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役千金被情敌求婚了[穿书]》
1. 序
强势的哨兵未婚夫在战场上标记了一直伪装成普通人的向导下属。
于是远在王都祈祷等候多年的我,顿时沦为了即将被退婚的下堂妇。
和未婚夫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大约从两人出生起就已经定下了将来会结婚的结局。强健的男孩注定会分化成哨兵,孱弱的女婴将来可能连活着都是个问号。
不会有如此弱小、连跑两步都会心跳加速、眼眶湿润的女性哨兵。
肩负起繁衍的责任,好好待在华贵的鸟笼里,充当一个美丽的装饰品就够了。
这就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
尽管如此,每次从外面归来的他,都是穿过黑暗压抑照在贫瘠生活上的一丝光芒。
从路过的广场买来的不值钱小玩偶、士官学校的图书馆里破格出借的藏书、街边小店刚出炉的巧克力、甚至是他外套上沾染的微风的气息。
都令我压抑的心灵得到了一丝解脱,短暂地从透不过气的重压里逃出来。
待在他的身边,是我生活里最安心、舒适的时光。
这样来之不易,苦苦守候,宛如偷窃而来的幸福,就要结束了。
——我的未婚夫,标记了为了掩藏身份入伍不慎发情的副官,一位坚强果断的向导。
与孱弱的、苍白的我,截然不同的。
充满了生机气息的人。
陪伴在我身边的,是他从前信赖如右手的副官。一位黑色长发、面无表情、姿容端正的女性。
老实说,我明白她那副对我漠然的态度是出自何种原因,
——副官小姐,她在内心深处,对我的未婚夫、不,现在是前未婚夫了,抱有着仰慕之情。
被仰慕的人命令来保护讨厌的、拖后腿的情敌,一定非常不悦吧。所以她总是用一副冷漠的态度对待我,从不亲近、从不交谈,寥寥数语,如一尊冰冷无情的机器。
然而,就在我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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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地自说自话思考之时,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发生了。
当惊惧交加、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我抓着马车的侧壁,鼓起勇气朝外看去时,映入眼帘的,正是那位身材高挑、表情漠然、端丽冷艳的女性,半边黑衣沾满鲜血,手持长剑,缓缓从浓雾里走出来的画面。
她的背后,是已经丧失威胁的敌人。
在被她牵起手背落下一个交杂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冰冷之吻时,我才猛地想起来:
这世界上,存在一种极为罕见的可能性。
有一种隐藏的体质,其实是发育迟缓的哨兵.
在遇到想要占有的灵魂伴侣后,他们会迅猛地完成发育,成为——极具进攻性的哨兵。
他们对伴侣的索求,更加强烈、凶狠,永无休止。
即便命中注定的伴侣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也会被他们抓住、捕获。
从身躯到灵魂,都留下深刻、灼烧的烙印。
2. 夜归护送
马车好像遇到了什么阻碍。车厢有轻微的晃动,将我从出神里惊醒过来。
女仆起身去查看外面的动静。我有些愣怔地侧首看向马车窗外,一片夜色如浓。
又一次的,我没能见到卡里金夫人。
自从未婚夫战场上的那封信寄回来后,伯爵府邸的大门就彻底对我关上。
未来会成为我丈夫的男人,标记了另一个人。
战役的胜利连同他们的爱情传奇在远方传播得沸沸扬扬,直到传进远在海另一端的王都。
人们对这段故事津津乐道,似乎都忘却了原本这故事里应该出现的人物,还有一个我。
那位气质雍容、永远带着笑意,宽和温厚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夫人,我未婚夫的母亲,直到今天都没有再见我。
是这个月的第几次?第三次?
连一封上门的拜帖都送不进去,辗转托他人寄送的信件通通石沉大海。送去卡里金家的礼物和贺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还回来。
送信去伯爵府的男仆回来禀报说,瓦罗娜夫人身体不适卧病在床。伯爵府里暂时没有其他能主事的女眷,所以不能接待外客。
外客,从前在卡里金家出入自由的我,此刻已经成为了外客。
男仆将消息转告我时,露出些微混杂怜悯和愤怒的神色。
光是听男仆转述那些话,我的脑海里都能浮现出卡里金家的管家带着那彬彬有礼又不失冷漠的神情。
一边站在门前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边语气平淡地说着还请小姐见谅。
四周的人都在看着我,关切地注视我一举一动。我知道家里的人们都在担心我是否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受打击,身体承受不住精神上巨大的痛苦。
可是,最天昏地暗的那一刻都已度过,如果不坚持下去,往后余生那漫长绵延的绝望,我又如何去度过。
哪怕是为了此刻还在注视着我、关心我的人们。
我也不能露出一丝异样。
哪怕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连呼吸都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我也压抑住了身躯的颤抖,仅仅只是攥紧了小指。
小指的指骨传来受到压迫的疼痛,好像要被折断一样。
可我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垂下眼,带着一丝微微的笑,说:“是这样啊。”
是这样啊。
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被卡里金家划分为外人。
明明是自幼以来,除去我自己的家以外,最常踏足的地方。
明明是卡里金夫人曾经温柔捧起我的脸颊,柔声说,伊莉丝可以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明明是……
明明是我那高贵的未婚夫,曾经一字一句、极为认真专注对我说着,这里就是你的家。
然后他站在台阶上,朝我伸出手来。
是他牵着我的手,带我一步一步登上伯爵府的那长长台阶。
而如今,我却被那一扇高大、森严的铁门阻隔,连声音都不能传递过去。
如果什么消息都不能传递进去的话,那就由我亲自上门吧。
“如果是夫人抱恙在身,闭门谢客也是在所难免的。”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直接登门拜访吧。罗莎,麻烦你帮我准备好拜访礼物,父亲之前为了我的健康从商会那里订购的药材挑一些带上。”
“可是,小姐……”
“对了,商会的代理人说这次来的宝石成分非常好,联系他们送一批到伯爵府上先给夫人挑选吧。”
我仿佛没有看见女仆们犹豫困惑的神色,自顾自地慢慢说着,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做着出行的安排。
就好像,这只是一次与从前别无二致的出行。
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或是玫瑰盛开,或是天气晴好,到卡里金家上门拜访。
而无论我带来什么礼物,夫人都会对我展开慈爱温柔的笑容,告诉我,只要我来就是最盛大的礼物。
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起我的骨头、身躯站立起来,向前迈出脚步。
又是什么在撑着我继续用平稳的声音说话:
“快点去备马车吧。我想早点出发。”
是什么在支撑我向前走呢,是没有实质、看不出形状的灵魂吗。
又是什么支持我继续开口呢,是压抑到绝处最低谷的悲鸣吗。
信件和礼物被退回后,换成我亲自上门,然后被拒之门外。
一再地前来,一再地被拒绝。
那扇以前从未发觉其存在的大门,现在居然对我来说,如同天堑一般牢固艰险。
难以逾越。
而仆人们敢这么做的是出于卡里金家女主人的授意。
瓦罗娜夫人先释放出拒绝的意思,要代替丈夫帮儿子和我斩断联系,为解除婚约做准备。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支撑我,一定要亲自见到瓦罗娜夫人。
一定要亲自从她,不,我根本是想亲自从未婚夫的口中得知那个早已确之凿凿的答案。
将来要和他共度一生的人,不再是我了。
……
女仆坐回到我的身边,低声对我说:“没什么事情,小姐。我们恰好遇见宪兵队在巡逻。”
她又露出有些忧心的神色。
“听说最近王都的夜晚有些不太平……宪兵队夜里加强了巡逻人手,指挥使还是卡里金伯爵的副官呢。”
话一说完,她才惊觉自己提起那个名字,懊恼地捂住嘴巴。
我如梦初醒般,恍然地轻轻“啊”了一声应答。不用看镜子我都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如幽魂般苍白憔悴。
我抬起双手轻轻拍打脸颊,力图使自己振作起来。
从车窗探头出去,正好能看见前方是宪兵队的骑兵们。他们那深红色的制服在浓雾弥漫的街头格外显眼。
而领头的人却穿着一身漆黑的制服,一排银质的扣子像是要刺痛谁的眼睛。
乌黑的长发散漫在她身后,神色和夜晚的空气一样冰冷。
短短的时间里,我又看到与未婚夫紧密相关的人。
还是一直不喜欢我的那个女骑士。
未婚夫最信任的左右手,那位容貌端丽,性情冷漠,少言寡语的女性。
名叫谢伊的副官小姐。
猝不及防的,我与那双玻璃般剔透的瑰红眼眸对上视线。
电光火石间,好似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我下意识往后一退。
她却像是看到猎物的猛兽一般,闲庭信步般催动马匹靠近过来。
黑色长发的端丽女性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以一种近乎睥睨的眼神。
礼帽边垂下的黑色纱网挡在小半张脸前,竟然给了我一丝直视对方的勇气。
我下意识仰起头望她,以至于雪白的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人的视野里。
“晚上好,少尉。”我说。
她神情寡淡,一言不发,眼神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似乎看着的不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石头,或是一座路灯。
她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似的柔靡沙哑:
“贵安,小姐。”
……
据谢伊解释,今晚宪兵队恰好换防,负责在卡里金家宅邸附近区域的守备工作。
又恰好看见我马车折返回途,担心夜路途中遇见什么问题,就跟上来询问。
其实这些解释都是她的另一位同僚路易在说,那人有着棕金色的短发,一副笑模样,给人平易近人之感。
谢伊大部分时间只负责面无表情和点头。
我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静静聆听着路易妙语连珠的笑话,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他们没有谈及和我的婚约者。
路易很会说话,总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拐带到轻松些的小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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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关键是,他们没有说出宪兵队会上来盘查我们马车的原因。
往常我如果是夜晚从卡里金家出发回家,瓦罗娜夫人一定会吩咐伯爵府里的护卫们护送我到家。
如果我的未婚夫难得从士官学校回来,她则会笑眯眯地将护送任务安排给他。
而今天晚上,我的马车孤零零出现在白雾浓密的夜街上,却没有卡里金家的护卫们骑马跟从。
最起码在这一刻,我的心里对他们充满感激。
谢谢他们,没有点破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伪装,帮我遮掩难堪。
两人——最主要是路易同我告别后,回到宪兵队伍里去。
我想起马车里没送出去的礼物,干脆地扒开外面华而不实的包装,让女仆直接拎着榉木酒箱送给谢伊,还给了些赏钱。
请他带宪兵队换防后去买些吃食,大家喝酒松快松快。毕竟夜晚巡防非常辛苦。
我知道谢伊喜欢未婚夫。
她不喜欢我。
她那身上萦绕着淡淡的反感,不针对我,却也从不和我交谈,目光更是从未正眼看过我。
女佣紧张地跑回来,站在车外对车窗里的我说:“小姐,谢伊少尉让我们等一会。等到其他人过来换岗,他们顺路护送我们到家。”
我一怔,下意识抬头便去看路灯下的青年们。他们肃容笔直地站在路边,等待着交接。
而谢伊就在队伍的最前端。街灯的光芒撒在她的身上,半边沉在街巷昏蒙的阴影里,半边沐浴着灯光,宛如黄昏与清晨不可思议的交错。
没一会那边又来了一只队伍换岗。我坐在马车里发怔,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背诵最近读的一本书上的段落。
背到第三段的时候,他们完成了交接。谢伊打马过来,在我的马车边停下,俯身对车夫说:“走。”
伴随着轻微的颠簸,马车又行驶起来。
哪怕在走神的期间,我的脊背也下意识地保持笔挺,微微昂起下颌,像是随时在等待觐见皇帝。
窗边的月光陡然被遮去一片。我一抬眸,就看见谢伊正骑在马上,刻意缓下速度与马车同行。
不知是否为巧合,还是我的目光冒犯到她。她微微侧首,朝我投来一瞥。
我条件反射对她扬起礼节微笑:“非常感谢您。”
她冷淡地别开脸。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悄悄安慰自己,她不喜欢你是应该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定要喜欢我的理由。
不喜欢我的理由恐怕更多,多得无穷无尽。
无论是因为嫉妒婚约很少对我假以辞色的贵族小姐们,亦或是因为我频繁造访迟迟不肯放弃而不堪烦扰的卡里金家。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曾奚落我,更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还考虑到我的安全,不辞辛劳提出护送。
我非常感激她,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从前婚约者为什么力排众议,那么器重她。
宪兵队的成员大多是小贵族的子弟,少有平民。我从没有听说过与谢伊同姓氏的贵族。她应该是平民出身。
长相精致绝伦、作风无可挑剔,表里如一的端正高洁。
我认为她是比一些世代相传的贵族,更加配得上高贵这个词的人。
所以我还是忍不住在临别前,对她说:“我能邀请您有空的时候来喝茶吗?”
她朝我微微俯首。
“多谢抬爱。最近王都的袭击事件频发,宪兵队需要高度警戒,恕我无法赴约。”
我感觉她在讽刺我大晚上出门给她们增加工作量。
夜已深了。
临别时,夜里起的风都比白日凄凉萧瑟。
我忍不住抱住双臂,裹紧披肩,望着那一个个身着制服消失在雾后的身影。
风扬起我的长发和裙摆。
偌大的低落再次笼罩住我一个人。
3. 不速之客与宫廷使者
自从海外战役告捷的消息传回来,王都顿时陷入史无前例的激昂热潮。大街上到处都是欢庆后零落满地的彩带和礼花纸屑。
装载满啤酒的橡木桶堆得高高的,一车又一车地拉进城来。裁缝店里挤满了来取货和打样的客人。帽子店亦是人头攒动。
每一处都是人声鼎沸。整座城好像一个巨大的火炉,煅烧着一颗热情饱涨的炉心。每个人都在为了欢迎军队凯旋而忙得团团转。
街上人挤人,马车行进得极慢。马疲惫,人也疲惫。
我本来就在外面查了半天的账,已累得不想说话。外出归来后,又发现季莫法娜在招待客人。
季莫法娜是我母亲的表姊妹。自母亲在我幼年去世后,她便一直留在家中照顾父亲和我。
十几年来,她对这个家庭付出的心血不比任何人少。
或许比我父亲还要多。
我回到房间换下外出的服装。女仆一边帮我拆开盘起的发髻,一边低声告诉我,是一位婶母带着我的表妹上门做客。
我这位婶母——贝朗瑞男爵夫人向来不是省油的灯,惯会尖酸刻薄,捧高踩低。
我母亲在世时常生病,她就常常冷嘲热讽父亲娶的不是合格的名门淑女。自从母亲去世后,她更是一心认定她生的表妹身体健康,更适合做卡里金家下一任女主人。
而我,迟早会像母亲一样早早夭折。
我略一抬眼刚想问她们为何不请自来,就看见梳妆镜里的自己绿瞳黯淡,连金发都似乎失去往日光泽。
整个人看起来了无生趣。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现在是这副尊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半张脸。
“罗莎。”我说,“请你还是帮我将头发盘起来吧。稍微显得精神一些。”
我拿起桌上的化妆品,将脸色修饰到能见人的地步。不至于因为苍白的面容和微微泛青的眼底而失礼于人前。
我第一次化妆,是在瓦罗娜夫人的教导下。
那时我还很小,我天生发育迟缓,看起来比同龄人都小上些岁数。
这个岁数的女孩普遍长得比男孩还高,亭亭玉立。我又是个自小病弱的女孩,个头比其他孩子都瘦小得多。
总是怯生生地跟在未婚夫的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角。生怕一不留神,就失去这个会保护我的人。
他挥汗如雨练习剑术的时候,我就会去找瓦罗娜夫人喝茶、聊天。
但是一位成熟华贵的女主人跟一个几岁的小孩能聊什么呢?无非是带着我玩耍,教导我礼仪罢了。
卡里金家的女主人卧室里帷幔低垂,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香气,雍容又馥郁。
瓦罗娜夫人身着轻薄的晨衣,坐在梳妆台前。她弯腰将我抱上软凳,指着桌上的一件件精美物品教我辨认。
会让面容变得瓷一般洁白的粉霜、可以给苍白双颊染上樱色的腮红、能让眼眸更加明亮有神的眼影……
还有无时无刻都拥有魔力一般,随时能将人变得气血充盈、精神焕发的口红。
她鼻腔里蕴着低哝的笑意,挑起一点玫瑰研磨调和出来的香膏,点在我的眉心。
搂我在怀里,对着镜子两人的倒影说:
“伊莉丝,化妆就是我们女人的战袍。画上妆容,就没人能看穿你的虚弱。”
年幼的我似懂非懂,只觉得眉心那一点红格外的惹眼。红得好像能破开黑暗,带来勇气与希望。
带来无限象征美好的希望。
我用细刷蘸取一点口脂,点在血色近无的唇上。
重新梳妆打扮后,镜子里的我看起来状态好上许多,只有绿色的眼眸略显得郁结暗沉。
我起身,整理衣裙,双手叠在小腹前,端正地朝会客厅走去。
瓦罗娜夫人说得对。
化妆就是我的战袍。
用这一袭美丽的假面遮挡,没人能看得穿我虚弱至极。
……
婶母和表妹坐在小会客厅里,看来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大有我不现身,她们不走的架势。
季莫法娜虽说是我的表姨妈,但一来只是母亲的远方表姊妹,二来又不是我们家女管家,身份尴尬。婶母这样的客人来,她只能小心招待,无权送客。
季莫法娜在门外低声告诉我,今天下午我前脚出门,她们后脚便进门来,一直等到现在。
似乎是掐准了时机,一定来好好奚落我一通。
我和卡里金家的婚约已经彻底在王都沦为笑话。这些日子一来,明里暗里我收到过不知多少混杂怜悯或嘲笑的眼光。
婶母和堂妹真是好兴致,不惜坐着枯等一下午都要等到我回来。也不知道她们准备了多少话等着来好好嘲笑我一回。
这对母女看见我就像是豺狼看见绵羊,当即两眼放光。我那亲爱的堂妹,雷吉娜,一个嗓音娇嫩、甜美的少女,上来便得意洋洋地宣布我的失败。
——“伊莉丝,你下午是不是羞愧得躲到城外去流泪忏悔了?我告诉你,你忏悔也没用啦!希恩大人一定、一定会同你解除婚约!”
婶母则炫耀着丈夫走了什么门路成为军需官,搭上了正炽手可热的一位伯爵。伯爵还答应会让他们家能出席王宫的庆祝舞会。
“我还能跟伯爵跳舞!”雷吉娜在旁补充,洋洋自得又含着一丝酸意,“换做是我,才不会让希恩大人从手中溜走呢。”
我体力耗尽,本就没什么力气,听她们叽叽喳喳一句接一句,只想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倚在桌边休息。
可是当着外人的面我不能做出一丁点失礼的行为。
雷吉娜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有情人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带到家里来,我都可以大方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道表姐你这么不识趣,立马沦为下堂妇了吧!”
外界都在流传是我的不懂事惹怒了卡里金家,所以雍容高贵的瓦罗娜夫人才会冷酷无情地将我拒之门外。
一连那么多日的登门造访不得入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观望。只是对我来说,他人的目光又算什么。
所有人有目共睹的,我的狼狈、不堪、卑弱。
与我真正想亲耳听到的那个答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冲动,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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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怼雷吉娜:“小时候你恨不得天天住在我家里,时时刻刻都缠着问我什么时候希恩大人会来做客。如今怎么不问了?”
雷吉娜顿时涨红了脸,说:“伊莉丝,你也知道希恩大人不会再来了!全王城都知道,你就是个被退婚的笑话!”
“雷吉娜,少跟她生气。她也没几年好活了。”婶母冷笑,说:“一个身体孱弱的病秧子,不知道哪天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死到临头还敢肖想卡里金伯爵家的独子。不知羞耻!”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掐掌心。不等罗莎着急过来搀扶我,我已经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俯视婶母和表妹这两人。
站得太急,我眼前当即一阵阵发黑,整个人头重脚轻,全靠咬牙撑下来才没有晃倒下来。
“恕我不招待晚餐了。”我说,“送客。”
婶母和表妹互看一眼,面露讥笑。婶母施施然站起身来,挖苦道:“有些人撑着表面光鲜亮丽,连一顿体面晚餐都招待不起。”
她们又对我家中的装饰与物品评头论足。照她们的描述来看,这家不比废墟好上多少——尤其是那些循照我母亲在世时不变的装饰物。
雷吉娜躲在婶母宽阔的身子后面窃笑:“表姐性子古板,住的屋子也古板,用的还全是被淘汰十几年的老东西。”
我淡淡地说:“我念旧。”
我又扫她一眼,其实我已经虚弱到需要扶着罗莎才能慢慢走路。
可是在雷吉娜看来,我这一眼扫过去,却如刀般锋利,吓得她往后又缩了缩。
雷吉娜一愣,旋即恼羞成怒。在她看来,区区一个病秧子怎么敢用这种眼神、这种态度来对待自己?
区区一个失了势、即将被退婚的病秧子!
她只听见我说:“我也不必卑躬屈膝地搭上全家去讨要一个出席舞会的名额。反倒是王宫还要来人谦卑地请求我去参加。”
虽然我和未婚夫希恩的婚约已经沦为一纸空文。可是在他本人回来同我正式解除婚约之前,我们仍旧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
哪怕名存实亡。
瓦罗娜夫人可以闭门谢客,以一个拖字应对。但是王宫绝对无法坐视不管。
于情于理,他们必定会邀请我去参加庆功晚会。
无论是以未来的卡里金伯爵夫人名义,亦或是即将被退婚的、那段战场爱情神话的牺牲品。
果不其然,就在我们走到楼梯前,就见季莫法娜和男仆领着一位宫廷来使穿过花厅,朝内走来。
使者的衣衫和披风上都绣着宫廷王家纹章。
我唇微微一翘,刻意慢悠悠地说:“雷吉娜,你看。使者来得正巧呢。”
雷吉娜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使者的身影,猛地转过头,直勾勾瞪着我。
她那张娇美的面孔逐渐被狰狞的神情取代。
这是我在天旋地转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随即我听见罗莎混杂惊慌与愤怒的尖叫、还有雷吉娜尖刻的笑声。
我的身体像是被一股大力抛了出去,额头重重地砸在台阶上。
最后,我从铺着绒毯的楼梯上一路滚落了下去。
4. 我过往的一生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黑沉沉的梦魇里,有人尖叫、哭喊。亦有人流泪、哀伤。时而有人清脆的笑声,远去后只剩一片寂寥。
银发的青年,将棕发的少女护在身后。他那向来冷酷的面容,头一次浮现如此强烈的厌恶、憎恨和鄙夷。
他身后的棕发少女一脸惊慌不忍,满目怜悯地看着我。她那搭在身前男人臂弯上的手指,看似轻飘飘的,却更像是重逾千斤的枷锁。
我的未婚夫,以及我素未谋面的、他那深爱的爱人。
我何至于如斯卑微,跌坐跪在他们身前。面上浮肿着红色的巴掌印、长发在撕扯里凌乱散落,衣裙沾上脏泥,颈上的珠串掉了一地。
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嘲弄与鄙视。比那潮水般的声声攻讦更为刺痛的是银发青年的眼神。
仿佛在看着陌生人一样漠然的眼神。
在我鼓起勇气仰头与他对视时,他的眼中又迸射出近乎仇恨的光芒。
“伊莉丝。”他那低沉冷峻的声音,如含雷霆震怒,“你不应该伤害艾尔。”
终于听见他正眼看我,还呼唤我的名字。
尽管是以问责的形式。
在他口中同时出现的两个名字,一个是罪人,一个爱人。
锥心刺骨之痛。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笑声,含着无限的绝望与痴念。
“希恩,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人群在窃窃私语。
“伊尔兰家的女儿疯了吗?”
“真是下贱。”
“希恩大人早就厌倦她了。她还恬不知耻地纠缠……”
“这种疯女人,当情妇都拿不出手。”
那些细碎的、满是恶意的声音,我充耳不闻。我的眼里只剩下一个人,天地间只唯独我们两人似的。
银色发丝、冷蓝色的眼瞳。
还有那高大挺拔的身姿,风姿俊秀,凛然不可动摇。
我日夜思念、辗转求而不得的爱人。
我拖着受伤的小腿,一点一点朝那个身影爬过去。不顾昂贵的衣裙磨蹭在地,稀有的宝石到处散落。
只要能触碰到那个人,什么都好。
哪怕此刻永坠无间,沐焚身之火。
我紧紧抱住他的小腿,把脸颊贴在硬括的布料上。哪怕他的军靴上的马刺割破我的皮肤,流下血来。
我只顾着甜蜜又恍惚地不断喃喃他的名字。
希恩、希恩……
我终于,又能触碰到你了。
我自幼便订下婚约,以为从此就能名正言顺、理所应当站在他身边的婚约者。
我努力追赶、驱赶情敌,不惜逐渐疯狂、日渐不可理喻也要追逐的太阳。
我从未真正拥有,一开始便失去的爱人。
两边的护卫上来,生拉硬拽,毫不留情地将我撕扯下来。他们笔直地站立,架起站不稳的我,如刑具架起待审的罪人。
透过凌乱的发丝,我失神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哪怕他皱着眉,压抑着极大的怒气。棕发的少女担忧地轻拍他的臂弯,柔声喊道:
“希恩,别动怒。”
她看向我。
“我相信,伊尔兰小姐不会是密谋伤害我的主使者。”
她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真挚、清澈。
任何人都难以拒绝她的善良。
希恩的眉头一动,压下即将爆发的怒意,歉疚地看了她一眼。她回以一笑,轻轻推他上前。
“去吧,希恩。”她噙着一丝笑,“你应该亲自询问伊尔兰小姐。得到她亲口的回答才能安心啊。”
“毕竟她,曾经是你这么多年相处的未、婚、妻。”
那双冰蓝色的眼瞳,紧紧盯着我。却不是我梦寐以求的爱意,而是炽烈燃烧,恨不得将我杀之后快的憎恨。
“我问你。”他一字一顿道,“刺杀艾尔的人,是不是你指使的?”
“是不是你收买了那些地痞,命令他们将艾尔绑走。”
“也是你,为了除掉艾尔,不惜出卖尊严,与敌国勾结。”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咬牙切齿。
他每说一句,周围都响起一片抽气声。
被那双眼里毫不留情的杀意所刺痛,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枯萎。
我终于反应过来,迟钝地环顾四周。尽是人们厌恶、鄙弃的目光。绅士们含怒不悦,贵妇人们将面容隐藏在折扇后,却藏不住冷笑。
我像是要催眠自己,又像在说服别人,不断地重复着:
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相信我。
求求你们,相信我。
——求求你,希恩。
唯独只有你,一定要相信我。
无论我如何哭喊辩白,颠三倒四地解释,直到我被拖走,磨破的十指在地面留下长长的血痕。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求情。
直到我被拖进黑暗里,无助绝望地喊叫求饶。
希恩始终伫立在那里,身影笔直,逆着光,宛如一尊雕塑。
他没有一丝动容。
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开口,没有阻止。
就那么看着我被拖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任何人的回应。我啜泣着抱住自己,蜷起身子,试图用残破的衣裙遮盖取暖。
脚上的软缎鞋在拖拽时,不知丢在了哪里。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已经散乱。
流血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结痂。
在时间被遗忘的边缘,我孤立无助,冷得彻骨。
寒气深入肺腑,我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腥甜的血液堵在喉间,进退两难。
不知被丢在遗忘里多久,才有一丝外界的声音传来。
一丝微光传来,是牢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
我从昏沉里惊醒过来,抬起上身,迫切地朝牢房外望去。
是……他来了吗?
呜咽和哽咽,淤堵在喉间,太过于激动的我,身体极端虚弱,反而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他来接我了吗?
希恩,他终于相信我,要将我解救出去了?
漫长的等待里,我的金发黯然失色。
面容憔悴凄苦,如同骷髅。
指甲被老鼠啃食,四肢尽是暗疮。
在我颤抖的希冀里,出现在视野的是一双靴子。刻着卡里金家族纹路的靴子,面容深藏在兜帽里。
那人对监牢的守卫说:“按照之前所说的,把她带出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
“可这位是上头关照过,不能让她死了。”守卫低声下气,“她可得罪了大人物……她本身也是贵族呢。”
穿着卡里金家纹靴子的人嗤笑了一声。
“一个无父无母的女人罢了。没人会在意她是不是死在牢里。”
守卫低头喏喏称是。
已经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的我,贴着冰冷的石头地砖,嗅觉早已在牢房的恶臭里腐坏。
灵魂像是飘离身躯,在高处俯瞰自己像一只麻袋一样,被人拖了出去。
隆冬腊月,天又飘起雪来。
载着我的马车一路颠簸,最终在一所破败荒僻的修道院门前停下。
车夫冻得直跺脚,像是卸牲口的屠夫一般,将半昏迷的我从车板拖下来,丢在修女的脚边。
当我再次睁开眼,看见的是雪白的墙壁,好似掉进一个雪洞。
身上的衣服也被更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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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起码不会衣不蔽体。伤口也被简单粗暴地清理过。
头发被直接铰断,只剩盖不住耳朵的短发。
我太长时间没有和人交流,声音和语言都退化。好半天才重新学会如何说话。
我问面前一个穿着修道服的女子。
“请问……这是哪里?是希恩送我来的吗?”
修女们尖声笑起来,好像是一群老鸹在嘎嘎乱叫。
“你们瞧她!还做着自己是贵族千金的美梦呢!”
我恍惚地望着她们。
笑容在视野里融化成扭曲的恶鬼面容。
我不知道,自己又掉进了一个新的地狱。
……
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漫长到好似我经历了两辈子。
当我醒来时,恍惚望见的是卧室的床帐帷幔。余光所见,季莫法娜和罗莎担心地守在床畔。
我张口欲言,嗓子却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嘶哑不成音。
额头上磕到部位,也格外的刺痛。血管突突直跳,好像下一秒就会爆炸。
我只能闭上眼,忽然笑着流出眼泪。
可不就是两辈子吗。
浑浑噩噩地降生于此世,死到临头之前,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一本书中。
一本上辈子的我看过的、被人大赞好甜好甜的甜宠小说。
可惜了,分配给我的角色,不是被溺爱的主角少女。
而是那个阴沉偏执、高傲又恶毒的恶役千金,被身为婚约者的男主角所厌憎。
男主角自然就是我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婚约者。
可惜,女主角不是我。
高贵英俊、不苟言笑的青年贵族骑士,与活泼开朗、坚毅勇敢的平民少女。
女扮男装的少女试图冲破世俗偏见,隐瞒身份加入骑士军团,很快升职为青年骑士长的副手。
阴差阳错下,冷峻的骑士长识破她的真实身份。向来不容徇私的青年居然没有将她军法处置,甚至还将她带在身边,多加照拂,处处倚重。
后来,危机之下见真情,便顺理成章了。
一个年轻的贵族哨兵,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向导。
男未婚,女未嫁,还有同生共死的情谊。
多么相衬的一对。
多么令人惊羡的爱情故事,值得百世流芳、人人传唱。
我笑着笑着,眼泪滑过脸颊,流淌进脖颈,冰凉滑腻。
多么讽刺、多么滑稽啊。
幼年时订下婚约的那一刻,他握住我的手,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意志。
他跟从司仪念着祝祷词,宣誓从此会爱我、保护我、永远忠实于我,直到永永远远。
我怎么会想到所谓的婚约、忠诚、永远之类的字眼,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呢?
原来命运早就给他写好了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我不过是空占着他身畔位置的赝品,迟早要为正主让位。
十几年的相伴平淡无奇,我却还做着白头偕老的美梦。
即便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哪怕只有相濡以沫的温情、多年相识的人情、互相扶持、彼此尊重关爱。
我们也能一起携手,走完人生剩下的路程吧?
他会成为正确的丈夫,我会成为称职的妻子。我们组建家庭,抚育后代。
一起年老到白发苍苍,哪怕听不见他说一句“我爱你”的表白。倘若儿孙绕膝,共叙天伦,至少临死前,能听到他说一声“谢谢你”吧?
可是书里说,他只在看见她的那一瞬,就爱上了她。
我和我的十多年,从幼年到少女,还有那些关于未来的幻想,只在书上轻描淡写的文字里,沦为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与她的白日梦。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天经地义的传奇,那么我又算什么?
5. 即将爆发的隐患
伊尔兰家千金的卧室里,女佣们焦急又慌乱地进出。
卧室里帷幔低垂,光线昏暗,滞闷的空气流通不畅。室内还点着安神的香膏,更加剧了呼吸困难。
突然间,从卧室的四柱床深处传来近似哭一声的笑声。
伊莉丝·伊尔兰那纤弱的身躯深陷在床幔之内,呼吸微弱,只有浅金色的长发如水一般铺满开来,像某种正在凋敝的枯藤。
她的额头还裹着纱布,胸膛忽的剧烈起伏,闭着眼紧皱起眉,像是在被梦魇纠缠。
猛然间她垂死挣扎般朝外伸出双臂,歇斯底里地喊出一个名字:
“希恩、希恩!”
“希恩·卡里金——!!”
那尖利到变形的声音,含着被仇恨扭曲的情愫。在场的人都被这尖刻的声音吓了个激灵,带上一丝恐惧。
宛如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怨恨控诉,又如同在绝望里朝着爱人乞怜,矛盾不堪。
她睁开眼,恍惚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泪水不断滑落下来。
咯咯的怪笑声和眼泪混杂在一起,令人怜悯又毛骨悚然。
……
我睁眼望着头顶帷幔又是笑又是流泪,状若癫狂,把别人吓得不轻。
罗莎和季莫法娜都惊慌不已,着急地叫医生过来。
等到医生被慌慌张张拽过来时,我已经奇迹般地恢复平静。
女仆帮我将身后的枕头垫高,以便我能支撑着坐起来。
一位女仆在帮我梳理长发,另一位用温水沾湿的毛巾在帮我擦拭脸颊,然后小心地修剪方才挣扎间我不慎折断开裂的指甲。
我低敛着眉眼,捧着一杯温热的盐水在慢慢啜饮。见医生又被请回来,我放下水杯,朝来人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乍一看,我跟方才那个又哭又笑的疯子判若两人。
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我微笑着配合他,顺从地点头,对于絮絮叨叨的医嘱无比信服。
我已经学乖了。我梦里的那个自己,最后因为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被卡里金家的人扭送到了圣玛丽修道院休养。
说是修道院,其实相当于现代的精神病医院。
书上对于我的下场,只寥寥几笔描写因为颜面尽失,婚姻受挫,被送去乡下休养。
没有人会关心一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下场如何。
不是吗。
哪怕这个女人被关进精神病院,日夜生活在周遭的疯狂与扭曲,担惊受怕,最后从没疯变成了真疯。
而在那个恐怖的地方,唯一能少遭受点罪的方法。
就是要表现得和平常人一样。
不会大喊大叫,不会试图逃跑。
像个人偶一样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微笑。
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少光着身子冲几次冷水,少吃一把花花绿绿的药片,或许还能减少一次被绑在椅子上,眼睁睁等待黑夜过去。
医生走后,季莫法娜来问我。
“要遣人去伯爵家吗?”
罗莎则是面含隐怒,愤愤不平。
“雷吉娜小姐太恶劣了!她怎么能把小姐推下去,还死不承认!”
我摇头。
“不必,为什么要遣人去卡里金家?”
季莫法娜和罗莎俱是一愣。
“可是……”
至少应该知会一声吧……?
这么多年来,瓦罗娜夫人对待我亲切得宛如第二个孩子。
哪怕因为婚约风波闭门谢客,至少不会对我蒙受羞辱坐视不管?
“因为我的姓氏是伊尔兰,还不是卡里金。”我说,“因为我不是被推下去,而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我轻轻碰了碰额头上的纱布,嘲讽地笑了一下。
“只要雷吉娜不肯承认,那就永远是我自己失足跌伤。”
即便罗莎和季莫法娜都亲眼看见是雷吉娜恶意地将我推下楼梯。
仆从无法指责贵族。
哪怕是审理被告为贵族的案件,法庭也不会将仆从的口供列为证据。除非在某些极少数的情况下。
而一个家族间的两个表姐妹争执推搡间,不知谁把谁推下楼梯这种小事,又怎么会闹上法庭受理?
法庭是权贵的司法,而不是人民。
只要雷吉娜和婶母咬死不认,即便罗莎和季莫法娜愿意以生命起誓,又有谁会听取她们的证词,去审判这对贵族母女?
不会有人多此一举替我这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去讨回公道。
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只要有利可图,即便是黄铜都能说成是黄金。
趋炎附势的人早就散了。这些日子来我已经彻底领悟世态炎凉的道理。
从前一道道对我敞开的大门,一夜之间统统关上。
那些对我笑脸相迎的人,如今唯恐避之不及。
我拿过梳子,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
浅浅的金色,宛如刚穿透晨雾的光线,清淡无力。
我的发色和瞳色,以及孱弱的身体,都遗传自我的母亲。
我闭上眼。
“难道没有人能惩罚雷吉娜小姐,让她得到该有报应吗?”罗莎又是生气又是不平,心疼地拂开我额前的发丝,“万一留疤可就糟了……”
我垂下眼一脸落寞,轻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没有可以继承爵位和土地的儿子。而雷吉娜有三个兄弟……”
按照目前为止的继承法来说,雷吉娜的其中一个兄弟最有可能承袭我父亲的爵位,成为新的伊尔兰伯爵。
“从前我和希恩大人有婚约在,看在卡里金家的面子上,还能暂时维持些平衡……”
我苦笑了下,反握住罗莎的双手,歉疚的目光将在场的佣人们一一扫过。
“对不起,从今往后这样的事情可能会越来越多。要连累你们跟我一起受苦了。”
罗莎连忙安慰我不会的,季莫法娜过来拥抱我。我将脸埋在她的肩上,泫然欲泣的表情荡然无存,眼神沉下来。
我当然不必责怪雷吉娜。
相反我还要感谢她和婶母。
如果没有她们这一推的助力,我可能到死都回想不起来上辈子的记忆。
回忆不起,原来我只是一段爱情传说里,可悲的女配角。
我问季莫法娜有没有安排人去给父亲送信禀报我受伤的事情。估算下来差不多信使应该已经出城了。
“再托一个人现在就骑马去送信。”我说,“现在,立刻就去。告诉父亲,我伤得很重、很重,都有些记不清事了。”
无论是上辈子看过的书,还是在梦里看到的记忆,都没有详细描述过我是怎么失去了父亲。
当最后的“断罪”来临时,我的四周都是敌人,我的身后却空无一人。
我绞尽脑汁回忆,都找不到一丁点蛛丝马迹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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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还算康健的父亲是缘何去世的?
他已久不在朝内供职,一直待在乡下的庄园里读书度日。医生说乡下的空气对他的肺和心脏都有裨益。
这样与世无争的父亲会遇上什么?
明明每一周我收到的家庭医生来信都详叙了父亲的身体正在逐渐恢复健康,说不定跑起来比我还快。
我压下心中不详的预感,目前来看,父亲最有可能是受到我的牵连。
可能因为“我”只是一个恶毒的配角,负责为主角的感情推波助澜。需要的时候就登场,不需要的时候就弃之如敝履。
至于我为什么会逐渐沦亡,无人关心在意。
对于“书”的主角和观众们来说,只要我在相应的时间登场,扮演一个尖酸刻薄、嫉妒发狂的疯女人就好了。
不管怎么样,既然提前预知到父亲会出事,我就不能再让他待在乡下的庄园。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鞭长莫及。
我又问:“王宫的来使有没有招待好?我们自家出了乱子,若是惊扰到来客就变成当众出丑了。”
我苏醒来时,王宫的使者已经送完请柬告辞了。得到季莫法娜的答复后,我才点点头,放心地躺下休息。
不用我费心劳力去找什么人主持公道,甚至不用我那常年沉迷书卷杂史的父亲出面。
王宫的使者一定会在回去后,将今日在我家的见闻一五一十地禀报给皇后陛下。
雷吉娜和她的父母自然会有人替我料理。我需要积攒精力去对付更棘手的问题。
身体是躺下了,脑袋却完全没有要休息的迹象,依旧不断地运转着。各种字眼在我的脑海里打转,王宫、卡里金、父亲……
以及随着大军班师回朝,即将归来的希恩。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怎么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
我头一次如此不顾形象地跳下床,光脚冲出房间,抓住最近的一个女仆,焦急询问:
“骑士团还有几天就会抵达王都?”
她被我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三天、两天……我我我不知道!”
“到底是几天?!”我的脑子里全被蜂拥而来的可怕念头充斥,声音也不由得提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都为庆祝骑士团举行的狂欢日当天,有一伙伪装成平民的敌国间谍趁机在广场袭击人群,造成许多人的伤亡。
负责维持秩序的宪兵队也因此被问责,许多长官被处罚。就连希恩都因为曾兼领过宪兵队事务,险些遭到牵连。
我的头脑一时被太多的思绪占领,像要炸开一般,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能怔怔地发愣,任由其他人将我搀扶回卧房休息。
那一晚的夜雾与灯火里,谢伊骑马跟在车驾边的身影闪过我的眼前。
书里没有明确提过后来这个名为谢伊的女骑士如何,是被牵连其中受到处罚,还是在那天的骚乱里受伤就此退伍。
她不是贵族,只是平民出身,因为自身优秀才爬到如今的地位。万一出了大事,她必定会被那些贵族老爷们拿去顶罪……
我越想越心乱如麻。
关于谢伊也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带过描写,甚至像作者把她完全忘了一样。
只说是因为起先有她这位强悍高效的女骑士珠玉在前,希恩才比其他人更加相信艾尔身为女性向导也可以成为骑士。
不行,我必须要把这个隐患告诉谢伊!
6. 主动邀请
果然如我所料想那般,雷吉娜和我的小小风波压根无人在意。哪怕医生说,如果我脑袋磕到的部位在偏上那么一点,甚至可能导致失明。
现在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即将凯旋的王师所夺去。所有人都在想着怎么从这场胜利里分一杯羹。
希恩人还没回来,却已经成为王都所有适龄未婚少女们的梦中情人。每对父母都想要的儿子,每个权贵都想要的夫婿。
平民少女们幻想自己是下一个幸运儿,机缘巧合下博得贵族骑士长的青眼。贵族少女们更是跃跃欲试,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踩着败者上位。
即便希恩已经得到命中注定的向导少女,还结下了标记又如何?一个哨兵可以拥有多个向导,而向导只属于一个哨兵。
更何况,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幸运儿只是一个平民。
平民少女们想: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下一个幸运儿不会是我?
贵族少女们想: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我不能踩着一个平民上位?
至于我这个希恩的前未婚妻,被所有人一致无视了。
我让人放出风声去,说我摔落受了严重的伤,必须卧床休养。整个宅子闭门谢客,只有医生和采买佣人进出。
我要为自己积攒起足够的同情资本。
夜里失眠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脆弱到在收到信的那一天就精神崩溃,宛如罗曼史小说里的悲惨女主角一样自.杀.了结。
人们谈及我时是嘲笑还是怜悯,亦或二者兼有?
我也会想,“书”里的伊莉丝,和梦里的那个“我”是怎么走到众叛亲离的那一步?
我真的会被嫉妒和绝望催生到癫狂的地步,不惜以伤害别人的代价,也要把希恩夺回来吗?
尽管是我上辈子所阅读过的故事,梦里也亲身体验过,我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书”没有记载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突然变得如此疯狂?
按照“书”的剧情,我隐约记得希恩回来后,便正式通知伊尔兰家族解除婚约。
但故事跟随女主角艾尔的视角展开,没有详细描写退婚的过程。可是“我”在被退婚后并不甘心,拼命地寻求一切机会夺回希恩。
随后就是希恩与艾尔冲破层层阻碍、终于相守。希恩请求皇帝为两人赐婚。
小说结束在婚礼的前夕,艾尔换上洁白的婚纱礼服,手持捧花走向高朋满座的礼堂。
我梦到的那个场景,是小说里“断罪”剧情。
希恩搜集了“我”的一切“罪证”,以单独会面的名义将“我”诱来,然后在众人面前宣判“我”的罪行。
幸运的是,贵族女性犯罪不会被斩首,只会被流放到偏远的修道院囚禁。
不幸的是,他说,这样的罪人不配为神修行。
于是“我”被关在钟塔下,等待最后的法庭审判。这时已经无人为我奔走、无人袒护我。
宫廷有一种手段,对待罪无可恕的贵族妇女,使用毒药令她们体面地死去。
以希恩后来圣宠优渥的待遇,应该很有的是人乐意替他们夫妇动手处理我。
小说里没有写到我的下场,只说罪证被揭发的我浑身发抖,吓得趴伏在地痛哭流涕地求饶,还不忘栽赃无辜的女主角。
我梦到自己被送去精神病院饱受折磨的那段经历,甚至连小说里都没有写过。
每每想起我都浑身发冷。
到底是谁这么恨我?
恨到甚至不愿意用毒药给我一个痛快,也要将我送到那个人间地狱里遭受无休无止的折磨?
倒是父亲接到消息后连夜从庄园赶回来,惊魂未定地拉着我从头到脚地查看。
其实我额头上的伤口只是看着吓人。第二天我就没有头晕和恶心的症状了。
如果有现代医学检查,应该是很轻微的脑震荡。
再有我出于某种目的,刻意没有使用去疤的药膏。
鲜红的细疤在发丝遮掩下若隐若现,看着很吓人,父亲看了当然心痛至极。
我挽留父亲住下来,泪眼朦胧地趴在他膝上哭着说想不起来好多事情。只记得小时候父亲读书给我听,带我去湖边野餐。
出房门我就收起了眼泪,用手帕轻轻按住眼角吸干泪痕。身体虚弱就是这点不好,连哭都耗费体力。
恰好季莫法娜带着一封信拿给我,收件人是我,寄信任却来自婶母家。
我捡起银盘上的信封拆开,一眼扫完。
这个名字,约翰逊,我记得是雷吉娜的第二个哥哥?
他在信里大言不惭地写道:他已经知晓了日前他妹妹跟我之间小小的不愉快,他宽宏大量地代替妹妹原谅了我的不懂事。
并且,他表示出于对一个弱女子的怜悯,他愿屈尊纡贵成为我在王宫晚宴上的男伴。
最末还不忘暗示我,如果我乖巧听话,他也不是不能考虑将我列为婚约候补之一。
我正要把信撕碎,突然想起什么止住动作,又把信收起来。
这封胡言乱语我还有点他用。
诚如他所言,王都不会有人愿意在晚宴上充当我的男伴。
如果我跳过权贵,直接从平民里挑选男伴,那我就真的要触怒皇帝和皇后了……
他们的怜悯的是有限的、少得可怜的。战战兢兢地承受雷霆雨露,还要叩谢天恩。
最好的选择就是由父亲陪同前去,扮演一个失魂落魄的悲伤弃妇。
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悲痛、不逾越界限的绝望。
但对于这场晚宴,我一直有着不妙的预感。这场盛大的庆祝晚宴对我来说无异于一场鸿门宴。
人一多,水就会混。浑水最适合摸鱼。
我要是在晚宴上遭遇点不测,什么都可以轻飘飘地推到人多眼杂上去。
万一我又情绪受到刺激,做出什么失态举动,那在迫切盼望婚约解除的人眼里,简直大快人心。
比起男伴,我倒是更需要一个保镖。
可一时半会上哪儿去找能充当男伴陪我混进晚宴的保镖?
我顿时陷入困恼。
……
为了维持自己的人设,我特意换了一辆不起眼的车驾,灰扑扑的,没有任何纹饰。又与女仆交换常服,这才敢出发去找谢伊。
难得与平常不同的出门方式,我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竟有些兴奋。
直到我本人披着斗篷站在宪兵队的后门前,我那发热的大脑逐渐冷却下来。
我居然真的就这么贸贸然来找谢伊了?!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起头来,生怕路过的人透过兜帽看见我的脸。
会有人发现我的异样吗?
会有人认出我是伊莉丝·伊尔兰吗?
我僵着脖颈,连眼珠都不敢转动。总觉得每个从身后经过的路人都看着我窃窃私语。
正胡思乱想之时,一双漆黑的靴子出现在视野里。
抬头望去,正是黑发红眼的高挑女性。
这么近距离的一看,才发现她高得吓人,我要尽力仰头才能与她瑰红色的眼眸对视。
她单手按在身侧佩剑的剑柄上,低头看我。视线滑过我脸庞时一顿,突然隔着披风握住我的小臂。
“跟我来。”她一边低声道,一边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向树篱后的一条幽静小道。
我茫茫然跟着她走。没一会,道路两旁树篱的遮挡下,周围便安静下来。
我明显感觉到刺眼的目光窥伺消失了。
“找我什么事情?”她开门见山地问。
不知为何,在她的面前,我整个人都像在面对严厉的家庭教师一般僵硬,不敢粉饰语言。
或许是因为了解她冷漠但公正的秉性,我下意识地在这位不仅没什么交际,甚至从前还是情敌的同性面前,卸下些许伪装。
又或许是出于同为配角的同病相怜。她甚至比我退场得早,作者吝啬笔墨,连她的去向都懒得描写。
也可能我实在向往成为她这样的人,美丽、强大,坚韧又无所畏惧,秉持自己的原则。
即便她对我的态度很冷淡。
在这些天来,欣赏过众多人变脸表演的我看来,这一如既往的冷淡反倒可亲。
我总觉得她值得更真实的对待。
“有人告诉我,最近王都的外国人格外多。”我下意识拉起兜帽,试图用单薄的布料遮住自己的脸,“有很多人行踪鬼祟,说的还是敌国的语言。我担心这些外国人别有用心,毕竟上次我们偶遇的时候,你说过这阵子王都夜晚不太平……”
这个我早就编织好大致的说辞。
如果她问起是什么人告诉我的,信息来源等等问题。我就说是跟我们家有交易往来的商人告诉我的。
如果她继续盘问我商人的具体信息,住址何处,我就说是巡游全国的行商人,在王都没有固定住址,前几天已经大赚一笔离开王都了。
我准备的说辞符合大部分行商人的特征,但若要细查起来就是海底捞针。
如果她愿意相信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简短地询问我一些问题后,她微微颔首,说知道了。我不知道她放在心上没有。
“书”里那一次的骚乱真的为王都原本激昂的气氛蒙上一层阴翳。
原本兴高采烈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惨叫和求助。
那些还沉浸在酒精与狂欢里的人们,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倒在血泊里。迷醉的脸庞变得痛苦。
我无法想象这座沉浸在欢乐氛围里的城市,陡然陷入意外的不幸。
我抓住她的衣摆,执拗地迫使她停下脚步,转过来看我。
“你会去深入调查这件事吗?”我一对上她的眼眸,勇气突然荡然无存,声音也低下去,“…为了防止意想不到的危险。”
她看了我一会,问:“你排斥外国人?”
我反应过来,因为与敌国——亚特兰公国开战的原因,国民的情绪空前高涨。
地下交易市场甚至悄悄出现了奴隶交易。奴隶交易明面上被禁止,但明显屡禁不止。
这些都是“书”所没有提及的,但真切发生的现实。
“不——我只是恐惧被伤害。我不喜欢阴谋。”我在风里抱住自己,“我也不喜欢战争。”
我以为她会轻慢地嘲弄我那些念头都是妇人愚见。
关于这场战争,绅士们都在咖啡馆和沙龙里高谈阔论。
好像给他们一把剑,就能雄赳赳气昂昂跨过海峡,征服世界。
一旦提起流血牺牲,贵妇们像要昏过去一般拼命扇闻嗅盐。
绅士们却恨不得跳上桌台发表演说,嗤笑女人们都是妇人之仁。
可她只是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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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边谈论着边走出那条树篱长路,身处一条洒满午后阳光的小街道。
这里和我惯常去的阿斯特大街截然不同。阿斯特大街上琳琅满目的橱窗陈列着各种昂贵衣料、珠宝雕塑、稀罕的小玩意儿。
这里沿街的都是小小的商户店面,譬如肉铺、面包店和面粉店。
有小孩在街边追逐打闹。还有老妇坐在台阶上叫卖,身前摆着两筐饱满鲜嫩的李子。
她招手叫来两个孩子,躬身对他们低声交代什么。那两个孩子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手拉手跑来。
我脑子里还在打转着各色念头,看她好像没那么在意。
我要不要再直白点提醒她最好请魔法研究所的法师们来协助?
在最混乱的状况下,最快震慑人群的办法还真得请法师们出马……
这个世界,存在着魔法师与非魔法师,还存在着哨向与普通人的区分。
就像上辈子阅读过的大多数奇幻小说一样,拥有魔法天赋的人少之又少,能够使用魔法的代价更是沉重。
而哨向的特殊性,存在于灵魂。
我的婚约者,希恩·卡里金就是哨兵。哨兵最适合的伴侣是能与他灵魂共鸣的向导。
而我只是个普通人。
这场不对等的婚约本就岌岌可危。
在我思考如何说服谢伊寻求魔法师们的协助时,一只撒满砂糖的牛角面包被递到我的眼前。
我一怔,抬头顺着望过去。
对上的是谢伊那双瑰红宛如血石榴般的眼眸。
我想伸手去接,手指触碰到的前一刻又犹豫,问道:“是给我的吗?”
她点了点头。
我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接过砂糖面包,小小地咬了一口,随后有点蒙地看向她。
谢伊居然……笑了?
尽管那一丝笑意转瞬即逝,我确定自己没看错。
“我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吗?”我茫然地问。
她不答反提起方才的话题,“那件事交给我处理。”
看着我一脸希冀的表情,她又勉强挤出半句补充:“不要担心。”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看看手里被我咬了一口的砂糖面包。
这是从来不会入贵族小姐们法眼的“庶民食物”,粗糙的砂糖、含有麸质的面包。
远远比不上餐桌上精细的绵白砂糖和柔软的白面包。
注重礼仪的淑女们也拒绝这种将食物拿在手上吃的“野蛮行为”。
细碎的砂糖还很容易沾在唇边,导致自己失礼于人前,被嘲笑没学好餐桌礼仪。
可我很喜欢吃甜的食物,无论是上辈子,还是今生。
我也很喜欢拿着东西边走边吃,大口大口地吃,好像要把生命力都用吃的弥补进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生的身躯孱弱,肠胃经不起折腾。
从小吃的食物都必须是易消化、炖煮得烂烂的,块茎蔬菜还必须切成小块。
兜帽随着我仰起头的动作有些滑下,露出些许垂在雪白颈侧的金色发丝。
我问她:“这个砂糖面包,是特意买来逗我开心的吗?”
“你看我忧心忡忡的,所以想让我高兴一点,是吗?”
她没有避开我的目光,相反的,笔直地迎上。
“是。”
她的目光太过直接、理所当然,我先败退,低头小口小口吃完了面包。
虽有点犹豫,我最后还是拿出一只小巧的黄铜怀表。怀表外壳上刻着伊尔兰家纹。
“虽然你可能用不上……还是请你收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地方,将它交给我家的门房。我会竭尽所能。”
她没有急于接过去,看了一眼怀表,又看我,“你不怕我对你不利?”
这条街上看起来阳光明媚,实际上在光线照射不到的角落,弥漫着终日黑暗。
这样一个典型贵族象征的怀表落入他人之手,很快就会出现在黑市上流通,两天后就有人能做出几可乱真的赝品。
在她看来,以我这样单纯天真,深入简出的贵族少女,怎么可能想象得出这个社会的阴暗面。
我摇摇头,目光坦荡地直视她。
“我相信你。”
转念一想,我突然殷勤的态度会不会让她疑窦丛生?
于是我又补充一句:
“毕竟你是希恩从前最倚重的副官。”
前提是,在女主角出现之前。我心里补上后半句。
身边的气压骤然降低。不远处几个孩子看见谢伊,正要跑过来打招呼,一看到她的脸色当即转身就跑。
我还浑然未觉,有些踌躇地问:“我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你能陪我去王宫的舞会吗?”
金灿灿的阳光好似突然间又回到大地,晒得人暖洋洋的。
我疑惑地看天,刚才是有乌云挡住太阳吗?
现在温度回升了?
晚宴的问题困扰了我许久,在看见谢伊的时候,我突然茅塞顿开,什么顾虑都烟消云散。
既然我需要一个保护者和一个舞伴。
那么为什么不合二为一呢?
我提起裙摆,微微屈膝,朝她行礼。
“我能有这个荣幸邀请你一起去舞会吗?”我问,“谢伊少尉。”
7. 狂欢的前夕
在人们昼夜不休的翘首期盼下,凯旋的军队终于抵达王城。
第一骑士团在进入王城的那一刻,便被鲜花、礼炮还有掌声欢呼所淹没。
人们夹道欢迎,山呼海啸。
未婚的少女们趴在路边高楼地栏杆上,将扎成束的花球朝骑士们抛去。
贵妇们乘坐的马车缓缓跟随着队伍,从折扇后露出眉眼,暗送秋波。
坐在街边或是守在露台的男人们起身朝骑士们挥舞帽子致敬,或是举起酒杯共饮。小孩们追赶在仪仗队的后方,大声呼喊着骑士们。
我想直到很多很多年后,现在的幼童已经变作白发老人。他们坐在壁炉前,对着环绕膝下的儿孙们回忆起今日,老朽的面容仍会闪闪生辉。
他们会说起那盛况空前的场面,说起那些银铠轻骑的骑士们,说起满城的鲜花与彩带。
还有在骑士团最前方,银发蓝眸、高贵凛然的骑士长,被称为守卫帝国的长剑,宛如一道照彻长夜、驱散黑暗的月光。
骑士团经过早已清场的阿斯特大街,穿过摆满鲜花的广场,顺利地进入通向王城前的大道。
而我则早就包下了某个咖啡厅的一间临街包间,坐在窗边远远地眺望仪仗队列缓缓前行。
这里距离他们途径的大路尚有些距离,只是二楼的位置很巧妙地可以观望这盛大的热闹。
鼎沸的人群在欢呼庆祝英勇骑士们归来,在这场宛如海潮席卷全城的庆典里,安静坐着的我显得格格不入。
看着骑士团的队列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才放下一直端着的茶杯。端茶的动作保持太久,小臂都有些发酸。
好在我还没有失态到连茶水都洒出来。
接下来王城大门为他们敞开,长号与鼓声鸣奏,欢迎他们的凯旋。
希恩会带着骑士团觐见皇帝与皇后。
那一刻,站在他身边不离左右的人是女主角艾尔。
除了“书”和那场身临其境的梦,我没有亲眼见过艾尔。但不妨碍我在心里描绘这位女主角的形象。
棕发的发、褐色的眼,像是洒满山坡的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总是昂扬的语调,永远带着笑。
男装的时候像是用单薄臂膀孤独撑起家业的小少年,恢复女装则像是清晨带露的百合花一样芬芳可爱。
还拥有一双瞪羚一样修长有力的腿。
和阴郁苍白的我截然不同,是个带来生机与活力的人。人人都会喜欢上她。
我的思绪却忍不住飘远,幻想起王宫此时应当是什么样的场景。
希恩和艾尔会一起并肩走过王宫那段长长的、铺着金红色地毯的台阶吗?
他会像童年时带着我走上御前时,刻意放慢步伐等我那般,放缓脚步等候艾尔吗?
我出神地想,如果是那个矫健活泼的女主角,当然不需要像对待病弱的我一般迁就吧。
他们一定是并肩、大步地走向御前。
尽管沐浴着形形色色的目光,但不受影响、坚定地站在一起,紧握着彼此的手。
用行动向世人昭告他们的爱情。
与总是落后他半步,需要他等待的我相比,他们看起来应该更为相配。
远远地目送完骑士团,我正准备从咖啡店侧壁的长梯下楼回家。
突然之间,身后的广场的中心升起一团白色的浓雾。雾里还夹杂着细碎的冰晶。
寒气如有实质侵袭我的后背。我顿足回望,无比确定,这就是魔法才能造成的效力。
白雾如泉水般喷涌,源源不断地朝着四周袭去。
到处摆满的鲜花很快蒙上一层霜白,与此同时,随着温度骤然降低,忘乎所以的醉汉们被激得一凛,睁开迷蒙醉眼,迷惑地互相对看。
地面石砖上浮现一道道清晰的冻结霜痕,宛如有生命一般,朝着街边的路人和马匹脚底刺去。
好死不死,我们的马车恰在此时绕到了拉斐尔广场的北侧道路——我听见马儿忽然惊惶地嘶叫一声,前蹄扬起。
车夫急忙呵斥,挥舞马鞭。
可是马匹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异常惊吓,一时难以恢复镇静。车夫的鞭笞不仅没能使它冷静,还适得其反。
车夫摔滚下来,失控的马车地朝着前方横冲过去。
街上的人们惊惶地避让,街面上顿时清出了一条通道。
就在这时,浓雾里冲出一个男人。无措的行人被他撞开,然后被他手中的砍刀吓得尖叫起来。
男人戴着压得极低的粗呢帽,一身衣服都是粗糙布料,身躯却像军人一般健壮。
失控的马匹刚好给了他可乘之机。仓惶逃跑的男人大喜过望,一边挥舞着砍刀驱逐行人,一边加快速度狂奔。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破雾而出。兔起鹘落间,一脚蹬在路边的灯柱,跃向半空,纵身掠向前。
来人那束起的黑色长发在半空扬起,发梢滑过眼前,身影一闪而逝。
她如急速坠落的飞鸟,长发朝后飞起,在落向地面的瞬间拔刀、起势。
她的剑极快、快到几乎看不清是何时出手的。
银色的光弧凌空交错,再定睛,她屈膝踩在男人的背上,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推剑回鞘。
站在台阶上的我原本一看是谢伊就快步小跑下来,结果还没等我站稳喘气,她那边都已经把人制服在地。
狂风扬起我的衣裙,裙摆正飘荡。我连忙按住宽大的帽檐,以免帽子被刮走。
又一位身穿宪兵队服的棕发青年追赶上来,大喊:“谢伊!你怎么突然就冲……伊尔兰小姐?!”
那紧随谢伊追出来的青年,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宪兵队员路易。
他看看正按着帽子的我,又看看那边踩着持刀男子的谢伊,小声嘀咕:“我说她怎么突然冲得那么快……”
可他说的声音太小,周围又嘈杂。我一时没听清,歉疚地请他能否重复一遍,他却见鬼似的摆手。
谢伊又刚好正准备当众拖行那半死不活的持刀歹徒,路易见状赶紧上前接手后续处理。宪兵队陆续赶来几位队员,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
看见谢伊笔直朝我走过来,那一刻我真是太想把帽檐压到最低,最好能把我的整张脸都埋起来。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先前邀请她陪我去舞会时的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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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她单手覆在剑柄上,似笑非笑地反问我:
“你想和我跳舞?”
我千算万算都想不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我连她直接拒绝的状况都想到了!
我承认当时我噎住了,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回答,就愣愣地憋出一句:“我男女步都会跳,你不用担心。”
从表情可以看得出她也没想到我会是这么个回答,尽管她的表情永远是没什么表情。
最终,她像是对什么妥协一般,说:“比起跳舞,我更擅长杀人。”
……所以她是在拐弯抹角告诉我,她不擅长跳舞吗?
“没关系,我也不太擅长跳舞,跳舞太耗费体力了。”我很诚实地说,在这位我有点憧憬的同性面前我总是会下意识地保持诚恳,“我们搭配会很合适。”
且先不论我是如何通过一通诚实的胡说八道成功说服她陪我参加舞会。
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比起花里胡哨的华尔兹,她方才那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出剑风姿,更加优美。
或许正如谢伊所说,比起跳舞,她更擅长杀人。
当时胡言乱语,事后缓过神来,我反而为自己不当的言辞陷入羞窘,莫名有些羞于面对受害者本人。我正想着,面前压低的帽檐被一只手朝上托起,而那只手上还套着深色绣金线的皮手套。
这毫无疑问是谢伊的手。
她好像很不喜欢跟人接触,每一寸皮肤都隔绝在布料遮掩下。包括之前和我相处时,也是隔着斗篷握住我的小臂。
“马车在哪?”她一手托起我的帽檐,令企图藏身其中的我不得不直视她的眼眸,“我先送你回去。”
我双手抓住礼帽两侧的宽沿,试图再度把自己藏起来,“你不是还有巡逻的工作吗?”
“我的工作到底为止,剩下的交给其他人。”
我指了指翻倒在路边的马车车厢,车辕和履带断裂,受惊的马匹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马车的话,车在那里,马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
一刻钟后,宪兵队员牵回了脱逃的马匹,并且重新帮我们修缮安装了车辕履带。
我得以能够乘车回家,不必因为一趟出行平白无故损失一架马车。
谢伊甚至还打算帮我驾车,以免再发生惊马的事故。但我实在不忍心看我的车夫再受打击,婉言将谢伊劝进车厢。
出门的时候刻意挑了一辆不起眼地小马车,现在车厢里除了我和我的女仆罗莎,又坐进来一个谢伊。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受到惊吓的缘故,又或者是马车内有三个人稍显拥挤,我的头有点发晕。
我想请谢伊帮我将车窗推开。然而在我侧首向她正要开口之时,一丝隐秘的幽香突然钻入鼻尖。
我的动作一顿。
这好像是……晚香玉的香气?这气味我太熟悉了。晚香玉是我最喜欢的花,哪怕最浅淡幽邃的一缕我都能捕捉出来。
可是车厢内哪里来的晚香玉?
我细细地分辨,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这若有似无的幽浅暗香似乎正来自……坐在我对面的谢伊?
