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竹[校园]》
1. Chapter 1
《小山竹》文/折明椿
2025.7.18
首发晋江文学城
*
——“之后分离的那几年,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的感觉。但我想,那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无法形容的,好似一幅画缺少上色,线条勾勒成形,灵魂却是空白。”
——“候鸟会随着季节迁徙,但北方的人们会一直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等它们归来。就像候鸟会追随盛夏永不落下的烈阳,而我会在原地等待你岁岁年年。
——“后来,烈阳在遥远的天边下沉,坠入海底,从此再也没有升起过。我彻底丧失了方向,跌入迷途,忘我知返。”
*
红星镇第一初级中学暑假放得早。
是梅雨季,细密的雨汽弥漫到空气里,带着夏季特有的热。头上是白茫茫亮得刺眼的天,没有云,更没有风。
红星中学是县城里唯一的一所中学。每逢中考分数线公开后,不少家长扯着嗓子,给邻里近舍打电话,报哪个学校,少几分走关系能上吗,去寺庙烧香拜佛祈求孩子能考上学……有人欢喜有人哭。
云竹就是哭的那一个。
倒不是中考失利的原因,她已经上了高一,也不是期末考试考砸没过二本线,即将面临分班的原因。
而是——
指尖在手机键盘上飞速敲打。
聊天框中显示完整的问题。
【我的助听器不小心弄丢了,怎么样才能避免妈妈的训斥?】
屏幕荧光映射|在云竹深棕色的瞳孔中,眼底掠过一丝担忧的神色。初中时妈妈为云竹买了助听器,上学期间她每天小心翼翼地保管好,不用的时候就放在一个小盒子里,这回愣是没料到居然会丢。
什么时候丢的?她毫无头绪。
甚至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将这几天接触的人全部想了一遍,设想偷窃的可能性,但最后全部被排除。
教室里监控除了大型考试外常年不开,询问老师也无果。于是她开始求助朋友程慕帮忙想法子。
指尖按下发送键,绿色显目的消息框呈现出来,最上方的备注马上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手机铃声恰好在此刻响起。
备注:妈妈
电话打过来,是可以回家了吗?
云竹眨眨眼睛,脑海中响起妈妈定下的“家人电话不能长时间不接”的规矩,条件反射点击接听键。
“长能耐了啊,滚了就别再回来了!几千块钱说丢就丢,你以为父母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你怎么不把自己弄丢呢?”
屏幕碎裂的手机下端紧贴云竹的耳朵,那头传来怒吼,因此她迫不得已将手机放远了点。
但是这样一来,听不清楚。
云竹将手机放到能听见声音的左耳处,只能耐着性子回复:“助听器真的不是我弄丢的,妈妈。”
她垂眸,目光定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我不戴的时候就放在盒子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丢的……”
“你的意思是说别人偷你的?别人偷一个聋子的助听器有什么用?凡事不会找找自己的原因吗?”一连串三个问句像锤子一样砸到云竹脑袋。
锋利无形的言语通过传声筒在云竹面前形成一把尖刀,她眼眸弥漫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最终选择妥协,乖乖认错。
饶是这件事情根本和她没有关系,助听器的丢失压根毫不知情,“……那对不起妈妈。”
嘀嘀两声,通话结束。
云竹蹲坐在街道边,将手机小心翼翼地收好,双手托着腮叹了口气。这种闷热潮湿的环境下,心脏边缘在意识里也滋生出绿色浓密的苔藓。
为什么会丢?
真的是她的原因吗?
……也对,别人没事拿她的助听器干什么,没有成立的理由。
这么一想——
云竹缓缓直起腰,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气球再慢慢软下去。瘦得可怜的手臂环抱在膝盖边,饱满额头埋在腿间。
这么一想,好像真的是她的问题。
是她的错。
唉。
街巷尽头大人们呼喊自家孩子的声音络绎不绝,各种大差不差的乳名传播在空气,云竹迷迷胧胧间还听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乳名,可能是撞名了吧。不过现在她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只想好好地坐在街道边的石砖上,小憩一会。
热得发白的烈日在天边尽头悬挂,晒得头脑发懵,热流空气如沙子般缓缓在街道里流动。不远处的人潮声和云竹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中间隔了层透明水雾,那些人声传入可听见的左耳酥酥麻麻的,像热锅中水烧开的声音。
恍惚间,她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个人。
十分熟悉的身影。
是妈妈?
女人齐肩短发,挽着小包快步前进,热汗顺着打满粉扑的脸滑下,被突如其来的纸巾擦掉。
女人伫立在云竹旁边,满脸不耐烦,但依然喊了她的名字,拽她起来,让她回家,不然饭都凉了。
云竹意识停滞片刻。
但的确感觉有人戳了戳她的胳膊,逼真的触感,让埋头久坐的云竹恍惚了一瞬,是了,妈妈终于肯让她回家了。
久违的欣喜让云竹晃晃脑袋,一下子站起身,额间出汗的碎发被徐徐微风吹起,云竹迷迷糊糊睁开杏眼,但眼前一片黑色的乱麻蔓延至整个可见视线。
她丝毫没有觉察到面前真真切切站了个人。
“让一下。”
男生黑发白裤,肤色冷白似乎能看到微微透出青色血管。显出骨节的手按了按车铃,眼神冷漠,面无表情盯着云竹。
云竹身边没有手执物,身体一坠,低头整个人又坐回去。
好黑,好晕。
好晕好晕好晕好晕好晕……
右耳听不见就听不见,被妈妈骂聋子也就算了。
可可可这会儿怎么又变成瞎子了?
四肢陆陆续续传来血液快速流动的感觉,带着几分疼痛,云竹用力闭了闭眼,可长期蹲坐在街边带来的低血糖仍然没有离开。
“你,让让。”男生的白色棒球帽遮住眼睛,在光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咬碎口中的棒棒糖,没有多余的耐心,“别挡道。”
云竹不为所动。
没听见?
男生脾气上来,沉稳的嗓音音量放大:“让一让,你挡着我停车了。”等他觉察到不对劲,右脚一踢将赛车支在原地,走近问她:“你怎么了?”
云竹低着头晕得厉害,左耳听到的声音反馈给大脑中枢,她这时才开口道:“等等,对不起……我低血糖……”
面前的人终于停下来了,在车头的筐子里翻找什么。
等到云竹眼前迷迷糊糊的黑雾散开,男生的五官逐渐清晰起来。
男生有一张精致非凡的面容,皮肤白皙得不像话,腰身劲瘦,白色T恤衫挂在上身,下摆随着弯腰而被微风轻轻吹拂。
个子很高,天然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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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架子。
不过云竹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些外貌优点上。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停在黑色长裤边人工刺绣的logo上,接着又看了看他的鞋子品牌。
嗯……都是名牌,一定很贵吧?
云竹的心揪了一下。
这些摆在明面上的,能让人一眼看到的东西,往往是外人对此评价的第一印象。云竹小学跟着妈妈苏琦居住,苏琦每天要上班,从不给她零花钱,连衣裳都很少买新的。
那时候班上盛行攀比之风,谁比谁鞋子穿的好,谁比谁的衣服更大牌,谁比谁的文具袋更精致……放在大人们眼里毫不起眼的小事情,无关紧要甚至没有意义的事情,往往在小孩子面前显得十分要紧。
云竹永远记得因为用的是老旧的铁式文具盒被班里同学暗暗嘲笑乡巴佬,没有眼界的穷鬼。云竹不敢告诉老师,只敢在课下偷偷抹眼泪,回到家纠结好久,告诉妈妈,但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斥责——“成天不学好非得去学和人家攀比?早知道你这么矫情,我就把你弟换过来得了!”
这早已成为云竹心中的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疤。
“还晕么?”
云竹下意识收起因为难过的回忆碎片而显露出的悲伤情绪,敛了眼泪,摇摇头。
“喝口水清醒清醒,水都拧开了。”男生将拧开的农夫山泉递给坐在地上的云竹,“当送你了。”
“谢谢,但我不要。”云竹说道。
“你说什么?”男生显然没有意料到云竹是这个反应。
“我不要你的水。”云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衣角。
但矿泉水都拆封了。
“……理由。”
“你是陌生人,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要,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云竹拿出家家户户教导小孩的大道理,总结成几句话甩给男生,小声嘟囔,“嗯……而且我也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理直,气也壮。
男生气笑了,“那你热天大中午的,不在家待着凉快,跑到路边晒太阳做什么?”
云竹觉得第一次见面,没必要告诉他自己家里的事情,随便扯了个谎,“我缺钙,出来晒晒太阳补补钙。”
男生垂眸看她不自然的神情,对方的眼睛根本不敢直视他,一眼明了,他只好笑笑:“不是缺钙,是缺心眼吧,还是该说你傻得可怜。”
云竹感到自己被骂。
一怒之下又怒了一下。
云竹只好默默站在一旁,对她来讲这些骂人的词汇早已是家常便饭,仅凭苏琦几年来对她的教训,就已经使云竹磨了性子。
男生继续说:“大热天,没带水,晒太阳把自己晒晕,还特意坐在我家的车道旁边不走。”
云竹看地不语。
“你这是来碰瓷的?”男生瞄了云竹一眼,随手将拆封后的矿泉水搁在石墩上。
没给云竹辩解的时间,男生语气凶残:“起来,挡着我停车位置了。”
云竹站起身,双手拍拍脏兮兮的衣服,站到一旁,给男生让出一条道路。
男生停好赛车,转过头见云竹站在大叶女贞树下还没走,乌黑的发丝在空气气流中摇曳。
男生眼眸静静地盯着她,沉默片刻,转身就走,身影在街道边的尽头渐渐缩成一个小点。
慢慢不见踪影。
虽然脾气臭,脸也黑。
云竹转过头,看着放在石墩上的矿泉水。
但心起码不是黑的。
2. Chapter 2
临近傍晚,云竹依然独自一人坐在街边。下午降温降的快,她随便找了个小地方坐着,时不时抬头去看筒子楼三楼的窗户,从这个角度看,能看到家里苏琦在家。
要等一个机会,等到苏琦晚上出去,云竹才能回家,不然现在回去免不了一顿毒打。
云竹想到这里,下意识撸起袖子,细嫩的皮肤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苏琦每晚回家都会喝酒,把工作上受的气全部发泄在她身上。
久而久之,云竹摸清楚了妈妈的习惯,总是会在这一天晚上等到她出去值班后,偷偷溜到家里,看看冰箱里有没有吃的,有时候是放了很久的面包,也有的是变质的汽水。
云竹用的是爸爸离开她之前送的一部旧手机。屏幕右上角显示电量过低。
晚霞漫天,醇厚的紫色晕染着橙黄,云层交叠处渲染出一片深色。风一吹,地面上的水洼波涛粼粼,连带着天上的颜色也泛着暗光。
如果不是手机电量过低,云竹还挺想点开相机,对准晚霞拍一张照片。
孤零零的小女孩蹲坐在树下,大叶女贞树结满了涩青的、一粒一粒像小葡萄的果实,几片叶子掉下来落在地上,云竹顺势捡起来,摩挲着叶面上的纹路。
晚上七点,苏琦穿着老式磨边的皮夹克,下身穿着紧身皮裤,挂着个包便出门了。身影从楼梯间出来的一瞬间,云竹吓了一大跳,差点被发现,小小的身子藏在筒子楼拐角处。
忘了没带助听器,听见脚步声对她来说蛮困难。
确认苏琦走远后,云竹悄无声息跑上楼,钥匙插/进锁眼,扭转吃力,锁眼里已经很久没有灌铅了。她打开门后,一股酒味混着汗味的脏气味扑面而来,云竹用手扇了扇风,走进去。
花地砖上啤酒瓶和碳酸饮料歪七八斜地躺在地上,甚至有没喝完的饮料洒了一地。折叠桌上的炒面长了霉菌,云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将装着炒面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
云竹简简单单将家里的垃圾整理完后,找到充电器,插座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耗子啃掉了一层皮,但她只有这一个充电器了。
给手机充上电,又去洗了个手,跑到厨房,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云竹无声地叹了口气。
冰箱空空,目光移动在冰箱门两侧的装置处,也是空空如也,有的也只是过期的冰镇饮料和放久的番茄酱料。
她又去狭小的卧室床下,翻找到藏起来的小金猪存钱罐,晃了几下。
空空如也。
看来苏琦早就发现她藏钱,没有揭发,原来是等着存够后全部拿走。
云竹没钱。
没钱去买饭。
更没钱去买助听器。
云竹蹲下|身,思绪一片空白。
肚子好饿。唔……要不要去恳求一下邻居王婆婆呢?但是上一次就拜托婆婆多做一份晚饭了,这次又这样,会不会很讨人嫌?王婆婆做的饭很好吃,比妈妈在地摊上随便买的晚饭好吃多了,妈妈做的总是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云竹纠结着,内心仿佛分裂成了两个小人指着鼻子在吵架,左边的在吵要吃就吃,环境所迫,不然饿得就是自己,王婆婆不一定会拒绝,要勇敢地试一试;右边的在吵不能总是麻烦别人,太败坏好感。
要怎么办呢……
又有谁愿意收留她?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好饿好饿好饿,中午没吃饭就被赶出来,又到了晚上,睡觉时也会被饿醒。
云竹垂头丧气,坐在卧室脏兮兮的床边,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联系人爸爸,犹豫着要不要拨打出去。
会被妈妈发现吗?发现后又会被打一顿。
但是爸爸在另一个城市,可能已经有新的家庭了,还会管她吗?
