动欢呼相比,好似变了个人。
三楼高处,远离吵嚷,可将一楼丑相百态,观览一清二楚。
堂倌拎着壶茶,手捧几盘点心,进入一间雅室。里面大有不同,檀香冉冉,梵音缭绕,几位公子哥聚坐四方牌桌,低言慢语,看起来清隽矜贵。
堂倌低身给他们添茶,一只带有红宝石戒指的手,提了一锭白银。
白银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他的托盘上。
堂倌笑开了花:“祝各位爷心想事成,玩得开心!”他轻声细语,怕扰了清静。
里边坐了姑娘小姐,姹紫嫣红,莺声燕语。堂倌不敢多看,一路低头。他在茶几面前停下,将果盘茶瓷挪了挪,凑出些空,把点心往上面摆。
“我跟你们说,这个西府园,梅花片儿糕特别好吃。”沈轻悠走来,从堂倌手中接过,举起在手中,“昳礼?”
堂倌不禁抬头,掠过眼前金步摇珠玉翠,顺着声音,看见一位粗麻布衣的女子。
姑娘转头,堂倌微微一滞,现在的绫罗绸缎都盛行做成粗麻布衣的样子了吗?否则,她怎么发着光?
沈轻悠笑道:“吃梅花片儿糕吗?”
“谢谢~。”周昳礼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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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接走。
沈轻悠:“欸欸额,别全拿走嘛,给我留几片。”
“噢,哦哦!”周昳礼退了退,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哎呀,第一次见面,可别就让你们看出我是个吃货了。
四方牌桌,一牌结束。
秦载打了个哈欠:“刚刚那人,下场前说了什么?”
“回公子的话。”早早上来,一直等候在旁的另一位堂倌开口,“他想要再借点,还想赢回来。”
秦载听后,笑了一声,将手上红宝石戒指摘下来,给张白石:“你赢了。”
猩红的鸽子血,张白石看都没多余看一眼,将之冷落放于用作赌金、打赏的银锭之中。
“唉,婉儿的冰种翡翠。”秦载惋叹道,“怎么还想赢呢?他家不是被他玩光了房屋田产,欠一屁股债,这回的钱不是他叔伯借予他给他娘抓药的吗?”
“是吧?”秦载问桌旁堂倌。
堂倌:“是。”
同桌的人笑他:“叫你跟白石兄玩猜谜呢。”
“还来吗?”张白石抓着戒指,像抓着铜板一样,轻叩牌桌。
“这次输了,去楼下,把今天向钱庄借钱的所有人账清了,戒指还你。赢了,戒指手镯都归你。”
秦载笑:“来。白石兄大发善心,我不允,岂不罪过?”
“婉儿婉儿,这回我可是千金买得美人一笑了。”
秦载说:“这回猜谁,我说了算。”
“请便。”张白石谦让道。
秦载起身,来到廊前,就是在这,底下情形览之无余:“就刚那位的后继者,叫什么?”
堂倌答:“董甲。”
“就他。”秦载走回牌桌,“好歹读了几本书,心气高些。我还是猜,猜他会愤怒、大骂有诈,骂那个袁金三耍老千。”
张白石:“仓皇无措,跪地痛哭。”
秦载闻言,看了张白石一眼:“来来来,再赢你们几条金锭,我好下去给张公子做善事去。”
“白石兄。”
“白石兄?看什么呢?”
周昳礼听见他们谈话全过程,看向四人,恰好与张白石对上。
转头与身旁夏定帆说话。
夏定帆见周昳礼感兴趣,刚想说“你若想玩,我们也可以去下注”。
听见周昳礼道:“他们是在拿人性做游戏吗?玩得真大。”
夏定帆将话咽了回去,看着周昳礼的侧脸,几欲开口。
算了,再等等。
等楼下,那董甲输完,他再开口。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夏定帆说。
周昳礼:“好。”
周昳礼甫一走去,沈轻悠就迎了过来,牵着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着。
“昳礼,你真好看。”沈轻悠说,“我很喜欢你。”
沈轻悠很瘦,但脸蛋看起来肉肉的,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无忧无虑。
周昳礼:“我也很喜欢你。”
“昳礼,你的名字也好好听。”沈轻悠说道,“不像我,我觉得我爹娘给我起名可随便了,轻悠轻悠,就是轻轻松松晃晃悠悠。”
“一点也不美。”
周昳礼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有人说道:“轻悠,你听说了吗?徐苒西要成亲了。”
徐苒西?好熟悉的名字。
18. 第 18 章
23.
沈轻悠不悦:“提她干什么?”
又忍不住关心:“和谁成亲呀?”
她忽想到什么,看向周昳礼。
周昳礼领会,靠近。
沈轻悠轻声道:“总督府要有什么喜事了吗?”
“嗯、啊?”
那人答道:“户部侍郎杜越峦儿子,杜峪风。”
沈轻悠闷闷:“我怎么一点也不认识。”
那人:“杜峪风不是我们这的,他父亲和徐大人是同窗。佳期已定,半个多月后杜公子来雍州娶亲。”
周昳礼想起徐苒西是谁了。她的目光投落到茶几上,拿了杯茶,喝了大口。
娶亲之后,徐苒西肯定是要离了雍州,跟随杜公子去往帝京,或杜公子老家生活的。
沈轻悠也拿了杯茶,喝了大口。
“徐姑娘可是位妙人儿。”又有人说。
周昳礼问这个男的:“妙在何处?”
这人倒没想到,会被周昳礼这么一问。他看了看夏定帆,方说道:“周姑娘来雍州晚,可能不知道当年徐姑娘和部堂大人的风流...故事。”
风流什么?
改口干嘛?
周昳礼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肩上,转头一看,是夏定帆的手。
夏定帆半笑半怒,道:“周姑娘不知道,你与她说说,卖什么关子在这?”
沈轻悠不情愿让那男的言,跟周昳礼轻声解释:“徐苒西以前喜欢部堂大人,很喜欢很喜欢。”
“西西一开始以为商彧不拒绝,是也有意于她。
她是那么勇敢热烈,喜欢没有遮掩,一颗心毫无保留呈现在商彧面前。”
周昳礼看向沈轻悠,面色惴惴,咬紧牙关。
“部堂大人就是...不能说薄情,他对每个人都有情。可对每个人都有情,对西西来说,就是一种无情。
听到一些言语,商彧在那时就婉言告知西西自己心意。西西没有明白,或许是不愿明白,她依然保持着热烈、勇敢。可是那些天,很多晚上,她都睡不好觉。
后来她当面向商彧诉诉衷肠,商彧拒绝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了。西西消沉了好久,两人也好久没见面了。”
既然这些事情,因为徐苒西的勇敢、坦荡,很多人都知道,但很多人其实不明全貌。周昳礼在雍州生活,迟早会听闻,沈轻悠宁愿自己与她说最公正的、接近事实的。
周昳礼空望某处好久:“商彧好狠。”举起茶杯。
“嗯。”沈轻悠认同。
两人碰杯,大饮。
“我好久没和她联系了。”沈轻悠还是忍不住,打探徐苒西的消息,“徐巡抚过世后,我听说,徐苒西与部堂大人恢复了联系,她怎会愿意嫁给侍郎大人的儿子呢?”
一人说:“沈轻悠,你不知道消息吗?”
沈轻悠:“你想说什么?”
这人也中止住口,看了眼周昳礼,忌惮着什么。
夏定帆再次开口:“有什么就说什么,大家都知道。你遮遮掩掩,是想瞒着孤立周姑娘吗?”
“不敢不敢。”这人说,“周姑娘,你知不知道,徐巡抚过世后,上面锦衣卫来了人,审查停职部堂大人?”
周昳礼知道商彧被停职审查的事。因为他被停职审查,她哥哥代行总督卫国戍边之职,身死战场。她也知道徐巡抚过世的事,但她现在才反应过来徐巡抚的“徐”和徐苒西的“徐”是一个“徐”。
可是商彧被停职候审和徐巡抚的死亡有什么关系呢?
听这些人的话头,好像是有关系的。
商彧之前和她讲过,他被停职候审的原因。但周昳礼当时...当时她浑浑噩噩,脑中心中混乱一片,超出关于她哥哥的事,完全记下不住。
周昳礼:“你说,为什么?”
“因为部堂大人与徐巡抚不和呀。”先前说话的那男的插道,“政见不合。”
“太炎公丰功伟绩,在职期间政通人和,两年内雍州各地百废俱兴。
明嘉二十年,太炎公受命担任雍州巡抚一职。原先这一职位,一直是部堂大人兼任。
徐巡抚接任部堂大人以前主持的雍州土地清丈一事。他履职任事雷厉风行,接任半年,推进土地清丈,进度几乎赶上部堂大人以往三年的总和。
与商霁春颇有渊源的一位耆老......你知道商霁春是——”
“我知道,商彧爷爷。”
“土地清丈是大事。”又有人加入,他眯了眯眼,遮掩其中收束不住的精光、算计,笑戏道,“老百姓不知怎的自己田地、房产没了。”
“太炎公的土地清丈,就可以算清这笔烂账,还百姓一个公道正义。”
“与商霁春颇有渊源的那位老人,找到商彧,向他说情,说徐太炎土地清丈搞太快了。”那人接着说,不忘和同伴插科打诨,“你说是不是那老头贪得太多,恰巧那半年内快全被徐太炎查出来了。”
“继续被他搞下去,怕连棺材本都要赔没?哈哈。”
周昳礼不觉得好笑:“商彧怎么说的?”
“他也觉得太快了——”
先前那人高声喊道。
沈轻悠离席,她就不愿听取这些。
真无语,这些人,没个一官半职,什么都要跟政治扯上关系。
“部堂大人和那位老人见面后,当天急见了太炎公。他劝说太炎公过犹不及,事缓则圆。
太炎公可没理,天时地利,政通人和,一切进行的很顺利。太炎公与商彧见面完后,当天晚上就引孟夫子
‘民事不可缓也。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为言,上疏皇上,坚持彻底改革。”
他们一口一个“太炎公”,对徐太炎赞不绝口。
“皇上圣明英武,当即准奏下旨,朝中上下无不赞成支持。”
他得意洋洋,好像被皇上这样支持的是他自己,好像徐太炎搞土地清丈对他家有什么好处似的。
先前眯眼睛的那位,听到此,又眯了眯,笑看说话者。两人相视而笑。
“可惜。”他的这两个字儿,轻飘飘的。
“今年年初,太炎公即将前往冀州担任总督,在家过元宵的那天,死了。”
周昳礼没听出他有多可惜。
“这我听说了,是生病去世。”
她扶着额,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弄得她太阳穴那块肉“突突”的在眼睛旁跳,头昏脑胀。
“生病?”那人又笑,嗤笑,“徐巡抚是有病在身,身体不算十分健朗,可若是正常生病,锦衣卫又何故而来?”
他面上笑盈盈,眼中话中意味却让周昳礼感到一阵恶寒。
夏定帆的手又一次落在周昳礼肩上。这一次,周昳礼无暇顾及。
他说:“事情结果如何,皇上已经做出抉择,钦差早就返京。”
厉声正色:“你们别胡乱猜测。”
他轻轻拍了拍周昳礼。周昳礼起身,在茶几上倒了杯茶,送到嘴边。喝了快一大半,放久了的凉茶涩苦,味儿直冲天灵盖。她难受的不行,问:“有没有热的,冻滚水?”
周昳礼不管他们,起身走出。
四下搜寻,来到四人牌桌前。
她一站起,张白石就看见了,看见她直直朝这边走来。她身后,夏定帆跟着,张白石冷淡收回目光。
周昳礼站起身时眼前一黑,但她这回自己挺住了,一步一步,眼里只有四人牌桌堂倌身边的茶水壶。
“是热的吗?”
张白石听见她的声音。
堂倌也是一惊,没想到这位姑娘走来这么近。
“是、是。”
“烦请给我倒些。”眼前渐渐明晰,周昳礼重感脚落实地,退后了些,对牌桌四人微微笑了笑。
端着茶杯,走到廊前。
楼下,董甲那桌赌局已接近尾声。先前一同参与的人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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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出局,牌桌上摊开着大量的银钱、票子。牌桌边护卫着健壮的火将。
只剩下董甲和袁金三两个人了。
庄家还是那个庄家,抬着下巴睨视二人,摇着骰子。
董甲的头埋得很低,周昳礼几乎无法看清其面容。
袁金三还是那样张狂,他脚踩椅子高挺站着,一头热汗,满面红光,衣领敞开着透气。
“大!大!大!”拥挤在火将人墙外的出局者呐喊着,就是这个王八蛋,突然出现,把他们赶下赌桌,赢走了他们所有的钱。
这最后一局,袁金三挥出所有。
董甲剩下的,原是不够赌的。不够了,怎么办呢?他现场签了字据,借够了赌金。
最后一局,他押大。
大、大、大......“大、大、大......”他不禁念出声来,撑在桌上的手不住颤抖,眼边盈出水光。
这是、这些钱是,是他阿爹阿娘收割麦子卖出牛羊,给他攒的读书钱啊!
骰蛊开盒,三个一。
小的不能再小,大个屁。
袁金三这次只淡淡瞥了那骰蛊一眼,从桌上拈起几块碎银,来到庄家面前,全部呈上:“老板辛苦了,请老板喝茶。”
周昳礼看着,不禁问道:“这个人,是何方神圣啊?”
“或者说,是何方神圣派来的人?”
夏定帆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公子哥们的四方牌桌也已暂停,张白石和秦载来到廊边,往下观望。
周昳礼也往下看。
董甲跪着,在庄家面前,磕头,痛哭流涕,忏悔。
“我不要,中途赢来的钱我不要了,求求你、求求你。”他上前,想要保住庄家的大腿求饶,火将上前,他被压在地上。
鼻子、牙齿磕出了血,流淌而下,渗进衣衫中,溅落地板上。
“求求你、求求你,能不能将我、一开始带来的还给我......”
被火将托起。
董甲挣扎,跑来庄家面前:“给我点钱,我再也不赌了,我再也不赌了!”
“给我点钱。”磕头。
被火将踹了一脚后背,董甲吃痛,伏地不起。
“我再也不赌了。”
庄家低声骂了几句,道:“真晦气,把他拖出去。”
“好喽,今天我可算是要大出血一次了。”秦载走回牌桌,若无其事,又掏出一锭银,放给桌旁堂倌,“下去找上一楼管事的来吧。”
“我给他们销账。”
张白石欣迩,将红宝石戒指推回给秦载。
夏定帆:“他的忏悔看起来好真诚。”
周昳礼收回看向四人的目光,转而望向夏定帆。
“我们要不要也给这个人一个机会。”夏定帆说,“补还给他本金?”
“我还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
夏定帆错愕,看向周昳礼,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的锐利。
“这个人拿到本金,再回来赌,就是对被他忏悔姿态引得同情、怜悯,想要帮助他的我,最大的讽刺。”
周昳礼轻声说道:“是不是呢?”
她看向廊下,似是自问,又像是对夏定帆说话。
夏定帆找补:“怎么会?人心都是善的。”
“他得了本金,肯定会好好读书,不再赌的。”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周昳礼望向廊下,沉默许久。夏定帆不明她在想什么。
真难搞。
周昳礼收回目光,对夏定帆说:“我出去一下。”
夏定帆一愣,侧身望向她的背影,反应过来,自笑一声,这是让他别跟上呢。
夏定帆走回座位,在茶几上捞了杯茶。
“商彧…
商霁春、杨绮、王庸辅,前人铺路,乘阶青云罢了,他算什么。”
周昳礼出去了,夏定帆一坐下,有人说道。
夏定帆气不过,茶杯“啪哒”一声落在几上:“翰林仙官,文章词句可不是做得极好。”
19. 第 19 章
24.
“商彧说过给我用多少钱没?”