8. 真正的女主角
好熟悉,又来了。
是晚香玉的气息。
丝丝缕缕,好似无形的蛛丝垂落下来,缠绕在我的身躯。
恍惚还以为朦胧睡倒在花园的林荫小路上,两旁的苍绿树丛开满大朵大朵精致繁丽的纯白晚香玉。
我半梦半醒,在意识昏沉间痛苦地仰起头,试图缓解自己的呼吸困难。
可是每当我想张嘴大口呼吸,那些馥郁的白花香气便会顺着唇舌钻进咽喉,无孔不入,让我被刺激得呛咳起来。
好像有人顺着晚香玉的气息,将一团一团整朵绽放的绿叶白花塞进我的口腔,强迫我吞咽下去。
我被刺激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下意识掐住自己的喉骨,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体下意识翻过一侧,趴覆在软被织物里躲避强烈的香气,金色的发丝便顺着床铺边缘流淌下去。
织物柔软的布料阻挡在口鼻前,那无孔不入、猖狂捕猎我的香气好似淡了些。
于是当我苏醒过来,因为趴着睡觉的不良姿势,喜提将近两小时的胸闷气短与脖颈酸痛。我只好借口自己头疼,又赖在床上躺了一会。
回忆起梦里那汹涌浓烈的晚香玉香气,我心有余悸。从来没想过我喜欢的花的香味有一天会变成噩梦一样存在,差点在睡梦里闷死我。
但是检查一圈,室内又的的确确没有晚香玉的影子。不要说鲜花了,连安神助眠用的香膏都与晚香玉没有一丝关系。
想起睡梦里被浓郁花香包围的窒息感,我还是让人撤走卧室里的一切香膏、焚香等有气味的东西,又开窗通风。
站在灌进来略显冷冽的风里,冷意贯彻肺腑,我才感觉自己从那窒息里逃了出来,只有喉间还残存点异物感。好像有残留的花瓣贴在喉壁上一般,明明只是幻觉。
我忍不住轻轻掐住自己的喉骨,想通过咳嗽把那些不存在的残余花瓣咳嗽出来。
幽微深邃的花香如幻觉般又诡谲地出没,在鼻尖转瞬即逝。
我的脑海里登时跳出谢伊那没什么表情的脸。
前几天同乘马车的时候,我恍惚闻到她身上有晚香玉的香气,然而在我准备发问之时,那股气味又突兀消失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
仿若只是我的错觉。
最后我只能随便找了个话题搪塞过去,胡乱问如果宪兵队和骑士团允许用香水吗。这时代用香水的男性比女性还多,贵族里风气尤盛,认为这是风雅时髦的举动。
虽然我问了个相当愚蠢的问题。但她还是回答了。
她说,不允许。
又补充一句,如果被她发现,她会直接把那个人扒光了倒吊在训练营的大门口,以儆效尤。
这回答过于离谱,以至于同车内我的女仆罗莎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
……
今天正是参加王宫晚宴的日子。
女仆们帮我梳头发上妆的时候,我还没从睡眠不佳的后遗症里振作起来。
虽然我不是很懂为什么上午就要开始为晚宴做准备。但是我起床的时候,她们已经齐刷刷捧着器皿站在我门外,险些吓了我一跳。
我只能归结于这个时代很多贵族习惯下午四点才起床,所以起床就意味着要为宴会梳妆打扮了。
到了下午,谢伊如约而至。她是直接穿着骑士团的军礼服来的。
一位女仆回房间朝我禀报时,面上居然还染着分不出兴奋与害羞的红晕。
我本乖乖坐在椅子上等她们编绾发辫,听到女仆那压抑不住激动的语气,都不禁从埋首的书本里抬起头来,困惑地问她怎么了。
“这位少尉小姐长得太出色了……”女仆忍不住道,说着捂住发烫的脸颊,“这么漂亮的人去当兵真是太埋没了呀。”
我不禁对今日谢伊的装束升起了一丝好奇。
等我终于从漫长的梳妆折磨里解放出来,来到父亲的书房外小会客厅,谢伊已经等在那里。
薄暮降下淡淡的雾气,远方的山黛融进暮色,花园陷入静谧。树木在晚风里轻轻晃动,花朵也收敛起白日绽放的力气。
我进门时,谢伊正背对门扉,站在落地窗前。傍晚那黯淡金黄的光线穿过玻璃,照在她的肩上,将那些金色的流穗照得闪闪发亮。
不知我敲门之前,父亲与她在此聊了些什么。看屋内的气氛,想来不是什么生硬的话题,表情还算轻松。
看到我进来,父亲还收起笑,郑重地嘱咐了一句请谢伊负责保卫好我今日的安全。
我们都知道今晚是一场凶险的宴会。
当我的鞋底踩上地毯的那一刻,落地窗前的谢伊便已转过身来,搭在肩上的乌润长发有些滑下来,垂在身后。
听到父亲的嘱咐,她颔首,说:“受人所托,忠君之事。”
骑士团的那身军礼服穿在她身上如此熨帖顺从,银色的扣子一排下来,刻意裁短的前襟衬得本就修长的双腿更加显眼。
这一身衣服将她平常掩藏的艳色逼了出来,乌黑的发、雪白的面容、低垂的瑰红色眼眸还有薄而微抿的唇……我恍然觉得她应该是比起长裙更适合穿制服的女人。
她本来就是颀秀修长的身材,骨肉匀称,没有那种衣料都盖不住的夸张肌肉。
繁复的礼服与装饰在她身上不仅没有旁人那种膨胀浮夸的效果,反而更凸显出她神情冷淡,眉眼精致。
这份艳色,我差一点就看愣住了。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我家女仆经受希恩的外貌常年冲击洗礼,一对上谢伊还会惊为天人。
她身上藏着一抹惊心动魄的艳色,等闲难窥。眼眸流转间,足够夺魂摄魄。
我微微屈膝,提起裙摆欠身对她行礼,起身后开玩笑道:“现在要轮到我担心能不能保住自己的舞伴了。”
看到她安然无恙,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我着实松了口气。
看来因为这一次没有像“书”里那样发生广场骚乱,导致多人伤亡,让原本应该欢庆的日子被蒙上死亡的阴影。
因为谢伊也免于被问责,加上希恩带领第一骑士团归来,她不日也会接到工作调令重归第一骑士团吧。
当我挽上谢伊的手臂,和父亲准备出发之时,我突然想起谢伊说的那句,比起跳舞更擅长杀人。
那为什么希恩分配她留守,却带着并不熟悉战斗的女主角艾尔去前线呢?
按正常思维逻辑来考虑,不应该将不熟悉战斗的女主角留在后方,而带上战斗力极强的谢伊去前线吗?
被留在王都只能负责城防护卫的工作,谢伊心里会不会有怨怼不满?
如果有军功傍身,未来的发展当然会更加平顺,说不定能看见晋升的希望。
贵族出身的青年们都有父母和家族帮忙攀拉关系,轻易打开晋升道路。贵族制度下对平民的不公处处可见。
可惜这些问题我暂时都无从得知。随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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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降临,华灯初上,灯火将城堡雕饰得辉煌万分。
一辆辆装饰得花团锦簇的马车出现在道路上,将前往王宫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车流最终都汇向王宫前的大道。
庆功晚宴要开始了。
……
谢伊下车的时候,已经引起一些注目。灯火流连在她出众的眉目与身姿上,鎏金穗带沾染着点点光华,在夜色下无比惹眼。
等我搭着她的手下车,挽上她的小臂一同走进会场。惹来的目光就更多了。
虽然谢伊肩宽腰细腿还长,乍一看像是清瘦拔高的少年,但是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是女性,只是漂亮得有些雌雄莫辨。
平常都是她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气模糊外人对于面容的注目,今日堪称盛装之下,那张线条锋锐却昳丽的脸便藏不住了。
其实不是没有女性与女性一起搭档参加舞会的先例。王室曾有一位女大公,喜欢着男装,每次舞会必会邀请贵妇千金们跳舞。连社交圈里最风流的浪子都比不上她在女人堆里左右逢源的地位。
后来她因病去世,停灵下葬时,那一天尽管下起大雪,王都仍有无数的黑色马车汇向王族的灵地。女人们戴上黑纱,穿着黑裙,跪在雪地里流泪。
那时我还相当年幼,浑然不知为何一夕之间,全王都的贵妇们都戴上了寡妇的黑纱,完全不在乎她们丈夫的感受。
是以我和谢伊的组合,虽然有些引人注目,但还远远算不上惊世骇俗。
真正惊世骇俗的是正分开人群的洪流,朝着宴会厅中心走来的那一对。
银色的发丝、冷蓝色的眼眸,清冷俊秀的面容。光是一路走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人们为他让出道路,他便如摩西分海一般畅通地走入宴会厅。以他的身份,即便在王宫不解下佩剑也无人敢议论一声。
还有他身侧的那位棕发少女,迈着矫健的步伐,像一头轻盈的小鹿,毫无顾虑地与他并肩同行。大概是刚刚恢复真实的女性性别,剪短的头发未能留长,堪堪及肩。
但短发经过王都手艺最巧妙的理发师巧手修剪,不仅没有让人感觉怪异,蓬松微卷的发尾更令她平添一二分惹人怜爱的清纯气质。
再加上那一身精心挑选的服装行头,与周边铆足劲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千金小姐们截然不同,简约雅致,令人眼前一亮。
虽说她的衣裙轻巧,饰品不多,可是没有人敢小觑她颈上任何一颗宝石的价值。
我听见身后的人群熙攘里有一位小姐将面容藏在折扇后,语带怨怼,又羡又妒道:“难怪花多少钱都请不到王都最好的理发师,也买不到最精妙的首饰呢。瞧瞧,这些功夫都花在谁身上了?”
“我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你们看,那个平民女人脖子上戴的项链是不是卡里金夫人嫁妆里的那条?”
“听说伊尔兰家的女儿今天也来了。她怎么还有脸出席?”
“当然是还做着挽回希恩大人地美梦咯。嘻嘻,也不照照镜子,就她那个活不过三十岁的病秧子。”
“听说她母亲也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家族?”
“那我就不知道了。谁会去记小地方出身的女人,往上数三代都是贱民吧。”
……
我握住折扇的力道渐渐收紧,周遭的声音都离我远去。我只看得见人群中心的那两个人。
我的未婚夫希恩,以及,他真正的女主角艾尔。
9. 我深爱的他
希恩和艾尔。
“书”的男主角与女主角。
我深爱的他,以及深爱的他所深爱的人。
人影在身边匆匆来去,繁华热闹的舞会突然变成抽象的剪影画。纸人们机械地拍手、欢呼、大笑,恭贺这对情比金坚的恋人。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对并肩而立的璧人,与远处不起眼的我。
关于我曾经做过的那些美梦,从未如此刻般明晰地在眼前破碎。
每一次受邀到卡里金家,我都会拎起裙摆,一一数过脚下的台阶数,数我还要走多少步才能抵达希恩所在之地。
无数个深夜里我放下羽毛笔,揉着酸涩的眼,望着夜空的星光,都在心里描摹有朝一日我成为他的妻子,我要如何开启每一个值得珍惜的日子。
真讽刺啊,想要见到自己凯旋归来的未婚夫,居然还要在王宫举行的舞会上。
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边的位置换了一个闻所未闻的陌生人,而不久之前,那个位置分明还属于我。
从很小的时候,卡里金与伊尔兰家定下婚约开始。大人们或是默许或是乐见其成地将我们推到一起。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幼小的我,因为低烧刚刚退去,身体尚未恢复,虚弱到险些站不稳,强撑着一步三晃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屈膝行礼。
他握住了我的手。
从那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或是场合,我的位置永远都是在他的身旁。
所有人都默认我们会在一起,会结婚,会长相厮守。为什么不呢?我们的婚约从一早就定下,卡里金家族又绝不会背信弃义。
他和我出双入对的身影被社交界的每一个人看在眼里。他的身边不会有除了我以外的千金出现,我亦然。
幼年我随着他一起觐见新任皇后的时候,这个王国最尊敬的女人含笑让我们并肩立在御前,夸赞我们的相称。
我也一直以为,他的身侧就是我的归宿。
皇后陛下说,你们要成为彼此相称的夫妻,从此我奉为金科玉律,毕生的座右铭。
希恩当然做到了,他太出色了,出色到我拼命也追赶不上他。
他十四岁的时候觉醒为哨兵,从小拥有魔法天赋,十六岁就成为第一骑士团的长官。
二十岁,他名满天下。
二十岁,他有了心爱的女人。
而那个人不是我。
哪怕我从小拼命地学习礼仪、语言、跳舞和刺绣,我想成为最完美的千金,最能与他相配。
到头来我依旧是我,伊尔兰家那个孱弱的女儿。
甩脱不掉的病秧子体质,完美柔顺的千金小姐,伊尔兰家的女儿,侥幸取得婚约的幸运儿……种种标签淹没了伊莉丝本人,标签下的我本人面目模糊。
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做不到更出色?
是不是因为我本质上与其他千金们无甚区别,所以他厌倦长年累月相处到乏味的我,喜欢上更加鲜活蓬勃的生命力?
是我哪里做错了,无法讨得他的欢心吗?
是我总是挂着的笑容太虚伪吗?
是我总不声不响地缀在他身后,出现在一切他回首即可看见的地方,惹他厌烦了吗?
是我时常头疼脑热、大病小病不断令人厌倦吗?
是不是因为我总是无法追上他的脚步,无法与他畅快地聊天谈心,对着我就像对着一根木头?
我的眼眶酸胀,眼里的雾气慢慢弥漫开来。
随着激烈的情绪如潮水般带走身体的力气,我紧紧握着折扇的力道也渐渐松开。
折扇险些脱手滑落之际,终于带回了我出走许久的理智。我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里猛然惊醒过来,泪意还残余在眼角,带着干涸后的微凉,冷汗却已经浸了后背的衣裙。
室内的成百几十只小臂粗的牛油蜡烛在熊熊燃烧,热得人直冒汗,我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有个毛病,或许是身弱引起的,每逢情绪波动起伏较大,整个人就会像是神智被抽离般呆坐许久,直到身体缓慢地恢复精力,重新供给大脑和四肢正常活动所需的能量。
尽管我竭力改正这个要命的陋习,强迫自己控制情绪平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但希恩的信寄回到家里的那一天,我还是愣神地呆坐了许久,久到家里人们都要去喊医生了。
我深呼吸平稳下情绪,心里暗骂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当众出丑给父亲抹黑怎么办?何况今天还有陪我一起来的谢伊,她也——
我猛地想起身边的人其实和我同病相怜。谢伊喜欢着希恩,书上铁板钉钉地写过她对希恩抱有认同、倾慕之心。
这个认知让我的神经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又被丢进冷水里浸泡。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一刻复杂的心情,一想到她的名字也与希恩联系在一起……
…不知怎的,我慢慢地松开了挽住谢伊臂弯的那只手。
谢伊的视线正在逡巡整个会场,她一定也看到了那一对。
她会是什么心情?她那向来平淡的眼眸里也会掀起波澜吗?
我张开臂弯,慢慢抱住她。
她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僵硬,我第一感觉是自己抱住了一块石头!
万幸她没有推开我的动作。颈侧有温热的气息压下来,原来是身高差悬殊导致谢伊不得不俯身低头下来,对我耳畔问:
“你想做什么?”
我心中愈加酸涩,轻轻安抚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脊背,又怕惹她也伤心。
像谢伊这样坚强的人,肯定不愿将自己的伤口暴露给其他人看。我怎么能恶毒地戳破?
我又生怕折辱她的自尊,让她误以为这是两个失意人互相舔舐伤口的可怜举动。
我自嘲地想,谢伊跟我才不是同病相怜呢,作茧自缚的独我一个。她那么强大,恐怕不会被任何人或物动摇。
“我需要你的帮忙。”我胡诌了个借口,“你能扶我一下吗?我的鞋跟好像出了点状况。它可能卡——”
话的余音被迫吞回去。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的理解里“帮忙”是什么样子的举动。
先是腰上一紧,随即猛然间脚尖离地,身躯腾空。
无法掌控平衡的我下意识晃动小腿、踢蹬着空气,抓紧身边的着力点——谢伊的肩膀。
……她居然把我从原地抱了起来,双脚离地,像拔萝卜似的从地里拔出来!
惊惧令我条件反射环住她的手臂,“快放我下来!”
周围人被吓了一跳,投来惊诧的目光。我涨红了脸,热意很快从脸颊蔓延到脖颈,乃至耳尖。
礼服裙通常设计得浮华夸张,我看着那蓬松宽大的裙摆宛如云朵如棉花般塞满她的臂弯怀抱。
顿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放在斗柜上的瓷器玩具,心惊胆战地看着遥远的地面,却又因为害怕不得不向着罪魁祸首依偎去。
“你、你先放我下来……”我抖着嗓音,又惊又惧地搂着她的肩骨,不知不觉贴在她颈侧,“我害怕……”
尽管她没什么表情波动,我竟然奇异地从她眼中读取一丝意犹未尽?
当然她还是依言将我放下地,我握紧了折扇惊魂未定。正抓住她的衣袖,迫使她盯着我,要同她认真地讲不能随便把人像拔萝卜一样从地上抱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少年声音:“伊尔兰小姐,皇后陛下命我来邀请您前去一叙。”
这个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出现在我们身侧。差点连我都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握住谢伊的小臂,谢伊就势将我往怀里一拽,面无表情地审视突然出现的外人。
刚刚消退的热意又回到我的脸上。我正想使劲推开她横在身前的手臂,突然想起大家都是同性,她本意也是保护我,顿时自欺欺人地放弃了挣扎。
主要是真的掰不过,她力气有些大得出奇……我只能搪塞自己,说不定在人家的认知里,这举动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我见识少,大惊小怪了。
只见来人是个清秀的少年从,穿着皇后侍从的衣裳。他对我俩现在这副失礼透顶的奇怪姿势视若无睹,无声对我俯身行礼,重复一遍:“皇后陛下想请伊尔兰小姐过去一叙。”
我认出他确实是皇后御前的侍从之一,颇得信赖。加上我早有预料,皇后在宴会开始前必定会找我私下谈话,便放心地相信了这侍从的来意。
于是我的视线在人群搜寻了一番,找到父亲,他正和魔法研究所的老师们谈论什么。周边没有人能插得进去话,也都识趣地留下空间给这些一心钻研魔法奥秘的书呆子。
父亲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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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究所供职,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才离开。和那些教授们在一起,他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接下来就是我自己——我看向谢伊,问她:“能请你陪我换个地方吗?”
然而,就在谢伊回答之前,侍从却率先拒绝:“皇后陛下只邀请了伊尔兰小姐一人。”
气氛有点尴尬。
我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我知道这个动作是在撒娇,脸颊都有些烧得慌的赧然。两辈子加起来恐怕三十好几的人,居然还跟人撒娇……
“我要去见皇后陛下。”我压着羞耻说。
谢伊闻言松开了环在我身前的手臂。她抱起肘部,往墙壁上一靠,闭上眼。
“知道了。”谢伊说。
我松了口气,朝侍从点点头,请他带路。避开喧闹的人群,我跟着侍从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里。
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来皇宫,但从小我没少跟着希恩来王宫觐见当时新上任的皇后——尤其在皇后怀上第二皇子之前。
皇后生下第二皇子后,便很少宣召贵族家的孩童们来宫中玩耍了。
说不定我对皇宫的路可能比这位年纪尚小的侍从还清楚些。发现他刻意避开人群集中的区域,带我向着皇后召见一些亲近臣仆时用的小花厅走去。
……
令我没想到的是,皇后本人居然在小花厅里等待我。
看见那倚在天鹅绒软榻上,揉着太阳穴听侍女念书的宫廷贵妇,我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提起裙摆躬身行礼。
皇后笑了笑,支起身来朝我招手,“伊莉丝,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的孩子。”
侍女合上书,安静地退下。她没有退出房间,和角落里其他侍女一样,如壁花般无声无息贴墙站立,存在感降到最低,如一个摆件、一件家具。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懵懂,还被这些面无表情,宛如木偶般的侍女们吓哭过,总觉得她们是附在墙上的鬼怪。
人家侍女们何其无辜,就因为一个小孩的哭闹便要被责罚。现在想来,我幼年真是作孽。
我在皇后身边的软椅坐下。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有些心疼地说:“瘦了许多。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在为减不下腰身而烦恼呢。”
我低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手指交叠在膝上。再抬起眸时,眼里已经积蓄起氤氲的雾气,泪水似落未落。
哭是力气活,控制眼泪也是。
我拿捏住嗓音的微微变调,确保声音滑出舌尖时,是饱含委屈和悲伤的味道。
“皇后陛下……”
这位皇后出自卡里金家,血缘关系上,论起来还是希恩的姑母。
她那双蓝色眼眸和希恩如出一辙,看人时如覆盖着一层薄冰,高贵、遥远又冰冷。
坐在高贵的王后御座上,看起越是遥不可及,越是凛然不可侵犯。
卡里金家的人好像天生应该生在云端,目下无尘,俯瞰脚下的终生。
此刻高贵的皇后正如一位亲切的家族长姐,或是友善热心的邻居夫人一般,面带歉疚、眼含心疼地注视我。
那与希恩相似的冷蓝色眸子头一次含着如此鲜活的情绪,我差一点就恍惚了。
好险啊,幸亏只是差一点。
差点我就真的失去理智,任由混杂绝望和悲痛的情绪狂潮冲垮大脑,像个愚不可及的无知妇人一样扑上去嚎啕大哭,哀求她为我主持公道,捍卫我的婚姻。
我站起身离开座位,慢慢在她的脚边跪下。宽大雪白的裙摆在身边铺展开一地。
我执起她那细嫩修长的手指,泪水终于滑出眼眶。我虔诚又绝望地轻吻她的指尖、她那和心脏一样冰冷的指环。
要控制眼泪一颗一颗掉落,不脏污妆面,不惹人厌烦,哭得楚楚可怜,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
情绪流露太少会让人直觉虚伪,情绪过于外泄露,只会让人觉得厌恶。
这个世界活起来真的好累啊,连哭都必须计算着眼泪的颗数,不能哭多了惹得贵人心烦。
人们喜欢的都是看起来光鲜美丽的,哪怕连哭,都必须是隐忍而克制,是有教养的。
“皇后陛下。”一颗又一颗的泪珠顺着脸庞滑落,我神情凄迷地望着那张与希恩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庞,“请您容许我这个有罪的愿望,我想再见希恩一面。”
10. 回来就结婚
桌上的鲜花还在散发着清新的芳香。拱形飘窗之外,是已然浓郁的夜色,以及灯火辉煌的城堡。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夜风送来恢弘的乐曲,人们的笑声喧闹,愈发衬得此处远离时代,仿佛被时间遗忘。
烛光勾勒出我的影子,将身影长长地投在地毯、墙壁上。我垂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坐在皇后准备的小会客厅里,等待着希恩的到来。
皇后离开的时候笑容平静,看起来不像被冒犯。我提起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为了扮演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我付出了那么多,可不能因为多掉一颗眼泪,亦或是哭的时候面容不够精致而受到影响,功亏一篑。
皇后当然会答应我这个请求。我摸了摸额角还泛着红色的伤痕,心里想道。
就冲着我几次在半夜自己用裁刀一点一点切开逐渐愈合的伤口,让它无法顺利痊愈,直到今日,还是一幅伤势惊人的惨状。黏连的血丝挂在泛红的皮肤裂口上,哪怕用梳下来的发丝遮掩,依旧能窥见端倪。
雷吉娜推我下楼梯摔出来的伤口没有这么严重。但我需要一个严重的、难以愈合的伤口。哪怕医生警告我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留疤,我也不在乎了。
我需要自己出现在皇后面前时,是一个楚楚可怜、受伤受打击、绝望无助但柔顺听话的形象,这样才能博取些许怜悯。
不能暴露出一丝的戾气,不能摆弄爪牙,任何的报复手段在宫廷里久居的人精们眼里不过是宠物猫的爪子,不痛不痒,但恼人。一旦惹火了主人,随时会被吊死在枯井里。
最后在我泪水涟涟的苦苦哀求之下,皇后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答应了我。她体贴地将这个房间留给我们,派人以自己的名义去请希恩过来。
至于皇后状似慈爱关切地抚摸着我的发丝,语焉不详地说,“我看着你们俩一起长大,一直以为你会嫁入卡里金家,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听着就像是在暗示我,她认定的人是我,她会当我的后盾,支持我为了维持婚约力挽狂澜。
如果是恢复上辈子记忆之前的我,傻傻地沉浸在绝望与被抛弃的悲痛里,还奢望着希恩会回心转意,说不定我就真的上钩了。把皇后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以为自己抓住了求生的蜘蛛丝,心想着事态还有挽回的余地。
就像瓦罗娜夫人闭门不见我一样,贵为皇后也不能扭转希恩的心意。
真正做决定的人,是希恩。
在希恩出发前,我曾在送行时见过他最后一面。那是在卡里金家参加的最后一场晚餐。席上有卡里金伯爵夫妇、希恩,以及我。
饭后瓦罗娜夫人让我们去花园走走,替她摘些花回来插瓶。贵族夫人哪里需要儿子亲自去摘花呢?无非是体贴地给我们留下相处的空间。
她真的是一个体贴、细心又关爱人的长辈。只是很可惜,从今往后有资格享受她关切与爱护的人不是我了。
我记得那一天夜晚的风很凉,凉如水。苍绿的藤蔓攀在石壁上,含羞的玫瑰在风里摇曳,一阵阵的暗香袭来。浪漫得宛如梦幻。我的确在梦里见过希恩与自己漫步在月光下的玫瑰花园,我们的影子依偎在一起,远比本人亲密。
我站在石砖台阶上,月光像是水一般散漫到脚底。
我在月光下,鼓起勇气问希恩,“等这次的战事结束,我能以妻子的身份迎接你回来吗?”
希恩逆着月的辉光站在台阶上,全身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
他看起来好像自己就在发光。
花丛里的萤火虫萦绕飞舞,点点荧光落在他冷蓝色的眼眸深处,明明灭灭。他那向来冷峻的神情似乎也有所融化,轮廓染上一丝柔和。
那一刻,我居然做梦似的误以为那些萤火映出的微光是对我的情愫。我想他对我是有感情的,最起码、或许、应该……至少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吧。
哪怕只是仅够两人一起散步、默默无语不打扰对方的些微情分。
然后他在我的面前单膝跪下,执起我的手,亲吻指尖。
宛如一个骑士在向他的女王效忠。
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举行仪式。”
是啊,我们会结婚的。这短短一句话胜过天下所有的灵药,对我有不可思议的抚慰病痛的作用。难过的时候、低落的时候、失望的时候……对自己说一句,将来我们会结婚,好像痛苦都会减轻。
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我和希恩是将来会以夫妻身份生活在一起,繁衍抚育子嗣,死后葬在一块家族墓地里的关系。
我和他的名字会刺绣在家族谱系的挂毯上,并肩而立。我们哺育的孩子延续血脉、传承记忆,然后带着我们血液的孩子会继承流转下去。
随着时间流淌,漫漫长河,我们一起躺在家族的墓地里。也许生前不曾交颈而眠,就像是我见过的每一对贵族夫妇一般礼貌、冷淡而矜持地相处,一生都不会表露丁点爱意。但是死后我们会躺在一块绿茵草地下,相伴长眠。
到那时,他属于我,我属于他。活着时太多的纷扰随着时光飞逝,不再有困扰烦恼。后代们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只会了然地发出感悟,这是某一代的家主和他的妻子。到那时,我们之间不会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我幻想过那么多,从我们还是两个孩子,到我是长发及腰的少女,他是日渐挺拔的英姿少年。幻想我的眼角爬上皱纹,他的鬓边多了白发,最后我们一起老去,停止心跳,埋入地下长眠,一起化作白骨。
骨头多好啊,再也没有生老病死的痛苦,大家都是一具白森森、干干净净的骨骼。泥沙填满骨架里的缝隙,原本应该躺着心脏的位置就不会空落落了吧。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抬头望去,侍女面无表情的脸庞微垂着出现在门边,在她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处迈出,走进光下。
他看起来瘦削了许多。
是希恩,我终于等来了他。
近距离看,面颊的线条变得更凌厉,深陷的眼窝令蓝色的双眸看起来更加锋锐。
是海上的光线灼烧了他的发丝吗?那原本不惹尘埃般的银发颜色沉淀下来,看起来更接近银灰色。
我近乎贪婪地凝视他,目光像是黏在他身上一般不可自拔。我原本以为自己做足心理准备,能够保持冷静。
可是看到他真正站在我的面前,一身清冷,仿佛上一次送别还在昨日,什么都没有改变,我的眼泪还是险些夺眶而出。
我知道贵族的婚姻不是建立在爱情上,婚姻是家族的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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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是合作。婚姻里不是没有爱情,贵族里也有百世流芳的恩爱夫妻。
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啊,可遇不可求。
退而求其次,没有爱情的话,只要是正确的婚姻就好。
正确的丈夫与正确的妻子。
各司其职的家庭,只要用心经营下去,一定会得到凡世的幸福。
如果真的、真的有爱情存在的话。
那我又算什么呢?
我已经懂事地一退再退,退到最底线。
只要能守住这份婚姻的契约就好。
只要我们能成为夫妻就好。
他履行丈夫的职责,我会尽力做一个完美的妻子。
可是在这种时候,偏偏却出现了爱情。
我的唇颤抖着,死死压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尖锐质问:如果你与艾尔是天造地设的爱情的话,那我又是算什么?
我迄今以来全部的努力、心血。
都是白费辛苦的一场笑话吗?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直面解除婚约的问题。
我要以什么样的表情、语气、声调,还有说话的节奏。
我要不卑不亢、心平气和地告诉他。
我知道了,我同意解除婚约。以及祝贺你获得幸福。
我想在他的印象里,最后留下哪怕一丁点,也是好的回忆,而不是一个歇斯底里、胡搅蛮缠的泼妇。
哪怕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希望在他的回忆里,伊莉丝都能保持一个安静、温柔,不会碍事,不会增添麻烦的存在。
可是真的有这么一天狼来了,走到无可转圜的一步。我早早在脑内演练过无数次的表情、动作、腹稿,无一派上用场。
我捧起膝上的八角形梳妆盒,站起身来,对上希恩的眼眸。
“是我恳求皇后陛下,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捧着小巧但沉甸甸的梳妆盒,轻声说,“我有一些东西要还给您。”
因为进入王宫时会搜检身上的物品,所以这个梳妆盒本来交由女仆留在马车内保管。是我向皇后大致说明来意后,请侍女去取回。
盒子打开,满满叠放的都是信笺。大多数信纸印着卡里金家的底纹,有一些是普通的文书信纸、有些信笺的末尾还黏着一朵干燥的押花。
那些信笺我都不用翻开,光是看着纸纹就能在眼前浮现信纸上的内容。我甚至可以在心里默诵。
九月六日,晴,天气转冷,注意身体。
十月二十四日,阴,近日风大,少食冷饮。
十一月七日,多云,从母亲处得知你旧疾复发,近日可允上门探望?
十二月二十七日,不日即将出发,随父亲巡视领地。
二月十六日,小雪,一切安好,勿念。
三月七日,正在归途,不日抵达。
五月三日,微雨,玫瑰开了。
八月一日,晴,安。
……
然后是放在最上面,叠得最整齐,却有明显被撕扯揉皱后一点点重复展平痕迹的信纸。
六月八日,晴。
拜启伊莉丝:
我已遇心爱之人。
万分抱歉,请与我解除婚约。
11. 我同意解除婚约
小的时候,我跟在希恩的身后,走在卡里金家的花园里。他从小就是较真的性格,一板一眼,说什么做什么。
瓦罗娜夫人吩咐希恩带我参观花园,他就真的要带我走遍整座卡里金庄园。
午后的阳光令人暖洋洋的。丛丛玫瑰与银莲花在绽放,树影在池塘上浮动。白鸽在树丛的阴影里啄食草地里的莓果与草籽。
我渐渐失去力气,蹲下来,毫无仪态地喘息。他绷着脸看我,然后弯腰对我伸出了手。
我愣愣地交出手去。只看见他的眼瞳倒影里,我头发散乱,脸庞潮红还满头大汗,像个在田野里光脚跑的疯丫头。
“我没力气了。”我讷讷地说。
他依旧绷着脸点点头,牵着我朝前走。
走了一会,我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他:“希恩,我们真的会结婚吗?”
“会的,母亲说过。”他没有回头,但无比笃定地说,“我们长大后就会结婚。”
他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从起初的呆愣,渐渐染上笑意,笑容越来越扩大。
然后我低下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等我们长大后就去结婚。
可是等我们真正长大后,和你结婚的人却不是我了。
卡里金花园池塘水面的倒影见证了我跟他的身影,从幼童到少年、少女,然后是青年时代。只是从此以后,出现在水面上的倒影里,站在他身侧的不再是我了。
“这里放的都是些信笺。”我垂下眼,将盒放在他的手上,“还有些不方便携带的东西,我已经整理好让人送去卡里金宅。”
他冷蓝色的眼眸注视我,正欲开口,却被我打断。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像是怕惊动谁似的轻声说,“希恩,你以后就不属于我了。我得把你完整地还回去,还给你心爱的人。”
我从盒子里拿出最上面那一张信纸,将它放在盒盖上。信纸经过无数次的揉搓和丢弃,又被逐渐接受事实的我哭泣着捡回来,按在心口前跪地呜咽。
“我同意解除婚约。”我说,“希恩。”
我强迫自己的唇角微微扬起,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礼仪假面。
我抬起眸,迎上他的眼,“条件是你要陪我跳三支舞,在今晚的舞会上。包括开场舞。”
他可能对剑以外的事物都一窍不通,但绝对不会不知道未婚男女连跳三支舞是什么含义。
通常在舞会上,未婚的夫妻会跳第一支舞,然后更换舞伴。连跳三支舞的行为被贵族认为是不合礼数,过于轻狂的行为。
但是这个国家还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开国皇帝和他一见钟情的少女在舞会上连跳过三支舞。后来那名少女成为了他独一无二的皇后。
如果在一场舞会上,与同一个舞伴连跳过三次以上的舞曲,代表的涵义是“我愿追求你、与你结下婚姻。”
因为将来会结为夫妻,所以双方才会远远比真正的夫妻更要看重自己的行为是否遵从礼仪,会不会为对方的家族抹黑。
妻子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未来丈夫的家族,丈夫的行动也要顾及未来妻子的家族。
从小到大,我的身后,背负的沉重枷锁都不止是伊尔兰,还有卡里金这个姓氏。
倘若我有失误,人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年纪幼小的女孩犯错,而是卡里金家未来的主母犯错了。
我的一个不慎就会变成抹黑,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的。
哪怕是这么多年过来,我跟希恩这样从未出现过争吵与裂痕的模范未婚夫妻,也从没有在一场舞会上连跳过三支舞。
爱应该是含蓄的、内敛的,应当藏于心底,收纳在臂环上的爱人画像里,隐身于纸上字里行间,绝不会从唇舌里吐出,在众目睽睽下广而告之。
希恩会惊愕吗?向来都是微垂着眼,跟在他身后的我,居然有朝一日会笔直地逼视他的眼,胁迫他答应条件。
我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恶意快感注视他,希冀从他坚不可摧的外表下看出一丝裂缝。
他会拒绝吗?会动怒吗?会皱起眉呵斥我不可理喻吗?
毕竟在我身临其境的那场梦里,他在“断罪”之夜里注视我的目光,就像是在注视一个无药可救的精神病人。皱着眉,用最大的涵养,容忍我踩着他底线的放肆,直到最后的爆发。
我不知道按照“书”的剧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他的眼里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女人。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从未将我放在眼里?
可惜,这一次注定我要失望了。
希恩没有说话,也没有皱眉。他那冷蓝色的深邃眼眸仿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那里是万丈深渊,一旦靠近,就会失足跌得粉身碎骨。
然后,他朝我伸出手来。
我条件反射想挥开他,却被猛地攥住小臂。感受到我强烈的拒绝态度,希恩这才皱起眉,冷声说冒犯了。
随即径直俯下身,一只手制住我的挣扎,另一只手拨开我欲盖弥彰掩在鬓边的发丝,视线渐渐凝固。
我额角的疤痕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显露无疑。发红的伤口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格外的刺眼。
希恩周身的温度急速下降,我能感觉到,他此刻是真的有点动怒了。
“怎么回事?”希恩吐出几个字,字字都带着寒风。
我抿唇一言不发,偏头躲过他的视线,怔怔地盯着角落,喉头却已经开始发涩。
“是在台阶上磕出来的伤口。”我的目光就是不肯对上他的,语气也没一贯的柔和,“很轻的伤势,很快就会痊愈的。”
希恩,就像你离开我后,即便我浑身遍体鳞伤,也会为了活下去,逼迫自己尽快痊愈。
“你不会从台阶摔下来。”希恩斩钉截铁,“你从不会鲁莽。”
我一直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发心。他看不见我的神情、眼神,只看得到我的肩膀在细细颤抖,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
就在他想试探着轻轻触碰我的肩——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咄咄逼人,眼里却满含泪水,将碧绿的眼瞳洗得更加璀璨清亮。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看他——几乎就在瞬间,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他的这一丝错愕,他在想,他从未见过我这样的眼神。
希恩,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一个幽微的影子,一个永远跟在你身后的纸人,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
脸色苍白,笑容恬淡,与人多交谈几句就会羞怯地低下头,展开折扇将自己藏起来,只露出一截发丝掩盖下的脖颈?
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一双发着微亮注视你的眼?只要你回头,就会随时对你扬起欣喜的笑容?
“即便我说,这是我的表妹将我推下楼梯导致的伤口又如何呢?”
眼泪终于涌出,一颗一颗顺着脸庞掉落,砸在衣襟上。
“即便我告诉你,因为我就要被你退婚了,所以哪怕她把我推下去,也没有人会责备她呢?”
我一边流泪,一边说着话,一点一点使劲去掰开他握住我的手指。
诚然我的力气远比不上他,无异于蚍蜉撼树。
可他好像被我的睁大眼眸流泪的模样刺到了一般,居然任由我甩开他的手指,收回自己的小臂,护在胸前。
我握住腕上被他攥过的位置,带着泪痕,警惕地看着他,讽刺地一笑。
“卡里金大人,难道你要越过自己的恋人,来帮我这个前未婚妻主持公道吗?”
我朝后退去,一步、两步,直到后背抵上某一把椅子的靠背。直到我们之间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最拿手的得体微笑,牵起裙摆弯腰、欠身,行礼。
“那我就等着我的三支舞了。”我说。
小花厅里的侍女们还如一开始般沉默无声地伫立在角落,仿佛完全融合进房间,成为一只花瓶、一个梁柱。
但我知道她们已经无声地用眼和耳记下方才发生的一切,然后这些信息都会汇流向皇后陛下。
我之所以不亲自处理雷吉娜,还禁止女仆们告诉父亲真相的原因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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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最好亲自吃点教训,长点记性。
“为了焦心等待你的恋人,请您赶紧回到宴会场吧。不用担心,我会等上片刻再走,时间稍微错开,就不会对您的名誉和清白造成影响。”
我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带着浅浅的笑,恢复到那副完美的仪态,浑身却散发着浓浓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气息。
“对了。”
我的眼风扫过被放在桌上的那只八角形梳妆盒。
“东西别忘记,请您一并带走。”
半晌后,他沉默地托起那只盒子,对我欠身一行礼,随即走向了门外。
出门前,他忽地转身侧首回望我,眼眸深深。看起来像是有千言万语,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
“三支舞,我会如约。”
直到他的身影和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维持不住假笑,怔怔地盯着门外。
结束了。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纠缠不休,没有哭着跪地哀求。
就这么平静地结束了,葬送掉我十几年的努力,告别我人生最好的一段时光。
我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墙上莫名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
借用皇后侍女们拿来的化妆品重新整理好仪容后,我才在一位侍女的带领下离开。
其实我自己都能走回去,但是皇宫里藏着太多的秘辛,通常有侍女的陪伴更多是为了提醒外来的客人,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看见什么要当没有看见。
侍女就是一部活的外客求生指南。
但是走着走着,我渐渐感到一丝古怪。
我对王宫的路不说像对卡里金家那样烂熟于心,大致的方位还是有印象的,甚至一些王宫里侍从专用的道路我都还有记忆。
这个侍女面生不说,带的路也很奇怪,越走越像是……不是往宴会厅走,而是在往王宫深处走?!
寂寥昏暗的走廊里只有我俩的脚步声回荡,撞上墙壁又反射过来。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脊背,不能再走下去了。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再往前走…我的脸色煞白,前面可是通往皇帝的寝宫!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帝了。他似乎从我小时候起就在生病,逐渐深居简出,每个月会有集中几次朝会处理政务。
听说他年轻时骁勇善战、勇武过人,后来受了一次严重的伤,险些丧命,抢救回来后落下病根需要休养。
为数不多的几次面见皇帝,我都被那股沉重的威严压得不敢抬头。
“走错方向了。”我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心已经提起,“这里不是回宴会厅的路。”
侍女站住脚步,缓缓回首,直勾勾盯着我。壁灯闪烁,光芒挣扎闪烁,她的双目宛如有鬼火亮起。
“请小姐跟着我来。”侍女说。
已经可以看见在廊道的前方有一扇半敞开的门。那敞开门的屋内死气沉沉,帷幔低垂,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浓郁的昂贵香料气味。
像是帝王专用的龙涎香。
在那幽暗的深处,像是有一条沉睡的朽龙在栖息。只要醒来,必然带来毁天灭地的灾难。
我心惊胆战,提高声音说:“我不会再跟着你了!我要回去!”
侍女面色森白,宛如鬼一般,手指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僵硬地重复道:“请小姐跟我来。”
推搡挣扎间,我不知从何爆发出力气,一口咬在她手上,趁着侍女吃痛松懈推开她,朝另一边的走廊跑去。
空荡无一人的回廊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踩在我慌乱的心跳上。
白色的月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在地上。
不知是哪里的窗没有锁上,风灌进来,扬起走廊两边的窗纱,飞扬飘荡,宛如幽魂索命。
我奔跑间朝身后回望,那个侍女没有急着追上来。她捂住被我咬的部位,跪坐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我。
而在她身后的那扇门,一直缄默无声地敞开着门。
看不见的危险在门后的房间深处等待着、涌动着。
12. 露台上再会
夜里微凉的风灌进走廊,我从一层层飞扬起伏的窗纱里闯出去,时不时回看身后有没有人追上来。
我的手脚冰凉,双腿机械地往前跑动。我不敢细想如果万一真被那个侍女带到房间里去会发生什么?
那个燃烧着帝王专用的龙涎香香料的房间是为谁准备的?
为什么皇后的侍女会将我带往那里?
是皇后属意的吗?如果不是,那么在这座王宫里还有谁胆敢绕过这位尊贵的女主人,做出这样的指令?
无数的问题拥挤在脑袋里,我却不敢细想,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
直到跑了足够远,我才停下来喘气,赫然发现自己陷入一片几乎全黑的区域。头顶的吊灯昏黑,壁龛里的烛光即将熄灭,光线微弱得厉害。
恐惧、震惊、紧张的情绪混杂下,我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前摸索。
越是在这种格外安静的时候,越是容易想起一些恐怖的传说。听过的那些关于王宫的诡谈窜进脑海里,全身燃烧的古代侍女奔跑在走廊、在装饰盔甲里化作白骨的骑士……
当我听见黑暗里响起一声轻咳,差点一个激灵跳起来。紧接着那边便响起一个有点耳熟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身份的男声:
“谁?”
柔和的烛光亮起。
捧着烛台的正是出声的青年,他的那头灿烂的金发在烛光的映照上,宛如被蒙上一层淡淡的薄纱。
银烛台的烛火在他湖绿色眼底的跃动。
在今晚这样盛大的节庆宴会场合,他竟然没有穿礼服,仿佛是在起居室里看书一般闲散,穿着一身衬衫。
刹那间我就明白了他的身份,肌肉记忆率先驱使身体弯下腰、曲起膝。
“夜安,艾略特殿下。”
帝国的第一皇子,皇帝陛下与元后所生的嫡子,法理上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尽管他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皇储——很多人认为是他患有头痛和哮喘的缘故。
“不必多礼,我只是随便走走罢了。”艾略特的目光在我的头顶停留了一会,“你是伊尔兰家的千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侍女呢?”
他说话间还得时不时压抑住轻咳,另一只手下意识握拳挡在唇边。
“侍女……”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我说,“和侍女走散了。”
艾略特皇子并不是现任卡里金皇后的亲子。他的母亲是联姻嫁过来的公主,生下艾略特便去世。
而卡里金皇后生育的二皇子却健康活泼。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暗波汹涌到什么地步,铁定不会像表面上一般和谐宁静。反正我不能当他们之间的炮灰,最好什么把柄都不让他们任何一方捏住。
那个故意带错路的诡异侍女,现在还不能讲出来。
金发绿眼的青年笑了笑,倦容里犹带病气,“这座宫殿是有些复杂。”
我垂首站着,低声说是。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注视我,根本没有离开过。
“别那么拘谨,你对我来说,就像是妹妹一样。”艾略特语气轻柔,好像很容易亲近,“伊莉丝,我带你出去吧。”
这位很少过问政事的大皇子表现得很无害,宛如一个亲切的邻家哥哥。
但在云波诡谲的宫廷生活里能以病弱的身体成功活过成年,没有夭折的人,怎么可能是单纯无害的大哥哥。
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
第一皇子艾略特一路领着我到了一个露台。
“下次和侍女走散,记得往有光的方向跑。”端着烛台离去前,他侧首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在有人的地方,暂时还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对你做什么。”
我总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一时又想不透更深的涵义,只能恭顺地低头说您教训得是,目送他离去。
而且,我总有种奇怪的预感。我撞见他不是偶然,他就像是事先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一般笃定地等在那里、等在我逃走的必经之路上。
这个诡异的直觉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看起来这位法理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真的如传言揣测一般地位不怎么稳固,连今天这么重要的场面都没有出席的意思。
我定了定神,确定从露台步行过去就能回到宴会厅。不远处隔着一个小小的湖泊就是灯火通明的宴会厅,远远地传来伶人高亢悠扬的歌声。
建筑里的灯火倒映在黑黢黢的湖面上,倒影宛如玻璃球里的微缩城堡。我一时迷怔了,抱起手臂,眺望着隔着湖的宴会厅,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这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干脆就待在这里直到笙歌散尽宴会结束。不要再回到那个看似热闹,实则步步凶险,四面楚歌的名利场。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冷清的角落,和月亮相伴一辈子也不错。
恰好正在此时,一个黑影倏忽窜过夜空,从露台上方倒挂下来,如一只突然袭击的巨大蝙蝠,吓得我尖叫起来。
所幸在尖叫声传出喉咙的前一秒,我借月光看清对方的相貌,及时捂住嘴。这才没让尖叫声传出多远。
黑色的长发丝丝缕缕地垂挂下来,宛如某种多年生的藤本植物在夜色里悄然滋生,然后悬挂着坠落下来。
这画面美得过于摄人心魄,我竟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想接住托起这些垂落的发丝,像是接住某种满溢滴落的液体。
随即我对上了一双血石榴般瑰红的眼眸。
那是需要航船运输才能从沿海城邦采购回来的珍稀水果、一粒一粒的石榴果实比上好的红宝石更加血红剔透。人们说那是生命之果,吃下去能滋养灵魂。
对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确定是我后,异常灵活地翻身跳下,轻巧落地,右膝抵在宽阔的围栏边沿上,抬起上身,朝我看来。
是谢伊,居然是谢伊!
“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我惊讶得语无伦次。
她单膝跪地,朝我伸出一只手来,“你没回来。”
深红色皮革手套上的金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我哭笑不得,搭上她的手。
确实,她当时只说知道了,没说会在原地等。
此刻没有什么比她那手套的触感更亲切的存在了。我莫名地全身放松了下来。情绪大起大落,我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她只轻轻一拽,我就朝前倾倒扑进她怀里。谢伊再顺势一捞,将我整个抱起,稍微调整姿势,手臂穿过我的膝弯。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从……从上面翻下来,万一被卫兵发现当做危险人物拿下怎么办?”我有点紧张。
谢伊瞧着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有些懒洋洋地说:“那群废物抓不住我。怎么找到你——”
她踩着边沿站起身来,高度骤然提升,让我下意识双手圈住她的肩颈。我俩的姿势很快变成我坐在她的怀抱里。
谢伊横抱着我转了个方向,面朝湖泊与玫瑰园。她乌黑的长发在夜风里散漫飘扬。
我的裙摆顺着小腿和脚踝垂荡下去,宽大的裙幅也随着风飘动。
——“我顺着一扇扇窗找就行了。”她平淡地说,“很快。”
实话实说,刚才经历过一番宫廷斗争波折的我,听见这番藐视皇权的发言,还是挺开心的。
嘴上还是得絮叨她两句下次不能这样,别给自己惹祸上身。
因为我的身体悬空,人便下意识朝她贴得更紧。紧贴到我甚至能隔着衣料,感受到她胸腔随着呼吸的起伏。
我听见她略微沙哑、低柔的嗓音在说:“你不怕我现在松手把你丢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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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还作势掂了掂我的重量,像是在考虑要花多大劲才能丢得更远。
理智知道她在开玩笑,我还是条件反射把她抱得更紧,倏然瞪大眼眸,反驳:“你才不会把我丢下去呢。”
她要是真想这么干,当初何必还特意护送我回家。
以前我可是顶着希恩的未婚妻身份,从未被她正眼看过一次。“书”上说她喜欢希恩,那不喜欢我可太正常了。
我们是情敌关系嘛。
只不过有朝一日,我这个可恶的情敌“倒台”了。她不但没有落井下石,还愿意帮助我。
我都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护送我的安全,甚至还答应我变本加厉的要求,陪我来参加宴会……她这人真是公正善良得有些笨拙,笨拙得有点可爱。
我忧愁地想,她这个性格,只有实力没有背景,要怎么在王都打拼啊。总是担心她迟早哪天会得罪权贵,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栽赃陷害。
只是一想起希恩,我刚恢复的心情又有些低落。
“我要跟你说两件事。”我说,“你得保证听完不会真的把我丢出去。”
谢伊从鼻尖挤出一声轻哼,听着就像在说“你说吧,我不信你能说出什么大事来”。
我说,“第一件事,我告诉希恩,我同意解除婚约。”
谢伊笑了一下。
“好姑娘。”她朝我低下头,瑰红的眼眸近在咫尺,“还有呢?”
近到她的鼻尖险些贴上我的。
月光为她深邃艳靡的五官轮廓度上一层银光,她的红眸看起来太蛊惑人心了。
我鼓足勇气,艰难启齿:“…第二件事,就是我以解除婚约为条件,向他要了三支舞。”
说完我怕这回真的会被丢出去,吓得死死圈住她的肩膀。不料等了一会,非但没被抛出去,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悄悄睁开眼,她的表情竟然丝毫没有变化。
“…你不生气?”我有些愣。
我都要傻眼了。
她不觉得我背叛友情吗……?好吧,我承认我俩之间或许、应该没什么友情存续,只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憧憬和好感,希望能和她成为友人。
在她眼里,我只是个有点麻烦的、无关紧要的人吧。
但是总归我一边心安理得享受她的援助,一边要挟她喜欢的男人……怀揣着恋慕之心的她,内心深处一定也渴望着能与喜欢的人共舞吧。
我像是抢走了希望还在她面前炫耀的恶毒女人。
“还有?”她问。
语气风轻云淡。
“没了。”我讷讷道。
不知何时,她的手掌已经托住我的后脑勺,将我推向她。她的鼻尖凑在我的面颊前,停顿,细细嗅闻,皱起眉。
“香粉的味道变了。”她的语气陡然一变,“你哭过?”
“我是哭过,香粉是向皇后陛下借用的。”我手忙脚乱推拒她像被刺激的狼犬般在我脸上、肩窝嗅闻的动作,“别、先不要管我哭没哭的问题。你不生气吗——”
我踌躇再三,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对希恩也……”
谢伊看着我。
我忐忑不安。
渐渐地、她像是逐渐领悟到什么一般,眼眸微微睁大。
她大概抱着我在风里僵立了足足三分钟。
谢伊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所以你以为我对那个银毛耗、对希恩·卡里金……?”
我发誓头一回在她的脸上看到类似“一片空白”的表情。
随即她的脸色刷地黑透了。
好在她还记得先把我放坐在栏杆上,自己猛地起身拔剑,朝着宴会厅走去。
“你要去哪儿?”我连忙问。
谢伊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去杀了卡里金。”
13. 完美的裂隙
我慌忙跳下地,从后面扑上去抱住她的腰。
“别冲动……等等你哪来的剑?”
一看那柄短剑就像是不知从王宫哪个甲胄或是陈列架上顺来的,是古时的制式。
我说人人都必须卸甲的王宫,她是怎么瞒天过海带进来一柄短剑。原来是就地取材。
慌张间,我侧额上的伤口不慎刮蹭过她衣服上的金线,当下疼得嘶声抽气。
谢伊的动作立刻停下来,转身按住我察看怎么回事。我捂着伤口半蹲下来,宽大的裙摆随之拖曳垂地。
我趁势泪眼朦胧道,“碰到伤口了。”
谢伊周身沸腾的气压霎时低下来。
于是我赶紧又说:“疼。”
她神情莫测地盯着我额上的伤,覆着皮革手套的指腹轻缓地滑过伤口附近的皮肤,如同在亲自描绘创伤的形状一般。
我拉起她的另一只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仰头可怜道,“我好怕它留疤,这么久没愈合,会不会留下终生疤痕啊?”
其实只要拿起医生特别配制的药水涂抹,一周后连个白痕都看不见。
但我选择睁着眼说瞎话。
谢伊的眼神这时看起来像是红瞳被冻住了。
见这招起效,我再接再厉道,“如果真的留疤了,我一定会被人拿这件事嘲笑。谢伊,如果我一辈子都去不了这个疤,会不会被嘲笑一生?”
谢伊垂眼盯着我,眸色渐渐深沉。
“那我就把他们的眼睛都挖了。”她轻飘飘地说。
“别开这么危险的玩笑。”我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简单粗暴的耿直思维。
不过太好了,她总算冷静下来了。还有闲心跟我开玩笑。
故作轻松的假面下,我的心却沉得更深。
果然如“书”上的描写,谢伊喜欢希恩。她可能瞒过所有人,却瞒不了看过剧情的我。
谢伊不知道的是,我是看见过整个故事走向的人。
我的灵魂上辈子来自一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没有魔法和人类以外的智慧种族,贵族和皇帝统治成为教科书上的历史。
我也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每日为生计发愁,偶尔看看小说打发无聊。
现在所生活的世界,就是一本“书”里的故事。
“书”那么明确地写了——寡言冷漠、长相精致的女骑士谢伊,内心存着对男主希恩的不一样的感情。
只是她性情冷淡,不擅与人交往,迟迟不曾开口将这份心意转达。
希恩也是从未将儿女私情放在眼中的人,眼里只有工作和帝国、效忠皇帝。
何况希恩还有一位从小便定下婚约的未婚妻。
无法违背自己的道德,做出横刀夺爱的行动,那就只能无视自己的心。
是以,她一直缄默地维持着原状。
只要希恩和她都还骑士团为皇帝效忠。他们之间就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近到她们在任务里一个眼神交互,就能心意相通,配合起来默契无间。
同时又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远到她就在希恩身边,比我这个未婚妻还要近的地方,对方却对她的这份隐秘的心意没有一丝察觉。
我跪坐在地,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这份令人惊艳的美貌、高超的剑术和神出鬼没的身手。希恩没有喜欢上她才是不正常的。
我甚至觉得,如果“书”真正的女主角是她,我更能接受一些。
难以启齿的是,她就像是我两辈子都渴望成为的那个完美的自我化身。
如果我也有健康修长的体魄、精妙高深的剑术就好了。
如果我也能独立自我、随心所欲地生长就好了。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瞻前顾后,事事考虑到周全。
如果抢走我未来丈夫的不速之客,是“完美的我”……我觉得我会退出得无怨无悔。
刚才我试探着点出谢伊一直喜欢希恩这件事,她表现出超乎寻常激烈的抗拒情绪……下意识的否认、过激的举动,每一项都正中我的猜想,准得我真是想叹气。
我直接可以确定“书”写的一点都没错。谢伊确实喜欢希恩,到现在还没有放下。
谢伊不知道她越是想通过表现出对希恩的排斥,以此撇清两人间的关系,越是验证了我所知的剧情。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类似的状况。
我上辈子的一位朋友便是如此。她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无论男女。
大家都很喜欢她。不乏有人跟她告白约会。可她好像没长那根名为恋爱的脑筋,总是会处成兄弟。
谁都不知道她一直默默喜欢着一个男孩。
尽管她从来不表现出对那男孩有非比寻常的好感。她跟他插科打诨,互相笑骂,相处得宛如最默契的损友兄弟。
我的那位朋友,总是把喜欢掩盖起来,变成奇怪的执著。他们一定会在每一件事上都争个高下。如果有人促狭揶揄她这么执著什么都赢过男孩,是不是喜欢人家?
她勃然大怒,激动地说别小看她跟男孩的父子之情,他们俩是父子局,谁赢谁当爹。
甚至连玩游戏,她都要专门跑到男孩的敌对阵营,就为了能在野外杀他一次又一次,神清气爽地站在游戏人物的尸体上哈哈大笑。
直到男孩和她的室友告白成功,聚会上的朋友们都在鼓掌起哄,她的声音喊得最响亮,听起来格外的亢奋激动。
可是最后她那场聚会上喝得酩酊大醉,蹲在路边拎着塑料袋呕吐不止。吐完了又开始嚎啕大哭。
哭得抽抽搭搭,委屈得声音都变了调说: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大概是因为太喜欢了吧。
最后哭累了浑身脏兮兮还散发着呕吐物的味道,把脑袋枕在我的膝上,可怜兮兮地蜷缩起来。
抽噎着抱怨要不是因为太喜欢了,怎么会不敢告白呢。
因为太喜欢了,甚至连一丝心意都不敢泄露出来,死死地捂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情愫,用截然相反的态度来掩盖真实的感情。
舍不得破坏两人间轻松愉快的相处氛围,毫无负担,什么都不用顾虑。
所以才不敢告白。
于是那么珍惜、珍惜到舍不得碰触只能遥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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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那么轻易地被别人摘下来,收入囊中。
最后吞食苦果的只有自己。
谢伊的反应,简直和她如出一辙。
一模一样到了我头疼的地步。
谢伊视线下撇,看了看我覆在她脸侧的手掌,又看了看我。
她说:“那个卡里金——”
我竖起食指,抵在她的唇上,示意噤声。谢伊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
唯有她的薄唇微微张开,呼吸间呵出的湿润气息沾上我的指腹。
“我知道。”我微笑着说,“你不用再提起伤心事。”
谢伊的表情扭曲了一秒。
我只顾着给自己坚定信心,我一定要成为能让她交心的朋友。有朝一日我会成功让她卸下心房,将脆弱交托给我,让我替她分担痛苦。
就像上辈子的我与友人一样,我一定能让她像友人一般信任我、依赖我,放肆地躺在我膝上不计后果地痛哭。
“我——”谢伊不死心地想说什么又被我一个拥抱打断。
身后的露台有月光漫延过来。我跪坐在自己的裙摆上,直起上半身,张开双臂满怀抱住她。
还不忘轻拍她的后背,哄小孩似的安慰:“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们不提这件事了,好吗?”
谢伊愣住了。困惑的神色罕见地浮现上那张殊艳的脸,她瑰红色的眼瞳眨了眨,搞不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她相当诚实地顺势把我搂得更紧一些,抱着我站起来,往宴会厅的方向走。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自顾自忧愁又心疼地抚摸着她冰凉顺滑的发丝。
谢伊在我心里,就是我一直梦想成为却又无能为力的“完美自己”。
我——不想看见完美的东西遭到毁坏。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扭转人的意志,让谢伊不再喜欢希恩就好了。虽然这个世界有魔法这种神奇的存在,但从没听说过能影响人情感的魔法……
我哀愁地叹了口气,把脸埋在她的衣领间。
她轻巧地跳上栏杆,迎风危立。风把她的黑发都往后吹去,露出光滑整洁的脸庞。
我的双手就搁在她的后颈,随着她的长发纷飞飘扬,乌黑的发丝纷繁缠绕在我的指尖。
有一丝别样的缠绵之意。
我只回头望了一眼,就被从露台栏杆到地面的高度吓得缩回去,埋回她的怀里装死。
“闭眼睛。”她俯在我耳边说,呼吸混杂在风声里,“我带你下去。”
我听话地闭眼,埋首在她的颈项间。她微一屈膝,纵身跃下。
耳边刮起一阵短暂的疏狂风声。
她好像很轻松地在疾跑,抱着个大活人对她来说完全不成负担。
可是渐渐地,我却闻到了一丝幽渺的气息,熟悉又陌生,转瞬即逝。
我的脑袋正枕在谢伊的肩骨上,能清楚感觉到轻微颠簸间,似乎随着薄汗挥发,有什么香气从她的衣领间钻出来,愈发浓郁。
那是一股强烈的香气,挟带着夜晚的幽深,露水的清冽,还有脂粉似的细腻。
是晚香玉。
这香味还真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14. “咬了我”
那香气让我感觉自己掉进了花丛深处,陷在柔和芬芳的晚香玉、深沉苦绿的树丛。
那是比任何的脂粉都要强烈、绵密的香味。这世上没有任何香水或是香膏能比得上这纯正、冷艳的植物芳香。
光是嗅到一丝气味就能产生自己正用唇亲吻洁白花瓣的错觉。
何况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我正深深埋首在谢伊的颈侧,双臂环绕着她的肩颈。
浓香刺激得我再度呼吸困难,那种被香味围堵捕猎的窒息感又来了。
我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剧烈呼吸,想要攫取氧气。于是更多浓烈的香气随之奔涌入胸腔,反过来抢夺氧气的生存空间,变成恶性循环加剧闷窒。
视线也逐渐雾蒙蒙,环住她后颈的双臂一点点失去力气。
浓郁到了何等地步——似乎香气四溢的晚香玉正顺着她的发丝、鼻梁、耳垂等等部位攀爬,浓白的花朵一盏接一盏绽放开来,密密匝匝的白花簇拥着把我圈禁在内。
这些花藤正窃窃私语着、低声笑闹着推搡彼此,前仆后继地围绕自投罗网的我发出观赏的笑声。
这一丝一丝的诱人香气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我循着香气的轨迹,一路嗅闻到她的长发深处。她那冰凉的长发在夜风里散漫,垂落在我的脸上,幻觉里像是无数拥挤的花藤垂挂下来。
好香……
我的眼瞳逐渐失神,意识开始涣散,下意识朝着谢伊的后颈一块皮肤张开牙齿,用力咬下——肩骨传来刺痛,将失去神智的我骤然惊醒过来。
清凉的晚风吹起我颈侧散乱的细小发丝,吹得脖颈微凉。我猛地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双手捂住唇。
不知何时,我们已回到举办宴会的宫殿。我被安稳放坐在一面露台的大理石围栏上,仰起头,就是沐浴着月光紧盯我的谢伊。
她单臂拦住我的后腰,防止我后仰失去平衡掉下去。另一只手紧攥住我的肩膀,似乎正准备将我从恍惚里叫醒,却被我突兀咬了一口。
“我、你……”我神智都飞去九霄云外,语无伦次,“刚才……”
她好心的替我补充后半句:“咬了我。”
我不禁哀鸣一声,把发烫通红的脸埋进掌心。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透过指缝,谢伊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紧扣起来的领口,将衣领扯开,露出玉白色的颈项皮肤。
上面还残留一个清晰的牙印。
可见我当时下了多大的力气……救命,我两辈子的人生经验加起来都没能告诉我,不小心把同性友人当人参果给咬了一口后该怎么弥补?!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不敢看她,捂住脸连声道歉。
鸵鸟似的把自己埋起来的我,没看见的是,谢伊的手指一顿,随即缓缓地从那些凹陷的牙印痕迹上一点一点掠过去。
好像能通过这短暂的指腹描摹碰触到什么、回味着什么。
她的眼神也亮得慑人,映着月光,微微发光,仿佛某种择人而食的野兽。
受不了良心谴责的我,又跨不过羞耻心的鸿沟,只能自欺欺人地透过指缝看她。
我从脸到脖颈、耳尖都是通红发烫,眼里还氤氲着蒙蒙雾气,仿佛随时会因为羞愤,化为泪水滴落。
那股噬人的热度刚褪去一点,此刻又缓慢爬回来。我的脑袋又渐渐发蒙,不光吐息染上异样的热意,还控制不住眼神涣散。
望见她颈侧那个发红的牙痕,我神情恍惚地抬臂摘下了系在发上的缎带。
缎带一抽走,原本绑起来的金色长发纷垂如云、散落身后。
我一边口齿不清含糊地喃喃着别动、我来,一边将缎带缠上她的颈项,轻松绕上几圈,将那个刺眼的牙印遮得严严实实。
最后食指勾住缎带两边末端朝外一拽,拉紧蝴蝶结。
随后我又替她将衣领重新整理,扣子一颗颗重新扣紧。
末了还不忘帮她整整衣襟、抚平褶皱,这才满意下来。
做完这赎罪似的一番动作,我才挤出可怜巴巴的表情看她。
“我、我给你咬回来可以吗?”我的脑子里只剩下颠三倒四地道歉,“求你别生气,我愿意弥补你、我应该做些什么?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话音刚落,我才猝然反应过来我说错话了。她会不会误会我太市侩?
这下顾不上羞耻心,慌张紧握她的手,道:“我不是那种意思,我没有想拿钱羞辱你的想法。你千万不要误会!”
