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夺取》 1、出格 方时奕出轨了。 作为正牌男友,陈则最先发现了这事。 三个月前,方时奕开始频繁到外地出差,起初并无任何异常,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失联了,发消息不回,电话打不通,仿若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彻底。 陈则为此连夜买机票赶往那边,急疯了,以为出了意外,但结果却不是。 方时奕是出了名的好男人,朋友圈子里公认的模范,他总是温柔耐心,面面俱到,包括那一次——抵达庆成市的当天,他就给陈则发了酒店的定位,从辖区到街道,再到具体哪个房间。 7楼706号。 陈则敲响了房门,可里头住着的却是一对陌生的年轻小情侣。 房间里没有方时奕的身影。 后半晚都在给对方打电话,陈则坐在酒店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天亮了都未能等到方时奕下楼。 是不是工作提前结束已经走了?或者给错了地址,再或是临时出了变故,事出有急来不及通知自己? 陈则设想了许多可能,甚至想过方时奕指不定是出车祸进医院正在抢救,他还去派出所报警了,可惜成年人失踪不足24小时不予受理。 后面方时奕终于回了消息,只有一句:抱歉,昨晚早睡,手机没充电关机了,让你担心了。 一如既往的冷静正经,态度诚恳。 如果不是他与另一个男人并肩出来的话,陈则真就信了。 那个男人陈则认识,而且十分熟悉,方时奕的同门师弟,曾经还公开追求过方时奕,只是后来不巧,被陈则捷足先登了。 方时奕到庆成市工作,师弟不是他的同事,两人怎么会出现在同一家酒店,还在上面住了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陈则不是没脑子的傻缺,不用想都知道。 分手是陈则提的,当时他们没看到角落里被绿植恰巧遮挡的他,方时奕还不清楚他已经知晓了这个,回北河两个月了,陈则先打破了平和的假象,结束了这段关系。 方时奕不答应,竟然还能无比理智地问:“为什么?” 陈则死要面子,做不到当场拆穿对方,把头顶上的帽子给戴实了,只是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回道:“腻了。” “就这样?” “对。” 方时奕不同意,要个理由。 “没理由,就是没感觉了。”陈则说。 “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谈。”方时奕说,“你提别的都行,但这个,我不答应。” 从韶华正当的十八岁到现在,陈则和方时奕交往了九年,年少时冲动任性,可以为了对方跟全世界叫板,爱意最盛的时候恨不得把天捅破才能见证这段感情的真挚,然而如今他们都老大不小了,早过了那个阶段了。 他们是彼此的初恋,曾是相互的依靠,可一旦维系其中的东西变质了,便很难过得去那一关,再想重归于好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陈则主动搬出了他俩刚买不久的房子,行李都没装完,随便收拾了一箱子换洗的衣物就离开了,全程没跟方时奕撕破脸皮,俨然就是个十足的孬种。 其实去庆成市撞破方时奕的破事那天,陈则不是没想过要把这对狗男男弄死,然而法治社会杀人犯法,十数年来接受过的素质教育迟来地起了作用,告诉陈则犯不着那样做,没必要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何况他一个人打不过两个差不多身形的同类,基本没胜算。 至于翻脸。 平心而论,的确不太容易做得到。 毕竟当年陈家落败后,要不是方时奕毅然决然站出来帮忙顶着,陈则估计连大学都上不了,退一万步,即使能读上,顺利毕业到今天这地步更是不现实。 这三个月的时光尤其漫长,否认,愤怒,妥协……再到接受现实,陈则也经历了这五个阶段,当头也不回地分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之前他没法像方时奕那样无所顾忌地出轨,脱离了那层关系的束缚,在酒店里闭门不出,不分昼夜地挺尸了一周,他找了家酒吧,进去物色了一个长得还行的白衬衫。 以前还在读书那会儿,学会某种题型最好的方式就是亲自完整地做一次,这个办法到今天也适用。 陈则不理解方时奕的心理,好端端的,突然就大变样了,费尽心思也整不明白,于是便打算找个人来亲身体会一下,照葫芦画瓢,准备实践出真知。他请白衬衫喝了一杯,双方一拍即合,心照不宣。 酒吧的音乐震得人耳朵都要聋了,小半瓶白的混合啤酒下肚,陈则趴在吧台上倒头就歇,白衬衫懂事地扶他起来,带他出去。 人已经半糊涂了,晕头转向的。 回酒店只有一条街的距离,过斑马线的前一刻,走了一段,陈则又有些清醒了,刚要反悔打发走白衬衫,可还没开口,扶着他的那位变成了另外一个。 被抢了人,白衬衫不悦地冲来人嚷:“做什么,有病是不是?” 另一个脾气差,二话不说照面就把白衬衫踹翻,不耐烦低斥:“滚。” 白衬衫爬起来就要找这人比划比划,但不是对手,只能一边干看着,一边咒骂:“操.你大爷,先来后到不会吗,还明抢,什么玩意儿!” 陈则没能回酒店,对方将他塞进车里,带去了和平巷的一栋筒子楼。 老小区没有专门停车的地方,哪儿有空就靠边停,一路开过去半小时左右。进了屋,客厅的灯坏了还没修,男人摸黑把陈则一把丢落灰的沙发上,找了一会儿才将玄关边上的一盏墙头灯打开。 昏黄的光线黯淡无力,连照亮一处角落都困难。 这里显然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家具都用白布蒙起来了,窗户上的防盗铁杆因时间的侵蚀而生锈,到处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淡的霉味。 开窗,收拾,男人动作挺快,利索地先将卧室简单打扫一遍,确认能睡人了,又把陈则架起来往那屋搬。 男人比陈则高一小截,陈则183cm,男人目测190cm上下,半长头发,宽肩窄腰,腿长,比例优秀,黑t底下的肌肉紧实,比表面看着的要有力很多。 “还分得清我是谁么?”男人忽然问,由于挨得太近,偏头间,微灼的气息轻轻落到陈则耳后,听起来莫名有些粗重。 陈则还有意识,嗯了声,叫他的名字:“贺云西。” 再醉也没到认不出这人的程度,虽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见了,但陈则早在过马路前就听出了是他,好歹从小就是邻居,当初一条巷子里长大的旧故,他们年纪相仿,小时候可没少一块儿惹祸挨打,只是长大后才慢慢疏远,不可能忘了。 并且,贺云西是方时奕的亲小叔,也算是沾亲带故了,哪会认不出来。 不过贺云西和方时奕早决裂了,叔侄俩打小就不咋对付,后来又因为一些方家的矛盾更是势同水火。 贺云西原本也姓方,十八岁那年他自己把姓改了,随他妈了,母子俩没两年就跟方家彻底断绝了关系,其中究竟发生了哪样的矛盾,陈则一个外人不了解,只知道自此方时奕和他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他带着他妈离开了和平巷,很多年都没再出现过。 “能自己走不?” “可以。” 问是那么问,贺云西却不放开,卧室的灯是好的,这人懒得开了,借由外面投射的些微亮堂,凭借记忆进去。 酒的后劲儿挺大,脑子又成了一团浆糊。 陈则既来之则安之,秉持着原本的目的,白衬衫不太行,眼前这个却能接受,他不介意换一位继续。压抑的情绪驱使他失去了理智,冲动占据上风,随之而来的便是原始的本能。 贺云西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当即一顿,而后平稳开口:“你喝多了。” 陈则直白,开门见山说:“要不要试试?” 挡开他的手,贺云西也直接,情绪不明地问:“怎么,打算背着方时奕乱搞?” 陈则反问:“不行?” 夜色侵占了整间屋子,贺云西脸上的神情隐在黑暗中,半晌,这人低声说:“我不玩有主的。” 陈则没立马接话,对上他,狭长的眉眼上挑,嘴角勾出讽刺:“有主……他么,够格吗他?” 摇摇头,又说:“早把他甩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贺云西停下,听懂了话里的含义,耐人寻味地盯着。 “这是跟他分了,不解气,要拿我当消遣?”贺云西聪明人,一下子就懂了。 陈则过分坦荡,一点不知迂回为何物,回道:“是。”他勾住贺云西的肩膀,反客为主,把这里当自家地盘一样随性,明着试探,“行不行,跟我……” 整个房子颇沉寂。 许久。 “你确实喝多了。”贺云西说。 陈则承认:“是有点。” ——贺云西最后没走,留在了这间屋子,他劲儿很大,一下就把陈则拽上床,陈则没反抗,只是拉着他不放。双双倒下去,两个人的呼吸乱了,急促,温热。 贺云西一只手轻抓他头发,迫使他必须仰头看着,他极其顺从,全都照做。 再后面手又放在了陈则的脖子上,慢慢扼住,他还是不躲开,由其掌控。 贺云西撑起半个身子,咬了咬牙,以居高临下的姿势,隐忍挤出一句:“给你两分钟反悔的机会,不要得寸进尺……” 陈则不耐烦:“别废话。” 咔哒。 皮带解开时发出的轻响。 砰。又被随手扔地上,砸到了不远处的桌腿。 2、心狠 …… 天际泛出鱼肚白,一切才消停下来。 结束了,房间里变得到处狼藉。 乱扔的衣物,掉下去的枕头,被子滑落一大半堆地上,仅剩一角挂床尾摇摇欲坠。 外壳黄旧的空调也阵亡了,一直开不了,不大的空间异常闷燥,有风透过窗户缝溜进,但不解热。 结束了,各自身上都是汗,像在水里淌过,黏腻不舒服。 陈则背抵着床头缓气,累得够呛,已经脱力了,无心收拾乱糟糟的残局。 “很累?”贺云西把纸巾揉成团,顺手丢地上,扎起的头发散开了,顺着瘦削的侧脸垂下,同样没有要清理的架势,而是坐在床边,线条分明的腰背稍弯,伸手抄起床头柜上的烟和打火机。 取出一支烟,摁燃火。 啪嗒——叼烟进嘴,吸一口,点燃了,后知后觉侧身,想起来边上的陈则。 “介意不?”贺云西记忆中陈则不抽这个,自觉多问,接着抓起裤子要穿上,“算了,我出去抽,等会儿再进来。” “还好。”陈则说,同时回答两个问题,在这方面没那么讲究,“给我来一支,谢了。” 贺云西再拿一支,懒得费劲摁打火机,凑合用自己口中的这支渡火,喉结随之上下滑动,点燃了,反手递给他。 “以前不是不抽这个,什么时候学会的?” “最近,偶尔会抽。” “昨天随便买的,将就一下。” “还行,比我买的好。” 烟是玉溪,昨天在小区附近的小卖部拿的,北河本地比较常见的一个牌子,均价二十出头。 陈则本身穷得叮当响,平时基本不买烟抽,就算买,也只挑十分廉价的便宜货。 能干的干完了,该叙叙旧了。 贺云西回头望望他,开口挑破:“聊聊?” 陈则应道:“行。” “真分了?” “嗯。” “也是这阵子的事?” “差不多,有二十多天了。” 贺云西应声:“昨晚那个,认识的?” 陈则讲:“不熟,第一次见。” 咬着烟嘴吸了一小口,取下,贺云西半垂着眼皮,接着吐出雾白的烟气:“挺能,不认识也敢带出来。” 陈则不辩解,只字不提有的没的,仅仅说:“看着顺眼,感觉还不错。” 不予更多的置评,贺云西捏住烟,用骨节修长的手指点点烟灰,抖掉。 “你呢,刚回来?”陈则好奇,“从其他地方过来的,还是这些年都在北河,贺姨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在庆成,忙工作走不开。我回这边处理一点事,前天到的,本来准备等这里弄干净了再搬回来,这两天都住的街对面的宾馆。” 听到庆成市三个字,陈则难免愣了愣,耻辱和不好的遭遇仍历历在目,可很快又恢复如常,脸上情绪淡定。 “啥事?” “等拆迁,过来跑手续。” 陈则家的老房子还在,他妈他们住着的,没听说这儿要拆迁的传闻,反正他没收到半点相关的消息。 贺云西解释:“不是这里,是那边。前几年买的老房子,赶上了时候,需要把户口迁过去,我妈没空回来,只能我跑一趟。”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五年前,陈则刚大学毕业,参加完学校举行的典礼后在宿舍楼下匆匆撞到过一次,当时陈则正和室友们商量晚上的聚餐,贺云西在等人,看样子估计是哪个朋友,他们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甚至没打招呼。 中间失联这么久,再次相遇多少会生分,况且还是现在这种情况下。 “应该费不了多长时间,办这个挺容易。”陈则扯一张纸接烟灰,包上,当余光瞥见贺云西宽厚背上的痕迹,不自在别开视线。 眼前的贺云西和曾经的少年相差极大,他俩几乎从穿开裆裤起就很熟了,上学时不管是学前班还是小学中学都是一个学校,并且还是一个班,年少时的贺云西偏瘦,头发没那么长,那会儿是短发,经常贴着头皮剃成寸头,看起来就逞凶斗狠,十分不好惹的样子。 不止看起来,实际就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这人家里的境况太特殊,他爹死得早,家里没钱,他妈总是成天到晚四处打零工维持娘俩的生计,再加上一些现实的客观原因,导致他自幼缺乏管束,老是跟着那群不学无术的混子流氓各处混迹,沾染上不良习性。 陈则人生中的前二十年顺风顺水,同贺云西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他那会儿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听话的老实学生,与其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了解,过几天再看,还早,不急。” “也是,周末不上班,去了还是跑空。” 没啥可聊的,距离感让他们寡言少语,越说越接不上,没多久就一个比一个沉默。 如果不跟对方上床,兴许还能走过场客套一番,比如谈谈近况,可到底才搞完不到二十分钟,显得太刻意了,没话找话。 气氛不尴不尬,除了抽烟,找不到能做的。 一支烧完,陈则不客气地又拿了一支,点上,用眼神示意贺云西,问他还抽不,贺云西接了,两两相对无言,白烟萦绕在他们面前,往半空中升,没一会儿便消散。 过了两分钟。 “阿姨身体怎么样了?” “一般。” “她以前就不太行,隔三差五总去医院。” “嗯,老毛病了。” 漫不经心搭腔,都挺懒散无所谓,有一句没一句的。 贺云西不经意说:“不知道你已经搬出去了。” “家里不够住,只能我出去,江诗琪大了,不愿跟她阿婆住一间屋,房子就那么点地儿,不搬就得睡客厅。”陈则说,末了,又添了句,“但是明天应该要搬回来了,总在外面住着也不是个事。” 随口一问而已,贺云西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 陈则自觉,住口不啰嗦了。 再是一阵默然,谁都不出声。 贺云西背上有一条二十多厘米长的疤,狰狞,可怖,有点吓人,但同时带着两分野蛮的粗犷。昨晚黑灯瞎火的陈则没注意,摸没摸到更未察觉,那会儿心神都在别的方面,没空在意这个,眼下不由得多看两下,打量起来。 眯了眯眼睛,陈则忍不住多嘴:“咋弄的,这么长一条口子。” 贺云西回:“不小心受的伤。” “跟人打架吧。” 不愿多聊这个,贺云西岔开话题,把烟空手掐灭搁柜子上一半悬着放,转身推开床侧的铁窗户,透透气。 陈则没动,看着他顺便把床周围用过的纸巾捡起来,丢垃圾桶,随后穿裤子,光着上半身,再将落下去的枕头被子捡起来,拍拍灰,丢床尾架子上搭着,等晚点空了再换下来洗。 客厅的冰箱有菜和速冻食品,才买的。 “吃什么,面,饺子?” “都行。” “我先洗个澡,待会儿煮。” “随便。” 天一亮,气温慢慢上升,又闷又燥热得很,再累也很难睡得着。 抽完烟,陈则才起来,在床缝里扒拉出衣服裤子,皱成一坨了都,抻几下打算晚点继续穿。 可能是这几天在酒店躺久了的报应,一起身,眼前都发黑,没劲,腿跟着发抖。深深嘶了一声,听到浴室里传出的水流响动,陈则面色复杂地望向那边。 里面那位昨晚火候也太差了点,简直毫无经验可谈,有够让他遭罪的。 等了十分钟到陈则进去洗,浴室比客厅干净多了,洗漱用品全是新买回来才拆封不久的,种类少,牙刷倒是刚好有一把多余的,一对的款式成双卖的那种,贺云西用了白色的那个,剩下的黑色陈则可以用。 不过毛巾之类的就每样一份,贺云西不介意共用,让他要用就用,陈则糙男人一个,没多的用纸巾就是了,犯不着非得挑挑拣拣。 陈则洗澡也快,冲冲水,打一遍沐浴露,搓一搓就完事。 浴室有一面半身镜,洗完了对着擦擦头发,无意间瞥见镜中自己此时的模样,乍一看没比贺云西强到哪里。 肩上有一处破皮的地方,记不得是对方弄的,还是撞墙上或者哪儿蹭伤了,陈则看了看,不是太上心,没管。 出去到客厅,蒙桌子上的白布被掀掉,面条已然煮好端上去。 刚要坐下,习惯性找手机,想起刚刚进浴室给丢洗漱台上了,于是折进去拿。 老小区筒子楼普遍矮,这一栋最高6层,贺云西家处于中间位置的三楼,还没窗外的树高。 进屋时无心朝楼底扫视,当目光捕捉到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冷不丁还以为是错觉。 陈则无意识滞住,驻足俯视。 由于视角偏差,此时树下候着的人没发觉楼上的异常,完全不知情。 下一刻,对那一幕无视到底,陈则仿佛眼瞎了,若无其事走开。 3、现生 重新出去,煎蛋也出锅了。 一共四个,分成两盘,一人一盘。 厨房的位置与中庭相对,贺云西对方才楼下的场景一无所知,陈则没把自己当外人,径直选一边坐。 面是普通的挂面,加了几片绿叶菜,尤为清汤寡水。 刚回北河,房子都还没清理出来呢,条件受限有得吃就不错了,陈则不挑食,将鸡蛋拨碗里压汤里泡泡,拌两筷子就开吃。 冰箱里还有辣萝卜干和芽菜,一并拆封摆上。 贺云西把这两样向前推,坐他对面,两个人各吃各的。 七点多太阳斜悬天边,浊黄侵染树梢枝头,露水潮湿。周边的街道逐渐活络,小区正大门旁边是菜市场,汽车人流的喧嚣能远远传到这儿,不时还伴随有小孩子的追逐打闹,听起来就嘈杂,搅得人脑壳疼。 陈则眼下显出淡淡的青黑,太久没踏实睡过整觉,昨晚又折腾了一夜,他的唇色有点泛白,略微干皮,状态差,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散发出颓丧萎靡的气质,活像被吸干了精气神。 “有车吗?”贺云西猝然来了声,比他先吃完。 陈则夹了粒萝卜干进嘴,应道:“有。” 贺云西光是问,但没有下文,陈则挺上道,不白吃这顿饭,直截了当表示:“你要用车?” “后天要用。” “做什么?” “去夏县买几样东西,得用车运。” 夏县,临近的一个县城,离北河市大概一百公里,不开车过去确实麻烦。 陈则说:“上午还是下午,下午的话可以,我今明两天也要用,没车不行。” “下午。” “成,到时晌午给你送过来。”答应了忽而记起昨天贺云西是开车带他过来的,车子此时就在小区里停着,顺口一提,“下面那辆不是你的?” 贺云西说:“借的,朋友的车,晚一点要还。” 陈则的车是一辆二手国产皮卡,从熟人手里以极低的价格买的,因为诸多现实原因用车的时候多不得不买,车子停酒店附近的居民区了,一周没开了,打算等退房了再去取。 贺云西接下来两天都在家,不着急。 过后碗也是贺云西洗,陈则打开电视,遥控器电池早没电了,捣鼓半天还是白搭。 他不走,找事消磨时间。 贺云西不管他,忙完就打扫卫生,撤掉别的布罩,清理灰尘,还有卧室里余下的那些。 视线跟随他的后背,陈则完全没有搭把手的架势,望着待开机的蓝屏,没画面也照旧不耽搁看电视。 先前还在一张床上热火朝天,恨不得把对方折断,这会儿余情荡然无存,渣都没剩,倒生分起来了。 这样的相处挺诡异,一定程度上蛮考验心态。 对方不开口赶人,陈则硬生生待到十点,赶在酒店退房时间截止前下去。 彼时楼底树下早已没人了,解锁手机屏幕,一连串未接来电弹出来,全是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打的。 陈则把方时奕原本的号码拉黑了,这串数字来电是谁,显而易见。反手就将号码拉进黑名单,无比心狠,来电和消息看都不看一眼。 没车,去酒店只能坐公交,晚上开私家车半小时的路过去至少得绕一个半小时,勉强赶上退房的截点。 居民区偏僻路边停车免费,交警不管,也没公司收钱,只不过环境过于糟糕,停了几天车身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车顶更是堆满了枯烂淌水的树叶。 花五块钱找了处自助洗车,费劲冲半天,回和平巷快三点了。 陈则家的房子就在贺云西他们那栋楼的斜对面,同一层,也是三楼,但贺云西他家是三栋二单元302,陈则家是四栋一单元304,老小区筒子楼绿化率极低,楼间距还小,比如今火热的改善盘新楼房可差远了,房子里要是不拉窗帘,基本上一抬眼就能清楚瞧见楼对面的屋里。 扛起行李箱上楼,单手用钥匙开门,进去。 家里老小全在,整齐划一地杵电视机前边守着:老太婆正勤快择菜,江诗琪搁一边帮倒忙,他妈被绑在护理床上,眼中空洞无神,时不时五官紧皱地打哈欠。 听到门口的响动,一老一小齐刷刷瞅过来,当见到是陈则,江诗琪飞快撇下手上的菜,大叫着上来迎驾:“哥!” 小丫头片子八岁了,读三年级,正是精力旺盛爱闹腾且嘴碎的时期,她一张嘴就犹如八千只鸭子同时叫,让陈则难以招架。 “哥你咋回来了,一个人吗,时奕哥呢。你去哪儿了,前两天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时奕哥今上午来找你了晓得不?他为啥要来咱们家找你,你不是住他那里吗,诶,你箱子里装的什么?刚阿婆还念你来着,今晚烧排骨,你吃晚饭不。”她扯着陈则的衣角,得亏长高了,不然又要扒他裤子,“哥你为什么不理我,咋不讲话,心情不好哇?” 陈则被她烦得不行,要放行李腾不出空理会,推开她:“一边去,别吵吵,快择你的菜。” 江诗琪狗皮膏药一般,黏上了就甩不掉。 “不嘛不嘛,你好不容易回来,我就要跟你一起。” 陈则不惯孩子,一脚就把她抵开:“你很烦。” 江诗琪脸皮厚,大气,非但不恼,还有受虐倾向似的,屁颠屁颠跟他后面,给他拿拖鞋,小跑洗杯子倒水,特别谄媚地献殷勤端过来,还一股脑儿大方地找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上贡。 “哥,喝水,你吃。” 陈则无可奈何,饶是心再硬也没招了,只好受着。 江诗琪边蹦哒边笑,乐得合不拢嘴,大咧咧表示:“哥我好想你,阿婆她们也是,你可算是回来了,太好了!” 眸光一斜,陈则对她张口就来的吹捧持百分百怀疑,心里门儿清,除了她,另外两个可不会想他。 而事实也是如此。 自从他进门起,房子原本和谐的气氛就陡然急转直下了。 老太婆不择菜了,明着暗着朝他窥探,她蛮紧张,平日里佝偻的背都快绷直了,如临大敌地戒备起来。 老太婆是江诗琪的亲阿婆,和陈则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这事要掰扯明白可谓复杂,总的来讲就是陈则和江诗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陈则他妈是他们共同的爸的原配,江诗琪她妈是三,老太婆是三的妈。 六年前,2012年,陈则刚读大三,还在纠结选哪个学校读研来着,老天就给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陈则原本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那时和平巷还没沦为破烂地,放眼周围都算是排名前几的小区,他爸妈靠做小生意发迹,早些年挣了不少钱,夫妻一路打拼以来感情深厚,儿子懂事还成绩优异,他们家在当时就是幸福的代名词。 只可惜后来陈爸有钱了不知几斤几两,人到中年严重忘本飘上了天。 一个两个三个……陈爸穷人乍富节操稀碎,成天寻乐到找不着北,被他那群生意场上的兄弟带着各种花天酒地,后来更是明目张胆把不同的女人带回家。 陈则的童年也终结在了夫妻俩日复一日的争执干架中,他四年级上学期,他爸把他妈打进了医院,他妈出院后又捅了他爸三刀,都这地步了夫妻俩还不离婚,一个怕离了对方要分财产,一个死活不让位,不甘心辛苦拼出来的家业白白给那些野女人享受,着实破锅配烂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直到陈家破产,陈则的生活不是读书做题,就是在被他妈逼着去捉他爸奸的路上,他爸是个油盐不进的贱人,家庭责任感于他形同虚设,他根本不在乎,所以陈则他妈学会了变通,她会强迫陈则给那些女人下跪,求她们离开他爸,还会当着大人们的面用棍子打陈则,发狠地抽,好似那么做就能发泄对陈爸的怨恨,让陈爸屈服,吓走女人们。 如若陈则不照做,她就去死,她上吊,吃药,跳河,无所不用其极。 所有的招式对陈爸不管用,可能要挟陈则。 陈则他妈就是个纯正的精神病人,有正经医学证明的那种。 陈则大三下学期,这对脑残夫妻终于迎来了世纪大和解——陈爸被人下套,生意失败亏损上千万,家里一朝返贫,陈则他妈受刺激过大,于是开车把他爸和依旧不离不弃陪着他爸的其中一个小三,双双给撞死了。 他妈命大,祸害遗千年竟然活了下来,但运气差了点,经过抢救变成了植物人。 也就是躺护理床上被绑着的那位。 那个“重情重义生死不离”的小三,则是江诗琪她亲妈。 那一年,陈则他爸还没入土,老太婆江秀芬就领着还没桌子高的江诗琪上门认祖归宗,她呜哇呜啊大喊大叫,噗通一下五体投体,非常虔诚地对陈则磕头,脑门儿磕地上梆梆响,两下就出血了,从头往下流糊了一脸,跟夺命的怨鬼没两样。 陈则听不懂老太婆讲的什么。 老太婆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陈则留下了她们,并非不计前嫌心胸宽广。 当年他在读大学,他妈需要全天候的专人照顾,家里负债累累,江秀芬是那时唯一可行,还不要钱的选择。 4、认栽 得知陈爸当场死透的那一刻,陈则一点不伤心,之后等在他妈的手术室外,一大帮人围着他,医护,警察,还有好心的目击者,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颤动,世界一片空白。 他怕他妈也死了,即使她可恶至极,但曾经这个家还没散那会儿,她对他很好,是个合格且出色的母亲。 他也怕她活着。 这个疯子没了,他就自由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然而天不遂人愿,医生们技术高超,竟然把她拉出了鬼门关,也变相地截断了陈则的所有退路。 护理一个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的植物人难如登天,按摩、擦洗身体、饮食供给,还有进行关节的被动运动等等,仅靠陈则压根做不到。 除非他辍学不读了,回家守着他妈,同时还得有钱进账支撑后续的各项医药费。 所以收留祖孙俩成了定局,没别的法子。 最难的那一段日子便是这个家刚重组的初期,陈爸他们夫妻两个一死一瘫倒是可以闭上眼万事解脱,但活着的人得担起他们的烂账烂摊子。 为了还生意失败欠下的债,家里能卖的全卖了,房子铺面汽车藏品家具,连陈则他妈以前嫌弃不上档次的旧包都卖没了,可最后还是差十八万多还不上。 在这个贷款满天飞的年代,比起那些资深背债族,欠债十八万就是小事,但陈则得读书,得筹每个月必需的治疗费用,得养家,他没有随意开金手指的通天本领,因此小小的十八万多愣是在前年,他大学毕业都四年了才还清。 陈则一度打算背他妈上天台跳楼,都死了一了百了。 可当真的上去了,他却懦弱至极,始终踏不出那一步。 在城市里跳楼属于是极其没有素质的行为,既影响市容,也影响房价,损害无辜房主们的集体利益,不符合新时代青年该有的思想觉悟。 两岁多的江诗琪不懂跳楼的含义,她歪着头盯向陈则,见他爬上围栏了还傻不拉几地拍手,兴奋大叫,以为她哥在玩,有样学样也要跟着爬。 陈则是被她气下来的。 江诗琪张开手要他抱,第一次口齿不清地喊他:“哥……” 陈则骂:“狗杂种,谁是你哥,别乱叫。” 江诗琪搂他大腿,还有脸笑,年纪小还是听不明白,当他在逗自己,于是更乐。 “哥,抱……” 江诗琪的名字是陈则改的,小姑娘原先不叫这个名儿。 陈爱凤,小姑娘原名叫这,她那被车撞死的老妈是义务教育制度下少有的九漏鱼,肚里空空实在草包,思来想去也整不出个时髦好听点的。 爱凤,iphone,还诺基亚呢。 江诗琪是黑户,她老妈不仅文盲还法盲,一直痴心妄想陈爸终有一天会将她认回去,千方百计躲着不肯给孩子上自家的户口,老太婆江秀芬更是啥也不懂,要不是有次江诗琪生病进医院,陈则发现孩子竟没有户口,孩子多半得被他们毁了。 所幸小姑娘的出生证明还在,陈则忙前跑后才把户口弄下来,捎带把“陈爱凤”改了,改成随老太婆姓江,诗琪也是那个时期比较流行的女孩儿名字。 陈则和老太婆江秀芬一贯合不来,没到势同水火的程度,不过也不咋平和。 年老的哑巴处处讨人嫌,找不到工作,没老板敢要这样的活祖宗,只能吃白饭当无用的累赘。 江秀芬很少主动与陈则交流,哪怕靠打手势,她基本视他为空气,仿佛家里没这号人。 老太婆也不是完全没用,她在照顾病患这方面可谓一把好手,拜她所赐,陈则他妈至今身上连褥疮都没生一个,竟还活得好好的,还能搓磨陈则好多年。 刚把祖孙俩接回来那阵子,陈则一度后悔,也不是没想过把她们赶走,可最终还是妥协了,认栽服命。 世界上总有倒霉蛋得躺平接受命运的馈赠,他上辈子估计杀人放火刨祖坟伤天害理的罪过太重,这一世得偿还罪孽。 江秀芬至今都怕陈则哪天又后悔了,又要赶她们,因此每次他一进门,她腰不酸腿不疼,老眼昏花的毛病也没了,防陈则犹如防贼。 陈则不会对老太婆做任何保证,谁知道她还能撑几年,有一天她老了,不能动了,江诗琪还小,他可不会给她养老送终,坚决不当冤大头。 他又不是老太婆的亲孙子,没那义务。 江秀芬唯诺躲闪,花白的头发盘顺,她不敢和陈则对视,忐忑到坐立难安,一会儿,鹌鹑般躲开了,连菜带盆端厨房里不出来。 江诗琪高兴地跑来跑去,中途进一次厨房,然后兴冲冲传话。 “哥,阿婆问你,你回来住多久?” 陈则打开行李箱:“不知道。” 江诗琪风一般跑回厨房:“阿婆,哥说他不知道!” 须臾,再折回来。 “哥,你不走了吗?” 陈则说:“不知道。” 江诗琪说:“阿婆,哥也不知道!” “那可太好了,”江诗琪欢呼,“哥你住久一点吧,我把房间还给你,好不好,我不一个人住了,你不在,我好不习惯。” 陈则不咸不淡讲:“我住客厅,不行就睡店里。” “不可以,你住店里就不回来了!” “可以晚上回来。” “可是白天你不在,晚上也待不了多久。” “你白天不上学?” 江诗琪大言不惭:“要放暑假了,可以不上学了。” 陈则讲:“那就在家看书,别成天野惯了,净想着玩。” 江诗琪撇撇嘴:“我才没有野,我上次跑步考第一了,不信你问张老师。” 朝小孩背上呼一巴掌,陈则失去了耐性:“去,不要挡道。” 江诗琪没心眼儿,转头就帮江秀芬择菜去了,剥蒜,洗姜,踩板凳用电饭煲煮饭,小姑娘勤快能干,手脚比大人还麻利,期间不忘踩干净板凳,端出来给陈则坐,然后讲正事。 “哥,周一该交资料费了。” “多少?” “一百二。” “晚点给你。” “还有这个月的生活费。” “知道。” “阿婆没钱买药了。” “嗯。” “水电燃气费你记得交,上回买酱油纸巾都是找王伯赊的账。” “行。” “还有还有——” 陈则斜睨:“老子是开银行的吗?” 江诗琪故作吃惊,“啊”了下:“哥你开银行了?” 陈则好气:“还有什么?” “还有何姨该到医院复诊了,三号的预约,你带她去。” 何姨,陈则他妈何玉英。 植物人不出现大状况不需要定期检查,但为了以防万一,偶尔还是得去一次。 通常情况下,有钱家庭的病人可以长期住在医院,方便护理和后续的康复,最大程度上避免各种感染的意外发生。 陈则没那么多钱让何玉英一年四季都住医院,顶多是偶尔带她去医院看看。 上一次去医院都是三个多月前了,虽然医生说何玉英目前的状态还行,不需要过于频繁往医院跑,可该去还是得去,不能因为图省事就真的不管了。 收拾完行李,陈则出门取钱,找最近的atm机取了五千块出来。 一千给江诗琪交资料费,买换季的衣服鞋袜。小孩儿长得快,前两年的旧衣服穿不了了,裤腿已经短到脚踝上,该换新了。 两千给江秀芬当生活开支,还有买高血压药的钱。 剩下的两千交完水电气,再还账,以及买点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还有粮油米面,余下的还不一定够三号何玉英的检查费。 陈则火大地往atm机上踹一脚,出门蹲路边抽了两支烟,算完账才没事人一样回去。 烟是早上离开贺云西那里时顺的,还剩半包,够他抽一周多了。 近些天没活儿,没钱进账,在酒店里躺的那几天已是极度自暴自弃下的奢靡行径,卡里银行卡余额勉强到六位数,稍有变故两下就能花完。 能省一点算一点。 小时候何玉英他们对陈则最大的期望就是他能当上人民公仆,端铁饭碗,长大后陈则不负所望,真就干上了一份相当稳定且旱涝保收的工作。 陈则是一名半吊子道士。 当然,不是道观里仙风道骨恪守清规戒律的那种。 是念经做法事,给死人做道场,同时兼卖纸钱香烛电子鞭炮,还卖纸扎,专干殡葬业的道士。 这份工作虽不体面,但报酬丰厚,且甲方基本不拖欠工资,买单干脆,一般是干完当场就结,失业风险极低。 夏天是这个行业的淡季,这个月拢共就接了一单活儿,不清楚哪天能有下一单。 进门把钱丢给江诗琪,眼神示意小姑娘代交给江秀芬。 江诗琪嘴甜会哄人,举起钱就飞奔找老太婆:“哥你辛苦了,你真好!” 陈则推何玉英到阳台上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晒够了,推回屋中。 将人放护理床上,给她按一按,活动关节。 差不多了,望着了无生气的何玉英,陈则干杵原地,好一会儿,沉声说:“六年了,你为什么还不死……” 5、招眼 由于陈则突然回家,晚饭临时多加了一道汤。 炒莲白,土豆烧排骨,酸菜粉丝汤。 远比早上贺云西那里丰盛。 江秀芬光扒饭不加菜,唯恐多夹一筷子菜就会遭指责唾弃。 老太婆惯常的示弱手段了,陈则见怪不怪,本来不想给她眼神,只要下桌了眼不见心不烦,不过她像是脑子锈逗了,不吃菜就算了,水也不喝,脖子一抻如同老母鸡进食甭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往下硬吞,结果吃到一半险些哽住,一口气上不来人仰马翻,脸都憋得青紫。 陈则都气笑了,扯了扯嘴角:“人才,挺厉害,公园那边的杂技团不招你进去是他们的损失。” 江秀芬忍耐力强得没边,胸口捶得砰砰响,死命把饭咽下去了,将他的嘲讽当耳旁风,心态稳得一批。 不慌不忙照旧吃着,脸色都没变一下。 一丁点没觉得这是在骂她。 江诗琪那丫头更心大,大人们不吃菜,她光顾着啃排骨,啃完再嗦两下手指头,感受到她哥要杀人的眼刀子了,她讪讪缩了缩,立即心领神会,赶紧给江秀芬夹菜,一股脑夹出摞尖的小山。 “阿婆,来多吃肉,炖得很烂糊,一抿就脱骨,快尝尝。” 江秀芬这才吃菜,囫囵吞咽,牙齿少得可怜的嘴一瘪一瘪的蛮滑稽。 晚上老太婆睡得早,看完电视不到九点就歇下了,陈则趁空骑单车带江诗琪到一公里外的大桥遛弯,逛本地批发市场买衣服。 这比过年都快乐,江诗琪一路撒欢,宛若一头按不住的猪,进市场了看见啥都两眼发光,啥都想要。 衣服裤子里外上下选了三套,加起来不到六百块,五线城市物价低廉,杂牌货随便挑一件贵的也就七八十。 给江秀芬也捎带了几件,老太婆的行头更便宜,两百块能装一包。 之后路过刚建成开张半年的小商场,陈则还是领江诗琪又进去买了两双贵人鸟的气垫网面白球鞋,一共四百多,价格其实适中,可已然超过原本的预算。 江诗琪年龄不小了,不能再给她穿盗版地摊货,不然到学校会被同龄人取笑。 虽然小姑娘粗神经,并不在意牌子不牌子。 贵人鸟是国产品牌,比起耐克阿迪差远了,江诗琪却十分稀罕,臭美对镜子左右摆弄,瞧来瞧去看出花儿了都。 导购大姐笑眯眯,夸道:“先生,您女儿真可爱。” 陈则还没来得及辩解,江诗琪立马抢答:“他是我哥,才没那么老!” 导购大姐一脸歉然,尴尬得很:“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住。” 陈则拍拍江诗琪,结完账。 “走了。” 骑车回家的途中,后排的江诗琪嘴碎,忍不住再问:“哥,你和时奕哥吵架了是不,你们究竟怎么了,他不好吗?” 陈则缄默,单车速度有些快,呼呼的夜风次啦刮着耳朵。 江诗琪一手拎鞋子一手抓他衣角,显得很费劲,铁架后座硌得屁股痛。 “他欺负你了?” 快到减速带,陈则稍微减速,抓她的爪子搭腰上,提醒:“搂紧,待会儿摔了我可不管你。” 江诗琪听话搂他,追问:“你咋不回我?” 陈则淡声说:“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江诗琪争辩:“阿婆讲我是大人了。” “你阿婆年纪大了脑子浆糊,她说了不算。” “才不是,阿婆没有。” “她有毛病。” “放屁!” “……” 外出一趟两个小时,回和平巷快十一点了。 明儿周一,要上学,陈则勒令江诗琪快点滚去睡觉,江诗琪还没困意,扒窗台上瞅外面发了会儿呆。 瞅见对面本该空着的三栋二单元302有人,江诗琪惊讶,连忙喊陈则来看。 那一边,贺云西正在阳台上看手机,应该是刚出来晾东西,他家吊杆上密密麻麻挂满了洗完的床单被套沙发罩。 天儿闷热,贺云西只穿了条松垮的长裤,人鱼线露出一截,上半身赤条条,公狗腰挺招眼,长发扎成微微凌乱的武士头,面上又不苟言笑,乍一看气质既痞且凶,尤为难缠不好惹的样子。 陈则第一反应就是蒙住江诗琪的眼睛,不给看。 “干啥?”江诗琪挣动,扒他的胳膊,“那是谁,什么时候有人的。” “不关你事。” “你认识的?” “不熟。” “不太像。” 江诗琪其实见过贺云西,只不过五六年前她太小了,记不住,所以现在人回来了,她感到很是陌生,基本没印象。 对面阳台上的贺云西也在这时察觉了这边的动静,没料到这么晚,四周的邻居大多熄灯了,这一家竟然还有小孩儿没睡,贺云西条件反射性望过来,看了看。 抓起衣服穿上,贺云西还算给面子,勉强收敛些。 夜色中隔着距离,两边的灯光都不够明亮,陈则不太看得清那人脸上的神情,隐约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不着痕迹避开,不与之对视。 然而贺云西没有半点要避嫌的意思,淡定望着。 明晃晃的,还气定神闲。 江诗琪求知欲过浓,扒下她哥的胳膊,友好地冲那边招手,对谁都自来熟。 贺云西点了下头,当是回应。 “他发现我们了。”江诗琪生怕对面看不出来,还扯陈则两下,让陈则也跟人打个照面。 陈则拎鸡崽子似的拎起江诗琪,忍无可忍,转身带她回屋,进去了,不给再看的机会。 江诗琪扭动如蛆,不服气,不理解这是在干什么。 她哥抽啥疯,真不礼貌。 “睡觉,再不进去揍你。”陈则威胁说。 江诗琪不满,可迫于大人的淫威必须服从,只得乖乖照做。 “你好吓人。” “三。” “去了去了,马上。” “二。” 没数到一,江诗琪火速滚了,啪地关上房间门,动作堪比火箭。 陈则今晚打地铺,客厅开空调电费贵,他开的风扇,沙发上躺着又热,还不如凑合睡地上舒服点。 待到躺下,斜对面阳台上的人也进去了,房子里同样关灯熄火,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翻个身,陈则背对窗外,沉沉入眠。 周一还要去趟河阳首府——方时奕的房子所在小区,本地为数不多的高档园林别墅小区,有钱人的专属地。 还有行李放那里,陈则人穷志短,全部丢了换新舍不得钱,思来想去还是准备过去拿。 方时奕是一名室内设计师,刚毕业就赶上了房地产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他家曾经也是和平巷的原住民,可同地不同命,方家没那么多幺蛾子。 方时奕他爸是典型的好丈夫好父亲,任教于本地的大学,是金融学院的院长,他妈开公司,极有本事的女强人,强强联合的婚姻使得方时奕这个独生子打小的起点就远比常人高得多。 室内设计这一行两极分化差极大,普通人入行就是纯粹的牛马苦力,但方时奕不同,他二十岁就毕业进社会,路子极广。 有家里强大人脉的支持,方时奕入职家装大公司没两年就出来单干了,先是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后面规模日益扩大,非常顺利就闯出了一片无比宽广的天。 外界都称方时奕是才华横溢的创造家,他短期内挣到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为了更高的追求于是合伙行业大师,进军大城市,转型组建独立事务所,专攻商业与艺术建筑设计这一块。 他过分出色,远超大众。 与陈则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陈则和方时奕实际也是发小,大学以前成天都混一起,所以后来交往,发展为密不可分的恋人关系也顺理成章。 方家开明,接受儿子的性取向,可不接受陈则。 曾几何时,方时奕和他爸妈对峙,极力争取,甚至闹到断绝亲情的地步。 方时奕义无反顾,在所有人面前护着陈则,说他是他的命,只要这一个,别的都不行。 可惜物是人非,承诺转瞬即空。 实事求是地说,方时奕出轨的同门师弟的确更适合他,同样厉害,有本事,家境优渥,最重要的是,更讨方家父母喜欢。 陈则有自知之明,终于不再愤怒,自嘲地想。 各方面他们都登对,太般配了。 别墅门的密码没改,是原来的那个。 方时奕不在,陈则对他相当了解,这个工作狂过于理性,这么多年他们分分合合不止一次两次,少年时闹矛盾方时奕还会服软,尽力求和,但慢慢的就不会了。 方时奕心性清高,底子就是冷的。 他说,吵架解决不了问题,除了浪费时间精力没有任何意义。 一楼客厅茶几上压着张纸条,方时奕料准了他会回来,电话打不通,便在纸上留下苍劲有力的一行字: 周五,冷静完了我们再谈。 符合对方惯常的行事作风,做派依旧。 搞得好像回回都是陈则没事找事,非要让彼此不痛快。 捡起纸条扫了下,陈则直接撕掉扔垃圾桶,放这里的东西十来分钟收好就能走,一个箱子都没装满。 当初进来时带了哪些,带走的还是那些。不多不少。 刚进来那天没想过搬走会如此容易。 活脱脱的反面教材。 皮卡停外边,陈则提箱子出门,还没装上车,碍眼的苍蝇横空出现,正是时候赶巧,偏偏就遇上了。 三人局中新加入的另一个正主,方时奕的师弟,周嘉树来了,看到他还怪客气,好像他们很熟。 “陈哥,巧啊,你怎么在这儿?”周嘉树一脸人畜无害,堪比春风灿烂。 6、同行 真是运气背,出门没看黄历,竟然当头就撞到了。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周嘉树也将车停在了别墅门口的路边,而且挡皮卡前面,通体玄黑的卡宴低调又不失奢华,流畅漂亮的车身线条无不透露出价格的昂贵,保养得干净,反光了都,比起灰扑扑还左侧车门凹陷一大块的国产皮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绝对的碾压。 周嘉树一身正装,定制西装精致,一改以往青春朝气的安分学生外形,从头到脚可谓一丝不苟,细节到袖扣都是镶钻专门定制,还剪短了头发,与陈则的毛寸类似,不过长一丢丢,颜色有差别。 浅栗色。 陈则大一时染过的毛色。 粗略一瞄,周嘉树其实和陈则还有些像,浓眉长目双眼皮不明显,可深眼窝,薄唇,鼻峰较高,尖上偏左的位置都有一颗小小的痣。 只是陈则的痣浅,泛红,不仔细凑近看很难注意到,周嘉树的却是黑色,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是能明显瞧见。 周嘉树更年轻,才22岁,刚大学毕业,气质干净清爽,脸上总是带着笑,一副欠社会毒打的阳光样。 陈则与其不熟,因为方时奕见过几次而已,可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自顾自搬东西,陈则没心情接话茬,周嘉树表面热情,像是真不知情,还说:“我来给师哥送文件,本来要去公司,但是正好路过这边,所以就干脆拿这边了。我帮你吧,看着挺沉的,你搬的什么,要扔的东西吗?” 一堆不值钱的玩意儿在周嘉树这种富家少爷眼中,无异于破烂垃圾,周嘉树倒是挺懂讲话的艺术,损人不带脏,听着怪顺耳的。 但凡长了眼睛的,没谁看不出来这是在干啥,明摆着搬家。也就周嘉树眼瞎,顶俩大洞当摆设。 陈则被讽刺了也不恼,懒得回击,往上一抬将东西甩上车,险些擦到周嘉树的脸。 周嘉树躲避不及,差一丢丢就被砸到,当即面上的友好几近龟裂,立马就维持不住,皮笑肉不笑僵滞原地。 “麻烦,让开。” 陈则冷脸贴人家热屁股,目不斜视,眼神都不匀一个。 周嘉树眸光闪了闪,极快恢复变回原样,大度不计较。 “这么重,可得拿稳点,你小心些,注意一下。真不要帮忙,还有别的没,我晚点也没事,可以给你打下手。” 陈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回都不回了,省得费劲。 锁车后围挡,确定东西不会摇晃,转身上车,低头弯腰坐进去点火。 眼看他要离开,周嘉树上前,明知故问:“师哥中午好像会回来,你现在就走了,不等他么。” 顿了顿,再是,“对了,陈哥,这周末大家聚会,计划约着吃个饭,你来不来,和师哥一起?” 众所周知,陈则不参加方时奕工作室内部的大小聚会,一方面,大家处于不同领域,没有多少共同点能聊,不是一个世界话不投机半句多,反而影响氛围;另一方面,方时奕不爱带陈则出去,毕竟去了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如果有时谈到工作,陈则就更融入不进去,跟被孤立没两样。 周嘉树知道这一点,刚认识那会儿就清楚。 启动皮卡,前边被卡宴堵死了出不去,只能向后退半米。 陈则无动于衷,当周嘉树的话耳旁风,等打方向盘开到路中间了,停两秒钟,转头瞧向他,慢悠悠吊儿郎当的。 隔空对周嘉树做了个口型,接着—— 又十分素质低下地啐了一口。 周嘉树读懂了那个口型。 陈则讲: 去你大爷。 饶是周嘉树心态沉稳,登时还是垮脸了,瞬间面色比锅底还黑,难看至极。 陈则扬长而去,三两下跑没影只留下车尾气,不给片刻反应的机会。 . 车刚上绕城高速,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二爷打的。 二爷,家里买酱油赊账的杂货铺老板王伯,也是陈则名义上的入行师父,兼陈则目前经营的那家白事店原店主,当下店里的大股东合伙人,王太清。 “狗玩意儿,死哪去了你,这么多天不见人影,翅膀硬了是不,人呢,咋又不在家?” 电话接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老东西脾气暴躁,恨不得顺着网线爬过来当面训人。 陈则等他骂完才开口:“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好啊,卸磨杀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想出去自立门户了,行行行……” “没有就挂了。” 老东西这才赶紧打住,马上说:“应该要来活儿了,啥时候能回来?” 陈则应道:“半个小时后到店里,但是车借出去了,估计晚上才能用。” “尽早收拾,不行开我的,那边就吊着一口气了,要是撑不过今天,晚点随时得出发。” “行。” “家伙事你先弄着,提前准备。” “嗯。” “别光是应得快,给老子快点,就等你了。对了,带上你那个大喇叭,这次是喜丧。” “挂了。” “听到没有?” 以挂断电话回应对面,陈则加快速度超前边的车,等到了和平巷将皮卡停贺云西家单元楼下,302此刻房门紧闭,敲门没人开,贺云西不在。 多半出去吃饭或者办事去了。 陈则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好友都没加,垂垂眼,放心地把车钥匙挂302门把上,也不怕被别的人顺手牵羊拿走了。 陈则的白事店位于离和平巷巷尾,地方比较隐蔽,店面不大,加上后头的仓库都不到六十平。 王道士丧葬一条龙服务馆。 白事店的店名。 二爷把店转给陈则前,曾强烈支持把王道士改成陈道士,以示传承与对他认同,陈则坚决反对,师徒俩你推我让,最后是陈则差点撂挑子不干了,二爷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开丧葬,白事店还兼做电子产品回收与维修服务。 陈则大学读的电子信息工程,这在当时是一门相当火热且有较大发展前景的行业,只是在小城市吃不开。 北河市盛产小商品,兴轻工业,重旅游宣传,这里与科创和大型工业制造、信息新技术等几乎不沾边,陈则毕业后回北河等同于自找死路,但他不能不回。 电子信息工程在北河唯一的出路就是搞电话销售,一天几百个电话打下来比生产队的驴还累,月底工资四千块都算多。 当初的同班同学毕业后进的都是某局某大企业,陈则是异类,搞电话销售他都不够格,家里一老一小一废人,他没法儿长期干坐班制的全职工作,只能做这个。 天无绝人之路,五线城市老小区周边干电器废品回收及维修竟然是一项赚头还行的工作,发不了大财,可养家糊口混个温饱完全不成问题。 陈则走上丧葬服务行业也是偶然,二爷是老光棍,无儿无女,岁数大了家里不是这个坏就是那个坏,老头儿自己不会修,舍不得换新,又嫌弃别的地方收费贵,动不动上门费就要二三十,算上材料钱更是不得了,只有陈则便宜实惠,通常低价就能彻底搞定,所以隔三差五就照顾陈则生意。 一来二去,二爷发现陈则是干丧葬的好苗子,考虑到本身自个儿后继无人,空有一身本事带进棺材里也是浪费,干脆就收了陈则。 陈则起初死活不肯学这个,无奈二爷给得实在太多。 人不能跟票子过不去,干啥挣钱不是挣,穷疯了逼急眼别说当道士了,就是给老头儿做儿子把人当亲爹都行。 丧葬服务这一块儿得分地区,一般城里都是直接去殡仪馆,所有流程都可以在殡仪馆里一站式完成,可小地方特别是乡下不同,许多村镇当地没有殡仪馆,国家提倡火葬,因此小地方都是先将死者拖去城里的殡仪馆火化,再把骨灰带回老家下葬,落叶归根。 陈则和二爷的团队是四个人,另外还有俩老头,专做下乡殡葬。 得益于三个老东西有口皆碑的名声,他们这个团队有时还能接到预订单,这次的喜丧就是将死者本人亲自点名,指定必须要他们服务。 地点位于夏县广安村。 夏县办喜丧不走寻常路,要放烟花,要搭台子办节目,得热热闹闹地庆祝。 二爷先前说的大喇叭是萨克斯。 作为团队中的年轻骨干成员,陈则简直算得上多才多艺,以前何玉英望子成龙,没少给他报课外兴趣班,他样样学,样样不精通,可多少都会一些。 时代在进步,世道开放了,每次主家办喜丧陈则还可以赚些外快,上台吹拉弹唱通通来一遍,千儿八百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前脚刚收拾完家伙,后脚二爷又打电话。 雇主刚刚咽气了,现在就得过去。 “你站门口等着,东西备齐没,快些搬外边,我派车接你。”二爷中气十足,临场指挥游刃有余。 车子来得快,两三分钟就到了。 却不是二爷的车,而是陈则的那辆皮卡。 贺云西一身黑背心配迷彩长裤和登山靴,一晚上不见,原本的头发弄成了微卷半长毛,他停好车稳当下来,干练又利落,要顺路跟他们去夏县。 7、纹身 贺云西此次的目的地也是夏县广安村,和他们路线完全一致。 见到他,陈则不由得挑了下眉,可并没感到太过意外。多个人一路也行,好歹多一辆车装东西。 “还有没?”贺云西先问,走近上前垂眸扫视。 陈则扛起最重的大包:“没了,就这些。” “全部搬后面?” “嗯,别散开堆,靠拢一些,黑色包放最外边缓冲,其它的丢中间,不然车子拐弯会甩飞把东西挤坏。” 三两下收完,检查一遍,确认妥当了就上车。 陈则自觉坐副驾驶位,有人开车他只管当甩手掌柜,该歇就歇会儿。 汇合地点是小区正门,二爷他们还没到,陈则正好回家知会江秀芬她们一声,不然下午江诗琪放学回家找不到他人,肯定得急眼。 这次要走七天,比上几回更久。七天过后是二号,回来刚好赶上何玉英到医院复诊。 昨天取的五千身上还剩一千多,陈则全掏出来,进门直接放桌上,告诉江秀芬:“看好江诗琪,晚上不准她瞎跑,有事给我打电话,如果比较急就找邻居帮你,能懂不?” 江秀芬在纳鞋底,耳背,反应迟钝,木楞抬头不明所以。 陈则又用手语飞快比划一通,重复表达。 江秀芬慢知慢觉,点点头。 没空耽搁,陈则进房间把存折压江诗琪枕头底下,再留一张纸条: 下周一回。 以防万一,这是出远门的惯例。 上下楼五分钟,人聚齐,二爷没将他的车开过来,今天只开皮卡就行。 贺云西准备和大家同一天回北河,不提前走,也是忽然有变动,要在夏县多待几天。 皮卡可以坐五个人,贺云西行李少,凑合挤挤不成问题。 “还是我开车?”贺云西侧身,以问询的语气,却不是在征求。 陈则没异议,二爷他们都答应了,他一个人的意见无关紧要,而且本身就无所谓,不排斥对方一起。 团队中另两位分别是邹叔、张师,俩老岁数比二爷小,邹叔泥瓦工出身,半路转行干这个,张师年轻那会儿是受人尊敬的铁路工程师,退休后才加入他们,只比陈则早一年,做道士纯粹出于对民俗文化感兴趣,三个老头里数他最和蔼好说话,容易相与。 张师一贯偏爱陈则,笑呵呵的,见到人便是一番嘘寒问暖,关心他的近况。 “你不在,老王头成天念叨,快把我们耳朵唠叨出茧子了都。” 二爷不乐意被揭短,觉得没面儿,直冲冲否认:“谁念他了,你念他还差不多,我管他的,他爱去哪去哪,跟我可没关系啊,我是多管闲事看不过眼而已,他家那么久了都没个人在,他奶……” 讲到一半,记起家庭破事是陈则的逆鳞,外人万万讲不得,自觉过火,二爷张张嘴,憋得不上不下,可又被架着下不来台,干巴巴仿若被扼住的长脖斗鸡,讲着讲着反倒恼羞成怒。 “反正我不是,吃饱了撑的,谁念他谁清楚!” 张师有意调侃二爷:“你急什么,又没说你,你这德行真是,还急上了。” 二爷不服气:“滚犊子。” “诶,咋还骂人。” “少来诓我,去去去。” “看看,老王头你这就不对了,上了年纪了,总这样容易心脾气虚肝火郁结,要不得。” 二爷嘴皮子功夫不到家,说不过张师,气得上蹿下跳,险些原地撅过去。 末了,以为陈则和贺云西应该不熟,张师专门介绍贺云西:“我老友的儿子,也是咱们小区的住户,不过前些年去外地了,前两天才回来。” 陈则颔首,看不出是在回应张师,还是同贺云西打招呼示意。 态度与早先差出蛮大,双方那事不能摆到明面上,尤其当着这群老家伙,他表现得不冷不热,好像第一天见到对方,私下交集不深。 事实上的确接触较少,也就那一晚热火朝天,提上裤子就相互装不熟了。 贺云西也慢条斯理,没太大的反应。 边唠嗑边挨个上车,仨老头儿不约而同坐后排,陈则只好坐副驾。 贺云西发车,不开导航,找得到路。 刚上高速,话最少的邹叔忽而想起什么,问前边的两人。 “你们俩小子同龄对不,又是邻居,以前不是成天到晚都一起在外面玩,野得没边了都,管都管不住,怎么现在大了反倒生分了。” 陈则回答不上来。 这个问题讲来既复杂也简单,但不太好明说。 他们高中以前是还行,可高中之后逐渐不在一个交际圈子,加上一些家庭方面的原因,慢慢就淡了。 以前何玉英对陈则管教严苛,最是反对他和不三不四的人掺和。 贺云西就是不三不四的代言人,实打实的混混痞子,爱惹是生非,经常不是跟人打架就是出入台球室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光是派出所都进了不止一两次。何玉英看不起他这类人,不屑一顾,固执地认定他们将来不是被砍死横尸大街,就是迟早有一天进班房牢底坐穿。 别说贺云西那样的了,陈则的哪个朋友若是学习成绩差,何玉英都不准他和那些人来往,否则就要发疯,极端起来还会反过来给他下跪,求他,逼他听话。 何玉英有一阵子曾坚持,只要陈则更加出息,比如考上名校,陈爸就会回心转意,至少不为她也会为了他这个儿子着想,她脑子进水了,越来越偏激,时常不发病也可怕得很,陈则不能不依从她。 毕竟疯子也是亲妈,陈则这个好学生干不出放弃母亲那种大逆不道的行为。 解释不了,陈则懒洋洋靠着座椅,嗯了一声。 贺云西过于寡言少语,比他还沉默。 邹叔问:“小贺搁哪儿高就呢,做什么工作?” 贺云西单手把方向盘,回道:“没固定单位,干汽车修理。” “那挺可以,不错不错。” 张师抢着说:“可不单是修车,小贺厉害着呢,人在庆成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手底下十多号员工,现在到咱北河还计划开分厂,都找好地方了。” 邹叔惊讶:“啊,找哪儿了?” 张师说:“新苑后边不有个废弃仓库,是那里对不,小贺。” 贺云西应:“不出意外,应该是了。” “哟嚯,本事,有能耐。” “那可不,这孩子打小就是我看着的,跟别的那都不一样,也不枉当年他妈辛苦供他读书,可算是出头了,他妈这下好歹能跟着享清福了。” 张师讲起这些滔滔不绝,莫名自豪,一时口快还谈及贺云西当初差点就退学不读了,得亏后面还是没退成,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陈则被迫旁听,漫不经心余光朝左边扫了扫,不由自主打量起这人,无意瞄见贺云西右耳后有个纹身图案,不由得多瞅了两下。 一串数字,准确点,应当是一个日期。 13.06.23 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多半是有特殊意义的纪念日,特别重要才会留存成一道印记深入身体。 “看什么?” 贺云西倏尔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 陈则收起目光,没有半分被抓包的尴尬,老神在在伸了个懒腰,睁眼讲瞎话否认:“没看你。” 贺云西不拆穿他,另一只手摸出一瓶功能饮料甩过去。车上原本没这东西,不知道他哪个时候买的。 “困了就喝两口,要不就睡觉。” 接住功能饮料,陈则抠开拉罐,灌一口喝的,没再吭声。 一百公里路程开高速个把小时,可由于得进村,后半程有二十多公里乡道和村路,因此快两个小时才到广安村。 下午四点出发,到村口已是六点,太阳落山头上了,晚霞侵染半边天呈现一片火烧后的热烈红黄。 主家的大女儿和女婿出来迎接他们,夫妻俩哭得双眼红肿,已经点鞭炮报过丧了,但是死亡证明才开下来,逝者刚被送县城的殡仪馆等着火化,目前还不能发丧开灵。 天晚了,行程又赶,他们下车就分工开干,主家女婿带着二爷紧随其后,等火化完了还得接骨灰,陈则他们守这边做准备,先把灵堂搭上,该弄的都得赶紧弄规整,张师他们挂幡的同时,陈则负责铺纸写挽联,各司其职。 贺云西随队伍下车。 找记账的写礼,随了一千。 陈则看到了,听张师拉家常才清楚,原来贺云西与逝者是亲戚,只不过出五服了,不算很亲。 贺云西随完礼再过来,张师又忙去了,这边只有陈则埋头认真捣鼓,干得起劲。 这人不声不响候一边,压迫感却挺重。 想忽视都难。 陈则头也不抬,继续做事。 须臾。 “他没帮你?”贺云西蓦地来了句,没头没尾打哑谜。 陈则没理解:“什么?” 对方双唇翕动,哪壶不开提哪壶:“方时奕。” 顿笔,字差点就写歪了。陈则停下,怔了怔,半耷拉下眼,生硬接道:“扯太远了,不懂你在说什么。” 8、前任 笔走龙蛇,两行字大气工整,行迹张扬锐利。 完工,将毛笔搭砚台上。 事情多,腾不出空,陈则没心思闲谈,挪开挽联晾一晾,而后一刻不歇地裁纸。 看出他不情愿,反感谈这个,贺云西知趣打住,没多问。 “美工刀,你手边那把,递给我。”陈则惯会使唤人,顺口指挥理所应当。 贺云西清闲,闻声照做。 下乡待七天有的是时间,今明歇两日,暂时不着急做别的,闲着也是闲着,打打下手无妨。 “那一包,装胶水的红袋子,都拆了。” “可以。” “香,拿一把。” “大的小的?” “算了,各一把,都要。” “蜡烛?” “要。” 年轻小伙手脚快,他们干了大半的准备流程,陈则是主力,爬墙插杆,立幡挂符贴纸像……主家对他写的挽联相当满意,边称赞边塞两包烟以示欣赏感谢。 逝者生前是上个世纪出生的知识分子,文化人,平常爱好钻研书法,如今死了能有个这么飘逸潇洒的挽联贴灵堂前面,大家都替老爷子感到高兴,出手便大方,晚一点还多给了陈则一个白纸包,另封了四百感谢费。 陈则扔一包烟给贺云西,当是还之前那半包玉溪。 贺云西抬手,稳当接住,明白他的意思,反手拆了取两支夹修长分明的指间,多的丢裤兜里,一支自己咬口中,一支又分他。 “等会儿,我洗个手先。”陈则说。 贺云西不等,上前,径直把烟卡他耳后。 这人的指尖微凉,触上来有点冷,陈则敏感,本能想缩开,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按着,贺云西像是吃准了他的动作,低声说:“别动。” 似有若无的抚过,略微痒。陈则忍住了,站定,直到对方收回手。 “你自己拿着。”贺云西说,轻飘飘的。 陈则摸向那根烟,稍微调整位置,卡稳些:“行。” 拧开水龙头,接着洗手,再接一盆放桌子上备用。 落日余晖变淡,天空由灰蒙的蓝调取代,夜幕随之降落。 葬礼虽持续七天,可并不是大操大办这么久,现今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了,不提倡铺张浪费,所以一般前几天都是主家的至亲和极少数近邻到场除夕,满打满算四五桌人,到第五天才是开始正式操办,且这种七天式的葬礼算长,不多见,不在一个地方的远亲基本第六天才来。 主家自家人还没到齐,二儿子远在国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一大家子正商量对策,希望陈则他们帮忙看看,啥时候最合适发丧,看能不能等二儿子到家再开始。 陈则处理不来这些,交给张师他俩决定。 张师老狐狸成精,看出来这家现在当家的是大女儿,平常搁生前尽孝的也是她,张师表面模棱两可,可含糊其辞之下的意思是听大女儿的安排,她做主,别人定了不算。 新式社会了,不流行老传统儿子大不过天,人活着的时候没来伺候,走了做样子全是给外人看。 张师实在人,话讲明白,多的主家自行敲定,他们拿钱办事干活就行。 大女儿最后决定不等二儿子,这个年代女儿也可以摔盆,总不能把她爸烧了放那里不管,儿子不回来就不下葬。 不出意外,这个决定遭到了部分人的反对,多数农村约定俗成的规矩谁摔盆谁拿遗产大头,主家老家在村里,但城里有车有房有铺面,逝者年轻时做生意发迹,这些年可存了不少钱,守旧派们哪怕作为不相干的外人分不到一毛遗产,可还是坚决维护老规矩。 葬礼还没开始就乌烟瘴气,好好的喜丧像菜市场,吵得不可开交。 大女儿被一众亲戚堵中间,堪比罪人。 陈则冷眼旁观,不多管闲事,只是那些人争执推搡间打倒了他的朱砂液,他皱了皱眉,火大砰地一拍桌子,冷脸厉声呵斥:“谁他妈不长眼,看不到这里摆着东西,瞎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他妈的再撞一下试试!” 乱作一团的局面立时消停,他发起火来很唬得住人,挺有震慑力,个高结实煞神似的,守旧派们或多或少对从事这方面的人有敬畏之心,一群闹事的不敢吭声,一个个鹌鹑似的噤若寒蝉,瞧着打翻的红朱砂液淌一地,心里直发怵,唯恐犯了禁忌。 张师连忙打圆场:“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大家别介,都和气点,不是大事,不行再商量就是了。” 待二爷和大女婿带着骨灰回来,最后还是定下让大女儿摔盆,不等二儿子。 逝者立了遗嘱的,遗产早分配妥了,谁摔盆都没差。 二爷私下教训了陈则两句。 “收多少钱干多少活,瞎逞能小心栽沟里,清官都难断家务事,管不着就别瞎搅和。” 陈则这下没对着干唱反调,下乡干殡葬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外人终归不如自家亲,多的是反过来怪责破坏家庭和睦的前车之鉴,吃亏上当一次就记住教训了。 发丧仪式由二爷主持,陈则那张颓废无神的厌世脸撑不起场子,不像那个把式,二爷才够格,往那儿一站像模像样,几回架式下来颇对味,一看就内行地道。 陈则点香,把第一炷香交给大女儿。 大女儿抹抹泪,小声道谢。 第一晚陈则守夜,二爷他们上了年纪熬不住,一般守长夜都是他干。 主家派的人前半晚搬桌子到棺材面前打麻将,问他打不打,打就凑两桌。 他不玩牌,不看手机,守夜真老实守着。 快天亮了才换二爷过来。 住宿位于灵堂后边,只有一间房,五个人住。 贺云西和他们一屋。 村里条件有限,房子就那么大,不可能每个人都分一间房。 一张床一个地铺,二爷他们仨睡床,陈则和贺云西打地铺,没有选择的余地。 被子同样不管够,打地铺的共用一张。 贺云西侧躺,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还没醒。陈则困得眼皮打架,甭管三七二十一,往空着的地方躺下,闭眼就是睡。 窸窸窣窣。 身体摩擦被子发出轻轻的响声。 大抵感受到来了人,贺云西动了动,幅度很小,不知是醒了还是没有。 陈则没管,沉稳睡自己的,习惯平躺。 快睡着之际,迷蒙中翻了个身。 许是距离挨得近,隐约都能闻见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不是香水,可闻着蛮舒服清爽。应该是沐浴露的味道,但又不太像,陈则嗅觉很灵,记得他家的沐浴露是薄荷香,不是这个味。 睡了三个小时多点,一直不是特别踏实,天刚蒙亮外边就吵烘烘,清晨鸡叫,有人时不时交谈,冷不丁还吆喝两嗓子,烧茶水和办席的来了,搭办喜丧用的临时灶台,锅碗瓢盆砸得乒乓当啷,哐哐哐—— 陈则比贺云西还早起,熬大夜眸中生出红血丝,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 端早饭进来,分贺云西一盘包子,屋里剩他们两个。 贺云西显然一样没咋睡好,精神状态挺差。 地铺被收起来,这人坐床边,长腿大剌剌撑开,腰背微弯手肘支上面。可能是刚醒,没缓过劲儿,早晨起床难免有点男人本身正常的反应,鼓起一大团看着挺明显。 察觉到门打开的一刹那,贺云西收收腿,见到是陈则,扯毯子的手停下,不遮了,侧头循声瞥去。 陈则顺便进来拿东西,忽视了他的反常,放下包子。 “张师给你的。” 贺云西压着嗓音,又低又喑哑:“谢了。” “外面还有稀饭牛奶,要喝去拿。” “成。” 捡一个包子刁嘴里,陈则两只手都提包,转身出去,心大没多看。 目送他渐行渐远,贺云西迟些时候才起身,刷牙洗漱,就着半冷不热的包子对付早餐。 七天葬礼流程搞下来劳心劳力,没少熬大夜,钱难挣,也不是那么容易。 发了丧,二爷他们体力跟不上年轻那会儿,跳不动跑不动,陈则就是队伍里哪里需要就朝哪里挪的砖,一头永动机驴,干不死就死命干。 贺云西第四天走的,当晚没回来,翌日迟迟不见踪影。 主家在院里搭的戏台,请了本地的杂耍歌舞团,陈则混后面先拉二胡后吹萨克斯,荣获一大帮乡村老少的喜爱,下了台,趁空喘口气,打个电话回家。 周五了,学校放假,接电话的是江诗琪。 今天家里多了一个人。 江诗琪起初支支吾吾不提,憋了半天没好屁,这边要挂电话了,她一惊一乍喊住陈则,不让挂。 “我、我……哥,那个……那个,有点事……” 陈则拧眉,大概清楚原因。 果不其然,手机那边传来杂音,江诗琪把电话给了别人。 对面静默,顷刻。 “陈则。”那人说,少有的连名带姓叫他。 陈则不回,当起了哑巴。 方时奕知道他在听,去新苑没找到人,再度扑空,还是那个做派,情绪不清不明,以不容拒绝,下达命令的语调。 “我等你回来,当面讲清楚。” 9、情敌 上次交流还是提分手那天,陈则看着快没电的手机屏幕,别离太久,无端端感觉恍惚。 没料到对方那么坚持,出来七天都还躲不掉。 周六方时奕找上门干等半天够自降身价了,能委屈求全到这地步,显而易见他决心挺大,似乎见不到陈则不罢休。 以往陈则可没这待遇,方时奕多高傲,多矜贵,这辈子注定了不为庸俗的吃喝拉撒发愁,和普通平头老百姓差了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着,他吃过最大的苦头估计就是跟陈则吵架生气了。最狠的一回陈则把他气到宁肯待公司玩命加了一周班,陈则在白事店住了一周,两人几近到决裂的边缘,可最终方时奕也只是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发一条短信求和,而且还不是明着道歉,远远做不到如今这般。 理亏的一方才会低头,做了错事没有底气,无论表面如何强势,死撑,行动却实打实出卖了所有。 谈话戛然而止。 回应对面的是远处戏台上的锣鼓喧天,陈则抓着手机,不知不觉踩到了泥软的田埂上,白鞋底被浑浊的黄色泥水染脏。 退半步,往回站杂草上,撇蹭两下。陈则嫌弃至极,蹙眉,唇线都快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手上的动作比思绪回笼更快,电话同时挂断。 没什么好讲的,当面或是怎样谈都大差不差,说白了就是找借口,但再合理的说法都掩盖不了本质的真相。 出轨就是出轨,陈则可以忍受其他的一切,被冷落,被轻视,是对方排在家人与事业之后的选择……什么都行,唯独这一条是底线。 这个世界上出轨被原谅的前例奇多,恋爱亦或结婚的男人女人,外界诱惑大,是人就会犯错,有的为了家庭可以不计前嫌,有的放不下多年感情,宁愿清醒地痛苦沉沦,陈则心眼儿小,连沙子都容不下,就是跨不过那道坎。 他妈就是这样被他爸逼疯的,原本好好的一个正常人,结果搞得鬼见了她都绕道走,阎王爷都不敢收她。 方时奕是知道的,可还是亲手捅他刀子,天底下哪个爱人能有他残忍卑鄙? 蹭完鞋子擦手机,陈则劲儿大,将屏幕当家里的玻璃窗户使,光手擦还不够,裤兜里掏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出来又整一遍,用完纸随意一丢,抬腿就践踏脚下。 转身该折返了,回身。 两三米远的桑树后,贺云西半隐于昏沉的夜色中,高瘦的身形挺拔,来了有一会儿了。 手机开的扩音,方才电话的内容应该全被听到了。 忽而转过来看到,陈则第一眼还没认出是他,倒是胆子大没被他的悄声出现吓到,不在意对方究竟听了哪些,是全部,还是中途来的,陈则平静,泰然自若。 这通电话没说什么,更没不能听的。 “刚回来?”看清了,陈则步子跨得大,打开手机照明灯,“吃没,到这里干什么?” 贺云西拿起打火机晃了下,示意是到外边抽烟。 “吃了再回的,耽搁了些时间,才搞完。” “还以为你今晚过不来。” “遇到了一点情况。” “解决了?” “差不多。” “那行。” 三言两语带过,不提电话,也不提贺云西到底做什么去了。 陈则大约知道,昨天张师他们讲的,与贺云西在北河开分厂有关,一是进购汽配零件,广安村有相应的代工厂,二是这边从事相关行业的专业能人也多,贺云西这一趟下来还为了找一位老友,请老友加入分厂。 明天就是下葬日,透气的空档结束,陈则得进去了,贺云西的烟还没抽,陈则不打扰他,晚点又得熬大夜守灵,离凌晨交接还有三个多小时,他先睡会儿补觉,不然真捱不住。 他走远了,贺云西形单影只一动不动,打火机勾手中,可久久不拿烟出来,到最后一支没抽。 熬完今晚就轻松了,下葬后的收尾全交由二爷他们,即便外头戏台上吵翻天,陈则这三个多小时睡得尤为踏实,累极了脑袋一挨枕头,不出一分钟便死沉,到点是邹叔把他叫醒。 睡过了头,凌晨两点半了。 大家看他睡太熟,不好叫他过去换,老头儿们守到坐不住了才来喊的。 “再坚持一晚,辛苦了。”邹叔说,“多亏了你,我们不中用了,唉。” 没见到二爷回来,陈则问:“他还在外面?” 邹叔点头:“他想守,不肯进来。” 夜里降温,偏冷。陈则披外套出去,换下坐着打瞌睡还打鼾的二爷,点一炷香为逝者续上,早些准备明天下葬要用的家伙。 主家的二儿子到逝者下葬当天依旧人在国外,据说是签证出了问题,短期内赶不到家了。 棺材埋进地,逝者入坟为安,自此尘归尘,土归土,再与俗世无牵挂。 第七天,丧事顺利完毕,大女儿送他们上车,客气鞠躬感谢。 回程的座位与来时相同,陈则再次坐副驾,贺云西依然开车,二爷他们坐后排分钱。 此前次次均分,这一回有所改变,二爷做主多分些给陈则,他出力最多,确实该多拿。 张师和邹叔没意见,他们都有退休金,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花不了几个钱,本身儿女孝顺定期还会另给孝敬钱,属于是被养着的了,不像陈则还得养一家子。 二爷假模假样问陈则本人的想法:“你小子说说看,给你多少合适?” 陈则狮子大开口:“行啊,我要一半。” 二爷宛如一点就炸的火炮,一巴掌打他头上:“狗日的,没个正形,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我看你是要欺师灭祖,老子现在就清理门户!” 陈则赶紧躲:“不是你让我说,你这人……” “还敢顶嘴,嚯,翅膀硬了,欠打了你。” 分账必然不会给陈则一半,出力多也不是这么分的,这年头亲兄弟还明算帐,一个队伍要长久稳定合作,明着肯定不可以太偏了。 最后张师和邹叔各拿了两成出头,加起来四成半,比原先只少一小部分,差别不是很大。 陈则拿了四成,比二爷对张师他们说的更多些。 这是陈则分账最多的一次,算上主家第一天给的四百白包和表演的钱,到手快八千。 二爷私下问他两句,关于他住酒店那阵干啥了,他含糊敷衍,不讲实话,二爷恨铁不成钢,又赏他一刮子:“你个掉钱眼里的玩意儿,除了钱啥事都跟你说不上,瞒吧你就,真出息。” 陈则的性取向不是秘密,张师他们不清楚,可二爷晓得,也认识方时奕,对他们的关系从来看破不说破,二爷人老但不糊涂,下乡这几天早看出端倪了,他摇了摇头,叹口气,懒得跟陈则掰扯,年轻人的事老头儿管不着,爱咋咋地。 车子没进小区,开到白事店门口停放。 陈则目前不打算回家,寻思去店里躲清净。钥匙刚掏出来,卸完货的贺云西叫住他。 “帮个忙?” 贺云西运了俩蒙布大筐回城,一个人搬不动两个筐,还需要陈则。 左右没处去,陈则犹豫半晌,应下:“行,马上。” 大筐怪沉,抱起来挺吃力。 陈则疑惑:“买的什么?” 贺云西走他后边:“橘子。” “……” 大老远下乡跑了七天,汽配零件一样没买,买了两筐大街上随处都有的水果。 陈则颇为复杂地瞅他一下,揣摩不透这人的脑回路。 所幸白事店离小区后门近,经由这边的路可以不经过四栋一单元。 上三楼,陈则顺带留下尝两口橘子,看看是哪样的稀奇品种值得大老远专门买回城。 “冰箱里有冰镇的汽水啤酒,要哪个?” “都行。” 丢一罐啤酒过去,贺云西也喝一罐,陈则把客厅的窗帘拉上一半,一屁股瘫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调大音量。 随性得当自家了,比房子主人还舒坦自在。 电视节目难看,中央台千篇一律的家庭伦理剧,比裹脚布还长的乏味家常剧情看得人心烦。 贺云西不爱看这个,期间到阳台上吹风。 可能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对面陈家房子中有人出来。 不是江秀芬,更不是躺护理床上的何玉英。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板正,白,也是大高个,由上到下都贵气斯文,绝对招眼的存在,气质与破旧小区格格不入。 方时奕。 只手轻易拉开啤酒,呲—— 贺云西散漫抬起眼皮子,从容望过去,半分不避让,对上那位深沉锐利的视线。 10、暧昧 几天过去,贺家房子里添了许多物件,玄关处的钥匙托盘,换鞋凳,小叶赤楠盆栽兼高脚架子,餐桌上摞了一叠骨盘,还有方形牙签盒,厨房门外的老式绿色双门冰箱换成超薄金属灰四开大货,以及新的饮水机,微波炉,空气净化器。 坏掉的灯被修好了,连带着整屋其它灯具还有老掉牙的空调全部下岗,统统焕然一新。 一集电视剧看完,陈则才发觉电视机也换了,原本落灰的旧彩电还没茶几一半大,现在这个100英寸的超大无边框巨幕几近占了三分之一面墙,坐近看久了真不太习惯。 陈则慢半拍,左右前后张望,大致扫视一周。 靠。 彻底大变样了。 进门时他心不在焉,光琢磨橘子了,竟没看到变化如此翻天覆地,连茶几沙发都成了近期较为流行的大理石和真皮大黑牛款式,从里到外就差撬地砖重装。 不是回来办拆迁手续短住,犯得着那么大费周章? 这架势可不像待一些天就走的样子,明摆着要长住。不过也可能是不差钱,来都来了,顺便就换了,老房子长期空着容易生霉腐朽,换掉旧家具以免衰败更快速严重,正好逢年过节偶尔回来待两天。 联想起张师说的贺云西计划在这边开分厂,陈则起初没上心,现在把这两件事组合在一起倒很合理。 开分厂得有个落脚的地儿,还得离厂子近,新苑这儿百分百合适,现成的去处,不花钱不费精力,打扫干净就能住,挺省事。 剥开橘子皮,撕掉白瓤,掰一瓣丢嘴里,陈则识货,受到方时奕行业相关的耳濡目染,根据每样物件的品牌和材质,大致了解相应的价格,一屋子软装保底二十万,比如面前的超薄电视售价三万多,打折最低也要三万朝上,看似平平无奇的玄黑金属质感冰箱是asko,进口品牌,国内叫什么雅士高,均价大几万一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对,是五六年。 小时候小区里数一数二有钱的是陈则他家,贺云西母子俩最落魄清贫,可谓拉低小区平均档次,孰料长大了风水轮流转,陈家一朝跌落云端,贺云西他们发迹了,大不同从前。 如今的新苑还是那个新苑,只是远被时代发展甩在了后头,比起哪些但凡有点家底的都搬出去了的街坊邻居,陈则是捉襟见肘买不起新房,贺云西却有钱懒得换,人生的讽刺感在这一刻拉满。 别人都在奋力朝前,单单陈则倒退,典型的失败孬种。 橘子酸甜,不好吃。 陈则连吃几瓣,扔掉浪费,忍着吃完了,不死心再剥一个。 兴许只是那一个酸,别的不是。 再剥一个也难吃,比上一个还酸,酸得牙根疼。 贺云西可真会买东西,还整了两大筐,该不是被骗了? 再怎么是人家花钱还辛苦搬回来的,陈则硬着头皮把另一个也吃了,酸得直吸气,嘶了两声。 贺云西进来撞见这一幕,当他咋了。 “哪里难受?” “没。”陈则摆摆手,艰难吞咽,呲牙咧嘴滑稽得很,“你哪儿买的橘子,尝过了没,这味儿,也就你买,平时白送都没人要。” 贺云西还真没尝过,橘子是贺妈让买的,用来做果酱罐头,不是直接吃的。 陈则先前没问,也没说要吃,贺云西不晓得他竟然会吃,早知道肯定提醒他。 “我去,不早说,难怪了那么酸。”陈则猛灌两口啤酒,清清口中的余味。 贺云西边进来边合上另一半窗帘:“水果放冰箱了,天气大,放外边容易坏,还吃么,葡萄还是苹果?” 离开一周了,一块儿回来的路上没见到这人买水果,陈则犹豫一下,回答:“算了,不要了。” 贺云西说:“才买的,没坏,能吃。” 陈则说:“你买的?” “请人代买,昨天家政公司的过来打扫,让他们带的。” “这样。” “要哪个?” “晚点吧,现在不了,刚那俩橘子都够了。” 砰。贺云西准确无误把喝完的空罐丢垃圾桶,折回沙发这里坐下。 电视换台了,现在放的少儿节目。 江诗琪爱看的频道。 陈则老大不小的人也看,还挺起劲。 “在你这边借宿一晚成不,我睡沙发,不方便就算了。” 节目放了一会儿,陈则蓦地开口,手里的啤酒空了,晃晃,有样学样隔空往垃圾桶那里投掷。 实力不够,投偏了,啪哒一下砸墙上,拉罐弹回来滚老远。 走前对家里说的是周一回,今天是周天,陈则晚些时候不打算过去,方时奕在,他宁肯搁外边四处晃荡。 住酒店宾馆大几十到一百多不等一晚,乱花钱的事陈则不干两次,下乡干一趟难得多挣些,再过两个月江诗琪又得交学费,干啥都是钱,没剩几个子儿能让他挥霍。 贺云西再开一罐啤酒:“次卧打扫干净了,床单被套放柜子里,你自己铺。” 弯身捡起扔歪的空罐,准头非常稳,一下就中。 陈则不由得瞅一眼,终于把眼睛从电视机屏幕上挪开。 下半天日头长,楼下很快有其他居民出来,散步,遛狗,出门买菜,健身练剑打太极,老头老太们精力比要死不活成天的熬夜的年轻人充沛,嗓门高亢洪亮,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 时不时响起小孩子追逐嬉笑,其中有江诗琪,小姑娘高举二爷的桃木剑追着奚落嘲笑她的同龄小孩咔咔就是一顿猛砍,野蛮泼辣,一面砍一面放狠话:“狗日的有本事别跑,等着吧,我哥回来了打死你们!” 小姑娘深得二爷的真传,无论口癖或是爆脾气,只要别人敢骂,她上去就是干,打得人家鞋都跑掉了。 作为江诗琪她哥本人,陈则耳朵不聋,听得清清楚楚,可他没有下楼制止的意思,心无旁骛看剧,没长骨头地抵着沙发靠背,不为所动。 四点半,贺云西外出,空手出去,再回来拎着一兜精排牛肉青菜调味品,还有一提啤酒。 这人厨艺不错,做饭很快,个把小时就弄出一顿饭。 一锅酱焖排骨炖牛腩,炒菜心,还有冷吃兔肉丁、拍黄瓜。 非常合格的一桌下酒菜。 厨房没空调,待久了热,贺云西脱上衣光着膀子,长裤没系皮带垮着,露出底裤的一圈黑。 最里头穿的也是一个色儿。 从陈则的视角只能看到贺云西的背影,男人分明的线条自肩往下延伸,薄肌匀称性感,上面宽厚下边紧窄,腰细,可精壮有劲,用力时手臂上的筋微微凸起,成熟又性感。 端菜到茶几上摆着,放陈则跟前,贺云西将一提啤酒连同冰箱里别的酒搬过来,解开围裙挂椅子上,拿来冰块雪克壶杯子,现场调酒。 陈则诧异:“你还会这个。” 贺云西坐地毯上:“以前做兼职学过,只会一点。” “这是什么?” “伏特加。” “我说调的什么,名字。” “长岛冰茶。” “啥样的,好喝不?” “还行。” 是还行,就是比较烈,进嘴是甜的,带点苦。 陈则还是更喜欢啤酒,但碍于对方调都调好了,于是将就喝。 贺云西整了会儿电视机,低头连接线,问他:“打游戏?” 陈则夹一筷子牛腩:“打。” 玩的穿越火线,陈则中学时期曾有一段时间极度痴迷这个,夜里总偷偷爬墙去网吧,还被抓到了好几次,被逮住了就是一通狠揍,然而记吃不记打死活戒不掉游戏瘾。 很久没玩过游戏了,陈则手生,玩不过贺云西,打了好几局才逐渐捡起当年的技术。 打游戏比干坐着看剧消磨时间舒坦得多,边打边吃,陈则一有机会就放纵,横竖没事干,夜里还长,玩一玩是蛮爽。 酒一杯接一杯,烟一支又一支,喝高了,烟也没了。 陈则嘴里还剩半截,浅浅吸一口,刚用手指夹着拿开,贺云西自然而然接了过去,不嫌弃地咬住那支烟,含在口中,舌尖往上顶顶,有些用劲儿。 痞里痞气的本性难移,举手投足间显得粗砺,豪横,夹带些微说不出的……暧昧暗示。 陈则起先坐沙发上,后面干脆跟着坐地毯上,茶几碍事被移开。 再之后,游戏也不打了,喝多了脑袋沉,不知贺云西醉没醉,反正陈则晕头转向的,他轻轻踢了贺云西一下,本是想跟对方搭话,可方向歪了,碰到了硌脚的。 贺云西敏捷,几乎是一瞬间猛地抓住他的脚踝,再一拖拽……陈则摔地毯上,腿搭他怀里,闷哼一声,等对方顺势压上面,陈则稀里糊涂没躲,直至被拉起来,跨坐这人腿上。贺云西绷紧身体,隐忍抓着他,像蓄势待发的拉直的弦。 陈则恍然明了,酒醒了大半,脑子里断掉的神经总算接上了,他木僵地怔了怔,透过电视机散发的光自上往下盯着对方,眸色迷离,迟缓问:“怎么,要趁人之危?” 11、发昏 深更半夜,房子里外死一般沉寂。 一上一下相对,唇齿间的气息温热交缠,陈则讲话时稍低着头,被扣住了腰,动不了,贺云西周身的气压沉,喝得不比他少,身上的酒气浓重,露在外头的肌肤有点子烫,体温偏高。 近在咫尺,身子再低些都快碰到对方的唇,但又差了一点,隔着些许。 “那你别搞我。”贺云西低低说,眼中意味不明,呼吸又加重两分。 陈则嗫嚅,张了张嘴,不承认:“谁搞你了,我可没有,又没怎样。” 不跟他争,贺云西把手掌重新贴他脚踝那里,握着,慢慢攥紧了意味深长地捏了捏,提醒他适才的所作所为,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没有?” “刚不小心的。”陈则嘴硬,“没看到,太暗了,黑灯瞎火的。” “……嗯。” “还挺小气。” 贺云西漫不经意地往后靠着沙发,指腹挨蹭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刮擦,他手掌虎口的薄茧粗糙,磨皮肤上有些刺,陈则敏感,觉得痒,下意识缩开,可这人看似没使劲,力道却大,刹那间又将他牢牢抓住,半是逗弄的,不肯放。 被一大老爷们儿抓脚踝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而且这人拽他的时候,把他腿拉过去都给放肩上了,陈则不是啥纯情小男生,心里门儿清,一下子就琢磨明白,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许是光线暗沉使然,此刻宽敞的客厅显得逼仄沉闷,周围仿佛有无形的壁垒围堵过来,将这一隅拦进其中。 陈则明知故问:“你要做什么。” 贺云西没吭声,仰头,喉结滚了滚,胸膛的起伏幅度略大,掌心慢慢收紧。 “问你,说话。”陈则佯作不知。 贺云西又嗯了一下。 “嗯什么?” “……” “别装听不见。” 鬼使神差的,大概酒喝多了,又或许连续七天的疲惫使得神经发昏,陈则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非要刨根问底。 而身下的人很快以实际行动给予了回答。 陈则感受到了,还极其清楚完整。 “靠,你他妈……” 陈则一贯利索的嘴皮子这会儿破天荒不顶用,使不出招,犹如出故障的机器当场卡壳了,转都转不动。 过了会儿,搜肠刮肚找不出适合讲的,只会骂人,憋不住斥了句:“干你大爷!” 对方没所谓,淡定说:“我大爷早死埋地里了,你干不到。” “那干你二大爷。” “……” 骂出口的瞬间才记起贺云西没二大爷,他爸就是老二,老三是方时奕他爸的亲爹,又立即改口:“我操.你——” 没讲完,没想好该操谁,冲动之下卡顿了一瞬。 “可以。” 贺云西配合地抬了下腰,果断允许。 沙沙,簌簌。 夜风由高墙之上穿过,被高大的老树抵挡在外,叶子打转儿掉落,地上堆出浅浅的一层。邻居们全关灯了,仅有此处透发柔和的蓝色光亮,这儿的所有响动皆掩盖于暗夜,传不出去。 倒是再晚些时候,楼下停靠的车子迟来地发动,引擎的低沉轰鸣打破宁静,车子慢速碾着路面,绕了一圈才终于开出去。 这晚歇得迟,陈则最后睡的沙发,长岛冰茶的威力挺强,后劲儿足,提不起力气铺床了,凑合这么过了一夜。 醒后已是日上三竿,九点多了。 熬夜且宿醉的后果就是一睁眼头重脚轻,太阳穴突突地疼,外头的阳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陈则摸起手机一瞅时间,揉揉眉心,撑坐起身才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贺云西给盖的,后半夜降温凉快,容易感冒。 隐约记得夜里最后倒一块儿了,这人好像没回房间,可现在沙发上只有陈则一个,房子里没别的人。 今天是三号,预约的带何玉英去医院复诊的日子,挂的十点半的号。陈则急匆匆起来,扯起地上的上衣赶紧三两下套上,顾不得那么多,拉正歪斜的裤头,拉绳结两头随便系起来,边朝玄关走边找袜子穿。 医院距离新苑近,不到两条街远,可带一个不能自行走动的病患过去就诊比较麻烦。 家里,江秀芬一大早就把需要的东西准备妥了,老太婆搬不动何玉英,只能做些基础的照顾,平常需要力气活时都是借助辅助机械或者陈则来干。 陈则上楼背何玉英到楼底放轮椅上,江秀芬有眼力见地把东西跟着,哑巴不出声,全程只会干活。 闻到了陈则身上的隔夜酒味,江秀芬不解地打量,皱了皱眉。 看出老太婆的顾虑,陈则打手语,说:“不开车,打车,我带她去,你不去。” 江秀芬害怕医院,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年人而言,去大型公共场合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自打亲女儿车祸去世,江秀芬基本不咋离开和平巷这一片地区,前些年连江诗琪上幼儿园离了一条多街远都是陈则负责接送。 陈则不为难她,省得待会儿进了医院还得时时兼顾着,要是走丢了更恼火,帮忙不成反而拖累。 本就不打算去,车到巷口,江秀芬就回去了,一秒钟不多留,转身就折回去,生怕踏出巷子一步。 陈则气到无话可说,没辙。 何玉英的检查结果很好,医生夸家里照顾得不错,各方面到位。 植物人白白净净还有肉的真不多见,医生见过太多案例了,别说植物人,就是一般的病人送过来,多数也是蓬头垢面状态较差,无论大病小病全都要死不活的样,但何玉英相反,头发都扎了的,不乱,指甲剪短了,修得圆整平滑,比能跑能跳的病人还舒坦。 出了医院,返程不打车,陈则推何玉英逛逛街,去最近的公园晃悠半小时,顺道沿着附近的河边道路走一段。 何玉英会看风景,还会眨眼,转头,抬手,但都是些人体的基本反应,证明她还活着而已,更多的就没了。 经过路口,陈则放开轮椅,把她丢原地,不回头地独自过马路,一走了之。 何玉英如同破布人偶,呆呆坐那里,除了眨眼没多余的表示。 嘀。 嘀嘀。 呲啦,迎面的汽车急刹车,骤然按喇叭的声响刺耳,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火大开骂:“要死啊,没看到红灯吗还闯,*了个*,想碰瓷别来祸害老子,滚远点死去!” 陈则没出息地回来,重新推轮椅。 遗弃犯法,干这事划不来。他这点常识还是有的,理智战胜了冲动,不至于当街这么干,路口全是高清监控,拍得明明白白的。 到家照旧把何玉英绑护理床上,将床调高接近立起来,打开电视机。 再出去一趟把钱存了,买条鱼回来炖汤,冰箱里的冻肉放久了得赶快吃完,有一笔新的进账陈则俨然心情愉悦不少,趁空还把卫生一并搞了。 江诗琪放学进门偷偷摸摸,心虚得很,见陈则竟然买了零食放桌上,她才敢蹑手蹑脚上前装乖,理亏喊人。 “哥,你不生气了?” 陈则问:“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啊,真的呀,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不会理我了。”江诗琪拍拍胸口,大惊小怪的庆幸模样,“我就知道,哥你最大气最好了,我这几天都没睡好,可担心了,唉。” 陈则没空同小孩子鬼扯,揪她耳朵尖:“剥俩蒜,没事别瞎晃悠。” “好咧,遵命!” 兄妹俩默契不提不该提的那个人,虽然江诗琪心里有一万个好奇,但小姑娘机灵,尤为识时务,她飞快剥蒜,把盘子放陈则手边,方便陈则装菜。 “哥,我这周又考了一百分,我们班我第一,没人比我高。” “可以,再接再厉。” “老师奖励了我一个杯子,可好看了。” “挺好。” “我不用,给你吧,你可以用它喝水。”江诗琪大方,对自家哥很舍得。 刚回来陈则就看见了的,杯子正放茶几上,一个hellokitty的卡通水杯,陈则无福消受这个,明拒了,不要。 心头肉送不出去,江诗琪肉眼可见地失落,不明白他为啥不要。 一会儿再例行告状,江诗琪思维跳跃,气鼓鼓地说起昨天下午小区的熊孩子欺负自己。 “他们骂我是野种,说我有娘生没人养,可是我有你呀,你和阿婆都养我,我才不是没人要,你们都要我的。”小姑娘忿忿不平,一想起来脸都气红了,“哥,对吧,你说是不是,真气人。” 陈则没接话,江诗琪自顾自念叨,语出惊人,回头又问:“哥,你觉得我是野种吗?” 将一把葱塞她手中,陈则不乐意哄小孩子,转移话题选择跳过:“把这个洗了。” 江诗琪接过葱,神癫癫地开始打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你干啥。” “做法。” “老头儿教你的?” “嗯啊,二爷教我的,诅咒他们。” “他就不能教你一点好的。” “哥我长大了也要当道士,行不,以后我跟你一起出去挣钱。” “别做梦,好生读书,不要搞邪门歪道。” “那凭什么你就可以,骗人!” 手机震动,有微信消息弹出来。 陈则不管江诗琪了,划开屏幕,是一条好友验证申请。 他不加陌生人,想也不想就点了拒绝。 对面秒发第二次申请,这回带了备注: -贺云西。 -有事,同意一下。 12、饭局 鱼汤可以了,关火,焖两分钟。 切完葱花,焖好开盖撒进去,顺便尝一下汤味道。还行,不咸。清理干净台面,擦干手,这回点了同意。 陈则:? 贺云西的头像普通死板,拍的天空日落,昵称三水。 加上好友,对面发来一张照片,陈则落了东西在那边,早上包丢他家没拿。 包里有陈则的证件,走太着急了,竟然忘了。 陈则一只手脱下围裙,一只手回复: -有空去拿。 -晚一点。 另一边。 -明天。 -出去了,不在家。 下意识回头瞅向客厅外,斜对面的房子黑魆魆,冷清沉寂。 的确出门了不在。 放下汤匙,陈则找到抹布托砂锅两边,端出去,放好了再回: -在家了说一声。 对面没有再发消息,应当是在忙,陈则收起手机搁边上,先给何玉英喂完饭自己再上桌。 植物人病患多数无法自主进食,得靠鼻饲管将糊状食物打进胃里,一天少量多顿才能维持身体必需的营养。 “你们先吃,别等我。” 喂完上桌,俩老小还没动筷子,江诗琪乖乖端正坐得笔直,江秀芬见他过来了才盛饭,一人一碗。 真是活见鬼了,老太婆通常情况下都把他当透明空气,平时别说给他添饭,就是他死外边了她估计都不会太在意,纯纯把他当白给票子的冤种劳动力对待,今晚一改常态,竟然生出几分长辈的慈爱和蔼来了。 凡事有异必有妖,陈则一头雾水,可不多时就揣摩透了,懂了前因后果。 方时奕一连上门两趟,回回碰壁,眼不瞎都能看出他们之间出了大问题,江诗琪一个小孩儿都猜到了个七七八八,老太婆如何会不明白。 江秀芬老古董成精,活脱脱清朝余孽的代表,在她看来同性恋就是妖魔鬼怪,男人找男人更是罪加一等,这是乱了套,不顾人伦纲常,违背天理大逆不道。最近方时奕一再找上来陈则都躲着不见,不给半分商谈的余地,即使不清楚他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江秀芬脑子有包,竟觉得这是陈则要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了,老太婆无比欣慰,难得认同陈则一次,颇有种终于放下心的踏实感。 任由老太婆怎么脑补,费劲解释也是白搭,陈则压根就不在乎她咋想的,跟这种一根筋的老东西扯不明白,讲半天也是浪费口水。 明天起他开始守店,晌午晚饭会回家,但不一定每天都回来过夜。 “需要我做事提前讲,别临时找,店里有时候忙不过来,不一定有时间。” 这话讲给江秀芬听的,江诗琪应答飞快:“期末考试下一周学校开家长会,你们去吗?” 陈则说:“到时再看。” 江诗琪大口扒饭,点点头:“那要去我们一起,坐你的车,好不?” “要去就开车搭你一路。” “谢谢哥!” 快半个月不开张,店里白事活儿少,可维修却排起了长队。 陈则失踪那么多天,和平巷就他一家干电器维修的店,隔日天不见亮,得知他回来了,邻里的大娘大爷们就早早来等着。 洗衣机故障,电锅不通电,饮水机出水失灵,灯泡坏了……陈则进门拉开抽屉,拿出万用表和维修包就开干。 他在这一片地区名头响当当,远近闻名的万能通,名牌大学毕业高材生,没有他不会修的。 最重要的是,足够便宜。 洗衣机是固定螺丝松动,拧紧就行;电锅插头内线路烧了,得换一个新的插头;饮水机开关坏了,也整个新的。 乌泱泱一群人围着,伸长脖子边看边等,修好一个收一个钱。 “多少?” “五块。” “换插头多少?” “十块。” “开关贵吗?” “十块。” “便宜点,开关才多大点,八块吧。” “新开关十块,旧的八块。” “那用旧的,能使就成。” “可以。” 一面接开关,一面问后边的。 “灯泡要几瓦,房间用还是哪儿?” “房间用。” “买个十到十五瓦的灯换上,公牛节能灯十八,其他牌子普通的十块,我上门加收五块钱,中午才能过去换。” “要普通的,你换。” “留个地址,单元门牌号还有电话。” 陈则效率高,中午上门换灯泡还能顺路接两单给空调加氟的单子。 夏天白事活儿少,可空调相关的钱好赚,一来就是“大单”。 第一家加氟的是隔壁小区,六楼,老小区基本没有专门放空调的空位台,外机大多打支架挂侧墙上,得从窗户爬出去用安全绳吊着,荡出去老大一截才够得着。 这活放别家高空费起码五百起步,陈则只需要一百,没人在屋里拉绳子,他只能把安全绳另一端绑床上,仔细绑牢了三个床角才不慢不紧吊出去。 大抵不满意,怕他的绳子弄脏了自家的床,亦或担心他这么大个人太重,要是一不小心把木床的脚弄坏了就损失大了,雇主当面埋怨:“又不是很高,才几楼,直接爬出去就能够得着,还绑什么绳子,你这搞的,我老婆刚换的床单,要是脏了又得洗,真是。” 陈则充耳不闻,专注做事。 雇主被无视了心头窝火,转身拍旁边看热闹的自家儿子响亮一掌,骂骂咧咧:“看什么看,还不去学习,长大了是不是也想干这个,一天天的,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啥也不会的废物!” 儿子懵逼,被打了瘪瘪嘴,眼泪花儿马上就要掉,结果还没哭出来就被威胁。 “敢哭试试,嚎丧啊,老子揍不死你。” 充完氟,陈则攀墙借力进去,等站屋里准备收绳子了,才发现原本绑着床的安全绳被解开了两个角,刚才要不是他攀墙进来没咋用绳子使力,很可能就出事了。 漠然收起安全绳,朝外边看了眼,没找对方当场对峙。 雇主来结账,问价钱,他要价一千五。 雇主瞪直了眼,立马怒上心头:“这么贵,抢银行啊,嚯,宰人宰到你大爷我这儿……” 狠话只讲了一半,另一半又咽了回去。 当看到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陈则手中握着铁锤,面色冷沉,小臂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盘绕的乌蛇,雇主原地噤声,没敢骂了。 自知再骂,面前这位真能原地宰了他。 穿鞋的怕光脚的,雇主就是个只会逞嘴上能耐的软脚虾,非常清楚自己干了什么才惹到陈则,他硬着头皮打开钱包,数了一千塞过来。 “给你给你,行了,这次算我倒霉,下次不找你了,啥人这是。” 越说越小声,全程不敢与陈则对视,给了钱赶紧走开,唯恐晚一步铁锤就砸头上了。 拿到钱,陈则收起绳子和包赶下一家,不跟傻缺一般见识。 下一家位于新苑小区,三楼,一对认识的老夫妻。 充氟八十块钱一台,这家不收高空费。 老夫妻知识分子,儒雅和气,好心全程跟着给他递东西。 “别摔了,千万小心看着点。” . “看着点!” 同一时刻,和平巷外最近的一家拳击馆内,与人对打的李恒躲闪不及,话刚出口已经晚了,对手的那位上来就是结实一拳,直接把他揍倒。 趴地好一会儿都起不来,李恒直挺挺不动弹,被对方又轻踹了一下才蔫巴地翻转过来,取掉拳击手套护齿,吃痛地呻.吟哀嚎。 “操了,你他妈就是疯子,把我当死人整呢,这么狠,要不打死我得了。” 贺云西也都给取了,上前把人拉起来。 “没收住,下回注意。” “打住打住,别有下回了,我不跟你打,年纪轻轻好日子没过够还不想早死。”李恒被拉起来,难受揉揉心口,龇牙吸气,“当初我哥还真没看走眼,你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可惜你中途退出,不然早干出名头来了。说真的,要不还是回来跟我哥吧,他前几天还在问你,当初就不该放你走,你如果还在,绝对能行。” 不接这话,贺云西拿瓶水扔过去,扯毛巾擦擦汗,歇会儿。 李恒就是上次去广安村找的那位入伙分厂的老友,贺云西曾是他哥名下拳击俱乐部的一员,但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贺云西当年被李恒他哥带到国外训练并打比赛,机缘巧合之下与这个成日无所事事还人傻钱多的富二代结识。 这次开分厂是李恒先提出想入伙,今晚还有个饭局,是另一位朋友组的,收拾一番该过去了。 他们都一身汗,洗完澡,李恒开着他那辆骚包至极的红色保时捷出来闪亮拉风,臭屁得要命。 “咋样,帅不帅,得劲儿不?” 贺云西摸出手机看看,对此毫无兴趣:“将就。” “什么叫将就,酷炸了好吧,我家老爷子送的生日礼物。” 饭局约在东城区,一处花里胡哨的私房菜馆。 朋友已经提前等着,请的不止他们,还有几个老熟人。 李恒乐呵走前头,进包间了回头招呼贺云西,甭管认识其他人与否,现身就是八面玲珑一通自来熟。 贺云西慢两步,进门,便与先到的方时奕打了个照面。 见到是他,方时奕一怔,薄唇下压,不着痕迹地拧眉。 13、反常 组饭局的朋友叫杨衍林,一做汽车零配件生意的中间商,对外称是地区老板,实际是个有渠道赚差价的二道贩子,此人关系网遍布各地,人脉极广,尤其擅长交际,哪个道上的他都能搭上线,尤其相当会长袖善舞的那类存在。 杨衍林是李恒的旧友,两人常有往来,今晚来的多是杨衍林本地的好兄弟,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作为唯一的新面孔,贺云西与这些人第一次见面,杨衍林他们也不认识他,更不清楚他和方时奕的关系。 俩人姓不同,长相差出十万八千里,贺云西偏冷硬,长期混迹三教九流中,身上的狠戾匪气重,方时奕则是内敛温润,堂正优雅,由内而外透露出卑谦平和的书卷味,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极端。 李恒对此自是彻底蒙在鼓里,他和杨衍林他们熟悉,可见方时奕也是头一回,还是杨衍林逐一介绍,他才注意到半点不张扬的方时奕。 “这位姓方,方时奕,我哥们儿,也是大学同学。”杨衍林笑着说,看得出来和方时奕是真要好,还特地着重提到方时奕的职业和工作室,“上次乐平咱俩吃饭时不跟李总你讲过吗,咱看展览那地儿就是他主设计的,他平常多数时间都在庆成那边,搁那儿开公司,这个月也是刚回来没多久,赶上我们今天小聚,来来来,正好,大家混个面熟,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多有缘分。” 早就注意到了贺云西,杨衍林介绍完方时奕,才装作自然地问:“这位是?” 李恒顺势说:“贺云西,你们本地的,我合伙人,之前也是定居庆成那边。” 杨衍林迎上去,眉开眼笑:“贺老板,你好你好,竟然是我们这边的老乡,真是,我们北河果然卧虎藏龙,人才辈出,贺老板哪个区的,南安还是河中?” 余光自方时奕暗藏不悦的脸上扫过,贺云西伸手,进退有度回道:“杨总好,我在北岸,您呢,河中?” 河中是北河市最中心的地带,也是上回陈则去河阳首府搬行李的地儿。 杨衍林说:“对,前两年搬过去的,以前我家也是北岸,巧了这不是,哎哟,你哪个小区,说不定咱们可能还是邻居。” “新苑。” “那隔得不远,应该四五公里,我老家元亨花园那里,你们是一中附近,我们在二中旁边,知道不?” “确实不远,挺近。” “时奕好像以前也是新苑的吧,我记错没,反正一中那一片,没差多远。”杨衍林侧身朝向方时奕,忽然拉他出来。 方时奕没搭腔,当听到“新苑”俩字,缄默掀起眼,望着贺云西,面上的神情晦暗,看不太出来真实的情绪,可眸子里很冷。 贺云西皮笑肉不笑,像是没见过他,杨衍林既然这么说了,贺云西顺水推舟,先打破僵局,不冷不热说:“方老师,幸会。” 