周昳礼走出门外,来到无人注意阴暗角落,一把揪出潜伏静候的向靡,问。
向靡觉得很突然,摇了摇头:“没。”
周昳礼点了点头。
向靡:“姑娘想要些什么——”
周昳礼:“你去给我把这座赌场谈下来。”
向靡沉默了。
“商彧钱不够?”周昳礼受够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了,直白问。
“钱不够,不丢人。”她又不是白痴,里面说话人什么意思,她能听不懂吗?
那么多人,赵钱孙李,不可能不约而同的歪曲事实来骗她。但周昳礼也跟商彧确实是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总觉得,是不是有哪些地方不对呢?
好了,现在没钱买就好。
商彧不图钱财,周昳礼至少现在可以说服自己,且相信他吧。
向靡:“这个得找王严。”
周昳礼沉默了。
一股邪气,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在她体内上蹿下跳,她问向靡:“那我现在,在这等王严过来?”
“不敢。”
周昳礼“嗯”了一声,道:“去吧,去办吧,把这个地买下来。”
她走近阑干,轻视环顾周围,最后自上而下扫视:“我想想,改造成什么好呢。”
“书局吧,改造成书局。”周昳礼说,“那个读书人不是‘再也不赌’了吗?我顺他的意,下次他再来到这,不想看见书也不成了。”
一楼管事的孙钱接到口令,三楼包厢的大爷要包一楼的场,忙不迭跑进跑出,搂了一沓账单票子气喘吁吁来到三楼。
脑门青筋儿都蹦出来了。
三楼楼梯口,拦着个高大门神,一看就知道是个专业的练家子,十个火将都打不过。
怎的,在自家家里,要叫他交过路费?
孙钱慢下步子来,一步一步吭哧吭哧爬到楼梯顶,满脸疲惫气短中登时漫出个讨好的笑:“大爷,这是怎的了?”
向靡示出总督府令牌:“叫你们总管来,我们谈笔生意。”
孙钱直觉不妙:“什…什么生意啊?”
向靡说出周昳礼的诉求。他觉得,这次,他好像和周姑娘一起闯祸了。
“这!”孙钱眼睛瞪圆了,他抓着账单票子的拇指食指一松,差点儿全散落出去。
反应过来,连忙抓紧,低身蹲下去拾掇那两者逸出空去的。
拾掇完了,脸上狡笑也没了,躬直身子,像被活抽筋的虾子,说了声“是”,转忙跑下楼梯。
二楼,李月央今儿个正好在这西府园。
真有意思,她听说有人要买她这座赌坊,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人间闹剧看了个遍,这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人。
这赌坊,真以为是有钱就能买下的?
“是不是来砸场子的?”李月央身边的李管事也觉纳闷,问。
砸场子也不应该啊。这都多少年了?倚树纳凉,靠山安枕,当家的早摆脱地痞流氓、强龙地蛇的困扰。
“谁呢?”李管事着实好奇,问。
是哪家脑子没长齐乎的蠢孩子?
孙钱顶着一脑门官司,来到这间满是上司的屋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道:“是总督府的。”
“谁?”李月央怀疑自己耳朵坏了,朱唇轻呼。
孙钱只好又说一遍:“回当家的,是总督府来的人。”
李月央的脑中此刻充满了疑惑,她走出门,听着孙钱的话,来到阑干边,往上看。
层台累榭,雕栏玉砌,一位模样极美,布衣荆钗的白衣女子凭栏俯瞰,面色漠然,但稚气未脱,又犟又轴。
向靡站在她身后。
像乳臭未干,牙都没长齐就凶狠龇牙,想要捕猎的虎崽子。
“可以。”李月央对孙钱说,“当然可以,你带着刘总管上去告诉她,不过具体事宜,得让我们跟贵府王总管细谈。”
李月央身后刘总管迈出,跟上孙钱。孙钱听命抬腿刚要转身。
“慢着。”李月央说,“上去把该查清的事情查清楚了,前因后果怎么回事。”
孙钱反应过来,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了。
他当然是不敢置喙当家的任何决议的,但现在,总督府的那位姑娘看起来当真是要买,而当家的又看起来是真愿意卖。
他在西府园干了这么多年,原本稳稳当当一楼赌坊管事,衣食无忧。西府园被转手后,谁知道新老板要怎么办,会怎么安排他?
这是瞬息之间的惊慌剧变啊!
孙钱登时就跪下了,扑在李月央金丝玉履鞋边:“当家的,您可不能不管我们呀!”
一家老小靠着他吃饭,他没活了,不全都得去吃喝西北风去?
刘总管也反应过来,看向李管事,也即要跪。
“起来。”李月央既无奈又无语。
“这是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呢!”李管事上前忙把他们扶起,“当家的什么时候说不管你们了?”
“这西府园无论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改了姓。”
月驻中天,周昳礼乘着夏定帆马车回府。
车上冰儿倒是不缺,鲜花一直保持着生机娇嫩。周昳礼下马车,总督府的人上前搬花入府。
“谢谢你的花。”她对夏定帆笑笑。
夏定帆:“我还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呢。”
“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周昳礼不明所以。
夏定帆说:“因为你今天在西府园不高兴,是我带你去的西府园。”
“我下次一定再也不带你去这种地方玩了。”
他说得十足的真诚。
周昳礼:“掩耳盗铃?我不去,这些地方又不是就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的好心,不怪你。”
嘿嘿,这个西府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你们等着看吧!
第二天,这天,周昳礼早早回了仙水县,教完李瑛李阳后很快返回田庄。
“发生什么事了?昨儿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今天看起来这样精神饱满?”
院子里,孟汀兰见周昳礼小小的脸,笑意盈盈好像要溢出来了,心中温暖,乐得说些话来逗她。
“替人做了件好事。”
周昳礼坐在大树下小矮凳上,抬起腿,拔下外穿的鞋,换上柔软舒适的凉拖。
嗯,心情算是舒畅吧:“我自己也觉得开心。”
孟汀兰:“什么事呀?”
虎子:“喵呜~”
买回来一家赌场,改造出一座书局;从此秦州少了赌博,世间多了几位书生。
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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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不能对汀兰姐这么说。
毕竟是赌场,名号再风雅也是赌场,没改造前,她就是赌场小当家的。
她哥哥清正忠直,她不能这么邪门——赌场小当家的。
“我昨晚吃到了别人给我的好吃糕点,我心想,好东西不能独吞。
就想办法弄来好多,借花献佛,分给大家了。”周昳礼心虚得要死,随口编了个瞎扯的谎言,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孟汀兰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向靡。”说完,赶紧找机会——没有机会,创造机会——溜了。
向靡听到呼叫,立正站好,等待周昳礼过来。
他原以为,在大人不在的这几天里,周姑娘花费银子最大的项目不过是买个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
真没想到,她是那样超凡脱俗的质朴,不买价值连城的珠宝,直接买了个“城”。
从未见过这样花银子的姑娘。
向靡也从未想到过,他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直,居然也有这么…如此切实感到和人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的绝望的一天。
“王严昨夜里知道后怎么说?”周昳礼随口问问。
向靡:“王管事请您放心,您交待的事,他听着,会完全按照您的意思分毫不差地去办。”
周昳礼抬头打量向靡:这人今天怎么油嘴滑舌的?
周昳礼听不出其中机锋,同是替人做事的,还替同一个人做事,向靡能听不出来吗?
王严前脚如是说,按照周昳礼的意思开始办,后脚就八百里加急火速去信给大人了。
“姑娘为什么想买下那座西府园呢?”当真是想要个赌场改过来的书局?
周昳礼:“他们在里面……”
她想,隔着堵墙,他们在里面说的话,向靡肯定是听不见的。
“我问过你,没有足够的钱,咱就不买。
有了足够的钱,买一下对他来说也没关系。”
他回来生气了,心疼钱。那我就给他当牛做马,还给他。
从此也没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和他撇清楚了,只有债务关系。
“就这么简单。”
向靡觉得周姑娘好像生气了,再一看,又好像没有。
她笑着,笑是真心实意的,难过忧心却也是。
周昳礼:“你别担心,你还有王严,所有办这事的人,都不会有事。”
商彧对帮助过他的人,目前看来,还是有点良心的。所以牵涉越多,她和他撇得越干净。
午后,敲门声如约而至,但这次轻快了不少。
蒋酉上前打开门,一个糯米团子一样的雪人娃娃,穿着桃红颜色的小衣衫,被一位年轻妇人首先带着牵了进来。
张东、张婶跟在她后头,走进门。
孟汀兰对年轻妇人温和笑了笑:“小郑这次也来啦?”
“诶。”张家新妇郑心巧笑应道,声音爽朗,和她略显疲惫之面容多有不匹配,“夫人好。”
低头对孩子说:“宝宝,这是谁呀?”
小姑娘一点不怯生,黑眼睛打量孟汀兰周昳礼一番,一齐喊道:“姑姑。”
郑心巧低声教导女儿,指向孟汀兰:“那是大姑姑。”又指向周昳礼,“这位是小姑姑。”
张婶站在她们和儿子身后,一言不发。
20. 第 20 章
25.
蒋酉照例给各位倒茶,这次是红豆薏米芡实茯苓茶。
孟汀兰问张婶:“张叔没有来?”
张婶说:“老宋家跑漕运,今天接了活,老头子去给人帮忙了。”
孟汀兰:“好。”
蒋酉为郑心巧倒茶的时候,放低放轻放缓了音调,关怀道:“小郑夫人,您的父亲身体恢复可还好?”
郑心巧对孟汀兰说:“多谢夫人给我父亲开的方子。”
“我父亲的病,只有夫人的方子,他喝了才见有好转。”
“嗯。”孟汀兰低垂着眸应了一声,“回头让蒋酉去药房再给你抓几副,你带回去。”
郑心巧的父亲,今年快六十了。
四五年前,他得了肠覃。雍州靠着西域,郎中大夫治不好,郑家家里就想办法,给郑父寻了西域的金头发绿眼睛大夫来治病。
四五年前,郑父被治好。今年年初,他的肠覃又复发了。
死亡始终是人绕不过的一件事。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亲人的。
郑父年已耳顺,操劳辛苦一辈子,身体器官机能脆弱。先前金头发碧眼睛大夫那种开膛破肚的疗法,他经受不住了。现在就靠着一剂剂草药,缓解病情,减轻痛苦。
可孟汀兰给他开的这些,也只能治标,无法治本。
郑心巧感激孟汀兰不尽。她是个健谈的人,平常说话声音抑扬顿挫,爽朗笑声远传室内外,这时候却异常安静。
“谢谢夫人。”郑心巧小声说道。
她的食指和中指轻微动了动,上次来夫人家里,回去时,上面就沉甸甸挂着父亲要用的药。
垂垂老矣,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形容枯槁躺在病榻上的瘦弱老人,是她的至亲,是呵护她长大的父亲啊。
孟汀兰对张东说:“把欠条拿出来吧。”
“哪些是明天到期,要还的,哪些不是。蒋酉在这边,你与他说清楚。”
“昳礼。”孟汀兰对周昳礼说道。
周昳礼身躯一颤。她以为,这次张叔不在,场面应没有上次那样令人心生畏惧,所以抱着侥幸心态留了下来。
现在在品尝清甜的红豆薏米芡实茯苓茶,汀兰姐这么一喊,可是把她吓一跳。
毕竟她现在确有在做亏心事——邪门的赌场小当家的。
孟汀兰:“你把小玉儿带进里面,她喜欢小动物,应该也会很喜欢虎子。”
虎子:“喵?”
周昳礼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听孟汀兰对郑心巧说:“心巧,张东这么大的事,居然也瞒着你吗?”
周昳礼一手抱起虎子,一手牵着小玉儿小宝宝走了。
远离硝烟,远离战场。珍惜和平,珍爱生命。
还没走进门,就听见蒋酉对张东说:“你这个...欠条不对啊。”
蒋酉又翻了翻手中票据,眉头紧锁:“不对、不对。”
抬头,目光正直严肃,为张东感到担忧:“看来先前的欠条也有问题,你跟我过来,我得拿笔纸好好理一理。”
蒋酉年纪不大,但却已是个老帐房了。
生活在这一片的乡亲们都知道,蒋家小子阿酉,识不住字,算数贼快。你把数字报给他,多复杂、再艰涩,他一秒给你算好。
蒋酉说他欠条有问题。
张东这欠条就是肯定有问题了:“是...是、是怎么回事呀?”已经欠下二十两,他真害怕,自己再出什么问题。慌慌张张,言辞无措问道。
被周昳礼牵着的小玉儿,回头张望。
张东亦步亦趋,就这样,跟着蒋酉进了与众人都隔绝的一间房。
这边,院子里,周昳礼听见,一开始是汀兰姐在与小郑夫人在说话。
后面,到现在,就一直是张婶在与小郑夫人在说话。
不对,是小郑夫人在与张婶争执。
汀兰姐还是冷静问着,话语之间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偏向何方。小郑夫人被汀兰姐问的常常说不出话来。
张婶偶尔插入说一两句。
然而似乎就在这一两句、一两句之中,小郑夫人状态越来越不好。
后面她干脆对汀兰姐的话不予回答了,一直在反驳张婶。
张婶说一句,她反驳一句。
张婶不说话,她就一直反驳。
小郑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周昳礼将虎子和小玉儿交给了向靡,自己三心二意三分之二心意都放在了偷听上。(说来惭愧)
向靡从来没带过小女孩(四岁版),不足一刻钟,现已身心俱疲。女人心,海底针啊!他无力倒坐在房间地板上,自己逗起了虎子小猫。
就在这时,一个不注意,小玉儿来到门前,打开了门,闯了出去。
其实周昳礼本该预料到的,因为在房间内,和虎子玩的时候,小玉儿行为就矛盾——她一边大声自言语,又看起来心不在焉。
诶?大人谈话,我们小孩就不要出去捣乱啦!
周昳礼忙起身,出去追寻小玉儿。
向靡见周姑娘已经起身,便没有一马当先,跟在周姑娘和小玉儿身后。
小玉儿没有跑向院中,张婶、汀兰姐和小郑夫人说话的地方。她径直飞速、毫不犹豫冲向了她阿爹,张东和蒋酉所在的账房。
周昳礼赶到的时候,小玉儿趴在门边,已经听了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来这了?”蒋酉皱眉,有点急躁的对周昳礼说,“周姑娘,快快请把小玉儿带走。”
蒋酉说完,就上前来关了账房门。
“阿爹!”小玉儿看着房门关紧,立身上前拍了拍,拍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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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慌的惊叫道:“阿爹——”
透过渐渐缩小的房门间隙,周昳礼瞧见有些恍惚、木然,但也轻松许多,不像之前,感觉有座五指大山压着抬不起来脖子头的张东。
怎么了这是?
“张珏玉?”院中,小郑夫人突然冲这喊道。
“张珏玉!”没过多久,她又喊。
小玉儿听到母亲呼唤,不理会上前而来的周昳礼和向靡,转身焦急跑去院中,一溜烟没了影。
周昳礼跟着,还没走到院中,听小郑夫人急切道:“宝宝乖,你告诉阿娘,里面说什么了。”
周昳礼走到院中的时候,小郑夫人已经离开座位,给父亲治病的药也不拿了,抱着小玉儿走出院门,撂下句话:
“不说了,走了。”
她的面容紧绷,来时强撑的笑已消散了个干净。
要强的人是不肯示弱的,她现在看起来像刺猬张开了刺,实际外强中干,谁都明白这是虚张声势了。
因为,她紧绷的脸上,眼尾嘴角下撇,挂不住,都快要哭了。
小玉儿紧紧抱着她阿娘脖子,却又朝着阿爹那方向望着,泪眼婆娑。
孟汀兰走去账房。
没过多久,张东出来了,走出院门,去追回媳妇孩子。
周昳礼心中疑惑:“怎么...小郑夫人她怎么走了?”