她盯着我握住她的手一会,像是从鼻间挤出一声很低的笑。
“没关系。”谢伊肉眼可见的心情很好,“我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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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曲起指节,轻轻一碰我的眼尾。我眼里含着的水雾就如被触发开关一般滴落下来。
她像是要抓住那颗眼泪似的,握住掌心。
我晕晕乎乎的。
只听见她说:“我想要的东西,很快就会到手。”
我就跟着晕晕乎乎地点头。
“那、那很祝贺你呀……”
我摇晃着站起身来,总算能从脑袋里抽出一丝理智。理智在催促我赶紧回到宴会上,还有要紧的事情没办。
正要晃晃悠悠朝着宴会厅走去,我的脚步又是一顿,恍恍惚惚地看着身后倚靠在围栏上的谢伊。
……如果我要去宴会,谢伊应该去哪里?
我歪了歪脑袋。
应该带上她一起去吗?可是,不行不行。脑袋里有个声音谆谆教诲:你不是要去跟希恩跳舞吗?难道你要当着谢伊的面,和她喜欢的男人跳舞吗?
哪怕只是出于报复出气的心理,还是会伤害到谢伊,这么做好吗?
没错,不能带谢伊一起。
我行动迟缓地举起拳头,一捶掌心。
决定了。
浆糊似的脑袋缓慢转动。
我摇摇晃晃地走回谢伊身前,摘下自己的胸针,别在她的衣襟上。
甚至还顺手从旁边布置的花瓶里撷取一枝银莲花,插.进胸针和纽扣的缝隙里。
我点了点胸针,染着两颊的绯色,眼神朦胧、语气飘忽,还试图一本正经地告诉她: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我回来带你回家。”
说完还不放心地又补充一句:
“谁来都不许跟着走。”
……
走出露台没几分钟,伴随着谢伊的气息彻底消失,我出走的理智也纷纷归位了。
明明站在热闹喧嚣的宴会里,到处都是人们的欢声笑语,还有管弦乐队正在吹奏的悠扬乐曲,一片欢乐景象。
我却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一般,孤身站在人群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我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不是周围那么多人,我就要克制不住抱着脑袋哀鸣,发出悲惨与悔恨的叫声。
我都、我都干了什么啊!
现在重新开启人生还来得及吗?!
15. 女主角的高光时刻
有那么一分钟,我发誓真的只有一分钟,我恨不得穹顶悬挂的水晶吊灯砸下来,拉着全场的人同归于尽算了。
但也仅仅就是那么一分钟,我就被迫结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打断我的是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陌生男士,面生,家纹也并非来自活跃在宫廷的那些家族。
和我脑袋里的名单对不上号,应当是从王都以外的封地来参加宴会的小贵族,也可能是军中人士,或者二者兼有。
他故作镇定,眼神还是泄露紧张,“您是一个人吗?我能否有幸成为您今晚的男伴?”
我正想说如果你发现我姓伊尔兰就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现在没人愿意跟被卡里金家退婚的伊尔兰小姐扯上关系。
手指拂过领口才想起来绘着家纹的胸针被我扣在谢伊身上。
况且也不是人人都有我那个耐心和癖好背诵大大小小的贵族家纹和名录,还有闲心把人名和脸一一对上。
这真是有点稀奇。
从前我可几乎没有接到过来自陌生异性的邀请,因为每逢这种社交场合,我必定在希恩身边。一位淑女身边若是已经有了男伴,其他人便会识趣地不去打扰。
即便是在只有我单独出席的场合,知道我是谁未婚妻的人们,也不会贸贸然来向我发出邀请。这举动无异于间接给卡里金家蒙羞。
而我更要注意维护未来丈夫的名誉,尤其是希恩忙碌来不及抽身的场合,即便我必须有男伴陪同出席,也只能拜托相熟的长辈作为陪同。
“不。”我习惯性拒绝,“感谢您的邀请。很可惜,我有同伴。”
说完我也不等他反应,提起裙摆微微一点头,绕过他径自离开。
他在我身后喊道:“您叫什么名字?我、我可以知道您的姓名吗?”
我侧过身回望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还是别知道对您最好。”
等今天舞会上的好戏开演,我想他也会不得不知道我的姓名。
……
可令我困惑的是,这一路走过来已经是第三个直接走上来询问我等会是否愿意赏光跳一支舞的男人了。
频繁到了我都要产生自己突然变成倾国倾城大美人的错觉。可我又没长谢伊那张脸。
刚婉拒掉一位绅士,那边又一个年轻男士一边高声谈论着什么一边目光扫过我的身影,顿时眼前一亮,大跨步朝我走过来,清清嗓子开口搭讪:
“这位美丽的女士,是谁舍得让娇艳如鲜花的您独自一人徘……噗咳咳咳伊尔兰小姐?!”
这位被自己呛咳得满脸通红的搭讪者有点眼熟,我想起他的名字:“路易先生?”
这不正是谢伊在宪兵队的同事吗?我记得他确实是贵族出身,找人详查谢伊身份时,顺便连他一起调查过。他不是家里长子,没有继承家业和爵位的资格,成年后需要自己讨生活。
继承法的规定是这么规定,但很多父母都会提前给儿女准备好后路,尤其帮儿子早早打通好门路。
如果恰好有亲戚的爵位后继无人,父母会欢喜不尽地将小儿子送去继承亲戚的爵位和土地。
比如我那位叔父,也就是雷吉娜的父亲。
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归少见,大多数都是安排进公职部门,再不济混进司法系统做个文吏。
像路易这样进入宪兵队的算是少数。毕竟每天奔波在一线,和危险打交道,连平民父母都不太能接受,何况养尊处优的绅士阶级。
“我的天啊,您今天真美得令人有些认不出来。”路易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
我开玩笑道:“难道我平常都丑得有碍观瞻吗?”
路易大惊失色,慌忙否认,“不不不从没有那回事!伊尔兰小姐平常很美丽,今天格外地漂亮!”
见这个玩笑真的吓到人,我便转移话题:“路易先生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他笑起来,“我母亲和妹妹都在乡下呢。何况以我们家的身份,压根进不来王宫的大门。我今天是长官的跟班。”
说着他促狭地朝我眨眨眼,又摸着下颌皱眉仔细打量我,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头发,是头发放下来了啊。”
我一怔,余光去瞥披在肩上的金色长卷发。同为金发,哪怕是同为病人的艾略特殿下的发色都比我的灿烂夺目。
我的发色过于浅薄,像晨雾里有气无力的光线。从小没少被千金们在背后讥笑是枯草一样的颜色。
“其实您比我家里的小妹应该也大不了几岁吧?我们家那个疯丫头要是能学到您一星半点的沉稳端庄,母亲能开心得斋戒一年。”路易眉开眼笑地恭维,“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以前偶尔有机会能见到您,每次我在您的目光下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因为头发……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肩上散开的发丝。因为长时间盘绾起来,长发微微打着卷,一散下来,浓密烂漫。
“我从小长得矮小瘦弱,缺乏可信度。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一点,就总喜欢盘发髻。”我说。
事实上从小我的身边同龄人寥寥无几,更不要提亲密的友人,大多数时间我都要为了将来能成为合格的妻子而努力学习。
女仆们、季莫法娜、瓦罗娜夫人……这些是我相处时间最多的人,各个都比我年长。一个年纪幼小的女孩人微言轻如何和长辈平等对谈?那只能逼着自己少年老成了。
我也知道一个年轻女孩总是梳着大人的发髻、穿着老气横秋,布料颜色和款式从不追求青春亮眼,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可是母亲去世后,父亲为了我不愿再娶。那我就应该做到对得起父亲这份苦心。
在我成为未来的卡里金夫人之前,我要先成为“现在”的伊尔兰家女主人,守护好我自己的家。
为此,我必须得舍弃普通少女无忧无虑的时光。
“您的发色像是用月光编织的一样,很适合放下来,披在身后真是赏心悦目。对了,谢伊呢?她不是陪您出席吗?”路易笑呵呵地说:“说到这个,我从来没见过她对希恩大人以外的人这么挂心……”
话还没说完,他脸色一变,讪讪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满脸的尴尬与愧疚,心虚地偷瞄我。
我呼吸一轻,“路易先生,关于谢伊她对希恩——”
恰好此时一个瘦削硬朗的身影拨开人群,那是位头发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先生。他正严厉地扫视四周,梭巡想找出什么人。
接触到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路易立刻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要是我没看错,那位应该是王城的禁卫军前统领。我心思一动,敏感的神经当即被触动。
负责王都守备的宪兵队的人和负责宫廷的前禁卫军统领搭在一起?
无论是个人渊源还是工作原因,看起来都不是好兆头。禁卫军掌控着太多的皇家秘辛,甚至可以上达天听。
“我得回我们长官身边了。”路易望望那位老先生,愁眉苦脸道。
我又破罐子破摔地想道,关我什么事情,我马上要被正式退婚,人都已经沦为笑柄了。
我为什么还要上赶着去关心未来的卡里金夫人才要担心的政局风向。
让希恩和他心爱的女主角去对付这些奢侈的烦恼吧。
至于我自己,还是先想想如何自保。
战争带来的不止是胜利、名望、狂欢,还有开拓得更宽的航线商路,以及饿虎扑食的新贵。
新盛起的新权贵们必然会对老贵族们举起柴刀,划下最大的利益蛋糕。
最可怜的还是平民,每一回的阶级动荡,最终落在平民身上的都是吮皮吸骨、敲骨吸髓的盘剥。
路易歉疚地跟我道别,下一秒钻进人群没了踪影。留我在原地看着汹涌的人潮愣愣地想,可惜我没能抓住他问出更多关于谢伊的消息。
忽然,一阵喧闹声从旁传来。
一看见那人群围起来的身影,便如当头一盆冷水浇灌下来,整个人仿佛被冰刺从头到脚贯穿。
人群包围的中心,是一位棕发白裙的少女,裙摆还沾着一小块污渍,显然是刚被弄上去的。
怒火将她的眼眸洗刷得更亮,紧攥的拳头也透出她的不忿。
她整个人肉眼可见是在竭力克制住自己,以免失态,做出危险的举动。
而在她对面的,是一位趾高气昂的华服千金。琳琅满目的宝石与丝带几乎将这位小姐淹没,看起来像个移动的珠宝展示架。
得益于我还算不差的观察力,没费什么劲我就看出那张浓妆艳抹得看不出本相的小脸属于我的表妹,雷吉娜。
硕大的吊灯下,银色的餐桌边,这两人很明显地陷入对峙。旁边的人甚至为她们让出一圈空地。
而宽大的餐桌上是大量碎冰堆积成的“雪山”,散发着浓浓的寒意。
经由这些数量庞大的冰块,才能保持一些珍贵食材,比如深海鱼或是珍稀贝类的鲜美。
我听说有些商队为了保证送到王都供应的海鲜水产能维持在最新鲜的状态,不惜花大价钱雇佣流浪的术士。
在王宫的庆祝晚宴上供应的贝类当然不是市场上普通的口贝、牡蛎,而是一种特产自帝国边域海岛的罕见白玉螺贝。
这种螺贝只在水温恒定的海域产出,几乎无法人工养殖,生长条件极为严苛。一旦海洋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当年的产量就会锐减。
而棕发少女——艾尔的脚边,碎裂着一个盘子。盘中滚落的正是白玉螺贝。嫩白的贝肉已经沾上点点脏污,看着十分刺眼。
雷吉娜以手掩口,讥笑道:“像你这种平民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了?我告诉你,这可是白玉螺贝。把你一家都卖了,都买不起这小小一盘!”
周围人适时地发出一阵哄笑。
我隐约想起来了。
“书”里是有这么一段剧情。
恰好赶上女主角艾尔在宴会上遭人奚落是乡下平民见识短浅,艾尔不忿反击,巧舌如簧嘲讽千金小姐们何不食肉糜的。
我一看那场面就头疼,只想在战火烧过来前转身就走。可还是听见瓷盘清脆的碎裂声,以及雷吉娜刻意高昂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平民丫头,当然不知道这种食物的珍贵吧!这可是你的平民父母趴在土里打滚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只的高级贝肉呢!”
见艾尔气得唇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雷吉娜像只五彩缤纷的斗鸡一般昂起头,洋洋得意,乘胜追击:
“不过是侥幸混到希恩大人身边,别以为自己就能飞上枝头了!”
“贱民就是贱民,少妄想自己能爬到贵族的头上!”
我脚步一顿,头疼地按住太阳穴。我这个愚蠢的妹妹啊,你吸收的营养只长个头,不长脑袋吗?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见艾尔爆发出大喊打断她。
“够了!”
四周哄笑的人也吓了一跳。
棕发少女攥紧拳头,倔强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随即指向那高高的“冰山”。
“你们在安全的王都远离战火,为了享乐把水做成冰山的时候,知道有多少人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吗?!”
“你、你、还有你!”
艾尔的手指隔空戳向围观的人群,被点到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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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人们都有些不自然地侧身避开。
棕发少女的眼眸却燃烧着不屈的怒火。
“如果没有希恩大人带领我们在前线战斗,你们以为自己还能衣着光鲜地站在这里,吃着白玉螺贝、嘲笑我取乐吗?”
“像是你们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千金小姐才爱追捧这些毫无意义的珍稀食材。”
“吃了它能缓解病痛吗?能让让伤员的断肢重生吗?”
“能让失孤的母亲等回她的孩子吗?”
“不能!”艾尔的声音越来越拔高,“它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贝类罢了!”
“那你们知道海岛上的当地人要花费多大力气,冒着被风浪冲走的危险徒手攀爬礁石去收集白玉螺贝吗?”
“你们知道多少个家庭,因为一枚螺贝家破人亡吗?!”
“这些背着人命血债的白玉螺贝,到了王都,就变成你们拼命追捧、炫耀财富的象征物!”
在她一连串的厉声质问下,人群哑口无言。只听见她孤单却有力的声音。
艾尔看向人群,大声喊道:
“你们吃下的每一枚贝肉,都有被害死的渔民冤魂在里面哭喊!”
她话音一落,满场寂静。许多人的脸色都微妙起来,甚至还有女士捂嘴干呕。
这下气得浑身发抖的人轮到雷吉娜了。
她拼命跺脚,指着艾尔尖叫:“闭嘴!平民!”
艾尔轻蔑地看着她。
“小姐,我的确是个平民。”艾尔说,“但是我的每一顿饭,每一件衣服,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双脚挣来的。”
说着,艾尔看了一眼那散发着寒气,在灯光下璀璨耀眼的“冰山”。
“我这个平民,宁愿吃一辈子掺杂麸质的黑面包,也不想吃一口沾染同胞鲜血的白玉螺贝!”
艾尔的声音掷地有声。
其实我已经转身走开了。
这种场合下我一贯秉持的信条是不惹麻烦、不被麻烦惹上,免得多生是非,影响不好,又是一堆麻烦。
我身上背的不仅是伊尔兰,还有卡里金。做姑娘的伊莉丝·伊尔兰有些闪失不慎,会被自己的父亲原谅,但卡里金可未必能包容外嫁进来的儿媳出纰漏。
我没兴趣继续观看“女主角”的高光时刻,也没兴趣解救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妹。
反正今天的事情发生后,雷吉娜最多被关在家里禁闭三个月就会被放出来。王都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三个月后,谁还记得她在宫宴上跳梁小丑的行为。
贪图她美色的不会在意她的脑袋空空,贪图她家世的更加乐见其成。
只是,我突然想起自己跟希恩的婚约已经板上钉钉要解除了。
换言之,我做什么都不用担心自己会给卡里金家抹黑了。
而在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很想,按照自己的心情去做一回行动,而非往日按照为了家族的理性角度出发。
女主角和雷吉娜引起的动静不小,很多人注意到这边。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路易,和他对上眼神。
最关键是他身边的那位老者,头发花白,依旧精神矍铄,浓密的白眉毛下双目炯炯有神。
我垂下头,牵起裙摆,隔空朝那位老者一躬身。
坎贝尔老爵爷,上一任王城禁卫军统领,先后两代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坎贝尔侯爵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定我,随即,像是同意了什么一般缓缓压低绷紧的下颌。
那么,就是同意了。
我朝他们笑了笑,无声地说:多谢成全。
随后从路过的侍者托盘里端起一杯饮料,不紧不慢地走向人群汇聚的焦点。
当我轻声说着借过,堵在外层的一位千金不耐烦地转头,一看见我的脸,登时两眼放光,忙不迭让开出路。
还体贴地帮我拽开了相邻的同伴。
她的同伴诧异:“你干什么?”
那千金刻意压低声音,却掩盖不住兴奋:“伊尔兰小姐来了!要被退婚的那个!”
我状若未闻,款款走进中心。
当看见雷吉娜被嫉恨和耻辱扭曲的小脸,我不由得先叹了口气,端着酒杯道:
“雷吉娜,你推我下楼时的胆魄哪儿去了?”
雷吉娜宛如被闪电劈中,一脸见鬼的表情,“伊莉丝?!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病得爬不起来床吗?”
“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了。”我微笑着说,“雷吉娜,做姐姐的今天要教给你两个道理。第一,任何事情不要道听途说,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才能确认。比如我还活蹦乱跳,能站在这里教训你。”
说着说着,我高高举起酒杯,对准她的脑袋,手一歪,酒饮浇灌了她一头一脸。
在雷吉娜歇斯底里的尖叫里,我将酒杯随手搁在桌上,收起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第二,永远不要在别人的宴会上大喊大叫,扰乱秩序。”我淡淡地说,“既然婶母不会教,那么我来教你。”
我后撤一步,恰好避开她狂怒挥舞的双臂。雷吉娜捂住冲花的妆容,跌跌撞撞往后退,难以置信地喊叫着“伊莉丝、你竟然敢!”。
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站得笔直。我又恢复到那个岿然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完美状态,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连眉都不抬。
“卫兵。”我轻声喊道。
不用回头我都知道那些红衣的禁卫们正越众而出,穿过我的身侧,走向雷吉娜,
“这位小姐仪态有损,不宜出席。带她去更衣吧。”
沐浴着众人惊异、乃至惊恐的目光,我轻声说道。
16. 你会知道的
面对步步紧逼的红衣禁卫,雷吉娜尖叫的声音格外刺耳:
“你们想干什么?别过来!我叫你们别过来!你们聋了吗?!”
雷吉娜被两位禁卫钳住拖走时都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被拖行经过我的面前,她才被刺激似的反应过来,双眼充血地死死瞪我。
尽管她竭力伸长双臂,凌空抓挠,可惜连我的袖子都碰不到。
而我始终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噙着一丝笑注视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我擦肩而过。
她的眼瞳里倒映出我带着笑的面容,耳边是我轻快的语气:
“真抱歉呢,雷吉娜。都怪我一时手滑弄脏了你的衣服。”
“你怎么能穿着脏衣服跳舞呢?”
“赶快下去更衣吧。”
血液一瞬间冲上她的大脑。她的眼瞪大到极致,眼球里布满血丝,充满怨恨与不可置信。
而雷吉娜直到被拖远,还在疯狂地咒骂着我:
“伊莉丝,伊莉丝!你这恶毒的女人!你别以为自己还能得意下去!”
我双手交叠搁在小腹上,笑着目送她被拖拽着远去,消失在我的视野范围。
回过头来,对面的艾尔正一脸惊诧地盯着我。我随意朝她一点头,又看向周边的人群,简单地致歉,“雷吉娜给各位造成困扰,打扰了宴会的秩序,真是抱歉。既然她已经退场,还请诸位继续享受这个愉快的夜晚。”
艾尔不禁出声质问:“等等,你这样对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太过了?”
我的目光又回到艾尔身上,顿了顿,岔开话题:“这位小姐裙摆有些脏,是否需要人陪同去处理一下?”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震惊地反问我:
“你真的要这样冷酷地对付自己的妹妹吗?那被拖下去的女孩不是喊你姐姐吗?你怎么能把酒泼在自己的姐妹身上?”
“哪怕她做错了事,教导她改正过来不就好了吗?”
“你…你居然叫卫兵把她拖下去?你一点都不在乎血缘亲情吗?”
没等我回答,有一位千金先发出嗤笑,“血缘亲情?在场每个人谁不是沾亲带故,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人人的闲事都要管?”
她说完,千金们便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彼此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千金愈发洋洋得意,用折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流露鄙薄的眼。
她刻薄地说:“对了,应该说在场的人,除了你。”
艾尔顿时涨红脸,“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那位千金有接过雷吉娜的接力棒继续闹事的架势,我开口打断她后面的奚落。
“好了,各位。这里是王宫,是陛下的宴会。”我说,“浓厚的谈兴可以留到诸位家里的花园下午茶再继续。”
我直勾勾地盯着那位还想说什么的千金,道:“陛下的宴会应当愉快、顺利、不被干扰地进行,对吗?”
她猛地想起什么,急忙把整张脸都藏到折扇后,忍气吞声道:“是的,你说得对。”
我弦外之音里的警告,她终于听明白了。
刚被拖走的雷吉娜就是前车之鉴。
事实上无论雷吉娜纠缠了谁,欺负了谁,对大人物们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毕竟她没本事欺负到真正有权有势的人头上去。
关键在于她在王宫的宴会上闹事。
这可是皇帝的宴会,不是谁家的下午茶。
能惊动禁卫亲自出马将她拖下去,这一退场,她就别想回来了。乃至于是都社交季接下来大部分的宴会,她都别想收到请柬。
就像这群千金戏弄艾尔取乐一般,即便事后艾尔向卡里金家告状,卡里金家也没法一一替她出气。
最多让她指认几个罪魁祸首出来抓典型,而这几个祸头子顶多被家里罚一顿禁足。
“至于这位勇于宣扬想法的耿直小姐。”我看向艾尔,“也请您记住,这是陛下的宴会。”
我微抬起右手,指向穹顶的吊灯,又指向不远处的立柱鲜花。
“此时此刻此地,大到摆件装饰,小到一朵鲜花,全都出自陛下的授意,为各位客人精心准备。”
我说:“在畅快地各抒己见之前,请先记住,这里一草一木,一饮一食,全都是谁的安排。”
艾尔咬住下唇,坚定道:“虽然您的手段我无法苟同,但我还是得感谢您帮我解围。还请您告知我身份,我会记住这份恩情。我会报答您的。”
我说:“不必了,您现在保持静默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不分场合的旺盛表达欲并不讨喜。”
在皇家的宴会上,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宣扬皇家准备的食材沾染着平民鲜血,还表示出强烈的抗拒。
我都搞不明白她是真听不懂还是装不懂。亦或是她就是想抓住这样一个机会引起注意力,达成她暗藏的目的?
她想借机闹大引起皇帝注意,好向皇帝进献谏言吗?
艾尔皱起眉,“我只是表达了我认为正确的想法。你在指责我做错了吗?我说实话有错吗?”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这位小姐,询问别人的姓名前,先通报自己的名字,这是最基础的礼仪。”
艾尔的脸色不好,但还是生硬地低下头,敷衍地点头行礼,“您好,我是艾尔·索恩。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地一笑,抬起脚绕着她开始踱步。
明明我的身形纤弱,脚步不疾不徐,毫无攻击性。艾尔却无端感觉自己在被一条危险的毒蛇窥伺。
她全身的警戒细胞顿时苏醒,汗毛倒竖,警惕地盯着我的动向。
我说:“索恩小姐,你说这些白玉螺贝每一枚都染着平民百姓的鲜血。”
艾尔斩钉截铁:“没错!所以我一枚也不会食用。我不会成为助纣为虐的刽子手!”
我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拖长声调,在她身边站定,堆起深深的笑容。
“那么。”我倾身向前,盯着她蜜糖色的褐瞳,说,“你不赞同这些白玉螺贝作为宴会的食材出现在王宫,对吗?”
从旁人微妙的反应与眼神交换,她逐渐察觉我的言语里暗藏陷阱,却无法立刻发现,犹疑后还是选择点头。
“对。”艾尔挺起胸膛,好像要给自己勇气,丝毫不惧迎上我的眼神,“我虽无法阻止你们继续追捧这些罪恶的螺贝,至少我自己不会成为帮凶。”
在对上她眼眸的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又触景生情般浮现起梦见“上辈子”的记忆碎片。
在“我”的谋害女主角的又一次失败阴谋被拆穿后,棕发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脱力跪坐在地发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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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从容、那么平静,堪称优雅。
或许是“我”的问题吧,失魂落魄的“我”只能仰起头望去。她俯看我的脸庞满是怜悯,眼底却暗藏轻蔑。
她清脆甜美的声音在劝说希恩:
——“宽恕伊尔兰小姐吧,她只是太爱你了。爱到丧失她的自我。这不是她的错,这是一场悲剧。”
“她只是个没有魔力的普通人。普通人无法理解你我的世界,已经足够可怜了。”
她拉住希恩的臂弯,仰头看向身前的男人,脸庞写满信赖与深情。
“她永远都无法理解,你我之间没有任何人能插.入的余地。”
“我们的爱,源自灵魂的强烈吸引。”
“她不会理解的。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会爱上她,或是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是啊,她只单纯凭借着“爱情”这一张底牌,便轻松胜过了我十几年的心血付出。
我们的立场强弱对换,究其原因是希恩不爱我,爱的是她。单这一条,无论我做多少努力,都会输得一败涂地。
艾尔充满坚定的声音把我扯回现实。她铿锵有力地说:“如果我能有幸面见陛下,我一定会请求陛下下令禁止白玉螺贝的售卖,它只会带来平民的不幸,带来奢侈浪费。那么多贫民吃不上饭,而贵族们却为这小小的一口贝肉一掷千金。这些钱本应有更好的用处!”
我笑了。
诚然,“爱”是艾尔的底牌,绝无仅有的大杀招,也是为她打开通往帝国贵族阶层之路的门票。
但“爱”可不是你的免死金牌啊,艾尔·索恩小姐。
我盯着她的眼睛,对着她,也对记忆碎片里的那个胜利者说:
“你知道吗?这些白玉螺贝的出产地原住民如果失去这笔进项,连活下去都是问题。”
艾尔一愣。
我扯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索恩小姐。你知道白玉螺贝原产自帝国边域的惠赫特群岛吗?这些群岛土壤贫瘠,种不了粮食,还常有风暴袭击。当地人只能靠出海捕鱼为生。多亏在十年前,有一位喜好美食的勋爵路过时偶然发现白玉螺贝这种罕见的食材。又幸亏这位勋爵交友甚广,令白玉螺贝在多个国家的上层餐桌流通起来。惠赫特岛这才有了新的收入来源,甚至还能填补上先前亏欠的税收。”
“如果照你所说,王宫下令禁止白玉螺贝的售卖。”我轻蔑地说,“成百上千的惠赫特岛居民失去收入,在穷困饥饿里死去。这份罪责由谁来承担?你吗?你还不配。”
艾尔完全愣住了。她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只得闭上嘴巴。眼睁睁看着我抬起食指,在她的项链上点了点。
“心系百姓的索恩小姐。”我轻描淡写地丢出最后一个炸.弹,“事实上,你脖子上这串项链上的蓝宝石产自赛文河谷。二十年前的一次事故塌方曾导致十几个矿工不幸遇难。”
艾尔的眼神逐渐染上惊恐和抗拒。她想扯下项链,又想起这是来自瓦罗娜夫人的馈赠,顿时纠结。
“你到底是什么人?!”艾尔问。
我唇边的笑意冰凉,“至于我是谁……去问带你来赴宴的绅士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我的身份。”
很快你就会得到答案。
当看见我和希恩沐浴着所有人的目光,在皇帝与皇后两位陛下面前翩翩起舞之时。
17. 你母亲留下的遗物
就在这时,号声突然响起,那是皇帝和皇后驾临的预兆。人们纷纷抛下先前谈话的对象、关注的热闹,朝着御座的方向涌去。
我舒了口气,顺着人.流.趁机回到父亲的身边挽上他的手臂。他还意犹未尽地跟研究所的魔法教授们在聊着什么魔力因子的课题。
我听不懂。所以我微笑着待在一边旁听,等待着一会的召见。
和父亲不同,我没有遗传一丝魔力。这也是在定下婚约时饱受诟病的原因之一。
不同于哨兵和向导的诞生完全随机无序,哨兵和向导结合生下来的孩子也未必会是哨兵或向导。
学者们将哨向归类于灵魂类的课题,因其罕见性,研究迟迟没有推进。
对于希恩和艾尔这对引发灵魂共鸣的当代哨向结合者,研究所不少学者兴趣浓厚,摩拳擦掌想作为样本好好研究一番。
魔法的天赋却是可以遗传的。通常父母双方同时拥有魔力,子女必定会遗传。
即便父母双方只具备最微弱的魔力,堪堪能令测量魔力的水晶亮起微弱的光,子女之中也可能诞生天赋雄厚的幸运儿。
哪怕是如今最没落的贵族姓氏,追溯到他们的祖先里也曾出现过魔法师。
当然,偶尔也有意外,双方都有魔力的父母生下没有魔力的孩子,普通人的父母却生下具有魔力的孩子。因为魔力更类似一个携带的隐性基因,它必定存在血脉里,只是不知在哪一代会显现。
曾经依靠魔法天赋起家的贵族会因为一代一代衰弱的血脉遗传逐渐衰落下去,直到姓氏都消失在漫漫时间长河。
一些故事里的平民英雄便是祖上曾为贵族魔法师,因为渐渐生不出有魔力的孩子走向衰落,沦为平民后突然有一天诞生了魔力强大的孩子,又带领家族走向复兴。
但是有魔力并不意味着就此飞黄腾达,成为一名注册魔法师的道路需要无数金钱和机缘铺就。
平民父母养不起有魔法天赋的孩子,于是将他们送给贵族当养子,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在这个世界,魔法并不像是我前世生活的时代里的科技那般为人民的生活服务。
魔法属于上层阶级,属于帝国最高统治者,属于神明。
除此之外,贵族联姻对象还要精心挑选魔法天赋不会产生冲突的家族。
魔法天赋这种东西就像是寄居在人身上的一种无形生物,没有主动意识,却会在方方面面影响到人的生活。
以本国皇室为例,传闻弗莱明帝国的王室祖上受过太阳女神的祝福,每个流淌王室血脉的子弟必能使用遗传的火焰魔法。
现今的王室成员里,即便是病弱的大皇子,也能在掌心凭空点起燃烧的火苗。
没有办法燃起火焰的王室子弟甚至会被直接革除爵位,剥夺继承权。
所以皇室在挑选联姻对象时,便不会选择传承水魔法起源的亚特兰公国,水与火会冲突,孕育的孩子极可能早夭。
现任皇后出自卡里金家。卡里金家的魔法天赋是“风”。这也是卡里金家族必定会出战亚特兰的原因,在海上,风的作用太关键了,对战局的影响至关重要。
我听说过百年前魔动力船的发明尚未问世,曾有一位魔法师,令海域无风无浪,鱼群逃向深海,直接导致一个沿海国度的港口全部瘫痪。
一些做法极端的家族,为了保持血统纯净,避免魔法天赋不会随着外来血脉融入而遭到稀释,干脆通过族内通婚来维护魔力的纯度。
譬如,极北之地的艾斯兰德帝国素有皇室乱.伦的传闻……
而我们家的魔法天赋是“土”。我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坐在木莲花树下,手舞足蹈地给我讲自编的故事。
我最喜欢他让花坛里的泥土化成面目模糊的小人,伴着他娓娓道来的讲述,在花枝绿叶的掩盖下,就地上演一幕幕黏土小人的无声话剧。
他讲到宫廷里的阴谋毒杀,泥土小人就化作穿着长裙、头戴王冠的王后与高大挺拔的王子,泥土“王子”在接过王后递来的酒杯饮下后,捂着喉咙倒在地上。
他讲到王子与公主的相遇,平坦的泥土就拔地而起,化作一幢抵达我膝盖的泥土高塔,掩映在晚香玉花丛里。高塔的露台里走出一位长发的公主,迫不及待地朝塔下骑马奔来的王子招手。
我都不知道那些黏软发烂的泥土,在他的魔力操纵下居然能如丝绸般听话顺滑,随意变作任何形状。明明我自己上手捏出来的泥人就是几块乱糟糟的泥巴。
父亲居然还高兴地捧着那三块被我称为父亲、母亲以及我一家三口的泥团,带到卧病在床的母亲面前给她看。
结果当然是连父亲带我一起被母亲训了一顿。母亲又好笑又无奈地倚着靠枕,勒令我们父女两人只许站在门口,把手脚擦干净前不许进她的卧室。
女仆们忍着笑帮我擦拭蹭了满脸的泥。季莫法娜站在母亲的床边,竭力维持严肃的表情,却还是克制不住眼里的笑意。
那时候的画面回想起来,好像每个人都很开心,每个人都是笑着的。
后来我母亲去世,父亲也大病一场。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父亲在我面前使用过魔法。
据说,母亲是不会使用魔法的普通人。所以生下的我也浪费了伊尔兰家的魔法天赋,什么都没有继承。
我把头轻轻靠在父亲的肩上。他一愣,随即对几位老熟人笑着道歉说先失陪了。
父亲牵着我走到旁边去,我一怔,就听他叹了口气,说:“辛苦你了。”
“这些天,你过得很痛苦吧。”父亲抚摸着我的发丝和脸颊,看着我怔愣的脸,“你总是一个字都不说,不想让父亲担心。我知道孩子长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不希望父亲知晓太多,父亲也会识趣地装聋作哑。”
父亲笑了笑,说:“你和卡里金家的婚约,本来是你母亲伊蕾娜在时定下的。如果你还想要这个婚约,父亲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得到想要的东西。如果你不想要,那就废掉它。”
“你不用在意那些流言蜚语。难道没有嫁给希恩,你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吗?”
“你母亲曾说过,我们的女儿想做什么都可以。伊莉丝,无论你想做什么,父亲都会支持你。如果你有什么秘密不愿和父亲分享也无妨,直接告诉父亲需要我替你做什么即可。”
“你不必顾及这婚约也算是伊蕾娜留下的遗物。你母亲留下的最重要的存在是你,伊莉丝。什么都比不上你珍贵。”
水晶吊灯的光线好刺眼。
刺眼得……我感觉眼眶酸涩,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将要落下。
我想起来了。
就在小时候,就在父亲把那些看不出人形的泥团献宝似的呈给母亲观看后,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让女仆摆到他的书房去,还不忘自豪地对母亲说:
“伊蕾娜,我们的女儿以后会成为艺术家呀!”
我侧坐在床边晃着腿看父母,闻言蹬掉鞋子朝母亲爬去,窝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她抚摸着我的发丝,我仰头望她,只听母亲温柔的声音:“艺术家或是其他的,成为什么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女儿喜欢。”
“对,伊蕾娜说得对!”父亲说,“只要是我们的女儿喜欢,想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
我的理智知道这一刻我应该摆出一副悲戚惆怅的弃妇姿态,无助地靠在自己父亲身边,等待奇迹发生,等待抛弃我的未婚夫回心转意。
只要我显得越可怜,天平就会越倾斜向我。
只要小心地按照计划行事,小心地博取筹码,扮演一个完美的受害人。皇后会站在我这边,贵族们会站在我这边,帮我维护暂时的公正。希恩别想那么顺利就摆脱我,跟他的艾尔双宿双飞。
战争带来胜利,胜利必然带来新贵,新贵必然和老贵族势力产生冲突。将来王都的政局会比战争前复杂许多。
旧贵族势力们不可能坐以待毙,等待新贵对他们举起屠刀。他们必然需要一个可以推出去的幌子,让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借势反击新贵的蚕食。
没有人会比我这个完美的受害者更适合作为招牌。
“书”里的我不正是因为“疯狂”而从受害者沦为孤立无援的加害者吗?
那么这一次我偏要维持一个最完美、最体面、最令人怜悯的受害者形象,让任何人都无法再相同的招式来逼疯我!
我和希恩的婚约不单是两个人、两个家族之间的契约,马上就会演变成新贵与旧势力的角逐场。
可是当父亲真正说出那番回护我的话后,我的心却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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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父亲越是牵挂着我,我越不想让父亲增添过多的担忧,哪怕是我演出来给外人看的戏码。
如果我一个人,我以身涉险没有顾虑,但我身后还有父亲,我不能让真正关心我的人受到伤害。
就那么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往常我的泪水都是算计好掉落的时间,刻意展现给人看的。但这一刻眼泪真正涌出来,我却忍了下去,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不。”我说,“父亲,我不想要这个婚约了。我不想要希恩·卡里金这个人了,随便把他丢给谁吧!”
当侍令官的声音呼喊着伊尔兰伯爵及千金时,我竭力挺直脊背,陪在父亲的身侧,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检阅审视。
……
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猩红镶金边的长绒地毯、散落满地的鲜红玫瑰。
衣香鬓影、言笑晏晏、觥筹交错的人们。
坐在最上首的是皇帝和皇后。皇后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几秒,像是鼓励般对我微微一笑。
我与御座隔着一段距离,遥遥对王座上的皇后欠身行礼。起身时,我的余光瞥见许久未见的皇帝正端坐在王座上。
他和大皇子艾略特长得很像,赤金色的头发,法令纹愈发深刻,深紫色的眼睛透着威压。
艾略特的眸色应当遗传自他的母亲,那位联姻嫁过来的公主。
皇帝的年龄与我父亲差不多,但比我沉迷古籍的学者父亲可怕多了,像是一团充满侵蚀性的火焰。
我不敢想那间差点走进去的龙涎香卧室,心惊肉跳的,低下头跟在父亲身后,下意识想把自己藏起来。
当我直身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投在我的身上——在这种场合下,目光可以肆无忌惮无视任何人的存在,不做他想。
果不其然,下一秒我听见从御座上方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
“抬起头来。”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
皇帝的眼睛是深沉的紫褐色,仿佛野兽受伤的躯体上已经凝结疤痕。他盯着我许久,才说:“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我的眼皮一跳。
这句话我从任何人口中听到都不会诧异,父亲、季莫法娜、家里的老花匠……所有见过母亲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
但是当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语从皇帝的口中说出,分不清是简单的陈述还是藏着不为人知的潜台词。
让我心里产生一丝未知的恐惧。
“你叫伊莉丝,对吗?”皇帝虽然问着我,眼神却看向身边的皇后。
皇后微笑端庄的表情宛如一张完美的假面,永不会出现裂隙。
“是的,陛下。”她说。
“我听说,你和卡里金家的小子定过婚约。”皇帝说,“可他今天带过来的女伴并不是你。”
皇帝撑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小姑娘,你的内心对希恩还存在依恋吗?”
我的呼吸一顿。
“奥德里奇。”父亲突然出声,挡在我的身前,将我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是家事。”
皇帝定定注视他,说:“的确。你说得对,法雷亚,这是家事。”
紧接着皇帝话锋一转:“既然是家事,就不适合拿出来在这场合讨论。”
我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我从来不知道,父亲和皇帝居然是可以互相称呼教名的关系。
“上前来,小姑娘。”皇帝说,“既然你现在失去了未婚夫,那么今天开场的第一支舞,你预备和谁跳?”
强大的威压朝我袭来,霎时间我感觉自己被包围了。人如同掉进冰窟里,僵硬得无法行动。
我低垂着眼走上前,双手交叠在身前,轻声说:“陛下,我已经挑好了舞伴。”
“哦——?”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分辨不出喜怒。
“希恩·卡里金。”我抬起眼道,“他是我的舞伴,并且会是我今晚接连三支舞的舞伴。”
吃人的沉默在蔓延,谁都不敢出声,连大气也不敢出。就在连皇后都受不了这压抑凝滞的气氛,堆起笑容,正要开口之际,皇帝突然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拍掌,清寂的掌声在空气回荡。
“好,很好。那朕就拭目以待了。”皇帝道。
18. 这不是麻烦
弦乐声缓缓流淌,舞池里的人们也汇聚过来。希恩站在我的身前,他的下颌绷得极紧,右手护在胸前,稍一欠身,然后朝我伸出手来。
如我所料,他不会逃跑,说到做到。
从小就是,哪怕再小的约定,他只要答应下来,就不会违背。
在信里答应我第二天下午会抽出时间来赏花,哪怕狂风暴雨把花刮得支离破碎都会前来,最后跟我在房间里对着默默喝茶待了一下午。
写信来说周一就会回到王都,即便星夜兼程疲惫不堪也会在周一的上午准时出现在我家的起居室,风尘仆仆地对我说上一句“我回来了”。
真可惜,这份言出必行的行动力如果没有用在解除婚约上就好了。
“你从小都言出必行,说什么都会做到。”我感慨似的说道,“所以我才会喜欢你。”
在确定要与他解除婚约后,这压抑多年的感情终于可以解开枷锁,如洪水开闸般放任自流。
我注视着他,目光将他的轮廓每一寸都描摹过来。
我深爱的他。
不能成为他的拖累、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我既然深爱他,就不能让爱成为他的累赘,那就只能一直压抑着真实的感情。
连一声“我爱你”都不能说出口。
我不能被钉上感情用事的罪名。
因为我们的婚约本质不是他需要一个爱他的女人,而是卡里金家需要一个合格的新女主人。
“伊莉丝。”他居高临下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无比冷酷,“无论发生什么,我的意志都不会动摇。”
我搭上他的掌心,他揽住我的腰。
音乐扬起,脚步错开。
一进一退,我的裙摆在转身之时旋转绽放开来。
沉默也在两人之间蔓延。
“为什么要提这种要求?”希恩率先打破沉默,问道。
我略为讶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噙着笑,说:“居然会问这种问题,真不像你。”
他顿了顿,道:“以你的性格不会提过分的要求。”
喔,要他做我的舞伴都成了过分的要求。
一个旋身,我们的位置互换。他的手掌贴在我的后腰,掌心的温度仿佛能穿透布料抵达我的皮肤。
“从前我连站在你身边都要谨记保持半臂的距离。”我不无嘲讽地说,“哪怕是在大庭广众下因为崴脚不小心被你扶了一下,都要担心会不会被骂有失仪态。”
我的手臂扬起,朝后一退,他旋即按照节奏,握住我的另一只手轻轻一拽,我便如一幅展开的画倏然被收回他的掌心。
距离收近,四目相对。
“当然是因为不用再顾忌了。”我说。
“不用再顾忌名声、礼仪、社交关系。”
“不用再顾忌我的所作所为能不能配得上卡里金这个姓氏。”
“不用再顾忌是不是我哪个表情做的不对,给卡里金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在交错旋转的舞步里,我一句一句细数下来。他的眼神越来越动摇,最后整个人沉默下来。
我的余光瞥过人群里一闪而逝的艾尔。她很显眼,脸色虽有点发白,好歹没有失态。
看来心态还可以,恢复得很快。
我低声笑了一下。
如果把她放在聚光灯下,无时无刻不接受他人目光的审视,随时随地会被人诋毁,哪怕一个表情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她还能维持稳定的心态吗?
“你有告诉你的新恋人,三支舞是什么涵义吗?”我仰头望着希恩,笑意盈盈道,“没关系。有的是人乐意现场教导她。”
满宴会厅的千金都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一对年轻男女连跳三支舞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第一支舞曲逐渐接近尾声。舞池里的人们正在调整站位,准备更换舞伴。
已经有些人发现我们俩依旧站在彼此对面,我握着他的手掌,他揽着我的腰,没有一丝更换舞伴的迹象。
在窃窃私语里,小提琴再度演奏,我们开始了第二支舞。
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到那些长舌妇在议论什么。比长舌妇们更关心的人应该是王都的旧贵族们。
他们此刻心底一定萦绕着巨大的谜团,猜不透希恩到底意欲何为。
如果是坚定地要跟旧贵族们划清界限,为什么对他带来的平民少女艾尔置之不理?转而跟我跳起舞来?
在王都这么多日子以来沸沸扬扬、甚嚣尘上的退婚流言之后,他本人居然在庆功宴上和我这个据传要被退婚的未婚妻跳舞。
此举是不是他要低头了,主动向旧贵族们释放善意?他想要重新修缮关系吗?
及至第三支舞开场,我们还是依偎在一处,状似亲密。这一下人群的骚动更加肆无忌惮了。
衣袂飞舞的间隙,我都看见艾尔的脸色苍白得快赶上牛油蜡烛。
那些千金们围在她的身边,不怀好意地对她说着什么,笑容意味深长。
我笑吟吟地对希恩说:“你看,从前我们是未婚夫妻的时候只能跳一支舞,跳完我就要把你亲手交给别的千金,否则我就是不合格的妒妇。”
贵族无爱的婚姻司空见惯。
所以才能容忍层出不穷的情人与私生子。
正因为没有爱,夫妇才能冷静地共同操纵家族的船舵。
真正的爱是独占的、是排他的,是穷凶极恶的占有欲。一旦有一方因为爱而失控,那么家族就会受到重创。
与其指望爱情来维系婚姻,还不如利益维系得牢靠。
多可笑啊,正因我爱自己的未婚夫,所以才不得不强制自己压抑这份爱。否则就会因为爱意泄露而失去和他结婚的资格。
然后又要因为真正的爱情而被抛弃。
他抬起小臂,紧握住我的右手,我一个旋身,扬起的裙摆遮住围观的人群,也遮住人群里的艾尔。
“如今我们要解除婚约了。”我说,“也算是把从前的遗憾都补个尽兴了。”
希恩深深呼吸,在压抑什么,眼底沸腾的情绪最终归于寂无。
“你从来没有说过。”他说,“如果你提出来,我会答应你。”
“答应跳舞吗?”我说,“不,我可不会提出这种愚蠢的要求。就像你说的,我从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揽着我转了一个圈。
“这不是麻烦。”他沉声说。
“是啊,不是麻烦。”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刁难。”
三支舞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乐曲最后一个音落下,我站定,后撤一步,提起裙摆朝他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王座。
皇帝正以左手支起脑袋,侧首听旁边的近臣说着什么。旁边还有坎贝尔勋爵、海军大臣等一众要员。
我的擅自靠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坎贝尔勋爵两道粗白眉毛一拧,训斥即将脱口而出之际,皇帝已经坐直起来,看我牵起裙摆屈膝下拜。
原本在与几位贵妇们聊天的皇后也转过头来。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我身上。
“皇帝陛下、皇后陛下。”我说,“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希望能请两位替我做一个见证。”
皇后眼神一动,唇边却扬起柔和宽厚的笑意,说:“伊莉丝,你之于我和陛下就像自家孩子。不必多礼,有话直说吧。”
我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眼看见希恩背对着熙攘的人群,身姿挺拔如松,堪称鹤立鸡群。
他低头注视身前的棕发少女艾尔,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艾尔也仰头望他,眼神发亮。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有说不完的情谊相渡。
不顾众人的目光,他俯身拥抱了一下艾尔,握住她的手,随后牵着她朝王座这边走过来。
我笑了笑。看啊,这才是对待挚爱之人的珍视态度。连一点委屈都舍不得对方受。
真正爱一个人,连他骑马来见你时,会不会被拂过头顶的花枝给划伤都会担心。
希恩对我的好从来都是点到即止,不超出他的义务范围。那他也仅仅是因为不爱我罢了。
他对我的要求是安分守己,而他对艾尔没有要求。
爱与不爱的区别,一目了然。
我闭了闭眼,抢在希恩带着艾尔过来之前开口,大声地说道:
“我要与希恩·卡里金解除婚约,请陛下替我见证。”
四周安静了一瞬,随即炸开锅般哗然。
“伊尔兰小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是不是失心疯了?!”
“我的天哪,居然在这种场合……”
“她怎么敢在陛下面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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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引起轩然大波的人群不同的是,皇帝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那紫褐色的双目充满威严地注视着我,双手交叉搭在膝上,语气竟还带着一丝兴味。
“小姑娘,你说,你想主动跟卡里金解除婚约?”
“你不知道这正符合他的心愿吗?”
“朕知道他今天带来的女孩,前阵子跟他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传闻。但这不会动摇你们之间的婚约。”
皇后想说什么,却被皇帝一抬臂打断。这位帝王望着我,继续说:“如果你是因为嫉妒,想逞一时之快解除婚约,那可就覆水难收了?你要仔细考虑清楚。”
“你和他之间,不是一个婚约那么简单的关系吧。”
皇后见缝插针接过话题,道:“伊莉丝,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受了很多委屈。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场合。你冷静一下,不要被情绪冲昏头脑。”
真不愧是在宫廷漩涡深处还能屹立不倒的女人。三言两语就把我定性为“情绪化行事”。
希恩没料到我会在此刻主动揭开退婚的话题,一时有些错愕。艾尔也震惊地望着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走到我旁边,扶住我的肩膀。
是父亲。
父亲对着皇帝说:“奥德里奇,让我们听孩子把话完。我相信我的女儿有想法、有魄力,她不会简单被情绪左右。”
我振作精神,主动对上帝王的目光。
一刹那,我似乎从那双深沉的紫褐色眼里看到一丝……怀念?那一闪而逝的情愫,快得令我怀疑自己看花眼。
我说:“陛下,诚如您所看穿的,我深爱着我的婚约者。”
“爱是独占、是排他。爱不允许第三个人的存在,不允许两人之间存在罅隙。”
“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装聋作哑,维系着虚假的婚姻。可正因为我爱着我的婚约者,我才无法忍受这段婚姻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所以我选择退出。”
“我选择改变我的爱。”我轻抚自己的心口位置,“我希望看见我深爱的人,能和他所深爱的人在一起。我希望他得到幸福,这就是我的爱。”
“伊莉丝……”
皇后的眼睫颤动,眼里似有水光,仿佛被感动了。她动情地呼唤我的名字,朝我招手。
“快来我的身边,我可怜的孩子。”
我的余光也瞥见了不少人有所动容。希恩望着我的眼神闪动,他身边的艾尔更是一脸感动,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我走上前执起皇后的手指亲吻,歉意地对她说:“很抱歉,陛下。之前令您为我担心许久,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不能伤害身边关心我的人们。”
皇后抚摸着我的发丝,柔声说那根本不是问题。
我又转向希恩与艾尔。
这对并肩站立,仿佛要一起对抗世界到天荒地老的恋人。
我的视线避开希恩,落在艾尔身上。我屈膝弯腰,提起裙摆,朝艾尔行礼。
“我深爱的人就拜托给你了,索恩小姐。”我说,“请你好好照顾他。”
艾尔有些紧张,依旧坚定地回答:“我会的。”
我低头时长发滑落,发丝也掩住无声勾起的唇角。等我再抬起身,又是那副强装平静的脆弱表情。
在那之前,先想想怎么照顾好你自己吧。
亲爱的女主角,艾尔·索恩小姐。
一对恋人在全世界都想拆散他们的时候会拧成一股绳,对抗来自外部的压力。感情只会越来越紧密,越来越难拆散。
“书”里的男女主角便是如此,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挑剔对方身上的小缺陷、小毛病,急匆匆就要对抗无数想拆散他们的阻力。
等到剧情结束,双方的眼界、心境等等早已磨炼得开阔坦荡,些许小摩擦根本不成问题,甚至还会成为夫妻之间的默契。
但是当外部压力消失,内部的摩擦就会逐渐堆积、爆发。
我望着他们俩人,希恩高大俊秀,艾尔娇小可爱,看起来很登对。
我的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
可别辜负我给你们创造的舞台啊。
这可是在皇帝与皇后面前都盖过章的神仙“爱情”,是连我这个恶毒女配都主动退让的“真爱”。
我亲爱的男女主角们。
19. 你的本能诱惑她
谢伊斜靠在白色的廊柱上,散漫地望着灯火辉煌的王庭,像是要穿透那些闪亮的玻璃窗看见里面的某个身影。
他的长发原本搭在肩上,如今被夜风吹得垂落,发尾轻轻随风飞舞。
鎏金胸针在他的指间被翻来覆去地颠弄把玩着。玫瑰的藤蔓攀上大理石的立柱,在他的肩侧悄然绽放。
“哦,瞧这是什么。”空气里响起一个懒洋洋又阴阳怪气的声音,“胸针,一枚女士的胸针,还带着晨花的香气。它属于哪位可爱的小姐?怎么会落入强盗的手中?”
那声音拿捏出一幅做作的怜悯语调:“可怜的小姐,不幸的女士,竟要落入这强盗的毒手!”
一团巴掌大的黑色火焰突兀窜现,在他的肩上凭空燃烧。奇异的是,风吹不灭这团诡异的黑焰,巡逻经过的卫兵也对此视而不见,如同看不见她和她肩上那团口吐人言的黑焰。
“得了,希黎刻。”谢伊终于出声。他收起那枚伊尔兰家纹胸针,扣在掌心,“闭嘴吧。”
一个人独处时他可以卸下些伪装,比如不必再改变声线的调子,恢复那天生轻柔低沉的嗓音。宛如一把琴弓在弦上流淌的音乐。
黑焰从他的左肩跳跃到右肩,燃烧的形态宛如扭曲的噩梦,语气诡异:“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你的猎物,是吧?你知道的,龙对于地上的猎物,总是谁先咬上一口,就归谁。”
黑焰咯咯笑起来,那听不出男女的声线居然有几分少女的娇俏,又宛如一个阴郁狡诈的少年人。
“你当然知道。”黑焰甜蜜又扭曲地说,“你这坏家伙。毕竟这通通都是我教你的。”
“听听我们可爱的小姐怎么形容你?她把你比作芬芳的花香,洁白脆弱的花瓣。真是位纯洁天真的小姐。”黑焰说,“哦她肯定忘了被你咬住指骨时的剧痛——”
谢伊连看都没看它一眼,一掌将它拍灭在肩头。黑焰发出一记怨恨的尖叫,寂灭在深红色的金线皮革手套之下,无声无息,连一丝青烟都看不见。
谢伊的唇边却漫起清浅的笑意。他瑰红色的眼眸望着从大理石的拱门后出现的纤细人影,那浅金色长发,白色衣裙的少女。
伊莉丝。
黑焰的声音阴魂不散,阴恻恻地回响在他耳后。
——“她把你认成香甜的晚香玉花。可你知道你是什么,谢伊。”
“风暴、山崩、海啸…还比那更恐怖的东西。”
“你的伪装可以瞒过所有人,唯独无法欺骗她。你的本能下意识诱惑她,但你的本能也会迫不及待在她眼里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
黑焰消去踪迹的同时,少女抬眸朝他望来。旋即那秀美温柔的脸上绽放开笑容。
她看起来可爱极了。
当金发少女张开双臂,走向他寻求拥抱时,他心里想道。
……
我走出大理石构成的高大拱门时,便被夜风吹得浑身一凉,衣衫猎猎。
如我所愿那般,谢伊还等在原地。她靠在露台的围栏边,像是在欣赏着月光,看起来像是一只蹲在月下的黑猫。
这种有人等候的感觉太美好了,我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我走向她,张开双臂。
“拥抱。”我说。
她一愣,随即支起身弯腰抱住我。
“这种话不能对人乱说。”
当我舒服地窝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我的长发,低声对我说道。
“可你又没有推开我。”我趴在她怀里,闻言抬起上身道,“你不抗拒,对吗?”
我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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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腻烦我无休无止、随心所欲的撒娇,便有点慌乱。定了定神,我小心地提议:“我送给你礼物,好吗?”
说完我便开始审视她,她的手指修长但总是戴手套还需持剑,戒指不是个好选择。耳饰会不会影响她的行动?
或许我可以为她定做一条红宝石的项链,前提是她愿意接受的话。我的心情纠结起来,头一次体会到浪荡子们追求女孩时的烦恼——何时送礼、送什么礼物。纠结的痛苦还不是对方收到礼物是否满意开心,而是担忧怎么送礼对方才不会感到冒犯。
万一她觉得我是在拿钱羞辱她可怎么办?
“比起礼物。”她说,“我要先索取我的报酬。”
什么报酬?
我还在茫然,她已经握着我的手轻轻一拽。我便猝不及防地倒向她的怀里,被她一把接住。
她抬高我们相握的手,搂住我的腰,微微低下头,注视着我的红眸里涌动着光芒。
我突然反应过来,是跳舞。
明明今天邀请谢伊一起来,是以邀请舞伴的名义。可是一整晚下来,我都完全顾不上她。
一阵风起来,将花与木都吹响,灌木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玫瑰也在盛放。
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香味,是晚香玉。
“你用了晚香玉的香水吗?”我还是将盘桓许多的困惑问出口。
她一扬眉,摇了摇头。
我困惑地嗅了嗅曲起的指节,只闻到自己身上的香粉和香水的味道。
难道是我的嗅觉出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可我总是从你身上闻到晚香玉的芬芳……”
她笑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你太喜欢这种花了。”
她意味不明地说道。
20. 皇后必定正确
在那之后,王都终于迎接姗姗来迟的葡萄藤之月。这恐怕是一年里比新年还忙碌的一个月份,因为太阳女神的降临节就在本月。
弗莱明王室与太阳女神的因缘源远流长。传说当阴邪魔物与巨龙还在大地上肆虐之时,太阳女神在一年里太阳最晚落山的日子降临,将神力赐给传说里的英雄。英雄抗击魔物,女神驱逐巨龙,大陆上建立起人类的国度。
这就是弗莱明帝国的由来。
但是今年的葡萄藤之月对于贝朗瑞男爵一家来说,简直糟透了——不会有比这更糟的一个月了。
皇后派了身边的一位女官到贝朗瑞男爵府。女官面无表情地详细描述了一遍雷吉娜在舞会上的壮举,并告知我那汲汲营营的叔父和婶母:
如果男爵夫妇还是教不会女儿控制住过于活泼的双手,皇后陛下不介意百忙之中抽空给令千金一点教诲。
关于教导她如何正确地管束好自己的双手,以免再发生将人推下楼梯的恶行。
配合上女官矜傲的神态,与冷若冰霜的态度,听起来是要直接把雷吉娜的双手砍下来差不多程度的威胁。
向来神经粗壮的贝朗瑞男爵夫人当场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仆人们争抢着扶住倒下的夫人,女仆飞奔去拿嗅盐,男爵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去叫医生……府上很是热闹了一阵。
现任皇后出了名的公正无私,与她那姓卡里金的兄弟、子侄同出一辙,且素有贤明的名声。
尽管她自己有一个亲生儿子,却还是恪尽职守对先皇后留下的大皇子照料有加。王宫在她的管理下,秩序严密、井然有序。
一直以来宫廷里贵妇们争风吃醋,逞凶斗狠导致的阴云诡谲,在皇后的把持掌控下渐渐平息。哪怕是公爵家最骄纵任性的小女儿,也知道在皇后那双冷蓝色的眼眸注视下不能信口雌黄。
皇后的尽忠职守、宽容贤良人尽皆知。
早餐前为父亲禁足自己而吵闹不休的雷吉娜,听到女官的一番话,当场如遭雷击,小脸惨白。
她从二楼冲下来,尖叫着“都是伊莉丝污蔑我,她嫉妒我,她想害死我!”
向来疼爱女儿的男爵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响亮的巴掌声令乱做一团的儿女俱是一愣。
仆人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静得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男爵脸色一会青一会紫,强忍着怒气质问女儿:“你在质疑皇后陛下的决定吗?”
雷吉娜捂着红肿的脸颊,呆住了。
她突然醒悟过来刚才自己都做了何等愚蠢的错事——她居然在皇后的贴身女官面前,大喊着自己是被污蔑的。
这言论跟大喊皇后被人欺骗了何异?
皇后永远是正确的、公正的,明察秋毫的圣人,不可能被小人蒙蔽双眼。
皇后看到的必定是真相,皇后做出的决定也必定是正确的。
雷吉娜表情渐渐惊恐。
“不不不,我没有!”她喊道,“请您相信我,我绝没有冒犯陛下的想法!”
男爵夫人也在嗅盐的作用下醒转过来,一睁开眼便迫不及待飞扑上试图抓住女官的裙摆哀求。
女官却灵活地闪身避开,留下一屋的混乱,带领随从们扬长而去。
然而打击还没结束。
皇后的女官前脚离开,后脚男爵长官的一封信就送达府上。
听着送信随从那趾高气昂地阅读完这封措辞严厉的“绝交信”,刚被儿子扶起来的男爵夫人再次瘫坐在地。
这位男爵费劲浑身解数才搭上线的长官在议院里颇有脸面,最重要的是,长官本人是限定继承法的忠实拥趸。
限定继承法不承认女性对庄园、土地和爵位的继承权。一个拥有爵位和领土的贵族勋爵若是没有儿子,那么法律会替他从血缘相近的男丁里挑选继承人。
如果不是为了能让儿子顺利继承伊尔兰伯爵的爵位,男爵又何必挖空心思讨好对方?
现在,一切都化成泡影!
听到那句“今后与贵府割席分列,杜绝一切往来”,男爵夫人绝望地嚎哭起来:“完了、完了!全完了!”
不单是男爵夫人崩溃,贝朗瑞男爵本人的脸色也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红紫交加五彩缤纷。
男爵夫人搂着心爱的二儿子嚎啕大哭:“我的劳尔,我的心肝,老天怎么能狠心对你!太阳女神在上,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留下的祸害!”
男爵额上青筋迸起,暴喝:“闭嘴!还嫌别人看不够笑话吗!”
男爵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我难道说错了吗?你哥哥娶了个乡下来的女人,那乡绅家的女人只生下一个女儿。乡绅的外孙女能跟卡里金家定下婚约,而我的宝贝女儿却只是个男爵小姐!”
“那本就该是我们家的爵位!”
男爵一脚踹翻座椅,怒吼:“如果不是你娇惯出来的好女儿,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巴结上的人脉怎么会被破坏?!”
他愤怒地将杯盘扫下桌面。男爵夫人曾沾沾自喜夸耀了数月的昂贵瓷器应声砸得粉碎。
贝朗瑞男爵深深地看了自己一向疼爱的女儿一眼,拂袖而去。
雷吉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陷入深深的恐惧。
方才父亲看她的那一眼,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酷无情。冷酷得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甚至不是人,而是在看一件物品。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再傻也能明白,可能从今天开始,那就不一定还是宠爱她的父亲了。
当然,数年后早已败落的贝朗瑞一家回看今日,他们会发出悲哀的慨叹,埋怨自己不珍惜短暂的欢乐时光。
因为更加痛苦的日子还在后面等着呢。
……
女仆们将叔父婶母一家的热闹当做趣闻讲给我听时,我正在阅读行商会长从北地送回的信件。
厚厚的一沓,一封接一封,从旅途琐事写到北地民俗。我的副会长杰拉米先生依然旧习难改,什么都喜欢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
落款最新的一封信日期也在一个月前,信出乎意料的简短。短到只有一句话:
【悉闻卡里金家预备解除您的婚约,特在此送上祝福,愿您所行一切顺利。】
他今年初夏出发随商队去跑北方的贸易线,算算最早能赶在接骨木之月的尾巴回到王都。
我不由得想道,假如当时有杰拉米在旁劝解,书里的“我”还会变得那么疯狂不可理喻吗?
不过做出这些得不到答案的假设没什么作用。说不定杰拉米不但不能令我放下执念,还会坚定“我”的信念,一定要将希恩夺回来。
因为“我”并不知道,一意孤行的下场是万丈深渊,还牵连自己的父亲。
我完全可以理解书里的“我”为什么会执念成魔,越来越疯狂。成为希恩的妻子是我十多年来支撑自己的一根蜘蛛丝,蛛丝轻细脆弱,却是爬出黑暗的唯一途径。
我做了他的婚约者十几年啊,不是一朝一夕,如何叫我一夜之间就放下?
别提书里的“我”了,连我自己本人不也是一开始不肯相信现实吗?
可是看着围拢在我身边说笑谈天的女仆们,我不禁想道书里的她们在“我”被囚禁后,失去伊尔兰家的庇护又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家里有年长一些的女仆,执意留下来工作的原因就是害怕被乡下的父母随便许配嫁人。
厨下有一位做面包格外松软香甜的厨娘娜拉就是嫁了个酗酒家暴的丈夫,九死一生才藏在进城的马车里逃出来。
因为不经过主人的允许,其他人无权处置贵族的仆人,所以我只要不松口,她那找上门的酒鬼丈夫就无法将她强行带回去。
书里的“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时,有想起过娜拉会因为失去庇护,被她最惧怕的酒鬼丈夫拖走,重新回到日夜挨打的痛苦生活吗?