方时奕不动,定直站着。 没任何表示,当场不给面子。 贺云西不恼,没所谓。 “方老师挺高冷,看起来不太喜欢讲话。” 方时奕这般态度在旁人眼中着实反常,毕竟他平常待人接物一向宽和,对谁都一副容易相与的样子,现在这架势太奇怪,当面不给台阶下,脸色还那么难看。 但大家也没多想,特别是粗神经的杨衍林,以为他这只是有些读书人的清高,不乐意跟贺云西这种满身市井气息的人打交道。 杨衍林挡中间打圆场,拍拍李恒的肩膀,赶紧吆喝两下。 “李总,贺老板,快来坐,你们俩是今晚的贵客,这儿,两个上位可都留给你们了啊,感谢二位肯赏脸,能请到你们,我杨某人荣幸之至,坐坐坐,请。” 其余人有眼力见地跟着起身让位,请他们进去。 今晚不是随便吃个饭那么简单,饭桌就是生意场上谈事的契机,本质上是为了应酬交际。 在场的全是冲着李恒来的,准确来讲,是李恒他哥李山江。 李山江是明盛集团背后的大股东,真正响当当的厉害角色,多少人想同那位李先生攀关系,哪怕费劲心思只为递上一张名片。 杨衍林老油条,趁李恒带贺云西入座的间隙,连忙同方时奕勾肩搭背,凑上去低声安抚几句。 方时奕和方家也是有实力背景的,也不能得罪,杨衍林尽量当和事佬,甭管这两人如何暗潮涌动,都当作一点事没有,笑呵呵的,尽量稳住气氛。 好在李恒比较上道,这个公子哥满心只有玩乐,比谁都捧场。 “谢谢杨哥,各位客气了,别李总李总的,喊我小恒就行,大家都是兄弟,不要那么见外。” 杨衍林立马接话:“那怎么成,我们这里可还有几个小年轻,那太不像话了,这么着吧,叫小恒哥,成不?酒呢,那个服务生,就你,你来,傻站着干啥,开呀,我们都到齐了,还愣着干嘛。” 服务生迟钝,刚他们还说一定要等人坐齐了才开,显得尊重,这下唱一出是一出,变脸还挺快。 然而客人就是上帝,上帝的意见不容置疑,服务生不迭开酒,恭敬接道:“好的,杨总。” 杨衍林挨个儿点名剩下的几个,来了的都必须和李恒说上两句,见者有份。 李恒就是这场聚会的焦点,香饽饽,他十分享受这样众星捧月的感觉,尾巴快翘到天上了,被人家吹两下就乐没边了,要不是贺云西坐镇看着,这小子多半被卖了还会帮人数钱。 “再来一杯,给小恒哥满上。” “该我了,来,我也敬小恒哥一杯。” “哥您就是不一般,有气度,太有魄力了。” 两三下就开半桌酒,一行人虚以为蛇的本事一个比一个能耐,马屁成精,哄得李恒找不着北了都。 眼看他不行了,贺云西才帮着挡了两杯。 李恒还算有脑子,等醉意开始上头了,他故意左摇右晃两下,昏沉沉站不稳的样,借口想吐,要去洗手间一趟。 杨衍林当即给边上的人使眼色,小弟心领神会,马上说:“小恒哥,我扶您去,我也要去放放水,憋好一会儿了胀得慌,走吧,咱俩一块儿。” 李恒没拒绝,由那位小弟扶着自己出去。 主角离场了,包间里的氛围依旧不减,毕竟还有一个在这里,杨衍林继而给贺云西敬酒,故技重施。 贺云西不吃这套,点了支烟,淡声说:“杨哥你们喝,不用管我。” “那行,你也歇歇。” 杨衍林精明,心知每只猴各有栓法,对付贺云西这样的就不能用先前那一招,给其留点空间反而最好,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贺云西从始至终都没怎么融入这场推杯换盏、曲意逢迎的聚会中,仿若异类,可又没完全置身于外,时不时还是会搭理人。 没多久。 方时奕过来,坐旁边。 服务生动作迅速,拿新杯子给两人倒酒,换下他们面前放着的那些,不知是谁喝过的。 嘈杂的闹腾场合中,方时奕先开口,沉声问:“你回来做什么?” 分明的手指夹着烟在青灰色金属烟灰缸上轻敲两下,贺云西慢条斯理呼出一口白气,有意拖长声音,慵懒且平静:“怎么跟你叔叔说话的,大侄儿……” “别他妈恶心人,我跟你没关系。”少有的讲脏话,方时奕瞬间拉下脸,对他的反感排斥摆在明面上,“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别分不清楚你有几斤几两。” 烟气一点点缓慢消散,残留余味。 贺云西坦然,剑眉上扬瞥一眼旁边:“那我回不回来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么?” “你不是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现在几个意思,出尔反尔?” “有吗,不记得了。” 方时奕强忍着,一字一句提醒:“五年前,当时你……” 贺云西打断:“在你面前亲口承诺的,还是怎样,我讲过这种话?” 没料到这人比以前还无赖,不讲道理,方时奕被堵住,以往遇到的都是有素质讲理的,即便生意场上的对手也基本都讲求表面功夫,风雅的高知分子适应了体面的交流方式,现在难免如鲠在喉,上不去下不来。 随手端起一杯酒,贺云西大马金刀向后靠着椅子,好整以暇。 “我从来没讲过这个,你别搞错了。” 死死盯着,方时奕侧身,咬紧牙:“这是我的酒,你拿反了。” 这人气定神闲,理直气壮晃了下杯子,明着意有所指:“又没标记,不是你的所有物,谁抢到算谁的……” 李恒上洗手间约莫十五分钟,小解不费时,主要是他磨蹭,关上门悄悄把酒吐了个七七八八才出来。 小弟在外头等着,见他许久终于肯回去了,不拆穿他,当作不知道。 包间里吵闹,远远的就能听到动静。 以为是那些人还在喝酒折腾,李恒搓两下手,抹一把头发,抬头挺胸装模作样推开门,刚要喊一声,结果一个酒瓶子倏地从脑袋上擦过。 登时懵了,站定无所适从,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特么哪里是在喝酒,分明是打起来了。 挨打的那位被一脚踹心口,直接干飞到墙角,而下死手,失控到好几个人都拦不住,干得最猛,也是先挑事的正主,除了贺云西还能有谁? 李恒脑子生锈转不动,幻觉似的愣了半晌,才大叫着上去劝架。 “我操,操操操!干啥啊这是,打什么,好好的咋打起来了!” 14、包扎 要下雨了。 上午还晴朗的天说变就变,乌云压城,日渐西斜的黄昏被阴暗灰蒙遮蔽,呼啸凉风卷动轻小的碎屑落叶四处飘飞。 本地天气预报显示今夜可能将有一场大雨,告知市民朋友们出行注意安全,早些归家。 “能行吗?” “快了,还有一根线,接上就可以。” “原先我寻思怕是修不好了,想着来你这里碰碰运气,结果还真行,小伙子你本事挺能耐,本来我都犹豫要不要换新的,只是一直没舍得,唉,这是我家老婆子生前送我的,多少是个念想,换了可惜了。我也怕哪天下去,我俩分开这么久,三十来个年头了,我老得不成样子了,到底下了她认不得我了咋整,要带个她认识的东西,才能被认出来。” 每样旧物都有一段故事,或长或短,今天最后这一单故事格外长。老大爷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几乎一只脚踏进土,到店里后话就没停过,甭管陈则是否愿意,一刻不歇地絮叨啰嗦他早死的老婆,仿佛多念几句人就能活过来似的。 一个老式大头收音机,年龄比陈则还大,早坏了八百年了,很多零件现在已经找不到当年的配置,修都没法儿修,整好了作用还不大,纯粹就是摆设。 现在网络时代,这年头谁还用老古董收音机,公园里时髦的大妈们都用便携式小型迷你多功能音响,没人使这玩意儿。 老大爷固执,不给修不肯走,豪迈放话钱不是问题,只要能修好,要多少给多少。 他是二爷推荐来的,外边下棋认识的棋友,陈则本来五点半闭店打烊,因为修收音机,光是找材料都找了一两个小时,把仓库翻了个底朝天,还骑车跑到五金批发市场问了一大圈才把需要的材料找齐,沿用收音机的外壳,内部近乎全部换掉重组,终于勉强搞出个能用的样。 “这风太大了,吓人,晚上多半不安宁了。”老大爷感慨,望望外边,长吁短叹地摇头。 陈则放下电焊笔,完工。 “行了,试试看,应该没问题。” 老大爷马上收起惆怅,高兴坏了,赶忙检查试用。 果然能用了! “哎哟,太好了太好了,修好了,难怪老王头天天逢人就夸他徒弟,你们师徒俩个顶个的厉害,确实有一手。” 忙累两个小时修收音机,刨除材料和油钱,差点倒赔本。 收完工具,外头天已黑尽,陈则去找二爷,顺路送老大爷。 月底了,这个月店里的帐算妥,扣除房租水电等成本,白事生意也就挣了千把块钱,当初接管店铺前商定的五五分成,月底是分账的时候。 二爷家位于巷子中间,粗巨到三个人都环抱不住的黄桷树下的那一家就是,陈则到时二爷优哉游哉瘫藤椅上晃悠,小桌上摆着茶,堂屋电视机放的戏曲节目穆桂英挂帅,他听得摇头晃脑,自在惬意。 上前把一半钱搁桌上,陈则一脚踩稳藤椅,不让摇了。 “这个月的分成,你数一下,六百七十二,比上个月少了些。” 二爷看都不看钱一眼,不乐意他踩自己的宝贝椅子,摸索着抓到桃木剑啪地打他狗腿,舒坦继续摇动。 “李四找你没,收了他多少?” 李四,先前的老大爷,姓李,排行老四。 陈则如实交代:“找了,五十。” “几十?” “五十。” 二爷闭着的窄缝眼猛地睁大像俩被踩扁的铜铃,看大傻子一般看他,恨不得敲开他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瓜子瞧瞧,里边装的究竟是啥样的豆腐渣。 难得忽悠个有钱的老头儿过去,李四那碎嘴子平常下棋可赢了不少钱,他的破收音机别说五十了,就是开价五千五万,也绝对能行。 二爷怒其不争,气得跳脚:“给机会都不中用,这辈子注定发不了大财,良心能当饭吃,多收点能要你命是不,亏得我千方百计把人给你支过去,好心当成驴肝肺,再帮也是白搭。” 陈则顽固不化堪比又臭又硬的石头,一个字听不进去,没救了。 “你要的散装酒,钱记打的,放哪儿?” 有酒也不好使,二爷火大又甩他一剑,恨不得当场刺死这无用逆徒。 “老子当初给你算过,还真没算错,你这辈子就是歹命,命水差,顺起来也会被你自个儿作死,该,自找的!” 对二爷的神经习以为常,陈则不信命理这一套,在他这里根本没半点杀伤力。 酒灌冰箱侧边的玻璃密封罐里,顺手清理干净厨房的垃圾,开火烧水。 “吃面条吧,今天饭馆不开门没带饭,鸡蛋冰箱里有,你自己卧。我走了,雨大了不好回去。” 二爷摆摆手:“去去去,我又没残废,有手有脚不需要你,赶紧滚蛋,别杵这儿碍眼。” 末了,气势汹汹扔一把伞给他,再三叮嘱:“过两天还完,别搞丢了。” 刚出二爷家雨就落下来了,密密匝匝珍珠大小,砸地上瞬间生成一块湿答答的印子。 此时新苑里三栋二单元只有零星两家亮了灯,斜对面房子里黑乎乎,窗帘拉上,显然没人。 陈则抖抖鞋子上的烂叶,脱掉,把伞房门外沥水。 进屋坐了会儿,久等不到那边有动静。 以为对面今晚应该不回来了,陈则起身换衣服,可正要动作,302陡然变亮,柔和的光线泄出,穿透淅沥的雨显得分外模糊。 迟疑须臾,陈则还是决定先过去拿包,明早要用证件,没证件办不了事。 穿鞋,打伞两分钟不到就到那边敲门。 302门没关严实,半掩着,留了一条窄缝。 “谁?” 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先传来,窸窣一阵,像是在忙。 陈则应:“我。” 听出是他,贺云西才放松些:“门没关,直接进来就是了。” 推门,进去。 “不用换鞋。”贺云西说,没那么讲究。 陈则还是脱了,下雨外面地上蛮脏,不脱走一路到处是水,等明儿干了肯定满屋子都是水渍印记,别人家不是自家,还是得见外点。 贺云西此时坐桌边,面前摆着瓶碘伏以及纱布之类的,由于背对,陈则走近了才瞅见他左手小臂上划了一条浅口子,约莫六七厘米,已经止血了,可乍一看有些血腥骇人。 “怎么搞的?”陈则问,疑惑他消失一天的动向,竟然搞出伤了都。 贺云西照实说:“打架,被群殴了。” “……” 多大人了,还打架,狗脾气多年如一日,不长记性。 陈则低眸瞥了瞥,不管闲事,更不多问为何打架,只说:“我来拿包。” 包不在客厅,被收进去了。 “现在有空没?”不把东西先给他,贺云西这会儿腾不出手,“搭把手行不,弄完了给你。” “做什么?” 偏头转向桌上的碘伏,示意帮着上药。贺云西惯用右手,左手不方便包扎,需要他帮忙。 陈则的确清闲,不着急走,思忖后答应,拉开椅子坐下,面对面朝着这人。 “不太会这个,没整过。” “先消毒,用碘伏,然后扯纱布包几圈,缠上胶布就行。” “这样。不缝针?” “你会?” “不会。” “口子浅,不缝,不影响。” “破伤风也不打?” “不需要。” 伤口比较规整,一看就是利器划上,陈则好奇:“动刀子了?” 贺云西有问必答:“碎啤酒瓶,不小心弄的。” “哦。” 不问打架的原因,跟谁打架,陈则分寸感挺强,洗干净手再用棉签沾碘伏,抹两圈,低头仔细清理伤口,一面抹一面盯着看,接着扯过纱布为之包扎。 “直接包,还是再上点别的。” “包。” 包扎期间触碰不可避免,陈则刚淋了雨,指尖冰凉,对方摸着热乎。挨得近,他俩都长手长脚,半米不到的距离迫使陈则必须得岔开腿,微弓着腰,贺云西侧坐,一条腿插他中间,动了动,不小心贴到他裤脚。 没碰到,无意擦了下。 若有若无的触挨让陈则不由得垂眼,不到半秒钟恢复,似是感受不到。 “有点紧了,松开些。”贺云西忽而说,手动不了,膝盖轻轻抵他大腿内侧,挨了挨以示提醒。 陈则应下:“那重新包。” “嗯。” “等一下,换一条纱布。” 换纱布就得再消毒,再来一次。贺云西不着急,任由他咋弄。 陈则上手挺快,三两下就重包好,绑胶布单手操作,挺麻利。 “这样可以不?” “合适。” 胶布绑到一半,陈则迟缓发觉贺云西穿的是西装,外套脱一边搭椅子上了,衬衫上衣解了三颗扣子松开,露出内里野性精壮的胸膛,下半身的西裤却正经禁欲,上下组合有种本质就是蛮横斯文败类的错差感。 内侧的碰挨抵上来了就没退开,可能是对方不在意,没太上心。 往后收收,陈则剪断胶布,放旁边:“差不多了。” 对方不拘小节,面上泰然平稳:“成,谢了。” 站起来。 “我再洗个手。” “你去。” 而前脚刚进厕所,后脚门口又有人到了。 外出买饭的李恒被淋成落汤鸡,进屋二话不说就开始脱湿衣服,乱扔地上,正欲把淌水的裤子也脱了,慢一步瞥见房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李恒吓得够呛,没憋住当面爆粗:“靠,日了鬼了,谁呀你!” 15、误解 新苑的房子基本是三叶草户型,贺云西家公卫正对入户门,厕所门敞开,陈则站洗手盆前,冷不丁被李恒响亮尖细的一嗓门惊到,同样意外这里还会再出现一个陌生面孔。 在此之前从没见过陈则,李恒第一回到这边,先前和贺云西一块儿上来房子里还没人,也就下楼买个饭的功夫,突然凭空出现一个,而且还是穿一身青灰色工装,腰间绑着工具带将锤子榔头螺丝刀等一并齐活儿挂上,不修边幅的大个。 因为侧对的方向,厕所光线暗沉,李恒最先瞧不清陈则的容貌,猝不及防撞上了,想当然以为进贼了。 陈则的外形就不像善茬,刚理的寸头几乎贴着头皮剃,气场冷硬,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游离于底层三教九流的颓废自我厌弃感极重,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狠劲,乍一瞅跟拎着家伙上门入室打劫的没多大区别,尤其他白天爬外墙加氟,此时身上有些脏,工装上东一块灰尘西一块机油渍。 李恒脑子犯抽,一激动被害妄想症就发病,后一瞬看到桌边的贺云西才缓过神,又骂一声:“我去,你在啊,给我吓的,魂儿都快没了。这哪位,修水管的师傅,还是你找来的,怎么才离开一会儿就多了一个人。” “你不认识。”贺云西说,不打算解释。 “废话,我当然不认识,要认得能吓到。”李恒把鞋架上仅剩的一双拖鞋趿拉上,甭管是谁的,大直男活得糙,走几步捡起沙发上毯子就往身上招呼,擦头发和周身的水,“走一段刚到酒楼就下雨了,运气够背的,本来我想着先不回来,在外面吃了等雨停再给你带,结果没带手机,要不是恰好身上有现金,不然账都买不了,今天多半得压店里洗碗。” “没钱可以赊账。” “想啥呢,我和你们这些老邻居街坊不一样,谁愿意赊我,没钱吃霸王餐,保准报警请我免费喝茶。对了,肝腰合炒卖完了,只有鱼香肉丝和酸辣鸡杂,我加了一份牛肉蒸格子,老板说是你们这里的特色,买来尝尝,闻着挺香。放哪儿,茶几,还是餐桌?” “随便。” “有干的衣裤没,借我一套,我行李搁酒店了,总不能今晚都穿湿的。” “先穿着,晚点再说。” “你是不是人,现在给我找一身能少块肉还是咋地,着凉了算你的吗,先前如果不是你支我出去买饭,我肯定点外卖,至于被雨淋么真是。赶紧的,快给我找,你家风还那么大,冷死我了。” 陈则也没想到贺云西会带人回来,还是个长相俊朗的男生。 前些年的贺云□□来独往,打小周围就没什么朋友,不爱交际,上学期间连和班里的同学都少有交际,属于极其不合群的孤僻问题少年。 李恒的外貌显小,二十五了,可看着像还在读大学的小年轻,他有耳洞,左边银色耳钉,右边吊少数民族风坠子,手上还套着一串菩提珠,留的现下比较流行的微分碎盖发型,烫了灰色的挑染,腰板偏瘦,整体的风格放浪,一看就是叛逆不服管的主。 不确定他是贺云西的什么人,朋友,还是其他身份。 不太像是朋友。 陈则对贺云西不是特别了解,可毕竟多年邻里,没见过贺云西跟这类人打过交道,即便中学时天天与不三不四的社会人员混迹一起,也鲜少出现这样的……小少爷。 无端端的,觉得李恒和周嘉树那样的类似,虽然他们的样貌性格等方面并不相同,陈则皱眉,潜意识里就生出抵触。 贺云西被催着找衣服进屋找衣服去了,硬推起来。 “你不找我就自己拿了,反正我不挑,有啥穿啥,晚点别怪我就行。”李恒说,非得立马就要换。 任其光.裸上半身也不是个事,而且他还到处走动,脚落哪儿,哪儿就是一滩水。 “站那里别走了,马上。” “嫌弃我呀,不就是弄了些水吗,又不脏,讲究过头了吧你。” “先等着。” “快点,再吹会儿风我真会感冒。” 两人的对话显示出双方关系非一般,很熟悉,超过普通好友,起码有一定的交情。 关上水,陈则抽纸擦干手,出去。 终于看清他的样子,李恒脑回路清奇,扬扬眉,真把他当上门维修的工人了。 “现在修水管的都这质量了,还挺帅。哥们儿,你这就整好了,那么快,他家下水管道是有些堵,你多给看看,可能太久没住过人了,老化了,还有修这个多少钱,他刚结账给你没?” 陈则没辩解,面不改色顺着接:“不要钱。” “没修好?”李恒傻不拉几,智商喂狗了,光着膀子晃来晃去,“下雨天不方便检修吗,要不你等雨停了再来,老房子住着真是遭罪,水管修不了哪天堵了这一层都要被淹,你想想办法,实在不行砸了全换了也可以。” 陈则回道:“嗯,有空再来,今天修不好。” 李恒惯会套近乎:“兄弟你附近的店,还是网上找来的?” “店在巷子外,网上也能找。” “挺近,具体哪里。” “后门边上。” 李恒了然颔首,实际不知道新苑后门在哪边,只认得大门,也就是前门。 将大包的饭菜拎桌上,摆出来,眼见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李恒热情,问陈则要不要吃两口。 “你应该还没吃,我买的够咱仨的量。” 陈则明拒,等贺云西再出来,接过包,不久留了,换上鞋离开,走出去反手把门带上。 衣服丢沙发上,贺云西找的一套新的休闲服,他妈买了从庆成寄到北河,尺码小了没穿过,正好给李恒。 找半天才找到这两件没穿过的,贺云西不习惯跟别人共享这些,宁肯浪费一套新的。 “给你了,穿上带走,别留这儿。” 李恒炸毛:“能不能别表现得这么膈应,我是有毒还是咋样,不就穿你两件衣服,分那么清楚。大男人磨磨唧唧,有洁癖啊你,我天天洗澡,身上又不脏。” “记得等会儿把地拖了。” “靠,你这地方金贵,比星级酒店要求还高。” 换衣服得先冲个凉,提前把澡洗了。衣服大了点,李恒只有178cm,裤子长了挽起来一小截,肚子饿得咕噜叫,抓起筷子扒两口饭,他记起陈则走前讲的,不忘好心转达贺云西: “你找的那个水管工说,他有时间再来,今晚修不了。” 抬头瞥他,贺云西不回,省得费劲啰嗦。 李恒话唠,看不惯他一道小伤还专门精心包扎,乐道:“跟我哥打比赛那时候没见你这样,那时多玩命,我哥都担心你哪天上场子把对手打死了,谁能有你狠,今天这点伤有必要包起来,整那么严实干啥。” 雨势渐大,急骤打窗台上,一晚上果真不得安宁。 斜对面304,陈则歇得晚,江诗琪功课没做完,好几处不懂的地方,他逐一讲解,陪小姑娘写完作业为止。 江秀芬倒是早早睡下了,老太婆耳背,任凭屋外风雷雨电,硬是丝毫不打搅她好眠,睡到半夜鼾声震天响,比外边的雨声还烦人。 今夜不热,盖春秋被睡。 陈则侧躺朝向外边,对面302迟迟不熄灯,光亮穿透朦胧雨雾格外刺眼,翻身,转向屋里才稍微温和些。 一场雨持续到早晨才变小,可依然不停,七点半,陈则开车送江诗琪上学,路上买一袋小笼包让江诗琪先吃。 “豆浆卖完了,喝牛奶,有助于长个儿。” 江诗琪喝不惯纯牛奶,味道太腥,捏着鼻子都喝不下去,尝一口都想吐。 一笼小笼包八个,吃剩的五个和一盒纯牛奶全归陈则,几口解决,回小区遇到李恒下楼,刚停车,他还没发现对方,李恒一脸吃惊,老远招手。 “师傅,巧了不是,这么早就来了。” 陈则不和傻子较真,点点头。 李恒怪贴心,说:“你上去就是了,屋里有人,还睡着呢,敲门他就应了。” 显而易见,这位在上面过的夜,没回酒店。 陈则坦然自若上楼,回四栋一单元,李恒还有事,赶时间外出,没觉着他去错了楼道,误解是还接了别家的单子。 一整天阴沉沉,厚云蔽日,晚些时候起了雾,破旧的老城区愈发潮湿,空气中腐朽的霉味挥之不去,时时笼罩。 白事店照常营业,今天维修电器的客人骤降,一天下来才两单。 线上更是很久没客户了,周边上了岁数的中老年群体居多,爱上网的年轻人倾向于找正规平台下单,一般不找杂店。 傍晚打烊前,店里才来了第三个人。 但不是周围的住户。 手上还在捣鼓昨天收来的旧电视机,修好了可以卖二手,陈则岿然不动,余光早瞧见了来人的身影,正眼都没匀一个过去。 拉凳子堵门口,方时奕坐他面前,挡住湿冷的晚风,低声问: “现在能谈了吗?” 16、扯平 和平巷隔壁的永泉路二段是夜宵一条街,江湖菜、冷淡杯、炸串铺子……烤架上的肉冒油滋滋作响,浓重的佐料一撒,满大街四处飘香。 三岔路口的露天烧烤大排档生意红火,他们占了仅剩的一张空桌,棚里没位子了,只能挤门口靠花坛边缝的角落,远离其他客人,被横斜的矮木枝丫挡后边。 店员忙得团团转,陈则自行提两打啤酒放桌上,找不到开瓶器,用筷子抵住瓶盖下沿,借力向上一撬就轻松弄开了。 “这边环境不太行,你将就一下。” 也给方时奕开一瓶,举手之劳。陈则自顾自点菜,不问这人要吃什么,全无东道主的客套。 他了解方时奕的习惯,对方平常不吃这些,嫌脏,不卫生。方时奕有轻微的洁癖,特别是在饮食这一块,如果不是为了应酬交际,很少吃外边店里的食物。 大排档鱼龙混杂,油烟气重,木质长条餐桌布满纵横交错的划痕,缺了一角,摆中间的杂牌劣质纸巾不足拳头大,装满荞麦茶的塑料壶泛黄,像是没洗干净。 以往约会的地点基本是方时奕定,他的秘书会提前预约,除了大学以前还未从新苑举家搬离的那段年少时光,两人从未在脏乱差的路边摊吃东西,起码方时奕没有,而陈则出于迁就,每当和他在一起,也基本避开这些地方,多数时候都是跟着他吃,要么自己做饭。 方时奕显然还是很难接受这样的堕落,杵凳子边上,好一会儿都坐不下去。 陈则不管他,愿意站着也行,累的不是自个儿,无所谓。 不过迟疑半分钟,方时奕终归坐了下来,面对面与之相视。 “没有你平时喝的那种酒,小店只有百威纯生这几样,也有白酒,但是你喝不了,都不喜欢的话可以点汽水,应该能喝。” “不用。” “或者你自己找家店买,线上下单让送过来也成。” “开车,不能喝酒。” “随你,不就算了。” 真是奇迹。 三个多月前,陈则气到要宰了方时奕同归于尽,若不是拖家带口还不能死,早动手了,现在却似招待要好的老友一般,平和周到地和对方同坐一桌,不动手,不骂人,没有声嘶力竭,甚至一句指责。 可能是缓过最初的那阵情绪就顺畅了,冷静一阵子,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最近忙什么?”陈则还能拉家常,心态强到没边。 方时奕英俊的面庞神情淡然,一如往日无趣:“工作,公司最近业务多,签了几个单子。” “那挺充实。” “你呢?” “老样子,一个多月就干了一个活儿,没事守店,偶尔外出跑一趟。” “我到新苑没找到你。” “下乡去了,不在这边。” “接活接半个月?” 选择性无视方时奕的问话,陈则不太想承认故意躲着他,不够坦荡,好似有多在乎仍放不下。 要弄死他们是出于冲动,躲了那么久也是。 因为愤怒,不甘,以及屈辱和自尊作祟,然而一旦跌出虚无回归现实,面对日常琐碎和柴米油盐的世俗压力,这一切便成了空中阁楼,不堪一击。 比起现实,被出轨算个毛线。 “不是业务多,怎么有闲心往这边跑,不耽搁时间么。”陈则说,倒温水洗洗筷子,抽纸擦擦,下意识要递过去,可念及这人肯定不想用这个,硬生生止住,“有一次性的,用那个吧。” 方时奕直入重点:“你一声不吭就搬走了。” 陈则直白说:“分了,再住一处不合适。” “我还没同意,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还得扯个证才行,要办手续,必须经过你批准?” 方时奕还是那句:“你的理由,真正的原因。” 陈则回道:“我已经告诉你了。” “那是借口。” “借口也是理由。” 方时奕开门见山:“因为我自身哪里不对,还是做错了什么?” 交往多年,十几岁走到如今的情分,他们已然透彻清楚彼此,上一次方时奕还能自我欺骗,硬撑着当作无事发生,仿佛陈则不戳穿问题就不存在,还有回转的余地,但经过这些天,陈则的态度足以说明严重性,他的侥幸心破灭,终于肯退后半步。 陈则没吭声,拿起啤酒:“真不喝点?” 方时奕严肃:“先讲正事。” “行,你说。” “我在问你。” “然后。” “你的回答。” 陈则手指敲点桌面,坐没坐相,姿势看起来就和那些街头流氓混混差不多,他近些天是愈发不知上进和收敛,离了方时奕这个靠山,转头就显露出内里粗俗下流的本质,相处那么多年愣是没学会一点对方的教养。 方时奕不喜欢他这个样,没少对其进行教育纠正,像养儿子,总爱管东管西,结果还是白管了,陈则这人一缺少束缚便立即打回原形,骨子里的不安分本性难改。 “你挺好的,出色,优秀,事业有成,哪方面都拔尖儿,自身没啥毛病。”陈则思索一番,照实讲,全是真心话,“上学的时候你就是班里最厉害的,论成绩,能力,我样样不如你,别的更不用说了,你是高配,家世好,起点高,我呢,烂泥扶不上墙,整天不是混日子就是无所事事,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到现在也没混出个人样。对比出差距,我都这个德行,不能说你哪儿差。” 方时奕听得懂深层的含义,接道:“那就是我做错了事。” 陈则听而不闻,喝了口酒:“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方时奕记性相当可以:“二十五年三个月零八天,搬到新苑那天我两岁生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 “嗯,后面你家转去了河中,但我们还是一个学校读书,你妈逼你转学,你不干。后面读大学,虽然不同专业,可一个学校天天都能见到,手机上随时也能联系,算一算确实是,一天不差。” 当年新苑没落,河中被划为经济重点发展区域,小区里许多原住民陆续搬走,一向懂事听话的方时奕第一次和家里唱反调,坚决不肯转学,不让他爸妈卖房,闹着必须住新苑,继续在这边上学,否则就不读了。 因为想和陈则一块儿,不愿意分开。 方时奕这辈子唯二的两次叛逆都使陈则身上了,一次是不转学,一次是出柜。 公开出柜那一次,陈家已经没人了,陈爸死了,何玉英躺床上不省人事,谁也管不到陈则,他没有半分来自家庭方面的施压,反而是当家作主的那个,绝对自由。 方时奕相反,当时他也只是个脚跟都还站稳的愣头青,他家传统,父母都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高知,方时奕面对的压力堪比排山倒海,几乎将他击垮。 除开那个错误,平心而论,他俩最后能走到一起,方时奕是大功臣,他的付出比陈则多上一大截,可以说不在一个维度。 不只是感情上,还有别的方面。 比如当初陈则被追债,一个学生没能力凑齐还款,最恼火的那段时间,连何玉英的医药费都拿不出来,曾巴结他家的亲戚,陈爸和何玉英的朋友们,没一个站出来帮忙,纷纷避之不及,紧要关头是方时奕站出来,帮陈则垫钱度日,没有落井下石踹开他,才让陈则的负担不至于那么沉重。 即使之后陈则坚持把这些钱还给了方时奕,一度要强固执,有病似的认为,亲兄弟明算帐,不能让钱玷污了这段感情。 两人为此还分了一次,那时他们都年轻气盛,一语不合就冲昏了头脑,明明是为了对方着想,一个不想变成拖累,一个拉紧了不放,可张口却带刺儿,狠话比刀子还锋利朝各自最脆弱的地方扎。 方时奕的功劳实打实,陈则记在心里,没忘过。 ——大抵这也是原先没撕破脸皮的根源所在,陈则不确定,但内心深处的确不愿闹得太难堪,毕竟曾经的情分摆在那里。 恋情没了,可恩情也是情。 换成是别的人,没有这份年少时就持续的爱意加持,陈则多少得给方时奕磕一个,不可否认,他是他快要溺亡前的那根稻草,仅有的救命恩人。 冷静下来了,陈则掏心窝子讲实在话。 人无完人,没谁一定完美,好坏相成,从来都是如此。 “无论怎样,你对我仁至义尽,得一码归一码。”陈则停顿半晌,“要是没有你……我活不下来,没法安稳过到今天。” 桌子对面的人始终少言少语,一直听着,到这里,才稍稍有所反应。 听明白了,一清二楚。 陈则不似从前的样子,太克制,挺违背本心,给足了双方体面。 长久死寂的沉默,方时奕卸下清高的表象,喉咙艰难紧了紧。 “你知道了……” 不正面接这句,陈则抬头,平视他,而后反问: “不过我也跟其他人上床了,方时奕,你说,咱俩这下算不算扯平了?” 17、解释 接连两棒子打下去,陈则没给方时奕消化的时间,时隔多日,聊起这些比喝水还简单。 方时奕整个人身形僵滞,定格在那里。 恍惚中像产生了幻听,被打得措手不及,失去招架的余地。 “你说什么?” 良久,方时奕不敢置信,嘴皮子发干。 陈则一五一十重述:“我和别人做了,大概十天以前,在豪生酒店405,一晚上干了三次,我找的他,主动约的。” 方时奕脸色都变了,嗫嚅着唇:“我不信。” 他的自曝冲击力太大,绝对不是本人能干出来的事——准确说,是和方时奕所知晓的那个人严重对不上。 陈则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小如此,他固执,说一不二,倔到撞南墙都不回头,同时也专注,较真认死理,一旦上心就定下了不改。 他俩这段感情,更隐忍坚定的一直是陈则,别人三年痒七年痛,快餐化时代同性处三个月都能算得上金婚了,陈则是行动派,他不爱承诺,海誓山盟的情话一句没有,那太肉麻太虚假,不够真诚,他们的开始是方时奕朝前走了十步,陈则答应后,一声不吭地走完了剩下的九十步。 方时奕多金俊朗,妥妥的天之骄子,明里暗里对他投怀送抱的男女如过江之鲫,有的甚至得知他有对象了,依然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夸张的还会跑到陈则跟前挑衅,可陈则从始至终都信任他,坚定不移。哪怕有一回人都送床上了,陈则当场撞见,也无条件信任,不吵不闹,只让他把这事自行处理好,别再有第二次就行。过后就翻篇了,轻拿轻放,不会因此而产生一丝嫌隙。 依照陈则的性子,必定不会那么做才是。 这人坦荡,利落且直接,能不折腾就不瞎折腾,心性比纸还白。 方时奕不相信太正常了,毕竟陈则从不做过火的行为,有原则,底线过高,即便别人理亏在先。 他们刚确定关系那一年,身边有小情侣闹分手搞得天翻地覆,彼此几乎是用自毁的方式去报复另一个人,陈则那时还调侃,分都分了,讲究对错就是脑残,对错改变不了现实,还不如趁早向前看,何必不值当地把自己也搭进去。 然而陈则现在的做法和脑筋缺根弦的小年轻半斤八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以给你看收据,开房的票还在我包里。”陈则风轻云淡,“不过只有酒店房间的票据,忘了买套,也没用上,票据上没记录。” 一时不知该信他还是继续怀疑话里的虚实,这一出远超预料,内心不确定,可陈则的语气不作假。 “跟谁?”方时奕低低说,先前的自持不复,腔调终归有了起伏。 陈则自嘲地扯扯嘴角:“重要吗?” “重要。” “我没义务告诉你。” “那就是假的。” “在你那儿,是不是分手了,我还得为你守身如玉,披麻戴孝鳏寡三年才成?” “你别岔开话题,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不信那是你的事,如果可以,下次我尽量留个视频当证据,当面给你亲眼看看。” 方时奕文明人当惯了,干不来粗俗混账那一套,陈则底子里就低下,自小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注定高尚不起来的一面,比不上方时奕有素质,都这种时候了,还得正儿八经谈公事一般理清那些有的没的。 “能不能好好讲话,正常点,行么。”方时奕额角的青筋突突跳,良好的素养压制住了他的脾性,知道陈则是故意说气话激怒人,他不发作,照单全收。 公共场合,隔壁桌离这里仅有两米远,虽中间有矮树枝丫遮挡,可对面的又不是聋子,多少得顾及一下周围人的感受,分寸得适当。 陈则勉强收敛点,不讲过于难听的了。 方时奕揉揉眉心,可能被气的,今天的陈则大变样,与以前的那个天差地别,此时像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不问我?” 陈则说:“不想。” “我和他,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哪样?” 大抵很难解释,方时奕安静了片刻,又说:“对不起,一开始没和你讲清楚,不该瞒着你,这事是我顾虑不周全,是我不对。” 口头致歉无用,左右两句话而已,只要肯低头谁都会讲。陈则无动于衷,心里未有半分触动。 方时奕没想着嘴上说一下就能解决他们的矛盾,只是表态。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则不介意坦白:“你去庆成出差那次。” 方时奕一点就通:“你去了那边。” “去了。” “给我打电话那晚。” “是。” 感到意外,方时奕没想到他会做到那一步,连夜从北河赶去庆成。 陈则平时不会那样,他只要空闲都往家里跑,即使和方时奕同居了,但隔三差五,不,应该是一周内起码五天都两头跑,他经常连正常约会都没时间,为了照顾何玉英,还有江诗琪祖孙俩时不时就有这样那样的麻烦,而方时奕因工作常跑外地,两个人偶尔难得坐下来单独吃顿饭,可安静享受不了多久,总会有不合时宜的电话打进来。 “所以那么放心敢跟我报备,不怕被查,因为清楚我根本不会过去找。”陈则皮笑肉不笑,只觉着离谱荒诞,讽刺感拉满,“不对,也不是,你给的地址没错,只是房间号假的。” 方时奕说:“我没骗你,那天是住706房间。” “但后面不是了。”陈则弯儿转得快,“是临时提前退了房,住他那里,还是早就定好了,出发之前就决定了的?” “房间是刘秘书订的,漏了两天,我没关注这个。” “漏了不知道续订,酒店没别的房间,庆成只有这一家酒店,你是走投无路只能睡他那里?” 方时奕无可辩驳,既定的事实否认不了。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他仅仅说,别的解释不清,越描越黑。 “一晚上盖着被子纯聊天,你俩定力挺强,亲兄弟都比不上你们纯粹。”陈则接道,“缘分还不浅,偏偏就是这么巧,出差遇上了他,又住到了同一家酒店,你不是过去见客户,怎么就跟他勾搭上了。” “庆成的项目是周伯父牵线介绍的,之前怕你误会,先没告诉你。” 周伯父,周嘉树他爸。 “所以每次去庆成出差,都是为了过去见他。” “不是。” “他家白费力气帮你,折腾一大圈,他不参与,做善事不留名,挺稀奇。” “那边的项目最初是赵怀新负责,当时我在跑永宁的案子,你知道的,是后面赵怀新应付不了,出了点问题,必须我过去处理。” “到底是赵怀新没能力,还是那边点名要你去?” 方时奕答不上来,实际情况显而易见,陈则一猜就准:“赵怀新都谈不下来的合同,你去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既然你都放心让他接手,肯定是他能行,除非中途出了岔子,指定要你去。你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但你还是去了。周嘉树对你的心思,你比谁都了解,他倒是长情,这么多年了,风雨无阻,惦记你到现在。” “酒店……是个意外。” “嗯,周嘉树拿刀架你脖子上,逼着你进他房里,强迫你在那里住了一晚。” “当晚的酒局是周伯父牵头组的,他原本没来,散场后他接周伯父回家,顺便稍上我。房间最先是赵怀新在住,他送我上去,赵怀新临时有事提前一天走了,所以才没续订706,换到那边了,我喝多了,这些是他们在安排。” 方时奕不说后面的,避重就轻。 陈则举一反三:“再之前,有几次到别的地方,也见他了。” 不是质问,十分肯定地陈述。 方时奕说:“我没跟他单独见面。” “厉害,瞒得挺深,完全看不出来。”陈则自嘲,“我说呢,以前一门心思扑工作上,一天下来总没空,难怪前几回老是让我接你,大半夜还打电话过来,忽然就转性了,感情做贼心虚,先发制人故意表现。” “那些跟这个无关。” 掏出裤兜里皱巴的玉溪,里面还剩最后一支烟,取出来塞嘴里。 方时奕平日里喝酒,可绝不沾烟,烟气太腻味,会弄脏家里,长期下来气味散不掉,这对他极其难以接受。陈则从不在他跟前抽烟,有时私下里来一根,回去了也是又洗澡又换衣服,怕他闻到了不舒服。 摁燃打火机,陈则拧眉吸了口,压抑憋成一股,随着白雾缓缓吐出。 “你们到哪一步了?”他直直问。 对面不应。 “抱了,亲了,还是只差那一步?” “我——” “别岔开,回答。” “……” 陈则什么都讲得出来,一看这架势就有数了。 “进去了吗?” 这话太难听,露骨到像狠狠朝脸上直接来了一耳刮子。 习惯了被尊重,放在上位,方时奕不由得沉下脸,阴晴不定。 陈则冷声:“问你,装死算几个意思。” 方时奕隔了会儿才回,却是反过来:“你那个人,是谁?” “现在是我问你,要问也得分个先来后到,你先说,坦诚一点,也许等会儿我都告诉你了。” “你别逼我。” “能不能换个说辞,来来回回就那几句,你跟人谈生意不是很能说,怎么在我这里就变样了。” “他是你认识的,还是哪里的?” “不关你事。” “我们还没分手。” “那是你单方面的问题,你说了不算。” “陈则!” 方时奕收紧手,骨节用力到发白,一改往日的庄重严肃,被刺激得不轻。 陈则有条不紊,指尖点两下,慢悠悠敲掉烟灰。 “看起来,那就是了,跟我说的大差不差。” 方时奕克制,记得过来的目的,无话应对至少半分钟,嘴唇翕动:“我今天是想好好跟你谈明白,不是为了吵架。” 抽完了仅有的一支烟,陈则不看他,兀自把烟头扔地上,鞋子碾上去将火星子踩灭,俄顷,抬起眼,沉沉缓声说:“讲这么多,你是不是觉得,出轨还分三六九等?” 18、出局 “我没这么说。” “所以,这是承认你和他的破事了。” “没到那一步,你信我,行不?你搬走前我就想跟你坦白,你不愿意沟通,我找上来几次你也不在,每次都扑空。” “狡辩半天有意思没,但凡你们大方一点,我还敬你坦荡。” “你太冲了,没办法交流。” 陈则斜睨他:“我一直这个德行,你第一天发现?你先搞名堂,还倒打一耙,怪我不对,这不合适吧。” 方时奕很累,揉揉眉心,不想双方的隔阂再激化扩大,好一会儿,适当退让,温声细语服软:“可能我的话也讲重了,抱歉,你别介,我也有问题。” “你确实有问题,负主要责任。”陈则得理不饶人,强势,一针见血,“要不是你态度不明,纵容默许,给周嘉树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跨越界限半步。” “……” 当局者迷,陈则出局了,不像方时奕自欺欺人,做了却不认。 大学至今,超过十年了,当初周嘉树追方时奕大张旗鼓高调轰烈,可任凭他如何使劲,依旧改变不了最终陈则勾勾手就能拿下方时奕的结局,陈则什么都没做,只是方时奕的心在他这儿,不为外界所动。 造成眼下局面的根本原因同那时一致,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有周嘉树一味的硬凑和上赶着起不了作用,作妖也做不出太大的风浪,是方时奕心不稳,动摇了,不再坚定,因此周嘉树才有机可趁,得以介入进这段关系。 所有的症结在于此,是不争的事实。 还能怪谁。 方时奕持续哑声,被卡住了一般,脸色微微发白。 他这些天过得尤其煎熬,工作上本就重重压力,工作室接了一个大项目,诸多方面需要接洽处理,已经连着半个月没安生消停过,感情的危机堪比火上浇油,他整宿睡不着觉,一堆的麻烦亟待解决,乱成一团缠死结的麻,他气色极差,眼球的血丝绯红,惫态明显。 更加接不上适才那一句,方时奕脑子里空白,有些急躁。 “你要怎么才肯信我……” 陈则冷眼旁观,没耐性啰嗦了,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今天出来,不跟你翻脸,平心静气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听你扯淡,既然掰了,没想过还要跟你继续演戏。我之所以来,是你三番两次到新苑,我没本事,名下就这一处房子,跑不了,不能往别的地儿腾,咱俩的确迟早得谈一谈,现在能讲的都讲了,你适可而止,不要有事没事去我家,搞得好像对我念念不忘有多深情。方时奕,问题怎么搞出来的,我们怎么走到这地步,谁的错,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够给你留面子了,你才是,别不知好歹。我只提醒你一次,见好就收,不要再来恶心我,把仅剩那点情分也磨没了。” “对不起。” 对方还是这一句,压着嗓音。 “真感觉愧对我,你们两个就该给我下跪,求我原谅才对。”陈则说,一字一句警告,面上却风平浪静,“你们最好离我远点,哪天给我惹急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是整死他还是杀了你,你比谁都清楚,我干得出来。” 凉爽的晚风混杂油烟的热气轻拂,枝丫随之叶子翻飞,窸窸窣窣。 嘈杂的热闹盖住了这边的动静,周围人听不到,炭火烧烤上菜慢,点单三十多分钟了仅上了两碟免费卤花生毛豆。 服务员被客人们的催促搞得晕头转向,上错菜了,把这边的烤串送到了隔壁桌,得亏隔壁的大哥喊住了她,转头把烤串端到他们桌上,服务员顺带问:“你好,请问还需要其他的吗?” . “不要了。” “好的先生,那请这边结账,您一共消费七千六百九十,其中服务费10%,您看是手机支付还是?” “刷卡。” “行的,请稍等。” 晚上李恒请客,为了汽修厂的最终敲定阶段应酬,拉来好几个重要角色吃饭,一切谈得顺利,大体上的障碍全部摆平了,接下来只管开干就行。 贺云西出去送其他人上车,恰巧他妈打电话,于是聊了两分钟。 “我给你订的家具,到齐没有?” “齐了,一件不差,您别操心。” “记得多检查几下,要是有坏的,赶紧退换,不然超过时间就不能退了。” “都用上了,是好的。” 贺女士在手机那头笑笑,不过对自家儿子回北河发展仍是不放心,一说上话就憋不住念叨,总要说他。 “庆成这边都忙不过来,你也是,硬要回去开分厂,净折腾,我又不能陪你过去,离远了心里不踏实,最近都睡不好。” 贺云西不聊这个,自知同贺女士讲不通,知趣不提,以免又挨教训。 贺女士近期报了个老年大学,她年轻时只上了初中,文化水平不高,到老了儿子能耐,让她过上了安逸日子,她闲得无聊,便到老年大学里打发时间,学书法,画画,弹琴。 这个岁数同龄的老头老太太基本都抱孙子孙女了,贺女士没有,唯一的儿子不肯结婚,这些年别说身边有个伴了,连稍微亲近的朋友都少,贺女士前几年时常为这个发愁,可现今也看开了。 不结就不结吧,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她不过多干涉儿子的生活,只要儿子过得舒坦就成。 “有事跟我讲,你那么大个人了,我不干涉你,但是在那边,千万别惹祸,凡事先冷静,老老实实的,知道不?” 贺女士约了闺蜜跳广场舞,这会儿正收拾行头呢,她不和贺云西多聊,等闺蜜来了就挂断电话。 李恒出来,碰上贺云西打完电话往回走。 “干啥去了你,半天找不到人。” “接我妈电话。” “伯母近期咋样。” “还行。” 边上车边谈分厂的动工计划,快到酒店门口了,李恒不死心,再次问:“不是,你真狠心让我天天住酒店来回跑,你家三个房间,借一间给我暂住咋的了,我们两个大男人有啥关系,分我一间要你命啊,还是不是兄弟了。” 贺云西的做法前后如一,不改。 “你又不常待,住进去做什么,嫌远可以帮你在附近重新租一间,找更好的。” “行行行,我就是个来送钱的傻缺,你丫的过河拆桥的本事挺能,卸磨杀驴,狡兔死走狗烹,你忘恩负义。”李恒气笑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诶,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别是金屋藏娇,一看就有鬼,我跟你讲,哪天要是让我发现了,我倒要看看谁那么大本事能让你连兄弟都不要了。” “你想多了。” “心虚了,啧啧啧。” 到酒店门口把人丢下去,贺云西一脚油门踩下,一溜烟就跑远了,李恒将外套搭肩上向后一甩,转头摸出手机找新苑附近的住宿。 嘁,不给住就算了,恒哥才不住环境堪忧的破烂老房子,敞亮舒服的酒店有的是,有钱把整座酒店包下来常住都完全不是事儿! 车子一路畅行到新苑,一栋四单元楼下,江诗琪眼巴巴坐单元门外的花坛边上,她哥还没回家,小姑娘晃着双脚等,不时拔两根草放手里玩。 车子停稳,江诗琪张望了眼,当瞧见是家里斜对面的那个男人,她直勾勾看着,上次她哥不让看,可她对贺云西的出现好奇得很。 感受得到小姑娘不做掩饰的视线,贺云西顺势回望,高大的身形半隐于楼房倾斜的阴影中,江诗琪不怕生,大条地咧咧嘴笑,张口就来:“叔叔好。” 没回她,贺云西上楼,没多久另一人随后过来。 江诗琪飞快迎上去,摸到热乎乎的一包,惊讶瞪大眼。 “哇,好香,哥你买的什么?” “吃的。” “是烤串!” “嗯。” “你专门给我买的吗,哥你太好了,我可以多要两串不?” “你在底下干坐着干什么,天都黑了,不回家找抽是不是。” “我等你嘛,那么晚了你都不回来,怕你走丢了,要不是阿婆不让出去,我都想去店里找了。” “谁让你等了,我没长腿还是脑子进水,还能回来的路都找不到。下次天黑了不准出门,只能待家里,要找可以给我打电话。” “行吧行吧,晓得了。” 驻足,贺云西习惯性摸钥匙,慢一拍反应过来房子早被贺女士换成密码锁,这才回过神,走到自家门口,按密码开锁。 19、偶遇 天晴了。 条状阳光斜穿枝叶于干透的地面折成斑驳碎金,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湛蓝。 北河市七月初的气温逐步上升,一周内直逼38c,燥热席卷整座城市,巷子的青石板地面热到烫脚底。 盛夏是电器维修的旺季,高频使用的空调/电扇出故障的概率远高于其它家电,店里近期每天都能接到两三个单子。 陈则早出晚归,清晨五点起床,赶在雇主们上班出门前完工一单,下午七点半后,别人工作下班回来家里有人了,他再上门做另外的。 白天的时间段不守店了,店子交给二爷看管,夏季装修收尾散活儿多,安装灯具电器一类的单子遍地开花,陈则得外出接活,一年到头挣钱的时候就这一段,他拼命干,一天跑五家以上是常态。 单多了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中午顺路有快餐店就买盒饭,站着快速扒完了事,要么来俩面包一瓶水对付,边骑电瓶车边啃,一刻不耽搁。 装修上门的活儿可比店里的赚多了,光是安灯具市场价十块一个起步,小的便宜,大灯较贵,比如客厅吊灯,百八十块起步。 散单多是安装客厅大灯和厨房平板灯,跑一家起码进账上百,半个月干下来比之前一个月挣的都多。 事多人才有干劲,在票子面前,什么都得往后排。 晌午以后,毒辣的天儿晒得陈则汗流浃背,衣裤湿了干,干了湿,高楼的新房里闷燥,好似上锅的蒸笼,热得内裤都被汗水浸透。 这种极端天气下,雇主结账的速度尤快,不砍价,少数好心的还会送冷饮感谢。 二爷看不过眼,陈则这状态明显不对劲,把自个儿当机器使,过于卖力了,二爷敲打他:“少接一单也够吃了,身体才是最大的本钱,小心哪天搞垮了,后悔都来不及。” 陈则脱掉汗湿的上衣,换店里的备用衣服。 “行。” 左耳进右耳出,管听不管做,极其敷衍。 “得,讲了你又不爱听,反正再这么下去,老了保准落下病根,真是嫌命长,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二爷摇摇头,跷脚躺藤椅上,前后晃动。 陈则只关心一点:“你那儿最近有活没?” 二爷优哉闭上眼,慢腾腾说:“目前没有,不过也快了,你再多接些,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接你的活了。实在不行,哪天我死了给你接也成。” 陈则拿他一瓶跌打酒,顺手装包里:“先用一下,改天还有剩再还你。” “嚯,有剩还我,你哪次还过?” “明天借下你的车,有用。” “不借。” “江诗琪学校开家长会。” 二爷无话,安静两秒,示意车钥匙在柜子最底下的抽屉。 “油自己加,别用完了空着回来,还有,开去洗一下再用,有一阵没开落灰了都,洗车费你出。” 陈则应声:“晚点去洗。” 二爷有两辆车,一辆面包车,下乡常开,一辆路虎揽胜,陈则借的后者。 无儿无女无贷的好处就在这儿,其他老头老太苦哈哈一辈子养育后代,老了带孙,必要时养老金棺材本都得往外掏,二爷不愁钱,享乐一天是一天,住老破房子买路虎揽胜,买来还不咋开,纯粹中意车型,搁家里当展览品摆着看。 开家长会是考试周结束的第一个周一,江诗琪就读的北河一中附小虽处于地段最破烂的北岸区,可学校全市排名却能挤进本地公立第一。 五线城市贫富差距比天大,多亏了社会主义制度,学校是穷人与富人为数不多混杂一处的地方。 周一那天,江诗琪一大早起床,换上新买的小裙子,扎俩七扭八歪的麻花辫,拉着陈则身旁昂首挺胸,活似跟在母鸡后边的小鸡崽,就差把屁股翘上天。 她哥开车带她去学校,这是件特拉风的事。 江诗琪天生脑子缺根筋,别人都是爸妈陪同,再不济也有爷奶那一辈跟着,唯独她是哥哥带着来,还不是一个妈生的。 小丫头傻乐,没感到有哪儿不对,反而倍觉骄傲,认为与众不同。 她哥可帅了,别人的爸爸挺着大肚腩走路都喘气,她哥没有,哥长得像电视里的明星,结实周正,又高又标致。 江诗琪和她那个文盲妈如出一辙,打小在学习这件事上就瞎,如果不是陈则给她补课,小丫头期末考试多半门门不及格。 成绩差的学生在班里注定不受待见,江诗琪就是典型的狗都嫌,这次开家长会老师着重迂回批评了极个别人,嘴上不点名,可频频看向陈则这边。 江诗琪还有脸笑,凑上来挨着陈则,像是丝毫听不出来老师指的哪位。 陈则睨她:“回去再跟你算账。” 江诗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又没惹你,算啥。” 家长会结束,陈则被老师单独喊到办公室谈话,班主任是一位年轻女教师,温柔可亲,叫陈则去是为了谈谈江诗琪这学期在班上的行为问题。 即欺负别的同学。 说欺负有点重,其实是同学间难免的小摩擦,可江诗琪每回都是先动手的那个,导致事态升级,这是个需要加以重视的问题。 陈则全程话少,以为他拿架子,班主任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希望陈先生您回去了,多正确引导一下诗琪同学,小朋友不懂事,但咱们不能放任不管,这不利于她往后的成长和心理健康,您也是过来人,应该知道这些的重要性。” 从始至终不问班主任江诗琪为何会打人,班主任也不明说,学校此前并未因此打电话请家长到附小,反正陈则没收到过类似的通知。 既然如此,究竟谁先惹事不言而喻。 班主任是一位尽职善良的女性,她只找陈则谈话也是出于某些压力,成年人的世界自有一套既定的运行规则,很多时候不讲对错。 陈则不为难班主任,谈完,回道:“麻烦你了。” 班主任欲言又止,可话到嘴边哽住,面对陈则那张冷峻的脸,终归还是咽了回去。 江诗琪自觉等在外边的走廊,陈则出去了,她立马跟上,见陈则神情比较严肃,原本的嬉皮笑脸消失,装鸵鸟静悄悄的,怕挨教训,大气不敢出。 一路无声。 上车,稳不住了,江诗琪才弱弱开口:“哥你要骂就骂吧,憋着难受。” 给她绑好安全带,陈则把书包扔后排,发动车子说:“我骂你做什么。” “唉,我给你惹麻烦了。” “谁说的?” “不然老师让你过去干嘛。” 打半圈方向盘,转出车位,陈则说:“跟你没关系,不是麻烦。” 江诗琪半信半疑:“那是什么?” 陈则不擅长扯谎,尤其对小孩儿,等开出学校大门才挤出一句:“聊你的分数,英语考了70分,别的学生全是九十多,你倒数第一。” 一提到考试成绩,江诗琪立马闭嘴,弯下腰板缩远点。 陈则说:“过两天给你报个班,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 江诗琪反对:“哥你教我,咱不浪费钱。” “我没空。” “晚上就有了,我等你回家,这样就行了。” “忙,晚上不一定在。” “那我自己学,看书做题,不用报班。” 江诗琪那祖传的榆木脑袋会自学才有鬼了,上课有老师教都只考了这点分数,还自学,怕是这么下去,他家会出第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奇才。 报班补课事不宜迟,当天,陈则便在新苑附近找了家机构,火速把小丫头送了进去。 江诗琪快哭了都,刚放假呢,一天没玩上,她哥够狠心,比皇帝还专制。 “我不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那我打死你?” “哥求求你了,我在家可以帮阿婆干活,下周再去好不好?” “不好。” 求也没用,这个家陈则说了算,小孩儿没有拿主意的权利,一切反对无效。 江诗琪如丧考妣,不对,是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一步三回首,不情不愿地去了。 补课的地方位于新苑后门,废弃仓库东边的平房——短短一两周,原先的废弃仓库已然翻天覆地大变样,铁皮外栏全部拆换成缓震的护栏网,横七竖八乱堆放的集装箱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功能分区的并排泊车棚,临时的库房已经搭建起来了,全新的跑道和接待区正在修建中,源源不断的设备及器材也正朝这里运。 贺云西他们的速度快,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正式投入营业。 新建的汽修厂吸引了一大批围观的四邻八舍,老街落伍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好些年都一成不变,这边的动工仿佛巨石投浪,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这里成了街坊邻里们饭后茶余的谈资,大伙儿与有荣焉,即使一分钱没沾上边,但脸上跟着有光了。 贺云西可是新苑出去的潜力股,现今回来建设家乡了,这肯定值得光荣。 晚七点有个上门单,雇主家离这边不远,仅隔一条街。 预约的护工三点抵达,陈则趁着休息一天,回去帮着搭把手。 夏天常洗澡,天儿热起来一天不冲凉浑身黏腻,植物人同样得洗,酷暑天汗味尿味重,光是每天擦拭必然不行,久了人遭罪不说,还容易长褥疮痱子。 不过植物人洗澡形式和普通人不同,需要借助专业的仪器和工具,整个过程极其费时费力。 上门洗澡一次收费六百,这钱省不了,起初陈则兜里空空请不起人,结果因为缺乏经验,差点把何玉英淹死,自此后他再穷都不敢自己干了,没钱就不洗,有钱花钱。 他恨何玉英,巴不得早死早解脱,可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不想成为杀人犯,何玉英已经是他人生中的污点,绝不能再添一笔。 “晚点江诗琪补完课自己会回来,不用你去接,如果六点她还没到家,你就去找她。”陈则对江秀芬交代,说着,打手语强调,“我就在附近,有空会过去看她。晚饭我不在家吃,要出去,别等我,也不留饭。” 江秀芬这回肯搭理他了,迟疑地放下她的宝贝鞋底,老眼昏花浑浊,回以手语: 要花很多钱? 问的是补课。 陈则说:“我付得起,你别管。” 江秀芬垂头叹口气,老太婆见识窄,两个月花八千报小班补习英语在她看来堪比天文数字,这价比起大城市的行情就是白菜价,比托管所还便宜,可江秀芬不免担忧,愁眉苦脸,额头上皱纹深深拧成几道都能夹死苍蝇。 观念差异解释不通,陈则不啰嗦,到点去店里,做完活儿,拎上工具箱去隔壁街。 这回的雇主住的花园洋房,网上下的单,让去修燃气灶、换锁,外加搞一下乱七八糟的电器。 那边陈则挺熟,以为是哪家人从外地回来,房子空置太久,所以才让整那么多,然而当到了敲门,见到屋里的旧相识,稍微愣神。 下单的是李恒,贺云西也在,还有几个他没见过的男女。 发现是陈则,开门的李恒更意外,怔了怔,惊讶张嘴:“靠,缘分啊,咋又是你……师傅你还真是全能,哪哪儿都有你。” 贺云西被两个年轻男孩围在中间,正在谈话,瞥见他来了,余光轻飘飘落到门口。 视线交汇,一触即分,陈则先收起眼,朝向李恒:“你下的单?” 李恒点头:“啊,是我,刚租的房子,你赶紧进来看看,总觉着到处都不行,你先检查一遍,能修的就修,不能修的换。我网上的单子随便填的,不止上面写的那些,楼上楼下都有,我也整不明白,这地儿简直没法住,老得不成样子了,不搞一下住不进来。” 陈则应道:“可以,没问题。有鞋套吗?” “这屋还没打扫呢,换啥鞋套,直接进来就是。”李恒侧身让开,反手递一瓶斐泉过来。 陈则问:“电表箱在哪里?” 李恒十指不沾阳春水,少爷还没住进来,哪里清楚这个。 “不知道,应该在房子里吧。” 陈则自己找,一般讲究点装修布局的房子电表箱都会做隐藏式,这种老式花园洋房也不例外,多是藏进厨房顶柜。 进厨房,放下工具箱。果不其然,藏进门处第一格柜子中了。 李恒远远看着,见他轻车熟路很有经验,放心任他自个儿干,只管迟些时候结账。 几个男女是庆成市来的朋友,一伙人今晚商量着喝酒,好久没见了,大家这次过来也是为了给汽修厂开业捧场,顺路到北河玩一圈。 朋友中的白毛自陈则进门起就率先注意到了他,待李恒回去,白毛目光盯着厨房,单独问李恒:“你认识的?” 李恒照实说:“不是很熟,上次云西家修管道碰上过一次,好像是住附近的工人,咋了,问来做什么?” 白毛回:“随便问问。” 白毛天生弯,老早已公开出柜,性取向众所周知。 站贺云西左手边的女生打趣他:“别是看上人家了,沈其玉,我说你这人,见一个爱一个是不是,上回那个又甩了,刚追到手就变心?” “别乱说行不,谁变心了,那个只是以前的同学,什么甩不甩,压根没那回事。”沈其玉面上无辜,“不要污蔑我,我清清白白好么,打从大学到现在就谈过一段,讲得我有多花心浪荡。” “你不是?” “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人缘好,不等于跟谁都有一腿,我只是朋友多而已。” “讲得跟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 “听你鬼扯。” 专心做事,陈则听不到外面的对话,从下到上检查,洋房年久失修,大部分家电是十几年前快接近二十年高龄的款式,用是还能用,可安全问题存在隐患,的确该换。 要换就不修,陈则来一趟派不上太大的用场,等检查完告诉李恒,改明儿联系燃气公司过来换管子,买新电器一般包安装,房子做的暗埋电路水管,全换掉不太现实,除非砸掉重装,可以换的只有网线。 “找对应的运营商,约时间上门,他们会派人联系你。” 李恒衣来伸手惯了,嫌费事。 “不能你全搞了吗,这么麻烦。” 陈则回拒:“我做不了,水电气网必须找他们。” “给你加钱,你联系。” “打电话就可以,不需要你跑趟。” 李恒不乐意,宁肯多花钱,他从没干过这些琐碎的家庭细活,怎么打电话,怎么预约,听起来一脸懵。 “这样,你帮我监工,我按日开工钱,直到干完为止。” 陈则说:“费不了多长时间,没必要。” “五百。” “……” “一千。” “……” “成交。” 却不是陈则应下,沈其玉顶着他那头扎眼的白上前,一只手搭李恒左肩,接道:“恒哥,正好我这个月住你这里,可以看着点。” 转头再对陈则友善招手示意,过分清俊的脸笑得灿烂:“你好,沈其玉。后面就辛苦你了,有什么咱俩联络,任何问题随时找我。” 话不是陈则应的,李恒当他默许同意,立马定下。 “行,我还要忙厂子那边,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陈则没插上话,等收起工具箱,李恒拉着沈其玉走开了,不给犹豫的机会。 贺云西后一步过来,见他半点没有要搭个声儿的打算,倚门口,挡在外边: “跟我就这么不熟?” 20、碍事 “不清楚你也在。”陈则答非所问,完工了,上传结单证明。 贺云西没事找事:“合着有我碍你的事了。” “还成。” “真能,你可以。” 听不出他的意有所指,陈则操作手机,对着电表箱咔咔拍两张,走几步到燃气灶前,再拍。 “他不是住你家,为什么换到元亨花园?” 贺云西说:“他没住我那里,房子小,住不了两个人。” “上次。” “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下雨那天,李恒大清早从302下来。 陈则不讲了,讲出来莫名变味,整得好像他监督他们一样。然而无需他挑明,贺云西一下子洞悉,说:“他定的酒店就在附近,离得近,前天晚上东西落下没拿,第二天赶早来取。” 对其不大关心,提一嘴罢了,陈则并不在意李恒真正的住所,嗯声,上传完工截图还需要单主确认,思及李恒啥也不会的德行,猜到单应该不是本人亲自下的,径直瞥向跟前这位:“你代下的单,还是谁?” 贺云西承认:“我代下的。” “服务码多少?” “什么服务码?” “平台的订单中有,或者看有没有给你发短信,点进去就能找到。” “自己弄。”掏手机扔过去,贺云西尤为放心,不想找,“没有屏保,支付密码130623.” “不用支付密码。” 感到这串数字熟悉,陈则隐约记得貌似是他右耳后那个纹身日期……挺能省事,把密码文身上,真不怕哪天账上的钱被盗刷。 输入服务码,捎带用贺云西的号写个好评,刚摸了落灰的电器,陈则手上脏,沾带汗渍,指头飞快点动,可还没摁完一排字便将手机屏幕擦花,顿住,立即摸到腿侧裤兜找纸。 没纸,白天用完了,裤兜空空如也。 再探向另一侧的兜。 贺云西说:“用你的,我还不至于龟毛到这地步,一个手机而已。” “……嗯。” “待会儿我自己擦。” “马上。” 嘴上应答,还是给擦干净了,没纸,扯起干净的内侧衣角使,陈则服务意识蛮强,细节丝毫不含糊。 贺云西瞧着,倒没洁癖,不在乎他用什么擦,别说衣角,就是擦裤子里边都成。 好评仅有一行字,陈则不太擅长自卖自夸,网络单接得少,想了两三分钟反复删改才敲出“准时,价格便宜,效率高,推荐”四个词儿。 贺云西抬起一侧眉尾:“没了?” 还他手机,陈则颔首:“钱在平台上付,上门费三十,没修东西,检查线路不收费。” 三十,往返路程加上待的时间,扣除平台的手续分成,平均每小时收费不到十二,卖苦力打黑工都比这价高。 寻思他给的人情打折优惠,贺云西先确认单子付钱,打开微信:“按正常价算,我再扫给你。” 陈则装起手机,提上工具箱:“这就是正常价。” “检测费不要,不是换了螺丝,全不收,白干?” “看线路算不上检测,螺丝送你们了。” “别人收几百,你有钱还不挣,能耐。” “该多少就多少。” 不早了,朋友们喊着该出发了,再晚天黑了,李恒准备带大家去河中区,路上堵,两边相距十几公里,开车慢的话起码个把小时。陈则知趣闪人,快到门口沈其玉叫住他,先前李恒给他的水丢下了没拿,沈其玉送上去,借由要他号码。 “平台上的好像是虚拟号,不然联系不上你。” 实际不是很想挣李恒这种养尊处优少爷的钱,可刚交了八千的补课费,由不得陈则挑拣,接下水,还是给了号码。 “微信同号?”沈其玉问。 “是。” 当面加好友,三下五除二搞定。 “你同意一下。” “等会儿。” 出了门,骑上车长腿撑地,陈则晚两分钟点同意好友申请,先发: -陈则。 方便对面备注名字。 沈其玉秒回: -收到。 -沈其玉,其中的其,璞玉的玉。 陈则: -1. 沈其玉: -下次过来提前打电话,我号码181xxxx3691,你记一个。 陈则: -1. 不闲聊,骑上车回去,后续不回了。 对面识趣,不发了,不会过分热情反倒招致反感,分寸适当。 车子开走,后边一行人随后出来,李恒行前头,与一哥们儿勾肩搭背,嘴欠调侃沈其玉:“行呀你,下手够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加上微信了,佩服。” 沈其玉分外收敛,嘴角噙着笑:“什么跟什么,我这不为了帮恒哥你,没那回事。” “别拿我当挡箭牌,人家又不是不过来,非得加微信干啥,滚蛋。” “真不是,冤枉我了啊,完全是为了方便等人过来,你们误会了。” “这话你自个儿信不,扯呢。” 分两车坐,李恒和贺云西一车,避开其余人,他俩趁开车途中私下谈事,聊聊前些天聚会上贺云西打人的后续。 “我就说,当时看那个人,老觉得有点眼熟,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你亲戚。你俩啥仇怨大成这样,犯得着见面就开打,他对你干什么了?” 贺云西不讲,搪塞:“我和他不像,别把他跟我绑一块儿。” “还不像,你俩鼻梁眼窝,我去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就你比他高一丢丢。不过你们气场是有差别,人家一看就有内涵,读书人的范儿,打架都不会还手,多矜持礼貌,不像你,纯种的混子流氓,不讲理。”李恒嘴上跑火车,一股脑往外抖落,“那晚如果不是杨衍林夹中间调解,这事肯定难搞,讲真,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的狗脾气,克制些别冲动成不,好歹分清场合,不然迟早哪天要坏事。” 贺云西油盐不进:“对他除外。” 李恒无奈:“得,浪费口舌,一个字没听进去。” “你不用插手,我会解决。” “咋,还不解气,要做啥你?” “没。” 信他个鬼,李恒不多唠叨,叮嘱:“不管你,但别太过了,你们自家的事,最好适度,不要整到收不了场。诶,你们不是一个姓,那个方什么,你俩以前真是一家?” 贺云西不太愿意多提:“算是。” 李恒笑笑,揶揄道:“这就合理了,侄儿是挺像叔叔。” 贺云西斜他,半掀起眼皮子。 “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 “不要提他。” 李恒比了个ok,不逗他了,做出封嘴的动作。 车子渐行渐远,飞速驰行,十来分钟离开北岸,进入河中区。 霓虹灯辉煌的新区比没落的和平巷繁华,直挺高楼林立成群,中央路车流不息,近几年北河日新月异,政府积极搞建设,引进各项投资,城市发展相当迅猛,已隐隐有挤身省内前排的潜力。 与此同时。 陈则刚进新苑,到五金市场买了两箱器材放店里,外加收了一台2p挂机空调。 挂机空调容易转二手,收一台故障机百来块,修好了,包安装转给出租房能值七八百,这玩意儿算得上是所有维修单中,店里夏天最挣钱的生意。 新收的这台空调外表比较新,内里红外线传感器损坏导致遥控失灵,零件坏得不是很彻底,修一修,再用个大几年甚至更久绝对稳妥。 后一天机子就转出去了,被一做群租房的二房东买走。 由于机子新,陈则开价高,一口价九百八,分毛不降。 “陈哥,我可是经常照顾你生意,老顾客,九百八我能买两台别家的了。” “那你买别家的。” “少点,我是看牌子可以,买来自用,给个公道价。七百五,成不成一句话,不然我真去别家买了。九百八,太多了,我加几百都可以买台新的。” “一千多买不了这牌子的2p新机。七百不包安装,要下午送货上门,不要我卖其他人。” 最后还是以九百八的价格卖出,包半年售后,送两对静音垫。二房东住十楼,多出的两百多不够重新找人安装,高空费加垫子都不止两百,只有陈则这里才物超所值,没比他更良心的。 下午活少,空闲大半天。 陈则五点半去后门接江诗琪,补课小班应该氛围不错,江诗琪蹦跶着跑出来,冲出门扑陈则大腿,踮起脚反手塞一颗糖进他嘴里。 “哥你吃。” “是什么?” “老师奖励我的,大白兔,可好吃了。” 陈则讨厌甜不拉几的东西,不过吃都吃了,吐掉怪可惜,于是将就嚼完。 奶糖粘牙,嚼不动,吃得腮帮子疼。 “少吃这个,多了长蛀牙。”他拍拍江诗琪后背,抓起小孩儿书包挎肩上。 江诗琪乐呵:“我没吃,只有两颗,一颗给你,另外一颗是阿婆的。老师今天抽我回答问题,答对就给糖,我答对了两次!” 陈则:“哦。” “我真厉害。” “嗯。” 上补习班比在学校有意思多了,人少,老师因材施教,不懂的还会耐心一对一辅导加强,最要紧的是,不用考试排名,没有人会嘲笑江诗琪是没爹妈的野种笨蛋。 小班里还有比她更笨的孩子,二十六个字母认不全,指着“abcd”念“啊波次的”。 小孩子就是变化无常,比天气还多变,明明前两天还死活不去来着。 然而江诗琪的乐观持续期极短,过两天,得知高昂的补课费后,她就不乐了,她的反应比江秀芬还大,比天塌了还难受。 一中附小每学期课本费才三百多,陈则每周给江诗琪十块钱零花钱,这个数目在他们班里不算低,八千块……江诗琪捏紧铅笔算了又算,算到脑袋瓜子嗡嗡响。 这下才是真要哭了,江诗琪自责不已,兴奋不起来了。 陈则外出高空作业被铁锈支架划破了胳膊,因此打了一针破伤风,干活受伤时常发生,哪有不磕磕碰碰,他倒没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而是更关注江诗琪的反常。 往常江诗琪回家基本是书包往旁边一甩,坚决不再学习,屁股踏上沙发就不动了,今晚却相反,她端正坐桌上,挺直背写作业看书,非常认真。 活似撞鬼了。 陈则不解,朝江秀芬打手语:咋了? 江秀芬只会摇头,也不知情。 江诗琪一整晚闷闷不乐,学习完了,依旧蔫头耷脑,待陈则洗澡出来,她安生靠着他,纠结许久,轻轻说:“我不补课了,哥,把钱退了吧。” 陈则按遥控器换台到少儿频道:“钱交了退不了,好好学你的,别老是想东想西。” 一听退不了,江诗琪愈发难过,看不进去电视,头垂得更低:“哥,对不起。” 这才明了了,陈则不太会宽慰人,只说:“不要瞎操心,家里有钱,最近挣了不少,够花。” 江诗琪带着哭腔,胸口直抽抽:“你骗人,咱家可穷了,你才没钱……” “哪个时候没钱了,那我白天出去干什么了,玩吗?一天天脑补,我看你就是不想学习,少来这套,心疼钱你就用心学,别让钱打水漂了。” 江诗琪没吭声,憋得慌,知道他是讲反话。 “真有钱,有个大傻子刚给店里白送钱,我十天就把补习费挣回来了。” “我不信,你一个月都挣不了八千。” “你哥还不至于这么废,小看我。” 江诗琪就是不信,比倔驴还固执。 小朋友的长大总在悄然的琐事间,这天起,江诗琪先是消停了一阵,然后没多久又变回原样,没心没肺成日傻乐。 八千块的作用远不止补两个月的课,小孩儿学习的冲劲被带起来,少儿节目吸引力急剧下降,不再是心心念念的牵挂。 陈则胳膊的口子有些深,缝了六针,连续敷了一周多药,但不影响做工。 元亨花园的活儿轻松,电话预约,工作人员上门就过去跑一趟,同时线下选购新的家电。 这钱对李恒等同于九牛一毛,只管买贵的,恒哥不要便宜货,不差那点。 电信换线最快,隔日就搞定了,燃气公司磨蹭拖拉,换软管、气表,从预约到完工耗了一周多。 第二次过去陈则带了一箱全新的西门子开关,附带赠送服务,将花园洋房里老旧泛黄的旧开关全换了,电表箱也换了个新的。 以及浴室里做防水插座,冰箱坐内嵌插座,加智能马桶电位,满市场跑找同款瓷砖补墙壁——陈则靠实力挣钱,能检尽检,能换尽换,工资高,东西都不额外收材料钱。 李恒自始至终甩手掌柜,说不管就不管,不在意如何搞,只等着后期住进来。 而所谓的监工实际也没来几次,自从加了微信,陈则和沈其玉的聊天仅限于谈正事,譬如订哪个品牌的电器,选款式,陈则没加李恒,只能全发给沈其玉,让其转给李恒过目。 结账是现场结,汽修厂现今走不开人,陈则自己过去拿。 给的现金,干了十天,十个一千就是一万。 李恒直接递一捆红票,才从银行取的,扎钞纸还绑着没撕。 “你数数,看对不,应该没错。” 陈则不数,接了钱装进包就走。 “家电有问题第一次找官方售后,过了售后期可以找我,只付材料费就行,包一年。” 沈其玉他们晚两步到办公室,看到陈则离开,沈其玉冲他打招呼,自来熟喊了句:“陈哥,这就回去了,不坐会儿?” 陈则讲:“还有事。” “辛苦,这阵子多亏了你。改天请你吃饭,谢了啊。” 过场式客套,陈则不当真,点点头,没放心上。 等人走远,隔着玻璃门望他的背影,上回的女生学沈其玉,跟着喊了句“陈哥”,目光意味深长:“进展够快呀,已经叫上哥了,佩服。” 沈其玉这次没辩解,不自在摸了摸鼻头:“他比我大两岁,是该叫哥,这有什么。” “是是是,你清清白白。” 李恒不理解同性恋,身边只沈其玉一个公开性取向为男的朋友,他翘起二郎腿瘫真皮椅上,抓起一支笔砸向沈其玉,正儿八经说:“人家看着不像你同类,你小子多少有个度,小心他妈碰壁了丢死人。” 沈其玉没还口,摸手机玩,摆明了冥顽不宁。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雪上加霜拱火:“恒哥你不懂,其玉就好这一口,他的菜,见了哪能走得动道,你劝也白劝。” “就是,还别说,刚那位我要喜欢男的,我也看得上,多硬茬一帅哥,是挺招人。” “再硬能有贺二硬,咋不看上贺二?” “什么硬?” “哪儿都硬。” “二哥是很硬。” “你咋知道,试过?” “滚你大爷,老子直得发邪,宁折不弯!” “激动个锤子,二哥可不爱男人,没那癖好,是不,二哥?” “滚!” 越说越偏,不着调扯没边了。 正主贺云西坐另一个椅子上,不搭腔。 晚些时候起身,外出。 李恒问:“七点多了,还要去哪里?” 贺云西面无表情:“不远,在附近。” “找谁?” 这人一言不发,孤身孑然,迈步干脆利落。 步行至老黄桷树下的房子,里边亮着灯,推门踏进。 买完饭菜的陈则晚会儿到,一进屋正面撞上。 “你过来干什么?” 21、独处 “不能来?” 贺云西靠坐堂屋正中央的太师椅,手边置着一壶茶,对他的出现倒是毫不意外。 “你那帮朋友,今晚不跟他们一起?” “他们另有安排,我不去。” 两大摞热汤热菜大大小小十几盒,死沉,全是二爷嘱托陈则在巷口赵姐饭馆打包的,老头儿厌烦下厨,懒得出奇,晚上请大家做客搓一顿,嫌累不愿出门,心安理得动嘴皮子使唤陈则跑腿。 “我喊的小贺,老张老邹待会儿也来,人多热闹点。”二爷后两步拐出楼梯口,托着他的宝贝陈酿。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坛酒平常他稀罕得像命|根子,眼下一反常态,竟然肯拿下来招待客人。 拆开袋子摆菜,陈则瞄向冰箱旁:“上回钱记打的喝完了?” 地上,装白酒的塑料桶满当,却是原封未动。 “不喝那个,味儿还差点,比不了我这多年珍藏。”二爷笑眯眯,小心将酒坛子搁桌子中间,转身打开橱柜又端来干净的瓷白碗碟,腾打包盒里的菜,指挥陈则,“把我顶柜的杯子拿来,一套都拿。” 陈则不明所以,整不懂他多此一举的操作,盒子吃完就扔省事,换碗碟还得洗,不过还是照做。 江诗琪和江秀芬祖孙俩后到,进门先瞅见陈则,江诗琪立马乐呵叫哥,接着发现贺云西也在,她疑惑歪头打量,不晓得为啥贺云西会来。 “二爷。”江诗琪乖生开口,讨喜。 二爷爽朗应声:“诶!” 江诗琪领江秀芬过去坐,江秀芬只在陈则面前摆谱,一到外边便畏手畏脚弯腰驼背,拘谨得很。 二爷招呼江秀芬:“婶子。” 江秀芬拉紧江诗琪,到了桌前干杵不动,让坐也不坐。主人家不上桌,客人们没到齐,江秀芬分外恪守规矩,立那里仿若细脚伶仃插进地里的瘦巴矮竹竿。 “坐吧,站着干啥,都坐都坐。”二爷说,“婶子你甭见外,来这,先歇着,等等就开饭了。” 江秀芬依旧不坐,摆摆手,接连摇头。 换完碗碟,洗两串葡萄,以及开瓶维怡搁桌上。 维怡是陈则单独买的,祖孙俩不能喝酒,江诗琪喜欢这个,路过小卖部捎带就买了。 江诗琪瞥见维怡眼珠子跟着转,陈则平时不让她多喝饮料,只有这种时候可以随便喝。她拉陈则的衣角,一会儿视线落维怡上,一会儿用余光悄摸瞥不远处的贺云西,靠近陈则偷偷说:“哥,那个不穿衣服的叔叔也来了。” 小孩儿声音很轻,不大,但屋里清净,足以让其他人都听见。 贺云西正端起茶杯,闻言,手下一停。 分发筷子的陈则拍江诗琪后背,推她站边上:“不要挡道,离远点。” 江诗琪让开,转头期待地问:“剩下的维怡,晚上我可以带回家吗?” “不可以。” “我每天只喝一小点,保证。” “天气大了,会坏,放不了太久。” “没事的,放冰箱就不会坏。” 在江诗琪的世界中,冰箱就是万能的,任何东西放进去都能一直保鲜。 “碗少了,拿俩来。”陈则说。 江诗琪立即屁颠屁颠去拿,小孩儿个子矮,八岁了才一米二,在同龄人中属于勉强及格的水平,碗柜最上面那一层高,她垫脚也够不着,必须搬凳子搭着才行。 费劲搬来凳子,江诗琪蛮灵光,爬上去。 不等她站直,斜后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松拿到两只碗,递到她面前,她愣了愣,侧身望望。 贺云西不咸不淡,顺道接热水。 “接着。” 他太高了,比哥都高一截,还留着及肩的微卷头发,江诗琪不得不仰起头,眨了下眼,抬手:“谢谢叔叔。” 张师邹叔到了,一个提了熟食,一个装上自家炒的花生米,双双自带下酒菜。 人到齐了开饭,一张八仙桌七个人,贺云西单坐一边,江诗琪和江秀芬一块儿,陈则并着二爷,张师笑了笑:“等了多久了,还以为阿则会迟些到,结果我俩倒晚了,我先自罚一杯,对不住了,让你们久等了。” 邹叔有意拆他台:“还自罚,我看你是念着老王头这酒,迫不及待想先整两口了。” 张师和蔼:“整是肯定得整,老王头今儿大方,必须尝尝他的好东西,来来来,我先干,你们随意。” 二爷出奇舍得,大方站起来:“什么话这是,只管喝,今晚管够,少不了你们的。小贺,喝得惯白的不,整两口?” 桌上白的啤的红的都有,喝哪一种都成。贺云西不挑,哪种都能喝,二爷倒白的,他就喝白的。 “我自己来就行。” “不碍事,这有啥,来来来,满上。” 大概因着贺云西头一次来,并不是这里的常客,二爷待其格外关照,与对陈则天差地别,不是一个级别。 倒完酒,还给夹菜,客气周到得没边了。 陈则明早又有空调加氟单子,晚上不喝酒,他跟着江诗琪她们喝饮料,不参与推杯换盏当中,江诗琪喜欢吃螃蟹,他夹了两只放骨碟中,慢悠悠剥蟹肉,剥完丢江诗琪碗里。 江诗琪夹块排骨给他:“哥你也吃。” 小聚比较随意,不讲究,咋舒坦咋来。 上次下乡回来二爷就想趁空叫大家伙儿吃顿便饭来着,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儿难得诸位肯赏脸,二爷寒暄两句开开场,黄汤下肚就轻飘飘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老张,我也敬你一个,还有老邹,咱们今晚不醉不归,说好了啊,不尽兴不许下桌。” 张师和邹叔连忙挨个儿回敬。 “老王头你这搞得,还站起来了,坐着喝就成,别站别站。” “走一个走一个,肯定尽兴。” 酒桌上聊的无非就老几样,家常,婚姻与儿女,还有工作之类。 邹叔问:“小贺结婚了没,你今年多大了来着,好像二十八了对不?” “还没,嗯是,今年二十八了。” “该结了,到岁数了,对象呢,肯定有的。” 贺云西说:“目前没有。” 邹叔摇摇头:“那不能,你有本事,现在可是大老板,多半是你不想谈。” 张师插话:“可不,他妈成天操心这个,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身边有个伴。上回贺大姐还到处张罗给他相亲,人都找好了,他不去,急得贺大姐上火了都。” “人生大事,做父母的哪有不着急的。我家运兰还不是,说不听,一提就跟我急眼,管不了。” 中途邹叔不忘敲打陈则,他也单身,至今没着落。 “阿则也是,该找就找一个,可别拖了,趁早成家,两个人安生过,总比一个人折腾舒坦。” 陈则左耳进右耳出,既不接话,也不反驳。 老一辈的观念根深蒂固,争辩没意义,类似的话自从大学毕业后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他习以为常,剥完螃蟹,再夹一块肉糕给江诗琪。 江诗琪不爱吃肉糕,太腻乎,转手夹江秀芬碗中。 肉糕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江秀芬只夹面前的绿叶菜,远一点都不动,孙女给啥她吃啥,一桌子菜软糊,啥都能吃。 “说起来,前些天刘三不还打听阿则吗,他家有个闺女今年二十六,比阿则小一岁,阿则,你认不认识刘三,就那个,经常找你师父下棋的秃头。”张师问,顺势牵桥搭线,“他闺女我见过两次,人还可以,长相普通,但是正经的本科大学生,今年考上街道办了,你感觉怎么样,要不接触看看?” 陈则明拒:“配不上,不见。” “嗐,人又不嫌弃你,怕什么。” “不是一回事。” “刘三对你挺满意的,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一直不考虑这个问题。” 任凭张师他们说干嘴皮子,陈则雷打不动,继续夹肉糕给江诗琪。 江诗琪扯他衣角,小声讲:“哥,我不吃肉糕,别夹了。” 陈则像是耳聋了,接连夹了两块。 江诗琪叹口气,只能又把肉糕给江秀芬,一口也吃不下。 谈及汽修厂,二爷估计脑子哪根弦抽筋,与贺云西聊一半,点到陈则,笑着对贺云西说:“以后要是有需要,可以找陈则给你办,你才回北河得适应一段时间,他哪样都沾点,好使,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找,千万别客气。” 贺云西看陈则一眼,没表态。 二爷拉着陈则一并再敬一杯,陈则温吞,淡淡的。 二爷在桌下踢他,对这个不争气的徒弟再三暗示,可惜陈则废物,没眼力见,机遇摆跟前都不抓住。 饭后,留他们侃大山,陈则收碗进厨房洗,二爷干看着不好阻拦,恨不得赏他两嘴巴子,把他打醒。 江秀芬欲搭把手,陈则不让:“看着江诗琪,要不先带她回家。” 洗碗十几分钟,贺云西不多时跟进来,像是到后边透气,顺路洗把手。 这人捏着二爷送的中华,递一支到陈则面前。 陈则没要:“今天不抽。” 贺云西微眯眼,本来都要点火了,停住:“怎么?” 有小孩儿在,陈则不碰烟,抽完一身味。 收起烟,贺云西也不抽了,抄打火机放回裤兜。 “那算了。” 二爷家厨房是长条t字型,过道窄,俩高个面对面站显得挤,顶上的光线昏黄暗沉,不如外面明亮,似是随时会熄灭。 两人都不立马回去,打堆站。 半晌。 贺云西忽而伸手,触上陈则的颈侧,陈则下意识躲开,可被摁住,对方劲儿重,刚碰过水的指腹冰凉,半扼住他,又有些克制。 “反应别那么大。” 有限的距离迫使陈则抬头与他相对,不太习惯被这样强势掌握,可顾及外边的动静,陈则没动,放任了。 “有事?” 对方手上还沾着水,湿的,抚他脖子上磨了磨。 “看不出来,你还挺受欢迎……” 22、温热 身后墙壁也凉,横平竖直的砖缝纹路硌背,坚硬光滑。 退不开,也不退,陈则微颓地往后靠着,懒得挣动,掀起眼皮子与之对视,眼中未有太大的波动。 “所以,有问题?”压低嗓音,他无视异样的触碰,不大在乎,“好像跟你没关系。” 贺云西不置可否,认知倒是清晰:“嗯,是没有。” 厨房木门大敞开,正对堂屋,二爷他们还在唠嗑,隔了一道墙壁,谈话声清楚传到这里。 由于角度差,此时从外面看不到厨房内的一切,可只要有人走近些,快到门口的位置,往里一瞅就能发现他们。 “离远点。”陈则说。 “聊会儿。”贺云西温声接。 真会挑时候和场合,偏偏趁眼下找上来。 “非得现在,不能换个时间?” “不能。” “……” “晚点你们该回去了,有人在旁边,不合适。” 过近的距离倍显克制与压抑,低暗的光线在他们周身勾勒出一层模糊的光晕,二爷家厨房吊顶偏矮,仅有两米一,他俩站底下稍微伸个手都能摸到顶,低吊顶空间仿若四面不规则的盒子,把双方都封在其中。 贺云西喝起码五六杯白的,齿关间的酒气挺重,夹杂着温热袭来。 两相对着,他耳廓上浅细的绒毛都能看得见,陈则稍仰着,上半身有些紧绷。 “喝多了就快点回去,别没事找事。” “这点量,还差得远。” 陈则皱眉,拍他的小臂:“放开。” 贺云西转移话锋:“你有点紧张。” “要讲就快点,不然我出去了。”陈则不着道,不被带着走,“有话直说,别磨叽。” 见他逐渐没耐性了,贺云西见好就收,这才切入正题:“我那里缺人,有个空位,搞运营,有兴趣没?” 陈则不假思索:“没有,不去。” “底薪可以谈,你开个价。” “不需要。” 料到他会拒绝,贺云西问:“都不听听基本的待遇,是不想去,还是对我有意见,说说看。如果哪里不对,我看能不能尽量改改。” 可惜都不是。 陈则心里比明镜还清,直白挑明:“老头儿找你帮我的吧,找你过来吃饭就是为了这个。” 贺云西模棱两可:“差不多,也不全是。” 那就是了。 “用不着,我去不了,也不做你们那个。”陈则说,早在进门撞到他在时就全猜到了,全程有数,“他就那样,老了脑子不清楚,见谁都这德行,你别当真往心里去,听听就行。” 贺云西接道:“二爷不是这么讲的。” “他的话你也信,”陈则扯了下嘴角,“我现在有活儿干,要是哪天真的有需要,我会自己找,不至于让他给我托关系。” “你确定?” “不然?” “二爷放心不下。”贺云西只说。 陈则硬气,语气较干:“我本行挣的应该比你们的运营岗位高,犯不着换。” “去我那边,运营岗不用坐班,工作有安排再干,基本不影响你别的。” “没空,干不了。” 现今每天跑单够忙的了,经常吃饭都抽不出空档,哪还有精力再干一份工。 “考虑考虑。” “老头儿后面问你,实话跟他讲是我不去,专门开后门搞特殊,设个接济岗给我,我还没走投无路到那个地步。” 话到这份上,陈则表态相当坚决,比较直,有的话当着二爷他们不好说,对贺云西倒不必遮掩,照实了说省得麻烦。 贺云西看着他,面上耐人寻味,也不知道听进去没,但既然陈则实在不愿意,不逼他,也逼不了。 “我那里还没开工,过半个月再给答复。” 陈则随口应付:“你们该招工就招,真不去。” 贺云西的手还没松开,往他后颈处再挪了点,酥麻的痒随他的举动游移,陈则抬头时喉结突出挺明显,动了动。 地方受限,终究还是安安分分的。 贺云西将他的细微变化收于眼底,等到他耐性再次快被磨掉,抢前边先发制人,这才放手,不着痕迹碰到他的下巴。 “多久没刮胡子了?” 乍然被打断,陈则眼下胡子拉碴的,好些天没刮过了,没空也没心情顾及外在形象。 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是有些长了。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二爷的声音,扯着大嗓门问洗完碗了吗,叫陈则快些出去。 脚步由远及近,有人过来。 厕所在厨房后边,张师醉醺醺撑着门,步履飘忽,他晃悠悠进来,里面的二人已经分开,贺云西抵着墙壁,陈则正朝门口走。 生怕陈则听不见,张师帮忙喊他,告知:“阿则,你师父叫你。” 陈则说:“这就去。” 二爷喝高了,老头儿酒品糟糕,一沾酒上头了便耍性子,闹不出大事,可不让人省心。 陈则到桌前时,二爷靠椅子上絮絮叨叨的,嘴里不知念的经还是啥话,一双手还抬空比划,神癫癫仿佛臆症发作。陈则扶他起来,老头儿蛮沉,死犟,不肯老实回屋休息,摆手推开陈则:“我能走,能走……” 可没两步,一个趔趄险些摔成狗吃屎。 陈则拉他衣领,习以为常地向上拽紧,强行把这个醉鬼送回房间。大半夜的,喧闹吵嚷多扰民。 张师和邹叔还能保持清醒,他们安静多了,到点该散场就散,两人勾肩搭背,顺路结伴回家。 “你们也快些回去,很晚了,我送老张一程,走了啊。”邹叔说。 陈则送他们到门口。 十一点了,时间晃眼就过,江诗琪趴沙发上早睡了,哥平常勒令她十点前睡觉,生物钟养成一到十点就犯困,强撑着困意等不住,趴着趴着就睡着了。 抱江诗琪起来,陈则不费力地单手搂住她,把一旁同样打瞌睡的江秀芬拍醒。 贺云西随同一家三口,一路回新苑。 江诗琪趴陈则肩上睡得迷糊,困意朦胧中睁了下眼,等到家了,被哥放房间床上,竟然还记得要刷牙。 家里的规定,先刷牙后睡觉,顺序不能乱。 “睡吧,今晚不刷了,明早多刷两遍。”陈则说。 眼皮打架太厉害,江诗琪还想吭声,可脑袋沾上枕头,比打麻醉还管用,后一瞬就睡死了。 星月齐明的天空无垠,里外熄灯,世界陷入黑夜。 后一日天明,所有照旧。 只有二爷对此上心。 过了一周找陈则旁敲侧击,得知工作没成,出乎意外的,二爷破天荒没责骂陈则,老头儿背着手踱步,走了小半圈,佝偻着背长长叹口气。 汽修厂网栏上刚贴出招工启事,接送江诗琪补课的路上就能看见,开的工资相对较高,比本地平均线多出一截。 北河市平均工资不到五千,汽修厂给中级技工开的起薪都是六千,管理岗位更是高达税后近两万。 高额的薪酬吸引来了不少应聘的求职人员,直到招工结束为止,这里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进出。 附近的小孩子们放暑假闲出屁,作业不写,白天顶着毒辣的太阳整日到这边来瞅汽修厂的稀奇阵仗,一个两个如同上吊般扒网栏,偶尔瞅见李恒他们开着各种各样的车,好奇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人多杂起来就乱,陈则开始每天接送江诗琪,下午两点送她到补课班,当面把人交到老师那里,傍晚六七点再去接。 平房到新苑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哥不让一个人回去,江诗琪便听话等他,不是江秀芬或陈则来接绝不离开。 一来二去,兄妹俩的身影近乎每天定时出现,固定路过汽修厂外两次。 李恒凑巧间知晓,贺云西和他们竟是老相识,打小一起长大,两家距离不到二十米。 “你不早说,可以,瞒得真深。” 贺云西不痛不痒:“你也没问。” “别跟我说,他和那个姓方的也认识。”李恒还算聪明,举一反三的能力极强。 贺云西不答,充耳不闻。 “靠!”李恒顿悟,“原来你们仨都是前边那个小区的,我就说,平白无故你好心帮我找人,原来是为了这。看不出来你和他关系好,话都没讲几句,还以为你俩也不熟。” 沈其玉停车进来,浑然未觉。 “跟谁关系好?” 女生邓辛夷说:“二哥呗,和你看上那帅哥好,老熟人了。” 沈其玉惊讶,望向贺云西。 邓辛夷好笑,用胳膊肘顶顶沈其玉,支招:“这下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找二哥帮帮你,机会不就来了。” 其余人附和。 “其玉你不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么,现在时机摆到眼前了。” “二哥出马,手到擒来,绝对行。” “可不,好歹老熟人,分分钟的事。” “二哥,你必须得帮其玉一把,人这些天都惦记着,急得很。” 沈其玉问:“二哥,你认识啊?” 贺云西枕着椅子靠背,长腿搭桌角,未理会一众人的调侃,半阖眼补觉,一会儿才出声: “别招惹他。” 意味不清明,听不出指代的哪位——是对其他人讲,护着跟前的沈其玉,还是怎样。 23-30 第23章 消息 闷燥夏日 汽修厂八月上旬正式投入营业, 开业那天,排成长龙的各类豪车将和平巷从内到外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声势尤为浩大。 本地电视台为此到这边进行报道, 正值周六放假, 附近的居民都来凑热闹围观, 汽修厂免费发吃的, 现场制作十米长的巨型蛋糕太亮眼,江诗琪拽着江秀芬也去了,黑压压攒动的人群拥挤,祖孙俩排队一个多小时才抢到两小块还没巴掌大的奶油坨坨。 “没哥你买的好吃,腻, 甜过头了。”江诗琪老气横秋摇头, 颇为感慨,对着手机另一边的陈则埋怨, 倾诉完了,卖乖地试探,“哥,等你回来了,可以给我买个上次的蛋糕吗, 有白色糖珠的那个。不对, 要两个, 阿婆也要一个。” 电话那头的陈则答应, 允诺:“到家了就买。” “谢谢哥!!” “要什么味道的?” “草莓。” “成。” “等等,唔……不要草莓, 要巧克力的。” “可以。” “那你哪天回来?” “不知道。” 江诗琪失落,陈则这一次走了很久,最初离开前说是三天, 结果三天又三天,已经快十天了,还是迟迟不见他们启程回北河的踪影。 小孩子藏不住情绪,唉了两下,难过地说:“要回来了,一定跟我讲。” 陈则又下乡做道场了,先去了北河市郊外的一处村落,葬礼后陪二爷去四野山的道观里小住两日,过去拜访二爷的一位师伯。 年近八十七岁高龄师伯有气进没气出了,因病痛瘦得形销骨立,躺床上说不出话,见到二爷连手都抬不起来,时刻都将咽气。 二爷那张破嘴不消停,臭毛病,这时候了还贫,扯着嗓子凑近大声说:“师伯,到了那边,记得给我师父捎个信,问问好。你们呐,可别念着我和师弟他们,放心上路吧,啥也不要惦记,这辈子也算是活够本了,值当了,千万别有牵挂知道不,不然超度您老多费事,我们道行比不过您,怕整不好。” 师伯被气得又活了两分,硬是颤颤巍巍举起苍老如树皮的胳膊,一巴掌甩二爷这孽障脸上。 二爷笑笑,脸皮比城墙厚:“这么多年了,还是怀念您老年轻时教训我,舒坦了,对味儿。” 老师伯走了,安详离世,二爷让陈则给他上了一炷香,留道观再住一晚,没等下葬又带他下山了。 随后开车到施安县,一个更为偏僻的村里。 张师和邹叔早回城了,只有他们两个,下一场道场做得非常简陋,葬礼也寒酸至极。 逝者也是一老头儿,请他们的是这家的老太。 老两口如今没后代,一双儿女十几年就已先后离世,黑漆棺材摆放在狭小的堂屋正中,比千斤巨石压下还沉重。 同村的人大多都来了,上赶着随份子,忙前跑后帮忙操办。 葬礼仅举行了一天多,前一日入棺,后一日入土,老太趴棺材上哭得凄厉,撕心裂肺。 老头儿生前对老太并不厚道,年轻那会儿动辄打骂,上岁数了更是过分,只有老太照顾他的份,他自私霸道了几十年,也搓磨作践了老太几十年,可现在祸害没了,老太却天塌了,止不住地哀嚎,一度直挺挺晕死当场。 年老的婆子孤苦无依,往后又该如何独活,她的天只有窄窄的一道,到最终什么都不剩,碎得稀巴烂。 陈则靠墙角下看手机,没来由的,记起处处招嫌的江秀芬。 若没有江诗琪,江秀芬的下场也是这般,甚至更惨淡。 做这一家收费七百,二爷随村民们记了两千的礼,陈则没随,他同情心喂狗了,不白干活,来一趟够亏的了,回城随便跑半天都比做这次道场挣钱,良善不能当饭吃,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不可能个个都施舍一遍。 七百块,二爷分毛不要,全给陈则。 “少是少一点,但至少有,收着。” 陈则取了两张,随手扔副驾驶手套箱中:“上次我多拿,这次就算了。” 不要不强求,二爷心安理得收下另外五百,做不来假模假样推拒一番的行径,把钱揣荷包里:“也是,该我多得了,你小子还是有点孝心,不枉我辛苦栽培你。” 回城的下午特地绕路去市中心的一家甜品店,买四份小蛋糕,俩草莓味,俩巧克力味。 二爷以为自己有份,笑着就要打开袋子自取,可不等碰到蛋糕盒子,陈则提走袋子放后排,不给吃。 二爷好气,斥道:“狗日的,经不起夸,死抠门,吃你一个都不行。” 陈则面不改色说:“没多的,下次买给你。” “你就不会多买两个?!” “卖完了,没了。” 汽修厂围栏外前两天加装了新的乘凉棚和木椅,陈则站棚子底下等江诗琪上完课,趁空翻手机的聊天记录。 近几天陆续有陌生号码打来,归属地都是本地,每次响铃一两声还没接起来就挂断,接起来了对面也不吱声,像是无聊的骚扰来电。 陈则只一张电话卡,还是当年读书时何玉英给他买的,手机号绑定的重要信息过多,所有的卡,软件实名,还有店里,全是用的这个号,短期内换不了,长期来看,换也不现实——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主顾都是把他号码抄本子上记着,换号等同于斩断这些人找他的方式,必然会带来一定的损失。 分手就换号不可能,陈则干不出这事,陌生号码是谁打的,不言而喻,来一个拉黑一个,顺手的事,比换号容易多了。 微信上,一个没有备注的号上午发消息。 VOR:陈哥,最近有时间吗? 对这个昵称完全没记忆,担心是哪个时候加的客户,陈则回:你是? VOR:小郭。 方时奕的前助理,那人工作室里仅有的和陈则有联系的一位员工,陈则与其不是很熟,可对小郭印象还不错,十分勤恳上进的一女生,主要负责处理方时奕一些生活上的问题,每次方时奕忙起来,都是她来联系陈则。 以前小郭都是用工作号找他,他记不清哪天加的她的私人号,而且小郭去年就辞职了,去了德宁发展。 VOR:我到北河了,想请你吃个饭,你这几天空不? 小郭对陈则蛮好,当初江诗琪上学遇到了问题,还是她想办法跑手续解决,按道理该答应她的邀请,陈则还没正儿八经感谢过她,该他请她吃饭才是,但迟疑半秒,终归还是拒绝了。 陈则:不了,下次吧,下次我请你。 聊天界面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可半天没有消息发过来。 不为难她,陈则说谎:我不在北河。 那边才终于回:好。陈哥,不好意思,你别介意。 聊天中止,到此没了下文。 还有沈其玉的消息,李恒的租房水槽有点小毛病,水龙头松动,沈其玉问能不能过去修一修。 东西松动拧紧就是,不需要特意去一趟。陈则网上找视频发过去,让照着教程拧两圈。 沈其玉秒回:我没工具,拧不了。 陈则:找他们给你一个螺丝刀就有了,汽修厂有。 沈其玉不回了,不知是找螺丝刀还是做什么了。 江诗琪上完课,兴冲冲疯跑下楼,晓得陈则等下边,看到他拎着小蛋糕来的,她高兴到大叫,书包砰地扔地上,飞奔上前双手接住心心念念已久的小蛋糕。 哥竟然买了四个! 江诗琪乐到昏头,小孩儿太容易满足了,分外没出息。 陈则不吃蛋糕,嫌腻味,四个蛋糕只能带回家和江秀芬分着吃。江诗琪不理解哥为什么不爱小蛋糕,惋惜摇摇头,当晚一口气干掉两个,撑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夜里陈则不在家睡,到店里转了下,临时接了一单上门维修。 下单的地址很近,就在本小区。 最初的门牌号写的三栋二单元402,等接单后,上门前确认,又改一次。 ——改成了302. 电灯坏了,要修。 订单上备注的,到了地方也属实,次卧吊灯烧了,需要重换。 房子里只有贺云西,李恒他们全不在。 换吊灯不难,只是大晚上买不到新的,得等白天买了才能换。 陈则上楼,检查完留那里待了半晚。 进了门,后面没再回去。 带去的工具箱散落放地上,用完不收拾,随意四处丢。 客厅黑沉,灯是好的,可关上了,没开。 陈则抵靠着岛台,双手反撑在身后,死死抓握边沿,手臂的肌肉因过于用力而分明鼓起,一点点失控。静谧的环境中,闷燥的气流裹挟着意志,慢慢加重的呼吸越来越沉。 深夜掩盖正在发生的全部,悉数无声吞没。 细长的手指穿过对方柔软的发间,被缠绕住,他轻颤,忍不住扯了扯,使得贺云西仰视自己,对方抓住了他另一只手,更加使力地扣紧。 漫无边际的夜如潮水,层叠向前推进。 整栋楼都黑下来了,银白的光铺洒,沙啦窸窣,起风了,一阵阵的。 第24章 嫌弃 “一直拉着脸,谁得罪你了?”…… 细月如钩, 随风隐进堆积的云里。 凌晨一点半,房子缓慢归于沉寂,两人面对彼此, 胸口的起伏还未平稳, 贺云西的半长卷发散开, 深邃的眉眼染上夜晚的朦胧, 他的气息灼烫,凑近陈则耳畔,甫一侧头再挨上来一丁点,双唇便能触到陈则的脸侧,但又保持着最后些微的距离, 始终没碰到。 陈则上衣完好, 灰色T恤宽大,领口因长期反复漂洗而略微变形, 有些大,露出下方瘦削的锁骨。他大剌剌倚坐岛台,颈侧、后背、从腰腹往下到人鱼线的部分,淌着薄薄的汗,身上黏湿, 像刚洗过澡出来, 可又不够干净清爽。 浅淡的气味充斥于暗影中, 分不清到底属于谁。 他今天心情差, 不大爽利,贺云西感觉到了, 抬手钳住他的下巴,转向自己。 “一直拉着脸,谁得罪你了?” 这人的手挨上来, 陈则将其拉开,低声说:“拿开。” 贺云西不拿,还在他脸上刮擦两下,用指腹磨了磨:“嫌弃?” “脏。” “又不是我弄的。” “自己洗。” “还挺讲究。” 推开这人,陈则向后退了退:“热。” 贺云西放开他,摸到墙壁上的空调开关面板,打开冷气。温度28℃,出了汗吹冷风容易着凉,温度不能太低。 拧开水龙头,边扯拉链边换手洗,擦干后抓一包纸巾和水过去。 “常温的,要冰的冰箱里有。”贺云西上前,撕开纸巾包装的中间口子,抽一把,“这次走了半个月,很忙?” 陈则没动,连日的奔波光是开车都很疲惫,事儿多压得慌,心更累,做道场念经念到嗓子发干,他不想讲话,等贺云西擦完了,才抓紧水拧掉瓶盖,灌两口,应了一声。 “次卧刚打扫过,不回去就住那屋。”贺云西说。 陈则歇够了,才站起来,啪地扣上皮带:“嗯。” 大半夜回家不太行,出来前就说了今晚要守店里,可这会儿走路过去也蛮费劲,不想折腾了,陈则直接不矫情,能干的不能干的都干了,再歇几个小时等天亮再走也成,推拒反而显得不像那回事。 澡不洗了,先睡觉,本来白天感觉没啥,但此刻却非常疲乏,陈则漫不经心提提裤头,进次卧倒头就瘫床上,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 一觉好眠,睡得极为踏实。 第二天醒来十点半,得亏才回北河上午没接单,不然刚天明就得出去。 贺云西先起,近晌午了,早午饭并一顿,陈则醒时外面已经开火,等洗完澡,顺手把床单被罩换下来丢洗衣机。睡前一身汗,起床都给收拾了,他分外自觉,醒后倒是讲礼见外起来了。 “晾阳台还是哪里?”他问,白毛巾搭肩头,胸前的水没弄干,上身光着,穿了一天的衣服有点汗味儿,洗完澡后能闻到,没有能换的,打算等出门前再穿上去店里换。 “阳台。晚点我来,不用你。”贺云西也洗了澡了,上身衬衫下身长裤,打扮较为正式,“主卧衣柜有多的衣服,都可以穿,进门第二格里都是新的,你自己拿。” 陈则扫了眼桌上,菜色清淡,还算合口味:“下午有事?” “要见个人。” “哦。” 难怪突然整西装,看惯了他一水儿的短袖配长裤,今天这一套过于正式,完全不是对方平常的风格。不免多看两下,陈则用视线余光打量,没见过他穿衬衫的样子,白衣黑裤乍一看还蛮适合,贺云西头发又扎起来了,比前阵儿又短了一小截,放下来都只能到肩膀的位置,从正面瞧额头两侧发丝分垂,侧边露出双耳,后边呈半扎,打了发胶,可不多,凌乱不失气场,看起来特有范儿,不羁又野性,很拽。 搞成这样下厨,太不符合风格。陈则没想着他会做饭,准备去外头找家店吃面来着,瞅见桌上摆着两幅碗筷,于是继续留下来。 折回屋穿上自个儿的上衣,将就一下,光着上半身到处晃悠有些奇怪,毕竟大白天了,不是昨晚。 相对坐桌子两边,对于前一晚发生的始末,各自不提及,仿若无事。 陈则职业操守强,没忘来此的原本目的,说:“灯你是想全换,还是只换灯泡,全换的话,要哪种?” 