可能连是死是活都不会管吧……
云竹眼眶泛红,安安稳稳坐在床上的力气也消失殆尽,她蹲在地上,头发披散在肩膀,双手捂脸,用被子的一角擦边流淌在脸颊边的眼泪。
月光从窗外的树梢上暗暗涌动,穿过窗户玻璃流在云竹的侧脸边。她点开微信好友,才发现程慕跟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发了几十条新消息。
程慕:【啥情况?你的助听器丢了?要不要我下次上课帮你问问班上同学?】
程慕:【什么时候丢的你还有印象吗?】
程慕:【这多少钱啊,你妈又骂你,唉,你妈骂你时你就跑,我姥姥说,跑了就听不见那些负能量的话了,人生活在负能量的脏环境里,对身心不好,会得抑郁症。】
程慕:【分班名单出来了,咱俩一个班哈哈哈哈!我同桌转学了,我身边有空位置,估计开学了老师就会把你分到这里。】
程慕:【对了,下周日要开学,不是正经开学,是补课!我还准备想举报呢,妈的又补课,成天补补补补,咋滴补课了我们就能上清华北大了?】
云竹一整条看下来,几乎是每一条好友的信息都会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回复,这就是程慕在刚开学时,死活要和她交朋友的原因,说是云竹性格木木的,对待友谊也认真,不是班里那种墙头草、势利眼,她很喜欢。
但云竹又是个慢热的脾气,程慕又是她在整个高中时教的第一个朋友,上学期在班里存在感极低,连个饭搭子都没有,抢饭也抢不到最前面,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多了个朋友,总归有些不太适应。
好在事实证明,多个朋友确实感觉不错,起码孤独感减少了一半。
况且,程慕不嫌弃云竹的左耳听不见,会把她当正常同学对待。
云竹敲字回复上面的消息后,又问道:【程慕——】
打字打到一半,云竹蹙眉,直接讲有没有饭吃会不会像个乞丐?
程慕这个仗义爱出头的脾气肯定会火急火燎窜到她家,面对面出主意,或者自己掏钱帮她买饭。
云竹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客厅,脑海里又想到空荡荡的小金猪存钱罐。
欠别人太多,总归是不好的。
而且她没钱,还也还不起。
因此,云竹决定还是换一种问法。
云竹:【程慕,你家有没有零食?】
程慕:【你想吃零食?那等我下去买!】
云竹一听又要麻烦人家,想也不想改变了主意:【不用了不用了,十分谢谢你,我就随口一提,你别放在心上。】
程慕起了疑心:【怎么回事?这个点你吃零食,零食不能当饭吃啊,你是不是没吃晚饭?你瘦的跟麻杆似的,不吃饭怎么能行?是不是家里没人做饭?】
一连串问题看得云竹眼晕。
不知道是饿晕了还是看晕了。
这样麻烦程慕,一次就很为难了,总不能事事都靠她……会成为她的累赘。
云竹不想给程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是自己的事情。
云竹:【不用了,没关系,我就随口一提,你忙你的去吧,我刚刚在冰箱里找到吃的了。】
又一次撒谎。
云竹想到空空荡荡的冰箱冷藏层。
脑子一顿,忽然想起中午遇到的那个骑赛车的男生,一眼看出来她撒谎的窘态。
幸好这是在手机微信上聊天,不然现实中面对面,也不知道程慕会不会看出来……
程慕没了新消息。
晚饭话题就此结束。
可云竹的饿肚子问题还没结束。
再这样饿下去,等妈妈一回来,说不定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她还是想活下去的,哪怕是一点希望。
云竹站起身,拍平衣服上的皱褶,走到卫生间洗把脸。天花板上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亮,黄色大理石洗手台上布满水渍,她捧了一把凉水洗脸,再抬头,盯着另一个自己看,镜子上的裂痕也挡不住稚嫩五官带来的美感。
总算不那么晕乎乎的。
云竹原地作了十分钟的心理斗争,最终还是求助邻居王婆婆。
*
筒子楼二号区。
二楼刷满绿漆的铁门外。
身材小巧的女孩一身浅色系衣服,白色外套搭配灰色牛仔长裤,白鞋在台阶上发出轻巧快速的声音。
盯着面前挂在门头上的八十年代的碎花布帘,云竹抬起的手停顿在空中。
王婆婆很久没有换过铁门了,印象里,小学时王婆婆的家就破旧不堪,没见过换新锁,更没见过换新沙发。
这样讨饭,真的好么?
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讨完这顿饭,以后就不会给王婆婆添麻烦了。
云竹自认为本身就是个麻烦。
在家里讨人嫌,被苏琦打骂,被几年前离开的爸爸从未主动联系过;当然在外也讨人嫌,除了热心肠程慕,人人都嫌弃她是个残疾人聋子。
云竹深呼吸,灰扑扑的楼道里空无一人,楼梯拐角处的窗户口没关,墙角无人打扫,蛛网灰尘遍布。
她抬手,小心翼翼地敲门。
“王婆婆——”
这次喊的一声,像是从嗓子眼里憋出来。
“王婆婆,是我,云竹。”
她再敲敲门。
伴随着敲响铁门的回音响彻楼道,还有屋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云竹好看的细眉拧在一起。
王婆婆腿脚不方便,这个脚步声……是谁的?小时候记得王婆婆的儿女都在外省,是今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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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吗?但今个日子也不是什么节日吧……也可能是突然回来了,这也挺好,能陪陪王婆婆。
云竹的思绪和窗外的风一样毫无头绪,像湖里的鱼群,一股气涌上来吐着不规则大小的泡泡。
长风吹来,裹挟着夏日里苍茫的雨丝,细打女贞绿叶,掠过地面水洼。
雨滴随风落在云竹脸上。
“咔嚓”一声,门打开的瞬间——
云竹瞪大了眼睛,纯黑色瞳孔中倒映出高瘦的身影。
依然是中午见到的棒球帽,白外套懒懒散散挂在肩上,肩胛骨瘦削有力,长腿随意收在一边,黑白搭配。
唔……一身高级货,这么有钱,怎么回来到这栋几百年没有翻新过的筒子楼里?
云竹暗想。
“不愧是小缺心眼儿,敲错门了,这不是你家。”男生单手扶墙,黑亮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云竹,细细吐出这个别称。
“自己家都能找错。”男生说完就把门带上。
留下了一鼻子灰的云竹愣在原地,抓住衣角摩挲着,又抬头看了一眼楼层,确认没找错的地方后,又敲敲门。
“……你才缺心眼。”云竹想起开门红,情不自禁回怼了句。
敲门声没人理。
她继续敲敲。
男生一把拉开门,掀开眼皮上下打量云竹,直接把话说开:“我这不是宾馆,不提供住宿。”
……这人说话,好欠。
云竹又一次憋红了脸。
“不是这样的,我是来找……王婆婆的,她搬走了吗?”云竹强忍着内心泛上来的憋屈,一口气说完。
“……王婆婆?”男生黑眉挑起,细细品觉这个称呼,“你找她干什么?”
云竹越发觉得这人多管闲事,干脆言骇意简道:“有事。”
“那是我姥姥。”男生依靠在墙边,屋内落地风扇左右摇晃,凉风吹向他,黑裤衣边随风漾出波浪状,“你有什么事直说。”
……好凶。
把上门讨饭这四个字说出来,估计会被他轰走。
云竹垂头丧气:“我能不能见王婆婆一面?”
“姥姥去买菜了,现在还没回来。”男生望了一眼楼梯口,外面雨丝风片连成线。
这事情真难办……王婆婆离开了,这个脾气差的在家里……怎么办?要在门口等王婆婆回来吗?还是直接走?
云竹又一次陷入纠结,她一紧张,就双手背后忍不住抠手。
或许是老天赏脸,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上楼时塑料袋摩擦发出来的响声。
云竹还在原地急得脑子打结。
“南南,你咋出来啦嘞?”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云竹站在墙角,由于右耳失聪的原因没听见,急得在角落偷偷掉眼泪。
这都什么破事?起先助听器丢失,中午被赶出家门,连饭都没吃,下午又低血糖,回家后更没东西吃……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王婆婆家,但遇到个这么情况……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玻璃陷在心房里,每一次触动,都会引起大面积的疼痛泛滥。
直到三个人坐在同一间房子里,才隐隐约约有了退势。
男生到了饭点主动帮王婆婆洗菜,也不管身上穿得是五位数的衣服,就这么随便撸起袖子,搬个木凳子坐下择空心菜。
没一点少爷架势。
云竹在沙发上瞧他。
她是客,王婆婆让她坐在沙发上休息。云竹倒是很想过来帮一把,但话语死死卡在喉咙眼里,说不出来,坐下干等着晚饭做好。
不知道是不是外面降温下雨,室内太闷,闷得让人心慌,也可能是王婆婆家里多了个素不相识的男生,云竹总觉得哪里都很拘束。
云竹心里实在过意不下去,也搬起个小凳子坐在垃圾桶旁边,薅了一捆空心菜,跟着男生择菜。
雨天,菜体最外面的泛黄叶子还有水珠,云竹将其扔进垃圾桶。
许是太无聊了,空气里弥漫着闷闷的气息。
云竹胆怯地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说什么话题,好像都和眼前的人毫无关系,两人之间如同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薄的雾,听不见声音,只见面孔。
云竹开始观察他的行为举止,择菜动作生涩,有的连新鲜嫩芽都扔进垃圾桶里。果然还是少爷,没亲自下厨做过活。
从样貌来看,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按理来讲,给人一种青春年华如春草破土而出的向上力量感,但是……
云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肤色好白,似乎能看到皮肉下的青色血管。
这个人,好像病怏怏的。
3. Chapter 3
冥冥之中,无头绪的想法连在一起。联系到与这家里毫不匹配的行头,见人总是面无表情,也不打招呼。
王婆婆上楼时,他也只是上前帮忙提着菜篮子和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身边婆婆絮絮叨叨的声音一句也没答,只是嗯一声又一声。
摆着副臭脸,臭脾气。
是家里破产了吗?
既然破产了,那也能说的通。
现在大环境都不好赚钱,妈妈也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工作。
云竹继续瞧他,目光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
“看够了没?”男生忽然说道,两人坐的近,把云竹吓得一激灵。
“没、没有……”云竹下意识回答,脑子一愣又改口道,“不是不是,说错了。够了…”
两个回答都让人难答。
男生轻笑一声,接着干手里的活。
云竹干脆闭嘴。
幸亏客厅没开灯,云竹半张脸隐没在阴影处,没人看到她脸上的窘态。
“你为什么来这里?”男生毫无厘头地来了句,“没有家吗?”
云竹仰起脸,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有家,但更准确的来说,那是睡觉的房子,不是家。”
“你被人赶出来了?还是离家出走?”
“……都有。”
“那你挺可怜的。”
“你也是,家里可能破产了吧,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破旧的楼房。”
“……?”
“……你家没有破产?”
男生气笑了,“想象力很丰富。”
“……谢谢。”
话匣子一旦打开,在狭小的客厅内,就再也无法合上。不远处的厨房传来水龙头大开的流水声,锅碗瓢盆发出的声音成了两人聊天的完美避风港。
云竹捡起一片菜叶子,挑起趴在叶子背面的青菜虫,“那你呢?”
“什么?”