“问清楚了。”孟汀兰解答周昳礼的话,“蒋酉跟张东从小认识。”
她将从账房内拿来的一片片纸张递给张婶:“玉石生意,一开始能赚到钱,郑心巧说不知道。那为什么,张东递交给蒋酉的开支账单上,那一个时期,郑心巧会收受一笔又一笔大于张东工钱的银钱呢?”
周昳礼反应过来,边推测边说道:“小郑夫人...一直知道,赔了钱了,不知道了?”
这话,周昳礼一说出来,就后悔了。
张婶一直拿着这些...证据。
是她拜托孟夫人将这事查清楚的,现在查清楚了。
她握着这些账单,最终将其送进了火烛。
日子可以装着糊涂着过,但不能心底不明白。
孟汀兰对蒋酉说:“待会他们回来的时候,你多抓些药给小郑带回去吧。”
“不是一直知道。”孟汀兰对周昳礼说,“从张东报给蒋酉的账目上看,是郑心巧让张东这么做的。”
周昳礼:“为什么...”
“为了给父亲治病?”
郑心巧也是为给她父亲治病。
孟汀兰“嗯”了一声回应周昳礼,被张婶拉着在一直说话。
见他们家的小周姑娘低头在那,兀自闷闷琢磨好久。她突然仰起头来,愤愤大喊:“该死的坏蛋,做玉石生意的骗子,这是趁火打劫啊!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放进牢里,好好教育教育!”
21. 第 21 章
26.
细毛刷给红肉黏层油,放入烤盘,火苗直窜。
“那个做玉石生意的团伙,真的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吗?”春风堂,老地方,周昳礼问对面坐着的乔朝言。
红肉儿卷边,奶白色油脂含混的浓郁香味,随着“嗞啦”阵阵声响,溢出逐渐泛作金褐的鲜香焦嫩肉。
“能,一直在用网打捞。”乔朝言埋头苦吃,抽出间隙,回应周昳礼,“但捞出来的都是小鱼小虾——”
“诶?这儿也有鱼虾河鲜什么的,吃吗?”
“吃!”周昳礼一口答应,口水直流,“河蟹小龙虾,扇贝花蛤螺蛳梭子蟹,都有吗?”
乔朝言露出两行白牙,爽朗笑道:“有有有,都有。我也喜欢吃这些,好品味。”
他叫来店小二,安排了下去。
“欸不,我们聊的是这个网吗?”周昳礼说道,虽然她口水直流。
鲜香焦嫩肉本安躺着,全身上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甜美香气,突见一双犀利筷子朝自己侵犯而来!
乔朝言夹住香肉细细腰身,放入碗碟,浸入调料。
放入口中,嚼、嚼、嚼,肉的浓香谐和混着调料在口中爆炸的四溢,哎呀!人间有味斯如是!
“暗藏在平静海面下的大东西,我这个小网,我捞鱼乘坐的这艘小船,可都得被掀翻呐。”
周昳礼正想骂他畏畏缩缩。
乔朝言:“蛇龙见尾不见首,来无影去无踪。以为找到人家踪迹了,扑上前,近一看,残影都不是,就人家留下一屁。”
“我能怎么滴。”
周昳礼心里堵得慌。
你知道吗?乔朝言,我村里那户人家,老实人张东。他的妻子撺掇他做这个鸟玉石生意。
我一开始以为,这就是钱和钱的事。张东家觉得钱不够了,投机取巧。鸟团伙利用他们的好逸恶劳,巧取豪夺。那张东和他媳妇因为自己的贪心、不谨慎,就得认这个栽了的跟头。
可不是的,一点都不是。
张东媳妇小郑夫人,她女儿那么小,那么可爱,冰清玉洁一雪人样的娃娃。她父亲又病重。放不下稚子,可也不能不管老人。
小郑夫人又是母亲,又是女儿。能为了给父亲买药干活,不顾女儿?或者,能心细呵护女儿,不顾父亲?
面临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况,她是病急乱投医。
什么钱不好挣,鸟团伙非来挣这样人家的钱。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就是那冰冷刺骨的寒夜雨!
乔朝言说得很真诚了,但她就是急。
如果这些,自己也能上阵干的话,周昳礼就不急了。
可惜,女人不能做官。
“吃吧。”周昳礼给乔朝言夹了快肉,“还能吃好吃的,一切就都不算太坏。”
乔朝言吃周昳礼给他夹的这块肉,吃着吃着,“嘿”了一声:“这什么话?”
礼尚往来,夹一片返还给她:“你想开点。”
“我还有个事,想问问你。”
乔朝言:“请说。”
“请”后半天,半天没等来“说”,他正要催促,抬头撞进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只瞧着这双眼睛,就好像已经听她诉说了许多。
“商彧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乔朝言微微一愣,破口而出:“你——”你喜欢他啊?
此句中道崩殂,因为他认为,这种事情,这种百转千回、引人牵肠挂肚的情思,不该被这样轻佻随意的语气托出。
而且,乔朝言偷偷看周昳礼,这人什么心思,还真说不准呢。
“你想问些什么?”他最终作答道。
周昳礼:“我听说了一些传闻。”
“传闻?”两只清秀俊逸的眉毛滑稽地在他眉骨上蹦跳了舞,乔朝言不无遗憾道:“你说的是传闻啊。”
那周昳礼,她这么失落、不安,关心则乱乱出星星眼就好解释了——周大人故去,她被部堂大人照顾着,众口铄金,传闻积毁销骨,她可不得担心担心自己,所托非人嘛!
“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
周昳礼感觉,自己脑中掌管说话的那个小人,被乔朝言这句话打了一顿。
打了一顿,回话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小人狼狈从地上爬起,晕头转向地遣词造句,遣了半天,举手投降了。
“怎么了?”
乔朝言:“别喜欢,没结果。”他铁定道。
周昳礼垂敛眼帘:“不谈风月,你说说传闻吧。”
“传闻有意表示,部堂大人杀害了徐巡抚?”
周昳礼:“是这个意思。”
“他们懂个屁。”乔朝言冷笑道,“我也先不谈事实。如果真如传闻所言,部堂大人杀害了徐巡抚,皇上为何,钦差审讯过后,不把部堂大人槛送京师,而留他在这继续任领封疆大吏呢?”
“周昳礼,你不用做别的,下面的话你就想尽一切办法来反驳我。拜托你。”
......真是。
第一次碰见有这样要求的。
“还得留他在西北镇守疆场?”
乔朝言:“江将军在,他们打不进来。你知道江将军是谁的吧?”
“知道。”书生脸,将军任。八尺男儿大高个,面容比我还秀美,能记不住吗。
“他...徐巡抚的死,是皇上授意,他是在为皇上做事?!”
乔朝言:“那他们还敢说,这不找死吗?你也真是敢猜。”
周昳礼觑觑周围,狡黠的笑了笑:“做了不被抓的理由找不到,我就是认为他有这么做的可能。”
“前四年在雍州,他大权独揽。第四年徐太炎过来,他退居总督不兼巡抚。
在土地清丈这个问题上,徐巡抚说要快,他说要慢。劝诫不行,徐巡抚上疏皇上,朝野上下一致同意。
第五年,徐巡抚就高升,任冀州总督。
你我都心知肚明,商彧这么年轻,就已任雍州总督五年,不出意外,以后肯定是要入阁柄政的。遇上这么一位与他合不来的,此时不除,等待日后变成心腹大患吗。”
乔朝言挠挠头。呃......不谈瞬息万变的现实情况,周昳礼这话,说得还是挺有道理的。
“意识到是个威胁,所以得把他除掉?除掉之后呢?”
“皇上那边怎么交差?锦衣卫大爷那里怎么交差?对督察院、刑部、大理寺怎么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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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周昳礼傻得很有趣,“这事还得当事人跟你说,改天我带你去见徐苒西,跟她聊聊,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怎么也认识徐苒西的。”周昳礼,惊!
乔朝言:“我认识很正常,都是秦州人。
当初,部堂大人好好的,为什么会被钦差审讯。是这样的,事实啊,我说的是事实,锦衣卫调查出来的事实。
对土地清丈这个事,是有很多人不满。
你听传闻说,有人和商老先生有关系的,找了商部堂。其实,除了干这事的徐巡抚,商部堂、布政使、按察使家大门门槛都被踏破了。
布政使大人关能,他家大门被踏最多。
这些不满的人找到关大人,希望他去劝说徐巡抚。关大人就对他们说了一句话。商部堂被审讯,关键就在于这句话。
‘改完了,不就改不了了吗?’
这话原是商部堂,四五年前,初来雍州,战后重建恢复治安兼任巡抚,主持土地清丈时对声势浩大的反对者说的。
本没什么不对。
然后现在,由布政使关大人,对着现在的反对者说出来。土地清丈过后,土地是改得差不多了,徐巡抚人也完了。
人完了,不就改不了了吗。”
话是由布政使关大人说的,但原话是商彧的话。
结合徐太炎与他不和,以及后来徐巡抚的死亡,很难说,布政使大人向那些人说这句商彧的人尽皆知的名句,没有暗示,商彧打算秋后找徐太炎算账的意思。
“就因为老早以前,自己说过的这么句话,商部堂被停职审讯,谣言犹如鬼魅追缠至今。”乔朝言很为商彧感到不平,“这个事实上面给下来的盖棺定论,也是说,空穴来风,无证妄论。”
周昳礼觉得乔朝言这副为商彧义愤填膺作辩护的样子很可爱,笑:“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好。”
乔朝言满意。
“但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周昳礼说,“这件事,有一种实在找不到证据,只能作罢的牵强了结。”
“有足够的说服力,谣言也不会被传的那样凶狠了。”
不是从反面论证不可行,再从正面选择一个可能是的情况,就可以把这个情况当作为真实的。这仅是诡辩。
“但我和你一样,宁愿选择相信他了。”
乔朝言:“什么?!”
冥顽不化的犟女人!什么也不说了,事实胜于雄辩,“明天我带你去找徐苒西。”
“好。”
嗯?
周昳礼认真坚定的答应又让他一惊。
“我明天正好不当值,去哪能找到你?”乔朝言说,“昨天白日里在秦州办事,想到一家思念很久的豆腐脑一小摊,去总督府找你来着,没找着。”
“我白天一般待在梁州仙水县,我哥哥的田庄。你明日中午来找我怎么样?我请你吃好吃的。”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周昳礼微微笑着,吟诵道。
乔朝言:“这个好,这个我在外面都还吃不到呢。”
“就这么说了,今儿我先走了,衙门里还有些事。”
“办完这些事,我得先,好好睡一觉啰。”
22. 第 22 章
27.
相隔千里外的冀州,保州的一家驿馆。
日落黄昏。
商彧及其一众人马行进驿馆。
驿站里,冀州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大员皆已就列。宝马雕车,倩影暗香,整个小小的驿站被不属于它的金玉华丽、热闹辉煌塞得满满当当。
两京一十三省有很多巡抚,中央六部也有不少堂官,可年未过而立,便已封疆,立下赫赫战功,德政润泽一方况且之前还是太子伴读的年轻人,只就这位一个。
冀州巡抚方晏,今年五十又五。
他当年两榜进士科举中举的时候,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宦海浮沉数十载,海枯石烂的正义直言的誓言早已被生活的柴米油盐侵蚀,侵蚀干净成细碎沙尘,随风而去了。
方晏不求有功,但安无过。
他来到商彧马前,趁他下马的间隙,躬身作揖:“部堂大人,下官姓方,名晏,是明嘉二年的进士。”
“部堂大人驱除鞑虏,抗敌卫国。这次这场胜仗,又是收复经久遗失在外的大多国土。”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商彧将他扶起:“不敢,这些都是前方将士在战场上殊死拼搏取得的成果。”
“明嘉二年?我记得应也是杨阁老主考。那我与方大人,是半个同年了。”
“方大人不必多礼。”
方晏笑开了花。
不论这商彧,年纪轻轻,走到这个位置,乘借了先人多少的势,他这不卑不亢模样说出来的话,听着确实令人发自内心的感到舒坦。
怪不得皇上,杨阁老、王阁老都将机会留给他呢,真挺会笼络人心,哈哈!
“部堂大人一路辛苦,我已在里备好桌筵,请吧。”
商彧与他的随行人员低声慢语交代了几句,让他们好好休息,今夜在此安顿下来,转头回应方晏道:“请。”
商彧一行人还未进入冀州时,方晏就得到了消息。他猜想,商彧赶了一天路了,风餐露宿,到了晚上,夜深露重的,应不喜得吃些油腻荤腥的鸡鸭牛羊。
但他年轻,又是带兵打仗的,身体强健,劳累一天,也不兴得吃些素面寡汤。
于是乎,方晏吩咐下去给管家,让他张罗了一桌浓而不腻、淡而不薄的淮扬菜,及苏州那边的戏曲班子。
大红大紫的他请不来,也没听过这位商部堂爱好什么样的,但方晏猜测,或许是濯清涟不妖、不染、不争那一卦的呢?
这事成了,对他方晏也没坏处不是?
“下官也是今年年初调任冀州而来,起先听闻是徐太炎徐大人从雍州而来担任冀州总督,后面这事不知怎的没信了,再后来传来消息说徐大人病亡了。”
“故人已去,部堂大人与之共事许多时,还请节哀。”
方晏五十五,稳坐介位置,上任前能不打听清上司喜怒哀愤所在,先前一贯作风如何?又能不打听清暴病而亡的徐太炎死前,雍州到底发生了何事?
但这次打听了,众说纷纭,也是乱作一锅粥。
诶诶诶,反正徐太炎已经死了,死了总不能突然活过来作威作福吧?还是生者,当权者最重要。
抛开事实谈自个利益,他完全相信商彧是清白的。
“方大人费心记挂了。”
灯烛朗照倩影,屏风后边,梨园角儿优孟衣冠,咿咿呀呀,余音绕梁,宛转悠扬。
方晏见商彧始终不朝那屏风后多望一眼,不动念,料定这人定不喜听戏。
商彧侧头与其属下说话的时候,方晏向管家使了个眼神。
管家悄无声息离了席。没过一会儿,戏班唱曲儿的都停了,陆陆续续,来到了屏风前,他们的桌筵边。
商彧的属下还在跟他交代事情,两人专注低语,不太关心这边动静。方晏静等了一会儿,有些尴尬,叫管家先让她开始了。
除了戏曲,苏州评弹,也是一绝。
改编自李易安之《声声慢》,这首《声声慢》掐去了易安亡国亡夫之哀婉沉郁的头尾,景象从天暗云低、冷风正劲的浓秋,一转到了江南小镇的烟雨濛朦。
*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
收剑入鞘的失意英雄,这缱绻旖旎的温柔水乡尚可安抚其心中极强极烈的不平愤慨。可既是极强极烈,又怎会轻易消失?安石二次被罢,判江宁府,心灰意冷之时,仍作《金陵怀古》忧心家国未明前路。
失意长久留存下来了,伴随着这屋檐烟雨,点点滴滴,零零碎碎,绵绵不绝。
所以才道蹉跎辗转,所以才会入梦寻她。
所寻之她,可是佳人心许,可是君王青睐,可是理想实现。
曲子是这样的人,唱曲子的人,声音却低沉、空灵、清静,像翠竹作伴的古寺,梵钟悠远,远世独立。
不平愤慨、愁绪断肠,辗转反侧,就在她的声音里,散开为烟化为云,飘向不知何处了。
商彧被引得抬头,看见了这位抱着琵琶弹唱的白衣女子。
他定定瞧着她,就这样,目光在这个白衣女子身上,停留好久。方晏旁观这一切,微微笑着。运气好啊,自己这次。
这个白衣女子,面容和周昳礼有些相像。
低眉垂眼的时候像,抬眼就不是了。因为两个人的眼睛不一样。
商彧收回目光。
方晏在说话,大概介绍了这戏班,问他感觉怎么样。
商彧笑了笑,答:“曲子很好听。”
方晏正想继续问下去,随行商彧的他的属下也夸赞道:“妙极了。”
方晏憨厚笑笑。
商彧起身和他告辞,说还有要事要处理。
方晏挑眉,眼睛溜溜快速瞥了下还留坐屏风前的姑娘,应下:“车途劳顿辛苦,大人是该早些休息为好啊。”
帝京形势往往表面风平浪静,实际暗流汹涌。
这从冀州边境便一直随行在商彧身侧的冯安,正是早早探清了暗流脉络的斥候,一路与商彧做交代。
冯安以为,大人说有要事,是该去书房。他根据这些所得消息,作出相应部署。冯安根据他的部署,该怎么忙活怎么忙活。
大人在一个岔路口,脚步一旋,丝毫不带犹豫,头也不回走上了另一条道。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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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不是去书房。
?
