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厨娘,但想炖江山》
1. 穿越后我成了市霸
岭南,清晨。
天刚发亮,小镇的菜市口早已人声鼎沸。卖鱼的汉子赤着脚踩在水洼里吆喝,案板上银鳞翻跳,腥气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晏知微背着竹筐,灰白裙角掠过泥泞的地面,却一丝污渍也未沾,仿佛连尘土都避着她走。
“店家今儿来得好早。”瞧见晏知微落在摊上的倒影,卖豆腐的老王头忙抬眸,堆着笑颤声招呼。视线中的小娘子丹凤眼微眯,左颊生了个小痣,看着秀气,可半月前她曾一指头戳穿自己掺了豆渣的豆腐,还险些用银簪划破他脸颊。
老王头冷汗沾衣,不敢说话。
晏知微生茧的手抚过案板上白亮方正的豆腐块,指尖一压,豆腥气往空中弥出。
“老王头。”晏知微忽然轻笑,“今日的豆腐,莫不是拿昨夜的豆渣压的?”
“这水汪汪的,都能养鱼了。”晏知微敛颔,一掌砸在台面。
老王头额角冒汗,干笑着将底下藏着的另一板豆腐推出来:“您、您说笑了,我刚……没上完货呢。这才是今早现磨的……”
晏知微却不接话,扭头走向隔壁新支的菜摊。摊主是个面生的黑脸汉子,正抻着脖子朝过路妇人吹嘘自己水灵的白菜。
“今早刚从地里拔的,露水都还在!”黑脸汉子吆喝道。
晏知微瞥了眼过路妇人微凸的小腹。
不多时,她俯身拎起一颗白菜,轻刮开外层青叶,叶脉间泛着不自然的蜡光,掐断的菜梗渗出乳白汁液,油腻的沾在指尖。晏知微拈着菜叶晃了晃,果真在日光下发现些虫眼。
“大哥,你这白菜怕是泡过矾水吧?虫蛀成这样,硬拿矾浆糊了卖相。”
晏知微又贴着过路妇人低语:“矾浆就是矿泥,吃了准闹肚,不定会死人呢。”
闻言,黑脸汉子脸色骤变:“小娘子莫要血口喷人!不买便罢了,怎能随意诬人清白?”
黑脸汉子的声音太大,惹得四周摊贩纷纷侧目,窃笑着看热闹。毕竟哪家商贩没动过点小心思,内行人多心知不言,然偏生不幸,撞上这位活阎王。
众人看看汉子又看看晏知微。
晏知微仍然是一副淡定的样子,一手扯过摊边木桶,将白菜浸入清水。不过须臾,水面浮起一层浑浊的絮状物,菜叶上的虫眼如褪了脂粉的老妪,密密麻麻显了出来。
“还有话要说?”晏知微眼露不屑,身子歪倚住摊位。
人群哗然。
黑脸汉子涨红了脸,想要夺木桶,却被晏知微抓住手腕:“官府明令禁售毒菜,是我押着你去见官呢……还是你现在收拾摊子滚出菜市?”
汉子喉结滚动,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不过片刻,摊前已空空如也,只剩一地菜叶狼藉。
街市的人们见晏知微三下五除二便降伏恶人,不由得发自内心鼓起掌来。晏知微昂起头朝人群扬起手,涨红着脸高调接受众人的称赞。
魂穿到大昭的第二年,晏知微也算是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晏知微回想起曾经,她本是偏远农村出身的长姐,其貌不扬,学习好但为补贴家用辍了学,十六岁便找了家农家乐帮工,养过蔬果,也学过厨艺。一晃十年过去,好不容易学了点本领打算开间店,一辆豪车从路上驶来,晏知微感受着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短促、无促,最终失了神志。
醒来她便到了大昭岭南的一个村镇,这儿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古代国度。
好消息是她拥有了一张娇俏的脸,算不上大美人,放在前世却也能评个七分,圆了过往自卑的遗憾。坏消息是她魂穿的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庶女,还是被丢到乡镇的那种。总之无人管教、无人在意、无甚存款,瘦小得骨头架咯吱作响,娘胎还带了免疫力低下的病,这就是晏知微的天崩开局。
所幸晏知微还有些手艺,她变卖了身边还算值钱的衣饰凑齐启动资金,从小摊贩慢慢发展,赢得口碑后盘了家门店开食肆。
至于其他的,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哦对,有一回上山摘野菜,她还半道捡了个小白脸……
不对,其实也不是很白。
晏知微思绪还飘忽着,菜市东头忽然炸开哭喊声。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抱着几条红肉横冲直撞,男人慌不择路,一把撞翻晏知微的竹筐,鲜嫩的青椒掉落在地,有些被踩得汁水四溅,黏在青石板缝里,像是小青虫迸溅出的尸液。
那可是晏知微好不容易挑到的极品椒,用来做特制版青椒肉丝的!
岭南人吃不惯辣,也不食苦,又希望嘴里有些味,这般要求市面上的大部分青椒都难以满足。晏知微难得寻到家农户新栽了点符合要求的青椒,她斥巨资买下准备研究新产品,结果菜尚未端桌,生生在她面前“丧生”。
晏知微眉头微蹙,银光闪烁,男人后领已被簪尖勾住。晏知微左手擒着他脖颈,右手捏着幸存的青椒独苗在他眼前晃:“赔钱或者赔命。”
“给老娘选一个!”
河东狮吼外加安危之患,男人抖如筛糠。来不及求饶,臂膀又被另一个有力的大掌压得生疼。
是祝明煜!晏知微捡到的那个小白脸。
祝明煜一双硕大的眼睛撞入晏知微视线,他愣愣的张着嘴,硬汉的体型生了张精致的脸,麦色皮肤,眉目深邃却不刻薄,下颌还留着点未褪的圆钝。
捡回祝明煜也快半载了,这厮失了忆记不得身世,却还诡异的记得住自己的名姓。不过祝是大昭的大姓,连路上的狗都可以叫“小祝”,记得也没什么信息量。
晏知微不过看人老实,长得斯文通文墨,且力气够大,便留了他做了个苦力,平日便在后厨帮工。
此番祝明煜在此,正是晏知微派来收肉贩猪肉的。
祝明煜瞧见是晏知微,露出口白牙,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晏知微从上到下打量,见他肩头背着半空的篓,头发乱糟,袖口还沾着泥点,便什么都明白了。
“知微……”祝明煜刚开口,便被晏知微眼风剐住。
“让你买些肉,结果被人抢了货。”晏知微一脚踩住小偷欲溜的衣摆,“今天若是我不在,可不是要货财两空?!”
晏知微冷哼:“你怎么不和肉一起被盗了呢。”
祝明煜挠头:“我这么大块头,他搬也搬不走啊。”
“那你就这么任由他跑了。”
“这不在追嘛……”
“你追个屁!”晏知微被祝明煜憨过了头,伸手向他耳朵。
趁晏知微分神,小偷想推倒她挣脱,被祝明煜手中飞出的红肉绊住脚踝,摔了个狗啃泥。祝明煜俯身捡肉,眉目里倏地闪过一丝寒芒。
惨叫声不绝于耳。
祝明煜松开捏紧小偷腿部的手,朝小偷耳语:“见你衣衫褴褛,本想放过你一马,可做事要有度,你说对吗?”
“我……我我,我知错了,爷!”方才的疼痛仍历历在目,小偷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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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劲儿跪下身朝祝明煜磕头。
见祝明煜没有反应,小偷又赶忙转过身冲晏知微求饶。
“我错了,姑奶奶!”
“不要再让我见看到你。”掠过小偷如柴的手骨,晏知微翻了个白眼道。
——
城南,晏知微家。
晏知微与祝明煜大眼瞪小眼,瞧着一堆被踩坏的青椒你吁我叹。
小偷的事是处理好了,红肉也寻回了,可还有大半筐破损的青椒尚待处理。
晏知微捂着发痛的头皮,心想炒肉丝是不成了,可这些青椒又是花大价钱从农户那收来的,这么白白浪费了也是可惜。
祝明煜瞥见晏知微低沉的脸,双手绞在一处,不敢说话。
直到隔壁传来饭菜香,诱得祝明煜的魂都跑了,他才悄悄抬起头。
“知微,咱们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祝明煜搓手:“不若你喝口水,我先去生火做饭。”
“隔壁方大娘前个下午才送了坛自酿的腐乳,我去取一点出来试试味可好。”晏知微平素无事便在家里钻研菜品,左邻右舍都收过她的投喂,自然也是投桃报李,家里有些什么也会分给晏知微一份。
祝明煜叹了口气,为晏知微倒了杯水,向厨房走去。
晏知微却突然眼前一亮。
“腐乳。”晏知微喃喃自语,“我怎么就忘了这件事呢?”
腐乳是用盐腌制的,岭南人也喜食腌菜,何不将这批青椒用盐腌制后封坛,制作盐腌青椒。
晏知微大喜,又想到青椒数太多,家里的盐和坛子怕是不够。可马上要晌午,盐市遥远,卖坛户又在反方向,破烂后的青椒保存期限短,她一人可无法和时间赛跑。
晏知微拧紧眉毛,盯着祝明煜强健的背影,随后,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拥住祝明煜的后背,道:“我果然离不开你。”
离不开我……
祝明煜怔了怔。他的双手僵在半空,耳尖烫得能煎蛋。
“知微,我们这样是不是……是不是靠太近了……”晏知微发间木槿香混着青椒的辛辣直往祝明煜鼻腔里钻,激得他喉结滚动,恍惚间竟瞧见十年后的光景——
晏知微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熬汤,他拎着刚钓的鲫鱼推门而入,三两个扎羊角辫的娃娃扑上来喊爹爹。案板旁还摞着几坛美酒,坛身红纸写着“晏祝酒楼特供”……
想到此,祝明煜不由得脸发涨,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是能这般生活多好啊。
祝明煜眼底闪着亮,嘴角扬起,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抿低了唇。
“发什么愣!”晏知微突然变脸,一巴掌拍在他后腰。
“叫你去买坛子呢,买三十个,我要用做盐腌青椒。”
“这回再出错,我就把你剁了,和青椒一并腌掉,挂在房梁上熏腊肉。”
祝明煜吓得往后退上好几步。他知道晏知微不是开玩笑的,若是这回再出错,他不说死,怎么也得进黑漆的柴房和鼠兄培养一番感情。
确认完自己的处境,祝明煜头顶冒汗,同手同脚往门口挪,临出门又鬼使神差回头。
“知微。”
祝明煜想要为自己求情。
几乎是眼含热泪,他颤声问:
“若腌我……用花椒还是八角?”
檐下麻雀“噗”地打翻水碗。
晏知微抄起扫帚掷过去:“用砒霜!”
2. 小显身手破盐毒(上)
目送祝明煜离家,晏知微扭头转向盐市。
“一个小坛子大概三四升,一个差不多装三公斤青椒,三十坛就是九十公斤……”
“干腌比湿腌更加方便,可岭南人怕是不喜欢太咸,湿腌又得考虑到盐水浓度,估摸也不能简单……”
如何才能用最低的成本制作出最好的腌椒呢。
晏知微走在熙攘的集市中间,盘算着盐腌青椒的方式以及所需要的用盐量。
她的思绪太过集中,以至于全然忽略了身旁愈发聚拢的人群,待到晏知微后知觉到闷热,她已经似夹馍般被拥到了人群最前头。
“这前头发生了何事?”身旁的好事者发出询问。
“好像是最东边那家的刘掌柜出了事,听说是卖毒盐给了知县……亏他还是咱这片最大的盐贩,平时看着多实诚,真是人不可貌相。”
刘掌柜?自己平时经常去买的那盐商?晏知微回想起刘掌柜,看上去挺仁善一人,晏知微还目睹过他救济镇上孤孩,只是人实在抠搜了些,对待客户是一点折扣也不让。
晏知微挑眉,朝人群凑近。
有摊贩放下手中的货物:“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刘掌柜家大业大的,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吞财吧?”
“你懂什么,北边都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了,这乱世当头,为自己敛财的事儿可不嫌多。”
“都别再讨论了,人就在跟前,是真是假咱们用眼睛瞧。”
晏知微循着讨论的声音,视线越过人群,果然看到了一个下跪的身躯。
盐铺前人头攒动,晏知微踮足了脚才看清全貌——刘掌柜被粗绳捆住,一双官靴碾着他颤抖的手指:“说!为何在盐里掺毒?”
余光还能感受到如刺冷意,钟滇信心想自己可真是触了大霉头,翻眼咂嘴,脚下力气又重了几分。
钟滇信好不容易得到县令的重用,被任命来招待从上头来的巡察使,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人使闹了肚子,大夫诊出是砒霜中毒。
可所有食材都查过,未寻出问题。钟滇信多番调查,得知筹备宴席时盐不够,厨子图省事换了买给自家的小罐新盐。于是钟滇信找上盐商,打算查出此事以将功赎过,只没想到这人嘴硬得很,愣是不肯承认。
钟滇信狠戾地咬住牙关,愤怒冲上胸腔,他随手将半袋盐取出,泼在刘掌柜脸上。
刘掌柜衣裳狼狈,他坐在地上,雪粒黏在他灰白胡须上,倒像一夜急白了头。
晏知微不敢再看。
她忽然想起穿越前的雨夜——弟弟欠了债,债主找上门来,门窗被砸的稀碎,债主仍是不解气。父母推她出来协商,反害上无辜的自己。如践踏牲口般,债主怒着眼,往她嘴里塞泥巴。
雨水冲刷全身,冰凉从骨血中溢出,晏知微瘫倒在地上,面前是紧闭的房门。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下定决心,今后只为自己而活,只为自己的利益动身。
晏知微攥紧拳,盯着钟滇信的腰牌,折头闭住了眼。
“大人明鉴。”刘掌柜咳出血沫,拾起沾灰的盐袋捧在手心,“小老儿祖孙三代贩盐,这是我的家业,也是我的立身之本,君子有节,我们俗人也有自己的信义呀!”
“信义?”钟滇信腰都快被笑弯,“你的信义,值几个钱啊。”
钟滇信踢开盐袋:“你迫害的可是朝廷命官,我劝你不要再狡辩,快快伏罪,兴许还能保你一命。”
似乎是觉得还不够,钟滇信又有了新主意,他高举双手,朝向众人:“这老头说自己是有信义之人,诸位觉得呢,有谁能替他作证?”
顷刻间,刚才还沸腾的人群默下声。钟滇信嘴角扬得更上,他拽住刘掌柜的衣襟,准备将人带离,一个人影却覆上来。
“我信这老伯。”一袭白衣从人群走出,来人眉目温和,手上还把着墨扇。
“钟大人。”江覃规矩地向钟滇信行礼,俯身扶起刘掌柜,道:“正依老伯所言,不论是高坐殿堂还是生于草莽,只要向上向善,皆为君子。”
钟滇信看着这一切,暗道不妙。此人他识得,是巡察使身旁的随人,他不爱说话,但深得巡察使重用。钟滇信干咽慌乱,眼珠晃了几圈,低下头来。
恰在此时,一个长相贵气的年轻官员站在江覃身后,腰间金牌刻着“巡察使祝”四个字。
“我道钟大人去了何处,原是撂下为我引路的差事,帮我讨起昨日的公道来了。”原是宴席的主角之一正巧现身,百姓纷纷让道。
“祝大人。”钟滇信硬着头皮向前。
“钟大人好是赤诚。为人仗义尽职,本官可得好好和县令说道说道。”对方不过是垂下眼睫,一股寒气涌上钟滇信心头。
晏知微眯眼打量这位巡察使,虽是在为刘掌柜说话,但字句间含枪带棍,连带俊秀的五官都笼着层阴鸷,活像她腌过头的松花蛋。
晏知微尚未来得及再点评来人,见形势突变,民众又开始叽喳:“依我之见,说不准是城西那家新盐户做的手脚,早听闻那人野心大,手脚也不干净。”
“你是说,那人特地往刘掌柜的盐里掺料,就是为了独占市场?”
“毕竟那人可曾是一个囚犯。”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晏知微听着都快糊涂了,唯有那巡察使不为所动,他向前一步,冲刘掌柜开口:“你说你冤枉,可拿得出冤枉你的证据?”
“群众信你,我的谋士信你,我却更信我的眼睛。”
“若是没有证据,这亏,掌柜怕是还得吃上一吃。”男人露齿而笑,眼却是冷的。
闻言,刘掌柜跌在地上,钟滇信也笑了。
哪还能调查出来。不过小罐盐,早已用尽,否则哪需和这小老儿多言,他早早拿出证据将人抓走。
是他的锅也好,不是也罢,今天这难,刘掌柜是躲不过了。
好不容易见着的光亮再度熄灭,巡察使深潭般望不见情绪的眸打在刘掌柜身,化作水蛇,缠掩住他的声带。
“草民……”
“让让!”人群中传来声响,晏知微突然拔高嗓门,“民女晏知微,有法子验毒!”
众人齐刷刷回头。刘掌柜眼神放亮,直勾盯住晏知微。
晏知微挪步至刘掌柜身旁。
“刘掌柜,我助你逃脱困境。”晏知微笑,“但是相对的,你要答应我一笔交易。”
——
县衙后厨,晏知微趴在灶台上,鼻尖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
锅是为了宴客新开的,只做过招待巡察使的一顿饭。晏知微刚嗅过锅底,没有异味,铁锅的表面也没有出现灰色或黑色斑点,更没有异常锈迹。
晏知微松了口气。她高中只读了一半,最喜欢的科目是化学,她清楚的记得,砒霜的主要成分是砷,铁锅的主要成分是铁,在高温下两者组合,很有可能会产生还原反应,在锅表面形成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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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或深色物质。
大抵不是在炒菜时混入的砒霜。
不过古代没有化学,砒霜与铁的反应也需看量,若砒霜的含量过低,兴许也不会留下痕迹。
还得想些其他办法。晏知微手指抵颔,继续寻觅线索。
钟滇信远远观望着缩到灶台底下的晏知微,手怕捂住鼻,殷勤地拿着把小扇,为江覃二人扇去厨房残余的油烟。
“祝大人,我看这小娘子没甚本事,刘掌柜不过是一时花了眼,危急之下随意唤了个人查案。”
“眼下天快黑了,大人可先去歇歇,我一人盯着这小娘子便可。”钟滇信折下身行礼,脸上的横肉颤得一抖一抖。
姓祝的巡察使不搭话,只摸着腰牌,斜靠在一方刚扫洗过的灶台。
相较之下,江覃则端方得多,累了也不找外物支撑,不时还礼节性的冲晏知微方向看,成了场上最关注晏知微查案的人。
江覃作揖:“钟大人客气了。”
“我家大人是受害人,自然也想亲眼目睹办案的进度。”
江覃又笑:“倒是苦了这位小娘子,一个人干着这些脏活……”
话音未落,晏知微突然从灶台底下窜起。
“昨日宴席吃了些什么?”晏知微在灶台底下翻腾得过久,头上的发髻早不成形,鸡窝般长在头项。
她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窘状,从厨房水缸中随意沾了沾,径直走向祝巡使,像对祝明煜一样,惯性抓上他的臂。
祝巡使躲开,又瞥过晏知微发黑的裙摆,皱眉道:“菜是别人布的,我怎么会记得。”
晏知微擦了擦手,刚才在灶台底下太闷,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发问:“饭不是你吃的吗?”