贺云西不挑:“随你,都可以。” “那就修好换灯泡。” “你看着弄,搞完找我结账,微信或者等我回来。” “成。” 其实全换更简单,不过价钱贵,线下吊灯价格基本上千,纯铜款式动辄大几千,修一修换灯泡成本撑死了百来块。 贺云西不缺钱,陈则清楚,但花冤枉钱没必要。 下午到店里换衣服,由内到外都换,迟些时候买灯泡过来,贺云西将门锁密码给了陈则,输密码就能进去。 次卧的灯是美式吊灯,理论上灯具还在保修期内,应该可以免费维修更换,陈则昨晚没记起这个,只顾着检修了,后面也没心思关注这个,现在想起来了,线上让贺云西找原厂家。 贺云西过了两分钟回复:你修,我妈网购的杂牌灯,保修麻烦。 买几万的雅士高,灯具却是不知名的杂牌,该花的不花,该省的不省,也就上了年纪的长辈能干出这事。 陈则:要不让阿姨找原厂商家寄俩新的,等灯泡到了再修? 贺云西:今天就换,你来。 结账微信上结,十二个e14三色螺纹灯进价不到一百,跑腿加工费一百出头,今天收费高些,共收一百七。 贺云西转账两百,陈则点退回:一百七。 对面过了十几分钟重新转账,转一百七。 数额对了,陈则点收款。 半个月不开店,下半天连着上门跑单,傍晚刚歇下喘口气,周边的住户找上来让修电饭煲。 没空准时去接江诗琪,店都不关,一闲下来便赶快过去接。 江诗琪候乘凉棚下边等着,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还有沈其玉陪着并排坐椅子上,陈则到的时候,一大一小正唠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远远瞧见哥来了,江诗琪登时站起来,招招手,以为沈其玉不认识陈则,大方介绍:“那个就是我哥,看到了吗,黑衣服短头发。” 陈则走近,沈其玉起身:“陈哥。” 太阳落山了,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陈则今天来得太迟,看出沈其玉这是故意待这里帮他看孩子,陈则还是领情,怔了下,点点头,轻声回:“谢了。” “没什么,我也是出来透透气,刚好坐着吹风。”沈其玉笑了笑,温和可亲,“小朋友很可爱,反倒是她陪我聊天,她说会有人来接她,没想到是你。” 陈则接过江诗琪的书包,回道:“今天有事耽搁了时间,来得晚了。” “还好,本来我想你可能会更晚才来,叫她去里边吹空调,但是她不肯,非要在这里等你。”沈其玉说,“那行,你把人接走我就放心了,时间不早了,早些回家吧,我也回去了。” “去酒店?” “元亨花园,我还住恒哥那里。” “以为你已经回庆成了。” “没,还要在这边待一阵子,暂时不走。” 别人好心帮了忙,陈则也不再高冷,与其搭两句话。 沈其玉不烦人,也不多聊,差不多了与他们告别,戴上头盔,长腿跨上机车,冲江诗琪挥挥手:“拜拜,下次再见。” 江诗琪回以挥手:“哥哥再见。” 机车发动的声音响,速度快,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江诗琪拉着哥的衣服回新苑,沈其玉给她买了糖,她没吃,哥说了不能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可沈其玉现在不是陌生人了,是哥的熟人。 “我可以吃吗?”江诗琪抬头问。 陈则同意:“可以吃。” 沈其玉买的巧克力,不苦,甜甜的,有一大盒,江诗琪剥了一颗先给陈则吃,接着才自己吃,剩下的带回家和江秀芬一起分享。 “真好吃,里面有果仁儿!”江诗琪瞪大眼,没吃过这种的,比她以前吃的巧克力都不同,嚼着咔吃咔吃的。 一盒巧克力不便宜,小孩儿不懂价格,可陈则懂,那玩意儿普通商场都买不到,少说一盒上千。 点进微信,往下拉到后面才把沈其玉找出来,陈则要把钱给他,不白要别人贵价东西。 沈其玉临睡前回:我没买,恒哥给的,放着也没人吃,不用钱。 陈则:你问问他多少钱,我转给他。 沈其玉:也是别人送他的,都没花钱。 这钱给不了,没办法。 陈则思忖一会儿,只能算了- 谢谢。 沈其玉:- 别谢- 你也帮了我们很多,我还没对你说谢- 陈哥,你太见外了。 陈则不擅长闲聊,憋了半分钟:- 嗯- 早点休息。 沈其玉:- 正要睡了- 你也是。 陈则丢开手机,躺下。 还没熄灯,对面又发来一条。 解锁屏幕,点进去。 沈其玉:- 陈哥,晚安。 扫了眼,陈则没回,翻个身,睡了。 第25章 撞上 请沈其玉上门做客,贺云西也来了…… 北河市八月份的日头一天比一天炎热, 轻松突破40℃大关,有时甚至能达到43℃往上,整座城市如同干柴上炙烤的火炉, 出门极其遭罪, 堪比困在蒸笼内活焖。 干电器维修, 越热越挣钱, 汗流浃背的同时也伴随着愈高的收入,劳动力在极端的天气中不再过分低廉,市场求大于供,迎来大翻身。 陈则彻底没空管白事店,连下乡做道场都不去了, 二爷找他两次, 知道他赶着做工腾不出手,只是知会一声, 没喊他去。 养家糊口难,趁着能挣钱就赶紧挣,哪边高跑哪边。人之常情,更无可厚非。 “这阵子大邹先接替你,等你忙完了再说, 到时跟我讲。”二爷说。 大邹, 邹叔的儿子, 资深三和大神, 二流民办毕业出来即待业,至今没干过一天正经工作, 全靠待家打游戏搬砖外加啃老勉强苟活。 邹叔有意培养大邹当接班人,可惜这个儿子没继承到他半点优秀基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跑两圈都大喘气,身子骨比林黛玉还柔弱,这次让他一路下乡,多半去了也是当吉祥物,指望不上,纯粹充数用。 近一个多月陈则都无法做道场,上回出去半个月到手不足三千块,这活儿只能天冷清闲的时候干,夏天干不了。 “有事随时联系,你……你们熬不了夜别强撑,让大邹顶上。”陈则把皮卡的车钥匙交给二爷,他们下乡用得上,开皮卡比面包车方便,能装的东西多些。 二爷接着车钥匙,反过来叮嘱他:“我们都还行,倒是你,能干就干,不要什么单都接,少挣百八十块也能过,你们家还有三个,不是你一个人,诗琪还小,她……算了算了,反正适度,你心里有数,我不多说。” 夏天的凉席总发烫,一面一面地翻,汗渍反复浸润竹片,淡黄成了旧,染成带印的深色。 江秀芬节省过了头,开空调比要她命还难受,除了何玉英那屋,以及大半夜热得实在受不住,其余时候她都不准家里人动空调,为了全方位严防死守,怕谁偷偷开,她还把空调遥控器藏起来,打死也不拿出来。 热了就吹风扇,心静自然凉,捱一捱便过了。 固执的老太婆比何玉英那个正统的神经病还难对付,陈则一度想把她丢出去,让有多远滚多远,但最终没有施行。 白天上午不算太热,江诗琪下午去补课班有冷风吹,他在外面做工也不需要回家吹空调,江秀芬不给开空调就不开吧,兄妹俩不遭罪,老东西想找死他也不拦着,热死拉倒,省得将来多养一个吃白饭的。 不过江秀芬异常抗热,大抵上了岁数畏冷不畏热,她天天风扇都不开,一把破蒲扇硬是无比坚|挺,别人热得满脸油光,她都不咋出汗,像温感失衡老怪物。 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江秀芬这样扛得住连日的高温,十字路口收废品为生的老孤寡去世了,中暑热死的,尸体倒纸壳堆里腐烂发臭了三四天才被人发现。 和平巷不止一个居民因高温出事,后街干工地的杜大叔也没了,热射病引起脏器衰竭,抢救无力回天,送医院太迟,已经晚了。 真热死了人,江秀芬被吓得不轻,终于肯退一步,白天自己开风扇,等兄妹俩回去就开空调,不藏遥控器了。 大盒巧克力三两天吃不完,也舍不得吃,江诗琪将其放进冰箱冷藏室最上层,馋了才拿一颗出来,掰开分一分,哥和阿婆都有份,三个人都吃。 陈则忙得脚不沾地,天刚蒙亮出门,有时半夜回家,早一点至少七八点,接单不局限于新苑附近几公里,而是满城各处跑,甭管再远,钱到位就去。 他的口碑过硬,以前的老客户搬离到别的区买房,修东西还是找他上门,宁愿多出路费。 六点不能再准时接江诗琪,接送任务交给了江秀芬,老太婆对这方面的安全不大重视,与陈则观念不合。 老家村里的娃哪个不是自己走路上学,翻山越岭比比皆是,也没见谁出事了,何况地方搁家门口呢,走哪儿四邻八舍都能看得到,不可能会出事。 可观念不同意是一回事,照陈则的要求做又是另一回事,江秀芬不敢惹陈则,一般在家做好饭就去接江诗琪。 比陈则晚一些,约莫六点到七点之间。 江诗琪每天守乘凉棚底下,老实听话,边等边趴椅子上写作业,或是看书。 沈其玉闲人一个,成天没事干,到点出来遛弯,经常陪她等。 他俩很快成了朋友——在江诗琪心中,沈其玉就是她的朋友。 小姑娘打小就独,身边只二爷一个愿意跟她玩的,沈其玉是第二个,他会听她唠叨,给她买冰棍,最重要的是,能教她做题。 沈其玉生来就是带孩子的料,天赋异禀,不到三天,江诗琪什么都告诉他了,无论他打听啥,江诗琪口无遮拦,揭她哥的老底不带半分犹豫。 “我哥没有对象,刚分,是单身。”江诗琪悄悄说,“他最近可烦心了,时奕哥找他,他都不见。” “十一哥?”沈其玉捕捉到关键字眼,不晓得“shiyi”指的哪两个字,可“哥”听得明明白白。 意识到说漏了嘴,江诗琪连忙捂住自个儿,眼珠子滴溜转,支支吾吾找补:“嗯……时奕哥就是……就是我哥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那个……像你和我一样!” 小孩儿说谎的演技拙劣,根本掩饰不住,沈其玉好笑,顺着她问:“他们现在不好了吗?” 江诗琪摇摇头,小大人般叹息:“很不好,我也不晓得咋个了,哥不讲,不让我们管。时奕哥买的玩具他都给扔了,不准我要,还发火了,可吓人。” 沈其玉带小孩儿成了汽修厂的一道风景线,特别引人瞩目。乘凉棚正对办公室,透过玻璃窗,他与江诗琪的举动都被办公室里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李恒当面损他不要脸,为了泡男人忽悠小孩儿,骗人没底线。 沈其玉澄清:“你们这里面没我的事做,我只是出去走走,没地方去而已。” 并且他没骗人,干不出那种事。 “算盘珠子快崩我脸上了,你哪个时候对小屁孩上心过,你亲弟都没见你对他这个样。”李恒假装唾弃,“我说你,让你留厂里帮我们也不答应,没事就赶快回庆成了,一天到晚瞎晃悠算啥事。沈叔叔昨儿才找我问你了,我要不是顾及兄弟情,绝对不帮你打掩护,哪天被沈叔叔发现你在泡男人,我被牵连了,他得把咱俩的腿都打断。” 沈家不能接受沈其玉出柜,李恒也不理解男人喜欢男人,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俩棍挤一块儿不硌得慌么,还走后路,琢磨一下都头皮发麻。 沈其玉不和他争辩,理解不了那是他们的事,他不为别人而活,不在乎外界的目光。 李恒语重心长,劝他及早回头是岸:“搞男的不是正经,我说你们这种也是,玩什么不行,整和自己一样的,不难受?男的从上平到下,跟干搓衣板有区别?” 虽说话糙理不糙,可这也太糙了,沈其玉与其难以交流,耳不听为净,待不了一会儿就出去。 临走,不忘顺两包零食,打算带给江诗琪。 李恒气道:“你自己没钱买是不是,天天白拿,当我这里是超市,来进货啊。” 沈其玉听而不闻,下回照拿不误。 对于沈其玉的好心,陈则一直都知道,江诗琪回家了会告诉哥,沈其玉给她讲题,给她零食,还有送她到新苑。 江诗琪很喜欢沈其玉,程度仅次于陈则,沈其玉带她骑摩托,虽然只是顺路送她,开得慢悠悠的,但江诗琪觉得很新奇,特好玩儿。 沈其玉是除哥他们以外,她唯一的活人朋友。 江诗琪原本还有俩非活人朋友,白事店里的当陈列品的两个纸人,她甚至为纸人取了名字,一个叫小红,一个叫小绿,可惜后来它们被陈则扔掉了,江诗琪为此还曾大哭一场,哭到快断气,哄都哄不好。 陈则平时教导江诗琪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更不能跟人乱跑,这次成了例外。 等下次见到沈其玉,当面道谢,沈其玉开玩笑说要谢就请他吃饭,口头答谢不算数。 陈则颔首,爽快一口应下:“周五晚上,行不?” 沈其玉愣住,惊讶他会当真,随即拐过弯儿,立即回道:“好啊,我都可以,看你们方便。你先忙你的,我哪天都有时间,不急的。” 周五当晚,陈则歇一晚,亲自下厨在家请沈其玉吃饭。 为了更好的融入,沈其玉另带了贺云西一起,认为他们是发小,以便拉近距离,避免一个人上门显得尴尬。 去之前没讲明白究竟带的哪位,只说是朋友,等人到了才发现是哪个。 刚从厨房出来,见到贺云西,陈则端盘子的手微顿,诧异会是他。 第26章 吃味 “离远点,他不是你的。”…… “陈哥。” 沈其玉最先开口, 一来就喊人,脸上带着笑意。 看电视的江诗琪看见他们来了,果断丢下少儿节目, 兴冲冲跑过去。 “你们来啦!” 陈则放下盘子, 搁桌上, 后一步招呼他们:“进来吧。” 沈其玉问:“有鞋套吗?” “直接进, 没事。” “那多不好,把你们地踩脏了。” 陈家鲜少来客,备用拖鞋和鞋套一律没有,玄关鞋架上拢共就几双外穿的鞋子,陈则做工穿的也一并摆上面, 今天跑了一趟装修工地接散活, 沾上石灰泥浆,看起来比较脏, 回来忙着做饭,还没来得及将鞋子丢阳台上洗干净,没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沈其玉倒接受良好,毕竟汽修厂那边没好到哪儿,大热天干体力活都一个样, 一天到晚钻数回车底, 身上少有清爽利索的时候。 他们拎了礼品上门, 一个儿童滑板车, 价钱不贵,两百来块钱, 可江诗琪早已心心念念许久,她之前无意和沈其玉提起,没想到沈其玉竟然会送这个——小区里很多同龄小孩儿都有滑板车, 江诗琪没有,哥挣钱太辛苦,她从不跟哥开口乱要东西,哥不知道她喜欢这玩意儿。 发现滑板车,江诗琪惊喜得快跳起来,沈其玉把纸箱递给她,她发懵不知所以,呆愣愣试探:“真的给我的呀?” 沈其玉揉她脑袋:“是给你的。” 稀罕地抱住纸箱,江诗琪转头望陈则一眼,无声征求哥的意见。 陈则说能收才能要,不然不行,不可以轻易收人家的礼物。 陈则说:“拿着,收了要跟人讲谢谢。” 江诗琪紧紧搂着滑板车,乖声大声接道:“谢谢哥哥。” 沈其玉笑笑:“不谢,喜欢就好。” 只买了一样东西,未有多的。 经过这些时日的几次相处,沈其玉算是摸清了陈则的脾性,过犹不及,陈则不爱白拿人家的,过于高调明显,太赶着,反而会招致他的反感,他太分得清了,可能是不想欠人情债,因此总是一丁点多余的便宜或好处都不愿意占。 一顿家常便饭不值钱,送礼若是贵重了,晚点肯定又要转账把钱还沈其玉了。 沈其玉有的放矢,挺会处事。 菜快炒完了,还剩一道油渣莲白,灶台上煨着瓦罐鸡蛋肉饼汤,一会儿就开饭。 “你们先坐,桌上有喝的,我先把最后这道菜炒了。”陈则说,有意忽视落在身上的打量,没来由不自在,不特意关注沈其玉后边的那位。 沈其玉倍有眼力见:“需要帮忙不,我来给你打下手。” “不用,我一个人就成。” “那我来拿碗筷,在哪里,要先洗一下还是开水烫一烫?你们这边好像都得洗洗,是不?” “嗯,先洗。” 江诗琪火速带路:“碗在里边,这儿,你跟我来。” 贺云西被晾一旁,全程存在感不强,真就是来当陪衬的。江秀芬不认识他,待不来客,也不懂端盘水果亦或倒杯水招待,她自顾自用鼻饲管喂何玉英糊糊,劲儿比陈则差远了,每喂一下都格外吃力。 这人走近一些,江秀芬心神集中何玉英身上,冷不丁瞧见他高大挺立的身形,面色淡淡地站定,江秀芬怔了怔,摆摆手,示意离远点,不要挡着。 帕子掉地上了,贺云西弯身,捡起来递上去。 江秀芬不领情,老太婆脾气古怪,嫌他碍事,恼火地“啊啊”两下,推他一把。 默然把帕子放病床上,贺云西退开,不惹她,只是时不时看一眼,不着痕迹旁观。 江秀芬讨厌陌生人,当他是在看自己,她平常出门总被形形色色的眼神窥视,可怜同情,还有鄙夷与嘲弄,口不能言的哑巴是异类,会受到多不胜数的歧视,江秀芬敏锐将他划到那类人的阵营中,不分青红皂白,警觉带起刺儿。她背过身,嘴里“唔啊唔啊”嘟囔,没好气将帕子扯下来换干净的,等喂完何玉英再为之细致擦嘴擦手,给何玉英抹脸。 炒油渣莲白一两分钟,大火下锅翻几下就熟了,沈其玉把碗筷洗好摆上桌,陈则差不多时间将莲白和汤都端出去。 打开电视机,挑喜剧片放。再绑好何玉英,把护理床立起来,便于她看电视。 陈则接手江秀芬没做完的,三两下收拾妥当。 “吃饭了。” 今晚的菜色不算特别丰盛,比起沈其玉吃过的任何一顿答谢饭都差,六菜一汤,另外还有泡椒牛蛙、芋儿鸡、红烧肉、清蒸鲈鱼和凉拌香菜牛肉,菜色家常,重口清淡都有。 沈其玉捧场:“这么多,辛苦陈哥了,你还真是样样都会,今天我们有口福了,让你忙活大半天,来,我给大家盛饭。” 陈家是圆桌,桌子偏大,五个人稀稀拉拉分开坐,沈其玉他俩到底是客人,陈则将大部分菜推近他们,软烂的红烧肉摆江秀芬面前,大个手长,江诗琪要吃啥,夹不到的他为她夹。 沈其玉把菜又推过来些,说:“我们够得着,摆中间。诗琪,你喝什么,汽水还是橙汁?” 江诗琪太矮了,坐着扒饭都困难,她半跪椅子上,立马应道:“橙汁!” “陈哥和阿婆呢?” “一样。” 末了,最后才是问贺云西:“二哥,汽水啤酒?” 贺云西坐陈则正对面:“汽水。”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陈哥。”沈其玉倒完饮料,有心打圆场,“你一直挺忙的,我这让你请吃饭,耽搁了你不少时间。” 陈则回道:“还好,本来今天就休息,不耽搁。” 沈其玉说:“这一顿其实该我请你的,真是,你帮我们够多的了,下回有机会反正我得请回来,你一定得来。” 陈则:“再看,有时间就可以。” “那我可得挑你空下来的日子。” “都成。” 开场总要寒暄一番,陈则不善言辞,老的不会讲话,小的只顾着灌饮料,八岁大的孩子哪会交际,是以沈其玉这个客人反而当起了暖场的,更像是东道主。 “二哥总说起你,正好,你俩今天也聚一聚。”沈其玉张口就来,无中生有,拉贺云西出来当聊天的由头,说谎不打腾,“还蛮赶巧的,真没料到,一开始二哥不讲,我们都没想到你们是旧识,要是早知道,刚见面那会儿就该请你一块儿出去喝点,可惜了,错过了机会。” 实际上,陈则与贺云西是挺熟,但又不算太熟,起码没到沈其玉讲的要好程度。 当着沈其玉的面,陈则并不反驳,注意的点在“二哥”这个称呼上。 “二哥?” 沈其玉解释,是按岁数大小排的,老大是李恒他亲哥,老三是李恒本人,贺云西在三人里排第二,大家习惯了喊他二哥。 贺云西是独生子,陈则很了解,听沈其玉这样喊他,下意识误解贺云西从哪儿冒出来了个亲大哥。 “不是,哪能。”沈其玉说,故作揶揄,“不过他们哥仨好得跟亲兄弟没啥区别,我和恒哥,也像你们,打小一起长大的,可后面被二哥抢了先,我在他们那里早排不上号了,只有二哥才有地位,比不了。” 陈则不自觉看向贺云西,印象中对方不是广交朋友跟谁都吃得开的性子,变化挺大。 出于带动气氛,没搭腔的应和,沈其玉侧身问贺云西:“是不,二哥,我今儿可是沾了你的光,要不然恐怕都不好意思来这里吃饭。诶,对了,二哥你和陈哥以前一个大学的么,都在本地读的?” 多半不中意一桌子饭菜,贺云西没怎么下筷,不咋吃。 “不是。” “那是我记错了。” “嗯。” 沈其玉好奇:“陈哥,你大学在哪里读的?” 陈则说:“庆成。” “二哥是北河本地,确实不在一个地方。你哪个大学?” “庆成电子科大。” 国内排名较为靠前的一所大学,在庆成排前二,近两年录取线650以上,电子信息工程属于庆成电科大的王牌之一,非常吃香及抢手。陈则高考那年,庆成电科大该专业的分数线更是接近top2的录取线。 沈其玉作为土生土长的庆成本地人,对这些自是清楚,陈则的回答难免让他讶然,电科大王牌专业的毕业生沦落到当道士干电器维修,着实出乎意料。 “你和二哥反着来的,读书和毕业都错开了,去了对方的城市。” 很快掩饰好瞬间的错愕,沈其玉收住不该有的情绪,轻轻说笑。 陈则习以为常,多数人都是沈其玉这反应,他没啥感触,心如止水。 “这边更合适,所以回来了。” “那倒是,得选择适合自己的地方。”沈其玉说,“老家知根知底,也挺好的,外边人生地不熟,不一定就比这里强。” 大人们讲话江诗琪听不懂,小孩儿不懂大学,她连小学都没读完,哪知道电科大的含金量,一门心思都放食物上面了。 哥做饭比阿婆好吃多了,可惜他不常做,没空。 费劲夹一块耙芋头到江秀芬碗中,再给哥和沈其玉分别夹凉拌牛肉,唯独落下贺云西。江诗琪犹豫半晌,望望寡言少语的长发叔叔,纠结过后还是埋头继续吃,不给贺云西夹菜。 长发叔叔面色有点冷,宛如煞神,一看就吓人。 一顿饭吃得久,到九点才收尾。 沈其玉想帮着洗碗,陈则让江诗琪带他看电视,江诗琪屁颠屁颠拉起沈其玉就去沙发那儿,搬出自己珍藏的各种稀奇古怪小物件与沈其玉分享。 小孩儿的世界中,请朋友到家里作客是一件倍有面子的事,江诗琪很珍重这份友谊,还将陈则买的儿童游戏机塞到沈其玉手中,邀请他玩俄罗斯方块。 “很有意思的,你试试,我们比赛吧,看谁得分高。” 贺云西从头到尾被冷落,视线落到厨房的方向,不多时敛起。 待久了无聊,到楼下的花坛边上站会儿。 时候不早,三楼的沈其玉不到半个小时下来,知趣不打扰陈家太久,陈则干了一天活又弄饭,累了该休息了,没别的事,他起身作别,到下面找贺云西。 对方正守树下抽烟,垃圾桶上已经掐灭四个烟头,这是第五支了。 对贺云西就没那么多弯绕,沈其玉有话直说,希望贺云西能帮忙搭线:“二哥,你俩熟,能说上话,不然我也不找你。” 缭绕的白雾升起,遮住贺云西尤其深邃英俊的眉眼,他拒绝得干脆,很不给面子。 “不帮。” 沈其玉说:“你开条件,只要我能办到的,都行。” 低眸弹弹烟灰,贺云西不为所动,讲的话与李恒如出一辙:“玩够了早些回庆成,不要老是让你爸妈担心,你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少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沈其玉辩解:“这次认真的。” 贺云西斜睨:“你哪次不认真,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你这讲得,好像我对谁都这样,哪儿有,恒哥瞎说就算了,你还不了解我?” “不可能的事。” “就这一次。” “想都别想。” “二哥,咱们的交情,至于吗你,这点忙都不肯。” 不抽了。 用手掐灭烟,顺势摁垃圾桶上,贺云西侧身,吐出白气,微眯双眼,沈声说:“你再接近他,我会让沈叔叔他们过来处理,你自己看着办,适可而止。” 沈其玉皱眉,总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可看不穿。 “离远点,他不是你的。” 不待他缓过来,贺云西又讲,没了往常容易相与的样子,脸上比先前在楼上还冷,因不苟言笑而透露出些许难看。 第27章 戾气 “看上了?” 沈其玉的字典里就没“适可而止”四个字, 有钱的二代好话歹话听不明白,只当那是他们对同性恋有意见,反对他搞男人。 贺云西因这事拉脸子, 明显很不爽, 一定程度上, 沈其玉能理解, 陈则是贺云西的老熟人,自小就结识的情分,甭管现在关系是否要好,可关系摆在那里,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找人身边的旧识下手, 的确不地道。 多余的解释徒劳,沈其玉不清楚陈则是否公开出柜, 而贺云西也知情与否,反正确定了陈则跟自己是同一类人,他心里有了底,另外的不重要,无所谓。 说就说吧, 挨教训不痛不痒, 当初他亲爹操棍子死命打都不好使, 而今周边人的话语毫无杀伤力, 听听就过了。 当面不起矛盾,沈其玉不反驳贺云西半个字, 走了,等到了元亨花园再给陈则发微信:- 陈哥,下周五也休息? 陈则刚洗漱完:-? 沈其玉:- 吃饭, 回请你们- 我怕我后面回庆成了,不一定哪天能再过来,寻思早点请回来。 陈则:- 没关系,你先处理你的事。 沈其玉:- 那下周五能定不,我请你们尝尝泰国菜,地方不远。 依照往常的惯例,陈则不会答应,今晚吃完饭双方就两清了,应邀就又该欠他一份情,但抢在陈则拒绝前,沈其玉赶忙添了一条:- 诗琪请我打游戏,我输了,答应了带她去同卉园坐摩天轮,后面她要开学了,我得言而有信,不能骗小朋友。 同卉园是附近的一处儿童游乐园,夏季门票蛮贵,儿童票都高达200块一张,旅游旺季更是一票难求。 陈则不晓得江诗琪想去那里,不然早都带她去了。 今晚是玩俄罗斯方块时沈其玉主动提,哄小孩儿说,自己在北河人生地不熟也没啥朋友,表示自己赢了的话,江诗琪能不能带他去游乐园玩。江诗琪犹豫不决,怕花钱,沈其玉告诉她,自己有赠票,不要钱,她眼睛一亮,瞪老大:“哥和阿婆也可以去吗?” 沈其玉承诺:“都能去,只要你赢了我,去几个都没问题。” 最后江诗琪赢了,沈其玉不擅长玩俄罗斯方块,两下就输得彻底。 聊天框最上方反复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一旦涉及到江诗琪,很多底线将不再是阻碍。 良久。 陈则回复:- 到时我可能在接活儿,去不了- 让她阿婆带着一路,成不?- 票你买了,饭钱我报销。 沈其玉:- 票免费的,厂里开业赠送,不用也是浪费- 不能总让你吃亏。 陈则:- 那按人头A。 沈其玉立即拍板定案:- 好的,陈哥。 要去同卉园游玩,江诗琪乐坏了,当时赢了沈其玉她没当真,以为只是大人随口一说,孰料后一天陈则讲起这个,征求江秀芬的意愿,还托二爷下周五来照看何玉英。 死活不愿出门的江秀芬同样愿意为孩子妥协,江诗琪就是她的宝贝疙瘩,比命根还要紧,别说去游乐园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有江秀芬陪同,陈则就放心了,不过与沈其玉终究不是很熟,虽然对方每天下午都帮着看江诗琪,但以防万一,陈则还是尽量腾出空档,人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真等到了周五那天,陈则推掉了下半天和晚上的单,全程陪同祖孙俩。 沈其玉开贴着机器猫的宾利接一家三口,江诗琪扎俩冲天辫儿,江秀芬也换上了原先陈则给她买的新衣服,祖孙俩特重视同卉园之行,反倒是陈则不修边幅,大中午冲完凉,换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就出门了。 先吃泰国菜,把午饭解决填饱肚子了,再去同卉园。 陈则对游乐园不感兴趣,小时候何玉英带他出国旅游都不知道多少回了,国内更是大江南北到处跑,游乐园于他没丝毫吸引力。 江诗琪人小没见识,到同卉园里边,堪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见啥都是惊呼。 “哇。” “哇……” “哇!” “那是什么?” “大摆锤。” “旁边的呢?” “过山车。” “这个高高的,那些人咋飞上去了?” “这是跳楼机。” “哥,我可以玩跳楼机吗?” “不可以。” “过山车行不?” “不。” “那个,我要荡秋千!” 死亡秋千能把她那个小身板甩上天,真敢想。 江诗琪乐没边了,说好了来坐摩天轮,结果进园后忘本极快,啥刺激想玩啥,甩开她哥就往前冲。 陈则像拎狗崽子一样提她后领,但凡危险的项目一概pass,没有商量的余地。 消费全部按3:1付,吃泰国菜买单,进园后各种消费,全部沈其玉先买单,过后陈则一分不少转给他。 沈其玉也不拧巴客气,转多少收多少。 ——不过小的消费全是陈则个人出,没必要每一笔开销都算得一清二楚,况且入园后大部分消费都是花在江诗琪身上,没道理让沈其玉这个外人分担这些。 半天下来,沈其玉存在感不强,陈则对他并不关注,只顾着江诗琪了,加上晌午过后的太阳毒辣,晒得人头晕,一面还得看着江秀芬,怕老太婆岁数大了扛不住折腾。 江秀芬紧跟他后边,偶尔到了人多的地方,路窄拥挤,江秀芬唯恐走丢了,使劲拽陈则的衣角,把他衣服扯得变形,排队坐摩天轮那会儿,更是险些勒得陈则快断气。得亏短袖质量过硬,才没被扯烂报废。 老太婆恐高,摩天轮上升到一半,她急得脸色煞白,慌张到当场就能倒下死一死。 上来了下不去,陈则无奈跟她说:“闭眼,不要看外边。” 江秀芬摇摇欲坠,胃里都在猛烈翻腾,满脸苍老的褶子深得夹死苍蝇。 直至下来都不敢睁眼,落地的那一刻,江秀芬腿软步虚,走路都打晃。 陈则一手抓一个,暑假游乐园游客量成倍增长,担心这俩撒手就没,他不得不时刻上心,出来玩一趟比做活儿都累。 出园七八点了,黄昏日落时分,正好一块儿下馆子。 陈则请客,带祖孙俩和沈其玉回和平巷附近的一家苍蝇馆子吃炒菜,顺路打包一盒卤鹅一盒烧腊带回去给二爷。 沈其玉接地气,苍蝇馆子也能接受,到路对面买五杯奶茶过来分。 江诗琪玩累得满头大汗,小辫儿塌了,接住奶茶插管,最先推到哥跟前。 “哥你喝。” 沈其玉说:“这杯是纯茶,不甜,陈哥你喝一下看习惯不,不行再换。” 东西送嘴边了都,陈则只能拿着喝,还成,不是齁甜的那种,勉强能接受。 下馆子吃饭快,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之后沈其玉开车送一家子回和平巷,由始至终真就是本本分分的朋友处境,未有半分越线的举动。 连和陈则单独讲会儿话的时候都少,等到了小区门口,送完人就回去了。 上楼后,二爷疑惑陈则哪儿认识的沈其玉,错认那是他的新朋友。 陈则说:“不是很熟。” “蒙鬼呢,不熟你还跟人出去,拖家带口全带着。”二爷思想复杂,想太多了,“说说看,到底谁啊。” 陈则照实讲,可惜二爷疑心病重,认定他在诓骗自己,一巴掌扇他后背:“本事见长,连我也骗,臭德性。” 讲不清,多说无用,年轻人在教育孩子上与老一辈天然有壁,陈则省得啰嗦,把卤鹅烧腊放下,就着刚才馆子剩下的饭菜,热一热让二爷赶紧吃。 沈其玉和一家三口去同卉园的事,李恒他们也知道,倒不是沈其玉透露的,是沈其玉开的车是汽修厂的车,里边装了定位和监控,这天他们做了些什么,定位监控中全都有记录。 李恒不好明说沈其玉,私下里,对着贺云西吐槽,大有冲出去把沈其玉掰直的冲动。 “真本事,开老子的车逞威风,我说他突然来借车干什么,还整个二逼图案上去,感情准备挺充分,比老子找女人约会都费心。” 望着电脑上的监控视频,贺云西漠然,一句没接话。 车上有监控,沈其玉清楚,被发现了无所谓,他不准备瞒着,自觉光明正大,没什么见不得人。 翌日骑车到汽修厂,沈其玉心情相当乐呵,李恒看到他都来气,勒令:“把你贴的那个狗屁车衣换了,弄干净,给我换回去。” 沈其玉不答应:“再借半个月,后面不用了就换。” “明天之前必须换,我看着都闹心,你可真他妈出息,开哪辆车不行,开我的,专门给我添堵是不是?” “没有,我哪敢,你放心,走之前保准恢复原样。” “你大爷的,我看你是有病到无可救药了。” “别来火,消气消气。” 迟一会儿到库房后边练拳,沈其玉找贺云西陪练,他有定期健身的习惯,到北河后一天没去过健身房,懈怠了一阵,趁有事和贺云西谈谈便练一练。 沈其玉表面年纪小好像总是不着调,其实重情义,关于陈则,他不想贺云西心有芥蒂,无论后续,这不该成为他们兄弟间的矛盾,因此一开始就把这团乱麻理清最好。 只是搞定贺云西比预期的难上不少,练拳时,贺云西像是带着火,戾气很重,好几次下死手打,但最后又都极力收住了,转方向打偏,否则照这架势,一拳就足以把他打趴送医院急救。 期间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两下,打在不致命的部位,沈其玉也不反抗,咬牙撑着挨揍,任他发火。 等打完了,沈其玉擦擦汗,丢一瓶水给贺云西,这才开始聊几句。 但贺云西显然没有心平气和聊这些的打算,问沈其玉:“你找的他,还是他找你?” “也没谁找谁,”沈其玉猛灌半瓶水,一口气赶快说完,真诚保证,“反正我没闹着玩,二哥,你相信我,要是我真的乱来,到时随便你打,打死我都行,我都认,我肯定……” 可不待他讲完,贺云西解下缠手上的护带扔掉,走开了,不听。 回答沈其玉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响声。 李恒出来,瞥见这人的背影,看沈其玉正吃痛揉身上,一头雾水:“你俩怎么了?” 沈其玉也搞不懂,挠挠后脑勺,更加不明所以。 汽修厂近些天业务量多,前来捧场的新老朋友一波接一波,其中一大部分人都是看在俩老板的面子上到这里混脸熟,开业前的交际应酬起了大作用,做生意混得开非常重要,肯拉拢本地的势力,基本就后顾无忧了。 这半个月贺云西没少到处奔波,李恒觉着他是压力大所致,回北河发展不如在庆成顺遂,非一线城市盘子小倒是其次,地头蛇以及卡脖子的条条款款又多又杂,关系盘根错节,现今能啃下这块饼,过程着实艰难。 认定是沈其玉惹到对方了,李恒横竖看不惯沈其玉,本身这阵子他因为汽修厂喝酒跟喝水似的,早憋了一肚子火,眼下沈其玉就是谁都能踹一脚的出气筒,李恒不耐烦说:“行了行了,本来就事儿多,你给我老实点,别整幺蛾子,最近没事不要来厂里晃悠。” “那不成,我得来帮你们。” “你帮倒忙还差不多,打的什么主意自己有点数,滚蛋。” “不是,恒哥,我啥都没做呢,哪儿就倒忙了?” 李恒直性子,口快,拆穿他,但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就差把某三个字说出口。 虽不是亲哥,可好歹胜似他哥,当哥哥的讲话难听,可句句在理。 一个成年男人借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当由头,还要当朋友,甭管出发点是冲着谁,这事就不对,错得彻底。 外界咋看?大人心里咋想? 再者,退一万步,除开同性恋这点,公正些看待,沈其玉硬追陈则也不对,沈其玉年轻,玩得起,条条退路通罗马,随时可以甩下他搞出来的烂摊子,拍拍屁股就走人,陈家呢,能一样? 现实的差距横亘在那里,深如天堑鸿沟,哪能轻而易举就跨过去。 既然结果好不了,那就该保持距离,二十五六的人了,也不动动脑子,还当是十几岁那时候,处处添麻烦而不自知。 何况人拖家带口,哪有空闲陪公子哥玩爱情游戏。 李恒在圈内是公认的废物败家子,他都懂的道理,其他人势必更透彻,也就沈其玉一时蒙了心,瞎几把傻乐。 人哥又是休假半天,放着钱不挣,专门一路陪同,又是把帐算得明明白白,能是为什么? 李恒再次明着告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用我教你,闲得慌就多打两把游戏,晃晃脑子里的水。” 沈其玉还真是榆木脑袋,他没深想过,突然被吊儿郎当的李恒严肃敲打,他愣神,张张嘴,想要解释,只不过事实好像是那么回事。 “我……” 卡住了,一瞬空白。 李恒摆摆手,言尽于此,懒得跟他多讲,转头跟着进去,等贺云西洗完澡换干爽衣物出来,夹中间调和,不过问半句缘由,不对事也不对人。 “犯不着,跟他较什么劲儿。” 贺云西嗯声,径自用干毛巾忘头上抹两把,甩开,搭架子上。 昔日的旧友貌似分量不轻——李恒明眼人,心头有杆称,不特意多讲,转而顺口提起后天还有个局,到时谁去。 贺云西定下:“我去。” “成,就你去,我走不开,我家老爷子过两天要过来,我得去接他。” “嗯。”. 后天。 陈则白日里新收到一箱快递,接到快递员电话时,他想不起来最近有网购或者买东西。 和平巷仅一家快递收发站,二爷有时买大件搬不动,嫌累,会填他的号码让代领了送过去。 最先以为又是二爷买的,陈则告知第二天早上去取,快递站点的人不干,说是东西放那边快一周了,今天再不取,只能原路返回。 快递站点发了到货通知和取件码到他手机号上,只是被当成垃圾短信拦截了,这才一直没发现。 陈则中途趁空去取,到手后才晓得不是二爷的快递,是他本人的。 寄件地址源自河阳首府,方时奕的住处,寄件人和号码却不是方时奕的,而是周嘉树。 纸箱里装的是陈则落下的物件,他自己都忘了有这玩意儿,难为周嘉树特地找出来大费周章寄到这边。 一本相册,大学时期班里拍的纪念照,包括全年级大合照、班集体照片,以及个人照等。 相册里有一张照片是陈则穿着学士服和方时奕拍的,陈则不爱拍照,那是他们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合照,当时方时奕为了拍这张照片,硬是请陈则他们全班所有同学喝饮料,就为了在陈则青春的尾巴上留个念,把两人都记录上去。 记不得相册之前是放在哪里,陈则毕业后压根没打开翻过,表层的塑封膜都未将其拆开,起先还会放书架上保存,后面收拾屋子随便扔去垫桌脚还是干什么了。 现在相册外边的塑封膜被拆了,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干的。 必然是拆开看到那张合照了,才会把东西寄过来,故意写河阳首府的地址,号码和联系人却非房主,感情隔空示威来了。 一本相册不便宜,一百多一本,加上拍照的费用,当年花了两三百,扔了怪可惜。 送都送来了,刚好店里缺垫桌脚的,凑合用也不错。 接两单维修,陈则又把相册捡起来,翻到双人合照那一页。 呲啦。 撕下,揉成团扔垃圾桶。 同系和班里的同学无辜,让他们垫桌脚不太好,毕竟青春就一回,因为其中一张就全扔了没必要。 往后一些年还能翻出来看看,别浪费了。 可能是光寄东西还不够,这边签收了快递,另一边同时收到了通知。 六点多,下班了,微信上一个没有备注的号发来消息:- 陈哥,相册收到了吗?- 微笑/。 依稀记得没加过周嘉树的微信,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是半年前加的自己,还是通过号码搜索。 因为店里也用这个微信号,时常有客户加陈则,方便下次联系,像这种加了又不聊天的好友挺多的,陈则误以为他是客户,所以根本没察觉。 截图,拉黑删除。 反手再把某个号码从黑名单拖出来,把图片发过去:- 管好你的狗,成天像贱畜一样到处咬人。 发完,再次拉黑。 夜里守店,捎带修收回来的洗衣机。 晚上店里一般没单,今天打破寻常。 张师家的电脑故障,黑屏不显示,说是要过来修。陈则等张师过来,但他本人没来,派人把电脑捎这边。 黑屏是显卡坏了,换新的显卡就行。 “预期哪个价位?” “随你。” 显卡价格差别大,便宜的几百,贵的上万。陈则这里只有便宜货,全部搞定六百以内。 拉一根凳子,坐对面看他修。 贺云西才从酒局上回来,又是一身周正的西装,大抵不习惯穿这个,领带已经被扯开了,扣子也解了两颗,看起来懒散,不拘小节。 “挡我光了。”陈则说,埋头拉开抽屉找工具,“五百八,可以不?” 贺云西动也不动,全无碍事的自觉。 “行。” 外面没有显卡,不常用这个,东西放仓库里了,陈则进去找,贺云西坐外面等,闷得很,一会儿丢开西装外套,跟后面也进仓库。 在里边待了一些时间,显卡不好找,各种杂物堆太乱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出不来。 仓库的灯亮起没多久就熄灭,外面稀薄的光泄进,照不到里面的场景,只隐约能照出部分门口物件的模糊轮廓。 黑沉中,陈则看不清,只能感受。 贺云西从后边用右手托住他,另一只手抚他的脖子,半是扼住,可不收紧。 “看上了?”这人问他。 陈则被迫后扬:“什么?” 贺云西没立马说,很久,抵他脸侧,酒气于暗夜中有些熏人。 “沈其玉。” 陈则无法回答。 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移,触及他的唇,蛮横往里探了探。闷热,咸湿,汗水带着身体的余温,不知是他的,还是对方的味道。 第28章 隐秘 得不到回应 九点多, 和平巷的青石板小道时不时还有行人往来,散步的邻里,打烊闭店的同街商家, 刚下晚自习的高中生……白事店是仅剩开门的店铺, 于黑影沉沉分外醒目。 仓库到外边只一条窄小的斜角通道连接, 没门, 那里本是堆放杂物的楼梯隔间,改造后里面就几个简易的木板架子,外加大大小小的工具箱,属于门的位置仅用一张窗帘破布隔开,还遮不完全, 杵口子上往里一瞧, 彼时仓库中的场景便一览无遗。 逼仄的空间会放大正在同时进行的所有响动,低急的换气, 空口吞咽时的阻塞感太重而导致的闷哼,还有一墙之隔外的声音。 路人结伴边走边交谈,嗓门很大,或遛狗,或背着随身收音机听广播, 整条巷子疯跑的小孩儿们嬉笑嚎叫, 骑车的躲避不及, 隔老远就开始按喇叭, 嘀嘀嘀—— 有熟人路过店门口,见这儿大门敞开, 灯通亮,桌上摆放着一台已经拆开的笔记本和杂七杂八的物件,却没瞅见店主。 依照往常的惯例, 只要店里开门,必定会有人守店,今天怪得很,笔记本电脑还摆着,也不怕被偷了,乍一看应该是有人在的,可四下不见店主的身影。 熟人好奇,可不多管闲事,转念一想,也许人就在里面,应该找东西去了。多瞅两眼,熟人思索半晌,背着手散步晃悠两圈,等二十多分钟后绕回来,回家前再朝店里瞧了瞧,还是原样。 没人,电脑搁那儿,甚至门口的板凳都没收回去。 十点了,按道理一般该关店了,周边的住户好多这个点都歇下了,方才那些到处跑的孩子也都被喊走了,深远的巷子空荡寂静,店铺还开着门挺扎眼,显得不正常。 朝里头喊两嗓子。 “阿则!” “阿则,有人没?” 熟人疑惑,喊完走进店铺,敲敲门,又唤一声:“人呢,去哪儿了?” 但始终得不到半句回应,一点动静没有。 “诶,大半夜的,店也不关,做什么去了,难不成去外边了?”熟人犯嘀咕,自言自语,好心四下找找,担心出了什么意外,当看到陈则的手机也没拿,也搁桌上了,更是不解,“咋回事……” 待走到通道前,再叫“陈则”几下。 “在不在?” “我进来了啊,有人不?” 依旧得不到应答。 讲着,熟人真朝里踏进去一步,向里张望。 后头黑魆魆,由于天色已晚,今晚无星无月,一眼望去瞧不见尽头,瞧着无端端怪瘆人。 毕竟白事店,后边可不止放着维修工具那些,更多的是用于白事的各类物件,譬如引魂幡、纸扎这一类。 而心理作用使然,熟人胆子再大,可多少还是有点子忌惮这方面,寻常人大晚上敢进店门都了不得了,他脚是踏进去了,可身子还留在外面光能照到的地方,步子还未落下,被过道另一边迎面而来的风一吹,乍然闻到空气中的香烛纸钱味,登时又悻悻不敢真进去。 收回腿,熟人停原地,免不了发怵,犹豫一番只得继续叫名字,一会儿才作罢。 估摸陈则是临时有事外出,指不定忘了收拾,熟人后退些:“这里头也没亮灯,人肯定不在,算了。” 终究不进去,本能的恐惧战胜了好心,熟人自我安慰几句,往回撤。 明儿早会经过这边,等天亮再看看,半夜三更怪吓人,有的东西不信则无信则有,过不去心里那关,活人天黑后特别怕死人相关的一切,即使不信,仍有忌讳。 咚——咕噜—— 仓库中,架子最底层的圆形空瓶滚了滚,突然掉出来,弄出声响。 陈则低头,能分辨方向,可不能立马蹲下去将其捡起来。 人还没走远,他脊背僵直,身子一滞紧绷如待发的弦,冷不丁快到断掉的极限。 身后的贺云西感受到他的变化,倒不紧张,往前靠了靠,把人拢怀里。 好在熟人走远了,并且岁数大了耳背,听不到空瓶落地的声音。 因着猝然发生的岔子,接下来的一分一秒都极其难熬,无声的静默仿若密密麻麻的丝线,越收越紧,死死勒在周身。 贺云西钳住陈则的下巴,迫使他抬起,故意低声问:“怕被发现?” 陈则久久绷着,对他也一样,不会回应。 电脑修好已然凌晨了,明明是小故障,可耽搁的时间很长,以至于洗衣机修到一半就放着了,只能等明天再修。 换显卡的五百八结的现金,贺云西付了六百,陈则没零钱,翻箱倒柜找不到二十块钱,只好微信转账二十块过去。 贺云西点了收款,没事人一般,异常泰然自若,风轻云淡问:“要不要出去吃个夜宵,前面路口新开了一家烧烤店,听说还行。” 陈则捣鼓工具,一一收起桌子上的物品,必然不去。 今夜自是又在店里睡,这边没有单独的卧室,连像样的床都没,每次来过夜其实就是睡仓库后边的铁门前,拉开行军床,往上一趟,没有空调,老式大头风扇倒是有一个,三页落地扇吹出来的风大,还算凉快,就是噪音太大了,嗡嗡的,一开就吵得脑仁疼。 后半晚上,陈则独自倒行军床上,这下噪音吵不到他,天气的炎热更不是困扰,才躺下去没多久便睡着了,一觉好眠。 早上还是二爷过来把他叫醒,起晚了,一睁眼八点了。 昨天那个熟人没来,赶着上班,路上碰到晨练的二爷,顺口把昨晚店里没人门却开着的事说了,叮嘱二爷过来看看。 二爷晨练还没结束就来了,到仓库后面见陈则好好的,躺着睡觉呢,行军床对他183cm的体格子显得偏小了,他一条腿搭外边,手也垂地上。 高温天风扇不管用,热了一晚身上满是汗,看着有些邋里邋遢。 二爷一脚踹行军床上,把他喊醒,问昨晚死哪里去了。 陈则挺累,困得半眯眼:“没哪儿,一直在店里。” 二爷哪会信他的鬼话,先前听熟人说,路上提心吊胆生怕出意外,着急忙慌赶过来,结果他在睡觉,可谓气死人。 “真在这边,没出去。” 大热天总在店里睡不是个正经,二爷说:“四十几度的天你来这边睡什么,就不能走两步回去,找死啊你。” 陈则坐起身:“很晚了,回去打扰她们。” “那你就不能去我那里,又不是没有钥匙。” 那个点二爷也歇了,更不能去。 闻到陈则身上好像有酒味,二爷老酒鬼,鼻子敏锐,凑上前使劲嗅嗅:“你喝酒了?” 陈则否认:“没有。” 还没有,一晚上了味儿都消不掉,二爷认定他诓骗自己,不信。 “嚯,难怪昨天找不到你人,合着喝酒去了。” 睡醒衣服濡湿的,陈则收起行军床,朝外走。 二爷没好气:“又要做什么?” “回家,洗澡。” 手机上有未接来电,又是陌生号码。 估计是前一天发了条短信过去的缘故,方时奕不知哪根筋犯抽,忽然又死灰复燃。 白天一如既往做工,陈则收拾完就出去接单,下午有一单在河中区,也是以前的老顾客下单,加一百路费让过去。 不是很想接河中区的单子,尤其这个老顾客的下单地址离河阳首府比较近,两个小区相隔一条马路,穿一个红绿灯就能到。 陈则一开始拒绝了,借口距离远,下午赶不过去,可老顾客豪爽,又加了一百,让他打车,不够再加,必须他去。 人不能跟钱过不去,陈则没底线,因为两百块钱还是接单了,赶在三点前到达,避开下班的点。 天儿最热的时段,路上车都少,路上几乎人迹全无。 老顾客也是电脑坏了,台式电脑开不了机,已经找师傅去修过一次,但是整了半天也没看出毛病,老顾客着急用电脑,即将到外地出差,电脑上存了一份需要用的个人文件,谁成想电脑平时都好好的,关键时候竟然死机。 并不是非常严重的毛病,老顾客家养宠,主机进了太多猫毛和灰尘,清理一下就行了。 再就是上一个师傅技术不到家,这么简单的问题非但解决不了,还把主机里的一条线扯断了,完了也不接上,而是悄悄藏起来。 清理主机,接线,搞完老顾客千恩万谢,又给多加了钱,非让收下。 陈则骑车来的,实际接单前就在隔壁区,骑车二十分钟内的路程,不远。 下一单离这边也近,可以骑车过去。 陈则走的小区后门,远离靠近河阳首府的那条路,。 偏生今天犯冲,下楼还没到路边就碰上了周嘉树,还有方时奕他妈林曼容。 没成想他还会出现在这里,周嘉树当时一顿,比他更讶然。 北河市就那么大,遇到了也不稀奇,各自装瞎就行了。 但显而易见,周嘉树非一般脑回路,看陈则不声不响,回过神,瞬间就笑了笑,不着痕迹拦住去路。 “陈哥,你怎么来了?”周嘉树故作无心,蛮会曲解人,“到这边找师哥吗,你来晚了,他不在,刚去公司了。” 林曼容已经得知自家儿子和陈则分手的事,她对陈则的不喜欢摆在明面上,本来刚松了一口气,眼见近些天两人确实断了来往,以为这回是真分了,可心还没落地,又在方时奕房子附近看到陈则,面上的表情就变了,方才同周嘉树说话的笑意荡然无存,瞬间悉数收起。 人不与狗吠,陈则目不斜视,对上他们,却像空无一物没瞅见,拐两步,走向共享电瓶车,掏出手机扫码。 周嘉树的热切照面落空,一拳打在棉花上,笑意凝固又融化,温和如春风,搞得好像他们有多熟一样。 “又走了么,陈哥,你上次来就没见到师哥,要不去公司,或者你去哪儿,方便不,用不用我开车送你,正好车停小区里边了。” 陈则一秒不带停,下一单定的四点半,顾客在等着,晚一些也有单子,把时间耗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纯属傻缺,多不了一分钱还浪费口舌。 扫码解锁电瓶车,导航,大致扫一下路线。 开车。 周嘉树挡道了,他不长眼,陈则也不惯着,直冲冲开过去,差点撞上。周嘉树吓到了,面色刹那间一白,反应快赶紧避开,不然真会被这疯子冲马路上去。陈则干得出来,刚冲上来还加速了。 旁边的林曼容从头到尾目睹,以往陈则顾及方时奕,每次看到他们不说面面俱到,起码该有的礼貌不会少,即使被刁难碰壁,基本的尊重还是有的。 可今天的陈则与以往的形象差别过大,粗鲁,目中无人,十足的流氓混混样。 林曼容蹙眉,保养得当的脸凝重。 周嘉树稳住身形,晃了两下才站定,回头不忘关心林曼容:“伯母,您还好吧,有事没?” 林曼容摇头,亲和说:“没事。” “那就行,您进去些,走里面点。”周嘉树一贯好脾气,并不为刚刚的小插曲恼怒,表现得体大度,还反过来帮陈则打圆场,“陈哥应该比较赶时间,所以着急了。” 林曼容不接话,既不理会周嘉树过于明显的心眼儿,也不在意,侧头望望陈则远去的方向,眉头拧得更深。 周嘉树暗自打量,懂分寸,看出她另有心绪,立马不搭腔了。 须臾,林曼容收起视线,在乎的重点始终只有一个。 “他……什么时候来找过时奕?” 周嘉树一五一十告知,有一阵了,上回陈则到河阳首府搬家那次。 “我也不是很清楚,刚好过来给师哥送资料遇到了。”周嘉树说,“当时是六月份,快两个月了。” 林曼容红唇紧闭,除了那一回被偶遇,其他时候呢,两个人私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联系? 方时奕最近状态极差,自从和陈则分手,一天比一天消沉,起初工作还能兼顾处理,但这一两周越来越消沉极端,他上周三缺席了公司的重要内部会议,手上的项目也不做了,交给了梁飞他们,家也不回了,方爸过生,他这个做儿子的还是别人提醒才想起,但方爸生日当天他以工作繁忙为借口,躲外面不过去。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所有的症结在于和陈则分手。 林曼容目前仍不知晓两人分手的原因,方时奕不肯说,知情者少之又少,方时奕身边的人谁都不清楚,唯一能知道的就是陈则提的分手,其余的一概成谜。 林曼容找方时奕谈过,希望儿子可以和自己聊聊,但方时奕不愿意。 方家表面其乐融融,实际并没有外人看到的那样和睦。 方时奕不是合格的贴心后辈,早在他义无反顾把陈则带回家里那天起,一家子之间的隔阂就埋下了,而今二人半途散场,没了陈则挡在中间,原本的问题加剧,矛盾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昔日林曼容他们的坚决反对更是成了尖锐的刺。 不可否认,林曼容与方爸过剩的掌控欲也是他们感情破裂的其中一部分原因,出轨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人的承受能力有上限,陈则的退步全给了方家,彻底退无可退了,所以才会不吵不闹地离开。 方时奕以为事发东窗后陈则会爆发,会真的宰了自己,然而陈则什么都没做,认真考虑了两个月,最终选择了离开。 两个月……也许中间也曾有回转的余地,陈则才迟疑了那么久。 他们分开了,方时奕最先远离的却是家里,而不是回去。 周嘉树问:“要跟师哥说一声吗?” 林曼容在想事,没听他讲,被拍了下肩膀才侧头看了看。 “算了,没必要。” “可是……” “你不用管。” 周嘉树面上为难,过后还是温顺听话点头。 下一单是修冰箱,冰箱线路松脱导致冷藏室照明灯不亮,整体检查一遍,确认不是房子里别的电器短路使得冰箱跟着出故障,陈则费了些时间才搞定冰箱内部线路,活儿不算麻烦,但毕竟是大件,不像小电器轻松。 跑三单下午就过去了,一晃就是黄昏。 经过上次市中心的甜品店,陈则记得上次还欠二爷俩蛋糕,进去买了送上门。 二爷今天不在家,门前的杂货摊收了,白事店也没人,多半又跟那帮老头儿下棋去了。 把小蛋糕放冰箱里保鲜,留张纸条贴上面。 无意间瞥到茶几上放着一个印有“北河市第二人民医院”的胶片收纳袋,陈则上前捡起,抖出里面的片子和检查单,逐一翻看。 二爷昨天到医院做了全身体检,袋子里只有部分报告,结果还行,没大问题,余下的报告应该还没出。 老头儿每年都会进行定期的检查,往年都是陈则带他去检查,他总不乐意,觉得没事找事,人老了身体哪有不生病的,年年检查就是浪费。 今年陈则没记起年中带二爷去做体检,结果老头儿自己单独去了,也没跟陈则说一下。 健康就成,将片子装进袋子,陈则捎带收垃圾帮扔了。 二爷下完棋回家,看到冰箱里的小蛋糕,知道是他来过了,老头儿其实不爱甜食,又把东西拎到304,给江诗琪和江秀芬吃。 一脑瓜崩打陈则头上,二爷找他算账:“你翻我东西做什么,手欠啊,谁让你进去了,讲都不跟我讲一声。” “哪次过去跟你讲了?”陈则睨一眼,“吃过了没?” “还没,就是到你这里跟着凑合一顿,锅里煮的什么?” “抄手。” “你包的?” “买的。” “外面店里的肉差,尽是槽头肉,不干净,下回莫买了。”二爷白吃还挺挑,“够四个人的量么?” 陈则说:“应该够,不够就下面。” 买的就是四个人的量,准备了老头儿的那一份,知道他多半要来蹭饭。 今天下棋赢了,二爷心情大好,吃完抄手找陈则碰两杯,喝高了,才状似随口说:“方时奕那小子找我了。” 陈则倒酒,推给他,不回。 “找过好几次了都,”二爷说,“他不敢见你,只能找我,你搬回这边就找过来了,前两天又来了一回。你们两个的事,我管不着,也帮不了他。他托我多帮衬你,怕你遇到难处没人拉一把,还给了一张卡。猜猜有多少钱?” 陈则不猜:“你收了?” 二爷“啊”了声,理直气壮:“收了,算是给的补偿,咋能不要。” “还他。” “人不缺钱,还什么,给就拿着呗。” “卡在哪里?” “现在不能给你。”二爷比划五根手指,“这么多,够你拖家带口到河中区买套改善房,还有多剩,供江诗琪读完大学都绰绰有余。他讲了,不管咋样,这钱该给你,你应得的。” 不明白老头儿中邪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陈则当他喝多了不清醒,让把卡还给方时奕。 “我还没到要饭的地步,给你就收,没见过钱是不?我手断了还是脚残了,活不下去吃低保了,用得着他给?” 二爷任陈则骂,喝昏头了,稀里糊涂的,老半天摆摆手,死活听不进去。 “我先给你收着,不要白不要,清高有什么用,能当钱啊,你呀,你就是、就是……死脑筋,较啥劲儿,蠢货。” 二爷还挺横,教训起陈则来头头是道,家里江诗琪她们在,陈则不跟酒鬼吵架,等酒醒了再谈。 不过没等到先同二爷聊这个,隔日清早,林曼容找到白事店,也来和他谈。 对林曼容的到来有所意料,陈则以为她过两天才会上门,结果比预期早。 陈则和林曼容不熟,甚至可以说是交际甚少,虽然这些年他与方家间夹着方时奕,但两边井水不犯河水——主要是林曼容方爸看不上他,不愿意跟他有太多的接触。 林曼容的华贵打扮与破旧老街格格不入,她手上挎的限量款爱马仕铂金包足够买下这一排的铺子,光是穿的那条裙子价格都比陈则存折里的钱多,难为她屈尊降贵进巷子,步行走到店门口。 陈则正在拆收来的三手机器零件,衣服上不知在哪儿沾到一大块机油污渍,整个人灰头土脸,察觉到她来了,不搭理,埋头专心干自己的。 直到林曼容终于下定决心,肯踏出两步,进门。 他换扳手,拧下一颗螺丝,头也不抬,忽然说:“找我没用,有空不如多劝劝方时奕,现在是我不要你儿子,不是他甩了我。” 第29章 冲突 “吐出去的再吃回来,我也嫌恶心…… 铺面小, 机器占地大,拆下来的零件横七竖八随处堆放,店里近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纸钱香烛味厚重, 林曼容不习惯, 闻久了发腻, 难受, 她不太能适应破旧落败的环境,即便十几年前她也曾在和平巷居住过一段时间,是这里的原住民。 “我劝不了他。”林曼容接道,倒是很通透,“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 以前就干涉不了, 管不了,现在也是。” “抬举我了, 我没那么能耐。”陈则继续开口,“我就一个外人,分都分了,左右不了他的决定。我要是真行,管得了那么多, 还有你们什么事?” 林曼容直言:“昨天下午, 你去他那边做什么?” 陈则实诚交代:“接单修电脑。” “不是找时奕?” “他还没重要到那个程度。” 林曼容不相信这个说法, 接单偏巧就接到了河阳首府隔壁小区, 分手后不该坚定避嫌么,还跑到那边接单算什么事。 管她信不信, 陈则没有说服她的义务,退一万步,哪怕真居心不良, 也轮不到别人来横插一脚。 不过林曼容显然没这样的自觉,否则就不会到这边来了。 多年身居高位,林曼容疑心病重,信不过陈则的话,她大刀阔斧下命令,仿佛这是在公司开会,对手底下的员工分配任务。 “我不希望你们再见面,你最好别再去那里。”她高高在上说,并不觉得讲这些有任何不妥,“既然决定分开了,也是你先做的选择,那就趁早放手,不要再去打扰他,别让他一直走不出来。” “这话你应该留给方时奕讲。” “你上次去找他就算了,不能再有下次。” 陈则抬了下眉头,他去找方时奕? “周嘉树告诉你的?” “你不用知道,谁告诉我跟这事没有丁点关系。”林曼容说,“我和他爸爸,都不想你再出现他在身边。” “我没找他。”陈则说,“上次是过去搬行李,面都没见到,昨天你也看到了。搞清楚一点,是他找我。” 听到方时奕在找陈则,林曼容脸色拉下来,不确信:“时奕来过这边?” 陈则斜睨。 林曼容问:“哪一天?” “不知道。” “他不是来找你,你不知道。” “我必须记住?” 林曼容比当事人还在意,简直如临大敌,好在素养压制住了惊讶与愠怒,她憋了下,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争什么,只是不放心,亲自到这边确认。 看陈则的样子,他们目前应该还没缓和,林曼容五味杂陈,稍稍宽心些。 “你……”她嗫嚅,抓住包,“你最好能说到做到。” 哐当。 又一个零件被斜下来,金属落地的声音清脆,动静颇大。 林曼容戒备,以为这是要怎样。 陈则看都不看,把零件丢一边,埋头干活。 “有这闲工夫,找方时奕谈才是正经,周嘉树扯淡你也信。” 不提周嘉树,林曼容对其的态度亦模棱两可,单单表示: “时奕现在不肯见我和他爸,你们两个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关心,但是他最近情况已经很不理想,你别再逼他了,好聚好散,对你们都好。” 这话讲得,倒成了陈则的不是了,搞得是他对方时奕死缠烂打一样。 “我逼他……”陈则抬头,停下手上的动作,“你要不当面问问方时奕,谁逼谁。” 对林曼容能讲出这番话感到荒唐,虽然知道她对自己有不轻的成见,但没想到能歪到这个鬼样子。 陈则丢开扳手,站起来。 “方时奕是没断奶,再过两年就三十的人了,还需要他妈给他出头?你要能聊就好好聊,聊不了就出去,别搁这儿碍事找茬。” 林曼容个子不高,一米六出头,她气势再强,还是压不住身高带来的差距,陈则一起身,她的傲慢荡然无存,反被镇住。 陈则的话粗俗,林曼容接受不了,登时哽在当场。 “我不是你儿子,来我面前逞什么威风。”陈则以往都尊重长辈,念及他们是方时奕的家人,被咋说都不计较,但今时不同往日,双方没关系了,再到他头上撒野无异于自讨苦吃,“你们和方时奕的事情与我无关,他见不见你们,那是他的意愿,我管不着,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不要他妈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林曼容不是第一次不分青红皂白了,陈则刚和方时奕在一起,她和方爸便认定是陈则引诱方时奕。 懂事优秀的儿子从小谦和温柔,从不让家里操心,青春期连早恋都没有过,结果有一天带个男的回去,公开自己是同性恋,毫无征兆就出柜了,若不是有人引导,绝不可能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方时奕和陈则交往后性情更是天翻地覆,斯文平和的少年一去不复返,方爸只是嘴上说别把陈则带回方家,气上头了讲了两句重话,方时奕便买房搬出去单过,与家里对着干,只要提及与陈则有关的事情,一家子总是谈不拢,吵到不欢而散。 甚至方时奕还想和陈则结婚,出柜还不够,得正大光明领证,国内不行就去国外,去合法的地方结。 而陈则,作为矛盾的根源,他心安理得——在林曼容看来,他从头到尾置身事外,一家子因为他而生分,冷战,可他一次也不试着去调和,或是做点什么。 陈则拐走了方时奕,这是不争的事实。 方家不是没尝试过接受陈则,可两个年轻人发展差别过大,方时奕一路上行,陈则却始终走下坡路。 方时奕闹到与家里决裂之际,最终是方家说给他们一个机会,并未真正同意,实际就是给陈则机会。 方家以为,凭陈则庆成电科大毕业生的身份,堂堂高材生,他再怎么也差不到哪里,所以才愿意退一步。 可陈则至今非但没为了爱人努力更上一层楼,反而愈发不思进取,安于现状就算了,还干起了上不得台面的死人勾当。 天底下前途坦荡的大学生哪个不是卯足了劲儿向上爬,拼命奋斗改变人生,只有陈则最没出息,不单单自甘下落,还把导致他家破裂的罪魁祸首的女儿、母亲接进家好生养着,完全忘记他亲妈是咋疯掉,曾经多可怜,多可悲。 无情,无义,良知泯灭,基本做人的底线都没了。 林曼容浸润生意场多年,自认看尽了丑恶现实,但甭管多没人性,像陈则这种的还是极少数。 就算感情淡漠,就算是恨,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干不出这种行为。 林曼容和方爸看不透陈则,他太可怕,是异端,冷血怪物,故而对其排斥嫌恶。 眼下陈则口出脏话,更加验证他们对他的印象,刚分手样子都不装了,露出本来的可憎面目。 林曼容一个人来的和平巷,司机都在外边等着,大早上巷子里空荡,人影都看不到一个,偏僻地方杂乱,容易出事端。 该说的说完了,本就没啥能与陈则讲的,以防万一,林曼容不会故意去激怒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性,而且还是陈则这种在她看来一事无成的底层人。 “只要你别出尔反尔就行,其他的我们也不想管,你们年轻人自己的问题,我们确实插手不了太多。”林曼容以进为退,停顿半秒,“还有,今天的事,你也不要让时奕知道。” 进来前就叮嘱了司机十分钟后进来接自己,讲完,远远瞧见司机正往这边来,林曼容有了底气,挺直背。 陈则不瞎,自是也瞅到了巷子里的身影,他都气乐了,感情把自己当黑|she|会了,没成想林曼容竟这么“高看”自己。 光天化日,路口就有监控,周围的住户还在家的一大把,他都不晓得自个儿有这么不招待见,能让别人当犯罪分子一般对待。 扯了扯嘴角,他冷眼望着林曼容,啼笑皆非。 林曼容忘本够快的,装啥蒜,如今不是她讨好陈家的时候了,估计她都忘了当初她是怎么巴结何玉英,腆着脸皮求陈家,她能有今天的成就,何玉英、陈家可没少出力,转头落井下石倒是做得游刃有余。 非要比个高低,谁更站得住脚还不一定。 原先陈则能忍她,除开方时奕,也是看在她是何玉英朋友,何玉英没发疯前,她们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再有。 相较于何玉英,林曼容是位相当合格的母亲,陈则尊重她,仅仅是出于她的这一重身份。 林曼容那点假把式瞒不过陈则,不屑跟她较真,眼看着司机走近,防备地守在她身边,陈则不慢不紧,如她所愿保证:“放心,吐出去的再吃回来,我也嫌恶心,有的东西在你那里是块宝,在我这儿……就是块烂货。” 东西指谁,摆明了就是方时奕。 林曼容忍耐限度高,眼神一沉,可终归还是不再啰嗦,她捏紧手指,多说无益,回身冲司机示意。 司机心领神会,立马挡中间,护着她离开。 目送他们走进巷口外,陈则逐渐收起脸上的漫不经意,慢慢变漠然,没有表情。 三手机器拆件快,一个多小时就拆完了。 拆下来的大部分零件都不值钱,也就内机和里外的金属能勉强卖上价,回收价一百出头,是附近店老板重装修省得折腾,出于人情低价转给的陈则,这玩意儿重,光是卖废铁都能值不少,按目前的市价刨除成本到手起码净挣六七百。 不着急把这些卖了换钱,金属回收价格时有浮动,攒着等价高的时段再卖。 上半天不出工,陈则到和悦国际小区收电线,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买下旧房自装,抽出来的电线带皮要价二十块一斤,略比周边的回收站价高。 男方爸爸做电工的,他将连着好几家装修后的废旧电线全卖给陈则,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十九块三毛的单价成交,装了快小半个皮卡后箱。 陈则开年后陆陆续续收了不少电线,准备等入秋闲下来了再剥电线里的铜出来卖,也是打算后面趁价高出手。 一般行情高,一吨紫铜能值七万多,黄铜四五万,一斤平方线出铜率六成多,干这个赚头不算小,就是费事,不够稳当。 今日水逆,早上那一出过于闹心,搞得下午做活都不顺遂。 皮卡半路上爆胎了,得亏下了绕城高速再爆的,不然拖车加换胎费一合计,一天又白干了。 最万幸的是没出事,已经进到北岸区,找一处收费较便宜的路边店换胎,连带赠送一次洗车共五百块。 “干啥去别家换,找小贺他们多好。”二爷摇着蒲扇说,晃悠悠躺藤椅上,倒是挺会想,“既照顾熟人生意,也可以打折,不比把钱送给外人强。” 陈则用推车朝里搬电线:“他们那里太贵,换不起。” “一个轮胎能有多贵,左右几百千把块钱。” “你去换过?” “我又不开车,出门都走路,我换什么。” “……” 老头儿光会打嘴炮,什么都不懂。 贺云西他们那个汽修厂主营汽车改装,说白了就是一帮富二代自娱自乐,靠内部玩票就足以支撑整个厂子经营下去,他们收费高,里边多是用进口货高端品牌,换轮胎五百搞不定,成本价都不止这点。 “凡事太独行不通,你们年轻人应该多往来交际,你找我,我找你,走动走动,关系就是这么熟络的。” “腿收一些,挡道了,推车过不去。” “下次再这样,记得去小贺那里,晓得不?” “再收。” “我说你,绕一边不行啊,非要从我跟前过。不收,车子过去些。” “过不去,后边木板卡住了。” “那把木板收起来。” “你起。” 二爷吹胡子瞪眼,酝酿的说教卡喉头,明知他是成心的,还是站起来让让,气得训道:“我看你是见不得我清闲一点,滚滚滚,赶紧过。” 酒醒了,卡的事还没解决,把电线全搬进仓库,让二爷把卡拿出来。 二爷装傻充愣:“什么卡?” 陈则:“你说呢?” “不知道。” “打马虎眼儿没用,给我,马上。” “你的卡哪可能在我这儿,真没有。” 提醒他:“不是我的,是方时奕给你的那张。” 二爷轴得很:“他的卡更不在我手上,不信你搜,哪有。” “给不给。” “没有就是没有,我上哪里给你变一张出来,难不成找他现要?” 二爷胡搅蛮缠,打定主意装死,清楚陈则绝对不要方时奕的钱,拿了卡肯定立马还给那边,一分不会留。二爷强撑佯作是昨晚酒喝多了,乱说的,诓骗陈则没那回事。 陈则没心情跟他掰扯,还得出去接上门单,强势将话放这儿: “限这周内还了,你不还,那我凑钱另外转给他。” 二爷来气:“你还,你哪来那么多,卖了你都不够。” 陈则坚决:“不够我就卖房卖车,贷款,借高利贷,实在不行卖血卖器官打欠条。” “呸,敢碰高利贷老子打断你的腿!” “谁管你。” “狗东西,跟你说不通。” “你不还,我把你房子也卖了,还有你的揽胜。” 依陈则的性子,以上的事逼急眼了,他真会干。 二爷一脚踹他腿上,扬起手就要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徒弟,师门不幸,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两头堵的榆木疙瘩。 陈则定定杵着,躲都不躲。 巴掌最终没落下去,二爷嫌打他手疼,陈则皮糙肉厚受得住,他老了,骨头半散架,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划不来,于是转成叨叨,念经一样。 “我算准了的,硬气吧你就,送上门的钱都不要,面子比天大,能当饭吃。你一年才几个钱,啊?算多点,能有三十万?你妈一年医药费都多少了,清高有屁用,等再过三五年,诗琪她阿婆老了,谁帮你守着你妈,护工费都能压死你……吃喝拉撒,学费,要是再有个头疼脑热,哪样不花钱,人家是一家人挣钱供一个,你倒行,一个挣,一家子花,累不垮你。多大的人了,不长心……” 今朝哪管日后事,陈则固执,任他啰嗦,反正必须还钱。 拗不过他,二爷最后只能把卡还了。 等下回方时奕再过来,二爷让他往后别来了,他和陈则的情况,外人管不了,看着都心烦。 方时奕诚恳,不愿意收回卡,陈则不要,希望二爷能代他继续收着,将来有需要再拿出来交给他。 “现在将来他都不要,我收着顶什么事,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哪能顾得着他。”二爷讲气话,越瞅方时奕越不顺眼,“你要给就自个儿给他,别找我,我不管了。” 方时奕要能自己给早给了,何必找二爷帮忙。他安静站堂屋里,薄唇轻启,再次请求:“麻烦您了……” 二爷大手一挥,喊他连今个的礼品一并带回去,不要再来为难他这个老东西了。 他俩当事的都解决不了的矛盾,找他起个毛线的作用,他又不能摁着陈则的头逼迫陈则与之和好。 早知如此,当初干什么去了,以前不知道逼着让陈则收点,分都分了,陈则肯收才有鬼了。 把方时奕赶走,二爷被气到了,将火撒方时奕头上,转身进门没注意脚下,一个趔趄绊门槛上险些摔成狗吃屎,待爬将起来,老头儿深深叹口气,摇了摇脑袋,颇感无奈。 卡还了,不用卖房卖车了。 陈则将仓库中的一批拆废旧电器等攒下来的金属清理,到手一千多块,回头江秀芬到医院开高血压药,外加一堆乱七八糟的,还得再贴两百多进去. 沈其玉回庆成市了,到了那边,思来想去还是发微信知会陈则:- 陈哥,我走了- 不好意思,前阵给你添麻烦了。 陈则忙完活儿,第二天回:- 嗯好。 沈其玉:- 下次再去北河,我请你吃饭- 家里有事,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见了。 陈则:- 成。 不问沈其玉离开的原因,陈则不关心,连寒暄都仅只上面两句,对方后续再发的那些,一概不回,点都不点开看。 成年男人那点心思昭然若揭,陈则不会感觉不出来,再迟钝,经过前些天的相处也该明了了。 可感觉到是一回事,怎么应对又是另一回事。 冷处理已经说明态度。 最为沈其玉离开伤心的是江诗琪,朋友不告而别,如同凭空消失,还是她找陈则问,才晓得对方早回家了。 小孩子的世界单一,江诗琪因此失落了好些天,她真把沈其玉当非常要好的伙伴,可大人却并不在乎这份友谊,她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每天只身坐乘凉棚底下等陈则和阿婆,再没人陪她。 江诗琪想小红小绿了,问哥,可不可以重新做俩新的送她。 “不可以。” “求求你了。” “门儿都没有。” “好不好嘛……” 不好。 陈则不做,他疯了才做,真弄俩纸扎童子放江诗琪房间里,别说他不同意,江秀芬得找他拼命。 死人才用那玩意儿,活人搁身边当玩伴,也不怕晦气霉运缠身。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江诗琪的悲伤持续到八月末,开学前,这份难过就被取代了。 江诗琪找到了真的朋友,一位与她同龄的可爱女壮士,体格子比她大一圈,性格却与她截然相反,腼腆内向,害羞不爱说话。 女孩是这个月才搬到和平巷的租户,也住新苑。姓唐,全名唐云朵。 江诗琪在乘凉棚那里认识的她,唐云朵的爸爸是汽修厂刚招的员工,也是一个哑巴,和江秀芬同样的毛病。 暑假补课的最后一天,陈则去接江诗琪,江诗琪被唐云朵带进汽修厂玩了,陈则到那边时,她们在李恒的办公室,江诗琪趴桌上,不客气地喝李恒的AD钙。 贺云西给她们的,一人一瓶。 江诗琪乖生,带头先礼貌讲:“谢谢叔叔。” 唐云朵跟着有样学样,怯怯说:“谢叔叔。” 贺云西搭腿靠着椅子,不爱听这俩字儿。 “叫哥。” 有吃就是娘,江诗琪极其没节操,立即改口:“谢谢哥。” 唐云朵也喊:“哥。” 转头真的哥来了,江诗琪赶紧站起来,冲门外的陈则招手。 敲玻璃门,叩两下。 “进。” 推门进去。刚才的陈则全听见了,扫这边,视线经由贺云西身上停了一瞬。 长眼轻慢半掀起,贺云西半点不觉臊皮,教俩小孩儿。 “以后都这么喊,别差辈了。” 江诗琪点头如捣蒜,很是诚恳。唐云朵望望她,犹豫了下,也老实巴交点头。 “好的哥。” “嗯哥。” 陈则:“……” 第30章 乱教 不需要过多的理由 “谁哥?” 李恒后脚也从外边进来, 一身灰青色工装沾上不少油渍脏污,刚钻过车底,头发手套上都是灰, 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俩小姑娘在喊人, 疑惑在叫哪个。 沈其玉走一周多了, 这里就没能被叫哥的。 进门才发现正主是贺云西, 李恒挺乐,贺云西是他们的二哥,小孩儿叫他是哥,唐云朵她爸也就二十多岁不到三十,那唐云朵她爸他们该叫什么? “还哥呢, 其玉也就算了, 他小好几岁,贺二你还要脸不, 你如果早点结婚成家,孩子也不比她们小了,真好意思乱教。”李恒调侃,转头冲陈则打声招呼,“进来坐。” 陈则不坐了, 已经七点, 时候不早了。 “不用麻烦, 谢了。” 办公桌上铺满书本练习册草稿纸, 他来之前两个小姑娘还写了会儿作业,正儿八经的亲哥到了, 江诗琪麻利收起东西,连忙装书包里。 “我回家了,明天见, 拜拜。”江诗琪对唐云朵示意,小小年纪还挺爱操心,“你在这里等叔叔,不要到处跑,晓得不?” 唐云朵应声:“晓得,拜拜。” 江诗琪毛手毛脚,刚拿起书,后一秒铅笔掉地上,滚到贺云西脚边。 弯身,捡起来,递上去。 间隔的距离江诗琪够不着,陈则帮着接,双方的手碰到,一触即分。 陈则的手上有汗,热乎,干完活就赶这边来了,外面天气大,他此刻周身没比李恒好到哪里,也脏。 反倒贺云西,他干干净净,由上到下一丝不苟。 “笔芯断了。”贺云西轻声说,对上他。 陈则没注意,低头瞧了下,果然断了。 “回去重新削。” “嗯。” 江诗琪插嘴:“哥你帮我削。” 陈则答应:“行。” 随后接过书包,甩肩上单挎着,带江诗琪出去。 李恒接一杯水,口渴仰头猛灌,喝完水兄妹俩已经出门走远了。李恒抽纸擦擦汗,笑了笑,再次感概:“你那发小……难怪沈其玉挂心里,成天惦记。” 贺云西懒散坐着,瞥了下:“怎么?” 李恒又说:“这哥们儿真拽。” “哦。” 走在巷子里,江诗琪叽叽喳喳同陈则说起今天的所有经历,事无巨细,小嘴不停叭叭。 “老师表扬我了,哥你猜我做卷子考了多少分?” “多少?” “九十六!” “厉害。” “我进步可大了,不知道为啥,那些题忽然变得好简单,大元他们都比我少,还有才六十几的,只有我考了九十多。” “很好,再接再厉。” “哥你说,我去学校也能考这么多吗?” “不清楚。” 江诗琪乐呵,她不仅英语考了九十六,而且这两个月还学会了音标,学校三年级就开始教英语音标,可江诗琪总分不清楚拼音和音标的区别,整不明白,现在可算是大概弄懂了,会一些基础,她感觉自己就是天才,简直读书的好料子,膨胀到快爆炸。 “对了,云朵要转去我们学校读书,太好了,以后我可以跟她一起上下学,你和阿婆就不来接我了吧。” “再看。” “我们自己也能回来,我找得到路。” 新学期开学,江诗琪读四年级了,还是原来的班级,唐云朵转校进了他们班,成为了江诗琪的同桌。 江诗琪高兴坏了,比转校的本人还激动,开学第一天回家兴奋到踩沙发上蹦起来,嘴角笑得快咧到耳后根。 两个小女孩竟然就这么凑巧分到了一个班,陈则也蛮意外,本来唐云朵能进一中附小读书都在预期之外,毕竟唐云朵他家是外来户,又是租房住,没有学区房,理论上应该进不了附小才是,结果不仅进了,还偏巧和江诗琪分到了同一班级当同桌。 江诗琪偷偷告诉陈则,其实是唐爸找学校的领导了,还私底下提前见了班主任,所以唐云朵才能进附小分到他们班。 小孩儿啥也不懂,附小虽是小学,但也是本地响当当的公立学校,唐爸一个汽修工人,哪来那么大能耐把唐云朵送进去? 若是唐家有钱,亦或小孩子天赋异禀,有哪方面过人的才能,也许还有戏,可唐云朵成绩还不如江诗琪,她们这两个不开窍的二货塞进同一个班,绝对就是俩遗世独立的拖油瓶。 不过唐云朵能进江诗琪他们班,甭管过程是否合规,反正对于陈则是好事。 难得有个同龄小朋友和江诗琪玩得来,还是一个小区的住户,往后多少有个照应,总比江诗琪时常形单影只强。 小孩儿的长大需要伙伴,即使江诗琪天生内心没肺神经大条,家里人可以陪着她,但大人们的世界和小孩子不一样,小朋友就该多和小朋友一起玩,这样有利于她的身心成长。 新学期第二周,陈则才正式和唐爸认识,对方是一位皮肤黝黑长相憨厚,一看就朴素本分的老实人。 唐爸请陈则他们到租房吃饭,感谢陈则这几天到学校接江诗琪顺带捎上唐云朵,唐爸含蓄内向,讲不出好听的恭维话,憋了半天,只说:“辛苦大兄弟,麻烦你们了。” 通过和唐爸唠嗑,陈则才得知唐云朵能进附小的原因。 唐爸经由汽修厂的内部名额搞了个人才落户,他不懂具体的,是厂里跑下来的手续,至于选班级,的确是私下里单独见过学校领导,可只是当天带唐云朵去学校做入学前的摸底考试,碰巧就遇上了,当时正好江诗琪他们班的班主任在队伍中,后面不清楚学校怎么安排的,唐云朵就被安排进江诗琪他们班了。 唐爸另外还讲,汽修厂近期为本地捐赠了不少钱,李恒他们到底是外乡人到这边来开分厂,得到了政府的一定扶持和政策优惠,汽修厂也该对北河市的公共事业进行适当的支持,回报社会,这是企业应有的觉悟。 九月上旬维修活儿依然多,陈则不是每天都有空去接江诗琪,有时是唐云朵她奶奶到学校把她俩接回新苑。 汽修厂准允小孩儿进去,不过只能待在办公室附近。 唐云朵到汽修厂找唐爸,江诗琪便跟着。 汽修厂有员工食堂,吃饭仅收一块钱人头费,江诗琪脸皮厚,到饭点就拉着唐云朵进食堂四处晃悠,汽修厂的员工都认识她们,偶尔会有大人给她们食堂免费发的饼干或水果。 吃的与唐云朵对半分,江诗琪自己那份藏包里,带回家。 “这个饼干可好吃了,阿婆很喜欢。”江诗琪对陈则说,一面长长叹气,可惜不是每天都有大人会给她们饼干。 陈则说:“要吃我下次去外面买。” 江诗琪摇摇头:“买不到,这是食堂做的,不卖。” 外面买不到,可哥自有法子。 汽修厂食堂对外开放,非员工八块钱一顿,哥给交了两人份的餐费,让江诗琪去食堂吃,另一份打回家带给江秀芬。 他忙起来没时间天天做饭,江秀芬要照顾何玉英也做不了,吃食堂是个不错的选择。 去食堂吃饭的只有江诗琪这个非员工,江诗琪觉得她哥太厉害了,她拿自己的零花钱以内部价买了一兜子饼干,路过办公室大方分两包给贺云西,当做还他的AD钙。 贺云西问:“你哥呢,今天不来?” “要来。”江诗琪说,“他去郊外了,晚点才来。” 抬头才能看到站着的贺云西,她话多:“你问我哥干啥,找他有事啊?” 贺云西撕开饼干袋子:“没事就不能找?” “我哥忙,要挣钱。”江诗琪一本正经,板着脸,“不重要的事,他不来的,你找不到他。” 贺云西说:“那你哥最近去哪里挣钱了,天天都看不到人。” 江诗琪答不上来,好像哥最近是越来越少到这边了,她光顾着和唐云朵玩,不咋上心哥在干嘛。 陈则八点到,天还没黑下来。 江诗琪转述,跟他说,贺云西问他了。 “问我什么?” 小姑娘清清嗓子,学贺云西当时的样子,现场为陈则表演一遍。 “他是你朋友吗?”江诗琪不太理解他们的关系,听李恒讲,他们应该十分要好,可在她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哥和贺云西几乎没交际,似乎不熟,不像她和唐云朵,整天黏一块儿。 陈则讲:“以前是。” “现在呢?” “不知道。” 江诗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大明白。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 哥今晚不在家歇,晚上还要出去。 “又去店里啊?”江诗琪问,心里不好受,都是因为她要分房间,搞得现在陈则隔三差五就不在家睡觉。 陈则含糊说:“有点事。” “什么事?” 大人的事不跟小孩儿讲,陈则只字不透露——他去了贺云西那里,对面房子要换水龙头,把固定款换成抽拉式——当然,换水龙头只是个拙劣的由头。 今晚在贺云西那里过夜。 换水龙头五分钟不到,洗澡费了些时间,陈则先进去,关了门,但不反锁。 贺云西后进,迟一会儿。 男人干那点事不需要过多的理由,废话连篇不是他们的风格,想就干,痛快点来。 利落脱掉上衣,贺云西展阔的背部线条流畅,微鼓的肌肉雄壮,人鱼线性感向下延伸,他还穿着长裤,等进去了,光脚踩水里,结实一把将陈则推玻璃隔断门上,抵住,这才开始解皮带。 陈则刚冲完水,身上的泡沫都没洗掉,坚硬的金属扣硌着他的下腹,冰凉刺激。 30-40 第31章 心思 不全是因为这个 升腾的水汽弥漫整个浴室空间, 热烫,闷湿,燥意流经四肢百骸, 放肆地横冲直撞, 搅乱自持与白日里的表面平静, 一下, 两下。 花洒开着,水不停流,记不清后面是谁给关上的,顾不了那么多。 “这几天,一直在外面接活儿?”贺云西低声问, 唇挨到陈则鼻尖上, 要碰不碰的。 陈则半阖着眼:“嗯。” “去了哪里?” 能去哪里,必定满城各处跑, 不然哪至于天天都很晚才回家。 脚不落地,腾空的失重感让陈则不适应,缓了缓,他一只手搭在贺云西肩上,低低说:“今上午走了趟南安, 中午去的阳华大道, 之后回的这边。” “这一周都没怎么见到你。” “事情比较多。” 何止是多, 起码近十天, 陈则只去过汽修厂两次,而且都是较晚了才到, 一次没进汽修厂,全是在门口接上江诗琪就走。 他们一次都没遇到,贺云西近期也忙, 一般那个点都还在厂里加班加点捣鼓,连陈则什么时候到,究竟哪一天来过,全不知道。 “沈其玉还联系你不?” “没有。” “这次倒是老实了。” “他又没怎么。” 陈则转开了脸,窗户紧闭,又没开通风,在里边待久了缺氧。贺云西却不乐意,将其掰回来,必须让对着自己。 “他对你有心思,到现在有时还打听。” “不清楚。” 贺云西说:“人走了还不死心,毛都没长齐,书不好好读,成天净想些有的没的。” 陈则抬起眼皮子:“他不是毕业了,还在读书?” “准备要去英国留学,他不愿进他爸的公司,计划再出去深造几年。” “挺可以,没看出来还是个精英,不太像。” 腿没有支撑,不多时往下掉,贺云西力气大,能轻松一把就将陈则一米八几的身体捞起来。 少有听到陈则夸人,即便不明显。贺云西把他往前拽些,讲话也直:“后悔了?” 陈则仰了仰,吸了口气,左手反撑墙上:“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这意思?” 贺云西明着说:“他不适合你。” 陈则说:“我也没那么觉得。” 贺云西不太看得上沈其玉,同样都是难伺候的富二代,沈其玉太不靠谱,比李恒还直愣,李恒在一帮子有钱公子哥中算得上是清流了,虽经常脑子不好使,可起码基本的人情世故和为人处事是懂的,不像沈其玉那些,讲得好听是随心所欲不受拘束,实际就是一群只注重自我玩乐享受的轻浮小年轻。 凡事有一就有二,沈其玉只是其中之一,汽修厂那边时常来人,像沈其玉之流不止他一个。 水进眼里了,陈则难受,睁不开,扬起下巴。贺云西抱起他换到另一边,背对花洒的方向,顶上的白光不是很亮,可依旧刺眼。 “瘦了。” 莫名的,贺云西钳住陈则的腰,掌心贴上去。 陈则一天到晚准时吃饭都难,单子多,基本是塞两个面包对付,两个多月搞下来,不瘦才有鬼了。 “嗯……” 陈则七月份左小臂上的划伤最终留了疤,口子深护理不到位,他自己压根无所谓,没管过,一点不在意恢复成啥样了,当时敷完药不影响做工就完全忽视了,但现在看起来歪歪扭扭的有些狰狞。 出去到主卧,贺云西把他甩床上,两个人身上的水没擦,被子刚换的,这样折腾,晚一点都没法在这里睡。 陈则倒着不动,没力气,白天干活就够累的了,贺云西拉他脚踝,猛地一下朝自己身前扯,抓住他的左手,眸光落到那道疤上,指腹按上去,忽轻忽重地磨了磨。 “别蹭了,痒。” “老是这么怕痒。” “啊。” “这里,应该好不了了。” 陈则直挺挺朝上,晓得指的是那道疤,他倒宽心,看都不看一眼:“又不是长脸上,随便。” 贺云西的手粗糙,有茧子,磨皮肤得很。 “做工还是小心点。” 贺云西不太会关心人,他自己身上还有条更长的疤,这会儿倒说起陈则来了。陈则摸到了他背后的那条疤,顺着微凸的痕往下走了走。贺云西不给碰,似是有点子介意,扯下他的手压过他的头顶。 “歇会儿。”陈则说。 贺云西像是没听见,毫无反应。 累了烟管够,打火机放柜子上,拿起,抽一支点上。 贺云西叼着吸了一口,而后喂到陈则嘴里,半跪在陈则面前,自己抽一口,再给陈则送一口,中途时不时弹两下烟灰,分配还挺均匀。 先前水进眼睛里,可能是混着沐浴露泡沫了,陈则眼睛有点红,染上血丝。 烟换了牌子,不是原先的常见货了,黑色的烟通体细长,味儿冲,不是很好抽,但很提神。 陈则横躺,没多久脑袋半吊在床外边,吐完烟气,眯了眯眼。 床被搞得一塌糊涂,湿哒哒的。 真睡不了,过后只能转到次卧,换个地方倒一块儿躺。 歇下后再聊几句,有一搭没一搭的。 贺云西下旬要回庆成几天,那边还有一个厂子,得过去看看,不能长时间不管。还有贺女士一个人在庆成待着也想儿子了,下周天就是贺女士五十九岁的生日,家里就娘俩,贺云西不回去,贺女士就得一个人过了。 贺女士在电话里不在乎儿子是否回庆成为自己庆生,她早约了一堆跳舞还有老年大学里的朋友,到时将有四五桌人一同庆生,肯定热闹。可隔着距离的话不能信,当妈的只是怕耽搁儿子的工作,心里还是盼着贺云西能回家。 陈则说:“帮我给阿姨带个好。” 贺云西靠他身侧:“行,正好,她前两天还问你了。” “她还记得我。” “肯定,又没走几年。” 事实上,贺女士以前还比较喜欢陈则,别人家的孩子总招人稀罕,何况陈则十几岁时那样的标杆。 “我是不是得送阿姨一份生日礼物。”陈则问,却不是征求贺云西的意见,记起贺女士小时候对他也蛮照顾,拦着何玉英发疯揍他的热心邻里中,总有贺女士仗义执行的身影。 贺云西说:“看你,都可以。” 停顿半晌,又是:“你问她好,她就很高兴了,不是非得要东西。” “好歹过生,不一样。” “年年都过。” “阿姨平时喜欢什么?” “很多。” “比如。” “写字,画画,听戏曲。” “爱好挺广泛。” “别送了,我会送她。” 陈则直挺挺瘫着,前半晚上暗光和昏沉的环境中,乍然换到亮堂的次卧,头顶的光晃得很,不舒服。 胳膊搭眼前遮住,只露出挺拔的鼻梁与两片微红的唇,他的下颌分明,轮廓如刀削,无声缄默许久,忽而提到唐云朵调到江诗琪班上的事,心知肚明那与贺云西有关,除了这人,没有第二个会无缘无故介入其中的了。 说谢过于浅薄,口头言语无用。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陈则讲,“往后还你……如果可以。” 贺云西不否认,摁灭灯,外边微光照出他俩重合的身形,他靠着床头,低头瞥了瞥,须臾,接道:“先记着,我现在也没啥需要的,有了再看。” 次卧的床一米五宽,不大,比主卧的差远了。 他们双双平躺,这个宽度倒是够用,就是挨一处显得舒展不开,距离近难免束手束脚的。 贺云西的头发干了大半了,陈则躺得不踏实,翻翻身,压到他的头发,贺云西本人都没吭声,他先感觉到,又往后挪了挪。 仍不适应贺云西的半长发,即使比起前阵子已经剪短了大半,陈则找不到话题聊,问:“为什么蓄长头发?” 贺云西说:“一开始不想经常剪,越留越长,几年下来就这样了。” 末了,反过来问陈则:“你那时候怎么想到去庆成市读大学?” 陈则望着天花板:“想离我妈尽可能远一些。” 还有,报志愿是方时奕为他选的学校,那时他只盼着离开北河,离得越远越好,方时奕是他身边最好,也最值得信任的人,对方推荐了庆成电科大,他就选了那里,与方时奕再次同一个学校。 绝口不谈方时奕,不与之再沾上半点干系,陈则翻翻身,有来有回继续:“你毕业后去庆成,是到那边投靠你朋友?” “一部分原因是。”贺云西讲,“不全是因为这个。” 另一部分缘由,也有意不说。 陈则对这个并不刨根问底,仅是唠嗑。 干躺着犯困,聊了半个小时瞌睡就上来了,陈则翻翻身,闭上眼睛。 贺云西挨旁边,还睡不着,见他不咋动了,便有眼力见不再多话,安静睡一边。 十一点合上眼,中间沉沉睡了五个多小时,待早上四点多才又醒了一回。 陈则是被贺云西弄醒的,对方由身后搂紧他,箍进怀中,粗粝的手掌在被子底下摸索。陈则觉浅,平时本就睡得少,醒后也不困了,逐渐精神起来。 “还睡不睡?”贺云西压着声儿说,纯属多问。 陈则无言,只是动了动。 把他扳过去,相互对着,贺云西拉他的手伸向自己。 “熬通宵,白天不上班?” “睡不着。” 要上班还敢这么熬,着实铁打的身体,不怕猝死。 五点半再睡了一次,陈则熬不过这位,惜命,结束了,趁天亮前赶紧多困会儿觉。 今日大雾天,浓厚的白截断路边茂盛的树木,这一天,和平巷仅有的一家五金店倒闭了,二爷欢天喜地狂打陈则的电话,让他赶快过去。 第32章 阿则 三个人凑一屋 光友五金店位于巷尾, 靠近新苑三号门,离白事店较近,铺面营业的年份与新苑建成的年份相近, 比陈则年纪都大。 那家店的老板已经六十好几, 实在是干不动了, 他的儿女也都去大城市工作定居, 没靠谱的后继者能扛起店铺,原本店铺四五年前老板的儿女就有打算接他过去养老,可老板固执,不舍关掉苦心经营多年的老店,铺面的转让公告今早刚贴上, 这回是真要关门了。 和平巷四周的店铺多是这种不够新式的便民老店, 多年如一日堪比钉子户,光友五金店关店转让的消息早上就已传开, 是张师偶然看见公告,告诉二爷,二爷这才火速通知陈则。 陈则必须把五金店接下。 ——二爷在电话中果断拍板,甭管陈则的意愿,先替他拿了主意。 已经约了五金店老板曾光友十点面谈, 地点就在五金店。 “你上午的活都往后推, 谈完再看。”二爷叮嘱, “在家不, 还是出去了,几点能过来?麻利儿的, 快些。” 陈则刚起来,彼时全身就一条裤衩子,其他部位光着, 他靠坐床头还没醒神,昨晚弄得有些狠,过了头,现在脑子浑浑噩噩完全是木的,好半晌才缓过劲儿,应下:“半个小时到。” “我在那边等你,先过去了。” “行。” 贺云西也刚醒,不开免提都能听到手机对面二爷的大嗓门,这人身上更清凉,头发披散,被子也不盖,正对空调吹了一晚上啥事没有,身体素质相当过硬。 “现在就要走?” “洗漱完再去。” 陈则昨天穿来的衣裤扔主卧浴室里了,起初挂架子上,后面折腾的时候不小心扯地上了,当时来不及分心收拾,衣裤这会儿还在地上,不仅脏,还湿,彻底穿不了了。 只能借一身贺云西的穿,一件灰色短袖和工装裤,贺云西到汽修厂干活儿就这么穿,陈则穿着干活也合适。 “洗了明后天还你。” “有多的,你留着也行。” 刷牙漱口洗脸,一气呵成,陈则动作快,等出来到客厅,贺云西丢一份打包好的三明治和牛奶给他:“冰箱里只有这个,凑合吃。” 陈则拿着,换鞋,拿上工具箱赶时间出去。 刚拧开门把手,对方又提醒:“手机。” 条件反射性摸裤兜,找不到,记起手机还搁次卧床头,又折回去找。 次卧床上狼藉,地上也没好到哪儿,垃圾桶里铺满厚厚一层纸团,以及用过的东西。 陈则走得快,不小心踢到床边的垃圾桶,里面的纸团连同几个打结绑死的透明袋倒出来。 全是他们昨晚用过的,撕开的小纸盒都在,那会儿着急,贺云西摸黑连着塑料膜带包装盒扯得稀烂,导致有两个没用的掉床底了。 余光瞥见那玩意儿,陈则别开脸,刚要收拾,门口传来贺云西的声音。 “我来,你先去。” 陈则也不拧巴:“嗯好。” 三明治是热的,用微波炉叮过,夹的培根鸡蛋,一看就是自己做的。 味道中规中矩,不难吃。 赶到光友五金店,人基本齐了,不单二爷在,还有几个眼熟的,都是与陈则吃一碗饭的同行。 基本是捡漏来的,也有看热闹的。 陈则最晚到,二爷拉他站一边,与之先交底。 大致打听明白了,这里目前是打算带货转让,一口价十九万,店铺租期还有五年,和平巷店铺普遍便宜,一年撑死了万把块钱,主要是货贵,据说一共压了二十六七万的货。 另外就是,五金店的渠道、客源和部分合作也会一并让渡,这儿明面上说是转让,实际是为这家店找下一个继任者。 十九万算是骨折价,仅是存货清仓都不止这这个数。 二爷本是冲着货物来的,一开始只想帮陈则看看这儿有啥能捡耙活①,买点跳楼价便宜货回去。 毕竟要关店了,很多货卖不掉也退不回去,若是短期内店面转不出去,或者带货转让的价格不合适,到后面肯定得考虑先把能出的货出了,至少回回本。 可当这里带货转让价才十九万,二爷瞬间改变主意,一门心思让陈则接手。 和平巷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开过别的五金店,可坚强屹立不倒的仅此一家。 要知道新开一家五金店的成本也得十几万,新店还是从零开始,没靠谱的货源,没固定的客户,更没有诸多与之长期合作的店以及师傅,稍微经营不善,投入的成本就打水漂了,哪有接手这种现成的口碑老店来得安稳妥当。 “你什么想法?”二爷觑着眼瞧一同等待的人堆,眉头紧锁,心里其实没底。 五金店很抢手,能不能接到是难事,不好整。 陈则实话实说:“没想法。” “接不接?” “看情况。” 知晓他的担忧,二爷保证:“钱不是问题,我给你托着。” 陈则不需要:“我自己会解决。” “你有个屁,别整虚头巴脑那一套。”二爷拆他台,“给个准话,要,还是不要,别的不用管,我来搞定。” 陈则给不了准话,心知肚明二爷所谓的搞定无非就是私下里送礼陪笑,拉近关系再加钱竞价,二爷与曾光友也是棋友,凭他俩的私交,也许能行得通,但加钱得加多少才能拿下就不一定了。 他们愿意加钱,别人也不是吃素的,明摆着有赚头的生意,保准抢破头,十九万能拿下来才有鬼了,加下来很可能得翻至少一个跟头。 见他不吭声,老半天没个准信,二爷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问他:“你手里有多少?” 陈则说:“几万。” “具体几万。” “不够,差得远。” “跟老子还防着,怕我偷你还是抢……” “五万六千多。” 尾数都不够。 二爷问:“你存折呢,不是还有定期,这三个月不是挣了不少,又放存折里了?”对他的存款如数家珍,摸得一清二楚。 陈则自有安排:“那个钱不能用。” “不用留着以后进棺材了当传家宝?” “……” 反正不能用,自从还完欠款,陈则这两年定期往存折里放钱,只要手上稍微宽裕,有多的就分些存里面,但一直只进不出,只要放进去的钱,便坚决不再拿出来,要用也只花借记卡里的。 不过存折上钱也不多,加起来都没十九万。 二爷看不惯他这死抠样,一个大男人,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要,前阵还舍得花八千给江诗琪补课,平常一家子开销都多少了,眼下大好机会摆在面前,关键时刻却在意起钱来了,真是不开窍的死脑筋。 不管陈则的顾虑,二爷更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有钱,今天就是把老本垫进去都得拿了这儿! 可惜终究是个人意愿。 等到约定的十点,进去面谈,还没开始讨价还价呢,老板曾光友一看陈则顶着的那张脸,立马就不干了。 原以为二爷会来什么人过来,结果是陈则这个小年轻。 曾光友对年轻人有偏见,认为岁数小不能抗事,能在这一行混下来的哪一个不是面面精通、经验丰富的老江湖,陈则才干几年,一个小小的维修工,吃的饭还没老一辈吃的盐多,他能顶个毛用,往后要是跟那些工头、师傅、合作的小老板打交道,能不能镇住场子都是问题。 曾光友对老店颇有情怀,这是他一步一脚印打下来的心血,几乎一辈子的精力都耗在这里,老店于他而言就是相伴多年的老伙计,他们一家靠它过活,靠它供一双儿女读书到买房成家,如今要把老伙计交付给下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是陈则这样式的。 曾光友比二爷脾气还古怪,一上午来谈转让都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不行那不行,年纪合格的技术不到位,有经验的办事不灵光,头脑好使的歪心思又太多了……急眼了,还险些跟人干起来。 这老东西,还真把这家店当绝世稀罕宝物了。 开店做生意谁不是冲着钱,十九万不是小钱,哪怕是白菜价,可按照他这么挑,十个诚心来谈的十个都过不了关。 认定二爷拿自己开涮,要不就是陈则捣的鬼,为的是骗自己的店,曾光友气上心头推他俩出去,给多少钱都不干。 离开五金店,二爷却心满意足,觉得肯定有机会,知会陈则,晚上去他那里一趟。 “干啥?” “别问,来就是了。” 陈则倒不惦记五金店,看完就算了,上午还有活得忙,他外出接活去了,对二爷的嘱咐也不咋记心里。 二爷没说几点,陈则愣是干完所有单子,将近九点才过去。 到二爷家,赶上贺云西在那里。 还有一位不请自来的也在。 陈则起先还没注意,买了一个西瓜抱过来,进厨房分成两半,一半待会儿带回家给江诗琪她们,一半切成小瓣,端进屋喊二爷尝尝。 贺云西在,顺道也喊他。 “路口新开的那家百果园买的,应该还可以。” 二爷脸色奇怪,暂时没心情吃瓜,坐太师椅上宛若有钉子扎,假意咳了两声提醒。 陈则不解:“你不舒服?” 二爷又咳了下,小声说:“楼梯口方向。” 陈则侧身看右手方,这才瞅见那位。 方时奕比他早两分钟到,基本就是一前一后。 望见对方,陈则眉宇间染上不悦,下压唇线。 方时奕像是忘了上次烧烤摊对他的警告,一点不记教训,温言细语打破僵局,开口: “阿则。” 第33章 有意 桌子底下的不安分 缘分深厚, 三个人不约而同齐聚一堂,赶着凑一堆了。 贺云西是二爷找来的,为了白天五金店那事。 个中牵扯细讲颇复杂, 简而言之, 就是贺家与曾光友是表亲, 贺云西他妈贺女士是曾光友的表妹, 且是打小一起长大,年少丧父的曾光友还在贺家吃过几年养恩饭的那种。 正如陈则所料,二爷信心满满的行事路子一贯秉承千百来年的人情主义,行不通就找熟人托关系。 出于保险起见,二爷一共找了两条道, 贺云西是其中一条——另一条不是方时奕。 今晚是撮合贺云西和陈则两个年轻人见面, 准备牵桥搭线来着,结果半路杀出个意外, 方时奕临时上门,刚从外地回北河市,公司和房子都还没去呢,立马便让秘书开车将自个儿送到和平巷。 给二爷送上乘的茶叶来了,外地搞到手的上等品佳货, 二爷平素里最好这一口, 方时奕蛮会投其所好, 上回被二爷连人带礼腿出门, 这次不再买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补品,可算是送到了老头儿心坎上。 二爷不了解三人间的弯绕, 在他这儿贺云西和方时奕就是亲戚,虽然两家多年前闹了嫌隙,但已经九年了, 再滔天的深仇大恨持续至今。 来都来了,有贺云西在场,二爷没好对方时奕表现得泰太过,更是滴水不漏地未透露出方时奕和陈则以前那档子不同寻常的恋人关系,以为贺云西一概不知情,理论上应该是不知道。 陈则和方时奕刚谈上那年,都读大学了,贺云西大他们一些,如果记得没错的话,那时贺云西已经带着贺女士搬离新苑,不住这边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现下的情形。 桌上备着几碟熟食,全是下酒菜,卤牛肉、酱板鸭,还有凉拌的夫妻肺片和切得薄薄的耳叶,熟食蒸锅里呢,只等人齐了就端出来。 来都来了,二爷今夜格外有待客之道,故作姿态地清清嗓门,暗中示意陈则别坏事,不论如何先谈正经的,旁的后面另说。 “既然都到了,那就跟着喝点,坐吧,你们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二爷拉陈则一把,招呼贺云西坐正上方,“小贺,你来,正好咱们四个一人一边,你挨着我。” 转头对着方时奕又是:“时奕你坐对面,靠阿则吧。” 方时奕没意见,跌进陈则冷然的眸光中,也不躲闪,淡定得不像话。 “嗯,谢谢王叔。” 陈则干杵不动,步子半天没挪一步,二爷使唤他:“去厨房把菜端出来,都在蒸锅里。灶台上还有两道没热的,锅放不下,你开火热一下。” 趁机隔开陈则和方时奕,担心陈则狗脾气发作,打发他去厨房冷静一下子。 陈则脚下扎根,二爷悄摸拧他一把,眼睛快挤成缝了,硬是将人推开。 回头一脸笑意,拿酒出来倒上。 今儿喝茅台,下血本了,一整就是两瓶。 “都能喝白的吗,晚点还开车不你俩?” 方时奕晚点有司机来接,能喝酒,贺云西更行,住附近不影响。 “我来,王叔您坐。”方时奕自觉,分外明事,不等二爷动作就把酒双手接了过去,他来开,逐一倒上,最先递一杯给二爷,倒完了,再回身看看厨房,放下酒瓶要去帮忙,“我去看看他。” 他去还得了,待会儿指不定得翻天,二爷拦住,迂回说:“等着就行,不碍事,阿则一个人能顾过来,也没几道菜。” 可惜二爷低估了方时奕的决心,他今晚不是冲着这顿饭来的,而是那个人。 “您先吃着,应该快可以了。” 没好拦得过于明显,二爷抓了个空,转头见贺云西只身坐定,动也不动,面上表情未明,看不出情绪。 只能由方时奕去了,单独照顾贺云西,这位才是今晚的主要客人,虽然根据眼下的趋势来看,事儿多半是明谈不了了,可邻里邻居的,有的是时间,不着急,过了今天后面再说也成,重要的是这顿饭得吃好。 “那他俩去弄,小贺,来,咱们走一个,碰一杯先。”二爷周周到到,末了,夹一筷子牛肉到贺云西碗里,“上次请你吃饭就没喝尽兴,今天难得肯赏脸又来我这儿,尽管敞开了喝,千万别见外。” 贺云西兴致不高,可非常给二爷面子,人敬他,他放低杯子碰一个,仰头全灌了。 “二爷你客气,不要跟我见外才是。” 二爷笑眯眯:“都是一家人,你和陈则他们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和你们客气啥。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弄了点,今晚热菜我下的厨,可能没有上回馆子打包的合你口味,你将就一下,当自家就是了。” “劳烦你了。” “嗐,这讲得什么话。” 那俩进厨房了半天不出来,很久没动静。 热个菜比现炒都费劲,隔着一道墙看不见,也不知道在搞哪样名堂。 当着贺云西,二爷没好扯开嗓门催促,时不时打量那边一眼,额头的皱纹拧成川字。 不一会儿,正当二爷按耐不住要起身了,里边终于传来响动。 砰。 不锈钢盆重重摔案板上,响声极其突兀。 二爷要站不坐的,抻长脖子打望,终于忍不住大声问:“热了没,是不是燃气灶又打不着火了?” 这借口够蹩脚显眼,陈则一个专业干维修的,修燃气灶比喝水还简单,哪能这么久了还打不着火。 里面没人回应,二爷白吼一嗓门,纯粹浪费力气,还让那俩的暗涌流动暴露得更加瞩目。 俩没长眼的东西干啥呢,也不分分场合,什么事不能过了这顿再说? 脸上有些挂不住,二爷不耐烦咂摸了两声,急性子等不了,当即就要起身过去瞅瞅究竟怎么回事。可接着贺云西拉住他,反过来为之夹一块白切鸡,神色自若,仿若察觉不到那两个的端倪:“这个是不是街口那家广东人开的铺子那里买的?” 二爷压下急躁:“对,是那家。” “以前就开着的,好多年了,一直都在。” “可不,你们小时候就在了,二三十年了都,刚开店那会儿你妈还抱着你,陈则还没出世,怀着呢。” “老板还是原先那个?” “换他儿子了,老胡退休回广东乡里养老了,把店早交给了小安。小安你还记得不,就四五岁了还穿开裆裤整天哭鼻子那小子,老像跟屁虫一样老粘着陈则。” “嗯记得,有印象。” “你还跟人打过架,也就几岁大,他被打哭了回家告状,你妈收拾你,你跑陈则家里躲着不肯出来,以为你走丢了,吓得满大街到处找。” 