还有千里迢迢从北地回来的杰拉米呢?迎接他的是全然陌生的王都,以及我这个在他归来之前就被制裁的名义上“保护人”。他都没赶到,戏剧就已落幕,连改变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这时代主人若是做出不光彩的举动,连仆人都会蒙羞。
一想到自己也会疯狂到不顾身边人们,我感到了切实的一丝悚然感。太可怕了,我居然会丧失理智到那种程度,把身边人都卷进毁灭的漩涡。
正巧季莫法娜进来驱赶明目张胆偷懒的女仆小姐们,将她们轰回各自的岗位,还为我带来了红茶与另一捆信笺。
她问我怎么处理。
我撑着脑袋无奈挥手,“先放起来吧。”
真想拿去厨房烧了。
那一捆无疑又是各色的请柬,间或好事者夹杂攀交情的信笺,再不济就是自诩怜香惜玉,想毛遂自荐当我丈夫的男士。
自从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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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一夜结束后,各家的请柬就像雪花纷沓而至,源源不断地流向我。每天门房都能收到一堆新的问候信笺与请帖,邀请我去郊游、下午茶或是沙龙。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突然变成王都最受欢迎的千金,又或是突然成为声明斐然的艺术鉴赏家,受人追捧。恐怕连坎贝尔勋爵的女儿可能都没经历过这种待遇。
明明在没有解除婚约之前,王都的花边小报上刊登的“最不受欢迎的千金排行”,我连续十年蝉联榜首。
在我还是希恩的婚约者时,人们似乎都日夜盼着我出点什么事儿,闹出个大新闻然后被退婚扫地出门。真正当我们解除婚约后,他们又反而希望我们重修旧好。
——“是迟早病死的伊尔兰总比那个庶民好。”
一次茶会时,我亲耳听见花丛后几位千金用不忿的声音如此说道。
所以说,这希望里有几分是真心祝福,就见仁见智了。
与我这个“最不受欢迎千金”相对的,是在“最想嫁的男性”排行上永远高居榜首的希恩。
自然,好不容易等到我被退婚的王都千金们难以忍受一个平民踩着她们,与最梦寐以求的银骑士终成眷属。从希恩那里无从下手,便辗转想从侧面击破。
这大半个月来,我听见了不少关于艾尔的各色消息。太太小姐们认为最快速建立起友谊的方式就是找到一个共同敌人,比如,刚夺走我婚约者的艾尔。
哪怕我在皇帝和皇后面前发誓将希恩“让”给他的真爱,仍有人不死心想鼓动我当个出头鸟对付艾尔。
每当他们在寒暄完天气、衣料首饰和不存在的友情后,试图将话题转到卡里金家上,我便立刻做出一副失魂落魄又强打起精神的表情,噙着泪微笑说我愿用余生祈祷希恩幸福。
若是他们还不死心,再多说两句,我就捂住脸,做出崩溃得要哭的样子。着实令还算斯文的贵族女眷们无从下手。
头几天我还刻意在热闹的集会上保持落单,一个人坐在窗边表演什么叫落寞。常有年长的夫人想来关怀一下我,顺道挖出点有用的情报想必更妙。
人一靠近我便拿起经书,满目崇敬地念着太阳女神的赞美诗。人想开口我便主动提问对方是不是也想一起赞颂完美的太阳女神。两三趟下来,太太小姐们便主动绕道。
得亏我合上书页的动作迅捷,光线又昏暗,她们看不清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到底写了什么。不然我用女神经书的外壳包着罗曼史小说的“罪行”铁定露馅。
至于为什么我会破天荒地看起罗曼史——这又要从雪花般飞来的信笺里说起了。
起因是醉心风花雪月又无所事事的贵族目睹了晚宴上我在陛下御前的壮举。好事者们又将当时的场面绘声绘色地讲述流传出去,再经过口耳相传不断润色。
总之在流传的故事里,我被塑造成了一位坚贞不屈、美貌纯洁,主动为爱退出的深情少女。
居然还有诗人开始为我“高贵的品格”、“神圣的爱情”和“纯洁的身心”写诗赞颂。于是寄往我家的信笺里又多出一篇篇冗长繁复、辞藻堆砌的赞美诗。
从前我身为希恩的婚约者遭受冷遇,如今一夜之间打了个翻身仗。诗人们仿佛突然从我身上找到无数闪光点加以赞颂。
很佩服王都人民的想象力,连我都没见过一面,就能栩栩如生地描述我“金子般闪耀的长发”、“流水般轻缓的步态”、“比玫瑰还娇艳的脸庞”。
甚至有一家花边小报上还刊登出佚名以我的口吻写的长诗,如泣如诉,幽怨深情,任谁看了不觉得作者是个为爱牺牲、宽容伟大的年轻女性。
尽管明知道千金小姐的闺阁之作不可能出现在报纸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都民众们仍然乐此不疲地认定这就是我的匿名投稿。还有好事者呼吁报社主编向故事的另外两位主人公约稿回应这篇精彩的长诗。
毕竟在人们的认知里,女子的美貌、多情、才华横溢都是绑定在一起的。
既然“我”已被认定美貌深情,多一个才气又何妨呢。
对此,报社的主编先生给出的反应是:
——连夜上门请我把以前写的诗歌都藏好,千万别外传,他正打算用这个话题好好炒作一番,冲个销量,希望我这个投资人兼正主不要拖后腿妨碍他的销售计划。
我当时揉着太阳穴,皮笑肉不笑地说:知道了,皮、耶、尔、老、师。
21. 入v万字更~
是的,这家胆大包天靠花边新闻博取眼球,颇类现代标题党的三流小报主编曾是我的文学家庭教师。
他对我的评价是:挺好一个学生,只要少写诗他就能多活几年。
乃至于他辞职离开那天,拎着行李箱都站在马车前了,还不忘扭头叮嘱我:若是日后有什么当场作诗吟咏的场合,我千万别供出他的名字来。
我甚至怀疑那篇佚名的长诗就出自他之手。毕竟他还是我老师时真的干过亲自当枪手写诗让我全部背下来,以便顺利渡过文学沙龙上的考验。
尽管被举办沙龙的名流贵妇点评“我的诗”匠气过重,灵气不足,但好歹也算是过关了。何况他就是刻意写出匠气过重的效果,只求无功无过,不求惊艳亮相。
至于我自己本人的真实写作水平……嗯,我暂不做评价。
我顺口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炒作?不可能真去卡里金家找希恩和艾尔约稿,难不成又要找人代笔?
皮耶尔老师透过镜片鄙视地看我一眼,说:“找什么代笔?一个武夫,一个文盲,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会写诗。”
我好笑道:“卡里金家世代贵族,文学教育这方面非常人可比。艾尔虽是平民,可不是文盲。”
据说是小时候跟着神官学习过数算与认字,还对唱赞美诗手到擒来。
我记得书里是有一段希恩养伤的剧情,女主角贴心照料。因为伤口而发烧的希恩在睡梦里皱紧眉头,手指下意识抓住女主角的衣摆不愿她离开。她便坐在床边为希恩唱起歌来哄睡。
声音清脆,歌喉甜美,应该算是小说女主角必备的素养吧。
皮耶尔老师听完若有所思,最后还是以“不符合大众对他们的印象”给否决了。
我觉得有趣,虽说换了个世界生活,但异世界的公众人物居然也有“符合人设”一说。
我又问那他是什么计划,现在就可以向我这个投资人汇报了吧?
他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地说:“联系小说家,改编罗曼史,报纸连载!”
说完他又背起手开始来回踱步,推高眼镜喃喃着说:“歌剧脚本也可以开始着手编辑了,不行,我得亲自去联系戏剧经纪人。”
我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然后给他鼓掌。
我真心地感叹:“真不愧是您,我亲爱的老师。”
太无耻了,不愧是我的老师。
我们这才刚刚改换阵营,从卡里金这条大船下来,他就迫不及待拿希恩开刀了。
他这份报纸当年起家冲销量还是靠长篇累牍地杜撰银色贵公子希恩·卡里金不为人知二三事呢。
解除婚约后,我真正担心的事情其实是失去卡里金家的庇护——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庇护,对商会报社等产业产生的震动。
从晚宴回来后的次日,我就来到了伊尔兰家麾下的商会事务所,对着在座的行商人们,第一句话就是:
“很可惜,我马上就要失去这段婚约。”
“从今往后,失去卡里金这个姓氏的保护后,诸位行事会比以往艰难。”
婚约解除在商人们之间引起的震动无疑是巨大的。尤其是在势力分布盘根错节的王都,谁都不知道一家小小的店铺后面站着的保护人是哪位勋爵子弟。
而出了王城,每一道驿站关卡,都无异于一道剥皮锉刀。没有权贵势力保护的行商人会被盘剥得分毫不剩。
卡里金这个姓氏光存在就是一种震慑,甚至无需请卡里金家亲自派骑士护送商队,那些马贼盗匪轻易不敢掠其锋芒。
在希恩“银骑士”的称号扬名天下后,更是如此。
皮耶尔老师不可能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不知该说他思想前卫还是毫无敬畏,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如何保全报社,而是迎难直上。
丝毫没有心理负担,这就拿希恩当摇钱树。我怀疑如果有一天他自己成为王都人民茶余饭后的消遣,他肯定大喜过望叩首感谢太阳女神的恩典,连夜执笔写出夺人眼球的爆款文章。
不求问心无愧,只求销量长虹。
为此,他还亲自拎了一手提箱挑选出来的著名罗曼史小说带给我。美其名曰,要我这个故事主角之一亲自审稿,甄选合适的作者。
如果我的写作水平不是那么的令人遗憾,他可能已经直接杀上门来监督我写稿,而不是看看书挑挑人,这么轻易就放过我了吧……
临别时,我很想问皮耶尔老师一个问题,如果我没有这么理智爽快地壮士断腕,而是继续与希恩纠缠不休的话,他会劝阻我吗?
可是话到嘴边我咽了下去。我觉得不需要问了。因为像他这么理智且敏锐的人,肯定在发现合作者不妙的那一刻,就先一步跳出沉船逃走了。
想到这一点,我离奇地没有心情沉重,还轻松了几分。大概是联想到这样的话,书里的“我”牵连祸害的人便少一个,负罪感也会减少一二分。
……
读完全部的北地来信,季莫法娜也敲门进来提醒我套好了车可以准备出发了。
因为我放心不下来,这两天都会去挂在伊尔兰家名下的产业附近转悠看看情况。
如果是书里“我”那个死都不肯解除婚约的状况,我反倒不用这么提心吊胆。因为“我”咬得越是死,其他人——尤其是靠这场战争起家的新贵们,越不敢轻举妄动。
而现在我这么直截了当地解除婚约,在这些人眼里可不代表什么高尚的情操和浪漫的爱情,只意味着一点:“退让”。
我,老旧一派贵族势力的代表,在以希恩为首的新贵面前低下头,主动退让,主动解除婚约,放弃本应有的利益。
这代表我在主动低头示弱。
代表他们可以进一步,得寸进尺,从我手里掠夺更多的利益。
人其实和动物没什么两样。好声好气的态度不会赢来尊重,强硬粗暴反而会得到几分敬畏。
自从被灌输这个道理后,哪怕我不愿相信,现实的迎头痛击也无时无刻不在教我坚信。
从最后一家商店出来,我在街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是谢伊的那位同事路易。
看一眼店里的挂钟,确实差不多到宪兵队傍晚巡逻的时间了。他大概是来换岗谢伊的。
我灵机一动,远远朝对方招手。等路易跑近过来,我才对他说了一番话。
他露出微妙的表情,但还是点头表示会帮这个忙。
我连忙说你们巡逻辛苦,结束后可以直接到旁边的酒吧喝一杯放松,费用不需担心,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路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街口,神情古怪。他那个神情大约叫“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只是我当时没看出来。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那么隆重。”他摆手跑远,“我去叫谢伊,负责把她引过来。包在我身上,放心吧!”
看着路易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我坐回商店的落地窗边,摊开的书本却一行也看不下去,翘首以盼盯着街口。
很快,那里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黑发、黑衣,踩着坚硬的皮靴,腰佩长剑。双手套着从不离身的深红色皮革手套。
是谢伊。
我看见她如我所料般笔直地往前走,目不斜视——然后被最近一家烘焙商店的店员拦住,随后,被圆润慈祥的店主以不由分说的气势塞了一盒蛋糕进怀里。
店员搀着店主回到门内,两人还一致同她挥手告别。
我捂住嘴免得自己笑出声。她微微睁大眼,空白茫然的表情太有意思了。
跟繁忙的烘焙店告别后,她看了看招牌,低头又看了看怀里的纸盒,带着一副“……”说不出话的表情继续往前走。
糖果店的小招待正双手叉着腰等在门前。一看到符合描述的人影出现在视野,当即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小招待手舞足蹈地对着谢伊说着什么。麻花辫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最后小招待将一盒糖果塞进谢伊的怀里,自己挥着手一蹦一跳地回到柜台。
我侧坐在大片落地窗边托腮看着她持续的茫然表情,似乎想到什么,眼风朝周边一扫。
我急忙往旁边的大盆绿植与木雕后躲,祈祷她的眼神没有好到能穿透实物。
她应该没有发现我。
就这样,她一路走过来,一路时不时被各色店员拦截,怀里多了各色礼物。挂在小臂上的蛋糕盒、提在手里的水果,还有搭在臂弯上的一束鲜花。
那束鲜花还是店员提着水桶追在她后方急急叫喊,才把越走越快急欲脱身的她叫住。
鲜花店的小姐姐原本想提着一大桶各色缤纷的鲜花,皱着眉打量携带物“超载”的谢伊,最后像是做出极大让步似的,不情不愿地抽出一小束银莲花与角槿搭在她曲起的手肘上。
我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
不知鲜花店的店员小姐晃着手指对谢伊说了一通什么话,原本肉眼可见身边气压极低的谢伊居然渐渐多云转晴。
低头看着那娇嫩单薄却色彩艳丽的花朵,她似乎抽动肌肉笑了一下,对店员小姐姐点点头,看口型仿佛是说了一句谢谢。
很好,今年一定给这位英勇机智的小姐加薪水。
我暗暗决定。
眼看着她即将走到我所待的这家时钟店前。我便从内推开门,伴随着门上黄铜铃被牵动得叮铃作响,我像是从万花筒迷宫里钻出来的魔术师一般,忽然闯进她的视线。
“好巧好巧,居然在这里偶遇。”我抱着书,忍着笑,朝她举起手挥了挥,“亲爱的少尉小姐。”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然后是唇角,微顿后才说:“所以最后一个…是你。”
中间那个几个音节发得太低,混杂着微风与嘈杂,我压根听不清。
我下意识朝她走近一步,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谢谢你的礼物。”她说,“只要是你送的,我不可能拒绝。”
听到这话,我才停止折磨自己的小手指,只要紧张我就会忍不住掰自己的小指,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养成的习惯。
我露出笑,“我的荣幸。你会喜欢吗?我不知道应该送什么好,我从来没有这种经验。我很小时候开始学习制定礼单,给世交来往的人家送礼。可挑选礼物给自己的朋友,这是头一回。”
谢伊点点头,“特别是最后一个。”
她补充道:“最喜欢。”
最后一个礼物……我视线落在她怀里的紫银莲花。原来她也会喜欢鲜花?我大大地松了口气,太好了,总算找到她特别喜欢的事物。
我还在苦恼如果她这么独特的女孩,如果喜欢古董刀剑一类的东西,我要如何去淘澄收购,再不着痕迹地找借口送给她,以讨欢心。
她最喜欢鲜花的话就好办多了。
我想等她的休息日,我们还可以去城外,那里沿着河岸开满野蔷薇,草地上遍布五颜六色的酢浆草。坐在树杈下的绿荫里,远远还能听见教堂的排钟声如河水般涌来。
如果天色晚了,我们还能在城郊的庄园里休息一晚。庄园毗邻就是农场,早上我可以请她一起去摘莓果和刚开的银莲花。
“我有这个荣幸邀请您一起共进晚餐吗?”我一边问,一边揽上她的小臂,“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先寄存在柜台,步行过去刚好赶上饭点……”
我泰然自若地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从天气扯到路边的树木,全然不提自己这一系列早有预谋的操作。从打听她的轮值时间,到安排沿街这一出出惊喜送礼。
抽空还用余光瞥了眼怀里被我换掉封皮的罗曼史小说。
嗯,可以向皮耶尔老师推荐这位作者。
虽然我看书的时候在心里吐槽了一万遍老套的浪子回头追求冷艳美人的俗气故事,但书里写的那些追人套路实战演练效果竟然不错。
这作者有点东西。
……
因临时想起有些事要交代店主,我又回到时钟店,低声和店主交谈了几句。
等我推门出来,发现谢伊举着那束花放在肩上,眼神看着某个街边某个方向。
顺着视线望过去,那里刚刚停稳一辆马车。车夫穿着的制服很眼熟。这不是卡里金家的马车吗?
我动作一顿,想起一件事来。
托太太小姐们的福,我都不用自己费劲打探就知道这个周末,瓦罗娜夫人就要为艾尔举办社会出道的。
每个体面人家的女儿一到十六岁就可以在社交季上亮相,通常由她们的母亲或是宽厚有名声的女性亲长作为引导,邀请家风良好的女孩参加茶会。
此举代表这个女孩正式踏入社交圈,可以考虑婚配了。
艾尔既然是平民家的女儿,当然不会有什么社交出道的讲究。只是她就要嫁给希恩,那么作为未来长辈的瓦罗娜夫人亲自充当她的引导者也算合理。
这次卡里金家的晚宴算是一个演练,将来等她正式成为希恩的新婚约者,乃至妻子,很多社交场合上的会面就会交给她来代理。
原本打理这些的人应该是我。
事到如今再去咀嚼痛苦没有意义,不必再提为了能成为希恩的归宿,成为他安心坚实的后盾我做了多少努力。
我轻手轻脚走到谢伊身后,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腰,探头明知故问:“你在看什么?对那家餐厅感兴趣吗?”
没等我后半句“你要喜欢我们就去对面吃晚餐,那也是我家开的”说出口,她稍微侧过首,看了我一眼,随后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发心。
我:“?”
能不能给我一个展现经济实力的机会?罗曼史小说里女主角不是她这个反应啊?
“走吧。”谢伊说,“你的脚痛吗?要不要背你?”
“我今天特意穿了适合走路的鞋子。”我掀起一点点裙摆,露出脚上厚实的平底鞋给她看,“你看。我们吃完晚餐,还能去散步呢。”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今天都没有盘发髻,只是把长发全部梳拢在一侧编织成辫。
衣裙也尽量挑简朴、不起眼的,甚至欲盖弥彰加了一件修道院女学生的外披。
总之打扮尽量朝着跟她走在一起不违和,不扎眼的方向发展。
如果她没穿那身深色的制服,在外人看来,我们可能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
老实说换我自己都不乐意跟顶着舰船一样夸张的宽檐大帽、穿着束身衣裙撑,还要踩着恨天高的千金小姐们走在一起。她们需要女仆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是有原因的,若是裙摆一不小心被门缝夹住,或是被蜡烛点燃,连丧命可能性都有。
不过,谢伊一表现出关心我的态度,我立刻就把什么女主角和卡里金都抛到脑后去了。
当下美滋滋地挽着她的手臂,两人步行着向预订好的餐厅出发。
……
我不知道的是,一旁的高级餐厅包间里,瓦罗娜夫人正在教导艾尔最基础的礼节。
虽然艾尔打心眼里对这些繁文缛节不屑一顾,但为了爱人,她下定决心愿意主动学习。
一段时间的教导下来,称不上卓有成效,至少现在她不会喝完红茶后,还把汤匙放进茶杯里了。
瓦罗娜夫人实在担心她的出道晚宴能否平顺体面,连每一个细节都不厌其烦地想为她交代清楚。
“在晚宴正式开始前,到场的宾客会集中在小客厅。这时候你作为女主人,需要照顾好这些等待的客人们。请小提琴手拉一两首曲子,或是亲自弹奏钢琴,请关系亲近的小姐伴唱,都是不错的选择。”
瓦罗娜夫人顿了顿,继续说:“你自己不会写诗,那就请宾客里几位年轻些的小姐和你轮流朗读名家的诗歌,这样就不必担心冷场。最后我会安排人弹琴,你带领年轻女宾们一起唱赞美诗。我记得你小时候跟神官学习女神的赞美诗,那么你至少还有这一项长处可以拿出来展示。”
她又道:“别担心。这只是小场面。伊莉丝11岁时都能自己主持。”
艾尔欲言又止。她很想反驳瓦罗娜夫人,她的价值远远不止带领这些手不能提的贵族女眷们唱赞美诗。
伊莉丝11岁时可能还在为茶会邀请谁而发愁,她已经偷摸跟着别人学习舞刀弄剑。
那些目光短浅的千金小姐们眼里只有珠宝首饰、争风吃醋、相互攀比。她们可能连面包是麦子磨成的面粉做成的都不知道吧?
她们的娇弱的手指,也不可能拿起割伤人的刀刃。
而她会算数、能挥动刀剑,身手灵巧,还能充当希恩最坚实的后盾。正是在叛徒的偷袭之下,千钧一发之际,她替希恩挡住致命的一击。
那刺穿她后背的伤口也激发出她的向导本能,她的灵魂引起希恩的共鸣,他与她的灵魂相互吸引震动。
艾尔的养父母并不是一般土里刨食的平民,但也远称不上贵族。只是在乡下有个苹果园、庄子和酒坊的乡绅阶级。
她小时候跟着修道院里的神职人员识字、唱赞美诗、跪在太阳女神的神坛前祈祷。可她并不像其他姑娘那般向往华丽风流的贵族生活。
她看不惯贵族奢靡生活。仅仅是贵妇人的一条裙子,却要用到那么多的布料、金线和珠宝。那些布料拆开来,可以给一家三口都做上一套衣服。
如果不是为了希恩,她才不愿意接受上流社会的规则,换上繁复的衣裙,戴上首饰。
她不自在地拽了拽裙子,调整坐姿,如果可以她更想换回男装,头发也可以再剪短些。
她不喜欢镜子里看起来可爱无害的自己,像是对这个世界示弱。
她穿着男装在街头巷尾奔跑的时候,没有人会对她的一举一动挑剔备至。
而那些不事生产,没有任何能耐的千金小姐,却能对穿上衣裙后就不会动弹的她指指点点,轻蔑讥讽。
她们哪一点比得上她?
一直在叮嘱细节的瓦罗娜夫人停下来,对艾尔说:“你需要一点砂糖。”
艾尔一愣,正要起身去拿桌上的砂糖罐,却见瓦罗娜夫人眼神闪出不赞同。
随后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坐回位置,试探地用汤匙敲了敲玻璃杯。
侍者很快赶来,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瓦罗娜夫人这才露出笑容。
“你学得很快。”她说。
艾尔也露出笑。
这鼓励给了她一点动力。可是紧接着瓦罗娜夫人的话又令她失去笑意——
“我会请人专门教导你诗歌文学,这是社交场合必备的技能,你可以不擅长,但是你至少要能聊上一两句。别担心,伊莉丝的诗也写得不怎么样。”
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往事,瓦罗娜夫人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华伦纳夫人还为此跟我炫耀过至少她的儿媳妇才华上胜过了我们家的。”
华伦纳夫人是上流社会有名的才女。她的艺术沙龙天才云集,请柬真正做到一票难求。
艾尔的唇动了动,话还是咽下去。
她不喜欢处处被拿去跟伊莉丝比较。即便只是用贬低伊莉丝来安慰她。
伊莉丝、伊莉丝,哪里都有伊莉丝。就连前几天寻衅奚落她的那几位夫人小姐,用轻蔑的眼神打量她的短发、粗大的双手后,说的也是:
“连伊莉丝·伊尔兰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真不知道她是使了什么妖术迷惑希恩?”
她知道自己没有伊莉丝小姐那漂亮的金发、纤秀的十指,走起路来都仿佛在人心尖上起舞的轻盈步态。
可她才是希恩真正的爱人,将来跟希恩共度一生的人。伊莉丝已经是过去时了,对方甚至亲口在皇帝与皇后面前承诺主动退出。她的爱情毫无疑问彻底大胜利,不是吗?
艾尔有点烦躁。她不明白,如今阻挡在她和希恩之间的第三个人已经退出,为什么对方反而更加阴魂不散,怎么处处都有伊莉丝的影子?
一向善解人意的瓦罗娜夫人却破天荒没有察觉到她微妙的心情变化。端庄美丽的贵妇人正拈起汤匙,出神地想着什么。
艾尔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语气生硬地说:“很抱歉,我甚至不会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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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瓦罗娜夫人从回忆里惊醒过来,看着她一笑,安抚道:“不用担心。那不是什么学不会就会死的技能。我们学习诗歌只是为了社交,不是为了面包。”
这一番话说得艾尔又感动起来。她不由得在心里责备自己,温柔美丽的瓦罗娜夫人是希恩的亲生母亲,又对你如此亲切耐心,你怎么能怀疑她故意用伊莉丝刺激你?
她只是为了督促你,为了你好啊。
这么想着,艾尔便一如既往地,如同她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那般,朝着瓦罗娜夫人扬起灿烂的笑容。
“谢谢您!”
她嗓音清脆甜美地说道。
从小到大,艾尔都坚信着一点:只要她在人际交往里率先伸出友谊之手,主动释放善意,希望对方喜欢上自己。那么无论对方是多么阴冷刻薄的性格,最后都会受到她的感化,如她所想的那般喜欢上她。
这一点在她过去的人生里几乎无往不利。
她相信未来也是一样。
喜欢上我吧。她在心里默念。
果然,对上艾尔的笑容,瓦罗娜夫人的眼神有几秒涣散,随即恢复如常。再看夫人的面上,隐约的不愉阴霾已散去。又是那个端庄高贵、待人亲切的夫人。
“你不用给自己过多的压力。”夫人柔柔地说,目光渐渐慈爱,“有我帮助你。我不会让你无助的。”
艾尔的笑容更加灿烂。
没错,她的人生信条是正确的,无可动摇。
只要她想,任何人都会喜欢上她。哪怕是敌人,也会化干戈为玉帛。
因为她有一句神奇的“咒语”。
——只要她在心里默念着“喜欢上我吧”,任何对上她真诚清亮双眸的人,咒语都会起效。
……
因着很快便要到晚餐时间,这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即将成为婆媳的女性便准备乘车回到卡里金家。
与夫妻关系不冷不热的卡里金夫妇不同,艾尔与希恩可是热恋期的小情侣,一刻都难以分离。可双方都有各自的事务要忙,一天里相处的时间聊胜于无,连晚餐桌上对视都是珍贵的甜蜜时光。
哪怕再忙,希恩都会排除一切阻碍,准时回家与恋人共进晚餐。
艾尔也迫不及待回家见到分别一天的恋人。
就在马车行驶过街口转角时,路上一对行人引起艾尔的注意力。她不由得倾身往窗外看去,诧异道:“那是伊尔兰小姐和……谢伊?”
瓦罗娜夫人没有像往常那般训斥她行动粗鲁冒失,居然也朝窗外看去。
这让艾尔心头的惊诧很快变成不是滋味。
瓦罗娜夫人昨天还在就她走路时步子迈得太大,手臂摆动太快,扬起的裙摆弧度太高而说教过她。
尽管后来瓦罗娜夫人还是特意安慰过泄气低落的她一句:像伊莉丝那帮女孩,从十岁起就在练习转身时裙摆扬起的弧度了。她短短一周的特训,不可能追得上人家多年来深入骨髓的习惯。
还叫她别太放在心上,做到合格就好。
她也安慰自己,就算伊莉丝小姐的仪态再完美又如何?希恩并没有因为伊莉丝的仪态完美而选择她。
希恩选的是自己,不是吗?
在希恩眼里,她的闪光点比那些千金们更为可爱。
看见那身影,瓦罗娜夫人肉眼可见的讶异:“伊莉丝?她怎么会在街上?还穿成这副打扮。”
她的表情微沉,神色古怪。看起来对伊莉丝·伊尔兰那一身修道院女学生一般简朴的打扮颇有微词。
瓦罗娜夫人不认识谢伊,便问艾尔:“你认识她身旁那个女宪兵?”
艾尔点点头:“她叫谢伊,以前我跟她在骑士团共事过。后来她被调到宪兵队去工作了。”
瓦罗娜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又倚回柔软舒适的皮革坐席。
“宪兵队?还是女性。确实是个好下手的突破口。跟同□□往亲密也不会落人口舌,不会影响风评,很安全。”瓦罗娜夫人说着,轻轻摇头,“但这步棋走得不好啊,伊莉丝。宪兵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招惹的。”
艾尔听得云里雾里,便问:“夫人,我没听懂。您想说什么?”
到底是平民出身,就算比一般平民优秀,还是比不上从小在贵族这个阶层社会里浸淫长大的人。瓦罗娜夫人想道。
不过她非但不会在面上显出来,还会温和耐心地解释:“伊莉丝跟希恩解除婚约后,伊尔兰家就会失去我们家的庇护。这意味着她要给自己和家族找一个新的保护伞。看样子伊莉丝瞄准的目标是宪兵队的长官,想通过这个女宪兵攀上交情。不过,这位长官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结交的。”
艾尔震惊地瞪大眼。她远远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有些犹豫,她还是把实情和盘托出:“我听说谢伊是地方教会收养的孤儿,出身寒微。即便是希恩也无法做主替她调去更适合的第三骑士团。”
骑士团里的人们常私下议论,如果不是谢伊的平民出身,又没有任何背景靠山,以她的能力身手早就可以去第三骑士团当副团长了。
而她被调去宪兵队后……大家都说,她的前途到此为止。除非她瞎猫碰到死耗子,找得到那种继承人酒囊饭袋扶不上墙,但是愿意自降身份娶一个武艺高强的平民女人给儿子当保命符。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她运气好被哪个大贵族看上充当情妇,趁着年轻还没被厌倦,趁机向贵族要个一官半职。
艾尔没说出口的是,她从没见过这个孤僻的女骑士与他人关系……如此之亲近。
她的心有一丝刺痛,像被看不见的针扎了似的。
她当然知道那些关于谢伊的传言,虽然黑发的女骑士冷漠孤傲,独来独往,只有面无表情和冷笑两个表情。
但谢伊唯独对一个人是独特的。
那就是希恩。
骑士团里人人都知道谢伊对希恩独特的关注。如果那样美丽又强大的人决心跟自己抢,那么自己从一开始就没可能胜出吧……
艾尔甩了甩脑袋把杂念赶出去,又告诫自己,你跟那些沉迷于风花雪月,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姐们不一样。你的眼里不能只看见情爱。
可她还是忍不住阴暗的想,这两个都爱慕希恩的女人为什么能和平相处?谢伊不是目中无人,眼里只看得到希恩吗?伊莉丝使了什么手段跟谢伊和睦共处?
骑士团里其实有不少人对谢伊的目中无人薄有微词,尤其是在嘴甜面热好说话,手脚还勤快的艾尔加入后。同样都担任过希恩的副官,艾尔比谢伊讨人喜欢多了。
艾尔的真实性别暴露后,更是所有人都倒向了她这边,早就把调出去的前同事谢伊忘到了九霄云外。
可她也欺骗不了自己,因为当看见伊莉丝与谢伊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一起出现状似亲密时,艾尔居然感觉到很泄气。
伊莉丝、伊莉丝,又是伊莉丝。伊莉丝为什么总能轻易做到她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和谢伊相处。
谢伊甚至都没拿正眼看过艾尔。
可是此刻,那个冷漠的女骑士却任由娇弱的千金小姐挽着自己手臂,有说有笑地走在街上。
只要自己展开笑容,真诚待人,任何人都会和自己成为朋友。即便是一开始讨厌自己的人,也会在相处里渐渐喜欢上自己。
艾尔如此认为,也如此行动。
直到她遇见了谢伊。
那个同为女性,高大、端丽却冷冰冰的人。骑士团里没有人比她的剑更快,骑士团里也没有比她更不可一世的人。
明明大家都是平民,谢伊甚至是个毫无根基的孤儿!她还有疼爱自己的养父母,养父母还薄有资产呢!
谢伊只是个被地方教会收养的平民啊?
她甚至连个规矩正派的姓氏都没有,在姓氏这一栏上登记还是收养她的教会所在地名!
艾尔心绪起伏不定。凭什么她小心殷勤地对待每个人,兢兢业业维系良好人际关系时,谢伊可以目不斜视地走开,把所有人当空气?
凭什么面对她真诚友善的笑容,谢伊可以不为所动,无动于衷?
怎么会存在对她的善意无动于衷的人?
甚至——艾尔如同回想起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逐渐苍白,手指下意识抓紧坐席扶手。
甚至,谢伊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像个活人。
身处密不透风,还有点闷热的车厢内,艾尔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她回忆起第一次与谢伊独处的遭遇。
那张洁白、端丽的脸庞,面无表情。那双瑰红色的眼眸毫无波澜。
当她如往常对待每个被自己斩落下马的人们一般,熟稔地扬起笑容,直视对方的眼眸,在心里默念着:“喜欢上我吧”。
来吧,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可是当她真正对上谢伊的眼神,却令她的血液在一瞬间冻结,连灵魂都被刺骨的寒冷冻伤。
她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浑身都在尖叫着逃跑。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准确来说,是看死物的眼神。
而那股汹涌而来,让她下意识颤抖的寒意,则毫无疑问的,是杀气。
她想逃跑。
可是双腿却像是灌了泥巴似的抬不动,双脚生根般扎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发抖得厉害,心脏剧烈抽动,恐惧已经蔓延上她的脸庞,她的面容因此扭曲。
她的视野也因为偌大的恐惧而模糊起来,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张洁白姣好的面容,猩红得可怕的眼瞳。她渐渐看不清对方的五官轮廓,只剩下那双猩红得滴血的眼。
如墓碑前的死神,直勾勾盯视着她,下一秒就会扬起收割生命的巨镰。
等她清醒过来,谢伊已经走远,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而她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
她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崩溃地抱住自己。
死亡的气息,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22. 她在吃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咒语”会失效?
艾尔陷入很长时间的惊疑不定。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失去女神的宠爱,否则女神怎么会让她在一夜之间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
可是当她好不容易压下惊恐与动摇,尝试着找到其他人稍作“实验”——在她熟稔操纵脸部肌肉,展现出的真诚笑容下,邻街的陌生住户无一不精神放松,对她也还以友善的笑容。
在她的笑颜下,陌生的报童少年呆呆地望着她,粗糙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浮现起显眼的红晕。
种种迹象显示,她的“咒语”没有失效。
只要她真心希望别人喜欢上她,再冷酷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对她展现一丝罕见的善意。
艾尔倏然收起笑,面无表情地瞪视呆愣的报童少年。
报童少年这才如梦初醒,不断地朝这个身穿骑士团制服的“少年”鞠躬道歉,害怕得汗如雨下。女神在上,他刚才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大胆到敢盯着骑士团的老爷一错不错地看?女神保佑这位年纪轻轻,个头也小的骑士老爷别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以示惩戒!
艾尔打发走这少年,带着报纸往骑士团的驻地走回,满脑袋都被疑问塞满。
她没有失去她与生俱来讨人喜欢的天赋,她所过之处,还是人人都会喜爱她,呵护她,对她关怀友善。
只要她喜欢谁,谁就会喜欢上她,甚至对她怦然心动都不在话下。
那么,那次面对谢伊的失败是怎么回事?
是“咒语”突然失灵吗?
还是……效用不够?
艾尔咬住下唇。
或许,她应该再试一次。
可就是这第二次尝试,差一点给她带来灭顶的灾难。当她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再找到一次与谢伊独处的机会,拼命催眠说服自己压下恐惧,催眠自己:你喜欢她、你想和她相处愉快、你希望她也喜欢上你……
慢慢地,她眼里的惧色褪去,眼神再度如晨星般亮起。她的全身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好像连周身细微的尘埃都在散发着微光。
她带着微笑,眼底亮着一抹光芒,坦然地望向冷漠的谢伊。
她在心底默念着“喜欢上我吧”。
眼神交汇——不,甚至只是她刚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剧痛便如闪电般袭击她的神经,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就差惨叫起来。
仿佛闯进来一团火焰灼烧着整个颅腔,烧得她灵魂都要残缺不全。那痛楚就像有一条毒蛇在撕咬啃噬她的脑髓。痛得她跌跌撞撞,撞翻了桌椅,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她发着抖,流下泪,只会语无伦次地重复:
“不……饶了我……救命……”
“停。”谢伊突兀开口。
刀都已经推出鞘,半寸的雪刃凝结着寒霜,冷冷地刀光反射覆在艾尔的脸上。
尽管意识都快消散,艾尔却明白:谢伊并不是在跟她对话,而是在跟空气里某个确实存在,却又看不见的“人”。
对方那声线低柔缓哑,犹如丝绸的质地,“现在处理尸体太麻烦。”
尸体?
艾尔立即理解了,尸体这个词,指的是她。
战栗的恐惧令她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在颜面扫地,抖如糠筛的同时,她也深刻地领悟到一个事实:
——谢伊是真的想杀了她。
而没有动手的原因,并不是怜悯、同情之类人类应具有的道德,亦或是戒律法规的束缚。
仅仅是因为,暂时不方便处理“尸体”。
发现这一点后,艾尔由衷地恐惧起与谢伊相处。
随着那股大脑里炙烈的灼烧感减轻,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逃得远远的。
生怕被死神追上咬断喉咙。
好在很快随着宪兵队缺乏人手,与骑士团商议后——最主要是与骑士团的长官,师团长希恩商议后,谢伊被抽调去宪兵队任职。
骑士团里岗位出现空缺,便由勤快讨喜的艾尔顶替上去。
她又顺理成章成为希恩的临时副手。
与实力强悍横扫一片的谢伊不同,艾尔大多数时间还反过来需要自己的长官希恩保护。
她也无法独自执行讨伐邪祟、征讨魔物一类凶险的任务。虽然艾尔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少女,她会使用刀剑,不只会在敌人面前坐以待毙。
但是她的身手水平远远追不上第一骑士团里这些首屈一指的高手。她最多,也最常做的是在危险来临时,保护好自己,以免拖他人的后腿。
这令她痛苦失落,也成为她的动力源泉之一。
这大概是艾尔最痛苦又快乐的时光了。远离谢伊那个恐怖的源头的同时,也获得来之不易的他人的平等尊重。骑士团里的同伴们开始指导她的剑术,教导她如何将一些简单的魔法与剑术配合使用。
她逐渐变得强大、自信。
谢伊的光环太刺眼,刺痛得不仅是她,还有那些对她实力望尘莫及的人。现在谢伊离开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最关键的是,那个她一直追随的、遥不可及的背影——希恩的眼里,终于渐渐有了她的身影。
当她一如既往细心地泡好养神的甘草茶,将茶杯小心放在师团长的手边。这位银发冰瞳、目下无尘的青年,如冰山微融,难得有了一丝柔化,低声对她道谢。
艾尔一愣,旋即在涌起的喜悦狂潮里,熟练地扬起笑容,重重嗯了一声。
看着有银之贵公子一称的青年如太阳下的冰山般日渐融化,最终望向她的眼神渐渐化作春水一般柔和荡漾。
艾尔消失殆尽的信心一点一点回归。
她就知道,她的“咒语”向来无往不利。
“咒语”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谢伊。
……
马车行驶进卡里金家的内庭,在府邸的大门前停下。仆人们抖开地毯铺在地,又取来金色的脚踏,供娇贵的女士们落脚。
艾尔扶着卡里金夫人下了马车,一抬眼就看见等在门前的熟悉的身影,高大、挺拔,如松树般屹峙。
她的整张脸都被喜悦点亮,正想飞奔进恋人怀抱,猛然又想起身侧还有长辈在,只能用匆匆用眼神与银发冰瞳的青年互诉钟情。
瓦罗娜夫人却有心成全这对年轻的恋人。她主动松开手,示意他们不用在意自己。
艾尔羞涩地朝她点头表示感谢,随即迫不及待地朝希恩奔去。灯光勾勒下,这对年轻恋人相互对望,眼神里的深情胜过千言万语。
瓦罗娜夫人扶着侍女的手臂前呼后拥地走进门庭。希恩与艾尔却刻意落后一小段距离,两人虽然没有牵着手,偶尔视线相撞,彼此都默契一笑。
空气里似乎流动着脉脉温情。
“艾尔。”希恩先打破沉默,“疲累吗?要不要先去休息?”
艾尔一笑,“怎么会累?你也太小看你的副官了。”
她做了个展示肌肉的俏皮动作,道:“只是些繁琐的贵族礼仪而已!我很快都掌握了!”
希恩也不自觉带上一丝笑,点头表示知晓。
他说:“看到前几日心情低落,我今天特意邀请了一位客人来。”
而在希恩的书房见到这位神秘客人后,艾尔不由惊喜地大喊:“詹姆斯!你怎么来了!”
詹姆斯赶紧从沙发站起来朝两人鞠躬,闻言挠着短发,笑着说:“托师团长的福,请我来做客!”
说着他悻悻地打量四周富丽堂皇的陈设,咋舌道:“要不是师团长带我进来,我这种乡下的穷小子几辈子都摸不进爵爷家的门……”
艾尔扑哧一笑,“瞎说什么呢!在这儿只有师团长、师团长的副官,和骑士詹姆斯。”
她看向希恩,双眼闪亮,“对吧,希恩?”
青年微微颔首。
在长官面前提心吊胆,坐都不敢坐稳当的詹姆斯,等希恩因故被叫走后,终于放松下来,苦着脸抓着下巴说,师团长也太吓人了。
詹姆斯又夸她:“就你敢跟他共处一室!那时候真是没看出来,你还能跟师团长成为一对!”
艾尔闻言抿嘴一笑。没人会不喜欢这种夸赞自己对于恋人来说独一无二的言论。
她很受用。
尤其是得知了以前希恩跟婚约者伊莉丝共处一室不会超过30分钟。每次未婚夫妻见面,总是喝完一杯茶,希恩立刻就离席告辞,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随后詹姆斯便打开话匣子,倒豆子似的跟自己的好友艾尔噼里啪啦聊起回到王都后的经历。
艾尔跟这位同为平民出身的詹姆斯意气相投,早在她被提拔上来前,两人就成了“兄弟”。当艾尔女扮男装暴露后,“好兄弟”变成女娇娥,詹姆斯瞠目结舌,却也很快接受了事实,将“兄弟”当成“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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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自己和其他兄弟这段日子的经历,艾尔又贴心地提起另一个话题。她知道詹姆斯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他心心念念想给妹妹好的生活。
艾尔问:“接下来,你要将妹妹和母亲接到王都来生活吗?”
话一出口,詹姆斯喜气洋洋的脸顿时耷拉下来。
“别提了。”男人愁眉苦脸地说,“正碰上个头痛的事,刚好我来找你想想办法。”
“怎么了?”
“艾尔,你马上要嫁给师团长,也算半个脚成了贵族老爷。哥哥想求你一件事。”詹姆斯问:“你知道怎么打官司吗?有个老头骗了我母亲跟妹妹的钱,仗着背后有个贵族撑腰不肯还钱!那个贵族叫伊什么、什么来着?”
……
晚上乘坐着从餐厅回家的马车上,大概是吃过晚餐脑供血不足的原因,又或者是兴奋起来步行走了太多路消耗体力。
总之,我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晃动,不知不觉靠在身侧谢伊的肩上,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里我身处一个堆满金银财宝的山洞,金币堆积成山,宝石到处洒满。
我跪坐在高高的金币堆上,对着一个幽暗深邃的岩洞口循循善诱。
我的声音在洞窟里隐隐回响。
“出来呀。”
“你快出来吧。我们一起玩耍。”
“我们可以做好朋友。”
从岩洞里涌出一股刺骨的冷风打在脸上,冷冽的气流里缠夹着晚香玉浓稠的白花香味。
这香味鬼魅般钻进鼻间。诱导我将双臂撑在身下稳住平衡,不由自主朝着岩洞凑近一些。
适才忽然发现那回荡岩壁的噪声不是呼啸的风声,而是某种庞然大物的呼吸声。
那个藏身在小小洞口之后的巨大怪物,不疾不徐地吞吐呼吸。呼出的气流在错综复杂的岩石洞窟里来回穿梭,引起岩壁的共鸣。
那气流宛如鬼魂的吹息,就那么巧合又稳当地吹在我的脸上、扑在脖颈皮肤上,令我寒毛直竖,却又被诱惑愈深。
“我可以和你成为朋友吗?”我不死心地柔声问。
终于,从幽深的洞口慢吞吞地、无声地探进来一只没有一丝光亮,漆黑得仿佛吸纳了泼天浓墨夜色的尖爪。
无声无息得就像是从花园的露台上空悬垂下来一截满载花苞的藤蔓。
那像是某种庞大怪物的一只勾爪,就相当于人类的一根手指差不多。
我一愣,试着小心触碰那尖锐微弯朝内扣起的勾爪。勾爪微微一颤,没有抗拒的迹象。
这给了我胆量,我亲昵地将侧脸贴在冰凉的爪面,轻轻蹭了蹭。我双手捧起尖锐的勾爪,如同捧着一面珍贵的宝镜。
勾爪的主人也没想到我的举动,僵硬着任由我动作。
“你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吗?你看,我带了这么多的财宝来找你。你喜欢吗?”我嗓音放轻,生怕惊动这庞大却胆怯的生物,“我喜欢你,做我的友人,和我快快乐乐地待在一起好吗?”
风声忽地大起来,震撼得所有岩壁一起嗡鸣。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山岳般庞大的管风琴内部。
那藏在岩洞的怪物呼吸异常地剧烈起来。
“你在发怒吗?”
我惶惶然。
“是谁惹怒了你吗?”
岩洞里响彻那轰鸣的低吼,如轰隆隆的雷霆在云间泛滥。狂风将我压倒在地,我不得不松手。当我勉强从气浪里抬起头来,就看见眼前的洞窟里有黑影隆隆掠过,似有一头庞然巨兽冲出岩洞。
这梦做得怪极了,却也不是无迹可寻。岩壁上震颤的风声是碾过路面的辘辘车声。金币硌人的触感是谢伊制服上的银扣。
至于那头冲出岩壁的大怪物……
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的当然还是谢伊在身侧。嗯……这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她在吃花。
我困惑地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闭上眼再睁开。
“……”
哦没看错,真是在吃花。
不是那种摆拍叼着花,是真的在一点一点慢条斯理地撕下花瓣,放进口中咀嚼,不疾不徐地吞咽下去。
我一个激灵当场清醒过来,握住她的小臂,欲言又止。
我该怎么告诉我可爱的友人,虽然我被退婚了但是我本人还是挺有钱的,她不用为我节省至此……?
一顿饭没吃饱我们可以再弄点吃的,没必要吃花垫饥啊!
23. 不要惊动我的爱人
风里有熟悉的异味。
谢伊倏地睁开眼,目光笔直地投向路面上正缓缓行驶来的马车。
这倒不是说那辆只在车尾装饰着卡里金家纹章的马车有多么引人注目——事实上那辆马车在王都一堆奢侈浮夸的贵族马车里算得上低调,尽可能不引人注意。
在他以往年少时的经验里,这种马车通常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富商马车更具有下手的挑战性。一般来自底蕴深厚的古老家族,总有些有意思的防护魔法设在车上。甚至,干脆会有一位魔法师驻守在内。
暴发户的马车里只能拽出满脑肥肠的胖子和衣冠凌乱的交际花,一堆金银珠宝。但这样的马车里有几率开出一个值得松松筋骨的对手,再不济,至少是个能拿去换大笔赎金的肉票。
记忆里的风与血唤醒久违的、沉眠的渴望,他下意识舔了舔锋利的犬齿,摩挲起剑柄,被压抑过久的血性正蠢蠢欲动着复苏。
风里传来的那股有些熟悉的异味——两位一看就是贵族身份的女眷走出餐厅,在车夫和女仆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甚至不用他睁开眼看都知道那两个上了卡里金家马车的女人是谁,毕竟其中一个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那股异于常规的、算不上恶臭但也远称不上芬芳的金属味。
这条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马车络绎不绝,人们交谈、人们挥手作别。店员推开门恭送贵客,招待在门前大声吆喝。
这一切人间的热闹都在刹那间离他远去,他直勾勾地盯着那辆黑色涂装的马车,血液一点一点地沸起,他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他的手指已经悄然紧握住剑柄。
——好想切下那颗头颅。
他露出尖锐森白的犬齿。
躁动的杀意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复苏的嗜血被镇压在四肢百骸深处发出无声尖啸。
黑色的火焰不知何时苏醒过来,静静燃烧在他的耳畔。它是被胸膛里沸反盈天的浓稠杀意给惊醒的。
“喔。”希黎刻发出一记轻轻的声音,“是那个人类,浑身散发着银龙臭味的那个。”
巴掌大的火团身上陡然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乍一看就像一只漆黑的恶魔露出咧开满嘴尖牙的诡笑。
“你想杀了那个人类。”希黎刻说,带着点看破别人真心的恶意。
下一秒,它就被覆盖着深红色皮革的手指猛地捏碎,只留下几缕黑烟逸散出指缝。
谢伊松开手指,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散下的发丝在眉骨落下阴影,遮住双目。他的眼眸从瑰红色变为血红,闪烁着隐约的金色光点,仿若沸腾翻涌的炙烈岩浆。
手套那细腻的皮革表面竟连一丝污迹都没有残留。
这是当然的,这世上没有人能看见希黎刻,那团苟延残喘,迟迟不肯熄灭的余烬。
除了他。
“扑”的轻轻一声,破碎的黑焰重塑身躯,再次闪现在空气里。漆黑的焰尾摇曳,一如既往。
“你杀不了我。”希黎刻说,“你我的性命是紧绑在一起的。”
“但我可以让你暂时闭嘴。”谢伊轻声说。
他再度隔着手套握住希黎刻,这团小小的余烬在他的掌心手指间跳动,那感觉就像握住他自己正在跳动的心脏。黏滑、冰凉,还会抽搐般跳动。
握住自己心脏的感觉,说实话,有点恶心。
但是从他能咬断敌人的喉骨起,他也没少跟希黎刻同归于尽过。
“为什么不呢,谢伊?”希黎刻没有表现出一丝害怕——在他们相互为伴流浪的时光里,它早已习惯与对方性命相依、相互分享爱与恨。
它那循循善诱的语气就像是一个满怀慈悲的长者,但他与它都知道它不是。
“银龙总是不干好事,以拿挑拨人类取乐。哦,听起来就像是人类里喜欢玩弄蚂蚁的古怪小孩一样令人生厌,不是吗?”
希黎刻如恶魔般丝滑低语:“嘿,我亲爱的孩子。反正我在你这个年纪不止咬断过一条龙的喉咙。”
谢伊手指收紧力道,眼看着就要再度捏碎这团苟延残喘依旧嚣张的火焰——
冷不丁一股轻柔绵密的气息从身后袭来。来人踏着轻快的步伐,宛如一只蝴蝶翩跹绕过花丛,张开双臂从后环抱住他,带来那柔软的触感。
“你在看什么?”伊莉丝那温柔的声音在说话。
躁动的血液全都静止了。
对他而言,无异于一阵微风吹过耳畔,拨动心弦。
血管里堆积起来的杀意几乎在一瞬间被那一丝染着少女浅香的微风夷为平地。
她拉住了那根绳索,将现实的帷幔拽下,覆盖住帷幔后那涌动的危险。凡人的世界再次回归。那些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绅士与小姐们靴底踩过台阶的声响。
那些杂乱无章的噪音牵着整个尘世回到他的身边,如一面张开的巨大浴巾,将他包裹在内,温柔慈悲如修女对待受洗的婴孩。
他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整个人从一柄张开的弓般状态里松弛下来。那些已经爬上他手背的秘密正在飞速地褪去消失,直到深红色皮革下的十指恢复白皙修长如人类的双手一般无二。
他,连同他的身体,他们都恐惧着深埋在人类外皮下的秘密被她发现。可又忍不住向往她的接近,尽管靠得越近,被发现的风险越大。
飞蛾扑火一般的缠绵。
谢伊稍微侧过首,视野里果然有金发绿眼的少女仰头望着他。她绿色的眼眸盈满清亮的光辉,如同一泓藏在森林深处的翠色幽湖。
如果她在那辆马车,谢伊再次用力捏碎希黎刻时想道,他立刻就会拔剑。
松开紧握的手指后,漆黑火焰已粉身碎骨,化作逐渐消散的几缕黑雾,还不忘发出对他的无声嘲笑。
他抚摸着伊莉丝细软的发丝。
那宛如用月光纺织出来的金丝。
如果、如果她在那辆黑色马车上——
他想道。
他会在第一时间抽刀劈开车门,将她从车厢里抓拽出来,罔顾她的尖叫抗拒,将她裹进披风里直接抢走。
……
“所以你什么时候吃了她?”
黑焰蹲在他肩上,突兀发出语气平缓的询问。
马车行驶过一段不太稳当的路面,车厢一阵强烈的晃动。疲倦极了的伊莉丝倚靠在座席上昏昏欲睡,软绵绵的身子也随着颠簸左右晃动。
她最后滑入座席的深处,睡梦里脱力的手指松开力道,抓在手里的鲜花便稀稀拉拉地纷坠滑掉下来。
一人一火焰盯着身侧座席上陷入黑甜梦乡的金发少女。她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异常地坦荡宽心。
无知得就像之前她将自己的脸颊埋在他的掌心,笑着说我喜欢你的双手,这是执剑的手,我憧憬又喜爱。
火焰无语地摇曳了一会,说:“再拖下去,我教给你的那东西就不起作用了。只要她待在你身边时间越长,干扰魔法的效用就会越来越弱。”
“她是你的【真实】。你无法对真实维持谎言。”
“你想要在全弗莱明王室的面前暴露出你那张真实的脸吗?”希黎刻问,“唔,被太阳教会诛杀在万人面前是个有点意思的退场方式。让你心爱的小公主目睹你在烈阳下活生生长出鳞片一点点变成怪物——”
黑色的火焰漂浮升起,来到谢伊的正前方。
“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火焰那不辨男女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希黎刻说的是事实。
龙所独掌的精神系魔法对人类有强大的干扰作用。可若是灵魂本源都在渴望呼喊着对方注视自己,再强力的干扰魔法都难起作用。
“你要做出决定。”黑焰有时又冷静得像个睿智沉稳的长者,“认知干扰魔法的作用对她的效用会越来越微弱,直到有一天你站在她的面前时没有任何秘密能保留下来。到那一天她的目光对你来说,将会如同烈阳一般耀眼强烈,你无所遁形,如夏天的雪一般消融得丁点不剩。你只能卑微地奢望她施舍一点垂怜挽留住你可怜的生命。”
谢伊恍若未闻。
他托起伊莉丝的右手,阖目亲吻她的小指,轻吻一路从微颤的指尖到指骨的根部都留下烙印。如信徒虔诚亲吻象征神明力量的权杖。
“你可以带走她。”黑焰说,“龙对于地上的猎物都是谁先咬上一口就归谁。至于法律,去他的吧,那是人类的玩意儿。”
他的吻在指骨与掌骨的衔接处停顿,微微启唇,洁白尖锐的牙齿轻轻咬住少女脆弱的尾指骨关节。
金发少女睡梦里仰抬起下颌,眉间微蹙,像是在呼唤什么,呼吸渐急。
“可我还是建议你最好吃了她。血与骨都溶进身体。”黑焰在静静地燃烧跃动,“这样谁都不会抢走你的宝物。龙都是这么干的,谢伊,相信我,我们千万年来都是这么干的。”
黑发青年从喉间发出含混轻柔的低声,算是对它满口胡言的应答。
伊莉丝似乎在不安稳的梦里遭遇了什么,眼睫不断颤动,挣扎在昏梦与苏醒的边缘一线。
她的唇微动,溢出轻得需要屏息静听的梦呓:
“别、不……你……”
黑焰凑到旁边来,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居然带上几分诱惑:“听我的,吃掉她。她就是你的了。”
谢伊甚至没有施舍它一星半点的目光,兀自抬起手指,精准直接地抓住这团燃烧的黑色火焰。
火焰躲闪不及,被抓了个正着,在他的手指间扭动挣扎。
希黎刻:“…好吧。你这个小怪物,我永远没法跟你和平共处超过十分钟。”
黑发赤眸的青年仰抬起下颌,提起扭动的火焰,如塞一团雪似的塞进口中。随后咕嘟一声轻松将它整个吞咽下去。
喉结一滚动,黑焰的阴阳怪气顿时随着它一起滑落进胃的底部。
终于迎来难得清净,谢伊刚要动作,冷不丁一团黑色的火焰从他胸口冲出来,暴躁地上下跃动,对着他破口大骂。
他顿了顿,熟练地一把抓住巴掌大的黑焰,猛地用力捏碎。黑焰的声音来不及说完便戛然而止,只留几缕黑烟弥散。
“希黎刻。”他的语气平淡,却听得出威胁,“滚。”
刚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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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拔出半个身子的黑色焰火一僵,丢下一句凶巴巴的“让你一次!”,嗖的缩回他的身躯内部,再不冒头。
经过马车一路行驶间的颠簸晃动,原本平放在她腿上的那束鲜花如今被震得七零八落。
一杆杆鲜花躺在她的膝上、怀里,从她的臂间滚落,零散在她铺开的衣裙、坐席柔软革垫上、还有斜躺在脚边的。
谢伊摘下被她簪在自己发间的那朵银莲花,将花朵插.进她的浓密微卷的发丝里。
她睡着前坐在车上拆散花束的包装,挑拣出盛开得最好的一朵银莲花放在他的鸦鬓发丝上,还凑上来趴在他肩上细嗅着花香。
那是甜蜜的酷刑,足以令他颤抖。
伊莉丝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倚着座椅昏睡,轻颤的羽睫微微抖动,却无法从梦里逃回现实。宛如被钉死在玻璃罩里的蝴蝶,怎么振翅也挣脱不了枷锁。
少女洁白细腻的脸庞、浅金色柔软的发丝,以及蓝紫色的银莲花。
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充盈着整座密闭的马车车厢。
她的指尖染上的、她微微张开呼吸的唇上、她的发丝散发出来的、花瓣淡淡残留着她香甜的气息……
他眼眸紧盯着对方安然的睡颜,雪白尖锐的犬齿若隐若现,最后却只舍得低头凑上来,轻轻衔住少女发间的一瓣银莲花。
犬齿咬合,轻轻一扯,花瓣轻而易举被撕扯下一小片。
这动作就如打开一个禁忌的开关。
他双臂撑在伊莉丝的身侧,极具压迫力地,大半个身躯悬在少女上方。
错眼一看像是青年将她纤细的身子压得深陷进柔软的坐席里。
他很想埋首在对方的颈项里深吸一口气,将属于她的气息全部收卷进体内,浸彻整个肺腑。
他想沿着她纤弱的身躯留下吻的烙印,他原本拥有无可动摇的自信,可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自控力不堪一击。
一旦他张口——他就会无药可救地咬住她雪白的皮肤,他会控制不住将这脆弱的少女整个咀嚼碎了再吞下去,连唇边淌下的血沫都舔舐干净。
他垂下眼掩住眼里的狂潮,下颌微抬起,凑近她白皙的颈项、微张开口——轻咬衔下伊莉丝发间的银莲花,整个卷进口中缓慢咀嚼、吞咽。
苦涩绿腥的花汁液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似乎还染着她发丝上的清香。
他将伊莉丝膝上横七竖八的花一枝枝拾起,一朵接一朵咬下,混杂在交错的犬齿里嚼咬。
破碎的花瓣糅合汁液,顺着咽喉吞下,滑落进灼烧的胃部。
被她指尖抚过的花瓣、被她掐去过的嫩叶、被她轻轻捏开的花苞,沾染上她气息的一切都不被放过。
她睡得无知无觉。
她还会记得吗?
谢伊伸出戴着深红色皮革手套的右手,拂开她垂在脸颊边的发丝。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当她带着笑容,将一朵晚香玉递给一个不会说话的流浪少年,与他分享一朵花的甜香时。
他没有去看花,他的双眼盈满的都是她的面容。视野整个都被那晨雾阳光般的金发点亮。
随后那个漆黑的少年垂下眼,没有仰头去嗅抵在鼻尖的花朵,而是垂下脑袋,透过繁复的花瓣咬住那女孩的小指。
周边的人叫得越是惊慌,他咬得越是死紧不肯松口。
直到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她还吓呆了似的望着面前毫无表情的小少年。
她忘记了也没有关系,他想。
龙的记忆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漫长到他可以替她记下任何一件事情,就如同账房在柜台后记下每一笔进销赊卖。
伊莉丝垂敛的睫毛颤抖着,如同艰难在风雨里振翅的白鸽。终于迎来姗姗来迟的晴朗,抖擞羽毛,准备飞上天空。
她的意识正从梦境里抽离出来,她即将要苏醒过来了。
他在最后时刻,抬起她的右手,在小指骨留下最后的一个吻。
恰好此时马车一个拐弯,伊莉丝朝他扑过来,少女的脑袋正好砸在他的肩骨上。
她被突如其来的刺痛惊醒,茫然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地望着前方。
当视线擦过他时,她的目光逐渐定格,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平心静气地将最后一朵花咬下花杆,吞咽下去,接受目光的审视凌迟。
伊莉丝顿时满脸欲言又止。
她一把握住谢伊的小臂,虽然没说话,可满眼都写着“是我请客没让你吃饱吗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吃花垫饥啊”。她以为他处于饥饿——想到这一点,他的喉头无可避免地发起痒。
她主动将他的小臂抱在怀里,安抚似的,将纤柔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
她肯定不知道,当属于她的温度透过肌肤相触,染到他的手背上之时,那些藏在他一层薄薄人类外皮下的“秘密”如何蠢蠢欲动,渴望浮出表面,被她触摸。
“那个……”伊莉丝的教养让她还能维持住温柔的微笑,筹措着恰当的语句,“你要不要在我家用点红茶和茶歇再走?”
24. 艾尔的出道宴会(无女主)
紧张但有序地筹备后,卡里金家终于准时举行了为独子命中注定的爱人——艾尔·索恩小姐出道所准备的宴会。
所有与会宾客都经过瓦罗娜夫人的精挑细选,力图保证宴会顺利推进。可即便是瓦罗娜夫人也无法百分百保证,宾客里出席者都是会全力支持卡里金、无条件对艾尔友善的夫人小姐。
希恩的父亲卡里金伯爵年轻时曾经担任过皇帝的侍从与骑士,对皇室忠心耿耿,希恩本人更是在刚结束不久的战役里立下赫赫战功。
卡里金家还出了一个生育皇子的皇后,素来有公正无私的贤名。无怪乎在外人看来,希恩是最前途无量的贵公子。显赫的家世、皇帝的看重、强大的力量、以及高岭之花般凛然的美貌,无数令人艳羡的光环汇聚一身。
但这不意味着卡里金家地位超然到足以蔑视其他家族,尤其是那些自创国之初便拥有大片封地与产业、骑从的大贵族家庭。他们是卧榻之侧的猛虎,是皇帝头痛的根源,也是卡里金家注定要对上的敌人。
皇后的地位也并不稳固,她的二皇子头上还压着一个病弱但已成年的大皇子。宫廷政变云波诡谲,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时至今日,人们仍能听见城郊废弃的钟塔传来孩童瘆人的哭声,据说那是百年前被自己叔叔赶下台的少年废帝冤魂徘徊。
皇后的名声大部分来自于她的贤良——至少明面上她继任皇后这么些年来从未以权谋私,替卡里金家捞过什么好处,或是排除异己,在内阁朝臣里安插人手。连坎贝尔勋爵都对这位皇后甚为尊重。
大皇子艾略特天生体弱多病,皇后自从嫁入皇室后便一直费心照料。不但每月监督医疗院会诊,还殷切关心大皇子的身体状况变化。
如果换一个皇后,大皇子可能早就因为“看管不力”失足溺水,然后高烧不退夭折,哪里还能长大成人,不温不火地拖着。
毕竟,皇后自己有一个亲生的、健康活泼的皇子。
艾略特殿下的母亲是艾福隆德的联姻公主。如今艾福隆德王室早已凋敝,大权旁落。政权被牢牢把控在摄政王亚洛斯公爵手中,而摄政王对这位联姻所生的他国皇子兴趣缺缺。
可谁也不知道,那位阴晴不定的摄政王会不会突然就发声支持大皇子,这位好歹流着一半艾福隆德王室血液的后代。
这些都是艾尔闻所未闻的情报,一个乡绅家庭的养女怎么会知道王都宫廷发生的大事?她最多从每月往乡下一送的报纸得知,什么精彩的歌剧在王都上演、哪位贵妇的沙龙流传出一篇才华横溢的诗作。
即便印刷技术已普及多年,报纸和杂志不再罕见,书籍也可以进入寻常百姓家的书架。但平民的识字率依旧不高,女性更是。乡绅家的女孩才有资格被送到修道院或是教堂里学习认字。
她们被送去识字的最大用途也不是进修、学习,而是为了教导她们对女神的忠诚、加深信仰。
历史,尤其是国家、贵族的历史,依旧是锁在上层阶级书房里的秘密。
就像在进入卡里金家之前,她一直以为这些贵族千金都是天真、不知世事、不食肉糜的。她不屑她们愚蠢无知,又怜悯她们天生没有自由,只会伸长脖颈等待他人的怜悯投食。
而现在她自己也要走进这樊笼里。
每每想起此,艾尔便觉得命运弄人。
今晚的宾客里必定有观望者、摇摆者、以及不吝于给些刁难的挑剔恶客。
因为这场宴会不是烘托她艾尔·索恩的个人独角戏,这是面向所有仍在王都权利中心的贵族姓氏们发出的信号:
卡里金家下一任女主人,是今晚的这一位。认同她,就是在向卡里金家释放善意。反之,则是宣布与卡里金家交恶。
如果是伊莉丝·伊尔兰,这位从十岁起就在练习微笑弧度、转身时裙摆扬起角度的贵族千金,卡里金家自然不必如此头痛,战战兢兢,生怕哪一个小细节的疏忽导致出现大纰漏。
好在瓦罗娜夫人不仅长袖善舞,还能硬生生力挽狂澜,不但通过小半个月的特训恶补,将艾尔的基础礼仪拉扯到勉强过关能看的地方,又对所有可能出现的紧急状况都做出详细的预案准备。
她亲自出马培训艾尔社交场合如何与人聊天,针对任何可能出现的话题,给出合适、得体的回答与应对方式。
看到这位丰腴端庄的夫人近日消瘦憔悴得明显,艾尔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
这不仅是为了她和希恩能够在一起,更是为了帮助她的人们。
这是她在王都社交场里出道的宴会,她的一举一动会被所有人观察。她今晚的表现好坏,将直接决定未来十余年社交场合上她在他人心里的地位。任何一个细节都会影响到成败。
而且,艾尔深知,瓦罗娜夫人不可能帮她周旋一辈子。将来总归要她自己承担起交际往来,互通有无的职责。
为了她所爱的人们,她必须努力。
宴会在临近午夜时才结束,宾客们陆续乘坐马车离开。卡里金府邸的佣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完杯盘狼藉,重新整理餐桌,打扫干净房间。
作为东道主的瓦罗娜夫人正领着宴会的主角艾尔送客。她们要穿着折磨脚的高跟鞋,站上足足一小时,才能将这些夫人小姐、绅士公子们送上马车,一辆一辆离开。
在艾尔看来,这根本是一项浪费时间的举动。再多的话,在宴会上不能说完吗?为什么要拖延到离去的这一刻再表现得像是挚友至交,紧握双手,侃侃而谈?