“毒还是我中的,你说我知晓自己中了何毒吗。”对面人冷哼出笑,从袖中掏出张绣得精巧的手帕,当着晏知微的面擦拭过她刚抓过的地方。
嫌弃自己呢。晏知微目睹全过程,险些翻了个白眼。
大男人就这点能耐,娇生惯养的。晏知微无语,心想这松花蛋脾气真是古怪。
不过不答便不答,有的是人能回应她晏知微的问题。
她随着当天的帮厨进了贮食的库房,又向当天布菜的婢女问询,到底还是拼凑出真相。
“海蟹二十只,柑橘三筐。”晏知微擒支木棍,蘸着泔水在青砖上划拉,“虾酱半坛,渍柠檬……”
“吃这么多。”
“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的吧。”蛐蛐的正主就在身后不远,晏知微虽是是吐槽也只敢小声,装模作样复述婢女的回话。
晏知微是不敢再招惹这位巡察使了。方才她找帮厨问话便听闻此人极其难搞,口味挑剔——清蒸鱼不能放姜,爆锅时不能用蒜,葱花也基本不碰。哪怕只闻到这三样东西,他也会呕吐不止。
离谱得很。
要晏知微吐槽,这人舌头既灵得像马鞭,别说砒霜下肚,该是砒霜触了牙就该跳三米高,立马察觉到异样啊!
也不知道他府中的私厨该多崩溃,遇到这样的主子,家门不幸,厨生无望喽。
可这不是晏知微该忧心的事,当下将真相公诸于众,还人清白才是正事。
晏知微丢下手中的木棍,拍了拍手,大步迈回厨房。似乎想到什么,她走到门槛处又折过头,果真瞧见那祝大巡查使还在擦拭自己的衣袖。
晏知微用力抽了抽嘴角。
切。
3. 小显身手破盐毒(下)
县衙后院,晏知微召集众人。
落日飞坠,院里陆续点起灯。橘黄色的微光照亮晏知微的脸,更照明出她手上拿着的物什——熟透的海蟹与柑橘。
晏知微净过手,唤人端出一碗蛋清,又找来剥蟹的工具,竟当众处理起海蟹来。只见晏知微两指钳住蟹脐,腕底猛旋,甲壳应声离骨,不多时,大块饱满的雪肉呈现在众人面前。
江覃瞠目结舌,祝巡使也难得抬了眼。
而钟滇信见晏知微不紧不慢的动作,心道自己被耍,怒气到了极点:“小娘子,你这是在玩家家酒呢,我们可是在办案,耽误了时间你担得起吗?”
晏知微不作声,将海蟹与柑橘混合进蛋清。
好一阵过去,钟滇信实在等不住,上前抢过晏知微手中的碗。
“我倒要看看。”钟滇信嘀咕,却见碗里原本透亮清明的蛋清凝成絮状。
钟滇信不由得瞪大双眼,晏知微翘嘴,从怀中拿出了一瓣蒜稍蘸碗中液体,白色的蒜也逐渐发黑。
“民女只知,砒霜遇蒜变黑,遇蛋清凝絮。”晏知微展现碗中异样,向后退了半步,
“要民女看,此次巡使中毒或非人所害,不过是误食了相克的海蟹与柑橘,二者摄取过量便会产生砒霜,从而戕害贵人的身体。”
“大人若不信,找医者过来询问两句亦可。”
晏知微埋头行礼,岭南临海且盛产海鲜,贵人难得下来巡视,下边的官员自是百般殷勤。大昭的京都在北边,属于内陆,吃到新鲜海鲜的机会难得,如此盛情下,多食了些海产倒也寻常。
晏知微吞咽口水,仍未敢放松,纵她给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可信不信终归是上位者之事。更何况食物中毒本身讲究剂量,纵然海蟹和柑橘可能生成砒霜,是否会达到中毒的剂量也是个未知数。
她也只能给出一个猜测,至于其他可能的答案……
祝巡察使把玩着腰牌,锐利的眼睛直视俯下身的晏知微,在晏知微埋头的视角盲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如此,倒也算真相大白。”祝巡察使抬手,“钟大人,没想到小小岭南县竟也是藏龙卧虎。”
祝巡察使背身,亲自解开绑着刘掌柜的绳索:“你无罪了。”
他又回头,眼神剜过钟滇信:“好一个朝廷命官,竟敢妄下定论,企图草菅人命。”
“脱了这身官服,本官再不想见你。”
“拖出去。”一声令下,两侧候着的小吏向前,不过片刻,钟滇信那曾经高昂的头颅低到地面,小吏还在拖拽,几声呼喊后,院内再瞧不见钟滇信。
晏知微心尖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桌面上还有未用尽的食材,厨子的天性是见不得浪费,她惯性起身,用剩余食材做了份混合蛋炒饭。
裹上鸡蛋浆的米饭粒粒饱满,蟹肉添在期间,露出粉白色。
香味扑鼻,江覃喉结动了动,率先试了一口并称赞连连。
江覃又将那盘蛋炒饭推给面色铁青的祝巡察使,祝巡使吃了几口,不说话。
晏知微有些紧张,虽然此次查案还刘掌柜清白才是重点,可她作为一个厨子,总归还是希望能够征服挑剔者的味蕾。
眼见巡察使净了盘,晏知微终是塌下肩膀。她正欲长吁粗气,迈步离开的祝巡察使又来了个回马枪,他隔着几步远,冲晏知道:“虽是个乡野丫头,倒也不失机智。”
“厨艺也还算勉强。”
“这些时日我就住在县衙。”
“若你想要更进一步,可以找上我,我倒是愿意为你留个私厨之职。”
进你个大头鬼!晏知微撇嘴。
这男人当真普信,不过是个仗着官威颐指气使的巡使,看上去还不到而立,怕不是那户官家子弟来刷个履历,若论真材实料来养活自己,能力怕还不如她晏知微。
又是仇富仇权的一天!晏知微吸了吸鼻子。
——
县衙门外,祝明煜满面焦急。
自己不过是去买了些坛子,虽说去的路上慢了些,也因没能按晏知微的叮嘱成功还价而踌躇过许久,可到底黄昏之前归了家,不似晏知微,无端卷入命臣之案,若不是动静闹得够大,他怕是连去哪寻晏知微都不清楚。
那可是朝廷命官啊,以晏知微的个性若是惹着了权贵,祝明煜闭上眼,全然不敢想象。
祝明煜面色发沉,脚边的石子都快被他踢平碾碎。月光皎皎,洒在他粗麻的袖口掩着的半块金镶玉上,玉质透亮纯净,与他身上的其他物什格格不入。
——
“刘掌柜,今儿我可是帮了你大忙。”
县衙府,对祝明煜此刻的担忧毫不知情的晏知微见危机解除,和刘掌柜一同向外走。
刘掌柜抖着手,面色潮红,直到抵达门槛二人即将分别之际,他才回过神来:“晏娘子,不,晏掌柜,若不是你,刘某怕是难逃一劫。”
似是想起什么,刘掌柜赶忙作揖:“答应你的事情我绝不食言。往后只要需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掌柜餐馆的盐一律免单。”
这便是刘掌柜答应晏知微的交易了。
晏知微当时在刘掌柜耳畔细语,要求事情摆平后刘掌柜需无偿为自家餐馆供盐。她在心里盘算过这单生意,盐价虽不贵,但终归是餐馆不可少的支出,累着累着也不是笔小数。
本以为还需旁敲侧击才能让刘掌柜认下这笔未画押的债,晏知微怔了怔,她倒没想过对方会如此痛快。
晏知微露出笑:“掌柜果然是痛快人。”她欲扶起行礼的刘掌柜,触着的是对方瘦削而佝偻的背脊。
晏知微默了默。
“今日我帮你,也不全是为了利。”晏知微瞥过刘掌柜发白的外褂,想到市集中那群秃脚的乞丐,又忆起刘掌柜施粥的背影。
“我知你不易,乱世之中人人都求独善其身,偏你不同。”
“我景仰你。”
晏知微叹了口气:“可我不同,没有你这种仁慈,人各有命,我只想获得应有的回报。”
晏知微仰头:“市价五折。这是我能接受最低的回报。”晏知微是知道行情的,五折的价格踩在成本线上,刘掌柜不至于亏,她也保全了自己的利益。
“明日午时,我来你这取盐价五折的相关契书。”不再回首,晏知微甩袖离开。
“知微!”晏知微前脚迈出门槛,还没走几米远,听到熟悉的声音。
祝明煜头发潦草,瞪着硕大的眼,衣上还挂着杂草,怕是方才翻了墙或爬过狗洞。
“你这也太狼狈了吧,瞧你脏的,做贼呢。”晏知微心觉好笑,伸出手想要为祝明煜理去衣袍上的杂草,却被人反手抱住。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祝明煜语带哽咽。
“他们可刁难了你?你有何不适吗?”祝明煜左闻闻右嗅嗅,手悬在晏知微头顶,又缩了回去。
晏知微压住祝明煜罩住自己的手,又摊开双臂,转了个圈展示给祝明煜瞧:“能有什么事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断手断脚了。”晏知微抿唇翻了个白眼,“你就这么盼我不得好死?想早早为我发丧了?”
晏知微习惯性地挑逗祝明煜,本以为会换来对面人的无措,却适得其反。祝明煜没有笑,甚至是冷着脸,把住晏知微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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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真的不知我有多着急吗。”祝明煜手劲没个分寸,晏知微感到自肌底而生的胀痛,不由得嘶声。
祝明煜道:“不是你说过的,官家危险,我们小民该滚多远就多远,你竟还敢以身设局。”
“你就不能谨慎些?”
“我这不是。”晏知微没见过祝明煜这般郑重的神情,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组织话语。
一番失神后,晏知微低声嚅:“我本来没打算出头的……唉,好吧我承认是我冲动了,可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下回,我下一回……”
“没有下回了!”祝明煜搂紧晏知微,“下回你叫上我。”
祝明煜想,他力气大,又是个男人,若是对方要出气也该找上他。
晏知微还在祝明煜怀中,鼻端闻到他衣袍淡淡的皂角香,晏知微又抬了抬脖,脱不开身。
“哎,祝明煜!”晏知微个子不算高,堪堪触及祝明煜的半肩。
祝明煜的怀抱依旧温暖,还有越来越紧之势。
晏知微被捂得无法呼吸,也不想再听祝明煜的唠叨。她灵机一动,身子顺势瘫倒下去:“哎呦喂,我腿软了。”
祝明煜面露惊色,晏知微将半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我刚真太累了,你不知道那狗官有多难伺候,唉,就是那个从中央新下来的巡使,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一样,恨不得跑出二里地……”
晏知微转移话题,右手把着祝明煜的脖:“你看我现在都走不动了。”
“要不你背我吧?”晏知微笑,她灵巧地扭身,像猴子爬树般攀到祝明煜背后。
祝明煜耳后一热,晏知微见状,又不怀好意地朝他耳畔吹了口气。
“驾!”晏知微还沉浸在同刘掌柜交易成功的喜悦里,话尾都带着笑颤。
“你抓紧了。”祝明煜叹气,双手向上托住晏知微。
一男一女在道上,远处打更声惊起栖鸟。
碧黑的小苔漫过青石岗,缠绵的白亮晕出月色的光泽。
有温热的触觉烙在皮肤,不知红了谁的脸,又敲了谁的心脏。
……
江覃瞧着越发遥远的两个身影,眉眼贴合在一处:“才子佳人,好景好画。”
“景倒是好景。可人,不过是一个村妇罢了。”祝隶稷背过手,月光倒映出他黑漆的瞳孔,他又想起刚刚在门口瞧见晏知微向刘掌柜开价的情形。
太过怀柔。
半价购盐,坚持不了原约,还在自作感动。
果真只是掌后厨的料。
“乡野村妇,不外乎此。”祝隶稷皱眉,评价道。
“可我看这姑娘心性善良,煜弟也颇得其照顾。”江覃拿扇子戳了戳身旁人,“这下你该放心了。”
作为镇守边疆的济平侯的嫡幼子,祝明煜本随父亲征战归朝,怎料突遇歹人,祝明煜误入陷阱,生死难料。
好在天佑其人,祝明煜死里逃生,还联系上了朝廷。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其兄长祝隶稷请命,自愿派遣至岭南巡视。
江覃耸肩,问:“什么时候去见他?”
祝隶稷瞥了眼江覃,眼神深了深:“顺道来寻他罢了。”
祝隶稷道:“查清谁是朝廷的蛀虫才是正事。”
随身的银匕出鞘,冷刅划过祝隶稷的瞳孔。
“还是得麻烦少年及第的江谋士替我查查。”祝隶稷敛颔,“若是排除食物中毒,这岭南县,究竟有谁欲暗通曲款,又是谁想拿下我的命。”
匕尖锐利,乍破天际混沌。
江覃终于不再言笑。
夜,还很漫长。
4. 求娶
“十七、十八……”晏知微蹲在厨房角落,将坛子数了一遍又一遍。
她昨天回来得晚,身体也劳累,便早些歇息了。结果她今早起来洗菜,发现情形大变,纵然是放在冰凉井中贮存,经过岭南一晚的潮湿,青椒的品质仍大打折扣,有的长斑,有的都已冒出酸苦的汁液。
晏知微无奈叹息,挑拣了好一番椒,这才开始正式制作盐腌青椒。
盐腌青椒在现代不是道难菜,放在这个时代却还有些废脑,原因很简单,调味品不够。比如用不了鸡精,又比如这个时代的香醋的浓度过烈,很难掌握好量。但晏知微毕竟是多年的老师傅,鸡精不过是用来提味的,姜蓉与葱白混在一起可以顶替它,至于香醋,用水稀释注意用量也便罢了。
晏知微起手持刀,眨眼功夫姜块成丝,条条粗细一致且富有光泽,她又将桂皮、八角、花椒、香叶一应入油,放入冰糖与酱油,熬出盐腌所需淋上的酱料来。
腌过的青椒埋在酱汁底下,晏知微手头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她扯住脖子上挂着的白巾擦汗,施施然起身净手。
接下来只待在阴凉处静置。
厨房东西杂,寝房温度高,这两者都不是放着盐腌青椒最好的地方。晏知微想到自家还有个因为潮暗而半是废弃的柴房,拾掇一番恰恰能派上用场。
晏知微朝院子望,祝明煜正在院中忙活。她一早起来腌青椒,祝明煜也没闲着睡懒觉,先是劈柴后又生火,怕打扰到晏知微特地重启了小院置的旧灶做饭。如今刚到正午,院子便隐隐飘来米饭香。
晏知微起了个大早,虽忙碌了两个时辰却不觉饥饿,只是困意上身,她勉强才保持住清醒。
实在不行了,周公找上自己了。
晏知微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后,拽下擦汗的白巾,冲着院子里的祝明煜喊:“我且先睡一会儿,你先吃吧,给我留些放厨房,我起来后自己热。”
晏知微向寝房走,又停下来折头:“你记得将柴房里头的东西清理一下,将这些盐腌青椒全都搬进去。”
“腌两个时辰就够。”
“记住一定要阴凉啊!”哪怕在梦中,晏知微都喃喃道。
晏知微瘫倒在榻小憩,朦胧间听见庭院窸窣作响。睁眼时却见暮色四合,显而易见,她睡得有些多了。
腌椒怕早早超过了两个时辰,她原本是想尝味后觉得合适再封坛保存,可这一觉到头,腌椒怕是过了味。
晏知微擦过面庞淌下的口水,顾不得睡眼惺忪,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套上外褂后急怱赶至厨房。
“祝明煜!”晏知微歪着发髻呼喊,却没有人回应。见状,她底下的步子迈开得更大,脸也因焦急而潮红。
这男的可当真不靠谱!晏知微在心里骂咧,暗自腹语这回定要关祝明煜进柴房才行。
晏知微紧着拳到了厨房,腌臜话都到了嗓子眼,却见到一幅和预期全然不同的画面。
她瞌睡来得快,本还未来得及收拾厨房,眼下的厨房却十分干净。青椒坛已经不在,灶台上的调料摆放齐整,就连一口锅也都洗得锃亮。
晏知微又朝院子张望,石阶上码着新劈的木柴,连晾衣绳上都飘着浆洗过的粗布衫。
祝明煜今儿这么勤快?木头脑袋抹了油一下变聪明,会独立思考帮她收拾。
怕不是鬼上身了。晏知微一时后背发凉。
“知微姐。”背后传来声音,一个穿桃红衫子的少女盈盈地笑,是隔壁方大娘未出阁的女儿,多年前方大娘被丈夫休弃后其女随母回了娘家,改姓为方,方姑娘平日性情开朗,和晏家也是关系熟络。
虽然准确来说,是和祝明煜关系熟络,不过这都是不重要的事儿了。
“我新做了一些米糕酥,半途想起你不食花生便没放,趁着新鲜给你送来。”方姑娘指了指桌面上的小盘糕点,又为口干舌燥的晏知微倒了杯茶。
晏知微接过方姑娘递来的茶盏,听对方道祝明煜早在一个多时辰前便出了门,也没交待过去处,只拜托她帮忙将青椒坛搬入柴房,定点后在坛口凹槽注冷开水以封坛。
也就是说,如今井井有条的一切都是方姑娘的成果,而那个白痴白喝的臭小子,居然,跑路了!
