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芙蕖下拉式小说》 第 94 章 屋外大雪落了整夜未停, 晨间一早,庭院里便隐约传来扫帚唰唰的扫雪声。 婉婉被那声儿给从旖旎美梦中揪出思绪来,含含糊糊地, 还记得依依不舍地在夫君胸膛上亲最后一下, 这才不得不睁开眼。 下着雪的天光昏暗, 冷瑟瑟的。 但床帐里萦绕着一股浅淡的佛偈香气,被袅袅暖意烘出了几分软和温柔的意味, 香气伴随着男人温热的身躯一同包裹住婉婉, 倒显得润物细无声。 婉婉微微眯着眼, 惺忪的目光从男人怀里抬起来,触及面前一张熟悉的睡颜,霎时倒不自觉地怔住片刻。 夫君! 浓密长睫接连眨巴了好多下,有些不敢置信,先前写信来还说在灵州的人, 怎么眨眼间就回来盛京了? 可不敢信是一回事,丝毫不影响婉婉心里正喜滋滋地开出花儿来。 眼珠滴溜两个来回,看夫君还睡着,她不好打搅人家, 只好拿搭在男人劲瘦腰背上的小手,忍不住轻轻捏了一把。 触感真实又熟悉, 如假包换的夫君, 不是梦。 婉婉窃窃地抿唇笑了笑,一时就很不愿意起身了, 反正夫君都还没醒, 她拉了拉被子把自己盖严实, 轻手轻脚地又试图缩回到他怀里去。 扭啊扭, 挪啊挪。 怀里跟藏了条毛毛虫似得, 小丫头额际柔软的碎发扫在男人脖颈处,她动一动,那碎发便像是羽毛似得,拂得人发痒。 陆珏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终于没忍住,抬起一巴掌拍在她圆润的尊臀上。 “醒过来就不安分,再动为夫就将你绑起来。” “唔……” 婉婉又教人给抓包了,抬起眼睫去瞧夫君,男人闭着眼还凶巴巴地一本正经。 她如今不怕他,娇气劲儿上来了更肆无忌惮地在他怀里扭了扭,噘着嘴跟他打擂台,“我就动,偏要动。” 陆珏慵然笑笑,没言语,这才睁开眼睛去瞧那日渐恃宠而骄的小猫儿。 四目相对片刻,他眼里静静的,只瞧得婉婉缩着小脑袋抿着嘴,冲他边笑边又不怕死的扭了扭腰。 从前总是他逗她,现在她也能耐了,都会反过来逗夫君了。 但这回扭完了不等他发作,她便先发制人地抱住他猛地吧唧在脸上啃了一口。 “坏夫君!自己悄悄回来,居然都不跟我说!” 婉婉想到自己昨儿个教长言寄出去的信,洋洋洒洒地真情实感关心了一大篇他在南地头疾如何,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公务累不累…… 结果估摸着行程,陆珏那会子大抵都已到丰州了。 陆珏许她斤斤计较,侧着身子抱着温香软玉,懒懒地折颈将半张脸都埋进她身前,嗅着甜香温温地道:“明日就是年节,我若不赶回来,谁陪你呢?” 婉婉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忙又问:“那我哥哥呢?你们是一起的吗?” 陆珏含糊嗯一声,“你兄长与宋眠都来看你了,昨夜回来时辰已晚,我教茂华先将他们安排在偏房。” 他说着又忽然想起来,问她:“若回来的只有我,没有你哥哥,可是会失望?” 陆珏抬眸望住她,粗粝的指腹轻轻扶着姑娘肋下的柔润肌肤,擎等着她给个能令他满意的答复。 那目光莫名教婉婉觉得些许危险。 男人的心眼儿啊,真是大的时候好比天高海阔,小的时候呢,比针尖儿麦芒还不如。 婉婉此时看夫君,简直像在看一只眯着眼的危险大老虎,若是说错了话,大老虎好像就要扑过来狠咬她一口似得。 稍微有点好玩儿。 她在心里偷偷地笑话夫君,不由得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鬓边,好像在给他顺顺毛。 软软的指尖沿着他耳廓轻轻地划,婉婉凑过去贴近他耳边,悄默声儿地说:“夫君若是再这样小心眼儿,我晚上可就要罚你独守空房了!” 这小丫头,如今真是越来越胆肥了……陆珏眉尖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下。 话音落,婉婉果不其然便被男人捏着后脖颈一把塞进被窝儿里,揉成一团儿软软绵绵的娇香暖玉,狠狠地、强硬地欺负了一通。 她像是只小泥鳅在被窝儿里笑着、扭着,两只细细的小腿张牙舞爪地,险些要将被子都蹬穿的阵势。 等屋里叫伺候时,已是辰时末。 云茵领着临月和沉星进屋,世子爷已经起身去隔间了,只剩婉婉一个人裹着小被子坐在床边鼓着两腮喘气儿。 她被男人□□一番,眼下头发乱糟糟、脸蛋红扑扑,闹得额头鼻尖都渗出一层细汗,教云茵瞧着忍不住乐。 婉婉瞧见她们几人偷笑,刚想开口说话,谁知从胃里突然反出来一阵直冲嗓子眼儿的恶心。 莫名想呕吐! 她忙捂住嘴,小眉头皱得紧紧地去瞧云茵。 那么大的阵仗,云茵不敢小觑,赶紧从角落里拿出个舆壶过来,临月在旁拍着婉婉的背,一边拍一边嘀咕,“这回总不该再是晕船了吧……” 当然不能是啊,人都没在船上呢! 昨儿吃的也正常,不至于闹肚子,婉婉这月的小日子也还没到,是以云茵紧着心问起来临月,“太太上个月的月事来了没?” 这回没等临月开口,婉婉自己先摇了摇头。 “没有,下灵州三个多月统共就来了一回,可那会子医师隔三差五来诊脉,也没……呕……” 也没诊出来个所以然,她便只当是在灵州水土不服,月事不准而已。 婉婉把自己的事情在心里都盘算清楚着呢,眼瞧云茵就打算教沉星去传医师,她想着上回在夫君跟前就闹过一回乌龙,这次还是等确定后再教他知道好了。 遂没教沉星兴师动众地去,三两下洗漱完毕,她自己先去找了一回宋眠。 * 年节跟前儿,府里四处都已挂上了红灯笼,但往年陆珏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院子里总是冷冷清清,如今有了婉婉,才总算多了几分热闹气儿。 也是有这位温柔和气的小夫人的浸染,教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比往年活泛,众人行走之间低声谈笑两句,问声好,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里,年味儿就有了。 陆珏换好衣裳出来,站在廊下看了片刻的雪。 仔细想想,上一回从过年这样阖府欢聚的日子里感到温暖和慰心,他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 大抵是幼时才刚晓事时记得的第一个年节,三岁还是四岁吧。 模模糊糊地印象,那时只觉得祖母的院子里格外暖和,不过也许暖和的并不是浮玉居,而是阖家聚在一起时,陆进廉将他抱在膝头,问他认不认识墙上贴的福字时的怀抱。 那是陆珏能记得的,陆进廉第一次抱他,当然以前也有过,但年纪太小、时间一长就记不得了。 后来他便再没有过那种感觉。 因为阖府齐聚一堂时,母亲若出席,全场都会因母亲的存在而静默,祖母与母亲也算不得很亲近,偶尔过问几句,单薄的话音便越发显得场面寥落。 而母亲若不出席,那就会变成孩子们争宠、献宝、私下使绊子的战场。 他学不会陆瑾、陆瑜那么讨人喜欢,问什么便答什么,不问便只会沉默寡言,在长辈跟前冷淡地就像是个异类。 可偏偏回去之后,母亲还要问他今日是否得了陆进廉的赞赏? 若是有,母亲不会高兴,但若是没有,他就要受罚,若是再不经意被陆瑾、陆瑜欺负而落下痕迹,那便是他没用,母亲会更生气。 所以逢年过节,对陆珏而言从来都不是件温暖的事。 曾几何时,他甚至还厌恶至极。 但人这一辈子就好比翻阅一座座高山,等他将那些艰难一一度过,眼前只有更加壮阔的风景时,再回首过去内心已变得毫无波澜。 陆瑾费尽心思尚且拘泥于区区侯府世子之位时,陆珏手中的剑、所有的谋断,都早已明确指向了诡谲凶险的皇权之争。 是以就连处置那暗藏不轨之心兄弟二人,对他来说都是件多余费心的事。 可陆珏哪里想到他的小宝珠生气起来竟那样凶,她的眼睛里只容得黑白分明,坚决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不能错杀一个无罪之人。 那时在回程的路上收到长言的密信,陆珏实在忍不住看笑了,边笑着,心里边又悠悠地腾起些嗔怪和担忧。 他都不在府上,她那么横那么耿,也不怕惹怒了侯爷,被罚去跪祠堂吗? 可也只是个杞人忧天的想头,没有谁会不喜欢被人护着、被人爱着的感觉,陆珏也不例外,他的小丫头总是会给他意外的欢喜。 念起婉婉来,陆珏心头浮出些暖意。 但方才出来在屋里就没瞧着婉婉,他不遑多问,就知道那丫头必定是去寻哥哥了。 啧……还真是有了哥哥,哥哥就是宝,而夫君成了根草。 面对她,陆珏惯常格外别扭,在心底里已经给小丫头定了罪,又忍不住垂眸摇头轻笑了笑,这才转身负手进书房召见长言。 南地盐务如今已彻查清楚。 楚怀松此次入京,乃是套着枢密院的枷锁回来的,他家此回偷鸡不成蚀把米,贪污的盐税黑锅没能扣给靖安侯府,反倒将自家赔了进去。 魏国公府这些年仗势敛财、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早已不在少数,只不过原先没个由头作引,魏国公府又权大势大,谁都不敢去触那个霉头上奏。 皇帝不愿意靖安侯府一家独大,也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先头宁昭仪性情大变突然于御船上行刺,贤妃刻意隐瞒恒王殿下病情,指使浣衣局宫女污染小皇子乳母的衣裳,嫁祸给皇后。 一番指鹿为马、煽风点火的作为查出来,霍宴的折子早就于半个月前递到了皇帝御书房。 凤仪宫解禁之际,贤妃的甘露殿已悄然闭门。 但贤妃却并非如皇后那般只是静心思过,当晚,两个李德全手下的太监便已从偏门将人强硬带走,投入了冷宫待罪。 如今魏国公府事发,堪称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宫里没了宁昭仪给皇帝吹耳旁风,贤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楚氏一门到如今的地步,已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此时的陈王,想必也该已经面色灰败地踏上了回鲁地的归程,如今的盛京城中,再没有能与太子一争的皇子。 这一去,陆珏不会再教陈王有折返盛京的机会。 * 书房那边在交代大事,厢房这头,婉婉也正与宋眠商议“大事”呢。 两个女人家凑在一起说闺房私话,宋眠面上含笑告诫婉婉,日后要忌生冷、忌辛辣,饮食清淡丰富些为好,勿要大跑、大跳……诸如此类等等。 “还有就是……” 宋眠说着话音稍打了个结。 她自己在某些事上的经验并不比婉婉多,是以全凭医女的学识凑过去在婉婉耳边,低低地道:“近几个月,你还是与世子爷分房而居为好。” 可婉婉一听就微微凝起了眉头。 又要分居? 她这次有点不那么愿意谨遵医嘱,夫君这才好不容易回来呢,更何况上回分居她都整夜整夜地睡不好,不想和夫君分开睡…… “宋姐姐,那个……不分开行不行啊?” 她小小声地问出来自己都有点难为情,宋眠闻言噗嗤一声没忍住笑,把婉婉给笑得一下子红了脸,不好意思坏了。 婉婉忙找补道:“只是我每次一个人老容易睡不着,姐姐不要笑话我了!” 宋眠听着稍怔,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小丫头都没理解到她那话的根儿上。 她倏忽间也有点脸热,轻咳了一声这才沉着声儿解释道:“也不是非不要你同世子爷睡一起,只是……只是你们俩不能行夫妻之事。” 话说着教婉婉眼睫都僵了一僵。 小夫妻俩房里的事被单独提出来,她那张小脸不争气,顿时一路便烧红到了耳后根,赶紧连连点头应声说知道了。 可巧这时屏风外有人屈指敲了敲画柱。 钟牧在外,一板一眼地沉声问道:“宋眠,现在可方便我进来吗?” 宋眠对他说是熟稔又疏离,说是疏离却又莫名熟稔的做派却也习以为常,简短嗯了声,教人进来。 婉婉这头便正好不多留了。 她可不想教哥哥也瞧着她窘成这样,起身出去正在屏风边和钟牧碰个正着,匆匆打声招呼就低着头走了。 “她这是怎么了?” 钟牧略觉狐疑,一瞧宋眠满眼笑意,偏又藏着掖着不肯头一个给他说。 人家夫君都还不知道呢,他做哥哥的,该同喜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婉婉出了偏房的门,站在廊下缓缓吸了口屋外清寒的空气,随即不由得稍稍垂首,看了眼自己还没有半点端倪的小肚子。 拿手覆上去摸了摸,忽然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云茵看见了直无奈摇头,走过来提醒她,方才程氏那头来人了,说请她与陆珏准备准备,待会儿就阖府进宫去。 明儿个年节,今日除夕,傍晚宫中原本照例要有宫宴的。 但婉婉且忙着相伴自家哥哥与宋姐姐,没功夫去应付那些做面子功夫的贵夫人,是以还是亲自去同程氏告了假,又托陆雯届时面见皇后时替她表示歉意。 送阖府出门之际,陆进廉身侧已没有了陆瑾的身影。 婉婉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可她这么看着其实也明白了,陆瑾与陆瑜兄弟二人,确实已从靖安侯府出离,自立门户。 从此旁人提起他二人,便不会再冠以靖安侯府大公子、二公子的头衔,而是尚书左司郎中小陆大人,与宣德郎小陆大人。 靖安侯府的爵位与荣耀,自然也就再也轮不到他们二人,及其子嗣后代。 如此一来,诸多为名为利的争斗,无论已经上演的还是曾在酝酿中的,都将变得毫无意义,没有任何实施的必要。 陆进廉总算给了陆珏一次,他应有的公道。 赵姨娘与陆淇倒是留了下来,但兄长出了那样的变故,陆淇面容很不佳,见了面,同陆雯斗嘴的精神都没有,见了婉婉,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什么呢? 婉婉虽则是争那一场导致了她两个哥哥出离,可要没有那一场闹,赵姨娘如今早该不知被贬到哪个庄子上了,命都不知能延捱到几时。 陆淇也不傻,弄明白其中症结后,大抵只觉酸涩与心灰意冷。 如今她便不怎么愿意往陆进廉跟前贴心撒娇,反倒时时在老夫人膝下尽孝,没了那么些尖牙利嘴、刻薄嘴脸,陆雯也不爱和她横鼻子竖眼的。 这次进宫有陆淇,老夫人向来怜惜孙女,不忍教她接连遭受打击后,心情郁郁地闷在府里,是以将她一道带去了宫宴。 程氏也没有说什么,总归如今一切尽如程氏所愿。 婉婉照例还是站在门前看着众人登车行远,心下不无感慨,侯府明明家眷已不算很多,背地里却仍旧多得是算计。 她只盼着,经此一回后众人都能收收心思,把自己现有的日子过舒心,不才是最重要的事吗? 送走侯府众人后,婉婉慢悠悠又走回淳如馆。 进门路过院子时,她看见东墙旁的梧桐树下,清扫起的皑皑白雪堆得老高,雪还没有人踩过,仍是洁白的。 婉婉倏忽想起从前在宫里和她一起堆雪人的宁昭仪,那个和小鹿一样可爱的女孩子。 便做一个吧,送给那只小鹿。 书房窗外忽而传来姑娘细细软软的谈笑声时,陆珏与长言止了话头去看,是他的小夫人玩儿心大,正拉着钟牧与宋眠,陪她一起堆雪人呢。 那两人面上颇为无奈,多半都耐着性子在哄她罢了。 去找过宋眠的婉婉已经和往常不一样了,堆雪人都还记得要带上厚实的皮毛手套,全身裹成个圆圆的棉花团儿,只露出一张红彤彤的漂亮脸蛋。 陆珏瞧着只觉好笑,穿成个软绵绵的团子,现下兴许推一把她,她都能在雪地上打滚儿了。 但婉婉只是穿得厚,动作可灵活了。 她一边堆自己的,一边还能指使钟牧,“哥哥,不是你那样放的,你看看人家宋姐姐一教就会了……” 小丫头的个子在三人里最矮,边说边急得跺脚,横得不行,拧着细细的眉头的模样,像极了戏折子写那欺压百姓的小恶霸似得。 宋眠在旁直笑个不停。 她实在很想知道常日冷酷寡言的罗刹杀手钟牧,面对自家妹妹的颐指气使,会是怎么个应对? 然而钟牧回首觑那小恶霸一眼,面上难得颇为局促。 他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这丫头随意支配的艰难岁月,堂堂威严长兄,那会子却被个丫头哄得团团转,什么都肯听她的。 但如今钟牧可不肯服她,抬手一指便对着小恶霸脑门儿蹦了下,“蛮横的丫头,如今可算是换了个地方教你称王了。” 他常年握剑的手,劲儿可太大了,一脑门儿蹦得婉婉两眼泪汪汪,捂着额头,顿时疼得瘪了嘴、皱了脸。 “唔……” 正不知如何反击时,回过头冷不防瞧着夫君站在廊下,婉婉忍不了了,倒腾两步就到了跟前气势汹汹地同他告状。 “夫君你看,我哥哥他居然欺负我!” 陆珏长眉微挑,这会子大抵夫君是个宝,而哥哥是根草了。 可惜陆珏眼下也不打算替她伸冤,将小宝珠拉到跟前来,拿开她的手露出那一片红红的额头,他唇角含笑,掌心覆上去替她揉了揉。 而后微微俯身,他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跟她说:“别说旁人想欺负你,为夫现在也很想欺负你,教你哭给我看。” 婉婉:…… 此欺负非彼欺负,但坏人果真都是同一阵营的! 真难为婉婉先前还特地费口舌教二人握手言和,她这会子不止额头红、脸蛋儿红,连耳朵尖儿都红了个透彻。 拧着眉头低低控诉他,“没个正经……我、我才不会遂你的意呢!” 陆珏浅淡地勾唇,眼角眉梢都漾出笑来,并不曾言语反驳。 只落手时,修长的指尖好似无意地触碰过她红红的耳垂,似有若无地,如柳枝划过春水,便勾起她周身一阵细微的颤栗。 这男人是故意的,竟然想勾引她! 婉婉在心底里轻哼了声,自觉对夫君的手段已经了若指掌,绝不会上钩的,更何况…… 不过事实证明聪明如陆珏,也确实并没有立刻听明白婉婉那话的深意。 除夕夜里守岁直临近亥时末,晚膳桌上酒过三巡,婉婉挂念着放天灯祈福,便拉着三人一并来到院子里。 她吩咐茂华只准备了两盏灯。 亲自提着一盏去交给钟牧时,婉婉煞有其事地冲哥哥挤了下眼睛,小小声地嘱咐他,“宋姐姐那样好,哥哥你可要抓紧些啊,我等着改口叫嫂子呢。” 话说出去,钟牧眸中果然顷刻间浮出促狭。 他的冷酷此时全然使不出来,性子也并不似陆珏那般当真对任何事都波澜不兴,廊下摇曳的烛火照映着,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婉婉心底偷偷地笑,还没等哥哥做出反应,便已将一旁的宋眠拉了过来。 两人相对而立,双手扶住同一盏天灯的两侧,实则也并未曾急着往回退。 婉婉好不容易当一回媒婆,成效显著,心满意足地功成身退。 她与夫君也有自己的天灯要放。 陆珏已经在那边替她点燃,婉婉对着夜空祈福的模样依旧虔诚而认真,但这次时间很短,好像她要说给老天爷的话并没有那样多。 片刻后,两盏天灯从庭院中袅袅升空,飘飘摇摇地乘风飞往高高的夜幕。 四下的风雪不休,陆珏伸手将小宝珠揽进怀里,厚实的大氅再给她裹一层,他抱着她,微微低着头,眸中倒映着廊下的火光与她小小的影子。 他这次没有问婉婉许得什么愿。 但婉婉望着他,眉眼间蕴含了无尽地柔柔笑意,忽然悄咪咪地道:“我有话想同夫君说,夫君再低一点好吗?” 小小的娇娇宝贝,陆珏总是甘愿为她,折颈俯首。 他俯身将耳朵奉上,婉婉仍需微微踮起脚尖,绵软的嗓音伴随着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朵,她轻轻地问: “我的陆大人,你准备好当孩子的爹爹了吗?” 话音刚落的一刹那,远处皇城中恰而传来一声厚重深长的钟声,仿佛上天赞礼的号角,代替陆珏迎接了这个尚且还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陆珏有片刻间地怔忪。 说实话他并没有想过会是现在,但怔忡过后,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充盈满怀地欣喜与期待。 他掌心里的小宝珠,在不久的将来便会给他带来一个小小宝贝。 “会害怕吗?” 陆珏垂首用额头抵住她,手掌捧着婉婉脸侧抚了抚,嗓音轻缓而沉静,他不愿意将一丝丝地惶恐带给她,更多地是温柔地安抚。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问她,婉婉的回答依旧不变。 “只要和夫君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望着夫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眸中倒映的火光在寒冷的夜晚下,变成跳跃的炙星,将陆珏心底里最后一丝过往留下的不安与阴霾也都燃尽。 她永远都只会给他所有的明亮与温柔。 这是她的天赋,陆珏深有体会,从两个人相遇,他头一回心烦意燥被她的陪伴所安抚时,他就深信不疑。 “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那只承载了婉婉愿望的天灯,向着夜空越飞越高,最后汇成了天际星河中的一点萤火,好似也带着她的愿望上达了天听。 ——只愿年年有今日,而岁岁都似今朝。 () 第 95 章 启元十五年二月末, 盛京城中冷不防来了一场倒春寒。 原本回暖的天气骤然又掉回了冰窟窿里,夜里还没觉出来,直等清晨从窗外看出去, 满地银霜好似下了雪。 回廊齐膝栏处,婉婉昨儿个才教花房送来新培育的数盆娇艳牡丹花, 一夜之间全成了凋零败落的迟暮美人,好不教人惋惜。 “若早知道这一遭,不如懒得费那般功夫, 可惜了花匠们一番心血……” 卯时出头朝阳破晓, 屋外云茵在吩咐几个小厮将败落的牡丹花搬走, 动静儿传进屋里来, 婉婉微微仰着脖颈喃喃,一壁在替陆珏整理朝服的领口。 屋里并没有唤人伺候,四下尚存旖旎的静谧。 自陆珏三年前调任御史台起,每三日一次朝会免不了,婉婉便也不肯再睡懒觉, 清晨一应为他束发、环佩, 都是她亲自经手。 她惯常怕冷, 是以屋里至今仍旧烘着地龙,地板上又扑了一层短绒地毯,外头冷风萧索, 里面却温暖如春, 婉婉赤足在地上, 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寝衣。 寝衣宽松,偏中间被男人一双大手掐出道窈窕的曲线。 掌心隔着衣料若有似无的游移, 陆珏眼睫半垂望着她眸中慵然, 话也说得漫不经心, “原就是拿来观赏的物件儿,你观赏过了,便不算可惜。” 婉婉闻言忍不住抬眸轻轻觑他一眼,“还说呢,下回再不听你的去赶那热闹了。” 时下显然并不是牡丹的花期,但城里前段时间不知怎的刮起一阵妖风,教这花儿忽地得了全城追捧,导致价格虚高不下。 婉婉如今掌着府中半边收支进项,样样都在眼皮子底下,难免便会精细些,听底下人回禀时,原打算教侯府花房先断了这品种的供应。 然而那会子夫妻俩正相对坐在软榻上,话教陆珏听见了。 他只觉既然旁的贵妇人都有的东西,自家的小宝珠哪儿能缺,大手一挥就将银钱批了下去,可谁成想好不容易培育开,昨儿个一拿出来就祭了天。 不过他待婉婉惯常都是大手笔,那区区几百株花儿在他眼里,委实算不得什么,全然哄着她玩儿罢了。 教她含娇带嗔地瞥一眼,陆珏勾唇,顺势垂首亲了亲她的鼻尖,低低地笑,“不都是想教你开心嘛……咱们府上何人还敢不听你的话?” 他的唇温温热热,碰了下鼻尖便又觉不够,一壁轻笑着一壁往她眉眼、脸颊游移,逗弄似得去寻索她的唇。 掌心隔着衣料摩挲在她腰背,闹得婉婉心里身上都痒痒的。 婉婉如今已经渐渐褪去了从前的娇俏,眼角眉梢越发显出妩媚的韵致来,一颦一笑都藏着最潋滟的春光,能教陆珏百看不厌,越看心头越喜欢。 她就像是枝由他亲手呵护出的芙蕖花妖,眼下正绽放至最繁盛妍丽的时候。 这男人随着年纪渐长,欲念不减反增日渐深重,每次清晨都是这般,亲着亲着大抵又要没完没了磨蹭好久,怀抱着温香软玉舍不得撒开手,颇有些“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昏庸劲儿。 婉婉笑得忍不住往身后折腰,白净秀美的脸皱成一团,躲不过去了只好抬手轻捶了下男人如今越发宽阔结实的胸膛。 “好了,夫君快别闹了……” 婉婉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朝窗口的天光看了眼,“时辰都不早了,再耽误下去,又要教孩子们站在廊下等你这个爹爹,羞不羞?” 陆珏闻言含笑止了动作,退开前又情不自禁咬了口她的小耳垂。 指腹在她脸颊轻缓抚了抚,他说话无赖地很,“脸红地是你,纵然孩子们瞧见了,羞得也是你,我可不羞。” 两人成婚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膝下三个孩子,两个大的都已经齐腰高,小的也已经四岁了,他却仍旧喜欢见缝插针地逗弄她。 陆珏也爱极了她清晨散着长发站在自己跟前的样子,当真是素面朝天也挡不住的婉约娇艳。 如此瞧那“君王从此不早朝”,其实也算情有可原。 这厢夫妻俩正说着话,寝间那道燕纱门外恰逢便有临月前来回禀,说是小公子们都已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你瞧!” 婉婉顿时拧着细细的眉头嗔怪地瞧面前的男人一眼。 陆珏摇头无奈地笑笑,可不敢再惹她,这才松开人,随她一道站在镜子前整理起头冠朝服来。 孩子们便且等会儿吧,只要去弘文馆上课的时辰不会晚,两个半大地小子,一时半刻也冻不坏。 说起来七年前年节婉婉怀的那一胎,七个月时医师便瞧出来是一胎双生,当时夫妻俩高兴坏了,都愿景想要一次便能儿女双全。 婉婉为此还去大金山寺求了菩萨,但兴许是求的时辰已晚,等生出来一瞧,却是两个一模一样皱皱巴巴地小子。 夫妻俩欣喜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两个小子,先出生片刻的那个后来取了名,唤陆忱,晚出来片刻那个便唤作陆绎。 那段时间,婉婉其实瞧出来夫君心底里特别想要个贴心小棉袄,但他又不愿意她再受罪,便从来没提过。 且顾念着她身体尚未痊愈,那大半年他都极为小心、克制,夜里哪怕实在难耐也大多浅尝辄止,或哄她替他纾解,总归不肯轻易越雷池半步。 但毕竟是年轻气盛、蜜里调油的小夫妻,一来二去时日久了,倒是婉婉先按捺不住,心底里一颗欲望的小种子禁不住地蠢蠢欲动起来。 她也想要快乐和愉悦呢…… 陆珏轻易便能察觉出她在他掌心里的渴望,唇角掩在昏暗的月色中上扬,愈发欺负她在夜里目不能视、触觉却敏锐。 直等婉婉将自己那不甚精通的十八般勾人手段,明里暗里全对男人使了个遍,那男人依旧岿然不动,虽比不得佛子那般心如止水,却也很难不教人心生挫折。 婉婉自己个儿生了闷气,翌日等人出门去官署后,随即一气之下搬去了偏房住。 不跟那坏男人玩儿了,哼! 当晚陆珏归府,瞧着正屋里没点灯,都不消多问便径直寻去了偏房。 到了门口一瞧,果然外间门栓并没有上锁,分明还给他留着门,但再往里走,绕过屏风、掀开帐幔,便见婉婉背对外侧,裹着小被子的身影都透出一股子气哼哼的决绝。 她坚决不理人,不给他亲、也不给他抱,更不肯跟他一起睡觉。 陆珏勾唇笑得无奈,却执拗不肯走,强硬抱着她绵软的身子挪进床里侧,兀自便躺下把人锢在怀里紧紧地。 “是谁那么大胆惹我的小糖豆生气了?” 他凑着她耳边细细碎碎地吻,话音隐约含笑,热热地呼吸似有若无地抚着婉婉的脖颈与侧脸,便试图教她的防线土崩瓦解。 婉婉也学会了他的吊人胃口,坚持闭着眼不为所动。 陆珏瞧她气哼哼抱臂噘着嘴,越瞧越觉可爱,手掌扶着双肩将人翻过来,俯身过去啄那娇嫩嫣红的唇。 她躲不过去不说,还被他又使坏地捏住了鼻子。 婉婉顿时呼吸不畅,果然气得睁开眼睛便抬手想捶他,却正中下怀地被男人单手便捏住两只手腕压在头顶,动弹不得分毫。 男人居高临下地瞧她,眸中盛满明知故问地笑意,“小糖豆是不是想夫君了?” 看吧,他明明把她那些小把戏都看穿了,偏还装模作样地勾着她白费那许多无用功。 婉婉越想越不服气,狠狠瞪他一眼,喃喃反驳,“我没有,私闯人家闺房的也不知道是谁呢……” 陆珏闻言眉尖微挑,悠悠然地嗯了声,随即便松开了她的手。 婉婉反倒不得劲儿起来,心里暗忖这男人莫不是想欲擒故纵地要走,这样她可真要生气了,再也不想理他了。 然而眼瞧面前的男人越发笑地温柔,而后低低俯首道:“那我说错了,是夫君想小糖豆了。” 他怎么会跟她教这个劲儿。 在外头无论如何宁折不弯的世子爷,面对掌心里的小宝珠,自然该认输时绝不至于梗着脖子。 修长的指尖轻易拨开她宽松的寝衣边缘探进去,陆珏瞧得见婉婉因为竭力忍笑而抿起的嘴角,纤弱地胸口随着笑声在他掌下轻轻颤动。 她一双亮晶晶地大眼睛藏不住笑,望着他,越发像是只古灵精怪地小猫儿。 垂首封住她的唇,陆珏眸中满满都是宠溺与无奈,“口是心非的小妖精……” 夫妻俩顺其自然的又腻歪了近两年后,第三个孩子来的也是顺其自然。 婉婉这次挂念着早早去拜了菩萨,上天也不负她所望,生下来果真是个小姑娘。 陆珏给小姑娘单名取一个“桢”字,取“王国克生,维周之桢”之意,足可见她爹爹对她寄予厚望,盼望她日后巾帼不让须眉呢。 “爹爹!娘亲!” 燕纱门外陡然响起两下奶声奶气地唤。 夫妻俩这头正拾掇好,相视一眼含笑过去打开门,便见跟前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冲两人伸出一双小短胳膊。 “爹爹娘亲,桢儿抱抱。” 小团子如今快要四岁了,眉眼与她爹爹简直如出一辙,比她两个哥哥还要像些,生得圆乎乎、白嫩嫩,她娘亲那点儿绵绵力道可抱不动她。 陆珏眸中笑意溶溶,弯腰一把将跟前的小团子搂进臂弯中。 “桢儿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小团子搂着爹爹的脖颈,认认真真地说:“桢儿也想和娘亲一起送爹爹和哥哥们出门。” () 第 96 章 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总是格外惹人喜爱, 婉婉抬手轻轻捏了捏小团子软乎乎的脸蛋儿,简直爱不释手。 “我们桢儿这么乖呀,那娘亲待会儿给你做好吃的桂花酪, 好不好?” “好!” 小团子软软糯糯地藏在爹爹怀里,笑着点点小脑袋,还记得假模假式地拿一根短圆短圆的指头,噘着嘴比了比。 “那我们不要让哥哥们知道,娘亲只能给桢儿一个人做好吃的。” 不及树桩高的小不点儿, 煞有其事地模样还挺霸道,真是跟她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娘亲的一切都想要独占。 婉婉闻言哭笑不得觑陆珏一眼, “瞧你教出来的好闺女, 忱儿和绎儿两个加起来都争不过她……” 陆珏眉尖微挑, 手掌拍一拍软乎乎怀里的小团子,逗着她问:“那若是爹爹想尝尝你娘亲的手艺呢,桢儿肯不肯?” 嗯…… 小团子一双黑黝黝、亮晶晶地大眼睛顿时盛满了思索,目光在爹爹和娘亲间来回滴溜了好半会儿,拿不定主意。 还是想独占娘亲的宠爱, 不想跟爹爹分,可那是爹爹啊……那犹疑的小模样怕真是陷在了左右为难中, 一旁的云茵和临月瞧着都要笑坏了。 “小主子快答应啊,主子爷若是伤了心,往后可就不会那么疼你了。” 茂华紧着门口都听见了, 出声儿凑个趣儿, 等在外头的陆忱与陆绎自然也能听见, 一时间齐齐从门框边冒出两个脑袋来。 大哥哥陆忱自幼长成了副小古板的性子。 小小的眉头微微皱着, 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对小妹的不赞许, 若是在场没有旁人在,只怕他还要当场给小妹上一堂“君子慷慨”的功课的。 相对比下,二哥哥陆绎就随和活泼许多,望着小团子,抿着嘴角假模假式地质问:“桢儿,我和大哥平日可是白疼你了吧?” “唔……” 小团子教两个哥哥当场抓了个正着,顿时心虚得很,又不好意思,连忙低着脑袋往爹爹的肩头藏,看不见哥哥们,哥哥们就看不见她似得。 “爹爹……” 小团子这会子才终于是想好了,糯糯地道:“娘亲还是只能给桢儿一个人做好吃的,但是桢儿愿意把我的分给爹爹和哥哥们一半。” 瞧这丫头的盘算,不管怎么退让,也只能分给爹爹和哥哥们一半好吃的,娘亲的偏爱可不能分。 小团子心里煞有其事地自装了一杆秤,两头分辨地清清楚楚,谁都别想拐着弯儿地分走她娘亲的宠爱,亲爹也不行的。 婉婉闻言抬手掩嘴,忍不住笑话陆珏,竟被自己教出来的好闺女给安排了。 “好了你们父子几个,别搁这儿贫嘴了,再晚可就要耽误时辰了。” 婉婉含笑拉了拉陆珏的衣袖,催着他快些走,出门又在廊下将陆忱与陆绎招呼到跟前来。 这两个孩子不比小团子在陆珏跟前恃宠生娇,自小受父亲的严加教导,规矩礼数向来很足,站在跟前便忙敛了调笑,正正经经抬手作揖道: “忱儿/绎儿见过父亲、母亲。” 