“你不是本地人,怎么突然来这里?”云竹想了想,生活在这条小巷子里,多少人的面孔都会有点印象,但搜寻了无数记忆,硬是没有一点找到和他有关的事情。
“我啊——”男生用干净的指甲挑起指腹上的烂菜叶子,漫不经心。
云竹静静地等着后话。
“体验生活。”
“……”
我迟早和你们有钱人……算了。云竹摇摇头。总归不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人,无缘不必强求。
两小捆新鲜空心菜很快择完,男生甩甩手,端起地上的不锈钢盆就往厨房去,留下云竹一个人在原地。她再次回到沙发旁边,打开电视机。
王婆婆家里就是这样朴素的让人安心,整个屋子的装修像八零年代。连电视柜上摆的电视机都是又老又旧的笨重款式,拿起附上一层塑料膜的遥控器,按下去,电视机屏幕上顿时出现雪花屏。
滋啦滋啦,和窗外的雨声重叠在一起。
下一秒屏幕出现陈晓旭的脸,果不其然,王婆婆又在看八七版红楼梦。正好播放到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一话,各个人物矜持的欢笑声响彻客厅,覆盖住从厨房传来的油锅沸腾的炒菜声。
刚进门时,手机随手放到了茶几上,此时传来新消息提示音,屏幕亮起。云竹见状单手拿起手机,离开桌布的瞬间,手机壳和茶几上铺的一层软透明塑料发出粘腻的声响,云竹不嫌弃。
云竹看到熟悉的联系人界面发来一条足足六十秒的长语音。
六十秒不是苏琦的极限,而是微信一次性语音长短的极限。
云竹刚准备点开,又看了一眼在厨房做饭的两个人,于是长按转文字。
一大片脏言片语、忍辱不堪的文字一个一个字呈现在微信框上,云竹盯着那整日里听得耳朵快要磨出茧子的那几个词汇,终是忍不住红了眼。
苏琦照样什么也没有给这个女儿留。
在女儿和小儿子之间,苏琦纠结良久,最终一定锤音选定了女儿云竹。
当时街坊邻居还觉得,当妈的还是心疼女儿,毕竟女儿跟着妈妈亲。
云竹起先也是这样觉得,妈妈很好,妈妈爱她,不忍心看她在父亲那边受苦,担心被后妈虐待。
但是这个想法在一次周三晚上,妈妈醉酒打电话怒骂的时候,彻底破碎。
*
2018年3月17日。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苏琦照样晚上去工作应酬,喝得不省人事。年龄尚小的云竹迷迷糊糊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苏琦的同事打过来的,目前在楼下,让她过来接应。
云竹想都没想就穿着拖鞋跑出去,飞奔下楼,果不其然,趁着月光,她在楼下看到了喝得一塌糊涂的妈妈。女同事只是瞥了云竹一眼,说道:“你这小身板,扛着你妈回去,能行吗?”
云竹点点头,和阿姨道谢后就扶着妈妈,纤细的胳膊微微颤抖,中学生扶着一个成年人,还真是不容易。
当时很想和阿姨说,她扶不动,妈妈喝得太晕了,会耍酒疯,一不小心跌落楼梯,她也没钱送医院。
但是这些话,最终还是用牙咬碎,搅混着口腔里的苦涩,咽进肚子里去。
只因妈妈说过她就是一个麻烦精。
身为一个麻烦精,本身就是个大麻烦,那就不要给别人增添烦恼。
醉醺醺的妈妈躺在又破又烂的小床上时,云竹蹲在角落里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眼前一片黑一片白。
苏琦哭红了眼,嘟囔着云竹听不懂的话。
那天。
那天是什么情况?
……
好像也是下着大雨,雨点跟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打在窗户玻璃上,吵人的很。
苏琦当场就怒骂一声:“你他妈不会把窗户关上啊?床单衣服湿了我可没钱给你买新的!”
伴随着冲天怒吼,还有一阵重物砸到墙上的声音。
云竹急忙跑去关上窗户,回头看去,高跟鞋的鞋印呈现在墙上。
好险好险,差点被砸死……
就在她内心暗暗松一口气时,床上摆成“大”字的女人突然哭出声。
云竹慌里忙慌光着脚丫子跑去客厅,烧了一壶热水,在满是外卖垃圾油腻污迹的茶几上,挑到了一个还算干净的杯子,装满水,送去。
卧室门虚掩着,云竹踮起脚尖,左手握着腾起腾腾冒热烟的塑料杯,右手搭在门把手上。
门把手生锈了,摸起来很粗糙。
雷雨交加,窗户外面电闪雷鸣,暴风雨忽至。
云竹感觉全身就要湿透,明明家里的门窗全部关得严严实实,但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如同浸在海底深渊般,堵塞,又泛着湿意。
卧室里传出女人断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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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床上显出手机屏幕的白光,像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
在打电话,这个时候应该不能硬闯吧……不然会吵到妈妈的。云竹是这么想的,于是继续光着脚丫子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捂着热水瓶取暖。
像只可怜小猫,无依无靠。
“啊啊……我真的不知道……呜呜呜呜你说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要把她要回来?”苏琦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卧室门缝里传来,云竹这个时候特别想冲进去抱抱妈妈。
“她一点出息都没有,还是个聋子,你知道吗她是个聋子!耳朵都听不见,你指望她将来能干什么?我连家长会都不给她开,为什么?因为太丢人了!”苏琦将整个人蒙在湿漉漉的被子里,声音显得闷闷的,但依旧清晰,“谁会喜欢一个残疾人孩子啊?放屁!你以为我很有钱吗?助听器的钱都是我扣扣搜搜省下来给她买的,要不是她在这里,我早就改嫁了!”
“云生在那边过的应该很好吧,我前夫很有钱,零花钱也给的多……你说什么?妈的,要是那个贱人敢虐待我儿子我他妈直接上去拿刀拼了!”
“我想再找一个,但是这个聋子太耗费我的精气神了……体弱多病,爱哭,我都不想说,如果她是一个健全的人该多好……”
隔着被子的音量小了许多,再加上窗外雷声阵阵,听力有障碍,话语落到云竹耳畔并不完整,但她还是从断断续续的字眼中听出来了什么。
云竹对于左耳失踪这一缺陷,完全没有足够的勇气重提。
从小到大,聋子,残疾人……这些看似正常但实则带有恶意的称呼从未在她身上断掉过。
曾以为妈妈会不嫌弃她。
但是一切的一切,这些空有的、虚无的感情全是空白的纸包,云竹以为里面是甜蜜的冰糖,但拆开后却是一堆蠕虫在缓慢地恶心地爬行。
妈妈从未接纳过她。
之后的日子里,云竹也渐渐明白,当初父母判离婚时,为什么妈妈最终选择了她而不是弟弟。
原来弟弟跟着有钱的爸爸,吃喝不愁,无须担心物质方面的生活,而她跟着妈妈,过着漂泊破碎的日子。
妈妈忍心舍得将爱子远送前夫,同样忍心让云竹从小跟着自己受苦受难。
云竹扭过头,脚底似乎吸纳了地面上所有的凉气,冰冰凉凉没有温度。
她脚步漂浮,弱小的身子一晃一晃,如水的月光在她身上停留,最后被晃下来,滴在地面上。
是月亮在哭。
同样的,云竹也在无声地哭泣。
泪水滴在手机屏幕上,原本充满裂痕的手机屏保已经够看不清字了,这眼泪再模糊一下,苏琦发来的一长串语音隔着电子屏幕融进水里,恶意渐渐蒸腾。
或许她就是做的不够好。
云竹沉浸在悲谷中总是这样想。
楼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破碎响声,夹杂着女人呜咽的叫骂声,似乎连带着天花板也阵阵颤抖。
云竹心慌了一瞬间,她知道那是苏琦回家后看到没人在家,正发火摔东西撒气呢。
王婆婆端着菜坐在编织一半的的毛垫上,筷子夹着空心菜,混黄的双眼向上瞟,没吭声,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云竹的背。
男生倒不是个乐意妥协的人,当场放下碗筷,五步作三步推开门,往楼道上大喊:“再扰民我就报警了!
4. Chapter 4
之后的日子里,云竹的生活照样还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难过到什么程度呢?大概是生不如死吧,但一想到离开后王婆婆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孩子别怕,你要是没饭吃就直接来婆婆家,婆婆给你做红烧排骨,给你做米酒蛋花汤。
云竹当场就红了眼睛,饶是在男生的面前,此时也憋不住眼泪,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一直往外流水。
云竹说,婆婆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婆婆说,只要你过来陪一陪婆婆就行,年轻人想这么多干啥,好好过日子就中。
白衣黑裤的男生从姥姥和云竹聊天的只言片语琢磨了个大概,只说了句:“有人打你,就用正当防卫报警,别委屈自己妥协他人。”
云竹低头失笑不语,她总不能把自己妈妈抓了吧。
自从警戒报警的那一句喊出来,苏琦每晚回家便消停了点,从摔酒瓶扔被子踢可乐罐变成了躺在床上痛骂。
云竹渐渐在这个家……在她的视角来看,在这间房子里适应惯了,有时候感觉左耳失聪也挺好的,起码不会不经意间听到苏琦的痛骂声。
真正意义上的左耳朵不进,右耳朵也不出。
“狗孙的……谁他妈嘴贱啊还敢威胁人?仗着自己是男的就这样猖狂,几楼的?”苏琦想着前些日子发生的糟心事,右手晃着啤酒瓶,一脚踢翻床下摆着的半罐没喝完的咖啡,浓稠的褐色液体流在地板,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和这个家的氛围吻合,也是苦涩的,伴随着窗外的阴雨天。
“你知不知道?听着声音是新搬来的吧,一点印象都没。”苏琦偏头看向门外问。
云竹在卧室门前低着头,去卫生间拿抹布。
“问你话呢!装什么死?”苏琦踹开卧室门,棕黄色木门顿时撞在墙壁上荡起灰尘,墙皮扑簌簌地落下。
云竹有了反应,回头,想着要不要告诉妈妈那个男生的存在,但是看样子男生挺有钱,万一妈妈冲动去砸了人家们,一方面是得罪王婆婆,另一方面是以家庭的经济条件,根本又赔不起……
“云竹!”
“欸。”
“你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可能是新来的吧。”
“你上周三去哪了?去哪鬼混去了?是不是去找外面的小黄毛了?你怎么这么不检点呢?亏我养你这么大!我都没说回报呢,自己倒比亲妈活得潇洒。”
……妈妈又在按照自己的设想经过融合现实。唔,明明不是这样的,唉。
音量很大,右耳能听得见,但云竹装聋装作没听见,直直拿着抹布往苏琦的卧室里去,拂起浅黄色的衣袖,蹲下|身子擦地板上的凉咖啡。
“没有。”
“你说什么?那你晚上跑哪里去了?”
云竹停下手里的活,妈妈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不一定能想起来全部细节,“就在家,睡着了。”
“骗鬼呢死丫头!”
云竹迷蒙地眨眨眼皮,想起来程慕上周跟她说的通知,“妈妈,这周日开学,回执单需要你签一下字。”
“滚滚滚,自己签不会吗?反正这破纸学校不一定会看,都是应付的。”苏琦摆摆手,又突然想到什么,“我不送你去上学,我忙着上班呢,可没空去送你,到时候自己去,可别死在路上。”
云竹点点头,乖乖回到房间,在一片狼藉的狭小空间内找到脏兮兮的帆布包,不出意外,最外层上面出现了好几个脚印,语文教材被甩在角落,练习册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苏琦发泄后的场面。
云竹稍稍安心,起码没有甩酒瓶子,不然每次打扫卫生,还要小心翼翼清理地上的碎玻璃渣,玻璃纤维扎到手心可谓是痛不欲生。
*
红星小镇第一初级中学有一个规矩。
每次大考后,都会根据学生的成绩来分为几个班,过985、211的学生分在一个班,成为精英班;过一本二本线的学生分为火箭班;剩下的连本科线都没过的学生自然而然的,分到最差的班级。
这个规矩还是云竹上了一个月后,听隔壁班的朋友程慕说的。很可笑也很可悲,云竹上了高中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本身也是个不爱社交的人,课堂上也不积极发言。
每天要么写作业要么听课,要么就是偷偷在位置上听前后桌聊天吐槽作业和老师,或者观察人类。
是名副其实的小透明。
这次期末考试,云竹的助听器丢失,导致英语听力失分严重,总成绩下降,理所当然地被分到最差的班级。
对此,苏琦的恶劣态度并没有有所缓和,反而变本加厉:“谁让你把助听器弄丢的?考到差班不亏!长长记性!最好高考也考成这个样子,你就赶紧滚。”
这天开学后,云竹梦游似的走完开学流程,坐在程慕旁边。自习课上发呆,险些被巡逻的政教处的老师们逮住。这些老师在学生眼里清一色是眼中钉,喜欢用手敲后门玻璃发出响声来试探学生是否学习。
从小到大,她一直搞不懂其中的逻辑关系。学生进入状态学习,有人故意发出声音打扰,又不是人人像她一样是聋子,学习被噪音打扰肯定会引起注意,为什么最普遍的条件反射会归于学生不好好学习呢?
云竹叹了口气,同桌程慕眯起眼睛,短发圆脸显得十分狡黠。尤其是程慕这样一眯眼,云竹倒觉得她像一只可爱金毛幼犬。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程慕神秘兮兮,趴在她右耳边说道。
云竹眼也不眨,“什么消息?”
“当然是,你很快有新朋友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下课时间,程慕应当地笑出声,反正老师管不着,“我们这个班虽然学习成绩没有火箭班和精英班好吧,但是大家人品都挺不错的。知道你来,都很欢迎你呢!”
程慕不愧是班里的孩子王,几乎能给每个同学打成一片,人缘好得不得了。刚说完,不少附近的同学应和。
“对呀对呀,欢迎云竹同学呢!话说回来,这个姓氏真好听啊!”
“看起来文文静静的。”
欢迎,我吗?