但冯安没有空闲停下来,疑问大人怎么不去书房,有好些事情,他还得继续讲。
虽然有些消息,不用他告诉,大人肯定已经知道了。但冯安还是得说,首先这是他的职责,其次他知道,大人这是“兼听则明”,多方了解。
跟着大人来到同僚们休息的值房,当然噜,也是他今晚休息的地方。
大人听完他说完这一段话,让他等一下,从值房里叫来一人:“雍州有没有来信?”
冯安挺奇怪的,送去总督府衙门的信件每天都雷打不动送来。
所以这不需要问。
可不是衙门里的,大人这是问的什么事呢?
同一时刻,雍州秦州,西府园。
王严今儿个几乎一大早就去了月央楼,就周姑娘想要买下西府园并准备将其改造为书局一事,与李管事商议。
李管事一大清早的,也不在。
有些事情,王严可以按照周姑娘的意思去办,因为商彧授予了周姑娘一部分处置总督府人财物的权力,比如购买珠宝首饰、金玉项链。
但有些事情,王严就不能轻易按照周姑娘的意思办,因为他始终是听命于商彧的,吃的喝的穿的住的都是从大人那里得来的,哪能纵着周姑娘,和她一起,上总督府的房顶揭商彧家的瓦呢?
唉哟,真是位姑奶奶呀!
王严在月央楼焦急等待,口干舌燥,喝了三四蛊茶。
正午时分,李管事跟在李月央身后,姗姗而来。
王严屁股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向李月央拱手作揖:“李大家。”
“王管家久候了。”李月央盈盈一笑,微微欠身以作回礼,“昨夜里事发,今天到现在,事情可算是清楚了。”
她坐下在王严对面。
“缘由是何,我先与你说。”
“今天晚上,在西府园,王管事你戌时三刻来,到时候李大人会在。”
此刻,王严由李管事带着,一步一步,上三层楼。
西府园的实际产权拥有者没有拍板,这笔交易就没落定。西府园一楼赌桌上依然热闹,肥硕的羔羊们大汗淋漓,被豺狼丢下的诱饵牵引着,大喜、大悲,被捧上极乐的天堂,再被扯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三楼依然檀香冉冉,梵音缭绕,不染尘埃。
李铎新听着李月央讲述,昨晚这儿,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使得周昳礼想要买下。
他觉得新奇,觉得有趣。听着听着,在房间里踱步,慢慢走出了房,来到昨晚周昳礼站着的地方。
王严上到三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铎新,李大人站在阑干边,微微笑着,凭栏俯视。
“李大人。”
李铎新转身,脸上笑眯眯,眼睛藏着神,深不可测,像千年修炼成了精的狐狸:“王管家来了。这事你和部堂大人说了吧。”
“说了,昨天夜里就八百里加急去信给大人了。”
李铎新“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房契交接的事,你和月央先办着。关门闭业、改头换面的事,等部堂大人的信吧。”
23. 第 23 章
28.
不过商彧还是去了书房,冯安跟着。事情交代完毕,夜已深重,灯火阑珊。
商彧简单进行了洗漱,回到卧房。
既然今天暂时没什么事了,那就先睡会吧。
白荼抱着膝盖坐在房间角落,是方大人,方大人让她来和这位大人一起睡觉。
她心想,一起睡觉,就得两个人躺在一起。这位大人还没回来,她先躺到床上去了,不就不是一起睡觉了吗。
所以,白荼一直待在房间,等待这位大人回来。
可她不知自己这是怎的了。
等着等着,静看月光洒落,尘埃起舞,尘埃微渺,却像民间故事里可爱的精灵。
她轻哼着歌谣,慢慢睡着了。
醒来觉得很不对劲。
整个身体异样温热,不是生病,因为额头摸起来不烫。
她感觉身体软绵绵,头很昏,眼睛分辨不出什么东西,像浸在太阳直射的海水里,热潮一片一片在她体内翻滚,在她的心里、血里汹涌。
听方大人说,这位大人的名字叫商彧。
是权势滔天的人物。
方大人让她小心伺候他睡觉。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清亮月光被送了进来,带着门上的花影丛丛。
白荼看到了华美衣裳衣摆,她知道,是商大人回来了。
她本该起身,上前迎接、说明来意,为其宽衣解带,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松软的身体,挣扎起身。商大人那边已经径直走入里间。白荼身体发着颤,燥热难耐,她觉得体内的热潮泛滥,四溢到了全身。
脸和脖子,还有手……到处都好烫。
白荼手发着颤的攥住衣裙衣摆,朝里走去。
将要入梦,床边传来轻微动响。
商彧睁开眼睛,是黄昏时桌筵上的那位白衣姑娘,她的面色绯红,目光流转间漾出一波又一波的莹润春水。
刚刚走近,见他睡了,白荼以为方大人这次交给她的任务可以简单完成了。
自己只需爬上去,往边上一躺,第二天就好交差了。
可他突然醒了。
对上他的眼睛,白荼惊慌失措。任谁半夜在床边发现个生人,至少都不喜。她开口想要解释,急匆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又焦急,想着得完成方大人交给他的任务。
两相纠结,又慌又恼,脑中混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她爬上商彧的床。
一个不稳,失去支撑,狼狈摔倒在床塌上。
触碰到他的衣衫,白荼觉得很温凉,自己身体的异样不适找到了解药?可热潮接受冰凉化作春水溢出体外,浸湿腿间,白荼羞赧欲死。
自己这是怎么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
燥热的欲/.火,渴求被填满的欲望驱使她抓住那片冰凉。
抬头寻求帮助。
商彧安静看着她,目光深而重,但白荼能分辨,他的目光没有切实落在她身上,而像是透过画师临摹出来的画作在思念在想象,其背后精美绝伦不可名状的自然的鬼斧神工,也展露她现在这副模样,会是什么样的昳丽景象。
他痴迷着,沉醉着,任由深重的情感压过理智的清明,直到她抬起头。
白荼直觉下一秒他会靠近,像狮子、老虎撕咬猎物脖颈,占有猎物身体甚至完完全全剥夺其生命。
“你叫什么名字?”
“白荼。”
“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吗?”他却止步于此,那些不受控制的,原始的而又纯真的,野蛮的而又至高无上的似乎在她抬眼的那一刻,凝结破碎,慢慢消散。
“我…被下药了?”白荼反应过来。
!
白荼鼻子酸的止不住想哭。这种事情,她、她只在小时候,姐姐的话本里看到过,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伴随着家破人亡,她都快故意将其遗忘干净了。
没想到自己现在也会遭遇。
那方大人交代她的睡觉,也不是两个分躺在一起纯洁的睡觉了。
“不对。”商彧对她笑了笑,意在安抚,“别哭,你要记住我的话。”
他的语气沉稳镇定,也完全不怀疑她,是否真是遭人陷害,还是事情败露装作无辜。
白荼急急抽噎几下后,努力平静下来。
“你是突发了怪病,看不见也听不见,醒来后就到了第二天。”
白荼愣愣听着。
“记住了吗?”
白荼点了点头。
第二天,方晏喜滋滋让管家去请商彧吃早膳,顺便让他看看昨晚情况如何。
方晏自己先下楼,让手底下人准备准备膳食。
甫一下楼,便又瞧见商彧和他昨晚那随行人员一起,在吃早膳。他的随行人员依旧在和他讲话。
叽叽咕咕的,太远,讲什么方晏听不清。
渐渐走近,那小子语速飞快,方晏也听不清。
他的随行人员转头,方晏只好笑笑,招呼商彧道:“大人起这么早啊。”
商彧:“方大人也早。”
方晏等候一夜,又特意嘱咐管家今早早点叫他起来。这年轻人,身体这么好?!
正犯迷糊间,大门那边热闹起来,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管家愁容满面,身后跟着一众人员,走进了大堂。
“怎么了…这是?”方晏觉得这不太对。
一众人中走出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方大人,白姑娘昨夜里,身体不舒服,敲开了我们部堂大人的门。”
“部堂大人便找来老朽,白姑娘昨夜里确实病情危急。”
“是有人要置白姑娘于死地啊。”
“老朽,还有老朽的徒弟几个,守候在白姑娘身旁一宿,可算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太阳上来,我们刚说要眯会儿,方大人就派人来了。”老郎中话中颇有责怪意味。
方晏没空跟老郎中较劲。
他看向商彧,极尽诚恳、关切,包含歉意、认错:“部堂大人,这、这,不是我本意啊!”
商彧听着,脸色和昨夜里一样,并无二致。
方晏心里发毛,脑皮都在颤抖,他从椅子上起来:“下官一想到大人赶路匆忙,自己都仿佛体会到了风餐露宿之苦,只想让大人得到缓解。”
“没想到手下人不懂事,今天早上吵吵闹闹叨扰大人了。”
“大人昨夜睡得可安好?”
商彧微微笑着:“安好。”
“何大夫来了后,我就去书房睡了。
也没有吵闹到我,你刚刚来,不是一眼就看见了吗?我已经在这了。”
方晏放下些许心来。
他确实动过拿着白荼,套牢商彧的念头,在商彧目光落在白荼身上的二三秒间。
但他主要就是想献殷情而已啊!
“但白姑娘,若还在生死一线,门外的人这时过来,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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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怎么办?”
一众郎中附和:“是啊、是啊,这可是一条人命!”
“人命关天。”
“是谁?是谁害了白姑娘!”方晏义愤填膺,转身看向自家管家。
管家眼里闪烁着泪花,差点跪下认罪。
方晏转身回去:“这么好的一个小姑娘。部堂大人,我也是有女儿的人。”
“必要查清,令之血债血偿。”方晏大义凛然道。
“我相信方大人定会查清还白姑娘一个公道的。”
方晏连忙答应。
因为戏班子是他的,这驿馆也属他冀州境内。
商彧说这话,是表明不插手,也不追究。
这事方晏也不会去自己追究自己,除非他脑子有病,舒坦日子嫌多,想给自己弄个贿赂上司、污蔑上司的罪名。
这个年轻人,真不搞女人哇?是爱惜自己羽毛,极其谨慎,还是就不对女人起兴趣?
方晏抬头,正准备揣摩。
老郎中开口,一开口就是直接反驳商彧:“查清真相,还一个公道有什么用?”
“人心险恶。”他转过身来,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直盯着方晏。
“有人想害她,便不会轻易放弃。”又直直看着商彧,“这里就是驿馆,来往人多眼杂,若不是戏班里的、驿馆里的。”
“怎么办?”
商彧问老郎中:“您说怎么办?”语气尊敬。
老郎中:“这孩子我要了。”
“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她欠我一条命。给我端茶倒水,慢慢还吧。”
在床榻旁看见白荼的那一刻,商彧就明白事情的全须全尾了。
无非是或者一方无辜,或者两方都不清白。
他懒得分辨,最优解也不需要费心分辨,婉拒就行。一口拒绝容易让人面子上过不去,这些家大业大的,除了家业根基,就好个面子,所以婉拒。
这次,他同样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白荼是完全无辜的。
不是无辜的也就罢了。
是无辜的,他想到了此事之后,白荼可能会遭遇到的事。
想到了如果无辜,有着那样一种面容的白荼可能遭遇的事,他便依然懒得分辨了。
反正白荼已经答应老郎中,那就先至少在名义上让她脱离方晏和戏班吧。
商彧谦卑的诚恳的向方晏表示抱歉:“何大夫什么都好,就是说话直了些。
方大人海涵。”
方晏:“是何九江何太医吗?”
唉哟这可不得了啊,人所皆知,太子小时候身弱多病,太医院民间名医都都看不好,就这位何太医的药管用。
可以说,没有何太医,就没有当今的太子爷了。
何九江:“少整这些虚名,老夫早就不在太医院当差了。”
“那孩子的卖身契是在你这吧?你开个价。”
方晏:“老先生的医术能起死人,肉白骨。
悬壶济世而又分文不取。
我怎敢要您的银子?”
“这姑娘既欠您一条命,就是她的机缘,请让她跟着您吧。”
何九江不喜欢虚名,听到夸赞他医术的话还是很受用的。
但他不接受方晏的无偿馈赠,坚持用银子为白荼赎身。
方晏最终妥协,让管家去府里取白荼的卖身契。
“为什么您会看中这姑娘呢?”方晏好奇。
何九江:“因为我看她面善。”
24. 第 24 章
29.
晴朗天,阳光下。
蝉鸣轰轰烈烈,乔朝言走过一片又一片树荫。
沿着最后一面,里边有石榴树伸展到外边的墙垣走出,眼及广阔无边的田野。天也大,地也大,团团的白云拥抱着大地,人很小。
风,拂起麦浪。
乔朝言往前走,忽然弯下身,拽了根狗尾巴草。
乔朝言来的时候,周昳礼正在地里忙活。
天热,她卷起了袖管,皮肤白得发光,还是穿着米白色的衣裳,头上戴了个大大边檐的草帽,提着镰刀,穿行在麦穗、麦垛和农人之间。
“周昳礼。”乔朝言站在田埂边,喊道。
周昳礼刚割好一簇麦子,正蹲在她收下来的麦堆边,用麦秆捆其为麦垛呢。抬头看见乔朝言,那么大一个子,头顶着天,遮天蔽日的,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
“你来啦。”她拍了拍手,站起来。
“该走了。”
周昳礼:“好,你等我一下。”她将草帽松了松,用汗巾擦擦脸。乔朝言看见,她转身与一位身材健壮、饱满充实的年轻农人男人说话道别。周昳礼又走向另一边田埂,她这一抹白落在这金黄田野,像从天上而来。
返回的时候,乔朝言渐渐看清,周昳礼手中拿着纸和笔。
她走近,乔朝言“诶”了一声,问:“你怎么把这些东西带到这儿来了?”
“李阳跟我说,在这样的天,一亩田能产一百五十斤到两百五十斤麦子。”
她又不知从哪摇出一团蒲扇,扇风。
细看乔朝言,周昳礼笑:“我这是下地干活,你怎么从公堂而来,也灰头土脸的啊?”
乔朝言挑挑眉,眼底两团乌云密布的黑眼圈也抖了抖,高深莫测道:“干活嘛,都这样。”
点点头,继续说:“我就想了,为什么有的田能产二百五,有的田只能产一百五呢?
如果每亩田都产二百五十斤麦子,岂不皆大欢喜?
所以,我带上纸笔,来田野里看个究竟。”
乔朝言:“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才疏学浅,孤陋寡闻,整不明白。结论就是有的田能产一百五十斤,有的田能产二百五十斤。”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说完这个,周昳礼又回到刚刚那个话题:“你这种情况,既然很难早睡,就多吃点好吃的补补?”
其实图穷匕见:“昨天你领我吃的那河鲜真不错,什么时候咱们一起再去吃捏?”