在军队里从来没有这种拖沓做派,第一骑士团受到师团长希恩的影响,每个人传达命令都言简意赅,行动迅速。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可她还是得按照被交代好的那样,乖巧地等在瓦罗娜夫人身侧,对着每一个来辞行的夫人小姐得体微笑,朗声告别。尽管这些人面上的笑容就跟她们嘴里的话语一般虚伪。
她强撑起精神,面对下一位花蝴蝶似的翩然而至的紫裙夫人。这位夫人连连娇声赞美她们两人今日的衣裙华丽。
紫裙的贵妇人还朝艾尔一笑,娇滴滴地夸赞她可爱。
可是正要开口道谢时,她突然想不起对方的称号,声音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一点点涨了红脸。
瓦罗娜夫人的笑容不变,率先抢着叫出对方的姓氏封号,称赞对方今晚佩戴的首饰十分别致。她的恭维巧妙又真切,毫无刻意的痕迹。能得到卡里金夫人的赞赏,紫裙夫人顿时笑得比花还灿烂。
将这位一步三回头的紫裙夫人送上马车后,瓦罗娜夫人才低声教导艾尔:
“如果想不起对方的身份,说不出称号,那就先找个对方话题将注意力绕开,比方说称赞对方的首饰行头或是称赞她的气色,都是不会出错的话题。”
艾尔紧张地绷着脸点头说知道了。其实这是瓦罗娜夫人提点过她的事情。
她有些泄气。她明明记得自己努力背下了这场宴会的所有宾客名单,为什么还是有一些名号就像流水似的从脑中溜走了,毫无记忆。
见她眉宇间郁结,瓦罗娜夫人难得安慰一句:
“不要急,慢慢来。以前伊莉丝总是会配上两名贴身女仆,跟她一起背诵下全部的贵族名单,互相提醒不至于忘记。我以后会帮你物色培训好合适的贴身女仆协助你。”
艾尔努力挤出笑容。
这还不是她今晚第一次出纰漏。
今天的宴会途中,一切还算顺利,按照计划进行。可是勉强算和乐融融的气氛,在品酒话题毫无征兆被抛到艾尔这里时荡然无存。
一位千金端着酒杯,讥诮地问起她:
“索恩小姐,听说你家里经营着自己的葡萄酒产业。那你对葡萄酒的品鉴一定有些见识,不如请你来讲讲这支翡翠海来的葡萄酒,与你们乡下自己出产的葡萄酒相比,风味更胜在何处?”
这完全不是预案里准备过的话题,艾尔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声音卡在喉咙。她知道自己应该背诵瓦罗娜夫人一早写给她的台词,赞扬这只美酒的风味极佳,可是她的喉头却被什么堵塞,嘴巴张张合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有一种强烈的被羞辱感。在场的每个人望着她,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在幸灾乐祸,等着看她出糗的好戏。
她的心底甚至生出一丝怨怼:为什么在这样场合被挑选来配菜的葡萄酒不选自己国家出产的?为什么要挑选来自翡翠海的葡萄酒?
不是连地处翡翠海边缘的亚特兰公国都刚惨败于帝国军队的威慑之下,他们出产的商品何以能堂而皇之登上帝国人民的餐桌?
就在这时,坐在她右手边一位没什么存在感的蓝裙小姐突然开口,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不着痕迹地所有人的注意力带往另一个方向。
艾尔这才松了口气,从莫大的羞辱里被解放出来。
餐桌上的人们都在仔细聆听这位蓝裙小姐讲述的关于翡翠海的手工艺品的故事,她说话很有技巧,带动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葡萄酒为引,从桌上一个烛台的工艺为原点,将话题延伸到翡翠海周边国度的异国风情。
宾客们这才知道原来卡里金家的器皿使用之精细讲究,连一个小小的烛台都大有来历,不愧是底蕴深厚的古老家族。客人们顿时捧场地发出连连惊叹,交口称赞。
宴会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艾尔感激地看了一眼解决自己于水火的蓝裙小姐。这个席位安排来看,对方应该是依附卡里金家一派的小贵族,可能先前得过瓦罗娜夫人的嘱托,在她陷入窘境时帮她解围。
她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感慨瓦罗娜夫人的先见之明。
宴会结束后,艾尔便想找机会对那位友善的蓝裙千金表达谢意。这是她这段时间里难得接收的善意,弥足珍贵。
如果可以,她还想和对方成为朋友。
然而她的微笑刚准备扬起,对方便客气地绕过她,朝瓦罗娜夫人低头一行礼。
艾尔当时才猛地想起来,瓦罗娜夫人教导过她:和自己的长辈在同一个场合时,长辈若是没有说话,她是没有开口的资格。客人也会绕过她,先向长辈问好。
哪怕她们三个人面对面站着,距离不超过一米。
若是对方的长辈先向她搭话,她才有资格开口。
于是艾尔赶紧闭上嘴。
虽然她知道这是贵族女眷的规矩,可内心还是泛起不忿与委屈。凭什么要遵守这种腐朽迂腐的规矩?
她深刻地怀念起,身份尚未暴露时,她作为希恩的副手,可以畅所欲言的时光。希恩是个宽容、大度的好长官,即便有时被她抢白也不会责罚她。
——连这些女眷们仰慕不已,奉若神明的希恩都尊重她的想法、时常听取她的意见,这些女眷凭什么剥夺她自由发言的权力?
连御座上的皇帝都会入神地倾身听她朗声陈情,诉说自己女扮男装的迫不得已、与希恩生死相依的深情。
连皇后看她的眼神都会因为她诉说到最动情处与希恩握手一笑,而泛起丝丝涟漪,流露出一点动容。
凭什么要她遵守她们引以为豪,实则迂腐可笑的规则?
难道她们比希恩、比皇帝和皇后陛下还高贵吗?
艾尔下意识咬住唇。
她的心里两个念头在打架,一个说这是必经之路,她爱希恩,要和希恩一起走下去,就必须进入他的世界。她不能要求希恩为了自己抛弃家族、帝国、职责,做一对隐姓埋名的普通夫妻吧?
另一个说凭什么她要遵守这些毫无必要的规矩?她又不是因为擅长这些繁文缛节才得到希恩的爱重、众人赏识、皇帝接见?
而此时另外的两人并不知道她内心的争斗,瓦罗娜夫人正代她感谢对方的帮忙。
“方才要谢谢你。”瓦罗娜夫人一笑,柔声说:“你很聪慧,想不到见识也如此广博。连我都不知道关于这些奇闻异事,你竟能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今晚过后,阿斯特大街古玩店里凡是从翡翠海来的商品,价格又要翻上一倍了。”
蓝衣千金摇了摇头,说:“夫人不必谢我。这番话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出来的。”
她意味深长道:“我们一个连封地都快被收回的小小姓氏怎么会知道远在翡翠海的手工艺品来头呢?倒是伊尔兰家的商队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这翡翠海手工艺品和香料的故事,还是从前伊莉丝小姐替我解围时抛出来的话题。”
这位蓝衣千金最后看了一眼艾尔,丢下一句,便翩然离去:“伊尔兰小姐在时,我们也不必特意找出最朴素的礼服和首饰才能出门。”
艾尔的脸色顿时绷不住,显得不太好看了。
送别所有的客人回到休息室后,瓦罗娜夫人叹了口气,疲惫地坐下,按着太阳穴苦笑道:“是我的疏忽。早该暗示他们,不必刻意纠结着装问题,一切照常就好。”
这些坚定的卡里金一派的小贵族们就不会刻意打扮得低调赴宴,生怕抢了希恩这位“命中注定的爱人”的风头。
艾尔的委屈都溢出来了。她强忍到此刻的情绪突然爆发,说:“又不是我叫她们打扮得朴素才能来赴宴!”
瓦罗娜夫人再叹气,“她哪里是埋怨衣裙简朴,她是在试探我。”
满腹委屈的艾尔一愣。本身她对权贵之间这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一头雾水,好在她本就聪慧,加上瓦罗娜夫人多日来的耳提面命,多少有了点思绪。
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陪伴希恩十余年之久的伊尔兰小姐都能被说抛弃就抛弃,那么他们这些依附于卡里金的小家族呢?
那可是与卡里金家、甚至与皇室都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伊尔兰。那是将来要为希恩生儿育女的婚约者,要将卡里金这个姓氏传承下去的女主人。
如果连伊尔兰小姐都会被说放弃就放弃,那么他们呢?是不是只要哪一天不知挡了谁的道路,也会□□脆利落地舍弃?
\"是因为我吗?\"艾尔问。
是因为她抢走了原本属于伊莉丝·伊尔兰的东西,那些与伊莉丝同为贵族的人,才会对她如此仇视吗?
确实。如果是伊莉丝的话,就不会这样的状况。诚然伊莉丝没有婉转斐然的文笔,做出的长诗被人嫌弃匠气,可她的一举一动,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
她可以温柔缄默,也可以妙语连珠,将餐桌上的话题从最近频繁变化的天气说到桌上烛台采用的是翡翠海独有的工艺,再点评各地匠人工艺水平的高低、产品风格差异。
她永远都能拿捏住开口的最恰当时机,稳稳当当地把控话题走向,又不会显得像是在刻意摆弄聪明。
她有些绝望。
为什么在这些人眼里,她永远比不上伊莉丝·伊尔兰?
这些人为什么总是拿她跟伊莉丝比较?明明伊莉丝已经主动退出了啊?
瓦罗娜夫人并不在意。
伊莉丝是伊莉丝,艾尔是艾尔,两个完全不同的、独立的人。
艾尔也不必成为伊莉丝。
最重要的是——她的儿子,希恩所心爱的女孩,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孩,已经完成灵魂标记的女孩。
是艾尔,不是伊莉丝。
那么,她就会帮助自己的儿子扫平障碍。
“没关系。这些都是小问题。”瓦罗娜夫人打起精神,“卡里金这个姓氏不会倒下,那么依附于这棵大树的植物便不会消失。一株衰退,便会有新的植物补充上来。不用太过挂心。现在问题是,你要如何获得皇后的认可。”
她深深地注视艾尔。
“皇后对你的考验,会比任何人都更加严格。”瓦罗娜夫人轻声说,“因为她必须是公正的、无私的。”
不被皇后承认的卡里金家女主人,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前路充满迈不出去的坎坷。
艾尔的心渐渐沉下去。
……
回忆完这些,艾尔烦恼地吐了口气,苦笑起来。一开始她只是单纯为了所爱的人在努力,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么多压力?
说实在的,这两天周遭对她的态度,让她感觉自己不再是“艾尔·索恩”这个人。她变成了一个物件,被人取出来观赏、品评以彰显主人的财富、地位和权势,晚宴结束后又被放回盒子里,遭人遗忘。
好在希恩与她的感情值得付出辛苦努力。
想起恋人,她的心头又暖起来。她知道希恩在担心她压力过大,总是想法设法帮助她,不仅亲自去接她的养父母来王都团聚,还特地邀请她在骑士团情同兄妹的好友詹姆斯来做客。尽可能让她在全然陌生的新环境里还能找到一丝熟悉的踏实感。
但是更多的烦恼她无法,也不愿向希恩诉说,他本身承担已经足够多了。她不能成为希恩的累赘。
即便是在生活而非战场,她也坚信自己会成为他并肩作战的助力,而不是拖累。
于是她难得向瓦罗娜夫人告假,独自一人出来漫步散心。
逃离那座庄重恢弘但压抑的宅邸,回到她熟悉的街头生活,听着小贩的叫卖声、马蹄踏过街道的响声,人间烟火的气息令她安心。
就在这时,她在街上又巧遇了熟悉的朋友。
这完全是意外之喜,艾尔高声挥手朝对方呼喊:“詹姆斯、詹姆斯!好巧!”
那垂头丧气的青年看见是她,双眼一亮,立刻跑上来。两位刚见过面的朋友仍旧无话不谈。令艾尔高兴的是,詹姆斯对她的态度还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她暴露女孩的身份、她成为希恩的恋人而改变。
这让她感到久违的安心与熟悉。好像又回到刚进入骑士团的时光,辛苦但踏实。
她想起几日前在卡里金家见面时,詹姆斯提起一句他遇到了什么困难。艾尔便关切地问道:\"上次你同我说的麻烦解决了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詹姆斯刚才还笑容满脸的脸庞顿时垮下来晴转多云,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别提了。”詹姆斯抱住脑袋,绝望地说,“这件事永远解决不了。”
艾尔诧异:“怎么会解决不了?”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詹姆斯才吞吞吐吐道出实情。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随着骑士团凯旋归来,很多人决定将父母接来王都供养。詹姆斯也想将母亲和妹妹从乡下接来王都生活。
詹姆斯幼年时父亲便早逝,母亲将他和妹妹抚养长大,又将他和父亲留下的铠甲与长枪一并送到父亲旧友的门下。在父亲这位旧友的栽培与力保下,他才有资格成为骑士。
他们家早已没有自己的领地和爵位,靠着乡下的铺面与田地收租度日。
因为心疼邮费与跑腿赏钱,每回家里托人送来的信总是厚厚一封,好像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巨细无靡告诉他。詹姆斯又好笑,又心疼母亲一定为了节省点蜡烛钱,在昏暗的烛光下慢慢写信。
母亲写信来除了絮叨这两年收成越来越差,还爱抱怨女儿越来越不听话,不愿意听自己安排嫁人。
信封的最里面总藏着妹妹偷偷写下的信,向他抱怨总是唠叨不停的母亲,再抱怨母亲总是不愿放弃将她嫁给乡下农夫的念头。虽然在母亲嘴里那些候选名单上的未婚男人们被粉饰成坐拥良田沃野的宽裕富人。
早在一年前母亲就写信来和他商议,决定把父亲生前留下的苹果园卖掉填补家用。虽然那苹果园耗费父亲大半生的心血,可是酿出的苹果酒并不能成为账簿上的进项。父亲生前这些酒大多数进了好享受的男主人自己肚肠里,就像蓄养的那些牛羊,吃掉的总比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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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多。
而翻开另一张信纸,内容是妹妹哀求他,别让母亲把父亲留下的苹果园卖出去。他们兄妹俩从小在那果园里玩耍长大,对每一棵苹果树都熟悉如家人,抚摸它们树皮粗糙的纹路便会安心。
可是不卖掉亏空日益巨大的果园,账簿上的漏洞便无可弥补。母亲算了一笔账,他们甚至没有能力给妹妹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
妹妹在信里天真地写着:管他呢,哥哥。如果凑不齐嫁妆,那我就不嫁人了!我要一辈子在家里陪你和母亲。
当得知他要随着骑士团开拨出发去到战争的前线,母亲与妹妹放下日常的吵闹拌嘴,一同为他跪在神坛前默默流泪祈祷上苍。太阳女神啊,请保佑他平安归来吧。
现在,这一切终于可以迎来转机。
帝国对亚特兰公国的战争胜利了。他不仅平安归来,还幸运地成为“英雄”之一。他迫不及待请人快马加鞭将自己凯旋的消息告诉母亲和妹妹,还亲自将她们接来王都生活。
母亲和妹妹依旧住在祖辈留下的屋舍里。那栋在詹姆斯幼年印象里高大、漂亮的大屋实际早已经老旧,夏季四处漏雨,冬季缝隙漏风。诚然在乡下住民眼里,那是一栋足以一大家子遮风避雨、结实漂亮的大屋子。可是在见识过世面的詹姆斯眼里,与王都的繁华相比根本不堪一提。
环顾人来人往、繁华络绎的王都,连街上跑着的流浪狗都比乡下的土狗聪明许多。他的胸口有个热切的声音告诉他,从此他要发达了。他要给自己的亲人最好的待遇。
如今他的前途一片光明坦荡。他正在发迹的路上。他要给母亲和妹妹这时代男人能给她们最好的一切。
当然以他目前的薪水付不起名流往来的阿斯特大街屋舍租金,但这些年的积蓄以及赏赐,足够应付王都比较偏僻地段的屋舍。
他找的代理人替他们挑中一间小小的套屋,这间套屋相当合适,简直像是为他们一家量身打造的新家。
母亲和妹妹都在代理人的陪同下去看过那幢可爱的红顶小房子,回来赞不绝口。母亲爱上一楼正对大街的好位置,可以开个店面。妹妹则迷恋上那朝外拱的落地飘窗,宛如宝石切面般反射着光芒。
代理商人说得天花乱坠。这幢屋舍的主人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神到来。因此老头唯一的侄子不得已代劳,委托中人处理这处房产,好为这位膝下无子的伯父将来的身后事多预备一些资金,葬礼时不至于寒酸,好体面一些。
代理商人和屋主的侄子拍着胸脯保证,只要签下合约,交了钱,这栋可爱的红顶小房子就归他们所有。
可是交完钱,签好合约的次日,詹姆斯一家兴冲冲上门去收房时,却吃了个闭门羹。
——天知道昨天晚上还空无一人的屋子,今天怎么突然出现一个阴沉刻薄的老头,拖着微跛的右腿,提着壁炉的烧火钳将他们驱赶出去。
暴怒的跛足老头挥舞着烧火钳,怒吼着:“我不认识什么代理所也从来没有活下来的侄子!我们拉齐亚全家死得只剩我一个!滚!都给我滚!再赶上门我就把你们的头颅通通打爆!”
随即跛足老头重重地甩上大门,那扇被詹姆斯母亲赞不绝口的厚实门扉差点撞到詹姆斯的鼻尖,他这才傻了眼。
妹妹被吓坏了。母亲像一只老母鸡似的牢牢把她保护在身边,怒瞪着任何具有潜在危险的陌生人。
妹妹怯生生问詹姆斯:“哥哥,你不是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房子吗?”
是啊,他不是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跟母亲和妹妹保证,以后她们喜欢的那栋可爱的红顶小屋子就会成为他们的家吗?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出闹剧吸引了周边人群的注意。围观的路人对着他们一家三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那活泼可爱的妹妹羞躁至极,把自己埋进母亲怀里,没有脸面对那么多陌生异样的目光。
他头一次发现向来精神昂扬的母亲居然不知何时已经老了。皱纹爬满她已经干瘪的脸庞,风霜冲垮她的美丽。她浑浊的双眼不再自信,取而代之的是被生活磨砺多年后的沧桑与戒备。
面对王都这座美丽却陌生的城市,她警惕又害怕,像一只被人拽出壳的蜗牛。
母亲已经老了。
她不再是他年幼时那个意气风发的美貌妇人,把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邻居纠纷来找她主持公道,她坐在众人中心说得头头是道。
巨大的自责和痛心顿时冲垮了他的自尊。这些年他在外打拼,忽视对家人的关心。更不知道母亲在乡下为了他的前途殚精竭虑,如何从本就捉襟见肘的收入里硬生生挤出钱财供养他在外生活。
他满腔被羞辱的怒火渐渐平息,留下的只有自责和悔恨。他强打起精神,暂时将母亲和妹妹安顿在舒适的旅店后,独自坐在巷口的台阶上,茫然、困顿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他从未觉得这条街道、这座城市如此陌生。
骑士团凯旋游行过长街时,他觉得全城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连太阳女神都在天空俯瞰下来,用阳光给予他赞许的吻。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仅仅是高举起长剑都会引起人群里那些多情的少女们阵阵尖叫。她们不惜牵着裙摆追赶队列,从街道上、从阳台栏杆边,不断将手中的鲜花投掷过来。
而此刻,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熙熙攘攘,人人神色匆匆。
没有一个人给予坐在街边的他多余眼神。
好像他只是一条被遗忘在街边的流浪狗。
生活不会给他过多的失落时间,收拾好心情,他还有母亲和妹妹需要照顾。
可是没想到回到旅店,妹妹正在原地转着圈踱步等待他回来,全身洋溢着激动的情绪,表情一扫方才的低落,欢快不已。
一见他回来,便高举着一封信扑进他的怀里,兴奋地喊道:
“哥哥!刚才有一位骑士的侍从来给你送信!你快拆开看看,是不是银之贵公子给你送信了?”
她忍不住满脸期盼之色,小声问:“是不是他知道我们家的事情,要来给哥哥主持公道了?”
詹姆斯接过信时还觉得好笑,他告诉妹妹,师团长大人日理万机,不可能注意到自己这么一个小角色的琐碎家事。
当他看到信封上印着眼熟的家族纹章,他的心神一震,那是时常会出现在师团长希恩·卡里金佩剑和衣扣上的家纹。
这是卡里金家的来信!
詹姆斯的呼吸不由粗重起来。
他小心地拆开信一目十行读完,大脑飞快转动。
信很短,措辞客气地邀请他于两日后拨冗抽空到府上一叙。师团长与他这样的普通下属是没什么交情的,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艾尔·索恩。
詹姆斯心里顿时浮现一个念头:他的转机可能来了。
……
“后来我去找那个代理商人想讨个公道,结果又吃了个闭门羹。”詹姆斯挠了挠头,苦笑道,“那商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旁人打听,这才知道那家伙是伊尔兰家商会的成员,有伊尔兰家的势力在保护他们。”
他叹了口气,浓浓的自嘲与无奈,“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跟那些的贵族打官司呢。”
殚精竭虑,咬牙拼搏至今也不过是被封了一个骑士,甚至没有正式的爵位与领地。
他们这些人,想站稳脚跟繁衍下去,比登天还难,更不要提与树大根深的贵族硬碰硬。
艾尔听完沉默良久,突然站起来,斩钉截铁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抱着脑袋自责的詹姆斯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什么?”
“我说,这闲事我管定了。”艾尔朝他一笑,伸出手来拉他,“你不会嫌弃我多管闲事吧?”
“不会不会不会!”詹姆斯把脑袋转得像酒馆屋顶的风向标一般,小心翼翼问,“可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向师团长大人求助吗?”
虽说艾尔板上钉钉要成为希恩的新婚约者了。可她现在毕竟还不姓卡里金,不可能以卡里金的名义去解决这桩纠纷,尤其是对方的姓氏好死不死是那个伊尔兰,希恩的前婚约者。
艾尔轻哼一声,故意拉下脸,“连你也觉得我现在只能依靠他吗?”
詹姆斯连忙否认,艾尔这才笑逐颜开,道,“你可别忘了,当年我们两个刚进骑士团的时候,可不认识什么师团长,更不知道什么卡里金,都是凭借自己努力一点点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啊!”
她要证明,她有自己一套解决问题的方法!
能够得到来自希恩的爱情,她从来不是靠着太太小姐那一套虚伪臃肿的做派,而是她自己的努力。
话是这么说,可是艾尔一时也没有想好,该如何插手这件事。
见她沉默着陷入苦思冥想,詹姆斯顿时失望至极。不过他也清楚,单凭艾尔一人的力量,当然不能与伊尔兰家作对。他反倒打起精神,安慰这个视作妹妹的女孩:
“你为我苦恼啦。就算没有师团长,我们俩也是第一骑士团的成员,不愁日后的出路……艾尔、艾尔?你怎么不说话?”
正在詹姆斯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就见艾尔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
她猛地转身抓住詹姆斯的肩膀,目光灼亮,“你说得对,詹姆斯。我竟然都快忘了!”
她不止是希恩的恋人,还是第一骑士团的骑士!
皇帝甚至金口玉言宽恕她女扮男装的罪责,重新赐予她——艾尔·索恩本人骑士资格。
她不仅是希恩的恋人,她还是皇帝陛下亲自册封的骑士。
为什么她要兜着圈子解决这桩麻烦?她完全可以直接登门,单刀直入找伊尔兰家那位娇弱的小姐当面对质!
25. 运气守恒定律
我大抵知道了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比方说前一天晚上我跟谢伊在吃完晚餐后还绕着城区的喷泉散步一圈,最后我以走多了脚痛这种稀烂的借日都能骗到她的关心。
不仅如此,她还背起我走了一段路。
她背着我走回停在广场边缘的马车旁,一路走一路昕着我碎碎念。我说我好生气啊,每次那些干金们举行马术比赛,明知道我连马鞍都爬不上去,还要给我送请帖,次次邀请我去参赛。难道她们不怕我在绿茵场边坐庄开赌盘,“玷污”她们神圣的马术交流会吗?
明明每次都很生气,还要假装不生气,对那些穿着骑装耀武扬威从面前走过的小姐们露出微笑,祝她们玩得开心。她们刻意排挤我、冷落我,我参与不进去,又不能露怯,只能带上面包屑和吃剩的蛋糕去喂天鹅。
连天鹅都喜欢欺负我!它们不仅啄我的手指争抢面包碎,还干脆直接伸脑袋钻进我臂弯挂着的提篮里大吃特吃。还有个别天鹅争不过同伴,便时起我的裙摆试图把我往池塘里拽。
当然我也没自己说的那么可怜。
后来我让杰拉米替我物色来两匹上好的骏马,慷慨地赞助给她们当做某次马术比赛的奖品,嘱托代表我最高的诚意,谨赠给最优雅、最高贵的千金。
二桃杀三士的法子真是屡试不爽。三位主谋的千金都觉得自己才是最应当笑纳礼物的人选,很快这个喜好马术的小团体便拆伙子。
至于天鹅,嗯——天鹅肉确实不怎么算得上美味,肉质偏柴,即便是公爵家的天鹅也没能鲜美多少。
不过这种后续就不必告诉谢伊了。
我趴在她的背上,幸福又忧愁地想她怎么能这么好骗。决心接下来要想办法在聊天时不着痕迹地穿插些“宅斗”小故事,提醒她保持警惕。
尤其是对我这种喜欢示弱骗人的女人保持警戒心。
“你怎么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我说什么你都信。”我双臂圈着她的肩膀,下颌搁在她的肩骨上,凑近上去咬耳朵,我们家以前有个老人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你怎么一点都不会骗人?”
她乌黑的发梢传来一丝丝的冷香,摸超来柔软顺滑,好像在夏日里将手指探进树荫下的溪流,细腻且清凉。
她笑的声音很轻,比风的动静还小,仿佛只是胸膛和声带的微微震动,传递到我的指尖却有着丝丝酥麻的触感。
她说:“不骗你。”
我心说,你不被别人骗了——比如说我,都算幸运了。哪来的本事骗人啊?
我轻哼一声,咕哝说:“你骗不了我。
她不知道我读过“书”,预知末来的大致走向。这个原因太匪夷所思了,如果说出来,别人一定当我发了疯。
连她好端端站在这里,能背着我走路,都是因为我改变了原本的剧情走向。我应该从剧情里保住子她吧?
她含着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感叹似的应和我,道:“我骗不了你。”
夜风凉如水,我的脸却微微发烫,不禁把小半张脸埋进她的颈项里。
她闻起来有晚香玉的味道。
在夜晚的寒风里,弥散开一丝丝的冷香。
回到家后,我梦里都是浓绿的植物叶片被碾碎揉搓出腥苦汁液,与芬芳馥郁的奶油白花气昧。
……
大抵前一天晚上得意忘形吹太久风的缘故,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就头重脚轻,梳头的时候还在不断打喷嚏。罗莎放下梳子,无奈地劝我今天先休息。
这不得不让我想起上辈子在另一个世界里听过的一个词叫作:运气守恒定律。可见老天也觉得我昨晚快活过头,打定主意要给我点教训了。
我看着镜面里自己头发凌乱,眼皮略肿,鼻头还微微发红。狼狈得就不是能见人的模样,打着喷嚏,头昏脑涨地懊恼自己为什么没带一件披风出门。
拿了浸在冷水里的毛巾拧干敷脸还是没什么作用,绝望地想还好我不用靠脸吃饭,否则这动不动就生病涂不上粉,上不了妆的体质。要是戏剧演员或歌唱家,那可真是自砸招牌。
如果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天生丽质,姿容倾城的美人,我们商会的香粉与口红也不会是经久不衰的畅销品了。
我捧着治感冒的草药茶出神的时候,还在不着边际地想,马上要迎来王都最热闹的社交季,香粉化妆品的营销该再做一波。
这次不如就请歌剧院里最炙手可热的女高音来做个挂名广告,像我上辈子生活的异世界里那些彩妆商家一样请人写个软文广告。
宣传单上就写这么小小一盒魔法香粉,加入美肤养颜的草药成分,让你随时随地保持容光焕发。
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草药茶的时候,我还木着脸想,我这婚约一退,打乱了商会原本安排好的多少计划。
杰拉米原本想免费用我这个活招牌来给香粉打广告,打出用了我们商会的香粉,连银之贵公子都会倾心的口号。
结果婚约泡汤了,希恩的真爱另有其人,不出意外我将是未来十年里王都最大的笑话。
商会来人问我宣传还做吗?我说钱还是要赚的,婚约都没了,难道你们还要让我连钱都损失吗?
就像杰拉米几年前从北地带回来的一种银蓝色角堇,原本的计划是在我和希恩的婚礼上作为布置场地的主花使用,借势将这种唯独我们掌握栽培技术的角堇推向市场。现在好了,什么计划都泡汤了。
园艺师惴惴不安询问如何处理时,我深吸一口气,说没关系,你继续培育这些花,我总有办法把它们变成钱。
只要有足够的钱赚,让我抱着花去希恩出门的必经之路扮演痴痴凝望落泪弃妇都行。
药还没起作用。明明换了长袖的衣裙,裹得严严密密,我却还是觉得冷,寒意却从骨缝里往外涌,冷得我想蜷缩起来。
加上天阴沉沉的,风里透着飕飕凉意,我的肌肉连带骨头都在无声地酸痛抗议。
理智越是劝说自己要镇定,心里越是七上八下。望着铅灰色阴霾的天,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通常从喝下药到药效发作是最难熬的时光,全身的力气都拿去对付病痛,大脑清醒无比,却没什么精力去做正事。
我早就习惯日常有个头疼脑热,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中间的过程最难熬。尤其是换季时头痛易发作,每次折磨得我奄奄一息,痊愈时感觉自己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甚至会没出息地喜极而泣。
有时候痛得狠了,我会盯着天花板上的灯饰,放空脑袋,随便背诵点什么。一次罗莎旁听我语序凌乱的背诵会,等我睡醒后告诉我,我从《北地旅见手札》背到《太阳女神颂经》。前半句还在叙说北地雪国风光,民俗风情,后半句急转直下,开始赞颂太阳女神高高在上,普照大地,带来生机。直到我沉沉睡去,嘴里还呢喃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诗句。
总得找点事情做分散注意力。
背书这个方法还是受到皮耶尔老师启发。我不比那些正常千金们幸运,她们身边都有父母和家庭女教师教导她们聊天的艺术。
我母亲早逝,父亲可能张口就说起研究所的事情然后滔滔不绝,想打断都不行。
小时候跟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反倒不是季莫法娜和罗莎,而是皮耶尔老师。
我这位老师比起诗人、作家、报社主编,本质上更像是一位奸商。和那些千金们不同的是,她们被教导的方向是如何让聊天的对象感觉到愉快、轻松,而我被教导的目标则是,如何让所有人被我所说的内容所吸引。
说话要言之有物、有理,每一句话都要有它的作用。
父亲说我小时候学说话很慢,同龄的孩子已经能流利表达所思所想,我还在磕磕绊绊、语序混乱颠倒,只会一个单词接一个单词,时常说了上句忘记下句。于是皮耶尔老师想出一个特殊的办法训练我的语言组织能力。
他会隔两天带行商人的孩子来跟我以讲故事的方式会面。因为他会额外付给这些孩子薪水,行商人的孩子们总是绞尽脑汁编排随父母旅途中的见闻,积极踊跃地报名想被选中。
等我记住这些大上我几岁的哥哥姐姐们讲述的旅行见闻,他便让我对下一个来“上课”的孩子复述前人所讲的故事。
不断地重复、不断丰富细节,在一次次讲述里完善说话的艺术。
商人是最巧舌如簧的“骗子”,嗅觉最敏锐的“猎犬”。如果被商人发现言语里的漏洞,他们就会如逐血的猎犬一般围堵上来。如果有足够的利益诱惑,商人会使尽浑身解数,不惜一切代价。
我对这个社会人与人交往的本质,便是从此时开始了解的。
人人都是逐利的。
能把人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不一定是血缘、文化、爱恨,但一定有利益。
那么多年来,我辛苦所做的,也不过是想成为一个对希恩“有利”的人。
尤其是从行商人的口中,我逐渐对王都之外的天地一点点的模糊印象。除了人人都能诵读的《太阳女神颂经》,行商人们奉为圭臬的《北地旅见手札》是我背诵下来最快的一本书。
这本书的作者,拉齐亚先生是先代皇帝时期的最著名的行商人,他在带领家族商队前往永夜封冻的北地,开辟商路贸易后,亲笔写下一路上的旅途见闻。有风物见闻,异国人文,甚至传闻说出版印刷前被皇家下令删去的第三卷,记载了相当多北地的地理堪舆情报。
这本书的地位相当于行商人的“圣经”。
父亲和季莫法娜之所以都如此信赖皮耶尔老师,因为他其实是母亲给我“留下”的家庭教师。我们互相“面试”,认可彼此后才成为师生。
虽说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我已经不记得“面试”是个什么情况。而且后来每当皮耶尔老师隔着镜片,用那种“连这都答不出来你不会成为我人生中的污点吧”的眼神睥睨我,我都深深怀疑,他当初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
不过起码从我学说话这件事不难看出,他应当早就对我不怎么存在的文学天赋有所预见。
药效发作的时候,我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水里,连大脑都钝了。我手软脚软地靠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女仆们忙进忙出,擦拭餐具,为晚餐做准备。脑袋里迷迷糊糊地想,横竖香粉要打广告,要不要干脆以艾尔·索恩小姐的名义来宣传得了。反正她才是摘下希恩这朵高岭之花的女人。
想得太多,脑子里思绪杂乱,头也开始疼。
唯一令我担忧的是,今晚可是我邀请了谢伊来家里吃晚餐。如果在她抵达之时,我还没痊愈康复,我这个女主人怎么完美地招待客人?
她会不会因此嫌弃我太麻烦,动不动就生病,再也不肯跟我一起出游?
昨晚她才刚背着走不动路的我回家,听我絮叨了一路的废话,万一她就认为是我是个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人可怎么办?
我懊恼地想,早知道自己吹风就病,本就应该多带一件斗篷。现在好了,一生病,什么事情都被耽搁。
撑着扶手站起来,我有气无力地跺跺脚,警告自己别懊恼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布置什么样的花束在桌席上,才能与我亲爱的友人相配?
谢伊说她最喜欢的礼物是鲜花。我看了眼天色虽然阴沉,云层厚结,却远还没到下雨的程度,索性拎起剪刀到庭院里去亲自剪些花回来装饰。
然而就在我抱着花刚回到廊下,还没走进屋内,就远远看见有人骑着马纵驰过道路,笔直地朝大门冲来。
我立在庭院的白色石制雕塑边,风吹得我的裙摆像海波一样徐徐展开,飘摇不定。
那不速之客几乎是从马背滚下来,顾不上摔伤的膝盖,拔腿就冲来,边跑边跟守门人大喊着什么。
风刮落来人的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稚嫩、混杂着焦急与无措的脸庞。是行商人协会的一个年轻学徒,老是沉不住气。于是杰拉米把他留在王都,有时也安排他做些送信跑腿的活计。
他这么慌张,是发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他连马都顾不上,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望到我便眼睛一亮。
冲我就是石破天惊地一喊:
“伊莉丝小姐,第一骑士团来了好多人,把我们商行给围起来了!”
我眼皮一跳。
“别急,你先喘匀气,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说。
在听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后,我将抱着的花束交给急急奔下台阶的季莫法娜,对与她一同来的罗莎说:
“我有一封信需要你现在、立刻乘坐伊尔兰家的马车送出去。”
季莫法娜为我披上厚实的外衣与披肩,我冰凉的手脚感受到回暖,踩着台阶一级一级走进呼啸的狂风里。
“现在,我们出发吧。”我说,“去商行。”
……
第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好似有条龙在云层里打了个滚。
马车一进入商行所在街道,我就看见有行人与居民对着商行被堵住的大门指指点点。
两名身穿第一骑士团制服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前,不让任何人进出。就连我们这一行人,也是在亮明身份后,他们才让出通道。
我牵起裙摆,朝着光线昏暗的室内走去。
原本这里一贯都明亮整洁,窗明几净。阴天也会点亮灯盏,让室内充满光明。今天我一踏进商行的接待厅,便觉得扑面而来的压抑。
只有几盏老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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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亮着,光焰挣扎欲灭。
厅内也有几名相同制服的高大男人把守,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在墙边,本身对在场的每个人都是震慑。
商会长在外地,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否则留守的账房和学徒也不会急到来找我。
我呼出口气,在学徒搬来的红丝绒软椅里坐下,手指搭在金色的扶手上。
“是哪一位想见我?”我开口道。
背对我的一把长椅后站起一高一低两个身影,都是短发,穿着骑士团的制服。可是一个高大健壮,一个清秀纤细。
纤细的那个人影走出阴影,右手按在剑柄上,昂首阔步朝我走来——她的面容暴露在天光下,是艾尔·索恩。
另一个男人跟在她身后,看来这一群不速之客是以艾尔为首的。
“伊尔兰小姐,好久不见。”她朗声朝我颔首致意,抬臂朝身后的男人一指,“我们既然认识,就不做介绍了。这位是詹姆斯。”
她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也是你们商会的受害人。”
我身后的小学徒发出不屑的嗤声,小声嘀咕:“骑士团什么时候能代替法庭裁断谁是受害人了。”
换做一个月前,艾尔肯定忍不住反驳对方。只是经过小半个月瓦罗娜夫人的栽培教导,她的忍耐力大大上升,反倒是挥手制止怒目瞪视的詹姆斯。
“伊尔兰小姐,很不幸,我们要在这种场面下再会。”她盯着我,眼里都藏不住那种胜券在握的笑意,“你们伊尔兰家名下商会出了败类,无耻地伙同流氓欺骗了为帝国血战的骑士。”
我静静地裹着披肩听完他们的讲述,因为生病的虚弱,而罕有的面无表情。等到艾尔说完,在场的人全都齐刷刷看向我,我才揉着太阳穴,站起身。
“既然如此,那就请几位当事人都聚集在这里吧。”我说,“听听所有人的遭遇,才能做判断。”
艾尔嘴角一翘,站起身来,“不必劳动伊莉丝小姐。我们已经把那个行骗的商人和假冒屋主侄子的地痞都抓来了。”
她刚说完,就有跟着她的人将两个捆成毛毛虫的男人拖上来,丢在脚边。这俩人显然经过一顿教训,只会瑟瑟发抖不断重复再也不会了。
艾尔带着笃定的笑,将一张泛黄的纸张展开,朝四周众人展示。
“这是从这个黑心商人身上搜出来的入会证明。”她说,“的的确确属于你们商会。”
我定定地看了一会那在地上涕泗横流的男人,突然笑出声。
艾尔完全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包括跟她同来的那个青年詹姆斯也是,两人双双错愕。
“我说,索恩小姐。”我也不急着站起身来了,索性倚靠在软椅扶手上,指节抵着太阳穴,似笑非笑地问,“您是从哪里看出,地上这个是我们家商会的行商人?”
艾尔条件反射看向詹姆斯,詹姆斯有些着急。艾尔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她镇定自若,朝我说:“我刚才展示了这个黑心商人身上藏匿的商会文件证明。证据确凿,你该不会想抵赖吧?”
“你该不会想说,这份文件是伪造的吧?”她讥诮地说。
“伪造商会证明的欺诈犯你们应该交给法庭和宪兵队。”我扯了扯嘴角,“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们将抹黑我商会的骗子首先交给我们处置,稍后请去柜台找账房领取酬谢奖金吧。”
为了防止这种假冒商会成员,招摇撞骗的事件发生,商会事务所一直专设奖金提供给提供线索的举报人,金额不多,比起酬谢,象征性的意义更大。
艾尔被激怒了,“伊尔兰小姐,你在羞辱我吗?”
她笑了,目光灼灼,望着我,“承认自己识人不清并不羞耻。伊尔兰小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不还拿这个道理教育自己的妹妹吗?”
她口气一变,柔声说:“我知道你很害怕。这件事其实错不在你,你只是个被骗子欺瞒的小女孩。不如找你父亲出——”
我靠回椅背上,反问她:
“索恩小姐,您知道什么是商会吗?”
艾尔皱紧眉,被打断了话语令她不太愉快,但她的唇动了动,还是回答:“商人的…行会。”
“商会是信誉,是合作,是商誉大过性命。”我说,“你吃的白面包里要放多少精细白面粉和砂糖、黄油,才配叫白面包,这标准由食品商会制定。”
“你吃饭所用的盐、糖、面粉。你磨刀用的松子油,你脚上穿着的靴子,你身上穿的衣服,你衣袖上的每一粒纽扣。”我整理着披肩下摆的流苏,让它们整齐地垂落,“你知道从哪里来吗?”
艾尔咬住下唇,没有被我逼问的气势压倒。她的声音镇定,道:“难道你想说这些都是商人带来的吗?我们每日的吃穿用度全部来自辛勤劳作的农民和手工艺者,与商人何干?”
她像是从自己的话里找到勇气,越来越坚定,声音也越来越响亮:
“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可能无法理解吧?我正是出自这样一个家庭,我的养父母会亲自带领家里的帮佣一起打理果园、酿酒、做面包。面包不会从地里长出来,皮革也不会自己变成长靴与马鞍,都是靠勤劳的人们辛苦劳作,才能得到食物与衣服!商人呢?商人不过是一群追逐利益的苍蝇,他们是吸血虫!”
艾尔无可遏制地想起养父母的果园和酿酒厂,想起养父母发愁永远无法高价卖出去的葡萄酒,想起宴会上被羞辱的经历。
凭什么帝国本土出产的葡萄酒只能以低廉的价格被收购,流入平民的酒肆餐馆,来自翡翠海的葡萄酒却被达官贵人奉为珍宝,捧上餐桌?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动。
“这些商人只会拼命压低收购货品的价格,再转手高价卖出去!土地上的劳作者根本得不到他们应该有的收入!这些吸血虫就不该存在!”
她像是丢匕首一样,将一字字一句句丢出来,整个房间顿时鸦雀无声,空气静得吓人。
而艾尔紧攥着拳头,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着绯色,胸膛也在剧烈的起伏。
听完这一席话,房内的人似乎都有所动容,看向艾尔的眼神多了点不一样的神采。唯独我漫不经心地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好似方才只是一阵穿堂风经过室内,吹乱了我的裙摆。
“那么从小在果园和磨坊里长大的艾尔·索恩小姐。”我这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着,“你一定比我更可能见过果实烂在园里,葡萄酒整桶整桶地发臭,人们捧着铜币却买不到粮食吧?”
“你吃着自家种出的麦子磨出面粉做的面包,见过土地贫瘠的地方种不出麦子,人们饿得只能啃食树皮吗?”
在我的目光注视下,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变白。
26. 他们装作看不到
“你说应当每个人都能吃上自己劳作得到的小麦,得到应有的回报。难道人人都有田地吗?”我说,“所有的土壤都适宜耕作吗?”
高山区域更适合放牧蓄养,温暖炎热的海边更适宜水果种植,潮湿云雾笼罩的山峦无法种植喜光耐旱的作物。
生活在帝国腹地富饶繁华区域的人怎么会知道越往疆域边陲去,越是荒芜困顿?荒芜到没有作物可以生存?
“可爱的小姐,你的家里拥有果园和酿酒厂,足以供你衣食无忧长大。你也足够好运,未曾经历过天灾人祸。你体会过流离失所的滋味吗?”
“人在一块土地活不下去,就会背井离乡,前往下一块土地。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找到第二个故乡。”
谁也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来。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人出生全都是便一贫如洗吗?从一个安稳富足的家庭跌落到社会底层,只需要一个荒唐无能的执政官。
行商人会里从商人到跑腿,从账房到工人,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人们聚在一起,只是为了一个相同的愿景:活下去。
在这个严苛艰辛的世道里活下去,一天、两天也好,只要能活下去。
每个人的故事拉出来都能讲上几天几夜。这还是能发出声音的人,而不能发出声音的人呢?埋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下,从生到死都被遗忘。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代,比天灾更多的是人祸,甚至有时候两者几乎没什么区别。
血管还是突突直跳,我只能先放弃揉按太阳穴的无用功,转而吩咐身后的小学徒。
“约尼,去取一份空白证明文件来。”
他响亮地应了一声,换了其他的学徒过来站在我的椅子后面。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执意要像护卫一样站在那里戒备,可能这样从气势上看起来不输对方?还是他们担心我会被袭击?
我好歹还有个贵族的身份。一般人轻易不敢对我动手。
虽然我们的年轻人们手脚结实,身手灵活,但到底不能跟骑士抗衡,比起我自己,我反而更担心他们可能受伤。
恰好留守在商行的老先生重新端了热茶上来,我朝对方点头致谢,端起温热的薄瓷茶杯。
轻轻吹开浮在表面的茶沫,我抬眼再度看向笔直矗立在面前的艾尔。好整以暇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她目露警惕,不知我在观察什么,却又不能露怯退缩,只能硬着头皮迎接我的目光。
我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这才说:“你脚上所穿的小牛皮靴,又是如何来到王都?小牛皮要经过吉赛尔河谷皮革厂鞣制,再运输往河谷外的诺福克城镇发放给受雇的工匠们制作,最上等的皮料运往王都,次一等的皮料流往城市。
运输货物的大车只能行驶在平坦稳当的大路上。否则车轮会磨损得根本走不出村庄,更别提运输到下一个城镇。”
我瞧着她,问道:“路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也是以前我曾经闹出过笑话。我以为国家会出钱修路,管理路政——这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认知让副会长杰拉米嘲笑了我好久。
杰拉米就是小时候皮耶尔老师带来给我讲故事的行商人孩子之一。
我们是因此认识的。
他说我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路当然是发派苦役和死刑犯们修的。各领地的领主会强征徭役修路,还有些商道上的路是城镇里的居民委员会、商人联盟等等组织修建。
后者尚且算好,起码工人能得到薪酬。前者根本就是强抓苦力,不知埋骨多少百姓。
恢复上辈子记忆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曾经生活在一个基础生活设施建设可以用奢侈——用这个世界的标准来看的话,完全称得上是奢侈来形容的异世国家。
——“路?没有钱哪里来的路?山高水险的地方连驴车都过不去。路,凭空哪里来的路?”
杰拉米嘲笑我的声音都还历历在目。
——“有钱赚的地方才有人铺路,我亲爱的小姐。行商人筚路蓝缕,餐风露宿开辟出的贸易线不是为了看天地多广阔,而是为了财富啊!”
人们聚集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共同的愿景,那么便是为了共同的利益。
通常都是后者。
商人在贸易线上活跃,不是为了探索天地广阔,而是为了积累财富。
第一批离开家乡成为行商的人,就是因为连果腹的食物都没有,只能背井离乡,寻找新的出路。
沙土上种不出粮食,种出杂草比小麦还多。果树瘦小脆弱,只能结出酸涩又小的果子。
那就出发吧,向着远方、更远方,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寻找,总会找到可以落地生根的故乡。
如果有饭吃、有衣穿、可以生活,谁会愿意离开家乡?
《北地旅见手札》作者行商拉齐亚之所以被世人铭记的原因。他行走的旅途,不仅是为了攫取奇珍异宝,不是为了一家一姓的财富积累,而是为了记录。他去的是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荒山野岭、帝国边陲、雪原群山。
没有贵族或是教会为他这一路的旅行出资。他将旅行十年的经历,一路上的风物见闻,地理路径,点点滴滴全部记录下来,手稿先通过近臣献给当时的皇帝陛下。即便连他这样的人物,都需要重金买通近侍才能将心血进贡给皇帝。
如果碰到一个平庸的皇帝,无法辨别这份手札的价值,只会归为奇巧淫技一类猎奇之物,束之高阁。百年尘封后再打开它的人,都不知道会是谁。也可能在某个调皮皇子的童年就被撕成了碎纸。
看着艾尔竭力想掩盖却还是暴露的茫然的表情,我就知道她肯定如当初的我一般说不出答案了。
“有利益流通的地方,才有商路。”我耐心地说,“只有利益汇聚的方向,人们才会自发地聚集起来打破阻碍。”
路通畅了,贸易才会通畅。四面八方的商品汇集向一个地点,自然会产生品质对比,优胜劣汰。想利用道路闭塞玩弄价格差的人自然无法兴风作浪。
我看向艾尔,语气温和,向她解释:
“你在王都能买到定价合理的面包。因为掌管面粉、砂糖等杂货的食品商会统一制定下售卖的价格,他们必须向住民们承诺,任何人不允许擅自改动。降低或提高价格的背信者会被赶出商会,不再受到商会的保护,还要受到整个行业的制裁。”
“而住民们因为接纳了食品商会的条件,才会从他们旗下的店铺购买商品。如果住民发现哪家杂货店提供不符合质量的商品,他们可以直接向商会举报。商会很乐意清理枯枝败叶。”
“商人们加入商会是为了寻求庇佑,为了站稳脚跟,为了持续获得财富。而钱财必须取之有道,他们必须遵守商会的规则。”
民以食为天——即便是皇帝都不能轻易决定食品价格的更改。在先代诸多皇帝的治下过往,不是没发生过领地贵族们想将粮价调高,赚取更大利润的例子,最后以失败告终。
爱民如子少见,维护统治为多。
不是因为穷奢极欲的贵族良心发现,而是皇帝终究发现,比起一时快意的财富收割,帝权稳定更加重要。
在我语气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时候,站在椅子后的小学徒逐渐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态,双手背在身后,不住地点头。
说话间约尼已经将空白文件起来。他向众人展示手上的文件纸,甚至还特意递给艾尔等人传阅。随后他取来一枚燃烧的灯烛,托起纸张,在热气缭绕的烛火上方小心熏烤。
渐渐地,已经印刷有文字的纸张浮现出一个肉眼可见的纹章。
他难免有点得意地抖了抖纸张,将那个遇热才显现的纹章展示给所有人。
身后的学徒俯身给我重新倒满热茶,我低声说谢谢。约尼正在朗声解释:“我们行商会的证明书,全都采用特殊纸张印刷。平常看起来与普通纸张无异,遇热才会显现行商会的翼靴手杖纹章。如果各位还不信,可以随便去请一位我们的商人带他的证明书过来测试。”
“而且每一位入会的商人都需两名举荐人,荣辱与共。我们的名册登记上,没有这个商人的名字,也找不到他的举荐人。”
约尼笑嘻嘻道:“这位骑士小姐,您可以将手上的文件拿来一试。”
他此言一出,在场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艾尔手上的证明文件。
艾尔脸绷得死紧。
地上被捆成毛毛虫的两个人已经彻底装死。
而在艾尔身后的那个青年脸色也不太美妙,一会青一会白。他正想对艾尔说什么,就在这时,只听她开口质问道:
“商会若是真如你所说得这么神圣诚信,为什么还会出现商人欺诈、盘剥平民的现象出现?”
“为什么还有贵族充当商人的保护伞?”她语气一转,咄咄逼人起来,眼神轻蔑,“还不是相互勾结起来,盘剥平民的血汗钱。贵族宁愿一掷千金拍卖几瓶翡翠海来的葡萄酒,也不愿看他们脚下的平民一眼。”
“而我们本土自产的葡萄酒,与其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讽刺地一笑,“不过是因为商人赚不到足够的利益吧。”
“因为——”我想从捧着的茶杯里面汲取身体逐渐丧失的暖意,声音也变得很轻,“不是每个地方都能被太阳照射到。”
“正因伊尔兰家是商会的保护人,我才能命令他们,约束他们。商会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它的树荫足以庇护大多数人。而我的职责就是在出现枯枝败叶时及时修剪,以免牵连根系。”
我做不到帮助所有人,至少,希望能做到多让一个人有一口饭吃。
哪怕多活一个人,那都好。
让这棵年轻的树健康地生长下去,足够为一些人遮风避雨,在它本身遭遇真正的狂风暴雨被摧折毁灭之前。
“至于伊尔兰商会能踏足之地以外的地方。”我眉眼倦怠,“我们的教会说,女神会保佑他们。”
室内鸦雀无声。
我抿下一口热茶。
商人胆敢肆无忌惮,不,不止商人,应该说恶人肆无忌惮,归根究底,归因于当权者却无所作为。
领地是领主的私产,领地上的人口都是贵族领主的所有物。人的价值不再是单独的个体,仅仅是一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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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有领主不满兴起的工业,大有人在。如果人人都去做皮革鞣制、造纸印刷等等工作,他的田地、庄园何人打理?
领主因为工业抢夺他的农耕人口而大发雷霆,想将人们赶回农田。可是半辈子种地都吃不饱的饭的农人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能养家糊口的工作,怎么肯回到领主的土地上,为领主的收成耕作?
那就逃吧、跑吧。
离开活不下去的家乡,去能活下去的地方。
正如当年最早的那一批行商人。
离开故土,去寻找新的家乡。
商会行的是阳谋。
而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容忍我的原因,在于商会的背后站着伊尔兰和卡里金。
最重要的是,卡里金本身是武力的象征,而卡里金的背后,是皇帝本人。
还有比皇帝更大的封建贵族吗?
只是现在不同了。
卡里金与伊尔兰解绑,商会也变成众多势力眼里的一块可以被争抢的肥肉。
我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却在苦笑。
游走在规则边缘的每时每刻我都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到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事实上,需要面对的不止是领地与人口的纷争,还有层出不穷的强盗。
收入不稳定,私掠便出现了。
大部分的强盗不成气候,是连口饭都吃不上的黎民百姓被逼成了盗贼。
真正威名在外的“大强盗”哪个细查下来不是与缺德腐化的贵族、政治家挂钩?对于当地的居民,尤其是过往商队而言,他们就是行商路上最可怕的瘟神。
有强盗把持出没的商路,商队自然会减少,这样一来,沿途的商品流动当然衰退,当地的物价飞涨。即便还有商队敢于铤而走险,高昂的保镖费也会让他们望而却步。
我都不敢保证伊尔兰家的商队绝不会遭到打劫。
即便能拿着贵族的名帖去向当地的领主求助又如何?说不定这位领主的仓库里,正堆满被劫走的货物。
这才是商人们不得不向贵族寻求“保护”的缘故。
小贵族会向大贵族低头,没有武力的贵族会向武德充沛的贵族低头。社会的等级森严,都是踩着活人的骨与血上去的。
不断倾轧的生存空间,最后窒息的都是社会底层的百姓。而没有谁能保证自己一生衣食无忧,不会有朝一日坠落到最深处去。
“另外,请你明白一点。”我靠回椅背上,“不是商人决定翡翠海的葡萄酒比本土产的昂贵,是人们决定的。”
弗莱明帝国原本自产的并不是葡萄酒,而是苹果酒。
自从翡翠海的葡萄酒被引进后,销路通畅,本地才陆续出现葡萄园种植酿酒。但因为葡萄品种和技术落后的原因,口味差强人意,保鲜技术也落后,自酿的酒仅能填补下级市场的空缺。
翡翠海的葡萄酒早已脱离粗放经营,他们都是大片大片成群的葡萄种植园,有着成熟的技术经验。而弗莱明帝国的人民还被困在领主的土地上,日夜劳作,为了那些不会进入自己口袋的麦子。
“你家的果园又是为何要种植葡萄?”我扯了扯嘴角,“如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那么把果园腾出来种植小麦不好吗?”
艾尔深吸一口气,看她把卷成筒的文件抓得死紧的模样,八成是不会拿出来试验有没有翼靴手杖纹了。
“可是你无法否认,这世上仍旧存在邪恶的商人。”她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像是经过某种巨大的打击后反应迟钝,“就像地上这个……为了钱财,不择手段!”
我不知道方才我费尽口舌的一番话里哪一句触动了她,还是说全都是?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慢慢说着,双手搭在膝,十指交错,“这世上仍有利欲熏心之辈,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出卖。但法律会审判他,陛下也会审判他,对吗?”
说完,我扬起微笑,征询似的看向每个人。与我对上视线的人当然纷纷点头,唯恐自己点头慢了,被怒斥为对陛下不忠。
法律会审判他,陛下会审判他。
唯独人民无法审判罪人。
真讽刺啊。
无人发现,我搭在膝上的十指微微收紧。
我的视线平静地扫过在场的这些骑士,他们都是帝国的砥柱基石,是皇帝忠心耿耿的臣子。
他们知道。
而他们装作看不到。
只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真正的绝望之源,就可以装作商人才是这世间最邪恶的根源,就可以无视背后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的眼睛向上看,看的是皇权。
我的视线绕过艾尔,投向那位被忽略许久的、真正的主角,叫做詹姆斯的青年。他的脸色从刚才起就不太好,这会更像是开了染坊。
我莞尔一笑,语气很和善。
“至于这位詹姆斯先生……闯下大祸还躲在同袍身后不是什么绅士作为。请您先从索恩小姐身后出来,堂堂正正面对我吧。”
“让我猜猜,也许您本想获得的赔偿是一张还算不错的铺子地契,以及一张行商会的入会证明?”
27. 你受委屈了
我的话音刚落,詹姆斯浑身一震。
在场人无不哗然。一直隐藏在艾尔身后的詹姆斯顿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他脱口而出:\"你怎么胡搅蛮缠!我绝无此意!\"
我又抿了一口重新倒满的红茶,施施然放下茶杯才好整以暇地理着衣袖的褶皱说:“还是要感谢各位特意将玷污行商会名誉的欺诈犯送来交给我们处置。没想到一桩交易纠纷都能劳动诸位。久闻卡里金小伯爵治军公正无私,心系万民。今天我们也算有幸见识一二。”
詹姆斯张口欲争辩。艾尔拦住他,死死盯着我,道:“伊尔兰小姐,请不要仗着自己的身份信口雌黄。”
我抬眸看了学徒约尼一眼,他会意地从老账房先生处拿出一只木质文件匣,里面塞满信件和登记文书。
“我们行商会欢迎一切热爱生活的同胞加入。”约尼将文件匣打开,“前提是遵守我们的入会规则,公平、公正、耐心。骑士小姐,请。”
从木匣被拿出来那一刻,詹姆斯的脸色就糟糕起来,等到艾尔随手拿起一封信件阅读,他的慌乱便再也掩饰不住。
艾尔脸上维持得尚可的平静也随着信件的阅读逐渐摇摇欲坠。她深吸一口气,差点将信纸捏烂,深深地看了詹姆斯一眼。
詹姆斯无助地张了张口,无言以对,只有羞愧地低下头躲避艾尔,以及其他同伴的目光。
这些收纳起来的文书没什么特别,与商行每日需要处理的往来文书相比不值一提。无非是这位詹姆斯先生一家与行商会的书信往来与征询登记文书,包括他与母亲来向商行想申请加入会却因暂时未能达到条件而被拒绝的办事记录。
行商会对于信息的收集和记录在某些方面比市政厅还要细致周到。当天接待他们的学徒还好心提醒他们,其实他们这类小本生意不必强求加入行商会。倒是一些小型的杂货、食品协会更适合,入会要求也不似行商会这么严格。
行商会的主要业务汇集在大宗商品、香料、舶来品等等上,规模庞大、资金回笼时间长,寻常经营者无法将本钱投在内太长时间。
如果不是为了舶来品的特许经营权,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劲。而且特许经营权也不独行商会一家拥有。
这回昂首挺胸的人轮到了约尼,小少年强绷着脸才没流露出神气活现的表情来。他底气十足地朗声道:“我们商会每天处理的工作事无大小都有文书记录。哪怕是一柄烛台被碰坏了,都会做专门的报损记录。更不要提是亲自登门想求合作的客商了!”
詹姆斯万没有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一开始被那个假扮行商的商人欺骗后,他火冒三丈,只想立刻把两个骗子提去市政厅,追回钱款草草了事。可他在得知行商会的特许权与诸多益处后怦然心动,这可比向什么勋爵老爷投诚祈求能分一杯羹划算多了!询问到商会的地址后他便亲自陪同母亲前来申请。
没想到商行里当值的那个年纪小小的学徒,在询问他们一些问题后,居然拒绝了他们的请求。母亲不敢置信,詹姆斯当场心头冒火。
他们一家再怎么落魄,祖上也出过风光无两的人物,还有个算得上古老的姓氏。他还是骑士!区区一个商人,还是个打下手的学徒,有什么资格拒绝他?
学徒拿出来一张表格教导他们填写,说什么如果愿意可以把信息留存下来做个备案登记,日后若有合作机会,商会就派人专门联络。
还假惺惺说什么按照他们家的情况,更适合跟一些小的食品协会谈合作。虽然目前市面上大部分的酒水贸易被外来的葡萄酒垄断,但本土传统的苹果酒依旧保有忠实的客户群体。这些小的食品协会更了解哪些人喜欢苹果酒,知道销路在哪。
詹姆斯压根不相信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没有拿到钱之前,一切漂亮话都是虚假的谎言。他们在军队时便是如此。赏钱没有发下来之前,什么都不算定论。
那年纪轻轻,连胡须都没长出来的小学徒居然敢一本正经地鼓励他母亲继续苹果酒的酿造经营,不就是欺负母亲是刚从乡下来的无知妇女?
詹姆斯分毫不信,只觉得商行的人故意轻慢自己这样的外来人,就是看准了他们背后没有什么男爵子爵的势力撑腰。如果是那些爵爷的白手套仆人前来办事,恐怕全商行的人都会争先恐后簇拥着来客巴结讨好吧。填表?填什么表,不过是搪塞他们的废纸。
倒是詹姆斯的母亲比他更清楚生意上的门路轻重。这位先前还因为初来乍到惶恐不安的妇人,一碰到熟悉的生意业务,顿时恢复了从前的老练冷静。
她哪怕在乡下也听说过伊尔兰家行商会的名头,的确都是做“大生意”的人。这个年纪跟小女儿差不多的少年所言确有道理。
现在,这些被认为是废纸的东西,反倒成了间接指认他心怀鬼胎的证物……
而艾尔的震惊与复杂的情绪不比他少。她当然想不到,行商会的做事方法跟她所熟悉的传统经营模式大相径庭!她的养父母名下田地与果园的产出,优先供给自家享用。多余的部分才会售卖给相熟的商人。这还是跟他们家关系好,有往来的商人,才能来收购余粮!碰上连续收成不好的年份,索恩家宁愿将所有的收成都储藏起来,哪怕次年只能按陈粮的价格贱卖。但收成不好的年景越来越频繁,陈粮也能卖出新粮的价格。
哪里会有商人舍得出本钱雇佣识文断字的职员来做文书登记工作?为什么一个在商行看店的小小学徒也能把生意经营说得头头是道?
这个世界的金属活字印刷普及不足百年。书本仍旧是昂贵的奢侈品。
一来,知识被贵族乡绅与教会垄断,平民没有那么高的识字率,会算数字就能当店铺伙计。二来,寻常的商会也不愿意养专做文书工作的闲人。
我尽管一直没回忆起上辈子的往事,可那些生活经验已经在方方面面刻印进我的灵魂里,深入骨髓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一旦体会过先进的制度带来的甜头,就再难容忍落后不便。这条同样适用于先前持反对意见的商会成员们。真香定律跨越时空依旧□□。
一张张白纸黑字,证据确凿。
证实詹姆斯一家人的确早就与伊尔兰商会有过接触,甚至詹姆斯还旁敲侧击询问过如果行商会的商人违反律例,撕毁交易,会得到何等处罚。受害者又会得到何种补偿。
事到如今,艾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被人当了枪使,欺哄她、利用她的人,还是一直以来她视作兄长的好友。
她脑袋嗡嗡作响,实在不知事态如何走到这一步。
小学徒约尼沉不住气。他左右看看,两方的人都像是同时被施了石化魔法,无一人有动静。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骑士老爷们现在一个个目光躲闪。他求助的目光便溜到了我身上。
“索恩骑士。”我主动打破沉默,“我想给您一个建议。您姑且一听,也可以在出门后忘记。”
“你现在的身份不再仅仅是艾尔·索恩,一个乡绅家的女儿、一个为王持剑的骑士。身份的多重性会带来复杂的变化,也会改变周围人对你的态度。”我意味深长地扫过那位坐立难安的詹姆斯,“汇聚在你身边的人,不再是单纯因为喜欢你,也许有了其他的理由而聚集过来。”
艾尔脸一黑,把唇抿起——看得出来她在希恩身边确实待了不短的时间,连他习惯性的一些小动作都学了过来。相处久了的人一些神态、生活习惯会互相影响。
“不劳您费心了。”她语气生硬,讽刺一笑,“您的商人们为了财富而聚集。而我身边的人都是因为相同的志向才相聚在一起,为帝国效忠、为皇帝持剑,这一点是绝无可能动摇的。我们今天聚集在此,不过是因为同仇敌忾,要为被欺骗的同伴讨要公道……”
就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道威严的中年男声,彻底击碎她努力维持的最后一丝平静:
——“你的确应当仔细聆听伊莉丝的教诲,艾尔·索恩骑士。”
终于来了!