云竹内心忐忑,前所未有的忐忑。
这种对她来说一点也不正常的感觉无限放大,在这被好多陌生的同学的目光所注视的感觉放大,连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在抗拒。
像是在日日夜夜埋在壳子里的蜗牛,突然间被人拽出到地面上。
无所适从,无所容忍。
怎么会这样……?
不要盯着我看……
云竹紧紧抓着黑色校服裤子,身子往后倾斜,只得嘴里硬生生憋出两三个字:“谢、谢谢……”
“哈哈哈哈她有点害羞,大家慢慢来嘛!来日方长来日方长!”程慕拍拍她的腰背,示意放松。
这下话题疏散,不少人开始一搭没搭地聊着,从什么时候放假到谁作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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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借过来抄一抄,再到还有多长时间吃午饭,什么都能聊,什么话题都能插|上一句嘴。
云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突然感觉也挺好的,身边有人陪,也有人陪她一起度过高中艰苦的日子。
指尖捏紧中性按动笔,笔尖在演草纸上作响。
许多人毕业后冠上“成年人”的名号,在此之前,也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孩。
大家的青春就是这么美好,如明朗晴春的一片草叶,清明露珠倒映破晓时分的旭阳。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年少时代,
那想必是嫩绿色的,带着一点明亮的浅金色。
……如果她是一个正常人就好了,是听力完全健康的正常人就好了。
身旁的同学话题转换的极快:“他还没来啊?”
“谁?”
“你说谁?大少爷呗,就他那个臭脾气,要不是家里有点钱,直接就让学校辞退了。”
“哦哦哦哦谭以南啊,是他,这都多少天没来了,差点忘了这人。”
“……我靠闭嘴闭嘴小点声,谭以南好像来了!刚刚在靠窗的走廊上看到他了!”
谭以南?
正在写数学题的云竹动作一顿。
她疯狂的搜寻在脑海中记忆,试图找到和谭以南这个名字相关的人物,可惜的是,自有记忆的那天开始,好像生活里就压根没有这号人。
为什么这么熟悉?可能是偶尔听别人提起过吧。
谭以南,这个名字,很好听。
人长得也很好看吧……
云竹的想象力比窗外的梧桐树还要奋力生长,冥冥间,她脑海中呈现一张熟悉却又带点陌生感的俊秀脸。
是那个男生。
上周三躲避妈妈醉酒后回来打骂她,特意求助王婆婆讨饭吃,开门遇到的男生。
那天聊了一下午,结果连名字也不知道叫什么。
云竹内心苦笑片刻,不知道该说是大意了还是真的没有缘分。
她停笔,看着程慕和朋友们聊完天,在结束此时此刻的聊天话题后戳了戳她。
“怎么啦云竹?”程慕笑眯眯地说。
云竹双手搬着凳子朝同桌身边挪了挪,嫩白的面容泛起纠结的神色,扭头看看周围,确认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后,磕磕绊绊说道:“程慕,你……你知道谭以南是谁吗?”
“谭以南啊,这位可是出了名的人物,中考成绩第一考进这个学校,原先上学期学习挺好的,但下学期不知道发什么疯,不学了,次次交白卷。”程慕不愧是班里小灵通,想了想,补充道,“脾气还差。”
这人这么糟糕?
云竹蹙起眉毛。
“那他有什么优点吗?”
“优点啊……啊还真有,要不是他长期逃学逃课,还真忘了这人长什么样子。”
云竹耐心地听着,第一次对这个叫谭以南的男生起了点兴趣。
程慕接着说:“有钱。他爸是搞房地产的,而且长得好看,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特别讨人喜欢的模样,但可惜这个脾气,没人敢表白。”
云竹:“那他长什么样子?”
“这个……怎么说呢?”程慕尽力搜刮肚子里毕生积存的词汇量,倒吸一口气,目光游走在教室各个角落,如同在一些蛛丝马迹中找到谭以南生活的痕迹。
下一秒。
程慕的眼睛亮起来,拍打身边的云竹,“哎哎!这不人来了,你自己看呗!”
5. Chapter 5
普通班的位置位于教学楼一楼,走廊外的学校园地种了满满一排梧桐树。
夏意盎然,明绿缀空。
暖光从绿意融融的树冠倾泻而下,空气气流中弥漫着旷人心神的青草气息。学校走廊铺满青花石地砖,映射白光。
男生依旧是黑裤,但上身换了一中传统的深蓝色校服,饶是这一般般审美选出来的校服校裤,也抵挡不住来人经过时的冲击美感。
眼神疏离,气质淡漠。
他衣袖挽起露出一小节有力手臂,右手手腕缠上纱布,左手价值不菲的手表在白天反射光线。
身边人声沸沸扬扬,风吹绿叶,万世清凉。
云竹独自顿住呼吸。
是、是他……
居然是同一个人!
云竹几乎是立即站起身,膝盖一下子撞到桌兜下面的铁板上,不禁吃痛,膝盖处泛起一片红晕。她这才意识到动静有点大了,安静地坐下,视线粘在谭以南向前的背影。
好巧不巧,谭以南正好坐在她的对角线上。
最远的距离。
云竹在第一排最靠近讲桌的那个位置,对角线最远的距离正是教室后门的靠窗的座位。
“来了啊,你说他长得俊不?我给你说啊,他家可是给学校捐了一栋楼,连校长那个老瘪三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跟太监见到皇帝一样,啧啧啧……”程慕说的形容活灵活现,小嘴巴不断叭叭叭,眉飞色舞。
云竹也认真听着,她极少婉拒同学之间的主动性干涉。
后桌伸出一只手,手里的透明软尺敲打了一下程慕,后者扭过头,满脸不耐烦,“干嘛啊?没看到我跟云竹说话吗?”
“嘿呀,就她叫云竹啊,果然人如其名。”笑呵呵的男生扶了下眼镜,“话说我们真有缘分,天赐的良缘呢,有缘人终会相见。而且啊你姓云我姓海,有一首歌就叫《云与海》呢!”
程慕无语地摆摆手:“差不多得了,强行扯缘分呢。你也不看看人家云竹愿不愿意搭理你。”
眼镜男依旧笑呵呵:“是吗云竹?等我中午翻墙出去,请你们喝冰红茶。”
他们几个人眼神全部转在云竹身上。
好像被点名了。
云竹迫不及防回神,原先准备偷偷溜走,但话题的风口最终还是落在她身上,这让人走也不好,回答也不好,尤其是面对程慕和班里的学生。
刚刚他们聊的什么,云竹能大致听见,但具体聊的什么内容,助听器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于是她硬着头皮先打了个招呼:“你、你好……”
程慕知道她的情况,最后的谈论还是等老师来班后才结束。云竹坐在这个班后,她不再是小透明般的存在,也不是默默潜水在班里观察人类。被好朋友程慕从蜗牛壳里拉出来后,她发觉,原来试着敞开心扉,外面的世界还是不一样的。
起初硬着头皮认识新同学,再从新同学这个新身份在长久的日子里转变为朋友。
认识了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叫海湖,介绍自己时挺搞笑的,自称班里神棍,塔|罗牌占卜、八|字算命等等会些皮毛;还有前桌王荼淑,是个学习很好的女生……
云竹灰暗充满裂痕的人生是一面镜子,慢慢涂上了透明胶水,碎片不会划伤手指,但划破的皮肤却能带来痛感,这让她体验到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这些鲜活的朋友,会为她带上手套,帮助慢慢拼好这个碎裂的镜子。
她扭头看向窗外,燕群飞过天际。
认识了好多朋友……
还有一个特别幸运的,
她再次遇到了那个男的,还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怪好听的,叫谭以南。
云竹脑海里想起海湖说的,有缘人终会相见。
那么,这算不算有缘?
*
换了新班级,宿舍也顺势大换血了一遍。曾经的室友在端着脸盆的云竹面前依依不舍地告别,唯独忽略了她。云竹也不气馁,因为根本没有多少交情。
……
但是有点失落的。
相处时间这么久,连最后一声告别都没有。
云竹一个人转身,默默地抱起被褥,纤细的胳膊使出劲,用力将被子角盖在肩膀上不掉下来,不然垂落在地上脏了还要洗。
夏天本就热,走廊密不透风,湿热的空气粘在皮肤上,热得出汗,乌黑的发丝紧贴脸颊。整个人仿佛处于蒸笼中。
她走到新寝室,这个新寝室在学生们的口中成为“风水宝地”,位置在一楼,离热水房还近,不用累死累活地爬楼梯,也不用去抢吹风机。
云竹用衣袖沾了沾脸上流的汗水,推开门,程慕在寝室里吹空调,从下铺噔噔噔窜出来接过云竹手里的被褥。
“欢迎回来!”程慕还嘟起嘴吹吹口哨。
云竹一下子笑了,放眼望去,其他六个室友全是在教室里见过面的,有的也眼熟的很。来到新寝室后和室友们打了个照面,就忙各自的事情。
被褥成绩好,被子叠成豆腐状,云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正视自己的样貌。她身材瘦小,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最佳时期,但苏琦并不宠爱这个女儿,能有一口吃的就谢天谢地。长期造成的营养不良导致她肤色偏白,小脸还是蜡黄色,一副没长开的模样。
都说女大十八变,云竹也确实越变越好看,典型的江南水乡美人胚子。但身高仅仅一米六,在优越不愁吃穿的孩子们面前,属实偏矮。
矮也是有好处的,个子高容易被妈妈用酒瓶砸到。矮个子身体灵活,躲得更快一些。云竹这样想。
但很快云竹便意识到个子矮的劣势了。
那是又一次周三放学,按照常理来看,云竹理应是躲在外面,防着苏琦回家耍酒疯。但好在开学了,云竹可以安安分分待在寝室睡觉,加上刮大风,学校停电,政教处广播通知不上晚自习,全班欢呼。
一楼教室窗外全是人头攒动的人流,奔涌向寝室楼。红星中学住宿的学生偏多,很少有几个走读生早早离校。
天黑的晚,云竹趁着天还亮着,早早返回寝室,用盆抱着脏衣服和贴身衣物去手洗。寝室没有热水,拧开水龙头时,一股冰流从手上淌过,云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认认真真洗完后,她将洗干净的校服挂到衣裳架子上,再挑高一点。
冷风过境,势大如猛。
校服下摆被一阵冷风吹到窗户边,可能是云竹力气小,没用夹子夹好肩领,这一吹整件校服都吹出窗外。
云竹急欲伸手去抓,但事与愿违,校服早早被冷风吹出了窗外。好在是一楼,窗户外面能看到寝室楼后方的杂草丛。
那里学校视为废弃场地,连个乒乓球台也没有,红色地砖缝隙里野草遍布,不知名野花野草达到半个人高,是不少早恋男女的私会场地。
眼睁睁看着校服歪歪斜斜地挂在一颗紫薇树上,一簇簇红色花朵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晃眼。偏偏有个更为显眼的蓝色校服挂在枝头,风吹摇摇晃晃,就是掉不下来。
云竹抬起脚步,一路小跑,穿过连廊,衣摆随风飘起,气流灌进衣袖,长发随着步伐一颤一颤地颠簸。
那是一片荒凉的野地,地砖密密麻麻长了青绿色的苔藓,云竹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喘气,空气中隐隐约约带着泥土味,还有又闷又潮湿的水汽。
前几天下大暴雨,加上夏季本就炎热多雨,地面干的慢。云竹一脚踩在野草上,草叶沾的露水和泥土通通蹭到了鞋边。
紫薇树树干高大,底部盘根错节,抬头看去,枝繁叶茂。云竹踮起脚尖伸出手,差一点勾到校服衣角,再踮脚踮得狠一点,照样还是勾不到,跳起来同样如此。
她犯了难,环顾四周,都是些细软绵绵的细枝花草,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能不能拿到洗干净的校服是目前的难题。
云竹思忖片刻,准备回寝室找程慕帮忙想想办法,树太高了,说不定在寝室借一下扫把可以够下来。
正在她转身回去的那个瞬间,不怎么显眼的白衬衫闯入眼帘,位于杂草堆边,如果不是在这个角度看到漆黑头发的后脑勺,还以为是热晕了遇到灵异事件。
云竹眨眨眼。
那是……好像是一个人?
怎么会有人蹲在那里?
云竹蹲下脚步,脸色煞白,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通过家里关系手段进入红星中学的混子,成天打架喝酒。
现在这情况,是不是恰巧碰到他抽烟了?要不要当做没看见赶紧跑?
被发现了说不定还会被勒索一笔钱,但是她的钱在家里的小金猪存钱罐里,全部被妈妈偷走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红星中学的男女生寝室是并排的两栋楼,成直线状。两栋寝室楼后方的荒地是连成一片的,校园远处的铁栅栏高耸,往年发生过不少学生夜间翻墙出逃现象。加强栅栏高度后,这类情况变减少了许多,但是逐渐成为一些混混头子们的“秘密基地”也不是没有可能。
云竹不禁蹙眉,回头看一眼出口,恰好位于男女生寝室楼之间,要先出去必须经过对方附近。她再次犯了难,犹豫不决,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就这样,脑子里时不时冒出几个不切实际的黑色泡泡,浮上天空,被风吹破。
抱着赌一赌的心态,云竹放松脚步,抬脚便往出口的方向溜去,整个人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前行,她凭感觉尽力放柔脚步,但因为左耳听力受损,再细微的声音仍然觉察不到,咯吱咯吱的枯草叶顿时引起了身后人的注意。
“谁?”