“你想吃随时都可以去,报我名字就行,给你免单。”一聊吃的,乔朝言也精神振奋了,“今晚想不想吃鲜虾云吞?那厨子做粤菜也是一绝。”
周昳礼赞叹:“从西北到东南,阁下二舅之春风堂,可真是群英荟萃啊。”
“不过今天不是要去找徐姑娘吗?我来不及赶回梁州了。”
乔朝言为吃不到鲜虾云吞忧伤:“唉,我也是。”
秦州徐府
徐太炎家府邸清丽雅致,两人敲开徐家的门,走在过廊中,见一汪清池,池中蓬蓬荷叶,荷花亭亭玉立。
周昳礼又呼出一口气。
乔朝言劝慰道:“你别这么紧张。”
从田野里回来,周昳礼就在田庄小屋换了衣裳,仔细拾掇了一下自己。把自己弄得干净又整洁,清清爽爽才好拜会人家嘛!
她还为徐姑娘挑选了礼物,是一支垒丝镶红蓝宝石蝴蝶金步摇。
昨天和乔朝言谈完,周昳礼去给徐苒西挑选见面礼,第一眼,她就相中了这个。
想起那天在商彧的院子里,第一次遇见徐姑娘的场景,又见眼前,金丝蝴蝶翅膀舒展,轻盈自适不为凡俗困扰。光影变幻,金蝶任其穿行任时光穿过,不易变自身而自身宝石静默闪烁熠熠光彩。
“你...”她对乔朝言欲言又止。
“你这样见徐姑娘,真的没问题吗?”
周昳礼是收拾了一下自己,但乔朝言没有。他还是从公堂上下来,苦哧哧干完活灰头土脸那副模样。
“有问题。”乔朝言打哈哈,开始说鬼话,“但也像周姑娘一样,深明大义,能够体谅。”
徐苒西还真不会介意。
她的父亲徐太炎,在其数十载的为官历程中,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算西北边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
徐太炎农人出身,祖上三代都是农人。
他本名叫徐五三,后来读了书,考得了功名,见识了官场,擅自改了爹娘赐予的姓名,叫徐太炎。
徐苒西从小目睹父亲艰苦朴素的作风,宵衣旰食的勤劳,所以怎会因乔朝言不拘小节就对他心存芥蒂呢。
徐姑娘将要成亲,徐家家里张灯结彩、热火朝天。
周昳礼和乔朝言被带到徐姑娘房间前,打开门,徐苒西正在里面写字。
听得侍女通报,徐苒西猛的抬头:“来啦。”
向乔朝言和周昳礼现出一个明朗的笑,端庄得体不失俏皮。
“是嘞。”乔朝言应道。
徐苒西:“稍等我一下下。一、一下、一下下,好了。”急促写完最后几个字,撂笔,笔上墨水在白宣纸上溅出点点墨花。
徐苒西又拿出手绢,细细擦拭。
“没着什么事,别着急,你慢慢弄。”乔朝言散散漫漫,如同大爷遛鸟回到了自己家院子般,在徐苒西书房内挑选了个合眼缘的椅子,大剌剌坐进去,露出怡然自得的舒适神情。
徐苒西没跟他计较,因为周昳礼来到她桌前,小心翼翼将手中锦盒递给了她。
“一点心意。”
徐苒西本不欲收,但看周昳礼晶莹闪烁的眼神,便说不出口推脱的话了。
嗯...一点心意那就收下吧,第一次见面,料想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下次再回给这位小周姑娘就好啦。
“听乔朝言说,周姑娘想知道我父亲与部堂大人的事。”徐苒西收拾好桌案,手覆在周昳礼送给她的锦盒上,“周姑娘想听我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述呢?”
“叫我昳礼就好。”
乔朝言:“徐苒西,我支持你将告诉我的和周昳礼说一遍。”
“你和她说一遍,她肯定就明白了。”
徐苒西怼乔朝言:“没问你呢,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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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周昳礼说道:“我之前和他说了只两件事,这两件事都发生在为众人所传的我父亲和商大人不和的源头的那场谈话中。”
“我先与你说这个,说完后,还有什么我能告诉你的,你尽管问。”
明嘉二十年仲夏
浪漫的诗人总热衷于称颂夏天,因为春天万物生长,夏天继发/春生之蓬勃朝气,热烈绽放一切不留余地。
辉煌、灿烂,昌盛、美丽。
这样的自然气象,像于一段美好感情中处在热恋阶段的人们展现出状态。
夏天还有很多好事,比如粮食丰收,比如因粮食丰收心里安定午后慵懒休息与淡金色阳光作伴......
但徐苒西觉得没劲,因为她失恋了。
失恋两个春秋有余,两个春秋以前,那一场盛夏过后,她便一直独处秋冬之中。
旁观众人历经两载四季轮转,她独醉处秋冬之际。
今年夏天,也像去年一样,在书房读书。
前两年不懂事,她才会栽在商彧身上,遇见这么一个人,这么的失心落魄,是书读少喽。
两年过去,徐苒西的心中已有大义。
大义!个人儿女私情能和大义比吗?多狭隘啊!她已经广阔了。
读着读着书,蝉鸣甚嚣尘上,徐苒西想吃藕粉。
看书看累了,顺便出去转转。
转着转着,看见自家院子里,突然冒出个商彧。
以前,徐苒□□处虚假的盛夏幻境中,也曾痴心妄想过未来某一天,商彧出现在她家院子里的情景。
那肯定是他对她思念不止、心心念念、情难自禁,来找她寻她,邀请她晏游共度美好时光来了。
来和她表达心意,向她诉诸衷肠......
以前祈盼从来不见,现已不再期待他反而出现,徐苒西如遭雷击。
干嘛来了?
不会是和我有关吧?乐观烂漫的徐苒西还是坚强的这样心想。
藕粉也不吃了,她一路跟随,来到父亲书房前。
徐太炎无子,她是父亲的独女。执着耍横不讲道理想偷听父亲与人谈话,除了父亲,没人能够拦着她。但父亲就在里面谈话,所以她想,没人能够拦着。
房间内
年轻人坐在高位,饱经世事风霜满面的中年人坐在下位。
没有多余寒暄,商彧直接与徐太炎说:“徐大人,今日上午有乡绅耆老找到我,希望我能够来劝说你,放慢放轻放缓土地清丈的步子。”
徐太炎怎么会怕乡绅耆老,而且他一生行事端正,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君上百姓,无愧于自己。
也怎么会怕上司?
但商彧面色沉着,徐太炎暂时无法判别其心意,于是静待其下语。
商彧说:“不止是我这里,汤大人那里,也有很多人在陈说。”
“我和这些人一样,同样是想来劝徐大人您,土地清丈能否慢些?”
门外,徐苒西震惊,商彧怎么会跟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站在一起?!
门内,徐太炎听闻这句,放心的怒了。
25. 第 25 章
30.
“部堂大人何出此言?”徐太炎压着心底蹭蹭往上冒的怒火,面上不动,身体难以忍受憋闷挪动了屁/股。
他又低头,拿起桌上白瓷碗装的绿茶。
商彧表现并不十分急切,他说道:“我今日,并不是来与徐大人谈论利害的。”
“徐大人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我也不会与徐大人谈论利害。”
徐太炎急急吞下两口绿茶,感觉心火降下些许。他这些日子以来,特别是担任这个巡抚,主管雍州土地清丈之事后,总是容易动怒。
又听得这些话。虽然商彧是雍州总督,他是巡抚,但徐太炎自知对商彧的了解还没痴迷他的自己的女儿多。
这个年轻人是从帝京城的朱紫大殿,从太子府翰林院,从云端来到这旷野的。徐五三却是发端于尘埃,是泥土里/根系牢牢抓着泥土的种子,破土而出,千辛万苦才长成的这无边旷野千林万木其中的一棵树。
并不是他不想不愿,是他难以了解。
现在也是,徐太炎能够明白他说的这话的意思,但难以揣度出他的意思。
“部堂大人请说吧。”徐太炎道。
既不谈利害,现在形势大好,为何不乘胜追击,以雷霆之势清除顽疾恶瘤、根灭乌烟瘴气?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一天之内,有黑有白。夏至这天,太阳强照,白的最多。这天过后,天还是很热,白昼还很长,但实际已逐渐缩短。
有夏就有冬,有漫长白日就有绵长黑夜。自然现象是如此无往不复,土地清丈也是如此。”
都是在朝为官的人了,两榜进士,四书五经还没读过吗。
徐太炎懂他的意思,这无非是说,土地清丈中有黑白两方,一方是乡绅耆老,想劝他慢点,他们才好转移资产;另一方是百姓。
商彧的意思是,他用强制力过于迫使乡绅耆老交出强取豪夺之土地,他们这些人会闹。
闹到昏天黑地,闹到大家都不好散场,闹到百姓无立锥之地流离失所,国破家亡。
徐太炎火又上来了。
他不理解,既然土地清丈总是要进行的,而进行他们又必然会闹,那怎么能因他们闹就不改了呢?
他徐太炎不是五谷不分的书呆子伪君子,从小蹲在田埂边,看着爹娘春夏秋冬勤耕不辍,麦子从芽变成米,爹娘脊背弯曲白发苍苍。知道民以食为天,无论是谁,都得以种出食物的百姓为本,否则不反了天了。
那他又岂会因个人安危,背离心中所愿之昭朗日月?
商彧说:“所以我想劝徐大人去长补短,只留春秋。”
“土地清丈毋庸置疑是好事。有言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百姓是水,乡绅耆老也是水。
制度是舟。
现在这个舟有所破损,不该来的水涌进侵入腐蚀舟船,所以修补船坞才是根本。”
“不修补船坞,只一味把水清除出去,破损之处还是会有源源不断不该来的涌进。此为扬汤止沸,于事无补。”
土地清丈是王庸辅提出来的,王庸辅本来是户部侍郎,提出来后没过多久就升任户部尚书,入阁辅政了。
且不论历史洋洋,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中枢机构内阁督办,封疆大吏执行。
这都不算修补船坞,徐太炎问这个年轻人:“部堂大人可否告诉下官,什么是修补船坞的根本之政?”
商彧没有正面回答,现在上面还有杨阁老王阁老、胡阁老等人,轮不到他来高谈阔论什么是根本之政。
“政之正也,正者衡平。”
“一片平静美丽的汪洋大海上,不会有两块池塘。行暴政,民反,反之亦然。”
事情同样办不成。
徐太炎将白瓷碗往桌上一掷,怒:“那就不办啦?”
徐太炎还是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可信。问他什么是根本之政,他语焉不详。然后说来说去,兜兜转转,意思还是别得罪惹怒乡绅耆老。
还是那句话,土地清丈总是要进行的,既然进行就会得罪惹怒,那怎么能因为他们闹就不进行了呢。
商彧下意识将要作答,话到嘴边,察觉不对。他们之间,交流并不很顺畅,两人有些驴头不对马嘴。
“不是不办,现在土地清丈一事也只是在雍州一隅推行。虽然只是雍州一隅,但天下乡绅耆老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如果在雍州操之过切,土地清丈这样利国利民的一件事,不免引起全国浩荡反对浪潮。
到时不说当初设想的把这推行全国,就是连雍州都走不出。”商彧平静向徐太炎说道。
徐苒西在门外听着,前面商彧和她爹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一愣一愣的,这段话她听懂了。
有种拨云见日,恍然大悟的敞亮感。
徐太炎一怔,后是沉静。
商彧的话有道理吗?有道理。可实际情况千变万化,君子因时而动。
徐太炎是真看不透这位年轻人了。
他一开始就不明白,为什么商彧靠山这么多,条件这么好,年纪轻轻身体强健位居高位三四载,却不积极主动作为,年纪轻轻就学起那些朽木油条尸位素餐混吃等死了?
然后三四十平稳升入内阁,与世无争担任甘草宰相?其实人各有志,也可以理解......所以徐太炎之前一直对这位敬而远之。
听夫人说女儿倾心于他,徐太炎也是悲喜参半。
悲是女儿竟倾心与他?哼!没有追求,好逸恶劳。
喜是女儿长大了,也有倾慕的人了,他能够最大程度上规避风险,女儿平安富足。
扯远了。
现在他所讲的这些,徐太炎从未想过。不愧是从帝京城的紫朱高楼里来的,思考问题都是放眼全局。
但他坚信了一生的信条,又岂会因其一两句话改变?
商彧也没什么话想说的了。
他之前也没怎么和徐太炎接触过,但明白徐太炎是个好人。
这个好人还是个直人,不喜欢官场弯弯曲曲那一套,说多了还容易急。
这个好人还是个顽人,商彧能看出,自己的劝说并不会起什么作用。
他看着徐太炎刚毅执着的坚定不悔,没来由感到一股沉闷。
31.
他们谈话结束,互相告辞,趴在门边鬼鬼祟祟正大光明偷听的徐苒西本该离开,但她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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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商彧出来。
他余光瞥见了她,停住脚步,朝她走来。
“徐姑娘。”他的语气谈不上多热切,也不算冷淡疏远,“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虽然经常在背后对他直言不讳的恶语相向,但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说话,徐苒西还是犯怂。
她满身是刺,像一只刺猬,做不到像商彧一样礼貌平和过来打招呼,甚至敷衍的一句“好久不见”都回答不了。
僵硬的装傻:“大人来找我父亲,可是有什么事情?”
话语里还是难以抑制被填满怨恨,按照字面意思是询问,加上她不友善的语气就是“有事没事你都别来”、“哼”。
商彧说:“巡抚一职并不轻松,你父亲尽心尽力很辛苦,我听人说你父亲肝不好,而且有心痹之症。”
“要好好注意保养身体。”
徐苒西真愣了,商彧跟自己说自己父亲身体干嘛?
不过她觉得这也有道理,于是“诶”了一声,应下了。
商彧轻微点头,奇怪的是,徐苒西从中感觉到了他对她的担忧。
事情起初并不十分明朗,直到后来,明嘉二十年元宵,父亲猝死于家中。
之后一系列明着的滔天巨浪,暗着的暗流汹涌,父亲死了还不能够安歇,无时不刻在冲袭她宛如无根之木的家。
徐苒西总能想起,那天商彧从父亲书房内出来,望着她的担忧的眼神。
这些滔天巨浪,暗流涌动,徐家能够出钱的出钱,摇人的摇人,总算在风雨飘摇中挺了过来。
一番折腾,徐家皮都蜕了一层,骨头也像是被打断重新接好,各方协商妥协之后,徐太炎才总算没有成罪人莽夫,保住了中正之名。
商彧也出了力,最后还被停职候审。
但这些,徐苒西不能和周昳礼还有乔朝言说。
因为其中有些事,她自己都不确定,那些人为何对她父亲发难,发难又是怎样被平息。
只可惜了那天,明明是想吃藕粉才出去散步的,最后一整天也没有吃到。
32.
徐家书房
三人吃着藕粉。
周昳礼问:“商彧说的那些日啊,月啊,水啊,舟啊的,你们听懂了吗?”周昳礼心中小人蹲在心房一角,弱小无助用双手抱住了头。
她以为,自己也算是读了点书的,但现在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徐苒西:“懂了,但不完全懂。”
乔朝言:“我也是。”
乔朝言问周昳礼:“现在还牵强吗?”
周昳礼嗫嗫嚅嚅:“不牵强了,不牵强了。”
“原来外面沸沸扬扬穿的不和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和徐大人之间有过什么激烈的争执斗争呢。”
乔朝言调侃周昳礼,乐道:“大雅之堂,你以为集市互殴呢。”
周昳礼自己也觉得好笑。徐苒西也笑了,她觉得周昳礼傻傻的,很可爱。
乔朝言笑完,却又正经起来,神神叨叨了一句:“理想主义到了极致就是浪漫主义,孔孟之道光辉无比......”
理想主义者成了忠实的信徒,成了至死不渝的殉道者。
26. 第 26 章
33.