“我得剥了这臭小子的皮。”茶滞在唇舌久不下咽,晏知微嘴角都硬了。
晏知微抓起角落的箕帚冲出门,转角撞着了方大娘。
方大娘着一身红,胭脂也艳到扎眼,倒像拿了自家制的红腐乳抹脸。晏知微被吓了一跳,后又想起方大娘干的是红娘的营生,在整个小镇都有名,她这才安下心回过神来。
“知微丫头。”方大娘见撞上自己的是晏知微,改过原本龇牙咧嘴的痛楚表情,换上笑。
“有一件好事儿,大娘要跟你说。”晏知微瞥过方大娘挎着的小篮,里头装着槟榔和鸡酒,这是岭南婚俗常用的聘礼。更惹眼的是,最底下还有一层在阳光底下银光闪闪的物什。
怕不是礼金。
晏知微瞪大了眼。
檐头的麻雀三两成群,传来唧唧喜声。
晏知微泡上家里最好的茶,端坐在方家母女前。
晏知微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的如此早。自心头而上,有酥麻麻的痒直钻脚底。
前世她也算是老家十里闻名的贤惠女,可因得她丑,媒婆见了她都绕道走,如今竟有人肯花重金求娶她?晏知微下意识抚上脸颊,年轻的肌肤细嫩如瓷,连那颗小痣都生得恰到好处。
晏知微有些欣喜,却也滋生失落。
喉咙一升一降,晏知微颤道:“是哪户人家?”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尾音颤得都不像自己。
方大娘还在笑,抿了口茶,仍是打算绕些弯子。
“知微丫头,大娘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年你被丢到镇上来的时候还是多小的孩子,转眼成大姑娘了……”晏知微是穿越来好一段时间才知道自己的年纪与身世,她现在正好十六,听人说起她被家族送到小镇来时不过十岁,家族连个使唤丫头都没给留下,只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子照应晏知微,没两年老婆子便去世了。
还是邻里热心,靠着百家饭养大晏知微。
纵使穿越而来的晏知微并没有切身体会过原身当年漂泊无依的辛劳,眼下听方大娘这一说,不免心房微动,红了眼眶。
方大娘粗糙的手罩住晏知微:“你长得漂亮,人又勤快,还收留了明煜,说实话,大娘是真觉得你善良……”
“你和明煜二人生活在一起也不容易,又开了个餐馆,平日也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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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忙后,不见闲暇。大娘的意思呢,是人多力量大,咱们以后成为一家人再互相帮衬,这不也是亲上加亲吗?”
晏知微沉浸在大娘的赞言里,头埋得够低,手上的汗帕都变了形下。晏知微自认不是什么独立大女性,她也没有宏伟的愿望,她就是想靠自己的手艺混口饭吃,如果可能的话,还希望能够让珍爱的人都能过得更好。
至于婚姻……晏知微前世也曾渴望过有人能给她一个避风港,虽然她知道将命运赌注在他人身上是件不靠谱的事儿,可她还是爱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真的有人会爱上她,就像雏鸟思巢一般,形成如与生俱来般的依恋吗?
晏知微仍是低眉不语。
“方大娘,你的心意我知道。”
“可婚姻不是儿戏,此事,总归还要多加思量。”晏知微抬眸,终道。
“自然要多加思量!”方大娘又笑,“主要还是我们家丫头实在不好意思啊,你也知道她就是个闷葫芦,哪晓得勇敢表明心意呢?”
方姑娘拽住母亲的衣袖,红着脸别过眼。
“我的意思是,这个事情还有劳你同明煜说一声,我家姑娘人也不错,两个人也算熟悉,若是能撮合这段姻缘,自然也是一番美事!”方大娘将挎篮上裹着的布掀开,除了槟榔和鸡酒,最下层还有好几条肥硕的银鱼。
“知微丫头,一点小心意。”方大娘道。
晏知微有些糊涂了。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一旁扭捏的方姑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方大娘,您的意思莫不是……”晏知微咧开口,下巴都快垂到地上,“您的意思是,想要为方姑娘求亲?”
求亲的对象还是……祝明煜?!
晏知微眼珠子都快被震碎。
方姑娘仍是腼腆一笑,娇羞地捋过及腰的长发。而方大娘也是满脸期待,死拽住晏知微的手。
靠!
晏知微牙都快被咬碎了。
老天究竟是瞎了什么样的眼,她晏知微前世长相粗鄙得不到人爱便罢了,今生她高低也算是个美人了,有手艺,人也勤快,居然没有男人看得上自己?
不对,相比于自己,方姑娘居然会更喜欢祝明煜!
明明是她先认识的方姑娘,平日对方有什么事儿晏知微也是第一个挺身而出,有晏知微这一个参照,方姑娘却偏偏喜欢上了木讷的祝明煜。
难不成祝明煜偷背着自己勾搭了人家!难怪干活都不仔细了,原来心思全在他人身上。
晏知微眼白都快翻出眼眶。
“你们走吧。”晏知微复拎起箕帚,倒置桌上的茶具以赶客。
方大娘还在坚持:“等明煜回来后再细聊哈。”
晏知微强撑笑,心想祝明煜最好别再回来,不然今天既是他的归期,也是他的死日!
晏知微“砰”的一下关紧大门,巨力之下,门锁裹挟着风吱吱作响,绕过峡湾,又吮过浪潮,夹带岭南特有的咸甜,海风“啪”地砸到祝明煜的面上。
“阿嚏!”远在县衙内,祝明煜竟无端打了个喷嚏。
他随身的半块金襄玉撂在案板上,折过对面男人幽邃的疃仁。一封信笺大咧咧摊开,上边只两个刚劲的连笔
——“速归”。
5. 母亲?!
“所以……你究竟发生了何事?”晏知微左手托腮,一双丹凤眼烁然,锲而不舍试探着祝明煜。
自县衙案告一段落,又是小半旬过去。
当事人晏知微照旧精神抖擞,一顿能食上两碗饭不止,祝明煜却时常是一副失神的状态,不单是帮工做生意的时候恍惚,人影也经常无端消失。
晏知微起初以为祝明煜是在为方大娘的求亲而烦心,毕竟祝明煜脸皮薄,惯不会拒绝人。
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这些天来,晏知微做工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一股无端寒意,晏知微以为是她揭发过的小摊聚起的怨,还特意花了些钱请大师做法,可一切并没有好转。
直到有天她随手塞了枚铜镜片在腰间,光线反射时,晏知微恰巧对上祝明煜幽怨的眼神——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晏知微总觉得祝明煜的眼神带着股埋怨的委屈,虽说她的确因祝明煜擅离其岗关了他柴房,素日同他说话也总是没有耐心,还喜欢使唤祝明煜做这做那,可……
她待他也没有很差吧。
她一来不pua,二来不收祝明煜的伙食住宿费,偶尔还倒贴发些工钱,这不比现代的资本家慈善?
是以晏知微受不得他这样看。
“有事就直说。”
“别跟个被休弃的小媳妇一样。”吞过无数犀利用词,晏知微弹了祝明煜一个脑壳蹦,无奈提醒道。
“随便你了。”休整的时间已过,晏知微甩了甩手腕吁气,重回灶台边。煦阳温柔,晏知微埋头赶工,乌发像涨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海藻,裹在日光的柔和下。
祝明煜久久地凝视晏知微的背影,脑海又掠过朝廷下派的信件。
“速归”……吗。
杯中茶饮尽,喉结几度升降,他终还是道不出即将远去的事实。
拎起抹布,晏知微洗净双手后盘发,午后来食肆的人不多,可该做的工仍是不少。晏知微俯低身子,小臂肌肉随之拱起,她反复拭灶台上沾洒的油渍,汗珠滑过小臂内侧不算精瘦的丘山,在日光下变成坠落的银耳环。
晏知微一面在内心盘算着食肆今日的所盈,一面思量着换季的食谱,她想得入迷,以至前厅的争吵声都未能听清。
“这是做的什么腌臜饭菜,连鸡蛋壳都埋在里头,狗娘的,给我把掌柜的叫出来!”前厅的木椅,几个男子正在叫嚷。为首的一肥头彪形大汉大咧开腿,以手剔牙,不耐道。
“这位客官,您歇歇火,我这便让厨房重做一遍,再给您送上盘腌菜赔礼可好?”店小二搓手上前,低声抱歉。这般的事情偶有发生,他照寻常处理,本以为可安抚几名男子的怒火,然而那彪形大汉却不依不饶,一掌拍碎桌板。
桌面上的饭菜尽数倾倒,被人用脚糊蹭在地上。
彪形大汉从怀中摸出把刀,高声叫:“把你们掌柜给我叫出来没听到吗?”
“老子可没有什么耐心,信不信我砸了你这破店!”大汉身旁的几人也纷纷站起,气势汹汹。
店小二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软了脚,险些跌在地上,好在背后有一双及时撑住,他才勉强回了神。
“祝爷……”店小二嗫嚅。
祝明煜微微点头,护店小二于身后。
“若是有何怠慢客官之事可以直说,可若是几位客官如此无理,我们也不能任之欺之。”祝明煜擎了根棍,眸光如炬,扫过一众正欲起事的人。
食肆内本就不多的三两客人皆是起身,不知谁人带来的家猫受了刺激从主人怀中挣脱开,它厉叫窜开,从外头引来一群看客。
晏知微也从灶台脱身,目睹满目狼藉。
还未来得及心疼被砸坏的桌板及一干餐具,只见气氛凝重到头,纷争一触即发。
“都给我住手!”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怒音,人群中走出几名黑衣剑客,个个都体型高壮,在他们之后是一美貌妇人,身着上好绸缎,头上缀了些金饰银花。
顷刻间,其中一名黑衣剑客提剑而起,左手制服住彪形大汉,右手的刀则封住对方的喉。
“这里还轮不到你们撒野。”美貌妇人冷哼摔袖,“把他给我丢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风云巨变,眼见事情得到解决,围绕的看客纷纷散去。
只晏知微还僵在原地。
她看到那美貌妇人的模样,竟和她有一双八分相似的眉眼。
“你是……知微?”瞧见傻在原地的晏知微,秦玉致阴鸷的眉头突然放平,她推开挡在身前的剑客,直直奔向眼前人。
“竟然长这么大了。”秦玉致颤着手,眼眶蓄泪,“你可还认得我……我……我是你的娘啊。”
啪嗒,晏知微手上的抹布落到地上。
——
晏宅,是夜,秦玉致擒住手帕,一点点拭去眼角的泪。
“当年,如果不是你那嫡母从中作祟硬说你是赤脚鬼转生,咱们府上的情况亦日渐衰微,姨娘是万万不会同意你父亲将你送到这乡野的做法的……”秦玉致抽泣耸着肩,左脸散下碎发,眼圈红得让人心疼。
“姨娘……不,夫人……”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祝明煜,他站在晏家母女身边,也是头一次瞧见这样的情形,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晏知微也微低头,手指轻敲桌面。
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陌生——晏知微在上身原主之前从未见过任何一位亲人。除却姓名外,她对原主的过往都是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的。
再有,便是原主似乎是被病死的。晏知微穿越到这个世界时透过铜镜只能瞧见一张瘦得不成形的脸,她手上还攥着张粗巾,上边是喷溅出的血液。
鲜红的血色汇聚成珠,脱胎成眼前秦玉致送来的上品石榴籽。
除却岭南难得一见的吃食,秦玉致还带来了不少锦缎胭脂,足有小半箱物什。
晏知微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粗麻,又看看不远处的上好绸缎,想起原主离世前憔悴的面容,捂住胸口,竟无端生出几分伤感。
若是原主还在该有多好,只可惜……晏知微垂下眼睫,躲过秦玉致憔悴的模样,隐隐心痛。
秦玉致仍在哽咽:“好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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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多年过去了,见到我儿安好,伪娘的也总算能放下心。”
秦玉致覆上晏知微的手背:“当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不过现在府上的情况有了好转,你爹又重新入仕,你的嫡兄也中了举人,姨娘这次来岭南,也是希望能把你接回蜀郡去。”
“晏府虽然不复百年前的世家盛况,但多少比在这乡野间过得好,而且你爹近来病重,一日不如一日,你若是想开食肆,回乡之后也是有机会的,你知道姨娘的意思吧……”秦玉致拢过晏知微的发,又将头埋进贴身的绢帕。
油灯昏黄,庭院槐影斑驳。女人的眼泪令铁汉柔情,也令晏知微感怀。
从两人相认开始,秦玉致便卯足了劲向自己示好。先是初见时她踉跄着扑向晏知微的粗布襦裙,指尖触到温热脉搏时又蓦地缩回,再是她领着做完工的晏知微上街,为她梳妆打扮,买上些女儿家多爱的饰品玩意儿。秦玉致还将自己贴身携带的香囊摘下,里头装着十六枚用红绳系着的珍珠坠,这物什在临海之地虽不算珍贵,但也是秦玉致贴心准备的。
进了晏宅,秦玉致更是寻来针线,说是要为晏知微磨损的衣裳缝补些新样式。
“为娘对不住你。”几乎是跪在里间的榻上,秦玉致忍着痛,一针一线缝过衣衫。
金线在烛泪里忽明忽灭,晏知微舔过唇,舐到发苦的盐泪。或许天下母亲本就一样,无关境遇,也无关贵贱,总是一味心疼着自己的孩儿。秦玉致低眉的面庞与晏知微记忆里母亲的身影重合,总让晏知微想起母亲穿着破烂胶鞋,挨家挨户敲门、询问、祈求甚至是下跪,总算是为她凑齐了高中的学费,让她免于初中毕业后辍学嫁人的命运。
晏知微抹过眼,挤了挤发酸的鼻子。她最受不了感情牌。秦玉致尚且如此,她嘴里念叨着的慈爱父兄怕是只会更好。
温暖而又亲近的家庭,不需要太好,哪怕只一间草屋,都是晏知微前世的可求不可得。
与之相比,自己守着的这家小小食肆真的重要吗。
晏知微在心里思量——离开岭南,回到家乡她还能再开店,手艺在身,祝明煜也会跟着她,最多不过是换个地方,可身旁多了倚靠,世间会多了盏等她回去的灯。
岭南的海岸线太长,夜深后的风太大。她不想像个游魂一样东躲西藏、在摇摇欲坠的草木房里焦虑明日生计。
泪珠在晏知微眼眶蓄了又荡,几声叹息后,晏知微同意了秦玉致的建议。
闻言,秦玉致的泪终于止住了。
“你若是思念岭南,咱们找机会还可以再回来……”光影忽略的地方,秦玉致的睫毛剧烈颤动,如折翅的秋蝉般,神色裹过黏稠的挣扎。
母女相对无言,油灯在侧,剪影出两个彼此拥抱的身影。
很多年后晏知微还会回忆起这天,那是她人生命运改变的一天。岭南微咸的海风与菜摊此起彼伏的搭语逐渐远去,飘香的食肆落灰断砖,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也是望不见的层瓦高檐。
像是一颗破了壳的蛋黄,清白蛋液渗入尘垢,凝成妆匣底下的胭脂痂。
她再回不到最初。
6. 算计
又一日清晨,市集早已被初阳镀上一层金辉,晏知微照常挎着篮,祝明煜站在她身旁,余光瞥见晏知微满脸春光,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上几分。
“晏店家,今儿笑得这么开心,不会是有什么大喜事了吧?”
菜场,老王头擒着把草扇,扇散开额角因搬货而积起来的汗珠。
“哟,老王,你的消息可是不灵通啦。”一旁卖小菜的大婶桀桀一笑,“是咱们知微丫头的母亲回来了,人家母女情深正高兴着呢,你瞧,知微丫头今天买的菜比平时还要高档上几分,怕是今天都不打算营业,就准备歇上一天做个团圆饭呢!”
小镇不大,当日秦玉致与晏知微在食肆认亲的事早已传开,卖菜大婶是常年被晏知微照顾生意的,她知晓晏知微的身世,现今也是真心为她高兴。
她将自己手上刚剥好的豌豆递给晏知微:“丫头,听说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收下,也算是我的一些心意了。”
久在田地里耕作、冻水中冲刷的手指掬住无数青翠的豆子,一捧捧送进晏知微的小篮。
晏知微瞥了眼小篮中的食材,有隔壁屠户送的牛肉,也有刚才老王头听说喜讯后连忙切来的上好豆腐。
小镇人不会说什么甜言祝语,只一味朝晏知微塞东西以表心意。
晏知微抿唇,有些鼻酸,撑着笑谢过老王头与大婶,又从他们摊贩中买了些多余的食材。
祝明煜落在晏知微身后,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晏知微泛红的眼,像是抹胭脂,和她皎白的牙齿形成鲜明反差。
可祝明煜看得出来,晏知微是欢喜的。
祝明煜亦然。
晏家母女相认后他的心头松下口气,毕竟他终归是要走的,聚散有时人事无常,他不愿别后晏知微孤身一人,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为晏知微寻到了新的羁绊。
祝明煜眸光浸在晨曦中,仍是温柔注目,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几分揣揣不安。
是哪儿奇怪了呢?祝明煜紧了紧手。
秦玉致昨日和晏知微彻夜夜谈,祝明煜为两人送过几回热茶,无意间听到秦玉致的低语。
秦玉致软着声,隔着烛影,靠上晏知微的肩:“我儿,你今年也十六有余了,年纪不算小,可有心仪的对象?”
“你父亲知道我要来寻你,特地托人带上了几幅画像给你相看,都是才子,与你相配得很。”秦玉致不知从哪抽出一副卷轴,展开来给晏知微瞧。
“尤其是这户人家,是咱们晏家现居地最有权势的人家,你若是能嫁给他,不仅门楣添光,一家人以后也要仰仗着你啊……”
祝明煜缩在门口,闻言感到淡淡被碾过的酸楚,他抻着脖子想向内挤,还是看不到房内的细节,只能听到秦玉致的细碎几语。
透过窗影,晏知微隐约摇了摇头,接着秦玉致也起身,两个人推拉了一阵后熄了灯。
直到今晨外出采买,祝明煜都没见两人再说上话。祝明煜的思绪又飘回晏知微的身上,晏知微看着心情不错,还是照着昨天晚上的安排,亲自下厨招待远道而来的母亲。
母女相认相亲是好事,可真会有母亲见到孩儿不到一天便急匆匆为其安排上人生大事吗?