二爷惯会揭短逗趣,嘴贫的毛病改不了,讲起旧事头头是道。 那是贺云西六岁大的事了。 陈则小时候就是孩子王,长得又标致好看,家里有钱,大方,玩具多到见人就送,和平巷的小孩儿都乐意跟他混。贺云西则比较安静,是个闷葫芦,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孤僻不招待见,陈则是他唯一的玩伴。 其实也算不上玩伴,严格意义上,对陈则不算是。 陈则那会儿就是中央空调,跟谁都要好,小小年纪就颇具江湖大哥的气质与做派,对贺云西也不过是看他是一个小区里的邻居,所以仗义带他,罩着,不让别的野小子总欺负他一个没爸的可怜儿。 至于贺云西为什么跟小安打架,大人们不知情,好像是为了抢东西还是什么。 小孩嘛,哪有不起矛盾摩擦的,只是可惜,后来都长大了,年少时成天一起到处撒欢儿的伙伴却变得像陌生人,生分疏远起来了。 二爷感慨,比当事人还真情实感。 贺云西不言语,更不解释当年他与人干仗的原因,也许他都不记得了,亦或不想提。 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又不是如何风光的过往,犯不着念念不忘。 外面寒暄,聊一聊。 厨房内,陈则他们能听到外边的谈话,方时奕立在灶台面前,随陈则后面打下手。 二爷讲的那些,陈则几乎记不清了,早忘了这一茬。 方时奕也听得见,脸上不露情绪,等他们讲完了,瞥向陈则。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耳朵被炮仗打聋了,还是脑子进水了?”陈则刻薄嘴毒,称得上是恶语相向,他以往从不骂方时奕,可此刻像对待仇人,咋伤人咋来,“我他妈说的你当放屁,听个响就完了,追着恶心我,有意思?”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加之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下来对陈则的了解,方时奕这下收起尖锐,不再像上次那般争论。 问题横在中间跨过不去,那就暂且不管,适当的退步反而更有用。 这一套对陈则向来好使,他吃软不吃硬,办法越是紧逼越不行,相反,软下来缓和还有点作用。 “我来看看,没想怎么……不晓得你也在。”方时奕说,今晚的确是顺路过来探望二爷,不是故意。 “看完了,那现在可以走了。” 方时奕不吭声了,缄默。 陈则今天火气大,刚哐当一下盆子砸案板上了,没控制住力道,不锈钢盆直接干进去一个大凹坑,没法儿再用。 到底是在二爷家,不是自家亦或露天烧烤摊,在这儿闹起来太难堪,陈则有数,他俩讲话都压低嗓门,尽量不让外边听到。 方时奕挺会挑场合,趁其热菜,不和他吵,轻声问:“我妈前些天是不是找你了?” 看样子已经清楚了,明知故问。 陈则不答,省得啰嗦。 这事得解释,方时奕认为很有必要,可惜陈则不这么觉得,斜睨他:“有完没完?” 方时奕还是说:“不会再有下次,之后我会处理好。”顿了顿,再添道,保证,“她不会再来找你了。” 陈则抓着锅铲,一个字没回,多说无益。在这里待得够久了,端上菜,侧身出去。 “不要来我跟前碍眼,知趣点自己早些走。” 方时奕站那里,似是置若罔闻,灶台上的菜一次端不完,他帮着拿剩下的,后一步跟上。 他们的不愉快就差摆在脸上,不要太明显,是个人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 二爷目光分别落他们身上打量,顾及贺云西,这会儿不便多言。二爷起来帮着接盘子,不着痕迹与陈则换个位置,换成自己挨着方时奕,把陈则挤到贺云西左手边,心里犯嘀咕,担心陈则火上来了会和方时奕动手。 “你们估计都还没吃晚饭,行了,垫巴两口填填肚子,吃饭要紧。” 适度打圆场,找点不那么尴尬的聊头。 二爷不敢把陈则拉出来,冷着,由他消消火再看。 转而继续同贺云西拉家常,无心提及方时奕,想着他们都在庆成市发展,默认两人是亲戚,理应常有来往,于是问他们在那边咋样。 贺云西直白,照实讲:“不了解,我们不熟。” 哪壶不开提哪壶,二爷瞬间明了了,又岔开,把话转到陈则头上。 “别光顾着吃,喝点。” 陈则不喝酒,但还是拿起杯子做做样,沾一小口。而刚放下杯子,桌下,突然被踢了一脚。 也不是踢,就是有什么挨了上来,有意无意的。 来自斜右方,抵他小腿肚上。 实木四方桌遮挡了视野,二爷和方时奕看不到底下的异样,陈则也瞅不见,但能感受到。 端酒的手微顿,起先不确定是谁,第一反应是侧头望二爷,结果二爷气定神闲喝着茅台,酒贵,醇厚回味悠长,二爷一滴不舍浪费,边喝边啧声,惬意享受。专注的样子一看,明摆着不是他。 除了二爷,坐陈则边上的只有贺云西了。 陈则抬头,看着始作俑者。 但贺云西全无自觉,面不改色,似乎不是他,陈则找错人了。 陈则穿的长裤,可因为天热,裤腿往上挽起一截,半条腿露在外边。撩拨触着皮肤,往下,似有若无的贴近,最后落到脚踝处。 稍微侧开,无声躲了躲。 对方像是料准了他的反应,先行一下子勾住……四方桌不大,陈则一滞,不动了。 旁边的贺云西慢条斯理,不时与二爷搭两句话,夹菜,吃东西,半点不受影响,看不出一丝异常。 桌上,方时奕同二爷敬酒,主动找话,二爷至今对他们之间事情的具体细情浑然不知,只知道是分了,其余的蒙在鼓里。方时奕到底和陈则谈了那么多年,这要换成寻常的男女,怕是早都结婚生子,快些的二胎都能满地跑了,拧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二爷明事理,他们又不是没像这样分过,或许哪天又复合了,是以二爷对方时奕还是与往常无异,如原先一致对待。 敬酒该喝酒喝,喝完唠嗑一番。 方时奕与贺云西不熟不能聊,与陈则现阶段处于分手中,也不能聊,剩下能聊的就是方时奕本身了。 老生常谈,二爷问其工作,问他的公司怎样了,生意行不行。 房地产至今仍如日中天,北河市近几年也是跟上了时代潮流,房价飞涨,连新苑这个破旧小区单价都快突破八千了。 要知道,九八年这里买一套新的才几百块一平米,即使那个年代工资低物价低,好多人一个月也才几百块,可起码生活有盼头,买房占比于整体收入比重并不是太高,然而时至今日,许多人一个月工资可买不起一平米的房子,还有好多年轻人辛苦挣四五千,却贷款三十年背上百万的房贷。 房地产发展蓬勃,家装公司自是跟着水涨船高,不少搞实体的企业都进军地产及装修这一块了,挣钱如流水。 二爷对方时奕的认知还停留在之前,什么独立事务所,什么商业与艺术建筑设计,统统搞不懂,在他那儿,无非就是修大一些的房子,不觉得那和前者有多大区别。 方时奕也不纠正二爷,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二爷问他就答,涉及到专业方面,便浅显易懂地换成寻常人能理解的大白话讲。 方时奕很擅长交流,除开上次烧烤摊的见面,多数时候,他温和,耐得住性子,而且还蛮尊重人,总是谦卑,不让人产生过远的距离感。不似方家其他人,骨子里就高人一等。 陈则能和他处这么多年也是有原因的,抛开错误,别的方面,方时奕其实很合格,甚至有的时候算得上是高分对象,谈恋爱哪有不吵不闹分歧的。 二爷想着,转念又一琢磨,俩都奔三了,日子还长,总这样搅和也不行,要一块儿走下去,不合适……无端端脑海里就冒出这个想法,二爷头一回寻思这些,以往他只觉着两个男的一块儿生活有备有悖常规旧俗,现在他能接受陈则的性取向了,左看看陈则,右瞅瞅方时奕,心头叹息。 年轻人的事,老梆子管不着,瞎扯淡半晚上没劲儿,二爷喝差不多了,还是先为今儿最重要的正事提前打个底,谈到他和陈则白天去了五金店,找曾光友谈转让。 桌上另外两位都认识曾光友,也晓得那个五金店,反应各不相同。 “那里要关门了?” “你要接手那个店?” 贺云西不惊讶爷俩去五金店,倒是方时奕,听到他们找曾光友谈转让,脸上一时复杂。 当初大学毕业从庆成回北河,方时奕原是计划留在当地扎根发展,陈则一意孤行,坚持要回来。 应届毕业生的工资不足以同时支撑庆成过高的房租、何玉英的医药费、一老一小的生活,以及因户口从而衍生出的就医报销、读书上学等等问题,回北河成了陈则最好的选择,即便方时奕提出,让他留在庆成,祖孙俩和何玉英请护工保姆照看,钱方时奕负责,可依然改变不了陈则分毫。 面临异地,他们第二次分手,争执最激烈时,陈则说他不需要任何同情怜悯,硬气到宁可分手,也不接受施舍。 施舍,男朋友愿意一起承担,换成任何人都会感动,可在陈则眼里却是不一样的极端。 等到方时奕两地发展,开公司,成立事务所……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方时奕不止一次问过陈则,要不要去他那里,别的不说,他那儿给的工资待遇绝对比陈则成天到处打杂工强,随便给个数都抵得上陈则干两三个月了。 可无一例外,陈则从不答应。 别说答应,就是去公司找方时奕,也很少把车停进公司的地方, 陈则不接话,二爷作答,承认:“只是有那个意向,还没谈拢,曾光友那老货刁难人,成心……”话讲出口,后知后觉记起贺云西是人亲戚,当面这么骂不太好,因而改口,“老曾吧,他要求有点高,有意向的人也多,他挑花眼了,还在考虑。” 话到这儿就止住,不讲多的。 桌上另两个能拐过弯儿,今晚又是茅台又是亲自下厨把人喊来,这规格就不是冲着吃顿便饭,二爷的真实目的,讲出口与不讲,都挺到位了。 贺云西上道,懂了,接一句:“上周我去表舅那里他也没提这个,明天我去看看,上午有时间。” 如此直爽干脆,不用二爷再费劲吧啦折腾,二爷立马笑笑,原本寻思后面还得找他再说说来着,结果不要太顺利。 一高兴,二爷乐得反过来再次敬酒,不管陈则的意愿,让陈则也敬。 “行行行,小贺你快些去看下,你表舅他啊……他就是放不下他那店,挑来挑去,不肯放心交出来,不过也是,干了几十年了,人之常情。说起来,你表舅做这行,还是你外公带上路,你外公走得早,你可能没啥印象,他呀,不得了,搁那时候可是个高级钳工,本事大着。” 二爷拉着贺云西追忆往昔,噼里啪啦嘴上不停,陈则插不上话,方时奕愈发当起透明空气。 交往那会儿,一分一厘都要争个你我,现在搬回新苑,撇清了关系,却愿意接受另一个人的帮助,不怕欠人情债了。 方时奕看向陈则,眸中沉了沉,适才的柔和一点点收起。 搞不懂陈则,不清楚他的内心,相处的这些年像是假的,不堪一击。 贺云西趁热打铁,说:“要不明上午陈则跟我一路,也去?” 陈则本人还没想好,二爷立即定下:“诶好,他到时空闲,你们俩一起。”回头冲陈则使个眼色,示意机灵些。 这边未有所回应,方时奕被晾一边那么久,终是出声,冷冷代为拒绝: “他不去。” 第34章 手段 方时奕:“你是不是用他来报复我…… 旁人的意见不重要, 贺云西由始至终没把多余的那个人放在眼里,听而不闻,好似耳旁风, 看向正主, 问陈则:“到时你空不, 大概九点, 直接去店里,应该耽搁不了多久。要是赶不及,也可以换个时间,我这两天都行,不忙。” 甭管得空与否, 必定要去, 不然白天就不会跟着二爷上门谈转让了。 钱够不够另算,再想办法就是了, 陈则打心底里就有那个意愿,现下路子送到跟前,他思忖须臾,颔首:“空,要去, 九点我到汽修厂找你。” 贺云西说:“小区单元楼下等就成, 我中午才去厂里。” “行。” 方时奕面沉如水, 神情木然, 一只手搭桌角握成拳,用了劲儿, 隐忍克制可内里的情绪已经跃然纸上。他直勾勾看着陈则,原先还能假装一二,可再怎么忽视, 也能察觉到暗藏其中的端倪,陈则待贺云西的“特殊”与从前的种种对比鲜明,打破了固有的原则。 被死死盯着,陈则风轻云淡,犹如没感觉,任其看个透彻。 地方就这么大点,还在桌上呢,另外另个人又不是瞎的,抬眼就能瞅见双方的汹涌潮动,明争暗斗地静静对峙,场面无比诡异。 “你现在是……找他帮你?” 少顷,方时奕当面说,嗓音稍喑哑,语气里带着几分质问,也不管另两位还在场,压抑了半晚上,几近到极限了。 陈则无言,不乐意在外边同他掰扯,尤其是在二爷这里。 可显然方时奕一定得掰明白,晚上能平心静气坐在这屋里都是强忍着,心里本就卡了刺儿,现下喉头里血气翻涌,直冲头顶。 “为什么?” 还能为啥,挣钱呗。 陈则无动于衷,找贺云西不是他的意思,是二爷在中间周旋,不过他刚刚相当于是答应了,接受了二爷的安排。 “不为什么,跟你没关系。” 旧情人了,又不是现任,今儿能容忍方时奕同桌吃饭喝酒都是看在二爷的面子上,方时奕偏要当上回的警告没发生,上赶着自找不痛快。 “找谁不行,你单单找他……”只是方时奕听不进去,芥蒂挺深,“现在他可以,我就不行,这算什么?” 翻旧账更没意义,陈则重申:“不该你管。” “谁能管,他吗?” “是不是,也和你无关。” 方时奕咬紧牙关,气糊涂了,搞不明白此时自个儿的定位,还当是他们交往没分开,面上越来越晦暗,从齿关里挤出一句:“你讲清楚。” 陈则一点不怵:“好话不说两遍。” 方时奕整个人震长凳上,换成别人,比如张师他们,但凡其他人,唯独贺云西不行。陈则的过分直白就是一把利剑,刷地迎面砍上来,一时间脸上错愕,惊异,难以置信,随即才是愤怒。 如果只有他们两个,陈则的态度,这些话,都不会显得那么中伤人,可这不是私下。 方时奕这些天过得极为艰难,平静的生活突遭大变,偌大的房子里空荡冷清,一开始他尚且可以自我调节,靠工作麻痹绷直的神经,以此强迫自己适应陈则的离去,但久而久之,那样也只是自欺欺人。他骄傲惯了,时常处在上位,可烧烤摊那次见过面,全都不一样了。 他和陈则,他们的问题仍是有头无尾,结束得太草率,以至于他认为肯定还有回转的余地,不该忽然截止。 罪犯判死刑都得走冗长复杂的审判程序,去庆成市出差前,陈则还不是这个样,以前就算是闹矛盾分开了,可没有哪一次会如此决绝。 认识二十五年,谈了九年,最难的时期,方家那么为难他,陈则都没动摇过,可这一回说放就放,方时奕不信,更不甘心。 他最近有事没事就到和平巷,暗地里还跟着陈则好多次,到江诗琪补课的平房,到新苑,到白事店,陈则没发现过,又或是故意忽略,他经常都在,不是分了就掰得完完全全,一丝挂牵都没有了。 沈其玉的存在,方时奕也知晓,陈则拒绝了沈其玉,他更是知情,而这也让他有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方时奕这一周也忙,刚工作完就马不停蹄往这边赶,再次冲着求和来的,但今晚的不愉快俨然超出预期,让其措手不及。 面上的神情渐渐收起,方时奕挺会联想,思维不是一般的发散,把八杆子打不着的猜测扯成一团,一字一句问陈则:“你是不是用这些报复我……” 陈则坦荡,径直否认:“不是。” “那你把这个人扯进来?” “就不能是他自己来的?” “不能!” 大概旧怨作祟,方时奕双目中因连日疲惫而熬出来的血丝格外骇人,他既晓得沈其玉,必定也明了陈则和贺云西这些时日以来频繁接触,有的话陈则理所应当说出口,但听着却尤为刺耳。 像是狡辩,像是袒护。 陈则以往连个暖热知心的弟兄朋友都没有,一天到晚不是埋头苦干,就是与二爷他们这群老头儿混迹,这才多久,外人就闯了进来,还是方时奕视作眼中钉的死对头,真恨的那种。 除开报复,方时奕想不到更深层次的原因。 突如而来的火气使得堂屋针落有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变了味儿。 挑起这一切的贺云西成了仅剩还在伸筷子夹菜的,“梆”,筷头磕碗沿上,清脆一声响。 “我还搁这儿,有意见可以直说。”似是嫌局面还不够乱,这位偏生缺心眼儿,横插一脚添乱,斜瞄着方时奕,不慢不紧,“撒气就算了,但别找错人了。眼不好,还是神经有毛病,分不清么,这都能搞混。” 方时奕不同他讲话,目标明确,只关注陈则,以牙还牙视其为无物。 可贺云西既然开口了,便非得把水搅浑。 “本就没找你,跟你不沾边,搞不清楚主次。你来得,我凭什么来不得,这是你家,房本写你名了,还是你能做二爷的主,管那么宽。” 两人过节深,上回打架的账还没算,眼下也不是清算的时候,方时奕目的明确,眸光如炬,定定看着陈则,等他的解释。 可惜陈则不给,没那打算。 “很晚了,你该走了。”陈则只说,这个时间点,周围的四邻八舍全在家,稍微有点动静,多半会被围观看热闹。 他自个儿倒是无所谓,可其他人还得要面儿,又不是都能像他全舍开了,不要皮和脸,没个正常的生活。 方时奕执着:“不要转移话题,陈则,你这么做,因为他能帮你,那以前你又在坚持哪样,只要不是我,都行?你跟我的关系……你不知道他什么样是不,他会有那么好心,无亲无故帮你?去年我去武青做项目,出问题就是他从中作梗,你真当他是偶然回这边的,偏就不求回报,谁都不管,只管你。要不是他,这次我们……”方时奕喉头阻塞,没讲完,红着眼揭贺云西老底,又吞吐不悉数抖落完,嘴皮子颤了颤,目光凌厉,“你报复我,我认,你弄死我,我都认。可是他冲着我来的,把你当手段,你信他,就不怕他连你也害?” 陈则安静,不接他的,可也没反驳。 依照贺云西的性子,那人干得出来这种事,挺正常。 陈则和他,非亲非友,虽是邻里,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天底下谁会白干不图利处,除非是别有用心。 贺云西同陈则没仇,可和方时奕有,还是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作为与方时奕好过多年的男人,这位真能毫无芥蒂、私心对待? 真能,那这气度堪比宰相肚里能撑船了,显然不现实,不可能。 那年贺云西同方家闹成啥样,陈则亲眼目睹,这人可是提着刀找上门,不要命准备同归于尽,如若不是贺女士追上去拦着,当妈的跪地上磕头求他,求方家,这才制止了悲剧的发生。贺云西彼时未成年,也就年纪小,不然早坐牢了。 方时奕一盆冷水泼下来,从头凉到脚。陈则缄默,二爷坐一旁都听傻眼了,老头儿不了解内情,着实一脸懵,一句整不懂。 “还挺会想。”贺云西扯了扯唇角,好整以暇挑起锋利的眉尾,“我自己都不晓得,还能这么搞。”说着,往后挪凳子,大马金刀坐着,“怎么,这是在挑拨离间,你说是,我就是了?” 方时奕说:“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干涉。” 贺云西无赖,似笑非笑:“我就管了,你能怎样?” “你可以试试。” “试了你又能如何,逞嘴皮功夫没意思。” “你做过什么,你最清楚。”方时奕威胁。 “我倒是想听听看,我做什么了。”贺云西眼中也变冷,沉了下去,“又跟你有多大的关系,让你到现在还忿忿不平,搞得好像你多正派一样。” 破罐子破摔,方时奕还真说。 “当时如果不是你告诉何……” 哗——砰! 没喝完的酒照面就泼了上去,既快又狠戾,连同杯子一块儿砸。贺云西出尔反尔,却不给继续讲完的机会。 方时奕甫一侧头,擦着边躲开了,杯子坠地上摔得稀碎,瞬间四分五裂。而后一刻,对方故技重施,又是一脚踹上来。 全程云里雾里的二爷这才反应过来,眼看方时奕被贺云西扯衣领子摔地上,急得拦中间,可惜一把老骨头不顶用,拦不住。 “愣着干啥!”二爷冲陈则吼,面红耳赤,“狗日的,拉开他们啊!” 第35章 纠缠 贺云西:“舍不得他,心疼了?”…… 砸碎的酒杯是二爷珍藏的那一套中的一个, 白玉材质,具体价值陈则不懂,反正二爷宝贝得像眼珠子一般, 稀罕得都不咋让人碰, 但此刻老头儿顾不上这玩意儿, 看都来不及多看或是心疼东西, 场面一时间不可开交。 阵仗来势汹汹,饭桌岌岌可危,差点被掀翻,边角上的碗筷瓶罐不幸连坐,啪嗒摔地上。 方时奕不还击, 任凭贺云西动手, 眼都不眨一下。 一拳头砸下来,是二爷死死抱住贺云西的胳膊, 才得以让这一下打偏,不然照他身上就是结实一击。 他半点不惧,对上贺云西的愠怒的双眼,仰起头,故意挑衅, 做了个口型。 陈则站在那里, 离得远, 听不见讲的什么, 但显而易见,贺云西被方时奕刺激得不轻, 失了理智。 早先的交互,无一不是方时奕吃亏,可今晚这人有备而来, 捏准了在场之人的薄弱,专挑要害下手,像是专门来挨揍的,好似受虐狂。 “杂种!” 贺云西咬咬腮帮子,扯着低骂,光骂还不够,斥完再是一下——又被二爷挡开了。 二爷急得上蹿下跳:“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小贺,你不要冲动!”回头瞥见方时奕躲也不躲,恨不得也一脚踹上去,把方时奕踢老远,“还不离远点,光站着做什么,快走开!” 方时奕充耳不闻,没走,梗着脖子无比强硬,大有被打死也不会低头的崇高觉悟。 嘴上不停,他又说:“帮凶,杀人……” 贺云西的拳头擦着他的脸打过,即使没揍实,可擦了边,多少还是挨了痛。 贺云西练家子,早几年正儿八经打过实战的拳击手,方时奕就是清瘦单薄的斯文青年,顶多平常健健身,简单练一练,打架没经验,从小到大没那方面的实操,空有一米八八的个子,却是一个照面也招架不住。 两个高大的男人打架动静颇大,夜晚的和平巷万籁俱寂,这边的响动很快招来左右对面的邻居,听到声响的热心邻里们当是二爷在家出啥意外了,火急火燎冲过来,推门往里边赶。 从头到尾置身事外的陈则旁观这出闹剧,始终不插手,仿若与自己无关,直到院子的门被推开,人多起来了,他才上去,可不是帮谁。 方时奕最终没挨到揍,未能如愿。 陈则堵他前边,贺云西猛地一下正中陈则肩头,瞬间三个人都直挺挺定在原地,除了他本人,其余两个都愣了。 一个没料到陈则会挡,一个不知道他会突然过来。收手已经晚了,方时奕错愕,惊异又愣神,贺云西也顿住,整个人一僵。 陈则抓着贺云西的手腕,回身,终于发话,对方时奕斥责:“你他妈腿瘸了还是脑残,不会躲吗,还不滚,等着他打死你?!” 他不干涉还好,任他们打个你死我活,其实有二爷拦着,总归最后不会闹出太大的事,可他横插进来,性质就陡然变了。 方时奕原先宛如死狗,本来还在为陈则找别人帮忙咬着不放,可这会儿人帮他挡了一道,他眼中立马一亮,一潭死水变活了,不敢置信地望着陈则,以为他在帮自己。 而贺云西,先是顿住,打到了他,接着是身形一滞,扎了根地立在屋里,目光落到陈则拽着自己的手上,堪比被抓住命门,当即就没了后招,方才被激怒的情绪荡然无存,比方时奕还猝不及防。 挨了一下不好受,肩膀都发麻,真疼。 陈则皱眉,谁也不站,闷哼了一声。 “操……”他溢出一句。 方时奕最先回神,问他:“你伤到没?”旋即冲着贺云西再是,“你冲我来,打他做什么?” 陈则的加入使得混乱不堪的局面更加乱糟糟,方时奕的不反抗停止了,反过来推开贺云西,不由分说将陈则拉到身后,护着,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劝架的。 后来的四邻八舍一进门就撞见这一幕,不知前因后果,看那架势错以为陈则跟人打架了,纷纷也上来劝。 张师就在其中,一上来就拉开贺云西:“咋了,这是咋了?好好的打什么架?” 满地的物件东倒西歪,刚才打架时弄倒的,凳子,木架,茶几都给干挪位了,就差没把屋里砸了。 没人会觉得方时奕是当事人之一,他是温柔文雅的代表,通情达理,绝不干逾矩的行为。 陈则反而被拉开了,张师推他和方时奕出去,让躲开:“外边去,时奕,你看着阿则。”转而再进去,处理里边的残局。 人越多,更加混乱。 正主没空解释,二爷也没那个心思,当务之急是把他们分隔开。贺云西被堵在里边,另外两个在外面,一道敞开的门横中间,穿过昏沉的夜色就能一览无遗。 贺云西站定,看着坐院墙下的陈则,方时奕守着他,面色难看。陈则抬头,朝里面瞧了下,对上这人的眸光,贺云西脸上淡淡的,听不进去周围的好言相劝,依然看着陈则,眼中夹杂着让人难以揣摩透彻的情绪。 有人报了警……是方时奕的司机头一个报的警,司机一直守在外头巷口,根据老板给的时间掐点过来接人,撞到现场,二话不说就打了派出所的电话。 警方出警迅速,老城区的夜晚时常不安宁,最近的派出所执勤的警察同志可不少,一共来了两辆警车,盘问得知原委,三个人连带二爷都被带到派出所走一趟做笔录,接受口头教育。 成年人打架这事可往大往下小,小了,是矛盾,一时口角产生摩擦,往大了讲,那就是寻衅滋事,三个人一块儿,严重了算得上是聚众斗殴。 报警的不止司机,他们大晚上闹起来,扰民还吓人,搞得周围的住户跟着提心吊胆,怕是出大事。有人报警,派出所就得按规章处理,必须走正常的程序。 二爷遵纪守法好公民,不等警察同志先教育,他各打五十大板,倚老卖老口诛笔伐直接就把俩气盛的年轻人劈头盖脸地训,骂到口都干了,又同警察同志套近乎,打马虎眼讲他们是熟人,是朋友,今晚这事只是酒喝多了,没到斗殴的严重程度。 既然是熟人,只要双方肯和解,各自退一步,事情倒也好解决。不过就连警察同志一开始也搞错了对象,见他们那样,误以为陈则才是和贺云西打架的那个,他们两个的气质看起来就像,都不好惹,不是安分的主。 今晚就俩挨揍的,贺云西纯输出,有二爷夹在中间周旋,最后肯定是和解,大事化小。 不过免不了一番批评教育,进了派出所,至少得写保证书端正态度。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下半夜。 司机买来了药膏,方时奕自己不涂,先给陈则,不容置喙说:“去医院看看,我带你去。” 说就说,还要拉住陈则。 陈则甩开了他,没矫情到那个地步,可碍于还在派出所,没好表现得太过,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不需要,离我远点。” 方时奕锲而不舍:“他打你哪儿了?” 仍是撇开方时奕,陈则不受这份好意,今晚这一出就是无妄之灾,够闹心的。 贺云西迟两步出来,远远的,两人并肩出去的画面印入眼中,陈则没等人,谁也不管了,连二爷都不顾,走前头出去了。 从后面的角度,乍一看,他是和方时奕一起离开的。 二爷陪贺云西身边,至今理不出个头绪,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打起来了,老头儿叹气,琢磨不清楚年轻人的事,也不费脑筋琢磨,只推贺云西往前走走,无奈说:“先回新苑吧,后面再说。” 方时奕要用车送陈则,陈则不上去,独自步行。 对于方时奕追上来,还有饭桌上的质问,陈则停了停,驻足,看着他,眼神是冷的。 “演这些,是想给谁看,做样子有意思?” 方时奕定着,没动。 为什么不接受方时奕的帮助,有的话当着外人不能说,可方时奕能不知道? 陈家出事那年,何玉英还在手术室里抢救,林曼容就专门单独找过陈则,以方时奕的前程,以陈家的欠债和困境,以两人之间的种种……林曼容讲得委婉,可也直白。 “你会连累时奕,拖着他,成为阻碍,你们不是一路人,你太自私了。” 陈家正盛时,陈则是人人艳羡的讨喜后辈,出事了,他就是烂泥,上不得台面,如同污点。 少年的自尊最低贱不值钱,被落井下石狠狠中伤,践踏在地碾成渣。 方时奕从来都心知肚明,方家的施压,陈则夹其中两难,他并非不知情,这些事都用不着开诚布公地谈,甚至不用陈则自己说出来。 “满意了吗?”陈则问,言语中不带感情,没有起伏,“一定要我说出来,才可以,有必要?” 方时奕喉头一涩,久久干杵着,良久,艰难问:“那你还跟我在一起,不分开?” 陈则坦荡过了头,直言:“因为你帮了我。” “跟那笔钱有关。” “是。” 实话让人难堪,方时奕脸色都白了,仿佛错觉,陈则的回答就是一把刀,血淋淋剖开昔日的情分。 可这话就是真的,不掺半点假。 他们那时候也才二十出头,没经历过什么事,小年轻过家家感情从未遭受磨难,又哪来的矢志不渝?他们分开了,陈则被方家的人作践,走投无路之际,十八万成了救命稻草,最脆弱紧要关头,是方时奕拉了他一把,有了这个契机,彼此间的隔阂与嫌隙才得以修复。 陈则拧巴,顾家,顾感情,顾尊严……最终几头落空,一头都没挑上,输得一败涂地。 他活成了烂账,人没钱,脸皮早没了,家也不像家,搞得跟收容所似的,至于感情,更是失败。 “没别的了?”方时奕张张嘴皮子,心口发干,“单单是这样?” 陈则说:“没有。” 派出所到新苑不到一公里,走路十几分钟。 二爷回去了,到家通个电话,不管他们咋闹,总之适可而止,别再整出动静。 撇下方时奕,陈则不想过多纠缠,从小区正门回去,等到单元楼下,贺云西站花坛边上,嘴里叼着没点火的烟,在等他。 停步,陈则望着这人,无声相对。 贺云西把烟夹修长的指间,动动手,将其揉巴成一团,半晌,不着正形,吊儿郎当问:“舍不得他,心疼了?” 第36章 命数 把房子抵了贷款 两步走近, 陈则不辩解,挡方时奕面前说到底是避免出事,真搞出个好歹, 今晚在场的都脱不了干系。 “明早……还去不去?”闹到这会儿, 陈则对他和方时奕的矛盾不在意, 上心的点只有一个。 他避而不答的态度模棱两可, 贺云西长眼抬起,把先前方时奕没谈完的拖出来重述一遍:“不怕我害你?” 陈则问:“你会吗?” “不会。”他说。 “那就行。还是九点,在这里?” “看你。” “到点楼下碰面。” 贺云西应该道个歉,毕竟打到陈则了,可他没有, 等这儿候到人见面了, 也没给个合适的说法,仅是问:“你——有没有事?” 陈则漫不经意, 余光扫过被他丢地上的烟,不止一根,差不多半包,有也不抽,揉着玩儿, 全都扔了。 “我还没那么金贵, 就你那一下, 能有什么事。” 体力活干惯了, 皮糙肉厚的,也就当时痛一会儿。 贺云西唇齿翕动, 还有话要讲。 挺晚了,304留了灯,不知是江诗琪在等哥回家, 还是江秀芬中途起夜忘了关,老太婆记性差,老眼昏花,晚上总不关灯。 明儿去曾光友那里之前,还得出一次工,到同街的小区住户家修热水器,挣钱不等趟,陈则没精力顾及旁的。 “上去了。” 大半夜没啥好聊的,老房子隔音差,守楼梯口当门神扰民,快十一点了,再不睡耽搁明天早起。 贺云西定那儿,直至陈则拐进楼梯口转角,脚步声渐行渐远,到三楼铁门吱呀打开,再关上,目光所及之处,新苑中庭的几栋楼基本黑魆魆的,安生蛰伏于静谧闷热中。 散落地上的烟翌日是开三轮拖垃圾的大爷捡起,连带烟盒也被丢了,盒里还剩两支,大爷不嫌弃,将完好的剩烟揣兜里,还能抽,浪费可惜了。 睡了一晚,陈则准时赶到客户家中,热水器是电热水器,保险丝烧坏了,这已经是本月内第三次出现同样的故障,雇主为此十分苦恼,前两次网上找的师傅修好后都管不了多久,保险丝换了两回了,但治标不治本,距离上次修好不到半个月,又坏了。 “再坏下去,我得换热水器了,估计是这个牌子的东西不行,现在的电器质量就是差,哪比得上以前,我家电风扇用了二十年都好好的,这些新换的电器比起来差远了。” 不是热水器质量差,是使用操作不对。 前两个师傅半罐水叮当响,收钱干活极其不负责,这么简单浅显的问题都看不出来,保险丝熔断是因为过载,这家插座不够用,便接了排插,将几个大功率电器都接排插上,而电热水器这种大功率电器用排插显然隐患巨大,烧断保险丝都算祖坟冒青烟运气好了,若是造成触电事故或更严重的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雇主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听劝,虽然似懂非懂,但一听用排插危险,赶忙就把排插取下来,不用了。 “那我洗衣机也在这儿,只有一个插座,咋整?” 陈则说:“挪走换位置,或者加插座。” “加插座多少钱?” “五百以内,得看改不改电路,要改会贵一些,不改相对便宜,百来块钱就能做。” 雇主犯起了难,老房子多半要改电路,这价格还只是加插座的价,后面糊墙还得另找师傅,又是钱。 “你找个五金店,他们会给你一起做了。”陈则指路支招,“提前谈一下,让把糊墙一并包了,一般不会另外收钱。” “还能这样?” 陈则好人做到底,看得出现在的这个插座是乱加的,线都是从客厅那边牵过来,电位乱搭如同蜘蛛网,提醒雇主尽早把线路归正,找靠谱的师傅来做。 许多老旧房子都存在这个弊端,不拿用电安全当回事,雇主也是前不久刚从前任房主那里买的这个房子,对这方面一窍不通,被陈则讲得一愣一愣的,脑袋都大。 换保险丝加检查电路一百,陈则最近干活收费比原先贵些,涨价了,临走前他迟疑了下,还是问雇主:“你这房子,多少钱买的?” 雇主说:“加中介和税那些,将近四十万。” 如今房价日益高涨,北岸的老居民楼基本有价无市,明面上单价高,可实际成交量上不去,挂牌的一大堆,能卖出去的少之又少。这个小区比新苑差些,小套三四十万算是相当不错的价了。 新苑近期单价七千多,陈家三室两厅大户型,房产证上建筑面积一百二十平,理论上估值最低也能有六七十万? 陈则上回处理家里的房产,房市还没这么火热,卖不上高价,他不了解行情,于是多请教了雇主了几句。 “你要卖房,还是买房?”雇主疑惑,“哪儿的房子,我有个朋友最近也在看房,要结婚了,还没选好,你要卖的话,要不我帮你推推?” 陈则背上工具箱:“还没想好,再看吧,目前不确定。” 这年头有房子的都是大哥,雇主误解陈则是要出售名下多余的住房,投来羡慕的眼神,看不出来一个干维修的如此有实力,可比他们这些苦哈哈挣死工资的强多了。 “你有房子还辛苦干这个做啥,在家收租多舒坦,”雇主开玩笑,“卖一套房都够吃半辈子了。” 半辈子,够呛,管几年都谢天谢地了。 新苑的房子租不上价,顶天了一千来块钱,至于卖,北河市的老房子很难卖掉。 有钱买房的都买新房了,吃饱了撑的才买步梯老破大,但凡能卖上价,陈则早把房子处理了。 卡点回新苑,买了两提礼品带上。贺云西早几分钟等陈则,两手空空,上街了才现找商店拿烟,一口气要六条中华,转头再到门店取预定的酒和茶叶。 比起贺云西两趟进出买的东西,陈则准备的礼品算得上寒碜,不足其零头。 五金店又开始营业了,经过曾光友的作妖,今天一个谈转让的都没,他们到时,曾光友正和一个小老板谈单子,抬头先瞅见陈则,曾光友不快,可再看到是贺云修带着人来的,霎时又拧眉。 因着贺云西,曾光友比前一回和善不少,就算不认可陈则,可还是给面子收下了所有礼品。 只是过来走一趟,多余的不谈,权当摆放普通的长辈。 贺云西喊曾光友“表舅”,介绍陈则是他的兄弟,兴许是这人单独同曾光友说了什么,曾光友对陈则竟不冲了,中间远在庆成市的贺女士打视频到贺云西微信上,同曾光友唠嗑寒暄。 手机镜头把陈则拍了进去,陈则没注意,守一边融入不进去,反倒是那边的贺女士突然隔着屏幕打招呼:“小则,是你吧?都这么大了,好久不见。” 陈则与贺女士并不熟,缓了缓,他还是应了声,点点头:“贺姨。” 过后,手机转到了曾光友那里,由贺女士和他谈。 两个长辈其实没说什么,只是拉家常。曾光友待贺女士可比那天对陈则他们客气多了,剩下的不用再做什么,坐一坐,喝两杯茶,中午曾光友要留他俩吃饭——主要是招待贺云西,但他们都还有事,就不留了。 从头到尾不提转让的事,出去了,贺云西问了和二爷一样的话,朝着陈则:“钱够不?” 陈则嗯声。 也不问他哪来的钱,贺云西说:“有需要找我。” 陈则不接这句。 二爷找的两条线,贺云西这一条算是合上了,还有一条,两天后,陈则才晓得是哪一条。 是邹叔。 邹叔是曾光友的老友,他以前是包工头,五金店刚开张的那些年,邹叔可没少给曾光友拉生意,虽然邹叔起码七八年不干这行了,可当初对曾光友的帮衬大有功劳。 除去送礼,后续的陈则插不了手,待到下周二,是贺云西联系他,告知,已经谈妥了。 曾光友答应把五金店转给陈则,可提了三个条件: 一是陈则到他店里干两个月,过关了才能转给他; 二是接店后,陈则得带一个徒弟。 “带谁?”陈则不解,前两个条件过于容易,“还有一个呢?” 贺云西回:“第三条没讲,说是等你去了再讲。” 带的徒弟陈则认识,大邹,邹叔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不理解这算什么条件,带大邹是哪门子原因。 对面的贺云西一阵无话,须臾,低声说:“邹叔得了肺癌,已经晚期了。” 陈则愣神,挂了电话找到二爷,求证真假。 二爷说:“查出来就晚期了,大邹还不知道,你别跟他讲。” “刚查到的?” “有一阵了,去夏县前就是了。老邹也没法子,等哪天他走了,邹斌那小子……难说。你能带就带着吧,就当行善积德了,现在老邹帮你,往后看在老邹的面子上,你多帮下邹斌。” 生老病死,人都有那一遭,或迟或早。 二爷他们几个倒是对这些看得淡,安之若素,平常心对待。 陈则薄唇紧抿:“之前怎么不跟我说?” “说了有什么用,能治病?”二爷背对浇花,过分乐观,“死就死了,人来世上走一趟,都要死的,跟你们讲了反而添堵。”浇完水,放下塑料壶,又是,“各人有各人的命,都是命数。” 陈则不认同。二爷不管,倒茶啜两口,解了渴,安逸到长舒一口气,好像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料准他的每一步:“老曾那个店,你钱不够,是不是打算把房子抵给银行,要贷款?” 陈则承认:“真接下来了,周转还要钱,十九万不够,还差,看房子抵了能贷多少。” “不怕亏了,房子也没了?” “到那个时候再说。” 二爷摇摇头,感慨。 “真本事,死活就是不跟我们开口,你啊你……唉……” 第37章 乌龙 账不是这么算的 邹叔的病情, 细致的二爷不多说,也不想提,邹叔自个儿做了决定, 外人没资格干涉, 不便置喙。 大邹被家里赶出来了, 说是赶, 实际是在外边租了个小房子让其单住,同时方便邹叔进医院治疗,继续瞒着大邹。家不是万能的避风港,一辈子都为他兜底,人得学会成长, 独当一面。 二爷再三嘱咐陈则, 不能说漏嘴了,不然邹叔家里得翻天。 “这个病短的半年, 长一些也就三五年,治不治没多大意义,只不过老邹放不下,不安心,他哪天走了, 家里没个能扛事的, 往后的日子可咋整。老邹准备保守治疗, 不折腾, 到哪儿算哪儿,反正你尽量瞒着, 当不知道,到了瞒不住的时候,老邹晓得该怎么做。” 并且依照邹叔这个架势, 待过了这阵儿,殡葬必然也做不了了。 二爷在找继任了,不看好大邹,打算联系四野山的师兄弟,看哪个愿意,或是派弟子下来跟着他们做道场。 “干不了多久了,左右再撑三两年,我和老张也该歇着了,到时你们都得靠自己,能过成啥样,各凭本事。”二爷说,提早给陈则敲警钟。 干道士做丧葬行业于年轻人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这种三无队伍没靠山,连正规殡仪馆的门都进不去,全靠下乡打野,但近些年乡村逐渐凋零,国家大力提倡喜宴丧葬从简等等,等到村里最后一批老人离世,以后就更没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二爷早先卯足劲儿为陈则找工作,以及想尽办法帮他接下五金店,其实就是未雨绸缪。 人活一世只为吃喝拉撒,谋生是长久之计,道士干不了一辈子,维修也不一定可以干一辈子,陈则不可能到了四五十岁还吊外墙上给空调加氟,卖苦力能挣的钱太有限了,再过些年上了岁数,身体日渐掏空,什么风湿骨痛这样那样的后遗症找上来,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卖苦力也卖不了钱了,又该何去何从? 陈则是正儿八经的高材生,他的起点已经远超大部分平头老百姓,但他陷进了沼泽里,要从泥泞中脱身遥遥无期,二爷不希望他过了八年十年还沉在里头艰难挣扎,谁都有失意低谷的时期,但不可以一直沉沦其中。 大道理二爷不屑唠叨,总而言之,遇到了机会就抓住,好好干。 “对了,冰箱里最上层的袋子,你晚点拿走,带回去。” “是什么?” “好像是花胶,干贝,一大堆,有的我不认识,反正能吃,你带回家看着弄,实在不会就买只鸡煲汤。” “你买的,在哪儿整的这些?” 当然不是二爷买的,全是又贵又不值当的玩意儿,脑子进水了才买,手里再宽裕,也不能这样嚯嚯。 “小贺送来的,贺大姐到广州旅游买多了,寄了一些过来。”二爷说,“一共两份,你有一份,我吃不惯,你都拿去,放冰箱里也是占位置,不会弄。上周三就送来了,我忘了告诉你,忙起来没顾上。” 上周三,打架的第二天。 不单有补品,还有万花油,几样药膏。 杂七杂八的二爷看不明白,可万花油是治跌打损伤的好药,显然是为了补救那晚打架波及到陈则,二爷粗心大条,没觉着那事有多严重,陈则本人都没咋呢,所以转头就落下了。 一袋子干货补品质量上乘,全是好东西,陈则哪怕不识货,光是看到比手掌还大的花胶就清楚这些铁定昂贵。 “你还他,我吃不了,不要。” “晚了,原本有包装,我上午才拆的,退不了了。”二爷理直气壮,“先前还有盒糕点,我也吃了,分了些出去。” “……” 二爷故意的,看不惯陈则的臭德行,每次都这么干,老把身边的人推开,非得搞独立。 都请人帮大忙了,东西有啥不能收的,何况这是为了那晚不小心打到陈则,算是送礼赔罪,陈则不要,岂不是不下别人给的台阶,又把人疏远了。 二爷非常愿意充当和事佬,明着向陈则透露,贺云西这次做的可不仅仅是带他去曾光友送礼,人情世故哪有送点烟酒茶就能解决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麻烦多了。 曾光友那老货难收买,他女儿所在的公司与贺云西的朋友正在接洽谈合作,曾光友以转让为由,让贺云西帮忙拉关系。 而那个朋友,就是李恒他哥李山江。 出于促成这事,贺云西昨天就连夜赶去庆成市了,这边的厂子都丢下不管。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人和人,讲求的是利益交换,晓得不,找人家做事,相应的,得给适配的好处,不能让人白吃亏。你方方面面都要撇清,反而小家子气,不想欠他,那一开始就不该找他,找都找了,再过河拆桥分个一二三,你是你,我是我,没这理。” 他们找曾光友,曾光友为了女儿找李山江,兜来转去,陈则和曾光友的女儿自是受益,贺云西却是干白活还倒欠人情的那个。 个中曲折二爷必须讲出来,省得陈则转不过弯,还把人往外推。 补品和药膏最终被拿走了,拎回家,丢桌上。 江秀芬不识货,活了几十年不知花胶为何物,认为那就是普通的鱼泡,只不过大一些,于是将花胶全部泡了,再用高压锅压熟,切成片儿,加上新鲜的二荆条做了道色香味俱全的爆炒鱼肚。 花胶处理不好有点腥,二荆条也盖不住味,一老一小吃不惯,陈则一个人解决了。 贺云西这一趟离开时间蛮长,中旬出发,过了贺女士生日还迟迟未归。 陈则起先并没注意这人究竟走了多久,还是江诗琪忽然问:“长头发那个哥哥呢,他不在这边了吗?” 江诗琪还是隔三差五就去汽修厂找唐云朵,俩小只成天钻办公室,贺云西不在,没人投喂她们李恒的零食了,江诗琪找李恒问,李恒不告诉她,她找哥问。 “过些天回来。”陈则说。 江诗琪失望:“过些天是多少天?” “估计一两周。” “那也太久了。” 陈则不确定是不是一两周,自从去了庆成市,贺云西没联系他,他更是不找对方,无事便断联,比陌生人还冷漠。 陈则正式到五金店里做帮工了,曾光友嘴上说要试试他的能力,实际他去了后也不安排活儿啥的,任之放之,不教他上手,转店相关的一切都不让沾边,可谓严防死守,唯恐他偷师学了去。 对于曾光友的不地道,陈则倒有所准备,猜到肯定不会那么轻巧容易,是以全盘接受。 店里有客人,比如到店买灯泡灶具之类要上门安装,或是需要修什么,一律都是陈则接活儿,工钱也给他。 曾光友不白占陈则便宜,平时店里合作的小工怎么分钱,现下就怎么分他,一毛不少。 五金店接活的赚头不比陈则原先单干少,实际还更多些,这里收费比他贵,客源稳定,基本上一天下来挣的数能抵得上原先的两倍。 这还仅是分到他手上的单子——店里不止陈则一个工人,另外还有俩中年人,一位主要跑工地业务,很少在店里,一位常驻。 常驻的那位大叔是跛腿,一个瘸子。 陈则的到来打破了店里原有的三足鼎立局势,瘸子大叔对他不友善,还不知道五金店将转让给他,当他是来抢活儿的,故而敌意颇深。 大邹还没来,当学徒是邹叔他们定好的,正主本人这会儿被赶出家门,郁闷伤心着呢,宛如霜打的茄子一蹶不振。 不来倒好,否则做工还得抽空照顾这个成年巨婴,陈则只管挣自己的钱,五金店不限制他的自由,他出去接单也行,只要有事能赶回来就成。 找银行做抵押贷款的事同时进行,陈则找的中介,如今贷款审核比较严格,他没有社保,收入不稳定,明面上是开店的个体户,可流水证明不一定能过,再加上他家里的情况,申请贷款更是难上加难。 中介是陈则的高中同学,这事办得利索,不到半个月就搞下来了,但是最后的结果与陈则预期的出入较大。 陈家的房子估值虚高,作用不大,预估只能批下来二十多万,这还是较为理想的结果,实际最终多半会更低。 高中同学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私下还走了关系,陈家躺着一个何玉英,只陈则一个劳动力,上有老下有小,批二十多万相当高了。 二十万不够。 陈则为钱发愁,只有贷款一条路子,谁知行不通。 除非天降横财,不然得找人借了。 二爷嘴上没门把,将陈则抵押贷款的事说出去了,传到贺云西那里,变成了他要卖房。 陈家的房子抵押不上价,卖倒是挺受欢迎。 贺云西对此有意向,计划给贺女士做养老房用,预算与同户型挂牌价相当。 二爷搁中间传完话,陈则微信上找这人:- 钱多,做慈善? 第38章 搪塞 跟我有关? 陈家的房子不卖, 起码现阶段陈则没那打算。 买不起新房,也没法儿置换,甭管换大的还是小的, 中间的差价既补不上, 也不够这次的周转。而且卖掉了, 拖家带口, 尤其是带着何玉英这个植物人病患,长期稳定租房不现实,况且江诗琪读书还需要这个房子。 这事就是乌龙,贺云西过了半天回:- 搞错了。 当他是卖二爷的人情,不然没理由当冤大头, 陈则倒不过多深想发散, 回头知会二爷,钱自己能想办法搞定, 别找外人掺和。 二爷对此一声不吭,认下这个哑巴亏。 “房子抵押也不行,你还能怎么解决?”二爷边捣鼓棋谱,边抽空斜眼睨他,老脸上的褶子皱出沟壑, 比他还愁。 陈则自有主意:“你不管。” 二爷吹胡子瞪眼, 损道:“除了抵押房子你还能咋搞这笔钱, 砸锅卖铁, 还是卖血卖器官借高利贷?” 陈则说:“还剩一个多月,不着急, 又不是立马就要钱。” 看他油盐不进的德行都来气,上回人家给的补偿不要,逼着还回去, 比谁都清高,这下好了,现在到处装孙子借钱,还借不到。 “等一个多月你就发财了?” “不晓得。” “发屁,还不是毛都没有!” “……” 二爷欠儿,憋不住数落一番,恨不得拎他耳朵扯到面前问:“你就是瞎整,白费力气,找我开口能死是不,非得把自己逼上绝地才行?” “没到那个程度。”陈则淡定,“大不了不做这个,不是一定要接着,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办不成就是没那个本事,强行接下来反而是负担。” “扯淡,少讲有的没的,我不管你咋弄,假如到期限拿不出钱,那就我来填,没得商量。” “我接店,你填什么,你一个月才两三千养老金,都不够你花的,再填棺材本都要掏出来了。” “我棺材本这么薄?看不起谁。什么两三千,早涨了,今年三千了,我吃金子啊,还不够花。” “反正用不着,你的你留着。” “你管我,我的钱扔了打水漂我都乐意,行了,没事赶紧滚,不要来碍我眼,一天天的净添堵,闹心。” 争不过二爷,老头儿不讲理,说着说着一来气,见陈则还要反驳,扬起棋谱就往他背上招呼,像一点就燃的炸炮。 陈则躲晚了,脑袋上挨了一下,不痛,二爷没使力,做做样子而已。 说兜底不是假话,二爷来真的,但是不跟陈则这个死脑筋扯东扯西,他找到曾光友,私下里提前讲好,曾光友答应了愿意转店给陈则,那就绝不能反悔,无论谁出钱,最后保准一分不少交付到位。 二爷护犊子,清楚曾光友耍心眼,至今不肯放手,庆成市那边贺云西答应帮衬的全完成了,曾光友女儿顺利成为与李山江公司合作的主要负责人,二爷借机旁敲侧击曾光友,言而有信,轮到他实现他该做的了。 曾光友不满:“催什么,店就在这里,我还能跑了不成,我说你,不是你亲儿子,你一个外人,搞得比他亲爹都上心。” 因为“外人”这个词儿,二爷当场脸黑,若不是顾及店面还没转让,否则按照平时的做派,早火大跳起来跟这个老匹夫叫板比划了,可终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前边都已经做到现在这地步了,忍一口气也就过了。 好在曾光友在这之后稍微有所改变,不再冷着陈则了。 周天和隔壁街区的窗帘店老板谈合作,曾光友将陈则叫上,有点要教他上手的意思了。 店铺谈合作与大公司那种又是合同又是饭局的流程差远了,实际就是俩老板凑一块儿,商量一下工钱怎么算,整个过程十来分钟,连一杯水都没喝完,三两下就谈妥了。 个人窗帘店规模小,靠低价起量挣钱,利润少,请不起驻店工人,又不敢找不固定的散工,便退而求其次与五金店合作共赢。 五金店多是类似的合作,很多时候相当于连接的螺丝钉,一面接着底下的工人,一面与大小的店铺、客户相连。 曾光友问陈则:“你开维修店,一个月挣多少?” 陈则老实,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数,说:“这两年老顾客多起来挣得还可以,平均下来差不多,夏天挣,天气凉快少。” “不挣的时候就跟着老王头干道士,算下来也蛮高了。”曾光友还挺了解,一开口比其他人都懂行,“这钱,天热挣的起码占一大半,就数着空调单子高空作业拿点,一天接好几单,不要命似的,多高的地儿都接。” 看他不上眼,曾光友讲着又批判,他能挣这么多,基本是靠拉低均价抢单,破坏本地同行市场,砸了别人的饭碗换的。 同行高空作业安两三台空调,总的下来能保个五六百,陈则老鼠屎坏一锅汤,他高空费或低,或不收,市场价铜管每米一百起,他要价便宜至少十块,人家一副垫子四五十,他是三十就卖,什么都走低价,谁能干得过他啊,活阎王要钱不顾他人,市场盘子就那么大点,他倒是吃饱了,多少人都饿着,勉强混温饱都够呛。 任由曾光友阴阳怪气,道不同不相为谋,陈则安静不辩解。 谁不想拿高价,他也不例外,可就是盘子有限,要想在短期内挣足够的钱,便只能靠低价快速走量,不然干不过同行,也不可能在两三年内就积攒起一批老客源。 曾光友讲话难听,可实在中肯。 但凡陈则不是本地人,有二爷他们这些老一辈照拂,加上家里确实难过,换成其他人,早被同行收拾了,抢饭碗抢到这份上,他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其实也是在变相敲打陈则,教他,曾光友久闻他大名,他还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得罪了多少人,和平巷这边地方巴掌大点,五金店受影响不大,可往后陈则要继续撑起这家店,这样的行事方式可太差劲了,万万行不通。 陈则变通快,懂曾光友的用心。 “饭得分着吃才长久,吃独食总会撑出毛病,目光放远些,短视要不得。”曾光友语重心长讲。 不只去窗帘店,曾光友带陈则还见了两个长期合作的小工头,都与曾家沾亲带故的,五金店要转让的消息一出,好些个以前长期在店里拿货的都处在观望中,这俩是少有的愿意保持原有合作的。 曾光友的第三个条件就与他们有关,一旦店铺转让,曾光友要求不准更换店名,且原先的定价、合作分成等等,不能有太大的变动幅度。 五金店多年积累的口碑全靠诚信经营,曾光友深谙生意之道,这家店之所以能坚持几十年,靠的就是这些人脉资源,没有他们的支持,光友五金店早倒闭了。 以为老头儿会提什么苛刻的条件,结果就这,陈则愕然:“没了,还有呢?” “没了。”曾光友满头发丝银白,脸上沧桑,语气里带着沧桑感慨,转店是无奈之举,五金店不仅是他的心血,一堆人也靠着店铺过活,他真正最放不下的在于此,怕陈则接过店后翻脸不认人,乱整,后面会把那些老伙计赶走。 陈则的口头保证没用,得签合同,白纸黑字写下来,曾光友给他时间考虑,不愿意还可以反悔。 签这类合同必然是陈则吃亏,毕竟谁能担保以后,这无异于是要陈则负担起一群人,他受制约,往后的选择都绑死了,有更好的路子也不能选,得紧着这些人。 “如果他们不撑着我呢,我也得全管?”陈则拧眉,不大能接受。 曾光友态度坚决:“你想清楚,不能答应就算了,能咱们再谈。” “我想想。” “想好了给我答复,多想几天,别那么快下决定。” 离开半个多月的贺云西抵着下旬的尾巴回北河,下飞机是陈则去接,二爷让去,特地将揽胜车钥匙塞到陈则手中,勒令开这个车。 思及对方帮了忙,陈则照做,准时接到人。 车上。 贺云西坐副驾,先说:“礼物收到了,我妈让给你带个好。” 说了要送贺女士生日礼品,陈则没食言,因为不知道贺女士的住址,于是买了条丝巾请张师代寄到庆成市。 “客气,也没什么。”他回道。 贺女士也回赠了东西给陈则,让贺云西带回这边。 聊了会儿,陈则旧怨重提,状似无心说:“你和方时奕……怎么回事?” 第39章 秘密 胡言乱语 北河没有飞机场, 接机是去省会武青,两地相隔五六十公里,开车个把小时。 周末人流量大, 光月大道堵车, 行驶速度慢, 贺云西原本已经半合上眼准备休息了, 这些天连轴转够累的,他脸上满是疲态,气色有点差,忽而听到这一句,又睁开, 打起精神。 “问这个做什么?” 陈则说:“上次就想问, 可时机不合适。” “没怎么,不合, 看不惯。”贺云西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直就这样。” “以前没这么过火,也不是一言不合就开打。” “以前也不一桌吃饭,隔得远。” 排队进入高速收费口,车子装了ETC, 自动抬杆过口子。陈则跟上前边的车辆:“他说你是帮凶, 什么意思?” 贺云西语调散漫, 面不改容:“他扯淡, 张口乱咬人。” “他讲的那些,跟我有关?” “没有。要是跟你有关系, 用不着他来提。” 这话没有说服力,那晚的架势,不仅是陈则, 连二爷都看出了端倪,这两个的矛盾不单单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陈则一般不多管闲事,除非与自个儿沾上边。听出贺云西没讲实话,不愿多谈,他倒也不是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叔侄俩搞得像有深仇大恨似的,肯定棘手难搞,他近期没闲工夫掺和进去,为了店铺转让都够焦头烂额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后面空下来再看。 分别大半个月,贺云西转变挺大,上回打完架半句说法交代没有,过后的表现也怪怪的,眼下恢复正常,算是为那天道歉,再度问:“你们……你现在怎么样?” “还成。”陈则收了一堆补品,拿人手短,“别总问,早说了没事。” “我的问题,抱歉。” “过去了,下回注意就行。”陈则平视前方,车开得稳当,“就是不要老在二爷那里搞这些,他心急,太较真了。” 贺云西又问:“二爷最近还好?” “挺好,能吃能喝,,没事就守着他那个杂货店,有空出去下棋,打太极。” 谈及二爷,顺理成章聊起五金店和曾光友,贺云西对这边的近况动向不清楚,应该是没咋过问,陈则选择性部分如实告知,隐去一些有的没的,譬如曾光友对自己的刁难,以及老头儿开出的苛刻条款,还有贷款不顺利。 糟心的地方没必要啰嗦,贺云西出力的不少了,多说只会平添更多的麻烦,虽然当前仍旧没想到出路,但也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犯不着又借靠别人。 “钱贷下来了?” “快了,还在走流程。” “贷了多少?” “够用。” “具体的数额。” “四十多万。” 陈则惯会扯谎,脸不红心不跳,张口就来,讲得跟真的一样。 无从辨别其中的真假,贺云西应道:“是差不多够用了。” “你呢,庆成那边搞定了?” “早定下来了。” 去庆成贺云西没对陈则提过,两人在这方面基本零沟通,是二爷相互传话,究竟提前过去做了哪些,大体的缘由,贺云西不先讲,陈则便三言两语翻篇,更多的,是有意无意提到李山江,问贺云西和这人怎么认识。 据二爷转达,那个叫李山江的很有势力,出生优渥,家庭相当富裕,本身就是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十几年前在家里的支持下搞互联网创业成功,一跃跻身成为山和集团的大股东之一。 贺云西六年前比陈则好不到哪儿去,穷学生没门路,能和李山江搭上关系,甚至至今挺受李山江重视,能在对面说上话,可见份量不轻,非同一般。 “你和他,很熟?” “还行,算可以。” 陈则挑眉:“能帮这么大的忙,已经超过‘可以’的范畴。” 贺云西坦白:“我给他做过几年事。” 陈则疑惑:“在他手底下工作?” “……算是。” “怎么个算法。” 贺云西不隐瞒,也用不着,不介意全讲了。 当初贺云西不学好,无所事事当混子,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回乡祭祖的李山江看中,发现他有拳击方面的天赋,便想办法将贺云西找了过去。 李山江是拳击重度爱好者,名下有两家拳击俱乐部,都在国外,贺云西基本上读大学开始就被他招进俱乐部训练,后来又到外边为之打了数场比赛,成绩都相当亮眼,因而非常为李山江赏识。 拳击…… 陈则偏头瞥了下:“正规比赛,还是哪样的?” 贺云西模棱两可:“俱乐部比较正规。” 顿了顿,陈则明了,到此打住。 “李恒是他亲弟?” “同母异父。”贺云西解释,“都跟后面那个,李恒他亲爸姓。” 那看来李恒他亲爸挺能耐,多半更厉害,不然这个小少爷不会过得那么自在。 “哪一方祖籍是北河的?” “李山江。” 感情那次到夏县广安村,是李恒替他大哥去乡里祭拜先人,贺云西所谓的找老友,其实主要是过去给李山江办事,而不是冲着到代工厂进购汽配零件。 这就说得通了,他们的汽修厂压根不用广安村代工厂的货,难怪贺云西那次空手而归,连合同也没见得他找谁谈,离开了将近三天。 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越偏越远,后半程贺云西闭目养神,躺着休息。 开车先到二爷家,远在庆成市的贺女士给好多人都准备了礼品,二爷、张师他们都有,贺云西一下车就挨家送。 陈则晌午到五金店,无家可归的大邹终于肯来了,一个中等身高的瘦子,因长期宅家不见太阳还缺乏运动,长得面黄肌瘦像猴儿,竹竿身材风一吹就能倒,一看就不是干苦力的料。 不晓得邹叔他们咋想的,不是不能为其找个闲职,逼着他来干这个,得,又是一个没用的拖油瓶。 陈则刚到,赶上午饭,大邹还是明白自己的定位,秉承“尊师重道”的良好品德,这小子买盒饭还不忘带一份有肉的给陈则。 大邹沉浸在被赶出家门的悲伤中,俩眼睛肿成缝,多大的人了,还哭,垂头丧气的,难过到随时都能折过去。 陈则心硬,不会因为吃了他的饭就因此动容,既然人来了,那就依照答应过的办。 然而现实情况比预想的更糟糕,大邹废物扶不上墙,别说快速上手了,他书读到牛屁股里,一毕业就把知识全部还给老师,竟然连地线都分不清,一问三不知就算了,拧螺丝刀都费劲。 五金店接单上门干活,陈则带大邹一路,不论如何,实践出真知,只能边干边教,多看多学,慢慢实操总归能把他教出来。 大邹别的不行,胜在听话,脑子不灵光,可尤为好使。陈则吊安全绳出去修空调外机,大邹站屋里都怕得双脚打颤,不过还是死死拉着绳子,唯恐陈则一旦有个闪失掉下去。 “安全绳尽量绑在固定的物体上,长度大于窗口,多绑几个角。”陈则教他,并示范怎么打结,以及正确使用安全绳。 讲半天白搭,大邹整不懂,从二十楼往窗外一瞅都头晕目眩,发虚,几近一头昏倒栽地上,汗都吓出来了。 “你咋敢出去的,不怕么,这也太高了,我不行,真不成,要我的命……吊那么高出去,才两百,干啥挣不了这个数,工地搬砖都比这强,当小工一天都有了。” 钱挣不了几个,出社会至今一份工作没有,屁话倒是响亮。 陈则不跟傻子一般见识,看在邹叔的面子上当作没听见,等换到下一家修冰箱,继续教,能听进去就听,不行拉倒。 二爷家发生打架的事,大邹有所耳闻,他话多,不小心说漏嘴:“这俩兄弟,聚一处不打起来才怪了,不是早搬走了,咋又凑一堆了,奇怪。” 警觉捕捉到不对劲的字眼,陈则抬眼:“俩什么?” 大邹说:“你不知道啊?” 陈则不知道。 意识到自己乱讲话了,大邹赶紧否认,转移话风:“没啥没啥,我胡言乱语。” 陈则盯着他:“说。” 大邹悻悻,骗不过他,打马虎眼无用,支支吾吾老半天,心一横,抖落:“当年事儿闹得那么大,只是听说,不保真,你可别找人问,也不要讲是我说的,就是……貌似啊,他俩好像,应该是……一个爸,所以后来两家才翻脸,搞成那个样。” “听谁讲的?” “没谁,太久了,忘了。” 从未听过这个传闻,陈则面色严肃,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大邹不擅长扯谎,说着,别开脸,不敢看陈则。他同样不知道陈则的性取向,更不清楚陈则和那两人的关系,只当陈则仍与方时奕比较亲近,是朋友,毕竟他们之前确实常有往来。 背地里讲人闲话缺大德,尤其当着正主熟人的面被抓包,大邹越说声音越小,眼见陈则表情不太好,忽然一脸凝重,赶忙找补:“也许是乱传的,不对,应该就是乱传,你不要信,我嘴欠,别跟我一般见识。这咋可能,他们两家隔那么远呢,方家早搬走了,都不在这边,我记得他们十几年前就在河中区买了房子的吧,你们比我大,当时刚上初中对不,后来方时奕还单独住新苑,他爸妈因为工作调动去了河中区,贺云西他家是他上大学才走的,又跟这事扯不上联系,如果真是,方时奕早离开了,贺家也不至于过了那么多年才搬离。” 不找补还好,补了反而更像那么回事。 方家的新房并不是方时奕上初中后买的,是早几年就买了,只不过装修,还有一些事耽搁了时间,因而晚了几年才搬出去。 而贺家母子俩原本和方家是亲戚,两家在贺云西他爸还活着的那些年其实相互走动挺多,甚至两家的房子就在同一栋楼同一层的对门。贺爸死后,方爸曾经对孤儿寡母俩还蛮照顾,常有帮衬,是后面方家夫妻俩搬出了新苑,两家渐渐疏远,直到贺云西成年后把自己改姓随他妈,与方家彻底断绝关系,双方的矛盾才完全摆到明面上。 时至今日,两家闹掰的原因仍然成谜,外界风言风语传得甚嚣尘上,有说是方家老爷子只供方爸一家读大学,常年冷落大儿子这边导致的,也有说是遗产纷争,正好那一年老爷子去世了,老人一直是贺家在养,可人去世以后,遗嘱中继承全部财产的却是方爸这个亲孙。 那会儿贺云西提刀上门搞得沸沸扬扬,最终盖棺定论是做儿子的心疼亲妈,为他妈出气抱不平,老人做得太过,因此后面方云西才翻脸改姓,成了贺云西,还带着他妈出走,与方家彻头彻尾地恩断义绝。 当初陈则他家也买了新房子,不过由于家中还有老人,何玉英的病情日渐严重,她和陈爸的烂事剪不断理还乱,精神状态过差,医生建议不要让她换到更没有安全感的陌生环境中,陈爸在外面找女人一个接一个,长期不住家里,所以为了照顾何玉英,陈则也不得不跟着住这边,他和方时奕亲近,算是为数不多目睹全程的旁观者,可连他都不知晓个中缘由,唯一能确定的是,绝不会是遗产的问题。 贺女士不是那种人,若是为了钱,她也不会在贺爸去世后接起了养家的重担,任劳任怨伺候老人,贺爸是车祸意外去世,得到的赔偿金也不多,真要是钱的问题,何至于等到老人去世后才撕破脸。 必定是有更严重的原因。 凡事空穴来风必有其源头,闲言碎语即使瞎传,但有时候也可能是真的有点什么。 大邹无意透露,可听者有意,陈则心下一沉。 一个爸……绝对不会是方爸,就凭贺云西这么维护亲妈,贺女士本身干不出那样的事,只会是方家对不起母子俩,那就剩下一种可能。 ——可是另一方面,上一辈的叔侄两个之中,虽然岁数差不了太多,但贺爸就是个普通人,干了半辈子仍旧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职员,方爸再不济也是体面的大学教授,有学识,有社会地位,林曼容出生富裕家庭,妥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她能看上贺爸还与其搅和到一起,搞出这种丑事,更是无稽之谈,荒唐至极,怎么想都不现实。 “有多少人……乱传这个?”陈则皱眉。 大邹哪里清楚,尴尬挠挠头:“没几个吧,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而且街坊邻居大部分都搬走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谁没事关注这些。”余光再瞄一下面前,自觉嘴碎,谁没事关注,他自个儿不就是这种人,连忙再次转开话题,“这块板卸下来了,待会儿还能装回去吗,不会坏?” “不会,按照原样装回去就是了。”陈则说,还有疑虑,不过问大邹也是浪费口舌,看这样子他都是道听途说,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当耳旁风最好,不然又传起来了,更恼火。 “啊,按照原样装回去?”大邹脑子里装的全是豆腐渣,“这咋整的,有说明书不,或者视频讲解?这东一块西一块的,太复杂了,取下来咋记得住哪儿是哪儿。” “熟能生巧,多看多记。” “猴年马月才能熟,好难。” “不行就拆几个二手冰箱实操,总能整明白,过两天收一个报废的给你试试。” “要钱不?我现在没钱,穷得要死,唉,我爸把我卡也收了,就给了两千多块钱,再这样下去吃饭都成问题了,我得上大街当讨口子。他够狠心的,亲儿子也不要了,不晓得的,还以为跟我有深仇大恨。” 做完这几家的活,中间还得赶回家一次。 江秀芬近两天着凉发烧了,照顾不了何玉英,躺床上出气都带喘。 陈则兼顾不了同时照看俩病人,临时请了个按天结算的护工,买了些药让江秀芬吃,打算等天黑了带她挂急诊。 老太婆死都不愿大白天进医院,陈则拖她起来,她凄厉惨叫像陈则要害她的命,气急上火还赏了他两个耳刮子,比过年案板上待宰的猪都难按。 江秀芬很少生病,自从进了陈家,她一向硬朗,身子骨堪比铁打,这还是第一次病倒。 江诗琪担忧不已,趴床边小脸急得皱巴成一团。 “哥,阿婆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她看起来很难受。” 陈则不能保证,测完体温说:“去了医院就好了,吃点药应该没大事,只是发烧,别想东想西的,没事。” 江诗琪伸手摸摸江秀芬的脸,眼睛红红的。江秀芬反过来抓着外孙女,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阿婆,咱们马上就去医院,不等晚上了,好不好?” 江秀芬固执,仍是不愿。 强迫不了老太婆,等天黑了,陈则背她去医院,一通检查下来折腾到大半夜。 幸亏没大碍,单纯的发烧,老年人抵抗力差,稍微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这样子,吃点药多休息就好了。 出门比生病更让江秀芬痛苦,要不是陈则压着她,她等报告都等不住,一个哑巴“呀呀呀”嗓门还挺大,吵得护士都出来制止了好几次,陈则也被批评。 老年人糊涂了不明事,年轻人也不管管,大半夜医院还有其他病人呢。 从医院回去快十点了,夜里冷清,陈家房子灯火明亮,白天的护工早走了,江诗琪不听话,又跑到楼下花坛边上等。 这次不是小孩儿只身一个,有人陪着。 贺云西的身形半隐于树荫底下,这人站着,搬了个矮凳出来,江诗琪坐凳子上,边吃雪糕边跟他唠嗑,看到陈则他们回来了,江诗琪飞快撇下他,直奔陈则跟前。 “哥!” 第40章 负责 “今晚住这边?” 有相熟的大人看着江诗琪, 勉强宽心了。 不意外贺云西的出现,陈则放下江秀芬,多少说声谢, 转头训江诗琪, 都讲了很快就回来, 明天还要上学的, 江诗琪回回记吃不记打,不听话。 被哥训斥全当耳旁风,江诗琪脸皮厚,拉拉江秀芬的胳膊:“阿婆好些了没,打针还是吃药了?” “又开了药。”陈则说, “能有什么事, 瞎操心,只是吹空调吹多了感冒, 过几天就好了。” 江秀芬精神蔫巴,提不起劲儿,讲不了话又没力气打手语,和蔼摸两下江诗琪的脑袋,摆摆手, 大意让其不要担心。 江诗琪为此心疼坏了, 紧巴巴挨上去:“阿婆, 今晚我陪你, 咱俩一个屋,不怕, 吃药很快会康复的。” 贺云西看孩子出了力,理应请他上去家里坐坐,但时间太晚了。 上不上去都行, 贺云西无所谓:“也没等多久,才下来一会儿。” 陈则记得他今天一回来就赶厂里干活去了“刚下班?” “不是,六点就干完了,去了元亨花园一趟。” 进小区太阳落山不久,遇上江诗琪苦兮兮垂头丧气坐花坛边,天黑尽了陈家又亮灯不熄,老半天没见到陈则的影子,所以到对面晃一圈,没事干就陪小孩儿唠唠嗑。 要回家了,江诗琪依依不舍,雪糕还没吃完,冲贺云西晃两下:“哥哥再见。” 贺云西点头以应。 无以为谢,专门因为这点小事做些什么也没必要,陈则听进去了二爷的劝告,有时不必过于清楚地分你我,模糊界限才更合时宜。 江秀芬的病将近耗了一周,小小的发烧威力巨大,堪比排山倒海侵袭而来,去病却尤为艰难,恢复起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事。 老太婆平常在这个家里就是透明的空气,可实际作用远超表象,没有她的支撑,一家子着实举步维艰,如大厦将倾时刻都会崩塌。 一周内,陈则多了一箩筐的后顾之忧: 便宜没好服务,收费偏低的护工未能面面俱到,仅负责护理方面的工作,旁的不干,比如给病人做饭,比如把食物打成糊状,再比如偶尔推何玉英到阳台上透气吹吹风,呼吸新鲜空气,给她开电视机找频道,细致到每天都为病人换洗贴身衣物,隔段时间就帮其调整护理床换换姿势,等等; 江诗琪放学后不能再出去放肆地玩了,之前成天往汽修厂跑,总找唐云朵玩到唐爸下班了才肯回家,可家里多了个病人,江诗琪放下了玩耍,甚至是学习,回家便寸步不离守着江秀芬,发愁; 还有,以往房子被江秀芬打理得井然有序,像标准的家,茶几上放了低价水果,冰箱里一定有菜,洗衣机旁边必然堆着成摞的纸壳,以及厨房的窗台上塞满了各类用过的揉巴成团的塑料袋,以便反复利用……老太婆讲不了话,但有她把持,四个人的生活至少是正常的,有时甚至算得上是和满平静,如今少了她,许多地方都乱套了。 陈则得兼顾五金店和后方,趁接活儿的空隙,把家中有关吃喝拉撒的一切搞定。 附小通知他开家长会,他抽不出时间,于是因故缺席,江诗琪的班主任依然尽职尽责,发了一连串苦口婆心的消息过来,能理解大人的不容易,再度委婉敲打这边,希望家长再忙,也应当重视对孩子的教育。 极限一拖三太难,人不是铁打的,高强度运转下来,各方面应接不暇,难免顾此失彼,乃至于样样都做不好。 曾光友本就看陈则不顺眼,连着几回找人,陈则都不在店里,搁家里不过来,曾光友颇有不满。 知晓他家有人生病,但成年人谁不难,店里的大伙儿各个都是拖家带口,瘸子也同样养着老小,不都天天把挣钱放第一位,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耽误出工。都请了护工了,还要跑回家顾着,就不能放一放,发烧又死不了人,植物人只要体征稳定不就得了,侍候那么周到干啥。 不出工影响挣钱,钱少了,谈何养家? 根本拎不清,分不出主次。 不过想法归想,曾光友嘴上倒没多说,由着陈则了,店里人手够,不缺员工,少陈则一个不少。 陈则没空一直带大邹,有时是瘸子或曾光友亲自带。 瘸子全名孙水华,是曾光友的表亲,年轻时的工友,瘸腿是以前干活从高处摔下来导致的毛病,为了帮曾光友顶岗出工,结果运气差,搞了个终身残疾。 曾光友让其在店里长期做帮工,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补偿,只要这家店营业一天,无论如何都会有孙水华一条出路。曾光友发过誓,孙水华的腿是因他废的,即使是上街讨饭,也得先讨一份给老孙,他的责任,肯定保障老孙一辈子,安稳到对方死为止。 陈则最初犹豫曾光友开出的霸王条款,了解了这些,稍稍能接受了。 大邹榆木脑袋不开窍,曾光友他们可没陈则耐心,看他蠢成那死样就来气,特别这呆货竟然用铁丝伸插座孔里,且没防护措施,曾光友当场跳脚,恨不得一腿踹这傻子脸上,再给他连环巴掌扇。 “要死不要来老子这里碰瓷,老邹多能耐,怎么就好竹出歹笋,出了你这个棒槌!” 曾光友骂人贼狠,火大到问候大邹的祖宗,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势必将他太太太……太爷爷都挖出来问问,是不是邹家祖坟有问题,一个大学生,咋就笨得跟猪似的。 有大邹做陪衬,陈则的形象陡然上升,俩同龄人,都是吃饭喝水长大的,差距如此之大,曾光友想不通,琢磨不明白。 陈则一天起码出工五次,轻的重的都干,有时几分钟就干完了,有时一个小时都做不完,店里还有一堆事,期间忙里偷闲空下来几分钟,往椅子上一趟都能秒睡。 大邹直言不讳,叨叨曾光友:“您也太压榨人了,看给陈哥累得,都快倒下了,造孽。” 曾光友瞪眼:“你的活儿干好了,不然你替他做?” 大邹干不了,没底气叫板,讪讪闪人。 后边的汽修厂不只一个员工的孩子在一中附小上学,像唐云朵她家那样的情况的才是多数,开学第六周,员工孩子们的接送任务由厂里接下了,每天下午统一安排车辆到学校接人。 江诗琪也被算在其中,多她一个不多,车子坐得下,顺带的事。 开车的司机基本是贺云西兼任,抽不出空才是李恒去。 李恒不乐意干这事,费力不讨好另算,要是途中出点意外,归谁管? “我管。”贺云西担保。 李恒不理解:“净找麻烦,你就是闲的。” 贺云西坚持,李恒改变不了,无能为力。 陈则睡醒,恰好贺云西到店里探望曾光友,正值饭点,顺道请所有人吃晌午。 大酒店打包的菜丰盛,盒子摆了一桌,几个人围一圈站着吃。 陈则赶时间,囫囵夹几筷子,大口扒饭两分钟吃完,背上工具箱就出去赶工了。 钱该提上日程了,陈则还没想到筹够数的方法,绕了一圈,还是找中介老同学,请熟人指路子。 老同学自然有办法,只是不够上道,就看陈则愿不愿意冒风险了。 陈则名下有一套房子,筹钱实际非常容易,不一定死盯着四大银行那一亩三分地,找平台也可以的。 找平台过审快,没诸多繁琐的程序,下款更是迅速。 “就是到手会比申请的数额少些,得给手续费,然后利率高一点,哥,你也懂的吧,不急,先考虑考虑,想好了再找我。”老同学笑眯眯说,极其爽快。 陈则能懂。 无非就是新社会的合法高利贷手段,谁贷谁傻x。他就是卖血卖身都不可能贷这玩意儿,考虑毛线,想都别想! 折中的法子还是抵押房子,找银行走合规渠道,能申请多少算多少,剩下的陈则还在迟疑,找二爷开口或是怎样。 而不等他纠结出决定,江诗琪放学回来,背了半书包红票子进门,累得哼哧哼哧。 小姑娘弓腰驼背丢下书包,砰地像甩下一块石头,如释重负,丝毫没觉得被这么多钱回来是件惊骇世俗的行为,冲陈则大剌剌喊:“哥,给你的。” 陈则不明就里,远看着不清楚那里面是什么,走近了瞧见,脸色一变。 “哪儿来的?” 江诗琪端杯子灌水:“二爷给的。” 一共三十万,齐齐整整用扎钞纸绑成一摞摞,今天从银行刚取的,还热乎着。 取完钱让江诗琪送过来,也不怕搞丢了,老头儿够心大,把钱当白纸使。 准备找二爷借是一回事,老头儿主动给又是另一回事,陈则拎上书包,找上门,将三十万丢回去。 二爷闭眼听曲儿,跟着唱两句,否认这钱是他给的。 陈则云里雾里:“那是谁的?” 老东西打哑谜:“你说谁给的?” “方时奕。” “不是。” “还有哪个?” 睨他一下,二爷舒坦翘起腿:“你认为,能有哪个?” 陈则不猜,没心思绕弯儿,横竖钱不是二爷给的,那就更不能收了。 来路不明的钱收不得,再者,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一个大手笔就是三十万,陈则担不起这份情,过分沉重了些。 “取都取了,又还回去,当人家到银行预约不费时间,跟你白折腾。”二爷慢悠悠说,“人有心意才搭把手,不是那个关系,吃饱了撑的掺和进来。不找你打欠条,又没开条件要利息,钱都送上你那里了,换成其他人,能有做到这份上的?我看你,不识好歹,清高个什么劲儿,是该讲究的时候吗?” 陈则充耳不闻:“你还给他。” “我不还,要还你自己去,我可没空,晚点约了老余他们下棋,等会儿得过去了。” “那我去还。” 料定他是这个死德行,二爷不慌不忙,轻飘飘知会:“最近人不在北河市,到外地出差了,你不晓得?咋还,拎着这包现金追过去?” 贺云西到永泉出差了,上午走的,到那边见客户,去那边做车子改装指导,李恒跟着一块儿前去,俩老板归期不定,可能两三天就回来了,可能一两周。 现金只能当面还,陈则没有贺云西的银行帐户,微信上转不了三十万,非柜面交易限额,单日限一万,月限五万,若是贺云西不回这边,三十万得转至少半年。 三十万搁着烫手,陈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五味杂陈,兜转一大圈,孰知近水最解渴,贺云西一声不吭丢下钱,这年头亲爹妈都不一定能给这么多,他倒是大方,丝毫没防着,竟不担心陈则把钱昧了跑路。 二爷不乐意插手,持反对意见,不让还。又不是白吃,将来挣了连本带利给回去多好,再不济,陈则运气背,接店以后长期下来挣不了这个数,那二爷不介意代他还了。 主要是贺云西有这份心,二爷很满意,越看陈则越堵心。 狗日的,拧巴又不能当饭吃,人家都巴巴塞他手上了,他还不领情,可见石头又硬又臭捂不热。 陈则线上找贺云西,让其回北河了,到时自己将钱送回去。 大抵腾不出空闲,贺云西很久没动静,不上线,迟迟不回。 二爷懒得管陈则,到点负手踱步出门,赴约下棋了。 三十万现金放着不用出去有风险,陈则白天在外做工,家里就俩病患,请的护工又不知根知底,把钱搁家里必然行不通,最好是交给二爷保管,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更安全。 二爷拒绝了,钱不是给他的,他不收,陈则有本事自个儿解决。 被逼无奈,最稳妥的方式只能是先存卡里,不然那么大一笔钱拿来拿去,一不小心搞丢了,陈则可就真得卖房子才赔得起。 微信通知贺云西:- 卡号,看到消息了发过来- 我转给你- 不方便就还是给现金。 贺云西隔了一天才冒头,却不关心钱- 昨天没看手机,有事- 回去了再说。 擦着国庆的尾巴回北河市,贺云西到家了告诉陈则:- 晚上出工不?- 见一面。 陈则傍晚有一单,近期天气转凉,空调相关的单子急剧减少,相对前一阵空闲很多,不过家里还有何玉英她们,得晚上九点过后了才能过去- 地方- 要是晚了,明早上我去你那里。 明早没有预订单,有一家修水管,曾光友安排另一个员工带大邹做,陈则九点去五金店,终于可以松松气。 刚出差归家,贺云西明天照样闲- 不晚- 忙完了说一声,我还在厂里。 陈则:- OK。 收工到家,二爷锻炼结束,顺路上来看望,蹭一顿晚饭。 一上桌,二爷怀旧,讲起一桩与贺云西有关往事。 贺云西初中毕业,考上了一中,却险些辍学不读的过往。 那时候贺女士上养老下供小,贺家老爷子常年病痛,需要人长期守着伺候,贺女士请不起专业的保姆,老爷子又死活不肯拿钱出来,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硬攥着棺材本不肯松手,还不让方家管自己,贺女士老实巴交,传统愚孝观念作祟,亡夫去世前唯一的意愿就是把老人托付给她,然而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女人能力有限,是以那几年孤儿寡母的日子着实难过。 贺云西读完初中就不想读了,并非因为成绩差,而是境况所迫,一方面的确与其成天到处瞎混不学好有关,另一方面,贺女士只身撑起一个家太辛苦,贺云西那会儿年纪小,脑抽,冲动之下便想放弃读书去打工,不愿成为贺女士的拖累。 那是05年的夏天,与十几年后遍地廉价大学生的时代不同,社会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期,当时有的低学历人士经过摸爬打滚照样能拼出一片天,混得人模狗样的。 新学期开学之际,贺云西跑外地打黑工了,这人十五六岁就长得人高马大,一米八的大个,从外形看与那些刚成年的大学生区别不大。 儿子失踪,贺女士急疯了,找不到人,报警也找不到,天都快塌了。 巧了,贺云西打黑工的那个厂子是陈爸朋友的地盘,位于武青市内,更有缘的是,陈则那阵子正在市里陪何玉英治疗,地方离那个厂子不远。 贺云西那次打黑工挣头可不少,比好多大人都强,一个半大小子进省会城市晃悠俩月,赶上大人打工一年多的工钱总和,竟然带回家小几万。 由于那几万块,母子俩的困境迎刃而解,贺云西后来回学校读书了,重新捡起学业。 整件事听起来就玄幻,无论放在当初还是如今,也就心智不成熟的孩子认为贺云西能靠自己挣几万块,有脑子的都能猜到这里头有隐情。 二爷闷口茶,挑明了讲:“你开的工钱,是不?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高中的学杂费也是你出的,还搞什么学校的特殊政策减免,扯淡,那小子哪里符合条件,连年级前一百都考不进,啥政策都不可能落到他头上。” 陈则面无波澜:“不是,跟我没关系。” “放屁,你还能骗得过老子,不是你是鬼?”二爷说,“他现在为什么帮你,你心里没数?” “你想多了。” 省得跟犟驴多费口舌,二爷都看出来的真相,贺云西能不清楚?否则怎么上赶着帮他到这地步。 只有陈则自以为瞒得密不透风,实际底裤早被扒没了。 出门卡九点,见面约在贺家房子,陈则提着钱上去。 房门半掩,到了推门就能进。 贺云西刚洗完澡,腰上围着浴巾,上半身光着,头发半干不湿,见他到了,直截了当问:“今晚住这边?” 40-50 第41章 配合 “应我一声。” “随便, 都可以。” 反手合上门,来过好几次了,陈则轻车熟路, 玄关鞋架上摆了两双男士拖鞋, 一双是新的, 抬手取下来丢面前, 穿上。 半夜才来,晚点走不走区别不大,反正不回斜对面304,要走多半也是去白事店。 白事店租约年底到期,二爷计划明年不续租了, 把店转到他巷中的平房去, 届时杂货店就不做了。 二爷原本摆杂货摊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卖卖日用品调味料, 挣不了几个钱,关就关了。 这两天白事店的房东已经陆续带人去看店址,催陈则赶在到期前清理掉仓库的存货,陈则也不好每天都到店里睡觉,毕竟承租人写的二爷的名字, 不是他, 早先一直续租房东倒没意见,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今不续了,便颇有微词, 对此非常不爽利。 睡哪儿都是睡,左右一个晚上,陈则不扭捏, 人都来了,欲拒还迎反而虚假作态。 袋子放桌上,见面头一等大事先还钱。 “你的,都在这里面了,拿去收好。” 贺云西扯毛巾擦头发,胡乱揉两把,不接这茬。 “那边的转让费,你筹够了?” 陈则说:“快了。” “银行放款应该没那么快,这才多久,半个月不到,审批都下不来。”贺云西估摸着说,擦完了,甩甩毛巾,搭凳子靠背上。 客厅灯开的黄光,浅暖的色调打在周身,勾勒出他上半身精壮硕实的轮廓,肌肉分明,浴巾下的腹股沟线半露不露,出差这些天连着晒太阳,他肤色黑了些,个子颀长,更显粗粝浑厚的男人味。 “等不了太久,交钱之前能下就行。” “批了多少?” “够数。” “具体几个。” “二十二。” 比预期最坏的结果要高些,这其中定然少不了一番操作,陈则托人办的,不便搬到明面上细说,尽量忽略不谈。 贺云西门儿清,大概能猜到。 加上陈则本身手里的,还有刚挣到的,付完转让费还能余九万多。 这个数很难维持店面的后续费用,遇上赊账的小工头,一批货可能就得垫付三两万进去,回款周期再拉长,剩下的发工资进货还有日常周转,这点钱不够看。 开店做生意,即便小生意,低投入高回报基本不现实,若是有,妥妥的杀猪盘,跳进去绝对栽大坑,血本无归都算好下场了。 陈则没开过五金店,可陈家以前兴盛,打小耳濡目染,这点预估还是懂的。 “也没差太多,凑合。”他说,“去武青还顺利?” “勉强。”贺云西接道,不为人所难,顺势转到这趟出差上,聊会儿。 武青的行程他纯粹是看在李恒兄弟面子上过去帮一把,李恒好面儿,打肿脸充胖子,在别人面前夸下海口,结果他自己做不下来,坑苦了贺云西,找材料零件就大费周章,一趟搞下来账面上是收了一大笔,但赚头约等于零,加上人工技术,几乎就是赔本赚吆喝,白干。 不过吆喝也能带来较大的宣传效果就是了,做改装除了技术手艺这一块,其实蛮吃交际圈子,本地大的目标客户群体固定就是那一撮人闲钱多的公子哥,能拿下这一个,往后良性循环,也不亏。 陈则不懂改装,时钟指到九点半,在304没来得及收拾,过来这里洗澡。 上次两人在次卧住了一晚,被套床单换下来清洗干净就没再铺回去,白色的床垫扎眼,稳当卡床架上,早前的枕头等物件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毫无疑问,今晚次卧不住人。 主卧整洁,一尘不染,一贯的灰色床单与浅色系的装修融合得完美,风格清冷。 浴室里备有新的睡衣,也是浅灰色。 贺云西说:“刚买的,已经洗过晾干了,身上的换下来放门口,等会儿我一起洗了。” 不说是买给谁的,自己,或者陈则。 新睡衣尺码标的180cm身高均码款,只能陈则穿。 进浴室,洗澡前先脱衣裤扔门外。 在里面耽搁了些时间,耗费了半个多小时,待洗完出来,脏衣裤早已洗完挂阳台。 房子里外全熄灯,窗帘严丝合缝拉拢,电视机打开,放的欧美科幻电影。贺云西坐沙发那里,长腿卡在茶几与沙发之间,伸不直。 茶几左下角摆了一盒标外文的烟,陈则看不懂,一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以及一些杂乱的东西。 多瞅了眼,瞥见贺云西另外还究竟放了些什么,一个盒子,陈则倒见怪不怪,并不意外。 时间尚早,刚十点出头。陈则坐边上,对科幻电影不是很感兴趣,贺云西察觉到了,微侧身望一下,抓起遥控器换节目,捣鼓半分钟找到美版的《无耻之徒》第一季,从第一集开始放。 “这个?” “可以。” “不喜欢再换。” “算了,都一样,就看这个吧。” 陈则不爱看剧,都是听听声儿,不然大半夜过分安静,难熬。 “换牌子抽了?”再瞄一眼烟,没话找话。 “李恒那儿拿的。”贺云西拿起烟,拆开塑封膜,“我不挑牌子,哪种都行。试试?” 今天不喝酒了,烟可以抽,但不宜多。陈则在这方面克制,怕上瘾,要一支就够。 贺云西先咬一根进嘴,点燃火了,吸两口,边吐烟雾边递过去。陈则不介意他这么给自个儿点火,接了,塞口中,修长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嘴,随即也吸口,缓缓呼出白气,棱角分明的眉眼蹙了蹙,抽了几口再逐渐舒展开。 点自己的这根,贺云西没用打火机,丢开了,上前凑到陈则身边,头伏低些,一只手摸上陈则的颈侧,扼住,迫使朝向他这边,又往上摸索点,顺着陈则的脖子到下巴,勾住抬了抬,烟对烟。 “借火。” 陈则听从,配合这人。 天冷了,火星子的热意灼烫,挨近了能隐约感受到。 陈则抬头间,喉结更为突出,无意识滑动了下,含着烟,他习惯性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刚才贺云西手往上移,指腹故意从他这里抚了抚。 身上围的还是那张浴巾,在自家,贺云西不讲究,没有换一身的打算。 点完火,挨着陈则坐。 安生看会儿电视剧先。 “等一下陪我去个地方。”贺云西低声讲。 陈则疑问:“哪里?” “不远,开车十分钟。” “……可以。” “明天真不忙?” “应该。” “那行。” 新选的这个美剧还不错,就是配音有点吵,贺云西找的未删减版,以免打扰到楼上楼下的邻居,中途将音量调低点。 各自不再提钱的事,仿佛已经达成一致,解决了。 不等看完一集剧,陈则口渴,起身自顾自倒了半杯水喝。 进厨房找杯子,喝完了,又把杯子洗了放回去。推拉门滚动的声音突兀。 再回来,贺云西早把烟头扔垃圾桶,茶几上的盒子被拆开了,遥控器丢在了上面,比先前还糟乱。 接过陈则手中火星子明灭的烟头,捻灭,这人手上的茧子厚,感受不到烫似的,拦住陈则。 把人抵电视背景墙的柜子上,贺云西耐性有限,不浪费余下的时间,力气大,单手就能搂腰抱起陈则,让其脚离地,必须腾空倚靠他为支撑。 陈则依然配合,搂他宽厚的双肩,直至背上感到硌了,才拍拍他,小声说:“轻点,撞背上痛。” 对方不急,湿热落他嘴边,昏黑中贴近,这次与早先都不一样,什么都不做,单单箍住他的后腰,汲取他的气息: “可以吗?” 陈则不排斥。 偌大的空间清净,仅有电视剧里的声音,没有回答或是别的。 贺云西也不是真的在征求,后一刻就付诸了行动,不给陈则考虑的余地,另一只手抓他后颈,迫使他接受自己的唇。 不大适应这样的改变,与之前有所差别,而且这人明知问,其实目的明确。陈则动了动,但还没来得及挣扎下来,又被紧紧抓着。 贺云西轻易就托起他,往上抬了些。 暖的,润湿的……贺云西亲他,先是唇,然后脆弱的脖颈,再是锁骨,像一条乱标记的野狗,试探地用尖牙咬,蛮横,不得章法。 陈则不抵抗,容许了。 第一集剧这时候堪堪放完,到结尾了,不一会儿又自动切换下一集。 屏幕上的光刺眼,穿过黑夜照到对面墙壁,始终未能将全部事物都收进里边。 良久,贺云西埋在他颈间轻唤他: “陈则……” 得不到回答。 “应我一声。” …… “嗯。” 正逢国庆假期的倒数第二天,新苑和外面的巷子比往常喧闹些,一排排的方形玻璃窗透出莹白明亮,楼下仍有遛弯散步的住户,时不时传来中庭空地上小孩儿追逐叫嚷的嬉笑,大人厉声喝止,还有另一边夜宵烧烤摊的热火朝天。 半条街的店铺还在营业,沿路各式的推车,高声叫卖,行人、车子,空气中弥漫着入夜后的潮润与暗涌。 四栋一单元304是整栋楼里为数不多早早歇下的,302从外头看,也是这一栋唯一不亮灯的住户。换过的窗帘遮光效果绝佳,薄弱的屏幕光穿不过厚重的布料,同样将所有都围堵在内,不泄漏一丝隐秘。 他们在客厅待了三四十分钟,过后进到主卧,电视机放的剧没停,卧室的门也大敞开。 在客厅时看不进去电视,这会儿换地方了,陈则的注意力却被外边的响动吸引,听着演员的念白,美剧总是浮夸于表面,对话有些刺耳,比较吵,与此时楼下的声响交相应和。 昏暗中的听觉格外灵敏,每个细小的动作摩擦,窸窸窣窣的响动,听起来都十分清晰。 甚至挂钟指针的走动,嗒——嗒—— 一声又一声,持续不断,扰人心绪。 贺云西总要讲话,还会迫使陈则给予回应,都是些不着头绪的胡说八道,有一句没一句的。 “这半个月,事情都能应付过来吗?” “将就……” “一直在北岸?” “前两天去了中坝,送灶具。” “昨晚表舅跟我妈联系了,问了你。” “做什么?” “只是聊一下,你接店的事。我妈也找我问你了,想知道你在这边的情况。” 自从上次视频通话中看到陈则,贺女士还像小时候那般,多年如一日不变,蛮看好陈则这个别家的后辈,即便他早不是以前那个优秀出色的拔尖儿代表,已经跌落云端,可在贺女士心里他还是如当初一样的份量,是那个似明月高悬的少年。 贺女士觉得他干维修这一行挺不错,好歹也是个体小老板,比好多领死工资的强多了,这活儿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干得下来。如今陈则计划接下五金店,那就是更上一个台阶,进步了,做出规模了,正好自家儿子在中间能帮上小忙,贺女士比较上心这个,让贺云西一定多出出力。 “她很喜欢你。”贺云西挨耳边说,追着他。 陈则反撑着身后的书架,主卧的窗户空荡荡,没有帘子挡,斜对着这一隅。 由于视线受阻和角度偏差,黑沉中,外面应该看不到这儿,但由内里朝外,却能瞧见四栋一单元那一面,304楼上楼下都有人,甚至刚刚楼上那家就到阳台上收衣服了,还在外面站了会儿,不过心神注意全在手机上,并未往这个方向打量。 贺云西字眼咬得有些重,鼻音微沉,听起来沙哑,陈则的分神令他不满意,把人扳回来,拢在怀中。 “哪天有机会到庆成,跟我妈见个面?我带你去找她,她想请你吃饭。” 陈则仰头:“该我请贺姨,这次她……你们都帮了我很多……” 无心顾及窗外,换到床上,重重倒下去。 这才拉上帘子,可仅拉了一层纱。 “那边……最近还找你吗?” “谁?” “你说呢?” 陈则不吱声。 提方时奕有什么意义,何况这种时候,简直找不痛快。 “不要提他。”好半晌,才挤出四个字。 贺云西得寸进尺:“有没有?” “……” “问你。” 方时奕还来的,且来过不止一次。自打上回在二爷那里闹到派出所,方时奕不再明晃晃出现,清楚频繁在陈则眼前非但没用,还会适得其反招致更深的厌恶,这下学会低调了,不把周围的人牵扯进来。 陈则没与之正面碰上,但仅仅一周内,至少发现方时奕了两次方时奕的阴魂不散的身影,上周天的巷口,还有昨天五金店的街对面,方时奕下班了闲得慌,放着堆积成山的工作不做,鬼一样守着陈则。 今天应该没过来,陈则不确定——不对贺云西讲实话,硬撑着,守口如瓶。 不消他坦白,看反应就明了了。贺云西晦暗,过不去方时奕的坎,压着说:“还挺深情。” 一提到方时奕就聊不下去了,扫兴。陈则将胳膊挡在脸上,直挺挺的。 贺云西偏要拉开他的手,不让躲避,必须清醒对着。 逼到退无可退。 “你和他,见没见面?” “……” “他去的哪里找你,这边,还是店里?” “不知道。” “那就是没见。” 陈则不否认。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云西似乎今晚尤其在意方时奕,明明有一阵没遇到过了,可就是揪着不放,上赶着找膈应。 这人的稳技奇差,生疏又粗鲁,一点没经验,陈则吃不消,下意识偏头躲了躲。 贺云西扼着他,迫使他转回来,声线低沉:“别分心……” 第42章 顺从 “真狠,你这人,根本就没长心,…… 后面到浴室里洗澡, 先后冲个凉。 夜里的时光太长,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浴室里地面上积盈着没流净的水,湿嗒嗒的, 陈则对着花洒洗把脸, 再是背对着。 可能是感受的起伏过大, 平复不下来, 四周都变得更为狭窄逼仄,束缚感越来越重,空气中沐浴露的气味萦绕,薄荷香清冽,延顺呼吸进入心口, 直往五脏六腑蔓延, 无所顾忌地乱窜,横冲直撞, 几乎将人从内到外拆散、碾碎,让胸前的跳动都愈发厉害。 关上水,陈则背抵冰凉的墙壁,水汽没全干,太光滑了, 靠不住。 等出去了, 收拾完, 贺云西又拉着他倒床上, 浑浑噩噩的摸索中,他将瘦长的手指插对方披散落肩的发间, 勾住半截。 贺云西的头发已经干了,摸着柔顺,跟陈则的寸头短茬区别很大, 不扎,卷在指间缠两圈,顺从又服帖。 两人的鼻尖挨一起,沾带有薄汗,分不清是谁的。 陈则自己的,还是贺云西。 唇齿间的热意黏湿,混杂着属于彼此的温度,陈则扬了扬头,半合着狭长的双眼,各自都看不清另一方,仅靠细微的变化去感受彼此。 挺晚了。 楼下的闹腾渐渐没了,巷子外的热闹连带着归于沉寂。 唯独电视机依旧在播放剧集,第二集已快放完了。 “累了?”贺云西埋他颈侧,再凑上来挨了挨。 陈则连点头都费劲,一动不动。 “嗯。” 拿毛巾为其擦擦,脑袋,锁骨,还有其他地方,最后是脚。沾了水,湿的。 主卧床头安了盏美式复古造型风格的台灯,专程从庆成市寄过来的,打开,暖橘色的昏黄光线柔和,不刺眼。 “休息会儿,歇着,有什么喊我。”贺云西又变得温声细语,与先前是两个样子。 倒床上挺尸,陈则不去深究,懒散靠着没动。 先前那套睡衣在外边,捡回来,搭床头柜。 径直打盆水再放另一个床头柜,贺云西坐侧边,又拿来一张干净的白色新毛巾,继续为陈则擦两下。 任他弄了会儿,陈则不习惯这样被伺候,当毛巾落到身上,他条件反射性避开,挡住对方的手。 “晚点我自己来。” 贺云西侧了侧,照做不误。 “躺好,不要动。” 陈则挡不住,干脆摆烂摸起手机看看,任由了。 里外收拾干净,关上电视机,浴室掉落的物件全部复位。过了零点了,小区里清净,夜风轻拂,卷起窗帘的一角。 解锁屏幕点进软件,划拉两下。 界面上空空如也。 陈则躺不住,等丢开手机了,起身捯饬两下,不忘先前答应贺云西的事情。 要陪这人外出。大半夜出去做什么,有邀约,还是怎样? “都不是。”贺云西说,打开衣柜,找身黑色的居家服也换上,散开的头发碍事,往背后拂两下,再拢紧,随意扎起来,“只有我们俩,没别人。这个点了,要聚也不是现在。” 以为是不是去找李恒他们,陈则心里那么想,不说出来。他长得瘦,180cm的睡衣尺码蛮合身,比他自个儿买的都合适,摸着就滑的布料舒适,柔软宽松,质感上乘。 “什么时候去?” “你歇好了再说。” “那可以走了。” 车子停一楼树下,不是原先的那辆吉普了,换成了更大型的越野,敞篷款式,仍是纯黑款,电动软篷是后加装的,车轮、灯那些基本都改过。 贺云西开车,陈则坐副驾,车子驶向大路,用不着开导航,贺云西熟悉路况,地方果真近,就是河边大桥,距离一两公里。 贺云西带陈则去的不是本地人常去的批发市场那一片,而是偏僻的码头水湾,一处废旧遗弃多年叫五甲嘴的地方。 五甲嘴在他们出生前就废弃了的,政府在批发市场附近开发了地形位置都更加便利的新码头,这儿常年无人管理,到处都是蓝的黑的浮桶,分散沙滩上,岸边停靠了几艘停工的采沙船,已然锈迹斑驳,破烂不堪。 深更半夜的旧码头静谧,放眼望去仅有路边的几盏灯照着,底下漆黑一团,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奔流向前的河水湍急撞击堤坝的响声。 把车停在坝上的水泥空地,他们不下去,底下太危险,稍不注意一个踩空或者滑倒就容易跌进河中。 河边凉飕飕,由于地方年久空置,两岸的石头栏杆上早爬满了肆意疯长的野生藤蔓和蕨类,爬满堤坝的青苔黑乎成片,离近了,隐隐都能闻到腐烂潮湿的腥气。 下车,沿着河道旁的小路走一段。 不解释带陈则来这里的原因,贺云西与之并肩而行,待离车子有些远了,讲起小时候陈家承包这片码头,做采沙生意的过往。 陈家最初就是靠这个发家,挣得盆满钵满,是后来政策风向变了,禁止过度开采,于是火速调转方向,改成了开小制衣厂,再之后又齐线并进搞购物商场,出租写字楼……那会儿陈家是真阔,即使是放在今天,也是很多所谓成功人士比不了的。 贺女士以前就在陈家的小制衣厂打工,时间还不短,干了五六年,从贺云西刚出生开始,那时厂里允许带孩子上班,贺女士就风雨无阻带还不会走路的贺云西去厂里,直到他上学前班了为止。 陈则记得这些,虽然对制衣厂的回忆已经模糊,可没忘贺爸当年也在制衣厂干过活儿,还是他爸的得力助手。 但过了几年,贺爸跳槽去了郊外的一处厂子,这才有了车祸意外——贺爸是下班途中出的事,夜里加班应酬太晚,没回城的公交只能打出租,结果出租车司机疲劳驾驶,载着贺爸连车带人一起侧翻摔下半山腰,双双摔得粉身碎骨,等找到时已然无力回天,早就咽气救不回来了。 自贺爸离世,贺云西他们家就摇摇欲坠了,仅靠贺女士一个人的微薄工资难以独自撑起一家子开销,尤其再之后陈爸卖掉制衣厂,为了筹集资金把厂子出手给别的老板,厂子经营不善没多久就倒闭了,贺女士因此失业,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稳定工作,着实艰难。 走到一处大斜坡停下。 “我妈那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你妈……伯母让她进你们商场当导购,安排了一份工作,才又勉强糊口过活。”贺云西说,谈及何玉英,考虑到陈则与何玉英势同水火的关系,强行改口,“上次回庆成我妈都还在念叨,经常讲这个。” 陈则不了解这部分过往,没有贺女士进了他家商场做工的相关印象——一方面,陈家的商场实际开张没几年就垮了,陈爸毫无投资天赋,没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脑子有坑一个冲动就把大半身家都投入其中,辛苦白干就算了,最终他家用于收租的整栋写字楼也赔了进去,可谓血本无归;另一方面,当时陈家夫妻两个刚进入貌合神离的初期,陈爸心眼子多,背后搞阴招,为了算计何玉英,变着法儿千防万防,老早就不让她插手家里的大部分生意,连带着年幼的陈则也不让过去,怕何玉英用小孩子当由头耍手段生事。 别说去商场,除了新苑那块地,陈家名下的铺子、房产,陈则基本接触不到,若不是何玉英死咬强争,绝不让步,当初年轻力壮的陈爸指不定在外面搞出多少儿子来了。 何玉英彪悍,要挟陈爸,敢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出野种,她绝对把他全家都宰了,谁也别想好过,以至于多年里陈爸数次偷腥,也没敢明目张胆在何玉英眼皮子底下搞出人命。 陈爸根本不看重陈则这个儿子,他身上流着何玉英的血,陈爸对何玉英又惧又恨,他是何玉英拼了命生下来的亲骨肉,必然在陈爸那里讨不到半点好。陈爸恨陈则,他是他的奇耻大辱。 自家都乱成一团糟,不晓得该怎么评判别人的家事,陈则点点头,沉吟须臾,接道:“也没什么,还是靠贺姨自己,做了工拿薪水,这是她应得的,你们能有今天,跟我妈……其他人没太大的关系。” 贺云西说:“伯母是个好人。” 陈则不屑:“她要是好,这个世界就没有祸害了。” “没有应不应该的事,不论怎么样,你们实打实帮了我家很多。” 陈则无言,放缓步子。 贺云西又说:“那个钱,不是我给的。你不能还给我。” 陈则讶然,倒是出乎意料。 “是贺姨?” 贺云西承认:“我只是帮她代转,收不回去了。” 驻足,停下。陈则茫然:“她给我钱干什么?” “你帮了她,算是——回报你。” “我那时候才几岁,不是我出力,算什么帮。” “不是那个事。” “那是哪个?” 贺云西跟着停下,瞥了下前边的大斜坡,再转过来与他对视,忽而没头没尾说:“你救了她……就在这里。” 陈则又定住,怔了怔。 初中毕业考上高中那一年,贺云西执意不读了,到武青打工挣钱,并不是他叛逆不懂事,没事找事给大人添乱,是家里实在困难,被逼得没办法才那样做。 因为有一天,贺女士撑不下去了,一时冲动选择走极端。大斜坡那儿,多年前将近这个点,贺女士毅然决然跳了下去,但没死成,刚落水就被救起来了。 她命大,比贺爸幸运,想死都死不了。 谁能想到呢,一个废弃码头,大半夜竟然有两个人在,偏就一前一后遇上了。 也是命不该绝,老天有眼。 救贺女士的那位,现在就站在这里。 和贺女士抱有同样的目的,却阴差阳错,反而悬崖勒马改为救人的正主。 这桩巧合,贺女士隐瞒了多年,贺云西是唯一知情的第三者,当年贺女士浑身湿透回家,失魂落魄坐椅子上捱到天明,贺云西早晨起床后发现她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如纸,一下子就全懂了。 没有陈则的出手,贺女士铁定不在了,贺云西必定早成了孤家寡人,现今的母慈子孝就是天方夜谭。 “你不想欠人情,我也不想。”贺云西说,“但现在,该是我欠你的。” 陈则未立即接话,半晌,才说:“没什么欠不欠的,犯不着,没到那程度。还有……”顿了两秒钟,嘴皮子上下张合,喉咙有些发紧,“那天晚上,我是碰巧到这边散步,不是你想的这样。你见过哪个会游泳的,跳河寻短见?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会浮水,跳下去反悔了就能起来,跑那么远白折腾,费劲儿。” 讲这些不是为了和他争论这个,贺云西明确,只冲着一个方向。 “钱你收着,算是借你的。” 陈则抬抬眼:“不是借,难不成原本还打算白送?” 贺云西不置可否。 合着一大笔钱起先还真准备白给,够大方的。 陈则当场语塞,薄唇继续翕动,憋了一会儿:“算了,我……” “就当是为了伯母她们,还有二爷。”贺云西打断他,“成么?” 不收这笔钱,压力只会转移给二爷,二爷是有存款,可老头儿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次借走三十万,二爷往后的日子还长,这钱投进去挣不回来亏了,陈则得多少年才能还完?他倒是年轻,但二爷不一定等得起。 陈则一开始硬撑不找二爷开口,也是顾虑到这方面。 