听见这个声音,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悬起的心落地。
顿时连头都没有那么痛了。
说这话的人正大步流星穿过走廊,堂而皇之地迈进室内,披风下摆在身后飘滚如烟。灯光照在他身上,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色短发,冷蓝色的瞳眸,与希恩有五成相似的面容,镌刻岁月风霜的皱纹。
艾尔听见声音时便已心神俱震,转头望见对方时,整个人如坠冰窖。连她在内所有骑士一齐转向来人,刷刷低头行礼,恭敬问候。
我也起身,双手叠在小腹前,欠身行礼。
“贵安,卡里金伯爵阁下。”
来人正是希恩的父亲,卡里金伯爵。
跟在他身后的简装骑从们也一应鱼贯进场,披风衣摆飞扬,掀起的衣角露出腰间的佩剑。他们肃容笔直地站在卡里金伯爵身后,面无表情。乍看过去黑压压一片,散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气场,下意识屏息静气,生怕惊动这群威压极强的骑从。
他朝我微一颔首,转向艾尔。
“骑士——索恩小姐。”卡里金伯爵说,“我虽不是你的直属长官,但我有权利也有职责将你的所作所为如实告知你的师团长。”
从他的鼻尖挤出一声轻嗤。
他冷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下看起来如此的冷酷不近人情,如看待蝼蚁般睥睨着脸色逐渐苍白的艾尔。
卡里金伯爵是长官也是长辈,我垂着眼站立在一侧,将场地让给他。听长辈这话说得,艾尔的师团长,不正是她的恋人、他的独子、我的前婚约者——希恩吗?
他甚至连手套都没有摘,就这么站在大厅中央,将所有人一一环视过去。那些被他目光扫射过的骑士,一一低下头。
“这就是你们的师团长教导的公正、慈悲?”卡里金伯爵面部肌肉抽动似的冷笑了一下,“堂而皇之地把持商行出入口,恐吓、威胁陛下的子民。回去后自己去军律所领罚。”
他的目光回到艾尔身上。往日里这来自希恩父亲的关注——这位从她出现第一天起就没给过她一丝笑意的古板冷酷的伯爵,她当然是求之不得,欢欣鼓舞。
但艾尔此刻对这从前她从未得到的独特关注已是叫苦不迭,恨不得没有发生过。
“至于你,索恩小姐。”他轻描淡写地下了定论,“你恐怕并没有很快适应骑士这个职责的能力。你的师团长应当重新考虑对你的考核与教导,直到你学会什么叫谨言慎行。”
说完,他也不在乎艾尔的反应,转身向我,面部冷硬的轮廓顿时柔和下来。
“孩子,好久不见,代我向法雷亚问好。今天让你受惊,你辛苦了。”
“哪里的话,是我打扰您在先,劳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我扬起笑容。
想起这一趟的来意,他冷峻的神情难得流露出一丝焦急。卡里金伯爵整理了下手套,可能比去觐见皇帝还紧张,这才开口压低声音问我:“你信上所说属实?”
我笑容加深,点点头,配合地压低声音:“不敢有任何闪失。”
他的眉头一松,深深呼吸,将袖扣压紧,下意识提高音量:“那么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我随意朝其他人交代了几句,便跟上卡里金伯爵的脚步。
天边恰好有一阵雷声滚滚炸开,轰隆声声巨响,稀薄的天光再难以为继。室内按照我的嘱咐正在点起全部点灯烛,
尽管光明充斥房间,阴霾无所遁形。可是被卡里金伯爵当作空气无视的艾尔明明站在最亮堂的位置,却像是被所有刻意遗忘一般孤独萧索。
她低着头,大半张脸被阴影覆盖,看不出表情,只能看见她垂在身侧的双拳握得死紧,骨关节都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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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当卡里金伯爵在离开之前,仿佛感叹般还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现在看来,当初你们小辈决定解除婚约时,我应当阻止得更强硬些。”
我垂下眼,噙着一丝笑,低声说:“都已经过去了。”
……
卡里金伯爵一行人当然是匆匆骑行而来,不可能备马车。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千万不能让披挂皇家鞍饰的马匹出现在主人的眼里。
在我的劝说下,卡里金伯爵皱起眉,还是听从我的意见,坐进我的马车,并让骑从保持几百米的距离尾随在后,没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卡里金伯爵迟疑一下,还是低声问我:“伊莉丝,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说开来,“他虽英勇无畏,却也是人尽皆知的脾气古怪,不愿意接受任何封赏。战争一结束便悄无声息离开,这么多年来,连坎贝尔子爵都找不到他的下落。”
我带着微笑,耐心等他说完,才做出一副斟酌着开口的神态:“其实并不能算是我找到的。诸位阁下都难觅音讯的人物,怎么可能偏偏只让我一个人找到下落呢?”
谁能知道那个住在格莫里大街狭窄套间里的跛足老头,居然是曾经在卫国战争时期救下过好几位大贵族与继承人的无名英雄呢?
想起临走前我看了一眼还在石化僵硬里的詹姆斯和艾尔,我差点笑出声,不知道这两位在不久的将来得知自己骚扰的\"坏脾气平民老头\"真实身份是何许人也,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我前面一番托词说完,卡里金伯爵也忍不住点头,表情稍微好看了一点。显然他对于自己和其他贵族都未能找到的人却被我轻而易举发现这一点,内心里还有点耿耿于怀。
我低头掩住眼底的冷意,假装自己也处于震惊的冲击里,正努力组织语句解释。
在我的“努力解释”下,卡里金伯爵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我发现这位老者的身份纯属机缘巧合,我一开始也并不是冲着寻找他去的——他听到这点时不住地点头,看我的神色里终于少去那一分审视怀疑。
长辈们在自己的利益被触犯之前不介意配合戏份充当个慈祥好说话的长辈,一旦若是小辈跨越雷池,超出那条警戒线,慈祥的长辈随时会变成冷酷无情的政敌。
起初,我只是为自己在乡下新开辟的农场寻访聘请了一些有经验的老农人。他们大多年纪较大,有些还身负残疾,在平常农户家中不再能充当劳动力。但他们对于耕作的经验却是宝贵的无价之宝——听到这里为止,卡里金伯爵都没什么特别在意。
当我说到这些农人有的残疾是后天造成的,尤其是我轻声细语、状若无意般说:“听我聘请来打理农场的代理人说,他们身上的陈年旧伤是在战争里造成的”时,他的眼神变了。
沉默片刻后,他说:“所以,伊莉丝,你养在农场的那些老农,大多数是卫国战争时期受到征召的下层士兵?”
所谓的下层士兵其实就是各领主临时征召的平民青壮劳力。平常是劳力,战争时期就是士兵。跟死后还能光荣下葬,封妻荫子的贵族不同,平民的士兵们根本就是推到最前面拿命去填沟壑的炮灰。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装作现在才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卡里金伯爵说:“原来是这样。我还惊奇过为什么有的老人身上会有很明显的刀伤呢。”
听完我的讲述,卡里金伯爵陷入思索,好半天才从往日回忆里挣脱出来,眼神复杂难辨地注视我。
“也就是说,你为了自己的新农场,特意挑选了一些有经验的老农。”他深吸一口气,“恰好,这群老农里多数是卫国战争里活下来的下层士兵。其中就那么恰好有约翰·拉齐亚下士。”
他整个人坐直起来,强制维持镇定,但满眼都写着“这么多恰好加在一起真有巧合中的巧合吗?!”。好在他涵养足够,不会做出大喊大叫的举动,震惊一下很快平复过来。
“准确来说,老约翰先生是受到农场里就职的其他老人邀请,主动上门来应聘账房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掀起眼帘看了卡里金伯爵一眼,羞愧道,“我……我还要向伯爵您和老约翰道歉。我从前以为他是亨伯特·拉齐亚先生的族人,不懂事时缠着他带我见亨伯特本人。”
拉齐亚是一个平民大姓,就像史密斯、怀特这些最常见的平民姓氏。
我初次听到有人姓拉齐亚还会忍不住幻想对方是否跟我尊崇的亨伯特·拉齐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直到我翻阅书房里的记录后,失望地发现亨伯特先生早在我出生前便急病去世。而他的亲人早就在皇室的优待恩旨下,举家搬迁去了帝国的南方。
他的后代里再没有出过惊才艳绝之辈,但靠着先辈余荫,过着富足优渥的日子。
果不其然,卡里金伯爵忍俊不禁道,“拉齐亚是个平民大姓,你会将他与那位白衣行商弄混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你还是个孩子。”
言罢,他又正色问:“既如此,你说的要跟我道歉,又是什么缘故?”
我做出一副踌躇神态,犹豫再三才吐出实情:
“其实我……我以前为了跟老约翰打交道,好央求带我见亨伯特先生,便谎称自己的父辈与他有同袍之情,共同经历过卫国战争。我自小听着您和老卡里金伯爵的故事长大,真心把你们当成我的亲长在尊敬。是以,我告诉他,我是卡里金家旁支的小辈……”
一说完,车厢内便陷入长久的寂静。只听见车轮碾过路面行驶的声音灌满双耳,还有天边遥远的隐隐雷声。
半晌,听闻卡里金伯爵长长的一声幽幽叹息。
“你受委屈了。”
我低垂着头,好像在竭力避免自己眼里含泪的模样在人面前失礼,心头却漫开一声冷笑。
真不容易啊,这迟来的一声“公正之言”。
28. 他也是这样
他们只说因为希恩爱的人不是我。
因为希恩的灵魂伴侣不是我,而是其他人。
只说解除婚约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对双方都好。
只说长痛不如短痛。
只说我不应该让自己走上罗赛琳王妃同样的悲惨之路——这位王妃贵为一国的公主,嫁给身为邻国亲王的丈夫联姻后,丈夫才突然和觉醒了向导的骑士情人结为灵魂伴侣。
于是她年纪轻轻就病逝了。
向导可以放大命定哨兵的力量,可是妻子不一定能为丈夫带来实打实的利益。
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但是婚姻契约有。
可是婚姻契约一旦撞上灵魂伴侣这种丝毫不讲道理的契约,又只能狼狈不堪地妥协让步。
日日夜夜相濡以沫的枕边人,明明是合法的丈夫,却突然变成他人的伴侣,而自己突然从名正言顺的妻子变成了感情里插足的存在。
何其不公,何其不幸。
“在我心里,一直将你视作自家的小辈。”卡里金伯爵说,“我看着你在眼前长大,你和我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分别了,伊莉丝。解除婚约这件事,是我没能尽到长辈的责任。”
我仔细拿捏控制住脸部的肌肉变化,确保自己抬起头时,脸上是感激和感动的表情。
“您快别这么说。”我一副着急的神情慌忙道,“您没有追究我冒充卡里金的罪责,我已经万分感激了!”
“不——我很抱歉!”卡里金伯爵说,“伊莉丝,未能保护好你,是我作为长辈的失职。”
正说着,马车停了下来。我们中断对话,看向车窗外。
我吩咐车夫所停的地方,是一个不显眼的巷口。在这里不会被街上的住民轻易发现,还能清晰地观望街对面那幢小小的红顶房子的动静。
卡里金伯爵肉眼可见的激动,他立即想起身。我当即阻止,并且再三跟他强调,老约翰·拉齐亚正是因为不愿与过去再扯上关系,也不想接受什么封赏,是隐姓埋名过了这么多年。甚至宁愿到一个贵族千金玩耍用的农场里当个记账先生,也不愿被贵族们找到。
他只得失望地坐下来,看我对车夫嘱咐了几句。
车夫点头,很快招手叫来一个在街边闲逛的小孩,给了他几枚钱币赏钱,问他那幢红顶小屋里的老约翰今天在不在家。
小孩答得很干脆:“跛子约翰在家呢!他说今天要招待朋友,还给钱让我跑腿买酒菜。”
我低声对卡里金伯爵说:“老约翰半个月住在农场,半个月住在这里,有时会在这里招待远道而来的旧友。据说这幢房子是他以前很重要的亲人留下来的遗产,所以我还特意嘱托过商会帮忙关照。”
卡里金伯爵的神情稳定下来,点头称是。
“下士以前得了赏钱从不会藏起来,都是买酒买菜给士兵们享用。”
他恋恋不舍地盯着红顶房子的那扇门看了半天,才放下车窗的遮光帘,正色对我道:“伊莉丝,这回你的功劳最大。我会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完整禀报给陛下与坎贝尔子爵。”
“我哪里有什么功劳,不过是顺手为之。这些小事原本连我父亲都不知道。”我低眉一笑,又微蹙起眉做出一副担忧的神色,“如果不是因为今天闹到商行的欺诈纠纷,我都不会碰巧得知老约翰就是您一直在找的约翰下士。以前我们两家有联姻的婚约在,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就疏忽大意了。今后我担心……”
卡里金伯爵斩钉截铁道:“无需担心,有我处理。”
想到艾尔与詹姆斯,今天闹事的两位罪魁祸首,他才活泛的神色又冷下来,微微一扯唇角,冷笑了一下。
在与卡里金伯爵分别后,我终于结束今天这漫长又折磨的奔波,整个人毫无仪态可言地倚在坐席边。精疲力尽、面容憔悴。
如果真心寻找一位救过自己的平民下士,会那么多年找不到吗?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缓慢,人口流动更慢。
按图索骥找一个人,还是有登记在册的平民而非被隐匿户籍来历的奴隶,对于贵族来说真的难到几十年都寻不到一丝音讯?
无非是找的人没有用心罢了。
当我幼年时第一次在父亲偏远的领地里看见这些因为战争失去家人、沦为残疾的老人。那一刻的震撼冲击比什么都大。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类,同样来到世界上,却因为命运不同,沦丧作为人的尊严。
只要见过一次那些承受过太多痛苦而麻木的沧桑面容就会无法忘记。
当时我紧紧抓着父亲的衣摆,不敢往前去,也不愿往后躲。不知道为何,在一个没满十岁的孩子心里,居然会有一个奇异的念头盘桓:
——如果我躲闪了,藏到父亲的身后去,将内心的抗拒和恐惧表达出来,那些眼巴巴看着我的老人眼里闪烁的最后一点光芒就会彻底熄灭。
就因为这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莫名其妙的预想,我的双脚跟生了根似的牢牢扎在地上。
父亲的手掌按在我的发顶上,他蹲下来,问我是想要记住还是忽视。我的回应是睁大了眼睛,尽一个懵懂无知孩子最大的可能性,把眼前的画面都铭记在心。
我可以躲到他的身后,可以拉下父亲的手掌挡在我的眼前,可以对面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那些失去的手足、皲裂的双手、沧桑的面容,被磨去明亮光芒只剩下灰暗麻木的浑浊双目。
都是与我一样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啊。
我抖着声音问父亲,为什么残酷的命运会降临在他们的身上?有什么能帮助他们的办法吗?药水抑或是无所不能的魔法?
既然神圣的太阳女神普照大地,为万物带来生机,让土壤能够长出作物、让牛羊能够生长,给人类带来食物与工具。
那么眼睁睁看着惨烈的战争爆发,看着她的子民在战火里丧命、遭受折磨,饥饿与荒芜肆虐,也是她想看到的画面吗?
女神让魔力在这片大陆上复苏活跃,让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都藏着看不见的魔力因子,让魔法使们在土地上呼风唤雨、展现神迹。
为什么女神庇护下还会出现干涸的泉水、贫瘠的田地、长不出的作物?
神,真的爱着世人吗?
神,真的存在吗?
正因女神是太阳。
太阳高悬于天,俯瞰众生。
太阳不为人升,不为人落。
正如魔法不会为普通人展现神迹。
魔法是王公贵族府邸上常明的魔动力焰火,是皇家庆典仪式上漫天绽放的烟花,是向女神献礼的祭祀上展现的神迹,是战争里撼天动地的奇妙传说。
魔法不会令村庄干涸的井里重新涌出清泉,不会令干裂的土地恢复活力,不会令死去的作物死而复生。
魔力的因子确实无处不在。但使用魔法的人并不会走下云端。
父亲问我:“那么伊莉丝,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要让人们能有东西吃,有遮风避雨的屋子住,有厚实的衣服穿。
于是父亲又问我:“你是我的女儿,我的财产就是你的财产。你可以拿出房屋、粮食和金钱给这些流浪乞讨的老人们。他们人数不多,一间屋、一口水井可以安置他们。等到需要安置的人越变越多呢?”
那么就要为居无定所的人们提供工作、住所和活下去的能力。比如……比如我可以拥有一个自己的农场吗?他们会在农场里工作,能保证吃穿用度,还能有医生定期巡诊。
哪怕有一天父亲去世,他的爵位和领地被收走,连我也不得不搬出伊尔兰家的宅邸,无力再庇护他人时,他们也能拥有自己活下去的能力。
父亲在我得出最后的答案后露出一丝笑,告诉我:
“伊莉丝,我聆听你的想法,为你的构想提供帮助。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我愿意为了让你开心做任何事。你今后要考虑的是,如何让我以外的人听从你的想法去办事。”
老约翰·拉齐亚的出现完全是意外之喜。
在我收容流浪者的农场逐步稳定下来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一位跛足的老者突然大力地砸着守夜人的木门,粗声叫喊让他进来。
我对卡里金伯爵说的并不是谎言,只不过仅仅是三分真加上七分假。
这位风雨夜里闯进来的老者,就是老约翰。
他说自己收到了一封老友的来信,得知这里的农场会收留残疾无工作能力的老不死们,所以他要来碰个运气。
比起他自嘲的“瘸腿的老不死”,这老大爷更像是一头老去的秃鹰,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农场的运转。因为他识文断字,甚至还会记账,代理农场主干脆安排他做了新的账房。
三年后的某一天,这头老去的秃鹰找到我,三言两句揭开了自己的身世。
最后他轻描淡写:总有一天我会派得上用场。
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快揭开这张隐藏起来的底牌。可是老人毕竟提醒了我,思虑再三,我没有告诉父亲这件事,而是悄悄把来龙去脉写在一张信纸上,和老人当年被坎贝尔子爵赏赐的一柄牛角短刺一起,封存在一只大信封里。
先前约尼来家里报信,我当机立断让罗莎找出这封信去找卡里金伯爵。
若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人试图拿这件事做文章,我可以承担起所有罪责,大不了在修道院度过余生。而父亲最多是一个教女不严的罪名。
而且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可以顺利嫁给希恩,本想着凭借卡里金的势力就能巧妙揭开这个秘密。
只是世事难料,艾尔他们居然就这么碰巧地撞了上来。
如果是冒犯到了其他的权贵地盘上,恐怕希恩和卡里金伯爵都不知道怎么替他们收场。
王都这地界寸土寸金,四处卧虎藏龙。哪怕是一间小小的古玩店铺,谁知道背后站着的保护人是哪一位宫廷权贵、皇帝近臣?
权贵经商不一定会直接像我一样出面,他们认为有失身份。最传统保守的做法就是让自家的仆人管家——这些白手套们出面经营。而且比起费心劳力地经营商业,躺在领地上吃先辈留下的祖产不是更舒适吗?
商业最畏惧又最渴望的就是特权。这些被攫取盘剥的财富最后当然呢大部分进了权贵的金库,小部分进了白手套们的口袋,至于真正出力的工人和农人……笑话,能帮权贵老爷做事是多么无上的荣光,你们这些平民还敢要工钱吗?
艾尔怎么敢随便带骑士团的人上门?
她不怕这件事直接闹大变成新旧贵族的党争吗?
我猜她的目的不一定只是冲着我来,她特意叫上这么多人,恐怕意在作秀,让这些人看看,她是在站在自己人一边的。
她会为了一个普通的骑士团成员出头,不惜为了公平对抗贵族,这一点不会随着她即将嫁入贵族家庭而改变。
才不是什么冲动护短,同仇敌忾,他们根本就是刻意的。
这些从战争归来的人群发现并没有获得如预想般丰盛的封赏,自然会不满。不满就会招致纷争。他们想掀翻压在头上的老贵族们,完成阶级的转化,一跃成为社会的上层。
现在我还能用前人的名头压制住他们,往后,那真是世事难料。
我按着太阳穴苦笑。
现实不是故事。英雄的故事总在骑士打败敌人,归来获得封赏后落幕。可是具体封赏了什么,骑士是否又满意获得的奖赏,英勇正义的骑士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铲除异己的邪恶奸臣。这些才是故事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说起来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
我猛地坐直起来。
糟了,我把今天要来家里招待吃晚餐的谢伊给忘了!
……
一个响雷在天边炸开,轰隆隆的雷声朝旷野蔓延。刺眼的电光在灰黑的浓厚云层间闪烁。马车刚在门前的屋廊前停下,磅礴的大雨便泼洒而下。
电闪雷鸣、狂风肆虐。
庭院的花木都被风刮得剧烈摇晃,繁茂的树冠差点被吹得倒立竖起。我几乎是跳下的车,拎起裙摆就想穿过回廊朝屋内奔去,
但是比起总是在门前等候的季末法娜,今天我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坚硬的黑色长靴、漆黑的制服、银色的纽扣与从不离身的深红色皮革手套。谢伊依旧是老样子,右手扶在腰间剑柄上,乌黑缠绵的长发大半覆在肩上,尖俏的颌边垂落着散碎发丝。
她在风里回眸望我,发丝飞扬。
“谢伊!”我脱口而出。
喊完又不知该说什么,脚步也缓下来,最后变成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她低头注视我。
回廊的侧壁爬满了浓绿粗壮的藤蔓,苍绿的叶子里藏着暗红如丝绒般柔滑的蔷薇。密密匝匝的花苞与正盛开的花朵混杂出一片浅红深碧。
拥挤的花藤如涨潮的水浪涌上浅滩般,涌进回廊内侧,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弯曲攀爬。蔷薇花盛放的夏季已经结束,现在是它们盛放的最后一丝余力。
我勾住她的衣袖管口,憋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手指倒是越勾越紧,纯属不想把她放跑——万一她因为我迟到,以为我爽约不尊重她可怎么办!
正在我绞尽脑汁如何想着开口如何跟她解释时,忽然发现旁边还搁着我先前顺手放下忘记拿走的剪刀。我灵机一动,索性拿起剪刀,咔擦咔擦剪了一小把绽放末尾的蔷薇花下来。
还好较嫩一点的花藤棘刺不多,剪起来方便。我把花束递给谢伊。
“赔礼的。”我说,“我迟到了。原谅我好不好?”
对上我期待的目光,她稍微歪了歪脑袋,说:“我可以等。”
风灌进来,甚至穿过花藤的罅隙,挟持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挡在我身前的谢伊阻挡了大部分的雨点。
我正要拉着她往里面来点躲避风雨,冷不防被她先一步握住手腕。她单手便钳住我脆弱的腕骨,没有顺势接过花束,而是直接将我的小臂拉高。
当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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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蔷薇花束抵在她的下颌,她垂下眼眸,长睫敛起,微微低下头,将小半张脸埋在簇拥着蔷薇花朵里,好像在认真地嗅着那些花瓣上浅香。
我一怔。
花瓣在风里摇曳,时不时擦过她的鼻尖、薄唇,可她置若罔闻,兀自在即将凋敝的残花里搜寻最后一丝芬芳。
我的心尖好似被人抓起揪了一把,酸涩刺痛。我希望我喜欢的人们可以拥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天不遂人愿,总有各种差强人意。
我想给谢伊安排一场完美愉快的晚餐,可是一上来就以迟到开头。
正处于丧气之中,忽见她掀起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还以为她想说什么,可是等了一会都没等来她开口,只听见天边的雷声震动。
隔着颤动的花瓣,她冰凉的唇碰到了我的手指。那感觉就像是高低错落的花丛藤蔓缝隙里,无声地游出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细长的红眸闪着冷酷的光,无情地逡巡着藏起来的猎物。
我的后背立即爬上寒意,条件反射想抽回手指,却被她握得更紧。
风从天边袭来,我披覆在肩上的长发滑落下来,朝后散漫开来,裙摆被徐徐吹开,风中摇曳。
我的脑海里突兀跳出一段模糊不清的回忆。
那是很遥远的过去,曾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全身脏兮兮地裹在斗篷里,只露出小半张脸,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当我将一朵晚香玉递给他,想哄他放下戒备时。他露出点杂乱黑发下被掩盖的赤红眼瞳,出神地瞪着抵到鼻尖的花朵。
在我以为他看花看呆了时刻,他突然就毫无征兆地,这么连带花瓣一起咬住我的小指。
我当时直接吓呆了。
任凭旁人如何阻拦,他都死不肯松口。最后还是我母亲过来,蹲下身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的眼神闪了闪,这才松开牙齿。
我整个人是懵的,看看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又看看他。他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埋进脏兮兮的斗篷兜帽里,又坐回那辆贩卖奴隶的篷车角落。
这个牙印吓得我亦步亦趋紧跟在母亲身后,听她压抑着轻咳,吩咐骑从和仆人们安顿那一车刚被拦截下来的年幼奴隶们。
鬼使神差的,我不知怎地,突然回头看了他所在的方向一眼。
那个小少年依然靠着车壁坐在原地,没有鞋袜的双脚暴露在外,满是疤痕血泡,惨不忍睹。他把小半张脸藏在粗麻兜帽的阴影深处,可仍旧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
他也是这样,如她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我。
刹那间,闪电照彻黑白的天地,也像是击中我的神经。那张记忆里早就模糊的脸庞,竟与面前谢伊精致艳丽的脸重合在一起。
我打了个寒战。
这古怪的既视感太熟悉了,熟悉得像是某个深夜里早就被遗忘的梦魇突然翻腾上来。他们甚至连姿势角度都很接近。
都是微微低下头,掀起眼,自下而上地,透过散落在额前的蓬松柔软乌发,眼神死死锁定我。
就像是一条从笼罩在黑暗下花叶藤蔓里窜出的毒蛇,用红宝石般的眼瞳森冷地注视我,嘶嘶地吐着蛇信。
狂奔的雨流将屋檐内外隔绝开两个世界,外面的花园的景物在滂沱大雨里模糊不清。而雨帘之内,我却感觉到空气逐渐稀薄,好像连呼吸都要被夺走。
我的呼吸下意识放到很轻、很轻,仿佛面对的不是我亲爱的友人,而是一条伺机待发的毒蛇。她的眼神……我克制住身躯的寒噤,是错觉吗?总觉得看起来像是下一秒这条蛇就会窜上来把我当成老鼠勒死。
我抽了抽手指,还是抽不回来。
“谢伊?”
我喊她。
可她毫无反应。
她的唇隔着丝绒质地柔软的花瓣印在我的小指上,明明没什么温度,我却感觉那小块皮肤都要烫得烧起来,指尖就像是被火舌舔舐过的纸张般迅速蜷缩起来。
收又收不回来,喊又喊不动。
我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般开口:
“你要不要来我们商行查收一下两个招摇撞骗的欺诈犯?我作为陛下的良好公民今天来给宪兵队冲业绩了。”
谢伊:“……?”
女神在上,她终于肯松开我了。
我暗中松了口气,这下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了,直接抓住她的小臂,强拽着她往里走。一边走我一边为了活跃气氛絮叨。
“我早就跟父亲说好今天要在家里招待你吃晚餐。父亲也很期待你的到来……”
对了,我父亲怎么还没回来?
……
天边的阴云雷声隐动。街上再无行人的踪迹。沿街的铺面都收起大门,以免遭受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侵袭。
法雷亚·伊尔兰先生放下茶杯,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空,笑着说:“看来今天这场雨是不可避免了。希望我能赶在下雨前赶到家。”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阴沉的跛足老者,拐杖倚在桌边。老人闻言一笑,却因为贯穿面部的疤痕,令这笑容看起来凶狠的成分远大于和善,更像是狞笑。
“急着回去和你可爱的小女儿共进晚餐。”老人嘶哑的声音说道,“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如此看重家庭的一天。家庭成为了你的软肋。”
“对于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来说,妻子留下的女儿,就是比他性命还重要的宝物。”法雷亚站起身,从椅背上捞起自己的外套,“有时候我的宝贝女儿需要她的父亲是个傻瓜,那么我就是个装聋作哑的傻瓜。但做父亲的总得比女儿考虑得多一步。”
他穿上外套,抚平褶皱,彬彬有礼道:“那么我就告辞了,拉齐亚先生。向您与您的家族致敬。”
法雷亚走到门边时,老人才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卡里金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皇室,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老人抓过拐杖撑在地上,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只阴沉沉一笑,满怀恶意地说:
“你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卡里金?”
“莫非你真的对卡里金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我的女儿是个很特殊的孩子。”法雷亚没有转身,摘下单片眼镜低头擦拭,“您当然会觉得这是为人父母的傻念头。不过通过这么多年您亲自与伊莉丝接触,应当有所发现吧?”
提到那个满脑子古怪念头还觉得天经地义的女孩,拉齐亚老头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他还是冷哼一声,习惯性表达不满。
“年轻时我与卡里金伯爵同为王储候选的侍从。大家各为其主,冲突在所难免。”法雷亚轻飘飘地说道,“如今陛下在位多年,胸襟广阔宽恕我这昔日的政敌,我又怎能不投桃报李,报答这份宽容呢?”
老人把拐杖往地上一撞,骂道:“我最恨有人在我面前说漂亮话!”
伊尔兰伯爵只得叹了口气。
“殿下已经去世多年。”他说,“而我需要为活下的人筹算未来。”
29. 她的手指
大片大片的雨水劈头盖脸砸在房瓦、窗户上,水流再顺着窗户玻璃流淌下来,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幕。
窗外的景物已显得模糊不清。风雨之狂,隔墙听来犹如鬼魂哭号。
今晚卡里金家餐桌上的气氛并不愉快。
在男主人用餐前的几句冷语宣布对艾尔的禁足后,只有三个人的餐桌笼罩在一片寂静里,唯有刀叉与餐盘轻触的声音。
“今晚我会待在书房,吩咐下去,谁都不允许打扰我。”
德怀特·卡里金伯爵说完起身,折起餐巾丢在桌上,拂袖而去。
瓦罗娜夫人叹了口气,放下酒杯。
“方才德怀特说的那些话,你不必特意放在心上。”她侧首看向身边垂着脑袋的艾尔,“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对谁都严格。”
艾尔抬起头,朝她强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伯爵大人说得很对。”艾尔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笑,“我还有很多的不足!还有很多需要我虚心学习的地方。夫人,谢谢您,您一直对我如此温柔。”
瓦罗娜夫人的神情恍惚了一秒,涣散的眼瞳很快稳定下来,只是看着艾尔的目光还是泄露出一份不为人知的怀念。
“没关系。”她喃喃道,“没关系。我会帮助你,我会站在你这边。”
艾尔又是喜悦又是感动,五味杂陈,自然没有察觉瓦罗娜夫人注视自己的眼神悠远隽永,好似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瓦罗娜夫人抬起手臂,轻轻抚摸她的短发,眼瞳微微失去焦距。
艾尔适时地因为羞涩而垂下头,任由她爱怜地摩挲着自己的发丝,因而也错过她逐渐不对劲的眼神。
“我会站在你这边,我会帮助你。”瓦罗娜夫人如同在对着某个不存在的人宣誓般喃喃,“这一次,我一定会帮到你……”
晚餐结束后,希恩仍未归来。艾尔便提出要在小茶室等他。瓦罗娜夫人没什么不同意的。
艾尔便坐在与走廊、餐厅相连的小茶室自顾自地出神。
女仆长正在带领仆人收拾用餐后的桌面与房间。银刀叉与瓷器相撞的声音格外清晰。
当她们吹灭最后一盏蜡烛灯,拉上全部的窗帘。整个房间顿时彻底失去最后一丝光亮,浓墨的黑暗淹没了一切。
艾尔呆呆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盯着走廊照进餐厅地上的那一线灯光在门扉被推合上后迅速消失。
她把什么都搞砸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做出反应。她发起抖来,双手紧攥着椅子扶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只是想要给自己的同胞出头,帮助自己的袍泽,詹姆斯不止是她的挚友兄弟,更是第一骑士团的成员啊!
第一骑士团的成员遇到困难,如果连她都不帮助,还有谁会帮助他们呢?
她只是想做好一件事,让一直有爱惜兵士美誉的卡里金伯爵对她刮目相看。哪怕只是让那对她视若无睹的冷冰冰态度稍微软化一下,偶尔会多给她一个眼神,而不是把她当成空气。
仅仅如此而已,这样也办不到吗?
到底为什么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她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为什么自从回到王都后,什么都不顺心,事事都在跟她对着干?
明明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啊!
到底是什么原因?
是有人在故意针对她吗?
艾尔心慌意乱,胡思乱想着。
打从她记事开始,没有人不喜欢她,没有人不会对她笑脸相迎。只要是她喜欢的人,一定就会喜欢她。
没有她交不成朋友,除非那真是个心肠冷酷、罪行累累应当被打入大牢的坏蛋。
正如她感情深厚地爱着养父母,养父母也以同样深厚的亲情地爱着她。
她深深地爱着希恩,这份感情从不间断、毫不动摇,所以希恩才会感受到她感情,逐渐回应起这份情愫。
就像她养母最喜欢说的那句话:感情是会相互回应的,只要你坚持以爱待人,再铁心石肠的人,终有一日都会化作柔情的春风。
从一开始庆功宴上被抢走舞伴、卡里金家宴会上的蓝衣千金、还有商行里的唇枪舌战,以及今天伯爵来势汹汹的训斥,直接褫夺她所有的荣耀和勇气。
所有坎坷的源头都汇聚指向同一个人。
——是伊莉丝·伊尔兰,希恩的前婚约者。
每次都是因为她!
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想通了关窍,艾尔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放松,而是无力。强烈的无力涌上心头,绝望随之滋生。
她眉头皱得死紧,情不自禁地苦笑。
即便发现所有问题的根源都是伊莉丝·伊尔兰又如何呢?
对方是贵族,生下来就是踩着平民长大的贵族千金。贵族千金不会对平民有多少同情心,更不可能指望她能与自己的痛苦难处产生共鸣。
伊莉丝对复杂的权贵关系网络了如指掌,恐怕比她对自家后花园的苹果树还要熟悉。
一旦对方起了暗算她的心思,执行起来可能比她攀爬上果树还简单利落。
她还有苦说不出。
若非她凭借能力与坚持,再加上各种机缘巧合,幸运地被加封为正式的荣誉骑士,按照一般平民乡绅家女儿的命运轨迹,绝无可能有遇上这位千金的机会。
如果不是命运的襄助垂青,她怎么可能遇上希恩?
他们三个人原本宿命轨迹上最可能相遇的场合,便是某一年伊尔兰小姐乘坐的马车旅途中偶然经过她老家所在的乡镇,暂借用她家的房舍落脚休憩吧。
说不定那时伊尔兰小姐都已和希恩完婚,已经成为卡里金夫人了。
或许他们正在奔赴领地巡视的路上。
他会亲自向敲开的农家主人解释,自己娇弱的新婚妻子不胜旅途疲惫,希望能借府上贵地暂做休息。
而她呢?她再幸运也就是那个穿着罩裙与木拖鞋的乡下妇人,也许早就嫁给同镇子上的青年,正在院落后面喂鸡。
听到门外大路车马的声音便放下稻谷急忙奔来,然后被这偶然得见的贵族青年容貌气度震慑。
她会不会没见过世面般瞪大眼,张大嘴巴,像条脱水的金鱼似的,嘴巴张张合合,嗓子发不出一丝声音?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便如被揪住一般疼痛。
光是想象一下她便觉得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心绪剧烈起伏,差点把嘴唇咬出血来。
她拼命告诫自己冷静、镇定下来,这都是假的、是她的幻想。希恩是爱她的,不会发生幻想里那般可怕的遭遇。
可她的眼前还是无可遏制地浮现起那一夜灯光灿烂的舞会上,白裙的金发少女与银发冰瞳的青年,两人在辉煌灯火下对视的画面。
他们翩翩起舞,一进一退,步伐契合得宛如天生一对。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宛如被扎破的血袋,清浅的呼吸都会带得鲜血涌出来。
她要怎么办才好呢?
艾尔脱力般朝后倒在椅背上,仰头望着绘有金色花纹的天花板。
她习惯性咬住下唇。
伊莉丝是贵族,而她哪怕会随着嫁给希恩,成为卡里金家新的一员,也很难彻底被王都的上层贵族们接纳。
到底她要怎么样才能彻底摆脱伊莉丝的阴影?
她怎样才能击败那个女人?
……
晚餐结束后,雨势依旧没有减缓的趋势。
我用雨太大了不方便赶路为由,半强迫谢伊留宿一晚。一推开藏书室的门,不出意外就看见父亲又躲在里面。
室内只点了一盏灯,就是他借以阅读的照明台灯。他躺在靠椅上,单片眼镜取下搁在桌上,闭着眼陷入浅眠。正在翻阅的书掉在脚边。
我把他推醒,不悦地说:“父亲,医生跟您说过很多次,刚吃完晚餐不能立刻就睡觉。”
灯光下,我清晰看见父亲鬓边的白发。他比那些平辈的人苍老很多,像是曾经遭遇过巨大的磋磨,过度消竭心力。
我拿起落地的书随便翻了两页,这是一本关于哨兵和向导关系起源的书。最近因为希恩和艾尔这对“命定恋人”的出现,带起书商关于哨向传说故事的销量。
上一对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命定恋人”、“灵魂伴侣”还是外国的一位亲王和他的骑士。
时间过去百年,历史模糊不清,故事还能口耳相传。谁小时候没听过洛尔骑士穿越尸横遍野的战场,凭借心灵感应,将垂死的亲王从死人堆里拯救出来的感人故事呢?
成就千古爱情神话的牺牲品自然就是亲王妃,那位公国公主罗赛琳。
父亲瞧我捡起他的书便看起来,坐起身来说:“这个作者认为哨向是一种超位级别的灵魂魔法。”
“灵魂魔法?”
灵魂魔法属于人类不可触碰的禁忌领域,是只有古代那些曾经存在的神祇与传说生物才能掌握的超位魔法。
脆弱的人类没有足够的智慧与理智去接触上位者的奥秘。灵魂这个永恒的课题从诞生就对人类上了锁。
“你觉得哨兵和向导是什么关系?”父亲问我。
所有讲述洛尔骑士与亲王爱情的故事里,都说他们在相遇的那一刻四目相对,感觉到灵魂的震动。
有一股奇妙的磁力将他们吸引向对方。
他们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是灵魂里缺失的那一块,他们能清晰嗅到对方灵魂的香气。一旦对方从身边被夺走,剩下的人宛如被剜去心脏,割去一片灵魂。
历史真相是亲王结婚好几年后,甚至连子女都生育了好几个,才和洛尔骑士相遇,就此结下灵魂标记。
两年后罗赛琳王妃就匆匆染疾下世了。
在那以后洛尔骑士与亲王只有彼此,再无第三人可插足。
“灵魂伴侣?”我想了一下,“独一无二的彼此,无法分割、相互绑定……咦?”
失去向导的哨兵会逐渐发狂,步入癫狂,就像被魔鬼夺走了神智。失去哨兵的向导会陷入绝望,即便没有发狂,他们也会心竭而亡。
“像某种不允许背叛的灵魂契约,对吗?”
“……”
这想法听起来有点疯狂。
“这想法听起来有些疯狂,对吗?”父亲笑着把书的脊背翻过来,“所以这本书的作者、嗯,他取了个有趣的假名。”
作者署名是“呓语者”。一看就不是真名。
一位著作者不敢留下真名,意味着与名利断缘。有比籍籍无名更可怕的威胁等待他,比如死亡。
“作者提了一个很有趣的假设。哨向的灵魂标记,很像一种古代的灵魂契约魔法。需要两人都向某位神灵祈祷,在神灵的见证下建立起契约,并给与神明维持契约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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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轻轻摩挲着书的硬壳,“一旦背叛,神明就将按照当初的契约内容收回承诺之物。”
哨兵付出的承诺是灵智。
向导付出的承诺是生命。
我被这疯狂的奇思妙想给震住了好一会,才反问:“可是……灵魂标记的对象不是在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了吗?”
有的人穷尽一生也不会觉醒,一辈子都是普通人。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拥抱另一个人。
父亲低头戴上自己的单片眼镜,“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看看这本书。这是本有点意思的消遣读物。对了,你今晚的贵客呢?”
“她在洗漱。我正好来看看你。”
父亲笑了笑,突然问我:“你很喜欢她吗?”
我正侧坐于长绒地毯,因为再度吃了药有些犯懒地趴在他靠椅的扶手上,闻言有些害羞地把下半张脸藏起来,但还是点头承认说是的。
“她很厉害。她会用剑。”我说,“她的力量很强!宪兵队的人说,单论剑术,希恩都只能跟她战至平手。”
谢伊似乎不怎么擅长使用魔法。这也正常。我派去她家乡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报告说,她家乡的教会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一个牧师和一个退役的护教骑士在打理。
老护教骑士相当于她的养父,从小教导她剑术,过着苦修士一般贫寒的生活。
清贫的生活无法养育出魔法师。
这也是平民家庭甚至会直接把有魔法天赋的孩子送给教会、贵族的原因。
我又补充一句:“她长得还很漂亮。”
谁能拒绝一个长得漂亮又能打,还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孩呢?至少我不能。
父亲原本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是吗,听到我那后半句补充,顿时失笑。
我把下颌搁在交叠的手背上,仰望着父亲,小心地问:“你会喜欢她吗?不喜欢也没关系。”
她不太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的性格可能不怎么讨人喜欢。
父亲将我颊边散落的一缕碎发勾回耳后,湛蓝的眼瞳在昏黄光线下被浸润成更深晦的颜色,犹如乌云笼罩下的海水。
“只要你喜欢。”父亲说,“什么都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
季莫法娜有些困扰的声音响起来:“打扰两位了。小姐,可以出来一下吗?”
我才扭过上半身朝向门口,就看见她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点苦恼地说:“小姐的朋友,那位女少尉,可能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
我只得拎着裙摆起身,朝门外走去。父亲在身后注视着我的背影,直到我关上门,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
我问季莫法娜:“发生了什么?”
一问下来,哭笑不得的人变成了我。季莫法娜一脸无奈,确实,碰上这样的场面,她也没什么办法。
“好,我知道了。”我说,“我去跟她说。”
原来是她准备领谢伊去洗浴更衣。结果谢伊干脆直白地说了“不”,拒不合作。
安排来侍候谢伊洗浴的女仆们尴尬地站在原地,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先动。季莫法娜只得先来找我了。
我进门的时候,谢伊正一个人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握着剑柄,闭目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似乎她能分辨出我的脚步声,从我踏进门的那一刻,她便睁开眼,笔直地看向我。
女仆姐姐们看见我来便大松一口气。在我的眼神指使下,她们无声又迅速地放下东西,随着季莫法娜离开了房间,还贴心地关上门。
我走上前,在谢伊的面前蹲下来,裙摆因此垂落在地。浅色的室内长袖裙,漫开的衣摆宛如栽倒在地面水洼里的铃兰花。
“有什么冒犯你了吗?”我握住她的手指,隔着她那双永不离身的深红色皮革手套,“可以告诉我吗?亦或是你不愿留宿?”
仰头的动作令我的脖颈线条从严实的衣领里暴露出来,她看着我,又好似在注视我的下颌,或是脆弱的颈项。
随即,她垂下眼眸,颀秀纤长的乌色睫毛掩住眸色。
“手套。”她说,“不摘。”
…哪有洗澡不摘手套的啊。
难怪人家抗议她不合作。
我想了想,握着她的手说:“不摘的话也行,但得换一双新的。这双得送去清洗下。洗澡就让女仆们协助你,可以吗?”
她抿紧唇,很执著地又吐出一个“不”字。
“哪个不行?”我伤脑筋地问,“换手套,还是洗澡?”
过了一会,她松开了握着剑柄的那只手,将手指朝上,递到我的面前。
这么近距离地观看,我突然意识到这双手套的皮革细腻还意外的坚韧。尽管朝夕从不离身,但毫无磨损痕迹。
听说一些魔法生物的皮才有这样的效果……制作出来的手套像是活的会呼吸一般,会自我恢复划伤痕迹。
正想着,就听见她那柔靡低沉的声音说:
“你能摘。”
我还蒙着,不明白什么意思。就见她垂着眼,反握住我,揪着我的手指按在她的手套边沿。
“摘下来。”她低声说。
我小心地褪下她的皮革手套,就像在轻轻撕下一只蜜桔或是一颗白桃的外皮,露出深藏起来的柔软内里。
她的手指苍白、修长,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一丝病态。
她用这样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
30. 真实灼伤谎言
谢伊一粒一粒解开扣子。
衣衫委顿在地。
他抬脚走进白雾弥漫的浴池。
水一点一点漫过他的小腿、劲瘦的腰身、肌肉隆起的后背以及平坦的胸口。
他注视着自己的指尖,原本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清晰的黑痕,活像被烫伤的疤印。
那些不规则的痕迹遍布他的指腹、指尖,看起来像是有个人端着尚未燃尽的香灰撒在他的手指留下的烫伤。
黑色的火焰扑地一声出现在半空,绕着他飞了一圈。漫天弥漫的水蒸气对希黎刻毫无影响,这团死火在湿润的白雾里更加如鱼得水。
它幸灾乐祸地说:“让你找死。”
这一回谢伊不会来抓住它捏碎迫使它闭嘴消停一会了。恐怕此刻,他最珍视的东西,就是被那个少女亲自触碰过的指尖。
精神干扰魔法相当于谎言。
而伊莉丝的存在就是“真实”。
只要他敢不怕死地靠近她,触摸她,虚假就会被真实灼伤。
谢伊没有急着恢复伤痕,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将那被灼烧的手指放在唇上,就像个悄悄舔舐指腹上蜜糖的幼童。
他的一呼一吸,气流清浅来回,似乎还能卷走残留在皮肤上的些微触觉。如同那些穿过旷野的风,贪婪又暴躁地剥食着岩石表面的碎砾。
这双手,连皮带骨,曾经是他全身最早腐烂的地方,亦是最先重新长出血肉复原的部位。
死火沐浴全身,溯源恢复他身躯之时,深埋在泥土里的森白指骨最先长出血肉筋络,一点点将自己从九泉之下挖回人间。
不断刨开着闷窒厚重的土壤,指缝都填满泥土、刚恢复如初的手指再次皲裂,泥水里混杂着血丝。
终于、终于,他在一场滂沱大雨里爬回地面之上。满目是荒凉的旷野、天与地在茫茫大雨里混淆边界。
令人腾起一股浓浓的恐慌:他到底是回到人间还是地狱?
他全身湿透,褴褛的衣衫紧贴在瘦弱的身躯。乌黑的头发一绺一绺黏在脸上。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满嘴都是泥土腥味。
还有他自己的血的味道。
他看到自己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的双手上再次燃起不会被大雨浇灭的死火。当黑色的火焰褪去,留下的是恢复如初的十指。
与死之前的区别是,些许细小、漆黑的鳞片藏匿在指腹、虎口等位置。它们乖巧地服帖收拢,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沉入皮肤之下。
死火重新带给他另一重形式的生命,也将那些藏匿在最深处的诅咒带出命运的水面。就像是一条水蛇在幽暗的水潭底部游动翻卷,让水底沉积多年的尘埃淤泥漫舞飞散,埋在最深处的秘密便得见天日。
谢伊用尖锐的犬齿咬住了指腹。
喉头似乎在发痒,心底有个什么声音在叫嚣着不够、不够。光是用呼吸榨取残留在烫痕上的那丁点可怜气息还远远不够。
想咬碎了。咀嚼千万遍,用紧咬的牙关把最后一丝汁液都压榨出来,混着碎骨片与血肉一起吞下去。
无论是拿着花回眸朝他笑的少女,还是被她所持的那束花。
——他甚至蠢蠢欲动、产生了把自己这节指腹咬下来的念头。榨下最后一丝残留其上的气息吧,那属于伊莉丝的,萦绕不去却又难以寻觅的幽香。
好在理智彻底脱缰的最后一刻及时悬崖勒马。他仅仅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像是那些试着品尝鱼露或是蜂蜜一类珍贵食材的商人一般,用舌尖飞快地碰触了一下指腹,蜻蜓点水般的轻微。
希黎刻舒服地窝在黄铜灯饰的弯曲处,如果它有尾巴此刻一定是翘起来在空中画圈显摆快活的。
它显得很钟意这栋宅邸的建筑布局,处处合它心意。如果希黎刻还活着,它早就是条上了年纪的老龙了。
不难想象它还活着的时候是如何堂而皇之闯进人类苦心孤诣打造地恢弘宫殿,霸占为自己的寝室,还把硕大的龙脑袋搁在人类勇士欢歌痛饮的长桌上当枕头。
就像老年人总是喜欢上一个时代的风物,老龙也喜欢上一个世代留存下来的遗址,对新的世代审美不吝大加批评,鸡蛋里也要挑点骨头。
伊尔兰家在王都的宅邸是皇室御赐的,真正的主人属于上一个王朝的世家。多年来宅邸从未动工修改,仅仅是每年做一些例行修缮。
这奢靡夸张的浴池父女俩敬而远之。发生过伊莉丝小时候差点溺水昏厥的意外后,更是只供客人享用。
这团碎嘴的死火不忘见缝插针地奚落着宿主。在龙看来狩猎从来无需忍耐,没有任何猎物值得龙忍受漫长的等待折磨。
龙的求偶也是,成功,或是被咬断喉咙。
过了好一会,他才催起黑焰重燃过指尖,手指恢复如初。
看着苍白的手指与浮突起的骨节,他想起很久以前,久远到像是上辈子的过去里。
曾有人搂着幼小的他坐在马车的车顶上,沐浴着夕阳时慵懒昏黄的光线,眺望原野缓慢起伏的地平线与风吹过的深青色麦浪。
风吹起那人肩上红色的长发,微微弯曲,宛如涌动的海浪。她的肩膀称不上宽阔但绝不单薄,她双手布满陈年的旧伤痕。
有些是在天寒地冻的洗衣河水里浸泡出来的冻疮烂痕,有些是拿刀握剑磨出的老茧,有些是险些被砍断筋骨的外伤。
新伤重叠旧疤,构成铜墙铁壁般的一双手臂,保护自己与他人。
红发的女人搂着年幼的他,坐在车顶上,语气放松平淡,说:“看啊,谢伊,这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景色。”
她不会讲故事。她只会说往事,每一件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存在的过往。
她又很喜欢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似乎从不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把那些大话当真。
她时常喜欢咬着草根说:“伊蕾娜的女儿快出生了,我们得找个机会回去。看看小公主更像谁。女神保佑更像伊蕾娜,像法雷亚可太糟了。儿子,我跟你赌今天晚上的火腿肉,伊蕾娜绝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法雷亚这会儿铁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像头巡逻的狮子,一点就炸。”
“要是你见着伊蕾娜的女儿,你可不能动手。”她警告他,“你得克制点,小伙子。再喜欢也不能把一个女儿从她的母亲身边偷走。你知道那得多痛苦吗?就像小贼把珍珠从贝母柔软的身躯里割下来抢走。”
贝母用它的痛苦与温柔孕育出圆润美丽的珍珠,然后又一次遭受挖心剜骨之痛,失去藏在体内的珍珠。
那是为数不多的,他还是个人类的时刻。
跨过死亡让他丢失了大半的过往,记忆七零八落。死火在身躯里燃起的那一刻,痛苦与记忆一起涌进来了。
有些是他倒流回来的记忆,有些属于希黎刻,混杂在一块,分不清是谁的。同样的一个场景,他可能有两份回忆,一份属于自己,一份属于沉睡在他体内的希黎刻。
起码他无比确信这段回忆的来源不是希黎刻。那团死火没有任何给一个濒死幼崽讲故事的闲情逸致。
它躲起来睡觉,醒来便竭尽所能地挖苦嘲笑挣扎求生的流浪儿。然后又在他咬牙爬过生死界限后,漫不经心地教给他一些求生技巧。
突然之间,无论是谢伊,还是挂在灯饰上的死火都被触动了一根神经。一人、一团火焰,同时朝城外的某个方位看去。
希黎刻从黄铜灯饰里窜出来,飞到窗边,从帘幕的缝隙里窥着外面。
雨夜茫茫。
“啊哈,是圣职者。”死火说,“那群白色的老鼠回巢了。”
……
大雨持续下着,仿佛要冲刷人间一切罪恶。
王城外不远的一个旅馆,灯火还亮着,靠近窗户的一座烛台在玻璃上映出一团模糊的光晕。一伙雨夜里的不速之客刚刚披着漫天风雨闯进来。
有人拿起那座烛台。将它放在一张清空出来的木桌上,再抖开蓝丝绒的桌布,仔细小心地铺在其上。摆上葡萄酒、银色的圣餐杯、还有一小篮泡过白兰地的各色果干。
本应作为主人招待来客的旅店老板夫妇此刻却低着头守在门边。夫妇两人满头冷汗,大气也不敢出地躬身等候,头都不敢抬,更别提仔细打量来客。
他们提心吊胆,生怕有一丝差错,让这伙招惹不起的大人物降下雷霆之怒。
教堂最后的晚祷钟早已敲过,最后一杯啤酒也已喝完。旅馆正要吹灭最后一支蜡烛,这一伙从天而降似的骑从队伍却在漫天风雨里突然砸门,高喊要求借宿。
哪怕隔着瓢泼大雨,眼尖的旅馆老板仍能一眼看穿夜幕:人人的马匹鞍饰可都带着圣职者的标记。
随即大匹的骑从涌进旅店,将住宿的客人从床铺拽下来,将他们赶去阁楼与地窖。
见多识广的老板眼睛毒辣,电光火石间眼风一扫,就看出这伙骑兵们的与众不同——外面泼天的大雨,这些雨夜急行的骑兵们身上却干燥如常!
确保清场后,骑兵们才纷纷朝两边避让开辟出一条通路,让那个始终抚摸权杖站在后方的高挑人影走进来。
那人缓慢踱步走进来,在那张清理出来,还特意铺上蓝丝绒垫布的木桌边坐下。
随即,他摘下了兜帽,是一个年轻得不可思议的青年。
这位领头的人留着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发,仿佛被太阳女神亲吻过一般神圣璀璨。
他从袖口露出的皮肤白皙细腻,他的容貌更是高贵俊美。他的神色冷漠高傲,仿若太阳不问尘世凡人。
旅店内的蜡烛燃烧着,散发一股难闻的气味。食物残渣、牲畜、人的汗臭,几种味道混杂,发酵起来。
“赫尔南德斯阁下。”一位年长些的骑兵团长夹着头盔,来到年轻人身边对他低声致歉,“时间仓促,只能寻找这间旅店。本应给您准备更好的下榻地点——”
年轻人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止住年长者的下文。
“有遮风避雨的落脚点便已足够。女神教导我们旅行于荒野要时刻谨记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修行。”这位年轻俊美却位高权重的赫尔南德斯阁下似乎很好说话,同他开着玩笑道,“多亏您,我才能让这些护送我的骑士们免于露宿荒野之苦。否则,女神也会怪罪我让她虔诚的信徒蒙受风雨折磨吧。”
年长的骑兵团长低下头,连连说不敢。挤满旅店大厅的骑兵们无声地沉默伫立着,链甲衫闪着令人胆寒的微光。
旅店老板夫妇哆哆嗦嗦地在年轻人的脚边跪下,试图捧起他的靴子亲吻。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露出宽和慈爱的笑容,俯身作势要扶起这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
“快请起来。”赫尔南德斯道,“你我同为女神的子民,理当平等,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老板夫妇千恩万谢后连滚带爬地退下,顾不上自己的旅店被反客为主霸占,更别提收钱。疯了吗?这可是圣职者!
没有让他们当场奉上辛苦经营多年的旅店作为悦神的供奉,已经算是慈悲为怀了!
差点相拥而泣后,老板娘先一步按住惊恐交加的心情。她压低声音,狐疑地问丈夫,“这位赫尔南德斯阁下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在我们教区听说这号人物?”
赫尔南德斯听起来还像是翡翠海南方来的移民姓氏。翡翠海及周边散布着星罗棋布的岛屿与城邦合众国,他们的领导者有总督也有国王,大小不一。
从前翡翠海在弗莱明帝国民众心里的印象是一片富饶得流淌蜜糖与牛奶的海域。渔业资源丰富到不用出海捕捞,鱼还会自己往鱼网里钻。他们拥有天底下最精妙的能工巧匠,能编织出最华美的挂毯,还有各色上等人才能享受的奶酪。更不用说翡翠海的葡萄酒名声斐然。他们的商业与航运发达,保鲜技术更是一绝,或许与他们垄断了大部分香料生意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直到几次战火摧毁了翡翠海周边几个国家与合众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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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大批翡翠海的粮食、手工艺品、奢侈品源源不断涌入帝国腹地,深居内陆的人民这才意识到:原来那片传闻里和翡翠一样碧绿汪洋的海洋,并非高不可攀。
尤其在这次帝国对亚特兰公国的战争胜利后。
弗莱明帝国是太阳女神信仰的发源地,是大陆上最早宣布皈依女神信仰的帝国。
女神在上,教宗冕下与皇帝陛下怎么会允许一个南方移民的小子玷污神圣的圣职者?还让裁决所的护教骑士恭敬称呼他为阁下?
老板吓出一身冷汗,立刻捂住妻子的嘴,做贼心虚地朝门板外看了看。确信无人在监听他们两人的窃窃私语,这才松了口气。
他拉扯住妻子,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怎么敢议论圣职者!”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嘶抽气声,比穿过门缝隙的微风还要轻。
“南方移民姓氏怎么了……谁知道这位阁下的父亲是不是有个大贵族的姓氏……”
老板夫妇这一厢在深夜里心惊胆战、胡思乱想着向女神祈祷平安无事度过今晚。
另一边,彻底清场,连一只苍蝇都跑脱不出去的大厅里。护教骑士又对年轻的圣职者报告了什么。
年轻人——赫尔南德斯阁下唇边的笑意冷下去,眼眸闪烁着寒芒,看起来像一条狩猎的毒蛇。
“把罪人带上来。”他道,“在将罪人移交给军政监狱之前,我们的拷问官需要询问一些小小的问题。”
一名健壮的骑从扛来一只被裹成长条桶状的软草席。他粗大的双手熟练灵活地解开粗糙的麻绳,一抖、一推,草席朝前一滚铺开,从里面跌出一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囚犯。
囚犯被折磨得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只能从斑驳交错的鞭痕及血痂空隙里窥见原本的皮肤绝不属于贫苦的穷人。
他的血浸透了裂成布条的衣衫,混杂血液与汗水黏在身上。他的小腿以下红肿糜烂,流淌着黑红的脓血。
加上手腕上被麻绳枷具捆绑磨烂的伤痕,一看就知道此人曾被绑在马匹后拖行。
突然被曝光在众目睽睽下,囚犯捂住脑袋,蜷缩成团瑟瑟发抖。
他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有任何想法。他的什么念头都能被坐上那个年轻的魔鬼看穿一般。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封地与庄园、妻妾、仆人。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富饶教区的行政长官沦为麻衣赤脚的阶下囚,不过一夕之间啊!
“罪人齐克思。”赫尔南德斯缓缓念道,“背叛女神,你可认罪?”
囚犯受惊般一颤,猛地抬起头来。他拼命地蠕动着朝前爬,试图够到年轻圣职者的脚,努力伸长脖子想亲吻赫尔南德斯的靴面。
可两名护教骑士瞬间出现,一人踩住他的一条胳臂。
囚犯已然陷入癫狂,又是痛哭流涕,又是尖声叫喊,“我从未背叛女神!我面见过教宗冕下,我怎么可能会背叛教会?”
赫尔南德斯将手杖横在膝上,抿了一口鲜红的葡萄酒,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无权审判自己的罪责。女神赋予教会在地上代行她之威严的责任,而教会赋予裁判所裁决罪人的职责。裁判所随时可以界定你是否背叛了教会,背叛了信仰。”
“不、不!我没有背叛女神!”囚犯嘶哑绝望地高喊着,“对…女大公!!女大公她曾有一个私生子女,那个放荡□□的女人生下过一个父不详的孩子!”
“葛罗瑞雅,葛罗瑞雅女公爵!那个女人才是真正背叛女神的罪人啊!她那一头邪恶的红发正是最好的证明!”
他歇斯底里的呼喊后,现场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屋外嚣张的风雨声大作,好像一个诡计得逞的小人在嘲笑受害者的愚蠢。
赫尔南德斯的拇指缓缓摩挲着权杖顶端。跳跃的烛火在他白皙俊美的脸庞留下扭曲的阴影。
忽然,他呼唤了一声那位护教骑士团长,低声耳语两句。老骑士点点头,给下属投去一个目光,两人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
囚犯愣愣地看着这无声发生的画面。
当赫尔南德斯的葡萄酒喝到第三杯时,护教骑士团长与他的下属再度回到队列来。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被两个人打晕拖拽出来的男人。
这男人的身高、发色,与囚犯的特征差不多。看起来就是被驱赶到阁楼或是地窖里栖身的旅客之一。
“罪人齐克思将在明日晚上正式移交给军政监狱。”赫尔南德斯说。
囚犯彻底瘫软在地。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两位踩住他的骑士竟弯下腰,将他捞起来。
赫尔南德斯轻飘飘道:“相对的,我将完美结束这一次为女神尽忠的旅途,这一路来审判所有异端,将罪人投入地狱,然后带领诸位辛劳的拷问官与骑士们回归圣殿。”
他剥起桌上的蜜桔,将桔皮一条条撕下来。
“我们在归来的旅途抓到了一个邪恶的异端。这位异端迷途知返,愿在死前吐出同党线索,协助教会净化异端。因此才耽误了行程,未能与第一骑士团及时汇合。这是为女神尽忠的大事,想必卡里金阁下也很赞同吧。”赫尔南德斯语气带笑,“不错,正是如此。”
他将剥干净的蜜桔放在桌上,起身,朝着楼梯方向走去。
“拷问官们,我期待这个无名异端能吐出更多的、有趣的线索。”
“那么,诸位晚安。”
他沿着橡木打造的结实楼梯向上,整座旅店都为这位尊贵的客人清场。其余的旅客被赶去阁楼、地窖乃至牲畜棚。
他在一面朝北的窗户前站定,隔着电闪雷鸣的夜雨眺望远方的王都外城墙。
“终于回来了。”赫尔南德斯的脸上闪烁着奇妙的光辉,就如同朝拜者在路上偶遇女神慈悲的雕像,“我亲爱的艾尔,你已经回来多日,你在等待我对吗?你也想念我吧。”
“我已经迫不及待见到我可爱的少女了。”
31. 教宗的私生子
第二天清晨,大雨仍没有停下的趋势。飞泄的雨如箭矢般根根斜插进大地,路面泛起泥泞,远处王都灰黑色的外城墙如巨人般无声蹲守在地平线的尽头。
休整一夜的骑兵们跨上骏马,整装待发。那位年轻的圣职者坐进马车,年长的骑兵团长在雨中高喊出发。
他们这一行披坚执锐的骑兵与冗长的车马队伍,终于要抵达旅途最后一站,回归弗莱明帝国的王都,回到太阳女神圣堂的怀抱。
旅店的老板夫妇与住客们终于可以放下悬着的心。他们不敢去问旅客里少了谁,旅店的地面又多了哪些冲刷不掉的深褐色污渍。
他们更不敢议论那些装在一辆辆马车里的到底是什么?为何格外沉重,使得那车辙在路面留下深深的辙痕,险些陷在烂泥里无法前行。
“女神在上。”旅店老板念出所有人的心声,“那些一定是献给女神的贡品。”
装饰有教会标志的这一行人,逐渐消失在茫茫大雨里。
……
一辆一辆的马车在教会圣堂前停下,几乎将整个广场的通道占满。行人被驱赶出去,只有附近的居民可以从巷口和窗户缝隙里窥伺。
这些护教骑士与圣堂的杂役们,从马车上抬下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有的甚至还缠绕着沉重的铁锁。
这些一定是献给女神的贡品。
除此之外,人们想不到其他的理由。除了贡品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踏进女神的圣堂吗?
教会的杂役尤金也是如此认为。
他如往常一般虔诚地跟从在自己的主人——哈德森主教身后。主教是女神的仆人,而他是主教的仆人。
这很合理,千百年来人们都是如此:这世上有两种人,高贵的人,与他们的仆人。高贵的人侍奉更高贵的女神。
何况,自从他的主人,一个普通的贵族之子荣膺圣职后,他这个杂役仆从,走出去还比旁的世家男仆要多两分光彩哩。
唯一的苦恼是这些日子他的主人总是忧心忡忡,烦躁不安。这种情绪在今日迎接裁决所长——赫尔南德斯阁下时达到顶峰。传闻赫尔南德斯是新任教宗冕下的私生子……否则以一个南方移民的后代,怎么能在等级森严的教会里向上爬得如此之快?