祝明煜想到自己的母亲,那个手持长缨的女将军,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私底下又柔情似水,若是两人得以重逢,多年未见,她也会上来便和自己探讨姻缘吗。
祝明煜的眼睫抖了抖,又有商贩送了晏知微一条肥鱼,他抢在晏知微前头接下,盯着晏知微的侧脸欲言又止。
——
与邻一墙之隔的寝房内,秦玉致举起泛黄的画轴,上头是一个粉嫩的女童,体型清瘦,胜在一双凤眼灵动而明亮。
估摸着是当年一同送来的那个老婆子所作,听说她还教过晏知微识文断字,虽然派不上用场便是了。
秦玉致敛好画轴,眼底闪过一瞬若有似无的柔情。
“东西准备好了吗。”秦玉致问。
“老奴一直备着。”贴身嬷嬷呈上一个木质小盒,精致的纹路包裹住一颗黑色的药丸。
“还是家主想得周全,预想这趟劝行不会顺利,已提前做下其他准备。”小盒里的药丸是晏家祖传的一剂凶狠毒药,无色无味,毒不致死却会定期发作,让人承受锥心之痛。此药无解,只能定期服用特定的解毒丸以抑制毒素。
贴身嬷嬷又道:“等姑娘服下此药,便是再不愿意,也总得听指挥上轿嫁人。”
“说到底,能够从乡野嫁往地方权贵,到底还是姑娘高攀。”
“主子你这回来,实则是帮了姑娘一把。”
秦玉致微颔首,接过药丸细细打量,道:“其实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惜她实在不懂味。”
她此次寻女不过是受晏氏宗族之命,晏家作为落魄的贵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失了权柄不失美名,这样的家族在乱世中想要善存,免不了向地头蛇王家投诚。
投诚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姻亲。
晏家子嗣单薄,投诚的人家也不过是山贼起家,野蛮之族。家母不愿出嫁独生嫡女,思来想后还有一个早就丢在乡野自生自灭的庶女,便撺掇家主遣秦玉致来寻。
秦玉致也犹豫过几分。晏知微与她母女情浅,终归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然她膝下还一双儿女,大儿聪慧,小妹孝顺,她是母亲,自然要为亲手养大的孩子谋一个更好出路。
于是她答应家主,甚至从外找了几个壮士,演上一出“母亲救女”的好戏,还有彻夜交谈,秦玉致本想靠此让晏知微进一步放下警惕,好达到她的目的。
可惜没成,晏知微不愿意嫁人。时间不够也秦玉致再软磨硬泡,她必须即刻出击。
夜长梦多啊。
秦玉致放下手中药丸。
门窗微微开合,泄入微不可觉的斜风,贴身嬷嬷搀扶起她。
秦玉致问:“她现在在何处?”
“姑娘正在后厨忙碌。”
“送碗杂粮粥过去吧。”秦玉致道,“就说是为娘的体恤女儿。”
秦玉致提眉,拿起泛黄画轴,冷冷一眼后,顺手丢入烧得正旺的火盆。
——
“祝大哥,祝大哥!”方姑娘提着裙摆,极力想掩饰住心中的慌乱,手却攥得直冒汗。
祝明煜刚劈完柴,未饮尽一口茶水便瞧见方姑娘冒失的模样。豆蔻姑娘向她而来,祝明煜突地想起晏知微提过的婚约,脸庞不禁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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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要和方姑娘解释清楚。祝明煜心道。他起身让座,又倒了盏茶,预备递给方姑娘。
谁料方姑娘开口便是噩耗:“祝大哥,晏姐姐现在何处,怕是要出事了!”
“你说什么?”茶未半盏,杯落壶翻,祝明煜僵白了脸。
祝明煜飞奔前往厨房,他一步并作二步,远远甩过背后气喘吁吁的方姑娘。
方才他已从方姑娘处拼凑出所有的真相,亏得晏知微如此善待,见秦玉致体寒,岭南又潮湿,她在初秋便换上素日入冬都不舍得买的上好炭火。为了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抛舍自己的至亲,晏知微奉上了最好的一切。
不单是清早买菜做饭,甚至于含辛茹苦壮大的食肆也准备舍去。
祝明煜的眼前又闪过晏知微含笑的面容。
秦玉致怎么敢,又怎么能糟蹋亲生女儿的真心呢?
祝明煜双目腥红,强忍酸楚,猛猛砸开厨房门。
“知微,知微!”祝明煜急道。
厨房一片整洁,铁锅上还冒着热气,隐隐散出蒸鱼的清香。
灶台上摆着一碗开动过的粥。再往下是瘫倒在地的晏知微,她的两只手耷拉,嘴唇还在嗫嚅。
“你喝过这粥了?”祝明煜喘着粗气,架住晏知微的双肩,“粥中有毒……”
“你喝过它了?”祝明煜颤问。
冰冷顺着祝明煜的血脉上涌,他臂上的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晏知微循着祝明煜瞳孔,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慢慢回过神来。
“我没喝。”晏知微闭眼。
“这粥里边儿加了花生。”晏知微对它过敏。
她从地上爬起,拍去身上沾的灰尘:“粥刚到嘴里我便吐了,之后又漱了口。”
晏知微指了指地上的残留物,旁边是一只翻着肚皮的小鼠。
“我吐了之后它食了这粥,没过多久成了这幅模样。”小鼠的胸腔还在上下浮动,眼珠却木得失去了生机。
晏知微灰着脸,腹中一阵翻滚,她推开祝明煜,到庭院中呕了起来。
晏知微觉得恶心。不光是这粥、这鼠的惨状,还有这不能直视的人心。
晏知微捂着心口,望向秦玉致居住的寝房,房门紧闭,连点窗户缝都不留,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又像是在刻意撇清什么。
晏知微不由得发笑。
她一早便觉得奇怪。从秦玉致恰巧赶上食肆的祸乱到她大老远带来一堆名贵饰物,再到她昨日无端对晏知微姻缘的迫切关注,晏知微不是傻子,多少也察觉出异样。
只是她不愿相信亲生母亲竟然是菩萨面蝎子心,久别重逢的第二天,她便迫不及待朝自己下毒。
还不是一般的毒。晏知微抓紧手中的银钗,她验过的,又仔细闻过,都没发现破绽。如若不是恰巧对花生过敏,恐怕此刻倒在地上的,便是她晏知微了。
好笑,可笑!
晏知微脖颈泛痒,指甲划过皮肤,触到满串冰凉。
晏知微扯断胸前的珍珠挂坠。
爱她的时候,她是珍珠,不爱的时候,她是无用的鱼目。
世道如此,人心不齐。
既如此,也别怨她无情了。
7. 逃婚(上)(sp)
“主子,再过半月等事情全部敲定,家主便会派人接您回府了。”贴身嬷嬷揉过秦玉致的肩,耳语道。
许是岭南的湿气太重,秦玉致又犯了头风,她把住床架,眉头聚得很紧。
昨日的下药计划不算成功,但也达到了目的。晏知微虽没有中毒但不知怎的回了心,竟然松了口愿意出嫁。秦玉致觉得古怪,心忧有诈,又觉得晏知微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可能自个儿想开了发现嫁人才是最优出路。
秦玉致想,以晏知微粗鄙的视野,左右出不了什么岔子,便也就不多思了。
贴身嬷嬷的按摩并未见效,秦玉致干脆拍开其手,问:“咱们此行带的嫁妆可够?”
秦玉致这回来岭南做了十足十的准备,连晏知微可能要用着的嫁妆一并配齐。毕竟晏家瞧不上王家,若是可以的话,只希冀晏知微直接从岭南出嫁,免得玷污自家门楣。
至于这嫁妆,秦玉致数过,足足一箱锦缎,一箱金银。终归是自己的女儿,又是去投诚,只准备些普通衣物与面盆皂角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秦玉致与贴身嬷嬷看了看黄历,选了个还算喜庆的日子,向王家送去书信,又吩咐自家派来的家仆一路严盯护送喜轿至岭南边界,到时自会有王家人接应,等新娘转手,这门亲事便算成了。
秦玉致歪了歪脖子,瞌睡上身,唤贴身嬷嬷退下。
——
年久失修的后院,房檐下的铜锁生了绿锈。
申时,一墙之隔的方家,晏知微冷着面迈过院廊。
“知微,这件事真不再考虑了吗?”
“若是不想嫁,咱们可以逃啊,有我护着你,压根就不必和这些人多费口舌,你何须以身犯险呢?”祝明煜跟住晏知微偏快的步伐,头上满是大汗。
昨日晏知微被下毒的场面历历在目,谁知今日晏知微却一副没事人模样,大清早起了床,一反常态冲进秦玉致寝房商量起了婚事。
祝明煜不明所以,听了会儿墙角才后知后觉。晏知微没明说,但她铁定是要逃婚,而且不是婚前逃离,是要等上了花轿交接完,她下毒亲自惹怒王家再跑路,为的就是让晏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食恶果。
祝明煜虽是站在晏知微这头,却不支持晏知微这种自损八百的做法。一来晏知微是弱女子,未必敌得过王家派来接应的人手,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反而成了灾。其次晏家下毒纵有错在先,可终究是生养晏知微的地方,王家又非善类,如此行径恐也会给家族惹上不少祸端。
是以,哪怕晏知微的计划需要援助,祝明煜也表明自己并不支持她的计划。
晏知微听完祝明煜的说辞,不置一笑。
“祝明煜,你若是不愿意帮忙便算了,何须还劝我!”晏知微偏头,抽了抽嘴角。
“你不都要走了吗?”晏知微想起前些天无意在祝明煜寝房墙角看到的几包行囊,再加上祝明煜这段时间忽而失魂的表现,她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过些揣测。
她知道自己和祝明煜最多算是搭伙过日子的“露水缘”,祝明煜虽失忆人仍保有天真,想来定有很好的家庭培育托底。
她晏知微作为孤女,不过是小小杂草,没想过能留祝明煜在身边一辈子。只没想到临别之际,自己作为救命恩人提出的一丁点请求都能够被轻易拒绝。
不单是拒绝,祝明煜甚至想教育她一番。
晏知微怒火中烧,翻起眼帘:“祝明煜,我从前只觉得你优柔寡断,实则不然,你就是不堪大事。”
“看着吧,总有一天同样的事落在你头上,你终会为自己的天真付出惨痛代价。”晏知微直视祝明煜,讽刺二字写尽脸上。
晏知微脚下碎步越迈越快。
“人都把刀架你脖子上了,你还想以退和解?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为什么要顾全大局?我偏不做这样的人,我的命在我自己手上,哪怕是玉石俱焚,哪怕是飞蛾扑火,我都要为自己活,活出个人样。”
晏知微扭过头,眼里塞满尖刀:“我要他们知道,即算我微不足道,也会尽我最大最后一分力,咬下他们的皮,啖尽他们的血!”
晏知微攥手为拳,齿肉相抵,磨出满腔腥红。
“祝明煜,不管你愿不愿意帮我,此事我都做定了!”一语毕,晏知微甩头。
“知微……”祝明煜抬手,似还想说些什么。
可他只抓住一缕尾风。
——
“吉时到,准备起轿,新人拜别高堂!”红衣加身,掐紧手中喜帕,晏知微屈身,向秦玉致行礼拜别。
红色的灯笼晃眼摇摆,火盆炭火爆出噼啪碎响,华盖高低错落,一丛丛火棘在山林行进。
晏知微坐在喜轿上,咬着唇强忍内心的不安。
她的手心渗透汗珠,关于复仇的计划早在脑海推算预演过无数遍,可这一刻她仍是双手发颤。
晏知微扯下红盖头,摊开手掌。她的掌心攥有一个绣着鸳鸯式样的香包,是临上花轿前方姑娘塞给她的。晏知微打开香包,抽出最上层的几个大香料,底下埋着的是一堆白色粉末。
晏知微嗅了嗅,确认是自己要的强力泻药。
晏知微又想起那个总是笑盈盈的方姑娘,会贴心在米糕酥里去除花生,又在撞破阴谋后急匆寻法子解局。还有整个小镇上的人,知晓晏知微要大婚都是清早起了床,哪怕秦玉致没设宴招待也不打紧,他们只是想目睹晏知微的人生喜事。
晏知微的眼睫有些发潮。
她合上香包,继续在起伏的花轿中复盘自己的计划。
她的思路很简单,大昭有结婚派送喜饼的习俗,就连大大小小的送亲团队也是有份。晏知微提前在喜饼里添了足量的大黄、巴豆等助泄药材,准备等王家迎亲的队伍接手花轿时送出。
当然,这个计划也有纰漏。喜饼未必能被每个人尝到,万一车队里有不喜者不食食物便不会中计。好在方姑娘提前准备了更为强效的泻药,去王家的路程遥远,晏知微只需趁护卫不备将无色无味的细小粉尘混入饮水,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至于其他,晏知微还把常服穿在了喜袍里,红色实在是扎眼,她必须要在第一时间隐蔽在树林,躲过回神寻找她的家仆们,提高自己逃离的可能性。
晏知微叹了口气,她没想过要这些无辜家丁的性命,不过是想等众人中计后趁机逃离,最后将上晏家一军。
“小姐,马上便午时了,前边山路崎岖,又遇到细雨,这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可否停下来暂时休整一番。”有家丁在外头请示,晏知微掀帘朝前边望,细雨缠绵,确实是望不到尽头的山路。
“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吧。”晏知微点了点头。
“是!”轿夫稳稳放下花轿。
小桥流水,绿林环绕,不远处传来山涧泉声,有送亲婢女建议晏知微下轿走动走动,然而晏知微神经高度紧张,思索了片刻后拒绝了。
按照这个进度,怕是黄昏时分便能临近王家说好的接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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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得先做好准备。
晏知微打开准备好的干粮袋,从中抽了张凉透的烧饼,又饮了些水勉强充饥。
正午的阳光越来越大,绿野中传来动物的嘶鸣,晏知微撑着头小憩,浑然不知有人影正在靠近。
“抢亲!”森林中,有山贼发声,他们包围住晏家的送亲队伍,横着眼扯出刀来。
“把东西交出来。”领头的那人牵着狼,长得贼眉鼠眼,眉间有好长一条疤痕,断了眉毛长势,“自你们入这山里我就一直盯着你们,知道你们是富贵人家,我要的不多,识趣的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似乎想起了什么,“断眉”又吹了个口哨:“对了,再把你们小姐送过来,我要留下来做压寨夫人……”
“岂有此理!”晏家派来的送亲婢女打断“断眉”的发言。她环顾四周,山贼不过五六余人,还有好些个身材矮笑者,送亲队有超过十名男家丁,其中不少还是武夫。
送亲婢女扯出嘲讽的笑,就凭这些半吊子,真打起来,她都不知道哪儿能输。
晏知微听到声响,也从瞌睡中清醒,她微掀开帘子,偷摸打量当下的情态。
的确是两方差异悬殊。
纵然山贼那方有狼群为伴,他们所持的却不过是最普通的柴刀,寻常人家兴许还能被吓唬住,晏家家丁显然不属于这类。晏知微觑过家丁们一个个厚实的臂膀,手上拿着的也是新打磨过的刀剑,估摸早早便做好被劫的准备。
想要反败为胜,除非这群山贼有枪,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了。
晏知微不由得心悸,她也想过雇人装土匪抢劫,自己趁乱逃跑的计划,最终还是因为祝明煜拒绝配合而放弃。
想到祝明煜,晏知微瘪了瘪嘴,有一瞬恍惚,很快又从中脱离。
山贼在倒数最后时刻,纷争一触即发。晏知微朝轿子后方躲了躲,拔下发顶最尖锐的钗。
“三、二……”
“断眉”拿手剔牙,身边的弟兄慢慢举起了柴刀。
“一……”紧张氛围烘托到极点,“断眉”倒完时,又突然止住了弟兄们的动作。
“真不想活了?”“贼眉”坚持问。
送亲婢女再次打断:“你个杂种!”
“砰!”
有火光隔开雨幕,炸开头盖碎骨。
混着脑浆的血液向下流淌,婢女轰然跪倒,半张完好的脸浸在泥水里,嘴角还噙着笑。
“断眉”仍在不紧不慢地剔牙,他的手指横过牙龈,带出丝丝脓液。
黑黢黢的铳管冒出的烟还未散尽,又接过大声巨响,弹壳坠地,高速的黑鸦夺去几珠眼球。
家丁直挺挺站在雨中,神情滞然。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说“跑!”。
跑!
跑!
再无人冷静,蝼蚁们乱作一团,四窜开来。生死一念间,人都是各顾各的命,哪有什么主子奴仆。晏知微剥落喜服,自喜轿跳下,忙不迭提裙奔逸。
山狼还在高嚎,红绸被鲜血染深,随风飘落在抽搐的躯体面。晏知微撇开蹩脚的鞋,绕开争斗的人群,眼前却是湍急的河流。
晏知微喘气跌倒,舌尖的腥血混住泥土的气息。
后边传来人声。
“没想到小娘子生得还挺漂亮啊。”
“断眉”乐呵着:“可惜你们家丁不长眼,就只能先送你下去陪他们了。”
又是一声巨响。
碧波绽出朱花。
8. 逃婚(下)
血红顺着水流蔓延,失去意识的鱼干涩着目被剖开腹腔,送往火堆中灼烤。
江覃拾起一条烤好的鱼遮住叶脉间隙泄出的光,不远处的山林传来阵阵响动,惊起一串飞鸟。
“那是明煜奔往的方向吗?”江覃眯眼。
几个时辰前,巡察使回朝的队列准备起程。回程的路要途经听说有官贼勾结、近来不算太平的蜀郡。队列本想日夜兼程,早些过了这不太平之地,怎料收到要在蜀郡暂留的密信,恰逢祝明煜也要临阵离开,说有要事,他到蜀郡再寻众人汇合。
他没多解释具体缘由,还顺走了一匹千里马。
江覃不明所以,张嘴咬鱼,问身旁闭眼休整的祝隶稷:“所以咱们要等他吗?”