二爷够仁义了,陈则再找二爷借钱,讲得难听些,保不准哪天就是吃人绝户,钱财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二爷没有亲人,找他借钱或是接受他的钱都不应当。 “你要不安心,那就写个借条,也行。”贺云西添道,给钱的反倒成了下位。 陈则讲不出声儿,接不了,酝酿老半天,干涩说:“我还没想好……” “那你先考虑,看能不能给个机会。” “……嗯。” “我可以等。” 借个钱而已,讲得跟有什么大事一样。陈则转头望了下,不着痕迹巡视一眼,轻声回:“用不着,明天给你答复。” “行。” 满天星子明亮,似烧红的烙铁将一张巨布烫出无数不规则的洞。 有个问题从他们错位的第一天起,陈则有意晾着,今晚头一回正面搬到明面上,亦是为了转移话题,欲言又止过后,直直问这人: “你现在这个样,贺姨知道吗?” 贺云西一点就通,话挺糙,比他还直白:“和男人上床,还是跟你发生关系?” 这俩就是同一件事,没区别。陈则就是那个男人,只不过侧重点不同,不明白陈则更在意哪一个,是性别,还是他自己。 “前一个。”陈则说。 “不知道。” “哦。” “需要告诉她?” “不清楚,那是你的事。” 贺云西强调:“我说的是,你,要不要跟她讲。” 陈则坚决:“不需要。” “怕被发现?” “你不担心?” “现在才担心这个,是不是太迟了?”贺云西认知蛮清晰,“我如果怕这个,还跟你三番两次躺一张床上做,难道是闲得慌,没事干好玩吗?” 陈则别开脸:“只是随便问问。” “我不能随便。” “……” 河畔的冷风呼啸,猛烈地灌。 陈则眼中泛出些微血丝,白天还没有,是先前在302弄太狠了才有的。 贺云西开玩笑:“又不吭声,这是要翻脸不认人?” 陈则一本正经,顺着应:“不行?” 对方半眯眼,语气不清明:“还挺绝情……” 第43章 潮水 劣根性 凌晨一点前折返回新苑, 后半晚夜宿302,潮涌退去更为好眠,他们一同睡主卧, 一觉到翌日早上格外安稳。 醒后外面大天亮, 屋里帘子遮蔽仿如前一晚, 两人的长腿搭一块儿, 大半边身子都暴露在被子之外,觉得冷,陈则向贺云西靠了些,朝着暖和的地方挤。 “还早,再歇会儿。”贺云西低哑着说, 一把搂住人。整晚关门闭户, 房间里还残存着昨夜余留的燥动沉闷,混合清晨的潮湿, 缠缚彼此。 “几点了?”陈则动了下,无意碰到对方,又往后收了收。 贺云西不让他收,摸索两把,抓住他扯回去。 “快八点, 还有几分钟。” 是还早, 八点五十出门都来得及, 可以再睡一个小时。 不过他俩觉都不多, 习惯了少睡早起,生物钟使然, 醒了就不继续睡了,只能闭眼躺着歇神。 陈则翻翻身,侧着。贺云西从后面摸过来, 手落他腰间,先是就这么干躺着,不多时又向下移了几寸。清晰感知到后方的变化,陈则倒没太大的反应,也伸进被窝中,没几下,慢慢扣住对方作乱的手。 贺云西的手骨节突出,修长有力,任他抓着,一会儿反过来拽紧他,再往更低的地方拉。 身上灰色被子碍事,也成了掩盖。陈则抵靠着这人,半扬脖颈,颈侧的筋随之不受控制抵鼓起,淡青色的血管沿顺薄薄的肌肤攀附,隐忍又性感。 嘀—— 定点拖垃圾的大爷准时开三轮车进小区,收完,吆喝两嗓门,让家里还没扔垃圾的赶快。 楼下闹腾了一阵,垃圾车一天只来一趟,捡废纸壳塑料瓶的老头老太们同时倾巢出动,疯抢垃圾的场面堪比街上药房排队免费领鸡蛋的阵仗,拦都拦不住。 垃圾车停十五分钟就开走了,可回收垃圾抢完,一群人也化为鸟兽散去。 陈则是挺绝情,果真下了床就不认人,连吃带拿,不用贺云西开口,自己动手开冰箱拿面包加盒牛奶,撕开口子,赶路上吃几口囫囵吃完。 迟了十来分钟到五金店,曾光友来得比陈则还迟,最晚到的是大邹,睡过头十点了还不见踪影,人一出现,曾光友劈头盖脸对着大邹就是一通臭骂。 大邹就是个任人捏扁搓圆的包子,大气不敢出,不敢还嘴,等曾光友骂痛快了,他挠挠后脑勺,转头就当耳旁风,屁颠凑到陈则跟前,碎碎念:“昨天失眠了,睡之前没调闹钟,结果一睁眼就这个点了。诶,你有吃的吗,刚跑太急了,忘了买早饭了,好饿。” 陈则泰然:“没有。” “行吧。喝什么,待会儿我出去买。” “不用,你喝你的。” 大邹爱喝冰冻的大桶冰红茶,虽然陈则客气不要,可他们目前好歹是名义上的师徒,作为孝敬,大邹给自己买的1L装,给陈则买的2L。 陈则看大傻子一样看这个二逼,让其留着,他不要,怕喝多了出门干活被尿活活憋死。 “又不是一口气喝完全部,放心,天儿凉了,这个放一周都没问题,不会变质。我试过,只要放冰箱,开了放半个月都行的。”大邹拍着胸脯保证,信誓旦旦。 还挺骄傲,死宅当惯了,这方面的经验十足丰富。这丫的至今不晓得被邹叔他们赶出来的缘由,也不会反思审视一下。 陈则不喝饮料,平时来来回回拎工具箱够重的了,他脑子有坑才带2L的水四处跑。大邹感到可惜,摇摇头,不要就算了,全收着自个儿喝。 一上午空闲,不外出做工,近几天的单子还是主要派给孙水华他们。 曾光友今天改性了,一反常态,竟带着陈则清点货物,还将店里的进货和出货账本丢他手上。 “先看看,不懂的再问。” 陈则接着,账本手写的,曾光友跟不上时代步伐,不会用电脑打表格,本子上一笔一笔的记账很乱,不过基本都能理清,陈则看得懂,不难。 五金店大部分时候冷清,来的散客多是周边的住户,散客的单子卖不了几个钱。工人的单相对挣一些,和平巷附近有好几处工地,建楼的、搞装修的,还有户外作业的中年人们,很多工具器材网购没质量及真货保证,加之要得急,工人师傅宁肯跑线下拿货,相对便利省事不少。 陈则想将记账本做成线上表格,另外,店里的货品类型、数量、位置,以及进价售价等也记录上去,以便后期查货,避免每次客人来问都得扒拉半天才能找到货物。 曾光友鄙夷:“就这么点东西,多找几次都记住了,有那功夫,不如出去多跑两单。” 这么点东西……不同的物件,不同的型号,上千种品类,还不算积压在仓库里的那些。曾光友干了四五十年倒是如数家珍,哪里放了颗什么样的螺丝钉他都记得,可其他人哪有这本事,二十多个架子从上找到下,客人等得不耐烦了都找不到东西在哪儿。 嘴上冷嘲热讽,但曾光友不阻止陈则的做法,毕竟店铺以后是交给陈则接手,该适当放权就得放,隔辈有代沟多正常。 东西太多了,一两天清理不完。 陈则不急,有空就理,没时间先干别的。 大邹拆冰箱拆得极其费劲,陈则收了个不要钱的烂冰箱回来,白送无好物,那玩意儿从上到下再由内到外都结出厚厚的油垢,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里面的冰块没清理干净,化冰后冷冻层浓重的血污腐臭味熏得大邹胃里翻腾,干呕想吐。 惯常吃不了苦,遭罪就是要大邹的命,大邹忍不住抱怨:“这也太臭了,你就不能收个好一点的,或者清理一下里面的冰吗?哎哟,真是的,摸着我都嫌脏,可太埋汰了。咱们上门修的也不是这种的吧,坏成这样,肯定换新的了,谁还会用这种。不行不行,我不干,扔了吧,重新找一个,不用这个。” 陈则不惯着他的矫情:“要好的得花钱,想换自己收去。” 自己收就自己收,大邹硬气:“啊,那收一台多少钱?” 陈则故意抬高价:“看好坏,有的两三百,好的干净的更贵。” 大邹被诓骗得一愣一愣,听到这么贵,立马没声儿,干巴巴憋了半天,梗着脖子把刚刚的话咽回去:“算了,反正拆完又没用了,犯不着浪费那个冤枉钱,我打桶水擦擦也行,将就吧。两三百,抢钱呀,够我吃小半个月了都……” 早上又弄了一回,贺云西用手帮的陈则,可能是干那事确实解压,陈则白天不觉得疲惫,反而更有干劲,精力充沛许多。 男人的劣根性就在这儿,爽完了,整个人就通彻了,舒坦,痛快自在,总被身体的感受支配。 不等下班,陈则白天就给了贺云西答案,不拧巴了,愿意借钱了。 首先得补个借条,不止写明本金,利息也要算上,合法范围内算个适当的数。 贺云西定了利率,约等于没有:- 等过了这阵,你先还银行的,我这边不着急。 不等陈则回,补充:- 我妈也不急。 陈则承诺:- 我尽力早点还给贺姨。 钱的方面搞定了,剩下的不再是困扰。 江秀芬的感冒痊愈了,老太婆恢复生龙活虎的日常状态,跟打了鸡血似的,又可以成天跟陈则作对了。 抵押贷款和借钱的事,陈则没对家里讲过,得知他为了开店借了五十多万,江秀芬不懂这里头的门道,理解能力有限,只看到他背上了大几十万负债的事实,顿时江秀芬就不行了,堪比天塌了,急得上蹿下跳,火大上头了抄起擀面杖就朝陈则这个败家子身上招呼。 那可是五十多万! 江秀芬一辈子别说挣了,就是见都没见过那么多,把她拆了分块卖都卖不了这个数。江秀芬嗷嗷大喊大叫,气哭了都,胸口剧烈起伏,边嚎边拍巴掌,跺脚,像是登台唱大戏,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撅过去。 没见识的土老帽,五十万就把她吓成这样,换成当初陈家有钱那会儿,何玉英买个限量版的包都比这贵,岂不是更要吓死她。 等江秀芬哭完了,陈则把这个月的生活费甩给她,不自在地宽慰她:“借了又不是要全部用完,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咒我亏是不?我还没接到店,你别整天哭丧着脸,我他妈是去挣钱的,不是往里边光砸只赔,你消停点,不要嚎了,吵得我耳根疼。” 他的劝解不管用,江秀芬还是难受,一想到五十万,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回头还把她偷摸藏的私房钱拿出来,塞给陈则。 一大把皱巴巴的各样面额的纸票,用透明塑料袋严实包着,总共六千来块钱,有零有整,分毛不差全掏出来了。 是老太婆平日里卖纸壳子塑料垃圾存的,不是平常从一家子的生活费里克扣的钱,纸板卖不上价,一块两块地攒,攒了这么多年才有那么多。 江秀芬抬手抹泪,两只眼红红的,给完钱,对着陈则哇哇地叫,愁得一张老脸皱出成片的褶子,深深化不开。 陈则不要,江秀芬又打他,强行给,不收不行。陈则嘴欠,讲不出中听的,搜肠刮肚半天,好心当成驴肝肺,说:“这点能顶什么用,别给我,随便买点什么都不够。” 无视他,江秀芬照顾何玉英去了,气性大得要死。陈则立原地,抓着塑料袋,手心收紧,不由得捏了下。 第44章 人夫 比亲媳妇儿还亲 老一辈的观念与年轻人相差甚大, 甭管陈则多有底气,巨额的负债成了江秀芬心口的一块大石,一柄高悬于头顶且随时会掉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接下来的好些天, 江秀芬天天两眼一睁就是堵心, 一头银丝更白了, 本就矮小的个儿缩得和巷口的石墩一般大小, 成日畏惧拘束,想到这笔钱就唉声叹气,止不住地担忧。 再这么闹心下去,江秀芬非把自己作弄死不可,保不准哪天抑郁成疾, 两腿一伸就折过去了。 二爷出面为其做思想工作, 杞人忧天要不得,原本挺好的一件事, 江秀芬钻牛角尖无异于添乱,这哪行。 “婶子,账不能你那样算,阿则是冲着挣大钱去的,有了店, 他就是老板了, 开店哪能不投本钱, 那可不是欠账, 等后面挣了,很快就能还上的。人往高处走, 阿则也是为了将来,年轻人就得拼一拼,以后诗琪读书上学要花很多钱的, 他现在不多搞些,到时怎么办,上大学吃喝住宿行,基本生活开销都废得很,婶子你啊,想开些,舒心点,哪有你认为的那么严重。” 江秀芬想不开,什么远见,什么老板不老板的,不好使。 在她的认知里,陈则一直就是开店的老板,干维修和接手五金店大差不差,都一样。 陈则有本事,能耐,是相当厉害的大学生,这种人物,放在她那个年代,可都是当官做领导的好苗子,前途无量。 她之所以带着江诗琪过来认亲,冲的就是这层身份,天底下没有比名牌大学生更能顶天立地的了。 而陈则这些年也不负所望,撑起了一家子的生活,他们的日子不说大富大贵,但也十分顺遂舒心,陈则一个月仅是生活开支足足拿两千块出来呢——好多老头老太七老八十了还得为子孙后代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可陈则读大三就能撑起一片天了,何玉英继续活下去,江诗琪可以读书,她能有药吃,一家子安安稳稳的,都是陈则的功劳。 江秀芬不懂狗屁的拼搏一把,她安于现状,认定当下已是极好的了,陈则欠债接店等同于豪赌,命比纸薄心比天高,不务正业。 没料到老太婆对自个儿评价如此高,陈则挺乐,收下那六千多,从借记卡里匀三千多出来,凑整放存折里买定期,一如既往不动存折里的钱。 江诗琪有样学样,放学到家,火速把她的猫头存钱罐砸了,大力支持自家哥的所有决策。 小姑娘放出豪言壮语:“哥你大胆干,不要虚,赔了我跟你一起打工还钱,大不了我不读了,也出去上班,我会陪着你的!” 不读书,她想得倒美。 陈则揉她脑袋,轻拍:“写你的作业去,课文背完没有,好好上你的学,少管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江诗琪大言不惭:“哥,等我毕业了,我养你,我也要当老板,挣大钱,让你和阿婆过上好日子。” “你先考上本科再说。” “啊,啥是本科?” “是你先读完小学,初中努力些,别掉链子,考得上一中的高中部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听出陈则在损自己,江诗琪气鼓鼓:“看不起人,我长大了一定出息,二爷算了的,我命顺,以后是个大人物,很有本事的。” 老头儿算命能管球用,净瞎忽悠,他连自身都算不明白,成天算别人,闲的。 上街买两袋芝麻糖,江秀芬爱吃这玩意儿,陈则丢给江诗琪,暗暗使眼色,江诗琪心领神会,立马转交到江秀芬手上,当面出卖陈则:“阿婆,哥专门买给你的,跑了好远的路,到水街买的你最喜欢的那家,你消消火,不要同他生气了,原谅他嘛。” ……她的确是个人物,真会传话,睁眼讲瞎话的功夫一流,巷口小卖部随意拿的两包糖,到她嘴里就差是陈则把心剖出来示好了,嘴皮子利索得,但凡早出生千八百年,两国交战都该让她去谈,哪里还打得起来。 陈则嗫嚅,张口欲否认,上下唇瓣张合两秒钟,又将说辞吞回肚子。 两袋芝麻糖收买不了江秀芬,嫌陈则烦,碍眼,越看越心堵,江秀芬摆摆手,不拿他的东西,直到江诗琪强行把糖放她屋里,她才勉为其难收下。 有件事同陈则商量,江秀芬气昏了头,晚些时候才想起来,等陈则到家,依然是江诗琪负责当传话筒。 “哥,你再买张新床吧,阿婆要搬去姨那间屋睡,你睡她那间房,不要再睡客厅了。” “她讲的?” “嗯嗯,阿婆不想跟我睡,她讲,不是,不是讲,她的意思是,反正姨也只会躺着睡觉,不影响,她搬过去,正好随时看着,省事儿。” 陈则不同意,没得商量,即便是为了他好。 江诗琪疑惑:“为什么?” 能是为什么,江秀芬那身子骨,白天照看何玉英就够累的了,晚上还得守着病人,拉磨的驴都不敢这么使,她不要命,陈则就是脑子锈逗了都不会答应,和何玉英住一屋想都别想。 再有,何玉英不爱与别人同住,虽是精神病,但一向活得讲究,陈则已经把她收藏的名牌包珠宝全卖了,一样没留,如果单独的房间也不给,那就说不过去了。 植物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死了,仍旧清醒有意识的,家里既然有条件,没到万不得已的份上,没必要做得那样绝。 这些道理陈则不明说,小孩子用不着清楚,他霸权,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没有原因。 “我有地方睡,过两天歇店里,晚上要清货,不回来。”陈则提前知会,晓得江诗琪听到这个消息又会失落,添一句,“白天在家吃饭,中午傍晚都过来,有时间就回家。” 江诗琪懂事,哥接店辛苦,不回家是为了多干活,她乖巧应下,担保:“哥你去吧,家里交给我,我能看好阿婆她们。” 江秀芬刚病愈,护工不能停,陈则计划长期请下去。 当初是举步维艰条件不允许,现在相对轻松些了,哪怕还有一座开店的大山压在肩头,陈则还是打算把照顾何玉英的活儿转给专业的人来干。 江秀芬对此强烈反对,北河护工费可不便宜,白班护工都要六千起一个月,再加上医药等各方面的费用,仅是何玉英一个就能投进去万儿八千,这还了得。 陈则接店她就很不满意了,又不是难如登天的杂务,还要她下岗花大钱请人来做,再厚的家底都不够他糟蹋,钱没挣到臭毛病一堆,反了天了! 请人不可能,这个家有江秀芬没护工,除非她死了,或者陈则把她从楼上扔下去,否则绝不会让护工霸占她的位子。 陈则不会把江秀芬扔下楼,犯法。 江秀芬野蛮不讲道理,护工上门,她失心疯般对着人“嚯嗬”地吆喝,各种阻拦,吓得护工要死,当天活都没干完就急匆匆罢工了。 得益于她干的好事,陈则不仅付了护工一天的费用,还多贴进去两百精神损失费外加一通道歉,着实头疼。 没有护工,陈则无法什么都不管全心投入店里,必须两头兼顾。 他在店里忙太晚了,江诗琪便趁空送饭过去,汽修厂食堂买的,新鲜肉菜现炒,比外边的快餐健康。 连着送了几次,周五傍晚,贺云西顺道骑车捎江诗琪过去,到曾光友那里坐会儿。 这回江诗琪倍儿拉风,扎了俩冲天辫儿,宛如脑袋上插了两根直溜的天线,一边各绑着大大的红色蝴蝶结。 蝴蝶结很新,不是家里买的。陈则接过饭盒:“谁给你整的?” “云西哥哥。”江诗琪叫得格外亲切,昂首挺直腰板,摇摇头嘚瑟展示,“好看吧?发卡也是他送的,他妈妈不要,就给我了。” 贺女士五六十岁的人,买大红色蝴蝶结发卡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明摆着不是贺女士的东西。 陈则审美狭隘,对这样夸张烂漫的造型欣赏无能。 江诗琪乐不可支,站在店里的玻璃柜前看来看去,满心欢喜。 接连三天都是贺云西载江诗琪来送饭。 等到三天后,变成了贺云西单独来送,用的不再是透明塑料打包盒,两个大的不锈钢保温桶,一个装菜,一个装汤和饭。 陈则忙得不可开交,脱下脏旧的手套,洗完手出来,吃食都摆上了。 贺云西走了,还有事要做。 大邹眼馋守着饭菜,哈喇子快流出来了都,近乎谄媚讨好地问:“这一大堆,你一个人也吃不完,我能跟着尝点不?” 两个人吃都够了,陈则不介意:“你自己找筷子。” 大邹麻利拉开抽屉翻出早上买稀饭剩的一次性筷子,坐下,风卷残云就开吃,一面好奇:“诶,你俩咋回事,他怎么会天天跟你送吃的?” 陈则抠开拉罐汽水:“有问题?” “没,就是问问。”大邹说,讲话不过脑子,张口就胡咧咧,“他这天天准时又送吃的又帮你接孩子,做到这个程度,也太那啥了,比亲媳妇儿还亲了都。要是个女的还行,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天给你一个男的送……”讲到一半,自知歪得没边了,赶紧挽回,“我不是那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就是觉得这哥们看起来不像那种热心肠的性子,对你很关心……也不是不能关心,咋说呢,就是、就是——非常仗义,值得结交。” 牛头不对马嘴,净扯淡。 半掀起眼皮瞥一下,陈则不轻不重嗯声。 “吃你的,话别那么多。” 大邹老实了,见陈则不乐意多谈,识趣打住,夹一颗炸丸子进嘴,嚼了嚼,口齿不清表示:“好香,开小灶就是比一锅煮强,外面卖的那些一点油花儿都没,吃多了嘴里都能淡出鸟来了。这丸子好像还有馅儿,是虾,还是啥?” 是虾,切成粒的虾仁,猪肉鲜虾丸子,用熬炖了四五个小时的竹荪土鸡汤煮的,弄这道菜比较费时费劲,食堂开小灶也不会这么做菜。 另外还有酸汤牛肉,清蒸鱼块,以及一碟炖菜杂烩。 “这鱼皮咋是红的,是不是没熟?” “不是,熟了的。” “稀奇,没见过这个色儿的,什么鱼这是?” “东星斑。” 不懂啥是东星斑,煮熟能吃就行。大邹山猪品不来细糠,没觉着和普通的鱼有太大的区别,不都是鱼肉么。 保温桶迟一点也是贺云西顺路来拿,这人到外边跑了一趟,骑机车折返,停五金店门前,笔直的长腿撑青石板路面,取下头盔,额头两侧凌乱的碎发散落,沿如刀削斧凿的轮廓柔顺向下。 赶上陈则清点货物结束,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 “保温桶洗完还你。”知晓他是来做什么的,陈则不待对方开口,先一步说。 进去,站收银台旁边,低眼瞄一下电脑屏幕,贺云西应道:“不用洗,等还给食堂,会有人洗。” 陈则佯作信了,不拆台:“你们食堂还挺好。” “嗯。” 回新苑坐贺云西的机车,一全黑的改装哈雷,外形酷飒帅气,车上有备用头盔,抬手扔给陈则。 陈则稳稳接着,二话不说戴上,坐上去,从后边一只手抱住贺云西的腰。贺云西顿了顿,偏头回望了下,反手跟着重新戴头盔。 “坐稳。” “走吧。” 路程近,绕个弯就到小区门口了,不过车子开得慢,悠悠晃到新苑开了四分多钟。 双方分别,各回各家,全程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保温桶还是贺云西拿走了,后一天开始,晌午也有饭送到五金店了,一天两顿雷打不动,有时是单独煮的,有时是汽修厂食堂的饭菜。 大邹有幸跟着陈则沾光,本来快坐吃山空了,等不到发工资就已捉襟见肘,自从厚脸皮跟着陈则吃,一到饭点不用喊,他腆着个大脸就不请自来,靠着混吃混喝,硬是撑到了收工钱的那天。 当学徒没几个钱,这小子整天当拖油瓶帮倒忙,不让他给学费都算仁义了,曾光友给他开的一千八一个月,还是看在老邹的面子上,不然就凭大邹的狗脑子,早八百年开除他把人踹出去了事。 一天天的,活儿干不动,偷懒倒是在行,来的这些天,光是被抓到藏在仓库睡觉玩手机都多少回了。 大邹脸皮比城墙厚,任由别人如何瞧不上眼,他自岿然不动,万般训斥如清风拂山岗,吹过不留痕。 有了一千八,又可以躺一阵子了。 大邹天生就是摆烂的奇才,前脚收工资,后脚就不来五金店了,以生病的拙劣借口请假,装头疼脑热起不来,躲出租屋不去医院,问就是不舒服。 曾光友不管废柴,本身就为转让五金店感到窝火,哪有精力管这些。 人各有命,曾光友只卖老邹一次面子,儿子不争气,这辈子注定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强求不来。 然而别人不管,陈则管,当天,找到出租屋,踏进遍地垃圾的房子,这人面无表情,两下就治好了大邹的“毛病”。 大邹被打懵了,连人带被子被踹下床,一头栽倒进不知放了几天,已发臭的泡面桶上,摔成狗吃屎,整个脑袋上都沾满发酸的汤汤水水。 打不过陈则,更没还手的骨气,大邹自知理亏,憋屈却敢怒不敢言,最后乖生洗干净自个儿,唯唯诺诺又跟着陈则回店里了。 陈则下手够狠的,一点没收着,大邹为此疼了两三天,当着这个煞神的面还不敢叫痛呻唤,只能龇牙咧嘴忍着悄摸揉揉。 “最近回家看过没有?”陈则明着问。 大邹听不出个中深意,还同邹叔他们生气呢,埋怨父母赶他出来,理直气壮没好气说:“没有,回去干啥,让我爸再打我一顿吗?” 当儿子的不回自家,陈则这个外人反倒趁有时间去了一次,探望病患。 邹叔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肺癌转移引起的腹水使得他原本干瘪的肚子鼓成了球,他难受躺椅子上,前阵子看似还健朗的身子骨垮得厉害,头发花白了大半,无精打采提不起力气。 不过就算疾病缠身,邹叔仍乐观积极,脸上没有半分被病疼折磨的痛苦,见到陈则上门,邹叔高兴,当即招呼陈则留下喝两杯。 陈则迂回说:“喝茶就行,晚点还要出工,不能喝酒。” “你呀,就是担心我不能喝,这有啥,没事没事。”邹叔笑眯眯,“我本来就没几天活头了,不影响,咋舒坦咋来了,死不死的,不差这两杯。” 末了,还是喝的茶。 陈则起身为其泡茶,倒上,放到邹叔跟前。 拉会儿家常,邹叔问到大邹,对自家的废物儿子颇了解,长长叹口气:“邹斌他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你多担待,别跟他计较。叔对不住你,临到头了,还给你找这么多事。” 陈则说:“没有,他也帮了我很多,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不至于。” 邹叔摆摆手,又摇头,面上苦涩,憋了半晌感慨:“我啊,不羡慕老王头别的,就羡慕他有你这个好徒儿……一个徒弟半个儿,老王头这辈子活得比我值当多了,我没他的命,唉……” 陈则默然,茶喝得差不多了,为其续上。 待不了多久,邹叔想留陈则吃晚饭,陈则赶着回店里,不吃了。 坚持送陈则出门,邹叔跟着到外面,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嘴张合两下,可终是一个字没讲。 陈则说:“叔你快回去了,别送了。” 邹叔颔首:“别老是惦记我这儿,现在还死不了,放心,你有空就多顾着点家里,照顾好老王头他们。” 邹叔家位于巷子前半截,步行回店里有一段较长的距离,期间陈则不忘绕路到外面的文具店买一盒铅笔芯还有墨水,江诗琪要用的。 买完从另一条路往五金店走,经过岔路口,一个不经意间,却是瞥见了预期之外的两个人。 身体的本能反应比意识更快,陈则停下,望着街对面。 贺云西在那里,以及不该同时出现在一处的老熟人……周嘉树。 他们在交谈,周嘉树讲着话,贺云西面上不耐烦,心不在焉看向别处,并不是很愿意搭理对方的样子。周嘉树不在乎他的态度,明晃晃相互瞧不上,没所谓地扯了扯嘴角,眼神里带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意味。 陈则蹙起眉峰,正巧藏在拐角处的高墙后。 周嘉树来找贺云西做什么? 第45章 挡刀 “别叫那么亲热……”…… 刚过下午一点, 五金店生意不断,许多客人趁着午休时段到这里拿货。 陈则晚了十来分钟回去,曾光友不在, 孙水华和徐工都出去了, 店里只剩大邹一人。 客人来了就得接, 大邹被迫赶鸭子上架, 无奈半罐水响叮响,别说准确找货了,有的客人描述要哪样东西,用方言报的名字电脑上查不到,他急得汗都出来了, 压根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倒腾老久都找不到对应的货物。 大家的时间都宝贵,一个接一个耽搁, 客人们等不起,买完晚点还得上工呢。性子急躁的直接朝着大邹开训:“干啥啊,到底有没有,磨磨叽叽的,你谁呀, 新来的员工?老曾哪儿去了, 咋让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守店, 到底行不行, 有货没货,没有别拖着我们。” 瞧见陈则进门, 大邹如蒙大赦,结结实实松了一大口气,慌忙拉陈则上前。 “你不是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吗, 怎么搞了那么久,快快快,你来,我搞不定。”转身不住对客人们道歉,“各位别介,不好意思,是我的问题。这个人会,你们找他,他应该能行。” 陈则肯定能行,不是应该,三两下就找齐客人需要的货物,结账,收钱记录一气呵成。 挤店里的客人全走了,大邹抽纸抹把汗,回头瞥到放收银台上的笔墨:“你就买这俩了呀,还以为你有天大的要紧事,我刚都要给你打电话了,真是。还好你记性可以,这些玩意儿太乱了,又是种类又是这个号那个号,我整晕乎了都分不清。” 陈则不搭理他,有点子冷淡疏离,一看心情就不爽利。 大邹眼力见十分到位,经过近些天的相处早摸清了他的性格行事,一瞧这架势就了然了,纳闷凑上前:“你咋了,遇到什么了?” “没有。”陈则专注捣鼓电脑,近两天店铺要上网店了,曾光友他们不会弄,交由他单人负责搞定。 “不太像。”大邹打破砂锅问到底,猜测与曾光友有关,“是不是老东西为难你了,又找茬了?” “跟他没关系,不是。仓库你整理完了,没事做?”陈则支开他,“空了就联系一下钱老板那边,让他们送货,还有门口的陈列很乱,东西都混杂了,闲着就去分类清理重新摆。” “仓库还有一点,快了,其他的等会儿。”自从挨了这人一顿收拾,拳头出真理,大邹彻底安分了,变得脚踏实地许多,生怕陈则晚点哪儿不开心拿自己开刀,“那外边你看着,我马上去。” 耳边清静了,陈则停住手上的动作,片刻,打开手机,自己联系钱老板。 曾光友这两天开始减少到店的次数了,学二爷享受清闲日子,有事没事就到老树下找其他老头下棋切磋,到茶馆坐歇,有时还到郊外的塘口钓鱼。 非必要不到五金店,陈则有处理不来的再找他,能电话解决就打电话,实在麻烦才会亲自过来。 少了曾光友,陈则眼下毕竟还不是真正的老板,制约大邹这个棒槌倒是容易,可要让另外两个人信服就难了。 孙水华和徐工的岁数都能当陈则爹了,按资排辈陈则也得喊他们一声叔,而正是这层年龄上的差距,他们明面上山水不露,可实际轻视陈则,干这行靠的是摸爬打滚混出来的经验,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能懂什么,也就会点理论知识,论真本事还差得远。 行有行规,即使是当工人,亦各有内部间的层次鄙视链。 徐工他俩和陈则不是一代人,来时路更是天壤之别。 老一辈那个年代,当工人基本都是从当学徒做起,说白了就是凭借免费的劳动付出换取专业技术,他们不懂劳什子的书本理论,做活儿全凭多年积累的见识和实践能耐,靠的是真本事。 陈则不同,他是自学,没师傅带入行,一进这行就可劲儿挣钱,老一辈吃过的苦他是半点没吃过,但钱没少挣。 徐工看不上陈则,孙水华也不喜欢他,不单单是以上的原因,更因为陈则是他们的半个同行,大家平时都接维修的活儿,要不是这些年有五金店撑着,就凭陈则以前压低价压到赶尽杀绝的做法,他们哪还有活路,就算现下陈则即将成为五金店的下一任老板,他们照旧瞧他不上,更不抱期望他能打理好店铺。 孙水华做完上门的活儿先回店,找凳子坐下,有意忽视陈则,看都不看。 先前陈则每次碰到他,基本都会打声招呼,无论彼此是否处得融洽,可表面功夫还是一次不落。 今天异于往常,陈则头也不抬,分明察觉到人回来了,但始终一声不吭,电脑敲得啪啪响,干净灵巧的手指飞快点动,气氛莫名凝重低沉。 坐了一会儿,孙水华感到不解,接连暗暗打量他几次。 徐工晚半个小时回来,进门不久同样发现端倪,冲孙水华使眼色,不懂发生什么了。孙水华摊开手,摇摇头,打手语表示不清楚。 徐工不会手语,迟些时候逮住大邹:“他有事?” 大邹摇头:“不晓得,中午就这样了,这几天曾老板不在,事情多太压人了,午休都挤不出空档,估计累的吧,正常。” 曾光友半脱手了,陈则便基本不出外,一直守店。 大邹为此压力山大,千盼万盼,黄昏时刻终于熬来了解救之人。 贺云西还没下车,大邹速度迎上去,不等车子停稳,仿若看见救星似的。 “我来我来,东西给我就成。” 跟着进店,贺云西今下午工作干完了,饭菜带了三人份的,他要一块儿吃。 大邹二话不说搬两条凳子摆收银台:“成啊,每次光吃你送的多不好,哥你坐,喝点什么不,我去买,啤酒还是啥?” “苏打水。” “行,几分钟,我去外面买。” 关上电脑,待大邹走远,陈则平视面前的人,没工夫揣摩斟酌,单刀直入:“你认识周嘉树?” “中午在玉岭路看见你了,街对面。”贺云西也挑明,当时其实发现了他的,坦然淡定先解释,再回答他问的,“认识,在庆成见过几次。” “什么关系?” “不熟。” 不熟周嘉树还过来找? 抬眸,陈则不搭腔。 贺云西自个儿说:“他爸和李家有生意合作,两家是远亲,不过出五服了,算不上特别亲,只是勉强能搭上一点。李恒高中跟这个人是一个学校,当过同学,不知道哪天来了北河,听说我们在这边开场子,一定要过来看看。本来该是李恒去接他,但下午没空,所以就我去了。怎么,你也认识他?” 陈则坦白:“有点过节。” 贺云西收拾桌面,挑眉:“什么过节?” “……你离他远点,少接触。”陈则说,多的不提,看看这人,“他和方时奕是大学校友,挺熟的,方时奕……是他同门师哥,走动比较多。” 以为贺云西不清楚个中牵扯,孰知不是。贺云西丝毫不意外,点头:“我知道,他们两家是世交。” 世交两个字一出,轮到陈则愣住,头一次听说,完全不知情。 “方时奕没告诉你?”贺云西反问,“周嘉树他爸和方怀至大学同学,交情很不错,与林曼容娘家走得也近,当年方怀至和林曼容结婚,还是他爸介绍的。你不记得了?方时奕小时候到他外公那里,回来带的那个小孩,还在他家住了两个月的那个,就是周嘉树。” 陈则不记得,倒不是记性差,而是那一年暑假他不在新苑,被何玉英带出国旅游了,等赶着假期的尾巴回国,周嘉树也走了。 这段前尘过往,方时奕的确从未提及,包括周嘉树本人。难怪,林曼容总是对周嘉树如同半个亲儿子,陈则原先只当是她看不上自己,对比出差距,结果这里边还有如此大的弯绕。 登时哑然,陈则无话可讲,有种好笑又操蛋的无力感。周嘉树的存在像是无孔不入,方方面面都渗透了,却只有他蒙在鼓里,成天阴魂不散怪恶心人的。 “他应该不会再来了,”贺云西接着说,“下午跟李恒见面闹了不愉快,掰了。” “讲讲。” “李恒不喜欢他,话不投机,说不到一处,没讲几句就把人赶走了。” 都是富家子弟,李恒完全照周嘉树反面来的,周嘉树爱做表面样子,一件再简单的事都要搞成山路十八弯,李恒相反,能省事就绝不复杂,最讨厌虚头巴脑的假把式。本来双方就不是一路人,是周嘉树非得来,李恒答应了,结果周嘉树脑子犯抽,话没讲对踢到铁板了,李恒一点面子都不给,立马就将他赶出去,若不是员工拦着,当场还差点动手起冲突。 贺云西大致只讲始末,可不谈两人闹架的缘由,毕竟是李恒的隐私,到处宣扬不太好。 注意到陈则的神情,贺云西打开保温桶:“你该不会觉得,我和这个人有什么?” “不是。”陈则否认,“只是以为他找你是为了……”话到嘴边,硬生生截断,不继续往下讲。 是为了报复,给我找不痛快——这句话说出口显得就变味了。不知道周嘉树找到这边来的目的,但陈则有预感,多半又是冲着自己来的。对着贺云西不知如何讲,陈则停了停,思忖须臾,模糊带过:“没那回事,不知道你们原来认识。” 话音刚落,买完饮料的大邹回来得正是时候,双双打住,不聊了。 大邹一门心思惦记吃的:“有啥菜啊今天,哥你刚来的那会儿我还没感觉饿,出去走两步,突然就饿了。还是三菜一汤?饭够不,要不我再去外面买一份米饭,我怕不够。” 带够了的,饭是单独装,三人份,一份不少。 江诗琪在汽修厂找唐云朵玩,今天下早班,陈则跟贺云西一路过去,接孩子。 到汽修厂李恒也在,撞见他们一起,李恒朝陈则招手,知晓是来接江诗琪的,告知:“刚走呢,唐师傅带她们回新苑了,才走没两分钟。” 一前一后错过了,没遇上。 既然江诗琪不在,陈则就不多待了,回新苑看看他们到没。 “看小孩儿,成天操不完的心。”望着他的背影,李恒嘀咕,转身又瞧贺云西,“解释清楚了?” 贺云西没吱声,一言不发。 李恒不满,看戏似的牙酸他:“把你急得,出息,还推我出去挡刀,你也是做得出来,真可以。”. 这个月收入突破新高,比天最热的夏季还多。 曾光友用人方面过于苛刻压榨,可发钱一样不含糊。陈则他们是按单拿钱,譬如上门安灯具,除去灯具的售价成本,剩下的钱店里一分不抽,师傅全得,与网络接单平台普遍抽成10%-20%不同,也就是五金店纯卖货,师傅多做多得,还不用顾虑客源问题。 相较于大邹晚几天才把工资打给他们,曾光友算账慢,约定每月八号前发薪,七号便准时将钱打入他们的账户。 银行卡是第二天凌晨到账,陈则清早起来收到短信通知,瞧清屏幕上的数字,怔住,最先的反应是曾光友算错账了。 “没算错,我是老了,又不是脑子不好使了,对了几遍账再打的。”曾光友笃定,胸有成竹。 陈则把到账短信摆他眼前:“我有大半个月都没出工,能做三万多?” 曾光友戴上老花眼镜,摸出账本,指着其中几处:“这里,还有20号这个,27号工地辅材的两单……这个月出了好几个大单,都是你经手,利润算你提成,合计下来一共三万两千多。加上你出工做的,我翻翻。”往前扒拉十几页,翻到陈则做工的部分,“出工不到四千,做得是比较少,连老徐的一半都没有,差远了。” 仔细核对,叽里呱啦算完,推计算器过去,曾光友嫌弃摆脸上:“哪儿有问题?” 在此之前没说要把单子的利润给陈则,而且那些单子也只是经他的手,实际是店里原本的客源,不是陈则谈下来的。 曾光友对人不对事,看不上陈则是一码事,算账又是另一码,老东西能把店做到今天靠的就是口碑,甭管是不是老客源,反正重新签单了,陈则负责签的,那就该是他得提成。 “都给我,你一点不拿?” “你做的就是你的,我拿什么,犯得着昧你那点,看不起谁?” 瞧不起陈则的小家子气,曾光友赏他俩白眼,虽然店里不是每个月都有大单,但好歹是这一片仅有的五金店,规模是不大,可积累了多年的资源,这才到哪儿,三万块只能算陈则不争气,换成更有经验的接手,三万都是基本。 三万多的份量太重,陈则任曾光友训,被骂都值了。 收起账本,曾光友再次告诫,重复啰嗦,对他干维修吃独食的行为依然耿耿于怀,敲警钟:“钱你也领了,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过完这个月,这家店就归你了,开门做生意,你要活,也要给别人留活路,别转头就抛屁股后面了,不然等哪天整出一堆烂账,可没人帮你收拾。老王他们保不了你这一辈,年轻人,做事留一线。” 一口气拿这么多,加上最初那些天陈则自己还单独做的单子,短信上的数字显得过于不真实。 反复摸手机看了又看,陈则只觉双脚都飘,心口的跳动都更重了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中途忍不住出去买包烟,连着抽了几根压一压,强行冷静下来。 收到高工资的头一件事是到店里买一个粉色的儿童电话手表,“报复性消费”,弄好了给江诗琪用。 现在的小孩儿普遍都有电话手表,同龄人之间还会攀比品牌价格,区分三六九等。 江诗琪没有,晚上收到电话手表她瞪大眼,惊呆了,听到东西的价格后更是叫出声,大呼:“哥,你疯了?咱家不过了?!” 陈则低头给她戴上:“这个颜色咋样,不喜欢可以换。” “可以,喜欢!”江诗琪使劲点头,既惊又喜,“哥,你手心好多汗,你很热呀?” 陈则嗯声:“有点。” “可是今天很凉快啊。” 江诗琪不会操作电话手表,一窍不通,陈则教她,首先把家里联系人的号码都存上,他的,江秀芬,还有二爷。 平常号码都是记在本子上,以防不时之需。江诗琪记得住他们三个的号码,倒背如流。幼儿园就能背了,输完,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将本子翻出来,找到另一个号码也输进去。 贺云西的电话。 “他给你的?” “嗯啊,云西哥哥讲,你忙的时候,有事就跟他打电话,他一定会来的。” 陈则动作微顿,下意识输入备注“云西哥哥”,想了想又删掉,改成“贺云西”。 江诗琪眼巴巴望着:“好了吗?” 陈则应下:“等一下。” 思索片刻,再将店里的电话也输进去,以免哪天有事谁都找不到,打到店里更稳当。 收入过高,晚上睡觉竟然都不踏实,翻来覆去毫无困意,下半夜实在撑不住了合上眼,不知何时睡过去的。 第二天上班亢奋劲不减反升,抽烟都压不下去。陈则挺矛盾,不挣钱的时候发愁,能挣了,无端端却迷茫,犹如头一回高飞盘旋可失去方向的雏鸟,终于翱翔于天际,但天空太大太宽广了,他不适应,忐忑难安,还跳不出习惯用脚走路的日子。 店里单单只他拿那么多,孙水华和徐工都不过万,大几千的收入在北河市算非常可观的了,曾光友明面上的“偏心眼”起了正向作用,收到本月的工资,孙水华他们看陈则突然就顺眼了。 早上碰面,徐工主动招呼陈则一声:“早。” 陈则愣了下,过了会儿点点头:“徐叔。” 上午干完店里,到二爷那里走一遭。 收了多少工钱,得瞒着别人,可二爷除外。 打一桶醇厚的高粱酒,买些二爷喜欢的零嘴,包个沉甸的厚红包。陈则变得会处事,圆滑了,懂得人情往来了。 酒和零嘴留下,红包不收,二爷不稀罕身外之物:“发神经,还拿老子当外人使了,跟谁你我呢,打发我啊?” 老头儿火大,气到流鼻血。陈则赶紧找东西给他止血:“上火了?” 二爷满不在乎:“可能是昨天吃了一两斤龙眼,不碍事。” 不让陈则久留,二爷撵他,有时间就回去守店,在外面瞎晃悠做什么,不干正事。 店里的货清完了,陈则拉表格,请曾光友过目。 曾光友难得赞许一句:“不错,做出来比我想得好点。” “那以后就用这个?” “你看着办。” 新到一批货,陈则到后边清点确认计数,干完出来已是半下午。 曾光友又不在了,打牌去了。 大邹坐收银台明着守店,实则打游戏。陈则一巴掌还没拍下,大邹背后一凉,立马收起手机,待滚带爬:“我去拆洗衣机了!” 散客陆陆续续,今天生意还行,卖电线水管三通配电箱,营业额较于昨天翻了四五个跟头。 天黑后单子骤降,打烊前,来了最后一单。 陈则蹲地上整理货物,余光瞥见门口晃动的身影,未见其人,先一步开口:“你好,需要点什么?” 来人进了门,隔着距离站定,一动不动。 等不到应答,陈则收拾完散电线顺势看过去,对方光明正大,四下巡视一圈,见陈则瞧见自个儿了,笑了笑,出声:“陈哥。” 陈则的目光瞬间沉下来:“别叫那么亲热,跟你不熟。来做什么?” “应该是……买卷胶带。”周嘉树故弄玄虚,“顺带找你叙叙旧。” “不卖,出去。”陈则下逐客令。 周嘉树惯常爱装聋:“你这儿那么大个店,不会连普通的透明胶带都没有吧,也不像。诶,陈哥,这儿已经是你的店了,还是我搞错了?” 陈则冷眼:“谁的店都不卖你。” 眼瞅胶带就在进门左拐最近的架子上,周嘉树走两步,随意挑起一个小的:“这个多少钱?”不待陈则回答,自顾自走到收银台旁边,“你这架子上也没标价,用现金可以不,还是扫码?” 他讨人厌的本事见长,打开手机对准店里的收款码,扫一百过来,生怕陈则不知情,十分经意地知会:“对了,师哥今晚又来找你了,在巷口外等你,你要不要见他?” 第46章 身份 “现在是轮到你做大,我成外面的…… 多日不见, 周嘉树对陈则的近况却了如指掌,掐点找到店里,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快关店周边几乎没人了才现身, 大抵还是清楚干这种事跌份儿, 要脸, 有意挑时候找茬。 说不卖就不卖,一卷胶带一百,周嘉树舍得付,阔少爷打发叫花子似的,陈则不占白捡的便宜, 这价格月底对不上账是其次, 被举报到工商局够店里喝一壶的了。 周嘉树会不会这么干很难保证,可小心使得万年船。 陈则以己度人, 点击退款,钱原路返回。 “放下,让你拿了吗。” 周嘉树脸皮厚得刀枪不入,挺能给自己找台阶:“也是,陈哥你下班了, 做不了我这单了。” 店里有24小时全方位覆盖的监控, 陈则将没清理完的货物三两下弄齐整, 放架子上, 赶着关店,没空跟神经病干耗。回头见周嘉树还拿着那卷胶带, 不客气一把扯过来,丢回货架筐里。 “别乱动这里的东西,不问自取, 小心我报警。” 刚搬过货物,陈则戴了棉纱劳保白手套以及口罩,干重活难免全身沾灰,白手套脏得都变色了。 扯胶带差点碰到周嘉树,周嘉树有洁癖,立马后退两步嫌弃避开,反应蛮大。 陈则长眼斜睨,故意当面脱掉手套,扔地上。 有心往他脚边丢。 周嘉树脸色都变了,强忍着,似是感到恶心,金贵得不行,仿若那是杀伤力巨大的炸|弹,能要他命一般。 让开了,险险躲避,周嘉树也不置气,明知陈则就是故意为之,但当作没事人,很快收起不该有的嫌恶神情,执着问适才陈则不回答的那句:“你待会儿,去见师哥吗?” “关你什么事?” 陈则必定不会见,可也不会如周嘉树的意。这两人搞出轨还搞出情深意重来了,一个往这边跑,一个来质问,仿佛他才是第三个人,越来越分不清主次了。 “好几天了,师哥都在你这边,你就忍心,一直冷着他?”周嘉树脑子被驴踢了,语出惊人,像是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还挺义正辞严,为方时奕打抱不平起来了。 刹那间还以为耳朵出毛病听岔了,陈则掀起眼,看傻子一样。 “你是不是病情加重了,犯糊涂就多吃点药,来我这里逞能耍把戏,哪根经搭错了,吃饱了撑的。” “你不去见他,他不会走。” “所以?” “你到底见不见师哥?” 怪有意思的,非得问一个准确答案。 陈则盯着他的脸,打量:“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这个,方时奕让你来的,还是你又在自作主张?” 周嘉树缄默,一会儿,张口:“这不重要。” “那就是方时奕不知道,你自己来的。”陈则说,“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你那点心思最好收着些,用到他身上可行,对我不管用。” 然而周嘉树执着,油盐不进。 “陈哥,你可能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停顿半秒,说谎信手拈来,镇定得像真的,也就仗着不是青天白日里不怕被雷劈,一口气不带停地啰嗦,“我和师哥……什么都没发生,这中间应该存在误解,先前一直没好跟你讲明白,你搬家那回我不知道你们俩出了事,上次在师哥那里遇到,有伯母在,也不方便说太多,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讲清楚。我不了解你和师哥究竟怎么了,但你们那么多年走到现在,如果是因为我产生隔阂,就这么散了,那就太可惜了。” 现场演上川剧了,变脸奇快,讲的比唱的好听,俨然是忘了之前做的那些。 陈则冷眼相对,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是被灌迷魂汤了,中邪了,关上电脑,装东西。 “你要是介意师哥到庆成出差那次,我可以解释。”周嘉树说,直击重点,“真的是你误会了,师哥已经跟你讲过了,事实就是他讲的那样,我只是送他回酒店,那天是意外,我是在他房间里待了些时间,但那晚还有其他人在,师哥喝醉了,回去就睡觉了,当时他身边没别的人,所以我才留下来照顾他。不过你相信我,我们绝对清白,你不信的话,我有证据。” 任凭周嘉树说出花儿,陈则半个字听不进去,背上包,拿钥匙,不为所动。 他要关店了,周嘉树挡了道,堵口子上当门神,碍事。 周嘉树放的屁,听个响就得了,谁信谁缺心眼儿。嘴里没两句实话,唱一出是一出,全然抛开自己原先的那些,转头卖起无辜,他不去当演员才是埋没人才了。 八点半了,明儿还得上早班,要去工地跑一趟。陈则把人推出去,充耳不闻有的没的,拉上卷帘门,上锁。 “你不想知道?”周嘉树锲而不舍。 陈则近乎冷漠:“不想。” “我没骗你。” “别来我这儿碍眼,很烦。” 他要走,周嘉树抬手拦住:“今天得说清楚。” 陈则没那个义务陪周嘉树作妖,抬步绕旁边,跨过台阶将其甩下。 只不过周嘉树既然来了,又怎会轻易让他离开,挡不住人,周嘉树直定定杵那里,望着他的身形,起先还诚恳的脸慢慢敛起神色,变得耐人寻味。 不装了。 “你现在这样,是死心放弃师哥了,走出来了,还是因为有了别的人,着急进入下一段关系?”这人蓦地说,紧紧盯着。 刚踏出去两步,本该打定主意不理会他的,这句话落下,陈则滞住,双腿粘地面上,没再往前。 单肩搭着背包,陈则回身,径直对上:“你刚说什么?” 周嘉树重述:“那么急着躲避,连真相也不想知道,是真的介意师哥和我有什么,或者另有原因。” 陈则目光如炬:“别的人……哪个?” “你和那个人,最近每天都见面,还住在一起,应该用不着我说出来,你心里明白。” 两两站在原地,彼时周围还有其他店铺营业,沿路偶尔有行人。他们的存在招眼,泛黄的路灯照射,将各自的身影都拉得老长。 陈则说:“我不明白,你说说看。” 周嘉树讲:“周三的中午,你在街对面,看见我们,可躲起来了,是担心被发现?” “不想撞见你,怕惹上晦气倒霉,不行?”陈则淡淡的,“这两条街是你家开的,走哪边还需要经过你同意,你又不是警察,管那么宽。” “倒不是,你别误解,我就是好奇,毕竟你比谁都……磊落,见到人还躲,不像是你的风格。” “遇到瘟神当然要躲,大白天,见鬼影响一天的运势。” “可是看起来不像。” “你眼睛有问题,看不明白就不要看。” 被他骂了,周嘉树反而扬扬嘴角:“陈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总喜欢强词夺理。” 陈则以牙还牙,回敬:“你也不差,多大了都,抢不到就只会撒泼打滚,一天到晚自讨没趣,像只苍蝇,老是贴上来恶心人。” “彼此彼此。” “可别,我和你不是同类,差远了。” 吵不过陈则,教养和底线摆在那里,人与人确实不同。周嘉树自视甚高,不屑与陈则争论。 “你要是放弃师哥了,就应该跟他断干净,绝了他的念想。” 他这讲得,倒是陈则哪里做错了。 陈则冷声:“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代表方时奕的谁?” “他朋友。” “朋友还管这个,是不是越线了?” “难道不是事实,你做了选择,凭什么还拖着师哥不放。”周嘉树脑回路清奇,一番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愣是将他和方时奕干的那些好事撇得一干二净,理所当然可谓全世界独一份,他咬了咬腮帮子,眸中满带不甘,“师哥相信你,从来没放下过,你不想复合,那就别一直不清不楚的。” 感情今晚搞这些,还是因为方时奕。 方时奕单方面不肯放手,周嘉树挺会找源头,不想办法搞定正主,跑来纠缠陈则。 “不清不楚……”陈则意味不明,听这说辞似曾相识,望着周嘉树,一下子就理解到位了,“你的意思,现在是轮到你做大,我成外面的那个了?” 周嘉树僵了僵,脸上挂不住,但不被陈则带着走,又说:“你要是想要钱,我也可以给你。你自己也承认,当初答应和师哥复合,是他给了你钱。还有那个人……”周嘉树带着鄙夷,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轻视,“也是拿了他的钱,你才愿意的,不是吗?” 第47章 孬种 “我没有那个癖好,过来把你的狗…… 这下可不止青天白日见鬼了, 是鬼已经魔怔了,胡言乱语,颠三倒四了都。 着实听见了天大的乐子, 一时间竟分不清周嘉树是在说笑, 还是认真的。 陈则好整以暇, 视线落到周嘉树义愤填膺的脸上, 探究他睁眼讲瞎话的底气从哪儿来的,半晌,扯扯唇角,轻哧:“看不出来,你道德底线这么高。” 周嘉树像是听不懂个中含义, 自圆其说的本领与林曼容如出一辙:“这些年你一直拖着师哥, 所有的都一定要跟他绑一块儿,不管读书, 还是出来工作,事事以你为先,你为他呢,有什么?” 比方时奕本人还气愤,周嘉树共情能力挺强, 提起别人的感情, 怨念颇深, 仿佛受挫委屈的是他。 “以前你不想一个人住在新苑, 师哥就陪着你,后来你不愿意待在庆成, 他便跟你回这边,你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前几年伯母安排师哥去美国, 也是因为放不下你,他才没去。你们家那样的情况,最难的时候他都没放弃你,为了你,他什么都舍得掉,都可以抛开,义无反顾丢下,但是你又做了什么?你顾了那么多人,考虑过他没有?谁都能排到他前边,大的小的,只要别人有事,他随时都得往后站。走到今天这地步,把错归到他一个人身上,到头来还是他一个人承担,这不合适。” 换成方时奕来讨说法,陈则可能还会与之理论,辩两句是非对错,但跟前站着的不是当事人,而是后来者。 比起林曼容的功力,周嘉树那点小伎俩不痛不痒,趾高气扬自以为是的样子,狼狈而不自知,像无能的跳梁小丑。 陈则漠然,同样不被他拙劣的挑衅挑得自乱阵脚,更难听都听过,免疫了,无所感触。 疏离甚至是平静地正面周嘉树的质问,不起一丝波澜,陈则过于坦率,淡淡的:“不行?” 对方装都不装了:“你别摆出一幅谁都欠你的模样,起码师哥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你真是失心疯,越来越不正常。”陈则说,“管天管地,你算老几?” “只是看不过眼而已。” “方时奕是死了吗,需要你来为他出头?” “你……” “那就是跟你无关,管不着。” 周嘉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无可忍了,憋了几秒:“那你把事情扯到我头上。” 陈则轻飘飘睨他,心里明镜:“是不能扯你头上,还是方时奕介怀,过不去心里那一关,没打算给你转正?怎么,搁我这儿找办法来了,拿我当傻子使,以为别人跟你一样都是白痴。分都分了,还要怎么断,我是得像离婚一样,和方时奕领个证再发朋友圈,昭告天下,或者求着方时奕先接受你,给你让位彻底一点。” 周嘉树还生气上了,讲得自己都信以为真:“我说了,我和师哥没那回事,是你乱想。你们之间的问题,我不想掺和进去,替你担责。” “我好像自始至终没提过这些,替我担责……你的确脑子少根筋,转不过来,以为别人跟你一样都是白痴。”陈则突然好笑,“我和方时奕分手就没公开过,一开始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你怎么就确定是因为你,我跟你说了吗,挺会不打自招。” 周嘉树瞬间卡壳了。 谎言不够有说服力,当场被击得粉碎,仿若一耳光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陈则说:“还有,先前那些话,方时奕本人亲口告诉你,还是你认为的?” 周嘉树不回答。 方时奕再怎么没品,抛开错误不谈,做人不至于失败到这份上,必然不是方时奕讲的。 “你今晚来,方时奕应该不知道。” 周嘉树又一顿,被说中了。 “要不这样……”陈则沉吟片刻,“反正方时奕就在附近,不是就在巷口外,给他打个电话,把他叫过来,我和他当面对峙,正好你做个见证。” 立时变得紧张,周嘉树不可置信瞳孔一缩,缓了缓,隔了两个呼吸才艰难回过味。 “你威胁我。” “那不是,我没这个能耐,比不上你。只是有误会应该当面解决,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不然你和他有事没事就过来找,我也不是时时都有空,挺耽误你俩的。” 陈则来真的,说做就做,当场摸手机出来,解锁,点进通讯录黑名单,要将最底下的号码放出来。 只是手指刚点了一下,还没付诸实践,周嘉树就上手抢手机,不让打。 “你干什么,”这人变脸如翻书,“住手!” “晚了。” 拦得了一时,拦不住陈则铁了心,两人的身高体型差距摆在那里,常年娇生惯养撑死了定期进健身房做做锻炼的娇气少爷,哪能比得过天天干体力活的陈则,陈则个头更高,块大,一只手就能把周嘉树反制住,牢牢抓着他两条细条似的胳膊。 周嘉树挣动,扭身就反抗。 “放开……” “不放你咬我。” “你敢打!” 陈则纹丝不动,两下将号码放出来,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径直点下去。 “不打是孙子。” 手机屏幕立马进入拨打电话界面,由刺眼的白亮变成暗沉,周嘉树怔了怔,如遭当头一棒,没料到他会真的摁下去,霎时间空白了一下,随后反应更加激烈厉害,似乎这通电话就是催命的符咒,只要打通了,立刻就能要他的命。 “挂了,快点挂断……”方才的自视矜贵和高傲荡然无存,周嘉树慌了,面上的游刃有余顷刻稀碎,如同被打中七寸的蛇,扭曲,狰狞,“我让你他妈挂电话,听到没有!” 命门握对方手上了,还反过来要挟放狠话,看来不仅是脑子有毛病,眼也瞎了,分不清形势。 陈则不吃这套,本身就不是温良谦和的那种性子,被三番两次蹬鼻子上脸,退步没用,他们连一寸余地都要赶尽杀绝,周嘉树的厉声喝止在他耳朵里无异于催化剂,强行把手机举周嘉树面前,逼着对上。 “刚不是挺能说,继续,跟方时奕讲讲。” 周嘉树干不过,这样的逼迫等同于羞辱,尤其僵持间陈则还踹了他一脚,老巷子只有三四米宽,过车都仅能容得下一辆车单行,他们站的地方位于路灯柱子旁边,眼睁睁看着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对面还没出声,周嘉树终于爆发,用尽全力甩开陈则,将手机打掉。 啪嗒。 手机摔地上,甩出去老远,弹起来又砸墙上,屏幕随之裂出蛛网痕。 争执的动静吸引来周围另一家还没关店的街坊,远处黄桷树下,二爷家门口散步的路人更是看懵了,相距较远,看他们都是短发,一个染成栗色,一个刚下班脱掉工服上身穿的无袖黑T,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俩混子干上了,见这阵仗哪敢上前劝架,全都吓得动也不敢动。 国产手机质量就是好,就算屏幕碎成了渣,可不影响电话的接通。 周嘉树光执着挂电话了,捡起手机想自己挂掉,可惜屏幕坏了,点按没反应。 碎掉的屏幕上显示对面正在接听,周嘉树脸色煞白,没敢出声。 然而他不敢,另一个人敢。 陈则不慢不紧,站在周嘉树面前,低垂双眼,沉声说:“方时奕,我没有玩3|P的癖好,过来把你的狗领回去。” “你乱说什么?!”周嘉树满面胀红,吼道。 抢回烂掉的手机,陈则指腹捏住裂开的边沿磨了下。 一个便宜手机至少也要大几百块钱,够江诗琪交一学期的学杂费了,老太婆的药钱也就这么多。 手背上青筋鼓起,陈则不介意强调一遍: “我说,你愿意搞三人行,我没那兴致。当然——要是你当车头,我当尾,你们两个一起求我,跪下来嗑两个先认错,哪天我心情好了,也许可以考虑考虑。” 周嘉树瞪大眼,又是无形的响亮一耳光,当场被打得脑袋发懵,直接头晕目眩,过了会儿羞愤耻辱席卷心头,冲上来就要动手。 “王八蛋!我操|你大爷!” 不等他一拳打上来,陈则躲开了,再一脚踢上去。周嘉树扑空没站稳,险些撞墙壁上,被陈则下流至极的浑话气疯了,要跟他拼命! 随地抓起一块碎砖头就冲陈则砸,还没砸到人,砖头就被打掉了。 没有砖头就用手,也踢脚。 陈则忍耐度有限,拽他的衣领子拎起来:“孬种,你再打一个,弄不死你老子今天跟你姓……” 周嘉树不信邪,还要打。 一巴掌擦过耳边,差点挨了一下。 陈则侧脸,太阳穴突突跳,隐忍半秒,骨头捏得咔咔响,扬起手。 周嘉树愤恨梗着脖子,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第48章 欺骗 十八万不是方时奕给你的 预想中脸上的疼痛没有落下来。 ——打人不打脸, 力道重容易鼓膜穿孔,轻伤触犯故意伤害罪,既赔钱又有吃坐牢的风险。 陈则克制住了将周嘉树那张英俊却讨人厌的臭脸甩上天的冲动, 错开了方向——周嘉树几乎站不稳, 身形趔趄, 整个人都歪斜。 顷刻半边肩膀发麻, 周嘉树吃痛,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睁眼天旋地转,砰地结实撞上墙壁角落,宛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连滚带转。 分不清是后脑勺先磕到, 还是后背。 爬起来, 还手。 再次打空。 “你他妈……” 没骂完,又被结实踹倒。 周嘉树不会打架, 体面人当惯了,随便来两下都招架不住。摔地上,陈则的膝盖抵他背后,牢牢压制着,他反抗不了, 翻身都难。 像一条无力的死狗, 周嘉树使劲挣扎, 起不来就背过手, 凭空乱抓。 可徒劳,伤不了后面的人分毫。 陈则死死按他的后颈, 迫使他的脸硌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上。不等下一次反抗,陈则抓起他,生着粗粝茧子的手拍他脸上, 不轻不重,足够折辱人。 “不是挺能,打啊。” 活了那么多年没被那样打过,自尊碾碎成了渣,血气直冲头顶,周嘉树从脖子红到脸,咬牙切齿:“我杀了你!” 啪地打他脑后,陈则面不改色:“先起来再说,逞什么威风。” “杂碎!”周嘉树光会嘴皮子能耐,一个劲儿翻腾还是起不来。 任他骂,陈则抓起先前扔地上的那块砖头。 高高举起,对准。 周嘉树一瞬间血色全无,脸煞白如纸。 “来继续,再骂。”陈则就是个十足的地痞流氓,一块砖头换到他手上,他脸色阴鸷黑沉,突出的肌肉线条昭示着蕴藏的怒火。 周嘉树的无能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安静,一下子嘴巴就缝上了。 “听不懂人话?老子让你骂,大点声!” 身子抖了抖,周嘉树未能照做,却是用手护住头。 砰! 砖头砸地上,四分五裂,渣子飞溅。 松开手,陈则居高临下俯视,又踹两下。 周嘉树挣动着瑟缩成团,不停退开。斜飞的砖块碎渣砸到了他肩上,钻心地疼。 等艰难挪动,退到墙角底下了,周嘉树缓口气,靠着墙,还不服气。挨打归挨打,照旧犯贱,看陈则不上眼。 陈则不讲规矩,不至于没轻没重把这窝囊废打死了,适可而止。朝人啐一口,像那次搬行李。 “刚才不是很本事,现在不行了?” 周嘉树阴测测盯着,没被打服:“你给我等着……” “不用等着,就是今晚,你起来,来。” 啪嗒。周嘉树骨头硬,捡起石子又扔,可惜准头差,偏出十万八千里,别说砸到陈则了,连衣角都碰不到。 陈则又抬手,他条件反射性要躲,撑着身子往后侧了侧。 “废物。”陈则不屑,“除了会耍一点手段,你还会什么。” 周嘉树背靠着墙,胸口挨打的疼痛感还没消退,陈则下手收着力道,没伤到骨头,但足以让他吃够苦头。眸中的神色越来越深沉,周嘉树嘴没那么硬了,知道回呛讨不着好,只会又挨一顿收拾。 不过也不能白挨打,输人又输阵,那通电话已经打出去了,周嘉树索性破罐子破摔,打架干不赢,他调整了下坐姿,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神经病地笑了起来。 当他被打傻了,有大病,陈则淡定看着,无动于衷。 周嘉树乐够了,不知自我脑补了些什么,脸上竟变得畅快轻松起来,宛如出了一口恶气,神叨叨地开口:“是倒是,我那点手段算什么,你还不知道吧……陈则,我对你的手段的确差远了,比不上他们……” 不管他发哪样癫,陈则一概不探究,不关心,只有一点:“再来这里,下次——” “你不是缺钱吗,”周嘉树打断道,“有人还欠你十八万,这下正好,可以拿回来了。” 陈则停住,没听明白。 周嘉树得意:“你还真不知道啊。”他这时候一点弯子不绕,痛快又讲,“你还师哥的十八万,还错人了,当初借给你的那个钱,其实不是师哥给的……哦,我忘了,是你以为是师哥给你的,是你自己搞错了,怪不得别人。” …… 两边远处的人变多了,过大的动静招来了愈发多的围观。隔着幽深的夜色,还没关店的那家街坊,一位矮胖的男老板认出了陈则,本以为是附近的未成年街溜子起矛盾打架,寻思把门一关当作看不见,躲远点算了,结果关门前定睛一瞧其中的高个寸头无比眼熟,越看越不对劲,后知后觉瞧清那是五金店的陈则,男老板“嗷”地一嗓子,叫得比挨揍的周嘉树还响亮。 飞快叫自家同在看店的老婆出来,还有一名伙计,男老板火烧屁股狂跑,赶去劝架。 “老天,大晚上的打啥打,哎哟喂,别出事呀。快去找老王头,让他出来拦着!” 这个点二爷早睡下了,老头儿觉深,晚上一躺下,无论外面刮风下雨打雷,哪怕就是天崩地裂落刀子了,二爷都听不见,是以就算陈则他们在离他家门口不远打的架,屋里的二爷不但无所察觉,甚至把门关上反锁了,任凭男老板不断拍打大门,硬是叫不醒他。 电话打了,方时奕也在巷子外,比起叫醒二爷,方时奕更先赶过来,还没走近,相距十几米就瞧见陈则和周嘉树一上一下相对的场景,一个沉脸站在那里,一个自暴自弃地瘫坐地上。 看到方时奕来了,周嘉树最先眼睛一亮,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反手扶住墙赶紧起来,边警惕防着陈则,边后怕地朝方时奕喊:“师哥师哥!” 可方时奕的关注点不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光是看到他们两个在一处,立马就反应过来是周嘉树瞒着自己来找的陈则,登时脸色就变了,过去了,望着陈则,苍白辩解的话还没说出口,陈则先转过来,对上他,径直问: “刚刚周嘉树讲,我还的十八万,还错人了,我没听懂,你给我解释解释。” 方时奕一怔,俨然措手不及。 周嘉树爬将起来,躲到方时奕身边,似乎想阻止他们的交流,拉住方时奕:“师哥,你不要听他的,你听我说。” 陈则不再管周嘉树,只对着方时奕一人,声线冰冷如三九寒天: “我问你,怎么回事?” “陈则……我可以解释,但是得晚点跟你说,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行吗。”方时奕还穿着西装,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分寸乱了半瞬,立马又镇定下来,很沉得住气,“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信我。” 不清楚周嘉树讲了什么,其实就那一句话,没有多的,周嘉树没有全部告诉陈则,可足以撕破很多本该早被粉饰太平的错误。 他不肯讲,事情反而更明了了。 陈则问:“钱是谁的?” 方时奕上前,没了以往面对他时的冷静理智,要拉住他。 “我们去你家,或者我车上,过去了我再跟你说。” 可还没碰到陈则,就被躲开了。 “钱,到底谁给的?”陈则再问,一字一顿从喉咙里挤出来。 方时奕哑然半晌,只能慢慢说:“我不清楚。” 垂两侧的手抽了抽,陈则低下眼:“所以那个时候,不是你,跟你没关系。” 方时奕挽回:“不是,我准备了的,原本我也想——” “不是你,那你为什么承认?” “阿则……” “你为什么要承认!” 方时奕定着,没有适当的应对说辞。 十八万,当年是陈则和他复合的契机,是年少的陈则走投无路之下,唯一能抓住的生机。方时奕晚了一步,将错就错,这么多年就稀里糊涂过来了。 这事唯一知情的,应该只有他才对。 问清想问的了,陈则也不纠结,接着说:“方时奕,还记得上回我和你讲的吗?” 他和周嘉树别再过来打扰这边,不然惹急了陈则什么都干得出来。 方时奕记得,否则不会这些天都守在外面,不进来找他了。 “行,记得就成。” 陈则点点头,面无表情往回走,折返五金店,捡起卷帘门旁的钢管。 还在敲门的男老板等人没懂他怎么突然又离开了,当看见他回来,手上攥的东西,男老板魂儿都吓飞了,哪里还有心情喊二爷,立即“嗷”得更厉害,仿如杀猪。 “要不得,别别别。” “阿则,听叔一句劝,别莽撞坏事,放下,快放下。” “有什么好好说。” “阿则!阿则!” 床上沉睡的二爷刷地坐起来,被凄厉尖锐到刮耳朵的声音闹醒,惊得滚地上。 第49章 闹剧 找贺云西到派出所领人 突兀的响动划破老街深夜的沉寂, 连人带被子从地上摸索着起来的那一瞬,二爷半梦半醒,睡昏了头, 恍惚间还以为外边打雷了, 心大欲翻回床上倒下又要睡, 等外面的吵嚷陆续再传进来, 越听越不对劲,特别是被喊叫的那个名字如此熟悉……一把拉开厚重的帘子,手脚并用推开窗户。 二爷不顾形象,也来不及,黑灯瞎火的, 他穿着大裤衩和背心就急匆匆往外跑, 其间被门槛绊了一步,一个踉跄又人仰马翻地滚了半圈, 勉强着急忙慌推开大门。 彼时外头早乱成了一锅浓稠的浆糊粥。 男老板吃力抱着陈则,使出全身的劲儿都拉不住人,不得已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势搂紧对方的大腿,他店里的伙计也配合地去抢陈则手上的钢管,可惜个儿矮力气小, 不仅抢不到, 一个不小心还脚滑摔趴下了。 而被打的那个, 已经挨了两闷棍的方时奕挺直杵着, 不躲闪避开,视钢管为无物, 与陈则对着,跟没知觉感受不到痛一样。 男老板他们拖不住陈则,两个加起来都不行。 陈则像是疯了, 明明先前对着再三挑衅找麻烦的周嘉树都能理智自控,还算忍让收敛,这会儿面对昔日的旧情人,也就三言两语,却忽然就爆发了。 “站着做什么,让开啊!”男老板冲方时奕喊,心急如焚。 可方时奕依旧八风不动置若罔闻,眼都不眨一下。 不怕被打。情愿被打。 外人看不懂形势,更不清楚内情,谁也不晓得究竟咋回事,甚至怎么就闹起来了,全都莫名其妙。 男老板只当方时奕是周嘉树的帮手,他们的穿着一看就与老巷子格格不入,不是这个破地儿的居民,瞧着挺斯文正派的。默认方时奕是被吓懵了,或者没经历过这种阵仗不知如何应对,男老板实在喊不动他,眼看着钢管又要招呼上去,只能狠狠心一咬牙,果断松开陈则,飞快推开方时奕,而后死命拉着他到处躲。 始作俑者周嘉树慢半拍从彷徨无措中抽离,回神了,眼下的局面脱离了他的预料,完全失控了。 周嘉树这才上去帮忙,也拉起方时奕。 只是方时奕不需要这份心,刚被碰到就甩开了他。 周嘉树愣了愣,木讷打望。 “师哥!” 周嘉树不甘心,但随之而来的仍不是方时奕的回应,而是钢管砰地砸墙上,近乎是擦着边从两人中间飞过去,撞墙后再反弹回来。 陈则和方时奕打成了一团。 准确说,是陈则单方面揍人。 周嘉树上去帮架,挡着陈则,方时奕不还手,他还。 将被冷落的愤懑,以及先前被按地上的耻辱,统统都发泄回去。 “神经病,你真的是有病,陈则,你他妈就是条疯狗,活该!” 二对一,还有男老板他们帮着牵制陈则,周嘉树终是有了回击的余地,一面还能骂两句。 陈则收拾周嘉树就跟喝水一样容易,但这会儿周嘉树就是空气,他不重要,现在方时奕才是主要的。 周嘉树借机踹了陈则一脚,出口恶气。然而这点伤害着实不够看,形同隔靴搔痒,陈则岿然不动,没有半分伤害。 巨大的动静同时吸引来了附近的四邻八舍,街坊们纷纷探头探脑,胆小的躲房子里从门窗后窥探,胆大的纷纷出来。 混乱的局面让二爷脑袋短路,一时半会儿傻眼了,足足站了半分钟,确认八匹马都牵不住的那个真是陈则后,二爷直接就炸开了。 冲上去,并一边朝着看热闹的人群招呼: “还看什么看,拉开他们!” 四周的人群一窝蜂回过味儿来了,终是知道该干什么,跟着跑上前,将地上的两人分开,也把见缝插针使阴招的周嘉树扯远些。 二爷火大,好好的觉不睡,一个个可真行,跑他门口打架来了,还动上了家伙。 不由分说一掌乎陈则左脸颊上,率先清理门户,二爷怒不可遏,指着地上的钢管迎头就骂:“混帐东西,这大晚上的,你给老子干什么!” 那一巴掌很重,用了十成的力,陈则的脸立马就麻了,出现泛红的印子。 且也及时——乌拉乌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地响起,红蓝色的闪灯停在了巷口外,敬岗敬业值夜班的警察同志们只比二爷晚两分钟出现。 有人打架,自然有爱好和平的居民报警,还不止一个。早在陈则和周嘉树起争执期间,附近派出所的电话早被打爆了,值夜的民警来了四个,开了两辆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参与其中的全都拉走,回局子喝茶先。 包括二爷一起,他也算,动手打巴掌教训自家徒弟也跑不了。 嚯,有缘了,这次来的警察之一是熟面孔,上回贺云西和方时奕打架被抓就是这位同志来做笔录处理,今儿见到陈则与方时奕,那位警察同志都气乐了。 “又是你们,还屡教不改上了,我看你们真是能耐,回回大晚上扰民,之前三个人,这下四个,不是告诉你们了,超过三个就是聚众斗殴,把警告当儿戏吗,是不是非得关你们几天才能老实?” 进了派出所,四个人被分开,盘问,交代前因后果,接受批评教育。 做笔录时,问及打架的原因,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避开“同性恋”不提,讲得模棱两可。 男女情侣说是感情纠纷还行,三个男的,私底下的事放到明面上可就贻笑大方了,尤其还搞出这么大动静。 二爷倍感丢人,只想把老脸抹下来揣兜里,根本不用单独问陈则全过程,看到有方时奕在就猜到肯定是两个人之间出了大事。至于周嘉树,二爷没见过他,可从先前周嘉树护着方时奕,只朝陈则动手,再加上这些时日以来,陈则从搬回和平巷,方时奕三天两头过来找,二爷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老光棍单身一辈子,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基本当场就确定他们仨三角恋的混乱关系,而且陈则还是多余被挤出来的那个。 四个人里三个挂彩,二爷是唯一完好的。 都动手了,谁也不清白,又是糊涂账,很难算究竟谁的主责。 警察同志为此一个脑袋两个大,不处罚吧,这都第二次了,再不重视,后面重蹈覆辙闹出更大的事情怎么算? 但是处罚,根据他们的笔录,似乎就是口角是非,因此给拘留几天,又有点太重了。毕竟几个人看起来都岁数不小了,肯定都有工作,关几天不能上班,把人搞失业了犯不着。执法得有温度,适中最好。 做完笔录,陈则和二爷被关到一间办公室,爷俩面对面干瞪眼。 陈则半边脸已经微肿了,二爷下手太狠了,照死里抽,生怕只那一下打不醒这人。 这边办公室的警察瞅见陈则的样子,压下了想要再批评他两句的心,只简单问了二爷两句。 打完架又得和解,签相互谅解和保证书,做自我检讨、交罚款。 “还有现在不可以走,打电话让亲属来领。” 二爷没有亲属,家里就他一个,陈则家有人也等同于没有,总不能喊江秀芬或者江诗琪来捞他们。 再说了,这个时间家里早歇下了,不能让祖孙俩担心。 “你也知道,我当你不晓得,忘了你家啥情况了。”二爷憋不住阴阳怪气训斥陈则,老生常谈地碎碎念。 要不是场合不对,警察还在,二爷估计要跳起来揍他,还敢打架,再有两三年就三十岁的人了,像毛头小子没脑子,啥事不能解决,硬要动手,打架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另外两个什么身价和地位,陈则一个光脚的一穷二白,生活刚走上正轨,也就对面愿意和解不追究,不然够他喝一壶的了。 二爷气得半死,可不好讲出来,只能不停盯陈则两眼。 陈则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低头坐在那里,脸上还是没表情。 见他这德行,二爷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又摇摇头,一箩筐责怪都歇菜了,坐他旁边,无奈说:“回去自己用跌打酒擦擦吧,你啊,还是扛不起事,以后一个人了咋整,唉……” 江秀芬她们来不了,总得有人来。 陈则手机坏了,二爷没带手机,记不住号码,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才找出一条纸条,上报给警察同志,让照着纸条上的电话打。对面如果有空,应该能来接他们。 对面刚好空着,刚外出回厂里,后脚接到通知就来了。 贺云西和李恒一块儿来的,上到派出所二楼,进办公室见到陈则那惨样,李恒碎嘴子脱口而出:“操了,谁下的手,打这么狠,干啥了这是。” 第50章 强势 “可以,我随时等着,有本事就来…… 纸条上的号码是贺云西专门留给二爷的, 来之前,派出所这边未细说具体的始末,更没提及另一方还有谁, 两人寻思二爷也在, 没往太坏的结果发散, 毕竟一把年纪的老头儿能惹出多大的事, 只当是可能遇到了棘手的小麻烦,孰知现场远比想的恼火。 近乎是刚上去踏入办公室,贺云西的神色就往下一沉,径自走到陈则跟前,皱起眉头。 “怎么弄的?” 这种时候不是很想面对其他人, 陈则转开脸, 身子侧了侧,沉闷不搭腔。 他的无袖黑T因打架而沾灰, 被周嘉树踹的那一脚留了痕,他自个儿看不到,背后右边肩胛骨位置那里赫然有一个脚印,落衣服上格外显眼。 贺云西看得见,刚还没走近就瞥到了。 垂目盯着那一块, 视线自陈则周身游离, 由上到下, 从前至后, 陈则手上还有擦伤,不过是打人期间没注意, 自己搞的。 面上愈发难看,贺云西颈侧的青筋都随之倏地鼓跳,腮帮子收紧, 甭管此时所处的地方,强硬伸手抬起陈则的脸,俯视,宽大的手掌钳住对方的下巴,迫使朝他仰头,把左脸露出来,不让藏着躲着。 不只有巴掌印,陈则眼球里都充血了,两只眼都有,甚至右眼下角结了一小块淤血,倒不是被扇了导致的,打架干太生猛狠厉了,情绪波动和火气过大,毛细血管破裂使得结膜下出血,看起来蛮严重。 没心情瞎叨叨,陈则推开这人的手。 “别管我。” 贺云西偏就要管,又把他扭回来,克制着劲儿:“谁打的,人在哪儿?” 陈则哑巴,一个字不肯讲。边上的二爷拧巴,坐不住,干硬承认:“我打的。” “不小心的,跟他没关系。”陈则却说。 二爷打的就算了。 “这个呢?”贺云西又问,至少43码的鞋印可不像是二爷能踢出来的,老头儿瘦巴巴还没一米七,穿的还是布鞋,不可能踢得出球鞋印子。 “不清楚。”陈则浮躁,心头窝着火,没心情掰扯有的没的。 二爷给贺云西他俩使眼色,示意别问了,场合不合适,别问着又把脾气问上来了,现下可是在派出所,他们是来调解领人的,别拱火。 一旁的李恒脑子转得快,眼瞅着场面不对,赶忙拉贺云西两下,适当打圆场。 把人带走才是主要,贺云西这样有些上头了,待会儿再搭进去一个可就有得搞了,好歹公家的地盘,在这儿干起来就不是签字交个罚款那么容易的了。 “晚点说,出去再讲,行了行了,干正事先。”李恒说,转身客气同警察同志打个照面,“辛苦各位了,真是不好意思,这大半夜的,给诸位添麻烦了,对不住对不住啊。警察姐姐,请问咱们现在该做什么,是等这里,还是去哪里走流程?” 值班的女警好相与,回道:“先等着,那边刚做完笔录,人还没来齐。等会儿你们两边见一见,一次性把今晚这些全部谈妥,协商好了就可以了。” “成,谢谢您,需要我们做什么一定尽力配合。” 实际上没什么需要配合的,无非就是还得确认一下,打架动了手,难免伤哪儿磕哪儿,伤到了咋赔偿,今晚需不需要进医院检查,等等,两边肯定得谈好,不然没解决完,出去了又横生事端,一点小事搞得无穷尽也。 贺云西最近进过一回派出所了,上次经手办案的警察对他可是印象深刻,签字交罚款是李恒去办。 被问到和陈则他们的关系,李恒摸摸鼻子:“算是朋友。” “是,或者不是。” “是是是,就是。” 警察同志习惯性瞄向贺云西:“他呢?” 李恒说:“楼上那个的发小。” “哪个?” “叫陈则的那个。” 他俩不像来派出所领人的,形迹比闹事的还可疑,光是贺云西那张冷冰冰的死人脸瞧着就十分逞凶斗狠,像是要生吞活剥谁似的。 等签完字,重新回到二楼调解室,发现对面竟是方时奕和周嘉树,李恒低骂:“靠,咋是他们。” 仇家路窄,北河市够小的,绕来转去全在一个圈子里晃悠。 与那两位目光相接,贺云西半耷眼皮,挡住过道动也不动。 大概也没料到会是他来领陈则和二爷,方时奕脸色骤然变了变,也不走了,直愣愣杵着。 “你来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摆在眼前显而易见。 担心坏事,李恒挡在中间,隔开这两人,尤其抬起胳膊挡住贺云西,回头维持客套的笑,走过场式同方时奕他们吱声:“哟,巧啊,方老师,你们也在。” ……可真特么会讲话。 好在贺云西冷静下来了,不和他们在这儿废话,仅仅扫视二人,只字不回,犹如看透明垃圾一样,走开了。 方时奕还想再说什么,可迎面接他们的人也来了。他给司机打的电话,可来的人却是林曼容,不知道林曼容如何得知的消息,临时风风火火赶到这里,平时贵妇人的高傲差点维持不下去,离老远就开始喊:“时奕。” 方时奕此刻的模样更狼狈,西装破洞了,白天在公司开会时的背头发型早乱了,他可是正面挨了几钢管,还被陈则压地上揍,全程不还手的后果就是滚了一身灰,嘴角还破了口子。 看到儿子被打成那样,林曼容花容失色,拔高声音:“你咋搞成这样,是什么人打你?” 而转头再看见不远处的贺云西,林曼容的关切悉数堵在嘴巴里,一刹那如鲠在喉,好像见到鬼了,立马卡那里。 方时奕并不想林曼容过来,谁联系的她用脚都能猜到,除了他还有谁,没有他的示意司机绝对不会找林曼容,只能是周嘉树。 厌烦撇开林曼容,方时奕拒绝交流,淡声说:“让老陆来处理,你先回去。” 林曼容心思全落贺云西身上了,姣好的面容这时没比当事的几个好到哪里,她压根不听话,等收回眼神了,强势要去找警察。 自家儿子都被打成这样了,哪能是签字领人回去就能结束的,林曼容摸出手机,要找人来解决。 方时奕黑脸,本就糟透了,被她搞得更火大,厉声喝止:“你能不能不要添乱,我让你来了吗?” 林曼容一怔。 进调解室还是司机老陆去的,林曼容没去,陈则他们从头到尾都不清楚她来过了,两拨人隔着一张大桌子相对而坐,整个过程还算顺利,没分歧。 不需要赔钱,也不需要检查,各负责各边。 调解完了就可以放人了,警察同志苦口婆心劝解,一个两个老大不小了,他们倒是打痛快了,周边的住户老年人心理阴影多大,本来老城区治安就不太平,出去了别再有下回了,不然第三次就没那么轻松了。 李恒代表双方对警察同志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再三感谢和道歉,等终于把人领到外边了,着实松一大口气。 派出所门口没有停车的地方,他们的车子都停斜对面的坡上了,那里恰好是监控死角区域。 一前一后进去,周嘉树手刚摸到车子门把,高大的身影便将其笼罩,忽而晃神,刚回身就被贺云西扼住脖子离地半提起来。 周嘉树一米七六的瘦子纤细身材与对方的体格毫无可比性,陈则都打不过,比起贺云西更是弱鸡。 “你让这个人打他,不管?” 对着方时奕,贺云西当面问。 没想到他刚出派出所就敢动手,方时奕张张唇,还没酝酿出措辞,看到周嘉树扑棱挣扎,动不了,顷刻又剑拔弩张起来。 “你干什么,放开!” 贺云西不放,稳如磐石,任由周嘉树怎么折腾就是纹丝不动。 后边的李恒他们也意外贺云西的行径,吓得够呛,赶紧上来拦着。 “贺二,你做什么,疯了是不?” “别搞事,松手。” “快点。” 然而方时奕说了不算,李恒也不行,贺云西收紧力,捏周嘉树细得跟麻秆般的脖子一只手就轻而易举。 周嘉树的脸变得胀红,本能地又踢又打。 “贺二!”李恒加大嗓门儿,人都看傻了,“你听到没有,放开他!” 再这样下去就要出人命了,顾不了那么多,李恒只能帮外人,去扯贺云西的手,可惜他卯足劲儿都干不过,撼动不了这人。 后边的陈则置身事外旁观,直到这时才有所反应,却只是喊了下:“贺云西——” 顿了片刻,不咸不淡轻声说:“走了,回去了。” 贺云西这才放下周嘉树,猛地一把将其推到方时奕身上,像扔脏手的污秽。 周嘉树劫后余生地倒方时奕怀中,死命扒着方时奕的衣角,因缺氧站都站不稳,开始疯狂地干咳,话都说不完整。 “你……你们……咳咳、等……” 视若无睹跟上陈则,贺云西没给他放完狠话的机会,利落果断把剩下的接上: “可以,我随时等着,有本事就来。” 50-60 第51章 不怪 六年,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 回去的路上静得可怕。李恒开车, 二爷坐副驾,陈则和贺云西在后排,几分钟的车程鸦雀无声, 无比漫长煎熬,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 谁也不吭气, 陈则最为沉默, 轿车后排空间有限,俩大高个并排坐有些挤,他长腿稍曲,胳膊肘搭膝盖上,五官分明的脸沉郁颓丧, 周身的气压很低。 二爷往后排接连探视了好几眼, 又从镜子里瞧,先前的怒火早下去了, 这会儿看陈则的惫态尽显的样子,更多的是担心。 鬼都能看出来陈则今晚的异常,算起来跟方时奕分了大半年了都,原先也没见得这样,可现在尤其奇怪。 不了解陈则与方时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爷对他们的事情的本就一知半解, 两人十几岁就交往, 后来乱七八糟的转折, 以及风雨同舟多年又半途散场,二爷从来不多关心干涉那些, 如今更是一筹莫展,连问都无从问起。 何况车上还有两个更不相干的局外角色,更没法儿问了。 二爷就是个俗气未净的修行之人, 不懂这方面,没辙地晃了下头,他心里的沉重感更甚,有些后悔先前不分青红皂白就甩了自家徒弟一耳刮子。 怪他暴脾气心急,怕陈则发狠了做错事,年轻气盛太容易走极端把自己折进去,暴力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纯赔本手段,陈则身后还拖着几个,没有可以冲动的本钱。 直到下车了也没说上半个字,李恒先送二爷到家门口,二爷开车门前巴巴望向陈则,还是下去了。 “到家了都早点歇着,你们明天还要干活的,别累着了。”末了,对李恒他俩道声谢,多亏他们去一趟。 李恒摆摆手:“叔你客气,这有啥,小事。” 过后送陈则他们到小区门口,李恒知趣,敬业当完司机就撤退,绝不跟着进去到贺云西家再坐会儿。 闹一回快夜里十一点了,陈家客厅亮着盏微弱的阳台灯,是江诗琪打开给夜归的陈则留的,不知他何时归家,因此留下一抹亮给哥,以免哥回来了房子里老是空落黑漆漆的。 陈则不回去,被贺云西带到302,歇那里过夜。 弄俩冰袋包上,先为陈则冰敷,脸,还有双眼。贺云西拉陈则到沙发上坐着,无视陈则的明拒,必须敷完才能进卧室。 已经不疼了,陈则活得糙,冰敷费事耽搁时间,没啥必要。 贺云西半蹲他身前,左手摸到他的颈侧,指尖触上去抚了抚,敷完陈则左脸,换一张毛巾重新包,温声说:“闭眼。” 陈则照做,声调有点哑:“差不多行了,死不了。” 冰敷刺激,隔了层毛巾稍微好些,费不了多长时间,很快。 “在这边住两天。”贺云西说,“肿应该明天就消了,但淤血不一定。” 陈则没应声,态度不明。 贺云西接着说:“对面我会看着,明早我送江诗琪去学校,其他的也不用管,明天我休假,要歇几天。” 陈则现在这个样不能回去,倒不是外表,而是状态。 贺云西替他拿了主意,安排妥了,不容拒绝。陈则嘴唇翕动,张合两下,一会儿回:“再看。” 凌晨半夜不是谈事的时候,不合适。敷完睡觉,一人躺一屋。 翌日细雨天,起了厚重的大雾,陈则顺理成章借口宿店里不回家,放学时分打电话到江诗琪的手表上:“看好你阿婆,有事联系。” 对面的江诗琪彼时正在贺云西车上,小姑娘敏感察觉到端倪,拉拉安全带,扭头问贺云西:“我哥是不是咋了?” 贺云西说:“没有。” 陈则平常讲话不是这种语气,江诗琪说:“他肯定有事。” “这两天别去烦他。” “啊?” “当作不知情。” 不用当作,是就是。 陈则昨晚和人打架今早已经传遍整条和平巷了,好多人都听说了这事,昨儿亲眼目睹全过程的围观者们将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出半天,几乎每家每户都知晓他的光荣事迹。 除了陈家的三位。 江诗琪上学去了,八卦不传小孩儿,江秀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无从得知这个。 流言蜚语极易以讹传讹,打架传着传着就进化了,等传了一大圈再传回当事人耳朵里,一切因果全颠倒了。 当时的群众都听到了“十八万”,大家伙儿不清楚陈则和方时奕他们的关系,以至于事情的始末竟变成了“陈则被骗钱了,用来投资五金店资金少了整整十八万”。 十八万,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钱。 陈则一大早到店里,半上午都待在后边的仓库,等出来,刚听说这事的大邹看他眼神都陡然一变,原本正和孙水华徐工他俩聊着呢,见到陈则出现三个人迅速闭嘴,分开,假意找事做遮掩内心翻天的震惊。 大邹迂回关切:“你……还好吧?” 陈则打开电脑,瞥他一眼:“有事?” “没,没有。”大邹悻悻,设身处地想,咋说都是在人伤口上撒盐,于是转开话锋,“我今天该做什么,还是清货,或者拆电器?” 陈则说:“随你。” 大邹分外体贴,自己滚不扰他烦心,找徐工他们求教去了。 曾光友下午也来了店里,没啥要做的,单纯到这里转一遭,也听说了陈则同人打架,曾光友最讨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暴力分子,被骗钱他可不管,起先打算“兴师问罪”来着,最起码也得敲打敲打陈则,他的心血绝对不会交给只会蛮干的二傻子,但当进门,见到陈则有条不紊地做事,干了一上午还不嫌累,一口气不带歇地埋头做,其他人都准备吃中饭了,他仍在清理接单,没单子就清理货架,曾光友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背手在店里走了两圈,曾光友干巴巴开口:“十二点了,歇会儿吧,也没那么多要干的。” 陈则说:“晚点。” 晚点也不歇,这人像一头蛮牛,大有要将自己活活操累死的架势。 曾光友说:“转让费……” “30号转给你,按合同走。”陈则讲,“放心,一分不会少。” “我没催你。” “行。” “算了,你看着办就成。” “行。” “我最近也不着急用钱。” “30号上午就去银行,早些打给你。” 曾光友卡得不上不下,一言难尽地看他,许久,不说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二爷是少有的知道十八万内情的人员之一,找当晚的男老板细致了解完大概的过程,他都懵了。 不是方时奕给的,还能是谁? 谁有能力给? 不怪陈则找错了人,思来想去,那时候有能力给这钱的,除开方时奕,似乎没别的了。 “我也能给他的,但是也晚了,没赶上。那时候我去四野山了,不在这边,不晓得出了这么大的事,等下山都迟了。”二爷对贺云西念叨,“你说说,这咋能错呢,不应该啊,怎么能错?” 贺云西没搭话,听着。 二爷想不明白,实在是找不到能对上号的人物,转头嘱托贺云西:“你帮我看着他一些,我怕他……真是,作孽,乱了套了。” 晦气的部分二爷没说,担心陈则想不通,出事。 好歹六年,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被骗了那么久,谁能受得了。 贺云西答应:“好,我知道。” 为这些过分操心,二爷又来火了,端起茶杯刚要喝一口败败火,可嘴没碰到杯子,鼻腔内忽地热乎,两滴血红就先掉茶水里了。 惋惜刚泡的茶,二爷“哎哟”两声,肉疼:“我的铁观音,没剩多少了,又浪费了。” 讲着,嘴上可惜还不够,低头还想嘬两口。贺云西接过茶杯,不给喝带血的茶:“壶里还有,我再给您倒,您喜欢这茶,改天再买就是了。” “如今市面上可买不到,这茶是那小子偷他爸的藏品送我的,放十几年了,现在有钱也买不了这样式的好茶了。”二爷颇得意,还有心情揶揄说笑,“单这一杯二三十块钱是有的,那么浪费,我都怕他怪我。” “不怪。”陈则说,“是我该打。” 贺云西讲:“他这几天总念你。” “……嗯。” “有时间过去看看。” 陈则却没应。 贺云西解开围裙,洗手,偏头望了望他的方向,等关上水龙头,沉思了下:“有件事……等下个月,月初,你忙完了抽个时间,我和你谈谈。” “什么?” “到时讲。” “哦。” “也不是很要紧。” “那后面说,没空搞这些。” “好。” 第52章 出事 “姨、姨她……她动了!”…… 一层秋雨一层凉, 月底前,接连持续的几场阴雨使得北河市的气候逐渐下转,沁人心脾的凉气席卷整座城市, 灼烫的高温炎热散去, 街道两旁的树木落叶簌簌直掉, 一夜之间就能摞出指节厚的一堆。 师徒没有隔夜“仇”, 陈则讲的实话,不怪二爷就是不怪,心里的不爽利哪会针对自己人,等这阵烦躁过去了,最先就是到二爷那里走一趟。 事儿翻篇就不提了, 爷俩一如从前, 犯不上为外人较劲。 “23号的铺子我提前退了,有人要租, 占到年底也多不了几个钱,反而耽搁人家老刘。”二爷说,23号的铺子,他们原先的白事店,“你收的那些铜啊铁啊, 还出不出了, 哪天喊人来收?” 陈则接道:“价高再出, 不急。” “该出就出, 哪能保证一定出在高点,有得赚就行了。” “看年底的走势, 应该不会太久。” “以后没时间就别来送饭了,我吃汽修厂食堂,那边伙食也还行, 不差。” 二爷同汽修厂的厨子混熟了,隔三差五就过去让人给他开小灶,还带着江诗琪一起,明目张胆搞特殊。 陈则自己准时吃饭都困难,实际已经个把月没来送过饭,但二爷他们吃食堂的餐费是他交的,开小灶就不能按月算钱了,不够,都是先记账,按周他去结。 以前二爷不爱花他的钱,最近转了性,破天荒头一回坐实师父的名头,心安理得接受徒弟的“上供”。 寻常的餐食能花几个钱,即便开小灶,一个月下来也就千多块,陈则一两天就挣回来了。 家里的祖孙两个等到尘埃落定了才晓得打架的事,哥被打了,江诗琪怄得脸都红了,十分有骨气地将方时奕以前送她的东西全扔出去,坚决与哥站同一战线,一致对外。 她才不稀罕方时奕送的娃娃和小玩意儿,连同对方曾给她买的衣裤鞋子啥的都丢了,谁欺负哥,她就敌视谁,她可不是那种一点好处就能收买的软蛋。 “我本来就不喜欢他,要不是哥跟他搞对……是朋友,才不想他来。”江诗琪背后讲人坏话,偷偷告诉贺云西,对方时奕怨念极深,“他一点都不好,阿婆最讨厌他了。” 贺云西剥了颗润喉糖丢过去,逗毛猴儿似的:“为什么?” 江诗琪张嘴接着,咔哧咔哧嚼两口,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方时奕老是抢走哥。 他们经常因为她们仨吵架,方时奕不满意自己在陈则心中的排位,陈则被困在了新苑,踏不出去,陈则可以为了家里的每一个人抛下所有无论轻重的事情,但对方时奕做不到同样的程度,两人在感情上的付出时常不对等,方时奕希望陈则能放手,最好是彻底丢开,这样他才能往上走,从而跟上自己,可陈则没那打算。 今年搬到河阳首府住,都是两个人争吵后的妥协。 江诗琪还小,不懂大人的情爱,她只看到哥很累,两个地方来回折腾,跑来跑去,方时奕又不是天天都住在北河市,一个月大半时间在外地,为啥非要哥搬过去,那不是没事找事搓磨人么。他不想分开,咋不搬过来,凭什么哥就得去他那里? 方时奕就是为了抢走哥,江诗琪一直都知道,可是哥接受了,所以她们也接受。 大人很无聊,爱钻牛角尖,总逼着另一个人放弃重要的部分,搞得仿佛那样才能证明自己的分量。 真是幼稚。 “我们老师讲了,做人就和治国一样,要求同存异,和平共处。”江诗琪心得相当正面,老气横秋地感慨,“他太事儿了,好烦。” 贺云西顺口一夸:“你们老师讲得对,蛮有水平。” “哼,早知道之前就不给他开门了,亏我还帮他。” 一场打架也带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好处。 陈则再次声名远扬,一挑二过于生猛,普通民众对派出所有着天然的敬畏心,顺势的,也对陈则这种进过局子的避而远之。有了陈则坐镇,原先小区里那群皮孩子忽然就老实了,不敢欺负江诗琪了,见到她都躲得远远的,怕她找她哥来收拾他们。 江诗琪为此尤为骄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早说了,她哥可厉害了,能打死这些欺软怕硬的龟儿子! 江秀芬于其不做任何评判,老太婆无视外边的一切动向,只要不影响家里的小日子,管陈则在外做什么,人还在就成。 五金店转让在即,曾光友到店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临到快签合同了,又改变主意: 店会按照约定转给陈则,但曾光友想留在店里帮衬,再干几个月。 “工资怎么算?”陈则挺会找重点,不在意别的方面,卸磨杀驴倒是顺手。 曾光友甩他一个白眼:“你就是个钱串子,至于算得那么精?” “我给不了你高薪水。”陈则实事求是,“预算估计达不到你的标准。” 曾光友好气:“你看我是为了钱吗,就你,还请我……我闲得慌,在这儿白干,行不行?” 行倒是行,陈则不介意,毕竟才刚上手,曾光友多带他一天就多一天经验,求之不得。 当他奉承自个儿,曾光友蛮受用,可嘴巴还是忍不住刺两句:“出息,没眼界的东西。” 接着顺水卖二爷一个人情,倏尔讲:“老王头求我来的,要不是看在他面子上,老子早去庆成享清福了。” 陈则说:“我知道。” 曾光友疑惑:“老王头不是叮嘱,不能让你发现吗,你怎么知道?” “你没那么好心。” “狗日的,当面骂我啊。” 不是骂,就是事实,这个世界上也就二爷能做到这地步,不会有第二个人。 曾光友看着陈则,似乎想反驳,一会儿轻轻嘟囔:“就晓得盯着老王头……算了,不枉费老王头对你好,你能记住,也是个有良心的,他没白为你筹划。” 先打钱,后转店,十一月份,五金店正式交棒到陈则手中。 当天,虽然五金店不重新开业,一切照旧,但店门口还是摆了几个恭祝开业的花篮,二爷送了一个,贺云西送了俩,其中有一份是代贺女士的名义,李恒也凑热闹随了一个,正好凑足两对,整整齐齐摆门外。 两对花篮仅在外面放了一晚,第二天就被偷得精光,只剩四个空架子。 花篮不值钱,陈则不追究这个,只是有点子可惜。 二爷心宽,说被偷就偷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花篮也不会一直摆门口,过几天就撤,当是提前清理了,还省得自己费力动手搬。 接店后的忙碌又将打架那一出再往下压一截,陈则全身心投入店里,干得更卖力。 自己做老板和当员工是两码事,肩头的压力加重至少九分,没生意时坐收银台前竟会感到心慌,空落落的,没了以往可以中途歇口气的轻松感。 孙水华和徐工他们也一样不适应改变,像喊曾光友那般尊称“老板”喊不出来,过了一两周才改口叫他“东家”。 大邹没那包袱,第一天就叫陈则为老大,看到曾光友喊叔。 领到这个月的工资,大邹迟来的听陈则的话,计划挑哪天回家看看。被他爸打就打吧,回去了又被撵出门他也认了,念家人之常情,天底下没几个人不念家,他就是要回家。 贺云西到这边转悠,李恒跟着过来打转,趁贺云西中间出去抽烟,有心无心在大邹面前提起,周嘉树短期内不会出现了,那小子得罪了人,惹了麻烦,被送回庆成去了。 大邹与李恒不熟,不明白李恒讲的啥,还有,周嘉树是哪位?他认识? 李恒说:“也对,你不认识。” 等他们离开了,大邹悄悄拉陈则一把,只觉莫名其妙,指指脑子:“老大,你那个朋友,这儿是不是有点毛病,他叽里呱啦啥呢?” 收银台上放着贺云西买了没带走薄荷味口香糖,拿上,撕开吃一片,剩下的揣兜里。陈则回:“不知道,听不懂。” 今日准时关店,到点回新苑。 傍晚天晴,城市的尽头被半边天的火烧云覆盖,红黄浸染楼房,玻璃窗上泛出粼粼的倒影。 陈则刚进小区,江诗琪惊乍乍冲出来,迎头撞他身上,吓得大叫:“哥,不好了——” 陈则一把捞住她,板起脸。 “你跑什么,谁出事了?” 果真是出事了,江诗琪气喘吁吁,跟见了鬼似的。 “姨、姨她……她动了!” 第53章 矛盾 苏醒的可能性 植物人病患能动多正常, 眨眼睛打哈欠翻身看电视……何玉英好多都能做,有自我意识,只是无法表达, 做不到像正常人那般真正醒来, 控制的身体行动。 江诗琪急得手脚并用地比划:“不是那种, 是、是是……是眼睛, 姨的眼珠子在动,手也动,这样。”小姑娘学着做了个抓握的动作,攥拳,收紧, “阿婆给她喂饭, 我去看,她抓着我了, 甩了两下都甩不开。” 可能是江诗琪太咋呼了,小丫头聒噪毛手毛脚,一张嘴像是嘎嘎乱叫的鸭子,有那么一会儿,陈则不知是听明白领会了, 还是没有, 他空白了一瞬, 潜意识里的回响比思维的理智来得更快, 自己都没缓过神来,不由自主拎起江诗琪就往家里赶。 江诗琪挣了挣, 扇着胳膊扑棱:“哥你干啥,你怎么拽我啊,啊呀, 你力气也好大。” 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上三楼。家里,江秀芬刚为何玉英擦了脸,见到他们,老太婆也挺激动,比江诗琪还慌张,丢下毛巾就冲陈则飞快打手语,嘴里一边急切叫唤。 “嚯啊……啊啊……” 进门陈则鞋都没换,走到护理床边,包都没放,还背着。 以往到家最先就得换鞋放包,这是他定的规矩,教江诗琪的,结果今天自己不遵守了,白天去了工地鞋底稀脏,进屋一踩一个印。 何玉英是醒的,睁着双眼。江秀芬把护理床竖起来了,推她放餐桌旁,原本祖孙俩在择豆角来着。 陈则站边上,斜对何玉英,然后干杵着。 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回来得太匆忙,背包的拉链没拉上,离店前就有一半没拉上,刚刚上楼再折腾就彻底开了。包里装了不少东西,手机,充电器,记录用的纸笔,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工具,走至护理床前的这几步跨度过大,笔记本最先掉了出来,一骨碌一样带一样,就跟多米诺骨牌似的,啪啪带出其他的。 手机砸到了陈则脚边,竖立落地。刚换不久的屏幕又碎了。 江诗琪小跑跟上,灵活跳两步,避开地上的东西,拉陈则的右手,稀奇瞪大眼凑上来巴挨,指了指:“又动了又动了,哥你快看啊,姨是不是在瞅你,诶,真的耶,对不对不?她刚盯前边的,你过来了,她就转向你了,是斜着的。” 生怕陈则不信,江诗琪还费劲推陈则一把,将他推到另一边:“换个位置,哥你动两步,来这边,这里,快呀,你咋不动,过来过来。” 从何玉英的左边换到右边,兄妹俩一高一矮站定,直愣愣的。 江诗琪够不着,个儿太低了,她踮起脚尖,又拽陈则一下:“看看看,是吧,姨又转过来了,她跟着咱们呢。” 何玉英的眼神还是呆滞的,空洞无神,乍一瞧表面上与平常区别不大,她的反应很慢,如同慢网速下卡帧了,隔两秒钟才能加载成功,跳转出下一帧画面。 她的视线真的在转,随他们的走动,慢半拍才能跟上,但不是正常人那样,能有神地聚焦,双眼里还是空空的。 江诗琪牵起陈则,换一次位置不够,又连续换了几次。往左,往右,向侧前,向斜后。 不止换地儿,江诗琪还将手搭上去,丢开陈则,改成牵何玉英。 “刚刚她就是这么抓我的。” 可惜这次没能像先前一样,何玉英不抓她了,无法重现。 江诗琪傻不愣登,不懂为何眼下不行了,她挠挠头,仰起脑袋望了下,百思不得其解。 “不对呀,怎么不抓我了,奇怪。哥你不信问阿婆,阿婆也在的。” 江秀芬立马为其做证,祖孙俩你方唱罢我登场地耍宝,恨不得重演当时的场景。见陈则不动,还搁那儿怔神,江秀芬一巴掌重重拍他背上,老东西身子骨蜷得直不起来了都,劲儿可不小,一下拍得闷响,生疼。 陈则终于吭声,吼她,语气却是颤的:“干什么你?” 江秀芬比他更凶,又拍打下来,嗷两嗓子,打手语问怎么办。江诗琪适时插进来附和,肯定她阿婆的问话,一唱一和:“就是就是,现在该做啥,哥,要去医院吗,还是再看看?” “啊啊……呃嗬啊……”江秀芬急得都快讲话了,老太婆急性子,陈则的样子她看不惯,光会站在原地,不会拿主意,一点指望不上。 “去不去医院?”江诗琪又问,当起了江秀芬的专业翻译器,嘴上不停,“晚上还能不能去,姨的那个医生在不在?” 整个人一直空的,陈则关键时候掉链子,猛地转过弯来了,后知后觉该干正形的。 晚上了,是去不了医院,人医生早下班了,到医院顶多是挂急诊,去了作用不大。 植物人病患又不是看完医生就能马上用药或是动手术的,再着急也得等天亮,明儿再说。 至于今晚……陈则捡起手机,微信上有平时何玉英最常看的那位医生的好友,他很少主动联系医生,一般有事都是先挂号直接去医院,微信上刷刷翻了几页才找到对方。 备注都没有,聊天记录少得可怜,几乎每一条都是通话。 到阳台上,陈则出去打电话。 铃响两声就接通。 “喂?”对面的医生开口。 陈则双唇张合,打通了讲不出话。 “你好?”那边疑问,不解为什么接通了却没声。 等到医生以为可能只是打错了,要挂断,他才应道:“成教授,是我,陈则。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打电话其实也起不了大作用,照样是明早带何玉英去医院,到医院做检查。 成教授给不了准确的答复,无法仅靠这边的说法就判定情况,而且就算何玉英对外界的刺激有一定的回应,也不能代表什么,比如很快就会苏醒之类的。 希望往往是最渺茫的,有时候也许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成教授讲得委婉,何玉英开始有追视动作,可能确实是短暂清醒,握拳收力也是自主活动增多的表现,这些都是好的征兆。 成教授后面说的,陈则大半都没听进去,等挂断电话,他手心早已淌细汗,濡湿温热,手机发烫,屏幕上沾了他的汗。 医院最早的号是八点半,挂的神经内科。 挂完号,二爷也来了。 江诗琪用手表电话找他来的,另外还有贺云西,小姑娘很有主意,人多力量大,她把列表里的大人都找到家里了。 