今日陡然降温,婉婉仔细查看了下两个孩子的衣着,又嘱咐了几句诸如认真听讲、不许惹是生非的话,确认万事无遗,这才一手牵一个,送他们往西偏门去。 说起来这兄弟俩当初一胎双生,长相起初乍一看也颇有些相似,倒还在城中传出过忌讳,被说是不吉利。 所幸侯府老夫人乃至陆进廉都并没有对此多余迷信。 侯府我行我素,加之孩子们稍稍大些长出模样后,相貌便也不再那样相似,流言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二人幼时出生只差那么一时半刻,陆绎起初还是很不服气的,任凭婉婉怎么都教,他都不肯开口唤陆忱哥哥,性子也很有几分顽皮。 婉婉治不住这小子,只好搬了陆珏出来。 果然,耐不过他爹规矩严,被带到书房一通单独教育,陆绎出门就变得服服帖帖,该叫大哥便叫大哥,该听娘亲的话也一句都不得落下。 孩子们乖巧,婉婉自然就省心。 自去年将他们送进了弘文馆的童学堂,她便更轻省许多,常日接送孩子,多半也是陆珏亲自去,并不肯教她劳累。 一路送到西偏门前,小团子便得从她爹爹怀里下来了。 婉婉抱不动她,陆珏便将小团子交给一旁的婆子抱着,一壁说让陆忱与陆绎先上马车,一壁又对小团子嘱咐道: “桢儿在家要听你娘亲的话,不能惹娘亲生气,知道吗?” 小团子郑重对她爹爹点点头,“爹爹放心忙去吧,桢儿在家只会孝顺娘亲,让娘亲每天都开心。” 陆珏抬手摸一摸小团子圆圆的脑袋,看外头冷风吹得树叶簌簌,便没有多做逗留,也教婉婉带着孩子快回屋里待着。 “我知道了,夫君快去吧!” 婉婉倒不觉得冷,因为心里是极暖和的。 她喜欢每日清晨目送夫君出门,傍晚再伴着晚霞等他回来。 两个人成婚数载,她仍旧满心满眼都是他,愿意教他无论何时回首,都能看到廊檐下一个为他而等的身影,以及暮色四合时的一盏为他而燃的灯。 * 站在廊下看那父子三人的马车驶出了巷子口,婉婉回身领着小团子,没有回淳如馆,而是去了浮玉居给老夫人请安。 陆老夫人如今年近古稀,常时已不再出来走动,身边没个人陪着,难免会寂寞。 前些年陆淇与陆雯没出嫁时还好些,但六年前老夫人原本教婉婉替陆淇相中了一门不错的亲事,是大理寺卿府上的二公子。 那会子婉婉与陆淇也算是能坐下心平气和说上两句话了,趁着一日请安时便当着老夫人的面同陆淇提起此事。 没料到陆淇郑重拒绝了,她自己同老夫人提出,说自己心仪于许承安,请老夫人为她做主成全这门婚事。 先前未说,是因为若许家贸贸然向靖安侯府提亲,陆进廉肯定不会同意的。 当初陆淇接二连三地遭打击,婚事没了、名声坏了、两个哥哥齐齐出离侯府,那会子万事都不如意,陪着她一封封书信开解、宽慰的却是许承安。 莫不说人与人之间确有其缘分在。 当初许承安哪怕初见婉婉惊艳,最终也还是因为莫须有的流言,连证实都不曾便从心底里瞧不起她,冷脸相待。 可他对陆淇又委实算得上有担当、负责任。 陆淇那般被陆雯不喜的性子,许承安却很欣赏,玉湖落水第一时间相救,听闻城中流言也担忧陆淇会不会受罚,匆忙前来解释。 陆老夫人向来开明,听完心底不无叹息,却也做主成全了陆淇。 是以六年前侯府嫁女,同样的排场,将陆雯与陆淇双双送出了门,婚后许承安得陆进廉提携,三年前被调任去外阜历练,等再回来,想必官职不会低。 今儿个天气骤冷,婉婉带着小团子一进屋,果然正碰上老夫人在喝药。 良药苦口,陆老夫人面上实在难受得很。 婉婉便教嬷嬷将小团子放下来,拍拍她,“桢儿乖,去哄曾祖母开开心心把药喝了。” 小团子一向都是府上众人的开心果,挪着小步子从屏风后跑进去,直直便扑到了老夫人膝头上。 “曾祖母,桢儿来看你啦!” 陆老夫人听见声儿,脸上顿时绽放出满满慈爱的笑来,放下药碗,平时哪怕没多大力气,也一把将小团子搂上了膝头。 “曾祖母正在想桢儿,桢儿就来了呀……” 婉婉直进了里头才看见程氏竟也来得早,程氏抬手招呼她快入座,笑道:“这小丫头来了,老夫人的病痛约莫都能好一半。” 那边桢儿尽职尽责地听娘亲的话,哄着老夫人一口口喝药。 这头,程氏想起来又冲婉婉道:“对了,前些时候进宫去,太后娘娘还问起你了,我瞧出来是想见见这几个孩子的,你得空也递牌子进去去看看她。” 这位太后娘娘自然便是曾经的皇后娘娘了。 今年年初时宫里降下一道禅位诏书,皇帝御旨令太子萧恪继位,新帝奉其为太上皇,已迁往骊山行宫颐养天年,原先的皇后自然也就成了太后。 太上皇原先曾被宁昭仪刺伤右手,过去几年里,旧疾复发至整个右臂几近荒废,无力再操劳国事,才有这一遭退位。 婉婉至今也和太后娘娘不甚亲近,闻言淡淡嗯了声,“总归跟前儿还要有封后大典的,届时宫宴再去吧,咱们府上来回太频繁怕是也不好。” 程氏含笑嗯了声,并不多说,总归她自己爱怎样便怎样罢了。 这府上的老夫人、陆进廉、陆珏都叫婉婉安排得服服帖帖,程氏只消消停停当自己的侯夫人、享自己的儿孙福就够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小团子在,老夫人的精神便格外好,程氏后来都坐不住先走了,老夫人还搂着小团子在玩儿。 午膳是婉婉亲自在浮玉居下厨,给曾祖孙俩做了顿清淡的美食,直逗留到下半晌,淳如馆那边派人传话,说主子爷和小公子们回来了。 婉婉都担心再待下去小团子要把老夫人累坏,这才领着她告辞。 谁成想回去的路上,倒是小团子先累坏了,刚出门就靠在嬷嬷怀里,睡得人事不知,这一整日,却没听她喊过一声不乐意玩儿了。 婉婉解了披风把女儿裹上,手掌抚了抚她软软的碎发,眸中尽显温柔。 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团子,谁不喜欢呢。 回到淳如馆将小团子安置到她自己的闺房里,婉婉在床边陪了会儿,踏进正屋,便瞧着陆珏正和两个孩子相对坐在软榻上,教他们解鲁班锁盒。 婉婉从前见他解过不一样的,手掌大小的盒子,其间却有上百道机关,走错一步便全盘变换重置,寻常人兴许半辈子都解不开一个。 陆珏常日虽则规矩严,却是个很有耐心的父亲。 婉婉瞧着一笑,走过去正要坐在边边凑个热闹,腰间忽地伸过来一只修长手臂,揽着她不由分说便放到了怀里。 双臂穿过婉婉两侧拿着锁盒,男人从身后靠过来,姿态散漫,话音凑着她耳边,却仍旧一本正经。 “既然来了,便跟孩子们一道听听。” 对面年幼的陆忱与陆绎尚且不懂他们平日十足严厉的爹爹的心思,只知道这个家里,果然还是娘亲最得爹爹的疼爱,毕竟…… 他们兄弟俩连同小团子,也没有谁在听爹爹教导时,还能被抱在怀里的呢。 () 第 97 章 两个孩子就在跟前, 眨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对面时刻都要腻歪分不开的爹爹和娘亲, 眸中满是天真与纯洁。 陆忱一张小脸板板正正,满耳教导心无旁骛。 陆绎亮亮的眼睛里却是浮出羡慕的笑——爹爹对娘亲可真好,每次只要娘亲在跟前,爹爹整个人都随和好多,一点都不像平日那么教人敬畏。 要是爹爹能一直对他们兄弟这么随和,就好了…… 面对孩子们的目光,婉婉可没有男人那般波澜不兴的厚实面皮,手肘向后撞了轻轻撞了下男人的胸膛, 提醒他注意些观瞻。 瞧她不自觉微红的耳廓, 陆珏眉尖微挑,眸光浮出浅淡笑意,目光却始终专注在指尖的锁盒上, 教人半点瞧不出端倪。 搂着怀里颇不自在的娇娇儿, 他话音不疾不徐。 “此类机扩名为万象枢, 素来讲究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间蕴含一百二十八种变化,这一百二十八种变化又能相互变换, 延伸出无数道关卡……” 机扩之术晦涩难懂, 陆珏学识渊博毋庸置疑, 对面陆忱与陆绎两个小家伙自小便对父亲充满了崇敬之情,自然也听的十分认真且专注。 但婉婉其实并听不太进去,她就是来凑个热闹, 在这上头算不得好学生。 然而不成想, 背后这位懒散支着她的男人十分“一视同仁”。 桌上香炉中的沉水香燃至过半, 婉婉手肘撑小几, 眼睫半垂、神思出离,忽地听见陆忱唤了声: “母亲,该到您了。” 到她做什么? 婉婉略有些迷糊地睁开眼,便冷不防瞧着忱儿双手捧着锁盒递到她眼前,认真恭敬地说:“我与二弟都分别解开了一步,只剩您了。” 这、这是还要交功课? 可婉婉哪儿会啊……怔怔看着递到面前的锁盒眨眨眼,她侧脸去看一旁单手支颐靠着小几的男人,果然见他眸中含笑,满满都是逗弄人的坏心思。 然而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儿,婉婉必不能跌份儿。 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若是教两个孩子把自己看扁了,她往后还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在这个家里发号施令? 秀致的眉头微微凝起深思熟虑地弧度,婉婉从儿子手中拿过锁盒,上下左右一应细细端详了一遍。 迟迟不敢下手。 这古怪盒子,一旦按错一步便会当场现原形,可没有试错的机会。 墙上挂的西洋钟嘀嗒嘀嗒响过十几下,室内一方时间缓慢在流逝,唯独婉婉周遭的空气好似凝滞住一般。 小几旁父子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当爹的故意使坏,孩子们满含期待。 手上的锁盒来回转了几十回,毫无进展,对面的绎儿终于皱起小眉头,歪着脑袋问: “父亲……若是母亲解不开,也会受罚吗?” 婉婉闻言双手一僵,两弯远山眉顿时高高挑起来去瞧那男人,却看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沉静又正经。 “公正为先,你母亲自然也不例外。” “咳!咳咳!” 婉婉嗓子眼儿一时卡进了柳絮,气得险些吹鼻子瞪眼,狠狠剜了那坏男人一眼。 等着吧,这笔账她记下了,晚上再私下跟他算! 那边忿忿然地阵势就差拿出个恩怨小册子记仇了,婉婉垂着细细的脖颈,对手里的烫手山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都要愁坏了。 两个孩子聚精会神在锁盒上,陆珏眸中的笑意一层层漾了开来。 撑着小几的手忍不住抬起摸了摸鼻子,以便掩住嘴角笑意,男人这才暗自伸出另一只手,修长的指尖寻索到那截敏感的细腰上,适时点拨了两下。 婉婉免不得整个脊背都一僵,眼珠滴溜溜两个来回才反应过来。 她有些将信将疑,但本着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还是顺着腰背上的指示在锁盒上接连按了十下。 按完了还不自觉噘着嘴,气也没消。 然而接着,却只听手掌里的锁盒机扩声吱、吱转动起来——待机括声停止,锁盒啪嗒一声,徐徐打开了第一层机关。 “哇!” 对面两个孩子眼睛顿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忱儿沉稳,眨眨眼睛并无甚大动作,绎儿这一下子,却是对平日深藏不露的母亲充满了敬仰。 “母亲原来这般厉害!”绎儿忍不住探身上前抓住娘亲的衣袖,“母亲能把这招教教我吗?我也想学!” 只十下就解开第一层,学会了,那必然能傲视整个弘文馆童学堂。 这境况,婉婉的腰杆子顿时都能挺直了。 煞有其事轻咳了声,她抬起手掌温柔抚了抚儿子的鬓边,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学习之事非一日之功,切不可贪图捷径,好好跟着你父亲学,日后定能青出于蓝的,忱儿也是一样,记住了吗?” 话说得多有道理,父亲当前,兄弟俩可不敢太过纠缠放肆。 听完了婉婉的教导,陆忱与陆绎忙乖乖点头,郑重其事回道:“谨遵父亲母亲教诲,儿子记住了。” 温柔且无所不能的慈母形象,又在儿子们心中立稳了几分,婉婉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继而探身去摸了摸小古板陆忱的脑袋。 这两个孩子的性子大多都随父母。 陆忱同他父亲幼时的性子有些像,沉静、遇事不慌不忙、爱思考,但自小生长在爱里的孩子,并没有陆珏幼时那样冷清,唯独一根筋的时候,颇得婉婉真传。 小团子常时就总被大哥哥的寸步不让,气得来找娘亲和爹爹边告状边哭。 陆绎大抵是得了他爹爹的果断,与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又有婉婉随和、亲近人的柔软一面,以至于从入童学堂起,便是能教所有孩子都信服的王。 得宜于陆珏在教育孩子上从未缺席过,婉婉并没有太为这些孩子劳神费力。 她反而更多是陪伴他们一起长大,再亲眼见证着他们从如今幼小的嫩苗,成长为现在茁壮的小树,再到将来的参天大树,能够护佑一方天地。 婉婉只要看着他们,心头便满是喜爱。 墙上的挂钟忽然叮咚响过悠长两声,戌时末了,窗外天幕已至暗沉沉一片。 孩子们该去就寝的时辰,婉婉从外间唤进来他们各自的嬷嬷,挂念着嘱咐了几句夜里值夜的注意事项,便教嬷嬷将两个孩子带了出去。 屋里这下没别人了,婉婉心底里一本旧账本,顿时哗啦啦不停翻起来。 “陆容深,陆大人!” 一字一顿,来势汹汹地两声唤。 婉婉扭过身,双手叉腰作势要将自己支楞起来,好好跟那坏心思的男人说道说道。 谁成想目光转过去,只见陆珏半倚软枕,单手支颐靠着小几,好端端地闭目养神,却教那张如玉面容平添了几分清贵风流的慵懒味道。 屋内四角的琉璃台灯火摇曳,在他眉眼下投下一小块儿阴影,整个人深邃沉静,如一汪浩瀚的湖泊,深不见底却又包容万物。 这男人,怎的年纪越长,随着时间的沉淀还越发好看了…… 婉婉是个没有太多原则的人,夫君的美色跟前,她心头波涛顷刻间莫名消散了一半,不上不下的,只好蹙着眉将手伸过去,暗暗戳了戳男人劲瘦的腰腹。 “不许装睡。” 嗓音绵绵的,命令也听来似撒娇。 被人捧在手掌心宠爱的女人,自然也被陆珏保护地很好,年月只留给了婉婉属于女人的独特韵味,却丝毫都没消磨掉她骨子里原本的软糯。 陆珏没睁开眼,却也想象得到她那张不自觉噘起来的红唇。 他抬手抓着身上那只软软的素手握在掌心,波澜不兴地嗯一声,语调像是从鼻腔中漫出来,旖旎极了。 婉婉抽一抽手,没抽回来,凶巴巴地道:“你刚刚是故意的吧?” 是故意的。 “怎么,还生气呢?” 陆珏这才抬眸,勾唇轻笑,丝毫都不掩饰。 修长的手指绕着她软软的指头把玩片刻,他抓着手把人拉过来,搂在身前,“故意教你在孩子们跟前威风一场,不好吗?” 话是这么个说头,可他也看了她起先捉襟见肘的笑话呢。 婉婉戳穿他,“夫君的花言巧语越发好听,骗骗忱儿与绎儿就罢了,还想骗我不成?” 她是个娇娇柔柔的小明白,腰杆子一挺,漂亮的眼睛一瞪,陆珏便瞧出来了,小团子哪里是跟他学的霸道,分明是与她娘亲如出一辙的娇横。 闺女随娘亲,这才对嘛。 她微微仰着面,嫣红的唇就在他眼前,饱满欲滴。 婉婉喜欢擦口脂,但独爱一种小红春,那股子香软的味道经年累月都已经刻在了陆珏的唇齿间,只需靠近,便勾得男人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个来回。 无论朝夕相处多少年,他对她的感觉也仍旧历久弥新。 大手捏着那一截细细的后腰将人往身上更贴近地挪了挪,陆珏调整了下依靠的姿势,温温然道:“骗不过去呀……那为夫便用个好消息给夫人赔罪可好?” 婉婉就爱听他折腰服软,抿唇藏着乐,好奇问:“什么?” 陆珏把人小手拿捏着,还把人心里一点小心思也全拿捏了,这才悠悠然道:“是你哥哥。” “朝廷近来便会将日后南地官商往来交托于你哥哥,他如今已成了商会会首,再接下这门皇家差事,钟家的门庭必会比你父亲那时光耀许多。” 这话他是隐晦着说的。 钟牧这些年向来不肯借靖安侯府的光辉给自己贴金,对盛京这门顶级显赫的亲家有礼有节,倒教陆珏倒是越发欣赏他的品性与能力。 那他想要给婉婉娘家增光,便干脆将恩泽往更远的将来放。 有了皇家的差事在身,将来钟家的儿郎们若想跨越阶层考功名,必然能省下诸多弯路,要知道大赢朝轻商,寻常商户想出一名进士都难如登天。 婉婉又不傻,自然能想明白这差事背后的深意。 夫君真叫是方方面面都为她、乃至与她在意的亲人全都考虑到了,为她一人而惠及整个钟家后嗣,这么温柔体贴、周到还好看的夫君哪里找? 婉婉心里喜滋滋的,望着他忍不住抿嘴笑了笑,两只细胳膊一伸便勾住他的脖颈,她仰着脖子凑上去,红唇噘得高高地亲了他一口。 