尽管哈德森主教掩饰得极好,可骗得过外人,骗不过老尤金。
尤金了解他的主人,就像母亲了解她的孩子。他比主人年长六岁,从主人还不会走路时就负责养育服侍这个继室生母早逝、奶妈也不大上心的孩子。
后来主人顺利考取神学院,进入教会服侍女神,把他和行李一同从家中带走。再也没有人欺负老尤金了。
哈德森主教脸色微妙,目光沉沉地扫视那些放置在通往祈祷圣堂走廊上的箱子。平民不知道,老尤金不知道,但他可是很清楚这些东西、这些罪恶的来历。
看看那毫无疑问是翡翠海工艺的木雕花纹、还有那些精妙的锁扣工艺、即便泡了水仍能嗅到清香的木料……这些都是来自翡翠海的东西。
更准确的说,是来自亚特兰公国的东西。
那片逐渐被污染的海、那个迟早被玷污的公国……哈德森主教用手帕捂住口鼻,嫌恶地从一只只敞开的、装满财宝的箱子中间走过,衣袍拖曳在光滑的地板上。
在经过一只黄金装饰、缠绕着锁链的箱子时,他嫌恶的心情达到巅峰。
亦步亦趋跟在主人后方的老尤金只嗅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那箱子装着的应该是相当珍贵的香料吧?是这世间无人可配享用的顶尖香气,是献给神的礼物。
老尤金沉醉于这一丝香气的同时,一阵莫名的虚弱袭来。
是劳累和压力导致的吧?再过几日就是降临节,这个帝国最盛大的节日,为了庆祝太阳女神降临于世的节日。
哈德森主教如往年一般要充当主祭,在王城的祭台上催动女神留下的圣阳流火之弓。他要勤勤恳恳打点好一切,让庆典仪式顺利进行。
这样,他就可以如往年一样,观看着他的小主人(哈德森主教本人已年芳四十七)在祭台上接受欢呼的盛景,在漫天流星般的焰火中下跪朝拜、叩谢女神恩惠大地。
老尤金想起那画面,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
哈德森主教走向恢弘宽阔的圆形祭台。高高的穹顶覆盖着透明屏障——那是圣职者们设下的结界,阻挡外界的倾盆大雨。晴朗时,光线会穿过穹顶,肆无忌惮地撒满白石祭台,令全场沉浸在一片灿烂辉煌的光芒里。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那个南方来的私生子,身着白袍,站在祭台的灵火之前。他那头灿烂的金发在雨天晦暗的天光下毫无逊色,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女神亲吻过的完美石像活了过来。
他怎么不死在旅途里?被落石砸死、被异端袭击,怎么样都好,只要死在外面一了百了。哈德森主教面无表情地想道。
这当然不可能。未来的教宗为了这个私生子煞费苦心,将教廷枢密院里最强的一支护教骑士调任到私生子的麾下。
为了剿灭一个异端,他们可以直接焚烧一整个村庄,将其化为炼狱。绝不可能让私生子受到一丁点伤害,哪怕是手指被裁纸刀割破一点皮。
光是想起克莱芒这次剿灭异端之旅毁灭了多少村庄、田产、甚至处死了传闻与异端有染的乡绅贵族,哈德森的内心都在滴血。这要损失多少的税!
他跟那些生养在教会的无知蠢货们不同。他是一个地方小贵族的次子,拼了命才爬到今天的地位。这也是他在多方势力权衡角逐下,被推到弗莱明帝国王都主教位置上的原因之一。
哈德森深知:有人的地方才有生产,有生产的地方才有金钱。绳索套在人的脖子上才能驱使他们劳作,要是绳索把人勒死,那就什么都没了!他要一具不会干活的尸骨有什么作用?
他对商业的默许态度也是这些年来,帝国商业逐渐繁荣的原因之一。在他的影响下,一些教堂允许贩夫走卒夜晚在教堂里借宿,有的还提供可以饮用的清水和粗饼。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该死的私生子,朝他微微低下头颅,微笑道:“好久不见,亲爱的主教大人。”
哈德森满面慈爱和蔼地张开双臂,拥抱他,“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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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芒。”
看起来多像一对相称的父子啊!老尤金想道。如果主人普通地结婚生子,现在应该有了如赫尔南德斯阁下一般大的孩子了吧?
他们就站在那只被锁链缠绕的箱子旁边。箱子、箱子,那箱子似乎在散发着越来越浓的香气。里面装着乳香还是没药?
老尤金感觉有人在背后吹动呼吸,令他后颈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他仿佛听见风吹过走廊,沙沙翻动那些堆满箱的珍珠粒和宝石。
可是通道内肃穆庄严,沉闷无风。是他太疲惫了吗?
主人与赫尔南德斯在寒暄。主人称赞这可恶的年轻人如此年少有为,对罪恶毫不留情,为女神扫荡大陆上的异端。
尤其是那位堕入黑暗的南方领主齐克思。身为帝国教区的行政长官,居然暗地里与亚特兰公国的异端神派勾结在一起。多亏年轻的裁决长雷厉风行,替女神降下神罚,审判罪恶。
如今,这些齐克思与邪神眷属勾结的罪证,才能如此整齐地摆放在此,奉告女神。
他们说了很久、很久。脚边的锁链箱子香味越来越浓。
老尤金的意识渐渐涣散。他的脊背早已佝偻,只能盯着微微反光的地面。他看着自己的模糊倒影,肩上似乎有一小团蠕动的黑影慢慢爬上来……
“——是以,我才特地星夜兼程,全力赶回王都。”赫尔南德斯骤然拔高的声线将老尤金惊醒。
老尤金下意识去拍自己的肩膀,当然拍了个空。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匍匐涌动的黑影,没有邪恶阴沉的气息。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眼神闪烁地盯着哈德森主教,以及主教身后佝偻的老男仆。他扯出一个微笑,恭敬地说:
“正是为了能亲眼得见您主持降临节仪式的盛况呀!”
降临节!
这个词如有雷电之威,将老尤金涣散的神智拍回脑袋。他长舒一口气,不再被那箱子里到底藏了什么的好奇而折磨。
想到降临节,他感到由衷的幸福与安宁。
他可亲的主人,尊敬的主教,将会在降临节担任主祭!今年将是第十年!
那阵吹息的风彻底平息了,那莫名其妙的虚弱也消失了。老尤金全身心沉浸在对主人与女神的崇敬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老尤金服侍心事重重的哈德森主教做完晚祷。一主一仆低声交谈几句,老尤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风帽,从教堂供杂役出入的小门溜了出去。
雨还在下着,像是要大力冲刷整个世上的罪恶污垢。街灯在雨里闪烁着昏黄的光芒。大桥上女神的石像挂着雨珠,宛如垂目流泪。
老尤金竖起衣领,穿上厚重的黑雨披,步履匆匆。他要去给主人养在艾格莫大街上一幢屋子里的情妇送些东西。那女人怀孕了。
他没有看见的是,有什么一团蠕动的黑雾从他的衣摆坠落下来,顺着地上的雨水流淌进下水道深处。
王城下水道最深处的黑暗里,逐渐回荡起幽邃的呼吸声,如同栖息某种古老、隐蔽的邪恶生物。
32. 我的骑士
咆哮的大雨在下了一天一夜后终于结束。预想当中的晴天却并未到来。清晨起,雾便弥漫开来。
我站在庭院里望着冷风里颤抖的残花,都弄不明白这雾是打哪儿来的?
是王城另一边的山谷吗?还是从崖边?
王都的秋季应该是晴朗、明艳的,到处开满秋日缤纷的鲜花,枝上挂满果实。空气里弥漫着麦子烤熟的香气。
人们应该为很快到来的冬季做储藏粮食和木炭的准备,以及那个即将举行的盛大节日,降临节。
今年的小麦成熟迟缓,大概率粮食歉收。父亲和我商量着,准备在冬日前赶回领地一趟,以免领地上的住民遭受饥荒。
如今我唯一能看出秋季特征的便是那些果实慢慢变红的花楸树。原本每年的这个时节,那些高大的乔木已经披满一身苍绿,羽绒般叶片下挤满一簇簇的鲜红果实。
传说花楸树象征着龙。所以降临节时,人们会把花楸树的果实铺出一条路上,让扮演女神游行的少女踩过这条路,象征着女神施展镇压龙的神威。
我蹲在树丛边,拨弄着被风雨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花丛。老园丁手执园艺剪刀,修剪掉那些枯枝败叶。
他安慰我风雨过去后,存活下来的花木树根更加强壮,来年开出更美的花。
那些在风雨里被摧折的花叶会落入泥土,成为根系的养分,一起培育出新的枝叶花苞。
说着,他从袖子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朵完好的玫瑰,放在我的手心。
我将这朵劫后余生的玫瑰插在发髻里,准备戴着它度过一天。从狂风暴雨里幸存下来一朵玫瑰,还有什么比这更珍稀的饰品吗?
而原本应该在清晨送来果蔬的食品供货商迟到了。他无奈地擦着满头大汗,跟主厨抱怨着街上的混乱。
连街上也涌来浓浓的白雾。人们在雾气里行走穿梭,隔着一米都要互相叫喊名字。
街道因此引发了不少交通事故。母亲们不敢把孩子放出来,男人们贴着墙摸索出来工作。公共马车的车夫必须摇动铃铛,大声叫喊着车来了。
直到正午阳光最猛烈的时刻,太阳勉强驱散些浓雾。最起码道路可以通行了。
据说,宪兵队一整天都在城中各个角落维持秩序。
我不免想起谢伊,厨娘们也想到了。
要说什么在宅邸里传播得最快,不一定是女神的福音,但一定是小道消息。
她们揉着面团,搅拌着肉馅,笑着起哄我快拿些馅饼和甜酒去投喂那位宪兵队的“漂亮小姐”。
最后,我不得不提着裙摆,有点狼狈地从厨娘们的围攻下逃了出来。
季莫法娜提着藤编食篮,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这才放进马车。
我换好外出服,和罗莎登上出发去商行的马车。她将食篮递给罗莎时,故意清了清嗓子,对我说:“里面的馅饼和三明治足够三、四个人吃。”
我还没明白,罗莎先反应过来,郑重地一点头。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下午茶。”
季莫法娜说着,关上马车门。
直到马车踢踢跶跶走上大路,我才明白什么意思。我茫然又困惑地盯着被罗莎紧紧护在怀里的食篮,真诚地发问:“为什么你们比我还关心她?”
罗莎郑重其事:“小姐,这可是你第一个带回家的友人!”
这回答导致我一路上都郁闷地撑着自己的脑袋,反思自己做人有那么孤僻失败吗?
让所有人都担心我孤独终老?
交上一个朋友——好吧,谢伊的确是这些年来我交上的第一个同龄友人,不掺杂利益纠葛的那种。
我对她的喜爱的确溢于言表。宅邸众人有目共睹。
可是她们的态度怎么比以前对待希恩还殷切啊?
当时的我没有想到,以前我和希恩是婚约者,不久后我就会离开生养我长大的宅邸,去到另一个家庭生活。
我最多带去几位贴身侍奉的女仆和厨子、园丁。如果娘家的人带去多了,还会惹人非议,令夫家人不快。
其他人都会被留在这栋宅邸里,等到父亲百年之后,或是被遣散,或是留给陌生的新伊尔兰伯爵。
而现在婚约解除了。我会留在宅邸里生活,直到寻找到下一个婚约者。
目前看来,我没有给自己找一个新丈夫的兴致。
宅邸里的仆人们大多在我出生前就在,看着我长大。他们不希望分离那么早到来。
……
我今天来商行为了出席王都几大商会的联合会议。
降临节就在一周之后。每一年城中游行和庆典花火都由商会赞助。今天要进行最后一次校对与彩排。
原本会长建议让父亲陪我同来——我拒绝了。
卡里金的婚约已经解除,那些观望的墙头草差不多都做出了抉择。即便让父亲出席来给我撑腰又如何?该跑的人还是会跑。
婚约解除后,我彻底没有了顾忌。
我不必再刻意扮演那个柔顺端庄、进退有据的深闺千金形象。
这些商人迟早要习惯,跟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谈判的对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连轴转了一天,眨眼暮色漫天。太阳落山后,滚滚浓雾又卷土重来。
登上马车时,商行的人不放心,安排了两个年轻的伙计护送我回去。
商行的人说:“小姐,不是我们大惊小怪。这两天夜里着实不太平。”
这个时代,哪怕是治安最好的城市,夜里也从未称得上太平。王都已算治安顶尖的城市了,会配有夜巡的宪兵队伍。尽管如此,在那些屋檐低矮、错综复杂的贫民区夜里行走,仍要当心背后伸出的割喉短刀。
但是能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行商都说出一句“不太平”。我决定让两位伙计就在家里歇一晚,明天一早再放他们回来,免得出什么意外。
两人都配了短剑,手持火把,走在马车前面。雾太浓了,车夫不敢驾车疾驰,只能在平坦些的道路上慢慢走。
我在车厢里看着歌剧剧本。
今天皮耶尔老师差人送来了剧本第三版。这个以我、希恩、艾尔三人真实故事为原型改编的歌剧故事,当然增添了许多虚构但是这时代观众喜闻乐见的情节。
先前出第一版时我们在皮耶尔老师的主编办公室一起推敲商榷过大致情节。
写歌剧唱词的那位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学家。
这位大才子在我看台本大时候喋喋不休地讲述他还准备加进去一段慷慨激昂的决斗情节!
像“伊尔兰小姐”这样高贵又温柔的小姐,应当有守护她的忠诚骑士与卡里金小伯爵决斗,为了她的荣誉而决斗!
决斗是绅士的浪漫!
根据他的计划,他准备垄断这个故事的各种渠道版本,从诗歌、通俗小说到上流人士追捧的歌剧……我忍着枯燥无聊看完那些纯属炫技的累赘唱词后,忍无可忍地提出:剧情太老套,毫无新颖。
作家差点跳起来抗议我牛嚼牡丹不识货。
皮耶尔老师假装清嗓子,将几枚金路易丢在桌上。一听见金币的声音,负债累累的大才子忍气吞声地坐下。
仗着他不知道我就是伊尔兰小姐本人,我干脆提议:“不要搞这么老套的决斗情节。改成让男主角在爱情与责任之间挣扎。”
大才子又要跳起来。
市面上的文学作品题材很局限,不是赞颂女神、研究神学,就是史诗长卷、骑士小说。连寓言故事都很少见。
骑士小说冗长无聊,角色呆板,都是讲述一个骑士如何与邪恶的异端法师作战,向心爱的贵妇人宣誓,最后荣归故里迎娶贵妇或是远方公主,成为国王分封朋友和侍从。
谁要看繁琐重复的情节,枯燥乏味的台词?我用上辈子在信息爆炸时代生活的经验担保,红白玫瑰之争才是古往今来经久不衰的话题。
“未婚妻纯洁天真,含蓄温柔,是高高在上的白玫瑰,一旦脱离枝头就会被泥土玷污。男主角对她是尊重与爱护。平民少女勇敢热烈,大胆示爱,又为男主角出生入死。她是红玫瑰,在荆棘里盛放,是男主角真正的爱情。”
“为了责任与荣誉,男主角只得赶回未婚妻的身边,与她举行婚礼。就在婚礼上,平民少女闯入,用一番恳切的言辞打动所有人,人们被感动得潸然泪下。包括祭坛前的未婚妻。未婚妻主动退让,将新娘的头纱戴在平民少女的发上。男主角由此收获真正的爱情。”
民众,尤其是平民,对什么哨兵与向导的结合兴趣不大,那是离他们生活很远的东西。但是人人都能说上一嘴跨越身份的真爱啊。
平民少女闯入婚礼现场的剧情点可以安排女演员进行一场炫技的独角戏。这台本写出来,必定符合那些想捧手上的女歌唱家们,却找不到好剧本的剧团老板需求。
皮耶尔老师瞬间跟我想到同一个点上去。他推推眼镜,郑重地对作家道:“这段平民少女的独白你必须着重写,务必臻至完美。”
大才子这下彻底说不出来话来了。他嘴巴张了又合,说道:“这……这跟真相完全不一样啊?卡里金小伯爵没有举行婚礼啊?平民、平民怎么可能闯入贵族的婚礼现场?”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我露出温柔微笑,“再说,难道观众能找卡里金小伯爵,或是伊尔兰小姐本人询问吗?”
观众没疯吧?
我说得兴头上来,又倒豆子似的把上辈子看过的一些经典小说情节给倒出来。比如什么重伤失忆认错救命恩人呀,什么真假千金文学,还有什么跳城门追妻火葬场呀。
听得作家的脸色那叫一个五彩纷呈,可还是忍不住追问,后来呢?然后呢?
于是我随便说了个改编版的骑士跌落山崖双目失明,恢复视力和记忆后却混淆了救命恩人,被邪恶的女巫用魔法蛊惑,用盛大的婚礼把女巫娶回家,却险些将真正的救命恩人少女当作女巫死。
听得大才子直拍大腿,大叫岂有此理。
我也不知道离开后他们俩锁在办公室里嘀嘀咕咕商量着写出了什么跨时代大作。
让我眼皮直跳的是,替作家来送台本文稿的跑腿小子拍着胸脯说,他主人发誓前后五百年没人能写出这样伟大的作品。
现在我坐在马车里趁着回去的路上阅读,看着看着我不由得深呼吸以平复心情。
这个最新版的台本,不仅加上了我提出的红白玫瑰之争,甚至连我随口说的什么火葬场跳城门都加上了……总的来说就是一个“缝合怪”。
合上台本时,我的脸色很微妙。心情就跟上辈子看到一部改编京戏叫《三堂会审伽x略》似的。
现在轮到我开始怀疑,这种东西能卖得出去吗?
罗莎看我脸色奇妙,问我怎么了。她一直担心我把自己亲身经历改编成戏剧故事搬到舞台上,无异于将自己的伤口拨开给外人观看。她还以为我是触景伤情。
我要怎么跟她解释这本缝合怪对我的精神冲击……正当我斟酌语句,想着把这个故事简述给她听时,马车忽然碰上强烈的震荡。
车夫扬鞭叱责马匹,竭力稳住平衡。浓雾一团团涌过来,前仆后继地涌出狭窄的巷口。昏黄的街灯旁观白雾如涨潮般涌现。
马车外的年轻人们抽出短剑,对着浓雾厉声喝斥着:“什么人!别装神弄鬼!”
没有人回答。
只有越来越浓的雾,雾里甚至还夹杂一丝丝海的咸腥。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一分一秒都在折磨惶恐不安的人心。
任凭车夫如何使劲,马却不肯向前走。雾已经浓到了团团包围住马车的地步。
两个年轻人不得不退守到马车边,背部抵着车壁,用短剑对外,紧张地叮嘱我们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下车。
浓雾有生命般朝着马车涌动,就像是某种海洋巨物的触须在摇动。
他们俩用身躯把车门抵住,我推不开,只能徒劳捶打车壁。
“开门!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试图隔着车窗同他们商量:“是不是车轮在哪里卡住了?我们可以解开套索,先骑马离开!”
“不,不是车轮。是马不肯走了!”车夫喊道。
我看见距离我最近的那个年轻伙计脸色骤变,他大喊道:“它来了!它过来了!”
浓雾深处正浮现出一团模糊的黑影。起初还小,肉眼可见地逐渐扩大、清晰——它有着人类的轮廓,却远比常人要高大!
“该死的!”
叫骂声、呵斥声、马的嘶鸣混杂在一块。
一个人拉下车窗阻挡所有视线,留给我的最后一面是他逆着光线,还格外年轻但凝重的脸。
大半个车厢顿时暗下来。
另一人抢夺过车夫的马鞭,对着不听话的马匹狠狠挥下。马的嘶鸣惨叫顿时响彻周边。
“跑啊!快跑起来!”
我隔着车厢,听见他们最后焦急的吼叫。
受惊的马匹朝前方冲去,互相撞击着,导致整辆马车颠簸不已。
什么东西都翻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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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魔法石风灯、书籍、提篮,还有我和罗莎。
强烈的颠簸震荡将我们两人的身躯抛向半空。被迫离开座位的那一刻,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在那一刻,我大喊道:
“罗莎,抓住栏杆!”
灌满我耳朵的只有她惊恐的尖叫。
下一秒,受惊失控的马车像是被什么猛地撞翻,顷刻间朝另一边倾覆倒下。
咣当一声巨响!
剧烈的疼痛席卷我的全身。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置。
有那么长达五分钟的时间,我都只能保持原姿势躺着抽气,正常的吸气会令我的胸口剧痛起来——我不知道具体时间,我的怀表送给了谢伊。
就算身上有,我也抬不起手指掏出来查看。
我头晕眼花,连视线都是模糊的。
更糟的是,大脑的嗡鸣消退一些后,我这才看清自己的腿为什么移动不了。
一条变形扭曲的横栏卡死了我的下半身。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小腿知觉。
照明石从摔碎的风灯里滚出来,正躺在我的手边。那些碎玻璃渣,很不幸的,也在我的手边。
碎玻璃渣刺进手掌,我的右手血迹斑斑,衣袖被濡湿的血液迅速渗透。
我抽着气,维持着涣散的意识,想道,还好,应该没有扎到重要的血管吧?
女神啊。
我无意识地喃喃着,生理性的泪水沁出眼角。
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可是身体好像开启了某种防御机制,在崩溃之前,抢先把恐惧泄洪出去。
冰凉的泪顺着眼角滑过发鬓,渗进发丝里。松散的发髻里,那当做饰品的玫瑰花瓣剥离,零落坠下。
女神啊!
我强忍着剧痛,咬牙抓住翻倒的马车侧壁,一点一点挪动着爬坐起来。
发丝彻底蓬乱地散漫下来,枯萎发黑的玫瑰从发间跌落,委顿在地。
我茫然又无助地看向四周。
翻倒的车厢另一端是昏迷的罗莎。暂时看起来她只是昏过去,没什么显眼的伤口。我扶住发晕的脑袋,继续张望。
车夫和两位伙计呢?
为什么雾更加浓,厚得像是堵墙?
车辕断裂了。两只马匹不知所踪,还留在原地的那一只——侧躺在地,四蹄僵直,身下一摊血泊。
我想呼喊他们的名字,可是出声时胸腔传来剧痛。最后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呼喊。
更糟的是,从死寂的雾里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回应。但回应的,绝不是我的任何一个同伴。
有什么液体般的动物在蠕动着靠近。
那个高大的黑影正穿过浓雾,逼近过来。
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不知道是不是脑袋震荡的影响,我幻听到女人咯咯的笑声,一会又变成婴儿尖细的啼哭,然后变成老人重重的咳嗽声。
那黑影似乎是女人、婴儿、老人的混合体,却远比人类高大、邪恶。
它在雾中袭来,如同海潮席卷上浅滩。
我已经失去最后一丝力气,趴在侧壁闭上眼,平静地、绝望地等待着最后时刻。
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那东西覆上死亡的马匹,旁若无人地享用起尚未失冷却的死尸。
皮肉骨血……咬嚼吮吸,咯吱咯吱、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坚硬的骨骼。
我喊不到车夫与两个年轻人。
他们是不是已经落入它的腹中?
海洋咸腥的臭味愈发浓厚,好像从海沟深处打捞上来几千年前的沉船,带着沉积的朽败与腐臭。
细碎的声响,它过来了。
它一点点蠕动越过马的尸体,越过断裂的车辕,朝我——还在流血的右手涌来。
我要不要在死亡的最后一刻睁开眼,死个明白?我涣散的意识想道,吃了我以后,它会放过罗莎吗?
几乎就在浓郁的臭味扑上面颊的瞬间,我听见风的啸声。
一柄长剑擦着我的鼻尖零点几毫米,如流星般射穿浓雾,将蠕动的黑影撕裂开来!
劲风冲破白雾,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气流掀起我额前散乱的发丝,清凉的微风吹得我紧闭的眼一颤,长睫抬起,睁开眼来。
黑影发出尖叫,那声音听起来像是老人、女人、婴儿一起尖叫。
它被剑刃撕裂的身躯蠕动着黏合重聚,骤然朝剑来的方向窜去。
于是长剑脱手的来人抽出了第二把、第三把刀。
银月般的双刀,薄如蝉翼,畅如流水。
刀刃轻而易举地割破浓雾,掀起流风。
斩出的弧光如弯月、如凝雪、如清霜。
我一定是神志不清了,所以才会看见她的刀刃上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那么轻松地切开黏稠的黑影,驱散浓厚得快成实质的浓雾。
所有的骑士小说故事里,主角都是身披银甲、一头金发,手执长剑,骑在马上的正统骑士。
他们救公主于水火,斩杀恶龙,破解诅咒。
我的骑士……我神志恍惚地想道,我的骑士她……长着一头比渡鸦腹羽还黑的乌发,比雪还洁白的脸庞,比血石榴还红的眼瞳。
她可以不拿长剑,灵活的双刀如臂指使。
我的骑士,她不太像普通正统的骑士。
我也不是小说里纯洁无辜的公主,我是一本小说里的恶役千金。
但我的骑士,她依然会从天而降,来救我于绝望。
她会斩开黑暗,来到我的面前,切下阻拦我的禁锢。
然后执起我的手背,落下一个吻。
神智已经彻底脱离躯壳。手指、心跳、呼吸包括声带都有它自己的想法。
“谢伊。”
我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原来我会发出这种委屈到变了调的声线吗?
“你怎么才来?”
原来我真正快崩溃哭了时的嗓音是这样哽涩难听的吗?
“我差点就死了。”
我落入令人心安的晚香玉花香里。
这些花香密密匝匝地编织成一张无形大网,将我坠落的神智接住,妥当安稳地收起。
“你不会死。”她低柔糜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
大概是我的错觉,在那一刻,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与她的声线重合。
如警告、如恫吓、如无奈,似乎是对谢伊说:
——“你再靠近她,你真会死。”
33. 而她属于我
仿佛有晚香玉花一朵接一朵开在空气里,暗香浮动,细密交织起来。洁白的花苞从她的肩上一路绽放过来,顺着依偎相贴的位置,开满
这一次,这些花不再想着张牙舞爪地追堵我。它们矜持又轻柔地将我围拢起来,用香气托住我失神的魂魄,抚慰我疲倦的神经。
它们就像是谢伊那苍白的手指在抚摸我的脸颊,告诉我可以彻底安心下来,再不用顾虑什么。
香气让我卸下所有防备,昏昏欲睡。它们想将我疲惫的意识收拢起来,就像存起一枚罕见的珍珠。
搭在谢伊肩上的手无力地滑下,我几乎就要昏厥过去的一瞬间,猝然被莫名的心悸惊醒。
仿佛为了印证我莫名的恐慌,冷清的街面上,骤然响起年轻男性的声音:
——“太阳啊,闪耀吧。”
黑夜骤然间亮如白昼,以谢伊身后某个点为中心迸射出烈阳般的万千道辉光,贯穿撕裂浓雾。
我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谢伊按住后脑压在她的肩上。只有余光能瞥见那刺眼的光线。尽管如此,眼球还是受到刺激,眼里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就像是有人突然打开太阳的开关,炽烈耀眼的光线将整个街道照彻笼罩。
强光之下,黑暗无所遁形。
充斥街道的白雾顿时扫荡一空。
等到那阵强光彻底熄灭,谢伊才松开桎梏。我眼角的泪水滑落下来,挂在下颌,摇摇欲坠。
她用手指揩去我颌尖的那滴泪,水渍在手套深红色皮革洇开小小一块深色痕迹。
谢伊横抱起我,脱力的我蜷缩在她的怀里。透过她的肩膀,我恍然看见有陌生的人影就在不远处。
昏黄的黑色街灯下,沉默的女神石雕旁,有一位骑在骏马上的白袍圣职者。他的脸大半隐在风帽里,只露出些许搭在肩上的灿烂金发。
一柄显眼的黄金太阳权杖横在他身前。
那应该就是他的法器。
两位随从沉默地跟在他马后,兜帽盖脸。粗麻布衣根本盖不住他们高大强壮、覆满肌肉的结实身躯。
圣职者为什么会在晚祷告后出现在街上?
难道和突然袭击马车的怪物有关吗?
宪兵队正步履匆匆地穿过街面朝这里跑来。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奔向我们,互相呼喊着这里需要救援。
得救了。
我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然后理智就像是一点点收拢回来,支撑起无力的身躯。
“让我下来。”
我低声说着,推开谢伊,挣扎着下地。脚一踩上地就差点软倒,幸亏被她一把捞住。
她半扶半抱着我,我还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摇摇晃晃朝前走去。她牵引着我,就像是傀儡师牵引着他漂亮诡异的人形傀儡,步伐飘忽鬼祟。
宪兵队的路易也在,他认出我,赶紧将我领到长官面前。我努力行了礼,低声对他们的长官交代了遇袭的经过,询问他们是否有找到车夫和两个年轻人。
当时的我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模样多么吓人——金发凌乱地散漫流淌,绿色的眼瞳焦距涣散,脸色惨白,衣袖上是干涸的斑斑血迹,好像一具刚从灵柩里复活的苍白尸体。
我完全站不住,全靠依偎在谢伊的身上,才能勉强支撑起自己。尽管如此,我看上去还是摇摇欲坠,很可能下一秒就会彻底昏厥过去。
令我大大松了口气的是,所有人都幸存,只是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包括他们刚从毁坏的车厢里抬出来的罗莎。昏迷的她看起来情况比崩溃边缘的我或许还好上一些。宪兵队承诺他们会将伤员送去医院。
我可能是一行人里受伤最轻,受到惊吓却最大的人。
在得到同行人没有生命危险的确切消息后,我如释重负,凝重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
然后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几乎就在意识坠入黑暗的那一秒,轻盈绵密的花香重新包围了我。我又回到了晚香玉的花丛里,那些雪白的花朵围绕着我,密密匝匝,簇簇团团。像是一个个长着洁白脸颊的妖精,围着我手拉手跳舞,引诱我跟随它们踏进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我再也顾不得上回被花香围追堵截,险些呛到窒息的恐惧。我用力地深呼吸,贪婪地捕捉每一丝含在空气里的幽香。让它们涌进我的肺部,在身躯里发酵,融进血液。
它们没有上次的咄咄逼人,反而尽心尽力地安抚我受惊的精神。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自己被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熟悉的气息包围我,身体没有下意识的抗拒,告诉我那是可以信赖的人。那是家的味道,是书房点燃的熏香和阳光的气味,就像是……
就像是父亲。
花香四溢,不甘地做着最后的顽抗,拒接接受要将我拱手让人的现实。那些无形的晚香玉花枝在恋恋不舍地挽留我,用丝丝缕缕几乎凝结成实质的香气纠缠勾住我的发丝、衣角与手指。
别走、别走呀。宛如它们在无声地呐喊着。
我勉力将眼睁开一条缝隙,看见的是父亲。
他风尘仆仆,丝毫称不上从容,头发被风刮得凌乱。
“安心睡吧,伊莉丝。”父亲摩挲着我脸颊,“我在这里,我来接你回家。”
他的双臂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力气?从前在家里扶了一下险些倾倒的花架都闪了腰。那之后季莫法娜都禁止他靠近温室。
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我去思考了。我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再度合上,身体完全依照本能在行动。
意识浮沉之间,我听见父亲无奈的低声劝说:
“伊莉丝,松开手指。”
不,别让我离开她——我的体内有一个声音在哭喊。我的身躯渴望回到那阵温柔、浓郁的奶白花香味里去。它们会缠绵而细密地包裹住我,把我疲惫的意识裹成一个茧,严实地保护起来。
我的灵魂好像被劈成两半,互相撕扯。一半渴求着回到温暖熟悉的家乡,另一半希冀坠入那片花香四溢的梦境。
后来他们说我的手指死死抓着谢伊的小臂,连她的衣袖都扯出褶皱来。翻折的衣料险些把我的指甲都掀翻开来。不得已,她割下一小片衣料,连带袖边的银扣一起,全被失去意识的我紧紧攥在手心里。
我紧攥着那颗银扣,终于柔顺地将脑袋搁在父亲的肩上,蜷缩进他的怀里。好像我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没有任何的负担和忧愁,不用担心这烦恼那,玩累了钻进父母怀抱里就可以高枕无忧。
父亲的斗篷与气息严实地包裹起我,抵挡夜晚的寒冷。
最后一丝恋恋不舍的香气也彻底松开了我。
……
我醒来是在雾气缭绕的浴盆里。
全身都浸泡在热水里,就连金色的长发都漂浮在水面上。所以大大小小的擦痕才会受到热水的刺激,散发着细微的刺痛。
季莫法娜用温热的毛巾,一点点轻柔地擦拭我的脸颊。脸上那些细小的伤口、污痕。
手足重新温暖起来,意识和力气回到干涸的身躯里。被压制下去的恐惧也随之复苏了。
我开始发抖。
明明在密不透风、温暖如春的室内,还浸泡在热水里,我却像是身处天寒地冻的野外般冷得发抖,牙齿咯咯打颤。
“季莫法娜……”
我呼唤她的名字,如第二个母亲般抚养我长大的女性长辈。我的声音细若游丝,还发着抖。
我的身体还在恐惧。
我恨不得抓住她的衣袖,嚎啕大哭一场,好把那些无处排遣的后怕彻底流放出来。
为什么我会遭到这种袭击?为什么王城会有那种恐怖的东西在深夜游荡?为什么我会突然被抛到生死边缘,如此绝望无助?
“法娜……”我几乎抽不上气来,“差一点,就差一点……”
我的胸膛剧烈起伏,险些背过气去。我痛苦地闭上眼,期望能用短暂的屏息中止这抽泣。
季莫法娜将我拥进怀里紧紧抱住,热水打湿了她的黑裙。她带着痛苦与后怕,轻拍我的后背,说:“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
不,不会好的,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我差一点就被杀死——我痛苦地把即将脱口的怨恨吞下去,紧紧抓住自己的脖颈,像是要将自己掐死般堵住那些惊慌失措,毫无理智可言的话语。
——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只要度过这次难关。
“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我断断续续地说,松开勒紧自己喉间的手指,“没错,会变好的。”
——不会变好的!幸福就是一句谎言,幸福从不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哪怕我再怎么努力,命运还是朝着既定的轨迹行驶,无动于衷。
根本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还是会被抛弃,被退婚,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十年的人牵起别人的手。
真的会变好吗?
我不是还会遭遇死亡的威胁吗?为什么?这是我的命运吗?
是不是一本书里的恶役女角色,无论怎么挣扎,都不会得到好下场?
因为我做了与书中剧情不相符的行动,所以命运准备惩罚我的“不听话”吗?
这场根本没有在书里出现过的袭击,是命运专门为我降下的惩罚吗?
我得做点什么——手在颤抖,根本不受我的控制。不行,我不能再被恐惧控制住!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膛剧烈起伏。肩膀细细地颤抖,从身躯到指尖,都在诉说与死亡擦肩的极端惊恐。
想点什么,我无声尖叫着哀求自己,求求你了,赶紧想点什么,分散开这该死的注意力。你想考虑点什么要紧事?生意、剧本,还是将来?
对,将来。
我考虑过将来的打算。
短时间内我不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婚约者。拥有强力家族背景的人未必是个好的选择。
我最需要的是一个顺从听话、不会给我添麻烦的男人。最好能从能继承家族领地和爵位的男性继承人候补里挑选一个合适的丈夫出来。
我不需要他有多出色——他越平庸越好。
还有谢伊。
一想起这个名字,我的颤抖奇迹般地慢慢平息下来。
我坐回热水里,金色的长发缭绕着漂浮在水面上。季莫法娜生怕我着凉,将房间的壁炉烧得很旺,还有源源不断的热水送进来。
水蒸气差点就要凝结成水滴,挂在我的下颌。
我乖巧顺从地闭上眼,方便她将热水从我的头顶淋下来,打湿所有发丝。细腻的水流从我的额头流淌下来,就好像有人在抚摸我冰凉的脸颊、发红的眼尾。
那种熟悉的温暖包围着我。
我终于可以压住恐惧,重新思考现状。
是的,现在剧情彻底改变。
发生了很多从未出现在“书”里的事情——比如书里从未提到过艾尔有为属下的骑士出面处理交易纠纷。
书里也没有发生过卡里金家为艾尔举办出道宴会这一事件。
似乎我的“洒脱退让”产生了一系列蝴蝶效应。
似乎书里的“我”越是歇斯底里去跟女主角争抢,越是坐实“我”这个婚约者德不配位,越能证明不争不妒、进退有度的女主角更适合希恩。
一旦我甩手不干了,反而需要主角侧的人努力去证明女主角配得上这个位置。
所以,冷静,冷静下来。
这场袭击很可能只是意外。
不一定是什么命运在针对我。
毕竟书里没有写到的方面,实在是太多了。
我好不容易才劝说自己冷静下来。
清洗擦干长发,处理完大小的伤口,换上干净的睡衣回到卧室,时钟都已经走到了后半夜。
整个宅邸的人都被这出意外惊动起来,折腾得家宅不宁。季莫法娜他们担心我,我还得担心他们受我的牵连不能好好休息。
于是我强撑着乏力,挤出笑容安慰父亲他们去休息。父亲临走前,将一枚眼熟的银扣放在我手里,对我说:“这是你回家前怎么也不肯松开的东西。”
等到卧室的门被合上,我坐在床上,整个人被抽干力气似的,盯着那枚银扣发愣。
这是……谁衣服上的袖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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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跟一枚从月亮掉下来的银币似的,躺在我的掌心里。
皎洁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流淌进卧室,在地毯上勾勒出一道曼妙的光影。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口,这才恍然发觉,浓雾弥漫的夜晚,月亮竟然没有被遮蔽光辉。
它还是那么冰冷银白,悬在天上。
我下意识朝映照在床铺上的月光伸出手去,指尖摩挲着布料,好像这样就能触摸到月光的温度。
当我将手掌朝上放在布料上,那一束月光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我的指缝、掌心。好似我一合拢指尖,就能轻易抓住月亮。
有什么骤然遮挡住窗口,遮挡住照进来的月光,也夺走我掌心流淌的月色。
我一抬眼。
比起惊恐尖叫起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直接愣在原地。
我那时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很傻,傻透了。苍白的脸,失神的绿瞳,散落满床铺的金发,还有惊诧张开的嘴巴。
有个很熟悉的身影单膝跪在窗台外沿,逆着光,乌发随风飞扬。
她敲了敲窗玻璃。
我着了魔似的盯着她,一步步走过去,光脚踩过地毯上的细绒。睡裙轻柔的衣料像是云一般擦过我的小腿,那触感又好像我是从一片花丛里走过去。
我也嗅到了花的香气。
熟悉的、醉人的、仿佛能染透指腹的晚香玉。
那些花又在空气里相继开放,枝条催动花苞噼啪冒出,陆续绽放,然后招摇地掀起香潮。
花香就在无声地呐喊、起哄着:走过去、去找她吧!
我打开窗,迎接月光。
月亮拥抱住我。
乌黑的长发镀上一层朦胧柔和的月光,也染上月的凉意。垂落到我的脸上、肩上。
令我想起神话里居住在月海的死亡的君主,一身的寒凉冰冷,浑身都是死亡的气息。任何靠近死亡的生命都会遭到冻结。
“你想我。”谢伊一字一顿地说,“我来了。”
我紧绷的神经,奇迹般地放松下来。
“我睡不着。”我说,“可以陪我看月亮吗?”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顿觉走进死胡同的烦恼烟消云散。
还要到哪里去寻找可以改写命运的证据呢?
她不就是最好的佐证吗。
我从剧情里保护的人,反过来从意外里救了我的命。
她救了我。
她不属于剧情。
她属于我。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为爱牺牲自己、成全大爱,报纸和沙龙都快把我吹成骑士小说里的“完美女性”了。
哪怕有心人想拿“我嫉妒艾尔”来做文章,也没有丝毫作用了。
书里给我敲定的罪名不再成立。
我可是“爱希恩爱到甘愿主动退出给他幸福”的人啊。既然我的爱已经完美到这等地步,又怎么会低俗地与他人去争抢呢?
既然已经不可能再发生小说里的断罪事件。等于说我们……至少她算是从剧情里解放出来了吧?
如果她愿意,我会充当她的“保护人”。在贵族的头衔还有效的时限内,尽我所能为她保驾护航。
如果她不愿意,可能她志不在官场,那或许我可以在她从宪兵队退下后,邀请她长住伊尔兰家……
各色念头在我的脑袋里转来转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与她一同坐在地毯上,我瞧见她的衣袖有一处撕裂,像是被刀刃直接割下来。另一边完好无损,袖口的银扣分外眼熟。
我跪坐在地毯上,长久地与谢伊对视,随即钻进她的怀里,抱住她。
“不要离开我。”我哽咽道,“留下来。”
她是我的。
她必须是我的。
……
伊尔兰伯爵一行人的车骑消失在街道尽头。宪兵队在做记录时,刻意隐去遇袭者的姓氏,以免给那位可怜的小姐的名誉带来不好的影响。
一位未婚的千金小姐,马车的车架在夜间行驶时遭遇袭击。哪怕她是受害者,名声上总会受损。
克莱芒从马背下来,随意将缰绳交给随从之一,缓缓走向那堆破损的马车车厢。
断裂的车辕、掉下来的门板、杂碎的玻璃风灯……一切在昭示着方才发生的祸事。
他浑然不在乎一个陌生人突闯进意外现场会引起执法人员的驱赶。随从里自然有人会替他处理世俗的一切,包括与这群吃税金饭得过且过的凡人打交道。
果不其然,当他的白袍荡过地面,信步漫游,好整以暇地欣赏这飞来横祸的现场时,一位随从正同宪兵队的长官交涉。
只需要简单地亮出他的身份:
“我们的主人,是裁决所长,赫尔南德斯阁下。”
长官身侧的年轻军官顿时垮下脸,露出那种最常见的,不忿、畏惧又不敢多言的神色来。
见多识广的长官可不会被这举动吓倒,紧紧追问:“那么阁下为何会在晚祷告结束后依旧在街上游荡,还出现在袭击现场?”
克莱芒的视线逡巡着,弯腰从尘土里捡起一朵凋敝破败的玫瑰。花朵已残,花瓣边缘枯干发黑。
像是从谁的发丝间掉落下来。
他的手指紧捏揉碎了干枯的残花,转身已是满面温煦开朗的笑容,和阳光一般灿烂。
“当然是蒙照女神的指引,前来对抗黑夜。”
他的语调如丝绸一般顺滑,对上宪兵队长官严肃的表情,和狐疑的眼神。
“夜晚是黑暗的裂缝。所有最可鄙的欲.望都会在夜晚,在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孕育。我聆听圣音,蒙女神告知,今晚有邪恶在黑夜里行动。”他的手掌抚上胸口,一副忧国忧民的腔调,“在我们神圣伟大的哈德森主教治下,怎可放纵邪恶滋生?”
“何况,还有一周就是降临节了。”圣职者微笑道:“如此头等大事,当然不可有丝毫差池,对吗?”
克莱芒意味深长地说:“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导致降临节的祭祀仪式无法如常举行,那可就糟了。”
比如,主持仪式的主教阁下出了点什么问题,需要临时更换主祭人选。
34. 若我允诺
当我醒来的时候,正一个人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床帐帷幔都拉拢得严严实实,遮挡照射进来的阳关。窗户紧闭,空气里只有尘埃的微粒在轻舞。
没有银白的月光,没有陪我入睡的花香,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梦一场。
只有裹住右手伤口的纱布告诉我,那些都是切实发生过、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幸。
下午医生来过一趟,他警告我最起码要老实休息上一周,不允许大幅度地跑跳,更不要提跳舞。他非常担心马车翻倒的撞击会导致我的肋骨断裂。
好消息是,目前我除了呼吸时胸肺会刺痛,暂时没什么大碍。
坏消息是,因此降临节前的这一周,我不得不待在家里养伤。哪儿也去不了。
行政官与教会都派人来质询过袭击的详细情况。父亲以长辈的名义全部替我挡了回去。
因为遇袭的是一位贵族小姐,各方的处理态度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遇袭的是贵族而非无足轻重的平民——如果是平民他们大可以“xx市民先生喝醉了酒不慎跌入水坑”等等理由草草结案,可一旦牵扯上贵族,这口税金饭吃起来稍显烫嘴。
城防军备难免因疏忽大意遭到狠狠的申斥讨伐。那些小报记者更是迫不及待想抓住一个大新闻作为噱头,把警察部门口诛笔伐一番。
可是遇到袭击的人是一位未婚女士。千金小姐的名誉不容玷污。导致这条袭击消息被按得死死,不允许走漏风声,更不允许任何一家报社发出去。
尤其在我遇袭的第二天,卡里金伯爵亲自到了宪兵队里找长官闭门长谈了一下午。
这令观望的人们不禁犹疑不定,拿不准我这位退婚者在卡里金家到底是什么地位。
这个案子顿时变成烫手山芋。
袭击案的嫌疑人没有找到——最起码明面上无论警察和宪兵队们如何挨家挨户搜寻那些无所事事的醉汉与可疑的外乡人,都找不到一个符合特征的犯人。
他们心知肚明袭击者压根超出人类的范畴。可若是草草移交给教会裁决所,就显得公职部门昏庸无能。
因这次的袭击者很可能涉及到异端罪犯,教会专派来一位司铎上门进行例行询问。不过据说因为裁决所长赫尔南德斯当晚碰巧在场,教会内部早已掌握大致大致情形。
司铎更不会难为我,只是例行公事询问了几个问题。我把对宪兵队的口述又照实说了一遍。
看在往日我们家奉送给哈德森主教的大笔税收与供品情分上,司铎隔着帷幔为我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驱邪仪式,又与父亲用了一顿下午茶便告辞。
据说驱邪仪式可以赶走我身上附着的不好的东西,稳固我受到刺激的灵魂。
当时我坐在床帷内部捧着本书读得入神,直到司铎离开都浑然未觉。更不要提对驱邪仪式有什么感受了。
最后,司铎临行前做出承诺:这次袭击我的怪物,一定会被教会消灭。小姐可以尽情享受降临节的欢乐,不必被恐惧烦扰。
被强迫禁足在家里的滋味可不好受,要说唯一能让我耐得下性子待在家里的一点——
我坐在床上读书,读的是一本浪荡子贵族的回忆录,直到时钟走过九点钟,窗玻璃准时被叩响。
月光从开启的窗口流泻进来,把石砖染得银白。地毯的短绒像是镀上一层白霜的芒草。
来人的脚步轻盈,甚至无法在地毯上踩出印痕。
谢伊从窗台跳下来。
我像个站在山坡上眺望羊群归来的牧羊女,扑上去抱住我可爱又可靠的牧羊犬。她轻而易举地接住我,又把我放回柔软的床褥上。
我瞧见她袖子上的银扣,便想起刚才书里的风流轶事,顿时乐不可支。
我倒在她身上笑了好半天,才爬起来擦去笑出来的泪水,忍着笑告诉她:我刚看了本书,书里说了一个左右逢源的情场老手,因为没有注意扣子缠绕上一位情妇的发丝,被另一位情妇抓了个正着大闹一通的奇闻异事。
笑着笑着我突发奇思妙想:若是谢伊的同僚们发现她的袖扣上缠了一根属于我的金色长发丝,他们会如何作想?
这念头如云雾般突然冒出,眨眼便叫我拍散了。
还有一件正事呢。
我攥着她的衣袖,拉着她走到落地的穿衣镜前。衣架上挂着已经清洗熨烫好的新衣裳。
“你瞧。”我说,“你试试这套新衣服,看看合身吗?”
当然不可能会不合身。因为那天晚上我昏过去还死揪着她的袖子不放,导致她不得不割下一小片袖子,报废了一件制服。第二天醒过来我就派人跑腿一趟,专门去帮她重做了一套制服,并且从裁缝那里拿到了尺寸。
这下我可以专门给她做一套新衣服了。
她个头高,人又瘦削,肩膀宽,腰肢还细。一般女性骑装成衣都没法匹配得上她的尺寸。降临节没几天就到了,工期太短,很多裁缝都推拒没法接。
最后还是万能又细心的女裁缝店主想到了个法子:用手头一套快做好的男装成衣改制成谢伊的尺寸。
只是因为赶工仓促,很多细节没法尽善尽美。比如袖扣、领花一类的小细节。
我轻轻推她的小臂,以为她无动于衷,嗔道:“快去试试尺寸,哪里不合身明天还来得及送去修改。”
说着我便着急地动起手来,踮起脚尖去解开她领口最上面的那颗银扣。一路畅通无阻地解到第三颗扣子,我才后知后觉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
恰好此时余光一瞥身侧偌大的落地镜,我不由得愣住了。清晰的镜面忠诚地倒映出此刻的画面——穿着白色绵绸寝衣的我赤足站在地毯上,轻飘飘的衣料流水般覆过身躯,勾勒出柔软的曲线,胸线下横系一条银绸带。
她像是一棵高大的树木,我宛如缠绕其上的白树藤,紧紧依偎,生死纠缠。
她的吻从后面压在我散漫的金发上,我有点蒙,看着镜中的景象。从镜子里来看,我像是毫无抵抗地被她圈在怀里。
她乌黑的发丝散拢在我白皙的脸颊与肩颈皮肤上,漆黑的衣袖横亘在洁白的寝裙上。
我下意识抬起手托住她的下颌,用掌心轻轻摩挲了几下她线条凌厉的颌骨边缘。她侧着脸对镜,垂下的黧黑羽睫遮住眼眸。
透过镜子,我与她瑰红色的眼瞳正面对视。这双眼眸真漂亮,比血石榴籽还剔透。
红瞳极为少见。
我只听说艾福隆德的摄政王才有一双猩红的眼瞳。
从艾福隆德迁来的贵族多为政治避难,他们总是咒骂那位摄政王长着蝙蝠的红眼睛、死尸般森白的面容。
我觉得谢伊这样的美貌,应该用白领花、红宝石和黄金领针作为装饰。多少昂贵的宝石在她面前都只能沦为失色的陪衬。
比起弗莱明帝国崇尚的白色与金色,她会更适合黑色的礼服与猩红的里衬。
这样在她行走间风扬起宽大衣摆,会有红色一闪而逝。看起来就像是古老的龙张开巨大的血红羽翼,有着战栗的美感。
很可惜的是,因为工期仓促,只能屈就一件深蓝色的长衫礼服。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愿意成为我们家领地上的行政官或是从属骑士,那么我就可以挽着她正大光明出现在任何场合。
“你该去试衣服。”
赶在她又把我抱起来,让我双脚离地之前,我再次提醒道。
我把衣服递给她,替她关上门,还不忘叮嘱一句:
“如有需要帮忙,可以叫我。”
毫无意外的,她拒绝了帮助。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她并不是出于什么害羞之类的可爱理由,而是身躯上真有些东西不能让我看见。
比如她,或者说他,左半边胸膛那有一大块皮肤完全透明,这块雪原天堑般的缺陷从左边胸膛蔓延到腰际。
宛如破旧老屋的墙壁被撕下一片墙纸,暴露出赤.裸.的墙体。又像是一只长颈酒瓶被撕扯下外贴的标签,于是残留的粘纸还散碎的黏在瓶身上,斑驳的纸痕缝隙里泄露出瓶里的东西。那是藏在玻璃腔体里的内部心房构造。
那里面没有常人搏动的心脏,没有纵横交错的血管与肌理,没有生命跳动的声音。
只有一小团静静燃烧的黑色火焰。
黑焰隐约从斑驳透明的左边胸膛里透出来。
就像是从一枚古老的琥珀里,窥见里面封存着死去的昆虫。肢体完整,纤毫毕现,可生命已经被封冻在裹进琥珀里的那永恒一刻。
深蓝色的长衣衫布料滑过他浮突的肩骨,覆盖住左半边身躯的残缺,把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掩藏起来。
谢伊背对门,扣上内衬最上面的一颗衣扣,整理好衣领、拉平衣襟。
他对门外低声说:“好了。”
……
长得漂亮的人,穿什么果然都很好看。
当谢伊理着袖口走出来时,我脑袋里登时跳出这句话。
哪怕是十分挑剔的深蓝色衣料,穿在她身上依然很合适,甚至可以说这件衣裳因为她才显得出色。
“这件衣服是翡翠海流行的款式。还需要在腰际系上这种长长的金链作为装饰。”
在我看来有点像是上辈子见过的那种对襟立领长风衣,只是绣上金线与花纹,看起来高贵许多。
我主动拿起那条极细又长的金链,替她缠在腰肢上。手臂绕到她的后腰,就像是用双臂圈住她似的。
她的腰腹比我预想的还要修长窄细,金链缠绕了足足三圈,剩下的流苏还垂落至膝上。
她的小腹也比我想象的更坚硬。刚触碰上去是柔软丝滑的衣料,可以想象到表层的皮肉也是绵软的光滑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小腹坚硬的肌肉。
隔着衣衫按上去硬邦邦的。
她抓住我小臂制止我继续按下去之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多么失礼的举动。
我慌慌张张,却被她托起腰肢,一把抱起来。身子大半悬空,吓得我连忙抱住她的肩膀。
她的喉间溢出两声含糊的低笑,让我坐在小臂上,拉起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那双瑰红色眼眸注视我,含着笑意和纵容。
“请随意。”她说,“都是你的。”
……我真的要误会的。
“你会做我的从属骑士吗?”我坐在她臂弯上问。
寝衣太单薄,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她小臂上的肌肉。还有我白裙下光.裸.的小腿蹭在她丝滑冰凉的外衣上。
我的足尖抵在她的膝上,以便让自己上本身勉力保持平衡。
“你希望我答应吗?”她不答反问,“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我抵在她膝上的脚趾下意识蜷紧,手指也不知不觉揪住她的衣衫。
终于,我吐出一口气,投降般坦诚道:
“我希望。”
“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我想要你带着我骑马。我要给你做全王都最漂亮的骑装,谁都比不过你。”
“我想要你在冬季舞会上跟我跳舞。我想要每个场合都能正大光明挽着你出席。因为你是我的骑士,谁也无法剥夺我拥有你的权利。”
我还想要你的目光只看着我,其他人都不能分走一星半点。哪怕是希恩也不行。
我凑上去,蜻蜓点水似的轻轻吻了她的右眼。
“答应我好吗?我的骑士。”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因为激动过头,脑袋都要被冲兴奋昏,以至于后来的情形我差点都想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只记得她答应下来。
“好。”她还用低柔糜哑的声音说,“你要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每一个字。”
明明是我在忐忑等待她的允诺,为什么她会提醒我铭记自己答应过什么?
不过没关系,兴奋到极点的我完全忘记了藏在言语里的陷阱。
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一会说等降临节后就可以去做从属骑士的册封登记,一会又说等到冬天我们就回父亲领地过上一个与世无争的冬季。
没过一会,我又没头没脑地说起她身上的新衣。我说这款式的衣服裁缝极力跟我推荐,穿上它不影响行动,转身时衣摆掀起的弧度相当好看。降临节希望她穿着这套新礼服跟我一起游玩。
她抱着我,围绕着房间开始转圈,像是在带着一只洋娃娃跳舞似的。
只是没转两圈我就开始头晕,不得不趴在她的身上连忙叫停下。
这个夜晚我都过得太快乐了。我像是喝醉了似的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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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漂浮在云端,走路都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晕乎乎的没有实感。
我真怕乐极生悲。
我在头晕目眩里扯出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你饿了吗?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夜已经深了。
在从不举行宴会的伊尔兰家,此刻已经是所有人上床休息、夜深人静的时刻。厨房里除了趴在炉灶前守夜的小狗,没有一个人在。
我熟门熟路地指引谢伊绕过走廊,拐进佣人专用的通道,顺着楼梯走下去,找到立在墙角的巨大碗柜。
碗柜的第三层藏着娜拉白天给我做的一篮小牛角面包。第四层的角落里放着果酱和调羹。娜拉做的面包哪怕放凉了依旧美味,我可以担保。
我们俩坐在台阶上。
我将下颌搁在膝上,侧过头望着她。金色的长卷发如流水般洒落下来,披在肩上、衣袖上。
我给她讲了很多琐事,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烦。
从我小时候讲起,我从小没有玩伴。只能跟自己父母在家里的宅邸玩捉迷藏,我总是耍赖跑来佣人们专用的通道躲藏起来。
每个看见我的仆人都会帮我遮掩。他们都装作没看见我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哦,太太、先生,我们真的没看见小姐经过。
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赢下来的我总是躲在一个地方,窃笑着看父母来来回回走动,直到他们大声宣布认输,我才从橱柜或是碗柜里钻出来,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小腿,大喊你输了。
父亲这时就会趁势会把我抱起来说:“抓住了。”
我会尖声笑闹起来,大声嚷嚷父亲作弊。父亲会说,可是伊莉丝,是你先跑到约定之外的区域。
季莫法娜搀扶着母亲站在走廊另一端,含笑看着我们。
我问她小时候在做什么?其实我知道,她从小生活在那个偏僻的教区,身边只有严苛古板的老护教骑士与风烛残年的牧师。
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的抚养与教导,一个被抛弃的女婴甚至不会活下来。她哪怕侥幸长大,也不会识字,不会拿起刀剑。
她会满口乡音,目不识丁,无法偿还为了长大而欠下的债务,然后无可奈何沦落进乡间的妓.院。
和那些走投无路的农家女孩一样。
谢伊想了想,说:“练刀,然后活下去。”
我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想办法弄到一块领地,让我珍爱的人们可以在那里自由生活。
只要我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很多困难将迎刃而解。可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又岂是那么好找的?
但此时我还不敢轻言许诺。我压住满心的激动,郑重地说:“这世上一定会有一块土地,我们可以自由生活,不必再为生存而挣扎。”
即便希望渺茫,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创造出来。
我指着一盏灯说,“比如这个。它其实是催动照明功能的魔法道具,只有权贵富商家里才用得起。但是有一个地方,寻常百姓家都能用上比它还明亮的长明灯,不用费劲开凿冰窖,也能让囤积的食物保持鲜度,不会在夏天腐坏。”
“那里的人们可以把平坦的大路修建到世界最高的城镇上。”我连比带划,“还能在海湾之间架起桥梁,让隔海相望的土地从此不再孤单。”
那个地方就是我上辈子生活的国度。
人们可以把清水、电力,送到海拔最高的城市,也可以在千钧海水之下造出光缆管道。
汽车可以在涨潮的海水平面上飞驰,穿过横亘在岛屿与岛屿之间的弯曲长桥。
那里的太阳不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只存在于圣经里的女神。
那里的东方真的出现过映照漫天红的太阳。
“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从来没说过我的想法古怪。”我顿了顿,充满希冀又害怕地看向她,“你会觉得……我说的都是些疯人呓语吗?”
我不自觉握紧她的手指。
“我不知道。”谢伊说,“我想不出来。但如果那是你的愿望,你只差遣我。”
“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她把我的手指放在心口位置,“然后使用我。”
我呆了一会,才说:“也许我只是觉得,人们本来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
漫长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转角的窗户被风撞动了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响动,顿时吓得我一激灵。
我的脸色一白,那晚被突然袭击的恐惧再度复苏,席卷上脊骨。
壁灯的光芒将我们俩的影子投向台阶,拉得长长的,相依相偎。
我抓住了谢伊的衣角,鼓起勇气问:
“今晚…你可以留下来,等我睡着再走吗?”
谢伊忽然起身,单膝跪下来,把我整个打横抱起来。
我兀自茫然地眨着眼。
“抓住了。”她说。
我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方才我跟讲的童年往事,父亲跟我玩捉迷藏互相“作弊”!
我揪着她的衣袖,结结巴巴道:“你、你作弊……?”
她把我带回卧室,将我放在床铺上,替我盖上衾被,承诺会等到我熟睡再离开。
有她在我的身边,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抓着她的手,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闭上眼,很快沉入梦。
梦里我睡在绿草芬芳的草地上,枝桠在头顶交错。我紧挨着一大丛密密匝匝、开得正繁盛的晚香玉,就差把自己埋进这一片香雪海里。雪白的花朵一盏接一盏,挤满枝条,散发出浓郁甜香。
花丛像有生命般朝我蔓延伸展过来,逐渐将我吞没进去。当我拂开垂在身上的枝条,赫然发现白花掩映下,花丛里卧着一只庞大、漆黑的怪物。
它把自己藏在花香四溢里,用如此华美又无害的花丛来掩盖自己的危险。
它就那么堂而皇之侧卧在我身边,我的脚尖搭在它蜷起的勾爪上,我金色的长卷发散漫开来还缠在它的鳞片上。
我在梦里怎么费劲都看不清它是什么。
它在我的身边,藏匿在雪白的花丛深处,呼吸着、轻眠着。
跌入奇怪梦境的我当然不知道,当我刚才仰头对谢伊笑的时候,那团黑色的火焰在谢伊耳边如恶魔般低语。
“真可怜,你恨不得立刻得到她吧?”
35. 茉朵尔之枪
寒冷、寒冷!无处不在、侵入骨髓的寒冷!
他听见了呻.吟。很久时间后才意识到在空旷无人的环境下,那是那痛苦、贪婪的声音源头正是自己。
渴求着温暖的风、温暖的海水,以及海风刮过白沙椰树林的沙沙声。
渴求着还能匍匐在浅滩细白的砂上,将脆弱的腹部埋进沙子里,让温暖的海水浸泡脚爪与脊背、享受着照射在绿海柔波上的阳光。
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那个人一定会如闪电般归来,身披翠绿的海洋,脚踩滚滚白浪,用长枪贯穿所有敌人,然后回到他的身边,依偎在他的龙角边。
他们会一如既往地坐在白沙滩上,吹着温暖的风、感受温暖的水,抚摸双足,以及龙的脚爪。
太冷了,为什么会如此寒冷?
他是否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片梦幻一般的翡翠海洋?
他为什么会从家乡离开?
是谁将他带离了温暖的家乡,投入这寒冷陌生的世界?
她呢?
她在哪里?
那些狡猾、该死的敌人,那些丑陋、贪婪的人类,是不是谋害了她高贵的性命?
他发出痛苦的嘶吼,向着那远去的故乡,那些消失的温暖海水与风。复仇的火焰在心中燃烧,他要杀死毁灭这一切的元凶。
——他睁开眼,瞧见是弥漫的白雾。
老尤金哆嗦着站在寒风凛冽的通道窄门前,瞧着大街上涌动的浓雾,脑袋一阵阵发蒙。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看着自己发枯干瘪的手指,抚摸上自己苍老的脸颊,“女神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晚祷告的钟声早已敲过许久。教堂熄灭灯火,只有神圣祭坛上的烛火还在燃烧。墙壁上的晶石灯无声地发着幽微的光线,空荡荡的回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愚蠢。
老尤金赶紧关上木门,将门闩插死,心惊胆战地靠着门板喘息。
他猛地捂住后颈,那股吹息又出现了。分明背后死死抵着门板,到底是哪里来的风在吹动他后颈的寒毛?
往常熟悉的侧门走廊此刻看起来犹如怪物幽邃黑暗的肠道,他发疯似的拔足狂奔,朝着教堂深处奔去。
“让我进来!把你的身体献给我!”
一个声音对他咆哮。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无数个人声的合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夹杂婴儿的啼哭腔,甚至还有海潮澎湃的声音。
某种极为邪恶的东西就顺势藏匿在万千合声的最深处,根本无法发现。
“让、我、进、入你的身体!”
那个声音发起狂来。最可怕的是,它用着哈德森主教的声线,冷酷、坚定地命令道。
那藏在深处的邪恶急不可耐地爬出掩体,就像是一条饥饿的毒蛇窜出岩石巢穴,一条凶恶的龙从山巅俯冲下来。
它撕毁了虚伪的平静,它踩着雷霆万钧降临。
老尤金最后一丝意识顿时放下全部防备,张开怀抱迎接降临的邪恶。他感觉自己赤裸如刚出生的婴儿,在这声音面前毫无隐私可言。他要献上己身最后一点价值,向主君宣誓效忠。
他听见风雨咆哮,闪电雷霆。电闪雷鸣里庞大的生物闪动着翅膀从天而降,朝他张开长满獠牙的大嘴。
“给我、献给我!”
那绝无仅有的、壮美又邪恶的生物朝他发出飓风般的咆哮。
献给您、一切都献给您!尤金无声地呐喊着,要将自己连皮带骨,从身躯到灵魂统统当做祭品献上。他在无尽的长廊里不断奔跑,越来越快,衣衫和发丝飞舞,他感觉自己踩着气流在飞翔!
他一跃而起,喉间发出咆哮,抓住摇晃的大吊灯,身子如炮弹般朝前方纵射出去。
声带、身躯、乃至灵魂已经全不属于他了。那生物借着他的声线和躯体发出愤怒的吼叫,宛如一只在末日后醒来发现族裔全灭只剩孤身一人的远古巨兽。
他躁怒、绝望、悲痛,无从发泄。只能疯狂地破坏目之所及的一切。咸涩的海风、温暖的海水消失了,什么都结束了。家园已经毁灭,那个人再也不会归来。
再也没有一双温暖粗糙的手抚摸他的犄角,抚摸他巨大的龙翼,指尖从他细密的龙鳞上一掠而过,在他耳畔低语: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再度驰骋四海。
他仰天长啸,发出最凄厉、最绝望的嚎叫。
“茉朵尔——!”
“太阳的信徒,你们杀死了她!你们又一次杀死了她!”
龙无法流泪,所以他割破了眼角,让血流顺着脸颊淌下。只是他忘记了这是一具人类的躯壳,强烈的感情共鸣下,尤金浑浊的眼里流下泪水。血与泪混杂在一起。
强烈的白光骤然在眼前炸开。
万千道光辉骤然贯穿整个教堂,从钟楼射出去的光芒远穿白雾,射向遥远的黑夜边界。
钟声大作,瓮声回响。点燃的无数蜡烛高低错落地分布在圣堂祭坛上下,从穹顶到地面,宛如漫天星河流淌而下。
然而这繁星般璀璨的光芒,却根本无法与祭坛上大盛的白光相比较。萤火如何与日月争辉?
整个空间亮如白昼,雪白的祭坛之上,一个白袍祭祀拄杖回首,金色的发丝灿烂如朝阳,容貌俊美圣洁。
“罪孽。”克莱芒冷声道,“跪下。”
他仿佛被抽去全身的力量,滞空几秒,重重地摔落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那些如潮水般涌动的白光就是对他的致命桎梏。潮光熄灭下去,他奄奄一息。
无数双战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密密麻麻的,无数张镜面盾牌立在地上,呈现环绕状,将他整个包围在内。
那些护教骑士们全副武装,满身银铠,手持盾牌,严阵以待。
潮水般涌上来的护教骑士们从中间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条路通往白石祭坛中央,通往最中间的红色主教坐席,通往那个拄杖站在坐席边的白袍年轻人。
白石祭坛的周围摆满了从南方带回来的财宝,一只一只箱子大开,露出满载的珍珠、宝石、金币等等。
还有那只黄金锁扣的箱子。
它上面缠绕的锁链与锁扣都已被去除,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被人翻开箱盖,一窥究竟,让里面深埋之物曝于天光下。
海水的咸腥、温暖的香味……能让一切过往复苏的美好都扑面而来。温暖得令人落泪,仿佛嗅到灵魂深处的遥远故乡。
尤金的眼神呆滞,神色再度沉迷,他又感受到了!那股吹着他后颈的风,那个钳住他四肢的力量,在他耳边对他大喊:
——把身体给我!