江秀芬三两下还收拾了一箱子的行李,装上一堆日用品,何玉英和陈则的衣物,老太婆一听陈则清早要去医院,想当然认为应该要住院,多半得住上几天,所以不用陈则指挥,她率先利索收了一大堆,连陈则的内裤都装了三条,全拿上了,搞得跟外边没地方买新的了。 二爷比祖孙俩更激动,着急忙慌的,走路都顺拐了。他来了同样顶不上用,比陈则还六神无主,糊涂没方向。 “咋样了,现在还动吗?” “钱带够没,医保卡,身份|证,都别忘了。” “阿则的也带。” …… 贺云西骑车回新苑,从河中区赶过来。 这人出现,头盔上楼梯才取,进屋了拎手里提着,他来了局面才没那么乱了。 “陈则。”贺云西喊,拍心不在焉的陈则的肩膀,“明早我陪你去。” 陈则望望他,点头应下:“嗯。” “今晚我留这儿,跟你一起,不走了。” “嗯。” 也许是白天忙昏了头,回家又遇上这么一出,所有的事情都来得过急,陈则脸上有些白,血色近乎全无。 一夜漫长,基本是生熬到天刚蒙亮。贺云西留下来陪陈则打地铺,陈则没合眼,他差不多也是半晚上不睡。 早上李恒开车到楼下等,贺云西联系他到这儿帮忙,相互搭把手把何玉英弄上去,之后到了医院贺云西跑动缴费,李恒打下手。 检查的结果与前一晚在电话里讲的没两样,还是那个说法: 何玉英的情况有好转,但是否有苏醒的希望还得看后续,如果持续变好,那就是有很大的可能性。 ——只是可能,医学上不谈绝对的概率。 陈则与成教授单独聊了很久,等再出来,李恒下楼买水了,贺云西守在何玉英病床前。 “医生讲的什么?”贺云西问。 陈则没说,找了个位子坐下。 不回这人。 熬了一夜,陈则嘴唇都干皮了,弓起劲瘦的背,像拉紧的弦,半晌,垂着头径自讲:“那么久了,我没想过她会醒……” 第54章 犯抽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知不知道自…… 李恒买了水回来已是临近中午, 在外面抽了两支烟,捎带接电话隔空处理汽修厂的事。 检查做完,报告都出了, 不住院, 江秀芬的辛苦收拾白费力了, 离开医院原路返回, 等到新苑,李恒他们还能蹭一顿午饭再走。 “怎么样?”李恒避开一家子,另找贺云西搭腔,本身倒不是很关心别人的家庭,只不过见贺云西比较上心, 站在朋友的角度上好奇一嘴。 贺云西说:“应该还行。” “应该?行, 还是不行?不是,我咋觉得不大对劲, 检查结果很差?”李恒整不明白当前的情况,何玉英这个病人病了六年才得见天光,终于有要醒来的希望了,可陈家的氛围却低沉压抑,咋看咋怪异。 尤其陈则这个当儿子的, 自始至终脸上没有半分喜悦的神色, 反倒是其他两个不相干的祖孙俩非常高兴, 不知道的还以为江诗琪她们跟何玉英才是亲的, 陈则反而像是没血缘的外人。 “不差。别乱猜。”贺云西接道,余光瞥见陈则进来了, 示意李恒不要瞎讲。 李恒见机停止唠嗑,当人面讲闲话不地道,于是转头挤进二爷他们那一堆里, 佯作大条,过去打哈哈。 检查结果转述回家里,其他人比昨儿还乐,江诗琪歪头:“那是不是姨今年就可以跟我们一起过年了?” 二爷说:“也许能行。” 江秀芬比划:人多,一块儿热闹。 “到时我们就不能一人一边了,五个人,我和阿婆一边。”江诗琪提早盘算,他们都是去二爷的房子过年,一家三口加二爷,四方桌上正好一人一边,后面要是多了何玉英,那可就得打挤了,她想得还挺美,大白天做梦,“那除夕团年,姨也在,我是不是能多收一个红包了?” 小丫头口无遮拦,人还没醒呢,她就惦记上找何玉英要钱了。江秀芬打了她一下,教育小孩儿,指指她的嘴巴,大意是不能这么说,找人要钱是不对的。 江诗琪捂住嘴巴,傻笑:“阿婆你好凶,不说了不说了,晓得了。” 在场的人里,以前与何玉英有过接触的少之又少,包括二爷,陈家没破产前,二爷连304的大门都未曾踏进一次。 一个个还乐,真等何玉英醒了就笑不出来了。 依照何玉英六年前那个疯劲儿,醒后的头等大事估计就是撵走他们。 不对,撵走都算她转性大发善心了,宰了他们再共归于尽死一次还差不多。江诗琪是陈爸出轨搞出来的野种,江秀芬是野种的亲奶奶,二爷就是助纣为虐的帮凶,陈则罪责就更大了,何玉英生他养他,他非但不和亲妈站同一战线,还供养亲妈的仇人,他该天打雷劈,最该宰的就是他。 何玉英其他的病能治好,但精神病不会。 那玩意儿是家族遗传,基因里自带的,陈则他外公,也就是何玉英他爸,一样是三十几岁就开始疯了,疯得比何玉英还厉害。老疯子精神分裂严重到后期普通的治疗手段都难以压制,活了一辈子,最后只能没尊严地靠打镇定剂,不吃药就得像原始的畜生一般被关起来,绑到死的那天才得以解脱。 算一算,何玉英今年五十二了,这个岁数正是陈则他外公疯得最严重的阶段,她若是醒了,杀伤力恐怕只增不减,更没法儿控制。 何玉英第一次发病是陈则八岁生日那天,在此之前,她和外边那些良善可亲的母亲一致,正常,温和耐心,总是无条件付出,尽力尽心为孩子,对陈则比谁都上心。 然而发病了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样子,她变得神癫癫的,时常疑神疑鬼,一天到晚都觉得会有人要害自己,甚至幻觉儿子是前世的仇人,这一世是为了找她寻仇才降生到她肚子里,幻象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分不清虚假和真实,后来就彻底混淆了。 陈爸的背叛,一再的出轨将何玉英刺激得着实不轻,病情最恼火的时期,何玉英一度极端到拿刀砍陈则,大喊大叫着要杀了他。 一次不成功就两次,三次……她甚至趁陈则睡着了,泼他汽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从哪儿找到的邪门歪道,打算烧死他,让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再也不能缠着她。 每次清醒以后,何玉英又会同他认错,哭着道歉,说对不起他…… 大半天不去店里,陈则推何玉英进房间,找张凳子,长腿一垮坐面前,静静看着一动不动的何玉英,往那里坐下直到下午三点多。 其间,李恒和二爷走了,江诗琪闹腾累了伏桌前写作业,准备晚些时候去找唐云朵。 贺云西没离开,卧室的门半掩,留了巴掌宽的大缝,从外面特定的角度能瞅见屋里的部分景象。 作业难,有的地方不会,江诗琪做不出来抓耳挠腮,左思右想搞不懂便求助贺云西。 “哥哥,你会不会这个?” 贺云西注意力不在客厅,没听见,被推了两把才回神。 “哪里?” “最后这道大题,我做不来,你帮我看看。”江诗琪说,将练习册转半圈朝着他。 贺云西接过笔,粗略看了遍题干,撕张草稿纸写下解题过程,不管正确与否,推回去:“自己照着写。” 江诗琪咬咬笔头,不确定写得对不对,没有具体的讲解,看不懂。她听话,埋头自个儿钻研,但无奈没那灵活的脑子,思来想去都理不顺,纠结很久才斟酌着张口:“这里啥意思呀,为什……” “陈则!” 贺云西忽而起身,厉声正色,顾不得她的提问。连名带姓叫了她哥,撇下这边,好像在喝止屋里。一面大步走向卧室,上前又多此一举地敲门。 房间内,陈则背对门口,僵着全身定在床边,放在枕头上的手不着痕迹落回身侧。 贺云西没进去,也不推门,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仿佛中间有一道无形的阻碍遮挡,里边的所有都看不见。守门外,他默然对峙两三秒,生硬找由头:“诗琪找你,你出来。” 后面的江诗琪抬头,听到有人在讲自己,闻言仰头。 小姑娘直愣,二货兮兮的,不明白他们在做啥。她没找哥啊。 过了半分钟卧室的门才被推开。陈则走前边,贺云西跟在后方,待他走出一段了带上门,锁上,取下插门锁孔里的钥匙。 江诗琪挺卖贺云西面子,既然贺云西都那样讲了,她顺水推舟招招手,把草稿纸压练习册下面藏起来,也喊陈则:“哥,你快帮我,过来一下,我这道题不会做,你可以教教我吗?” 下午还得去店里,曾光友今天不在,徐工也出去了,那边没人看着,光靠孙水华一个瘸子和大邹那个棒槌可不行。 贺云西回汽修厂,顺路骑车捎陈则。 边戴头盔,贺云西边下安排,不同这人商量,径直做决定:“表舅说你后天要做工地的单子,挺忙的,我最近都有空,你家你不用担心,我来看着,二爷也会过来,你别管,先去忙你的。” 陈则没拒绝,也没答应,干巴的唇嗫嚅,有点艰难地上下碰碰: “……单子不一定能成。” 犹如半点没发现端倪,贺云西整个一没事人,坐上车把陈则送到五金店,又说:“今晚下班迟,你就住我那儿。” 陈则下去,脱掉头盔扔回去。 “晚了我住店里。” “六点下班,我晚点过来等你。” “……” “这几天都是,你和我一路,除了这儿,哪里都不准去。” 陈则无动于衷,左耳进右耳出。 听不听都得照做,没得商量。到点就过来,贺云西无视他本人的意愿,六点刚过就赶过来。店里缺人手,正好顶上干活。 大邹满心盘算着回家,对外界的动向一概不知,见贺云西来了就不离开还有些费解。 “贺老板,你找我们老大有事?”大邹低低说,察觉出古怪,“他今天不太正常,又跟人打架了,还是遇到麻烦了?” “都不是。” “那他臭着个脸,怪吓人的。” 钥匙出门前就交给江秀芬了,304的祖孙俩蒙在鼓里,贺云西等陈则做完工,关店后去的他那里。 只有他们俩了,贺云西拉了陈则一把,拽紧这人的手腕,力道很重,混着黑夜的闷燥把他钳住:“下午你哪根筋不对,犯抽?” 陈则不反抗,如烂泥抵着坚硬的门板,喉咙干涩动了动:“你别掺和……” 贺云西火大:“你他妈是不是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55章 逼迫 “要不以后都把我关起来?” 无声的应对死气沉沉, 陈则的呼吸很重,不反驳就是变相承认,无从辩解。 白天在外面耳目多, 贺云西强忍着装作无事发生, 直到没人了才敢发作。 陈则偏开了脸, 大有自暴自弃躲避的意思, 避而不答。贺云西高大的身形压他跟前,把人转回来,强硬逼迫:“不要想糊弄过去,你到底发哪门子的神经,准备把自己搭里面?我今天要不是在那里拦着, 其他人都还在, 你要动手,也不为她们考虑一下, 都不管了?” 躲不开,良久,陈则低声开口,语气颓丧:“……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清楚后果吗?” “……” “问你, 讲话。” “不清楚。” “这是犯罪。”贺云西缓缓说, “她死了, 你就是杀人凶手……” 陈则定在那里, 又不张嘴了。 贺云西堵着他,自白天就憋着一股劲儿, 心有余悸。陈则的状态从昨晚就很不对劲,太反常了,中午二爷他们都走了, 贺云西不敢走才留了下来,也幸亏是预感对了,但凡当时没留下拦着,必定会出大事。 陈则就是魔怔了,做事不过脑子,也不晓得他怎么敢的。 小孩儿和老人都在,不仅是把他自个儿搭进去那么表面,江秀芬不被吓死都算好的,还有江诗琪,这得是一辈子的阴影。 “不愿意她活下来,早该放弃抢救,而不是等到现在。六年了,之前干什么去了,非得等到现在亲自动手,把她弄死背上杀人犯的名头?”贺云西气性大,讲话比阳华大道还直,字字珠玑,又难听,“如果真不想她活着,那你大可以现在就把氧气管拔了,不治了扔那里让她等死就行,有的是办法,犯不着也跟着去陪她。” 陈则双唇翕动,接不了。 良久,嗯一声。 不跟发神经的计较,无论他听不听,贺云西不容拒绝,顿了须臾,拍板定案直接告知:“接下来半个月你别过去了,晚上待这边,你家我会看着,你不管,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 陈则张张唇,嗫嚅:“不需要,你不要自作主张。” “我就是要掺和,”贺云西打断,态度坚决,“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是告诉你。你可以反对,不答应,但我会找二爷过来,我管不了,他能不能管?选哪样,你自己决定,下不定那就我来。” “囚禁我啊,要不以后都把我关起来?” “随你咋认为。” 抬头,盯着他。陈则没有反对的底气,让二爷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选哪个毫无悬念。 僵持一会儿,这人退步: “不要告诉他,我不想他知道。” 贺云西说:“明天开始,出去回来,你都跟我一路。还有,你家的钥匙我收走,等到时候再还你。” “有必要?” “有。” 指尖颤了下,陈则嘴唇都随着轻微抖了抖,老半天,终归没再争辩了,不吭气。 贺云西说一不二,无论他是真的答应,还是假意逢迎,过后真收走了陈家的钥匙。 不单这个,还有包里的证件,有身份证就能找师傅开锁,干脆一并收走。要用的时候再找他拿,五金店和汽修厂离得近,需要了随时能送过去。 “我会开锁,用不着找别人。”陈则说。 贺云西回:“你试试。” “找外面的人也可以,不用身份证都行,这附近都认识我。” “那是你的事,我只是以防万一。” 敢自己开锁,二爷绝对跟着就杀过去了。贺云西认真的,陈则最好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想都不要想。 眼看着东西被贺云西拿了,陈则没阻止,亮起的光让人不适应,刺得他眯了眯眼。 不多时,待贺云西该收的收完了,他低声说:“老太……江秀芬明天该去医院开药了,我线上挂号给她拿,你有空给她送去。” “哪个医院,二院还是四院?”贺云西点头,“我顺便去拿了也行,你把条码发我。” 陈则说:“明天再看。” 一回生二回熟,住这边不用贺云西安排,陈则占据次卧,进去了,灯都不开,倒床上深深陷进软和中。 不乐意再沟通了,没心情谈。 要在这边久住,首先得给家里的祖孙俩一个合理的交代,以及得收拾陈则的衣物过来。 陈则不能回去,贺云西代为解决。 陈则的衣裤就几套,一年四季全部加起来都占不满一个衣柜格子,秋天的更是少,几条长裤,夏天的T恤搭配几件一水儿的黑或灰长袖就完事,鞋子就两双换着穿,这人平时光顾着给别人买了,自己的鞋边都开胶了,鞋面刷到发白也没见得换双新的。 听到陈则最近不在家住,江诗琪急得差点跳起来,转而又一听是住斜对面,她才压下激动,拍拍胸口:“那就好,离得近没关系。我哥怎么了,为啥要去你那里住啊,是你家要他干活?” 贺云西顺着接:“嗯,我那边改电路,借用你哥一阵子,用完就还回来。” “要多久?” “不确定。” 江诗琪卖力帮着收拾陈则的行李,只要是能用得上的全都装进箱子:“那我可以过去找他不?” 贺云西回道:“可以,随时想来都行。” 小姑娘心思单纯,好骗,不觉得陈则住贺云西那里有啥不应该,哥经常晚上不住家里,到斜对面住也蛮好的,这样就有单独的房间了,还能挣钱,算是一举两得。 贺云西把家里的密码留给江诗琪,想去了真能任何时候都去。 “那我哥还回家吃饭吗?” “我带他过来。” 那就是要回来的,江诗琪不纠结贺云西带她哥回来这个前置条件,十足信任贺云西。 江秀芬更不在意陈则不回家住,信了他是去对面做电路改造挣钱的借口,巴不得陈则能在那边多待几天,挣更多的钱。 那天的事只有两个人知晓,之后谁也不再提,烂在肚子里。 陈则白天必然还是要回家,不回不行。 贺云西说到做到,次次陪他回去,寸步不移地看着,像是看犯人。 十八万也是这时候送过来,交到二爷那里,再转交给陈则。 既然当年的钱不是方时奕给的,陈则还错了人,这笔钱肯定又得还回来。 二爷不是陈则,老头儿没承过方时奕半分情,给钱他就接着,一码归一码,感情是感情,别的另算。 不过方时奕要多给,二爷也不收,只拿十八万。 钱过两天才送到陈则那儿,二爷说:“放着吧,不是他给的,那就收起来,等哪天找到正主了你再还。” 不犯浑了,人清醒了,傍晚,陈则和贺云西到河边走走,沿路散步吹风持续冷静一下子。 陈则靠着河畔的栏杆,取下耳朵上夹着的烟,在店里徐工发的,攥手上揉捏,力气大没几下就揉巴烂了。搓一搓灰,扔掉,丢湍急的水流中。 “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她醒了,后面咋整。” 这事贺云西没法替他拿主意,沉吟不语,一会儿说:“不行就送精神病院去,狠狠心,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陈则嗯声:“如果还发病,只能那样了,不能留她在这里,我……”他停了两秒,斟酌衡量了几天,心头早有了计划,“要是她能醒,我提前送她走,找个地方——关着,或者送江诗琪她们走。” “去哪儿?” “还没找到。” “离开北河市?” “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贺云西说:“我帮你找。” 陈则摇头:“我能搞定,不是大问题。” 天凉,河边的风冷飕飕。聊了十来分钟,主要是陈则在讲,贺云西负责旁听。末了,陈则将尾巴落到对方身上,还惦记着有件没落定的事:“上次你要讲的,说抽空和我谈,是什么?” 乍然绕到这上面,方向差了十万八千里,前后完全不搭边。贺云西一怔,俨然没做好准备,肩膀挨着陈则,身子不是很明显地微滞。 “不用等月初,我今天就有时间,讲讲看。”陈则说,“别卖关子,绕来绕去没意思。” 贺云西偏侧身,瞧了眼,眸中带着深沉复杂的意味,让人琢磨不透。 一会儿,他只说:“还是等一阵吧,现在不合适。” 陈则问:“跟我有关?” 贺云西脸上淡淡的:“嗯是。” “严重不?” 这下答不上来,贺云西一语不发,又看了看。 陈则松开抓栏杆的手,拍掉手上的锈迹碎屑,已然有了猜测,慢慢讲:“那笔钱,是你给的。” 隔了半分钟,贺云西模棱两可,还是讳莫如深:“为什么这样觉得?” 陈则说:“除了你,想不到别的人。” 第56章 别咬 一点没长进的亲人功夫 白给十八万打水漂, 过了六年还不来要债,那些砸钱做慈善的好歹图个名声,正常人都干不出这事。撇开方时奕, 不是二爷, 目前身边能对得上号的人选就剩这一个。陈则再木讷,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 挨个儿排除也把人找出来了。 只是六年前,贺云西应该拿不出这笔钱才对,那时贺家还没发迹,一穷二白,貌似贺云西上大学都是贷款读的, 一个普通的大四学生, 哪儿来的十八万? “别是找李山江借的。” 贺云西回身,朝向河对岸:“不是。” “那就是承认了。”陈则专挑重点, “钱哪儿来的?” 贺云西欲言又止,停了下,轻声张口:“我没说是我。” 那笔钱并不是送到陈则本人手中,是取成现金放进布包里挂在陈家门上,当时陈则正为还剩下的欠债欠债焦头烂额, 在考虑卖掉唯一的住房, 光是应付堵门要钱的债主就够疲惫不堪了, 以至于忽略了太多细枝末节的地方, 也没察觉到异常。 这么多钱,正常人都是打卡上才保险, 谁会特地避开见面用现金,就那样随意挂着,也不担心被捡走弄丢了。 陈则先入为主没深想过, 弄错了人,如今复盘,哪哪儿都透露出反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方时奕才对。 “因为还我人情?” “嗯?” “你做这些,是因为武青那次。”陈则挺能发散,也不打自招,“咱俩交情还没到你能平白无故为我做到那个地步的份上,我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应该只有这一个原因了。” 平视另一边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远山,贺云西答非所问,更在意武青的事,温声接:“我知道是你。” “我那时候只是看不惯蒋老三,没考虑太多,凑巧撞上你在那里。”陈则坦白,觉着这里头应该有误会,避免继续搞错下去,便当面讲清楚。 蒋老三,当年贺云西打黑工厂子的老板,陈爸的恶臭酒肉朋友之一,那一次何玉英发病与这个狗畜生脱不了干系——蒋老三专业拉皮条,陈爸的情妇好几个都是他介绍促成的,其中有一个逼宫差点成功上位的还是蒋老三的表亲,何玉英为此被逼得状态急转直下,不得不送进精神病院强行治疗。 而陈则之所以发现贺云西在蒋老三厂里打工,是到那边找蒋老三时偶然碰到了他。后面贺云西能领到大几万的工钱,的确与陈则有关,可真不是他给的。 当年陈则以牙还牙找到蒋老三在外边乱搞的证据,去跟那老货算账,以找他老婆威胁,痛揍了蒋老三一顿,几棍子死命抡下去,最后再讨点利息,无心捎带提了句让蒋老三照看点他厂里的贺云西,也算是帮心急如焚的贺姨一把。 是蒋老三孬种过于后怕,以为贺云西和陈则关系匪浅,因而诚惶诚恐花钱消灾,竟开了四万多工钱给贺云西,且担心只给钱还不够,又私下里以学校特殊政策见面的名义资助贺云西整个高中三年。 陈则不冒领功劳,之前听二爷谈及才后知后觉这里头存在误会,一直没找到适当的机会澄清。 “贺姨还到我家找过你,我其实没帮你保守秘密,你让我别告诉她你的行踪,但是我讲了。”陈则全部坦诚,“她能找到你,是我告的密。” 贺云西却并不意外,全都一清二楚。 “但是高一上学期,是你给我交的学费,还有代替报道。我错过了开学,赶回去都第三周了,黄老师讲,你帮我请的假。” “只是顺便。” “我不是为了还人情。” “那是什么?” “讲不明白。” 陈则不以为然,当他敷衍,不过也不是很在意:“我做的,和你,不是一个量级。” 贺云西不置可否:“这也要分个高低?” “钱你拿回去,我欠你够多了,先前的三十万一分没还,现在又加了十八万,欠银行都没欠过这么多,房子抵给你都不够赔的。”陈则半开玩笑,讲开了,有些拧巴,这情分太重了,此刻面对正主,压下来教他莫名招架不住。 贺云西直言:“找我出来就为了聊这个?” “差不多吧,总不能一直装作不晓得,那样挺不好,不厚道。” “分得蛮清楚。” 陈则也跟着望向对岸:“好像是有点。” 贺云西面上没表情,意味不明地来了句:“又撇这么清,挺会过河拆桥。” “啊”了下,陈则装傻充愣,没多久再应声:“嗯,你别跟我计较。” 既然挑明了,十八万的主人找到了,这钱就一定得还。 作为“债主”,贺云西这回收钱很爽快,陈则第二天到银行走了趟,收到转账了,贺云西线上知会:- 图片/ 是到账的短信通知截图。 陈则迟些时候回复:- 谢了。 贺云西没再回,收到了消息,可彼时在做工,腾不出手,也没想好该怎么接。 还钱天经地义,这么做了,分不分得清的,不影响。两人之间还是原样,没区别。 白天各干各的活,饭点凑一起,有时还是贺云西送饭到店里,多数时候是到陈家,贺云西和一家四口吃。 寻常的日子本质上就是柴米油盐烟火气,掀不起太大的波澜,甚至过分平淡无奇。一切回归原有的轨迹,只是多了一个贺云西。 陈则起初不是很习惯这人天天跟着,以前老是独来独往,贺云西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生活的平衡状态,多一个人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但久而久之总能接受,一天不行就两天,多几天就行了。 ——真就跟被软禁似的,走哪儿都甩不开对方。 陈则也没打算甩,不明确反对等于允许纵容,愿意接受。 天凉了,工地的活变少,五金店的生意随之减少,偶尔空闲,陈则会到学校接江诗琪她们,要是贺云西也空,他们就一起。 俩哥齐齐出现,江诗琪最乐呵,屁颠屁颠拉着唐云朵上车,脸都快笑烂了。 小姑娘的快乐过分简单,哥哥们来学校都会买吃的,进车里有薯片吃,可以喝汽水儿,有时是奶茶。江诗琪喜欢奶茶,可陈则平常管得严,很少同意她喝,奶茶都是贺云西买的,加珍珠或者布丁,每次两杯,她和唐云朵各大大的一杯,喝到撑都喝不完。 “零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少买些。”陈则说,改不了扫兴的臭毛病,总爱管孩子。 贺云西口头上答应,可执行力约等于零。又不是天天都买,一周顶多两杯,童年多难得,没必要方方面面都压抑小孩儿的天性。 江诗琪悄摸跟贺云西嘀咕:“我哥好死板,云西哥哥你可千万不要听他的。” 贺云西声线慵懒:“那不行。” “啊……”江诗琪满脸为难,“你以后不给我买奶茶了吗?” “买。”贺云西说。 江诗琪这才放心:“那没事了。” 24号是较为特别的一天,陈则生日,满二十八了。 往年庆生都千篇一律,叫上二爷他们过来聚一聚,为了省钱基本是陈则自己下厨,今年也不例外,仍是相同的安排。 差别是人多一些,店里曾光友大邹他们也得请,加上唐云朵一家,还有李恒以及几个邻居,竟然凑出了足足三桌。 每年家里最热闹的就是这一天了,以前都是方时奕过来,今年换了人,大家倒不觉得别扭,亦无人多嘴乱问。 邹叔是仅有缺席的一员,住进医院了,但对外的借口是下乡探亲去了,大邹那小子回家扑空,见到了他妈,婶子多半是不忍心告诉大邹实情,大邹仍像个大傻子样高兴,榆木脑袋里全装的豆腐渣,依然没察觉到问题所在。 过生肯定得喝点,走两杯。 陈则这个寿星还算节制,长辈们喝了不少,大邹也喝得醉醺醺的,昏头了屋子里闹得不可开交。 大邹酒品差,上头了嗷嗷哭,憋屈得很,不明白家里把他赶出去那么久了,邹叔他们气咋就大成那样,还不让他回去。挺大一个人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看着尤为惨。 在场知情的见此都不是滋味,婶子眼都红了,可最终谁都没提不该讲的。 二爷反而一改常态,浅酌两口放下杯子,一晚上竟出奇的安静。 切生日蛋糕时江诗琪激动到拍巴掌,拉着唐云朵往前凑,眼巴巴等着哥下刀分切。 蛋糕贺云西买的,双层巧克力慕斯蛋糕,内馅儿是草莓,老少皆宜的口味,比陈则专门到市中心买的小蛋糕还好吃。 陈则不爱吃蛋糕,太腻了,江诗琪非要他尝尝,一再拒绝后是贺云西端着一块没吃过的,挖一勺递到他嘴边:“吃一口,给个面子。” 不是很腻,还好。 陈则只吃了一口,剩的贺云西不嫌弃,几下解决了。周围一堆人在,他做这些自然而然,理所应当到让人感觉不出哪里不对劲。 安顿好304,送二爷他们到家,结束都夜里十点半了。 回302进门先洗澡,双方一块儿,敞开的窗户都没空管了,贺云西呼吸加重,扯掉上衣,拉陈则箍进怀中。 “生日快乐……” 急切间,还记得重要的话没说,这人抚着陈则的脸,亲人的功夫毫无长进,仍烂得一塌涂地。 “别咬。”陈则几近无法顺畅呼吸,伸手摸上去,反过来钳着这人的脖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缓触摸,教他,含住他的下唇,挨了会儿,舌尖顶进去,一点点撬动齿关,语调浑厚低沉,“放松些,别那么紧绷……” 第57章 抱我 改改狗脾气 贺家的公用浴室有一处飘窗, 彼此一上一下坐上面,陈则半跪,以掌控的俯视姿态, 贺云西在下方, 修长的双腿前伸, 打不直, 一只手反撑在身后,稍仰头对望,接下来都听他的,规矩地依从,跟随照做。 薄薄的光透过磨砂玻璃穿进来, 陈则指尖一寸寸上移, 经由他的耳后,似有若无地擦过。 “闭上眼, 不要这样看着。” 地面还是干的,没水,狭小的空间不透风。 铜头皮带拉开了,松垮垮挂着,贺云西穿的军绿色工装裤, 窄瘦的腰有力, 平坦的小腹因整个人绷着而收紧, 肌群线条突起, 带着男人强劲雄壮的性感。 陈则摸到他的喉结,触上去抚了抚:“换气, 别一直憋着。” 贺云西不太会换,实操能力变得有点差。 侧侧脸,低眸扫了下这人, 陈则耐着性子,停一会儿,给他中途平复的时间。高挺的鼻尖对鼻尖,感受到底下的变化,陈则坐他腿上,再往前挪一些。贺云西不动,不过身体本能的反应克制不了,颤了下,立马无所遁形。陈则又上去,拉近仅有的距离,让其退无可退,等差不多了重新教一遍,接着又用手蒙在贺云西眼皮上。 只是简单的亲吻,却也足够了。 同样是教学,虽然是不同的方面,但贺云西比大邹学得快些,大邹拆冰箱拆了十几天都搞不清楚零件该怎么归位,贺云西也不能做到一两次就会,可多来几遍便掌握部分技巧了,还会举一反三地摸索。 这人的亲吻急躁,有些粗暴,呼之欲出的占有意味浓烈,像是野蛮凶狠的困兽出笼,扑上来就死死咬中猎物,不留半分可以逃脱的余地。到后面陈则唇都麻了,转开脑袋要退,但还没行动就被对方抓住后颈,贺云西拉着他的胳膊,一边摁他,往下压,扬起头寻他。 “抱我,搂紧些……”贺云西说,低哑着声儿。 局面反转,陈则成了被裹挟的那个,游刃有余的气势没了,反过来落了下风。 陈则生日不收礼物,每年光吃饭,吃完就散。家里平时靠二爷他们帮衬呢,再收礼就不太好了,大家要送他都不会收,坚决不要。 其他人今年都没准备东西,陈则专门提前打过招呼,只让到这边聚一顿。 贺云西也晓得,二爷提前知会他了,可陈则本人忘了跟他讲,贺云西还是准备了东西,不算贵重,一个新手机。 陈则原先的坏了舍不得买新的,打算再淘个二手机将就凑合来着,结果被何玉英的事耽搁了,他自个儿都没记起要换手机,一天到晚昏头转向的,等躺卧室里收到新手机了,才想到这茬。 “多少钱,哪儿买的?”靠床头还没匀过气,快脱力了,刚做完最亲密的事,陈则翻脸不认人的臭德行来得轻车熟路,一开口不谈情分,净算别的了。 “手机店。”贺云西说,“便宜,不值钱。” “不值是几千,具体的。” “给你的,不用你还我。” “你今天帮着忙了一天,一半多菜都是你炒的,这个就算了。” “收着。” 新手机哪能扔,四千多一个的玩意儿,钱不是这么烧的。 陈则的旧手机和这个新的是同一品牌,但旧的是二手,好几年前的老机型了,送人都嫌寒碜。新的近期刚出的,很受欢迎,线下还得加价才能买到。不多,也就加几百块就成。陈则自己就是脑子进水了都不会当这冤大头,即使现在他能挣钱了,几天的收入就可以买一个,可节俭惯了,他拿手机的作用不大,顶多是接打电话,上网聊天都少有,几百千把块的很够用了。贺云西送新的拿着烫手,陈则不是欲拒还迎,是真不乐意收。 “不收就扔了。” “有钱没处花啊。” “我留下来也没用,放着吃灰。” “那就退了。” “退不了,超时了,过了七天不认。” 线下店哪有七天超时不退的说法,不过要退掉比较麻烦就是了。 陈则不争了,刚刚是他口快,没过脑子就讲了出来,琢磨片刻,还是偃旗息鼓,衡量一番收下了。 贺云西现今什么身价,不是当年学费都交不起的穷小子了,又是拆迁户,又是开两家修理厂的老板,让他去实体店退手机跟人扯皮,太难看了,不是那么回事。 有钱了,和兜里空空的,能一样? “下次别再买了,我欠你的,都还不清了。”陈则直接,讲的大实话,光是江诗琪就烦这人的了,最近一波接一波的事端密集,次次都把贺云西卷进来,一家子都拖着他,不像话。 贺云西听得懂话中的深意,围着浴巾下床,一句没搭,明显不是很舒服,安静到外边客厅接水,迟一会儿再进来。 “嗯,没有下次了。”答应得爽快,话听起来却相反,顿了顿,再是,“上周觉得你应该能用上就买了,没想那么周全,你不喜欢……就收起来放着吧。” 陈则一愣,还坐那儿靠着歇气,听出他带了情绪,心知这是自己不对在先,可一贯不爱服软,也不会处理这种情况,转头瞅了眼,应道:“也行。” 贺云西定住,身形不自在,大概没料到他还会应这一句,皱了皱眉,端杯子的手捏紧,半晌,再度生硬嗯声,上前搁下水杯放陈则手边的床头柜上。 “随你。” 比起上半夜的热烈,后半晚上就冷淡了许多,空落落的。陈则懒得再回次卧,累了,乏得不行了,倒下去就睡。 也不是第一回睡这里了,不矫情作态,今晚住哪一间房大差不差,住哪边都是睡觉,反正不是在自家,主卧次卧全是贺云西的地盘。 翌日巷子外的早餐店营业之际,两人也是相近的点醒的,陈则后睁眼,被子下的异样搅乱清梦,他越陷越沉,一开始没睡醒,分不清梦和现实,浑浑噩噩间摸到贺云西的后脑勺,才慢慢醒神了。 老街区的早晨挺吵的,陈则过了多年第一次发现,当然——还有主卧窗户开着的原因。 窗口透出薄亮之际,贺云西凑上来亲他,他还晕乎,偏头要避开,可惜挣不过对方,抗拒无用。昨晚他怎么教的,贺云西便怎样实践。 过完生日,第二天又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早上陈则抽空送江诗琪去学校,捎带买俩份早饭,多的那份塞给唐云朵。 出门前,唐大哥笑着招手:“兄弟,辛苦了,劳烦你们了。” 顺便把没有出现的贺云西一并感谢了,知道他们走得近,唐大哥将两人当一体的了。俩感情深厚的好兄弟,还是打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唐大哥思想板正,没想着他们能有啥有的没的,反倒挺羡慕两个人能有这一段又是邻里又是朋友的牵绊,不像他们那些外来的,在北河市人生地不熟,周围也没几个能相互拉扯照应的熟人。 哥亲自送她们上学,江诗琪为此原本心情大好,可实际忧心忡忡,担忧得很。 下午贺云西来接她们,她偷偷问:“我哥,没再跟人打架了吧?” 贺云西不解:“他有什么事?” 江诗琪摇摇头,犹豫要不要讲,迟疑两分钟才透露,她哥锁骨那里有几块印子,看起来像被打了,可吓人了。 拍拍小孩儿的肩膀,贺云西说:“不是打架,没被打,放心。” “那他到底咋了?” “……拔罐拔的。” “真的呀?” “嗯。” 江诗琪将信将疑,哥好像也没喊疼,那应该是了。拔罐是会留印,很久都消不掉,二爷就爱拔罐。 新手机还是用上了,放着吃灰更浪费,陈则买了个最便宜的透明壳子装上,回头二爷瞧见了,问一嘴:“哪儿来的?” 陈则没隐瞒:“贺云西送的生日礼物。” “你不是不收礼?” “买都买了,只能收着了。” 二爷白他一眼:“不拧巴嘴硬会死,就不能好好讲话?” 新手机就是比二手便宜货好用,全面屏画面清晰度相当可以,流畅,不卡顿,接电话听声儿都不一样。 陈则小家子气,吝啬惯了,干完活身上脏,冲冲水洗把手擦两下才接电话,贵东西得用久点,不能太糟蹋了。 “你那狗脾气,该改改了,不然谁能受得了。”二爷语重心长。 被骂了,陈则听着,没还嘴,用完手机又揣兜里。 二爷损他:“德行……要不要当古董供起来,几个钱,至于吗?” 第58章 偏心 区别对待 快年底了, 北河市的气温再下降一截,出门凉风贴缝直往身上钻,遇上阴雨天能冷得人打摆子, 走路喘口气都带白, 又到了穿厚衣服的时节。 等过完这个月, 到了一月份上旬, 到时就是农历腊月了,过年前后的十几天,基本上腊月中旬到正月元宵节之间,这个时间段绝大多数工地都会停工,五金店也将迎来一年中生意最冷清萧条的一段日子。 店里大单少了, 散客反而多了起来, 好些在大城市飘荡的打工族陆续返乡,年末没活儿做的可不止五金行业, 在外挣不到钱不如提早回老家,故乡好歹有房子住,不花租金。 和平巷为此活络了不少,尘封的房子太久不住人,很多东西一旦蒙灰便容易坏, 尤其是电器。 五金店一天接散单都能接十来单, 有时更多, 其中更换灶具烟机热水器, 以及修换水管、灯泡的占据大部分。 瘸子孙水华也回了乡下老家,辛苦劳累快一年干不动了, 成天盼着回去歇歇,过个舒坦年,于是说什么也要走, 加钱都拦不住。少了孙水华,店里便只剩两个能干活的,一个徐工,一个陈则,而另外两位,大邹废物靠不上,曾光友甩手当老太爷早不是店里的了,更指望不上,陈则这个当老板的只能自个儿顶上,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恍然有种又回到当初单干维修的时期。 不过现今可比以前挣多了,仅是换灯泡,挣头都翻了个倍不止。 店里物品的定价和出工收费是曾光友定的,陈则改不了,也不能乱改,五金店的收费比他单干那会儿贵些,价格高了,相当一部分老顾客就不再找他了,而陈则没法再接远地方的单子,跑远了顾不上五金店,因此才短短两三个月,陈则过去几年积累下来的客源基本毁没了,只有附近的居民还来光顾。 毕竟周边就这一家五金店,而且相较于软件平台动辄三十块钱起步的上门费,他们的收费也能接受了,真不算贵。 饭的确得大家分着吃,一味压低价抢市场走不长,良性可持续发展才能长远。 忙了半个月,月中算账,利润竟然还是十分可观,刨除掉分给徐工他们的部分,陈则到手快小一万,虽然大半是卖货来的钱,但去年这个时间,陈则干维修挣三千都够呛,全靠下村到处跑做道场撑下去。 到了冬至,北河市的习俗这天得喝羊肉羊,陈则特地空出半天,早早到市场买了六斤羊肉,外加一兜混馅儿的饺子。 羊肉膻,江诗琪吃不了,饺子是给小孩儿吃的。 半个月期限早到了,陈则还住在302,没搬回去。 冬至是在302过,还是喊上二爷和李恒。陈则下的厨,他做羊肉汤挺有一手,二爷嘴挑,吃不惯外面饭馆或是别人的手艺,点名要吃他做的。 李恒他们还不清楚两人住一处了,进了302,在那里歇了半天才发觉端倪。李恒诧异,当陈则面不好多问,等没人了问贺云西,冲着次卧门口挤眉弄眼:“不是,他住你这儿了,干啥这是,他家不就在对面吗,离那么近,搬到你家来为的哪出?” 贺云西面不改色:“嗯,住我这边了,早搬过来了。” “你们这整得,是我理解不到位,咋没听懂。”李恒直脑筋,本身就宁折不弯,不明白两个男人的弯绕,始终都当他们是发小,铁哥们,有关两人的一些事他是知情的,可压根没想岔过,即便到这份上了,还认为他们是清清白白的纯友情。 全然没有被抓包的尴尬,贺云西自若:“他住这里,有问题?” 肯定有问题,这还用说。 李恒百思不得其解,横竖想不通,早前他想住进来,贺云西死活不答应,陈则就可以,都是交情过硬的兄弟,他也不比陈则差吧,咋陈则就能住,待遇差这么远。 “行啊你,贺二,真有你的,区别对待要不要这么明显,偏心眼也太过了。”李恒的不满意摆到脸上,大脑皮层可谓一马平川,“哪天我要是落难,你扪心自问,能这么对我不,都是兄弟,你还分内外,可太伤我的心了。” 贺云西说:“要是有那么一天,你也可以住进来。” “哟,真的?” “嗯真。” “那还差不多。” “你住这里,我搬出去。” “……” 李恒跳脚:“我是有毒,有必要?嫌弃到这程度,成成成,我在你那里就是万年老二,算多余的是不,你可以,够能耐。” 斜瞥一眼,贺云西不啰嗦,任他闹完了,转身进厨房端盘子去了。 江诗琪挺稀罕这边的房子,东瞅瞅西看看,跑到次卧转悠,专门巡视哥住的地方一圈,看到陈则住的房间干净又宽敞,放心了。 哥住这边挺好的,有单独的房间了,不用再睡客厅,她很支持。 过完冬至就是圣诞,近几年洋节挺火热,陈则他们不过这个,但外头的商家搞噱头营销搞得如日中天,老街有的小店都搁自家玻璃门上粘上了代表节日的贴纸,反正重在参与,不能落伍了。 这学期附小开家长会没再给陈则打电话,他没空去,也忘了附小每年惯例元旦放假后得开一次家长会,还是唐大哥提起才想起来。 没接到班主任的通知,寻思多半是二爷去开的,往常陈则抽不开身,学校有事二爷有时会去,陈则倒没多想,但二爷否认,二爷也没去。 “云西哥哥去的呀,哥我跟你讲了的,可是你没听。”江诗琪说,现场表演一遍当时的场景,“你在找货,我问你‘有空没’,你说‘等会儿’,后面我讲‘我找别人可以吗’,你说‘一边去’,我就一边去了,正好云西哥哥来了,他答应能帮我开家长会,你一直在忙,我只能让他帮我了。” 是有这么回事,但陈则当时转昏头了,根本没注意江诗琪叽叽喳喳在讲什么,小孩儿聒噪闹腾得人脑仁疼,他注意力都在找货上,哪里听得进去。 江诗琪一脸骄傲:“可惜哥没去,我们老师表扬我了,我这学期进步好大,进了前十五,老师给我发了一张奖状。” 陈则挑眉:“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阿婆贴我房间里了,你没进去,肯定看不到啦。”江诗琪笑笑,巴挨上去,下意识又要抱哥卖乖,“哥我厉害吧,学习可太累了,我每天很努力的,十点钟还在做题,躺床上了都在背课文。哥我不要补课了,自己学也行的。” 抵开她,陈则不给抱:“站好,离远点。” “干啥,你不要我了?” 男女有别,兄妹俩也不行,越大越得注意,江诗琪大了,不是两三岁了,不能老是没分寸。 陈则不好明说,轻声开口:“一天天的站没站相,没个正形。” 江诗琪脸皮厚,领会不到,还笑。 那咋了,没站相就躺着呗。 转头还找贺云西告状,哥又凶她了,江诗琪疑惑:“我哥一直都这样吗?” 贺云西说:“不是。” “他以前哪样的?” “那时更凶。” 江诗琪瞪大眼:“怎么凶的,会欺负别人么?” 贺云西温声:“不会,他不欺负人。” “那为什么更凶呢?” 贺云西不讲。 小姑娘过分早熟,思索一会儿,却能猜到原因:“因为他要保护姨,对吗?” “可能是。” “二爷讲,那些人都欺负姨。” “……嗯。” “他们太讨厌了。” 朝夕相处多年,江诗琪全然未知陈则的经历,大人们不会在她面前嚼舌根,陈则本人更不会提及,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江诗琪对何玉英的感情有些特殊,不知道这个疯女人的可怕,认为何玉英是非常要紧的家人。 江诗琪喜欢何玉英,像喜欢哥和阿婆一样。 “我没见过我妈妈。”江诗琪抿唇捏着衣角,揉了老半天,低低说。 江诗琪到陈家都两岁了,理论上不可能没见过她妈。 但小孩儿确实没见过——陈爸那个滓种,他找江诗琪她妈搞外遇,不过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尝尝清粥小菜,结果吃完又嫌寒碜,极其不负责给一笔钱就把人甩开了。江诗琪他妈呢,也是个绝世奇才大蠢货,被甩了发现自己怀上了最先想的不是打胎,而是躲起来把孩子生下来,意图母凭子贵,结果时运不济偏偏生了个女儿。陈爸不要女儿,又怕江诗琪她妈不安分闹到何玉英面前搞大麻烦,要是孩子被何玉英发现了绝对会炸,疯女人能提刀把他宰成八段,所以陈爸表面上勉为其难收下江诗琪她妈,条件是把孩子悄无声息送走。 鬼都知道那是陈爸使的缓兵之计,可江诗琪她妈就是信了,把孩子送到江秀芬那里就放手不管了。 后面陈家的生意开始出问题,陈爸大概无力顾及这些,又或许是出于别的原因,总之最后没将江诗琪她妈弄走,把人留身边了。 至于孩子,俩天打雷劈的畜生,将江诗琪甩过去就彻底撒手了,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老太婆,当这个孩子不存在似的,也不知道江秀芬怎么将孩子带到两岁的,若不是陈爸死了,老太婆多半都不敢找上陈家。 江诗琪念妈了,全世界的小朋友在这个年纪都牵挂妈妈,她不知道这些,陈则瞒得过分严实,更不允许江秀芬透露半点。 二爷同贺云西边讲,边叹气摇头:“陈则他能有什么办法,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看得下去,都那个样子了,咋能不管,难不成丢她们出去等死么……唉,造孽。” 第59章 偷亲 欲盖弥彰 北河市接连一周都是阴天, 不下雨,也未落雪,天空灰蒙蒙的, 像覆上了一张透明的浅色薄纱。 电视新闻里每天都播报北方城市的严寒气候, 南北差异大, 北方好些路段都结冰了, 车子过不了,人被困在上面,道路救援进行得异常艰难。北河市属于偏南方城市,冬天从未有这种恶劣情况,几度的气温已是极限, 很少冷到零度以下。 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挺难理解北方究竟有多冷, 江秀芬没事干,成天不出门, 窝家里盯新闻,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北河市,看到外地不相干的报道倒是津津有味,眼珠子都快掉电视机上了。 陈则跟着扫了两下,庆成市就是北方城市, 闲聊时无心讲起:“贺姨最近还好?” 贺云西说:“挺好。突然问她干什么?” “没事。”谈及看到的新闻, 陈则忍不住朝手心里哈口气, 出门没戴手套, 风一吹就难受,指节都冻僵了, “贺姨一个人在那边生活,你也不在,有事没人能随时顾得上, 快过年了,你不回去?” “不。” “贺姨呢?” “她过她的,也不过来。” “留她在庆成不管?” “她有她的安排,不和我过。” 陈则对此不太能理解,谁家过年不是长辈在哪里就去哪里的,贺家就母子两个,贺云西至今没有动身回庆成的打算,汽修厂再过半个月也该放年假了,这人还留在北河市,怎么看都不应该。 “一年四季都待在外边,难得休个小长假,过年了,可以回去陪陪家人。”陈则说,少有啰嗦,挺为贺女士着想。 贺云西拧眉,侧重点不同:“你要赶我走?” 陈则说:“哪能,我都是住你那里。” 贺云西换种说法:“你不希望我留在这边。”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管你。” “你过年跟谁过?” “还能有谁,就现在这几个,二爷他们。年年都差不多,忙来忙去净瞎忙,没什么意思。你不回去,留这边咋整,也是一个人?” “到时再看。” 陈则似乎真不明白,顺着唠叨:“曾光友昨天就走了,下午的飞机,年后不清楚还回来不,说是过完年还要过来一趟,但没定具体的时间。你家除了他,没别的亲戚了吧,李恒呢,他走不走?” 贺云西回:“他后天的票,过完元宵再回这边。” 腊八了,街上张灯结彩,处处都是喜庆的红色。 有江秀芬在,陈家今年依旧随大流,冬月间就晾上的香肠和酱肉挂满半个阳台,老太婆闲得慌,光是做这两样不够她发挥的,她还腌了腊鹌鹑和排骨,不晓得找谁学的,弄得有模有样,晒出来的成品竟然卖相味道都很不错,比店里买的都好。 所有的腊味最终分成三份,一份留着自家过年吃,一份给二爷,平时可以当下酒菜,第三份则是给贺云西。 老太婆圆滑了,挺了大半辈子的脊梁骨几乎弯到地上,以前倔驴般油盐不进和陈则叫板能把人气死,现在对着贺云西一脸堆笑,还怕人家嫌弃这些东西,每一样都分袋真空包装好,不到十斤的东西,拢共分装了二十多个袋子,搞得比外面店里还洋气。 很多水江秀芬都晓得,陈则接手五金店,贺云西出了大力,家里的日子有盼头了,贺云西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老太婆不懂阿谀奉承那一套,但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 除了腊味,还有干豆角干萝卜干笋,江秀芬尽其所能地掏出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家里都还没吃上呢,统统先紧着贺云西。 两家人如今是一起生活,贺云西吃不了那么多,便将大部分寄给贺女士,剩下的放302冰箱。 远在庆成市的贺女士收到了快递,这些东西于离开家乡的老一辈而言,比高价补品还珍贵,作为感谢,有来有往的,贺女士也寄了一些庆成市的特产,还同这边打了个视频电话,隔着网线与江秀芬寒暄两句。 江秀芬听得懂别人讲话,可贺女士看不明白手语,陈则夹在中间充当翻译,听她们拉家常,陈则这才知道,贺女士并不是一个人过年,人可不孤独,贺女士和她在老年大学的同学们都约好了,春节出国,到欧洲玩半个月。 贺女士的退休养老生活十分精彩,和多数只把精力放在子女身上的父母不同,贺女士这些年越活越通透,她前几十年大半辈子都被家庭和传统观念束缚,被捆绑活得极其煎熬,而今经历千帆,她转变了许多,更倾向于肆意畅快地享受生活——不是贺云西不顾及她,是她不愿意,不让贺云西总惦记她,管东管西的,太闹心了。 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自怨自艾活得像蔫巴的命苦白菜多没劲儿,趁着能跑能跳吃喝没问题,还是多看看世界,省得哪天辫子一翘徒留遗憾。 “阿则,麻烦你们照顾我家云西了,我过不去,他只身还得留下看着厂子,你能帮我看着点他吗?”贺女士说,三两下还拿定主意,“他一个人也没处去,过年你们可以收留他几天不,到时需要干活儿的地方你尽管使唤他去干,放心,他都能做的。” 拒绝的话开不了口,特产都收了,陈则只能答应。 贺女士说:“他要有哪里不对,你也别给他留面子,没事,可以打电话告诉我,我会教训他。他呀,有时候是挺烦人的,你们多担待,谢谢了啊。” 如此,贺云西只能留着一块儿过年了,陈则答应了贺女士,不能食言。 老话过完腊八就是年,晃眼又该过小年了,北河市并不重视小年,因而那一天没什么特别,与寻常无异。 小年后,徐工也回老家了,店里只剩陈则和大邹。 越临近年节,街上关店的铺子越多,其他地方愈发冷清,和平巷反着来,更加热闹了,甚至巷子外多了一排摆摊卖烤串的推车,卖对联红灯笼等小物件的摊贩骑车三轮走街串巷地转悠,边开车边吆喝。 新年添新衣,必须买新衣裳。 今年手里宽裕,挣了不少票子,陈则大方,全家都买,何玉英都有份。去的也不再是大桥底下的批发市场,而是河中区的大商场。 买衣服贺云西也跟着去了,他开车,陈则坐副驾,祖孙俩坐后排。 江诗琪趴车窗上东张西望四下瞅稀奇,小孩儿没见识,看到路上有四五米高的雕塑都张大嘴惊呼,河中区和他们住的老街相差太大了,那里新潮,高楼大厦林立,商场的大屏幕还是3D立体效果。江诗琪拉着紧张不已的江秀芬,到哪儿指哪儿:“阿婆你看,哇,好大的石头。” 有外孙女和陈则他们在,江秀芬虽还是改不了一出门就担惊受怕猥琐弓着背的毛病,但陈则和贺云西全程随她身边,即便有时陈则会领着江诗琪走前边些,贺云西也时刻跟在最后面,抬头随时都能看到人还在,江秀芬也没那么畏手畏脚的了。 一行人没逛太久,主要是挑江诗琪的衣服比较费事,小姑娘臭美,总想买最好看的,试了半天才买到满意的。 江秀芬光看不试,她不敢,唯恐进了试衣间出来就找不到他们了,一副陈则会把她丢了的样子,一进店门扯着陈则的衣角从头到尾不松手,问她中意哪件她闷不开腔,陈则选她能穿的尺码,拿了两身就完事。 陈则本人,还有贺云西,他们不挑风格,陈则只买了一件三百多的快消品牌外套,带贺云西去的一家更好些的店,均价上千,贺云西选的他买单,没让贺云西出钱。 他俩就是行走的衣架子,宽肩窄腰大长腿,往那里一站堪比模特,甭管啥牌子,穿他们身上都好看,挺有那味儿。 “哥比海报上的那个都帅。”江诗琪惯会吹彩虹屁,且不忘雨露均沾,“云西哥哥也是,都帅。” 贺云西瞥了陈则一下,目光自他侧脸上掠过,陈则没发觉,光顾着关注衣服价格了,别人都能买贵的,他不买贵的。穿太好的不适合干体力活,犯不着买贵的,不然平时穿不了,搁衣柜里当摆设也是浪费。 另外何玉英和二爷的也是陈则直接选,记得住他们的尺码,看中就买。 买一次衣服,花进去小半个月的收入,说不肉疼是假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开店挣钱稳定多了,花了这些钱,下个月很快就赚回来了。处境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陈则竟觉得这钱花得值当,大概是他挣点小钱就飘了,不知天高地厚,总之大伙儿都开心,他也挺乐意,愿意花。 小年过后五金店就更没活儿了,每天撑死了卖些散单,维修单子都少了。 陈则每天守店闲得近乎发霉,不打游戏不看视频,坐那儿没事干,闲出屁了只能反复清点货物。 由于太空闲,年前,他又干起了老本行,跟着二爷他们跑了两场葬礼。 原来的丧葬团队大换血,邹叔下任,他几个月没去,他俩的位置被两个生面孔顶替,二爷介绍新成员,说两位新来的都是四野山上来的同门。 这年头小道观也难混,山上修行也得吃饭,破烂小道观不比大公司,上山非但没工资,吃喝拉撒还得自力更生。 新来的两位同门年纪上比陈则大起码两轮,不过开口却喊他“师叔”,陈则当初跟着二爷干道场纯粹是为了钱,没想着当山上那种真道士,而且又没正儿八经拜过什么师,他不习惯,可无奈二爷用眼神施压,便只好受着了。 四人团队变五人,有陈则在,二爷心安理得把活儿全丢他头上,自个儿就惬意坐着,唱唱经,打打坐,凡是需要出大力的都交给陈则。 二爷本是打算哪天自己退了,就让陈则扛大旗的,可变动来得快,现在看来陈则多半是继承不了他的衣钵了。 单独找陈则谈谈,二爷开门见山,他老了,干不动了,等过完年就不做道场了,以后队伍就交由那俩新来的道友,至于陈则,往后队伍需要帮忙,希望他能拉一把就拉,有空了也像现在这样,来干点活儿,别全都撇下了。 二爷从来不强迫陈则,可在他心中,陈则就是自己唯一的徒弟,陈则不能长期做道场就不做吧,但该传承下去的那部分,二爷不希望都丢了。老头儿有他的坚持,人活一辈子,为的就是心之所向,盼着后继有人无可厚非。 一番话故作高深,词不达意云里雾里的,陈则不太听得明白,琢磨了半天才搞懂个中含义。 说白了,传不传承的都是表面,其实就是让他多和同门师兄弟那些人多接触。二爷这辈子无亲,而“故”,几乎全在四野山上了。 这话听着不像那么回事,跟……交代遗言一样,现在讲这些貌似太早了。依照二爷平素成天瞎折腾的死性,起码再烦陈则二三十年都能行的,以后,得啥时候去了。 不过听还是会听,口头应付两句。 农历二十八,家里的年货买齐了,这些是贺云西全包,置办了一大堆东西,多到厨房都快堆不下。 零食也买了老多,瓜果饼糖,甜水饮料……这是家里年味儿最浓的一次,门口很早就贴上了对联,贺云西买的红纸,二爷提笔写的,陈则负责张贴。 贴完对联,俩哥进浴室待了挺久,洗个手都洗了半天。 江诗琪跟屁虫,见他们不出来,屁颠屁颠悄悄跟上去,趴在门上往里瞧,可惜磨砂材质的玻璃模糊了里面的场景,从外面看不清楚,只隐约能瞧见他们好像离得比较近。 有谁闷哼了声,分不清是贺云西还是哥。 门反锁了,江诗琪撅着屁股往里瞅,看不见就忽然敲门:“哥,你们干啥啊,关门做什么,是不是有事呀?” 突兀的动静使得两道身影瞬间不动了,分开,没再有别的声音传出来。一会儿,陈则先开门出来,手上却是干的,滴水未沾,他的唇有些红,脸色很不自然。 江诗琪蹑手蹑脚跟着他,偷偷说:“哥,你是不是被打了?” 陈则拍开她:“没有。” “那你刚刚哼什么?” “……” 今年唐云朵他们一家留在了北河市,没回老家,江诗琪带唐云朵上门玩,唐云朵不懂贺云西为什么在这里,两个小女生当着大人的面讨论,你一言我一语。唐云朵喊贺云西老板,学唐爸称呼他。 “老板和你们是亲戚吗?” “不是。” “那他咋能在你家过年,我奶说了,过年亲戚才可以团聚。” 江诗琪认真纠正:“不对,不是亲戚也可以,二爷每年都跟我们一起过。” 唐云朵摸摸脑袋,二爷是例外,他没有家人,当然可以一起,可是贺云西不是。小孩子语出惊人,思来想去,用她理解的逻辑来试着理解:“好像也对,我表哥就带他对象回家过年了,他们就不是亲戚,对象也可以带回家过年。” 江诗琪郑重点点头:“对的,就是这样。” 老板本人坐一边旁听,正剥蒜呢,陈则挨他坐左边的椅子,闻声,陈则手指轻叩桌面,以此提醒两个小孩儿。 江诗琪回过头,傻不拉几地拆他哥的台:“咋了,哥你叫我呀?” 陈则说:“不是。” 江诗琪直愣:“可是你敲桌子干啥?” 一下子被堵住,陈则讲不出来,过了片刻,欲盖弥彰回道:“算了,没事。” 第60章 新年 “你想我走?” 除夕的团年饭至少提前一天就得开始准备, 备料,码菜,熬高汤, 蒸炸煎炒各种半成品, 毕竟一大桌子菜, 当天现做来不及, 不得不早点搞。 往年几乎都是陈则独自当主厨,这一次他和贺云西双掌勺,两人搭配干活不累,厨房里大清早就乒乓啪啦,两个灶台轮流开火, 上午干到下午, 没停过。 人气旺,油烟味儿重, 热乎的水蒸汽往外头蹿,整个房子变得暖烘烘的。 过年要吃传统菜,做香碗、扣肉、烀肘子……陈则样样在行,转来转去累热了,他脱掉外套, 上身穿一件宽松款的灰色薄毛衣, 两边袖子撸起来, 一只手颠锅, 另一只手加麻利调料,露出的小臂线条突出, 强硬而性感有力,有种独属于成熟男人的沉稳感。 贺云西与其并排站,在另一个锅里炸排骨。 这人也将衣服脱了, 穿得更少,大冷天只一件打底的衬衣,因为天不见亮就去拜访了一位本地的重要人士,回来赶上干活,嫌换衣服麻烦,于是一身正式西装就进来了。 白衬衣与厨房的格调大相径庭,颇具反差。中途找一条围裙进来,贺云西却不是给自己用,而是绕到陈则背后,向前伸手,以从后方环抱的姿势,拉带子间无心摸过陈则的小腹。 陈则光顾着做菜了,没防备,被碰到冷不丁颤了下,手上僵了僵,下意识的反应有点大。 扶住他的腰侧,贺云西挨后边,快靠上去:“别动。” 陈则垂下视线,去寻对方的动作,当看到是在做什么,又收回目光,接道:“不用,晚点洗个澡重新换一件就行了,早弄脏了。” 贺云西不听:“等一下。” 围裙系腰上有些紧,贺云西用了力,慢吞吞的。陈则转头,余光瞥到对方:“太勒了,再紧点就喘不过气了。” 拆开又重系,稍微松些。 两人此时的姿态显得过分亲昵,墙壁挡住了这一边,从门口的方向望进来,视觉错差上他们像抱在一起。尤其陈则侧头时抬了下台,稍扬起脖颈,乍一看是他主动往贺云西怀中抵。 离太近了,天又冷,面前的灶火温暖,耳畔轻轻擦过的呼吸也是暖的。 另一边的客厅,二爷带着江诗琪撕纸钱,拆香烛包装,叠元宝,除夕晚上得烧香祭祖,近几年城里不允许搞这些了,到时得去郊外的墓园。 炸排骨的香味散发四溢,他们闻到了,二爷支使江诗琪去端两块出来尝尝。江诗琪得令,等跑进厨房,俩哥已经分开了,贺云西听到了外边的谈话,已经装了小半盘炸排骨,不待江诗琪开口,反手把盘子搁案板上。 “刚出锅的,烫,晾一晾再吃。” 江诗琪乐呵端盘子出去:“谢谢云西哥哥。” 围裙的结有点乱,系得太匆忙了,比先前的还不如。陈则倒不介意,凑合穿着了,等自己这锅该出了,泰然自若说:“你那边的大碗,递一个给我。” “马上。” “洗一下。” “嗯行。” 晌午对门邻居来拜早年,两家都是本小区为数不多在此常居了二十几年的住户,对门是一对老夫妻,今年他们的女儿领着女婿回来过年,夫妻俩同样做了很多炸货,拜年时送了一些过来。 老夫妻竟然还认得贺云西,晓得他是谁,见到人蛮意外。得知他们要一起团年,老夫妻笑了笑,说:“那整挺好,你俩打小就玩得到一块儿,这么多年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陈则也给了对门一些炸货,以及刚蒸好的肉糕。 老夫妻以为贺云西会回来长住,听说了他在后门开汽修厂,临走前,捎带一说:“没想到你会回老家发展,以后就留这边了吧?有空也可以到我们那里坐坐,多走动走动。” 贺云西应下:“有时间一定去。” 隐约记得早先贺云西似乎讲过,不是回来定居的,办完事还得回庆成市,主要待在那边。 莫名其妙的,陈则想起这个,之前没怎么在意过,等老夫妻走了,他还在愣神,被喊了声才顺势看过去。 隔壁街小广场上今晚有杂技团表演,二爷打算带江诗琪去转转,问他们去不去。 陈则无所谓:“有时间就去,没空你带她,早些回家,别看太晚了。” 准备还没搞完,晚上都不一定有空闲。 亲哥不一定要去,江诗琪问另一位:“云西哥哥你去吗?” 贺云西说:“你哥去我就去,跟他一路。” “啊,为什么呀,你咋非要和我哥一起。”江诗琪糊涂,“但是他又不影响我们,我哥不去你也能去的,去吧去吧,要是哥没空,你也不在,那就只有我和二爷了,人好少的。” 贺云西找借口:“我得给你哥打下手,走不了。” 这倒也是。 江诗琪信了,惋惜点点头:“好嘛。” 下半天干到五点多才歇下,晚上不忙,他们却都没去看表演。 做了一天菜辛苦,明儿后天还得继续忙,同样一大早就得起来,哪有精力看杂技团,闲下来趁早洗澡,不如安生躺沙发上看看电视,瘫着歇会儿。 老房子没地暖,冷了就开空调,但空调热风吹久了闷,不舒坦。 可能是白天穿少了,又一直用水,陈则暖不起来,手凉脚凉,洗完澡都还是一个样。贺云西找了张毛毯盖他身上,让裹着,后面忽然拉他的脚踝,攥着,往自个儿怀里拉。 陈则不适应,太奇怪了,这辈子没干过这种事,贺云西周身倒是暖,热气足,光着上半身却像行走的炉子。 “别……” 沙发距离有限,陈则退不开,缩不回脚。 贺云西不知从哪儿又扯出一张毯子,连自己带他的小腿部分都包住,说了句:“你怎么还是这么怕冷,一到冬天就这样。” 陈则打小就这体质,小时候冬天出门玩都得带上何玉英给他准备的暖水袋,后来读中学了,有一年他和贺云西还是同班同桌,那会儿学校不允许学生私自用电,有插座都不给用,陈则每天只能打开水装袋暖手,有时没空换水,还让贺云西帮过忙,结果这人毛手毛脚,有一次没接稳,直接把自己烫伤了,还偷偷藏起来不告诉陈则,还是很久以后别的同学无意间说起,陈则才知道。 抽不回来,只能任由对方了,冰凉的脚挨上去,贺云西一声不吭,跟感觉不到冷一般,反而陈则不自在地再动了动,下一秒被摁住。 电视剧一如既往无趣,没啥看头。 没多久,两人做了点别的事消磨接下来的事打发时间,调高空调温度,贺云西搂着陈则,把人压腿上,都朝着电视机的方向,一面看剧,一面帮他暖暖。 陈则的衣服完好,长裤也穿着,毛毯盖在了小腹到大腿之间的位置。贺云西咬他的耳朵,亲了亲,他抖了下,紧紧抓住贺云西的手腕。 楼下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小广场的杂技表演结束了,看完演出的二爷他们结伴回来了。 陈则半合着眼,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只听得到后边的人的气息,得以平缓的间隙,他才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回庆成?” 贺云西贴上来,高大的身形将他拢着,牢牢桎梏在跟前。 “你想我走?” 不正面回答,却是反过来问。 陈则说:“我先问你。” 贺云西低眸看他,把他所有的细微变化都收于眼底,极有耐性,也很直白:“不确定——不过你要是让我留下,我可以一直在这边。” 陈则顿了顿,大抵出乎意料,没猜到会是这个答案。 北河市的习俗,除夕团年饭中午吃,不等晚上才正式开饭。 买的新衣服年三十这天都穿上了,两个哥哥是最晚到304,他们迟到了,约定的八点吃早饭,结果他们快八点半才过来。 迟到半小时也没什么,俩大厨昨儿累了一天,是该多睡会儿,就是两个人太急赶着出门,以至于穿戴都搞错了,贺云西的围巾到了陈则脖子上,戴了一天他们都没发现哪儿不对,始终没察觉。 年底的最后一天了,每家每户都喜气洋洋,随处可见的红色昭示出节日的氛围。新年辞旧岁,愿来年又是一个好开端。 年三十的夜晚都过了,与预期的差了些,躺病床上的何玉英还是没醒,她也换上了新衣,江秀芬嚯啊地对着她念叨,不晓得究竟在说些什么。 可能是盼着她早点醒吧。 陈则不盼那个,倒希望维持原状就行。 ——这对所有人都好。 60-70 第61章 离开 出大事了 人没醒, 江诗琪盼着今年何玉英能给她发红包的愿望必然未能实现,落空了。 不过这一年,发红包的大人还是多了一个。 贺云西出手大方阔绰, 给除陈则以外的小孩儿大人都包了钱, 甚至二爷也有份, 跟着沾光。 红包厚厚的一沓, 江诗琪没见识,装钱壳子比她脸还大,拆开,里边是一摞崭新的红票子,一万块。 小姑娘平时的零花钱按毛算, 最多一次拿过十块, 乍然收到那么多,她都看傻了, 数清楚究竟有多少钱后惊讶到跳脚,大喊她哥,冲上去摆陈则面前,不知所措。 “云西哥哥开银行的吗?”江诗琪惯会学哥往常讲话的风格,惊呼, “他疯啦, 不过日子了?” 一巴掌轻轻乎江诗琪脑袋上, 揉了揉, 陈则也觉得太多了,但红包收了没有还回去的做法, 难得例外一回,既然对方乐意给,那就收下了。 江诗琪不敢相信:“真的收呀?” “收, 拿着。”陈则说,“你拜年没?” “哎呀,忘了,马上拜。” 拜年才能收红包,江诗琪无比虔诚,恨不得趴地上五体投地磕一个,得亏陈则眼疾手快把她拉住了,不然这大过年的下跪,可真够吉利。 红包太大了,江诗琪把钱塞给哥,让哥管。哥还得养家还债呢。 陈则可不会拿小孩儿的压岁钱,干不出那样跌份的事,甭管数额多少,又不是吃不上饭了。 但还是帮忙收着了,代为保管,等后面放进存折里,一分不要。毕竟一万块不是小数额,那么多放在不到十岁的孩子手里,弄丢都是其次,太招摇了,小朋友揣太多钱不稳妥。 江秀芬和二爷也都收了红包,只是作为长辈,他们转手又包回去了,江秀芬没钱,换个红封原封不动还了,二爷则加了些。 长辈给必须得收,一来一回,贺云西还倒挣点,钱没送出去,“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则是唯一没收到红包的,贺云西摸清了他的性子,省得费那劲儿折腾,什么都没准备,来了这边只出个人,陈则让他干什么就干。 初一不开火做饭,吃前一天剩下的,寓意年年有余,今儿要做的是出去拜年。 陈家在本地还有亲戚,但自从当年破产了,该断的都断完了,没有亲戚会欢迎他们过去,倒是附近来往较多的几家街坊熟人需要去走走。 张师那里,邹叔家,以往比较照顾陈则的几位长辈。 城里过年不比乡下热闹,乡下过年人多,春节当天都是一大家子团年,很少到处串门,但和平巷这边不同,还留在这儿的老住户相当一部分都是“独户”,没啥亲戚,只有自家人,有的子女后辈出于种种原因不回来,过年难免冷冷清清的。 陈则他们的上门很受欢迎,大人们都给江诗琪塞红包,陈则也回红包,不占人家的便宜。串门嘛,心意到位就行,钱不钱的太没人情味儿了。 别家包的红包基本是百来块不等,不超过两百,这些钱就不给哥了,江诗琪自己收着花,她乐坏了,拉着陈则噼里啪啦叨叨,嘴巴一开闸就停不下来,笑嘻嘻说:“过年可太好玩了,哥,你们小时候过年也这样不?” 陈则小时候过年待遇规格可比这高多了,打小就是别人来陈家拜年,求着他收红包,有时红包里放的都不是钱,而是卡和金钞。 过去的事没啥好提的,陈则搪塞:“还行,差不多吧。” “真好啊,太幸福了。”江诗琪摇头晃脑地感慨,拉拉贺云西,又问另一位哥。 贺云西更敷衍:“嗯,一样的。” 江诗琪就是个二傻子,开心得没边,不晓得她到底在乐什么,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每去一家,长辈们总会装一兜零食给孩子,走了几家,陈则和贺云西两手都提着袋子,全是各种吃的。 最后一家去的邹叔那里,新年的第一天,别家都是其乐融融,佳节的喜悦满溢,邹家却愁云惨淡,气氛压抑悲苦。 过年了,不能再赶走儿子了,总要让大邹回来。碰上了面,事情就瞒不住了。 肺癌晚期挺折磨人,邹叔形销骨立,短短一段时间使得他再不复原先硬朗健康的模样,他躺在床上,有气进没气出,粗重的呼吸困难,胸口每起伏一下,喉咙里便痛苦地“嗬嗬”两声。 婶子守在旁边,有心照顾他,可做再多都无济于事,无法分担他半点苦痛难受。 大邹脸色极差,这小子本来平常就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眼下更甚,走路双腿打晃,眼里无神,如同被抽干灵魂的傀儡。 亲爹得癌症了,要死了,饶是大邹烂泥扶不上墙,再不争气,现在天也塌了。他没出息,可良心尚存,说白了就是个茫然的毛头小子,该长大的年纪却迟迟长不大,撑不起事,突逢这么大的变故,受到的打击可谓巨大。 “你们都知道,是不是?”大邹整个人颓败,有气无力地低着头啜泣,“你们所有人都瞒着我,合起伙来骗我……” 陈则定定站着,什么话都没说。 把空间留给他们,贺云西带着江诗琪出去,不让小孩儿看见接下来的场景。 大邹哭嚎,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里,别人家欢天喜地,他家却噩耗不散,他声泪俱下,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比小孩儿还脆弱,无助迷茫,拉着陈则身体止不住发抖:“我爸要没了,他才五十多,为什么会这样,老大,我们往后怎么办?咋死的不是我,我才该死,我没用,我是个废物……老天不长眼,凭什么啊,凭什么对他这么不公平,我是个祸害,死的该是我……”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和平巷,陈则很难发表任何见解,更没法儿安慰。 人活一辈子,到最后都有那么一遭,或早或迟,能怎么办呢? 没辙的。 只能接受。 贺云西和江诗琪在门外等他,出去了,三个人步行回家。江诗琪不笑了,即使岁数小,也知道怎么回事,她一手牵一个,拉着两个哥。 走到半途,贺云西换到中间,左边牵江诗琪,右边拉陈则。 还在外面呢,大庭广众之下,虽然巷子里空荡,放眼望去没人,陈则要脸,不着痕迹抽开了手,可惜仅抽离了一下,后一瞬贺云西忽然揽住他,勾他后颈,摸了把,又往下摸索着扣住他的手,很用力,不让甩开。 “回去了,阿婆和二爷他们都还在等着。” 终究还是放弃抵抗,陈则认了,大白天拉拉扯扯更不像话,看起来更奇怪,索性坦荡些。 邹叔家的情况,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说一句可怜,可敢过年上门探望的,也就他们了。大过节就图个喜气,没几个人会到将死之人家里沾晦气,怕染上霉运。 二爷叹气,邹叔这辈子活得太苦了,干了一辈子体力活,临到最后一遭了,还得受尽折磨。 病痛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混蛋的玩意儿,比凌迟还残忍,往往不会立马要人命,而是一天一天地吸干人的精气,打断人的脊骨,直至将仅剩的一点尊严和体面都磨没了,才算是结束。 要不是心有牵挂,没有哪个得病的人想捱着莫大的痛楚地活下去。二爷絮叨,没了第一次对陈则讲人各有命时的干脆,多愁善感起来了,时而摇头,时而皱眉,满眼都是对老友的复杂惋惜。 感慨完,节还是继续过,各家不一,晚上一行人到河边看无人机表演。 过年不能放烟花了,前些年北河市春节都会放烟花,现在改成无人机表演,可太稀奇了,大伙儿没见过这种如此现代化的阵仗,河边挤满了攒动的人头,里三层外三层。 江诗琪小矮子连蹦带跳都看不见前边,陈则抱她坐肩上,她乐嗨了,不认识啥是无人机,惊喜叫道:“哥,有好多小飞机,哇,真的会飞耶!” 这年的春节,一切都是暖和、热乎。 后夜里回了家,一家人都留在304睡觉,二爷和贺云西不走,江诗琪让出房间,和江秀芬睡一屋,二爷睡一屋,两位哥哥在客厅打地铺。 “岁岁平安。”贺云西说。 陈则张张唇,半晌,只有一声:“……你也是。” 夜深了,所有人都睡了,安安稳稳的. 初二的日光落进窗台,何玉英依旧没醒,如从前一般。 觉少的江秀芬最早起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去主卧看何玉英,为其收拾。 陈则是家里第二个醒的,却不是睡够了自然醒,江秀芬着急忙慌跑出来拍他,嗷嗷大喊大叫,脸都煞白了。 “怎么了?”他沉声问,瞬间就醒神了。 一旁的贺云西跟着起来,但看不懂江秀芬飞快比划的手语。 只有陈则懂: 出大事了,死人了。 第62章 解脱 “嗯,行……” 何玉英死了。 死在了大团圆的后一天, 喜庆喧嚣还没散尽的日子里。 ——陈则翻身冲进主卧那会儿,她还没死透,气息微不可察, 双唇干皮, 血色尽失, 薄得像纸的身板仿若一折就断, 很难再支撑起下一次换气。 摸到她鼻子底下,以及脖子,陈则反应很快,先给她上家用呼吸机,做急救措施。 “打120!” 贺云西已经打了, 迅速上去递东西。 “拿我的手机, 联系成教授。” 陈则的手机在外面,不是随身带着, 昨晚随手丢客厅了。贺云西立即出去找,却没能马上找到。 “快点,打电话,不要发消息。”陈则催促,有那么一瞬间, 声音都发抖, 手上的动作不敢耽搁片刻, “找到没有, 找不到就用你的手机打。”他记得住成教授的号码,背下来了的。 可成教授休假期间不接陌生号码来电, 一连打了两次都打不通。 “没人接。” “继续打。” 打了四通电话终于接通,然而成教授不在北河市,大年初二休假了, 现在值班的是其他医生。 救护车在电话挂断后到的,急救人员进门了是贺云西强行拉开陈则,这人就跟听不到外界的动向似的,医院来人了都不知道让开,整个人好像都是浑噩的,甚至上救护车都是贺云西拉着他上去。 到医院直接送进抢救室,医护进进出出,医生先问他们的亲属关系,得知陈则是病人亲儿子,火速拿了一份通知出来让签字。 没细听对方讲了些什么,陈则毫不迟疑赶紧签,事发太突然,直到二爷他们都跟来了,第二份通知又送到手边。 医生找家属问话,大意是了解病人近况,这两天是否有出现异常或其他症状之类的。陈则说:“没有,上次检查都还好好的。” “上次是哪个时候?” “十一月13号。” “当时的报告单子带没带?” 陈则没带,后到的江秀芬带了,赶紧把报告递上去,江秀芬此时比陈则更靠谱,老太婆起码不在这种时候掉链子。 二爷问:“怎么样了?” 没人答得上来。 “医生咋说的,咋回事啊?” 贺云西摇摇头,陈则靠着墙壁,大冷天的,额角上冒汗,手心都是濡湿的。 医院的过道上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消毒水味,冷嗖嗖的,与外界正在进行的欢快格格不入。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从早上到晌午,再到后半天……一群人守在那儿,谁都不敢走,干站着,到后面双脚都站麻了。 医护倒数第二次出来,是下病危通知书,彼时恰巧楼下有耍龙灯的队伍经过,锣鼓喧天,不断敲打,以至于陈则分神了,手中的笔掉落,等再捡起来,笔却坏了。 重新换一支,之后其他人说的内容,他一概没注意,听不进去。 …… “节哀。” 何玉英是突然呼吸衰竭加上引起的并发症,一切来得太快,抢救也无力回天了。 医生说了一长串解释,专业名词念起来拗口难懂,陈则听不明白,医生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病人,他杵原地,一动不动。 医院每天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有人手术成功全家欢喜,也有人运气差点,上了手术台再也下不来。医护们尽力了,人救不回来就是最坏的结果,谁也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但结果往往不如人意,改变不了。 全部人候着,等着陈则发话。 最先哭出声的是江诗琪,小孩儿比大人脆弱,不堪一击,听完医护的话,江诗琪眼泪花就上来了,嘴一瘪,当场大声嗷嗷哭。 江秀芬也哭,吓懵了迟钝地回神,老太婆一屁股跌坐地上,她这辈子进医院就没发生过几次好事,以前是男人死了,后来是女儿没了,而今一样地不幸,就如同诅咒一般,又一个活着的人走了。 哑巴叫得凄厉,比陈则那个当儿子的更动情,她拉着医生,像是不晓得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蓦地撞地上磕头,不住地比划,发出怪声——求医生再救救何玉英。 老太婆力气大,医生差点被拉到地上一块儿跪着,贺云西拦住了她,把她拽起来。 自始至终,陈则仿佛局外人,没有别的反应。 站在何玉英尸体旁的那一刻,他还是那个样子,工作人员交代了一大堆,人没救回来大家都觉得遗憾同情,但医院不是长久停放保存死人的地方,确认签字后就得把人带回去,不能一直放这儿。 他过了会儿才点头,嗫嚅张唇:“好。” 其他的是贺云西去办,手续材料,找人,找车。 灵车半个小时到,他俩就能把瘦成杆的何玉英抬上车,江秀芬已经哭晕了,昏死过去好几次,灵车装不下那么多人,又喊来一辆车,江秀芬她们坐第二辆车。 等回到新苑,304门口早围满了人,白事不请自来,能来的全来了。张师一家,邹叔他们,四邻八舍……和平巷的老街坊们,凡是在家有空的,都来了。陈家门口站不下,楼梯过道里都站满了熟悉面孔。 人死了一个小时左右后就会开始出现尸僵,已经超过时间了,陈则没继续抬着何玉英回家,到了楼底下,换成背着她上去,用一根绳子套牢绑紧,白布罩过何玉英的全身,围得严丝合缝不漏半点,他带她回家。 换衣服、发丧、拿医院的手续到派出所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等火化后开灵……陈则自己就是做道场的,过程他熟稔于心,不需要哪个长辈来教。 家里压根没准备下葬的寿衣,死了也得穿新的,何玉英生前体面,走了不能太寒酸。 至少买身像样的牌子货才能配上她。 贺云西去搞的衣服,初二好多店没开,歇业关着,想买也没处买,他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弄回来一身合何玉英尺码的行头,牌子不算差,挺好的,不至于招何玉英嫌弃。 换衣服是陈则来,习俗是找一个德高望重的同性长辈,陈则没让,关上门,为何玉英收拾得蛮利索。 陈家大门敞开,客厅里乌泱泱人群攒动,等换完衣服,陈则就不浑噩了,再出来,他十分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也有条不紊地去做。 来的人都在哭,放声大嚎,细细啜泣,或是扯起袖子抹泪。 晚些时候,还没来得及送何玉英出门去火葬场,又一批人来了。 一位丰腴的中年女人进门就搂着陈则,在路上就已哭得快断气了,站都站不稳——当年陈家出事,但凡与这边有联系的恨不得赶紧撇清关系,跑得要多快有多快,何玉英活着的时候没见得这些人来拉一把,她死了,曾经交好的部分故交倒是良心发现,不晓得怎么知道的风声,一个接一个出现。 陈则对这些人早没印象了,应付不来这些人际交往,二爷代他接待这些人,不用他处理。 去火葬场的路不远,二十多分钟,去了就能烧。 贺云西陪着去的,陈则坐在车里,路上不忘把骨灰盒款式定了。 死人不挑日子,他们赶得早,这天排队等着烧的还有好几个,都在何玉英后边。 陈则坐在台阶上等,全程一语不发。 骨灰是贺云西去领的,生前不论体型大小,死了都是一个盒子,一盒碎骨渣加灰。 再回去就不能带何玉英回新苑了,小区里不能像村里那样在自家搞葬礼,得在殡仪馆办完余下的流程。 他们选的殡仪馆和火葬场都在一个地儿,一站式服务,其他人包车接过来,差不多齐了就开灵。 …… 所有的都飞快,陈则给别人做道场的时候没觉着两三天竟然这么短,换到自己身上,一晃就过了。 为死人办葬礼向来都是一件麻烦事,总有诸多要做的,这样那样的禁忌,亲属间的礼节……陈家特殊,什么都不需要顾及,陈则不用做那些。 亲戚约等于没有,事儿都是二爷他们在操持,他竟然挺轻松容易,只需要抱着何玉英的骨灰盒,送她下葬。 葬礼结束了,贺云西接他回家,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过了很久,他才抬抬眼,轻声问:“还有什么要做的没?” 贺云西拉了张凳子,坐他对面。 “没了。” 仅仅两三天,胡茬都长出来了,陈则上下嘴皮子动了动,久久没话,过了老半天应道:“那就成。” 贺云西说:“歇会儿,先去睡觉。” 陈则没立马应下,过了会儿才吭声:“嗯,行……” 第63章 孤身 “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何玉英的离世并未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 少了她这个最大的累赘,一切仍安定,照旧正常运转。 只是死了个病卧在床已久的女人而已, 没啥大不了。 304被彻底清扫了一遍, 贺云西带头行动, 办完一场丧事, 用完的祭品,招待客人余下的东西,该丢就丢,该收就收,房子就那么大, 厨房都快被杂乱堆放的各式玩意儿挤满, 搞了大半天才勉强能下脚了。 全屋只有主卧没动,里面的物件维持原样, 护理床都还放着。何玉英生前的遗物全存在房间内,乡下的惯例是破地狱的前一晚连同纸房子烧给逝者,城里没那条件,基本是下葬后全部清理出去扔掉,或者留下少部分需要的作为念想, 陈则没发话, 贺云西便做主全部保留了, 一样没丢。 做完活儿, 贺云西没再回302,之后都住在这边, 还是打地铺。 假期剩下的两天,四个人不上班也不上学,从早到晚都待在房子里。 以往天天开着的电视机不开了, 江秀芬还没哭够,几天了,眼睛的红逐渐加重,肿得像核桃。 当年她女儿死了也没见得她这样伤心,如今不用再伺候人了,解脱了,她却悲从心起,抑制不住地难过起来,看不得半点与何玉英曾沾边的旧物。 相比之下,陈则这个亲生的显得过于没良心了,绝情得如同冷血动物。 从何玉英去世起,他没掉过一滴泪,更没展现出该有的哀痛,好似死的是无关紧要的外人,不是生养他的母亲。 能吃,能睡,能心平气和地面对。 压在肩头上的担子消失了,陈则倒没啥惋惜的,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怎么轻快地上路。 以后,外出再也不用顾及那么多,做事都不踏实,更不用每个月的医药费发愁,瞻前顾后的日子翻身了,其实还行。 歇够了,陈则打开电视,中途到阳台抽烟,他有一下没一下摁打火机,咬了半天烟,一次火都没点。望着远处眯了眯眼,他头一回远眺到远街之外的景象,隔着层叠低矮破旧的房屋,都无需费劲去窥见城市的另一边,光是老城区的这一方,不知何时早就筑起了高楼,正在修建的电梯房被绿色网罩围挡,瞧不见内里的气派构造。 贺云西迟点跟出来,拿走打火机和烟。 陈则左胳膊肘拄栏杆上,朝着高楼抬抬下巴问:“那里,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半年前。”贺云西说。 他颔首:“一直没发现。” 点一支烟递过去,以为他要抽,但这人接着了,却不往嘴里塞,夹在指尖搁着,放任香烟随风吹了半截,静默看着外边,没多久将烟摁灭,丢垃圾桶中,转身又进屋。 两天时间挺长,一大家子都无所事事,也就江诗琪能有正事做,寒假作业没写完,再有一周要开学了,她忘了这茬,陈则记得,找出书包放桌上。 江诗琪抽噎到打摆子,陈则为她顺气,轻柔拍了下她的后背:“写吧,别嚎了。” “我、我不想写……”小孩儿话都讲不利索了,“过两天再写,行吗?” 陈则不答应,坚持让写完。 “没什么好哭的。”他说。 江诗琪趴桌角,抹抹眼睛,瓮声瓮气的:“哥,我们以后咋办呀?” 陈则平静回道:“不咋办,还是那样过。” 江诗琪很乖地压着情绪,可过了半分钟依然憋不住带上哭腔,拉他的袖口,扑上去抱他:“哥,姨没了……” 何玉英葬礼收了不少帛金,这家几百,那家上千,几位故交更是大方舍得,个个上万。 本地帛金一般也就三五百,心意到位就行,街坊邻居们给得多是出于可怜照应这边。 熟人们给的收下,这钱不能退,至于另几笔上万的,陈则趁有空,逐一还回去,出事不来帮衬,死了却装情深意重显义气,走过场做面子功夫,陈则再缺钱再没骨气,也不要这种打发叫花子式的死人钱。 这年头还钱也挺得罪人,找到那天的丰腴中年女人那里,中年女人显然蛮震惊,没料到他会找上门,似乎担心他会赖上来,便下意识要赶人走,当知道是来还钱的,登时尴尬不已,这才打算打开门请他进去。 “你这孩子,真是,那是我们的一份心,还什么还,收着,还跟我们见外上了。以前你妈他们帮了我许多,要不是她,哪有我们的现在,唉,也是造孽,她啊,怎么会这么早就走了。” 边讲,似是真不忍心,中年女人眼又红了,惋惜至极。 全程无动于衷,不受半分触动。还完钱,陈则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停下,忽然回望,对上中年女人的视线,接了句:“她确实帮了你们很多,人没了,你们也还不清了。” 客套罢了,还当真了。中年女人愣了愣,眼见他不声不响要走,脸上的哀痛刚收回去,乍然被他这一句堵住,登时卡得不上不下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得十分难堪。 五金店原定元宵节后营业,初七刚过,陈则就过去了,闲着没事做,不如开店接几单生意。 过不惯太清闲安逸的生活,还是更习惯原有的忙碌节奏。 汽修厂同样初八复工,贺云西没去厂里,跟着到五金店帮工。 店里一天下来基本只能卖些散单,但两人早出晚归,实在找不到活儿干,陈则打开电脑玩蜘蛛纸牌游戏,往凳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比当初上学时翻墙出去上网还起劲,网瘾很重。 贺云西不干涉他,靠另一张椅子上躺着。 远隔重洋的贺女士上午打了电话过来,他们只字未提何玉英去世的消息,贺女士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传闻,一开始还不相信是真的,确认人都下葬了,贺女士还在手机那头对着贺云西好一通训骂。那么大的事,他们竟瞒着,什么都没说。 贺女士想要过来看看,贺云西拦下了,不让来。贺女士问:“小则他,还好吗?” 挂断电话,贺云西买瓶水放桌上:“喝。” 陈则接过,拧开。 “嗯。” “出去走走。” “晚点。” 晚点也没去,还是玩纸牌游戏,陈则压根就没上心,随口应答,转头就抛诸脑后了。 头七也是二爷主持,陈则啥事不做,当天待五金店干了一上午,下午接单出门,很晚才归家。 进门了,二爷喊他一声。 他上前,不用二爷开口,自觉点了一炷香插上。 二爷说:“这两天和我去墓园烧些纸钱给你外公他们,得传个信,这样你妈下去了也能有个接应。” 他没意见:“可以,哪天?” “你啥时候空了就去。” “我都行。” “那就明天早上。” “嗯。” 第二日上午早早就到墓园,贺云西照样跟着,一路负责开车。何玉英的墓地挨着外公他们,远离陈爸他们,祭拜全是陈则在弄,贺云西多带了一束花摆何玉英坟前,一大捧洋桔梗,何玉英生前很喜欢这个。 回程途中,二爷问:“后面有什么打算?” 陈则靠着座椅:“不知道。” “家里那两个呢,怎么安排?” 六年前说好了的,接受祖孙两个进家门的前提,是江秀芬必须出力照顾何玉英,如今平衡被打破了,江秀芬她们排不上用场了,陈则怕是记不得自己曾经讲过的话,二爷挺会挑理,偏生这时候拎出来谈。 侧头看着车窗外飞快往后延伸的线条,陈则直到下车了都缄默。 上楼,江秀芬孤零零坐马扎上,眉眼间带着愁容,老太婆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了曾经的约定,这会儿有些六神无主。 她没用了,以后就真是个白吃饭的了,因而局促不安,听到开门声吓了一大跳,紧张站起来,双手捏着衣角贴边站,不敢正视他们,好似看一眼就会被发现被赶出去。 陈则眼神都没匀一个给她,回来十几分钟就又出去了,到店里守着。 然而越是这样,江秀芬就越怕,但凡陈则肯搭理人都还好,他这么不声不响的,江秀芬着实没底,无比煎熬,仿若被抓进局子的犯人等待宣判罪名的来临,时刻都惴惴不安,心里的大石不落地,几乎能将人压垮。 甚至为此晚上躺床上都睡不踏实,夜里做噩梦醒了好几次,翻来覆去的,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担心会不会睡过去了,再睁眼就被陈则扔外边了。 江诗琪没这方面的担忧,作业写完了,她紧跟着到店里转悠,偶尔送点东西过去,有时是从二爷那里拿的水果,有时是她掏压岁钱买的零食。 小区里那群爱嚼舌根的讨厌鬼一下子就安分了,没人再追着她骂是野种了,不老实的调皮孩子这种时期敢跳出来蹦跶,免不了被家里的大人拖出去狠揍一顿。 哭没用,江诗琪不哭了,至少不当陈则的面掉眼泪。陈则不在跟前了,她挨着贺云西,憋了会儿才吸了吸鼻子,安静耷拉脑袋,低低说:“我哥也没妈妈了……” 家里的低气压持续到元宵,二爷让元宵到他那里过,陈则答应了要去,当天却缺席了。 贺云西在五金店仓库里找到人,陈则不是故意的,拍拍灰尘,直起身:“忘了,马上过去,等我换身衣服。” 喊住他,贺云西说:“别去了。” “他们应该还等着,不去不行。” 讲着,洗干净手,捯饬几下,找备用的衣服换。 “不去了。” “……” “他们已经散了。” “……” “陈则。” “不要催。” “我没催你。” 贺云西拉住这人,但被甩开,再扯一下,也不知道触到对方哪根神经,陈则穿上衣服后停下,背对他,半晌,压着声音沉抑开口:“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第64章 在意 麻绳专挑细处断,世事无常啊…… 贺云西没应那一句。 不过态度显而易见, 必定是不能。 要不管早就不来了,哪会成天看犯人般跟着,从年前到现在, 一个多月了, 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捡起脱下的脏衣裤, 拿个袋子装上。贺云西只说:“大家没等你, 但是给你单独留了饭,我拎回304了,待会儿回去热了就能吃。你饿不饿?”然后代为转述,“二爷让你有空去他那里一趟,有事跟你讲。” 一拳打在棉花上, 白搭。 陈则定那儿, 垂了垂眼,过后就哑巴了, 难听的话堵在喉咙里,再挤不出一句。 今晚的团聚其实到不到场都无所谓,说到底只是借着过节的由头吃顿饭,但刚出了那么大的事,谁还有心情过元宵呢。那边半晚上下来的气氛不比这边软和, 没滋没味, 一个个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陈则不到场还好些, 去了反倒更恼火。 路过便利店顺带稍瓶水,贺云西随陈则身后, 亦步亦趋,阴魂不散。 回的302贺家,斜对面304这个点歇下了。陈则先上去, 贺云西到304取了保温桶过来,饭菜摆上桌,坐陈则正对面。 “吃完再睡觉。” 陈则双唇翕动,大抵想反抗,可最终还是作罢,放弃了。 趁他吃饭期间,将带回来的衣裤放洗衣机洗干净,晾阳台。贺云西算准了时间,回头晾完进门,赶上他吃完,再把餐具收厨房三两下洗了放好。 陈则自己打开了电视,又放上回的《无耻之徒》。 夜里凑合睡沙发,没进卧室,电视放到凌晨两点多。陈则侧躺睡着了,贺云西捡了条毯子过来,坐沙发的另一角,默然盯了几分钟剧,中间侧头望望,确认他真的睡熟了,抓起遥控器调小音量,等了一刻钟才关上电视。 早上睁眼就九点多了,睡过了头。 贺云西还守在边上,陈则刚翻身,这位手撑在长腿上,正疲惫地揉着眉心。看起来像是一夜都坐那儿,没离开过。 也可能是起得比较早,醒来就坐着在等了。 扯扯身上的毛毯和被子,陈则压根不清楚这俩东西是哪个时候有的,翻个身,看到人一滞。 歇了一晚,昨儿的情绪已然压下去了,不讲难听的话了。 看了看贺云西,陈则先张口,太阳穴紧绷,有些痛:“几点了?” 贺云西回:“不到九点半。” “你不上班?” “还早,下午过去。” 起来,洗漱收拾,两个人先后进浴室,并肩站镜子前刷牙。陈则动作快,刷完了拧开水龙头洗脸,大冷天仿若感受不到凉水的冰彻刺骨,掬一捧水就往脸上招呼。 贺云西瞧见了,没说什么,掰水龙头开关朝向热水那边。 房子里早换成了零冷水,一开就有热水。陈则感受到了,热水淋到手心,他缓慢恢复知觉一样,顿了顿,整个人行动都慢了半拍,可紧接着当作无事,继续洗脸,揉搓两把就找毛巾胡乱擦干。 对于昨晚的事,最后没个解释,更不需要解释。 陈则不想啰嗦,贺云西不在乎,只是今早对方再跟着忙前跑后,陈则没话了,什么都没再说过。 元宵一过,大大小小的工地都开始复工了,孙水华徐工他们回来了,同样也听说了陈家的事。 曾光友不出意外失约了,老东西带外孙乐不思蜀,完全将年后的计划抛下,表示现在走不开,他女儿晋升了,儿女家的孩子都没人带,他老婆到儿子家带娃了,他得留在庆成市帮他女儿看一阵子孩子,最早下个月回,有问题电话里应该能解决。 大邹到医院照顾邹叔了,短期内也不来,这种时候还管什么工作,亲爹都快没了,大邹更好不到哪里。 孙水华和徐工有店里的钥匙,到了不等陈则,已经开店接生意了。 陈则和大邹的情况,他们都知道了,年前一贯比较刺头,不乐意听陈则指挥的孙水华规矩老实起来,不老是甩脸子,或是对着干添堵了。 店里大部分活都由孙水华和徐工接手,他们比大邹省心,双双老江湖,本就是曾光友的左膀右臂,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 徐工第一天就拉了俩工地的合作单,孙水华更是靠谱,一改往常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德行,店里来客了基本是他在接待,需要出工亦是他背上工具箱出门干。实在是干不了的,才会找陈则,让陈则做。 知晓贺云西是陈则朋友,孙水华他们只当他是好兄弟哥们那种,避开陈则,徐工还找贺云西问了问,看陈则的状态明显不对劲,担心会出事。 贺云西说:“没事,别太担心。” 孙水华叹气晃头,别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一定能遇上的几大难关,搁陈则身上,二十来岁就全经历了个遍,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世事无常啊,难说。 大邹不来店里,但工资还是照发,全店就这一个领固定工资的,虽然过年放假半个多月,但工资还是一分不少打到了卡上,十分准时,一毛不少。 大邹惊蛰当天回店打了一晃,来退工资,外加辞工。 不干了,干脆早些离职,避免耽误陈则再请人。 陈则没准,可双方又不是真的雇佣关系,本身连正式的劳动合同都没签一份,一个草台班子,学徒哪会签这个,所以大邹想走,陈则阻止不了。 “邹叔知不知道,他同意了,让你来的?” “不是,他不知道,你别告诉他。” 陈则脸色难看:“说走就走,这么能耐有底气,行啊,有本事。清楚你这份工作怎么来的吗?你有什么资格?” “我没有。”大邹说,任凭讽刺,半个字不反驳,冷静看着他,仅仅平和讲事实,“我爸要走了,我想多陪陪他,不想干了,难道不可以么?” “不可以,你想休多久就休,辞工不行。你非要辞职也行,找邹叔来找我说,不然免谈。” “他来不了。” “那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我管不着。” 大邹嘴皮子上下碰碰,喉结动动:“老大,你别逼我了,成吗?” 陈则有些不依不饶:“我逼你?” “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本来我不想来的,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不需要,行不行,放过我吧。” “你再说一遍。” 大邹重述:“别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做这些没意义的。我真的……很累了,负担太重了,我爸做什么,那是他一厢情愿,不是我愿意。” 陈则太阳穴青筋跳了跳,咬咬牙,连名带姓叫他:“邹斌,你他妈以为你算老几,跟我讲这些,以为你很了不起是不是?” 这日天色阴凉,风雨欲来的架势。贺云西到五金店已经迟了,场面乱不可分,孙水华他们都在外面做工,店里没别的人,陈则和大邹干上了,准确说,大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是陈则单方面压着大邹揍。 旁边店铺的老板们又跑出来劝架了,上回还没劝明白,今天见到他们扭一处,大邹自暴自弃式的边挨揍边扯着嗓门嚎丧,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两个人不像是在打架,反倒像是相互发泄作闹。 还是迟来的贺云西上前扯走陈则,把人搂腰抱住。 陈则那样子明摆着气得不轻,贺云西箍紧对方:“冷静点,别搞出事。” 这人听不进去。贺云西把他压着,只能对大邹说:“还瘫着,起来站一边离远点!” 平常胆小懦弱的大邹变得倔脾气,扬起头,大有躺下横尸巷子算求的决心。 “我不活了,打死我吧。”大邹狼狈,嘴里硬气,“反正我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 陈则不惯着他,被抱住了上不去,骂他,“傻缺”、“残废”,要死早不死,当了那么多年的蛀虫,干啥啥不行,若不是他这么没用,邹叔也不至于拿命拼搞得一身病,这个岁数就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了。 邹叔肺癌晚期了都还放不下他这个废物,辛苦为其铺路,他还想死,都这样了还支棱不起来……陈则眼都红了,除了那次揪人来上班,这些天从来没对大邹说过任何重话,这是头一回。 这里的吵嚷招致不少街坊出来打望稀奇,二爷也是这时来的,大老远在家听到外边的骚动,顺着动静找到这边,当发现又是陈则惹事了,再定睛一瞅大邹那小子也在,正涕泗横流一副没出息的窝囊样,二爷当即就来火了。 赶紧驱散看热闹的人群,扶起大邹,要找陈则算账。 “做什么?做什么?!要造反啊!” 二爷气势汹汹,愠怒地大步走,到陈则跟前,扬起手假装往他背上招呼。 然而也是这一下,还没摸到人,老头儿先倒了下去,砰地一声脆响,瞬间就没了意识嘎巴栽倒在地。 第65章 折腾 狗脾气 两个年轻人的干仗也在那一刻暂停, 怒气、争执、敞开嗓门的哀嚎全都戛然而止,刹那间的转变太快太生硬,一行人打了个空腾才翻转过来。 把人放平, 垫高其头部让偏向一侧, 打120——陈则最先冲上去, 挣脱贺云西, 半跪在二爷旁边。 那一下摔得极重,二爷往前头先着地,当时额头就磕出血了,殷红顺着苍老的肌肤往下流,不过片刻功夫就糊了半张脸。 寻常人摔成这样, 哪怕是忽然晕倒也会被立马疼醒, 好歹呻|吟哼哼两声,可二爷没有, 他直挺挺的,整个身体瘫软如稀泥,没魂儿了似的。 “二爷。”陈则不敢动他,半伏低,“二爷, 二爷……二爷!王太清!” 老头儿没丁点反应, 面色惨白。 围观的四邻八舍看懵了, 跟着七嘴八舌: “咋了这是?” “倒地上了, 晕了。” “哎呀,老王头、老王头!” “还看着干什么, 赶紧掐人中啊,快!” “先把人弄起来呀,我的天好多血, 纸,有纸没有?” 关心则乱,摔倒了反而不能瞎动,热心肠的邻里们说着立马就上去帮忙,陈则蓦地将其推开了,一张脸比躺着的二爷还白。 “不要碰他,都退开,往后边站!” 贺云西紧接着挡开堵上来的人堆,隔出一段距离。 救护车过来需要时间,陈则克制不住地发颤,手连着抖,不能自已。狠狠甩两把,他刚要再摸摸二爷颈侧,二爷却开始抽搐,像案板上挣动的鱼那样浑身都用力地打挺式哆嗦。 陈则竟然按不住一个瘦弱的老人,贺云西飞快到另一边,只能尽力让二爷脑袋偏着,以免突然呕吐被呛。 先前还在撒泼打滚寻死觅活的大邹爬将起来,同样被吓得一激灵,登时一片空白,过了半晌连滚带爬过去帮忙,不死了,听见远处逐渐逼近的救护车声音,边抹眼泪鼻涕边火速清散四周。 “让开,快让。” “不要堵这儿,把路空出来,别挡道!” “走走走,走啊!” …… 大家贴边站,一个个不肯走,直到医护带着担架进来才散开。有人过分关切流血的事,人都送上救护车了,硬是把一包纸巾塞陈则手上。 上车,急救人员询问家属在哪儿,不在就快点通知。陈则张张嘴:“没有家属,他是一个人。” “监护人呢,也没有?” “没有。” “你是他什么人?” “徒弟。” 徒弟不能签字,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管不了那么多,这种时候徒弟也行。 路上就把人抢救醒了,等到医院后立马上检查,二话不说插上心电仪等设备,挂氧气。 二爷没有既往病史,据陈则所知,应该是没有的。可当值班医生过来,看到病人是哪个,医生却认识二爷,一面检查一面说:“老爷子,又是你啊,这都第几回了,起码我碰上都三次了吧。” 二爷讲不出话,躺着动不了。 陈则他们被隔在另一边,不能靠近,等检查完了,医生游刃有余,不似抢救其他病人那样匆忙着急,明显早已了解二爷的情况,只是叮嘱旁边别的医护两句,交代该怎么做,然后过来,找到陈则他们,问了刚刚在车上的那些问题。 看样子是清楚二爷有个所谓的徒弟,可不知晓究竟是哪个,医生扫视一圈,径直开口:“哪位是病人的徒弟?” 陈则立即应:“我。” 医生说:“现在病人是跟你一起生活,还是怎么样?” 陈则回:“不是,他不跟我住一起,我们离得不远。” “日常有人照顾他吗,只有你?” “我有空会去他那里。” “那就是基本是你在负责他?” “嗯是。” 医生取下口罩,自我介绍他姓罗,不兜圈子隐瞒,直截了当挑明,二爷近两个月是医院急诊科的常客了,不是第一回被送过来。 “具体的病人有没有跟你讲?”罗医生说,“上次我们就让他找个熟人陪着来就诊,但是他后面没再来过,让住院也不答应,他目前的状况不是很乐观,希望你能和他好好谈一谈。” 二爷自是没讲,哪会告诉陈则。 罗医生了然点点头,对此不好评判太多,这事全看病人本身的意愿,不能强求。既然这样,罗医生斟酌一番,还是让陈则先去缴费,办住院手续。 “尽量留个人在这里看着,或者你留下,另外的交给你朋友他们帮忙。手续在对应病房楼层的护士站办理就行,不用单独下楼。” 二爷没大碍,只是晕倒了看起来吓人,但当前的整体状态还成,醒过来缓一缓就好多了。 住院手续陈则去办的,二爷的户口簿那些只有他晓得放哪儿了,等二爷气色恢复大半了他才下去,不到半个小时又跑回来。 期间贺云西与这人保持微信通话,等人回来了为止。 二爷换到了脑外科住院部,三人间靠窗的病床。 老头儿折腾,不乐意住院,好了伤疤忘了疼,刚苏醒不久便闹着要出院,拔掉氧气罐不肯老实躺着,叫嚷着得回去。 “行了,差不多得了,让一边去,你们是不是闲得慌,我同意住院了吗就送我进来?看啥病,吃饱了撑的,用得着你们替我做决定,啰里八嗦,不要跟我讲那些有的没的,听不懂,赶紧省省力气。住个屁的院,老子还死不了,住什么住?起开起开,别挡着,我今天必须回和平巷,谁来都不好使,我说了,我不住院,天王老子都不住!”他还挺横,中气十足,比起隔壁两床的病人算得上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得不像话。 陈则一进门,回头撞见他,二爷就噤声了,约莫是心虚,理亏不占上风,二爷难得气短,被掐住脖子般哽了半秒钟,随即背起手,佯作无事踱两步,觑陈则一眼,适才逞能的威风荡然无存,往回走到病床边,老实坐下。 待陈则靠近,二爷当他没听见先前说的,继续板着脸讲:“我要出院,今天就回去,你去给我办。” 陈则不会由着他胡闹,面无表情站定:“怎么回事?” 二爷不与之正视,别开脸看向窗外,只说:“我不想住这儿,遭罪,难受得紧,实在待不住。” “我问你话,不要岔开讲别的。” “你先给我办出院。” “你不讲,那我去找医生。” 二爷爆脾气蹭蹭往上蹿,沉不住气,不耐烦“啧”了下:“怎么说话呢,跟老子冲,少来撒癔症犯抽,翅膀硬了是吧,再喊一声,今天是不是想欺师灭祖?” 这般惯用的假把式吓唬不了人,陈则不着道,一定要问个清楚。 二爷撒谎:“最近气血不足,不是大事,瞎担心什么。” 这话鬼都骗不了。 师徒俩拉锯不像样子,有的话当着外人不好讲,一边的贺云西挺有眼力见,拉着大邹出去了,到外面透透气,留独处空间给他们。 没人了,隔壁俩床的病人都在躺着睡觉,师徒两个面对面,干瞪眼。 陈则拉出收起的陪护床,坐上边,对着二爷,没有争执的心情,揉揉眉心:“这是你第几次被送过来?” 二爷动动嘴:“头一回。” 陈则睨他一眼:“你确定?” “没几次。”二爷改口,含糊其辞,“像今天这样只有一次,之前不是。” “之前你自己来的?” “差不多。” “谁送的你?” “没谁。” “别说什么你自己来的。” “我自己来的,没其他人。” “你觉得我信不信?” “我那管得着你,爱信不信。” 陈则瘦削的背弓着,长裤膝盖那里沾了灰,脏的,先前跪地上弄的,没察觉也没空闲拍干净,心力不在那上头。拿二爷没办法,老头儿太倔,难缠,堪比茅坑里的臭石头,陈则深深换了下气,挺无奈,须臾,又低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爷这下倒是如实交代:“比老邹还早些。” “五月份,还是六月份?” “四月初。” 陈则抬头,看了看:“这么久了,我一直没发现。” 二爷说:“之前一直没事,是这个月才有点症状。” 有点,晕过去都抽搐了,这还叫有点。 “你上次的体检报告,我看了的,你是不是把跟这个相关的藏起来了?”上次的体检报告中全是正常的数据,没一张有事。 “那没有,没藏,我藏那个做什么。”二爷理直气壮,“那些都看不出问题,不然我也不会带回去。” “你这个呢,报告在哪儿?” “丢了。” “挺行,这么怕被我发现。” “眼不见心不烦,留着碍事,没用,不丢干啥,放家里也是占地方。” 尽量沉稳,压住心底里的烦躁,陈则直白,跳到最关键的:“能不能治?” 二爷坦白:“几率不大。” “不大是多少。” “你说呢?” “我不知道。” 二爷沉吟片刻,嘴上不跑火车了,浑浊的老眼望着自家徒弟,盯了又盯,许久,不得已地长长叹息一声,认命了,不兜弯子了,指指自个儿的脑袋,告知他:“这里,长了个东西,恶性的,得开刀动手术才能取出来,但是位置偏了些,长在了神经上,压迫到了血管,已经取不了了。” 