“昳礼怎么想到要了解这些的。”徐苒西问道。
乔朝言帮忙抢答:“她听说了一些传闻。”
徐苒西看着周昳礼,周昳礼脑中一片空白,她觉得乔朝言是对的。但她又反省,如果自己真铁定的百分百是乔朝言说的这个,自己为什么不立马说出来。
想到这个,心里又无端生出几缕愁绪。
徐苒西的眼睛又大又亮,目光落在周昳礼身上,周昳礼感觉被送往了三司会审,心慌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惊慌成了一个小兔子。
兔子胆小,遇到危险的时候,总是喜欢把自己藏起来,藏在无人发现的角落,用长绒毛耳朵遮住眼睛。
唉。
徐苒西收回目光,应和乔朝言:“人言可畏。”点点头,有些怅然。
“商大人这几天不在雍州是吗?”徐苒西还是忍不住,问。
乔朝言看向徐苒西,他担心他的这位朋友,他的这位朋友还是太痴情了。
大义,大义。
读了书,明了理,心中是会有大义。
可大义是大义,私情是私情,都是自己的一部分。
有了大义,私情也不会消失。
周昳礼说:“他这几天不在,他这几天去帝京城了。当时是说十天左右回来,已经去了好几天,应该再过个三两日就回来了。”
周昳礼以为徐苒西找他有事。
徐苒西点点头,略感不对,复又抬头,皱眉。嗯,知道得这么详细?
看她又这么紧张,徐苒西赶忙安慰:“没有没有,我就随口一问,没什么事的。”笑笑。
傍晚,和乔朝言还有徐苒西在外面吃了点东西,周昳礼又忍不住买了点东西。
回到总督府,天已经黑不溜秋。
燃烧红烛,洗漱沐浴,比肌肤还柔软的水很温很热。
周昳礼浸泡其中,感受其亲吻自己的每一处肌肤。
她泡的自己浑身暖和和的,酥酥麻麻的,直到躺到床上。
夏夜里,房间里放了少许冰,床褥上冰冰凉凉的。周昳礼爬上柔软的床铺,感觉自己身体里有团熊熊燃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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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不安宁,起来,趿拉鞋子,跑去喝了杯冰水。
总算慢慢入眠。
被冰水浇灭的火,在宁静无人看管的夜里,死灰复燃。
脱离了主人清醒意志的管控,邪恶的反扑盛大,迷惑蛊惑主人。
侵入梦中。
周昳礼在梦里见到了商彧。
是离别前的那天,周昳礼一步步昏昏沉沉走向他。心之所动,为之牵引。她也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只想走近。
走近。
触摸到他的衣裳,他的皮肤、肉/体内的温热透过布匹传入周昳礼的掌心。像今夜睡觉前浸泡其中的水一样,要把她融化了。
把她的心融化了,身体融化了。
商彧这次没有躲开变幻和眼神,一直那般看着她。
周昳礼再靠近一些,他也没有。
她最终顺着自己的心,和他贴贴,紧紧抱住了他。
周昳礼感觉到商彧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身体还是很温热,但周昳礼满意的闭上了眼睛,在梦里又睡着了。
27. 第 27 章
34.
帝京禁庭申时三刻
商彧今日午时正刻到达禁庭,皇上已经午睡下,商彧便被安置在一所值房内。
现在,皇上醒来,商彧被传召,由皇上身边司礼监掌印太监朱亥领着,前往皇上所在西苑。
“臣雍州总督商彧叩见圣上。”
红墙黄瓦,雕梁画栋,穿行而过笔直华美的走廊,商彧弯下膝来,跪在门前行君臣之礼。
“进来吧。”
重帘叠帐,烛火掩映间,皇帝的声音传来,雄浑威武。商彧这时候忽然不着边际的想到,如果周昳礼现在在这里的话,一定不会木木麻麻觉得无趣,会展开她的奇思妙想。
她会想象出什么呢?
深宫大院,荒野丛林。王侯将相,豺狼虎豹。
“徐太炎死了。雍州的事,本早该召见你。异族突袭,江承安三日清剿敌人,你是有功的人。”
房间内,药味很沉重。苦闷而艰涩的草药味仿佛化为有形,塞满了整个房间。
皇帝面色红润,神态怡然从容,声音中气十足,要不是这房间,倒不知生了病。
听闻这话,商彧头更低了些:“平阳之战,周秩礼匹马当先,江承安率兵迎敌。”
“徐太炎两年巡抚,鞠躬尽瘁。臣身为雍州总督,竟待徐太炎暴病身亡方才知晓,竟容异族人打入门前方才觉晓。上惊扰圣上,下激起民愤,中不恤良臣,此为不尽忠,不尽孝,不尽义。”
“臣之罪深孽重,岂敢再腆厚颜蒙受皇恩,还请圣上责罚。”这些话说完,商彧已安安分分跪下。
看起来规规矩矩极了。
皇帝早已将目光从正在创作的画作上收回,投放到商彧身上。
他深深眯了眯眼睛,烛火摇曳,其幽黑深邃的眼眸闪烁出如鹰隼般阴狠锐利的光芒,转而又笑:“朕说你有功,你自称有过。朕依你,那就判你个无过。”
笑着言语间,眼睛里又融进去三分慈蔼。
这三分慈蔼也没消散冰重霜寒的威严,听起来仍旧冰冷刺骨。
商彧从地上起来。
濡弱谦恭。
皇帝在画作上描摹着,换画笔的间隙抽空跟商彧说:“你递上来为剿灭异族的将士请功的名单,朕已经看过了。”
“江承安,周秩礼,夏结......赏,该赏。”
皇帝现在作的是人物肖像,上面是一个男人,一个极美的男人。天下的九五至尊都一样,皇帝也喜欢收集一切奇珍异宝,但他自己更喜欢作画,他喜欢画人。
但人是人,画是画。
他自己画出来的肯定与真实的人有所区别。
所以皇帝在领略了人的风情万种后,通常会让人消失,这样便只有他真实的画了。
“汤复舟呢?你说说,朕该怎么赏。”
汤复舟就是雍州布政使。
明嘉二十年初,徐太炎受杨绮杨阁老一方人士举荐升任雍州巡抚,同时内阁胡铮胡阁老一方也派下汤复舟和高烨分别担任雍州布政使和按察使。
皇帝没等商彧回答,继续说了:“冀州总督,原本这个职位是徐太炎的。”
他“嘶”了一声,提起画笔,不知是画错了还是有何不称心如意的。
“徐太炎走了,这个位置该落到汤复舟头上啊。你说呢?”皇帝的目光这时又落回到商彧身上,似是意有所指又恍若空无一物。
“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商彧脸不红心不跳大义凛然说道,“一切的法令和章程请由皇上做主,臣谨听圣命。”
皇帝盯着画作:“你让朕很满意。”
“依朕,之后更让朕满意。”
“雍州两案接踵而至,牵扯甚广,再等一等,等到尘埃落定。”
皇帝念叨着:“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就都好说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生出的这副皮囊是不错,肤如凝脂温润如玉,眉眼鼻梁该藏锋的藏锋,该守拙的地方守拙。
就是太无趣了些。
不过既然藏锋守拙,其心相又怎会真如其表象所现,安分守己,一举一动像特意迎合规矩礼法精心制作出来讨人喜欢的木偶呢。
这样的人不适合在他的笔下作为画作,适合在他的王国里作为画作。
35.
觐见完皇帝,商彧回到自己在帝京的住宅,换下红色官袍,草草吃了点东西,起身去往太子府。
太子府内,王庸辅已到。
“商彧,你和皇上说了什么。就在刚刚,杨阁老被叫过去西苑了。”好久不见,王庸辅拉着商彧说话。
“殿下。”商彧向太子行礼。
和他们相比,太子才是真正的濡弱谦下,他急急忙忙过来,走到商彧身前拂起商彧:“商师傅许久未见,一路辛苦了。”
商彧对太子和王庸辅说:“皇上召见我,我为参战的将士还有江承安、周秩礼、夏结和汤复舟请功,皇上没有立即批准。”
王庸辅:“皇上这是另有安排。”
“就看杨阁老回来怎么说了。”
太子总是为徐太炎的死感到遗憾和伤心:“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不对。”
太子的两眉间也总是留着一缕忧愁:“徐太炎的家人,可生活得还好?”
说到这个,王庸辅也沉默不语。
土地清丈利国利民之所在,就是归还给农人应有的一亩田。农人有了这一亩亩田,就不会饿死街头,忍饥受冻,勒紧裤腰带为乡绅耆老卖力耕种。
这是因为有了这一亩亩田,农人至少是耕自己的田向国家纳粮。王公贵族再怎么,也是要点脸的,毕竟他们的脸、他们的信誉就是他们的江山社稷。
没了脸没了皮,他们的江山社稷也就落于风雨飘摇之中,要等待新主人了。乡绅耆老就不同了,农人如果耕他们的田向他们叫租金的话,反正田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交多少租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你不干,还有别人。
当初徐太炎上陈的那条请圣上支持他大刀阔斧进行土地清丈的奏章,虽然王庸辅之前也觉得商彧行进土地清丈速度有点慢了,但徐太炎还是令他感到震撼。
徐太炎的奏章首先得到了胡铮胡阁老的大力支持。
自然地,后面就是地方上汤复舟和高烨的大力支持。
很奇怪。
因为虽然他们这些家大业大之人的家不在雍州,但这样做,也无异于玩火自焚。
杨阁老想不明白他们这是何意。
王庸辅虽也已年迈,但经这一遭,全身的血都被徐太炎重新激热了起来。徐太炎的刚直、强硬,让他看到了土地清丈在整个王国被完成的希望。
王庸辅去信给徐太炎,表示自己的支持和对徐太炎的肯定。
然后明嘉二十二年正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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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晚,徐太炎死了。
王庸辅呆坐一宿,头发白了两鬓,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精神的老头了。
商彧:“徐夫人一切都好,徐大人的女儿将要嫁于户部侍郎杜大人的儿子杜峪风了。”
太子点点头,低声说道:“来到京城也好,我们更方便照顾她。”
太子话音刚落,王庸辅抢着说道:“商彧,那段时间,你辛苦了。”
商彧对王庸辅笑了笑,也道:“王大人,这也才半年不见,您的头发白的这样厉害,也是辛苦了。”
商彧对太子说:“殿下,汤复舟及其背后连结雍州冀州两地豪绅,以徐大人之兴令徐大人而亡,令其政息。
一切可等杨阁老回来再议。”
太子:“六年前那场战争,马辰虎被杀,异族人破雍州,沿着长城长驱直入到帝京城。父皇对此一直心有余悸。
今年又逢战事,父皇的急症也由此而发。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父皇病发之时是如此,两三天卧病床榻,可已经过去月余,还是存有病症。”
问商彧:“何九江何大夫可请来了?”
商彧答话:“说来也巧。臣也是许久未曾闻得何大夫音讯,这是雍州又逢战事,何大夫领着弟子来到前线治疗伤者。最近在平阳梁州防疫治病,才偶然得见。”
“已经被臣带来了。”
“好。”太子两眉之中的忧愁总算微微消散,露出一个苦中存丝甜的笑。
36.
商彧在太子府用了晚膳,饭后和太子、王庸辅王阁老细细谈论了雍州的土地清丈,以及其他在雍州施行可以推广全国的方策。
三人专心聊着,但同时,心里也都有隐隐的紧张。
直到月上枝头,杨绮踩着院内飘摇竹影来到室内。
三人不约而同停止了谈话,站起身来到杨绮身边。
“阁老。”“杨师傅。”“大人。”
杨绮一品官袍补服上绣着仙鹤,他今年也有六十了,却神采奕奕,眼睛如星辰一样明亮有光,满头白发却面色红润,有仙风道骨。
杨绮对三人说:“土地清丈一策不能在雍州进行了。皇上准备调汤复舟前往冀州担任总督。
雍州布政使的人选被交由我们来定。”
王庸辅:“准备调任?准备调任是什么意思,我们选好了布政使,汤复舟就可以立即滚蛋了吗!”
王庸辅对汤复舟这个阴险小人是嫉恶如仇的。
他很愤怒,也很难过和伤心。
杨绮看向商彧:“冀州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一众大小官员,皆没有我们的人,也没有胡大人的人。
虽然土地清丈一策不在雍州进行,商彧,你对雍州熟悉,你可想好布政使的人选?”
王庸辅反应过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大部分的愤怒都释然了。
商彧答话道:“李铎新。”
太子困惑,疑问道:“杨师傅,王师傅,商师傅,你们就别打谜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商彧回答太子的话:“冀州没有我们的人,也没有胡大人的人。从雍州到冀州,汤复舟已成弃子。”
雍州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斗兽场,所有与雍州有关的人,商彧,商彧背后的杨绮,王庸辅,徐太炎,汤复舟......都已进入了这所生死局。
没有退路。
谁出局谁死,谁赢谁活下来。
28. 第 28 章
36.
回到小院,一关上小院大门,商彧就开始脱/衣袍,脱下外衣剩着洁白一层中衣。经过时,对在院中边等他回来边独自下棋的老管家陈行说:“这外皮沉得很。”
“出去讨口饭吃不容易啊。”
陈行无奈的看了自家少爷一眼。少爷已钻入房内,不久,房间内亮起了荧荧灯火。
陈行是商老先生身边的老人。他从小便在商府了,跟着商老先生,看着商府从两进院子变成三进院子,再从三进变成四进,最后变成有一大家子热热闹闹。
又变成只有商老先生和一幼儿的冷冷清清。
他始终跟着商老先生,也看着商小少爷长大。
陈行会下棋,因为商老先生被贬庶人在乡野间想下棋。商老先生经常自嘲开玩笑乐呵:“虽然同样是陋室,但我没有刘禹锡幸运,这里没有谈笑有鸿儒也没有往来无白丁啊!”
少爷那时那么小,老先生慢慢就教会了陈行下棋。
老先生在乡野间,一开始自己跟自己下棋。
陈行会了,就陈行与老先生一起下。
现在老先生走了,少爷不在家,陈行就自己跟自己下,守着少爷的家。
商彧换了身舒适衣裳,来到陈行面前,强占一方,拿起棋子往上摆弄。
“陈叔,我来与你下。”
月光洋洋洒洒落在桂树叶尖,少爷神采飞扬的。
陈行:“听说这次你带回来了一位姑娘?”
“没有啊。”商彧漫不经心道,“我没带回来家一位姑娘,家里房间空着呢。”专心研究棋盘。
陈行笑道:“你这是金屋藏娇,藏在外面了。”
商彧抬头望了陈行一眼,飞扬神采似在瞬间沉着下来,他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跟何九江一起来帝京的那位。”
这小子走棋方式很邪门,把棋局弄得很乱。他从小就是,把棋局弄乱成他想要的样子,商老先生和陈行就输了。
陈行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接招,没有注意到他这一眼。
“和陈叔说说,怎么回事吧?”陈行拿出陈年往事嘲笑商彧,“当初大逆不道,现在对人又感起兴趣啦?”
商彧:“我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陈行眼睛一亮,棋局都不顾了,迫切问道:“谁?”
商彧看着他,认真说:“神。”
“叔,你输了。”
陈行低头一看,气急败坏:“你你你...你看!你看看!”
“夫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什么神啊鬼啊的。
不跟你鬼扯了,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商彧:“不下了,叔。”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明月在天上,神就在天上。”
“再下把您气着了夜里睡不着,可得怪我。明天下午何老头来给您看看身体,到时候你问他吧。”
“我先去洗洗睡了,您也安啊。”
陈行前半生跟着商老先生,眼看商府从小变大一朝一夕之间又变小,感觉像场梦。
现在后半生,跟着商小少爷,那一大家子里唯一留下来的一根独苗,小少爷十七岁出去乡野中举,十八岁中进士,二十岁入太子府。
二十三岁就领着兵收复雍州开荒失地了。皇帝赏赐金银财宝宅子车马,少爷带着一串钥匙回来,陈行又感到自己像在做梦。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就是神奇的命运吗?