吧唧亲出好响亮的一声。 口脂印上他的唇,陆珏望着她眉尖轻挑了下,垂首低低地问:“你的礼尚往来,便只是亲一下就算完了吗?” 他嗓音低沉暗哑,字字句句里都像是藏了副撩拨人于无形的钩子,那是夫妻俩之间心照不宣地秘密,男人端正清隽的壳子里可藏有太多不可言说地乐子。 婉婉将男人的心思摸了个透彻。 觑他一眼,两人目光碰上便黏在了一起,她眸光盈盈,笑靥妩媚地问:“那我……能为夫君你做些什么呢?” 呵气如兰、眉眼如画, 陆珏眸中波澜轻轻漾开,显然十分受用这般“礼尚往来”,似是思索片刻,他俯身附耳过去,轻轻在婉婉耳边说了一句话。 婉婉怔了一怔,霎时禁不住从脸颊红到了耳后根。 () 第 98 章 圣贤书上满篇写的规矩礼法, 教人端身持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可原来饱读圣贤书、受尽礼法熏陶的男人, 心底里才藏着最艳丽的绮念。 他要的乐子, 婉婉言辞入耳, 整张脸颊便好似要烧着了一般。 实在羞得不好意思开口应声儿,没法子只得抬起小拳头猛捶了男人一下, “居心不良的大坏蛋!拐弯抹角地原道是就为了这遭事……” 陆珏可太爱逗她害羞、气急败坏地冲他龇牙咧嘴了。 那模样儿越看越像是只软着爪子的小猫儿, 自以为自己凶巴巴地想恐吓人,然而眉眼情态无一处不娇媚,实在教人忍不住想抓着她,按在怀里一通揉捏。 他眸中含笑地望住她。 原就一双极美地桃花眼,原先地无情变成了多情,直瞧得婉婉遭不住, 一颗春心荡漾起来, 在胸怀中放肆地兴风作浪。 “不许看了,不许你再看我!” 婉婉又气又笑, 在这屋里都快要待不住了, 挥舞这一双纤细素手, 作势扑上来想要捂住他的眼睛。 揽在腰背上的单臂稍稍用力, 便锢得她动弹不得,陆珏另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拦, 逗猫儿似得勾着她玩儿罢了。 两相闹起来, 她又是咬、又是抓、又是扭, 小小的软榻都不够两人闹腾。 小几被碰了好几回, 屋里动静儿十足热闹, 声响隐隐约约传到外头, 进来禀事的云茵站在画柱旁可就没敢再挪步。 掩嘴轻笑了笑,她这才出声儿道:“主子爷,前头有位礼部的郑大人求见,方才小小姐也醒了,正喊着要夫人抱呢。” 现下时辰不早了,上门求见想必是有要紧事的,话音落,里头的笑闹声果然顿时便止住了。 婉婉脸颊红通通,鼻尖上渗出点细汗,正趴在男人身上拿一副小尖牙咬着他的脖颈,闻言稍怔一怔,忙松口舔了舔唇。 她去见孩子,可不敢用这幅春意满面的模样。 陆珏有公事缠身,婉婉有小团子要哄,夫妻俩如今腻歪也腻歪地不得消停,绵绵意正浓地兴致只得先压一压。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平复下,婉婉内心里难免有点扫兴。 陆珏抬手捏了捏她酡红的脸蛋儿,指腹抹一把她软嫩地唇,觉出那点子虚无缥缈地怅然,又搂着人又安慰地吻了吻。 婉婉会错了意,挤着眼睛觑他一眼,顿时止不住地便乐起来,“夫君别磨蹭了!” 她倒着急起来,陆珏勾唇,不紧不慢地嗯了声。 两个人黏黏糊糊地从软榻上起来,各自整理好有点乱的衣襟。 陆珏临出门前还记得到镜子跟前照了照,淡然自若地从袖子里拿出方手帕,将下颌与脖颈沾染地嫣红口脂擦了去。 礼部的官员等在前头花厅。 对方瞧着他来忙躬身相迎,目光冷不防一瞥,就瞧见素来端方持正的陆大人,雪衣领口一抹惹人遐思的朱红。 陆珏也不是故意,委实是衣料上那处擦不掉。 郑大人瞧着那印儿心里一恍惚,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这一趟到访,怕是坏了人家夫妻俩的春闺好事啊? 触及对面目光,陆珏眸中倒是淡淡的,“郑大人何事来访?” 他在堂上落座,郑大人连忙敛目,这才说起正事来。 靖安侯府的小夫人是个绝色美人早不是什么稀罕传闻,以往宫宴上大多都瞧过,那样的美人,倒也难怪陆大人都禁不住,沉溺在温柔乡里。 理解……理解。 这厢婉婉出了正屋的门,一壁在廊下走,一壁吹着凉风给脸上降了降温。 小团子的瞌睡来得快,但时间短,一觉睡醒过来看不到娘亲便有些睁眼气,噘着嘴坐在床边哼哼唧唧,鞋子也没穿。 跟前两个嬷嬷都哄不好,只等婉婉来了这才总算眼睛一亮。 “娘亲!” 小团子快快地倒腾着两只小短腿儿从脚踏上跳下来,撒开手跑得歪歪扭扭,到跟前便一头栽进娘亲香香的怀里。 婉婉搂着小团子,使了使劲儿没抱起来,还是放弃了。 手掌摸了把小团子的后背,有些汗津津的,她牵着小团子的手一壁往床边去,一壁又吩咐嬷嬷去备热水。 “桢儿怎么醒了,刚刚做梦了?” 小团子乖乖点头,骄傲地给她说:“桢儿梦到自己长了翅膀,带着爹爹和娘亲到处飞,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婉婉弯起嘴角,“那桢儿给娘说说,你都带爹爹和娘亲去了哪儿啊?” 小团子脑海里的地方不多,左不过便是侯府、那有着高高红墙的皇城、大姑姑住的建兴侯府,还有……还有灵州舅舅家。 说到舅舅家小团子有点可惜,“但是我在去舅舅家的时候迷路了,找不到地方,好着急好着急啊。” 这是把孩子给生生急醒了啊! 带小团子去灵州是大半年前的事,那会子她还走哪儿都得人抱着,梦里还能记得舅舅,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婉婉靠着床头将小团子抱在腿上,一壁拍着她哄睡,一壁又问:“桢儿是不是想舅舅了?” “桢儿好想舅母做的甜羹……” 小团子脑袋抵着娘亲怀里蹭蹭,说着便有些忍不住吧唧了下小嘴。 合着哪里是想舅舅了,这分明是梦里馋嘴了嘛! 大晚上地怕不好消化,婉婉眼里浮出笑意,柔柔地哄道:“那桢儿现在闭上眼睛,娘亲告诉你去舅舅家的路,桢儿再飞一次,这次肯定不会迷路了。” 这对小团子而言真是个好主意,听完就兴致勃勃地答应一声好。 圆圆地大眼睛顿时闭得紧紧地,靠着娘亲又香又软的怀抱,耳边听着娘亲温柔的声音,像讲故事一样将去舅舅家的山一程、水一程都娓娓道来。 婉婉只觉怀里像是搂了一团糯米丸子似得,软乎乎、圆滚滚。 悠悠然说了没多大会儿,怀里的小团子就浅浅地打起呼噜来,低头去看,一张小嘴不自觉地噘着,浓密的睫毛又长又卷翘。 热水备好了,嬷嬷们把水盆直接端到床前,婉婉便将小团子放在床榻上趴着,拿柔软的巾栉仔细擦拭了一遍。 小孩子夜里容易出汗,便又在她身上扑了一层婴儿粉。 临走前,婉婉指尖去拨弄了下闺女软软的小脸,小团子在梦里怕是正好梦到好吃的,连忙吧唧了两下嘴。 婉婉越看越喜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小团子白白嫩嫩地脸蛋儿。 从偏房出来,天色已晚。 这夜里没有月色,头顶上星光也惨淡,正屋来来往往地有婢女们进出,想必陆珏是还没忙完回来。 婉婉在廊下站了会儿,心尖儿上陡然袅袅冒出来几缕遐想。 脑子里兀自倒腾片刻,她迈步进屋去,唤来云茵,吩咐她将内院的下人全都差使了出去。 陆珏回来时,便只瞧着院里整片不自然地寂静。 一个人都没有…… 正屋的大门虚虚掩着,他朝那光线柔白的正屋窗口看了眼,眉尖微挑,唇角忽地不自觉勾起些弧度,随即提步过去。 屋里燃了香,一种独特的、能浸透进人骨子里的香气。 盛放夜明珠的琉璃盏上被覆盖了一层雾纱,莫名透出一股子缠、绵绰约的欲说还休来。 陆珏缓步绕过屏风,透过床榻边四垂的帐幔,能隐约看到里头美人横卧的身影,曲线婀娜,犹似尊完美无缺的玉雕。 垂眸轻笑了下,他在床前止步,好整以暇。 果然不过片刻,帐幔中传来婉转的调子,没有词,只是软得不能再软的调子,她哼出来,带些含糊的鼻音,飘进他耳朵里便幻化成了缠绕人心的锁链。 陆珏喉咙间不觉微微滚动了下,提步过去,指尖拨开那层若隐若现地帐幔。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将青丝如缎披散,半遮半掩着单薄脊背,薄纱朦胧盖住细腰下圆润的曲线,悠然翘着两截光洁的小腿趴在他的枕头上。 她对他的到访恍若未闻,专心拿指尖沾了一点玉碗中的蜂蜜尝了口,像是个刚刚误入凡尘的小妖精,尚且不知世事,却又媚骨天成。 陆珏低垂的长睫掩去眸中心照不宣地笑意。 他在床边落坐,抬手覆上她小巧的脑袋,顺着青丝抚下来,自然勾起一缕缠绕在指尖把玩,再开口,嗓音低沉略带了些暗哑。 “这份礼,倒像是个样子了。” 这装模作样的男人……婉婉心底里暗暗腹诽了句。 隐去嘴角的弧度,她稍稍扯着回过身来,将指尖的蜂蜜擦在他的唇上,腕子上松松缠绕的绒带垂落在他膝头,红的艳丽而旖旎。 陆珏端然不动,眸中沉静浩瀚似海,深处却蕴含风浪与波涛,只等她主动冒险探索,才顺势将唇上的甜腻一并吞吃入腹。 他惯常不喜甜食,但若甜食是她,那再多又有何妨。 () 第 99 章 窗外无月夜凉如水, 淳如馆内一片寂静。 今晚没有留值夜的下人,廊下的灯笼随风无声的飘荡,窸窣虫鸣间, 外院的梆子忽而又响过一回, 没记错的话,已是五更天。 桌上的缠金香炉里, 袅袅冒起的轻烟早两个时辰就燃尽了,但屋里门窗皆闭, 仍旧将那股靡靡旖艳尽数拢在了寝室中。 空气里被暖意烘到极致的甜略有些腻人, 嗅一口, 便教人好似跌进了蜜罐儿里。 婉婉此时全身半分力气也无, 眼睫重如千斤。 半遮半掩之间,只能看见垂落在眼前的芙蓉牡丹帐幔,朦朦胧胧看不清,那金线刺绣的娇艳牡丹花妖冶盛放, 明珠流光,照出好一副雍容华贵的妍丽。 缓慢而悠长的呼吸,甜腻入骨,便教她想起来,自己现下倒确实是浸在蜜里。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道可口的甜点, 送到那男人掌心里,准许他一口一口地餍足享用殆尽了。 吃干抹净,婉婉便像是个被人拆散后重组的娃娃, 倒在枕头上气息又轻又弱,脊背在明珠光辉下浅浅地起伏, 肌肤细腻温软、柔白莹润, 青丝凌乱交错, 嫣红点缀其间,美得像是道深野之间尚不为人所知的秀春山谷。 男人沉沉呼吸平复几许,修长的指尖缓慢理了理她颈后的长发,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而后垂首,安抚似得亲吻了下那颗殷红显目地朱砂痣。 婉婉闭着眼睛轻轻嘤咛了声,蹙着眉道:“夫君……留得青山在,不怕……不怕没柴烧啊……” 话音儿轻地好似一缕烟,他哪怕再吹口气儿大概就要散了。 陆珏握着那一截纤细天鹅颈捏了捏,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温热掌心覆上她鬓遍抚了抚,指腹摩挲过她眼角潮湿的泪痕,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在心头生出些怜惜来。 “乖,不动你了。” 男人的嗓音低沉微哑,伴随着尚带余温的气息附在婉婉耳边,惹得她不自觉耸了耸纤弱肩膀,将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藏了起来。 刚刚才欺负地人死去活来,这会子难免有些回避,不想理会他。 陆珏颇觉无奈地挑了挑眉尖,捏着她露在外面的小耳垂揉了揉,而后细细将缠绕在她皓腕上的绒带解了下来。 肌肤太过娇嫩,柔软的绒带也不禁留下了几道红印。 “疼不疼?” 男人掌心薄茧粗粝,握着一截皓腕缓缓摩挲,又执起来放在唇边亲了亲,温言软语叩她心扉,果然见效。 婉婉沉吟了会儿才从枕头里露出小脸来,微红的眼睛迷离望住跟前的人,娇娇柔柔摇了摇头。 “不疼……但是好累……” “累了便睡吧,乖。” 她心里方寸之地,全被男人拿捏在掌心里。 手臂松松然揽着腰背搂了揉,说着话的功夫,香香软软的小美人便迷迷糊糊地挪着身子靠了过来,额头抵在他胸膛前蹭一蹭,满满都是依赖。 总是这么简单就原谅了他的为所欲为。 温香软玉在怀,陆珏眸中浮出满意的笑,手掌轻拍在她后背,温温然哄着人进了梦乡。 她身子弱体力欠佳,惯常受不住太多,能教他真正酣畅淋漓一回于她而言并不容易,许他一次肆无忌惮,她回过头来便要养精蓄锐好些功夫。 这一觉睡过去,再醒来都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半晌。 陆珏已然从官署归来,在外间领着忱儿与绎儿考究功课,婉婉睁开眼睛,冷不防便瞧得跟前趴了只小小猫儿,正眨着一双圆圆的黑亮大眼睛看着她。 “爹爹,瞌睡虫娘亲终于醒了!” 小团子奶声奶气地,没等婉婉反应过来便尽忠职守地给她爹通报了一声。 话音落,外间顿时窸窸窣窣响起一阵动静,陆珏迈步绕过屏风,忱儿与绎儿的小脑袋也随即从屏风旁露了出来。 婉婉这个被孩子们围观的“瞌睡虫”娘亲,简直顿时颜面全无。 她脸上一下子羞得红彤彤,忙拉着被子瞪那男人,“快教孩子们出去啊,你再这样欺负人我可要生气了!” 小团子万事不明,也赶紧跟着娘亲同仇敌忾,张着一双短胳膊拦在脚踏前,冲她爹喊:“爹爹不许欺负娘亲!” 可惜小团子太过弱小,被她爹提拎着衣领轻而易举就给挪开了。 陆珏抬手拍一拍圆滚滚的小团子,“爹爹不舍得欺负你娘亲,到外头跟哥哥们看书去,娘亲一会儿就出来了。” “唔……” 小团子还有些不放心她娇弱温柔的娘亲,爹爹那样高大,她每回坐在爹爹臂弯里都觉得太高了会害怕呢。 看一看床榻上捂着半张脸、也教她快出去的娘亲,小团子更担心了,可又不能违逆爹爹,还是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燕纱门。 打发走三个孩子,陆珏将自己甜腻的小糖豆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在腿上。 他昨夜已经趁她睡着时给人沐浴更了衣,身上与手腕的红痕也都上过药,此时拨开领口与衣袖看,印子已很浅了。 “还难受吗?” 手掌掐着那一截细腰捏了捏,婉婉怕痒地很,细细的手指抓着他肩头的衣裳撼了撼,嗓音轻轻地:“夫君别闹了……” 她到底并非是小姑娘,累是累点,但不至于难受,陆珏将她从娇娇嫩嫩地小花苞呵护到如今饱满盛放的模样,自然也不可能冒失地教她受伤。 男人放肆地时候很放肆,克制地时候却又极其克制。 俯首在她脸颊上亲了亲,陆珏低低地笑,“不跟你闹,许你好好养几日精神,封后大典就在后日,我哪儿舍得教你累得雪上加霜。” “花言巧语的坏男人!” 事后再说好听的,婉婉休息够了脑子清醒时可不吃他这一套,一个忍不住忿忿捶了他一拳,直朝着心口去。 软绵绵的力道,陆珏眸中笑意更深,又情不自禁地拿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耳廓,惹得她发笑,耳鬓厮磨不外如是。 又过了两日便是封后大典。 巳时刚过,程氏那边便派了人来传话,说可以出发了。 陆珏今日一早便已进了宫,婉婉只需带着三个孩子们去慈安宫瞧瞧太后,再等封后大典结束,随一众命妇拜见过皇后即可。 三个孩子也不是头回见人,临前一天,却还是被他们爹爹叫到跟前,郑重嘱咐了一回: 万事不能惹娘亲生气,否则回家了可是要受罚的。 孩子们这些年都被他们爹爹的这句教导耳提面命,自然牢记于心,丝毫不敢忘记。 婉婉与程氏领着孩子进宫便去了慈安宫,才到宫门口,便听得里头一派热闹的动静儿,一改平日地沉静冷淡地氛围,放眼望去,殿里殿外哪儿都有孩子。 宫里的皇子公主们,陆雯带进宫来的霍家兄妹,并几个宗室子弟全凑在一起。 太后如今上了年纪,太上皇迁居行宫休养没带她,她也早不像年轻时那样给自己个儿添堵,常时没事便养养花草,含饴弄孙,日子过得也很快活。 命妇们都知道太后喜欢孩子,这不就有了如此热闹的景象。 进了正殿,太后一心搂着小团子和忱儿绎儿逗趣,程氏在旁作陪,婉婉得了功夫,这才被陆雯拉到一边的暖阁说上话。 “明明都在盛京里,可你想想,咱们俩都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陆雯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眉眼间的气质到底同少女时颇有些不同,少了几分盛气凌人,多了几分温柔可亲。 婉婉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大抵……是有大半年了吧。 