有人发现她。
云竹吓得一激灵,双手握拳,不断摩挲着掌纹,险些摔倒在地。
“出来。”
躲在草堆里的云竹不敢贸然出声,右手捂嘴,双眼瞪着地面。
怎么办怎么办?
她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带。
这种情况大声呼救,告诉老师,恐怕会被报复地更厉害吧?
云竹思绪无限发散,她上初中时便听说有些恶劣的男生还会用烟头烫人衣服,皮肤被烧无非也流血留疤,自己忍着也就是了,但衣服上烧个破洞,会被妈妈发现打骂的。
男生依然不依不饶,稳重的脚步踩着碎草声音不轻不重地落入云竹耳畔。
“谁在哪里?别逼我把你揪出来。”
威胁声越来越近。
云竹悄悄红了眼眶,被揪出来打一顿骂一顿都好,衣服脏了她大不了再洗一次,等到周五放学回到家妈妈也不会发现,但千万别要钱啊。
她重重地咬住唇,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来,沾湿了乌黑纤长的睫毛,但还是用衣袖擦了擦。如果被霸凌,那也是她的命吧,反正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体验过幸福。
任凭命运使然,云竹泄了气,态度好一点会不会放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吧,我身上没钱,家里很穷,我只是路过,连你长什么样我都没看到,我的校服被风吹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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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只是……咳咳咳我只是、只是跑过来捡一下……”
云竹低头闭紧了眼,双手合十,憋了一大口气全部说出去,说完的瞬间嘴巴还有点麻麻的,她从小就这样,过度紧张时说话毫无头绪,像梦游似的,梦到什么说什么。
总之,极强的求生欲迫使她什么都做了,说太快,呼吸不稳,甚至喘不过来气。
人的本能是生存,只要能活下来她什么都愿意做。
对面忽然没了回应。
云竹萌生出疑惑,隐隐约约感到近在咫尺的人朝她这里走了几步。
“……被口水呛到连话都说不完整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站在她面前不动。
身边如临大敌的气势弱下去,云竹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到白绿交间的球鞋,一看价值不菲。
云竹首先是稍稍安了心。
这个男同学既然能穿这么好的球鞋,说明他家境优越,不缺钱。
既然不缺钱,那就不会向她伸出敲诈勒索的手。
好险好险……
接着,她完全睁开眼,对方自然垂落在校服下摆的手里拎着塑料袋,透明塑料袋里装着几副药盒,隐隐约约能看清上面写得极其绕口复杂的药名。
抬起头,水光盈盈的黑亮眼眸倒映出几分熟悉的脸庞,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显露出白皙纤瘦的身形,少年处在发育期的肩胛骨敞开,脖子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这不是……
这不是……?
“谭、谭以南?”
云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算是,两个人之间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第一次有名有姓,知道对方姓名的见面。
“你?”谭以南显然对她没印象。
“我叫云竹,同班同学。”
话刚说完,云竹也觉得白说了。根据程慕目前已知的消息,谭以南是八百年都不去学校正经上课的人,班里老同学的名字记不记得这挺难说,但怎么可能有闲工夫把她一个刚来的学生记住?
“云竹。”谭以南扶了下白色棒球帽,盯着她的脸,轻轻重复了句,“云竹……”
云竹见他嘀嘀咕咕什么,虽然左耳听不清,以为是刚刚说话声音小,谭以南没听见,又重复了句:“云竹,云朵的云,竹叶的竹。”
“没问你名字,你来这里干什么?”
“捡校服。”
谭以南没回应,反倒是轻飘飘地巡望四周,又注视云竹,“这次眼神没有穿帮,撒谎水平有进步。”
“……我没骗你。”云竹马上想起初遇时的荒唐场景,不自禁跺跺脚,又不习惯把话说太重,“我刚洗完的衣服,晾衣夹没夹好,被风刮到树上了,就在你头顶。”云竹向上看。
谁知谭以南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大步往回去的路上走去。
云竹见状,想起谭以南的身高估计是全班里数一数二的,找程慕去拿扫把也不一定能够到,还不如就近原则求助。于是她深呼吸,“谭以南,你能帮我把校服够下来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学校光明正大求助人。
上学期在外班时,云竹借用一下周围同学的学习用品不好意思开口,潜意识认为太过打扰,况且也不太熟,每次开口,询问的字眼就像是被502胶水粘在喉咙眼里似的,连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更为担忧的是,被拒绝后的场景,想一想就让人难以忘怀。
开学后没考好转入普通班,结识了程慕的社交圈,比半年前的独来独往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但长久岁月里积淀打磨的性格已经深深刻在骨髓。每次开口求助他人时,云竹总会思量许久。
但这次不一样。
云竹深呼吸。
不远处的谭以南顿住脚步。
偏头,脚步方向随之偏转。
云竹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拒绝。
谭以南将藏在身后沉甸甸的塑料袋随手放在一边,瞟了一眼挂在紫薇树上随风摇曳的校服,刚要撸起的衣袖又放下,五步作三步快步前走,他个头高,轻轻一跃,右手穿过紫薇花枝,就将没晾干的校服拽在手里。
剩下满簇花枝摇曳,暴风雨后的花瓣经过风雨摧残,再被谭以南这么一拽,大片大片的花瓣扑簌簌地飘下来。
“谢谢你。”云竹抖了抖校服上的碎枝叶子,还有一些花瓣。
经过这次举动,云竹打心里认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十分生疏,恰巧她看到谭以南夏日里却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袖,便问道,“你是紫外线过敏吗?”
“不是,别问。”
不容置疑的回答。云竹小声地“哦”了一下没再吭声。
谭以南不想说,也没必要强迫他。
云竹这样想,脚步跟随谭以南一起走向出口。
“扯平了,我帮你拿到校服,那么今天在这里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能对第三个人讲。”谭以南拾起药品,又摆出那一副不容别人靠近的臭脸,瞄了一眼云竹,将透明塑料袋显出的药品名字遮好。
生病了吗?
那怪不得天天请假。
云竹点点头表示同意。谭以南不让说,那就不说,她也不是那种喜欢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的人,况且她也没人说。别人的隐私就是隐私,
谭以南突然提起:“好幼稚。”
云竹没反应过来,“什么?”
谭以南:“你的名字。”
6. Chapter 6
隔日云竹回到教室,身边一片鬼哭狼嚎,可谓是昨日被谭以南凶得不成样子,今天被后桌哀嚎得右耳也快失聪。
程慕用笔戳一戳海湖,拉长了声音:“别哭了,我去,你哭也装装样子啊,一点眼泪都没有,实在不行去实验室拿几片洋葱,真服了!”
神棍海湖揉揉并不存在的眼泪:“我只是怜惜自己也不行啊?昨天给你们保证去买冰红茶,出新品了都!返校之前我还看到出了什么热带水果味,翻墙出去被地中海抓了个正着!”
地中海?
这怕不是什么老师的诨号吧?
云竹轻笑一下,却被哇哇大叫的海湖捕捉在眼里,他假哭地更使劲,发疯了,忘情了,“啊云竹妹妹你笑什么?我这都是为了我们康师傅忠实粉丝后援会啊!谁知道地中海这个老登在寝室后门蹲守了一天了,比做贼还要专业呢……”
云竹停下写作业的动作,回过头,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海湖一脸委屈:“我被逮捕了。”
云竹:“不是这一句。”
海湖:“你果然不把我放在心上。”
程慕也听不下去了,反手扇了海湖一下。
海湖:“好吧我告诉你们,我的计划严丝合缝,按道理来说绝对绝对绝对,乘百分之一百的概率都不可能出错!但是咱们高一年级的教导主任,就那个地中海发型,说话特搞笑,但做事很人机死板的那个,他蹲在寝室后门那边录视频拍照,我刚买完新口味的冰红茶翻墙进学校,人家就在下面蹲着呢啊啊啊!”
在寝室后门蹲守着……
云竹想起男女生的寝室后门都在同一个大方向上,也不知道地中海老师蹲在哪个路口,可能是抓早恋的,也有可能是来抓翻墙出校的学生。
但是——
云竹和谭以南两个人昨天刚好在那里。
谭以南明确说过,他带药的事情绝对不可以让第三个人知道。
地中海老师会录视频拍照,守株待兔,极有可能发现。饶是云竹没有泄露出去,但到时候有理说不清。
心里暗暗泛起一阵恐慌,云竹又追问海湖:“那个地中海……政教处的老师,什么时候蹲守的?”
“啊,这我怎么知道?我有个哥们说,他在年级办写检讨,一直没发现地中海,估计蹲了一整天,抓到了不少违纪旷课的学生,这收获满满啊。”海湖啧啧两声。
红星中学的校规严厉,老师们通常和蔼可亲,抓到违纪的学生不通报,最多叫到办公室批评几句,或者写个检讨就过去了。但年级办的老师们可谓是风雷历行,从不听解释,一抓抓十几个现行,查人数查班级,还要查有没有谎报。
云竹额头上开始冒汗,她扭过头,谭以南今天又没来学。
这时广播开始日复一日的通报声响起:
“……”
“高一一班,张爽翻墙私自离校逃课,由家长带回去反思一周。”
“高一八班,胡一在寝室后院抽烟,由家长带回去反思一周。”
班里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甚至还有学生当场说出来:“什么时候惩罚变得这么严重了?以前不都是跑步、罚值日和写一千字检讨吗?”
广播声还在继续:“高一九班林芽,高一二班王帅牧放学后在寝室后院早恋被抓,两人都被家长带回去反思一周。”
“高一一班,海湖放学后翻墙出去买饮料再翻墙进来,还给巡查老师递饮料试图贿赂,由家长带回去反思一周。”
班里顿时笑声一片,说不愧是神棍抽象哥海湖,连递给老师饮料这件事都能面不改色做出来。
唯独云竹内心紧张地要命。
广播通报声如催命丧钟,“高一一班云竹,高一一班谭以南,两人放学后在寝室后门早恋,双方由家长带回去反思一周。”
云竹停滞了一瞬,大脑空白。
早、早恋?
怎么是、为什么是早恋?
程慕则是在旁边瞪大了双眼:“啊??云竹你和谭以南认识??”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你们谈了?多长时间?怎么不告诉我们啊?”
“……”
周围的议论声如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真空罩,云竹原地不动,一脸茫然,迷迷蒙蒙地站起身,迷迷瞪瞪的去年级办。
怎么被记成早恋了?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人发现谭以南生病的事情。
……不对,一点也不好。
他也跟着受罚了。
前前后后忙碌了十分钟,先是在学生名单上扣分,又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询问早恋情况,老师开始搬起那一套,劝说早恋的危害影响学习,劝分手,不分就让家长强制分。还在云竹认错态度良好,就算是解释了真相的起因经过,抹去了谭以南带药的事实,班主任也仅仅是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这孩子脾性,乖得很,老师也不相信你会早恋,但事实上通报名单是这样写的,你们也确实待在一起过,谁不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老师也是从这个初心萌动的年纪过来的,比你们所有人都清楚。”
“既然这样,老师也要教育教育你,谭以南不说了,长期请假和回家反思一周没多大区别。反而是你,正在上高中,回家一周后,落下的课怎么办?这样,老师已经按照校规通知你家长了,但是你妈妈说不来,让你自己走回家。”
自己走回家……
云竹回头看看窗外,烈日当头,三十多摄氏度的天气不容小觑。
离家也不是特别近,一路走回家在半路上会低血糖晕倒吗?回到家后妈妈是不是又该打她了?还是先去王婆婆家里躲一躲,但躲起来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云竹内心的两个阵营的小人又开始作祟,哄着她的心脏往哪里偏移。
答应了老师,云竹收拾好在家学习要用的课本和学习资料,背上帆布包——云竹观察了周围同学好久,确认没有人的注意力放在她这里时,才将破旧的帆布包从桌兜里翻出来,装进各种课本资料。
和其他学生的最新款多样式书包相比,她的小书包像是从某条街上,隔了许多年的在垃圾桶里翻找出来的。
起先小学初中,高一上学期时,云竹总是找各种借口最后一个离校,问就是说父母很忙,晚点才能到。实际上是害怕背着脏兮兮的帆布包出去,被人指指点点。
不是说这年头有人连书包都买不起,而是在妈妈的打压教育下,云竹的思维开始和她同样畸形化,觉得买书包,花钱花在不必要的东西上,对不起父母辛辛苦苦转来的钱。
但十几岁的青春年纪,学校班级里暗暗盛行的攀比之风势不可挡。
云竹被骂过好几次乡巴佬,现在想来,还是心中会有根针一样,直直往心脏最柔软的部分垂直扎下去,钻心的疼痛感翻着酸涩,蔓延四肢百骸。
到了新学期新气象,云竹这种骨子里打磨来的自卑感也淡了几分。她整理好书包,向教室外,临走前还看了一眼谭以南的书桌。
各种空白卷子和粉红色回执单交叠,置于课桌之上,桌兜里放了好几卷卫生纸,数量之多让人捉摸不透。
但更吸引人注意的是发的连翻都没有翻过的新教材,云竹甚至怀疑谭以南是不是从刚开学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写过课本上。
他自从那天后就没再来过学校。
云竹脑海中闪过在王婆婆家吃的面条,又闪过两个人一起择空心菜聊的无聊话题。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这个回答挺有趣的。
这么说来,他不是本地人。
云竹莫名对这个男生由一个小点,衍生出由线到面的疑问,她实在是太好奇谭以南了,明明两个人家境大相径庭,除了学习之外别的没有共同话题,可谭以南身上无处不在的神秘感却吸引住云竹的好奇。
有了妈妈理想中的生活,不缺钱。
为什么整日还是一副忧愁的样子?不是说钱包治百病吗?一个一个泡泡似的想法在云竹大脑产出,可能是她不理解有钱人的生活,不理解有钱人的烦恼吧。因为云竹一家本身就生活在社会底层。
谭以南这次还会在王婆婆家里吗?