他有些不放心。
祝明煜比祝隶稷与江覃二人小上近十岁,在江覃的印象中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儿。他觉得等上一会儿也无事,祝隶稷却没有这个打算,说“复命要紧”,吩咐队列一切如常,行上好一段路程后才下令歇息。
“他不是有马吗,实在不行还有脚。”祝隶稷没有搭理江覃的忧语,注意力反更在烧起的焰火上,他接过手下刚烤好的鱼,勉强垫了两口。
“啧。”祝隶稷微微皱眉。
这鱼处理得糙,内脏都没挖干净,洒上了点孜然仍难掩腥苦。祝隶稷舐过牙根,放下烤鱼。
江覃也咬了一口,摇头道:“这鱼烤得太柴。”
还不如啃冷掉的干粮。
“要是有个好厨子就好……”江覃盯着可以看到混着血红的鱼肉,喃喃道。
——
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后背传来阵痛。火铳擦过肌肤后冰凉的水潜入创面,带来更深的难耐。
晏知微咬牙,头一次如此清晰得感觉到死亡的逼近。
“贼眉”的枪法很准,哪怕是晏知微跳入水流也依然被重伤。晏知微忍痛掀开伤口,布料纤维与弹片碎屑交织成网,随呼吸不断颤动。
若是没有祝明煜的话,自己怕是早死了。
晏知微靠在树旁,胸口上下起伏。
一炷香前,晏知微被逼到绝境后跳河,像只野狗般吊着一口气在水里扑腾。她不敢回头,只绷紧脚、大开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狗刨。
直到身后“断眉”的声音渐弱。晏知微才挣扎着回过头。
冰凉的水流漫过晏知微的头顶,这一番回头已耗尽她所有的气力。丧失意识前,或许是错觉,晏知微竟看见了满杉赤红的祝明煜。
晏知微眨了眨眼,不愿再回想起自己遭过的劫难。
她转移视线,祝明煜就坐在她几步处,生火烧起热水。
见晏知微清醒过来,祝明煜上前扶住晏知微,企图给她一个支力以放松。
“没事了,都过去了……”祝明煜塞晏知微半边的身躯入怀,指着从案发现场的陪嫁中寻出来的瓷罐安抚道,“等水烧开了我再给你处理伤口。”
“你怎么来了?”好不容易恢复力气,晏知微尚白着唇,“你不是说我这计划太过戾气,还……咳咳咳……不够宽容、不仁不义吗?”
“没想到你最后还是要来掺和吧哈哈……”
“不过确实是戾气重了,流了很多血。”纵使晏知微刚刚脱险,却还是笑,“其实我这计划本来都挺好的,谁知道会半道冒出来一堆土匪,还偏偏持了火铳,不然其实我也可以顺利逃开的……”
伤口仍在背后作痛,晏知微努力强撑,一边挽尊一边打趣着上升价值观:“不过人生其实就是这么无常,只要最后的结局是我们想要的,其实也都没什么对吧……咳咳……”
祝明煜低下头,不接晏知微的话头。水已经煮沸,咕咕冒出热气,祝明煜浸透布巾,别过眼替晏知微擦拭后半身。
晏知微还在絮叨。
“说实话,要是我今天交待在这了,哪怕变成白骨,我也要化成精,在午夜将那贼眉吃光抹净。”
“实在不行,我变成石头也不错,无情无感不痛不痒,不仅可以借机绊住那“断眉”一脚,还不用担心被报复……”
晏知微的想法是属实越发异想天开,祝明煜嘴角噙着笑,目光略过晏知微血糊后体的又敛了回来。
太不疼惜自己了。
祝明煜有点讨厌晏知微到这个份上还是无所在意、随意打趣的心态。自己分明和她说过那么多的话,晏知微还是充耳不闻。
祝明煜擦拭伤口的手突然一顿,布巾上的热水精准滴在晏知微腰窝,烫得她“嗷”一声弹起:“祝明煜!你报复我是吧?!”
“手滑了。”祝明煜抓住晏知微乱动的手。
“你还是吃点药吧。”他又抬住朝晏知微下巴,朝她腮帮子塞过几颗药丸。
晏知微靠在祝明煜身上,祝明煜怕她着凉又为她披上披肩,药丸起效很快,她背后伤口的疼痛逐渐减轻。
晏知微眼皮慢慢变沉,她闭上眼,梦见身上压着一只小猫,一边在她背上踩奶一边动舌头舔她面颊。
潮湿的温暖。
像前世下过雨的闷夏,她躺在母亲的怀里小憩,有蒲扇携风拥来。
不知睡了多久,晏知微醒来时天边泛黄,远山连绵,支撑巨大的落日。一个哈欠后,山林吞下一滴泪。
晏知微抹了抹眼,发现衣袖意外干涸住了几颗液珠,晏知微嗅了嗅,咸咸的。
而祝明煜始终抱着她。
晏知微盯祝祝明煜,对方似乎也在小憩,眼睫微微发颤,晏知微在他怀中动了动,引得祝明煜也睁开眼。
两个人便这般看着彼此眼中卧着的自己。
好半晌,晏知微才挑起手,说:“我做了个很好的梦。”
“有多好。”祝明煜拂开晏知微额顶的碎发。
“好到……好到我不想醒来。”好到她不想离开,只想停留在梦里。
“祝明煜点了点头,道:“可是我却希望你醒来,还希望你好得更快。”
祝明煜想,他不要改变晏知微了。不必再劝服,不必去勉强。
晏知微不想做的,他都去理解,去替她尝试好了。
知微是自由的雨燕。
而他也喜欢见到这样的晏知微——跑起来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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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兔还飞快、笑起来眼睛都能掩掉大半的晏知微。
他想要晏知微永远都可以意气风发地撅嘴挑眉、随心所欲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还想要护住晏知微的泼辣,想要护住晏知微的脱线,想要晏知微始终无忧无虑。
祝明煜绕开伤口,一下一下轻拍晏知微的小臂。
“知微,要不跟我走吧。”
等回到京城,就一直呆在我身边。
可祝明煜知道晏知微不是一个想被束缚住的女人,于是他到嘴边的话又转了个弯:“我的意思是,今天这一遭过后,岭南咱们短时间是回不去了,不安全,你要不要先去其他地方避避风头?”
晏知微眨眨眼。
的确,自己清早才坐着花轿出发,转眼便遇上了山匪劫杀,一并出行的队列无一生还,只她一个弱女子得以归家。这样的行径怎么看都蹊跷,先不管秦玉致会不会相信,即便是相信了,也不过是延缓她出嫁的日子。
回去,左右是过不了难关。
晏知微身子向上挪了挪,脱开祝明煜怀抱,低下头仔细思索他的话。
要离开吗,好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一来晏知微受了伤,虽紧急处理过仍需要找专业的大夫诊治。二来先去其他城市隐姓埋名也不失为一个等待观察的好法子,兴许过几日晏知微遇险的消息便会传回岭南,再杳无音讯个一年半载,晏家人大抵也会认定自己的身亡。
可是话说回来,凭什么是作为被害者的自己惹了一身臊,罪魁祸首的晏家反倒相安无事,自己好不容易想的报复计划就这么没后续了吗?晏知微蹙眉思虑,小腹渐渐烧起一股无名火来。
祝明煜还在等着晏知微的回复,他瞧瞧瞥过晏知微沉思的侧脸,手指不自觉紧成拳。
若是晏知微不愿跟随自己回京,只要她能平安喜乐,祝明煜也是欢喜的。只是,如果可以的话……
祝明煜有些失落,他干脆趴在地上,不自觉地拔起草来。可光拔这些野草还是觉得燥热,祝明煜随手再折了枝狗尾巴衔到嘴里。
干巴的细茎没有滋味。祝明煜叼得无聊,手心却传来一阵温热。
是晏知微覆上了他的手,祝明煜自然地翻掌向上。
一只拿多了菜刀,一只拿多了兵械。
两只同样生满老茧的掌心彼此相触、摩挲、紧扣,谁都不觉得另一只粗砺。
祝明煜耳朵又红了好半。
“祝明煜。”晏知微的声音像是痒痒挠,令人发软。
“我们一起走吧。”晏知微说,“去蜀郡,我们去蜀郡躲一阵子。”
蜀郡是晏宅的所在处,既然要躲难,说不准灯下黑才最安全。更何况……晏知微眨巴着眼,不管她遇险的消息传回晏家是什么反应,她内心还是希望亲眼看一看。
晏知微想,若是王家没有反应,她尚能为自己争一份气力。
哪怕是一只小小的火炬,哪怕只是一点火星,她也总能想出法子来为自己鸣不平。
她该的。
毕竟她早就暗自下过决心——她要亲眼目睹到晏家的报应。
9. 新身份
露天长桌台,好几十个男女聚在一堆,地上摊放着大件麻袋,里边是黄白色的面粉。
晏知微走在人群里,不时停下步伐。
“姑娘,你这手速不行啊,还得再练练。”晏知微摇头。
“还有你,不要混入那么多水,咱们是和面不是做面糊……”晏知微将戳过面的手指展示给训诫着的姑娘看,“你看这算什么,要用来做面团还是要用来糊墙吗?粘稠得手都分不开了,再加点面粉。”
晏知微抹白糊在桌,小臂戳了戳刚训过的姑娘的头,叹:“就这个速度今天能拿到几文工钱。”
也不知道这蜀郡的大户是怎么想的,前些天贴告示寻找巧手厨娘,说是要有多年后厨经验,又说人最好吃苦耐劳,晏知微心想自己也算符合条件便揭了告示,原以为是为某个宴席做临时帮工,接过却成了一堆毫无经验的新手的“监工师傅”。
当监工便罢了,监督的还是做包子,美名其曰是当地大户做慈善请百姓吃饭,只是蜀郡近来多雨,分明不是保存面点的好时机,这大户要的包子却又多又急,晏知微只好加班加点,一边替人示范如何揉搓面团一边腹语吐槽蜀郡这奇葩的大户。
晏知微用力揉搓,三下五除二后,一个圆滚饱满的面团成了,引得不少新手厨娘惊呼。晏知微享受众人惊羡的目光,自豪的腰板挺得直直,气昂着甩了甩手。
晏知微寻了张板凳坐下,岔开腿饮水。
距离晏知微到蜀郡已过了小半旬,她背上的伤口也结痂痊愈。事实上到了蜀郡时晏知微的伤口便好了大半,有她身体健壮代谢好的原因,还有一方面是她不会骑马,莫说飞驰,连马嚎几声、快走几步晏知微的眼珠都会被吓得夺眶。
所以纵然有千里马,却载着个狗胆英雄,两个人走走停停,比预期多花上三五天方到蜀郡。
当然,晏知微是一边掐着祝明煜的腰一边骂嚷进城的。这进了城她才知道所谓再度复兴的晏家不过是蜀郡不起眼的小宅,若不是曾属名门得到几个富商的高开,怕是在地段好租金贵的东大街都置不下房产。
不过这都是他话了,来蜀郡这些天晏知微蒙面路过几回晏府,府门紧闭,也打探不出里头的情形。
但她有的是时间等晏府闹出笑话。晏知微在板凳上坐着抹干净冒出的细汗,顺手接过有人孝敬的黄瓜,瓜啃到一半,祝明煜也牵着马做工回来了。
晏知微远远便瞧见了笑着走来的祝明煜,先前两人从送亲的队列中拿了些值钱的物什变卖,但蜀郡太大了,花钱似流水,两人合计只进不出不是回事,便都找了份短期工。
祝明煜前脚回来,就有小姑娘凑他跟前。
“祝大哥,你帮我和知微姐说一声,我今天真的很努力在擀面皮,这工钱能不能再多算些……”小姑娘姓许,也是头一回学做包子,效率不高,按做工量来计算压根赚不了几个钱。她观察晏知微二人好些天,知道祝明煜在晏知微跟前还说得上话,想讨好祝明煜以多得些钱。
祝明煜对这姑娘挺眼熟,闻言面露难色。
小许又低下嗓子:“祝大哥,你现在这般听知微姐的话,将来怎么做一家之主啊?”
她凑近道:“你可别将我的话不当回事儿,我做工这些天尽看人使唤你了,我爹说了,这女人娶回家也是要好好调教,不然……”
小许像只鹌鹑般回头,偷偷觑晏知微一眼,气声重叹:“不然男人可挺不直腰板!”
“祝大哥,你可得有尊严的活着啊!”小许嗔道。
祝明煜原本还红着脸,听到这句话聚起神来,他拧眉问小许:“难道知微待你很差吗。”
不曾不耐过,一点一滴细致教导,每日的工钱也总是最先算完款结账。祝明煜有些不懂了。
他盯着小许,好半晌沉默,郑重道:“我心甘情愿。”
“尊严与否不在女子的衣裙下,而在大丈夫的所为。”小许也是女人,祝明煜相信她懂自己在说什么。
祝明煜抬头,道:“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说了,我也不会高兴。”
高兴了,知微也不会开后门。
见祝明煜表现得如此正经,小许心头一凉,不淡定打着哈哈道:“我……我就是开个玩笑,看祝大哥你挺好玩的,不说了不说了……”
小许后撤半步,有些不甘心,更多的是一种真诚,她发问:“祝大哥,在你心中她便那么好,那么值得吗?”
在马背上行囊里翻动的手陡然停下,祝明煜怔了怔。
“我承认知微姐是个好人。”小许说,“可是再好的人也有缺陷,比如知微姐脾气急,有时候还习惯性对人发号施令,你就没有一回厌倦过?”
“你脾性就这般好吗。”
想起自家父亲对母亲的偶尔求助都百般嫌弃,小许着实是有些不解祝明煜的反应。
祝明煜从行囊掏出个小盒,避过话头敛回手:“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那就不用想了呀。”祝明煜拍了拍落尘的衣杉,又理了理有些发乱的头发。
人的烦忧总离不开持续发问,可大多数时候发问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扰乱决心。
祝明煜笑了笑,他自幼学武,在边疆过惯刀尖舔血的生活,可他始终学不会沙盘推演该有的深谋远虑。
对一件事刨根问底并深度思考并不适合他,世上有太多他不为知的事物,索性他也不用承担勾心斗角的权谋,他只需也只想握住手中的剑,护住自己旗下的那片城、守得身旁安宁。不过凭借着一种直觉,一种本能,一种纯粹而生活,而这种生活只建立在自己的心甘之上,至于其他的……
“我只想跟随心走罢了。”祝明煜耸了耸肩。
——
晏知微黄瓜都吃得只剩个小把,祝明煜终于结束了和姑娘的对话,绕开人群走近她身边。晏知微缩了缩眸,抬肘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小椅:“坐。”
“女人缘不错。”黄瓜的尾巴带些酸苦,晏知微索性丢掉。她已经不是第一回见人缠住祝明煜了,之前在岭南还不觉得,到了蜀郡,晏知微才真正意识到祝明煜的人气。
高大的个子兼还算帅气的面容,作为男人也有担当,被喜欢也正常。
晏知微托着腮,笑。
祝明煜乖巧的坐下,也冲着晏知微回笑。他的手掩在后头,面上还停着几抹若有似无的红晕。
“藏着什么宝贝呢?”
“知微,这个给你!”
两人几乎同时发声,祝明煜的声音更加浑厚,盖住晏知微的细语。祝明煜自衣摆掏出一个小盒,小盒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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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精致,晏知微打开后有香味扑鼻而来。
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在鼻尖,晏知微觉得很熟悉,却又猜不出具体香源。
“香膏?”晏知微对着祝明煜痴笑的面容探问。
“是润手脂。”祝明煜也靠近闻了闻小盒,“我看城东那家铺子卖得很好,便给你也挑了一盒。”
祝明煜接过晏知微手上的脂膏,咧开嘴摇尾巴:“店家说是用白梅初蕊配的,你且闻闻喜不喜欢。”
晏知微又细细闻了会儿,确实有一股梅花味,里边大抵还加了杏仁油,兴许还有些蜂蜜,再具体的配料就猜不太出了,晏知微敛回头,眼眸在熙光下闪动盈盈:“怎么突然想起送我这个。”
晏知微抿唇,些微喜悦跃上心头,可很快又觉得反常,从前在岭南那般久祝明煜都没送过自己礼物,太阳不会无故打西边出来。
晏知微眯了眯眼:“你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晏知微合上脂膏盖:“从前你对我可没这么好。”
“说吧,你又闯了什么祸事?”似乎是认定祝明煜此举异常,晏知微升到一半的颧大肌又猛得下坠。
祝明煜哪预料过晏知微会突然变脸,一时着急起来:“没有亏心事,我就是……就是看你最近和面手都起皮了,自己手上做工又赚了些钱就想着给你买盒润手的脂膏……”
祝明煜两只手摆在胸前:“再说了,从前在岭南我都只是为你帮工,攒不下几个子,哪有闲钱买上这些玩意儿啊……”
晏知微知道这话没其他意思,更不是怨自己给得少以致他攒不下几分工钱……的吧?
祝明煜越说越激动,似是觉得委屈:“我真的没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想要我将来就不买了,但……”祝明煜瞥了瞥晏知微已经开裂的指节,上边生着些露红的倒刺,“但是冬天要到了,这脂膏多少还能起些用,你就留着它吧……”
祝明煜说得眼睛都红了,晏知微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大,一时也语塞:“我……”
祝明煜对上晏知微的眼,里头闪过晏知微看不懂的忧虑。
“我……”晏知微咽了咽口水,红着脸别过头,“谢谢你啊。”
“东西很好,我很喜欢!”晏知微摸了摸有些发胀的耳后。
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慢慢不由控制,晏知微有些不耐,胡乱摆手推开祝明煜,道:“你先回去吧先回去吧,我这边还要和面。”
晏知微心头有一把烧得正旺的火,使揉面的力度都控制不好,她想再多加些水,无意碰倒桌上的水杯。透明的水滴顺着桌面下跌,晏知微来不及闪躲,急急后退半步反险些摔了个踉跄,下半身淋了个彻底。
“啊啊啊啊啊!!!”晏知微仰天捂脸,手上残留的面糊在她脸上,“祝明煜!”
“是!”始作俑者不明所以。
晏知微裹着自己缓缓下坠,拿搭在胸前的汗巾盖住自己,恨不得钻到地底。
“祝明煜……”晏知微嗫嚅道,“你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如何?”祝明煜也着急了。
有烟花在晏知微耳朵里爆炸,一声又一声,弄得晏知微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晏知微被自己不受控的反应娇得直跺脚。
果然,祝明煜实在是太讨厌了!
11. 活下去
“娘!”
耳鸣阵阵,晏知微左手支在公告栏边缘。她嗫嚅着,尚未吐出话,身边挤出个黑杉,声音呕哑似劈了嗓子的枯鸦,待晏知微耳鸣好转后才看出那黑杉原不是只猫,而是个水灵的姑娘。
晏知微循着姑娘的颈部向上看,一枚黑色的痣横在脖间,像极了公告栏上某一张写着“二妞”二字的粘上墨点的画像。
晏知微瞪大双眼。她下意识伸手,想捂住二妞的嘴,不让她再言语。
“爹、娘!”
二妞却还在喊叫,不小的嗓音回荡在长街,引得路人频频回首。晏知微的余光瞥见几个官兵也有了动作,她心中焦虑,实在没法子,只得加重手里的力气,连拖带拽,将二妞扯进一口深巷。
“你没看到公告栏上边的画像吗,现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晏知微沉声道,试图让眼前人认清此刻的现状。
当然,这话从一个陌生人嘴里吐出,决计是不管用的。
“你是谁,快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娘!”二妞听不进去晏知微的话,她只知自己是被无端拽进巷子的,面上还露着惊慌,她露出齿牙,咬住晏知微捂住自己的手。
晏知微“啧”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你是狗吗?”