上回见面还是小团子三周岁生辰时,原本只是自家人凑在一起哄哄小团子便罢,但霍宴这个姑父很是给小团子面子,还抽空带着陆雯和两个孩子一并回了躺门。 婉婉捧着茶盏笑笑,“谁教霍夫人你常日那么忙,近来城里几次小聚都没见你露面,我也不好去打搅你啊。” 话说出来教一旁的扶穗听着都乐,“三太太猜错了,我们夫人这几个月不出门可不是忙的。” 陆雯闻言顿时一咂嘴,觑扶穗一眼,回过头瞧婉婉正笑看着她,这才见怪不怪地应了声。 “常日哪儿有那么多事呀,不过就是前些时候医师给诊错了脉,家里那谁便紧张兮兮地,不准我出门走动,都憋死我了!” 这敢情还是闹了个不为人知的乌龙……婉婉颇有些哭笑不得。 陆雯、霍宴二人自成婚以来想必感情真是非常好,只瞧这三年抱俩,差点儿还五年抱仨的趋势,不遑多言。 婉婉笑话她:“霍侯爷紧张你还不好,那是打心眼儿里在意你呢!总归都在盛京,日后还能缺了你出来左右逢源的时候不成?” 陆雯执起茶盏品一口,还真就说兴许不一定。 “三哥没跟你提过吧,现下东境那边儿又有些蠢蠢欲动,今时不同往日,霍宴他大概还是要回去,他若是打定主意,我肯定是要随他一道去的。” 婉婉闻言稍怔,“东境千里迢迢……” 她对朝政上的事发表不了意见,却也知道霍家满门忠烈,原先因为东境狼环虎伺才推三阻四不肯出面,如今肃清了后方,霍宴心里肯定也挂念着那里的匪患猖獗。 放眼整个朝廷,没有比霍家更适合镇守东境的武将,这话陆珏也说过的。 只是此一去山水万里,两姐妹往后再想见面,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外头一堆孩子们热热闹闹,里头的婉婉与陆雯倒说着有些伤感起来,本就长时间未见,眼下凑在一起私房话更加说不完。 茶水换过又一盏,婉婉这回才执起来还没送到嘴边,屋外忽地传来一阵隐隐约约地女孩儿哭声。 两个当娘亲的自然第一念头都想到了自家闺女,忙起身要出去看看,屏风后头却先就见律容姑姑走了进来,直到婉婉跟前。 “小夫人去瞧瞧吧,孩子们方才在一道玩儿,大公子将安平郡主推摔倒了。” 忱儿? () 第 100 章 婉婉乍一听律容姑姑这话, 还以为是不是对方说错了。 忱儿那般小古板的性子,走到哪儿都是孩子们间的小大人、礼仪模板,哪怕说是绎儿失手闯了祸把人家推倒, 大抵都不会教人这么意外。 “郡主怎么样了?” 婉婉匆匆跟着律容姑姑往外头去, 听律容道:“小夫人放心,郡主没有伤到,就是被大公子冷脸吓着了,现下一个劲儿哭呢。” 没有伤到……没有伤到就好。 那安平小郡主是襄王殿下的幼女,掌上明珠, 原先京中权贵子弟们不时聚在一道, 孩子堆里大多都爱跟着绎儿一块儿闹,偏就数这位小郡主最喜欢跟在忱儿身后。 忱儿虽则惯常冷脸, 但还从没有失礼过, 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 脚步匆匆进正殿。 打眼儿就看见小郡主正钻在襄王妃怀里,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婉婉也是做娘亲的,听着难免揪心, 再去看自家儿子,一副倔巴巴地模样, 拧着眉头站在殿中央,任凭太后娘娘如何问话也不说,只承认确是自己推了人家姑娘, 半句辩解也无, 多说半句都不肯。 嗬……倒是敢做敢当, 但万事总好歹该有个起因经过吧? 殿里围坐了好些个命妇,私底下免不得玩笑起来说这孩子太倔, 做错了事, 当着太后娘娘的面都不肯服软, 打小便不懂得怜香惜玉,长大了当心娶不着媳妇。 话是玩笑着说的,但太后身为陆家人,入耳着实不怎么高兴。 那边小郡主还在哭,太后娘娘逮着个小闷葫芦问不出什么,干脆抬手招呼绎儿上前去,“绎儿你来说说,你哥哥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绎儿实话实说:“回姑奶奶的话,我那时在玩儿别的,没有看到。” 眼瞧这是问不出来个所以然了,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偏袒自家人,看了眼刚进殿的婉婉,便说要忱儿前去给小郡主道个歉。 推了人,道歉天经地义。 然而不料忱儿一张小脸冷面寒霜,稀奇地就是不肯低头。 婉婉甚觉奇怪,蹲身下来摸了摸忱儿的脑袋,“你爹爹平日怎么教导你的,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坦诚认错并不丢人,可若你有隐情,说出来也无妨,嗯?” “母亲……” 温言细语的娘亲在跟前,忱儿一张冷脸这才松动下来,小小的胸怀中也不知在兀自盘算什么,颇有些他爹爹寻常处置政事时深思熟虑地劲儿。 婉婉也不催他,只耐心等着。 片刻,忱儿皱着小眉头,抬眸看了眼一边哭累了正抽搭搭地小郡主,原本捏在一起的双手放松,仿佛无奈妥协似得,还是什么都不说,但打算给人道歉了。 正这时,门外却又扑腾进来两只小短腿。 “娘亲,大哥哥不是故意推人的!” 小团子着急忙慌地赶进来,要给她大哥哥平反,陆忱却一看她要说话,眉头顿时就皱得更紧了。 “桢儿不许添乱!” 这孩子连训人都像他爹。 桢儿却不怵大哥哥,小短腿倒腾地飞快,扑进娘亲怀里便辩解道:“大哥哥才不会故意推人,是郡主……郡主刚才突然咬了大哥哥,像这样……” 说着小团子抱着娘亲的脖子,踮着脚上前在娘亲的脸颊上猛啃了一口。 …… 太后闻言顿时忍俊不禁,“嗐,你这孩子害什么羞啊,小郡主喜欢跟你一道玩儿罢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偏殿里的大人们一时都笑起来,倒教陆忱一张小脸顿时红了个透彻。 孩子们还小,哪里明白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亲人那个大抵就是单纯表示喜欢、推人这个也是单纯不喜欢旁人离自己那么近。 但婉婉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 他那小古板的性子哪里是羞得,肯定是气的,气自己被不相干的人碰到了,堂堂男子汉,竟没能防住一个姑娘的偷袭。 要知道这孩子在家里,连小团子都不愿意抱呢。 这下子大水冲了龙王庙,绕来绕去成了襄王妃自家理亏,道歉也没人再提,襄王妃出声儿打个圆场说孩子玩闹罢了,将此事揭了过去。 可婉婉眼瞧着忱儿那眉头拧得紧紧的,拳头握紧的小模样儿,就知道这事儿在自家儿子心里,恐怕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了。 当娘的自然不能不关注自家儿子的心事啊。 将小团子托付给陆雯照看后,婉婉将忱儿带到偏殿,关上门把那些惹人烦的调笑都隔绝在外,只余娘俩并肩坐在软榻上。 没有外人在场,小古板也免不得冲娘亲撒娇噘起了嘴,气哼哼地垂着脑袋,却也不说话。 婉婉屈指去拨了拨他的脸,“怎么,堂堂男子汉不高兴了就这样生闷气啊?” 陆忱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当娘的有耐心,稍稍垂首过去,“这会儿也没有外人了,跟娘说说你心里都在想什么呢,娘不会给旁人说的,嗯?” “母亲……”酝酿半会儿,陆忱才问:“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婉婉望着他眸中温然,想了想反问他,“你说得是哪一件事呢,是小郡主不顾你意愿就亲近你,还是你一气之下将她推倒?” 陆忱默默地,没言语。 这孩子早慧,心里是非分明,其实用不着旁人对他换汤不换药的说教。 婉婉认真将两件事分开同他道:“若是第一件事,小郡主冒犯你,你当然可以不喜欢,没有人规定谁喜欢你你就一定要喜欢谁的。” 陆忱听着话,脸上果然缓和多了。 “那第二件呢,她冒犯了我,我推她也不对吗?” 婉婉勾唇,想了想道:“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娘亲一个问题,现在回过头想想,你对这件事有没有更妥帖的处置法子?” 陆忱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果然,话问出来他顿时便明白了。 “母亲并不觉得我错了,但我还是小孩子,郡主也很弱小,她若是被我推得磕到碰到哪里,我自己承担不起这份责任,对吗?” 婉婉满意点点头。 大人们都觉得孩子们之间是玩闹,可关键孩子自己并不觉得,他觉得那是冒犯,被人冒犯自然第一念头便是抗拒,这无可厚非。 他对此生气,也不是小题大做。 “那母亲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像父亲那样,教人敬畏不敢随意亲近,又能在任何事上都独当一面?” 婉婉弯唇笑笑,抬手摸摸小古板灵光的小脑瓜,“大抵……等你长到你父亲那样高的时候吧。” 父亲从来都是几个孩子心中崇敬又仰慕的象征,他像巍峨的高山、也像壮阔的汪洋,是整个家的脊梁,又能包容万物。 父亲教导他们读书、骑射、剑法……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不论是问忱儿还是绎儿,他们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们的答案一定都是,便如父亲那般。 宫宴结束后回府的马车上,车壁的烛火轻轻摇曳,车窗没有完全关严,从缝隙里透出一线街道上的灯笼光,一盏接一盏。 婉婉周折一整日,也有些累了。 懒懒闭着眼睛依偎在男人安稳的怀抱里,她嗅着他身上特有的佛偈香气,便觉得发自心底里地恋慕与沉静。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日发生的事,陆珏背靠软枕并不插话。 但说着说着,婉婉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扬起脸来,凑着他脸颊亲了下,像是个突如其来的恶作剧,也像个在对他使坏的小孩子。 陆珏垂眸望住她,“想做什么?” 触及他那双与忱儿颇为相似的眼睛,婉婉顿时抿唇更乐了,但她摇摇头,偏不愿意跟他说。 “嗯?跟我卖关子?” 暖黄色的烛火中,陆珏背靠迎枕微微眯起眼睛,有些危险地觑着怀里不知深浅的小娇娇,好像随时会发威的大老虎。 她的小脑袋里装了些稀奇古怪地想法,谁知道现在正怎么想象他呢。 “再给你一次机会,交不交代?” 男人的大手颇具威胁性地捏住婉婉一截细细的腰肢,稍稍用一点力吓唬她,婉婉怕痒地厉害,果然顿时扭着身子想躲。 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忙去抓他的大手,“别……夫君别欺负人嘛!” 陆珏好整以暇地停住手,等着她的后话,才听她煞有其事地道:“陆大人,你儿子今日就像刚刚我那样似得,被小姑娘给轻薄,生了好大一场气呢。” 男人凌厉的眉头挑了挑,眸中带些审视,显然不信她会无缘无故提这一遭。 “被姑娘轻薄了,然后呢?” 陆珏且等着她露出自己的小尾巴来勾他,果然,小娇娇漂亮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装模作样的遮掩,已经按捺不住地吃起飞醋了。 “忱儿如今的性子可是同夫君你如出一辙呢,那……你从前可是也这样招小姑娘喜欢吧?” () 第 101 章 招小姑娘喜欢…… 话里话外都在给他挖坑, 婉婉说完了轻咳一声,漂亮的大眼睫望住他眨一眨,没别的用意, 且等着他温言软语地来哄一哄罢了。 陆珏把人都瞧明白了,微眯着眼想想, 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你猜的倒是不错, 很久之前确有个小姑娘, 曾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寸步不离的小姑娘? “嗯?” 话音入耳, 婉婉着实没料到是这答复, 绕着他衣带玩儿的手指一顿,顷刻间回过神儿, 紧接着整张脸顿时都不可抑制地皱起来。 她一下子把眉头蹙得紧紧地,“你……你怎么会真的有啊?” 马车不算明亮的烛火下,男人波澜不兴的眸地掩住笑意, 煞有其事反问她, “你成日不是也总说为夫天下第一好,那既然这样好,为何不会有?” 惊才绝艳的盛京第一公子, 年少时初初崭露头角便能引得众人侧目倾慕,没成婚之前那更是全盛京姑娘们的心尖儿明月。 理是这个理, 婉婉也不是不知道,可这话现在听来就是教人不得劲儿。 婉婉越发鼓着他, 娇横地同他耍赖起来, 喃喃嘀咕:“再好你也只能教我看见, 要是旁人也能看见, 你就不是我最好的夫君了!” “现在就不是了?” “不是!” 女人家变脸真是比翻书都快, 陆珏眉尖微挑,拉长语调“噢”了声。 他的好只能对她一个人,哪怕分给旁人一点点,那就不行,从前、现在、未来他都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听听,真是说不出的霸道蛮横啊。 男人却反倒听出些满意来,抬眸瞧她,这小娇娇气哼哼地垂着眼、噘着嘴,说话的功夫就挣扎要从他腿上下来,再逗弄下去怕是要真生气了。 陆珏终于没忍住笑出声儿来。 大手紧紧锢着她的纤纤细腰抵在车壁上,顿时就教她动弹不得。 胸膛挨了她一拳,软绵绵的糯米拳就跟猫爪儿挠了一下似得,不仅不疼,还像是在撩拨人。 婉婉要他放手,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瞪他,但震慑收效甚微。 陆珏一壁笑着一壁垂首凑过来亲她香香软软的脸颊、眉眼、鼻尖,他下巴上一层刚冒出头的青茬儿,像是短短钝钝的刺,扎得她又痒又疼。 “唉呀……你做、做什么呀?” 躲不过去,婉婉被亲得眼睛都睁不开,双手抵着男人胸膛,感受到他低笑时牵动起闷闷地震动,开口嗓音醇厚低沉,附在耳边好听极了。 “霸道的小娇气包,你可知那小姑娘长大后便成了我夫人,成婚至今八年有余,与我育有三子,朝朝暮暮、琴瑟和鸣。” 婉婉闻言捏着他胸前的衣襟稍怔,哪里知道自己最早竟跟他那样亲近过。 印象中的第一面,花园秋雨里遇见的矜贵少年,明明凌寒透骨教人望而却步,谁敢寸步不离地去黏着他,她吗? 不记得。 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纠缠,婉婉尚且处在信与不信之间,唇角却又不自觉的微微扬起,声音轻轻地嗔道:“你别不是欺负我不记事,花言巧语骗人的吧?” 陆珏勾唇轻笑不语,眸中倒映着她明媚笑靥,朱唇娇艳欲滴。 啧,古灵精怪的小娇娇啊,怎能不知她的夫君虽则总是欺负人,但从来不骗人,他要欺负她,法子千种百种用不尽,欺负她不记事……未免小题大做。 他指尖对准她心口的位置按了按,稍垂首便吮住眼前嫣红的唇瓣,慢条斯理地啃咬厮磨,话音儿柔得像是流淌的糖霜。 “小没良心的,你不记事倒成我的过错了?” 婉婉什么都想不起来,却也忍不住缩着脑袋直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一蹭他的鼻尖,笑够了赶紧扑上去抱住委屈的夫君亲一亲。 其实人当真会对旁人特别的宽容毫无察觉吗? 不是的,她明明很早……在还唤他三表哥的时候,就认定他是温柔的、亲近的,对她最好的表哥。 而她会有这般与众不同的认定,也不过是他自己愿意教她如此认定罢了。 从前那个清冷入骨的世子爷,并和如今的小古板陆忱不像,小郡主喜欢陆忱就跟在他身后,不管他愿不愿意,念头上来了就敢亲他。 但那时候的陆珏,他不需要朋友,也根本没有哪个小姑娘敢跟在他眼前玩闹。 婉婉只是最初教他例外了一回,没成想后来便在他心里,肆意例外了这长长的一辈子。 他用温柔构造了一座专属于她的城池,那里岁月悠长,所有的美好都心甘情愿为她停留。 而婉婉还给他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永远春光明媚,等他归来的家。 * 盛京进入六月盛夏时,婉婉从陆珏那里听闻了消息,霍宴已接了调任东境总督的旨意,不日便会举家前往东境。 此一去山高水远,再相见恐怕不知会是何时,走前霍宴特意陪陆雯回门了一趟。 