如果在的话——
耳边苏琦的辱骂声掠过,云竹睁开眼睛。
她还能躲在王婆婆家吗?
这个答案在苏琦拿起桌子上的空矿泉水瓶往云竹身上砸时,便有了答案。
“我说你期末考试考砸啊,原来就是等着跟外面的小黄毛分到同一个班啊?老娘打不死你!我辛辛苦苦挣钱受罪,你都不知道我吃了多大的苦头!”
“你弟弟怎么办?他还在你爸那边呢!见不到亲妈怎么办?你成天不安一点好心,是不是想害死我?”
云竹待在墙角,默不作声,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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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抵在身前作防御状。她向来逆来顺受,小时候挨打打出反野心理,偷偷摸摸报了警。
长远的记忆铺到现在长河,卷轴上碎片明明暗暗,模糊不清,她已经记不起当时是怎么个乱法了,只记得她躲在衣柜里,看着妈妈给人开了门,穿着制服的警察叔叔问了她几个问题,具体问的什么,云竹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像是凭空消失了。
接着苏琦开始朝警察跪下,马上有人扶她起来。但苏琦就赖在地上大哭大声吆喝,那音量连急得连助听器掉在衣柜缝里的云竹,用右耳也听得聒噪——后面云竹也是浑身青青紫紫地在家到处寻找,才找到这个助听器。
这件事不了了之了。
换得一时脱身的后果,是更加残暴的殴打和言语攻击。
和现在的情况别无一二。
“你那个小黄毛对象叫什么?我现在去报警,不对,是你勾|引人家的吧,不然人家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你?说话!”
“我没有。”云竹坚决地摇摇头。在这样贫苦的家庭环境下,她仍然有稳定的心态,换位思考想一想,这十几年来,妈妈也不容易,离婚后便丢了工作,一路带着她来到红星小镇,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又被骗了钱。
这么一看,好像就她自己没用,没有抗拒挨打的资格。
她是这个家的吸血虫。云竹极端的想法再次被刺激到,她往后缩了缩身子,试图将整个人钻进墙缝里。
“你脑子是有病吗?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是不是?你们班主任都把违纪通报发到群里,你怎么解释?”苏琦气得脸发紫,一脚踹翻塑料折叠桌,桌上吃剩下的饭盒和饮料瓶咣当几声落地,酒瓶子咕噜噜滚到云竹脚边,她没看清楚,正好被绊倒在地。
“通报错了,我的校服被风吹到后院了,我去捡……”
“认错也没有个态度!找什么借口!”苏琦抄起地上摔碎的酒瓶子,往云竹胳膊上扔去,后者被堵在死角,躲避还来不及,左胳膊上顿时划出了几道血印子,嘶嘶往外冒着血珠。
云竹疼得牙齿颤抖,眼泪从眼尾滴下,泪水和地上的酒液混在一起。
无力反抗,反抗了甚至会带来更恐怖更凶残的报复,还不如一时服软,云竹这样想,她第一次后悔和妈妈顶嘴。
真没用,她真没用。也后悔自己的出生,当年判离婚时,妈妈讲她带走,那时候天真懵懂的云竹还会想,妈妈真好,妈妈主动将她带走。爸爸不要她,爸爸坏。
但往后的日子……不,更准确的说,往后吃过的艰辛真真切切告诉云竹,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和幸福生活相比,完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那时她连离婚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爸爸妈妈要分开了,或许是因为妈妈做的饭菜不好吃惹爸爸生气,也或许是爸爸夜不归宿惹妈妈生气。
两个人吵架,暂时要离开,没准过几天就好了,一切都能像往常一样。
年仅九岁的云竹根本不清楚这其中本质,不知道概念。
助听器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云竹颓废地坐在凳子上,双目无光,毫无生气,她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躺在床上盖着发潮的棉被,脑子里时不时诞生荒诞的想法。
比如,她是不是真的很没用,要是她早点长大,这时候就可以外出打工,帮妈妈承担点经济压力,极有可能母女之间的关系会缓和一些,起码不像如仇人般见面拳打脚踢。
再比如,要是她不出生在这世界上就好了……反正也不是完完整整的健康的人,左耳失聪,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靠右耳朵,这给生活上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从幼儿园开始,有同学知道她的身体毛病,还用手指着她嘲笑,大声拍手叫道:“聋子!聋子!”
那时候连字都认不全、拼音还没有学会的小云竹,只会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迷茫地看着两三个男生指着她哈哈大笑。
童言无忌是最伤人的,往往杀人于无形。
*
生活在童年里的小孩子,最终还是脱离了幸福,去触摸外界荆棘的尖刺。
王婆婆问她:“云竹丫头,你怎么不哭?难受的话,哭出来就好了,别长时间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会生病。”
程慕也跟她说:“云竹,难过不开心的时候多了去了,总要哭一哭发泄情绪,成天压在心里,会得抑郁症,影响学习,这个病吃药可难治了,很难药到病除,必须自己好。”
云竹是怎么回答的?
7. Chapter 7
云竹还记得当时的回答。
她说,我哭不出来,眼泪早就流干了。
王婆婆年纪大了,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又问她:“咋会流干呢?眼睛里没水,眼珠子会干涩吧。”
云竹听后也只是无力地扯唇角笑笑,不语。距离苏琦出去工作已经又是一天了,新的一天,新的气象,至于这气象对她来说是好是坏,那就不得而知。
王婆婆是谭以南的姥姥。
云竹今天又躲在她家里,帮忙干活。王婆婆见到云竹左胳膊上的血迹,连忙摆摆手,让她坐在沙发上休息。第一次蹭饭到人家家里,什么也没干,这次再什么都不干,云竹心里也过意不去,执意要干,王婆婆拗不过她,就让云竹干轻活。
云竹按照王婆婆说的,去阳台上给长春花浇浇水。左手臂不能使力气,那就用右手,她单手拿花卉专用喷壶去接了点自来水,不急不忙地走到阳台。
王婆婆信奉宗|教,阳台最右边放的有神龛,一座观音菩萨像位于神龛正中央,各种祭品围绕菩萨像摆成一圈,庄严无比。云竹见状,放下手中的喷壶,两三步走到菩萨像前,下跪祭拜磕三头。
软金柔光给云竹乌黑的头发洒了一层亮色,越发衬得她巴掌大的脸白皙,皮肤细嫩,但隐隐约约可见身体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伤疤常见。好在青少年新陈代谢旺盛,长着长着,疤痕也淡去了许多。
双手合十,云竹心里想了又想,求家里发财过于不现实,求财求姻缘求学业的人那么多,最终还得靠自己努力自己本事才行。
让妈妈身体健康?但妈妈的作息规律和应酬喝酒的频率来看,再健康的身体也扛不住这样的衰退。
……别的,好像没有。
云竹双眼紧闭,过了不久后又睁开,瞳孔中倒映观音菩萨像的慈祥面孔。
她忽然有了念头。
那就祝,菩萨天天开心吧。
虔诚跪拜,长跪三磕。
云竹起身,接着给王婆婆剩下的盆栽浇水。王婆婆种的植物品种数不胜数,有的长得稀奇古怪的植物她还叫不上来名字,只记得长春花、金边吊兰、月季花、紫罗兰、石竹花、绿萝等等。
一汪清凉水滴在红色的饱满花苞上。
王婆婆厨艺不错,端着两碗酱香拌面搁到客厅的小木桌上,头顶发黄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动,云竹的头发被吹得摇摇晃晃。
“云竹丫头,最近在学校怎么样?”王婆婆率先开口。
云竹双手结果王婆婆递过来的筷子,“还好。”不管王婆婆问她什么,都说还好,正能量积极向上地回复,婆婆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别让她操心。
有时候云竹就很奇怪,明明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对她不管不问,仅仅是相处几年的人便对她呵护有加。
可能这就是命运的荒诞吧。云竹低下头,用筷子夹着吃面。左手臂上的伤缠了干净的布料,这里没有小诊所,又离医院太远,不至于顶着个大太阳跑去,只好用王婆婆家里的布暂时止住血,反正能好就行。
落不落疤都没关系。
“真的?别看我老了,说没说谎我还是能看出来。”王婆婆呵呵一笑,又去厨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
婆婆家里的碗筷都是旧的,上了年代的陶瓷花碗,筷头纹的有花样的木质筷子,云竹看到后眼睛亮晶晶的,总比在自己家里拿着地上的一次性筷子的感觉好很多。
“真的,没骗您。”
“那等南南回来我问问他。”
云竹抬头看向大门,“谭以南没回来吗?”
王婆婆:“没呢,他很少回来。”
真是奇了怪了,外地人,在这里没有家,只能待在姥姥这边。但是几个小时了也不见踪影,谭以南还能去哪?
心中藏起来的疑问悄悄冒出来,云竹又暗暗往下压,涉及别人隐私的事情还是不要瞎问的好。
云竹:“他今天能回来吗?”
王婆婆吃了口面:“能把,谁也说不准,这孩子,脾气犟。”
王婆婆又把话题中心抛给她,“云竹丫头,婆婆知道你长大了,有主见,但还是要跟你讲一讲,你妈妈对你不好,你随时可以来这里躲着,你妈妈上门,我去跟她说!我就见不得你这软绵绵的小女孩被欺负,一见到你这样我就想起你孙女,唉。”
人一单提起往事,便没完没了,惹人烦。云竹却不这样认为,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从嘴巴里吐露出来,讲出来,才能把经年积压的情绪消散了。云竹用完这话后默不作声,双手微微抓紧了衣角,她实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受到欺负,没有人哄;半夜整个人裹在湿漉漉的被子里,蒙着头哭泣,照样没人哄。哭久哭够了,奔涌上来的情绪便渐渐恢复平静,只剩下满脸干涸的泪水,那时候已经不想哭了。
等到谭以南推门而入回来时,王婆婆已经把他的汤面条做好放在桌子上。云竹已经吃饱,把碗筷送进厨房水池子下,用自来水泡着,这样汤汁不会干涸,王婆婆刷碗也刷的干净。
端起热气腾腾的面汤,云竹小口小口喝着,斜着眼看谭以南。
这回他晚归,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不知道这样安生的日子能活多久。
谭以南二话不说,也没嫌弃桌子上擦不掉的油污,直接端起碗吃面。王婆婆笑呵呵地看他,眼尾处的皱纹堆积在一起。
许是气氛太无趣,王婆婆先开口:“云竹丫头,我刚刚看你去阳台的菩萨像那里,是去擦神龛吗?好几个月没有擦了,时间过得太快,我也忘了上一次打扫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云竹放下碗,衣袖沾沾唇边,“没有,我是去拜了拜菩萨像。”
王婆婆来了兴趣,说:“小姑娘家家,多去寺庙里这些静心的地方走动走动,拜拜佛像求个平安,你祈的什么?”
云竹静候片刻,心里纠结着要不要说出口,什么愿望也没有许,这样说出来会不会太傻气了?算了,傻气就傻气吧,她也不是个坏人。
“我许的菩萨天天开心。”云竹小声说。
旁边坐着的谭以南轻笑出声。
云竹预料到这种结果,但还是讲出来:“你笑什么?”
谭以南不回答。
云竹也不好和他置气,一方面是寄人篱下,没必要旁生枝节和王婆婆家的外孙生气,另一方面是她也不是好惹事的那种人。
王婆婆过来打圆场:“他啊,是笑你天真无邪,有爱心呢。”
谭以南这时开口:“不是。”
云竹怔然:“那你笑什么?”