晏知微用另一只手掐住二妞的两颊,二妞喉结“呜呜”,发不出声。晏知微叹了口气,看来这种方式较为安全有效。
“你先别说话,让我先说。”
“首先我不是人贩子,其次,虽然很抱歉,但你爹娘如果是晏府的家丁的话,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晏知微顿了顿,脑海中闪过一团血腥,“整个晏府都死了,被灭门了。”
晏知微眨了眨眼,表情有些木然。
她现在的感觉很微妙。
她是穿越而来的,原主自幼离家,秦玉致又险些将自己卖了,所以不论是晏知微继承的记忆还是她本身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哀痛。
但也不是没感情。
晏知微的额角还渗着些冷汗——她逃婚的时候是想过令晏府吃上一亏,可这报应来了她又觉得后怕。她没想过要晏府灭门,没想过自己会间接处理他们,更没想过在这世间人命竟还不如草芥。
晏府尚算名门,虽是衰败也有声望,可王家覆灭它便如碾死一只蚂蚁,那她晏知微呢,若是有朝一日被仇家记恨上,也要被抽骨剥皮、野狗啃咬吗?
晏知微不敢再往下想。怀中的二妞仍在挣扎,她的眼泪湿热而大颗,全部砸在晏知微的袖口。
“我不信,你在骗我,我阿爹阿娘昨天早上还在和我一起用膳,说好要等我从山里采药回来和我一起过十四岁生辰的,我不信,我要回去找我爹娘……就算死,我也要和他们在一起……”二妞捂住自己的耳,眼圈红肿。
晏知微本就心烦,二妞还在无理取闹,晏知微心想要不便顺了二妞的意,可是眼前的少女毕竟是花样年华,晏知微不忍心再让她变成一块面目模糊的红肉。
“二妞。”晏知微轻唤少女的名字,“若是你爹娘还在世的话,也希望你好好的活着,你说对吗?”
“晏知微抹干二妞的泪,又将头贴紧二妞圆润的脸庞:“往事不可追,若你相信我的话,我带你离开。”
带你平安地离开。
晏知微拍了拍二妞的背。
她不知道二妞会不会相信自己,可二妞现在冲出去怕也难寻得可信之人助她渡劫。
晏知微没法眼睁睁去看二妞做傻事,不过愿意摊上这个麻烦帮助二妞,晏知微自己或许也是个蠢人。
晏知微叹了口气,手掌擦过二妞分岔的头发。
“你愿意相信我吗。”晏知微松开捂住二妞的手,目光晶莹,澄亮得如湖水般。
瞧着晏知微这双眸,二妞终于止住了哭。
“我要我娘……”才十几岁的少女终是卸下防备,回抱住晏知微,哽咽道。
晏知微将二妞的鸡窝发拆散,编了个小巧的侧单马尾。
二妞似乎是个淳朴(没心眼)的孩子,晏知微和她很聊得来,便也就知道二妞今年十三,是晏府后厨帮工的两个家丁的独生女。
也是可怜见的。
晏知微拂过二妞的黄发,想来她从前的生活也不易,营养不算好,好在二妞还保有一张豆腐般弹润的脸,估摸也是父母省吃俭用下用心爱出的孩子。
“二妞。”晏知微正了正眼前少女的身躯,“从今以后我就是你阿姐了,你听着,咱们要好好活下去的话就必须先改了这个名,再出了这蜀郡。”
当下之急是立刻离开,王家既已发了告示寻人便不会草草作罢,怕是真存了要灭全晏府的心思。
至少在蜀郡,二妞不能叫二妞,晏知微也不能再姓晏。
知微替二妞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目光划过夜空,今日群星璀璨,举目却不见月。
星光是微弱的,黑暗还很漫长。
二妞还这么小,知微希望二妞能活在光亮中,无忧无虑地成长,肆意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她掐了掐二妞的脸,笑:“从今以后,你便叫少昭了。”
——
是夜,知微带回了只黑猫,烧了桶热水给她洗澡。少昭似乎有几天没梳洗过,乍一下水,皮肤便沿热气显出灰白反差的两段,知微替她敛起脏衣服,发现她身上的一套粗麻衣裳破了好几个洞。
好在少昭生得比同龄人高大,知微记得自己还有身粗布制的旧衣衫,当初没舍得扔,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知微秉烛,欲回寝房寻衣。烛光在昏暗的走道透出微薄的光亮,少昭在浴桶哼着小曲的声也越发远去。
“唰——”不知从哪来了风,烛熄了,知微蹙眉,心里有些发怵,她赶忙抬眸,恰对上黑暗里的一双眼。
“回啦。”看清来人,知微松了口气,嘴角含笑。
“嗯。”祝明煜温声道。
穿堂风自走道啸过,掀起衣袖乱舞。
“要变天了。”祝明煜叹。他的夜视不错,分了知微一片衣角,领着知微回了寝房。
知微在衣橱里翻衣,祝明煜就站在她身侧。
知微带少昭回来的前因已向祝明煜阐明,祝明煜点头并接纳了少昭,又在得知两人久未进食的时候自请出门觅食。
祝明煜带回了两只烤鸡,趁少昭洗浴先端给了知微。知微吃了半只,还剩半只推给祝明煜。
祝明煜顺手接过,没动口,看着知微吃得满油的嘴角,沉着脸,难得一句话也不说。
知微察觉到气压之低,给祝明煜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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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茶,探问祝明煜发生了何事。
“我们出城的事情出了点意外。”祝明煜道,“方才我去买吃食,发现城门已经有人在领着少昭的画像做交涉,说是重金悬赏。”
“待到天亮,还有官兵打算沿街寻人,听说是全城性的,怕是难得躲过稽查了。”
祝明煜饮下知微手中的茶。
两人原打算在城中躲几天风头再说后事,没想到王府的稽查竟如此迅速,两人当然可以选择赌一把继续藏人,只是这样便陷入了被动,离蜀的事情不定会越发棘手。
祝明煜神色黯淡,观测对面人的反应。
“城门已经闭了吧。”知微回忆起在岭南城门下匙的时间,掐了掐自己的鼻梁。
祝明煜懂了知微的纠结,接过她的话头:“按朝廷规矩城门是该闭了,但蜀郡有自己的习俗,素日是不禁北门的。”
也是,若是真的讲究闭城门的时刻,不知有多少王家的腌臜勾当没法在黑夜中实施。
知微轻作几声叹,她“啪”地将饮尽杯盏倒置在桌面,利落地拍了拍大腿:“我们今晚便走!”
子时将近,三人一马,步行于寂静的街市。
天边飘起了细雨,知微只挑拣了一些必要的行囊,将仅有的斗笠为骑在马上的少昭戴上。
几人的心情都很紧张。倘若顺利的话,他们遇不到拦路虎,便也就顺利出了城,倘若不顺……祝明煜牵着马的缰绳也有些发颤。
四下无声,马蹄踏地成了唯一的响动,离北门越发近了,众人的后头却传来一阵呼声。
“这么晚了,小娘子是要去往何处?”知微鬓角冒汗,无端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是白天她见过的王家掌事婆子在说话!
知微瞪直了眼。
婆子还在絮叨:“莫不是嫌蜀郡风水不好,要逃走了吧。”
“不过着实是太急了,我这包子的工钱还没有结给你,小娘子当真不觉得可惜遗憾?”
婆子嘴角噙笑,眼神冰冷。
“若是没记错的话,小娘子来招工的时候报过自己的姓,是,晏?哎呀这姓氏可生得太妙,我家大人正四处寻你们哩。”
“还请小娘子到我府上歇晌一阵。”婆子道。
“我们若是不应允呢。”祝明煜挡在知微身前。
“那便只能硬请了。”婆子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挥了挥手,好几个持着利器的黑衣人从暗处走出。
只一刹,刀剑相触。祝明煜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利剑,手腕微动,抵住黑衣人手中砍刀的袭击,和对方挑开距离。
刀剑相撞的铮鸣声还在继续。又是好几个黑衣人向前扑来,祝明煜忽地矮身蹬地,牵动左臂,堪堪架住斜劈而来的刀刃。
知微闻着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她定睛一看,大批深色正从祝明煜的粗衣下涌出。
“你们先上马,我稍后赶来!”祝明煜来不及多说,吹了一身口哨后猛地拍击马臀,知微尚未握紧手中的缰绳,马匹已经开始飞驰。
“活下去!”祝明煜又道。
两侧的视野越发模糊,骤雨伴着风打在知微的面上。
“祝明煜!”知微眼睁不全,只瞧见祝明煜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化成点状,尽数溶于墨色。
12. 误入
知微在墨色中狂奔。
两眼的景色瞬息万变,却都是模糊的,看不清色彩的。
不知道马奔了多久,夜色渐渐淡去,有月光透过云层倾泻,打在知微攥紧缰绳的手上。
“姐姐……”少昭是最先从恐慌情绪中抽离的,她声音小小的,喃喃唤道,“阿姐,祝大哥不会有事吧?”
少昭的年纪小,但身量比知微差不了多少,少女刚缓过神,死死抱着前边的知微,仿如深海遇见了浮木。
感受到后头的温度,知微终也是回了神。
明明已经离了段距离,知微的鼻腔还是有股去不掉的腥味,透明的液体夺眶而出,知微任这咸苦的液体纵横在面,抖着手试图勒马。
颠簸逐渐停下,知微翻身下马,差点摔了个踉跄。
“阿姐!”少昭急忙扶住知微。
知微本就不喜欢骑马,这下更是惊慌得头晕眼昏,她勉强支着身子,回握住少昭的手:“你祝大哥不会有事儿的。”
她不准他再有事了。
知微惨着脸勾笑:“我们早些也预料过这样的情形,你祝大哥说了,若是遇到困难,他先去将人列开,我们便骑着这马先出城,再到最近的驿站汇合。”
少昭循着知微的指尖手势望,眼前是一家店,想来便是她说的驿站了。
少昭敛回目光,接过知微拽马的缰绳,点了点头。
两人便在驿站住下。
原本打算住个一宿,可到了第二天傍晚,日头都已不见踪迹,祝明煜的身影仍迟迟未出现。
两人又住了一宿,第三天依旧。
第四天、第五天也不见好转。
知微表面不说什么,连着好几天打翻了茶盏。少昭更是纠心,隔三差五便打开客房的窗户,远远朝外边望。
到了第七日,钱袋都已瘪上一圈,想等的人依旧不知去向,两人终于坐不住了。
“祝大哥不会真的有事了吧,要不我们返程,总得知道个情况啊!”少昭实在憋不住,她是个重情义的,祝明煜之事归根在她,眼下祝明煜音讯全无,她自是食不下咽。
知微没有搭理少昭,默默啃着干烧饼。
“阿姐!”少昭急道,“祝大哥是为我而遇险,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该回去为他收尸。”
“你瞎说些什么。”知微将手中吃剩半个的烧饼塞到少昭口里。
“少昭,你祝大哥为你涉险,目的不是为了让你去送命的,你长点脑子吧。”知微拍了拍手上的渣。
她相信祝明煜不会有事,毕竟祝明煜说了定会来寻她——哪怕是要翻了群山,哪怕是要越过蜀道。
知微想,或许祝明煜是遇到了棘手的追捕,又或许这人压根找错了驿站,毕竟这驿站开在深林旁边,若是深夜路过,便容易忽略了它。
知微垂眸,眼下之急是贴身的盘缠将近,住店的钱不便宜,若是想要维持生计便少不得另谋差事,可这驿站是没岗,眼下要么抓紧穿过森林,寻个村落或城镇,要么便准备忍受食不果腹与担心追杀之苦。
知微的选择是进林。
她事先找店小二问过路了,若是顺利的话,纵是迷路,不出三日两人也可以走出那片密林。
知微提前备好了吃食,天刚发亮便入了林子。
林子比二人想象的还要大,茂密的植木参天,遮盖住上头洒下的阳光。两人一马循着店小二凭记忆画下的地图摸索,饿了便从兜中掏出块干粮,渴了便饮山中清泉。
一天,两天……知微与少昭日行好几万步,的确越发深入丛林,却也越发摸不着北。
知微拨开茂密的枝干,第三次踩到用来标识路段的石子时,她终于承认,二人实实在在迷了路。
“这不对呀……”知微快把店小二绘制的地图戳烂,“是顺着河流走啊,怎么就走回原点了呢……”
知微有些失去耐心,这都进入林子的第三天了,她们没有按店小二说的最迟时间出林,反消耗了不少干粮。
再这样踌躇下去,两人就只能在林子里自生自灭了。
一想到可能会遇到的巨蟒与野兽,知微背后发凉,连打好几个寒颤。
若是身边有个能商量的人倒还好,可少昭显然是指望不上了。那丫头打一进林心便散了,到处左看看东望望,路是没记住几条,倒是折了不少的好看枝条,还给知微编了串手链。
瞧着这做工颇精巧的手串,知微倒也不好意思指摘少昭,何况当初是她拍着胸脯保两人出林的,现下闹起脾气怪少昭不做事,可不是也打着自己的脸了吗?
不行。再探!再试。
知微咬了咬牙,起手抹去不存在的眼泪。
眼前还有一条路可走。
知微挺脖,前边是一片比之前还要密的绿林,河水就从那边淌出,从那座,颇有些陡峭的山岭。
知微回头,又摸了摸自己贴身的包裹,里边只剩半块烧饼了,这是她和少昭最后的口粮。知微不确定前边那条更为险峻的路是否会花明,打算自己先向上攀一攀,少昭便先留在原地,多少能省些力气。
知微将那半块烧饼又分为二,留小的那块塞入怀中。
“我且先去探探路,你先在这等我。”知微拍了拍少昭的头。
苔藓斑驳的树根间,一簇簇野菌破土而出,水源的声音就在耳畔,本就潮湿的空气覆上泥尘味。
几枝粗壮树干遮蔽住视线,知微俯下身,折开挡住自己的枝叶。突然,林中传来“嗖”的一声,有物什夹带着风朝知微飞速袭来。
不过弹指,箭矢射中老树。
知微闪躲得还算及时——若是忽略掉她被箭矢射穿的发髻。冷汗顺着知微白皙的脖颈下坠,被泥土尽数吸收,知微试图驱使着身躯,结果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有人影在树丛中闪过,知微看不真切,心道真是要命。
山贼,难道又是山贼。
腹语尚未道尽,那人影已从树丛中窜出。
“哪个不长眼的,坏了老子的好事,知不知道这是军事重地,连命都不想要了?”一位盔甲糙汉骑马而出,手上还把着弓箭。
“你知道,误了军演是死罪吗。”
“还是说,你是敌军派来的奸细,要来我们这儿讨情报?”男人的目光冰冷,又带有些野蛮,他从背后又抽出一根箭,架在弓上。
只需一拉一放,顷刻间便能要了自己的狗命。知微吓得向前一倒,慌忙道:“这位军爷,误会,误会!”
知微猛地在地上磕头:“小女子是迷路不小心闯来的,没有想耽误您的意思,求您放小的一条生路。”
怕眼前人不信,知微向后头指了指:“我就是从那边的山脚下来的,就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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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男人眯了眯眼,略过知微的解释,秉着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张弓。
“这位军爷!”知微盯着锐利的箭矢,吓得身子后仰。
命悬一刻间,山林震动,传来马踏声。
“吁——”江覃拉动缰绳,从后头闯出。
“明镜将军,且先住手。”知微对上救命恩人的视线,“这位姑娘不是奸细。”江覃回看知微,道。
知微总算是得救了,虽然她又陷入了另一个麻烦。
她无暇顾及头上磕破的伤口,头涔泪潸地直直伏在地上,机械般不断道谢。
祝隶稷的马跟在江覃的后头,见女人哭得惊心,不由得皱起眉头:“又是你。”
“少帅,您认识她?”李明镜敛起弓,好奇问道。
祝隶稷没有立刻回话,还是江覃抢过话头:“在岭南有过一面之缘。”
“这位娘子在当地也算颇有盛名,听说做的饭菜甚是可口,人也机灵,在岭南也少帅也破过一桩案。”江覃对知微的评价简略又不失肯定,三言两语便说尽几人的前缘。本就知微的性格听到这番赞美定是该窃喜憋笑,此刻则不然,仍是低垂着脑袋。
知微在几人的字里行间也算是懂得了自己的处境。原是挨着蜀郡的地界有人揭竿,朝廷遂派兵镇压。领兵的是祝隶稷,他打算先在蜀郡边境的林子观察形势一二,不巧被出逃的知微给撞见。
知微虽是埋头,一副恭顺样,内里却犯了嘀咕。她原以为这姓祝的也就是个官二代,哪成想还能领兵上阵。知微目光上移,祝隶稷骑在马上,身资挺拔,一副死人般淡漠的模样。
知微又偷觑了他好几眼,感慨此人不像个将军,身量虽高却不壮实,估摸着肌肉含量还没她高。咦,就他这细胳膊腿,也不知拿得住几杆红枪。
不过这话知微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她想起上次临别前祝明煜唤自己给他当厨子,她当时还不屑一顾给人使脸色,现在风水轮流转,她有错在先,祝隶稷又是这干人里的头目,她可不敢得罪。
知微只好又开口道了些感谢的话,提到闯入山林打扰贵人实在是自己无处可去的下下之措,又编了些不容易的故事表明自己一介女流生如浮萍,期许求得些同情。
虽说是有些痴人说梦,知微在编故事时特地往凄惨了说,竟是存了些让众人怜惜后帮她走出困境——给些干粮并指明方向出林的念头。
结果是同情有,但不多。江覃开始听闻知微的境遇还面露怜悯,听到知微的恳求后又转了难色,场面一时尴尬不已。
还是李明镜破了局,他在一旁听完二人的交流,许是对知微有了些改观,面色缓了下来。
李明镜拽了拽缰绳,本想掉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止了动作。
“唉,少帅。”李明镜眼前一亮,“咱这回赶得急,咱神镜兵内不是还缺几个伙夫吗?这丫头说她无处可去,咱们也怕她出了这林子向人泄露我们的行踪。不若直接招她入伍,咱得个厨子,她得个庇护,一举两得啊!”