陈则不信:“医生讲的,还是你自己认为?” 刚刚罗医生都还让住院,让谈谈,不能治会让留下来? “小罗医生他是负责,医者仁心,总不能放我回去等死。”二爷讲,“这边的医院给的结果,去了省里,武青那边的医院也是一样的,几个医院都这说法,没辙,折腾反而白费功夫,没必要。” 还是不相信,陈则去找罗医生,二爷不拦他。他走到门口,始终没回头,这一出去小半天都没回来。 二爷没骗人,是真的,医生下的判决,掺不了半分虚假。 真能治,等不到今天,早动手术了,何必拖到现在。 刚确诊那会儿二爷比他还轴,更加不相信自己得病了,明明平时啥事没有,不痛不痒的,不仅一丁点该有的症状都未曾出现,相反,还身体倍儿棒,吃喝跑跳什么都行,连发现肿瘤的存在过程都是偶然,是有一天出门晨练运气差被一辆车撞了,本来没撞出毛病,无擦伤骨折等等,是司机怕后续被讹摊上事,见二爷年纪大了,坚持带他到医院做检查,用医学检查报告证明以便两清,结果不查还好,一查就出事了,脑子里竟然长了个瘤,还是恶性肿瘤。 老头儿这辈子生病都少有,上一回身体不舒服不晓得是哪一年的事了,一来就来个那么大的,咋能接受。 可惜事已既定,跑再多家医院都徒劳,改变不了结果。 权威脑科专家都无力回天,总归就那个结论,手术成功概率较低,不建议开刀治疗。 较低都是宽慰人的说辞,实际上说白了,就是依据现今的医疗手段没得治,上了手术台极大概率下不来,并且就算手术成功,能不能醒过来又是另一回事。 况且,那玩意儿发现时就扩散了,晚了。 二爷这把岁数了,还不如保守治疗好生修养,兴许还比开刀动手术活得久一些。 罗医生的回答与二爷如出一辙,没差。 之所以让住院,的确是出于医生的职业素养,而不是让人留下来动手术。 二爷不配合保守治疗,药不吃,检查不做,医嘱那是一句没遵守,老头儿够作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晕倒几回了都,还是不肯按医嘱吃药治疗。 “目前来看,一般是不建议手术,这次先留院住几天,后面视情况而定。”医生讲。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进来了,只要家属不坚持放弃治疗,那医护们都会尽其所能,能治就治,哪怕不能治,明面上也不可以照实讲,不能轻易灭掉病患和亲属们的渺茫希望。 陈则再回病房,已然没了先前争论的气势,进去仍是坐陪护床,守着二爷。 五金店开门营业没人管,晚些时候孙水华他们回店里了,听说了陈则和大邹起矛盾的事,孙水华打电话来问了两句。 陈则把店交给他们,不回去了,说:“这两天你们有空就看着点,没时间就关了,我有点事,暂时回不去。” 听出他的不对劲,孙水华他们不多嘴,两个人够看店了,完全能行。 陈则在这儿守着,贺云西也在,只有大邹没多久离开了,照顾邹叔去了。 事已至此,二爷倒坦诚,该交代的都交代明白,他看得开,看得淡,生死不过合眼而已,活了大几十年够本了,挺好的。 至少不咋受罪,比起邹叔他们,他算是老天眷顾的了,得这种大毛病都快没命了,却不似那些行将就木的病人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陈则要守着就让他守着吧,随便他。 后面陈则沉默端来水,让吃药,让配合拍片,做检查,二爷也照做,很听话。 晚饭订的外卖,二爷点的,不知哪个时候学会的用手机软件,还会点外卖了。 “早就会了,又不是多难的事。”二爷乐呵,“你不去我那儿送饭,我又不想出门,就用这个,大邹那小子教我的,还别说,你们年轻人的东西就是好用,挺方便。” 看他们都不动筷子,二爷示意:“吃呀,光看着就能饱?一个两个,垮着脸做什么,再这样就别待我面前,别故意找事,搞得跟我把你们咋了似的。” 讲着,习惯敲陈则一筷头,递塑料碗给贺云西,区别对待摆在明面上。 陈则吃不进去,回来后就变成了哑巴,坐那儿就如同雕像,也就胸口还在喘气证明他是活人,不然就像坐定入化升仙了一样。 贺云西夹在中间,拨了两筷子菜进陈则碗里,可这人从头到尾不动筷子,只有二爷和贺云西两个人吃。 中间贺云西出去接电话,李恒打的,汽修厂找不到贺云西人,打电话问一声。 陈则这时吭声,对二爷讲:“我带你去庆成重新看,那边的医院更好,明天就去。” “不去。”二爷拒绝得干脆。 “我马上订机票,早点到那边。” “找不到事做,闲的?” 陈则飞快订机票,无视二爷的意愿。 庆成市是超一线城市,各方面都比北河、武青强多了,医疗条件更是天差地别,这边判了死刑,不代表到那边也是。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有回转的可能性。 医学上没有百分百的几率,生也是,死也是,保不准呢。 二爷拉不住陈则,贺云西更拉不住,这人就是一根筋,犟起来招烦得很,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院方就更阻止不了他了,他当晚就办了出院手续,既然医院都那样下了判定,那就没必要待在这儿浪费时间,拿上药,还有刚拍的片子,出的最新报告,陈则带人先回家,收拾行装,打算明儿一早就出发。 可以出院,二爷倒是愿意,爽快跟着走了。 等到了他的老房子,去不去庆成市又是另一回事——坚决不去,买了票也不去。 一个要去,一个不,师徒俩出院后必然要闹,谁也不退步,都固执,没得商量。 二爷放话,除非死了,或者现场吊死在房梁上,否则绝不踏出这间屋子半步。 去啥庆成市,还不够麻烦么,都没多少活头了,还能不能消停点了,让他过过清净日子不成吗,搞那么多名堂累得慌。 软硬兼施都不行,即便陈则差点跪下相逼,二爷硬骨头,又气又急,教训道:“没出息的东西,还嫌老子折寿少了是不,为这点事你一双膝盖就软了,你别想绑架我,趁早放弃,把老子惹毛了,以后你别想再进这里半步!” 骂没用,陈则充耳不闻,不答应不作罢。 二爷抬起胳膊,可终究没舍得打,没料到陈则会这么做,拿着束手无策。 闹得难以收场,僵持不下。 迟一些,贺云西拽了把陈则,二爷进去了,贺云西站二爷那边,却不与陈则统一战线。 “你别管我。” “够了,可以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要掺和。” “一定要这么讲话?” 陈则薄唇紧抿,不讲了。 一会儿,贺云西看着他,倏尔说:“他已经去过庆成市了,在那边做过检查的。” 陈则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我带他去的。” “……” “刚回这边那阵子,我带他去过了,跑了两家医院,不止去了庆成,后面还去了海市。” 上几次送二爷去医院的人,也是贺云西。 没什么好隐瞒的,陈则迟早会猜到,二爷身边除了他,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年轻人就是贺云西了,他在医院里都那么问了,二爷不讲,贺云西自己说。 现在再去庆成市没意义,注定白跑一趟。 二爷不想去,是因为已经去过了,不告诉陈则,是怕他怪贺云西——究其根本,问题不出在贺云西身上,不是他有意瞒着,是二爷千方百计不告诉陈则,让贺云西别讲,一块儿瞒着。 二爷生病这事,不单单贺云西知晓,老友们,诸如邹叔张师、曾光友等等,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原先陈则帮邹叔他们瞒着大邹,说那种话,其实曾光友也对他讲过类似的,只是他不上心,没深想过,忽略了。 当局者迷,他和大邹都一样。 所以二爷也为陈则铺路,最初拉下老脸组饭局讨好贺云西,给他找工作,后来自作主张收方时奕给的高额分手费,直至在五金店定下。 陈则比大邹争气,省心,没让人失望,不枉费二爷辛苦规划。 “不要折腾他了。”贺云西轻声说,夜色遮了这人大半的脸,看不出神情,嗓音有些低沉,带着不合时宜的理智克制。 …… 二爷气够了再出来,房门口的空花盆四分五裂,陈则已经离开,只剩半边木门摇动,另一半报废烂地上了。 二爷瞪眼,关心贺云西:“他打你了?” 贺云西摇头:“没有。” 二爷斥道:“他这狗脾气,谁能受得了,气性那么大,真是……” 第66章 心意 “你把自己搭进来就行?”…… 出了门没走彻底, 陈则一直在附近打转,吹够冷风了,大晚上浑身上下被冻得冰凉, 十点前又折了回去。 再如何憋火, 还是不会就那样任性地置气离开。 清晨, 花盆碎片被清理干净, 换了个新的放台阶边侧下方。门修好了,还上了一道新锁。 陈则候堂屋里,待二爷睡醒了,倒杯热水,连带着把昨天医院拿的药推上前。 二爷勉为其难依从, 吞药, 一杯水全干了,喝完伸舌头张开嘴, 堪比监狱检查犯人。 陈则收起杯子:“以后每天按时吃,按医嘱来。” 师徒没有“隔夜仇”,纵有天大的分歧,过一夜全都烟消云散。 各退一步,既然不去庆成市了, 让吃药就吃吧。二爷顺坡下驴, 吃完药还得到巷口与老友们晨练, 赶着出门。 “忙你的去, 守了我一天了,你不嫌累, 我都烦了,又不是只有这两天活头,还死不了那么快。”二爷摆摆手, “我约了人下棋,中午不回来,晚点老曹请喝茶,你老实看你的店,不要总有空没空就来找。” 陈则净事儿,问法多:“哪里喝茶?” “还能哪里,你们斜对门前院边上的那间茶馆。” 磕地上的擦伤需要换药,昨儿医生处理得比较粗犷,给二爷脑袋上结实包了一圈纱布,现在一觉睡醒,纱布松垮下落几乎遮住半只眼睛。 消毒,只盖住伤口那一块。陈则力重,二爷捱不住,吃痛吆呼:“哎哟轻点,换药还是要命啊?” 陈则不为所动:“马上就可以了。” “你昨天跟小贺吵什么了?”二爷见缝插针,有意无意提一嘴。 陈则否认:“没吵。” “少来。”二爷偏心眼儿,胳膊肘往外拐,“当我瞎了还是聋了,我都听见了的,拿人当出气筒,你倒是挺会逞能耐,恩将仇报,狗咬吕洞宾。” “你听错了,没他的事。” “当人面砸我的东西,他是空气,看着就好受了?” “又不是因为他。” “因为谁都没那理,别人好心好意,你还落脸子,也就人家小贺不跟你一般见识,不然换成较真点的,早断交了。” 这是事实,陈则否认不了,处理好伤口包扎,收起纱布碘伏,低了低眸光,脸上的紧绷稍微松懈。 二爷不偏不倚,絮絮叨叨念了几句,大意是贺云西这些天基本是围绕着陈则为中心,出了不少力,甭管做近邻还是发小亦或朋友,怎么看都够仁义了,陈则不能老是理所应当,呼之则来挥之则去,那种做派不应该,不占理。 “你这样,迟早把人赶跑。” 陈则左耳进右耳出,哪儿跟哪儿的话,扯太远了。 扯那么多,不如谈谈正事,生病都顾不上了,哪还有余力在意别的。 朽木不可雕,冥顽不灵没法教化,简直话不投机半句多。 二爷没把自己当重症病患,想得相当开,比正常人心态都正面,上完药,背起桃木剑,该咋过就咋过,重复惯常的生活行迹,晨练雷打不动。 临到门口,还特地交代:“那个锁,钥匙记得给小贺一把,不然他到这儿进不来。” 贺云西昨晚回汽修厂了,被李恒喊过去的,有事。 附小新学期又开学了,正月十四就正式开学了,元宵那天放假一天,后面又是正常上学。 陈则本就焦头烂额,没精力管孩子,江诗琪她们同样不知道二爷生病了,小姑娘照常得空就往这里跑。哥两天不回家,江诗琪还以为他出啥事了,寻思要来找二爷告密来着,结果本尊就在这边。 比起陈则那张垮着的死人脸,二爷更喜欢小孩儿蓬勃的朝气,更待见江诗琪,看到小姑娘来了就乐呵。 小孩子的伤心是短暂的,时间的流逝于他们而言太过漫长,尤其回学校读书了,再多的难过都将被新的生活逐渐取代。 江诗琪更在意哥,担心他。 她带了两包棉花糖回来,放学路上买的,一个兔子造型,一个是恐龙,分别给陈则和二爷。 陈则不要:“你吃。” 江诗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吃过了,我的是一朵花,阿婆也吃了,这两个是你们的。” 陈则说:“那你留着晚上吃,我不吃这个。” 江诗琪坚定,不要就是不要,凑上去嘟囔表示:“云西哥哥给你买的,他让我不要讲,不能让你知道。” 一愣,陈则侧身:“贺云西又去接你了?” “嗯啊,这几天一直是他接送我的呀,哥你不晓得?我还以为你让他来的,原来不是啊。” “我……没有让他去。” “不对,有两次不是他,是另外那个哥哥。” 另外那个,李恒。 陈则没记着要接送孩子上学的事,疏忽了,江诗琪的重点不在这上面,就算他们不去,她也能自己回家,她是大孩子了,又不是找不到回新苑的路,接送她只是陈则不放心。她更在意另外的方面,靠着陈则,她悄摸好奇:“哥,你和云西哥哥咋了呀,你为啥生他气?” 不明所以,陈则皱眉:“谁说我生他气了?” 江诗琪果断出卖组织,如实招来:“云西哥哥讲的,说你生他气了,你有吗?” “没有。” 贺云西敷衍,不是很想回答李恒的质疑,以仰躺朝上的姿势借助滑板从车底钻出来,换一个大号的扳手,又退回去。 李恒蹲旁边递工具,接道:“没有才怪了,哄鬼呢,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对劲了,绝对是有事,太反常了。贺二,我咋看不懂你了现在,是,人家有难处,作为兄弟你帮一把应该的,没毛病,毕竟他以前确实对你不错,你俩打小的交情深厚,但是你最近貌似报恩过头了吧,又是三天两头往那里跑,又是借钱,还有他家出事你倒成了扛场子的了。” 蹲着够不着,边讲,李恒也趴下去,跟着干活儿,嘴碎得要命:“你自己数数,初八复工到现在,你总共跑了多少次,在厂里待了几天,你还记得你有两个厂子不?我可讲清楚,现在我不是为了跟你分什么里外你我,这边我入伙了,你不管也就算了,我管着也成,但是庆成那边,哥,你是我亲哥,扪心自问,那边这些天你管过没?你别是忘了你才是老板,底下多少人等着吃饭,老张他们找不着你人,有事都是直接找我了。我都搞不明白,你俩这样子,是真没事,还是你自认为没有?” “上回是我手机没电关机了,老张就找了你一次。”贺云西说,似是而非地转开重点,“以后他们找你,你没时间就别管,我有空了会处理。” “少故意寒碜我。”李恒没好气,“我是那个意思吗,你再装死,还跟我耍上心眼儿了。” 贺云西做事认真,不吭气了,专注先干完手里的工作,待弄好出来了,脱掉手套扔一边,接水洗手。 “诶,讲真的,我说……”李恒挑挑眉,欲言又止,像是很难张开口,“你不是那个吧,啊?” 洗完手扯帕子擦擦。 “哪个?” “就那个,那啥——”李恒字斟句酌,打量他的神情,“沈其玉那样,你不会是跟那小子接触多了,被他传染了。” 贺云西否定:“不是。” 李恒松了口气,不过还是将信将疑:“真的,确定吗?” “确定。” “那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俩有点啥。不是我乱想,是真的看起来他妈的太不对劲了,你一天天往那边去,搞得跟上门照顾媳妇儿似的,对个大男人那么照顾,咋看咋别扭。人有难处,给钱不就完事了呗,你这弄得……我都不自在。” 贺云西走开了,斜眼望了下,添道:“和沈其玉没关系,不是他传染的。” 李恒脑回路慢,没拐过弯儿,了然点点头,一时没听懂个中的深层含义,还应和:“说起来,沈其玉不是回庆成了吗,前阵儿又跟他家里闹了,他喜欢男人咋都掰不过来,家里人都急上火了,他爸对他挺来火的,把他送英国去了,结果那小子病入膏肓没得救,竟然到外边和一外国佬搅和到一处了。” 聊起沈其玉,李恒恨铁不成钢,对别人的事还挺上头,等迟些时候没来由琢磨起贺云西的回答,原本坐办公室椅子上吹空调热风,双脚搭办公桌角,忽而蓦地一激灵,回过味儿来了,脱口而出骂了句: “靠!” 陈则不打算道歉,仿若天生字典里就没这俩字的存在。 一天下来心里倍觉烦躁,为二爷的病,也为那些有的没的。 斜对门的茶馆坐满了客人,一个高墙之后的大院子,摆了二十来张桌子,每桌都有人喝茶或打牌。 陈则一天都未外出做工,守店里,有单子就交给徐工他们做,徐工他们不在店里,便等着他们回来了安排他们出去,他成了甩手掌柜,坐门口当门神,只会找东西收钱记账。 贺云西先一步微信上发消息,做出解释:- 对不起,没考虑那么多,我的错- 消消气- 下次不会了。 陈则没看手机,没回。 等有空看了,这人又发了几条过来,冲着道歉来的,态度相当诚恳。 实际上陈则没为这生气,起码不是太上火,自己干过这事,对方怎么想的,出发点为何,都明白。 只不过明白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码,这种行为往大了讲就是欺骗,若是中途二爷有个三长两短,出点什么情况,那他估计到出事了都还一直蒙在鼓里。 果真报应不爽,现世报来得就是快,他帮着瞒大邹,转头自己一样被合起伙诓骗。 另外,更多的其实是现在他人是真挺乱的,快炸了。 现实的无能为力使其颓败,茫然彷徨,始终不能落地。陈则一下午时不时就点支烟,点上了抽两口就做算,奢侈浪费到极致,夹指间待火星子烫手了又迟缓地丢地上,鞋子踩上去,碾灭。 何玉英死了没这么焦躁,紧绷的神经都突突的,无形的弦近乎拉断。 贺云西何时来了,站面前的,陈则都没惊觉,走神了。 兔子棉花糖插门缝里别着,蔫巴大半了都。 被喊了声才抬头,手指捏着烟嘴搓搓,陈则不咸不淡,呛人的白雾萦绕,模糊了他硬朗的眉眼。 见了面,贺云西仍是先致歉,不逃避问题。 “对不起。” 陈则没长骨头似的靠着椅子,过一会儿又点上一支,却不是自己抽,反手送到这人跟前,扬了扬下巴。 心领神会接着,贺云西也不咋抽,捏手上任其随风燃烧。 双方并排挨着坐,再翻开烟盒,已经没烟了。陈则深深缓了口气,用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指尖冰冷,迎风口坐久了,都冻红了。 “下班了?” “六点了,早下了。”贺云西说,“你还要开多久,今晚不关店?” “快了。”陈则说,“今晚我不回新苑,这几天都不回去了……你要是有时间,帮我看着点……我家。” 贺云西答应:“好。”应了再问:“你去二爷那里?” “嗯是,得有个人看着,不能让他一个人。” 二爷打半天牌了,还在玩,硬是不准备回家,再打下去就该通宵了。 陈则掐着七点准时过去逮人,继续监督吃药,勒令回去休息了。二爷正在兴头上,不乐意走,犟着又玩了两局才起身。 家里现今不需要他们照看,江诗琪懂事,祖孙俩能够相互照应。贺云西过去一趟,不多时折返,拿着钥匙找到二爷家,彼时师徒二人都睡下了,陈则自虐似的打地铺,不睡房间,这样离二爷的房间更近些,有事能更快更敏锐顾上。 二爷由他了,爱咋咋吧,迟早得接受现实。二爷一个病人都能想通,不信陈则能一直钻牛角尖。 陈则打地铺睡了一晚——贺云西也留这儿,跟着守夜。 后一天,师徒两个刚睁眼,贺云西已经去汽修厂了,锅里温着两份早饭,外边摊上买的,再普通不过的豆浆油条还有包子。 二爷喜欢豆浆,鼻子灵敏,站厨房外都能闻到香气,乐滋滋揭开锅抓起肉包就啃,一口吃的一口豆浆,享受快哉。 “日子就得这么过,多舒坦。”老头儿感叹,满意得不得了,还笑着回头问陈则,“你说是不是?” 陈则爬起来洗漱,只有一个任务:到点让吃药。 “你是越来越没劲儿了,还比不上人小贺。”二爷说。 陈则睨过去:“那让他给你当徒弟。” “我倒是想,这不是迟了,早两年我都考虑考虑,现在不行了,可惜。” “嗯。” “人可比你会来事。” “……” “还靠谱,合我心意,关键时候顶用。” 二爷夸起贺云西话一箩筐,停不下来,喝完豆浆了,无端端又拉回陈则身上,莫名关心起他的人生大事。 别的人要死了,那都是挂念子孙后代,要看到谁结婚或生子才能合眼,二爷修身养性一辈子,这时候竟不能免俗,思及陈则分了大半年了还单着,没伴儿。 “你往后,是想讨老婆,还是就原先那样?”二爷没话硬挤话,老脸不要了,在意起男同性恋那点事,“还找不找?” 陈则不跟他扯淡:“能不能少操心点。” 二爷挑开了说:“你觉着,小贺怎么样,合不合心?” 可惜陈则榆木疙瘩,忍了忍,大逆不道回:“你哪根筋不对,别发神经。” 二爷老神在在:“说两句你急什么。” “你哪只眼看见我急了?” “两只都看到了。” 老头儿挺会胡搅蛮缠,陈则不搭话,他惯能拆台,兀自说:“一个两个,当老子瞎啊,成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又不是瞅不见,都多少回了,你俩不是搬一堆住他那屋了么,还装蒜。” 负手走一走,二爷摇头,不懂当下世道变迁之快,但又颔首认可:“小贺他稳当,踏实可靠,有他在……多个人多份帮衬,蛮好,蛮好的……” 懒得理论,陈则收拾屋子,到外边倒垃圾躲开。 傍晚,贺云西来送水果,二爷点名要吃草莓,馋了,他买了一大盆红彤彤的新鲜草莓,又大又甜。 二爷眉开眼笑,乐得额头上的褶子深到拧成数条。 陈则烦心,到院门口站着,又买了包烟。 烟气混杂着呼吸的白雾,缭绕于半空中,周身冷意凛冽。 端一盘洗干净的草莓过去,贺云西收走那包烟,抽多了不好,温声劝:“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陈则讲话没过脑子,掀起眼瞥他,抽完烟的嗓子略喑哑:“你把自己搭进来就行?” 第67章 标准 “你哥喜欢哪样的?” 贺云西应:“我无所谓。”顺手将烟揣大衣里, 接着又开始找打火机,没收所有作案工具。管得挺宽,比江秀芬还多事。“尝两个, 今天刚到的, 应该将就。” “搁那儿, 等会儿来。” 打火机放陈则裤兜里, 拿的时候得伸进去摸,这人今儿穿的裤子较为宽松,但兜深,贺云西知道他习惯把打火机放左边,上手掏得极其自然, 像摸自个儿的兜那样。只是陈则显抽条耍风度不要温度, 大冷天里面就一条贴身的,隔着粗劣的单薄裤兜里衬布, 贺云西刚碰过水的手堪比冰坨子,杀伤力生猛,不小心触到,陈则大腿根的筋肉都猝然回缩,不过人克制住了没动, 还是杵原地。 “在外面不要瞎几把乱摸。”近两天烦糊涂了, 陈则脾气更差了, 话讲出口听起来却没威慑力, 怪怪的。 贺云西照摸不误,等找到了拿出来, 晃晃打火机。 草莓放院墙后的木架上,晚些时候又原封不动端回去,赶上江诗琪到这边玩, 小丫头稀罕草莓,自己边吃,边硬塞两个大的到陈则嘴里。 “又是云西哥哥买的哇,他真好。”江诗琪说,回头还找到贺云西,谢谢他。哥教了的,收了别人的好得礼貌,不能白拿。 “不谢。”贺云西正捣鼓今晚要睡的地铺,重新搬两床更软和保暖的鹅绒被进屋,垫子也换成厚一些的,再加张棉花被垫底下。 江诗琪好奇:“咋睡地上呢,有床的呀,为啥不睡床?” 不能讲真实的原因,贺云西诓骗小孩儿,眼也不眨:“床上生虫子了,不能睡。” 江诗琪问:“因为垫了草吗?” “嗯对,得到夏天重新换,晒了太阳才能睡。” “这样。啊,你们还怕虫子?” “怕。” 二爷家的床垫不是席梦思,而是晒干的稻草,老头儿睡不惯太软的床垫,多年来还保持着以前的生活起居。稻草垫子过几年就得换新,拿出去晒晒,不然确实会生虫子。 江诗琪不解,悄悄凑近说:“可是我哥不怕虫子,他敢抓虫,可厉害了。” 贺云西认同:“他是很厉害。”放枕头到被子下面压着,又骗小孩儿,“但是虫子会咬人,被咬了发痒,你哥怕痒。” “那倒也是,还会疼,皮都能挠破。” “所以只能打地铺。” “那咋是两张被子,你也要睡吗?” “我挨旁边,他睡一边,我占剩下的。” 江诗琪懂了,但也不太懂,困惑地挠挠后脑勺,似乎还有话要讲,可动动嘴唇还是没说出来,干巴巴应了声:“好吧。”然后拧着身子站一侧,安静看他铺完,好几次欲言又止,憋到脸蛋都有点红了,小孩儿很难藏住话,憋着简直就是针刺似的难受,只是那种话好像不能讲,因而江诗琪最终什么都没说,别扭地站了会儿,走开了。 江诗琪其实想说,他俩怎么能老是睡一起呢,长辈们教过她,男生和女生不能睡一张床,除非结婚了,以此类推,这种道理运用到她哥身上,那就是哥不能随便和其他人睡一块儿,无论男女,虽然哥有时出去做道场,经常和二爷他们睡一屋,但那是不一样的,差别很大。 陈则喜欢男的,家里都晓得,他平时很注意这方面的距离,哪怕是对着祖孙俩,他甚至都不会在家里脱衣服光膀子,唐云朵他爸天热了就总光着上身,好多成年男人甚至在巷子里乘凉还不穿衣服呢……陈则和方时奕交往多年,江诗琪甚至都没见过他们在304会住在一起,方时奕不会留宿他们家,一次都没有——方时奕不喜欢待在304,即使嘴上没嫌弃过,但他更希望和陈则独处,不喜欢被打搅。 小孩儿不理解大人之间的弯绕,反正在她那里,就是陈则不和方时奕一处住,可贺云西却可以,而且走哪儿都一块儿。 江诗琪今年九岁了,年纪还是小,但这么岁数的孩子鬼精,很多事情还是懂的,看得明白是怎么回事。 找到陈则,江诗琪另外问:“哥,你和云西哥哥都住二爷这里干啥呀,有事吗?” 她的本意是强调贺云西为什么也在,可听到陈则耳朵里,重点却变成了别的。陈则敲她一脑瓜崩,心不在焉:“小孩儿不要管大人的事。” 江诗琪撇撇嘴:“我已经长大了,再有半学期就读四年级了。” “那也还早。” “才不是。” “一边去。” 既然陈则在这里住下了,那有的东西也得搬过来,二爷家可不比贺云西那儿,没多的牙膏牙刷毛巾等等,更别论睡衣什么的。 贺云西回去搬,江诗琪哼哧哼哧当跟屁虫,转头还将陈则放在304的厚衣服抱给贺云西:“我哥的,你们上次忘拿了。” 贺云西接着:“成,给他送过去。” 坐上车,江诗琪不够高,费力爬上副驾驶座,系安全带,期间望望驾驶座,搜肠刮肚许久,忽而又悄摸讲:“你爸爸妈妈会骂你不?” 没懂小孩儿究竟在讲什么,贺云西蛮耐心,反问:“比如哪方面,骂我什么?” 江诗琪扯扯安全带,不说。 不确定情况是否属实,要是搞错了,那陈则的“秘密”就保不住了,那可是大事。她十分清楚,很多人都不能接受哥的另一面,哪怕老师在课堂上教大家“做人得求同存异”,可大部分都更倾向于排除异己,反对非大众的异端。 贺云西又说:“我没有爸爸。” “我也没有。”江诗琪接道,“他出车祸了,死翘翘了。你爸爸呢,也去世了?” “是。” “那我们一样。” “差不多。” “你和我哥也一样。” “嗯。” 眼珠子转转,江诗琪拐弯抹角:“云西哥哥,你有对象不?” 贺云西讲:“没有。” “你没耍过朋友啊?” “嗯,没。” “那你喜欢哪样的?” “你哥……”贺云西启动车子,发动机运行的响动瞬间响起,他停顿半秒钟,随即又接上,“你哥喜欢哪样的?” 江诗琪坐正,听到前半句立马挺直背,到后半句又看看他,思索了会儿,不知是在想问题的答案,还是琢磨其他的,小姑娘等车子开出去一段才正儿八经说:“我哥喜欢高的,好看的,大个子,得帅,爱干净,外向,容易相处,顾家,要听他的话,不能随便发脾气,不可以欺负他,还有还有,是个大好人。” 这话讲得,陈则本人来了都不一定讲这么细,他可不是这样的标准,是江诗琪打胡乱编,她希望陈则找个这种的。 “高是多高?”贺云西打方向盘,转弯。 江诗琪想了下:“起码跟我哥一样,唔……矮一点应该也行的。” “那高一点呢?” “一点是多少?” “几厘米。一米九,成不?” 小姑娘对一米九没有具体的概念,只觉得这高度,都快赶上家里的门高了,她不确定,也更不会过多地联想,而是下车了傻不拉几找到陈则,问本尊。 “哥,你喜欢一米九的不?” 陈则对着电脑敲打,赏她一巴掌拍背上:“不要挡光,离远些。” 江诗琪趴桌上,歪头,坚持不懈:“一米九咋样呀,你觉着?” “随便。” “我哥说随便。”原话转给贺云西,江诗琪学得惟妙惟肖,“那应该是喜欢,比他高也行。” 贺云西回:“那就好。” 江诗琪还在纠结一米九到底多高,她蹦起来都摸不到,这大个子生活中不常见。方时奕比哥高一丢丢,可是也没有一米九。 学校最近搞了个答题比赛,江诗琪拿了第二名,还得了一张奖状。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张靠做题得来的奖,为此,她特地将奖状宝贝般捧着,送到陈则面前,昂首挺胸等着陈则夸自己。 可惜陈则心里被别的烦恼占满,哪有闲心关注别的,看到奖状都高兴不起来。 以为他会高兴呢,他最近时常不开心,江诗琪很努力才拿到这个奖状,为的就是让哥高兴,好歹笑一笑,结果无事发生。江诗琪很是失落,不明白原因。 二爷挺乐,看到奖状大大夸奖了江诗琪一番,还摸了一百块作为嘉奖,真以资鼓励。 “不要管他,他不正常,咱该乐呵就乐,舒坦一天是一天。”二爷说,斜陈则一眼,故意拔高嗓门,担心陈则耳聋听不见,“人啊,就得活在当下,为明天担忧个什么劲儿,没事找事,提心吊胆就有用么,还不如放过自己,让所有人都舒心点。” 所有人都能舒心,放过自己,唯独陈则不能。 将死的反而心宽坦然,还能活很久却跨不过那道坎儿。 “天天守着我死,你心累不累?”二爷看到他那样都憋屈,又无可奈何,“我看着都累了,死不了也没法,老天不收。” 陈则只有这时候来劲,回怼:“少说两句,我不想听。” “嗐,你这人……不是,你成天躺我屋门口,我都没说啥,你还指挥上我了,咱俩谁做主,分得清这谁的地盘吗?” 陈则不跟他抢地盘,去店里转一圈,没多久又回来,结果再进门二爷已经出去了。约着老友下棋去了,地点还是在茶馆。 老头儿以前偶尔才去茶馆,那边太嘈杂,人多闹烘,乌烟瘴气的,但自从陈则住下了,他便经常往那里跑,陈则便只能回店里,一面开店营业,一面守着。 二爷打牌的手气总是极佳,打牌就是概率问题,一般情况下有输有赢都再正常不过,可他每天都赢,得亏老太老大爷们定数都小,一番牌只算一毛两毛,打一天下来输赢撑死了二三十块。 赢的钱都给江诗琪,或者出来了顺手买点啥,大家分着吃。 私下里,二爷时不时找贺云西唠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聊。 主要是过去几年贺云西的经历,在庆成市的生活。 以及陈则。 二爷口中,陈则能耐,这辈子能有这个徒弟就很值当了,没白活。 “他就是有时候心急,其他的都不错。” 贺云西点头:“也不算很急,还行,其实没什么。” 二爷笑笑,许是想到和陈则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又下意识瞧了眼贺云西。 陈则晚上失眠的频率越来越高,可能是开年后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拼死拼活地忙碌了,一旦相对清闲下来,久而久之,反倒不适应得很。 贺云西不让抽烟,陈则不抽了,夜里有时进房间看看二爷,看人是不是还好好的,有时到院里站会儿,吹风透口气。 等回去,缩进被子里,贺云西醒了,一句话不啰嗦,只是将两床叠合的被子拉开,往他那边多送些。 陈则直挺挺平躺,翻来覆去,很久了,低声开口:“我该怎么办……” 贺云西挨着他,给不了回答。 隔日。 二爷突然宣布,今年他过生要办一场,准备包馆子请客,热闹热闹。 二爷生日农历四月十七,当天小满,距离现在还有两个多月,现在就开始操办打算,为时尚早了。 毕竟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都未知,两个多月,于正常人飞逝而过,熬一熬就到了,但对重症患者就难了,别说这么久,哪怕就是二十多天,运气差都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 二爷乐观,丝毫不考虑活不长这件事,正常该咋整就咋来,全凭顺心而为,只要他乐意,就算是明年四月十七大操大办他也要干一场。 要干就干大的,请朋友熟人,还有四野山上的同门们,以及街坊邻居,能来的都请上。 “当是来给我送行了,见最后一面。”二爷挺有想法,办寿宴不办葬礼,提前知会陈则,就办这一回,等他死了,去世后直接烧成灰了事,届时不发丧不送葬,排场一律不搞,至于骨灰,送四野山上随风扬了,连墓地都省了。 二爷计划得明明白白,所有流程都提早预设妥了,怕有遗漏,他还专门交代陈则:切记,一定要把他送回四野山,如果道观不收或是不允许他上去,那就偷偷把他撒山脚下随便哪个地儿。 实在不成,撒河里随波逐流也可以。 在城里住了那么多年,二爷不喜欢人多的喧嚣,他打小就被送上山了,在道观长大,后来出于诸多缘由不得不下山,年轻时走南闯北,大城小村都去过,为了生计到处奔波挣钱,大抵命里带财后来又比较走运,做生意挣了一大笔,靠吃老本这辈子竟安稳活到现在——可世俗的生活从来都不是老头儿想要的,他漂泊惯了,没有能落脚的根,他的房子在这里,可心不在,哪天若是走了,也就随心去了。 陈则听得脸都黑了,不想听这些,老东西病糊涂了,不清醒。 二爷看不懂脸色一样,不住叨叨,敲定细节。 陈则没忍住,发了火,与之吵了一架。 恰巧贺云西外出进门,赶上师徒俩吵架的尾巴,陈则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那么大个人了,竟跟心智不全的小孩儿似的,无理取闹。 二爷呛他:“我能管你一辈子?是不是走了还得带上你,想死得安心点都不成?” “谁让你管了!” “其他人还在,他们都在,以后不也一样。” “哪儿一样,他们是我师父吗?” “他们也是你亲人。” “我爹妈亲人早死绝了,他们算哪门子的亲人?” “说什么呢,臭小子,你找抽是不是?狗日的,非得犟,老子让你瞎讲。” “打,你打,往这儿抽。” “老子就是再活几十年,你也不是跟我过,你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你本来就是跟其他人过,少来扯东扯西。” “我他妈跟谁过了?!” 师徒俩扯不到一块儿,搞得鸡飞狗跳,二爷争论不过陈则,瞥见贺云西来了,多半是被气得昏头,拉着贺云西,冲陈则大声嚷嚷:“跟谁?你说跟谁?” 陈则霎时哽住,呛不动了。 二爷骂他:“和年轻的过不了还是怎么,你指着我一个老的做什么,我总有死的那天,就算现在不死,也没多少年活头了,你今天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不清楚他们到底吵了些什么,贺云西插不进去,干涉不了,倒是二爷火上心头力气大,又扯了下陈则,把人推过来,还说:“不识好歹的玩意儿,一天到晚拎不清,该找哪个也搞不明白?人就在这儿,你还想找谁?” 陈则气得脖子耳根都红了,咬紧牙关,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脑子有病,今天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第68章 上火 身上有些烫,体温莫名偏高 春分前又下了一场淅沥的小雨, 时断时停持续了两晚一天,到春分当日才重归于晴朗,和煦的阳光落进院子, 地面斑驳的潮湿接连消散, 直至任何痕迹都未曾留下。 陈则与二爷的矛盾难以调和, 师徒俩观念各异, 始终不同频。 那天吵完,最终是陈则单方面完败收场,过后这人消停不少,硬气不起来了,老是犟嘴的毛病短暂被压制, 二爷为此极其宽心, 可算是能治他一回,甭提多舒坦。 耳根子清净了, 老头儿乐得哼小曲,咿呀哼哈地唱,走路都带风,久病的脸竟然血气红润,比健康的正常人还更有蓬勃的活气。 架是当着贺云西的面吵的, 有的事不该那么早就放在明面上, 进度太快了, 本来八字还没一撇, 两个人中间那点火星子忽暗忽燃的,一个不上心, 一个不挑明,加之他们起初就并不是特别纯粹,不走寻常路, 且近来糟心麻烦太多,更不该将此往前排——现在被二爷胡乱一通掺和,卯足劲儿狠推了一把。 陈则对着二爷横,总像炸炮似的,但侧身撞到贺云西就哑了,喉咙被堵住了一样,吭声都吭不出来了。 关键他们吵的时候还有别的人在,最近江诗琪和江秀芬都在这里吃晚饭,祖孙两个就跟在贺云西后边,同他从新苑一路来的。 二爷那些话冲击力够大的,就算是九岁大的孩子,也能听懂其中的指向与含义。江诗琪睁圆了眼睛,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秘密,吃惊地抬手捂住嘴巴,过一会儿自觉捂错部位了,赶紧换一换,改成捂着耳朵,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连忙说:“哥,我什么都没听见……” 以为陈则已经改邪归正的江秀芬更是震惊,那么久了,对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原是这种关系,而她却毫无察觉,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江秀芬到底是老江湖,可能是当初陈则和方时奕好的时候见多了就麻木了,愣神后倒没多大反应,只是慢两秒也捂住江诗琪的耳朵,以免小孩子跟着他们学坏,这可不兴学。 夜晚的饭桌上,氛围变得颇为诡异。 平时都是俩哥解决吃饭问题,有空亲自下厨,没时间就从汽修厂食堂打回来,今晚是贺云西炒菜,陈则打下手。二人在厨房里忙活一两个小时,全程谁也不出声,只是不靠嘴交流他们也能同频,切配菜、装盘,哪个时候该递一下工具调味品啥的,陈则片刻不耽搁,不需要贺云西开口就能及时把要用的东西塞他手里。 等做好饭出来,贺云西盛饭,第一个放陈则面前,再是其他人。 接下来发筷子也是,分汤也是……往常大家都不在意这种小细节,眼下却不同了,江诗琪个矮够不着菜,半跪坐在凳子上,一会儿打望她哥,一会儿盯着贺云西,当看到陈则接汤碗时他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江诗琪立马闭上眼,扭过头讲:“没看到没看到——” 待睁开眼,又笑嘻嘻地瞅陈则,人小鬼大地故意装怪:“哥,汤好喝吗?” 陈则僵了僵,而后赏她一筷头。 江诗琪还笑,把空碗伸向贺云西,说:“云西哥哥,我哥还想再要一碗。” 贺云西接过碗,不管正主开口没有,既然江诗琪说了,那就再来一碗。 两碗汤陈则都喝光了,排骨玉米汤鲜甜,高压锅压过的肉软烂,玉米是后面下锅的,脆玉米挺好吃。 夜里上街散步,二爷做主勒令所有人都去,到河边转悠,顺道逛附近新开发的湿地公园。 经过人工湖,那里曾是稻田,二爷说:“你们小时候,这儿还种谷子,田里养鱼,后面老板不包场了,这儿就成了无主的水池子,你俩还到这里摸鱼,记得不?” 看着变迁巨大的湖泊,陈则安静看着,廊亭的尽头是流转的风车,隔岸橘色的灯火温暖,另一边,湖边别墅正在修建开发中,一切与记忆中都很难重叠。 贺云西还记得,那时他们跟现在的江诗琪差不多大,但陈则皮实,上山下河没有他不敢的,小男生精力过于旺盛,带着一帮子孩子下田搞得满身是泥,后来有人因此着凉生病,家长找上陈家算账,陈则为此挨了结结实实一顿揍,贺女士去帮着求情,可何玉英不留情面,连着贺家娘俩一块儿骂,气得陈则与何玉英冷战。 提起这桩事,二爷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说了好些和他们小时候的过往,到后面嘀咕了句“也是缘分”。 声儿太小,陈则他们没听清,湿地公园的小广场上有剧团表演,他们赶上了时候,来得正合适。 赶上了就看看,二爷喜欢戏剧表演,带着江诗琪祖孙俩挤前头找板凳坐,陈则和贺云西守在后面,俩年轻人不爱看这个,站后排干杵着。 围观的群众拥挤,他们很快被迫随众往前走,两个人挨着,身体触碰,陈则想退都退不开,有人撞上来,是贺云西揽了他一把,将人带到身前。 凑近了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周围的响动嘈杂,可属于对方的气息却有些重。 一下,再一下。 “小心点。”贺云西轻声讲。 陈则面上不咸不淡,干巴巴应道:“晓得。” 他不喜欢凑稀奇,不多时,贺云西带着他往外走,离开涌动的人群,到安静的地方待着等。 演出十点结束,江诗琪困得都睡着了,人群散去后找不到他们,二爷打电话才将二人喊过来。 陈则背江诗琪回去,到半路上江诗琪半醒,朦胧间闻到陈则身上的气味好熟悉,是股清冽的香,不是陈则平常的味道,而是……江诗琪睡眼惺忪地歪歪头,快到家了想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贺云西身上有时会是这个气味,香的,贺女士送他的香水。 江诗琪趴陈则背上,实在是太困倦了,没精神睁眼问她哥身上咋会有贺云西的味道。哥身上有些烫,体温莫名偏高。 后一日醒来,江诗琪就忘了这茬,倒是更关注他们看没看到戏剧。 “看戏有意思吧,太好玩了。” 贺云西说:“下次还带你们去。” “昨晚你和我哥咋不看完就走了呢?”江诗琪刨根问底,可惜对方不告诉她。 院子外的黄桷树开始抽嫩芽了,光秃秃的枝丫上长出密密麻麻的淡绿,往年每到夏季二爷就会让陈则给这棵树剪枝,老树不能长太茂盛,否则过不了两年,不仅这座房子的阳光将被全部挡住,斜密的枝丫还会长到旁边的房子里去。 今年提前修剪枝丫,二爷指挥陈则和贺云西,他们俩一起干。 二爷搭了张桌子坐下方喝茶,美滋滋同江诗琪讲述老黄桷树的风霜经历,这棵树还是二爷幼时种下的,那会儿高大的树只是院里水缸旁的一株小苗,那年重铺院子本是要把黄桷树当作杂草拔了,后面二爷的母亲把树挪到了外边,没成想多年后它能长得如此挺拔壮硕。 江诗琪听得入迷,像在听童话故事,二爷讲了很多以前的事,从老树到旧时他家的起落沉浮,再到他上山当道士的前因后果,以及后面一些年的种种。 二爷家祖上也阔过,有钱人家,后面遇上特殊时期,家便散了,二爷的父母也是在那时候没了,他成了孤儿,有家不能回,是一位善良的大姐于心不忍,怕五六岁大的他继续遭殃,于是偷偷送他去偏僻的山上躲难——当年的四野山上还没有道观,只有一个老道,一处破茅草屋和古时遗迹,而老道,便是二爷的师父,陈则的师祖。 至于大姐,则是陈则他奶,一位早早去世的老好人。二爷没告诉江诗琪大姐是谁,这些旧事,连陈则都不知情。 江诗琪不是很懂,小孩儿不理解的东西太多了,什么特殊时期,什么上山下山,她乖生为二爷倒茶,扬起下巴:“然后呢?” 二爷笑笑,只是摸了下她的脑袋。 去年确诊时,医生预估二爷最多只能活半年,如今早超过半年了,他还活得好好的,为这,老头儿尤其得意,老天待他不薄,多活一天赚一天。 又是一个月过去,还跟原来大差不差的,甚至隐隐有点好转的趋势。 距离上次去医院,二爷没再晕倒或抽搐,顶多是流了两次鼻血,别的时间都无事。 也许是吃药起了作用,得到了控制。 陈则更加准时地监督他吃药,强迫症似的,精准到哪一分钟。 熬到月末,二爷换季不适应,着凉了,成天咳嗽,还咳血了。 陈则没发现,二爷藏得很好,可那时贺云西在当场,老头儿擦擦嘴,拽着贺云西的衣角,生怕他喊人过来,等不咳了,血擦干净了,小声说:“别跟他讲……” 几近央求的语气,让贺云西不得不心软。 二爷躺椅子上,悠哉地摇动,慢慢又停了下来,一下午都没再动过。 陈则进门,唤了两声,可喊不动人。守在椅子旁,陈则脚下生了根,定在当场再难挪动一步,怔怔站到腿都麻了才敢伸手去探鼻息。 二爷这才动了下,懒散翻翻身,合上眼欠不拉几拖长声音:“还没死呢,着什么急——” 有心逗耍陈则,装的。 “瞧你那出息,吓成啥样了都。”老头儿不当人,还白了他一眼。 陈则不生气,半蹲下,靠着椅子,嗫嚅半晌只叫了声:“师父……” 二爷没长心似的背过身,不看他:“大白天莫喊魂,做你的活儿去,该干正经事就干,少来烦我。” 第69章 别离 人生长恨水长东 春分后十几天是清明, 接着是谷雨,连着跨越两个时节,一个月就过去了。 又到了穿薄外套的时期, 这一年转暖比以往都更快更及时, 二十度上下的气候最宜人, 不冷不热, 风轻柔,光也灿烂,从朝阳到余晖,从清晨的露水到夜半的月亮,安宁如梦。 陈则不再和二爷吵闹了, 一个不愿吵, 一个吵不动,他们有时的相处还挺温情, 终于像寻常的师徒了。 另外,陈则妥协了,办寿宴的事还是依从二爷的意愿,他和贺云西找了处二爷以前常去的河边老馆子,一能做本地传统宴席大菜的地儿, 风景秀丽且有口皆碑, 很受周围的老街坊们喜欢, 并将饭馆附近的戏园也包了, 还请了舞龙灯和狮子的团队,老一辈就乐意看这些, 庆祝就得尽兴,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必须搞火热喧嚣些,越喜庆越上道。 所有宾客的请帖都是陈则手写,登门拜访,挨家挨户去送,连夜开车到四野山一趟,通知山上的诸位同门。 贺云西陪着同行,回城的途中,陈则倚着副驾驶座睡着了,很累,等到和平巷了,洗漱都省了,进门继续倒头就躺下。 本想打水擦擦脸,多少倒饬一下,盆子都端过来了,贺云西迟疑片刻,放下东西,算了。 “被子多盖点,睡中间些。”贺云西轻言细语,为之掖被角,无奈陈则实在睡得死沉,累到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挨他边上,贺云西侧躺面朝他那边,隔着重重的夜色看了会儿,摸索几下,指尖落到陈则颈侧,往上,再是脸和耳后。动作极轻,不会把人弄醒,只是摸上去碰了碰,除此之外就没了。 收回手,贺云西还不困,到后半夜很晚了才跟着睡过去。 天一亮,又是新的日子,无论好赖都得继续过下去。 或许与师徒俩休战了有关,二爷也不再同陈则“较劲”了,老头儿总是急躁脾气,话不到两句就爱训斥陈则,要不就说些挤兑或逗耍他的大道理,但现在不说了,连牌都不打了,二爷闲着就到五金店收银台坐着,过去走走。 短短的一段时间,二爷瘦了一大圈,原本结实硬朗的身子骨不知何时开始萎缩了,成天佝偻着,变作矮小的一截。 江诗琪往上蹿了些,都快到二爷耳朵的位置,小姑娘不太理解人会变矮这事,起初还挺疑惑,难道她又长高了很多? 可是没有,她的确长高了,可没有长很多,顶多是赶上了同龄人的尾巴,依旧勉强及格,还不到一米四。 江诗琪趴收银台另一面写作业,时不时抬头打量,等到憋不住了,悄悄对二爷嘀咕:“你咋变矮了呀,为什么啊?” 二爷笑了笑,慈爱回答:“我变老了,人老了,都会这样的。” “那就是你以后还会更矮?” “如果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应该是。” 江诗琪放下笔:“二爷,你多大了?” 二爷说:“六十有五了。” “65岁吗?” “对。” 江诗琪哇了声,她数学不太好,掰着手指头才能数明白65岁究竟有多大。毕竟只有九岁,六十五,在她心里确实很老了。 只是转念一想,江秀芬比二爷还大几岁,江诗琪又皱眉,小孩子对年龄的概念是很模糊单薄的,只会用身边人做参考,她出生那会儿江秀芬也就差不多二爷这个年纪,江诗琪从来没觉得她阿婆老,认真想了想,她忽然难受起来,小姑娘机灵,一下子就想通了。 “二爷,你是不是生病了?” 二爷不应,不否认,只是靠在椅子上,过了几分钟叨叨了句:“人活三万年,死生病痛,都是天注定,强求不来。” 江诗琪听不懂,她呆呆看着,没多久眼泪花花,待陈则从仓库出来,她上去抱着陈则就不松手,泪珠子啪嗒直掉。 “哥,二爷咋地了啊,他怎么了,生什么病了?”江诗琪小心翼翼开口,可得不到准确的答案。 陈则只说:“不要闹腾他,老实点,别在他面前哭。” 江诗琪问:“他也要离开我们了吗?” “不知道。” “他的病能治好吗?” “好不了了。” “为啥呀?” 哪有那么多原因,生病就是生病,治不好的太多了,现代医学就那个样,疑难杂症救不回来的每天都有,命里自带一劫实属悲哀。 陈则前两天带二爷又去了医院一趟,复查,结果差强人意,不算特别坏。 医生的建议还是老样子,继续保守治疗,不考虑其他治疗手段。 陈则本人还是希望可以采取手术或者别的见效更快的方式,保守治疗只是讲得好听,说到底,其实就是治标不治本,延缓病灶持续恶化,死得没那么快而已。 这次医生说得更直白些,大意是二爷现阶段恶化得并不算迅速,男性平均寿命也就七十出头,二爷都这个岁数了,采用非保守治疗手段很可能会适得其反——讲难听些,就是病情恶化到导致死亡的速度不一定能赶得上寿终正寝的那一天,非保守治疗其实很遭罪,好多老人不治疗还好,治了反倒走得更早。 二爷心态积极,他本身就随遇而安,年轻人不能一味地强逼他。 经历完最初的接受阶段,陈则倒没原先那样极端了,医生这话若是放在前两个月,他估计能当场跟人打起来,可现今他只是安静听着,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拿了药又带二爷回家。 凡事都是过了最初的阶段就会更平和了,接不接受都一样,改变不了结局。 既来之则安之,陈则能有这觉悟,二爷就放心了,说:“对嘛,这不就行了,早这样咱爷俩都好,何必呢,非得跟自己过不去。你呀,也算是明理了一回,以后都消停点,不要老是找不痛快,你不好过,我也不好过,大家都不好过。万事都得朝前看,往前走,人这一辈子都是这样,不能卡在哪儿就不走了,那不成。” 陈则沉默寡言,很多时候都没话讲,只有偶尔对着贺云西,两人才有话说。 贺云西不和他聊二爷,不谈那些有的没的,店里缺人,大邹一直不回来,陈则不打算再招,贺云西多来帮忙几次,逐渐就成了这里的常驻。 贺云西两头跑,庆成市那边就线上联络,两边都不耽搁,这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精力旺盛,善于处理人际交往,虽然私底下并不是外向、八面玲珑的性格,但一旦涉及到赚钱,他就成了另外的模样,游刃有余,圆滑有度,进退都挺有分寸,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相反给人很靠谱、有能力的印象。 天生干实体的料子,五金店近来好几个大单都是他谈下来的,陈则没心力各方面都管,一大半心思都放二爷那里了,贺云西便接过了这些活,做得还挺不错。 开春后五金店迎来了旺季,这段时间工地单子如雨后春笋,又多又量大,房地产迎来了最后的高热期,与之相关的行业都跟着吃肉喝汤,五金店也不例外。 两个月时间,店里进账颇高,第三个月更是单月还没结束就超了六位数。许多人有钱买房,花上百万疯狂抢购房子,装修却捉襟见肘,找不起大公司,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小公司、游击队,还有五花八门的工作室,这些团队规模小,五金店与其长期合作也能分到一大杯羹。 陈则没关注店里究竟挣了多少,等算完账才后一步知觉确实挺多。 这钱来得可真不及时,何玉英还在的时候不来,二爷好的时候也不来,偏偏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快没了,才迟迟出现。 有钱了,陈则心中却毫无波澜,二爷都比他高兴,比自己挣了那么多钱都乐。 再这样保持下去,年底就能还完欠款了。 二爷办寿的钱陈则全包,二爷没推拒,接受了,临到死了还能有人在身旁孝敬,那可是极有福的待遇,好多有子女的死了都没这福分呢,也是让他一个孤家寡人遇上了。 不止心头乐,二爷出去逢人就炫耀,老头儿身板挺得直,夸起自家徒弟来简直不害臊,搞得陈则是他亲生的一样。 他徒弟是高材生,是老板,脑瓜子聪明,打小就优秀,他知道的,陈则一定会成材,迟早的事,他的徒弟是天上星,能耐且出息,不可能永远都是困于一隅,一辈子只会干维修的小工。 他们又去探望了邹叔,邹叔的情况还是那般,化疗的后遗症太大,邹叔成了秃瓢,锃亮的脑袋瓜子跟电灯泡似的,他更瘦弱了,可谓形销骨立,不像活人了都。 邹叔也不想治了,挺羡慕二爷,早晓得这么遭罪痛苦,早就应该不治的,省得浪费钱还煎熬,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化疗一旦开始,不继续治下去只会更恼火。何况大邹娘俩坚持得治,执念很深。 邹叔还有心情开玩笑,乐道:“这下好了,咱兄弟两个路上可以做个伴,路上不孤单了。” 二爷故作嫌弃:“谁要跟你做伴,那不成,你别缠上我,各走各的,谁也不要拖累谁。” 二爷的寿宴,邹叔也要参加,拖着病体也执意得去。 邹叔生日在腊月,他多半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所以想去二爷的生辰宴上感受热闹,稀罕稀罕。 “来,都来,跟我见什么外。这样,阿则他不是要给我定一个什么蛋糕,我让他订两个,一人一个,也给你提前过了。”二爷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下了。 大邹和陈则又和好了,明面上虽依旧交流少,主要是大邹基本不来店里,但实际上不至于因为一次冲突就绝交,干不出那事。 那边道歉,这边原谅,没有深仇大恨,五金店学徒的位子照样为大邹保留,将来他学成了,就是店里的正式员工了。学徒工资还是照常发,人不来,每个月钱定时到账。 陈则不差那一两千块,该给的一毛不少。 日子既难熬又短暂,二爷倍儿能活,真到了小满那天,一切都显得不是那么真实。 过生当日,一大清早,二爷特意换了身道袍,他自四野山带下来的,年轻时穿过的,而今岁数大了,身形缩小了,袍子太大,竟穿不上了。 理论上,二爷不该穿这玩意儿,他现在并不是正经的修行道士,当初下山时就还俗了,这么多年来他也不以道士自居,只是太念旧,又把这一身行头穿上了。 “也不晓得,你师爷他会不会怪我,当年可是他把我赶下山,不准我再穿这个,我这算是违背承诺,欺师灭祖了,到了下面他怕是要收拾我。”二爷调侃,左摸右捻,对着镜子好一通端详,生怕衣不正冠不端,反复扒拉自个儿。 陈则问:“师爷为什么赶你下山?” “观里太穷了,那时候当道士可养不活几个人,我想一直留着给你师爷养老,可他不愿意,让我下山谋活路,我不走,只能把我赶下山。” 讲起往事,二爷叹气,再后来,下山没几年,师爷就撒手人寰了,人没了,二爷就打消了长久待在山上的念头,主要是睹物思人,难受,待不下去,顺势就真的还俗了。 这些年来,四野山那边还认二爷,不管怎么说,道观能维持到现在,二爷和师爷功不可没,二爷打算死后把骨灰洒回四野山,同门们全都同意,还打算为其供牌位,只是二爷拒绝了,不乐意。 人死了,所有的烟消云散,搞牌位就是虚头形式,犯不着。 路近,他们还是开车去馆子,开的二爷的揽胜。 上车了,二爷状似随口一问:“这车怎么样?” 陈则应付:“还行。” 二爷说:“可以就成,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陈则定住。 二爷又讲:“那不是没办法,你不要我的钱,多清高,死活硬塞都不要,你那死脑筋,够讨嫌的。我本来打算多放几年,当旧车送你来着,可等不到那时候了。我知道,你能行,你哪里舍得给自己花这钱,等我走了,这车你拿去开,做生意撑撑场子,别开你那辆三手破皮卡了,要不是老曾打下的基底,就你开这破烂,谁敢跟你签单子,一辈子生意都做不大。” 久久得不到回复,等到饭馆门口了,陈则张张嘴,干巴巴应了声:“我没想做大生意,不需要撑脸面。” 二爷接道:“那就当我钱多,反正要死了,带不到底下去,这车就当是以后抵每年给我烧的香火钱了。” 一场寿宴,凡是请了的都来了,四野山那边更是全道观出动,少数新弟子之前都没见过,这次也来了。 办席就得高兴,东道主连带客人们一块儿乐,全场除了陈则,其他人都笑,真就是来参加寿宴的,为之庆贺。 邹叔坐着轮椅被大邹推进门,等后面到戏园看戏了,一群老友边喝茶边跟着摇头晃脑,好不自在。 二爷尽心招待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把陈则带着,不管陈则和那些人熟不熟,见面都得把他推出去,告诉人家,这是他唯一的徒弟,往后大家可一定要多加关照。 整得跟托孤似的。 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场宴席起到了冲喜的作用,办完席,二爷状态抖擞了不少,走路都更带劲了,风风火火的。 他还教江诗琪念《道德经》,以及一些古诗词。 江诗琪一句都听不懂,但二爷咋教,她就咋学,还跟着摇头晃脑,念得抑扬顿挫。 二爷教《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教什么是婉约派和豪放派,江诗琪脑子浆糊,睁大眼:“南唐后主是什么意思?” “李煜的称呼,他是南唐最后一个皇帝。” “哇,好厉害。” “林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江诗琪学了一天才背下来一首词,磕磕巴巴地念给二爷听,“嗯……胭脂泪,相留醉,几时……嗯……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二爷夸她:“不错,比你哥就差那么一点,有本事。” 江诗琪羞赧,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小孩儿不理解大人们的别离愁绪,那太复杂,上口的词隔着遥远的岁月距离,江诗琪骄傲地到哥跟前炫耀,也背给陈则听。 可陈则没有夸她,拍她的背示意别吵吵,始终一语不发。 夏天到了,黄桷树的嫩芽舒展,一簇簇成团疯长,茂密的叶子很快就挤满枝头,为院子降下惬意的阴凉。 二爷想吃手工的卤水豆腐,陈则买了老黄豆磨,进厨房里忙活一上午,做了一大锅。 没能等到这一年的酷暑来临,吃完,下午二爷躺着悠闲喝茶,边听小曲儿,边轻慢摇动藤椅,渐渐就睡着了,再没有醒来。 收音机里还在放着《西厢记》: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 第70章 空荡 “我难受……”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 平淡无奇,与前些时日大差不差,所有的都安宁和顺, 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陈则最先发现, 天暖院里多蚊虫, 他点了盘香端出来, 刚准备到藤椅周围放下,还没走两步就察觉到了异常。 隔了一米多远的距离,他定定站着,很难再靠近分毫。 二爷睡得太安详了,头歪向一边, 静悄悄的, 经书还搁在胸口那里,若不是无力耷垂的手, 他就像是在午休,乏困了,中途小憩两刻钟,等晚点又会眼睛都没睁开就先扯开嗓门儿吆喝着喊陈则他们,让换壶扑腾的热水来。 一盘香掉落, 炉子咕噜滚出去老远, 灰四散扬起。 大家都还在这里, 贺云西闻声出来, 祖孙俩慢了一步,刚到外面, 江秀芬最迟钝,还以为仅是摔了炉子搞出的阵仗,老太婆弯身就要去捡东西, 却被及时拦下。 许是冥冥之中早有预感,二爷今日特地穿的新衣,一身灰扑扑的素色棉麻唐装,上半天才到理发店剪头发,刮干净胡子,洗了脸,周身收拾得利索整洁,体面,一丝不苟。他以往总爱使唤陈则,很多事情明明自己能干,偏要喊人过去,现在离去了,却不麻烦徒弟了,很是省心。 陈则动也不动,光是堵那里,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一双腿站木僵了,贺云西拉他的一下,温声说:“让二爷安心上路。” 这回江诗琪没再吓得哇哇大哭,小姑娘懂事,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也呆愣愣的,过了好久才扑向陈则,抱住人,憋下了大声的哭闹。 陈则宛若枯枝,几近被这一下箍断。 贺云西护着兄妹两个,一会儿,还是那句轻言:“二爷该走了……” 一锅卤水豆腐还没吃完,剩了小半,老头儿定了今晚还要吃煎豆腐块的,陈则才将嫩豆腐压上,东西还没做出来。 半晌,推开江诗琪和贺云西,陈则上前,行两步眼角就染上了薄红,到跟前,等戏曲放完了,再拿开还未来得及搁下的经书,弯下腰身,跪地上……抓着二爷苍老细瘦的胳膊,陈则垂眸望着,颤了颤,过了半分钟脊梁被风压弯,才将头低下去,对着人磕了三次。 天上的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晴朗,空荡荡的。 其他三个人始终站在后边,良久,贺云西带着江诗琪,和陈则一样,朝二爷的方向拜了拜。 江秀芬别开脸抹眼睛,回屋找出蜡烛纸钱,送到外边。 …… 张师他们很快赶到,接到贺云西电话立马放下手上的事就来了,孙水华和徐工紧随其后,犹如何玉英离世的那天,周边的邻里们仍然自发过来,连远在庆成市的曾光友收到消息后,孩子也不带了,连忙订机票当天就飞回北河。 四野山由陈则通知,联系观主和几位师叔师兄。 一位师兄不忍,手机里说:“节哀。” 陈则什么都没讲,嘴皮子张合,仅回:“劳烦各位。” 一切按照二爷生前的遗愿进行,不发丧不办葬礼,全都从简,大家都来送老王头最后一程。 夏天了,人没了不能在家放太久,二爷法律意义上算是孤寡老人,因着没有直系亲属,街道办派了员工到这边,负责协同处理他的身后事。 开死亡证明,火化手续,都得街道办的员工出面帮着申请,陈则全程跟着走流程,当晚骨灰就烧完领回院子。 虽不搞仪式,但陈则还是将骨灰在老屋放两天,搭了个简易的灵堂,写一对挽联,直到把人送上山前,多少弄一处能安置二爷的地儿。 一波接一波的人到这儿,比上一次还多,街坊、二爷的旧识老友、诸多不太熟悉的面孔,有与二爷曾经交好的萍水相逢,有受过他恩情的老少,也有一大家子哀嚎踉跄着进门,还没进堂屋就伏地叩拜。 其中一部分陈则见过,比如去施安县村里做道场那次的老太,她竟还活着,孤苦无依可比二爷命长,也不知是谁通知的她,一个步履蹒跚走都走不稳的老太婆从遥远的乡下坐摩托转大巴,不晓得到底转了几趟车,绕了多少颠簸弯路,历经千难万险终由偏僻村落赶到城里的和平巷。 老太捏着两千块,当初她老伴去世二爷随她的帛金,如今又还了回来。她拽着陈则,皱纹纵横的老脸苦相更甚,坚持要他收下钱,不停地把钱往前塞。 许多人陈则都不认识,甚至不少穿道袍的也接连出现,不是四野山上的同门,而是别的道观里的道友。 老房子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攒动的人群不肯散去,吊唁完迟迟不离开。 二爷留了遗嘱,做了公证,机构和公证员第二天上门,当着众人的面宣读遗嘱——应当是料准了会有这么多人在场,二爷特意请来的人做个见证: 他死后,名下所有存款分成四份,一份二十二万,代为陈则还银行的欠款,一份二十五万,留作江诗琪今后读书的费用,剩下的分别捐给学校和道观,而其他资产,房子给江诗琪和江秀芬,祖孙俩六亲缘浅,房子予她们做落脚的地方,车子还有他收藏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各种经书字画资料等,全交由陈则。 二爷这辈子挣了钱,但不爱享受物质,几十年来节俭惯了,至今房子里连空调都没装,一件值钱的现代化电器都没有,他大半钱财早都散出去了,或是捐助,或是以前赠予四野山用于修缮道观,余下的带不到底下,真成了身外之物,都得处置妥当。 他走了,对错随人论,但不想自家徒弟遭人非议、被戳脊梁骨,流言蜚语最伤人,难免往后不会有拿这个妄加揣测陈则或背后议是非的,因而这些安排一定得当众宣布,经书等等不值几个钱,车子也是旧车,是陈则伺候他六七年该得的,理所应当由他继承,帮还欠款是他这个师父临了不放心,唯一能为徒弟做的了。 这几年,外头不止一个人嚼舌根,年岁正盛的年轻人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儿当师父,明明自个儿家里都顾不上了,还跑前跑后地为其做这做那,比待爹妈都亲,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另有所图。 当众宣读遗嘱,为的就是堵住这部分非议,不给往后陈则的日子添乱。 这份公证的遗嘱只是想告诉大伙儿,甭管街坊邻居还是之前乱讲闲话的有心之士,他王太清的徒弟,上孝亲母敬师门,下顾幼童老弱,并非六亲不认的白眼狼。陈则只是心软,有担当,他堂正清白,顶天立地,做子女做徒儿都无可挑剔,对得起所有人,不欠谁。 这份遗嘱,贺云西当时也去做了见证,张师和邹叔都在,不单单是法律意义上完全成立,二爷还留了一封信,不是给陈则的,是给故人们。 他已身无遗憾,唯独放心不下徒弟,若他日陈则遇难处,还请诸位照拂一二。 遗嘱中另有一条隐藏要求,不当众宣读,等四野山那边的观主到了,公证员和律师将陈则贺云西和观主叫到一处,单独公布: 赠予道观的修缮费用将分批逐年给出,必须由陈则本人经手且监督后续事宜,若每年无陈则签字同意,当年的钱就不能动,钱款超过连续三年未动就将全部打入陈则本人的账户。 捐给学校的钱也如此。 此条观主是知情的,二爷早告知了四野山,这是一条相当不公允的奇怪条款,二爷了解陈则,清楚这人必定不会侵吞这些钱,极其宽心设下了这一条——二爷盼着陈则可以朝外走,而不是困在小小的一寸天地。 方时奕在二爷骨灰被送上山前也来了一趟,这人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平心而论,他对二爷其实还行,人去世了是该来上柱香。陈则让他进屋,不与之有别的交流,不主动讲半个字。 四五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方时奕很多都不知情,自从那次被打了一顿出了派出所,他也被家里派出去了,一直没能回北河市,这两天终于解决完所有事端,却不想这里出了那么大的事。 方时奕解释,想要为上回澄清,陈则漠然,冷冷地瞥他一眼:“说够了没有?” “阿则。” “没事了就滚。” 毕竟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方时奕似乎还打算再聊什么,余光望见门口正看着这边的贺云西,欲言又止,酝酿良久还是作罢。 天大的事也不能这时候讲,应该以逝者为先。 “我后面再找你。”方时奕说,“之前不是我不来,他们一直拦着,我回不了这边……阿姨还有王叔他们俩的事……抱歉,我没赶回来,不在这边。” “出去。”陈则打断,“不要来碍眼,打扰我师父的清净。” 方时奕不争论,点到为止,眼下的场合不对,他上完香鞠一躬,今天先回去,万事后面再讲。 等走到门口,与贺云西对上,方时奕捏紧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下。贺云西面无表情,当人是空气,待方时奕出去了,往门中央挪些,用身体挡住屋内的陈则。方时奕脸色沉了沉,有些难看。 江诗琪和贺云西站同一战线,面对欺负自家哥的外人,她气鼓鼓的,戒备心比贺云西还强,小姑娘耍横,上去还推了方时奕一把,捡起棍子护体,喝道:“你走,坏人,又来惹我哥生气,这里不欢迎你!” 大人不跟小孩儿计较,方时奕倒不生气,反而摸摸江诗琪的脑袋,柔和说:“照顾好你哥,我过几天再来。” 江诗琪避开不给摸,烦他。 “不准挨我,少套近乎,去去去,走开。” 方时奕走了,前后待了十几分钟,掀不起任何风浪。 第三天送二爷上山,陈则开车,贺云西和江诗琪坐后边,带着二爷的骨灰盒,不疾不徐出城,中午前赶到四野山。 观里全体同门都出来接应,做了一场小规模且简单的法事,而后二爷的骨灰被洒在了崖边凉亭那里。 曾几何时,年长的道士带着几岁大的二爷在那里打坐讲课,一老一小于凉亭下度过了数载的年月,老道士早早仙逝了,如今小道士也跟着去了。 风大,呼啦地刮。 陈则站凉亭中,轻声讲:“师父,师爷来接你了……” 他们在山上住了一天,料理完所有的事情再下山,临行前,观主叫住陈则,和他聊了会儿,告知他,即使二爷已还俗,陈则依旧可以常回四野山,山上也能是他的归处。 陈则对观主行了一礼:“谢谢师叔。” 观主目送他们上车,不再继续送行了。 到山下,回和平巷,别的就没什么要处理的了。 到老房子头一件事就是将屋里和院子从里到外收拾一遍,二爷生前总把房子打扫得干净,这两天进出来往的人太多,堂屋和院里很脏,陈则不闲着,进门就先到处清扫。 贺云西、江诗琪跟着干,也一块儿打扫,陪着一起。 陈则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江诗琪并不理解二爷把房子留给她和江秀芬的含义,年纪小,还不懂,她们有房子住,跟哥一起呢,她们肯定不会搬出304,哪里还需要再落脚的地方?二爷的房子以后怎么办,空着,还是怎样? 得听哥的。 但是陈则似乎也没想好,没有主意。 邹叔又来了一次,来问问,他现在全靠轮椅推出门,被婶子推过来。邹叔说了很多,关于以后的,二爷生前和邹叔商量妥了的,不管谁先走,后走的那个都得多加照应另一家的后辈。 邹叔以为自己会是先走的那个,之前只当那是二爷的宽慰,捡好听的讲让他放心治病,结果是二爷头一个离开。 可惜邹叔这会儿哪还能照应陈则,他站都站不起来了,只怕不日就要随老王头而去,这趟是担忧陈则想不开,因而过来走一走。 “等下去了,老王头该找我算账了,叔对不起你,大邹那小子给你添了那么多乱,现在我连对你师父的承诺也不能实现,唉。” 迟些时候,贺云西送邹叔他们回去,再回来院里空寂,过分静谧。 陈则坐在沙发上,胳膊拄着膝盖,伏低着腰背,将头埋进臂弯里。 贺云西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去歇会儿,行不,你这两天一直没睡觉。” 这人没听,自顾自的闷了半天,低低叫了下对方。 “贺云西。” “嗯。” “我难受……” 70-80 第71章 不巧 撞了个正着 二爷走了, 家里更冷清了,哪哪儿都空。以前逢年过节有二爷牵头带动,平时有事没事总会叫上大家一起吃饭聚聚, 或者他主动到304来串门, 打个晃悠, 现在再也没有人赶着晌午和晚上吃饭的点来“混吃喝”了, 饭桌下常用的凳子又闲置了一个,等着过些时日被收起来。 二爷遗嘱中留给陈则的那些东西,全都还放在老房子中,原封未动地摆在曾经的位置。陈则未将其搬走,留下了, 要是搬了, 过不了多久,二爷往昔存在的所有痕迹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消失, 直至某一天彻底被岁月侵蚀,一丝一毫都将荡然无存。 送骨灰上山后的半个多月,陈则仍住在老房子,依旧打地铺,起初是为了待在那边清理房屋, 北河市夏季多雨, 这边屋顶的瓦片该修检补漏了——旧时的砖瓦房都这样, 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 屋顶的瓦片或多或少会有点移位、漏缝之类的,所以每隔一两年, 等到气温回转的时节,天热了就得搭梯子爬上去清理修整,避免之后房子漏水。 前几年都是陈则干这事, 本来他也不会,起初二爷忽悠他上去打下手,说干活儿抵消拜师的孝敬钱,待陈则学会了,二爷就当起了甩手掌柜,美其名曰锻炼他的心性,陈则干着干着就习惯了,以至于之后每年都会主动上、屋顶翻修。 翻完屋顶陈则还不肯离开,任由他那么下去铁定不行,贺云西把他带回新苑了,本以为依照陈则惯常的脾气,他会发火,会和贺云西闹,然而这人没有。 一开始他的确不愿意回新苑,贺云西也不强迫,只是说:“二爷不希望你这样,我们都不想。” 陈则寡言少语,当时并没有回半个字,但晚上贺云西再来找他,他收拾东西跟着回去了。 到新苑还是住302,像何玉英还在时那般,维持原样。 无论如何,日子还是照样过,再多的情绪,再多的不舍,纵使天已经塌下来了,还是不影响太阳东升西落、日夜轮转。 江诗琪要上学,五金店开着,底下还有三个员工,其中两个都守着每个月那份工钱过活,别人也有一大家子,也有各自的无奈和苦痛,就像曾光友说过的,人活着都不容易,没谁是轻而易举就能喝风安稳到老的。 陈则白天正常工作,恢复了两点一线的节奏,店里、新苑两头跑。 毕竟再有两年就奔三的人,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遇到难处就寻死觅活一蹶不振想着跳楼一了百了,那太不负责任,早过了那个阶段了。 只是回去守店时,偶尔他坐在收银台那儿,还是会出神,思绪游走千里之外,街坊邻居们来店里以及路上遇到他了,总是对他报以同情的眼神。 何玉英死的那会儿,还会有少数人背后骂他不仁义,亲妈死了养着仇人,正常人干不出那事,但直到二爷步何玉英的后尘,那些话再没有人讲过,都觉得他造孽,命不好。 风向完全变了。 以前大家的不理解,现在全都变成了感慨,经过二爷那一出,都觉着陈则也是受害人,是心善有担当的好人。 上一辈搞出来的事情,当年他一个还在读书的学生,能怎么办呢?能把那时的局面都摆平就算是极能耐的了,何况他不止解决了家里破产后的欠债,还将他爸妈搞出来的全部烂摊子都收拾干净了。 七年前,换成别的有良知的人,也会做出他那些选择,总不能放任何玉英去死,再把江诗琪祖孙俩赶得远远的,撇得干干净净无事一身轻。自古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上一辈犯的错,下一辈总会被牵连,那是没办法。 往日不理解陈则做法的,这时候无比具有同理心——陈则一个学生,是名牌大学又如何,他要养他病瘫在床的妈,还拖着一老一小,他毕业后不去大城市大公司,选择回北河市,的确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大的需要全天候的照顾,老的不靠谱也得靠人养,小的还得上学,要户口要学区名额要乱七八糟的种种,一家老小都需要他在身边,去大城市立足简直异想天开,名牌大学生只是虚头,实际顶个屁用。 陈则啊,他是为了这个家,放弃了本该属于他光明平坦的人生大道,实在是可惜,可怜。 五金店一直在出工地单子,今年的房地产行业愈发如日中天,房价更是一天一个样,直线上涨,新闻里都在播报,像庆成市那样的超一线大城市,房子更是坐地起价,隔一晚甚至能涨几十上百万。 北河市这个小地方也不遑多让,原先还只是隔岸观火,卖不上价,18年别的地儿早热起来,北河最近才跟上了时代的潮流,下半年刚开始,便与上半年截然不同。 从前新苑的老房子有价无市,最近竟然卖出去不少。 304对门的老邻居搬走了,一栋楼好多住户都趁机卖房,只盼着用旧房的钱去付新房的首付,日日提心吊胆,既担心房价像大城市那样上涨过快买不起新房,不能从这处老掉牙的地方搬出去,又盼着这边的老房子能多卖几个钱,越多越好。 许多老街坊邻居趁此离开和平巷,熟的越来越少了。 沾这波变迁的光,五金店的生意水涨船高,利润与日俱增,一度到严重缺货的程度。 店里缺货,陈则这个老板就不能继续闲着,他得去对接,去催货,有时上一级的市场不下东西过来,一拖再拖,他为了拿到货找到供货商那里,堵人家公司门口催。 不催,过了期限就算违约,店里就得赔钱,做亏本买卖。 可能是催货的方式有点子极端,陈则跟人起了冲突,不过好在对方只是一位无关紧要的普通员工,不影响两边的长久合作。 也许是自知理亏,公司那边过后送货更快更及时了,还给这边送了礼以示歉意。合作嘛,和气生财,互利互惠,五金店挣得多,上一级市场也挣得多,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利益共同体。 曾光友这一次回来只在和平巷暂住了十来天,原本寻思再带带陈则,但观察了两天,曾光友不得不服气,这天下永远是年轻人的天下,短短半年多,陈则早摸熟了规则,借着这股东风,五金店往上跃了一截,销售额与利润那是成倍增长,曾光友的担忧纯属多想了,眼下店里月均挣头可比以前多。 “早晓得就不把店转出去了,谁能想到,竟然赶上好时候了,唉,当初我让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女来都不来,一个两个说我老古董,现在再看看,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有这里多。”曾光友开玩笑,他儿女早在外头安家了,工作稳定日子美满,也拖家带口的呢,哪可能会回来。 曾光友回庆成市,临行前,将他儿女的电话都写给陈则,说是联系不上他的时候就打那两个电话。 银行的贷款还完了,既然二爷遗嘱中白纸黑字写明了,那肯定就得按流程走。 贺云西出面处理,需要陈则签字必须露面才把人喊过去。 等办完这事,贺云西又给陈则转了相当大的一笔钱,陈则收到到账通知才发现。 贺云西考虑得周到,五金店生意红火只是表象,单子越多,需要的周转资金也就越多,陈则原先借的三十万只是杯水车薪,压根不够。 做生意得抓住风口,能挣的时候使劲挣,这阵风指不定哪天就过去了,趁着有钱就赶紧。 这个道理陈则也明白,他确实缺周转资金,早就转不过来了,不然也不至于找供货商闹,还不就是想着尽快拿货供上,早点收回资金么。 贺云西给的钱比三十万多得多,陈则说:“欠条都不打一张就把钱转过来了,你就不怕我卷款跑路?” 贺云西反问:“你会这么做?” “说不一定。” “你想要,全部给你都行,不够我还有。” 陈则翻着账本,不看他:“谁要你的。” 贺云西一本正经:“我的都是你的。” 手下顿了顿,陈则薄唇微抿,没接下一句。 正如二爷生前的教训,不能老是把人推开,有的心意该受就受着,陈则收下了那笔钱,回头补一张欠条。 贺云西当面收欠条,回头就扔垃圾桶了,看都没看一眼。 他们同住一屋,至今没名没分——而今也不是要名分的时候。 谁都不戳破中间的窗户纸,也没那个心情。 贺女士在这时回的北河市,忽然出现在304门口,他们睡的一个房间,贺女士有房子的密码,以为家里就贺云西一个,大半夜太晚了,所以想着不打扰自家儿子休息,轻手轻脚开门就进来了。 虽然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单纯地白天工作太累了,晚上洗漱完倒头就睡,但外面灯忽然亮起的那一刻,陈则最先惊醒。 当是什么人闯进来了,结果光脚出去,迎面就和贺女士撞了个正着。 第72章 露馅 新男朋友 那会儿已是凌晨三点多, 整个新苑早就陷入安宁中,到处黑灯瞎火的。 贺女士是临时决定过来,在此之前去某边境城市探望了一位老同学, 本打算旅途结束就回庆成市, 可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到这边晃一圈, 由于行程太赶时间紧, 买票只买到了今晚的飞机,落地武青那边的机场已是凌晨,从机场打车到北河城里,再辗转至小区,竟都这个时间了。 因为正处炎夏, 房子里原先只有两个人, 夜里躺床上就相对清凉,四目对视的瞬间, 等意识到来人是谁,陈则想要赶忙找东西遮住周身都来不及了,他浑身上下就一条四角裤,上半身光着,两条劲瘦有力的长腿也暴露在外面。 手忙脚乱之下找不到可以遮挡的, 还把房间门口三脚架上的摆件弄摔了, 啪地搞出大动静……退半步, 关门, 一气呵成。 等门再打开,穿上衣裤收拾利索了, 可能是事出突然,陈则有些不自在,先开口喊人:“贺姨。” 贺女士当下的模样和记忆里的天差地别, 不再是操劳过度的一脸苦相,整天愁眉不展的,她烫了头发,做的中年妇女们喜欢的卷毛,精心打理过,还带着丝巾头饰,穿着也洋气了,一手挎小皮包,一手拉着登机箱,妆容漂亮精气神充沛。 变化太大,以至于陈则先前第一眼还不敢确认是她,原先在电话里打视频那次他没怎么关注这些,寻思是开的美颜所以状态很年轻,结果本人看着更显活力。 贺女士推开行李箱了,搁墙角,这么晚了在家里见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陈则,她倒不是很意外,只是没料到会把人吵醒,笑了笑,应道:“小则。”然后再是解释,“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了,这真是……没考虑周全,我就该明早再过来的,早晓得提前打个电话了,我就是想着早些过来,寻思明儿中午还能给你们做顿热饭来着,打算让大家都来坐坐。” 贺云西跟在陈则后边,这人长发凌乱,睡昏头了,长眼半眯,见到是自家亲妈了,更没半点被抓包的慌张,躲都不躲,还在磨蹭,跟着找衣服边出来边套上,光明正大地站陈则身边,等他们聊上了才张嘴招呼。 “妈。” 贺女士点点头,说:“我来住两天,看看你们。” “怎么这时候来?”贺云西问,“不是说要在外面多玩几天。” “提前结束了,玩得差不多就走了,人也不多,不热闹,饮食习惯也不同,我待不惯。” 母子俩见面寒暄几句,贺女士不忘拉上陈则,和善说:“对了,小则,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在那边买的,等天亮再给你们,现在就先不拿出来了,不耽搁你们睡觉。” 陈则趁空接杯水递过去,好歹是长辈,虽是在别人家里,但还是得礼貌。 “贺姨你也歇会儿,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冰箱里有饭,或者来份醪糟荷包蛋?” 本地老习惯,过了饭点来晚了,一般都给煮醪糟荷包蛋。很多老一辈都这样,贺女士也不例外,以前陈则到这边她也是煮这个给他吃,他还记得。 “没事没事,你俩忙你们的,我不饿,吃了晚饭再上的飞机,上了飞机还又多吃了一份餐食,很饱了。小则你不用管我,那么见外做什么,别拘谨,先去休息,啊,去吧去吧。”贺女士又放下皮包,朝陈则挥挥手,对儿子反而不是那么注意,似乎并未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家里三间屋子,俩大男人睡一处还脱得半裸,就跟没看见一样,回头还使唤贺云西,“云西也一起,你们明天还要干活的吧,真不用管,有什么睡醒再讲。” 贺女士风风火火,推陈则进房间,说不让就真不让,不乐意折腾。 她人在这儿,都到了,陈则哪还有睡觉的心情,今晚睡得就早,八点多便躺下睡过去了,算一算睡足了七个小时,不睡了也行。 然而他睡不着了,贺女士还要睡,前脚推他,后脚自己就进隔得最远的客房了,反手锁门,进去前还嘀咕说:“我也睡会儿,飞机上浅眠了两个小时,困得很,等六点我去早市转转,买点鲜货回来,中午晚上都过来吃饭,小则你把婶子她们也叫上,都来,好久没做饭了,也不知道还行不……” 陈则侧身望向贺云西,对方倒是见怪不怪,应该是适应了亲妈的行事风格,温声说:“明天再看,有什么到时讲。” 眼下也只能回屋,等天亮再说。 没困意了,进去了直挺挺对着天花板,翻来覆去睡不着。贺云西还行,不咋受影响,压根没把贺女士忽然回来放在心上,不是很在意。 等天刚微亮,贺女士头一个起床,找早市去了。 听到外边的关门声,陈则才睁眼,洗漱两下就要出门。贺云西随他进浴室,刷完牙,瞥陈则一眼,漫不经心问:“你躲什么?” 陈则说:“我不知道贺姨会来。” 贺云西接:“我也不知道。” “那我搬回去,后面就……” “她又没赶你走。” 不是一回事。 陈则双唇翕动,想讲话,其实是打算避嫌,毕竟按贺云西自己说的,贺女士还不知情,还是别节外生枝,可说辞堵在胸口,上不来。 贺云西像是不懂他妈突然造访,他们还共处一室的风险,非常淡定,又说:“她知道你住这儿,我和她讲了的,你马上搬走才更奇怪。” “你和贺姨讲这个?”陈则一怔。 贺云西理所当然:“你以前又不是没住过,有什么不能。” 陈则印象中没这回事,什么时候住过? 贺云西帮他回忆:“你三四岁大,晚上经常住这边。” 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那时陈则小,正是陈家生意步上正轨的那段时期,当时何玉英和陈爸都在外奔走忙赚钱,哪有心情管陈则,请了个保姆全天照顾他就彻底脱手了,而保姆不负责,只要陈则不出大事,哪怕是孩子跑到302住上了她都无所谓,只管早上过来把人接走就完事。 三四岁大能和大人时期相比? 陈则嗫嚅,可没反驳,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赶着搬走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怕她发现?”贺云西看过来,目光直勾勾的,似是在探究陈则的心思。 陈则喝一口水漱漱口,吐掉,憋了须臾,把问题抛回去:“我怕什么,该担心的是你。” 对方却表示:“我不担心。” “哦。” “迟早会被发现。” “管你的。” 陈则一贯嘴硬,口头上不落下风,讲完,转开身拿毛巾擦水,犹豫两秒出去做早饭。先前都是贺云西弄,今天贺女士来了,他勤快一次,下厨煎鸡蛋烙饼,末了,出门前放一份在锅里热着,方便贺女士买了菜回来就能立马吃上热乎的。 贺女士回北河市也算是一件大事,离开好多年了,又回来了,她的变化着实惊人,出去买菜在周边走一遭,很多老街坊竟然认不出她是谁,还是她先吱声交谈一番,才认出她是哪个。 中午的饭吃不上,亲儿子回汽修厂抽不开身,陈则白天跑工地,签单送货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回来。 中午吃了饭还得聊一两个小时,基本上半下午就过去了,哪有那么多时间。 贺云西晌午就让贺女士把饭改到晚上,贺女士欣然应允,晚上吃也好,多点时间准备。 倒是陈则,不清楚娘俩怎么商量的,看到贺云西发的改时间消息,过后还是给贺女士打了通电话,再聊一下子。 贺女士爽朗:“哎呀,小则你咋那么客气,云西跟我说了就行了,你不用特意解释的,搞得好麻烦的。你呀,云西讲你还要出去的,你做你的事,没关系,就当我不存在,别老是顾着我。” 晚上到302吃饭,江秀芬她们比陈则先到,贺云西也给江诗琪打了手表电话,不需要陈则再回家喊人,等陈则下完工到这边,还没走上楼,远远的就瞧见302的门敞开,里头传来笑谈声。 进去,祖孙俩手上竟各拿着一个红包,贺女士给的。江诗琪看见哥回来了就上来迎接,狗腿子样格外到位,率先展示红包,知会陈则:“姨姨给的,哥,你也有。” 不理解贺女士发红包做什么,陈则不明所以,而紧接着,江诗琪人小鬼大,扒着陈则的裤腿,狗皮膏药似的挨上来,声若蚊蝇打探虚实:“哥,问你个事。” 陈则拎开她:“什么?” 江诗琪左瞧又看,谨慎打量周围一圈,仿佛害怕被听到,抬手半捂着嘴巴,悄咪咪的:“云西哥哥,现在是你新男朋友哇?” 小姑娘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她不神神秘秘的还好,这么讲话反而更引人注意。 此时屋里电视上的动画片刚好中途暂停,厨房的抽油烟机在陈则进门时停止了运转,贺女士他们正端着才出锅的热菜出来,陈则余光瞥见,边换鞋,边当作没听见适才的疑问,将手中刚在小区大门外买的水果递给江诗琪,指挥道:“去把葡萄洗了,哈密瓜放着,等会儿我来切。” 袋子太沉,江诗琪费劲儿抱着,见哥避而不答,追问:“是不是呀,跟我说说呗。” 陈则示意不要烦人。 “快去。” 江诗琪眼珠子转了转,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干嘛不回答呢,她都偷摸问的,又不告诉其他人。她鼓鼓腮帮子,百思不得其解。 陈则不管她,径直进去。 兄妹俩的对话并不隐秘,摆菜的贺女士耳尖,听到了些许。 “说什么,怎么了这是?” 陈则搪塞:“没什么,想玩手机,让晚点给她手机。” 贺女士和蔼:“那吃完饭再玩,玩我的,也是啊,明天不上学,周末了,可以玩一玩了。” 听着哥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江诗琪转头,眼睛瞪了瞪,着实不敢相信。 水果新鲜甘甜,葡萄留把儿剪成单个洗,哈密瓜去皮切成块,用牙签插着吃。 晚饭十分丰盛,说好的只是吃顿家常便饭,也就五个人,结果贺女士做了一大桌子菜,老样式新样式都有,其中包括工序繁琐的扣肉和佛跳墙,今儿一整天都在为这些菜忙活,从早上买完菜就开始准备,直到陈则进门前才做完最后一道菜熄火。 贺女士极其有心,怕菜凉了不好吃,专门一直把东西放锅边煨着呢,她一个长辈还主动为陈则盛饭端汤,丝毫没有架子。 “来,尝尝,这汤我特地跑市场买的老母鸡,放了好多药材的,炖了大半天,也不晓得合口味不,小则你试试看,不行下次我换别的。” 陈则起来双手接碗,尝了口:“好喝,辛苦贺姨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哪儿的话,我闲着也是闲着,做饭还有点事干,也算是活动活动。” 人齐了就开吃,坐下聊聊家常,贺女士牵头喝两杯,避免一家三口对她的到来赶到拘束不自在,不让场子冷下来。 昨晚时间不对,现在可以敞开了聊,贺女士拉着贺云西,重新再对祖孙俩做个自我介绍,先前江诗琪她们来的时候,她就说过自个儿是贺云西的谁了,这下又再啰嗦一次。她如今住庆成市哪个区什么地方,都讲了一遍。 主要是对江诗琪她们,陈则是知晓贺女士的情况的,不用再说。 多年未见,相聚难免怀念一番从前,说起往事。 大家都默契不提那些败兴的,比如陈爸和陈家的破事,再比如贺家母子俩为何会离开新苑,乱七八糟的过往已经过了,没必要拉出来扫兴。 “店里咋样,还顺利吗?”贺女士笑着说。 陈则颔首:“挺可以,比预期更好。” “那就行那就行,干这些都要慢慢来的,越做越顺,以后会更好的。” “借您吉言,希望吧。” “诗琪现在是在附小读书的吧?” “嗯是。” “和你们一个学校。几年级了?” “对。四年级,再过两三个月就五年级了。” “过得真快,原先云西刚回这边,跟我打电话,说她才三年级,今年应该是九岁了,真好,到这里都七年了。” 理论上贺女士应当不清楚这部分细节,但不用问都猜得到,她肯定打听过这边的近况,即使贺云西不讲,她也能通过二爷、曾光友他们探询,陈家的很多事情又不是秘密,随便找个离得近的人问问就知道了。 谈到这边,肯定也得谈谈母子俩在庆成市那边近些年来的生活,大体和贺云西本人讲的差不多,基本就是贺云西遇上李山江,出国赚到了钱,然后在房价低的时候买了房子,结果时运佳赶上拆迁得了一大笔赔偿款,之后又是各种买房卖房、投资,贺云西干一行行一行,做什么都能成。曾几何时,娘俩在北河市的日子可谓水深火热,但换了一个地方运势就起来了,可能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不忍让娘俩再苦下去。 唯一不同的是,贺女士竟然至今不晓得贺云西出国做的什么事,贺云西骗她,说是跟人出国倒腾药材,她还真信了。 贺云西在国外待了三四年——陈则以为他只出去了一年左右,毕竟贺云西自己讲的,他没有长期干下去,没多久就退出来了。 三四年还不久? 陈则抬眼瞅一下右手边的人,贺云西夹了块排骨,仿若什么都没听到,揭的不是他的老底。 饭后贺云西进厨房洗碗收拾,贺女士把为陈则准备的红包放他包里,硬给,不要也得要,必须收着。 很厚的一沓,陈则再三推拒,可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贺女士。 贺女士说:“你上回给我买了生日礼物,我也没回赠你什么,收着收着,跟姨还客气什么。” 红包给了一万一,很是烫手。 陈则回头想把钱给贺云西,让代为还给贺女士,但贺云西显然料准了他的想法,在他开口前说:“给你就收下,你不要,她晚点该琢磨半天睡不着觉了。” 不得不收。 陈则思忖了下,还是算了,等后面贺女士回庆成市,再买份礼物当作回礼,也一样。 夜幕降临,还要再同贺女士去邹叔那里一趟,得去拜访病患。 陈则跟着一起,先送祖孙俩回家,下楼,贺云西在楼底等着,贺女士还没下来。 刚过八点,小区底楼人多,老人小孩子成群,喧闹吵嚷。 他们并肩站一处,等着,又一句没一句唠嗑,两人白天没见面,晚上这顿饭透露出不同寻常,双方心里都有数,那意思就快摆在明面上。 贺女士表现得太明显了。 “贺姨在上面做什么?”陈则抬头朝楼上302的方向看了看。 贺云西说:“拿东西,她买的补品。” “这样。” “应该快下来了。” 两个人都莫名话少,不挨着,刻意隔出距离。 半晌,贺云西忽然没头没尾的,来了句: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第73章 准话 两人的关系 这话不该问, 不是时候。 但贺云西还是问了。 没盼着能得到理想的回应,也不期待对方一定给个答案——应该是今天的氛围从始至终都不一般,顺水推舟就问出口了。 按照陈则平常的风格, 他极大可能选择沉默, 或是不回答, 要么就转移话题, 但这次却没有。经过半晚上的铺垫,陈则就是再榆木脑子,也该开窍了,不至于还不懂,半点不惊讶、措手不及, 他挺淡定, 收回视线又望着贺云西,将问题抛回去:“你认为是什么?” 贺云西说:“我不确定。” “这么久了, 你不确定。” “得看你怎么想。” “我一个人做主?” “你给个准话。” 陈则定定看着他,对上。 贺云西过分实诚,接着说:“我没谈过,经验不行,吃不准, 不晓得哪样才是算, 到哪个程度, 界线在哪里, 得你来定。” “……嗯。” “你说。” 陈则说不出来,二十几年没说过这种话, 他是个行动派,不擅长嘴皮子功夫,无论哪方面都是靠做来表达, 基本不明确拒绝,外加有那样的行为,那就是表达清晰,等同于默认了。贺云西非要个口头上的准话,让讲出口,属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嗫嚅,张两下嘴,陈则喉咙动了动,许久,“哦”了声。 “看你。” 半是把问题再度丢回给对方,又半是给了回应。 贺云西摸准了他的性子,一步到位:“那就是了?” “随便。”陈则表面无所谓,貌似不是很在意,脸上的神情轻飘飘的。 楼上的贺女士下来得及时,拎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两只手都快提不过来。陈则瞥见了,先上去接着,全部拿过来。 “拿一些就行了,又不重,小则你老跟我客气做什么,给我提两样,多的给云西,让他拿。”贺女士说。 贺云西立马从陈则手上接过一大半的礼盒,两个人没让贺女士拎,一人腾出一只手,提着也不费劲。贺女士走前边,他们随后面跟着,适才的话中断就不聊了。 聊不聊下去都不影响,其实有答案了。 走陈则身旁,趁贺女士同邻里们打招呼,贺云西过分了解陈则的处事模式,添道:“我妈那儿……她的红包,你也别回礼了。” 陈则过了会儿应下:“成。” 到邹叔那里,一家子早都在等着了,陈则微信上告诉大邹,今晚贺女士要过去探望,邹叔他们挺重视贺女士的到来,还煮了醪糟蛋,桌上摆了几盘水果,泡了茶水迎接。 邹叔放弃治疗了,折腾了大半年,医院不收他了,保守治疗手段于他而言无用功,他现在全靠止痛手段扛下来。 邹叔还能乐呵开玩笑,讲他就不该听大邹的劝,他也应该像二爷一样,一直坚持保守治疗手段就好了,指不定也可以安稳睡一觉就离开了,现在好了,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一时半会儿竟然还死不了,竟然还活着。 不过邹叔虽然治了那么久,可最终没花多少钱,他有医保,有大额保险,是大邹以前给他买的,他的儿子是个没出息的烂账,但也为他这个当爹的做了一件顶好的事,也算是另一种孝敬了。好歹没因为治病倾家荡产,对于普通家庭,绝对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邹叔和婶子都健谈,贺女士也健谈,长辈们唠起嗑来就停不下,八点多过去,聊到十点半都没结束。 若不是考虑到邹叔是病患,熬夜不太行,还得继续聊。 临到要回去了,邹叔单独同陈则说了几句,告诉陈则,二爷给他托梦了,有事要转达。 “老王头讲,你过节看他多弄点吃的,要吃你做的菜,不用到处跑,在家里就行,他会回家。还有,别老是念着他,你们心里念,他能听到,太吵人了,一天到晚死了都不安宁,遭罪。你不要找他,哪天想这边了,他自己就来了。” 梦都是假的,不能当真,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不能复生,托梦从来都没有依据佐证是真的。 何况,二爷是找人转达,而不是找陈则。有事怎么不找本人,又不是不能说。 陈则不信这个,然而对着邹叔,沉静过后,他点点头,垂下眼,艰难开口:“好。” 还有一件事。 邹叔斟酌者该如何张口,沉吟半分钟,又摇头又叹气。 陈则会错了意,说:“以后我会顾着大邹,您放心。” 邹叔摆摆手,不是为了这个。 “你呀……”邹叔拖长声音,“照顾好自己,晓得不,我们都不在了,更放心不下你的。” 贺女士今晚就不住新苑了,在外边订了酒店,出去住。 误解是因为自己,陈则一再挽留,贺女士还是坚持,笑着说:“我明早再来找你们,一样的,很快就过来了。” 送贺女士进酒店了,贺云西才解释,不是因为陈则,跟着八竿子打不着,一点不沾边。本来贺女士昨晚都不想过去住的,是太晚了,加上第二天早起去市场,赶时间,所以才住的,否则昨晚就出去找酒店了。 贺女士打心底里不喜欢302,有关那里的回忆很不好,住着难受。 具体的贺云西没多说,陈则没多问,想来多半和当年母子俩搬离新苑有关。 回去的路上,他们还是并肩走,偶尔手背碰到,陈则指尖抽动,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因着贺女士给的大红包,隔日,江秀芬不知哪根神经抽疯,将贺女士给的两千块加了几百,是她这些天卖纸壳塑料新挣的,重新换个红包壳子,要给贺云西。 江秀芬朝陈则打手语,给红包前还知会了陈则一声,她挺严肃,搞得像在做什么重要的大事。 陈则难得对她好脸色,等手上的活儿做完,眼看江秀芬着急忙慌就要去干,把她喊住,想了想说:“你等会儿,别急,我带你去银行再取些加上。” 江秀芬问了和江诗琪同样的疑惑,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对贺云西接受度良好,其实并不反对,至少不像以前那样了,把陈则他们这种人当怪物。 大概怪物也有好坏之分,贺云西待她们祖孙两个无条件的好,江秀芬竟想开了,横竖纠正不了陈则的毛病,不如支持他找个能长久过日子的。 陈则承认:“嗯,应该是了。” 江秀芬迟疑,再比划,大意是: 他,可以,你们要踏实。 陈则说:“啰嗦,多管闲事。” 到银行取了八千,江秀芬又将散票子捡出来,只放一块钱进去,回头以长辈的名义塞给贺云西。 贺女士那么大方,这边可不能寒碜。老太婆认不清自个儿的地位,在这个家待久了,真把她当成是陈则的长辈了,干这事还挺有底气。 贺云西当场就收了红包:“谢谢阿婆。” 江秀芬慈眉善目,拍拍他,半眯着眼笑。 江秀芬依旧不敢出门太远,成天唯唯诺诺的,甚至捡垃圾都不会下楼多久时间,撑死半个小时就回来。 家里没人,她时常一个人站阳台上,上午站,下午站,晚上还一个劲儿往底下瞅,以此打发时间,不然一天到晚待屋里人都要发霉。 傻老太婆蠢得可以,站就站吧,都不搬搁凳子出去坐着看,站一天不嫌累。 陈则一连几天都发现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外边,这天进门找到要用的工具,不经意地说:“光杵在阳台上干什么,有空就下楼转转,多出去走两圈。” 江秀芬坚定地摇头,不肯出去晃悠。 陈则还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说:“怕丢了就把家里的手机和充电器带上,有需要,不会用就找外面的人帮你打电话,手机里只有我们和江诗琪的号码,不会打错给其他人,就算是找不回来了,你在原地等着就行,我……我们会去找你,丢不了。” 江秀芬怔了怔,或许是她的浆糊脑子还想不到这一层,原来解决她的担忧竟如此容易,她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盯着陈则。 被她盯烦了,陈则的耐心坚持不过十秒,又挖苦她两句,老东西想东想西净徒增苦恼,她这个岁数了,出门只有别个怕她讹人的份,她还怕上了,想得还挺多。 好话不多说,陈则拿完工具就回店里,清货,送货,收款,算账…… 傍晚时分,打完客户电话,陈则刚准备再出去一趟,方时奕就跟算准了点上门似的,阴魂不散。 陈则没闲心搭理他,不愿纠缠,但方时奕不是为了纠缠,坦白来的,还把贺家母子俩扯进来了。 第74章 坦白 一切的导火索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 这回方时奕学会了开门见山,有事说事。 “去庆成市出差那次,原本定好的案子确实是出问题, 我从永宁赶过去处理, 不是因为周嘉树, 是因为贺云西从中干涉, 导致项目合作搁置,一直没落定。” 陈则车钥匙都摸手上了,已经走到路边,车门也解锁了,本来是要弯身上去, 听到这话才停下。 “贺云西那个朋友, 姓李的那个,他有没有告诉你, 他投资的一家公司也是做建筑设计,当时就是他带着李恒来搅乱我们和那边的合作。”方时奕一口气讲明白,“我一开始就是为了避开周伯父他们,所以才去的永宁,安排的赵怀新过去。你应该清楚, 原本这个项目一直没经过我的手, 不是我为了和周嘉树见面, 搞得这么大费周章。” 一面说, 一面靠近,堵住陈则。 “你可以不相信我, 但是就算我真的要和周嘉树见面,或者周嘉树想找我,也大可去别的地方, 通过更稳妥低调的方式,为什么非要弄一堆麻烦只为了这个,你不觉得你之前的怀疑不合理吗,我们那样做有什么好处,犯得着?我过去,是不得不去一趟。” 陈则的确不相信,但搭着门把手没动:“然后,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方时奕笃定:“他是为了报复我。” 这早就说过了,陈则不在乎,更不关心,那是他们的恩怨。 “那你们自己解决。” 方时奕又讲:“他找你,也是冲着我,都是报复。” 陈则蛮理智:“所以你该找他,而不是我,要不我把他叫出来,你们自己解决?” 没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想得如此透彻,方时奕哽住,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嘴边,憋了两秒,张张嘴,有些挫败,低声喃喃:“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个事情很复杂。” “那就别告诉我,我没兴趣掺和进去,跟我没多大关系,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管。” “跟你有关。” “我怎么不知道?” “和陈叔有关。” 陈则拧眉:“什么意思?” 方时奕卖关子:“他为了他妈做这些,找我、找你算账。” “讲人话。” “他们家当初离开这里,就是因为我们两家,因为陈叔,他爸,还有……我妈。” 牵扯乱七八糟,陈则听不懂,盯着方时奕。方时奕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咬咬牙,才将原委悉数道来。 这是陈则完全不了解的隐秘过往,上一辈之间的牵扯,说来话长,但实际并不是特别难理清,简而言之就是贺云西他爸的初恋不是贺女士,另有其人,当年贺爸在陈爸手底下做工,偶然间通过一次陈爸组的商业合作饭局,结识了一位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两人那时都年轻,岁数小没那么多顾虑,因此一来二去,郎有情妾有意,双方就看对眼了,但由于家境悬殊,种种观念不合,这段冲动的爱情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很快就分道扬镳,后来贺爸听从家中安排与贺女士相亲结婚生子,而那位有钱的大小姐则继续读书,在学校又与另一位青年英才谈上了,从此出双入对,郎才女貌极其般配。 说来也是巧合,可能是那位大小姐对男人的审美过于统一,偏巧,她找的那位新男朋友正是贺爸的亲侄儿,也就是如今方时奕名义上的那位亲爹。而大小姐本人,就是方时奕他妈,林曼容。 那时,方时奕他爹脑回路更是有病,大抵是自觉攀上了林曼容这棵高枝,唯恐因自身家境普通被甩了,所以对着林曼容百般隐瞒欺骗,林曼容年轻时蠢得要命,三番两次被骗竟从未怀疑,被忽悠得团团转,猪油蒙了心就和方爸领了证,结果等东窗事发去到方家才晓得方爸的身份好多都是假的,除了学历,几乎没一样属实。 当然,林曼容也在方家发现了昔日的旧情人贺爸,可能是出于泄愤心理,也可能是打击太大她想找个诉苦的对象,所以三番两次下来,林曼容暗地里又和贺爸搅和到了一起。 