谭以南:“笑你傻里傻气。”
云竹不乐意了,明面上没有摆脸色,但内心还是暗暗抽搐着,似乎要泛出一股酸涩,不理谭以南。
谭以南见状,开口解释:“不求财,不求学业,不求姻缘,不求健康。”
云竹点点头,他说的确实,这些世俗的愿望她一个也没求。
“人拜众神,毕生所求,你长跪祈愿,为他人所求,那你什么时候想到为自己而求?”
云竹愣怔,这她还真没有想到。
“简而言之,社会化程度低。凡事总是想着别人,自己容易吃亏。别被老一辈的思想束缚,吃亏可不是福了,而是找罪受。”谭以南徐徐讲述,不急不慢地将碗里的豆腐皮挑出去。
云竹尝试反驳,但无从下口,他说的有道理,但无他法。云竹也不清楚自己的思想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完完全全的利他主义,换位思考一下,按谭以南的说法,她好像一直以来都在吃亏。
话题结束,谭以南静静地将挑出来的豆腐皮放在一边。
王婆婆:“坏了,真是老了,记不清了,连南南不喜欢吃豆腐皮给忘了,你等着,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谭以南:“不用了,姥姥。你去休息吧。”
王婆婆去休息后,整个客厅就只剩下云竹和谭以南两个人。云竹又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坐在沙发上,继续坐着也不是,起身离开也不是,只好低着头盯着谭以南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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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没吃饱?”谭以南觉察。
“不不……”云竹急忙摇头。
气氛又安静下来,云竹尴尬到全身发麻。在班里也是如此,内向的人主动提起话题的概率为零,更何况是云竹这样早期没有朋友、上下学都是独来独往的人。
憋了好一会,云竹从沙发的另一边过道出去,翻开帆布包,掏出数学课本,再翻出来学校发的牛皮纸封面的练习本,开始写作业。
红星中学是本县最好的高中,当年云竹是踩线录取,刚开始还是随机分班,成绩能跟得上去。后来妈妈耍酒疯越来越严重,伴随着家庭暴力欺凌,云竹的学习成绩渐渐下滑。
她不是没有做过补救措施,因为在这个人口大省,这个教育资源很差劲的小县城里,和大人们口口相传的一样,只有学习才是最好的出路。云竹努力在数学课上集中注意力,但越集中,拥有血缘关系的妈妈的叫骂声循环播放在耳畔,云竹越崩溃。期末考试考砸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
下学期开学,听不进去上课内容也是常事,云竹一度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很多题都不会做。
好巧不巧,作为文科生,第一本掏出的就是数学作业。又偏偏不好当着谭以南的面塞回去,他会笑话我的吧?硬着头皮写下去也不是不行,但只会一些基础题,课本上的练习题有的也很难,解题步骤也要一大堆……
云竹心里直打鼓,一根天秤在脑海里摇摆不动。
好在谭以南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吃完饭就把碗筷送进厨房,下一秒传来水龙头的流水哗哗声。声音太小,云竹没听到,等到一分钟后没见人出来,便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云竹放慢脚步声,踩在米蓝色瓷砖上,王婆婆家的厨房和客厅卧室同样一款风格。具有年代感的红木桌子上铺了一层旧报纸,连厨房的墙上也是用面糊水泥糊了一层报纸和塑料膜,经年炒菜做饭,不少墙面上飞溅的油点子和辣椒油是时光的证明。
水龙头尾部锈了一圈,头口水源潺潺,晶莹水流流淌在瓷碗的油渍边缘,手指纤长素白,在水帘中拿着钢丝球不断摩挲。
从窗户口边透出来的光影悄悄落在谭以南身上,身影浮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太瘦了。
这是云竹见到他的第一想法。
视线从覆盖在碗边缘的指节上掠过,想不到谭以南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还会亲自下厨房洗碗。看来他和王婆婆感情真好,怪不得会突然来这小县城生活。
随后云竹想起自己的身份,她是客,王婆婆和谭以南是主家。不对……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在谭以南的手腕上。
青青紫紫的,很像被打伤的痕迹。
洗碗时甚至衣袖没有挽起,这样不会弄湿吗?
云竹愣在原地,不禁继续想:难道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躲避父母的殴打吗?他的父母对他也很不好吗?
怪不得,怪不得不会看不起她,原来是同病相怜。
“你可以穿上王婆婆的围腰,水花会溅到你衣服上的,会脏。”云竹提醒了句,谭以南头一次来姥姥家,不清楚厨房用具的摆放位置也正常。
“那就脏吧。”谭以南简单回应,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像是提前知道了云竹会来到这里一般。
“那……”云竹欲言又止,既然谭以南会下厨房洗碗,说不定连自己洗衣服也会,这些纯纯是以她的生活环境来窥视有钱人生活的刻板印象罢了,而现在遇到了谭以南,这些刻板印象一个个被打破,“那你洗完以后,是不是又要走了?”
“你不想让我走。”
语气很淡,连句末是反问还是陈述都没有听出来。
水声作响,完美地遮掩住谭以南的声音,云竹没听全,只隐隐约约听清楚了前面几个字眼,她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不好意思让他再说一次。
“我不想让你走。”
云竹思量许久,最终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
洗碗的声音停下。
8.Chapter 8
客厅。
正值下午五点钟,从卧室斜照进来的霞光映在天花板上的风扇,扇叶通电极速旋转,将明黄色光束斩断,留下来斑驳陆离的落日光晕。
谭以南用卫生纸细细擦拭着湿了水的手指关节,他没抬头,话却是对着云竹说的:“我这个人,对你产生了什么意义吗?”
云竹屏住呼吸。
客观上来讲,谭以南这个人相处起来是真的矛盾,说他好相处,的确不会咋咋呼呼惹人烦,会给所有人保持距离,保留隐私空间,但是说他不好相处吧……
云竹视线下移。
有时候这个人抛出的问题,怪难回答。
谭以南以为她没听清,又走近了几步,云竹甚至能感受到他整个人身上传来的热量,不禁往后退几步。
“为什么想让我留下来?”
云竹思考很久,“那你能到哪里去?”
“这和你没有多大关系。”谭以南谈起这个,收敛了外露的情绪。
提起有关他的问题,向而闭口不谈。
见谭以南抬步而去,云竹以为他又要离开,可这马上天黑了,他一个人又能去哪里?更为心寒的是,苏琦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回家了,心中的恐慌像是被放大镜放大了十倍,纵使表面毫无波澜,心中总是有一根刺大喇喇地扎住。
“那、那你……”云竹磕磕绊绊,她目前处于第一个问题提出失败,又转在下一个问题的思考过程之间,眉头轻蹙,眼神飘忽不定向四周看去,唯独不直视谭以南。
谭以南站在她面前,静静地听她说完。
“那你能帮我讲一道数学题吗?我这个科目不太好……”云竹脸颊发热,目光钉在某一处地板上。
撒谎技术是真不太好,第一次撒谎被谭以南识破,这次云竹连头都没敢抬起来,因为打心眼里知道脸颊发红发热,很容易被看出来端倪。
话音刚落,云竹才意识到说错了嘴。也对,谭以南每天请假,极少见他来学,连班里著名的消息通程慕也说,这人一周能来两三天,见上一两面就不错了,哪里来的时间在校学习?问他数学题还不如问别人,这无疑是给她和谭以南一个不好的台阶卡着,难上也难下。
“数学?数学你很差吗?”谭以南倒是没想到云竹会突然提起学习上的事情,他们学校里成绩最差的普通班,每天的生活大部分是吃吃睡睡混日子,只有因为考砸而被分到这个班的、极少个别的好学生在努力学习。
“嗯……”云竹点点头,“你会吗?”
谭以南沉思片刻,“会。”
谭以南接过云竹刚刚放在桌子上的按动笔,谭以南随便抽了一张演草纸,看了一眼题目,将函数的解题思路写下来,顺便在一旁写下相关的知识点。
云竹坐在沙发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不知道原因,一旦和谭以南近距离相处,她便头脑发热,脸颊发热,脑子嗡嗡作响,心脏跳动的声音直贯耳膜。更严重的情况无非是对方说出来的长句子,脑子里信息处理也反应不过来。
这是什么情况?和程慕、海湖坐在一起时,这些像是生病了的症状一点也不见,难不成是真的生病了?那她要好好攒钱,趁着没有病到无药可医时就医。
“听懂了吗?没听懂我给你再讲一遍。”谭以南放下按动笔,双手撑着桌子,脸却朝着云竹的方向看去,直勾勾地注视云竹的眼睛。他这人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的以为是相貌好看的面瘫。
而云竹呢?她根本没有听。严谨点说是听了也听不懂,云竹状态不佳,讲解思路从右耳朵进去,还没有来得及笑话变消失殆尽,怎么会这样?而她也不好意思说没听懂,只得紧张地点点头,道了谢。
“那我以后还能找你问数学题吗?”云竹拿起搁在桌子上的、他刚刚用过的按动笔,笔杆上残留他的余温。云竹内心居然升起一点小小的雀跃。
谭以南“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云竹还想再叫住,但她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借口来留住他了。
晚上七点,苏琦跟云竹打电话说,说家里今晚要来客人,让她回家去床底下拿几块钱,下楼买几罐青岛啤酒,又命令云竹今晚别回家,滚外面待着,敢敲门明天就打断她的腿。
看似残忍的通知,实际上这对于云竹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妈妈每晚上都要喝酒,喝酒后耍酒疯是常事,云竹力气小,经常把持不住妈妈发疯摔酒瓶子骂人等等一系列行为。今晚有客人在家里住,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对客人发脾气,但总之云竹不会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今晚不用回家,意味着可以在王婆婆家称心如意住一晚上,平常仅仅是蹭饭,但多住一晚上,云竹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执意要给王婆婆打扫屋子。
当王婆婆问起这个事情时,云竹一五一十告诉了妈妈的原话,语气说不出的兴奋,连眼底也渐渐生出了一点光芒。
王婆婆脸色沉默了一瞬,又掀开眼皮看着云竹,喃喃说道:“云竹丫头,我不清楚该不该告诉你,你去学那几天,我晚上买菜时看到好多次……”话语中断,她看云竹那样子应该是没听到,又挤出一抹笑,声音大了点,回答说:“好,那你今晚就住在婆婆家里,陪着婆婆做个伴,好闺女。”
云竹笑了,细眉弯弯,唇角扬起一个月牙的弧度。她火速跑去家里,按照妈妈说的,果然在床底下掏出了几个钢镚,下楼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啤酒。
夏季落日本就短暂,云竹还是赶上了好时刻。橙红落日于两栋筒子楼之间缓缓降落,余晖向四面八方挥散开来,整个红星小镇在这几分钟名副其实变成了“红星”。
云竹所处于的世界满是金红辉煌,不留一丝缝隙,脚下的野草嫩叶的叶面上镀了一层浅金薄纱。
“您好。”云竹从口袋里捞啊捞,捞出来几个宝贵的钢镚,她问了问啤酒单价,“要三罐啤酒,冰的。”妈妈爱喝冰镇饮料。
“好。”便利店店员说道。
端着三罐冰镇啤酒,冰凉的温度贴着皮肤,云竹倒吸一口凉气,蹦蹦跳跳回家去,就在经过一条马路时,他看到熟悉的身影伫立在街角落,手里拎着红塑料袋。
好奇怪。
好奇怪的人。
云竹恰好要等红绿灯,站在人行道上,在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高个子的背影,她向熟悉的背影遥遥望去。绿灯亮起,云竹走过去,恰好站在路边的高个男生在此时觉察到了身上游走的视线,偏了一下头,似乎不想让人瞧见。
可偏偏移动的方向这是对着云竹,在那一刻,云竹彻底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谭以南,正在用卫生纸堵住鼻子。
而他手里不是红塑料袋,而是用累计用过的纸巾在袋子上渗出的血迹。
云竹倏然顿住脚步,冰啤酒的低温从皮肤蔓延至血肉,连同心脏的温度也急剧下降。
谭以南……居然是他,流鼻血止不住,怎么多成这样?是上火太严重了吗?要不要去帮帮他?但是身上也没有带卫生纸,他好像手里也有足够的纸量……特意跑出来,这个血量……应该是不想让王婆婆担心吧?