闻言,知微不禁抬头,勉强压抑住喜色,朝祝隶稷的方向探看。
祝隶稷垂眼,恰恰对上知微的视线。
片刻,他抬了抬肩臂:“可以啊。”
像是看透知微眼中的欣喜,祝隶稷偏头,颇具深意地笑了笑:“不过我有个条件。”
13. 霸凌
“什么条件?”知微压着怦然的心跳,问。
“你得展现出你的价值。”祝隶稷道,“听你方才所言,你还带了个姊妹,算下来得多两份干粮。可我这军营庙小,食物不宽裕,前途吧,也比不得开店,无奈养不起闲人。”
“所以小娘子,也只能委屈你一些了。最好一个人干上两个人的活,这样,你的存在才有那么些意义。”
“能做到的吧。”祝隶稷耸腰,轻描淡写道出这一番欠揍的话语,倒让人感到另一种后怕。
呵,怕是在报自己当日在岭南拒做私厨之仇呢。
知微无语到满头黑线。
小气。
心里是如此吐槽,为了生计仍得含笑。知微想起少昭,脑海又闪过和祝明煜分别时的承诺。
活下去,她得活下去。
乱世当前,人命如草芥,风一起便吹得找不着北,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知微扬眉抽了抽鼻,嘴角向上,灿烂如一朵用力过猛的柿子花。
“我当是什么要求呢,这是民女的本分啊。”知微跪拜着向前挪动,狠狠俯下身,“多谢恩公的收留!”
——
“阿姐,这便是我们今晚落塌的地方吗?”少昭躲在知微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避开闪着银光的兵械,“总感觉这里阴气很重,晚上不会遇见鬼吧……”天真的姑娘是第一次见军队的兵械,嘴上说着害怕眼睛却没停止过乱看,估摸是觉得新奇,嘴巴张得老大。
“把衣服换了吧,待会儿要去帮工。”
知微的反应平淡得多,递过刚从管事处领来的男士粗衣,换衣裳时不忘裹紧胸口。
此地说是兵器库实则也不过是一个堆着杂物的营帐。知微寻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摊开被褥,便也算正是有了个栖身之处。
想来也许该感到庆幸。
这兵械库灰虽大了些,却胜在清静。军营里没有女人,也就这块儿还能保有些隐私,江覃给两人安排了这个住所,倒也是真真算得上体贴。
知微拿帕子又擦拭了会儿身子,就连女士发髻也换了,若不留心倒还真有个男子相。
少昭尚在拾掇自己,知微拍了拍她的肩示意不必太着急,自己迈着步先去寻伙房。
李明镜倒是没有说错,伙房里的伙夫不多,专职膳食的加上知微两人也不过十余人。知微记得这军队有近千人,如此算来确是人手紧张。
不过又听说这军队的饮食以干粮为主,倒也省了蒸饭或煮粥的困扰。
知微撸起衣袖,身前还架着一只未洗的锅,她的手还没触到锅身,一个男子先夺了过去。
“新来的?”那男子长得魁梧,看着约莫而立之年,腿脚不太方便也不影响动作的麻利。男子端起锅的速度很快,见眼前人不过是个矮小身板,立马蹙起了眉。
“竹竿竿。”男子毫不掩饰目中嫌恶。
“就你这小身子板能做些啥事,他妈的,现在真是什么骚蛋都给老子搞来了……”男子还在骂嚷,四下无人敢驳斥,想必他便是这伙房里管事的那位。
“我姓张,这儿是我的地盘,懂?”张兴中挤开知微,啖出一口痰。
那口痰正正好砸在知微的手上,黏腻的黄色是一串厚重的鼻涕泡,浑浊不堪。
“你……”知微瞪大眼,怒气上头。
“操,小白脸还敢瞪老子是吧!”张兴中又拍了拍灶台,“日子不想过下去了?这里的工作可都是我来安排。”
“就你瘟鸡的体格,我再给你多安排一些差事,还能吃得消吗?”张兴中逼近知微,对上她那双透亮的眸,又玩味地伸出手掐了掐知微柔软的肌肤,“我说你怎么混进来的,不会是卖了屁股吧?”
“也是,女人嘛,不就那点能耐,还真能做出些什么事儿嘛。”张兴中压低声音,用只有知微能听清的猥笑道,“要不你跟了我,小爷也能保全你一口饭。”
手边的一口锅正在烧油,油气上浮,溢满知微的鼻腔。
横肉耷拉在流氓的面上,一起一落,挤出眼前人皮肤的褶皱。
知微抬手,张兴中发出一身刺鸣——
“你奶奶的,是不要命了吗?”张兴中捂住自己被热油灼得通红的蹄子,大呼小叫地寻水镇静。
“爷,这儿有水!”眼尖的跟班迅速在水瓮打上来一盆凉水,张兴中痛得龇牙咧嘴,“砰”的一下将手砸进盆中。
“你完了妮子,真完了。”青筋绷在脸上,张兴中提起另只手直指知微。
知微还站在原地,没放下手中的锅铲。
“嫌烫得不够啊。”她冷冷道。
“给脸不要脸!”
“你个贱人!”眼见危机将至,张兴中身边的跟班伸手,大力夺过知微手中的锅铲。
僵持之下,热油浇灌在灶台,滋出波波白气。
铲子终是被拨到地面。
跟班得逞着笑,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啪!”响亮的一声,没收劲的一声,全乎落在知微面前的男人面上。
预想中的火辣没有到来,知微垂下自己的腕,眼前是一陌生男子。
男子长得人高马壮,又因生着一对笑涡多了分亲和。
“孙为,你给我让开!我今天非收拾了这妮子不可!”张兴中的手降了温,打算自己出了这口恶气。
孙为像是没听到张兴中的话语般,仍然挡在知微面前:“老张,你刚升了官,同我一般,都是疱正了。立威信无错,但不要忘了你前几日才因喝酒误事挨过骂,若是今天又闹出事情来,指不定会有其他责罚。”
“还有你,小邓。前日迟到误了工一事我还没找你讨个说法,怎么,现在脑子还迷糊着?”孙为的声线浑厚,穿透力极强,众人闻言竟也停了手上的动作。
“今天算你走运,有人护着你,下次再被我逮到准没好果子吃。”张兴中冲知微唾道,又望向孙为摇了摇头,“美色昏心。”
“都散了,都散了。”张兴中摆手,遣散看戏的众人。
——
营房外,知微涨红着脸,仍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缩作一团。孙为跟着她走出来,见知微魂不守舍又为她端了碗水。
知微像离了水濒死的鱼,喉咙早被烧干,囫囵灌下整碗水。
“现在知道后怕了?”瞧着知微逐渐回神的眼睛,孙为睨眼偷笑。
“敢和张兴中叫板的,莫说女子,男子我都没见过几个。”孙为瘪嘴,似乎是在回忆知微的“英姿”,却又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是女英雄呢,原来还是个作势的小姑娘。”
孙为指了指知微嘴角失禁的眼泪:“果真是一点都不经吓的。”
“你们男人就经得住吓吗?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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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战场还不是要屁滚尿流。”
“仗着有几分力气便欺负姑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知微打掉孙为的手指,顺势舔掉嘴边的眼泪。
“咸的?”孙为可不受知微言语的煽动,反而对眼泪的味道有些好奇。
知微狞眉,看了眼这奇怪的人:“酸的,比一瓶醋还酸!”
“你骗我。”
“你有病!”知微翻过白眼,她心情本便不好,如今更失了耐心,“眼泪什么味道你不知道吗,你是不是人啊,没哭过哈。”
要不让她拿颗洋葱榨点汁过来捂他脸上尝尝。
“男儿有泪不轻弹,对不起,还真没哭过哈。”见知微恢复了些精神,孙为的目的达成,点到为止不再调侃。
“方才老张的事,我替他和你道个歉。”孙为拉起坐在地上的知微,“军队里的男人嘛,嘴巴大多没个遮拦,可能说话粗俗了些,但他真不是个坏人。”
“老张早些年身子康健时,也曾跟着李将军走南闯北打江山,后来腿废了,人也颓了,又不愿意离开李将军,最后甘愿自降品阶当个伙夫。”
“他平生最恨的便是无能而居位者。”孙为说着说着便改了原本的轻佻,挺直腰板,神色中竟也多了几分景仰。
喉结上下一滚,似乎还有什么情绪滞在孙为胸口,然知微不得而知。
知微下意识紧了紧拳,动作被孙为捕捉到,他赶忙又解释补充道:“不过我可没有说你无能的意思。”
“知道。”知微抬肩,她倒也没有敏感到这种程度。
“我只是在想,你为何要帮我?”
帮她可没有丁点好处,反而还会被张兴中记上一笔,萍水相逢,知微也不相信孙为会是个不计回报的仗义侠客。
孙为没打马虎眼过去,他笑了笑,道:“因为你和我的一个故人很像。”
“故人?”知微复述。
“对,一个……故人。”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帮你吗,因为你们很像。”孙为眯了眯眼,两侧的笑涡卷起,“不过人可比你漂亮得多,但和你一样都脾气不好,是个生来的黄脸婆。”
那可真是抱歉!知微腹语,亏得您仗义还救了我这个黄脸婆。
孙为还在说话。
“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她,我总归……不愿看她受委屈。”孙为的耳根熟了半截,想来因为知微是陌生人,这才得以讲出内心的情话。
“所以你来此是为了……”知微敏锐捕捉到八卦。
孙为脸有些发红:“我来军队就是为了做出一番事业,如此,她的底气便也会多上几分吧。”孙为抠了抠后脑勺,“好像说得有些远了。”
知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无妨无妨。”
毕竟她也少年怀春过。
“总之我知你身为女子十分不易,今天这一闹将来势必更加辛劳。”
“我不怕辛劳。”知微撇嘴,扫了营帐一眼,“我只想告诉那些说我不行的人,我,非常行,比任何人都行!”
男子可做的她也可以,更何况她从来便是灶台的常胜将军。
“既然如此自信,我倒有个好主意能助你破了张兴中之局。”知微的自信带动孙为都不禁抬了抬眉。
他凑近知微的耳畔细语,表情微妙。
知微怔了一怔:“就这?”
14. 军粮之灾(一)
蜀郡不出意料地打了起来。
祝隶稷收到前线来的密报,是郡守的请求,说集结了一支八百人上下的民兵,盼祝隶稷也能派出一支精锐来里应外合,于森林击溃诱入的近万敌兵。
可眼下早已不是局部内乱的事情。在前线送报来的半柱香前,另一封密报自京城发出,说是前些天夜里太子杀了亲弟后围了皇帝的寝宫,意图逼迫久病的帝王退位。
至于太子如此急切的缘由,莫不过是听信了父亲意图废黜自己改立幼弟的风言,一国储君做到这个份上,倒也属实愚昧至极。
祝隶稷眼底闪过一丝阴鸷,老皇帝只有两子,如今一子死,一子犯了大逆,正是国家动荡、亟待洗牌之际。
想必不久后远在边境的父亲也将收到京中剧变的消息,待到身为皇帝幼弟的父亲还朝平乱,作为一个驻守边境的股肱之臣,一个挥洒血汗的铁血王爷,于情于理,这大昭也该改天换地。
如今只差一把火,祝隶稷想。
祝隶稷垂眸,手托住下颌,宽大的掌心掩住面容。
——帮还是不帮。
所有在军队里说得上话的人都在这儿了。
毕竟是赌上性命的事,加上民兵后,己方也不过千余人,而丛林深头尚是未知,若想以少胜多,再是饱经沙场的老将也不敢保证。
几步之外,一向作为军营智囊的江覃把玩着折扇尾端挂着的流苏,难得地默了声。
还是李明镜深吸一口气,向前迈步:“少帅,只要您一声令下,什么决定臣同神镜兵都愿追随着你。”
尽管李明镜同这位久居京都的少帅兼世子属实不甚熟络,可他坚信朝廷的决议,更甘愿臣服于镇国大将军,也是他恩人祝氏的血脉。
作为跟随祝老将军多年的得力干将,此番危机在前,他怎能有所畏惧。
李明镜双手化拳,言语掷地。
祝隶稷眼睫翻动,李明镜握拳的手隐约在烛火中微颤。
自家将军向前请命,众将领也是作揖示意,这支军队没有贪生怕死之徒,全是昭昭之心。
祝隶稷甚至都不需要出言煽动,领兵入林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江覃盯着桌几上的那封密信,分明是朱红写就的求救,却成了权利逐鹿的一枚棋。
少时他和祝隶稷两人在学堂时也免不得谈及军政:彼时年少,字里行间全是帷幄自得,可如今真枪实战来浴血,却又多了些茫然。
耗资如流水,人命似朝霞。皇城是吃人不见血,战场是马勒裹尸还。
若是江覃作主抉择,这个提议太险,细节安排也不够周到,他决计是难以同意,毕竟他不愿见己方人头落地,无辜牺牲。
可江覃不是祝隶稷,未曾以质子之名支身入局,也不曾离了双亲去淌皇权猜忌的死水。
有那么一瞬,江覃反有点庆幸自己站的是这个位置,不必敲板,自然也就少了可能的怪责。
江覃不知该怎么说,喉头涩了涩,只是稍低下身躲过祝隶稷征询的目光,沉声道:“请少帅成全李将军。”
像是早有预感,祝隶稷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既如此,那便定了。”祝隶稷的视线终于从那张端方好看的脸上移开。他自座位起身,抽出军铠侧腰处的剑,银光一闪,高举的剑尖劈开沉闷。
“给蜀郡郡守回信,本世子亲兵上阵,还蜀郡一个太平!”
黑云压城,凛风四起,将士们齐声高呼。长枪顿地,撼得营帐都倾斜三分。
壮烈中,有士卒自外而来,在李明镜耳畔低语。
……
“我嘞个豆!”李明镜声粗,下意识的开口引得众人注目。
祝隶稷也蹙眉望去。
“嗷!少帅,没什么的,不过是那群伙夫的事。”李明镜笑了笑,“之前不是新收了两个厨娘吗,张兴中不想要她们,姑娘就提出进行一场厨艺比试正名。”
晏知微果然是个祸害!不过张兴中是……祝隶稷侧身,江覃接过话头:“是从前便一直跟随祝将军的将士,和李将军是同乡旧识,后来因伤病从前线转了后备。”
江覃解释完又冲李明镜笑了笑,道:“若依将军所言,在这个关头能有这样一场比试倒也是及时,正好缓了这紧张的氛围。”
“军师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李明镜拍了拍那壮实的肚腩,“张兴中自伤退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想做的事儿,我也正想瞧个新鲜!”
江覃与李明镜一唱一和,聊得倒是热火朝天。祝隶稷拧了拧眉,见江覃正偷摸朝自己使眼色。
罢了,随他去吧。他也懒得评晏知微这个祸害几句了。
左右是自己答应收的人。
祝隶稷正色,大手一挥道:“由着他们比吧。”
“既如此,我便叫弟兄们去收拾个场地出来。”李明镜得了令也是喜上眉梢,招呼着几个近卫出了营帐。
军帐内,只剩祝隶稷与江覃面面相觑。
“满意了。”祝隶稷淡淡道。
“不过是一个小民的打闹,竟也能惹得你的美言。”江覃心善祝隶稷向来知晓,可这些日子他无来由的心善属实过多,倒有些失了他从前的风范。
因为那女人?还是因为,祝明煜。
祝隶稷的神色沉上几分,却没有多言心中的猜测,可江覃又怎会不知。
江覃向前一步,略微弯下腰行拱手礼,露出皎洁的齿:“我是为张兴中的赤胆所动容,早前有听过将士耳语,张兴中把一生都献给了将军,献给了家国。”
“昔日夫子所教,一个军队的统帅甚至是一国的帝君都离不开大人口中小民的支持,知民心者得民心,谅民意者得天下。”
“我想他说的莫过于此。”江覃道。
祝隶稷懂了江覃话中的意思,扶起江覃,评价:“你比我懂御人。”
“……”
有风穿进江覃的里衣,寒得他牙颤。
江覃默了默。祝隶稷仍盯着他,淡淡的视线,同他说话时一般,难察觉出情绪。
江覃露出皎洁的齿,唇边又染上几分苦涩:“大人难道忘了,臣也不过出身市井,母亲更是低下的娼妓。”
“不过是耳濡目染,多了些体谅罢了。”江覃笑了笑。
祝隶稷不说话了。
——
知微站在大营的前方,看热闹的人潮越织越密,还引来了些高级将领。少昭穿的是套男装,毫无违和地站在知微身侧,她讶异于这样的场面,嘴巴张得老开。
知微与张兴中的比拼是公开的,大大方方地在炊事营正前方支了两个位置,便算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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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的灶台了。两日过后,两人要同时拿出成品一决胜负。
“阿姐,这么多人呢,你真有信心能够获胜?”少昭没见过知微掌厨的样子,更没有见过岭南的知微,是以此刻比起紧张,更多是一种未知。
“且看着吧。”知微提起发簪,随手挽了个球。
她手上的活很多,眼神不时瞥过夹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孙为。
比拼是孙为提出的建议,张兴中是军营的老人,影响力大,若是声势浩荡地比上一场,不论输赢,只要知微最终做出的成品不差,便多少能改变当下的处境,堂堂正正做工。
只是孙为属实不了解知微与张兴中的水平差。知微前世今生都是实实在在地精进厨艺,而张兴中不过是个兵转厨的半吊子,素日活得粗糙,舌头也不敏感。知微没有理由会输,她的字典里更没有输。
“以改进军营常吃的干粮饼为题,限时两天进行比拼,成品匿名,最终结果交由全体将士进行评判,你觉得如何?”
“自是可以。”知微眼都没眨一下,心底只有对胜利的渴望。
想到这,知微的脑海又闪过张兴中自信的笑,好胜心驱使着知微心跳的频率都渐长,她的脚跟抬起又放下,全然跃跃欲试。
要想改善干粮饼的可口度,从口味上讲是要改变单一的调料与干巴的口感,从营养上讲,最好还能加上些其他成分。
知微左手托住下颚,不断构思着新做法的尝试。少昭站在她身旁,伸手想解开面粉袋上的绳索,一时没控好力度,意外泼洒了小半袋在地上。
“阿姐,我没注意……”少昭脸一下红了,有些跳脚,“我把面粉袋放远些。”
少昭侧过身子,又被放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归置的厨具绊倒。
片刻的功夫,灶台附近粉尘飞扬。像是在贴着呼吸道搔痒,知微前一秒还沉浸在构思的世界,一下秒眼睛都被糊得睁不开。
现场最先有人注意到知微的窘态,率先大笑起来。很是熟悉的声音,知微蘸水后抹开眼,恰巧和一切的“罪魁祸首”对视。
“阿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又搞砸了?”少昭扯着上衣,不敢抬头。
知微的嘴角抽搐着,凭空多了项清理灶台的杂事,身边也没有可靠的帮工。她眼看张兴中的帮厨打下手的那叫一个默契,自己身旁只是则是杵了个装饰用的“稻草人”,知微想要咆哮,又不得不克制。
“哈哈哈哈!”对面的孙为还在笑,他的笑涡越咧越大,膈应到知微的心坎。
知微的眉毛拧成“八”字,又突然舒展开来。
“少昭。”
“你想不想助阿姐一臂之力。”
知微手头攥着的菜刀与菜板磨出些许钝声:“你来帮阿姐一个忙吧,只有你能做到的!”