再后来,等到林曼容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了,却木已成舟,为时已晚了——她和贺爸私下偷偷领证结婚的事被家里知道,且林家父母找过来时她已经怀孕了,林家传统保守,即使怒不可遏,气到要将这个女儿赶出家门,可最终封建观念作祟,还是妥协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外人谁都不清楚林曼容和贺爸的丑事,除了一心想往上爬的方爸,这桩秘密本来维持得十分稳妥,直到贺爸去世前,多半是不甘心林曼容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方爸靠着林家不断高升,与他差距越来越大,且林曼容真把那个孩子当成了方爸亲生的,不仅让孩子和方爸姓,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甚至还像没事人一样做起了方爸的贤内助,贺爸嫉妒疯了,竟把这件埋藏已久的事捅破。 许是报应,没过多久贺爸意外去世了。 而贺云西和贺女士,明明方家林家其他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却没人告诉他们,一直瞒着,直至老爷子临终,老爷子人之将死终于做了个善举,全都抖出来了。 这也是贺云西拎刀到方家拼命的根本原因,也是之后他带着贺女士离开新苑,娘俩宁肯在外颠簸流离都不待在这边的症结所在。 娘俩是被逼走的,他们斗不过方家,加之陈爸和林曼容他们有生意往来——陈爸其实对这个事不知情,但出于利益和有求于方家,因而代为方家来处理麻烦,表面充当和事佬,实际使绊子让贺女士丢工作,找不到新的东家,使得贺云西他们被迫远离和平巷。 贺云西离开了,但他对方家的报复从未停止,尤其是近两年。 方时奕接连的出差就是他搞的鬼,酒店那次,也是他的手笔——起码与他脱不了干系。 那晚,方时奕是和周嘉树待在一屋,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真的没发生任何实质性的行为,周嘉树是来帮忙的,当时彼此是有牵扯不清的行为,可方时奕自认为坚守住了界限,明确拒绝,也趁机和周嘉树斩断了不该有的关系。 现在讲这个,不是为了博取陈则的原谅,方时奕自知无可挽回,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是不想陈则被蒙骗下去。 “我和周嘉树……”方时奕迟疑着开口,再也不隐瞒,“我们是不够清白,我骗了你,这是我的错,不应该。去年年初校庆,我们吵架那一回,我喝多了,回学校遇到了他,我不清醒……” 那阵子他们闹得厉害,就差提分手了,还是老生常谈的矛盾,方时奕希望陈则放手家里,陈则自尊心强,不愿依附男友,他们的隔阂越来越深,以至于方时奕感到累了,松懈了,等到周嘉树爬上来,他便半推半就了,再之后擦枪走火,到了临门的关口,方时奕酒醒了,于是及时收住,并和周嘉树达成共识,当那件事从未发生。 大排档那里,陈则质问方时奕,他答不上来,只能说是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事实如此,没到最终的那一步,但和周嘉树曾躺在一张床上,除了没进去,该做的都做完了。 作为理亏的过错方,方时奕对不起陈则,一番坦白也是深思熟虑过后,不得已才找到陈则说出前因后果。 盘根错节的往事是错误,今天的局面更是错误中的错误,方时奕认定了,贺云西就是在为上一辈的争斗出气,为贺女士多年的屈辱悲苦出头,他们是牺牲品,现在谁也别想好过。 贺云西暗中做的那些小动作,方时奕早都察觉了,还有上次周嘉树被送走,被家里严加看管不让再出来,都是这人做的。 贺云西回庆成市的时间同样处处透露出端倪,偏生就是陈则和方时奕分手了,感情出现重大裂痕后。 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多几次就不是了。 以及——陈则与他之间的那些,二爷他们能看出来,方时奕也能。 方时奕有错在先,他认了,看着陈则,他情绪不明,轻轻出声:“这样,我们也算是扯平了。” 陈则始终没接话,不知是在消化,还是怎样,过了会儿,脸上仍然没表情,满不在乎。 “你说是就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方时奕说:“他没告诉我。” “那不就得了,废话一堆。” 言讫,不给眼神了,还当是要怎么,结果一如既往无聊。 方时奕没讲完,还有: “何姨出事,也是他在掺和。” 陈则顿住,身子瞬间一滞。 方时奕说:“是他告诉何姨,陈叔他们在哪里,何姨才找了过去。” 七年前,早已离开的贺云西回到新苑,正好与何玉英撞上,他来的路上还遇到了陈爸,何玉英病情发作,被家里破产和陈爸竟然还在私下转移财产刺激得疯癫上头,贺云西的指路成了车祸的导火索,也是这些年来陈则所经历悲剧的源头之一。 第75章 前兆 平地一声惊雷 另一边, 汽修厂同样加班,贺云西大清早就过去了,和李恒他们一起从早干到晚, 刚接到一个越野改装的单子, 雇主开价挺高, 要得也快, 工期短,最迟一周就得改完出车,最好是近几天出。 改装车子不是太棘手的难题,不需要过于大费周章,难的是许多进口的零部件不一定有现货, 现在才找供货商进货肯定来不及了, 缺的他们只能紧急从庆成市那边的厂子调,都没有就求助同行友商, 尽快凑齐。 这一单做完能顶整个分厂起码一个月的营收,是少见的大单,李恒上周陪着人喝了好几场,玩了个尽兴,刚谈下来的单子, 雇主不差钱, 这次如果顺利, 接下来两方肯定可以达成长期的合作, 因而俩老板都非常重视这单,全程亲力亲为一刻不懈怠。 干一天下来浑身脏, 钻车底都钻了数回,汗水混着机油,工装都湿透了。 因为有其他员工在场, 聊天时,李恒不好和贺云西讲隐私方面的话题,等到今天的活儿做得差不多了,擦擦汗,李恒状若不经意问起贺女士来北河市的情况。 “贺姨打算待多久,是不是快回去了?” 贺云西嗯声:“应该是,还没订票,但估计是最近三四天。” “感觉咋样,还行?” “没区别,来不来都一样。” 两家一块儿吃饭的事李恒听说了,本来当天叫了他的,不过他没空到不了,忙着谈单子抽不出时间,至今也没上门打晃悠。李恒还惦记着自家兄弟和陈则那一档子,依然不习惯两个男的搞成一对,但贺云西到底不是沈其玉,他们可以干涉沈其玉,口头教育那小子劝人回归正道,可对着贺云西却开不了口。 贺云西不是沈其玉那种,不着调,凡事三分钟热度,做什么都没个定性,这人骨子里就倔,坚持,认定了什么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而且相当认真正经地对待。即使是和男人搅和到一处,那也是他决定了的,谁也改变不了。 难怪,李恒以前还疑惑,一大男人要能力有能力,样貌也是个顶个的,周围多少女的中意他这款,结果贺云西这些年硬是八风不动,一个大男人年轻气盛竟然忍得住,别说产生一点旖旎心思了,就是眼神都不多给女的一个,甭管人漂亮成天仙还是什么类型,全都不带半分沾边。合着是心里有目标了,性别就不对,人也不对。 李恒拐弯抹角,聊了会儿挑挑眉:“你们两个……那啥,贺姨发现没,还是不知情?” 脱掉手套,贺云西面上坦然:“有话直说,不要绕来绕去的。” 李恒有些尴尬,被拆穿了,假意干咳两声掩饰心虚:“不是,我没那意思,随便问问,你别往心里去。” 贺云西说:“没有。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就行。” 李恒真直接问了:“贺姨不反对啊?” “不。” “我还以为她会不同意。” “她不管我。” “她对你还是很关心,起码比我爸妈他们好多了,那才是真的不管,也就我哥偶尔管一下,别的时候就跟没那人似的。我还以为贺姨会反对,她之前不还张罗着给你相亲么,想抱大孙子,咋一下转变这么快,我寻思她这趟来是找你算账来的,结果不是。” “之前我也没告诉她,她不清楚。” 李恒吃惊:“你主动跟她讲的?” 贺云西反问:“不行?” 很难评判这种行为,在李恒心中,这算得上是犯天条了,要是搁李家,他爸妈他哥绝对打断他的狗腿与其断绝关系,不,断绝关系都是轻的,指不定会使什么偏激至极的手段,李恒连想都不敢深想,记起他哥那煞神样就只觉一激灵,赶紧打住。 贺家母子两个还真是……超乎寻常,李恒一直觉得贺女士就是普通的上一辈妇女,孰知思想觉悟挺高,比好多年轻人都开明。 仅是问一嘴,李恒点到为止,虽然他也有些接受不了同性恋,可有时也得看人,放在他自己或是诸如沈其玉他们一类的人身上,他确实接受无能,但换成是贺云西,有时仔细想想,还是蛮合理。 男的对女的不感兴趣,难不成这辈子就应该孤寡到老吗,某种程度上,有个伴也不是不行,人之常情。 再怎么也比两眼一闭胡乱找个女的凑合强多了,不喜欢女人,还找人家结婚过日子,那不是祸害人么……李恒没去探望贺女士,准备等后面回庆成市再去,不急在近两天,他分外有自知之明,反正贺女士来北河市是冲着陈则,他去了反而添乱。 贺云西回去带着李恒为贺女士准备的礼物,到家其他人都在,陈则不见身影,还在外面跑工地,让他们先吃饭不要等,估计回家都比较晚了。 晚一些,贺云西带着江诗琪到楼下散步,顺便到小区后门附近等陈则,十点接到人,前一天陈则预计的八点半就能办完事,结果晚了这么久。 只字未提见过方时奕,陈则像没事人,一切如常。 江诗琪高兴挤两人中间,一手牵一个哥,走几步还是变回早先那样,让哥在中间,她和贺云西一人一边。 “哥,我们又要期末考试了,快放假了。” “嗯。” “云西哥哥说,考得好带我出去玩,可以去吗?” “随你,想去就去。” “那你能一路吗,你和阿婆也去,好不好?” “他是上辈子欠你的,一拖三走哪儿都包我们全家?” 江诗琪眨眨眼,火速出卖组织:“哎呀,去不去嘛,哥你好严肃,真吓人。求求你啦,哥,你就去吧,云西哥哥都答应了,他说让我来劝你,他也想让你去的。” 软磨硬泡大半天,陈则勉为其难答应了,江诗琪兴奋到跳起来,其实她和贺云西都商量好去哪儿玩了,小姑娘没出过远门,她心心念念去教科书上写过的首都,去八达岭,去爬万里长城! 夜里躺床上,陈则依旧什么都不说,还是问原先问过的:“贺云西,你为什么要回来开修理厂?” 贺云西坦诚:“想离你近一些。” 陈则说:“早就打算好的?” 贺云西承认:“是。” 翻翻身,陈则朝着对方,昏暗的环境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黑乎乎的。 翌日,来不及理明白是非恩怨,又一件意外又意料之中的变故发生:邹叔步二爷的后尘,清晨六点刚过,窗台上的露水还未散尽,人就咽气了。 陈则他们是七点多才收到消息,大邹打电话,话都说不出来了,手机接通沉默的半分钟里,不需要大邹开口,他们就懂了。 又一场葬礼,张师带着四野山上的师兄弟为邹叔开灵,一连办了三天。 贺女士其实准备后天就回庆成市的,由于参加邹叔的葬礼,便多待了几天。 葬礼上,婶子受不了刺激,一再昏过去,大邹脚步虚浮身子晃荡,仿若随时就会跟随亲爹而去,娘俩摇摇欲坠,着实经受不住那般打击。 陈则随了四千帛金,有时间就过去,为张师他们打下手,破地狱由他带着大邹,邹叔去世前的遗愿,希望亲儿子送自己上路,但大邹不成器至今没学会完整的仪式,所以邹叔生前恳求陈则带带大邹。 邹叔活着的时候没享过后代的福气,如今走了,还是盼着“享受”一把。 大邹边哭边抖,不能自已,连家伙事都拿不稳,最后艰难搞完全程,他趴在地上,匍匐着,哭到鼻涕眼泪齐流。 陈则同情心泯灭,守到大半夜,最终半句宽慰没有,仅说:“三天内,回五金店上班。” 大邹突然一把抱住他,像抱着救命稻草,不断念叨:“陈哥,我爸没了,我再也没有爸了……” 陈则无话,远远望着高墙下的贺云西,那人从始至终都跟着他,只要过来了,基本就在他身边。 他们之中,最先失去至亲的是对方,不是他或大邹。 那时候,贺云西又是怎样的? 葬礼后,贺女士得回庆成市了,当天贺云西没空,陈则开车送她去机场,进了停车场,陈则还下车给贺女士搬姓李,叮嘱一路平安。 贺女士看着他,忽然抬手摸了下他的脸,就像对自家儿子那样,笑了笑,半是摊开地说:“小则啊,要是云西那小子欺负你,惹你生气了,哪里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别客气,只管收拾他就是了。云西他……从小性子就独,很多方面,他可能不是很懂,是阿姨以前没咋教他,阿姨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总会为别人考虑,但是对他,对我们……不要总让自己受委屈,别一个人扛着,好吗?” 陈则点点头,应下:“谢谢姨。” 贺女士慨叹:“时间可快,一晃眼你们都这么大了。” 回程知会贺云西一声,贺云西不知道他和贺女士聊了些什么,贺女士上飞机前发了一长串消息,大概意思是不要担心她,下次贺云西回庆成市,可以的话就带陈则过去玩。 “她告我状了?” 陈则接道:“对。” “讲的什么?” 陈则不告诉贺云西。 天热,每晚吹空调,大人们受得住,可小孩子抵抗力弱,江诗琪吹感冒了,发烧39℃。为此,陈则过去照顾她,暂时回到304. 江诗琪生病总是痊愈得慢,挺折磨人,小姑娘难受趴沙发上,睡多了头晕,不睡也头晕。江诗琪懂事,明白哥天天照顾她辛苦,体贴说:“哥,你白天看看我就可以了,还要守店的,太累了,而且我又不是很严重,你晚上就别起来了吧,哪儿不行,我自己会起来叫你们的,不用你老是起夜。” 陈则端着热水走近,闻言顿住,分明无比正常的一番话,听在他耳中却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什么?” 江诗琪没看出他的异常,当他没听清,重述一遍,再是:“过几年我也是大人了,我能行的,哥你回家了就好好休息……” 陈则打断她,重点不在这上面:“我晚上起夜了,哪个时候?” 感觉他莫名其妙,怪得很,江诗琪一五一十说:“晚上我们都睡着了以后呀,你不记得了?你昨晚还起来看电视,把阿婆都吵醒了,还有前天,给我盖完被子就出去了,我喊你,你都不应我,是不是我烧糊了,声音太小了,你才没有听见啊?” 陈则不记得,怔在当场,抓水杯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好像没知觉。 第76章 打算 前路迷茫 电视机新闻里播报, 这年全国各地的夏季气温较往年都有所上升,更热了。 北河市基本六月底就突破了三十度的大关,等到了七八月份, 多数时候保持在35℃以上, 这还仅仅只是平均温度, 诸如室外作业的一些地方, 尤其是经受太阳直晒、长时间暴露在高温中的场所,体感更恼火遭罪。 开五金店主营业务就是为工地供货,外出送货等等还是比正儿八经干工地容易些,可也劳累,挣的都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 江诗琪的感冒不算大毛病, 好得差不多了, 陈则便没再管她,所有精力放回店里, 每天跟陀螺似的打转。 夏天是五金店一年中最挣钱的时期,得趁着这阵子加班加点赶紧搞,陈则身上背的债还没还完,投进店里的资金相当一部分未回款,他现今就是表面风光, 对外是当老板的, 实际钱没到手欠一屁股债。 得亏债主只有一个, 否则照这样下去, 第一年的经营都成问题,换成找别的人借, 眼下陈则多半都会被堵债的堵死——他现在不仅一分钱没还给贺云西,且之后又找人借了一笔,周转要钱, 开工资也要钱,哪哪儿都是开支,他家底薄如纸,找银行贷不下来几个子儿,唯一能支撑他的就是贺云西。 当月底收到今年第一笔较大的回款,陈则将钱挪出来一半,还到贺云西手上。 “下个月还有几笔,不出意外,下半年应该陆陆续续能回完,原先从你那里拿的,后面分批给你。” 亲兄弟明算账,新对象也一样,陈则厚道,还附带了利息。不过贺云西没要,不光是利息没收,本金也放到一张卡上了,卡的密码只有他和陈则知晓,如果陈则后面还有资金周转的需要,陈则可以随时动用那张卡上的钱。 “不是还要进货,钱够吗?”贺云西对五金店了如指掌,切了盘冰西瓜端到他面前,接着有意无意暗示,“我那边电视机有点问题,打不开,好像是连不上网,你哪个时候过去修一下?” 本就是为了照顾江诗琪才搬过来,陈则只是人到这边了,东西比如衣物之类的可都还在302,小孩儿病好了,也该过去住了。 倒不是贺云西耍心眼,主要是陈则在这边没房间住,原先何玉英的房间空着,陈则不打算将其腾出来住人,就那么保留着了,他在304还是住的客厅,这都打地铺好几天了,是时候回对面302了。 陈则像是没听懂,应道:“等等,忙完店里就去,过两天吧。” 贺云西把冰西瓜推他手边,示意吃两口,天天在外面跑汗水都能浸湿衣服,好不容易回家歇会儿,贺云西挺乐意伺候他,恨不得喝水都喂他两口。 “你厂里的活儿做完了?”陈则吃了口西瓜,很冰,甜,但或许是天儿太热了,他吃不下,心口愈发憋得难受,有股无形的气聚在那里,攒动时搅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似的。吃了口就不吃了,推一边,喊江诗琪她们吃。 “车都交出去了,很顺利,应该还不错。”贺云西说,想和陈则单独聊会儿,见江诗琪被喊过来,顺手把西瓜又送出去。 江诗琪有眼力见,端起西瓜找江秀芬去,祖孙俩闪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 昨天,陈则又把头发剃了,比以前的短寸还短,都贴头皮了,乍一看像光头。他其实很久前就不剃短寸了,大约是成功接手五金店,何玉英病情好转的那时候起,他就慢慢蓄起了头发,半年多了,头发已经蓄了十几厘米长,他偶尔还去店里剪个发型,毕竟当老板了要谈生意,头发长一点会比寸头看起来更和善,没那么凶神恶煞的,给人印象会好些。 忽然倒回寸头时期,这个举动难免透露出反常,不太对劲。 上个月他们还一起剪头发了,当时陈则还说,准备再留长一点,最好是到读书时的长度,那样正合适。 这才多久,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话,转头给剃成这样。 贺云西不在意他究竟哪个发型,寸头还是留长,在他这儿都一样,只是多了个心眼,担心他的忽如而来的转变。 陈则对此解释得牵强:“还是短寸方便,留长了不习惯,所以就改回去了。” 又不是像贺云西这么长,有什么不方便?不都是洗澡顺便抹两把脑袋,搓洗几下就完事了,压根没区别。 而且短寸还是隔一两周就得去理发店剃,留发型反而不需要去得那么频繁。 陈则又说:“不去理发店,没空,短寸我可以自己弄,长了不行。” 贺云西抬起眼,看着他,揣摩不透他这么做的原因。 以前陈则自己剃发是因为节省,现今应该犯不着节约那点钱,再忙,也不至于这点空档都抽不出来。 但贺云西没说出口,只是望了望陈则,最终温声说:“嗯,也行。但是不想去外面的店,也可以继续留长,我会剪头发,下次我帮你弄。” 陈则说:“再看。” 大邹回店里了,依旧当学徒,陈则为其涨了工资,从一千八涨到三千。 三千块,对于养家糊口必定不够,但店里还有孙水华和徐工他们,再怎么照顾大邹,明面上的待遇可不能太偏颇了。孙水华他们都是按单结钱,可没什么固定酬薪,而且比大邹辛苦多了。 等大邹啥时候能出去接单了,独当一面了,陈则自然会给他继续涨钱,可人不能不劳而获吃白饭,否则难以服众,更不公平。 啥都不会的学徒领三千块工资在本地都算高的了,多的是正式工资到手才三四千的,大邹很知足了,自打回到店里,他一改往日的浮躁懒惰,就跟换了个芯儿一般,再也不混日子得过且过了,干活十分主动积极,还自己买书学电路原理,操作有哪儿不会就找陈则他们请教。 半个月下来,大邹进步蛮大,起码不像从前那样,线路咋区分都不懂,什么是零线地线都一问三不知。 收到第二笔大的回款后,陈则依然是提一半还贺云西,另一半再抽部分出来,存进早先的存折。 陈则单独找江秀芬谈了一次,大概是将那张存折上有多少钱,密码,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譬如二爷房子的房产证等证件,交给江秀芬。 他还带着江秀芬去了两次银行,以及跑一趟房管局,教江秀芬取钱,让她必须学会。 江秀芬被他吓得不轻,一度当他是中邪了,还打算请神婆给他驱邪。 要知道,她们祖孙两个刚到陈家时,陈则可是坚决不让江秀芬接触这些,可谓严防死守,唯恐老太婆偷家哪天跑路,甚至那张存折——上面的钱竟然是为她们存的,江秀芬从来不清楚,一直觉得那是陈则给自己搞的小金库留后路呢,结果不是,只要不乱花,存折里的钱够祖孙俩生活到江诗琪读完大学——若不是现在五金店挣钱了,还是像去年那样,这笔钱可以说是陈则从牙缝里硬省出来的全部身家。 陈则讲了很多不着五六的话,江秀芬听不懂,理解不了,尤其陈则还将她这个老太婆的名字加到了房产证上,江秀芬都被搞糊涂了,还是从房管局出来,名字都加完了,她才晓得陈则带她出来做什么的。 那一天,贺云西在厂里,不在这边,江秀芬实在是脑子转不过来,陈则的这些行为让她误以为他是想不开,要寻短见,江秀芬急坏了,她飞快比划手势,急得拍打陈则的背,拉着他不放手。 江诗琪也被吓到了,不明白两个大人在拉扯什么,哥不说话,她只能看她阿婆的手势,江秀芬比划什么死不死的,一直劝陈则。 小孩儿跟着添乱,当哥是不是被何玉英和二爷的去世刺激老大了,没转过弯,江诗琪嗷的一声就开嚎,比江秀芬还激动,跑上去抱住陈则也紧紧扒着。 再之后,贺云西回来,还没走上楼,在楼梯间就听到了三楼的鬼哭狼嚎,江诗琪叫她哥,嘴里喊着“不要死不要离开我们”,贺云西登时宛若头上遭了狠狠一棒槌,三步并两步冲上去,猛地踹开门,却是见到陈则完好地坐在沙发上,什么事都没有。 江诗琪哭到上气不接下气,都抽噎了。贺云西将孩子拉起来,脸色很差,开口问:“怎么了?” 但没人能回答他。 过了会儿,陈则说:“听话听岔了,她演大戏,拿着半截就开哭,哄半天都哄不好,别理就是了。” 第77章 反悔 你不要当真 费了一番劲才把孩子哄好, 陈则不哄,贺云西哄,到最后也没头没尾的。在陈则的口中, 那是一场误会, 当着贺云西的面, 他淡定沉稳, 说是江秀芬会错了意,没搞清楚始末,所以闹了乌龙。 房子加江秀芬的名,陈则没瞒着,迟早会被发现, 就算他不坦白, 江秀芬人老口哑但不妨碍她是个“大嘴巴”,甭管大事小事, 她藏不住,天生当墙头草的优秀苗子,保准不到半天就会向贺云西告密。 陈则表示,房子加名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二爷去世前就有这个打算了, 不是因为有情况才这么做。 很多问题, 二爷还在世时陈则并未顾虑太多, 也没余力顾及, 本就穷得叮当响,每天光是挣钱就够疲惫的了, 但自打二爷没了,陈则得到观念转变了许多,想事的角度也变了。 再没钱, 房子也是有的,一家三口明面上是住在一起,外人看来是一家人,可实际上,江诗琪的出生证明上父不详,与陈爸没半点关系,跟陈则就更不沾边了,没有亲子鉴定证明,无别的法律意义上的佐证担保,真要哪天有个什么,这房子该归谁? 严格来讲,如果不加名,房子就得归陈家的亲戚,再不济就是充公,反正落不到祖孙两个头上。 江秀芬没其他亲属,至少直系亲属和关系较近的旁亲都没有,除了江诗琪一个亲外孙女,她是真的再无亲缘血脉依靠,因而陈则敢放心加她的名,不怕老太婆上年纪有个三长两短,会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来分房子。 陈则讲这些话,全程不看贺云西,仅盯了江秀芬一眼,如往常一样欠不拉几地讥她:“白送你一半房子还咒我死,真可以,有必要这么看不惯我?” 江秀芬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觉着陈则说得蛮有道理,好像的确是这样。 不过陈则竟然加她的名是令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她原先还时常担心,她老了,没用了,以后得靠人养了,陈则会赶她出去吗,若是离开陈家,她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又能去哪儿呢。 她没有家的,被赶出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眼下陈则的意思是,不但会继续养着她,还让她当了这个房子的主人……江秀芬一下子就整不会了,手足无措简直诚惶诚恐,仿若在做梦。 江秀芬信了陈则的鬼话,一向老实巴交脑子转不过弯,真当是自己搞错了,一时半会儿不知咋处理了,木讷望了两秒,打手势:你……不赶我走了? 陈则斥她:“少污蔑我,什么时候赶过你,把你赶出去了,江诗琪咋办,也不要了?我好不容易把她养大,能让你就这么把她带走,想都别想。” 一听他这话,江秀芬慌忙摆手,着急表达不会的,哪可能。 祖孙俩好不容易有个安身之所,江诗琪还小,有哥哥罩着,咋都比刚出生那两年跟着她这个老老婆子吃苦强多了,有饭吃,有衣穿,可以读本地最好的公立学校,江秀芬就是脑子进水了都不会那么做。就算陈则真赶她,她就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也绝不会让江诗琪跟着走的,一定要让孙女留下。 陈则说:“没事干就找点事做,不要成天瞎琢磨。” 江秀芬一颗心落地,吓得够呛,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过一会儿再冲陈则打手语: 你是她哥,很重要。 陈则不吃这套,讨好没用。 贺云西是几人中唯一看不懂手语的,不知道他们聊的什么,只能听懂陈则的话。他盯着陈则,没江秀芬那样好骗,显然不相信,可思忖半晌,还是没拆穿对方。 待晚点江秀芬带哭花脸的江诗琪去浴室洗脸,贺云西看看陈则,直截了当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陈则否认:“没有。” “突然做这些,还没有?” “刚不是讲了,只是以防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只是假设。” 贺云西皱眉:“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假设。” 陈则面上坦然,不像是在扯谎:“我从早到晚都在外面跑,又是干体力活,提前做打算而已,又不是真的要怎样,你们一个个较真做什么,换你,你不打算?” 明摆着不想交流,不愿说实情,陈则骗得了江秀芬她们,骗不了贺云西。但对视两下,贺云西无话应对,不是找不到可以反驳陈则的,而是不与之争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人的状态不对劲。 因着陈则不肯讲实话,清楚逼他没用,陈则固执,只要是他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能治他的二爷已经没了,谁拿他都没办法。 晚上贺云西留在304,不回302了,一同陪在这边。 陈则口头上说“随他住哪儿”,可夜里几乎整夜无眠,硬生生熬到天亮,一直没睡,等去了店里白天再补觉。 这种方式挺磨苛人心态,尤其是对亲近的人。 贺云西猜不透他这次是为了什么,原先都好好的,贺女士在时都还行,起码在贺云西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坏事发生,而从江秀芬她们的反应来看,也的确没有啥事,是这几天陈则才毫无缘由变得奇怪,在隐瞒事情。 贺云西不擅长吵架或指责,再或是站在高点上要求对方必须坦白、沟通,凡事都要一丝不漏地讲得明明白白,跟审犯人似的,这一点与方时奕天差地别。 他可以给陈则时间,给对方缓解冷静的个人空间,既然陈则现下不愿意聊,那他就等,等陈则啥时候愿意开口了,他们再慢慢说这事。 “如果你实在不想说,那就不说,我不是非要探究,只是担心你。”贺云西心平气和,很有耐性。 陈则应声:“嗯。” 接下来的一周多,陈则都还没有要聊这个的准备,他干活更卖力了,经常晚上十点了都还泡在店里,早上天都没亮才五六点就又过去了,似是在躲着贺云西,可每天再晚,还是会回去。 有时甚至在店里干到凌晨,不是为了赶单子,仅仅是在清理仓库,沾灰都货架都被他擦得锃亮,快反光了都。 远在庆成市的贺女士中途打了次视频电话过来,单独给陈则打的,贺女士独居无聊,想这边了,又怕太冒昧,纠结了好几天才打通这个视频。 也没别的事,就是问问陈则他们,拉拉家常。 贺女士没问贺云西,反倒更关心陈则,很心疼他,可不表现得太明显。陈则这些年的遭遇,贺女士都一清二楚,她一回庆成市就买了一大箱干货补品,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预计过两天寄到北河。 反而是陈则,他问了些关于贺云西的。几年就白手起家,一个人干下来,不比这边容易。 贺女士怔了怔,静默半分钟,说:“他啊,什么都不告诉我,难不难的,一直是他自己扛着。” 天热容易上火,陈则心头烧得慌,憋着一股劲儿,渐渐开始喘气都难受。 大邹问能不能开空调,气温太高遭不住,陈则后知后觉夏天都过大半了,店里的空调竟成了摆设,一次没开过。 冷风吹下来,凉意遍布全店,可仍旧消不了热。陈则对着电脑,不小心记错了账,竟还是大邹无心瞥了眼,发现有问题指出来。 重新检查一遍,除了账记错了,有一个货品的售价还少打了一个零,这要是没察觉按照电脑上的价格卖出去,一个月下来恐怕得亏不少。 “老大,咋了你,这几天你时常走神,心不在焉的。”大邹说,“没事吧?” 陈则摇头:“没。” 大邹站边上,无意间扫视,倏尔又瞧见他长白头发了,右侧额角上方靠后一些的位置,正好陈则自个儿看不到,好几根,寸头冒出来的短茬,是白的,不显眼,要凑近了才能发现。 下意识抬手摸,陈则说:“等长长点就拔了。” “诶,后面还有,这儿也是。”大邹惊讶,伏低身子,找宝般要帮他把长白头发的地方都找出来。 陈则躲开了,不是很在意。 夜里躺地铺上,面朝天花板,翻来覆去没困意。 陈则怔忡,良久,感受到旁边的人也没睡着,窸窸窣窣再翻身,背对着,轻轻唤了下对方。 贺云西说:“我在。” 他没立马接上,闭上眼睛,过了片刻说:“上回你问我,咱俩什么关系……其实我没想好,没那计划,当时讲的,你不要当真……” 第78章 决心 就这样,算了吧 早上, 下雨了,一整天都阴雨绵绵,窗台上淅沥的滴答声响没完没了, 接连不断。 贺云西五点多就去厂里了, 走得比往常都早, 等江诗琪她们七点多睡醒, 客厅的地铺已经收起来,陈则也离开了,空落落的,像是他们没来过。 前一晚陈则还问江诗琪早饭想吃什么呢,江诗琪说“油条豆浆”, 以为今早醒来就能吃这个, 结果饭桌、厨房里别说饭的影子了,就是一点该有的热气都没有。 俩哥平时再忙, 早饭都是顿顿不落,特别是贺云西,就算陈则没空或者不想吃,他也会赶紧打包装袋一份硬逼陈则带路上吃,必须垫垫肚子。 江诗琪倒不在意他们没买豆浆油条或是不准备早饭, 而是这样显得反常, 尤其她哥, 竟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以前她放假在家,哥只要不是非常赶时间基本都会打个招呼再出去, 没听说今天店里有啥要紧事,陈则这么做无不透露出反常。 茶几上,陈则的笔记本电脑也没带走, 昨晚带回来算了账,今天该拿回店里,还得用的。 江诗琪思索过后,还是到店里送电脑,顺便去巷子外买两份早餐,分别给哥和贺云西。 小姑娘并不知晓他们之间的情况,但陈则近些天的变化不止贺云西察觉了,也不单单是今早这一桩事,到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凡有眼睛都能看出来陈则揣着心事,不过祖孙两个沉得住气,没往太坏的地方深想。 那几年家里捉襟见肘实在困难的时候,还有陈则和方时奕刚分的那阵子,他也不正常,只不过反应没这么大而已。 江诗琪理解哥的不容易,还买了冰镇饮料送过去,去了只待一会儿,不问哥究竟为啥发愁,只问他们咋了,是不是吵架了。 陈则否认,事实也确实没吵。 “你们在家都不怎么讲话了,你都不理云西哥哥。”江诗琪斟酌半晌,轻轻说。 陈则缄默,拿开饮料放一边。 等到汽修厂,江诗琪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贺云西,李恒也在找他,不让江诗琪在作业区到处乱跑,李恒示意江诗琪待办公室,十几分钟后才将人领过来。 得知江诗琪是来送早饭的,东西都还热乎着,李恒开小孩儿的玩笑:“只买一份啊,我的呢,妹妹,是不是你哥让送来的?” 江诗琪不说谎,摇摇头:“我买的,不是我哥。” 李恒没在意,抬手塞俩饼干辣条给孩子,请她吃,之后还留贺云西在办公室先吃早饭,他送江诗琪到汽修厂门口,顺带到外边抽根烟。 贺云西最近的状态也不行,很差,干活儿带着气性,每天就跟不要命似的,一进厂子就埋头做事,中午休息时段都不歇口气,李恒在这边还能看着点,有时把他拦下来,但李恒不在的时候,贺云西跟机器没啥区别。 打算和这人谈谈,这样搞下去迟早会出事,可李恒没想好说辞,开不了口。 傻子都知道这是受情伤了,感情出了问题,百分百是因为陈则,但李恒对同性恋不了解,贺云西要是喜欢女的他还能上去宽慰两句,无非就是喊出去喝点说说不着边际的吹嘘大话,和男的不太好劝,李恒跨不过那道坎,光是想到都起鸡皮疙瘩,这家伙……该从哪儿下功夫找突破点,而且要是问到了不该问的,亦或盲区,那不戳人伤疤么。 衡量老半天,李恒只能旁敲侧击,丢半包烟给贺云西,假借做活儿含糊不清问:“你和那哥们,怎样了,他家能接受啊?” 话一出口,李恒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刮子,可真会讲话,陈家长辈除了江秀芬,基本死绝了,还接受不,不接受又能如何,难不成死了从地里爬出来半夜找上门吗? 于是又赶紧改口:“你俩……还行?” 贺云西置若罔闻,显然不乐意聊这些。 偏生李恒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管闲事,看他不搭理一下子就明白是有事了,用胳膊肘顶顶贺云西,压着声音张口就来:“你耷着脸怪吓人的,别是被人甩了,谈崩了啊?” 贺云西动作一僵,须臾,不耐烦离他远点,语气有点冷:“周老板的车你弄完了?实在闲着无聊,去把我的车洗了,下午我要用。” 见他忽然“翻脸”,憋着气的样子,李恒连忙打住,知趣做了个自觉闭嘴的手势:“行行行,我不多嘴了,马上闪人。” 陈则的那番话,贺云西始终没给回应,听到了,也揣摩出了陈则的意思,做完一天事情回去,还是照旧原来的轨迹。 陈则晚上没回来,打了电话给江诗琪,最近都住店里,借口货多要清货,单子忙不过来,因而就睡店里了,不回家。 借口过于拙劣,连小孩子都骗不了,江诗琪都不信,但对着贺云西,江诗琪硬着头皮配合她哥扯谎,讲得真像那么回事。 贺云西一语不发,没说什么。 陈则真就在店里对付了一晚,睡的椅子,没带被子啥的,不怕吹空调冻感冒了,竟能睡得过去。 只不过第二天睡醒打开卷帘门,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贺云西候在外边,不知等多久了,早上来的,或是做完就在这里了。 开门看见,陈则愣了愣,但随即脸上没什么表情,似是无动于衷,心硬到底无比绝情,甚至不问对方来做什么。 贺云西没生他的气,平心静气的,温声说:“谈谈。” 陈则油盐不进,没那想法,转身就折进店里。 贺云西跟上:“你这个样子,肯定是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一起解决。” 可惜这人充耳不闻,甭管贺云西服软,还是好声好气,一律不管用。 晚一点大邹他们来了,贺云西及时收住,有的事当着外人的面不能谈,天大的麻烦都得私下解决。 “晚上我在家等你,或者在我那边,我们单独聊。”贺云西说,拉了陈则一把。 陈则站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人都走了,他还木讷杵原地,被大邹戳了两下回神。 晚上依然没回去,陈则没松口答应,那就是不谈,贺云西单方面通知了不算。 后一天江诗琪跑店里送饭,悄摸告诉哥,贺云西昨天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一直没走。 江诗琪低着头,两个哥哥闹矛盾她跟着难受,她小心翼翼地嘟囔,心里酸纠纠的:“哥,你和云西哥哥能不能别这样呀,咋了呀这是,和好不行吗,他很好的啊,是惹你生气了不,你消消气,理理他吧。” 小孩儿说着说着,要哭了都,泪珠子都在眼里打转,但陈则就是不动容,留店里把这边当家了,而且大有避开贺云西找上来的意思,每天总往外边跑,有时大邹他们都找不到他人,无奈只能打电话喊他回来。 开店做生意,老板竟然经常不在,这像什么话。 他们开启了半冷战模式,宛如陷入了曾经陈则和方时奕的死循环,不同的是这次是陈则这边冷着贺云西,贺云西不愿意,冷处理也赶不走,贺云西态度比陈则都坚决,不管陈则啥打算,一定要说开,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的。 方时奕后面又找上来几次,大概是想看看他,同样吃闭门羹,回回上门扑空,陈则没见着,倒是撞见了贺云西两回。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人有一次还差点又起了摩擦,得亏大邹夹在中间拦着。 接连碰到方时奕,贺云西不得不怀疑陈则的转变与这人有关,很快也想到了何玉英的车祸,等逮到陈则,把人拦住了,贺云西坦白从宽,承认的确如方时奕所言,是他告知何玉英陈爸的位置。 “但我不是故意,那次回来,是到这边转户口,我不骗你,我不知道他怎么跟你说的,这个事……我应该承担责任。”贺云西说,喉头滚了滚,“上回我说有事要讲,当时就是想告诉你,可是我怕你……不原谅我,所以没敢那么快就说,本来想着等过段时间再提,可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无论怎样,的确都是我的问题,我的错,对不起。” 如果那天知道会出大事,时光倒流,贺云西绝对不会跟何玉英透露半点,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反省都是空话,没有用。 陈则背对着,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听贺云西讲完,站定良久,他低下眼,回道:“嗯,我妈已经没了,我不会原谅你,所以……就这样,算了吧。” 第79章 绝情 隐藏的真相 大半天, 贺云西都守在五金店门外,没走,也不进去。 话出口就是泼出去的水, 接下来讲再多都是徒劳。 两个人在外边谈话期间, 大邹自觉进仓库避开, 留地方给他们慢慢聊, 当他们只是兄弟两个有要紧的事,应该很快就能掰扯完,然而等再出来,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店里的气氛还变得更加压抑沉闷, 结果完全适得其反。 陈则的面色难看, 沉沉的。 大邹走上前,没敢多话, 已经出来了,没好再折回去,而且仓库里太闷,待久了缺氧喘不过气。继续硬着头皮假装找活干,大邹一会儿偷偷盯陈则, 一会儿打望门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端倪, 大邹脑子少根弦, 见双方僵持不下,还有意无意凑到外面, 放了个凳子,进来了再悄声问陈则:“你俩没谈拢?” 陈则像是没听见,一门心思捣鼓电脑, 但敲很久键盘网页界面仍保持原样。 得不到回答,大邹讪讪摸后脑勺,立马住嘴闪一边去。 贺云西一直守这儿,陈则中途出去了,接了个电话,说是去一趟附近的工地,把店里交给大邹看着,直到打烊的点都到了却还不回来。 明摆着躲贺云西,对方不离开,只能他走。 店铺最后是大邹关的,搞不懂究竟闹的哪一出,出于好心,大邹关店后还拎水果上陈家看了看,忧心是不是出事了,不过彼时陈家房子里只有一老一小在,没另外两个人的影子。 大邹敲门时,江诗琪还以为两个哥哥回来了,兴冲冲跑去开门,见到是大邹刷地一下子就蔫巴了,垂头丧气的。 哥他们冷战,很难不波及周围人,虽然对大家没实质性的影响,但毕竟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或是一个地方工作,他俩状态不对,旁人都看在眼里,大伙儿或多或少都对此关心,特别目前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全都一头雾水,所以更引人上心。 陈则这晚又不回家,不知是继续在店里过夜还是去了哪儿,江诗琪拉着江秀芬去店里看了,可能是才八九点,那会儿陈则还不在,她们扑了个空,等了十几分钟只能回新苑。 江诗琪给哥打电话,陈则会接,他在另一边叮嘱她早些休息,不要乱跑,他去隔壁街接上门维修单了,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忙完。 “你啥时候回来呀?”江诗琪问,声音嗡嗡的。 陈则说今天不回了,也没讲明儿咋样,反正模棱两可的,过后借口还在做工,挂了电话。 江诗琪呆愣愣站着,小孩儿都晓得那是哥故意躲着,找借口呢,她仰头望向面前的贺云西,拉了拉贺云西的衣角,茫然说:“我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为啥连家都不回了……” 之后的几天,陈则一次都没回来,不但躲贺云西,也推开了江诗琪她们,或许是知道贺云西会在304等,又或许出于别的缘由,总之,他十分心硬绝情,大有将何玉英的车祸怪责到贺云西一个人头上的意思,真要断了。 小孩儿不懂大人们的矛盾,哥这么久不回来,江诗琪忐忑不安,她成天往五金店跑,不去找唐云朵玩了,和贺云西一块儿,大热天自虐似的等在店铺外头。 贺云西好几次带她回去,告诉她,陈则没有不要她,跟她没关系,可江诗琪还是不信——准确来说,是害怕。 不管跟谁有关,哥躲着他们所有人是事实,为什么要躲着呢,哥以前还教她,再大的事情,即便是世界末日了,也不能藏着掖着,有事就得说出来,必须和大人说。现在轮到陈则自个儿身上,他却做不到他所说的那样。 一周内,陈则才回了一次家,且只在家里待了两三个小时。 仅仅几天,陈则就变得胡子拉碴的,很是不修边幅,他的样子不比贺云西好到哪儿,整个人非常疲惫,完全没精神。 回家是为了拿换洗的衣物到店里,那架势是要搬出去了,即使贺云西不在这边住。 他装了一行李箱的东西,杂七杂八的,祖孙俩傻站着,还是贺云西后面赶到,又将行李箱拽回去,不让搬出去。 关上门,不当着其他人的面闹,贺云西压着声音和情绪,低声说:“你要是不舒服,我可以不来这边,别这样,行么?” 陈则执意,不待家里,偏就要换地方住。一声不吭往外走,一句该有的合理解释都没有。 贺云西追上来拉他,又说:“我搬出新苑,不进这边,也可以。实在不行,我回庆成市,离远一点,不会碍着你,你没必要这么做,搞成这样。” 他面无表情,停下,语气轻描淡写:“随便。” “那你放下箱子。” “……” “我今晚走都成。” 陈则没放,心如磐石开口:“等你走了再看。” 贺云西僵住,松开了手。 陈则搬出去了,贺云西当晚走的,不过不是回庆成市,而是先回汽修厂,住办公室。 隔日李恒一大早过去,发现办公室灯没开,可里边有人,远远的还当是进贼了,抓起铁棍就要进去抓贼,走近一看才看清是谁,吓得一身冷汗。 “我靠,你那么早来厂里干什么?”李恒疑惑,“不对,你该不会昨晚就在这儿歇的吧,是有啥事?” 贺云西否认,顺着讲,语气疲惫:“今早来的,睡不着就过来了。” 李恒没深想,信了。 可后两天贺云西依然早早就在办公室,天天都睡不着,李恒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被赶出来了?贺云西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吗,还能被赶出来? 李恒整不明白,可又不好刨根问底揪着人俩的隐私,迂回说:“你要不去我那里对付几天,等啥时候能搬回去了再走,这天天睡办公室也不是个事,哪能行。” 贺云西拒绝了,在办公室住着也能凑合。 “搞不懂你们,俩大老爷们,搞那么多弯弯绕绕。”李恒晃晃手上的烟,抽一支,剩下的丢给他,觉得他这时候应该需要抽烟发泄。 可贺云西连抽烟消愁的心情都没了,不接,起身,到外头接冷水洗把脸,独自吹风冷静冷静。 不能再到五金店守着了,陈则不愿意,贺云西只能隔着远距离到那附近打晃悠,好在江诗琪懂事,小姑娘坚定不移,有空就去她哥那里堵着,偶尔也到汽修厂看贺云西,跟他汇报哥的动向。 陈则现如今就是灰败落尘的木头,表面看着似乎完好,实际里头蛀空了,全成了渣,他昨天出去干活还险些出了事,徐工他们不在店里,他上门给客人修空调,结果高空作业绳子没绑牢,要不是有大邹跟着当时死死抓住了他,肯定摔下去了。 老手上阵竟会出现安全绳没绑牢的意外,这种纰漏不该出现在陈则身上,以前也从未发生过。 虽然最后命是保住了,还算好着,但陈则是穿短袖出去干活,他胳膊上大片的擦伤,膝盖也伤到了,殷红一片看着就触目惊心。 贺云西买了药,托江诗琪带过去,叮嘱:“不要说是我买的。” 江诗琪不听话,转头把药带过去,如实跟陈则讲是谁买的。小姑娘不懂,她哥怎么突然这么狠心,贺云西做错什么了,犯得着把人赶走?在她看来,被赶走就是犯了滔天的大罪,可陈则收到药的那一刻,他的行为却并不像是对一个犯了大错的人应有的表现,没有将东西扔掉,或是厉声指责,不要这些,他仅仅木讷地看着那一堆药膏,脸上的神情教人琢磨不透。 “哥,让云西哥哥回来吧,好不好?”江诗琪央求。 陈则之后将药收起来,什么都没说。 陈则的种种做法过于突兀绝情,谁都不理解,别说家里人了,就是徐工他们,也感到困惑。 那样难的日子都熬过来,现今好不容易混出头,怎么就不踏实过,非要整这些,弄得所有人都不安宁好受。 除了赶走贺云西,假期的尾巴来临前,陈则还准备要做另一件大事,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他要给江诗琪转学,让小孩读寄宿制的私立学校。 转学得江秀芬这个名义上的监护人同意,陈则决定了不算,江秀芬只觉他疯了,中邪了,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陈则说一不二,没有商量的余地,江秀芬大喊大闹,气得又是拍大腿又是捂胸口,她拗不过陈则,思来想去只得跑汽修厂,唯恐晚了半步陈则就会送走她的心肝。 江秀芬认定陈则是被鬼上身,多半是丧葬活干多了,冲撞了邪祟,老太婆封建迷信有一套,不管贺云西能否看懂。 贺云西不会手语,但江秀芬还是有点子表演天赋,一番比手划脚下来,他竟能理解部分。 “陈则晚上起夜?” 江秀芬连忙点头,学陈则晚上起来干的那些事。 那不是中邪鬼上身,是梦游——何玉英第一次病发前就这样,没多久便拿刀追着人砍,随着病情的逐渐加重,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80章 不走 “我不想和她一样……”…… 陈则打定主意要送江诗琪去寄宿制学校, 地方都找好了,并且已经联系了那边负责人和附小的班主任,只等开学办手续落定。 转学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江诗琪的班主任一如既往尽责, 就算还在放假, 可还是很快打电话过来, 劝陈则慎重考虑。 陈家的特殊情况班主任了解一二,心知是家里出了什么状况才让江诗琪转学,班主任先问了嘴找的哪个学校,然后委婉表示转学不是明智之举,一是那个私立学校无论师资还是排名都比不上附小, 转学属于是往低处走, 二是私立并不适合一般家庭,小孩儿进去了很难适应, 反而更需要大人费心费力,真转过去了,不管对大的还是小的都是极麻烦的考验,一点都不会轻松。 电话这头的陈则全程都比较话少,班主任口水都说干了, 可哪怕说出花儿来, 也改变不了分毫。陈则始终没松口, 等她讲完了, 只轻声说:“谢谢老师,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了我再过去, 给你添麻烦了。” 班主任叹气,劝不动他,回道:“这样, 陈先生你再想一想,等开学了,咱们当面谈,到时可以的话,也把诗琪同学带上,行吗?” 陈则沉默以应。 作为正主,江诗琪本人是最后知道她要转学的,而且哥还打算让她住校,小姑娘不像大人那般理智,当是哥也要赶她走,当即就泪眼花花,瘪嘴,不可置信地望着陈则,要哭不哭的,委屈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陈则弓着腰坐在凳子上,垂眼不看面前的江诗琪。 江诗琪生气了,气到胸口急促起伏,呼吸声很重,憋了好一会儿,她才落泪珠子,抬手自己抹两把,难以接受陈则的自作主张与抛弃。 这就是抛弃,还是单方面的。小孩儿再迟钝,这时候也能感受出很多事情了,明白这还是预谋,早就打算好的了。 江诗琪愣愣的,控制不住脾气,带着哭腔大声讲:“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是累赘,你是不是也嫌我了?可是我都听话的,很乖的,你干啥呀,怎么了啊,你不要云西哥哥了,也不要我了……” 陈则仍是无声。 小孩儿气得直抽抽,不断拉她哥的衣服,攥紧了就开哭:“你不是我哥吗,你咋能不要我啊,你就那么狠的心……” 江秀芬带贺云西进门时,赶上兄妹俩大眼瞪小眼,江诗琪都哭得打嗝了,脸全花了。 整栋楼都能听见这儿的动静,还招来了楼上楼下的打量,不知情的以为这家教育孩子呢,也没人敢管。 江秀芬心疼孩子,见不得这阵仗,上去又是给顺气又是护着。江诗琪上气不接下气,额角上都是汗,喘不过气来还干咳,小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打小就没哭得这么狠过。 陈则从头到尾都没哄过孩子一下,哪怕说句软的诓骗,只有在江秀芬把人搂过去的瞬间,他小幅度地抬了抬手,想挨挨江诗琪,然而仅仅只有一个微不起眼的动作,从侧面都看不出他动了下,反而更像是不耐烦。 再哭真能哭断气,江秀芬带孩子到一边哄,江诗琪嚎得更大声了,哥要赶她了,这回比天塌了还崩裂。 她们让开了,良久,陈则余光才瞧见不远处的贺云西,身形一顿,但随即似是没看到人,再没多的反应。 贺云西不在乎,地上散落有东西,江诗琪撒泼打滚弄倒的,贺云西蹲下,将物件捡起来,放回原位,慢慢到陈则身边,最后捡陈则脚边的牙签盒。伸手过去,快碰到陈则。 可能是会错了意,以为他也要拉自己,陈则想躲开,但兴许气氛太沉重,周遭太吵,压得人抬不起胳膊,只有指尖抽动了两下。 贺云西瞥见了,看在眼里。 人不是陈则赶就能赶走的,江诗琪不会转学,不走,贺云西更不会离开——本来就没打算离开,搬办公室打地铺只是权宜之计,哪可能真走。 祖孙俩在,场面还很乱,贺云西不会现在就提不该说的,反手把门关上,等一切平复了,该怎样就怎样,所有的照旧。 应该是江诗琪的委屈起了作用,任谁看了都不忍心,陈则暂时克制住了,也无声容许了贺云西的回来。 等江秀芬带江诗琪去洗脸,缓一缓,贺云西到陈则旁边,拉凳子坐下。 两个人一开始沉默,过了会儿,贺云西先说:“我可以照顾她,别送她去那个学校。” 陈则揉揉眉心,不吭声。 又一会儿。 贺云西望着他,低低说:“我都知道了。” 陈则僵住,动也不动。 他不愿讲出来的,贺云西也不会长篇累牍地唠叨,这么一句就够了。 陈则近些天十足煎熬,这一句挺重,顷刻就把无形的弦扯断,原本筑好的坚固围墙瞬间分崩瓦解,坍塌成废墟。 贺云西自始至终没想过跟他闹架,眼下开门见山解决问题:“我回北河,是冲着你来的,不在你这儿,我没其他地方能去,我也不想继续冷战,被你冷着,不管有什么,咱俩平和解决。”边讲,边靠过去些,“你不能所有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着,这样会很辛苦。还有,我不会走,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先表明最基本的态度,立场摆正,贺云西认真,笃定,然后给他一定的余地,让歇一歇。 陈则过分紧绷,应该很累了。 “今天晚上,去我那边,可以不?”贺云西同他商量,末了,又添一句,“我看着你。” 陈则偏头,对上他,张张唇,嘴硬的拒绝卡在喉咙里,讲不出来。 贺云西比这人沉稳,遇上这种事了,一点不慌乱,十分镇定冷静地面对,风轻云淡的,仿佛那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别多想了,没事的。”他说,“就算你不允许,我也会一直在,我和你一起。” 去的对面302,安抚好了江诗琪,他们到那边谈。 也不是“谈”,是双方找个能说事的空间,以该有的方式解决当下的局面。 坐地毯上,他们胳膊靠着。陈则喉咙还卡着,贺云西还是道歉,最近的这些,他们都做得有些不对,不应该。 陈则一意孤行,慌乱了,贺云西也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反常,早知道是这样,贺云西绝不出去,让对方独自面对。 “什么时候开始的?”贺云西小声问,“我不在家的那几天?” 陈则嗯声:“可能是。” 他不确定,不清楚具体是不是,也许在此之前也有,但是没被发现。 “早先没有,我都和你一块儿,没发现过。”贺云西说,“去看医生了吗?” 陈则摇头:“没有。” “那约一个,我来找,周末去武青,找个专业的医生检查。”贺云西很快就有了清晰的打算,对这些流程还算熟悉,“到时我跟你去,应该得去几天,店里就交给大邹他们,不要担心。” 陈则没应声同意,也不反对。 贺云西继续说:“还有其他症状么?” “不知道。” “除了在家那几次梦游,之后还有吗?” “不知道。” “是没发现?” “嗯。” “那就是目前并没有出现幻听幻觉,还有认知障碍。” “没有。” “好。” 贺云西温和,当初何玉英发病前的症状,他多少知道一些,头痛,失眠,出现各种幻觉还当真……其中包括梦游。 家里最先察觉何玉英异常就是从她经常梦游开始,但那时谁也没往精神分裂症的方向猜测,毕竟梦游并不能作为评判是否得病的标准,是后面何玉英变得越来越偏执,脾气日渐古怪孤僻,行为愈发难受控,直到她拿刀冲陈则砍,还嚷嚷着什么前世今生的仇人,才得以确诊。 陈则他姥爷是精神病,遗传给了何玉英,现在陈则也梦游,一定程度上来看,他遗传到了这个的可能性蛮大。 房子上给江秀芬加名,要分开赶贺云西,还有让江诗琪转校读寄宿制私立,都是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做准备。 精神病人一旦发病,难保不会做出什么。 陈则不敢赌,他见过何玉英疯起来的样子,从一个正常人,一个优雅知性的母亲,变得像厉鬼,他带她看病,以为吃药就能改善,盼着哪一天她能痊愈,可惜直至何玉英死了,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从未减缓。 他不敢想,如果他也发病,会是哪个样,会做出哪样无法收场的行径。 贺云西说:“等周末检查了再看,别着急下定论。” 陈则眸子微红,声线都颤了颤:“我不想跟她一样……” 80-85 第81章 和好 不会不要你们 半个多月了, 陈则没能睡过一个完整的好觉,在家担心又会梦游被发现,在店里也提着心落不下来, 总怕醒过来不在原地, 他瞻前顾后, 高度内耗的神经已经拉到极限。 贺云西一直守他身边, 让缓缓情绪先,差不多了再轻轻搂他一把,低声讲:“嗯,我知道。”所有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作用不大, 手往上移些, 贺云西摸他后颈,还有短硬扎人的头发, “我陪着你,不管结果如何,好的,还是坏的。” 陈则没动,靠着他, 额头抵他肩上:“我不清楚该怎么办。” “那就不打算了, 等后面再说, 只管过好现在。” “太难了。” “可以慢慢来。” “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我是例外, 和他们不同……”陈则喉咙里艰涩,嘴唇发干, “就算是,至少也应该晚几年,凭什么……比他们都早, 那不公平。” 贺云西抱他,又拍了两下。 陈则压抑而丧气,近些天憋狠了,一道口子很快就使得筑起的防线分崩瓦解,垮得稀碎,他抓着贺云西的衣角,紧紧攥住:“我才二十几,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凭什么我就那么早……我没想过,还没做好准备。” “我还在。”贺云西说,“没事,有我在的,没想就没想,后面我们一起做准备。” “我害怕,我会比他们还严重。” “别怕,咱们先看医生,确定了一块儿想办法。” “现在我成了拖累。” “你不是,拖累不了我。” 陈则害怕,家里破产出事那会儿,他都没怕过,只是感到绝望,看不到出路,他那时太年轻,所以偶尔也会一时想不开走上天台,可如今,寻死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孑然一身时可以无牵无挂,现在被绊住了脚步,生活终于回到正轨,老天却跟他开了个如此大的玩笑——他躲避,用自以为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其实内心惶恐,惴惴不安,越是挣扎就越是适得其反,然后眼看着一切走向失控,越做越错。 他没有应对的法子,这种情况全无经验可言,唯有历历在目的现实。 何玉英他们自从疯了,人生基本就等同于完了,失去理智和自控力,活着便没了尊严,更像是被圈养的畜生。 姥爷也好,何玉英也罢,注定的宿命谁都逃脱不了。 何玉英他们没有教过他,面对这种时候应该怎样去做才是对的,或者说,他从上两代之中都没有学到与此有关的应对策略,只能看到绝望。 “我该怎么办……”陈则第二次问,难受到声音都哑了。 二爷生病那次,贺云西给不出回答,这一回他从始至终都抱着他,没松开,与其相互依偎。 “我不会走。”贺云西说,“你别赶我,我以后都留着,如果真的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抬起陈则的下巴,挨他的脸,“你有我,还有江诗琪她们,我们都能看着你。以前你顾我,顾她们,现在该我们顾着你了。” 房子里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相互瞧不见对方的脸,心底里的脆弱逐渐在昏沉的环境中显露。 贺云西肩头湿了,陈则弓着脊背,趴他身上,到后面埋怨和恐惧都宣泄不出口了,什么都讲不出来。 当初陈家出事,陈则再彷徨茫然都没掉过一滴泪,何玉英去世也是,就连二爷的离开,他的心都如同石头一般硬,外泄的情感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唯有此时他绷不住了,曾经那些已经熬过去的不幸排山倒海袭来,他呼吸都困难,像扯着救命稻草一样拽紧贺云西,他突然就泣不成声,没出息地依靠着对方。 …… 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就好受多了,等躺床上,贺云西继续守着陈则,让他先睡,贺云西会看着他,就算半夜梦游也没关系,先安心休息,其他的不用管。 “我等你睡醒,哪儿都不去。”贺云西说。 不知何时睡过去的,陈则浑浑噩噩,朦胧间只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以及空调的风。 可能是连续多日的疲惫接踵而至,实在是很困很累,一觉睡得沉,到日上三竿都没醒。 到下午起的床,还压根一点意识都没有,感觉仅仅倒头躺了会儿,一睁眼就太阳西斜了。 贺云西真的还在,竟然还陪同躺着,虽然早就醒了,可没起来,守在旁边。 昨晚当人面难受过一回,即使黑魆魆中相互看不清,但到底是崩溃后做出来的事,白天光照进窗户,思绪回笼,人又变得有包袱起来了,记起晚上自己的行为,陈则浑身僵着,不声不响的,转头望望边上,与这人对上视线。 更加不会应对接下来的场面,昨儿脆弱成啥样了,又是袒露脆弱又是扒着人家,活了二十多年就没干过这种事,可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贺云西倒还好,心态蛮平和,了解他的性格,见人醒了便先坐起身,不再提那些有的没的。 醒了该饿了,预订的外卖也快到了。 “洗个澡再吃,还是吃了再洗?” 陈则顺着台阶下:“都行。反正东西还没到,我先洗澡,要不了多久。” 是该洗澡了,大热天的,住五金店里都没咋洗澡,没那条件很不方便,陈则上一回洗澡还是三天前随便冲的凉,温度太高又闷,身上都有味儿了。他自个儿光顾着发愁去了,没注意到这个,也就现在人稍微松懈了点,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都快发馊了。 贺云西够体面的,竟然还抱着他睡了一晚。 进浴室上上下下全搓了一遍,打了三次沐浴露,外加冲四次水,皮都快搓裂了才算结束。 站镜子前,陈则闻了闻自己,抬抬手,确定真没味儿了,拿毛巾擦干。 衣服贺云西收进来的,他原本放这儿的都拿走了,搬的时候挺冲动,现在好了,一件换洗的都没了,只能凑合穿别的。 “新的,试试。”贺云西说,“我妈给你买的,看一下合身不,应该可以穿,我按你尺寸报给她的,看起来没差。” 陈则一愣:“贺姨买的?” “前两天刚到,我洗了的,干净的。”贺云西解释,“今天你要是不在这边,本来我都想着让诗琪给你送过去。” 穿上新衣裤,陈则心里五味杂陈,都很合身,不大不小,比他自己去外面买的都合适。 他忙着把所有人都往外推时,其他人没一个推开他,谁都没变,对他一如既往。 贺女士早前还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呢,可惜他都没接,结果人贺女士非但不跟他计较,还把东西直接送这边来了。 “她就这个样,总爱找点事做,还说不通。”贺云西讲得迂回,和陈则的感想相反,反而觉着贺女士太热情了可能会惹人厌烦,过犹不及,有时过分关心就是没边界感。 陈则说:“没有,贺姨挺好的,我没那个想法。” “你喜欢就行,鞋也有新的,放玄关了,青灰色那双就是,待会儿出门可以换。” “嗯。” 贺女士买的所有物件都合身,鞋子也是。 前一天闹了一场,黄昏时分到304,祖孙俩还在为转学愁眉不展,江诗琪吓坏了,见到哥回来都不像往常冲上来,她难过得很,以为哥真要送他走,看到哥进门,立马背过身躲窗帘后边。 那阵冲动下去了,恢复正常了,陈则有错就认,对着屋里的三位,他头一遭很温和地服软,为做过的伤人行为低头。 江诗琪不信,扭捏背着手,仍躲着不肯出来。 贺云西夹在兄妹两个中间打圆场,调和,带江诗琪到陈则跟前,担保:“绝对不会送你走的,你哥讲的,他舍不得,送谁都不送你。” 江诗琪爱钻牛角尖,德性和她哥如出一辙:“可是他要自己走,他不要我们了。” 小姑娘眼睛肿得像俩圆溜溜的核桃,她别扭,但坚持不到两秒钟就破功,瞧见哥眼睛也是红的就晓得,哥肯定也难过,瘪瘪嘴,心头发酸,边拧巴边瓮声瓮气对陈则讲:“你是大骗子,你明明和阿婆说了要我的,你保证了的,你讲话不算数。” 陈则否认:“我没说不要你。” “可是你送我去住校,我好怕的。” “嗯。” “哥就是大骗子……” 江诗琪太伤心了,伤透了,她不要陈则的认错或是低头,她要他的承诺。 “哥,你别不要我们。” “嗯好,不会。”陈则点头,答应,“我不会不要你们。” 第82章 爱意 伤疤的由来 一波忽上忽下的起落沉浮够吓人的, 搞得大家都为此忧心,但事能缓和能解决就是行了,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重归于好了, 皆大欢喜, 所有的又回到正轨。 生怕哥反悔, 会变卦, 为此江诗琪拉着哥不肯松手,也把贺云西带上,就差将他俩都绑陈则身上。 陈则不去哪儿,就待在家里,任由小孩儿了。只是回头等贺云西拿出剃须刀要给他剃胡子, 江诗琪还寸步不离跟着, 他啼笑皆非,着实无奈得很。 “放心吧, 他走不了,我看着他。”贺云西宽慰,扯张纸为江诗琪擦擦,“几分钟,不会耽搁太久。” 江诗琪不听陈则的了, 可听贺云西的, 点点头出去, 但不走远, 谨慎守卫生间门口:“那我在这里等你们。” 陈则好笑:“只有一道门,堵这儿干什么, 我还能从别的地方跑吗,去,看电视去, 到沙发上坐着等。” 江诗琪仍旧不肯,他们只好半掩上门,留一道缝。 陈则胡子挺长了,近半个多月没打理过,又粗又黑扎手了都,贺云西不让他自己剃,帮他弄,打上泡沫,洗一洗,再打泡沫才开始剃,动作很慢,耐心细致。 不太习惯这么被伺候,当对方手摸上来,陈则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可随后被扣住了腰,贺云西指尖碰碰他锁骨那里的皮肤,轻声说:“不要动,一会儿就可以了。” “要不我自己来。”陈则说。 贺云西拒绝:“不行,你站着,别动。” 剃胡子很快,前后不过五分钟,可那对陈则而言,却莫名有些漫长,他们站得近,近到陈则能从这人的眸中瞧见自个儿的倒影,此时贺云西的眼里只有他,再无其他。 陈则不动了,直到结束都安静站定。 贺云西故意问:“我脸上有东西?” 他顺着话乱唬人:“嗯,沾了泡沫。” 其实没有,贺云西脸上干净,但对方还是配合地抬手,再凑近些:“哪儿呢,左边还是右边?” 陈则张口就来:“左边。” 贺云西便抹一把左边脸颊,理所当然什么都没摸到。 “没弄到,你给我擦一下。” “你看镜子,对着弄。” “不方便。” “把剃胡刀放下就腾出手了。” “还有一点,放不了。”贺云西微弯身,偏侧脑袋,“你帮我。” 再近些都要贴上来了,两个人唇瓣相对,各自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淡淡热气,陈则刚洗了澡,口中是清新的薄荷味,彼此要挨不挨的,差一点就能亲上了。 这个姿势保持了十几秒,绷着身子有些费劲,陈则最后还是为贺云西擦了下,假装真的有沫子,实际只是指腹蹭上去摸摸,很快又收回。 剃胡子不费时间,但在浴室里边待了挺久,贺云西圈住陈则,把人困在狭窄的角落,偏偏头,还是凑了上去。 陈则没反抗,接受了。 不过仅是蜻蜓点水地碰挨,门外有小孩儿呢,时候和场合不对,不能太过火了。 剃了胡子人看着都更精神了,没那么死气沉沉,状态都不一样。 大伙儿更能接受清爽的陈则,看习惯了,胡子拉碴的真不行。等贺云西带陈则出来,大抵是本就松了一口气,屋里的氛围都变了,阳光由窗外照射进来,亮堂堂的,灿烂且美好。 被祖孙俩和贺云西齐刷刷盯着,陈则怪不适应,不知道他们仨干嘛看着自己,他拧巴,当作感觉不到,没多久到阳台上,借口:“我把外头的衣服收了,晾好久了,快一周没人收了。” 哪里快一周了,分明是今早才晾上的,家里人每天换洗,他压根没注意而已。 其余三人不拆台,由他去了。 晚点去到店里,大邹他们同样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陈则的变化,以为他今天又不来店里了,结果他一幅利索模样出现,大邹傻愣了半分钟,反应过来才招呼他们。 近些天陈则没心情关店里,很多方面都是徐工和孙水华在帮着干,大邹也出了不少力,他的回归让大邹他们倍感高兴,可算是正常了,陈则前阵子那表现,大邹都怕他撂挑子不干要把五金店给关了,毕竟陈则原先恨不得天天住店里,近些天虽然人是在这边,可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反常。 没人问陈则究竟怎么了,成年人都有边界感,何况陈则这半年多以来突遭各种重变,他最近才爆发属于是非常克制的了。 人恢复了就成,旁的不重要。 五金店这个月利润相当不错,大邹向陈则汇报,陈则听完了,对钱倒心无波澜,表示从下个月起,会像徐工他们那样给大邹算工钱提成啥的,而不是只给固定薪资。 前者无疑就是涨工资,按做工拿肯定更高,主要是现在大邹也能接一些容易的活儿了,比如换灯泡、修电器之类的,做得还可以。能者多得,这是应该的。 大邹怔了怔,完全没想过涨工资这事,按照他的预估,最起码得再过一两年才能得到这个待遇,所以眼下陈则突然提出来,着实是意料之外。 涨工资必然值得乐呵,大邹也不扭捏,立马应下:“谢谢老大!” 回去和贺云西说起这个,陈则其实原本的打算的确是等过一两年再给大邹涨工资,他都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这么做,也不清楚跟贺云西讲做什么。 ——贺云西知道。 人在迷茫无措时总会向外寻求出口和平衡,做一件好事,抵消一件可能会发生的坏事——那很唯心主义,甚至算得上是迷信,但实在没办法了,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则说:“要是周末去检查,我……真有问题,咋整?” 贺云西务实,轻声讲:“那就治病。” “可是这个治不好,只能控制。” “听医生的,按照医嘱来。” 可能是入夜后暗沉的环境使然,陈则彷徨,不像白天那样稳当。脑子里仍是乱,没想到出路,难免不安。 “我不想拖着你们,以后还长,总不能一直都那样。”陈则说,直挺挺朝向天花板,“它不像别的病症,还能依靠药物治愈,我要是确诊了,这辈子基本就到这儿了。” 贺云西搂他:“不会,我讲了的,有我在,我能守着你。”侧转身,对着他,贺云西抚他的脖颈,低低的,“就算是确诊了,也到不了这种程度,大不了我带你走,离开这里,换个地方生活,去一个适合养病的地方,只有你和我。” 陈则消极:“能去哪儿,除了这里,我也没地儿可待。” 贺云西说:“总能找到你喜欢的地方,我们慢慢找,不着急。” “江诗琪她们怎么办?” “我也会顾着,多两个不多。” “那太辛苦了。” “不辛苦。” 当他是宽慰自己,讲好听的,陈则没放心上,沉默良久,转身也对着他,被子摩擦身体窸窸窣窣,贺云西顺势把人箍怀中,又说:“如果没有你,我才是没地去……” 离周末还有三天,这三天显得煎熬,可同时又有种得以短暂躲避现实的自欺欺人感,陈则盼着能快些面对最终的结果,可怕结果不如人意,不是他想要的。 期间给江诗琪班主任通话一次,告知取消转学,不转了。 对面的班主任悬着的心落下,见他改变了主意,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大意是如果陈家有什么艰难困境,或者江诗琪上学对他造成了负担,有需要可向学校求助。 当然,陈则没有需要求助的,转学是他一时脑热,现在搞得人班主任跟着着急,这不应当。 周五那天,该去武青了,医生是贺云西约的,定在周六早上,他们周五就得开车过去。 陈则下午空闲,中途到汽修厂一趟,贺云西中午送饭把手机丢他那里了,他没事干出来走一圈。 到了办公室,贺云西不在,人在改车不知道他来了,只有李恒在。 李恒昨晚熬夜打游戏,今天从早上就偷懒瘫办公室椅子上,见到陈则送手机,让他把东西放下就行,还给指了方向说贺云西在哪里。 陈则只是过来送手机,没准备找贺云西,不想耽搁对方干活,送完手机就折返,可走到门口就被叫住。 李恒有事要说,坐起身,挠挠后脑勺,似乎有些无从开口,憋了一会儿还是说:“你俩……你和贺二,你们之间原本我不该插手,但是有个事,你得知道。” 陈则停下:“什么?” “看过他背上那条疤了没,他有没有告诉你怎么来的?” 必定是没有,贺云西碰都不让碰,哪会讲实情。 李恒越俎代庖,告知伤疤的由来: 是贺云西当年在国外打比赛,挣了钱被竞争对手报复,遭到抢劫,劫匪拿刀架他脖子上逼迫,可他要钱不要命,宁肯挨了一刀险些命都没了,硬是死活把钱保住了。 那笔用大半条命换来的钱,最后也不是贺云西自己拿的,他一分没留,不为己不为贺女士,却是给外人挣的。 第83章 恋人 “是我先认识的你。” “现在讲这个, 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应该知情。”李恒说,“以前我们也不清楚, 不明白他那么拼做什么, 为了这点钱拼成那样, 至于么, 要不是他命大,被路人发现报警送医院了,多半早死了。我那时和他刚认识,还不熟,说句实在话, 其实那会儿挺看不上他为了钱不要命的臭德行, 他其实跟谁都没透露过,我是最近才弄懂咋回事, 现在……算是理解了,你们两个的事我不该干涉,你不要介意。” 他们冷战,李恒就是瞎了都能发现,贺云西成天在眼皮子地下晃悠, 人都逼成啥样了, 李恒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 如何猜不到是他们感情出问题了, 所以现下陈则来了,虽不晓得他们究竟和好没, 到了哪一步,李恒秉持着对自家好兄弟的仗义,破天荒多嘴一回, 当起了劝和派。 陈则回头望着,对此讶然,更哑口无声。 李恒一口气说完,还有——贺云西当年出去打比赛并不挣钱,一个从未经过系统训练也没专业团队的小年轻,靠拳头吃饭挣快钱不现实,无异于痴人说梦,何况国外的环境与国内大相径庭,干这个还比贺云西厉害的不在少数,李山江起初带他出去,是打算带他走正路,可贺云西短视,只看眼前利益选择了与李山江所期望的相反的方向。 在国外的那几年,贺云西过得不如意,可以说是相当水深火热,他白天兼职,晚上打拳,还不是正规的那种,一开始打赢一次也就两百美金,是后面慢慢在圈子里打出名头了,钱才多了。 十八万多人民币,换算成两万多美金,得是真玩命,拳头都打烂了才能挣到那么多。 至于被李山江重新看重,也都是那之后的事。 贺云西一路走来挺难,李恒实事求是,这也是他佩服贺云西的地方,不然他们成不了交情过硬的朋友。贺云西能耐,实打实的白手起家,寻常人做不到他那地步。 “你对他,蛮重要的。”李恒说。 离开办公室,陈则坐汽修厂外边的棚子底下,候外边等着。 贺云西不晓得他来过了,李恒不转达,陈则也不发消息或是打电话,做完活儿给陈则打微信视频,从画面里发现人竟然就在厂子外边,贺云西手都没洗就出来了,找到人。 “什么时候到的,等很久了?” 陈则骗他:“没多久,刚到一会儿。店里弄差不多了,没事做,过来看看。” 贺云西信以为真:“下次过来,去办公室等,提前给我讲一下,外面太热了。” 陈则嗯声:“正好在外头吹吹风,这儿还行,不是很热。” 不热也带人进去歇歇,离下班还有几十分钟,贺云西还得收拾一下,身上太脏了,他都没好碰到陈则,怕把人也蹭上机油。 带陈则去办公室,里边的李恒已经补完觉出去了,大抵是猜到他们还会进来,故意让地方。 陈则不拘谨,坐办公室等贺云西结束工作。 从头到尾不问贺云西半句关于李恒说的那些,等上车了,本来是贺云西开车,陈则先弯身坐进驾驶座,说:“我来吧,你坐旁边歇会儿。” 贺云西接:“我不累,开车能行。” “也歇着,这次换我来。” “行吧,中间要是疲了,到服务区换我来开。” 到武青不远,但因为是周末,赶着进省城的车辆相较于其他工作日更多,路上有几段便比较堵。 车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陈则忽然说:“我不是一个很合格的恋人。” 贺云西愣神,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讲,侧头看了看,半晌,认真回:“你不是,起码对我来讲,肯定不是。” 陈则温声照实挑明:“咱俩之间,一直都是你在付出,我都没做什么。” “没有,你做了很多,而且……”贺云西说,斟酌须臾,“是你先做,我现在做的比你晚了太久了。” 当他讲好听的,陈则摇摇头,却有点张不开嘴,开车目视前方,高速路上速度快,窗外的风景都化作成虚化的线条。 贺云西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是不是我做得多了,让你有负担?” 陈则说:“那倒没有。” “别有负担,犯不着。” “嗯。” “咱俩不谈那些,又不是小孩儿,非要争个高低多少,我不喜欢。” “我知道。” 贺云西关注点有点偏,更在乎从他口中的“恋人”二字,这个称呼份量挺重,意义很不一样,比起叫对象或是男朋友,多了层独特的意味。贺云西对此很是受用,状似不经意问:“你都这么叫人?” 陈则专心开车,没太转过弯,不懂他指的什么,想也不想说:“哪个?” “恋人。”贺云西直接,明着摆出来,“叫别人也是这样?” 别人,指代的哪个显而易见。 陈则亦坦诚:“不是。” 贺云西心眼儿多,净用到无关紧要的地方:“那我是独一无二的。” 陈则抓着方向盘,干巴巴应声:“算吧。” “什么叫算,是或者不是?” “算是。” 贺云西笑了笑,挺乐,这对陈则来说等同于情话了,能挤出这一句都怪为难他的。 再开出一段路,不逗陈则了,贺云西靠着座椅闭上眼小憩一会儿,待快到武青城边上了,他倚着座椅,蓦地低声讲:“高中毕业那年,我该早些找你,赶在方时奕之前,这样就不会让他插队了。” 陈则怔了怔,车子进入收费站正在排队,他转头看了下,没料到这一出。 贺云西说:“是我先认识的你,不是他。” 到武青城里天都黑了,预订的酒店在市中心,一家星级酒店的套房,明儿一早就得去医院,他们没空耽搁,进到酒店就洗漱收拾,吃饭直接叫餐。 夜里躺一块儿,贺云西没穿衣服,陈则摸索着挨上去,关了灯看不清,凭借感觉找到那道长长的疤,有意无意触着。 贺云西下意识要躲,不让碰,可陈则料准了他的动作,提前把人摁住,轻轻讲:“给我看看。” “很丑,别看。”贺云西包袱挺重。 “吓不到我。” “没什么好看的。” 但终究还是招架不住陈则的执意,借着窗外微弱的光,陈则第一次打量起这道伤痕,冰凉的指尖触及肌肤,贺云西抖了下。 “疼吗?”陈则压着声儿说。 贺云西没所谓张口:“还好,现在已经没啥感觉了。” 陈则没再说什么,只是反复摸着伤疤,指腹在上面摩挲。天热,贺云西火气旺,他们挺长时间没做了,被他这么摸来摸去的很不好受,贺云西三番两次想抓住他的手,可过后还是作罢,随笔了。 今晚是陈则搂着贺云西睡觉,手搭在对方腰间,环住。贺云西很配合,能让对方主动一次可太难得了,他任由陈则搂抱,甚至靠上去,倒陈则胸口。 “手麻了我就起开,借你胳膊枕两下。” “好。” 陈则自始至终没吭声,跟铁打的似的,贺云西贪心,躺到快睡着了才挪开,半梦半醒间,又将陈则带进身前,依偎着入睡。 可能是身边有人陪同的缘故,陈则前几天心里忐忑,但明早就要接受现实的“审判”了,他竟不担忧了,反而心安,不是很惧怕结果了。 一晚上睡得踏实,安安稳稳的,好眠到天明。 翌日睁眼,贺云西还挨他身侧,感觉到他动了,贺云西一把箍住他,抱了好久才肯松开。 医院离酒店仅有十几分钟车程,不远,他们在浴室里做了一次,不赶时间,贺云西用手给陈则弄,为了接下来的检查提早做“准备”,借此分散陈则的注意力。 陈则想说他不怕了,但临到关头,所有的话还是被淹没进头顶花洒落下的缓流热水中,随着逐渐瘫软的悸动而被冲走。 贺云西反倒比他这个正主更紧张,嗓音沙哑,对他保证:“我一直都在,不要胡思乱想,知道不?” 陈则颔首,攀住他宽厚可靠的双肩,腿勾在他腰间。 上午九点到的医院,排号都排了一个多小时,医院只让看病的人进去,贺云西在外面,看完医生,还有一系列繁琐的检查,陈则轻车熟路,了解流程,许多检查都是他要求医生开的……由于他们的不放心,期间还到另一家医院也做了检查和测试,为此搞了好几天所有的结果才出来: 人好好的,折腾一大圈,两家医院都没查出任何毛病。 第84章 安稳 赖一辈子 各式检查的报告摞出厚厚的一叠, 堆起来比词典都高,没一张查出来异常。 两家医院给出的诊断大同小异,陈则的状态完全正常, 梦游也许只是压力太大导致的, 而与精神分裂症或其它精神疾病的病症无关。 “精神分裂症确实有遗传的可能性, 但不是百分百, 咱们医学上也并没有相关的实验案例证明,普通人也会梦游,这虽然不常见,可不能代表什么,不一定就是得病的表现, 比如睡眠过深或者长期睡眠不足, 环境改变等等,这些都是梦游的部分原因。”其中一位医生解释, “而且梦游症吧,才是真的与家族遗传有一定的关系,咱们医院有时也能接诊到这类患者,有时也和基因遗传相关。陈先生,根据你提供的家族遗传病史来看, 目前只有你的母亲患此症状, 其他人都没有, 所以我们也不能因此下任何定论。” 医生讲了许多, 给出的唯一建议就是让陈则若是后面还出现梦游的症状,那就得定期找心理医生, 进行适当的心理治疗干预和药物治疗。 他只出现了那几次梦游,后续没再有过,所以医生暂时不给开药或是使用治疗手段。 “尽量放松些, 多找点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做,散散心。”医生温和讲,“人要想得开,心够宽,别被过去绊住步子了。” 从医院出来,外边明媚的阳光照到周身,空气中充斥着焦灼的燥热,站树下的光阴里,陈则和贺云西并肩而行,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来时做足了心理建设,早就准备迎接最坏的情况,在陈则的预期中,就算不是精神分裂症,多半也是前兆,他早给自己判了死刑,最起码也得是死缓或者无期徒刑,压根没抱半点不切实际的期望,孰知上了“法庭”却是无罪释放,稳当平安地走了出来。 马路上川流不息,来往的车辆行人成群,偌大的城市使得陈则感到迷茫,没事了,他忽然拿不定主意,不清楚接下来的方向。 “现在去哪儿?”他问。 贺云西回:“听医生的。” “嗯。” “逛街,到处走走。” “行。” 武青比北河繁华,街道更宽阔,天空被高楼大厦遮挡,城区里新旧交接融合,与北河市的界限分明不同,这里很杂乱,有的地方气派新潮,充满了现代化气息,可往前走一段拐一个转角,入眼的又是落败的低矮平房,老旧的商铺与居民筒子楼相互糅合,烟火气极重。 步行半小时,贺云西开车带陈则兜风,中间路过当初他打工的那个工厂旧址,那里早已大变样,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工厂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高大的小区住宅,周边亦是一大片商业街,和前些年彻底不搭边。 曾经那位压榨贺云西的老板,陈爸的人渣朋友,据说后来混得不咋样,破产了,挺惨的,下场没比陈爸强到哪儿。 他们坐在车里,贺云西拧开一瓶水,递给陈则,带人过来倒不是为了看报应,只是单纯找个他们都有印象的地方转转。 “变化挺大,没想到成这样了。”陈则说。 贺云西应声,没啥感慨,眼看到晌午了,他们下车找个店随便对付一顿,待到两天后再回北河市。 既然出来了,不着急回去,那就趁机多看看外边的世界。 他们在武青周边转了一大圈,买了些东西,等回到北河,差不多赶上江诗琪开学报名。 俩哥一块儿带着江诗琪去附小,陈则还是和班主任私下聊了聊。班主任认识贺云西,毕竟贺云西到学校接送江诗琪都很多次了,还帮江诗琪开过家长会,班主任以为他们是亲戚,譬如表兄弟堂兄弟之类的,所以默认他们是一家人,他们也没辩解,任班主任误会。 江诗琪不知道哥哥们去武青的目的,以为他俩为了工作呢,陈则走前是这么找的借口,他们给她买了好多东西,零食玩具小裙子,江诗琪高兴惨了,笑得合不拢嘴。 小孩儿直脑筋,她不会深究两个哥哥冷战背后的深层原因,他们又好了,而且比以前更好了,她乐得走路都在蹦跳,甭提多乐呵了。 听到他们出去玩了,江诗琪人小鬼大,拉着陈则叨叨,说唐云朵他爸妈前阵子也出过玩了,夫妻补蜜月呢。江诗琪悄悄好奇,问贺云西:“你会和我哥结婚吗?” 这个问法不太对,江诗琪机灵,歪着脑袋琢磨两下又改口:“你们能结婚不?” 贺云西坦白:“国内结不了。” “那你想结吗,跟我哥。” “那得看你哥。” “你呢?” “想。” 江诗琪用手捂着嘴巴,生怕贺云西不懂,偷偷摸摸教他:“你们可以去国外结,有的地方可以的。” 贺云西顺势点头:“成,那我多找找。” 一场虚惊足以改变很多,回到武青两个月后,陈则果断做了个决定,将老房子挂牌,准备卖掉换新。 做这个事前,他和贺云西、家里都商量了,临时的想法太仓促,可他的出发点靠谱,结合了现实才做的决定。 一是趁着房价高,能卖就赶紧脱手;二是小城市步梯房不适合一家子居住,江秀芬老了,再过几年估计就彻底爬不动楼了,届时会很麻烦。 最重要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房子留给陈则着实不算美好,甚至算得上是厌恶,之前是没办法只能住这儿,如今有别的选择了,陈则当机立断,极快就下定了决心。 对此,大家都不反对,祖孙俩对房子没感情,陈则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睡大街都行,而贺云西就更支持了,见陈则来真的,立马提出让一家三口先搬对面302去。 卖房需要时间,短期内很难以理想的价格出手,除非大降价,而且挂售期间最好将房子空出来,稍微收整一下更容易出售成功。 贺云西其实也有同样的打算,等后面也会将302出售,但是还不急,目前没找到合适的新房。 他想和陈则买到一个小区,最好当邻居,或是上下层,这样以后两家挨得近,时刻都有照应。他没明着说,暗着试探陈则的口风,陈则听出了话里的深意,脱口说:“怎么,要赖我一辈子?” 贺云西问:“可以吗?” 陈则故作犹豫:“再看。” 对于卖房换新房这事,最期待的是贺女士,当得知他们要换地儿,贺女士大力支持,高兴到语无伦次。 贺女士不喜欢新苑,要不是因为贺云西要留下这里的房子,302早被卖掉了。 “为什么以前不卖掉??”陈则说。 贺云西讲:“早卖了,就回不来了。” 房子卖了,就没理由回来了。 陈则想得通这里头的逻辑,猜到了,望着对方,良久,似是而非说了句:“心眼挺多。” 没人反对,后一个月,找个晴朗的天,一家人从斜对面304搬到302,离开那天,陈则在属于何玉英的主卧坐了大半天,朝着何玉英的照片,过了很久,扯了扯嘴角笑道:“看到了吧,我没步你的后尘,不像你们那么失败。” 最后,他将何玉英的照片摁倒覆桌上,低低说:“走了,以后我就不管你了。” 他们只搬走了日用品和衣物等用得着的东西,余下的都留着了,贺云西帮着处理,陈则当起了甩手掌柜。 主卧的杂物被清空了,搬走没意义,还不如扔了,省得占空间。 江秀芬背着陈则把相册那些搬到了二爷房子里,即便那两口子生前不当人,可多少是个念想。 陈则睁一眼闭一眼,不在乎,爱留不留,他不管了,真放手了。 旧房三两天卖不掉,新房还没影儿,店里的账收得差不多了,头等大事就是还账,清空所有的债,接着剩下的存卡里,以便日后周转。 这年重阳,陈则最后一次见到方时奕,依然是对方找上来,可与以往不同,这回不再是死皮赖脸求和,是来告别的。 方时奕似是遇上事了,整个人憔悴,气色极差。陈则漠不关心,冷眼面对,直到对方离开都没给个正眼。 也是那一天,当夜,一场变故前悄然而至。 陈则消息闭塞,忙着打理五金店,没空关注外界的动静,还是后面偶然听到别人谈论才晓得。 方时奕出车祸了,至今重伤昏迷不醒。以及当时车上还有他父母和周嘉树,后排的方爸没系安全带当场死亡,而林曼容和周嘉树,貌似伤势都不轻,没好到哪儿。 第85章 彼此 挺好的 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已经遍布和平巷,不知是谁讲出去的,反正很多街坊邻居都对此略知一二。 方时奕是和平巷的名人, 是这儿飞出去的金凤凰, 他们一家子声名在外, 绝对是周围普通人十分艳羡向往的家庭, 放眼周边,可找不出第二个比方时奕更厉害的年轻人了,也没有第二个方家。是以,这桩意外忽而之间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不为此惋惜感慨。 据说, 之所以会发生那场车祸, 是因为方时奕的工作室遭遇相当麻烦的困境,好像是经由他们设计的哪处建筑存在质量问题, 工作室本来一开始没被波及,可也被敲打了一番,方时奕为此焦头烂额,费尽心力才得以安全落地,方时奕是为了赶回庆成市收尾, 计划当天乘坐晚上的飞机连夜过去, 结果运气差, 高速路上出了意外。 而方家父母为何会在车上, 大概也是一起过去帮着处理事端的,毕竟方时奕开公司, 林曼容他们可没少为儿子出力,夫妻两个在庆成市有人脉资源,这时候必定得倾尽全力用上, 不然一个解决不当,自家儿子面临的可不是亏钱损失那么简单,那极有可能是要被相关部门问责,指不定会吃上公家饭。 至于周嘉树,没人了解他,只当他是方时奕的朋友,倒霉碰巧在那个车上而已。 大邹八卦,寻思陈则和方时奕关系铁,情谊深厚,把打听到的一股脑全抖落。 林曼容是四个人里受伤最轻的,流了血,胳膊断了。周嘉树呢,腿没了,他坐的副驾驶座,或许是出事时人下意识的避险反应,方时奕只顾着他那边,却把副驾驶座那一方甩出去挡着迎面的车辆了,急救人员赶到时,周嘉树两条腿被变形的车身死死压住,费了老大劲儿才把人救出来。 应该是急救不及时,加上受伤严重,周嘉树的双腿没保住,以后想要站起来恐怕难了。 “还伤到脊椎了,这一截。”大邹在自己身上比划,指着腰那一段,“这玩意儿出了毛病,再有钱都没辙,下.半身铁定是废了,唉,多年轻一个人,貌似才大学毕业没两年吧,真是遭罪,造孽哟。” 无从探知传闻的真假,更没兴趣探知,陈则听听就过,不关心外人的遭遇。 何况之前还搞得很不愉快。 他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伤心,或是痛快,全都没必要。 倒是贺女士,一周后她与这边通视频,提了一嘴这个。 前尘旧怨、千言万语,出口都化为叹气,曾经贺女士恨,打心底里巴不得他们遭报应,可如今报应灵验,她不觉得有半分的舒畅,尤其得知方时奕像当初的何玉英一样,难免五味杂陈。 所有的根源,不过都是来自于贺爸他们,来自上一辈,其实和后生们有多大关系呢?那些是非就不该传下来。 贺女士思想早拔高不止一个境界了,她半脱离了凡尘世俗的枷锁,在电话那头说:“都过去了,别去管,你们俩啊,安生过你们的。” 贺云西对此更不在意,他的重点有些偏,放在了方时奕走前竟然又找过陈则这上面。 这人爱乱吃味,挺会爬杆上架,以为方时奕又是来做什么的,陈则也没提过,于是揪着这个不放。 陈则精力都在店里,起先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便也没咋表态,轻飘飘的,很是风轻云淡。 贺云西没完没了,就是不明着说,讲反话蛮有一套,问他:“好歹也是老熟人,要不改天挑个空挡去医院看看,多少给个情面。” 简直酸得没边了都……陈则没见过他这一面,一下子都愣了愣,而后迟钝转过弯儿,顺势逗弄他,装作直脑筋接道:“可以啊,看你,我都行。” 贺云西登时脸色都变了,那会儿还在店里,倒没表现出半点异常,等回头夜里了,把人压床上绑起来,动都不给动,逞凶装样地咬牙威胁:“想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陈则躺着,不反抗,拖着声音反问:“要怎样?” “我清清白白跟你,玩了那么久,白玩是不是?”贺云西讲得直白,话可太不委婉了,搞得好似陈则强迫他又始乱终弃一样,让人耳根子都热。 “啊。” “想都别想!” “是吗?” “你得对我负责。” 陈则不懂咋负责,贺云西手把手教他,长本事了,能反过来带对方了,陈则受不住,到后面人颤了几下,完全忍不了。 …… 放纵一夜的后果就是第二天根本起不来,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装回去了似的,大腿根酸到抬不起来。 房子里不比之前了,可不止他俩在,尤其第二天还是周末,江诗琪她们都在。 大清早江诗琪来喊他们吃饭呢,然而两个才刚躺下,哪能起得来,一上午都没出卧室的门,直到晌午日上三竿了才下床。 贺云西先出去,一开门,里边的陈则还没收拾好,江诗琪眼看门开了就要往里冲,没到门口就被贺云西及时一把逮住,不给进去。 “你哥还没醒,不要打扰他。” 江诗琪疑惑:“咋了他,生病了哇?” “没,熬夜加班了。”贺云西说,“让他多睡会儿,晚点再叫他。” 江诗琪听话,点头:“那好吧。” 方家车祸的后续,他们没再关注,由始至终也没去主动关注,后来又如何了,谁都不清楚。 反正自那以后,那几个未再出现,两边没有交际了。 年底之前,302被卖掉了,以六十五万的价格出手,不算高,可在北河市老房子里不算低了,是让陈则非常满意的价格。 老房子能卖出高价的同时,新房子的价格更是与日俱增,六十五万,也就够新房子的首付——陈则有点后悔卖房了,房价涨得太吓人了,收入拍八匹马都追不上。 好在现如今他们也有安身之所,不是非得赶着必须今年就买,等两年也可以。 贺云西这儿能住,还有二爷的老房子,都是去处。 六十五万的卖房钱存银行了,但没能放太长时间——李恒搞了个新项目创业,说是做什么网红公司,拉着贺云西入伙,也捎陈则一把。 陈则那点钱丢李恒的创业项目里都不够看的,占比太小了,但多少是个机会,听李恒的规划,感觉还挺靠谱。 不知道怎么了,冥冥中陈则就是有种直觉,蛮相信李恒,他真往里投钱了,除开卖房钱还追加了一笔收回来的货款。 贺云西亦投了一大笔,具体多少他告诉了陈则,是陈则投进去的数十倍。 陈则开玩笑:“我是不是傍到大款了?” 贺云西说:“那不是,我跟你混的。” 投资得拉长线,一年半载就分红回本不现实,他俩都挺有魄力,那么多钱扔进去跟打水漂一般,投完就不管了。 是赔是赚看命,也看李恒的能耐——项目后面自是大赚特赚,可那都是后话了。 现下卖房钱没了,陈则也不惦记着看新房了,心安理得住贺云西那里。他拧巴见外的毛病被治得妥妥的,全靠二爷生前的功劳,他终于不会哪方面都非要分个你我了,而是选择接受,然后在别的方面付出。 比如大包大揽所有的日常开支。 贺云西更是接受这种模式,乐意被“包养”,别人给的软饭他嫌弃,可换成陈则,那就不一样了。 五金店利润可观,养活四个人绰绰有余,陈则盘算着,买房的打算多搁置几年,等以后存到足够多的钱了,一次到位换个顶好的。 贺云西说:“要不整叠拼,上下两套,上面咱俩住,下面那套给诗琪她们,有时我妈过来和她们一块儿也方便。” 挺会计划,想得够深的,还真冲着踏实过日子去的,太务实了,陈则有些接不住招。 依照二爷生前的遗嘱,陈则最近往四野山上跑了两趟,还下乡去了一个村小,将二爷来年要捐出的资金提前落实到位。 回程贺云西来接,路上,贺云西忽而问:“想二爷吗?” 陈则靠着车窗,看看外面,过了会儿才说:“想,但是已经他不在了。” “下次我们一起去看他。” “嗯成。” 长远的道路蜿蜒,向着前方延伸,天上碧空如洗,余晖遍洒。 望着山那边的落日,陈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贺云西余光瞥见,等到下一个服务区,找位置停下。 天儿又冷起来了,两个人靠坐在车头前,挨着彼此。 “贺云西。” “嗯。” 陈则的手摸到对方,先碰了碰。一会儿,贺云西反过来抓紧,攥着。 “挺好的……” 第86章 大结局 第86章 大结局 正文完 元旦过后, 阳历上又是新的一年,附小放寒假了,俩哥抽不出空, 是江秀芬到学校接的小姑娘。 近两三个月, 老太婆独自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 敢往一街之外的地方去了, 不再局限于和平巷这块犄角旮旯,有一次还到河边溜达了一圈。 家里给江秀芬换了个更适合她的老年机,另外还买了个定位器,外出就装包里,以便她找不到回来的路, 他们也能及时找到她在哪儿。 老太婆极其满意现状, 她这辈子可以说是几乎与好日子不沾边,没想到眼下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早已老得没多少活头了,却享受到了毫无亲缘血脉关系的后生的福,待遇不比那些儿孙满堂老东西们差。 陈则现在还给她发零用钱,一个月足足一千,她没处花, 全都攒起来了, 准备等过年包成三份, 少的几百给江诗琪, 其余的原汤化原食,都给陈则他们。她节省惯了, 改不了几十年来骨子里养成的天性,到外面水都舍不得买一瓶,每次非得其他人把东西强塞给她, 她才会诚惶诚恐且勉为其难地收下。 随着天气转凉,五金店再度进入淡季,依然是年前半个多月就闭店了。 趁闲下来,一行人到庆成市打晃一趟。 贺女士邀请一家三口过去做客,希望他们能到那边过年,或是住几天也成,毕竟他们从没去过贺家在庆成市的房子,至今连门朝哪边开都不晓得,陈则和贺云西如今这关系,不上门看看门可就说不过去了。 行程安排贺云西全包,收整行李,订飞机票,落地后的几天再领着大伙儿四处逛逛,到庆成市当地的著名景点、商业中心以及各种能凑热闹的地儿晃悠,不需要陈则他们仨为人生地不熟操任何心。 贺家在庆成市的房子是一处环境不错的洋房一楼,带了个可以自用的篱笆小院,贺女士平常没事就喜欢栽花,整个小院面积不算大,但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就赏心悦目。 他们还没进房门,远远的隔了几十米远,贺女士迎了上来,逐一招呼:“婶子,阿则,诗琪,来这边这边,赶过来肯定累了吧,咱们进屋坐会儿,也是巧了,我刚泡了热茶,外面冷,你们赶紧进屋喝两口暖暖。” 房子是四室两厅,里面相当宽敞,房间都收拾出来了的,他们在这边的几天都住这里。贺女士热情得很,连每个人住哪个房间都定好了,还说:“以后你们也会常来,从今儿起,房间我就给你们留着了,阿则你们忙的时候要是不方便,可以让婶子和诗琪到这里来住一阵子,我啊,一个人也冷清,能来个跟我作伴的可就太好了。” 祖孙俩都有单独的客房,陈则没有,大次卧是贺云西之前住的地方,他俩就睡那屋,在北河市早都住一个房间了,所有人都清楚,贺女士也心知肚明,现在搞分开反而欲盖弥彰,不大方坦荡。 这次的见面比上回轻松许多,陈则也没拿自己当客人,一点不见外,进门放完东西就自来熟卷起袖子端菜盛饭,与贺女士聊天。 “贺姨你坐着,剩下的我和云西来,忙活一上午了,歇口气。”陈则说,虽是头一回到贺家,但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到景点旅游贺女士也跟着一路,两家人其乐融融,头一天晚上贺女士就带着江诗琪她们买了新衣服,女性在穿衣打扮上的品味的确比陈则强太多了,他以前总给江诗琪买些不咋样的衣服,要么花里胡哨,要么素净平平无奇,贺女士很懂搭配,一个晚上的时间,江诗琪就变成了喜气的年画娃娃,大红的小褂子配白色冬裙,扎俩小辫儿,再戴一个圆头圆脑的醒狮帽……长辈们就喜欢这样式,陈则分不清小孩儿的美丑,可也揪了把江诗琪的针织醒狮帽。 走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江诗琪一会儿往前蹿,一会儿退回来,过后她挽着江秀芬和贺女士,也将陈则和贺云西的胳膊搭一起。 “牵着走嘛,不然要搞丢。”江诗琪煞有介事,一脸担心。 庆成市比北河市繁盛太多了,不是一个世界似的。 陈则习惯了忙碌,现下停摆了,难得享受一回,反倒不怎么适应。 后半程,贺女士带江诗琪她们看街舞表演去了,贺云西拉陈则到人少的另一边站着,路边的风呼啸,吹脸上如同扎上来,贺云西取下带有体温的围巾,戴陈则脖子上,围两圈。 “冷不冷?” “还好。” “你手有点凉。” 陈则感觉不凉,可贺云西还是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暖手袋来,大街上没看到附近有卖这玩意儿的,陈则惊讶:“哪儿的?” 贺云西说:“出门前放车上的,怕你冷,提前备着了。” “还以为你买的。” “不是。” 陈则冬天总是手凉,别人都没发现,他自个儿都没咋在意,倒是贺云西心细,简直面面俱到。 捂两分钟,将暖手袋递上去。 “你也捂一捂。” “我不冷,你用。” “快点。” 贺云西将手放上来,放水袋上,也把陈则的手一并捂着,一阵阵的风不停吹,他们重新找处避风口躲着,两个人缩一堆,挨着打挤。 庆成市的冬天细雪纷飞,飘扬的白点随风漫天起落,不多时就在地上堆出薄薄的一层。陈则口中呼出的气是白的,清晰可见,他们只有咫尺之隔,一抬眼都能看见贺云西脸上细小的绒毛。 人来人往的广场上,他们的存在并不起眼,甚至极易被忽略,贺云西什么都没做,可无缘无故的,可能是大庭广众的场合,挨太近了,当贺云西直勾勾望着,眼也不眨,陈则耳朵尖有点红,贺云西在暖水袋下面勾他的指尖,他动了动,可最终没抽开,像是没知觉。 这一年是在庆成市过的年,来都来了,北河市那边也没啥好惦记的,于是就留在这边了。 能留下最高兴的莫属江诗琪,小姑娘比哥还上道,她把这里当第二个家,可劲儿造次,在房子里东瞅西看也乐此不疲。 二十八打扫卫生那天,江诗琪非常卖力,她在沙发夹层里扒出来一本旧书,早被遗忘的一个物品,书里面夹着上百张车票和飞机票的票根。 全是往来庆成市和北河市、武青,票上的地点只有这三个地方,购票人都是贺云西,最晚的那张票时间停留在两年前。 贺云西本人大抵都忘了还有这本书的存在,又或许是不记得放哪儿了,突然被江诗琪找出来,他都错愕了一瞬。 陈则看在眼中,没说什么,过后打扫完了,洗手时拉了下贺云西的手指,敞开了问:“坐硬座去北河市,十几个小时,不累?” 有部分票是慢车票,如今基本都是高铁,已经没有那会儿的绿皮火车了,当时贺云西没钱,兜里比脸上都干净,买一张慢车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被拆穿了,贺云西不辩解,顺着回:“不累,上车了就睡觉,两觉睡醒就到了。” 陈则又捏了捏他的手腕,继续不吭声。 除夕夜是暖的、热的,混杂着节日的欢乐与美好。 今年的大红包依然是转手就交到陈则手上,贺云西也交了,还是第一个交的。 陈则好笑:“自己拿回去,别闹。” 贺云西一本正经:“没闹,以后都放你那儿。” “这算哪回事,我给你管什么。” “我跟你过,都归你管了。” “啊。”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 陈则不记得有这回事,但江诗琪作证,是有的,活脱脱的墙头草一个。 贺女士她们搁旁边看戏,不时还帮腔:“就是,阿则你多管管云西,他呀,不听我的,就你能压得住。” 待避开其他人,贺云西故意凑他耳畔,轻轻说:“记住了没,让你多管管我……” 守岁到快凌晨,零点之前开车去中心公园看花灯展,地面上大小的灯如萤火,斑斑点点分散流动,宛若满天的星子。 他们走进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一步步向前,高楼大厦与人间烟火交相映衬,夺目,耀眼,两个人的身影融进其中,成为万千普罗大众中的一员,渐行渐远。 新年与旧岁交替的钟声响起,深长悠远的一声响。 “来年顺意,岁岁平安。”陈则低声说,嗓音很轻,只有对方才能听得见。 贺云西侧头,挨紧他:“新年快乐。” 还有—— “要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