忱儿与绎儿遇上世代武将出身的霍明崇,三个男孩子小小年纪,却也爱拿木剑切磋剑法,碰在一起发出咚咚地闷响。 而廊檐下,小团子正拉着霍明棠拿柳枝编花环送给对方,相互诉说着对出远门的期待与憧憬。 孩子们并不知道分别的酸楚,屋里的大人们却没法子淡然处之。 程氏拉着陆雯的手哭红了眼睛,“去了那儿人生地不熟的,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抽空给家里多写几封信,我跟你祖母可都盼着你的音讯呢。” 陆雯笑着抹了把眼泪,“您担心我做什么呀,我还能亏待了自己不成?” 这话说得,靖安侯府的大小姐,谁不知道是个顶顶长袖善舞的人,离了盛京去东境,天高皇帝远,那只能是教她换个地方受人追捧啊。 程氏还当她是个小女孩儿,惯于抬手去戳她的额头,“话说得好听,你最好别给我亏待自己,往后咱们家里人都不在跟前,遇事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婉婉适时劝慰道:“婆母且安心些,您不是没见过霍侯爷待阿雯如何,咱们没在跟前,霍侯爷也定会护着她的。” 霍宴这些年待陆雯是有目共睹,程氏也挑不出差错来,话头攒到这儿,她那心里才好歹算是安下几分。 老夫人从开始一直克制着没掉眼泪,该嘱咐的却照样一句都不肯少。 “无论如何,你只记住万事都别委屈自己便是,不管到了哪儿、面对谁,靖安侯府都还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谁都不能欺负陆家人。” 陆雯笑中带泪,郑重点头应了下来。 这晚上家宴过后,霍宴独自带着孩子们回去了,陆雯在侯府留了一夜。 婉婉也教夫君独守了一次空房,跑去如意馆,和陆雯还像从前未出阁那会儿似得,并肩躺在如意馆阁楼顶的露台上,看了整夜的星星。 私房话多得好似说不完。 两个人说到陆雯小时候、说到婉婉刚来侯府那会儿,甚至还说到陆淇。 陆雯谈笑间提起,说自己第一次对婉婉刮目相看,就是因为婉婉一来侯府就打了陆淇。 当时她刚和陆淇吵完架,被陆进廉罚去抄书,腕子抄的酸疼不已,一转眼就听说陆淇被三哥带回来不知名的丫头给打了。 那丫头打了人,回过头去跪祠堂的却是陆淇。 陆雯当时就觉得,这丫头该同她玩儿在一起,只是后来小丫头高烧,将自己的尖牙利爪都烧没了,变得软软糯糯,又教她想起早夭的妹妹。 现在的陆淇也早就不再刻薄和阴阳怪气了。 夜风清凉,婉婉陪陆雯抿了几口酒,脸颊便止不住地开始一阵阵沸腾,头顶上漫天的繁星变成了流动的银河。 她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幸好我们如今都挺好的。” 陆雯也笑,“幸好。” 霍家前往东境的日子定在六月下旬,清晨便出发,城门口处朝阳初升,透过薄雾照出一片橘红的霞光。 婉婉就站在霞光里,目送着陆雯登上霍家的马车,而后马蹄踏起薄薄一层沙尘,沿着官道渐行渐远,很快就彻底看不见了。 肩上忽然覆上男人温热的大手,陆珏将她转过来,指腹抹了抹她微红的眼眶。 “爱哭的小糖豆,该跟我回家了。” 他嗓音温温然,眸中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眼角眉梢都满含笑意与宠爱,婉婉触之便忍不住破涕为笑。 大庭广众之下,手也从袖子底下伸过去拉住他,软软的手指挠一挠他略带薄茧的掌心,还是个不听话的小猫儿。 婉婉含笑招呼不远处的三个孩子,“忱儿,带上弟弟妹妹们,我们回家了。” 孩子们忙比赛似得往爹爹娘娘身边跑,一边跑一边笑,朝霞从天际倾洒,将一家人紧挨着的影子照在身后的地面上。 爹爹的影子修长高大、双肩宽阔,娘亲被爹爹牵着手,站在他身边娇小玲珑,忱儿与绎儿一左一右像两个金玉小童子,小团子呢? 小团子总是后来居上,被爹爹单臂抱在怀里呢。 () 第 102 章 鸿丰十二年六月初, 东宫迎太子妃入主,傍晚宫宴盛大。 陆雯身为靖安侯府的嫡女自然不能缺席,她若是不去, 才教是全了那些看她笑话的小人心思,恐怕不到第二日城里便要传开—— 陆家大小姐无缘太子妃之位,心有不甘不肯露面呢。 不过心有不甘……确实是有的, 但不是对那个虚无缥缈地尊贵头衔,而只是对萧恪这个人。 原来男人啊, 哪怕从小就宠着你、爱护你, 低落时温柔安慰你、骄纵跋扈时也说你是他最喜欢的小表妹,无条件地维护你。这么好的一个人, 也依然会在你与他想要的权势产生冲突时, 毫不犹豫地弃了你。 哦,不对, 也不是毫不犹豫。 萧恪想必也曾犹豫过的, 但那些犹豫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兴许是把她当成一个物件儿, 同权势一道放在天平的两端,然后在内心无数个辗转反侧之间, 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轻, 越来越微不足道。 就是这么不重要,甚至连一个好好的道别都没有。 所以陆雯才更加要去,体面地去, 亲眼看着他与他认定的太子妃恩爱和睦, 也好教自己彻底了断所有的念想。 便好似心上的一道伤,将烂掉的地方剜干净, 才能真正的痊愈不是吗? 这晚上宫宴宾客如云, 陆雯的位置被安排在贵女席位的最前端, 距离上首的天家席位,仅仅只有几十步之遥。 当太监们尖利的声音高唱“太子携太子妃觐见”时,众人起身相迎。 周遭那么多人,有贵女在暗暗艳羡太子妃姜蕴华贵夺目的喜服,有人在面带羞怯地看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更有人,暗暗向陆雯投去了戏谑的目光。 距离那么近,陆雯能清楚的看见萧恪牵着姜蕴的手,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踩着白玉雕刻的阶梯一步一步走向上首,共同接受众人的贺喜与拜见。 这一幕,大选之前还出现在陆雯的梦里,只不过太子妃那时还是她自己。 姜蕴穿的那身极华贵的喜服,同皇后的凤冠霞帔制式稍有不同,陆雯小时候去宫里看望姑姑,姑姑宫里就珍藏了一套受封太子妃的礼服。 那放置的比皇后的凤冠霞帔还珍贵,大抵是因为姑姑只有做太子妃时,才是真正开心的吧。 陆雯记得那会儿萧恪看她望着华美的礼服憧憬万分,便拿手挂刮她的鼻尖,温柔笑着跟她说:“阿雯要是喜欢,往后表哥送你一套更漂亮的。” 大抵是那时候年纪太小,说出口时都没有当回事。 等到彼此长到会将承诺当回事的年纪,只可惜说那话的人大概已经忘了,唯有听的人当了真。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对了,他如今还会替姜蕴挡酒,面上一贯是温文尔雅的笑容,看向妻子时的目光也充满了体贴与爱重。 但陆雯记得他其实并不喜饮酒的。 只除非在失意落寞之时,才会无奈地借酒浇愁,他也从来没有替她挡过酒,因为陆雯都是陪着他一道醉的那个人。 皇帝膝下那么多儿子,陆雯很早就知道他纵然身份尊贵,这些年却走得并不容易,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永远那么陪着他,可原来他早就不需要她了。 不需要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离席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难堪,也就是站起来、转身、走出去这么三步而已。 堂堂靖安侯府的大小姐,也没有谁敢真的不长眼色放肆笑话她。 * 出了宴台,热闹的声响渐消,盛夏的夜风无端透着股粘腻的气息,吹得人不甚舒服。 陆雯独自一人,给自己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待着。 东宫里的各处地方她都很熟悉,知道在哪里躲清净不容易被人打搅,湖边的小亭子,传闻以前湖里淹死过人,这大喜的日子肯定没人会来。 可结果事情就是那样不巧。 靠着栏杆吹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身后的湖面叮咚砸进来一颗石子,闷闷一声,将平静无澜的湖面砸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陆雯狐疑睁开眼环顾四下,周遭树影婆娑,光看得见火红的灯笼掩在枝叶间,串联出一副火树银花合的漂亮景象。 无甚发现,便复又闭上了眼睛,只当自己听错了。 然而两息之后又是另一颗,这次石子稍大,咚地一下先击在画柱上,才又被冲击的力道弹进湖里,溅起的零星水滴还落在了陆雯的手背上。 这摆明了是有人在戏弄她。 陆雯心情正不好、脾气就更差了,拧着眉蹭地一下子从栏杆旁站起来,“是谁在暗地里鬼鬼祟祟的,快给我出来!” 没人应声儿。 回应她的是另一颗石子。 这次更过分,小石子接连击打在她身边的三根柱子上,明明白白恶作剧式地绕着她弹了一圈儿,准确无误,然后才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挑衅,这绝对是挑衅! 陆雯在明处寻不着人,气得火气上头,攥紧了一双拳头想打人。 她挪着步子隐到一根柱子后,警告对方,“暗地里作手脚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再躲躲藏藏,我可要喊抓刺客了!” 抓刺客…… 这回话音落,终于听十几步之外的树影后有男人轻笑了声,陆雯可算逮到了人,顿时想也没想便从桌子上拿了个茶杯砸了过去。 “要你装神弄鬼地吓唬人,砸不死你!” 可惜她力道太小,茶杯的砸人之旅中道崩阻,掉落进草丛里连声儿碎裂的动静儿都没发出来,偃旗息鼓地无声无息。 身形高大的男人这才从树影后现身,越看亭子里气急败坏的姑娘,面上越发扬起痞气的笑。 “一个人躲到这儿来借酒浇愁,当心解不了忧反倒愁更愁啊。” 霍宴路过草丛,还记得捡起那只茶盏带回亭子里,却不往桌子上放,偏要递到她跟前,就等她亲手来取。 这人生了副不错的皮相,常年混迹军营里的人,半点不像陆珏、萧恪那样养尊处优出来的儒雅,而是举手投足都带着股不羁的野性,侵略地气息十分浓重。 陆雯斜着目光瞥他一眼,没接那杯子,兀自转身又回了栏杆边坐下,半点不将他放在眼里似得。 只是没考虑到这一坐,她自己的视线顿时便矮下一截,看面前的男人都得微微仰着脸,气势上就更大打折扣。 男人身量高大,教背后檐角的宫灯一照,影子严严实实笼罩在她身上,无端生出些不由分说的占据感,仿佛对方已将她尽数捏在股掌之间。 沙场点兵冲锋陷阵的男人对上闺阁中拿绣花针的姑娘,哪怕她平日再骄纵跋扈,刚与柔、攻与守,也骤然鲜明起来。 面对这么个人,陆雯片刻间哪儿还分得出更多心思去想别的事? 调开目光轻咳了声,她不自觉挺了挺腰杆子,不动声色地从男人投下的阴影里挪开了方寸,不客气地问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动了、不自在了,霍宴便挑眉笑了。 “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他没贸然追过去,身子向后靠着石桌,指尖有意无意地轻击桌面,面上仍旧是笑的,但话说得强词夺理,陆雯忍不住又瞪他一眼。 霍宴不以违忤,呛口小辣椒嘛,要是没点儿脾气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抬眸环顾四下,似是而非地感叹,“委实是那宴台上太过无趣,一双新人装模作样,赴宴众人阿谀奉承,这喜酒喝得……着实不美。” 陆雯蹙眉,“你又并非其人,从哪儿得出这些歪理?” “歪理?”霍宴勾唇,“向来只有男人才最懂男人的心思,你个小姑娘家若能猜得明白,现下又怎会独自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 “你!” 陆雯一时气结。 她每次瞧见眼前这人,不是正在生气,就是在即将生气的路上,真是个可恶地臭男人,简直像是上天派来专门气她的。 可偏偏他一字一句都扎到她心坎儿上,风轻云淡地就把人心里的酸楚翻出来。 陆雯咬咬牙,眼底禁不住有些泛红,“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一丘之貉罢了,上回在绣庄你还没看够我的笑话,今天又想来取笑我不成?” 取笑她? 啧……这丫头怎的总对他有这般山高海深的敌意,区区当年一颗糖,犯不上这样吧? 霍宴眉尖微微抽动了下,居高临下瞧她片刻,一开口答非所问:“陆大小姐,敢问咱们过往可是曾结过仇,还是曾交过怨?” 陆雯冷哼一声。 她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这男人莫名其妙地就很可恶。 对面不说话,霍宴大抵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打量她片刻,忽地垂眸轻笑起来,牵动宽阔的双肩颤动,倒教陆雯有些急了。 “你笑什么,不许笑!” 霍宴这才止了笑意,认真反问道:“你我过往既无仇也无怨,我看你一个小女人的笑话做什么?” 那他在这儿做什么? 陆雯这厢念头方起,却就看见面前的男人懒散靠着石桌,只将那只虎口带有刺青的手伸出来,虚虚地捏成拳,递到她面前。 “今日出来一趟原是有件东西要还给你,敢接吗?” 男人锋利的剑眉微挑,眸中懒懒地却十足具有挑衅意味,仿佛她要是不伸手,那就是胆小怕事。 陆雯从不怕事。 她身子未动,骄矜地冲面前的男人伸出了一只手掌,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对峙似得,且看谁会先低头迈出那一步。 霍宴眸中越发起了兴致,唇角微扬,到底俯身过来些。 可他这样的人又怎肯真的循规蹈矩地低头? 粗糙的手掌触及到姑娘家软嫩的柔荑,他张开的五指倏忽收拢,放肆而无礼地捏住那片柔软,眨眼间,便不费力气就将人拉到了跟前两步。 陆雯脑海中有片刻僵滞,霎时好似被火烧到指尖,连忙试图抽手。 没抽回来,霍宴望住她,一双眼睛被灯火照得发亮,离得稍微近些,便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男人的手强劲有力,掌心有一层无法忽视的茧。 陆雯眸中划过局促,下一刻却就察觉到自己手的有两颗圆圆的小东西,霍宴并没有更冒犯地动作,稍许进攻之后便保持着适当地距离。 “一颗还你,另一颗送你。” 他给她的是糖。 陆雯一霎有些怔怔地,挣脱都忘了,“你……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嗯……霍宴望着她,好似极认真皱了皱眉头,片刻后才慵然散漫地道:“陆大小姐,你果真很是后知后觉。” 陆雯当时不想承认,但后来回想时也不得不承认,她潜意识里其实瞬间便听懂了。 果然当霍宴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做个替男人管女人的太子妃也没什么意思,倒是我建兴侯府的侯夫人之位尚且虚席以待,你不妨考虑一二?” 话音入耳,她竟然没觉得有多意外。 () 第 103 章 做他建兴侯府的侯夫人…… 这话后来很长时间都莫名其妙地回响在陆雯的脑海中, 白天冒出来、夜里冒出来,甚至偶尔发呆出神时,脑子里也会无端出现那男人的脸。 亭子里,他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下, 眼睛却出奇的热烈, 抓住她的手时, 力道带着克制过后的柔和,并不至于惹人厌烦, 掌心有一层执刀的粗茧。 霸道、浪荡、不守规矩的男人。 城中对霍宴的传闻多半也是如此, 东境连绵山脉与战场长刀热血养出来的小侯爷, 性子狂放不羁,归京这一年多乃是勾栏酒肆的常客, 最爱烈酒与美人。 陆雯以前从没想过会同他有相识之外的任何交集。 但那日小亭之后,侯府门房上送来一只锦盒,小厮递给扶穗只说是:“建兴侯府上送来的, 特地嘱咐了定要大小姐亲自打开来看。” 盒子拿进来, 放在软榻小几上整整搁置了小半月,硬没人去动。 陆雯闲暇时撑着手臂,目不转睛地盯了好几回, 满面神思凝结的模样教扶穗看不懂——那盒子莫不是有什么机巧关卡,寻常人打不开? 