“什么事情!”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知微拢了拢头发:“离开灶台,然后,去找男人!”
“男人?”
“对,就是那个男人,让他带走你,不,你去带走他,你俩走得越远越好。”
远到她眼不见心不烦,远到她不寻找就别回来。
知微推着少昭,恨不得她离自己心爱的灶台越远越好,“好好照顾她。”知微拎住少昭衣服的后腰,一脸抛蟑螂的神色将她丢给孙为。
15. 军粮之灾(二)
“饶了我吧……”孙为没带过小孩,乍听见知微的话不由得肚子一紧,下腹隐隐作痛。
“就交给你了。”知微甩手扭身,潇洒得很。
只剩孙为与少昭两两相望。少昭按照知微的要求改了穿搭,换上军营分配来的衣物——棕灰色的外衣下是一层层叠着的补丁,针脚很粗,甚至还有些歪斜。怎么说呢,军队的男人果然是最糙的男人,但这衣服也有好处,一来可以放开干活,二来也省了些作为女生不必要的麻烦。
知微千叮万嘱过少昭要藏好自己的身份,少昭听话,将本就几近于无的胸裹得严实,她人又高挑,乍看之下谁都相信她是个“男人”。
孙为也只是稍微打量了少昭一眼,从今晨起他肚子便是间歇地痛,他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可问了身边好几号人,竟然和自己一样腹痛不止,孙为便也放心了下来。
他知道这疼不会持续太久了。
可眼下他没有办法。于是他只能捂着腚,瘸拐着朝少昭笑了笑,紧接着又是一阵肠鸣,实在兜不住了,孙为顾不得其他,像是和离弓的箭矢比赛,直直冲向了茅房。
——
营帐内,知微盯着手中灰白混杂的面粉,指尖捻了捻。
刚才少昭那一番助力毁了大半面粉,知微没有办法,只能先暂停在脑海中对干粮饼的改良,寻人问了粮草放置的地方重新取面粉。
她随手挑了个麻袋打开,想试探面粉有无发潮,手堪堪触及粉尘,便不由得皱紧眉头。
不对,手感不对。
知微掏出手仔细打量粉质。寻常麦粉是自然的麦黄色,眼前这堆却偏白,细细碎碎的白色粉末混杂其中,恰好是不仔细查看就难以发觉的微妙。
“啧。”知微低哼一声,想起这两天营地里此起彼伏的抱怨和茅厕前不绝于缕的队伍。起初只当是水土不服,或是干粮饼太糙刮了肠胃。可眼下这面粉……她的心沉了下去。
知微不动声色地取了一小撮可疑的面粉,用指尖搓开。那白粉末细腻得过分,果真不是麦粉应有的颗粒感。
知微抽了抽鼻子扇闻,分明无色无味,她却有了种熟悉的感觉。
砒霜?!
知微瞳孔一缩,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玩意儿她熟,岭南盐案里食物中毒生成的就是这个。如果是砒霜的话,症状可不就是腹泻、呕吐、头晕?全对上了!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总是砒霜呢,难道没有其他更隐性的用物。
可又好在是砒霜,否则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
“少昭。”知微踉跄一步,压着嗓子喊。
可没有人回应。知微这才想起少昭刚被自己支走了。
便只能靠自己了。知微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用于存储粮草的库房没人,倒是不远处的伙房里热气腾腾,几个壮实的伙夫正抡着大勺炒菜,他们神色如常,想来是从未发现过异样。
所以……是只有自己发现了,还是,只有自己敢发现?
知微不敢再深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知微找了个破陶碗,倒上一点水,再小心翼翼地将那白色的粉尘浸入水中搅动。她又从库房找到了醋,倒了小半碗出来屏住呼吸,对着那碗自粉末进入后显得逐渐浑浊的水,滴了几滴醋进去。
“滋啦……”
微不可闻的气泡声响起,碗里浮起一层细密的泡沫,还带着点刺鼻的气味。
知微的心彻底凉透。
古人或许不知,可她上过学的,砒霜遇酸生热便会形成气泡。
果不其然,军中粮草被人动了手脚。下的砒霜剂量虽不致死,可长此以往,兵士腹泻脱力,上了战场也是活靶子。
恐惧窜上来,像一把火,烧得知微喉咙发干。
乱世!又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岭南盐案差点冤死人,蜀郡晏家被灭门,如今连保家卫国的军粮也成了索命绳。她只想安稳做个菜,怎么就偏偏撞上这些破事。
但骂娘没用。知微攥紧了拳头,眼神变得坚定。这事太大,牵扯的事情太多,她捂不住,必须上报。
她抓起那碗“证据”,急匆匆就往外冲。刚冲出伙房门,就被一个高大的男人堵个正着。
知微抬眸,那人她见过——张兴中的跟班信徒之一,好像是老邓、老王还是老陈。
罢了,此刻这不是重点。知微稍稍低下身,想从他侧边绕过去,老邓却往同一方向动,又重新拦下知微。
“这么着急是干嘛去?小娘子,你脸都白了。”老邓抱着胳膊,腿微微点着地,眼神在她手里那碗浑浊泥汤上溜了一圈,语气带着惯有的轻视,“这又是捣鼓什么新鲜玩意儿?别净整些没用的花活,耽误了弟兄们的饭食,你的脸上可不会好看。”
知微心急如焚,懒得跟他废话:“让开!军粮有毒!我要见少帅!”
“有毒?”老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都抖了抖,“我说小娘子,你莫不是白日做梦?还是觉得靠这点危言耸听就能在伙房站稳脚跟?别是你这细皮嫩肉的,沾不得阳春水,也没什么本事,比拼不过疱正大人,只能出此下策干扰比试。”
“还是说,正因为你不清不楚进了伙房,所以看什么都和你一般脏?”老邓发出哄笑声,眼神里尽是嘲弄。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我要是说了谎能独善其身。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从中究竟是谋的利多还是受的害大?”知微火气不减,岭南市井里淬炼出的泼辣劲儿毫不掩饰,叉腰就怼了回去,“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她猛地将碗举到老邓鼻子底下,“用你的牛鼻子闻闻,这是面粉遇水该有的味道吗?醋滴起泡,酸碱反应,这是砒霜!砒霜懂不懂?再耽误下去,全营将士都得腹痛不止。到时候敌人杀过来,你们在茅房是提裤子跑还是拿裤子挡?!”
知微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力极强,老邓虽听不懂所谓的醋滴起泡,更不知晓酸碱反应,但他显然没料到眼前人反映竟如此激烈,为知微的愤怒给唬住了。
老邓被她怼得脸色铁青,尤其那句“猪脑子”让他额头青筋暴跳:“你!放肆!敢这么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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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老子当年在战场上可是……”
“……总之我、我从四岁开始就不会尿裤子了!”
“我管你几岁尿裤子!”
哪怕你现在还穿开裆裤都不应该关我的事吧!!!
知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现在有毒的是这批新到的面粉,就在那堆麻袋里。你当年再威风,现在验不出毒也是白瞎,再拦着我,你就是帮凶!”知微一把推开碍事的眼前人。
——
帅帐外,守卫森严。
知微深吸一口气,对着拦路的兵士亮出碗:“少帅何在,紧急情况,军队的粮草被人下毒了。”
守卫狐疑地看着她手里那碗浑浊的泥汤,又看看追过来、脸色阴沉的老邓,犹豫着,没动。
“不是在说笑,十万火急的情况啊。”知微是真急了,声音拔得更高,“这碗里是砒霜!再磨蹭下去,少帅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吗?!”
知微的声音穿透帐帘,话语尾声,军帐的帘子被掀开,江覃探出身:“何事喧哗,少帅正与诸将议事。”
知微眼见救星,二话不说,直接把碗怼到江覃面前:“江大人,军粮掺了砒霜,营里这几天的腹泻,全是这东西闹的!那批新面粉都有问题,必须立刻封存、追查来源。”
闻言,江覃脸色骤变,接碗的手都有些不稳。他仔细看了看碗里浑浊的水,又隔着段距离嗅了嗅弥漫出的刺鼻酸气,原本平淡的眼神颤了颤。
江覃二话没说,侧身让开:“进来详谈。”
——
帅帐内,祝隶稷正与李明镜等几位将领围在沙盘前,气氛凝重。
知微进了帐,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死人脸,深潭般的眸子扫过她手里那碗不堪入目的“证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知微不敢废话,顶着数道审视的目光,几步冲到案几前,把碗呈给众人,又将发现、检验过程砒霜的过程以及自己的推断说了个清楚。
“……少帅,依民女看这绝非偶然。是有人存心在粮草里下毒!”知微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结论,她的双手发颤,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激动和奔跑泛着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祝隶稷。
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看着那碗东西,脸色都极其难看。
祝隶稷的目光终于从沙盘移到知微脸上,那视线冰冷而极具压迫感,在她沾着面粉灰、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那碗“证据”。祝隶稷伸出修长而干净的手,沾了点碗沿残留的浑浊液体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那指尖放到了鼻尖下仔细闻了许久。
知微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当场吐出来。这疯子,不怕毒、不嫌脏吗。
“传令。”祝隶稷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嗅毒的人不是他,“即刻查封伙房、封锁粮仓,清点封存所有新运面粉。涉事人员及今日接触过新面粉的役夫要全部羁押。江覃立刻带人追查这批面粉的运输路径和经手人,李明镜,你派人加强营盘警戒,尤其水源要重点视察!”
16. 军粮之灾(三)
指令一条条下达,干脆利落。
危机处理完毕,知微紧绷的神经刚想放松,忽然对上祝隶稷再次投来的视线。那眼神淡漠,像是看蝼蚁,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
“小娘子”李明镜在临去前杀了个回马枪,语气带有些谨慎,“面粉之毒,你如何能识破的?”
知微一愣,随即想起岭南盐案,当时差点要了刘掌柜命,也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知微下意识看向祝隶稷,对方没有反应。知微抿了抿唇,不愿多提,只道:“岭南时见过,知道点皮毛。”
“皮毛?”祝隶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单纯的不信,“一眼便看出来面粉的不对劲,又知砒霜遇酸生泡,这等‘皮毛’,倒比军中老医官更精些。”
此话听着像夸奖,但配合他那语气和眼神,知微只觉得像被针扎。她梗着脖子:“民女不敢当,不过是碰巧知道罢了。”知微讨厌这种被当犯人审问的感觉,她分明立了功,祝隶稷却是一副不信任自己的提防态度,任谁都觉得无劲。
知微俯下身,别开眼,道:“少帅若疑心,尽管去查便是。”
祝隶稷没再追问。
只是他针扎的目光在知微倔强的脸上又停留了一瞬才移开。这时,有将领上前一步,抱拳道:“少帅,此事一出伙房的管事势必要先换人,但将士们不可断粮,弟兄们的饭食仍是需要专人负责安排……”
“是啊,这可是耽误不得的大事!”李明镜闻言,也是头顶冒汗,连声附和。
“这样。”祝隶稷的目光转向知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伙房便暂由你负责调配去解决眼下膳食,此外,库房封存的面粉一粒也不许动。”
知微心里咯噔,仿有巨石砸肩。解决膳食?她拿什么解决?
伙房被封,新面粉有毒不能用,库存的只有那些硬得像石头、士兵们早就吃腻了的旧干粮饼。她还想趁热打铁,用改良的干粮饼在比试中狠狠打张兴中的脸,这下全泡汤了。
“少帅!”知微硬着头皮开口,“伙房封了,食材受限,这饭食……况且,今日午时,本该是我与张庖正的比试之期……”她仍是试图争取。
“比试?”
祝隶稷像是听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笑话,眼神掠过她,落在沙盘上:“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些?”
轻飘飘的语气,无所谓的态度,瞬间点燃了知微的怒火。果真在他祝隶稷眼里,自己的努力和机会不过是如此不值一提的“这些”。
“小人不敢!”知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轻视的愤怒,“小人身为伙房之人,更是军队中人,本就该负责好膳食之事,但……”知微顿了顿,挣扎着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开口,“但,小人既担了改良军粮的职责,便该有所交代!况且,现下已经有不少弟兄们连日腹泻,他们本就体虚,再啃那硬邦邦的旧饼,如何恢复体力?小人……”
“若是有余力,小人也想再……”
“够了。”祝隶稷冷冷打断她,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本帅让你解决饭食,是命令。如何做,是你的事。做不好……”他顿了顿,“做不好你就没有价值,没有价值你便不必存在。”
“至于其他的,你想做,是你的事。”
“我只看结果。”祝隶稷道。
这算是威胁还是允诺。知微不敢接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浸了油的棉花,又闷又憋屈。这该死的阶级,该死的霸道!她辛辛苦苦找出毒源,非但没半句好话,反而被推上更难的境地。
可她没有办法,现今已然骑虎难下,拒绝做事,她大概率会被封口。做不成事,她遭受的质疑只会更多。但风险往往也意味机遇,知微明白得很。
知微猛地抬头,对上祝隶稷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眸子,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狼狈、愤怒和不甘。除了被压迫的屈辱,竟也是多了份大事将成的亢奋。
赌上一场吗。不得不做啊。
“小人领命,定不负大人所托。”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知微一把抓起案几上那碗肮脏的“证据”,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营帐。
身后似乎传来质疑声,还夹杂着江覃低低的劝解声,但知微都顾不上了。
知微憋着一肚子劲回到临时伙房区。伙房被封,灶冷锅凉,只有外面空地上堆着一筐筐蒙着灰的旧干粮饼,还有角落里蔫了吧唧的几把野菜和一小篓她省下来打算给少昭补身体的鸡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过来,脸上带着茫然和饥饿的焦躁。张兴中抱着胳膊,显然也是刚得知意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同情。
“管事。”没想到张兴中开口的第一句话定调这般高,知微不免觉得背后一凉。
“张疱正……”知微弱弱道。
“不必跟我客气。”张兴中抱拳,言语间少了粗俗,他向知微行礼,正式道:“若是没有你,张某怕是一辈子都要悔恨郁结,我是万万想不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管理竟险些差点害了整个军队……”
“管事,请原谅张某不懂事的言论。“老张眼神坚定地开口,愧疚之余特意加重了“管事”二字。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场厨艺比试,张某认输。”
“且慢!”知微及时开口,“能力归能力,比试是比试,张疱正,我知道你心里过意不去之前的错误,更怕我因为伙房之事分心从而影响比赛。我很感激您,但,这不是您向我认输的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不想比上一场。”
知微回忆起孙为口中的张兴中——随军二十余年,其中有十年在伙房。高声望的背后是多年如一日的辛勤,虽说辛勤了那么久军营的伙食也很一般就对了……
嘛!总之知微不需要这种同情的示弱。知微需要的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赛,光张中兴的认可还不够,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信服,尤其是那个臭皮蛋、臭松花蛋、咸鸭蛋少帅!
最好有朝一日能让他跪下来为自己舔鞋才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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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一拳锤了锤空气。
张中兴还在盯着知微,只见她的脸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又无端发笑了起来,果然是太大压力了,连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这妮子,精神失常的话也要等这番风浪过去才好哇,他想。
“咳咳。”知微的咳嗽声打断了张兴中的思绪。
“感激的话就没必要了。张疱正,如今危难在即,我们一同为军队贡献吧。”
“正合我意。”张兴中点头,“有何需要尽管跟我说!”
“嗯。但比拼请继续,并且不用手软。”
张兴中余下的话知微便不搭理了。她绕开众人,走到那堆旧干粮饼前,随手拿起一块。知微颠了颠,那饼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用力一掰,只掉下点渣子。这玩意儿,别说营养,吃下去不硌掉牙就算好的,对腹泻虚弱的士兵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不行啊……
压力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像山一样压得知微脑袋晕乎。知微急得在原地打转,她的目光扫过那堆令人绝望的干粮饼,又看看临时支起的锅灶,最后落在那几筐野菜和一小篓鸡蛋上……
恰在此时,被孙为拎走的少昭回来了,手上还抓着个夹着菜的卷饼。用手抓着的菜卷饼吗,等等,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知微的脑海!
“有了!”知微猛地一拍大腿,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黑暗中点燃了两簇火焰。她豁然转身,指着那堆旧干粮饼,冲着还在发懵的少昭吼:“少昭!找两个有力气的弟兄,把这些干粮饼给我统统砸碎,碾成粉末!越细越好!”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她又冲着刚才和解完的张兴中喊:“张庖正,帮忙生火。架起所有能用的锅,再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帮我把野菜洗了切碎,鸡蛋都打散!”
随后,知微撸起袖子,叉着腰,提起了灶台上摆着的菜刀:“没有现成的面粉又如何,姐照样做出可口的饭食!”
知微的宣言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泼辣劲儿,像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点燃了低沉的气氛。士兵们虽然将信将疑,但看她指挥若定、杀气腾腾的模样,又得了张兴中的吆喝,都下意识地动了起来。毕竟,饿肚子的是他们自己。
大石臼很快被抬来。两个壮实的士兵抡起沉重的木槌,对着筐里的干粮饼“哐哐”猛砸。坚硬的饼块在重击下四分五裂,碎屑飞溅。知微亲自动手,将初步砸碎的饼块倒进石臼,指挥着士兵用石杵一点点碾压。粗粝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干燥的粉尘弥漫开来。
知微顾不上呛咳,亲自拿着细筛,一遍又一遍地筛着碾磨出来的粗粉。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混合着面粉灰,在她脸上留下几道滑稽的痕迹,但她毫不在意,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几口行军大锅被架在临时垒起的灶上,火焰熊熊燃起,舔舐着冰冷的锅底。
知微舀起一大勺凝固的猪板油丢进锅里。油脂在高温下“滋滋”融化,散发出诱人的荤香。她抓起一把筛好的干粮粉,毫不犹豫地撒进滚烫的油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