不想让人担心,那这个时候还是别去打扰谭以南了,任谁谁都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云竹纵生疑惑万千,还是皱着眉头上楼,一路回到自己家。按照妈妈的指令,在桌子上摆好冰镇啤酒,又回到王婆婆家,焦急的转悠着,又一猛地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搜夏季流鼻血流太多是怎么回事,百度上给的答案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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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百怪,不过好在很多人都说是季节性问题,天干容易上火,多注意一点就行。
云竹这才安了心。
王婆婆看她不太对劲:“咋啦云竹丫头?是你妈妈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云竹听得不大清楚,挠挠头。
王婆婆见状又重复了一遍。
云竹摇摇头,她忽然想起助听器这件事,“没有,我在努力攒钱,买新的助听器。”
“还没有找到吗?小孩子贪玩忘性大,没准放到书包里或家里某个角落去了。”
“没有,全部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云竹再次摇摇头,她也没有脸皮向王婆婆借钱,十分庆幸右耳还能听到声音,这些日子已经习惯。如果两只耳朵都听不见,那没有助听器的日子可谓是难上加难。
谈起这个,云竹掏出手机,这个时间点学校已经放学了,推磨着,程慕也差不多到寝室。作为整个学校里最差的普通班,带违禁品进学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很快程慕给她发了好多消息,全是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稀里呼噜不管逻辑,说到哪里就是哪里。云竹觉得也挺好的,交到这样的朋友也是一件美事,因为有人愿意和她主动说话。
程慕:【我靠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抢到了我偶像的新海报!!超级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英语课上我又睡着了,幸好海湖提前把我叫醒了,不然又被通报违纪,那只能和你一起回家,不过这样也ok,陪你待在一起。】
程慕:【你不在学校的第一天,想你。我同桌和后桌全都回家了。】
都是一些丝毫没有有效信息的口水话,云竹还是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并一条一条给予回复,在这种时候,程慕总是会发一条“云竹我爱死你了!你总是不嫌我唠叨不嫌弃我烦!哈哈哈!!”的消息。
这个年纪,本应该是无忧无虑,像春草,像野风,犯了错不用担心,明天会是新的一天;考砸了不必忧虑,下一次谷底反弹;失意了不必内耗,人生容错无限包容。
该吃吃,该喝喝,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去做一心回追求的事情。云竹记得踏入红星中学的那一刻起,人生轨迹便不一样了,她会在放学路上看到成群结队的女生去店里买明星海报,看到街上有两三个学生蹲下来喂流浪小狗小猫,看到女生们约好一起去买花花姑娘的日记本便签本,装进书包里开怀大笑。
所有的所有,全是云竹所羡慕的。
程慕喜欢目前经典的男歌手,但云竹不了解林俊杰,也不了解周杰伦,只认识这两个人的名字。爸爸赠予的破旧手机上,播放音乐会卡顿,因此云竹基本上不怎么听音乐。更多的时间在外面用手机拍花坛中的月季花,地砖缝隙里的野草,乃至于天上漂浮的厚重云层,天光破云而出时,无法用言语形容,这时,云竹便会用手机拍下来。
这是她生活中的一小部分,极少的,安逸的日子。
程慕再次发消息:【对了云竹,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不知道怎么还和你讲,我听说你和谭以南住同一栋楼房,所以这件事可能需要麻烦你帮帮忙。】
之前从开始云竹很不好意思拜托程慕,这回程慕好不容易有了需要,云竹想都没想便打字同意:【好的,什么忙?】
程慕:【你知道的嘛,咱们组长楚彩不是管收发作业的吗?她人挺好的,上一次咱俩中午作业没写完还是让她帮忙瞒过去的。】
云竹到这里还没有看明白是什么需求,但心脏里的血管却砰砰直跳,直觉告诉她,这个任务需要她的胆量和消失已久的勇气。
屏保破碎的手机弹窗继续发来新消息:【楚彩对那个谭以南有好感来着,在班级群里没找到他的个人微信,想让你帮忙问问谭以南的联系方式,你看这成吗?】
9.Chapter 9
到那一刻,云竹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她词汇量匮乏,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用什么样的句子和成语来形容这一瞬间的感觉。好似全身被冻在冷库里,心脏是凉的,血液是冰冷的,头脑却是热得爆炸。
程慕:【我知道你的性格有点……哎呀怎么说吧,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挑战很大,让你主动去要男生的联系方式,但是我们在楚彩那边收到过不少好处,毕竟是组长啊,不敢挑战官威。】
程慕:【你要是做不到就直接跟我拒绝吧,我跟楚彩说一下原因,她人很好,一定会理解你的。】
然而云竹还卡壳在自己恍然世界里未缓过来。
要谁的联系方式?谭以南吗?去要,可是他这个人真的会给吗?不对不对……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个,怎么开口是个问题?或许让我憋死在这里也不会说出口。唉,这真是个难题。
云竹萌生出拒绝的想法,下一秒就被另一个念头所击溃。她拒绝不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别人的请求。很难开口。况且,如果是陌生人的请求,她或许坚持一下商量拒绝,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次是楚彩和程慕。
无论是谁都不好拒绝,尤其是看在程慕的面子上,云竹上了高中一有什么困难,程慕总是第一个上去帮她,可谓是热心助人新时代好人。欠的人情洋洋洒洒,没完没了,每一次受到帮助云竹都会羞愧地低下头,无以为报的心理总是会让她处于下风。
云竹最终还是敲下了那几个字:【好的。】
程慕火速又发来新消息:【我靠那真的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你不发消息那一会,我还在想怎么和楚彩说原因。你能同意真的太好了,而且我跟你说,你这个别扭的性格,到社会上容易吃亏吃闷头,应该多出去交点朋友,练练胆子,不要成天缩在壳子里,对身心发育不健康。】
程慕外号老妈子,唠唠叨叨简直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妈:【那我就跟楚彩说了啊,微信上发语音不太行,容易被查寝老师抓到,等下周吧,下周你返校后我们在课间一起和楚彩商量!面对面说的通!效率高!】
云竹想起通报那件事,【年级主任通报的是我和他早恋,这个楚彩怎么说?】
程慕发了个表情包:【哎呀这些她都知道,她就在你隔壁寝室,你去寝室后院时,我估计她就在后面看着呢,放心吧没事,不会误会的。如果真的误会,那楚彩肯定不会找到你帮忙了。】
云竹放下手机,指尖悬空在手机键盘上方,僵住了般。
楚彩一直看着的吗?云竹背后泛起一股冷意,这让她不禁想起童年时爸爸对她的监视,每当她一个在房间里写作业时,卧室门总是会偷偷摸摸留出一条缝隙,要是写作业走神,偷懒,爸爸总是会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严肃地教导她,典型的给个巴掌再来颗甜枣的教育方式。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又想偏了,爸爸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严谨点说,是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再见面了,她不清楚为什么爸爸对于自己的亲生孩子如此绝情,甚至分离的这几年连电话都没有打过来一个。
云竹恍惚地想着,世界上大多数小朋友们拥有的爱,来自父母的爱,朋友的爱,她仅仅拥有一点友情。
一周停课回家反思的时间过得极快,云竹翌日回到家里,苏琦心情罕见得好,好到什么地步呢?居然给云竹主动做了早饭,这可是云竹拥有记忆的开始,从未有过的经历。
云竹觉得这不真实,是不是有什么陌生人来冒充了她的妈妈?还是妈妈中邪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今后的日子里,云竹确确实实在观察日出的方向,一切如往常。但睡眠质量都不太好,半夜醒来是常有的事情,不足为见。于是云竹醒来后便坐在床上,抬头看向窗外挂在虬枝边的圆月,记录每天晚上的月亮,是满月,还是半月,就这样,云竹的作业本上,陆陆续续记满了月出时间和日出时间,数字旁还记了一两句话的感想。
前些天谭以南回来时,脸是干净的,长袖子、上衣下摆毫无意外地红了一大片,极其骇人。
王婆婆当场就哭出来了,放下手里的玻璃杯子,颤抖着说:“南南这血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血?你说话啊!”
而谭以南如同局外人般,说道:“找人打了一架。”
王婆婆依依不饶:“那那那血是怎么回事?好外孙你不要吓姥姥好不好?啊?年纪大了经不住吓……”
谭以南打断:“不是我的血,是街边混子没事找事,朝我勒索钱,已经被我打趴下了。”
王婆婆还是一直哭,上气不接下气,手指颤抖着抚摸谭以南的衣服,“行李箱有干净衣裳没?把脏衣裳脱下来,姥姥帮你洗一洗,啊,是不是被吓着了?我等会下楼去找物业反映反映社区治理,那几个腌臜货还来到这要钱了!”
云竹站在旁边不说话,沉默着,沉默着,转身回到了卧室。
谭以南在骗王婆婆。
那不是别人的血,是谭以南自己的血量太大止不住,无法避免地染脏了上衣。
出血量,怎么会这样多?
谭以南看了一眼云竹离去的方向,垂下眼不语,只是格外生疏地一言一语安慰着姥姥,像云竹一样不会安慰人。在街上流鼻血时,似乎被她看到了。好不容易止住血,修长手指拎出手机,在一众联系人中拨打最熟悉的号码,嘟嘟两声,对方接听。
电话的那头一直在等待谭以南先开口。
两人无言相对。
谭以南先笑了:“你不想接这个电话,直接挂了就行,接通了也是敷衍我了事。”
电话那头传来妇人的声音:“我又怎么你了?你这孩子说话这么呛人干什么?钱不够花?卡上的生活费好几万块钱呢!”
谭以南没回答,“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几年前还没有谭之颂时你们对我的态度,和现在的态度,完全毫不沾边?”
妇人被噎了一句,好声好气道:“以南,是你自己去姥姥家生活的,我和我妈也提前说了声,照看好你。虽然我和你爸远在外省,但这几天的生活费我都没有断过吧?”
谭以南气极反笑:“我不想治了。”
妇人:“你说什么?!”
“我说,治了也没用,烧钱,在我身上付出太多,得不到高成本的回报。”
“以南,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不是我的想法,是你们对我做的一切举动诠释出来的动机。”
“嘟嘟”两声,谭以南挂断电话,冷眼看了一眼街边,那时候街头车辆往来,正是下班高峰时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不到一掠而过的身影。谭以南在接头的长椅上坐了会,想到离开家的那天,原先父母提议说让他去小镇上的姥姥家待一些日子,磨着他的性子。
谭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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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跑完大医院,回到家后不同意,心知肚明父母的想法。
年仅四岁的弟弟谭之颂也跑过来劝他,摇着他的手说:“哥哥,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父母也劝他,甚至夸张的说辞也搬过来了:“城市里空气不好,回去和你姥姥待在一块,空气新鲜,没准对你好一点。”
谭以南打心底知道,熬过了这一时,斗不过这一世。干脆收拾收拾行李,拿着一兜子国外进口药,坐高铁来到了这里。
回忆结束。
谭以南深吸一口气,掀开左手衣袖。
只见拿瘦白的手臂上,满是肉眼可见的针孔。
姥姥对此一无所知,帮忙洗完血迹斑斑的上衣后,便走去阳台晾着,说道:“南南啊,去学的衣服都整理好了没有?下周返校,不能再违纪了,要好好学习,啊。”
谭以南点点头,不再吭声。他来到红星小镇的姥姥家,计划里是打算住一些日子,至于住到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选择权不在他手里,而是在父亲谭伟手里。至于涉及隐私的事情,姥姥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也没必要告诉她。
反倒是云竹,家境不太好……
“上一层是云竹家吗?”谭以南站起身,端起茶几上的水壶去烧水。
王婆婆没理解意思,自家外孙思维转的快,她跟不上是常事,“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你和云竹丫头闹别扭了?”
“没有。半个月前,楼上扰民的那家是云竹家吗?”谭以南见姥姥这个反应,心里大概有了底,总算是能琢磨个大概,云竹为什么总是寄人篱下来到王婆婆这边。
“……”王婆婆沉默良久,瞥了一眼待在卧室里休息的云竹,拉着谭以南的胳膊,后者微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她小心翼翼说,像是防着云竹一眼,“那是云竹她亲妈,母女关系不咋好,你别在人家小姑娘面前提这件事,怪伤人心的。说话也温柔点,别那么凶,成天看起来像讨债的一样,唉。”
“怪不得。”谭以南首先给姥姥的黄瓷缸里倒水,递给姥姥。
“你说啥呢南南?跟你们年轻人讲话,真是听不懂。啧啧。”姥姥和谭以南聊起天来,倒是不怎么计较外面子上的礼仪,“除了过年回家,国庆节回家,还有啥日子我想想,还有中秋节回家,一年四季都没咋见着你回老家看看。”
谭以南欲张口解释,眼底倒映着杯里热水氤氲的水雾,右手轻轻摇晃着,摇晃着,没有出声。
王婆婆见他这个样子,又知没趣,开启唠叨模式,围在外孙面前絮絮叨叨:“怎么这段日子突然回来了?还是南南好啊,颂颂跟他爹妈亲,也好长时间没回来看我了,自从他外爷走后,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唉。”
谭以南在一旁听着,他不是像其他青少年一样排斥来自家人的唠叨,相反,十分珍惜,如同等到明年就再也听不到了般。
“你没回来之前,一直都是云竹这孩子陆陆续续陪着我,这丫头脾气怪好的,你别惹她。她家里情况不太好,楼上那家就是她妈成天打她,有时候被打怕了会来我这里躲一躲,吃顿饭,歇歇脚,碍不着你的事情,很安静这丫头,不吵不闹……”王婆婆掰着手指,开始细细数数云竹的优点。
“那就让她住在这。”谭以南终于将王婆婆操心的事情一语成诫,摆到明面上讲。
云竹刚推门出来时,便听到的是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