有天夜里,再次做梦中梦惊醒,醒来发现院子里还有灯光。
追寻灯光,跑到少爷房间,发现商彧在写公文。
陈行说出了自己的迷茫,问商彧“为什么”。
商彧写公文的笔停顿片刻,说:“我也不知道。”
“托我爷爷的福。多做好事是唯一的真理。”
陈行收拾棋盘,提溜回房,走到一半,忽然抬头,月亮,月亮。
......
这小子不是从来不信神的吗?
又拿话来诓我!
月亮,月亮。独行在黑暗之中的人没有太阳,便自己化作自己的光。月亮皎白圣洁,高高悬于天上。
就是神明。
37.
当晚,胡铮胡首辅府也是灯火通明。
今日,商彧从雍州进京受召面圣,之后,皇帝便又同时召见了杨绮和胡铮二人。
胡铮从禁庭归家,告知了一直在等待的儿子和属下皇帝的决议。
一边缓慢拖沓着步伐,略过为他备好的餐食,朝躺椅走去。
儿子胡泯川上前搀扶父亲。
都察院右都御史万千钟开口,很是忧伤和担心:“没用晚膳便被叫了去,现又这么晚才回来,阁老辛苦,多多少少吃点吧。”
胡铮躺到了躺椅上,羊脂白玉质地细润,任房内几个冰鉴烘着,玉枕也未沾上寒凉之气。胡铮头颈靠上,花白发丝落下旋裹了层银白,从外面跟随缠绕的胡铮头晕耳鸣的热闷暑气也被驱逐消散。
他闭上眼睛。
又慢慢睁开:“不吃了,天热。”
说完又阖上,假寐休息。
胡泯川吩咐人下去弄点酸甜爽口的吃食上来,对父亲和万千钟说:“王庸辅弄的那个土地清丈,爹当初说得对,根本出不了雍州。”
“就算汤复舟不动手,任他们在那泥潭、浅滩里瞎折腾,只要我们还在一天,他们就翻滚不出水花来。”
万千钟不语,只一味听着。
当初王庸辅提出土地清丈获皇帝允准,接着升列台阁。胡泯川大愤大怒,胡首辅如斯劝明。之后朝局有变,徐太炎雷厉风行,胡泯川怒不可遏。
胡首辅再次劝解,胡泯川转头去信汤复舟令之让徐太炎和他的雷厉风行一起完蛋。
胡氏一父一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钟鸣鼎食。
之前的事,万千钟现在就当作从未发生过,当作幻觉。
胡泯川对闭着眼睛的花发老爹继续说道:“西北的戎狄,东南的倭寇,都在打仗。这几年老天爷还犯了倔,夏天北边旱南边涝,土地里头能收上来的庄稼少。
上侍奉君父,下供给百官。
我们一大伙人勤勤恳恳从年头忙到年尾,忙活的全是这么些事。他们这些人福泽深厚啊,站着要钱不腰疼,其余的还对我们是左支右绌,尽添些瞎**的乱!”
胡铮卧在躺椅上。他是已经老了,走不动路记不清事,从家里去西苑再回来,这才一个时辰他便已疲惫万分,但他还清醒着。
像依道法而存,与时间相争千年万年的玄冥,胡铮缓慢睁开双眼。
入眼千世百世的荣华富贵,还有他那经常狂暴急躁的儿子。
胡泯川继续说道:“爹,现在清明和畅的惠风可算是能吹落到雍州了。”
胡铮眼眶里的黑眼珠子斜向了胡泯川,又转回这金堂玉室。
“再等等,这回不要妄动了,再等等吧。”帝国首揆,他的花发、他的苍老是伴随执舵领政数十春秋而来,对风雨危机的警醒嗅觉已刻入骨髓。
海面是看起来还如往常那边平静美丽,可暴风骤雨不也总在平静之中酝酿?
胡泯川:“还等什么?爹,雍州现在可都是我们的人了!”
“我们所为,忠君为国。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难道我们还不积极有为,建功立业吗!
汤复舟虽然走了雍州了,那一个布政使够顶个屁。我们正道直行,他敢多说个‘不’字。”
胡铮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阴恻幽暗若鬼火的眼神,看向万千钟:“万千钟你说,胡泯川这次,他又想干什么了。”
万千钟夹在这对父子之间,也是难作,只好恭上加敬,敬又添恭:“阁老,泯川兄也是心切,看您操劳疲惫,想为您分担些尽尽孝。”
“这几年旱涝频发,粮食收成年年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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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支出却又年年增多。
泯川兄想着,雍州地邻西境,而且这几年竟奇了的风调雨顺没受什么灾害,物资颇丰。我们想的是,进一步开放与西域商人的通商关卡,用雍州剩余的粮食去与西域商人做交易。
这样到了年末,国库也没那么紧张了。”
胡铮直直看了儿子好久。
直到胡泯川吩咐下去做酸甜爽口吃食的下人端上来了盘子,报给胡铮。
胡铮眼望着这些菜品,他爱吃什么,他的这个儿子记得最清楚。
“你呀。”胡铮对儿子喃喃念叨了一句。
从椅子上起身,来到桌前,吩咐下人:“布菜吧。”
胡泯川也从椅子上起来了,挡住了下人,从他们手中接过碗筷:“我来吧。”侍候父亲用餐。
38.
翌日,巳时正刻,阳光晴朗。
陈行和往常一样,辰时从家里出发,乘着阳光遛弯到南边巷口,在那个老字号早点铺子里要一碗满满的豆浆,两个肉包子一个菜包子。
吃饱喝足继续往南,去买新鲜的中午菜。
今天难得少爷在家吃午饭,陈行提了一大篮子菜回来。
鸡鸭鱼羊牛,样样都有。
打开院门,陈行惊了,少爷坐在院子里小板凳上,膝上托了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他此刻在听手底下人讲话,手中拿了有几份信件,来回翻阅。
许是待在家的缘故,少爷看起来心情不错。
来人是雍州总督府的人,遵从王严的指令,携着信件快马加鞭,今日终于将信件送到了大人手中。
他简短汇报完了王严令他说的话——周昳礼要买座气派大楼的事情经过、详细原因,现在静待大人指示。
商彧又翻了翻那几份信件,一份是王严来的,一份是李铎新来的,同时到的还有汤复舟和夏结的问安。
启程帝京之前,这些人说要见他。本来是有时间的,但就没见成了,这些人就来了信。
都是庞杂之事,商彧将汤复舟和夏结的撂下在一边......周昳礼没有来信。
行。
他听完这人的汇报,问:“想好了什么名字没有?”
这人不明所以。
“买下西府园,想改成书院,她没有说这书院叫什么名字?”
这人:“小人不知。”
“买,买吧。”商彧提笔写字,“你带着我写的这信回去给王严,让他找李月央办,把这信给李铎新。”
待他们二人谈完,陈行才从厨房出来,走到商彧面前。
“陈叔。”商彧笑道,“我给自己招领了位祖宗回来,攒下来给自己买棺材的钱要没喽。”
“年纪轻轻尽说些不吉利的话。”陈行立马不高兴了。
他的人生跟着商府起落,跌宕惊心,但更痛心。故事典传里,一大家族门户兴亡足以令人扼腕,更何况是他朝夕相处的现实?
“不就领了只猫回来吗?”陈行都不愿说出下一句。
“这么多年过去,怎么突然又领只小猫回来养了?”
商老先生养过一只猫。商霁春是个很乐观的老头,也是个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人。被免除官职贬为庶民,他就好好过百姓的日子。
养花种地,训鸟养猫养狗,鸡鸭鹅,牛羊猪都有。商霁春忙得不亦乐乎,快活得很。
商老先生也是个干什么事都很用情认真的人。
商彧和陈行都知道,有一年风雨夜,家里的母羊下了三个崽,但那晚或许是太冷,三个崽都没活下来。商老先生坐在母羊身边,一夜没走开。
那只猫陪伴商彧一块长大,和商老先生一样。
也和商老先生一样,商霁春走后没多久,它也走了。
商彧说:“给您领的,看您一个人待在这小院,弄只猫来给您暖暖屋子。”
“这猫脾气不好,您可还得小心伺候。”
29. 第 29 章
39.
下午何九江来,一来给陈行看看身体,二来两人也是好多年没见,叙叙旧。
商彧陪在一边,听完诊断,见陈叔没有大碍身子骨硬朗得很,就回房休息睡午觉去了。
老朋友谈天说地很容易的忘了时,何九江本来下午还有事儿,现在临近傍晚,事儿实在不能再拖了,才依依不舍离开。
陈行将其送到街头巷口。
都是半截入土的老人了,这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了。
陈行站在巷口,看着老友渐渐远行的背影,远方白云悠悠,太阳也将沉近地面,一片昏黄。
他独自站了会儿,回去小院。
打开门,商彧还在院中,和他带回来的那猫一起。
陈行皱着眉头“嘶”了一声,问:“咦,你怎么还没走呢?”
这个院子是老的,院子里的桂树是老的,陈行人也是老的。陈行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太阳落山,房间里就黑黢黢的了。
商彧回来,晚上点上灯,房间里就亮堂起来了。
但陈行又不愿商彧一直待在家里。
商彧:“太阳落山了我就走。”
陈行又嘟囔着:“别人都是太阳落山了归家,哪有太阳落山了离家的......”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响,陈行诧异回头看,商彧起身,将黑白小花猫抱给陈行,去开门。
是太子府的人。
“商大人,殿下请您过去。”
商彧回身向陈行告别:“叔,等不了太阳落山了,我先走了。”
陈行一愣,之后避开视线,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商彧走出院门,昏黄的霞光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总是和小院搅合在一起,直到走出巷口,走上街道,才与小院分离。
商彧也完全换了一副神情。
40.
几日后。
雍州,梁州,仙水县田庄。
麦子已经丰收,炙热的夏日即将落幕,秋天将在一阵阵北风送过来的寒雨中到来。
与帝京城不同,这几日,雍州整片是阴雨绵绵的。
田庄里空余的一个房间内,周昳礼坐在地板上,一边是零零散散许多木块,另一边是书、随意摆放的很多书。
蒋酉端着一盘银耳羹恰经过,往里窥了一眼,急急刹下。
这这这......他早上看见的还是个成型的织布机,怎的下午就......碎成了一块块木头?
对上站在门前守卫着的向靡的目光,向靡耸了耸肩。
周昳礼对着书,埋头在纸上绘作。
停下思忖片刻,伸手从头发中掏出个簪子,借着簪子作线条。
觉着纸上光又暗了几分,抬头看见蒋酉。
“银耳羹,这么多?家里是来什么客人了吗?”
蒋酉一拍脑门:“是,是。”
“今天是张东来借钱还最后几门账单的日子。”
“他人已经到了,我得赶快去才成。”
周昳礼看着蒋酉一溜烟消失在门前,手上还拿着簪子,原准备作线条。
不作了。
她将簪子插回头发中,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跟在蒋酉屁股后头,一同去前庭。
下午酉时,秦州总督府。
周昳礼吃过午饭回到秦州,睡了一觉,没什么精神的醒来。
这几场夏日末的急雨淋下来,天已不再闷热,凉意浸透到被褥里,仿佛把周昳礼带回到前几日的夜里的梦里。
又不尽然。
“别喜欢,没结果。”
那夜过后清晨,旖旎梦境残余,周昳礼脑中回响的就是乔朝言这句话。
前两日王严来找她,和她说西府园已经买下来了,问她想好书院取什么名字没。
“第三层楼。”周昳礼脱口而出,心里绵绵长长想的却是,两三日两三日的过去,商彧快要从帝京回来了。
“没结果是什么结果?”现在躺在床褥里,周昳礼又想。
不念风月了,转念想到今天上午,张东只身过来埋头吭哧吭哧签欠条,起身回去又将吭哧吭哧埋头还债——冤枉债——的情形,周昳礼就提不起劲去读圣贤书。
翻了个身,静静躺卧片刻,还是觉得捣鼓织布机,看怎么让它变得更不费力有意思。
可那些从十四街上淘来的,西域人写的,关于织布机纺纱机等等机械的书,周昳礼又很难看懂。
既然这样,那就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周昳礼刚走出房间,来到过廊,就见一位小伙计朝她走来。
“周姑娘,夏公子来找您来了。”
春日游园宴,宴宴不厌倦。
周昳礼现在所处,就是人生的春日啊。她回房挑选了件青衣衫,配了只白玉簪,出门登上夏定帆的马车,和他共同游宴去。
上次从西府园回去,夏定帆和他爹夏结说了在西府园发生的事。
身材矮小的夏结,卧缩在黄花梨木椅上拧着眉头,沉默良久,最终告诉夏定帆,让他暂时先别和周昳礼接触了。
夏定帆不高兴:“为什么呀?”
“周昳礼最后明明没生我的气。”
夏结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你想着她,她不会想着你。”
夏结也很愤怒,拍拍桌子,胡子都歪了:“咱们修的是仙道,她这是自讨苦吃。你也不知道兜着些,再这样和她见面,只会和她越来越远。”
夏定帆很不屑:“道不道什么的,把她娶回来,她就只能守妇道。”
“不就喜欢读书了些吗,喜欢讲求孔孟之道?让她读,家里的书都给她,她还能不高兴?”
夏结:“你且滚吧。”
但是前两天,父亲收到一封来自帝京的信件。
父亲坐在书房的书桌后,等夏定帆过去,才停止对着手中的信件呆愣。父亲给他一只香木手串,手串被放置在盒子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闻起来有股子“心驰神往”的异香。
父亲对着他,却敛着眼:“这两天你尽早去找周昳礼,然后把这串子戴在自己身上,最好是待在周昳礼身上。”
夏定帆异常喜悦:“明白。”
西域里,茫茫沙漠中,自然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
他一闻到这股异香,心中暗暗涌出一股股泉水般的悸动直达下身,便什么都明白了。
“儿子多谢父亲良苦用心了。”
可是周昳礼身边一直有个向靡,身强力壮飞檐走壁的,甩都甩不掉。
夏定帆掀开马车门帘,恨恨看了一眼。
“怎么了?”周昳礼问夏定帆。
听到周昳礼的声音,向靡也转身过来查看情况,然后和门帘旁的夏定帆来了个大眼对小眼。
“没事。”夏定帆放下车帘。
“我的这位朋友,他的宅子大隐隐于市,不容易找到,我看看路。”向靡听到夏定帆这样在车内说道。
“路没错吧?”周昳礼问。
夏定帆:“没错,没错。”
夏定帆的这位“宅子大隐隐于市”的朋友,周昳礼见过,就是在西府园第三层楼上,拿着一只红宝石戒指和另一人在牌桌上推来推去的那位。
推来推去,第一层楼赌徒的欠债没有了。
园子是他的园子,华灯初上,大家在外面欢饮歌畅,周昳礼提了杯不知道是什么,但喝起来有股果味的甜甜的水喝。
和上次结实的朋友们一边聊,一边喝,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她感觉有点兴奋。
也有点闷,有点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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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气来。
起来到园子内走走,走进刚刚来到时经过的一间屋子。
她好像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房间内百宝阁上,其中一间,放置着一件精致小巧的袖珍......织布机?
又和她今天早上拆的那件不一样。
“在看什么?”
耳边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周昳礼被吓一跳,转身一看,正是这个园子的主人。
“呃...织布机。”她老老实实回答道。
因为她刚刚凑近在那袖珍织布机面前,觊觎贪婪的模样,在主人眼里可能真像个小贼。
园子的主人盯着她看了几秒,似是在审视。
周昳礼真没想偷,她顶多打算强取豪夺,这人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审视自己可就没意思了。于是她清清爽爽发狠了的瞪了回去。
这人却闪躲开了目光。
周昳礼在心中“嘿”了一声。
这人从百宝阁上拿下袖珍织布机,放在巴掌上,递到周昳礼面前:“这是西域来的商人,在十四街经商时,赠与我的礼物。”
“他们想在我们这里贩卖他们那边的织布机,但并没有成功,便将这架原型机赠与了我。”
周昳礼接过,拿在手里端详:“为什么没有成功?”