建兴小侯爷这又是闹哪出, 给姑娘送个东西还要跟人家私下里较一回劲儿? 扶穗闹不懂, 但也不敢问。 直过了好些日子, 夫人领着几个婢女踏足了如意馆, 婢女怀里一人手捧满怀的卷轴, 拿出来一看, 全都是城中还未有家室的权贵公子们的画像。 盛京权贵遍地, 公子哥儿们各有各的风采,可惜陆雯一个也看不上。 唯独那成堆的画像里掺进了个勒马扬鞭、意气风发的男人,与一众拿扇子、笛萧之流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放在一起,格格不入,教人想看不见都难。 陆雯眼下瞧着这人就止不住浑身别扭,趁程氏不注意,便偷偷拿其他的画像给盖住了。 可惜后来又被婉婉翻了出来。 “传闻其实也不可尽信,霍侯爷府中现下似乎还未有一个通房丫鬟,妾室就更无须提了,夫君平日提起他来,也还不少赞许过。” “可是陆淇她二哥呢?” 哦,也对,怎么把陆瑜忘了,那不就是典型的房中干干净净,但外头草长莺飞、乱花迷人眼的活例子。 闹不懂的事,婉婉从不瞎给人出主意。 陆雯这会子也还没有往更远处想,只觉那浪荡男人要是敢浪荡到她头上,一通撩拨就是想逗着她玩儿,瞧她局促慌乱,那她必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 是以婉婉走后,陆雯这才终于动了小几上的锦盒。 但是打开来,里头没有旁的东西,只有一束琴弦。 * 琴弦送出去近一个月霍宴方才听得消息,陆家大小姐今日出门,踏足了盛京最大的乐器坊。 彼时他才从官署下值,听闻侍从来报,不禁勾唇一笑,当即调转马头直奔乐器行而去。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街道上马蹄声隔出条小巷便传进陆雯的耳朵里,她在二层临窗的蒲垫上坐着,手中一盏清茶过半,瞧见那男人一身轻甲,手持马鞭,松拓站在了雅间门口。 霍宴闻言挑了挑锋利的剑眉,一壁提步往窗边走,一壁道:“先前定制的宝贝到了,今儿个来接。” “你一介莽夫也爱附庸风雅,摆弄这些东西?” 陆雯轻瞥他一眼,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的手上,那手宽大粗糙,怎么看也跟拨弄琴弦的精细雅致不沾边儿。 霍宴看见了,抬起自己的手拿到眼前看了看,确实不怎么精细,他这人看起来也不是个雅致人儿,跟她的六哥、东宫里那位儒雅的太子爷哪里比得? 但—— “谁跟你说的学武便是莽夫,便不能诗情画意了?” 霍宴言语间提步到近前,兀自弯腰顺手在陆雯面前放置的古琴上拨弄了两下,悠长的两声调子,像是意有所指敲在她心上的鼓点,然后戛然而止。 随着他靠近,陆雯不由得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微侧着脸轻咳一声,调开了目光,好似若无其事品了口茶。 “那什么宝贝,还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霍宴了然又退开些,没有立刻言语,而是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茶水入口略温,显然并不是新沏的。 他眼里浮出一层散漫的笑,抬眸悠悠然望住陆雯,“你要想知道,有胆子就随我走一趟。” 又是激将法。 陆雯细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凝起,只觉得这男人简直是在自作聪明。 同样的法子一而再地使,教她看得透透儿地有什么意思呢?心底里暗暗冷眼旁观似得笑了声,且吧,便去瞧瞧他又想装模作样些什么好了。 从乐器坊中出来,陆雯仍旧乘自家的马车,霍宴端坐马上行在一边车窗,她骄矜的性子不该,抬手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只把他当成个随行侍卫使。 堂堂建兴小侯爷却也不以违忤。 马车直行了一个多时辰,最后稳当停在城外的霍家私邸门前。 陆雯这还是头回踏足霍宅。 跟传闻里夜夜笙歌的地方并不搭边儿,偌大的宅子里下人不多,装饰对比靖安侯府更加素净,金银器玉都少见,院子里倒是摆放了不少练武的家伙。 重要门关前守着侍卫,不苟言笑,往来行走也只听得见规矩的行礼声。 “我家老太太素日喜欢清净念佛,不爱瞧见些俗物,是以宅子简陋,陆大小姐可莫要见怪。” 陆雯在背后打量了几眼面前男人的背影,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霍宴没回头,背着手阔步而行,手中长鞭敲在轻甲上磕出一声声闷响,“带你去排忧解愁。” 排忧解愁? 陆雯起先没明白怎么个排忧解愁法,直等到了地方才觉出来,外头的传言果真不可尽信。 军营里长大的小侯爷,他解忧的法子除了烈酒之外可不是艳丽美人,而是高大健硕、万里挑一的战马。 霍家的马场大抵能教天底下任何一个爱马之人惊叹艳羡、流连忘返。 陆雯虽谈不上其中伯乐,但陆家祖上靠军功封爵,陆淇在骑术上都有两把刷子,她自然也不在话下。 先前在淳如馆,她看见过陆珏送给婉婉的小马驹,当时一眼就认出是名种,也知道那是从霍家马场牵回去的,只是没想到那样漂亮难寻的小马驹放在这里,竟成了小巫见大巫。 “会吗?” 霍宴微扬下颌示意侍从们牵过来一排人高的骏马,立在跟前马蹄踏动、几声响鼻,都仿佛能教人感受到战场上万军阵前、蓄势待发的威压感。 这些都是他的战马。 每一匹都随霍宴上战场杀过敌、冲过锋,和婉婉喜欢的那匹仅供赏玩的温顺小马驹可不同。 “有何不会!” 没人会不喜欢这样教人热血沸腾的东西,陆雯也不例外,她才不是个只会拿绣花针的大家闺秀。 神采飞扬地朝霍宴斜睨一眼,她手上已利落将宽大袖口的缎带系起,而后一步一步从面前地一排骏马跟前走过,手掌抚过那些马儿的头,在第四匹通体黑色的骏马旁停了下来。 就是这匹,最合心意。 陆雯朝一旁的侍从伸出手,那侍从稍怔,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霍宴,她也回头,便听他爽快笑道:“给,上得去,它就是你的。” 陆雯眼睛里一霎那间亮极了。 从侍从手中拿过马鞭,她复又摸了摸马儿的头,而后脚踏马镫,干净利落翻身而上。 战马认主,她坐在上头并不十分顺利,鬓边的发钗也因颠簸掉下来,落在草地上,但偏偏那股子胸有成竹的劲儿越挫越勇,足够教她丝毫不显狼狈。 霍宴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越看眸中越发激起深重波涛。 这就是他想要的女人。 直等看够了……不对,也兴许是越发怎么也看不够了,所以才会想要得到些更多的。 霍宴走上前两步,从草地上捡起姑娘掉落的发钗捏在掌心,而后飞身上马,稳稳当当落到她身后。 遒劲手臂环过她腰间两侧,从她手里捏过缰绳,两腿稍作使力,便顺势催马直奔着天边彩霞疾驰而去。 “它现在是你的了。” 霍宴抬手将姑娘的发钗重新簪入鬓遍,话音悠悠然附在她耳边,不加掩藏的笑意便被迎面吹来的疾风吹成了意味深长的撩拨。 马蹄飞扬间,迎面的疾风猎猎,吹净陆雯一身薄汗。 此时此刻,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后的男人胸膛热烈而宽阔,环在身侧的手臂强劲有力,像是个不容拒绝地桎梏,牢牢将她圈在其中。 () 第 104 章 那天马场的风很疾, 霍家的酒很烈,陆雯心中难得很畅快。 大抵自从大选过后她就没那么肆意地放纵过,大选失态, 旁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未免身边至亲的人担心, 她也要教自己努力装出一副体面的姿态。 想想其实挺累的。 两个人在马场上围着火堆烤羊肉、喝酒的时候霍宴忽然说:“真正的忘记哪有你那样费劲的。” 陆雯知道他指的是太子。 若是换作从前, 她肯定不乐意听他多管闲事,但这会子也不知怎的了, 忽然觉得不妨听听他的某些歪理胡言。 “那你觉得怎么才不算费劲?” 霍宴抓起酒坛灌了口烈酒,闻言勾唇笑了笑,“重新找个能教你快活的男人, 你就会发现,过往那些愁也不过只是飘烟浮云罢了。” 果真是莽汉堆里长大的男人, 嘴里说出来的话听来混不吝地教人脸热。 他眼神儿直勾勾地,像是只相中了猎物的雄狮看住她,毫不掩饰其中的热烈与暗潮汹涌的占有欲。 这是个不懂委婉的男人,对待女人也像在上战场, 冲锋陷阵、一往无前, 盛京里向陆雯示好的公子哥儿并不在少数,可没有他这样直白的。 陆雯再如何骄纵豪放, 从小受的也是大家闺秀的礼仪教导, 被瞧得久了, 免不得耳根子发红,一时局促, 慌不择路似得抄起手边的马鞭就打了过去。 结果马鞭被霍宴轻而易举抓在了手里。 他似是而非地轻拽了一把, 险些就将姑娘家拽了个趔趄。 陆雯脸更红了, 骂他:“臭流氓!” “放手!”她想将马鞭抢回来, 没抢动,忍不住气急败坏,“居心不良的臭男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企图,再敢这般无礼,我可要——” “可要什么?” 霍宴手上捏着马鞭没放,眼底漾开一圈圈痞笑,“陆大小姐,我的企图都只差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了,你若是还不知道,那才真的教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企图,一直就是她这个人啊。 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旁敲侧击,更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手段,而是直勾勾地径自冲她而来,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直狙目标。 陆雯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哪儿经过这一遭攻势,当下慌乱有的、局促有的,心如擂鼓亦是有的,一时没想到能说些什么。 她望住霍宴片刻,强作镇定地嘁了声,而后松开手,将马鞭留在了他的手里,兀自扬首闷闷喝了口烈酒,任凭酒液入喉辛辣地像火烧,也半句都没吭声。 答应或不答应,其实本该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霍宴慢悠悠将马鞭收回来,缠绕整齐放在一边,动作不骄不躁、不徐不疾。 他是个将才,将才便需得懂进退有度的道理,两军对峙自然不能光靠穷追不舍,她什么都没回应,此时恰是他最想看到的回应。 后来烤羊肉没动两口,酒更没有喝完,陆雯便起身告了辞。 马儿并没有牵走,她说这么好的战马交给侯府的小厮照料,若是何处怠慢,岂不是委屈了这宝贝。 霍宴抬手摸了摸鼻尖,垂眸掩住笑意,没说什么。 一路送人出侯府大门,瞧着她登上马车走远,男人站在门前曲臂松了松筋骨,这才负手转身,悠悠然阔步进了府中。 下一回,便该是她缴械投降之时。 * 回府的马车上,陆雯靠着软枕闭目养神,脑海里不由得想了些事情。 从记忆里对霍宴这人有印象开始,一面一面地回想到刚刚才见过的那一面,却依然寻不到他那样强烈的侵略意图从何时萌芽的踪迹。 除开小时候结下的梁子,她后来很多年没见过他,小时候的事也早就忘记了。 直等霍家扶灵回京,陆雯又在城中几次宴会或是街上看见过他,不在家安安分分地守孝,反而醉卧美人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自然引得人嗤之以鼻。 但就这么个人,后来却成了陆珏淳如馆的座上宾。 陆雯那时心里不太想承认,但也不得不说事实兴许和她的成见不甚相符,后来果然,章家调任东境,新掌权的禁卫军指挥使正是霍宴。 嘁,装模作样的男人,可也只有本性浪荡才能逢场作戏地那么真吧? 反正姑娘家心里的成见一旦冒出了头,那就是颗顽强的野草,哪那么那么容易拔除,可他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心怀不轨”…… 陆雯单手支颐揉了揉太阳穴,竟恍然有些找不着方向了。 马场之行她回去后没告诉任何人,霍宴也没有再向靖安侯府送过任何东西。 倒是陆雯时不时看见那装琴弦的锦盒,又忍不住猜他在搞什么鬼,但不等念头彻底冒出来,她赶紧就在心底扼住: 管他干什么呢? 本打算且就囫囵装作没那回事的,谁知紧接着皇帝前往行宫避暑,擂台上,那男人一举拔得头筹,当众便教人将皇帝的彩头赠给了她。 满场都是心照不宣地调笑声,听得陆雯霎时从身上红到了脸上。 可恶的莽夫! 陆雯落荒而逃地跑回去,气得关起房门来直捶枕头,在心里忿忿给那男人记了一笔,发誓要等下回再见他,必定得狠狠踹他一脚才能解气。 但那天傍晚,太子萧恪来找了她。 也正是见到太子的那一刻,陆雯才发现,原来自从东宫那天晚上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想起六哥了。 起初是为霍宴那莽夫宫宴当晚唐突的一句话、两颗糖,搅得她心神不宁。 后来因为一束稀奇古怪的琴弦,她便满心都在分析那莽夫究竟想做什么,便好似真的战场上遇到个对手,费尽心思想破解对方的手段。 再后来,那莽夫将意图摊开了摆在明面上,又将她唬得连连败退。 那天萧恪头回在她面前情绪失控,质问她和霍宴如今是什么关系? 他哪儿来的资格质问她呢? 陆雯本来应该很生气,也应该有大把控诉是他薄情在先的话能说,但她想了想,却只是说: “六哥,你是在明知故问,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原不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萧恪走后,陆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 她很久没有出门,独自窝在屋子里静了好些日子,霍宴那莽夫也没有任何动静,一来二去地便教她难免生出些烦躁。 欲擒故纵也好、莽撞无意也罢,那臭男人弄得这一出又一出地把戏,也该到头了。 陆雯去找了霍宴。 这还是她头回上门、点名道姓地去找他,那男人分明是等候已久,瞧着她来,唇角勾起写又痞又无赖的弧度,分明是将她一把子拿捏住了。 霍宴却说她来得不巧,自己刚好要出门。 陆雯站在门上,只差一步就要踏进门里去,闻言将将停住了步子,不耐地皱起眉头,“你要去哪儿?” 她心底里忍不住有火气蹭蹭冒出来,这臭男人莫不是当真就是逗她玩儿的? 霍宴在门里负手瞧她片刻,眼看那小暴脾气就要压不住了,轻笑着一咂嘴,道:“先前擂台比武,陛下曾答应要许我一桩恩赐……陆大小姐,你意下如何?” 恩赐问道她头上,陆雯眉尖挑了下,心照不宣地问:“你打算要什么恩赐?” “赐婚。” 霍宴也不能再跟她兜圈子,攻城略地的时候,没有再拖拖拉拉地道理。 “陆大小姐想好,如若愿意,今日便踏进这道门,你我一道商议此事如何去同陛下与陆伯父开口,如若不愿,你只管掉头便走,今后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胸有成竹的男人,陆雯更想踹他一脚了。 她站着没动,骄矜笑道:“想做陆家的女婿,往后不能纳妾、不能流连勾栏酒肆、不能品行不端、不能不重妻子……条条框框数不胜数,我怕你做不来。” 霍宴勾唇问:“你这儿规矩再多,能有鹰击军的军规多?” 他言语间,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下她脚步前的门槛,陆雯看到了,他在等她迈过去。 哼,还以为这臭男人真那么笃定呢。 陆雯眼珠轻轻转了转,悠悠然道:“我不想过去——” 对面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也被她捕捉到了,陆雯唇角微扬,露出些满意地弧度,才继续问:“你能过来吗?” 