“因为这是生产工具,而秦州城西的十四街上,往来采买置办的人家家里,都并不需要有人从事生产。”
“那从事生产的人呢?”
“从事生产的人也并不需要这些,而忙着读书科举,成为了举人老爷官老爷,也就不需要从事生产了。”
周昳礼的心脏“嗵嗵嗵”跳动起来,她问:“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张白石:“我是姑苏人,叫张白石,是明嘉十九年的进士,是翰林院翰林,也是长安县的官老爷。”他倒也坦荡承认。
“我叫周昳礼。”
张白石:“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知道我什么?”很多人都知道我,并不稀奇。这多人知道我是周秩礼的妹妹,知道我从帝京千里迢迢跑过来,你又怎么了。
张白石:“知道是你买下西府园,要改造成书院。”
这事刚刚发生,确实很多人不知道。
周昳礼静默片刻,随即想通,张白石是长安县的县令啊!西府园就在长安县内,那么大那么招摇一座赌坊,一夜之间闭店歇业了,他能不打听清楚吗?
“没事呀没事呀。”周昳礼说,“我对这东西感兴趣,西域来的商人贩卖的这些机子,你那还有吗?我可以买的。”
张白石遗憾道:“没有,目前只有眼下这一架袖珍原型机。我舍不得卖,你要看,倒随时可以过来。”又慷慨道。
周昳礼问:“你也是不需要这些的县太爷,你为什么还收藏这些舍不得出手呢?”
张白石盯着周昳礼:“我喜欢一切新奇的,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物件。”
周昳礼将西域来的织布机托在手中仔细查看,对比脑海中早上那架,发现这架好像确实比早上的要省力。
呃呃呃...这到底怎么做到的?!
“那你明白其中机理吗?”她病急乱投医,问张白石。
张白石不说话,只一味看着她。
周昳礼感受到了其灼热的目光,抬头思考片刻,一惊,看向手中,诶呀,她都快把人家珍爱的袖珍西域来的织布机给捣鼓碎了。
张白石说:“我并不需要明白织布机的机理呀。”他一脸“你忘了吗,我也是官老爷呀”的事不干己。
“那你还有其他机子吗?”
张白石:“可以有。”
“周昳礼。”
周昳礼和张白石同时转头,看见夏定帆站在门外,他背着光,脸上阴沉沉的,晦涩不明。
30. 第 30 章
“怎么了?”周昳礼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突然...有些冲冲的?
夏定帆几乎是冲着走过来,眼神重重的在两人之间扫视一通,对张白石:“白石兄。”
对周昳礼:“园子太大,我怕你走丢了。”
周昳礼笑了笑:“没事,不怕。”
安慰夏定帆:“我认得回家的路的,你若是有事便先回去吧,不用感到愧疚,我回到总督府会请人向你报平安的,不用担心。”
夏定帆急了:“我没事。”
“是...外面沈轻悠她们发觉你不见了,我这才来找你。”
张白石站在一旁看着夏定帆说着话,眉毛不禁挑了下。
“轻悠他们找我?”周昳礼现在喘的上来气了,也不闷了,便又想起热热闹闹美丽的好友们和那甜水来,“回去罢回去罢,可别让她们等着急喽。”
夏定帆在周昳礼后头,向张白石告辞:“白石兄,我们就先去到外面了。”
张白石轻轻向夏定帆笑了,点头:“诶。”
周昳礼走出这间房门,外面向靡又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屁颠屁颠跟在周昳礼身后,像座大山。
这,夏定帆刚拜别张白石,就又看到了。
他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握布袋严密包裹的异香手串。
不行,得想个法子。
“夏兄,怎么了?”张白石这时出来门外,问夏定帆。
夏定帆其实不愿过多接触张白石,张白石这人邪门,有点黑白通吃八面玲珑。他答道:“没事儿。”先行走了。
张白石看着夏定帆鬼鬼祟祟的背影,若有所思。
周昳礼虽然人回到了朋友还有甜水间,心中所念却是张白石吐露的那段不无讥讽的真言。
她感觉他说得一点没错。因为自懂事以来,周昳礼所接触到的朋友,他们家里都是这样,米行钱庄,要不就是像自己家里一样,有好多好多亩田。
但她又觉得不对。细细一想,很不对头啊!种地耕作才有饭吃,织布纺纱才有衣服穿咧。照张白石这么说,这一节一节的越来越上面,怎么都想着有饭吃不想着耕作,想着有衣穿不想着织布哩?
有时候一思考,手边有东西的话就乐意止不住的吃。
别人给她的东西,周昳礼也不拒绝,一不小心就吃了好多,好多好多种果味的甜水,直到头脑晕乎乎的。
听见桌筵间有人谈论,米行钱庄等等等等等。
她抬头,懵里懵懂,听着他们慢慢的,从自家大大小小各种产业的盈利亏损,聊到另一些人官商勾结,巧取豪夺,敲骨吸髓。
周昳礼晕晕的反应慢,静静听后面的,但感觉虽然从事的行当不同,虽然从事的还是正经生意,却和那欺骗敲诈张东的团伙,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一个是挂羊头卖狗肉,一个是挂着官府的牌匾然后再挂羊头卖狗肉。
这么一对比,前面的不事生产官老爷县太爷,嘿!还算是清清白白正正堂堂忠忠直直的了。
说完近的身边的一两例,他们又开始说邻省的。
周昳礼听着听着,低头垂脑,原来啊原来,张东这事可不算特例,还有成百上千这样的人哩!
既然这样,暂且一饮吧!都喝了这么多了。
有句话说得好哇,“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夏定帆重新回到大家宴饮欢歌的地方,却见众人已经脱离桌筵,包括周昳礼,开始载歌载舞?!
他望着被包围在人群中央欢笑歌舞的周昳礼,再次紧紧攥住手中布袋严密包裹的异香手串。
拽住一个伙计问道:“怎么回事。”
伙计也有伙计自己的事,忽然被拽住,他对着夏定帆的怒目,也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回事了。
忽然被拽住,伙计也不悦,但又不好得罪这位公子,结结巴巴道:“是...是家主,家主兴致高昂对大家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然后家主又说‘现在是宴平乐,要想同销万古愁就还得恣欢谑’。
大家便都火热起来跟着家主一同歌舞了。”
夏定帆心想好不容易支开那向靡,现在这张白石又来一出,他恨恨说道:“他还挺会玩的。”咬牙切齿。
伙计撇撇嘴,很难不认同,是啊,这么一玩耍,他们过后要干的活就更多了。但眼前这位耽误自己干活的也不是什么好货。
虽然一起歌舞了,周昳礼被围在人群当中,但她身边的张白石却很快离开不见了。
夏定帆迅速穿过人群走上前,周昳礼面色通红,看样子有些醉了,一个人呆呆愣愣坐在一边。
他欣喜极了,来到她身边,问:“周昳礼,周昳礼?”
她的反应慢半拍,迷迷糊糊答应:“嗯......嗯?”
夏定帆确信她是醉了。
那就更好办了。
他从袖口拿出布袋,松开系绳,现在周围人员众多,气味混杂,异香是不尤为明显。
但夏定帆还是能够感受得到其带给自己的强烈悸动。
他摸到周昳礼的手,将手串戴到了她的手腕上。
“这是什么?”周昳礼又没有痴傻,感觉到不对头,举起手腕。
“昳礼,昳礼?”夏定帆叫住了她。
“你怎么在这?”夏定帆这样和她讲。
周昳礼心生疑惑,这里不是你夏定帆带我来的吗?什么叫我怎么在这?而且明明是你夏定帆找我来的,从......这些人群中过来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在这?
“这里发生什么了?”夏定帆一脸好奇看向周围,好像刚刚来。
“我走的时候大家还在桌筵上,怎么现在,都到这里来了?”他又说。
放低放缓着声调,循循善诱着周昳礼,领她回答,令她混淆迷糊关于手串的事情。
“这里...这里......”周昳礼一时也说不清。
这里是张白石搞的,夏定帆想知道,应该去找张白石。
夏定帆你等下哈,我帮你叫下张白石。
“张白石...张......”
张白石突然现出在眼前。
夏定帆不知道他打哪冒出来的,真是被吓到了。看着他现出在周昳礼面前,纠缠在周昳礼身边不离开,夏定帆也更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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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夏兄回来啦。”张白石笑嘻嘻的,和夏定帆打招呼道。
也不等夏定帆的回应,而是对周昳礼说:“周昳礼。你刚刚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的诗,我们现在正依着后句恣欢谑呢。”
“你知不知道前面一句是什么?”
周昳礼觉得张白石说得很清楚了,拉着夏定帆,指指张白石,道:“我们就是这样到这里来的。”
她伸手动作间,白白莲藕一般的胳膊上,白玉镯子温润冰萃,就是一旁的木珠手串格外凸显,尤其不搭。
还好她衣袖长,只露出一瞬,而这一瞬,张白石似也未曾注意。
夏定帆心慌不定。
“是什么?”周昳礼问。
张白石笑眯眯的:“是钟鼓馔玉不足贵。做人求道不就得有始有终不是吗?不好好贯彻落实前面的,怎么完完全全抵达到后面的呢?”
“嗯?”周昳礼托着下巴想了会儿,也笑,“在理!”
“世间哀愁有那么多,那么大,那么圆。”她望着天上的月亮,开始胡言乱语,“不落实好前面的,怎么完全抵达后面的呢?”
夏定帆眼睁睁着,张白石不知从哪掏出个金步摇,帮着插在了周昳礼头发上。
周昳礼只感到脑袋一沉,耳边“叮铃叮铃”清脆声响。
夏定帆又见张白石掏出一只翡翠镯子,价值连城,不由分说帮周昳礼套在了手上。
周昳礼看着手上多出来的翡翠,一时有些茫然。
“钟鼓馔玉不足贵。”张白石这样对她说。
哦,周昳礼懂了。
夏定帆插不进去手也插不进去嘴,就在旁边看着张白石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件件,直到将原本素质出尘的周昳礼,身上装戴满。
夏定帆觉着,张白石再从衣袖里掏出什么奇珍异宝,他都不奇怪了。
“走吧。”张白石对周昳礼说,“我们去跳舞呀。”
周昳礼站起身来:“好沉啊。”
夏定帆眉目凝重,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知道自己到嘴的鸭子肯定是要飞了。
他首先压抑住愤怒,叫住二人。
“怎么了,夏兄?”张白石回头问他。
周昳礼慢一步转过身来,也是面色好奇。
夏定帆看着周昳礼那通红面色,真拿捏不准她被自己的异香木串影响与否,也拿捏不准喝了酒也会对这种事情有所迟钝吗?
他自己喝了酒往往都是更加有了兴致啊,怎么周昳礼好像一点都没有被影响到呢?
“我有只木手串,我刚刚看见被戴在昳礼手腕上,这是神佛之物,我时常把玩。刚刚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应是昳礼醉酒,不小心将我的与你的混淆了,戴着。”
“醉酒易误事,昳礼想要,我明日帮你去佛寺求了便是。”
周昳礼抬起手,在金的银的玉的哐铃哐啷之间,果然看见个黑漆的木的。
二话不说,脱下来给夏定帆:“是我混淆了,珍惜之物,你好好收着嘛。”
张白石:“那夏兄,我们先去了?”
夏定帆接过木串,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有异香,应道:“诶。”
31. 第 31 章
“江将军您慢走。”
月亮西沉,原本打算欢饮达旦的人已大醉,笙歌渐落,一家一高门大户也都暂归夜的宁静之中。
“周姑娘怎的喝得这样醉?”
总督府内,向靡小心翼翼的背着周昳礼走在过廊。王严送江承安从偏门离开,回来恰巧看到。
向靡心有余悸:“有人偷抢我东西,我跟着跑出去好一阵,回来后姑娘就这样醉醉的了。”
他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紧密封口的布袋,给王严:“这是今天设宴的张白石张大人命人给我的,说这是有人赠给总督府和周姑娘的礼物。”
“让我好好保存,别打开了。
王严拆解布袋的手一顿,重新加固封口,将其收好。
“那姑娘这身......隆重的行头又是怎么回事?”
是的,没错。张白石可豪爽。周昳礼出门时的青衣玉簪上,现在还挂满着金玉珠翠。
叮呤咣啷。
“这是......”向靡正要解释,却见他此刻未曾预料的部堂大人出现,走了过来。
商彧的目光始终落在周昳礼沉睡的脸庞上,开头有愣怔失神有不解,之后是片刻的不悦和担心,现在他完全没有自己了。
周昳礼安安静静睡着,他的眼神很柔软。
向靡和王严都未曾发觉,他们见商彧过来,下意识的就低头了,等待指示。
等了半天,未闻一言。
向靡偷偷抬头,他离的商彧近,他一抬头,商彧就注意到了,看了过来。
向靡一点没有感受到柔软,但向靡背上的周昳礼确实香香软软的。对上大人的眼神,向靡只觉得头皮发麻,顷刻间腿倒是软了。
力一泄,手一松,差点没背住周昳礼,差点当着大人的面将周姑娘摔在地上!
“向靡。”
向靡定了定心神,应答。
“天很晚了,送她回房休息吧。”商彧说。
向靡应了一声,正欲动作,背上周昳礼却忽的醒了。她睡得昏天黑地,骤然醒来,不知身处何处,似把向靡的背当作平地,四肢并用,从向靡的背上爬起。
“欸呀呀!”向靡被周昳礼手上带着的珠玉首饰卡着扯到了头发,吃痛惊呼求饶,赶忙将这位姑奶奶放下地来。
周昳礼醉醉的,也站不太稳。向靡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正要托扶,大人远比他眼疾手快,周昳礼倒向一边,他即时护了一下。
周昳礼睁开眼睛,看到商彧后,眼神清澈明亮,单单纯纯直直愣愣只望着他。
“我送她回房休息吧。”商彧对向靡,还有王严说。
只是目不转睛。
“向靡,你这几日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王严,你也是。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不辛苦!”向靡在心中已经泪如雨下!
转过身后,他如释重负抬起了头,感觉身上沉沉压着的一座大山,终于卸下。
大人这是不计较周姑娘和他一起闯荡下来的西府园了,也不计较他领着二十两银子一月最后将周姑娘看护的这样烂醉如泥神志不清了!
向靡这几天,可真是比在行军作战中遭遇的还要惊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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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严这几天参与的周昳礼的生活少,比较平静,远没有向靡那样激动,走得也慢了些。
他落后在向靡身后,其实虽是暮夏,夜里也并不很安静,还有虫鸣和朗风刮过树叶的声音,周姑娘的声音也不是金玉相击那样的清脆。
但他切切实实听到了,周昳礼低低闷闷的喊“商彧”。
即将入秋,天晴朗的日子夜里容易风大,周姑娘的这声很快被温柔善意的风埋没在树叶婆娑之中,但其中情切并无法掩盖完全,反而欲盖弥彰。
方才向靡背着周姑娘时,王严偷偷抬头撞见的大人对周姑娘的惊鸿着目复又出现在眼前。
风暖的他红了脸,心里也热热的。
商彧低头看着周昳礼,她刚刚睡着的时候,眼睫毛很密很长,现在扑闪着,他心中被撞进了许多蝴蝶。
“喝了些酒,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昳礼摇摇头:“没有。”
“我带你回房间休息吧。”他说。
周昳礼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风亲吻周昳礼的指尖,也将她吹的空空的。她跟着商彧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口,商彧打开了门,彬彬有礼,却不进去。
周昳礼又与他对视几秒,希望能用自己的意念使唤他进去。
不进。坚若磐石守在外面。
好吧,在这里也可以,反正反正都是梦。
月光似水,水最有情,周昳礼荡开这月亮的波光,再次凑凑近商彧,他这次也没有躲。
果然,在梦里就是好。
“商彧,我又梦见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