霍宴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轻点在手背上一停,垂眸轻咳一声,提步朝她迈了一步。 门里门外,脚尖对脚尖。 他生得高大,她还得仰着脸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片刻,陆雯眸中映着男人痞笑的脸,冷不防曲腿,终于如愿真踹了他一脚。 “自作聪明的臭男人!” 面前的男人故作疼痛,弯腰的一瞬,凑上去冷不防便在姑娘脸颊上偷了口香,凝脂玉肌,触之清甜。 这青/天白日地,又教人红了耳根子。 () 全文完 鸿丰四年, 盛春光景。 这一年,陆家老夫人在灵州遇险,十六岁的靖安世子陆珏听闻消息入军相救, 便从钟家故宅捡回了个小野猫儿。 小野猫儿找到的时候就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也不会哭,但却凶得很,会咬人、尖牙利爪地很能唬住人。 起初, 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多大、失声是否是天生, 和钟家是什么关系……这些统统无从得知。 她全然是个来路不明的小野猫儿。 陆珏将她带回了客栈,交给茂华,可茂华看着那猫儿敌视戒备的眼睛就不敢接近,她连世子都敢咬得鲜血淋漓,他要是上去,那不得被她把脸给抓烂? 养猫儿第一天: 她浑身的衣裙都被血污沾染得斑驳不堪,但茂华为难着一张脸前来, 回禀说没有婢女敢上前替她梳洗, 唯一一个胆子稍大的,还被她用香炉砸破了头。 陆珏手腕上的咬伤才将将包扎好, 闻言淡淡抬眸看了眼茂华。 他没有言语,却教茂华嗓子眼儿一口气儿顿时都不知道怎么不敢出了——世子爷事务繁多,底下人若连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好, 那要他们何用? 茂华匆匆退出门。 后来想了个法子, 在屋里点上支迷香先把人给迷晕了, 而后才教三个婢女进去,手脚利索地赶在小猫儿醒过来前, 给她拾掇了一通。 傍晚时分世子爷自官府归来瞧过一回, 茂华好歹算是交了差。 小猫儿收拾干净整齐后, 蜷在床上尚且在昏睡,不发狠的时候乖乖巧巧,嫩白的小脸生得极精致,几个婢女私底下都说,这长大了一定会是个绝色美人。 茂华一念及此,当下忍不住觑了眼世子爷,想瞧出点主子的打算来。 但没有,世子爷面上一贯无波无澜,在床前站了片刻便转身出了门。 * 养猫儿第三天: 茂华又摊上个大难题。 梳洗更衣能将人给迷晕了悄默声儿地就给拾掇了,但用膳可不兴人晕着用,小猫儿清醒的时候整日蜷缩在角落,送进去的膳食原样进原样出。 茂华刚开始只以为是口味不合,便吩咐厨房不重样地将灵州当地名菜做了个遍,等到换无可换时才不得不认命,并不是菜的问题。 可这次连回话都没处回,世子爷前去军中参详剿匪大事,已两日未归。 主子交到他手上的人,茂华决计不敢怠慢,若是教主子回来瞧着小猫儿饿得面黄肌瘦,他拿什么交差? 所幸,没等到那时候。 当日傍晚世子爷归来,茂华连忙前去请罪,实在是没法子了,那么惹人怜的小姑娘,他也不能教人捏着嘴强塞食物,那不就成了虐待嘛! 陆珏踏进屋里时,小野猫儿满身戒备的蜷缩在床角,被子呈防御姿态围在身上,看见他,眼底满是谨慎,还有害怕。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陆珏收回目光,从容落座在桌边,桌上的膳食凉了,他吩咐茂华去重新换了一桌新的,而后唤来医师将左手的咬伤当着她的面包扎了一回。 伤口包扎好,菜品也已备好。 茂华还以为世子爷要亲自动手喂她或是……强灌,心底正默默敲起鼓来打算大开眼界,然而却见世子爷什么都没做,只是当着她的面,静静用了一顿膳。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世子爷将满桌的菜品,每样均用了一筷。 用过膳,世子爷回房如常处置公事、召见侍卫,茂华欲言又止,直等再回房打算撤膳时,才从门缝里瞧着小猫儿终于从床上下来,自己去了桌边。 * 养猫儿第十五天: 自从世子爷担下了剿匪的重担,时时便都在军营中,回客栈的时候很少。 茂华自己也有些摸着和小猫儿和睦相处的门道了,无非便是一日三餐准时送,无事别教人进屋瞎溜达,晚上再放点安神香教她一觉到天亮。 还挺省心的。 然而这日晚上,伺候的小婢女疏忽,安神香剂量未足,夜里教她醒了过来。 深夜满楼寂静中,屋中骤然传来两阵刺耳地瓷瓶碎裂声,茂华正在隔壁房中给世子爷伺候笔墨,闻声儿只见主子眉头微蹙,忙心道不好,随即一溜烟儿起身赶了过去。 那边屋里不见人,一眼只瞧见地上碰倒了两个瓷瓶,满地碎片中尚有蜿蜒的血迹,一直延伸到西墙的柜子外。 柜门没关严,灯火一点燃,就能看见小丫头雪白的寝衣一角。 底下人都怕被咬、被抓不敢过去,茂华也不例外,心里略微踌躇的功夫,世子爷已经进屋,沉静无澜地至柜子边拉开了柜门。 光亮照进去,小猫儿捂着耳朵埋首膝前,浑身颤抖不止。 “出来。” 陆珏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分毫暖意,小猫儿过了好久才抬起头,露出一双寂静无声却惊惶无措的眼睛。 但视线触及他,她恰却好似顿时找到了救命稻草,没有片刻犹豫便竭尽全力扑进他怀里,她将自己藏起来,全然当他是处安全的避风港。 她还在不停的发抖,害怕得很厉害,一双脚也被瓷片割伤了不少口子。 陆珏总是对她无端生出些耐心与善心,他将人抱去隔壁传来医师,徒留茂华站在满地的碎瓷片里,目瞪口呆怔了半盏茶的功夫。 这晚包扎完双脚的伤口,小猫儿在世子爷怀里昏迷了过去。 大抵是痛晕了,哭不出来便只好紧抓着世子爷的衣袖不肯放,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他召来个婢女将小猫儿送回隔壁,临走淡声吩咐了句: “日后夜里给她房中留盏灯。” * 养猫儿第二十四天: 这日午间,获救后一直昏迷的陆老夫人醒了过来,茂华派人给军中的世子爷传信儿后,世子爷隔日清晨便赶回来了一趟。 老夫人刚醒精神不济,世子爷看望不多时便退了出来。 回到楼上,走出楼梯口不多时,那间紧闭的房门吱呀响了声从里头打开,小猫儿光着一双小脚,消瘦单薄站在门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世子爷。 这还是她头回主动露面,大抵是听到马蹄声,知道世子爷回来了。 “去给她拿双鞋。” 世子爷吩咐下来,茂华连应两声,二话不说赶紧下楼去拿来合适的软鞋。 但再上楼,门口早没了小猫儿踪影,进屋去看也没有,直等一路寻到世子爷的房门前,探头一看,才见小猫儿已经光着脚跟了过来。 世子爷在伏案看山脉地图,她自顾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上在看世子爷。 眼睛里难掩打量、审视、畏惧,不自觉歪着圆圆的小脑袋,一双巴掌大的脚底板沾了灰,露在背后稍微有点滑稽的可爱。 茂华命人去传早膳,而后又打来热水沾湿巾栉,轻手轻脚到她跟前。 幸好,这回小猫儿并没有激烈的反应,伸手拿走巾栉,她坐在软垫上仔细将自己擦拭干净,然后把一双小脚乖巧放进了软鞋里。 茂华眼中亮了一亮,颇有些欣慰之感。 这日世子爷用早膳时并没有唤她,她自己便跟着他去桌边坐下了,茂华觑一眼世子爷,见他没有明显地反感神色,这才吩咐婢女又上了一副碗筷。 两个人同处一室,一个不爱言语,一个不会言语,连空气仿佛都是静止的。 后来小猫儿吃饱了也犯困,撑不住再目不转睛地盯着世子爷,便蜷缩在书案后的软垫上睡觉,入梦后不甚乖巧,开始打着转儿地睡,从一头睡到另一头。 最后似乎找不到更舒服的姿势,脑袋碰到世子爷的腿,便理所应当地将他的腿当成了枕头,而后就不再挪动了。 世子爷决计是不喜欢旁人离他这么近的。 微皱了眉头,他从地图中分出心神,抬手捏住后颈毫不费力便将人提开,但稍一动作她却就醒了。 爬起来重新跪坐在一边,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重新不眨眼地看着他,然后……重复打瞌睡、在软垫上打转儿、最终依然逃不开地枕住了他的腿。 小猫儿不动了。 茂华抬眼觑着世子爷微微蹙眉,却又波澜不兴地面容,垂首抿唇忍住了笑。 * 养猫儿第三十九天: 听闻前线剿匪初见成效,客栈中,陆老夫人也头回养好身子踏出房门,得知世子爷从钟宅带回个小姑娘,免不得也上去看过一回。 茂华这才知道小猫儿的闺名兴许是叫婉婉。 但是无论谁当面唤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只知道自顾做自己的事,恍然未觉似得,又教人怀疑老夫人可能听错了。 毕竟当时老夫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和钟家人相熟,变故便紧随而至。 可不论什么身份,既然是钟家带出来的,亲人必定已经是悉数没有了,老夫人心中怜惜与愧疚并存,也想了不少法子想引她开口说话。 但都不行,世子爷若不在场,甚至没有人能走近她两步之内。 这天午后世子爷回来看望过老夫人,听闻小猫儿的闺名后,便召来长言吩咐下去,教他将钟家的卷宗调出来,销毁掉一部分。 茂华当时没明白,后来很久才道,世子爷当时想必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邪/教蛊惑人心,若教官府将现下的她带走,惊慌失措、受到惊吓便会失控伤人,说不得被人安个心智失常的罪名,私下里就会悄悄给绞死。 长言走后不多时,小猫儿便睡醒了一觉。 她生就一头很漂亮的长发,垂下来像是缎子似得,但这么长时间,婢女们不敢靠近,自然也就没有人给她梳,整日都是披头散发。 一连好些天,睡觉的时候大抵蹂/躏地太厉害,起来头发打了结。 小猫儿自己用手扒拉不开,爬起来在世子爷房里踱来踱去好半会儿,才终于找到把梳子,然后拿着这把梳子,她去寻了世子爷。 将他的手从文牍上牵离,狼毫换成梳子塞进去,而后她背过身去坐着,只留给他一副披散满长发的娇小背影。 小猫儿在指使世子爷给她梳头。 茂华只不过出门沏壶茶水的功夫,再进门,险些惊掉了自己的下巴。 他一下子不好进去,也不好出声儿,站在廊柱边悄默声儿等了半会儿,再探头去瞧,小猫儿的头发已经顺了。 世子爷兴许不忙、心情大抵也不错,还随手解下自己的发带给她缠了道松松的马尾。 茂华心中暗忖:这哪儿像是养猫儿啊,倒像是早早养了个大闺女。 * 养猫儿第六十八天: 听城里的消息说回风谷燃起了一把火,烧了几天几夜都不休,疫病来势汹汹,现下好多外地人都避之不及地从灵州往外涌。 匪患剿灭,靖安侯府众人也该准备回程了。 世子爷尚且还未归来,他也没特别交代过,但茂华依着这两个多月的情形,想着主子应当要带着小猫儿一道的,便教人将她安排在了回程人员内。 老夫人并没有过问此事,总归回到盛京,那偌大的靖安侯府,不至于没处安顿个家破人亡的小姑娘。 回程前一日入夜时分,客栈楼下才响起马蹄声。 世子爷归来,楼上窗口顿时打开,从中探出个小小的脑袋往下看,看过之后,窗户关上啪嗒一声,等他上楼时,小猫儿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她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机扩锁盒,那是他上次回来带给她的玩具。 “时辰已晚,回去睡觉。” 陆珏眉心有些倦,没有多余心思,进屋取下披风便吩咐茂华备水沐浴,而后脚步未曾停留已兀自进了隔间。 茂华出去时看了眼书案后的小猫儿。 她一直都不会说话、不会哭也不会笑,但原来哪怕没有表情,失落的时候照样很明显,教人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茂华忍不住上前劝了两句。 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世子爷平日耐心并不多、脾气不算好,也其实没有多少善心,养着她大抵只是为个消遣,若是执拗地将世子爷惹怒,对她而言是没有好处的。 但小猫儿出人意料地执拗,无声地执着,等在书案后一动也不动。 茂华无奈退了下去,于是等陆珏沐浴更衣出来时,看见屋里仍旧有个人,他眉头顿时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甚至一瞬间生出凌寒冷意。 然而四目相对片刻,他却又没有理会她。 收回目光,陆珏只兀自提步至床边,掀开被衾躺了下去闭目养神。 回风谷大火焚尽数千人,到底没人能真的无动于衷,他尚且还未练就一副铁石般的修罗心肠,才会以至于这几日始终郁结悬心。 闭目不多时,耳边开始传来窸窸窣窣地动静。 屋里的灯火被人拿了起来,她在朝床边走,却在距离床榻还有三步之遥的地方止住了步子,然后床头的小几被拖到了床前。 陆珏睁开眼时,床里侧的墙壁上倒映出一只蝴蝶的影子,翩翩飞舞。 但过了会儿蝴蝶变成了燕子,再过一会儿又从燕子变成了小狗,再过一会儿干脆变成小风车……等等等等。 寂静无声的夜晚,小小的影子在烛火的照映下变成了许多形状,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似得。 它们每一个都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意儿,但奇异地是,陆珏心里沸腾不休的燥郁,却在那一次又一次滑稽而幼稚的变化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转过头去看,小猫儿正盘膝坐在小几边。 长久地举着双手,让她满脸累出一层酡红,额头和鼻尖挂着细细的汗珠,依然不会做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看着他时,是明亮而纯净的。 从前是有人这般哄过不开心的她吧? 父亲?兄长?还是母亲? “过来。” 陆珏朝小猫儿伸出一只手,她是不会记仇的,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便将他的手握在细嫩的掌心中,她知道他在不开心。 这晚他没有再教她回去,任凭她蜷在自己的枕头一侧,握着他的手闭目安睡。 * 养猫儿第九十五天: 回到盛京后,宫里已是第三次传来口谕,请靖安世子陆珏进宫继续行伴读之责,克己复礼,时刻于左右规劝太子言行举止。 他临走前将小猫儿交给了老夫人照看,确信老夫人必不会亏待于她。 但陆珏要进宫的消息瞒不住,临走前一天晚上小猫儿慌张又害怕,她不肯入睡,不论是去自己房间,还是与他同榻而眠,怎么都不肯消停。 她想了很多法子试图留下他。 写字、用手比划、拉住他的手……但都没有用,他那时尚且没有温言细语哄人的脾性,也还不可能为了小猫儿抗旨。 三个多月以来,小猫儿头回有了表情,是哭。 陆珏从没有见人那样子哭过。 汹涌的眼泪,她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竭力的呜咽,吱吱呜呜,好似每一个音节与她而言都是艰难的阻碍,需要竭尽全力才可以跨越过来。 她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但也只是抓着他,没有撒泼也不会耍赖。 后来灯火被风吹灭了,陆珏一整夜都没有合眼,等她哭到脱力晕倒在床边,便将人抱到床榻上放着,盖好了被衾。 怜惜自然是有的、疼爱也是有的,但天一亮,他的脚步并不会因此而停止。 于是后来…… 后来…… 窗外的蝉鸣陡然知了知了不绝于耳地响起来,风吹过树梢将枝叶吹得沙沙作响,不由分说地搅醒人的满腔旧梦。 陆珏从盛夏短暂地午间小憩中醒来,只嗅得芙蕖清香萦绕鼻尖,怀中软玉温香充盈满怀,亦是触手可及。 垂首看去,他的小猫儿正睡态沉酣,应是做了美梦,她弯着嘴角似是在笑。 陆珏望住她,眸光渐渐一丝一缕融化成流淌的蜜糖,双臂收拢将小猫儿复又往怀中搂紧些许,他低头轻吻了下她光洁的额头。 幸而如今云卷云舒,此时此刻天光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