他情不自禁地沉醉,他忘记了这是神圣的祭坛,忘记了周遭那些护教骑士,忘记了坐席上脸色铁青的主教,忘记了那站在主教身侧轻笑的私生子。
他忘我地朝着那散发着香味的源头爬去。手肘和膝盖在地面摩擦,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失去翅膀的爬行动物,可悲又渗人。
烛光明亮,照耀一切罪恶。忽然之间,老尤金看见护教骑士光亮如鉴的镜面盾牌上,倒映出一个丑陋的怪物。
那黑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却长着山羊似的犄角、蜥蜴似的蹼爪,脑袋像是一个叠一个的脓包集合体。
当他极度惊吓时,那扭曲的怪物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双臂收拢,挡在身边,生怕被攻击。在上百根蜡烛的照耀下,他看清那倒影里怪物狰狞的面部表情:恐惧、迷惑、不解。
他害怕,那无数张盾牌倒映里的怪物也害怕。他蜷缩,那无数个倒影里的怪物也蜷缩。
他抱住脑袋,发抖,无数个怪物也抱住那颗丑陋的头颅,颤抖。
老尤金迟钝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
镜子里的那个怪物,就是他啊!
在无数双女神信徒的眼眸见证下,主教的那发疯的老男仆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叫之后,身躯如蜡烛般融化了下来,瘫软在地。
哈德森主教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握着他的主教权杖。他的唇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完了,什么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地输了。贴身的男仆当众被抓获宣判为异端,那他这个主教呢?
他闭上眼,不愿去看身旁那个私生子的笑脸。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南方移民的后代,母亲只是一个卑贱的舞娘……可他的父亲却是最至高无上的教宗冕下。
不仅如此,据说他在圣地里展现了从未有人做到过的奇迹。他手上那柄黄金太阳权杖便是最好的证明。
从未有人在这个年纪成为一个国家首都教区的裁决所长,从未有籍籍无名者能拿起那柄黄金太阳权杖。
那是未来的教宗的象征。
可恶的私生子手握黄金太阳权杖,站立于前。
“赞美女神吧。”
克莱芒咏唱般说道。
哈德森主教站起身,脸色苍白,紧握着自己的主教权杖。他差点还踉跄了一下,险些被自己的袍角绊倒。
“赞美女神。”哈德森主教说,“克莱芒,这异端混入神圣的教堂,玷污女神的领土,今晚……”
他的话音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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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教骑士处便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包围被撕开一道裂隙,一团黑污窜出来,如利箭般笔直地射向哈德森主教——他脚边放置的黄金锁扣箱。
尤金的身躯如一件被丢弃的衣衫轻飘飘落在地上。他全部被吸干了,只剩下干瘪的皮囊。
那团黑污,像是红黑色液体,又像是涌动的雾,破开他的外皮爬出来,扑向祭坛中央。
哈德森主教将权杖朝前投掷去。权杖与它擦肩而过,钉在地上。他仓惶朝后逃去,主教的座椅也倒了下来。
而最糟糕的是,他被脚边的箱子绊了一跤,摔砸在地。那些黑色的液体便顺势抓住他的衣袍,渗进他的衣衫。液体里伸出无数只肢节手臂,老人的、男人的、女人的、还有婴儿藕节般生嫩的小手。
一只只手死死抓住哈德森主教的双足、小腿,然后是手臂,用力地将他拖拽出来。
主教在与双足和衣袍做着争斗。骑士们围拢上来,用刀剑劈砍着那些肢节。
克莱芒抬起左手,示意他们后退。
他只做了一个动作,就让这摊恐怖的液体放弃了惊慌的主教,彻底转移了目标。
他用太阳权杖末端,轻轻挑开了脚边的箱盖。
这一刻,所有人都能看见了那个黄金锁扣的箱子里到底封存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断头的长.枪。浑身缠绕着黄金的锁链,历经千百年,黄金仍未褪色。长.枪通体漆黑,像是吸收了最深的夜空。
液体如风中的狂花般乱抖,难为这一摊毫无实质的生物居然能让人看出它在颤抖。那些还没被砍下的肢节疯狂地舞动,抛弃了哈德森主教,朝着箱子涌过去。
然而就在它的一只肢节小手即将触碰到枪柄的前一秒,它先被黄金锁链所灼伤,发出恼怒的尖叫。
克莱芒的杖尖一砸地面,祭坛刚熄灭的白光再度炽盛。
消亡于骑士们乱剑劈砍的那一刻,液体发出最惨烈的叫喊,凄厉的惨叫萦绕在教堂上空,久久徘徊。
好半晌,归于寂静。
哈德森主教惊魂未定地趴在地上喘息。主教权杖摔在旁边,他却无心去捡拾。
白袍飘过地面,穿过那些消褪只剩污迹的液体,来到他的面前。
克莱芒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笑吟吟地道:“主教阁下累了。”
两个骑士上前,以近乎绑架的形式,将他强行拖架起来。哈德森的冠冕掉落,头发凌乱,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连与这年轻人对视的勇气都丧失。
“既然累了,就应该好好休息。送主教阁下去休息吧。”克莱芒摩挲着太阳权杖,“明天,可就是神圣的降临节啊。”
他凑到主教耳边,低声说:“这么盛大的节日,主教称病缺席,主祭可不能缺席,对吧?”
哈德森主教只顾着盯地板,嘴里喃喃重复着“女神”、“异端”、“杀了他们”,好似全然丧失神智。
克莱芒打量了他一会,满意地说:“既如此,降临节主祭一职便由我勉为代理吧。”
失魂落魄的哈德森主教被强行架去“养病”,如无意外,他将会在房间里度过接下来的一个月。教会里的仆役们冲洗祭坛地面上残留的污垢。令人惊奇的是,那些黑痕无需擦拭,竟如青烟般自行消散。
尤金的尸骨——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类的话,液体开膛破腹挣脱他的皮肉,降临于世。他剩下的残料如一张用旧的羊皮纸飘落于地,草草收拾。
骑士们在祭坛单膝跪下,中间开辟出一条宽阔的长路,直通往中央的主教座位。万千盏灯烛燃烧,宛如星云漂浮。
克莱芒走到原属于主教的座位,掀起衣袍,款款坐下。
“来吧。”他双手搭在身前,将下颌放在手指上,好整以暇宛如在观赏一出有趣的戏剧,眼神闪烁着光芒,“让我们在此见证,传说里必中之枪的真伪。”
他的面前,正是那一柄从箱子里取出的,浑身缠绕黄金锁链的漆黑长.枪。
“传说里风暴之女所持的长.枪,有着必定贯穿敌人夺走性命的神话。”
一圈圈缠绕其上的黄金锁链坠下,轰然砸地,解开了压抑千年的封印。
“风暴之女与太阳女神在山海间交战,最终邪恶不敌太阳的光辉,坠落海中化作泡沫。女神折断其所持的长枪,以黄金封印,沉入深海与世隔绝。”
克莱芒注视着这柄枪头折断的长.枪,面上浮现一丝笑。
“得见神话时代的封印物,是诸位与我莫大的荣光……”
此时距离降临节当日,只剩一个天亮的时间。
36. 永恒与誓约之枪
乌云遮蔽了月亮,城区里一片死寂。难以想象这座城在降临节的前夜会沉默在最深沉的黑暗里。为了确保节日庆典的举行顺利,全城实行严厉的宵禁。
白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大半,街道上空荡荡。圆形广场只有风与落叶在起舞。那些庆典用的木架与舞台已经搭好,游行的花车覆盖在防水油布下,装饰上花环。一大车一大车的鲜花被拉来,就等待着次日的庆典。
教堂的塔尖隐没在黑夜里,些许月光透过镂空的花窗照进一间忏悔室。雕花屏风后,一个司铎正跪伏于地,低泣着忏悔。
从衣饰看出来这是一位助理司铎,通常掌管一个教堂里各种庶务,大到服侍主教与裁决司起居,准备祭祀用品,小到看管抽屉一枚小小的银顶针。
“女神在上,请宽恕我的罪孽。”助理司铎混杂着恐惧与痛苦喃喃道,“我从未知晓那些被护教骑士们抬进教堂的贡品藏着如此邪恶之物……女神,恳请您宽恕我,原谅我!”
“都是那个私生子、都是他所指使!是克莱芒·赫尔南德斯用阴谋玩弄蛊惑了我们这些虔诚的信徒!”
“是他……是他把风暴之女的邪物带进教堂!”
“那柄枪不应该再临于世,罪恶啊!这是应当被打入地狱的罪恶!那柄枪上缠绕着深厚的诅咒,任何妄图将它带回人间的罪人,都将被诅咒至死!”
司铎浑身颤抖。他把脑袋抵在地上,整个人因为恐惧而癫狂,像一条被撒了盐粒的鼻涕虫不住地翻滚扭曲。
“哈德森主教现在已经失去神智,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休养。天一亮赫尔南德斯就会拿起权杖,前往王城的祭祀场举行仪式。女神啊,这个流淌着通奸血液的私生子正用他的野心一步步玷污您神圣的领土!”
夜色凄迷,帘幕垂拢,遮掩住帷幔深处那尊太阳女神像低眸慈悲的面容。让她看起来无悲无喜,睥睨人世。
司铎几度哽咽,险些嚎啕哭出声来。只是他胆战心惊到极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会将他惊得立刻跳起来。哪怕只是风刮动玻璃的声音、走廊上守夜人的脚步声、甚至是枝形吊灯晃动的细微音。
他恐慌至极,精疲力竭。啜泣着膝行上前,胡乱地亲吻女神雕像的双脚,泪水和冷汗混杂着流下。
司铎涕泗横流,泪眼模糊地望向女神,雕像的轮廓依旧柔美神圣,但也冰冷无情,没有丝毫降下慈悲的迹象。
司铎哽咽,伸出双臂渴望拥抱女神,长长地呼唤:“女神在上——”
一只手陡然穿过帘子,抓住了他的喉咙。
这只手戴着深红色的皮革手套,手套上绣着的金线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就像是散落在草丛的星光。
普通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神职人员一定不会错认:这双手套上金线刺绣的根本不是普通的草纹,那是某种卢恩符文!
司铎猛地瞪大眼,喉骨上的力道越收越紧。他的脸色腾地紫红,眼球暴凸,拼命地踢踹挣扎起来。
他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无声无息地被捏断了喉骨。对方一松手,他便如一袋沉甸甸的马铃薯,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微响。
戴着深红色皮革手套的手指掀开帘子,这个藏匿于暗影的不速之客终于现身于月下——漆黑的长发、漆黑的衣衫,与之相对的是皎洁莹白的面容,瑰红色的眼眸。
一朵黑焰绽放在他的肩上,燃烧如星之花。
“茉朵尔?”谢伊歪了歪脑袋,问道。
死火停止摇曳了一瞬,才开口道:“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通常死火说的“许久”那就是真的很久很久以前,很可能要追溯到山海间龙与巨人们还在肆虐,人类孱弱如初生婴儿般的神话时代。
“那是谁?”
“茉朵尔,星辰的女儿,风暴与誓约孕育的女郎。”死火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悠远又空灵,全然没有平日的戏谑跳脱,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悼念一个死去的时代,“流星划过天空的那一刻是她的诞生也是毁灭,璀璨的星辰血脉被死亡污染。流星落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然后风暴的女儿从泡沫里诞生。她手持永恒与誓约之枪诞生,枪尖必定贯穿她的敌人。”
它漂浮起来,绕着旁边的太阳女神雕像飞了两圈,像是在仔细端详这尊雕像的面目轮廓。可笑的是,它分明只是一团黑色火,哪里来的眼目去观察世间呢?
“此枪名为永恒,亦即为誓约之永恒。一旦向枪尖许愿,立下誓言必定实现,无法毁约。”
“在古代,孱弱的人类向流星许愿,渴望外来的神祇实现卑微的生愿,于是愿望催生出誓约,誓约孕育了永恒。”
“承载愿望的流星坠入海洋,高温蒸发了大量的海水,海水倒灌进陆地,被污染的土地变得荒芜。人类在洪水肆虐的大地无助奔逃,祈求太阳带走这些洪水。”
“于是一位少女指挥巨人与龙撞开淤堵的入海口,让洪水奔入海洋。少女与她的龙前往山海相遇之地,与风暴的女儿展开决战。”
“茉朵尔的从龙折断双翼,吞没在滚滚海浪里。茉朵尔亦化作泡沫,消失在第一缕阳光下。永恒之枪折断,沉入深海。”
“少女沐浴在太阳光芒下,晨光为她加冕。”
“人们赞颂高歌她的名字,加冕她为太阳之女,从此她的名号在大地上流传,即为——”
接下来即将喷薄而出的话语瞬间戛然而止,就像是被人按下暂停的录音机。甚至那股力量将整卷录音带彻底消磁,任何记忆都不留痕迹剥夺殆尽。
死火像是被什么惊动似的,跳动了一下。它茫然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雕像,那大理石雕琢出来的女人面容柔美却陌生。
“这谁啊?”死火困惑地问。
死火飘回谢伊肩上,讪讪地问:“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谢伊并不搭理它。他已经藏好尸体,并穿上了司铎的礼服,白色的长袍,黑色的外披,还有缀在长尖领角的太阳形装饰。
他套上兜帽,握着一本经书,低头走出忏悔室。
深夜的教堂笼罩在一片寂静里。只有凄凉的月光照在走廊上,铺了一地的白霜。
护教骑士们都聚集在主教与裁决所长两位重要人物的卧室区域来回巡逻守夜。夜里的教堂比香火鼎盛的白日安静许多,大多数人都已歇下。
偶尔有守夜人窥见助理司铎穿过教堂走廊,孤身前行。这位是负责所有庶务的司铎,但凡他们还想明天有口饭吃,就不敢上前盘查。
谢伊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监牢。
守夜的牢头正双脚翘在木桌上呼呼大睡,一圈圈牢房钥匙就挂在身后的墙壁上。清醒的守卫看见他身上的衣饰也不敢出声。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需要的那一串,衣袍在脏污的地面上逶迤过,他如一阵青烟般无声走向牢房深处。
牢房终年沉浸在黑暗里,这里是全王城最阴暗、潮湿又肮脏的区域。关押在这里的全都是等待送往圣地处死的异端。不同于世俗监狱里鱼龙混杂,尽是底层挣扎的妓女、小偷、商贩、强盗等等。这里关押的人,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到偏远乡野的疯癫贤者,什么都有。
他全身藏在衣帽里,提着一盏守卫送上的晶石灯笼,走进绳索升降梯。守卫用力踩下摇杆,绳索缓缓拉拽启动,将他送往更底层的监狱。
机关咬合在黑暗里发出清脆声音。他已经身处在地面之下。
晶石灯笼散发着昏胧的光芒,仅仅足以照亮周身一丈。深处的水牢却无声无刻不在发出最令人胆寒的哀叫与呻.吟。
如果那些守卫跟从他下来,他们就会惊恐地发现这位圣职者根本无需那盏可笑的晶石风灯——他自己的眼瞳本身就在黑夜里散发着光!
谢伊无声在这些羊肠小道里穿梭,白袍的身影彻底融入暗影。潜行于他来说如呼吸般自然,更不用提销匿身迹。
在黑夜里,他呼吸着久违的自由。
火焰如经过一个冬天复苏过来,迅速沾染上他的袍角。随着他的行动,空气里夹杂着淡墨色的流风残痕。
他全身燃烧着漆黑的死火,在一间水牢前停下脚步。
水牢里蜷缩的死囚若有所觉,麻木的脸庞缓缓转动,看向牢门之外,那几级未被污水淹没的台阶。
有个白衣黑氅的司铎站在那里,提着晶石风灯,全身隐没在黑暗里。
司铎抬起脸,露出一双散发微光的红眸。那一瞬间,随着死火如吹灭般眨眼从身上消失,一直在作用的精神干扰魔法也撤去了它的防护。
他真实的面容,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晶石灯笼散发的微光里。
水牢里是月余前还是高高在上的贵族领主齐克思,如今却沦为无名死囚的男人。
在看到那张脸的一刻,他早已被痛苦折磨得僵硬的神经仿佛受到巨大刺激。他缓慢地反应过来,无数个夜晚折磨他的画面再度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捂着胸口倒下的红发女王储、散落一地的玫瑰花瓣、洇结在地毯上的黑红血液。
藏在柜子里的小孩,被刀剑贯穿的稚嫩身躯,苍白小脸上写满的茫然与错愕。
水牢上空顿时被死囚惊恐得变了调的尖叫笼罩。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
“你是亡灵!!你来报复我了!”
……
主教的卧室仍旧灯火通明。银铠的骑士把守着所有的出入口,除非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无从逃脱。
今夜无人入眠。
哈德森主教颓然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过去的每个夜晚他最喜欢坐在这把软椅上,欣赏流入口袋的金币财宝。如今这把软椅却成为他的行刑椅。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深夜依旧衣冠楚楚,言笑晏晏。夺权的年轻人似乎对他卧室里那些奢侈过头的红色天鹅丝绒、金线编织的拖鞋等等物品无动于衷。
“我们的女神将风暴之女与她邪恶的随从,一只失去双翼的巨龙诛杀于山与海相逢之处。”克莱芒的腔调宛如在唱歌般婉转,“茉朵尔!风暴之女那罪恶的名字因而被抹灭于神话时代。只有最邪恶的异端,妄图推翻女神信仰的罪人,才会试图将她那肮脏的名字寻找出来。”
“长.枪折断,罪神死亡。太阳的光辉照耀大地,平息愤怒的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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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时极为动情,手掌抚在心口上,面上闪烁着坠入爱情的年轻人提起恋人时特有的神采,陶醉地喃喃着女神啊女神。
忽而,他神色一敛,面庞布满寒霜。
“只有妄图推翻女神的罪人,才会让那个名字重现于世。只有妄图投奔邪恶的异端,才会妄图复活邪神的力量。”克莱芒一字一顿道,“罪人齐克思收集邪神的封印物,罪该万死!”
哈德森主教看起来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鬓边从花白变成银白。他颓然坐着,讥讽地说:“你何需与我商议这些?我已经沦为阶下囚,你大权独揽。我应该提前道贺你一声,克莱芒·赫尔南德斯主教!”
克莱芒倾身而下,按住哈德森的手指,亲昵道,“别丧气,我亲爱的哈德森叔叔。”
“这一局是你赢了,克莱芒。”哈德森说,“我小瞧你了,你这个小杂种。你弄死了我的情妇和她那还没出生的胎儿,你又让我的忠仆背负异端邪物的罪名死去——女神啊,这通奸所生的杂种才是最大的异端。”
克莱芒丝毫没有被激怒的迹象,他拍了拍老主教的膝盖,说:“经拷问官们查证,你的情妇和那个罪孽的奸生子是被你那堕入邪恶的忠仆所杀。瞧了真叫人怜悯,那女人被开膛破肚,吸干成一张人皮。”
“你!”
主教的胸膛剧烈起伏。但他控制住自己,没有被怒火与悲痛冲昏头脑。
门外全都是克莱芒的骑从,他知晓自己毫无胜算。
“克莱芒,天一亮可就是降临节了。你不是将取代我成为新的主祭吗?”哈德森转怒为一笑,“降临节的主祭,不去沐浴焚香,长居静室祈祷,为庆典仪式的做准备,让女神的恩泽一年一度按时降下,却在这里与阶下囚讨论一个死去的邪神?”
“克莱芒,你居心何在?”
“激将法对我无用,哈德森叔叔。”克莱芒说道,“何况,我这是为了应对异端做准备。只有通晓你的敌人强弱,才能更好地打击他们,巩固女神的权威,对吗?”
“传说茉朵尔的长.枪名为永恒与誓约之枪,誓约永不能反悔且必能实现。她向枪尖起誓,长.枪必定会贯穿她要杀死的敌人。”克莱芒施施然起身,在室内踱步打转,“若是违背誓言,枪尖就会反过来刺穿茉朵尔自己。”
他在枝形吊灯下站定,疏落的灯光照在他年轻俊美的脸庞上,半明半暗,看起来犹如鬼魅。
“我想——”克莱芒说,“亲眼见证下这柄永恒之枪的真伪。”
哈德森主教的表情一片空白。他惊骇到极点,满是恐慌地注视着克莱芒,眼神犹如看见一个刚爬上海岸的魔鬼。
克莱芒彬彬有礼地将手附在心口,对他一欠身,“遗憾的是,我作为神眷者,注定无法使用邪神的物品。那么,就只能请并非神眷者的阁下来一试了。”
哈德森的嘴巴张张合合,像条脱水的鱼。
“这、这太疯狂了!”他豁然起身,“你简直是个疯子!你这个异端!”
克莱芒一步步逼近,眼瞳闪烁鬼火般的光芒,“不,我这是要让力量为正义所用!”
“罪人齐克思死前吐露出真相,这柄长.枪只需用强大的生命力灌注便可复苏!”他张开双臂,拥抱世界,“一旦成功,正义将为我所使!这世上将再无异端可藏身之地,异端处于何处,都将被正义的枪尖刺穿心脏。”
半晌,哈德森主教低沉且阴森地笑了起来。他的脸上有着那种穷途末路人独有的癫狂,他舔舐了干裂的嘴唇,语气蛊惑:“是吗?我在圣地的日子比你多上几十年。克莱芒,人不可能知晓自己出生前发生的事情,但是比你年长的人能。”
克莱芒挑眉,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看着虚伪至极。
“这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火焰,比阳光的威力更强大。它不是龙的火焰,但它从龙的火焰里淬炼而出。它能烧死所有生灵,乃至邪神,更别说邪神留下的武器。”
哈德森握紧权杖,发出嗬嗬的嘶哑笑声,听起来像是喉咙漏风。
“死骨灵火。”哈德森主教说道,“从死亡里诞生的火焰,从白骨里孕育的重生。这种火焰从死里诞生,可以烧尽一切生灵,包括你!”
克莱芒静了片刻,扑哧笑出声。
“我可怜的哈德森叔叔,真是被打击到神智失常了。”他忍着笑说道,“居然宣扬起毫无依据的疯人呓语。这是哪一个有幸进入教堂为你表演的吟游诗人唱出的词语?胡编乱造。”
“不过没有关系。”克莱芒慈悲地宽恕了他,“只要你的舌头还能转动,声带还能震动,能对着枪尖起誓便可。对了,第一个将光荣地死在枪下的异端名叫伊——”
死寂。
然后四边角楼上的钟声疯狂地响动!铛铛铛的巨大钟声在夜空回荡交映,震彻寰宇。
整座主教卧室四周的玻璃顷刻间粉碎,狂风灌入室内,将室内的陈设刮得乱七八糟。气流强烈到几乎令人睁不开眼,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银色的护教骑士们涌入室内,齐刷刷举起盾牌,张开结界,怒吼道:
“敌袭——!”
37. 诛杀叛徒
谢伊孤身在教堂里飞身疾驰,身影几乎变成淡墨色融进夜色里。
他穿过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走廊,枝形吊灯一盏盏从头顶掠过。夜巡的守卫偶然瞥见一个黑影风一般刮过长廊。
然而在守卫掏出剑刃之前,脖颈已经被从后面袭来的力道折断。谢伊出现在他身后,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双手,精准、利落地拧断了守卫的颈骨。
黯淡的月光穿过那一扇扇彩绘玻璃,汇聚在教堂的会厅,将装饰满鲜花与灯烛的祭坛映照得宛如泡在一团水波似的柔光里。女神雕像就垂眸站在这片淋漓如湖泊的月光里,袍角逶迤在地。
她双手朝上,宛如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谢伊拔出死去守卫的长剑,噌的一声,剑刃从正中央贯穿雕像的头颅。细小的裂缝从雕像的眉心朝下蔓延,很快形成如蛛网般的裂纹。
她的上半张脸由此皲裂开来,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纱网自她的额尖垂下来。
水牢里死囚苦苦的哀求再次回响在他耳边。认出他的面容时,死囚的释然更多于恐慌。沦为死囚的齐克思的面容已经彻底丧失从前的不可一世,那是一堆苦痛与泪水的结合体。齐克思的脸上有着被囚具撕裂过嘴角的伤疤,泡在污水的下半身正在腐烂,双脚只剩下白骨。
——“杀了我,求求你给我个痛快……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是我背叛她的报应!”
谢伊正顺着教堂的墙壁外沿攀爬,身影如一只灵巧的壁虎。他的手脚轻巧迅捷,从拱窗的外围借力一点,窜向更高处的塔尖。司铎的白衣裳在夜色展开,被风拂出如流水般的波纹,宛如在他身后扬起龙的骨膜巨翼。
那些声音,来自那个死囚生命最后的一刻的疯狂与忏悔仍阴魂不散地追着他。
——“不!不是我!当我赶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她死了!我来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他的胸腔里发出悲愤的无声怒吼,那是他还剩下的半颗人类心脏传来的悲鸣。源自幼兽失去母亲后的悲恸绝望,燃烧着毁灭的怒火。
黑色的火焰自他衣袖上燃烧,却只像是一层雨水披挂在他的外衣上,丝毫没有把衣料烧毁的迹象。他全身上下都蔓延着这种黑焰,唯独深红色的皮革手套安然无恙。
这些火焰令周遭的空气都扭曲起来。当他奔跑时,黑火被拉扯成丝缕淡墨痕,混杂在气流里,缠绕周身。
他高高跃起,落在塔尖上。他就像是一只四肢着地的野兽,匍匐着蓄势待发准备猛烈进攻。
巨大而冰冷的弯月在他背后的夜幕升起,唱着亡者的悼词。
月光下他瑰红色的眼眸燃着炙烈的光芒,从血红色凝固成更深的色泽,就像是从熔炉里冶炼出高温沸烫的某种金属。
——“所有人都想杀她!她根本活不下去!我为什么不能背叛她?王储之争已见分晓,落败下来的她就是一个普通女人。我为什么要给一个女人搭上大好前途?!”
“每个人都想杀了你的母亲,不止我一人有罪!”水牢里的死囚绝望地嘶喊着:“求求你,杀了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结束我的性命!”
他的喉间再次涌起低吼,一如不久前在水牢杀死齐克思那个叛徒之时。他如一头低吼的古龙,带着死亡与怒火降临于地,朝背叛者们咆哮:
“那就赐予你死亡——!”
他从角楼的塔尖落下,带着回荡夜空的钟声齐鸣,朝还亮着灯的窗口急速坠去。
那里是主教的卧室,整个教区权力最巅峰的人。在诸多王国教区实力强悍的时代,各地主教甚至与圣地的教宗平起平坐。他们插手俗世的王权,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生死!
包括十几年前参与毒杀一个王储的阴谋之夜。
混乱破碎的记忆画面轮番在他脑海里闪现飞逝。他看见倒在地上的红发女人,她粗糙带疤的双手逐渐僵冷。她穿着有生以来最华美精致的长裙,死在最冰冷狠毒的阴谋里。
她是战士啊,她应当死在战场,葬在朝向家乡的高山雪原。铠甲就是最高尚光荣的裹尸布,长剑就是她的墓碑。
可是她死了,她死在小人的狂欢声里。他们勾结起来,杀死了她。他是她留在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可是他们还是要找到他,将他的双手剁下,将他幼小稚嫩的尸骨丢进烂泥沼泽。
那么,他将——毁灭他们!
谢伊带着下坠的惯性,猛地撞进偌大的玻璃窗户,就像是一团烧着的陨石直撞向大地。顷刻间所有的玻璃都震碎了。
他在火海里站起身,衣衫上燎着黑焰。
教堂四边角楼的黄铜大钟发出轰鸣,钟声的洪流震耳欲聋。整座教堂,乃至王城都被惊动起来了。一盏盏灯接连亮起,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宛如洒落了一连串珍珠在地。
护教骑士们高举起盾,盾牌上亮起防护的符文光芒。可是他们都能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坍缩,凝练成一个小小的点——然后迎来爆炸!
必须在发生之前阻止爆炸!护教骑士们开始吟唱,直刺剑缠绕上神圣的金色光芒。克莱芒举起太阳权杖,用力一砸地面,隐藏在地毯下的符文法阵光亮如潮水般涌起。
可是来不及了。
坍缩到极致的空气迎来爆发。黑色的火焰从那一点迸射出来,横扫四面八方,强横的火柱从每一扇漏窗空洞喷射出去。
爆炸结束后室内几乎全被烧毁了。墙壁上的天鹅丝绒、地上的绒毯、镶嵌在床头与屋檐的晶石,这座价值连城的主教卧室焚烧殆尽。墙壁与地面一片焦黑,包括原本刻印在地板上的防护法阵。
在这片狼藉里,他们终于能看清入侵者是何方神圣。
来袭者孤独耸立在窗台上,衣衫染着诡异的黑焰,身后一轮巨大苍白的弯月如同死者的送葬船。
他的全身都隐藏在司铎的衣帽下,只露出尖而洁白的下颌,宛如一个索命幽魂。
黑色火焰在地板、墙壁、天花板到处蔓延,贪婪地寻找可以吞噬的养料。
可穿着司铎风帽的刺客仍觉得不够。所有人都听见他说了一个单词,不带一丝情绪。
他说:“燃烧。”
一点黑暗的火星坠落在地,眨眼间蔓延开来。在场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冷。那火焰似乎在夺取每个人的生命力作为养料,无声燃烧、迅速燎原!
骑士们终于明白为何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高温火焰,他们身上的盔甲却没有被熔炼成铁水。这诡异的黑焰根本不能以常理夺之,它熊熊燃烧,却丝毫没有炎热之感,令人骨缝里都透出寒冷。
火焰往前推进,从天花板坠落下来。最近一个骑士躲闪不及,被坠火砸了个正着。他当即惨叫起来,面容都像是蜡烛般融化下来。
如果那火焰沾到身上,恐怕眨眼间整个人就会皮烂骨销,化作一摊脓水,真正意义上你我不分了。
泼翻在地的鲸鱼油脂助纣为虐,黑焰四面包抄,朝着房间腹地逼近。这个披着司铎外衣的刺客要把整个房间都变成一个冶炼生命的大熔炉!
哈德森主教发出嘶哑神经质的笑声。
“哈、哈哈!”
克莱芒面无表情,喜怒难辨。
“你不是从不相信我的良言劝告吗?”哈德森说:“你不是一向自负吗?看啊,睁大眼睛看啊!”
老人神经质地张开双臂,癫狂地望着燃烧的黑焰大笑。
“这永不熄灭的火啊,这来自地狱的火焰啊!这一定是从死亡里诞生的火焰,唯独死亡知晓你们都做了什么!死亡会终结所有的罪——”
他的话音未落,便被一个骑士狠击在腹部,翻倒在地咳嗽。骑士直接将他扛起来,撤离房间。
护教骑士们分成两队,一队朝前顶上,一队护送克莱芒两人撤离现场。
克莱芒却不动,他一手按住那个脸被烧化的骑士,飞快地低声吟诵着咒语。光芒自他的掌心闪耀,燃烧在骑士身上的黑焰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
克莱芒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纹。
一大片乌云穿过夜空,顿时将月遮个严实。世界顿时陷入黑暗。
窗台上耸立的白衣司铎垂下双袖,蓄势待发。
他宽大垂落的袖口银光一闪,滑出双刀。那两柄刀弯如月弧,尖头微翘,闪烁着月一般的冷芒。
被骑士们护在身后的克莱芒眼神一动,“南民的双刀?看来你与热砂之海的盗贼有些渊源。”
在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民的风俗。他们大多只有两类人——商贩与盗贼。这两个身份还时常交换。南民部落民风剽悍,在热砂之海尤甚。
那里是天底下最臭名昭著的强盗窝,到处流窜着马贼沙匪。而沙匪们为了遮蔽毒辣的太阳,都会穿上全副武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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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宽大的白袍下永远藏着武器,最常用的就是双弯刀,薄如蝉翼,见血封喉。当他们在衣袍下掏出武器,随意调换握刀手势和腕部动作,足以达到偷袭任何人的目的。
可惜的是,克莱芒没有看透白雾的能力。这世上几乎没有人类可以抵挡龙的威能,即便只是一条死去多年只剩残念的龙。
如果他能看透茉朵尔那条从龙残念召来的海雾,他就会看见那天夜晚掏出双刀的女宪兵。他一定会将眼前这个手持双刀的司铎与那个身影重合。
金色光芒重新缠绕上骑士们的直刺剑。克莱芒有条不紊地吟唱。护教骑士顶着镜面盾牌攻压上前,但骑士们刀剑所指,白衣司铎消失了。
白衣司铎在黑暗里抛出双刀,反握住刀柄。前滑、上挑、侧砍、下劈!双刀如鬼魅般穿行在敌人之间,悄然无声,只伴随着血花飞溅。
如果人的肉眼能在黑夜里直视,就会看见他身影犹如高速旋转的飓风,刀刃在轮转里开放成最艳丽的花。可惜任何魔法都无法辅助人类拥有在黑夜如白昼的视力,他们必须借助光芒。
这些骑士只能感觉到风,而风锐利如刀。割开面容,切开血管,如涌进来一群横冲直撞的嗜血蝙蝠,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咬出创口。
血色的花在黑夜里绽放。
蒙住月亮的乌云渐渐撤去,光辉重新回到大地。目又能视物了。
电光火石之际,克莱芒看清了来袭者的眼睛——那是一双爬行动物的鲜红竖瞳,如熔岩般缓缓流淌着赤金色的光芒。
不幸的是,在看清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亦被刀刃刺穿。
克莱芒咳出一口血来,脸上的笑意甚至都没消退干净。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月光,低头看见从胸口穿透出来的一点刃尖。
那个披着司铎外衣的刺客是何时绕到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刺穿了他的心脏?
白衣司铎缓缓抽出刀刃,一捧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
克莱芒正在失温的身躯滑倒在地,双目失神。一朵血花正在克莱芒的胸前衣衫洇开盛放。
白衣司铎——谢伊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满室的尸体,便拉低兜帽,朝着走廊深处追去。
月光无声地流淌在烧黑的地上,那些燃烧半截的天鹅绒挂毯、晶石灯盏,都还带着火星子无声燃烧,厮杀刚刚结束不久。
就像是一个客人刚离开坐席,回来后,盘子还温热着。
谢伊看不到的是,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已经被贯穿心脏的圣职者眼瞳正逐渐恢复神采,僵硬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然后他的手指动了动,艰难地坐起来。
克莱芒穿着被血渗透的衣衫,扶着墙站起来,大口喘息。丝毫没有刚被人刺穿心脏的迹象,呼吸顺畅,只是脸色苍白了点。
“女神在上。”他喃喃着,按了按心口,那里残存着被刀刃穿过的剧痛,忽地弯起唇角一笑,“这挺有趣的,不是吗?一个异端,一个如此出乎意料的异端。”
他解开被血弄脏的衣衫,丢在地上。赤-裸的上半身露出来,而心口上却没有一星半点的伤口,光滑平整如初。
已经死去的骑士里有一位格外年轻,看起来完全还是个少年,眉眼青涩。他死时像是遭到极大的痛苦,面容微扭曲,茫然地望着虚空。
最令人惊奇的是,从这位少年骑士的心口涌出大量鲜血。那里分明被严实的铠甲遮挡,刀刃无从刺穿甲胄。
那贯穿心脏的伤口就像是凭空被转嫁到他身上一般。以至于他在瞬间代人被收割生命。
克莱芒蹲跪下来,曲起的手指分别点过额头、左右肩头,低声为死者做着祷告。
最后他睁开眼,替这死不瞑目的少年骑士合上双目,沉眠进死亡的怀抱。
“回归女神的怀抱吧,我亲爱的【向导】。”
克莱芒歌唱般叹道。
“代替我死去,就是你对女神最大的忠诚。你已经尽忠了。”
这些魔法师追捧的把戏,偶尔还是挺有用的。
他在心里想道。
他对于什么灵魂上的共鸣不感兴趣,更是对凡俗里的爱情嗤之以鼻。只不过这可以令灵魂连接的哨向契约,倒是有点作用。
比如,将致命伤转嫁出去。
能确保他更长久地活着,不打扰他服侍女神的使命,就是这些卑贱的人命最好的消耗用途了吧。
38. 仪式前夕
寒露未消,月落天边。
教堂区远远传来轰鸣的钟声合奏,宛如一条洪流,在夜空上方回荡。
市政机关与警察署的建筑灯光照亮起来。大多数人家的光只在亮了片刻后便熄灭。
伊尔兰家的府邸一片冷清。卧室长年空置,仍旧保持女主人离去前的原状。所有陈设、用具原封不动,乃至桌上的鲜花都还是新摘下来的,新鲜的切花,放进陈旧的花瓶。
伊尔兰伯爵正坐在一张茶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套银质茶具。
红茶还是温热的,冒着热气。
靠近壁炉的那把摇椅空着,上面还放着女人家的针织披肩与靠枕。仿佛女主人刚刚起身离开不久,很快就会回来。
炉膛的炭火昏红,快要熄灭了。法雷亚·伊尔兰双手搭在指尖,面上带着一丝微笑,就好像他对面坐着一位温柔可爱的女士,低声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琐事。
“我对她百依百顺,她想要什么我都尽可能让她得到。”他对着摇椅说,情不自禁地怀疑起自我。“我是不是对女儿太过顺从了?伊蕾娜,要是你在,准能拿主意。”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伊蕾娜。”他说,“她有了自己的生活,便把自己孤单的父亲遗忘了。她一天有许多事要做,每个人都需要她。伊蕾娜,你真该听听。我每天能听见不同的声音在喊她,小姐、伊莉丝小姐在哪里?每个人都想让她忙起来,好像没了她就不能做事。”
“哦,对了。朋友,她还新交了朋友。交朋友是个好事,她看起来开心极了。皮耶尔作为朋友来说,年龄是大了些。现在看来,她还是需要年纪相近的朋友。”
他提起茶壶,为对面的茶杯再添上一些茶水。
“每个父亲都会走到这一步吗?我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像一条悭吝的老牧羊犬,守着我那可爱纯洁的小羊羔,我的小鸢尾花儿。”他忍俊不禁,“你会劝说我安下心来吧?女儿总有一天会离开家,守在这栋房子里的就剩下你和我。”
“她很喜欢她的新朋友,甚至将贴身怀表送出去作为礼物。她不知道那只怀表里藏着钥匙符文,一旦脱离她的身边,立刻就会触发,并且向我通报。幸运的是,我们的女儿交了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法雷亚顿了顿,有些迷惑地用手指抵在下颌,“…伊蕾娜,我觉得那个叫谢伊的孩子有一丝熟悉。”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些惹人遐想,连忙对着空椅子解释:“我没什么意思,亲爱的。我只是——”
“一个年轻女孩,孤僻古怪但身手绝伦,总是剑不离身。听起来很熟悉,不是吗?当年我被指派到殿下身边时,这样的传闻总是围绕着她。”他垂下眼盯着杯底冷透的茶叶梗,叹了口气,曲起指节叩响桌面,“我不喜欢茶叶占卜。茶叶梗总是会给出些不详的讯息。”
说着他用茶匙将茶叶梗拨乱开来,掩盖那些预示着不幸的征兆。
壁炉里的火焰有气无力地燃烧最后一点。摇椅无动于衷地待在炉火的阴影里,宛如一个步入暮年的老人,垂垂老矣。
或许是为了排遣心头萦绕的不祥预感,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当他拉开垂拢的厚绒帘幕,逐渐泛白的东方天空出现在窗外。
曙光即将到来,太阳会一如既往将光与热照射大地。
他将双臂背在身后,如每一个孤独熬过的夜晚,挺直脊背对抗那漫长的孤寂黑夜。
第一缕晨光洒落在花丛灌木上,洒落在他的眉宇上。他的两鬓花白,面容镌刻光阴风霜,远比同辈的人沧桑许多。
他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卧室,轻声说道:“早安,伊蕾娜。”
室内一片清冷,无人回应。连炉火都已经熄灭,只剩奄奄一息的余烬。
半晌,他沉思着低下眉,喃喃道:“或许我该提前去接伊莉丝回来。我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
晨光穿透枝桠缝隙,洒落在卡里金家的庭院。中庭时不时传来剑刃相击的清脆声响。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希恩说道,收剑入鞘。
艾尔只顾着紧盯着自己被他压住的长剑,泄气地垮下肩膀。他向来万年封冻的面上染了一丝笑意,温声说:“剑术有进益。”
听到夸奖,艾尔扬起灿烂的笑容,看得他心头一暖。那感觉就既温暖又熟悉,就像是……恍神只是一瞬间,他几乎是立刻就稳定了心神。
等候在旁边仆人们一看晨间的剑术训练结束,立即递上毛巾与加了冰块的饮用水。
艾尔咕嘟咕嘟痛饮了一大杯冰水,仰头方便女仆帮忙擦拭去她额上汗水,朝仆人们露出笑容,声音清脆地道谢。
仿佛受到她的欢快感染,这些仆人们的面上也露出笑容,连声推拒说这是他们该做的。
两名等候在门廊的女仆情不自禁地交头接耳道:“艾尔小姐真是平易近人啊。”
“是啊,她对我们就像是对待自家姐妹一般亲近。我听说,她上次还帮洗衣妇将挂在树上的衣服摘了下来。”
“如果艾尔小姐成为未来的女主人,对我们是好事吧?”
女仆话题的中心,艾尔正笑颜如花地与围在身边的侍卫与女仆们谈天说地。
希恩看着她这副毫无阴霾的高兴表情,心下稍定。他想,前一阵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也已经和父亲解释清楚,艾尔心底纯善,所作为都是单纯为了公平正义。
她只不过太单纯,遭人利用。
在艾尔被父亲禁足的这段时间,他每天陪她练剑,两人的感情似乎更加稳固。但他也力有不逮,有时只能留她一人孤单。
想起艾尔落寞地看着窗外的身影,希恩一顿,觉得是时候告诉艾尔,他已经向父亲申请解除她的禁足令。
再加上,今天就是降临节。
他要邀请她一起出游,共度这个神圣又美好的节日。
可是当他盘算着正要开口时,有一阵幽魂似的风拂过他的后脑发丝,令他无端一怔。
好像有另一个声音也在耳边轻声说着,提议着约定明日去什么地方。那个声音如风耳语般轻轻说着,你信上说玫瑰开了,那明天去看花吧,好吗?
他骤然回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风声掠过树梢。
只是错觉吧?
他失笑,晃了晃头,将那沙沙如低语的风声抛之脑后,坚定地朝着众星捧月的艾尔走去。
“真的吗?”艾尔眼神一亮,“我可以出门了?我们今天可以去外面一起庆祝降临节?”
得到希恩的点头答复后,她像个孩子似的欢呼起来。仆人们配合地发出善意的笑声。
一切看起来都在朝着正轨发展。身边的人们渐渐喜欢上她,她再次成为人们的焦点。她喜欢自己和谁都能聊起来的优点。人人都会找她搭话。
她也的确享受这种被众星捧月喜爱着的待遇。这让她感觉自己回到从前的时光,那些人人都喜爱她的日子。
现在,整座宅子的人都喜欢她。那些因为伊莉丝而出现的意外从未发生一样。这就很合她心意。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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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之余,艾尔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她的幼年好友克莱芒突然造访卡里金家。那是她被禁足多日,头一次见到卡里金家以外的人,自然喜出望外。
因为通报上门的访客身份是高贵的圣职者,还是现任的宗教裁决所长。圣职者指名道姓要见艾尔,即便是卡里金伯爵都不敢阻碍,只得恭请贵客上门。
这是艾尔首次切身体会到圣职者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权威,平民、贵族、甚至可能……在皇权之上!
艾尔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适时露出落寞的神色,苦笑了下,说:“我……我还好吧。别问了,克莱芒。”
克莱芒敛起笑,沉下声音问:“告诉我,艾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
在听见她诉苦之后,克莱芒松了口气,反倒露出笑来。
那笑令她不安。
克莱芒说:“这压根不算什么困难,我亲爱的少女。这只是一丁点小烦恼,很快就会被解决。”
他的语气越是轻描淡写,艾尔越是莫名地心惊肉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超脱控制的大事。
不过,克莱芒可是圣职者啊!他是服侍女神的神官,应该……不会做不好的事情吧?
艾尔将淡淡的不安压下去,对所有人展露出自己的笑容。
那一直以来,让她招人喜爱的笑容。
以及那从未失败的“魔法”——只要她喜欢某个人,对方也会如镜面反射般对她产生喜爱之情。
她喜爱这宅邸里每一个人。那么,每一个人也都应该喜爱她才对。
……
白袍飘荡过地砖。
衣冠楚楚的圣职者——暂代理主教一职的克莱芒·赫尔南德斯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王城的守备军紧张地注视他率领一众神官与骑士缓步走来,闲庭信步宛如在自家花园里散步。
他们都注意到黎明前教堂区那不同寻常的动静——只是在皇宫的默许之下,他们驻足不前。
无论发生什么,那都是教会自己的事务。凡俗王权不便牵涉过多,亦或是皇室早已与圣地达成共识……这些他们都不得而知。
他们只需要知道一点,此时此刻,在此地迎接本次降临节祭祀仪式的主祭。
哈德森主教亦或是赫尔南德斯阁下,又或是其他人,无论是谁,步出教堂登上马车的这一位,就会是真正的主祭。
以及未来的教区掌权人。
神官们鱼贯而入,将所有的祭祀用具装载上马车。有人注意到,在这些被擦拭得闪闪发光的祭器里,有一个黄金锁扣的箱子破旧得格格不入。
恍惚之间,这个王城守备军还以为自己闻到了海潮的咸腥气味。
整座王城都弥漫着鸢尾花、茉莉与三角梅的香味,还有花揪树的朱红果实铺满街道。哪里会有海的气味呢?
一定是闻错了。
克莱芒施施然登上马车,手握着黄金太阳权杖,这是力量与权威的象征。
他看见马车里装饰的鲜花,金色与蓝紫色的鸢尾花交错在雪白的花团里,格外显眼。
这种花期在春季的鲜花在秋日可不多见,一定是刚从哪里的鲜花养殖温室现摘取下来的。价格相当不菲。
但因为花的寓意,很多人愿一掷千金。
伊莉丝,金色鸢尾花,寓意着女神的眼眸。
克莱芒吩咐人将这些鸢尾花丢弃,这才闭目靠在坐席上养神小憩。
女神不需要这样廉价低贱的眼眸。
他想道。
39. 流星坠下之日
黎明之前,从王城的方向传来巨大的钟声。我被惊醒过来,起身望向窗外。
同样被惊醒的佣人问过农场的守夜人后,来告诉我是王城更东边的动静,暂时波及不到我们这里。
我于是又躺下了。
睡意攻击下昏昏沉沉的我,再次落进梦境时,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王城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城更东边,那不就是教堂所在地吗?
王城的教堂还能发生什么?那里可以说是除了王城守备最严密的地方,可不像是乡下的小教堂,路过的旅人都能把牧师的驴子顺手牵羊偷走。
除非教会内部产生混乱,真难想象王城教堂会遭遇什么袭击……
想着想着,我便落进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我们才得知教堂昨晚的钟声鸣奏了好一阵时间。城里的住民惶惶不知所措,在钟声停止后,才敢放心休息。
至于钟响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教堂在深夜举行驱魔仪式,最近王城里不是经常发生诡异的袭击事件吗?还有人说,是教堂内部发生了点问题。
听一大早送菜进城回来的农户神神秘秘说,王城里现在都传开了。今年降临节的主祭不再是哈德森主教,居然临时更换成一个叫赫尔南德斯的年轻神官。
听到这个莫名耳熟的名字,我的神经好像被谁刺了一下。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典型南方移-民后裔的姓氏?
可惜起了个大早帮农场准备降临节庆祝的我压根没找到时间去细细思索,以便把这个死活想不起的人从记忆深处里扒拉出来。
因为农场里的住户大多数是缺胳臂少腿的中老年人。不光要给他们提供口粮和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感觉自己还能依靠双手劳作而活。还能生活得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劳动休息。
一被医生宣布禁令解除,在家里快憋闷坏的我就迫不及待来到了郊外的农场。
说是郊外,其实距离王城已有好长一段路程。是以,为了今天晚上能及时赶上跟谢伊一起度过降临节的夜会游行,我下午就得赶紧出发回城。
正午刚过,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正准备登上马车,看门的少年小杰克突然跑来通报,有几位过路的旅客想拜见我这位主人,顺带讨点清水。
我还真当是普通的过路旅客,点点头就说他们一定旅途辛苦,多给他们送些清水和面饼吧。今天厨下做了很多面饼,绰绰有余。
至于拜见主人就不必了。
杰克急得抓耳挠腮,眼巴巴看着我。我心头一动,详细询问了他这伙旅客的举止特征和言语措辞。
在得知是他父亲,那位见多识广的老守夜人一窥见这伙旅客,便立刻催他来找我后,我不由得沉吟片刻,起身领着他往外走。
“带路吧。”
而当我见到那伙旅客的领头人之后,自然便明白了老守夜人紧张的原因。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位穿着简装依旧盖不住威严气势的老绅士提起裙摆下拜。
“…日安,坎贝尔侯爵大人。”
他一抬手止住我的拜见礼,“不必。我们只是一伙过路的旅客,想拜见下主人家,讨要点干净的清水罢了。”
我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半掩的马车门上一扫而过,点点头,微笑着说是,转头吩咐其他人赶紧帮这些旅客的水囊装满。
没一会,重新装满水与果酒的水囊就被带了回来,还带着一大包的馅饼。这些都是今天为了节日预备的食物,厨下的妇人们手脚麻利,没一会就弄完了。
车厢的门始终没有动静,没有打开,也没有合拢。那坐在马车里的人身份格外尊贵,并不下车,却也不抗拒外界的动静,更没有人胆敢打扰他的清静。
这感觉……特别像是上位者。
我垂下眼,保持微笑。
坎贝尔侯爵问我:“方便带我们参观一下您的农庄吗?”
“当然,荣幸之至。”
他走向马车边,对着车里坐的人低声汇报几句,随后像是得到什么指令,身躯站得笔直,绷着下颌点点头。
坎贝尔侯爵朝我走来,表情依旧严肃,“请带路吧,小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笑了笑,抬手招来等候在旁的杰克,“请这位小先生带我们参观吧。不瞒您说,我平常并不住在农场,许多事务远不如这孩子清楚呢。”
坎贝尔侯爵没觉得哪里不对。一位未婚的小姐,怎么会天天住在一个郊外农场?哪怕是最难以维持生计的破落贵族都不会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
杰克结巴了好一会,被沉默的父亲重重一拍后背,才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这伙旅客的真实身份,但能从我和他父亲的态度里察觉出,对方绝对不是什么“寻常旅客”。
他挺起胸膛,大步走在前方,试图用平生最洪亮的声音来说话。那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坎贝尔侯爵看在眼里,严肃古板的面容却染上一丝微微的笑意。
虽说是参观,但也不可能真的带着这些爵士老爷们把整个农场都脚踏实地走上一圈。只是带着他们看了田地与马厩,便回到门口大路旁。
他与我们告别,登上马车。一行人车马再度出发,朝着远方离去,没一会道路彼端就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长吐出一口浊气,更不敢知道。尤其是一直坐在马车里,从未下来的那位真正的主人。
能让前宫廷禁卫军统领坎贝尔侯爵如此恭敬对待的人。
恐怕……那位是皇帝本人。
我把强烈的惶恐不安压下去。
在目送烟尘远去后,我才转身低声对小杰克说,去把马车牵来吧。
该出发了。
而在远去的那辆马车里,坎贝尔侯爵正与另一位赤金色短发的男人相对而坐。
那人的身份正是我所猜测的皇帝陛下本人。
皇帝闭目靠在椅背上,车厢内很安静,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他睁开眼,露出那双紫褐色的眼。
“陛下。”坎贝尔侯爵道。
方才他已经把农场里的见闻悉数汇报给皇帝,夹杂一两句肯定。对于他这种性格严肃刻板的人来说,那两句肯定无异于赞美。当然,这其中的原因免不了因为一直苦苦寻找的拉齐亚下士就出自这个农场,受益于善良又幸运的伊尔兰小姐。
皇帝过了一会才道:“坎贝尔,在你看来,法雷亚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坎贝尔略一思考,说:“是个有良好教养的千金。”
他又补充道,“是我们帝国出色的千金。”
皇帝忽地笑了一声。
“她长得很像伊蕾娜,但性格上,绝对是法雷亚的女儿。”皇帝带着一丝怀念道,谁也听不懂他语气的怀念到底是喜爱还是憎恶,“坎贝尔,你没看出来吗?”
坎贝尔侯爵一愣,拧起眉,“陛下明鉴……”
“人。”皇帝说,“她有着把人汇聚在身边的能力。她的农场,你没看出来吗?那个断了胳臂老守夜人还带着他的儿子,那个叫杰克的少年。这个农场不光收留丧失劳作能力的老兵,还吸引他们的家人!”
上位者们才清楚知晓,人口到底有多重要。任何事情都无法脱离人口推动发展。
田地需要农夫劳作、畜牧需要羊倌、流通商品需要手工艺者与商人们。
有时候发动战争,就是为了掳掠人口与粮食!杀死壮年男人,敌人便无法反抗。只留下小孩与妇女,就能独占人口资源。
土地则一把火烧过,必要时甚至会对着土壤抛洒毒药,让这些被攻打过的土地十年内连一根野草都长不出来。
没法长出作物的土地便不会有人口返回。人们会老实待在能长出粮食的土地。
坎贝尔侯爵戎马一生,为皇室鞍前马后,兢兢业业几十年。尽管对领地统辖管理算不上精通,但也绝不可能不通庶务。
皇帝一语惊人,他的脸色顿时变化。
伊尔兰小姐的农场规模如何,收成如何都是次要的。最关键在于,她的农场只要存在一日,便是对着那些走投无路的平民无声呐喊:
来这里吧——这里有食物、有工作,在这里连缺胳臂断腿的退伍士兵都能收留,连耳聋眼瞎的老人都可以养活自己,这里是我们的归宿!
他不像卡里金伯爵,他压根不会相信伊莉丝小姐所说的那些托词——什么“从小听着卡里金家长辈的英雄故事长大,十分向往,想听故事才收留了这些无人照看的老兵”?听听罢了!
坎贝尔侯爵越想越心惊,不自觉喃喃:“伊尔兰伯爵……法雷亚他……不可能!”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葛罗瑞雅女大公早已作古多年,法雷亚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在幕后活跃啊!
连侍奉的王储都已经埋作黄泥下的尸骨,追随者还有能受到什么动力驱动?
皇帝笑了笑,望向窗外飞驰后退的景物,语气喜怒难辨道:“女儿,还是父亲?到底是哪个伊尔兰的在幕后操作这件事呢?”
……
另一边,登上车后,眼看着马车奔驰在通往王城的方向,我才放下心来。
道路两边的荒草宛如起伏的海面,景物朝后飞驰。我稍稍定下心神,便翻出一本书摊在膝上,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可是看着看着,我的思绪便忍不住跑偏。或许因为这不巧正是一本我背得滚瓜烂熟的太阳圣经。
——敬畏女神是知识的开端,神将以她的光辉照耀你们,以光芒指示你们……我读着就出神了。
上次谢伊答应了我的邀约,等降临节结束,我们就可以着手准备回父亲的领地了吧?
王都的冬天是没完没了的沙龙舞会、纸牌游戏与烂醉如泥,还有歌剧院门前的车水马龙与千金们翘首以盼的冬季舞会。
但是从今年开始我可以摆脱那些冗长累赘的社交场合……从以前我就在期盼着能避开冬季盛宴,回到属于自家的领地里去。
只是囿于婚约,我不能擅长丢下未婚夫一家离开王都。这种社交场合我必须以“卡里金家的婚约者”身份一一出席。
这也是我曾经无比期盼着婚后的原因之一。等真正举办婚礼仪式后,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以卡里金家人的身份,在领地与王都之间往来,不必被那些毫无必要的社交拖累。我可以自由选择结交的对象。
等等,读经应当集中精神,继续诵读——你要专心仰赖女神,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
这样你的仓房必定充满有余……对了,如果手续办理快的话,我们赶回去正好是紫罗兰开花的时节。
我们要赶在冬天来临前回到领地,这样在主持完农忙收尾和畜牧打草之后,才能有闲暇欣赏紫罗兰的芳香。
那将会有整个冬天来消磨时光。
我会邀请谢伊在平原与丘陵骑马漫步,带她去看父亲和母亲当年亲手种下的树。
对了,还有水渠,父亲带着领民们修建的水渠。
我们应当骑马去,才能在天寒地冻里览尽风光!
我的骑术称不上好,最好的骏马不应当浪费给我,应该给她。
或许在漫天枯燥的冬日,我们可以在领地里举办骑术大赛。我相信她一定会是夺得魁首的那个人。我会和妇人姑娘们坐在一起,等着她头一个冲出栅栏,在人群的欢呼声里纵马朝我奔来。
我会从高台-弯下腰来,将黄水仙与紫罗兰编织的花冠戴在她的发丝上。不知道她会不会如其他人那般,把我高高举起来,然后放在她的马背上绕场驰骋。
我会带她去看平野上的落雪,带她漫步下山峦,顺着水渠的轨道去看山坳里结冰时闪闪发光的湖面。下雪后的世界很安静,静谧得不可思议。连湖面上结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我冻得发抖,我就把冰凉的十指出其不意地塞进她的衣领里,让她吃一惊,然后我再得逞地大笑起来。
夜晚的时候,炉火燃烧得旺盛,熏得人昏昏欲睡。我会抱膝坐在石头窗台边,跟她头挨着头,一起辨认天上的星座。
等到天亮,我们就骑上马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我们会路过在雪被下沉眠的田野、躲在栅栏圈里避寒的羊群、还有在溪流上方的野马。
也许跺着脚御寒,忙于遮盖羊圈的羊倌会搓着手,邀请我们进屋一住,喝上一碗热羊乳。然后谢伊会顺手帮他一把,他们合力把羊群驱赶进屋檐下,免受风雪的侵袭。
天刚破晓时,会有夜枭披着霞光,从黑黝黝的森林里飞向远方,在雪地里格外明显。
我走过湖边的时候,有一次见过一只羽毛全白的枭鹰,自我的头顶扑棱棱飞过,只飘落下一只羽毛。听人说,白枭是精灵的使者,见到它会遇见好运。
虽然那枚羽毛被我送给了领地里的孩子,但是好运跟着我来到王都了吧?
否则,我怎么会遇到谢伊呢。
靠近森林的土地要防范冬天野兽出来觅食,闯进村庄造成伤亡。人们在冬天也会进树林打猎,带回些野兔、野羊,有时候会是野猪。但野猪需要好几个人一起围猎。
猎户家的老妈妈用粗糙的手抚摸过我冻得发僵的脸颊,说等新一年,她要攒些皮毛给我做一条纯白的披风围领。
不知道到时候谢伊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猎兔子?我会待在树后,竭尽全力不发出动静,不影响猎物上钩。
在我小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是个会连爬上马背都艰难的废物,还幻想过跟着男人们上山打猎,想象着自己的马背后拖着一头黑熊回来,接受人们的夸赞欢呼。
后来……咳咳,虽然爬上马背都需要人搀扶,但好歹我很擅长找松鼠忘记的粮仓树洞。
不知道谢伊看到我身边围着着一群小孩,前呼后拥去树林里扫荡松鼠的粮仓,会不会笑我幼稚?
还是说,她会把我抱起来,让我更清晰地指出那些藏在苍老树干罅隙的小小树洞?
管它呢,反正有一个好长好长的冬天等着我们去消磨。
炉膛里永远吊着在煮牛奶的银水壶,孩子们会在雪地撒上谷粒壳诱捕鸟雀,老猎户的肚子里除了苹果酒,还攒着好多好多光怪陆离的故事。
那些都在领地里等着我带她回去。
等到五月初的时候,我们再慢慢启程动身,与南归的第一批燕子与风信子花一起回到王都。一路上各色的杜鹃花开满原野,马车就像远航船行驶在草海上。
有花香点缀我们的旅途,便不会枯燥。
有她在我身边,便不会孤独。
我托腮想得出了神,面上不知不觉漫开笑意。
此时,太阳正逐渐西沉。金红漫天,连远方旷野山峦都镀上一层金边。
凛凛长风奔过草甸山林,朝地平线另一端奔去,带着干朽木叶与成熟果实的香味。
马车的速度也缓下来。车夫敲了敲车门,问我要不要先停下来歇息片刻。
这时我们正好赶到一片热闹的草甸附近,很多人聚集在这里,草甸上星罗棋布地扎起帐篷,还有一些带着贵族纹章的马车停留。
王城的降临节庆典一直被传为佳话。城内的花车游行盛大热闹,美轮美奂,还有炙手可热的歌剧演唱者会被邀请扮演成各种妖精仙女,在高台或是花车上一展歌喉。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花香,人们甚至会把玫瑰花瓣一袋一袋地从屋顶、楼梯泼洒下来。让漫天都是飞舞的红花。据说这是为了效仿女神斩杀巨龙时,沐浴满天龙血的神话传说。
还有地上会铺满花楸树的鲜红果实。扮演女神的少女会穿着白色长裙,跳舞般踩过这片密密麻麻-果实组成的红地毯。
而在太阳落山之际,真正的祭祀仪式才会开始。
主祭沐浴焚香,登上王城最高处的塔楼。这里存放着传说里太阳女神留下守卫人间的神器——烈阳流火之弓。
当主祭带领神官们开始祈祷吟诵,催动神弓,发光的弓弦便会浮现在那柄只剩下弓木的神器之上。
然后,冲天发射出一束流光。
这一束光芒窜进云霄,将黯下去的天穹再度映亮,然后化作焰火般绽放在天空。
这一年一度的祭祀仪式,旨在净化王城内外深藏的邪祟黑暗。女神留下的神弓吸收一整年的太阳光华,在昼与夜平分的这一天落日时分,用积攒的炽烈光耀完成一次大规模的净化。
净化的功效是真是假暂且不提,这仪式的视觉效果却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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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绚丽壮美,吸引着源源不断的旅人慕名前来观看。
这些汇聚在王城外围草甸上的人们,也正是抱着观看奇景目的而来。
“那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吧。你也辛苦了。”我说,“太阳快洛山,祭祀应当快开始了。我们在这里观看完祭祀仪式,再回到城里吧。”
驾车的人很容易疲惫。比我这个坐车还能神游的人辛苦多了。在车夫停下车休息的时刻,我推开车窗,朝外看去。
就在这时,仿佛流星的光掠过我的视野余光,倏忽闪现,坠金流火拉成一条条长线。
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雍容的女神出现在天边,让人们观赏她面颊上的金丝面挂,一条条金线悬挂垂落,闪闪发光。
许多人发出惊叹声,我不禁放下书,起身下车。
风吹散开来我的长发,金色发丝在绿色草甸上飞舞,裙摆如花般绽放。
那本看不进去的太阳圣经掉落在身后,被风飞快翻动,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纸张如鼓颤的白鸟翅膀。
那一页书上写着:“若不敬女神,不听劝戒、藐视神之权威,惊恐必降临你们,好像狂风灾难来到,如同暴风,急难苦痛降临你身。”
我转过身去正要捡起书,便看见王城的方向,又是一道流星般的火光冲向天空,在高天之上爆炸开来。
数百条流光沿着天幕坠落,挂下一道道星光流瀑,将血红的残阳映亮。
落下的星火在草地上疾驰,撞进茂盛的灌木丛,冒出一团熄灭的青烟。或是飞掠过平滑的湖面,撞散在岸边石块。
还有的从天而降落进人们的怀抱,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的光尘,萦绕周身,久久才消散。
风一吹,一卷,漫天都是星光的碎屑。
是烈阳流火之弓射出的圣火箭矢。
祭祀开始了。
它会被主祭催动三次,射出的流火将化作帘幕溅落在王城及周边。
在这场“太阳雨”之下,邪恶无处可藏,在被坠火接触的瞬间化作青烟。
而坠落的流火即便撞上草木人牲也无妨,圣火对善良的人们无害,只有邪恶才会被圣火燃烧。
甚至有一种说法是,在降临节上,接住坠火的人是被女神所青睐的,未来一年将充满好运。
人们笑闹着,扑腾去接住那些四处坠落的流火。还有人为了接住一捧坠落的流火,扑通掉进湖里。
我回过神,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两步。这盛大壮美的场景着实人间罕见……我都忍不住抬起双手,渴望有一朵星火降落在我的掌心。
从记事起开始,我从来没有被星火砸中过一次。
是因为不够幸运吗?
现在的我……遇到了谢伊的我,即将迎接新生活的我,应该足够幸运了吧?
仿佛在回应我内心的呼唤一般,第三次降落的流火范围更大、扩散得更广袤。
无数道流火坠落在草甸上,溅射出星光般的碎屑。越来越多的人在星光在跳舞、唱歌。
我听见一个孩子问他的母亲,这些流星会烫伤人们吗?他的母亲笑着捧起星光对他大声呼喊道:“女神不会伤害善良的信徒,这光芒只会对邪恶造成伤害。快来呀,我的孩子!”
我看见一道无比灼亮、迥异于其他流火的光芒急速朝我的方向坠落过来。
人们也发出惊叹,他们指着那道光的方向,大呼小叫着:“快看那道光!”“它朝着这边来了!”“是祝福吗?”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由远及近的炽烈白光。
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道开天辟地的光芒。
是女神赠与的幸运吗……?
这么多年来,幸运终于轮到我了吗……?
我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
突兀的,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攫住我的神经。我的双脚像是生根似的扎在地上,一股战栗却从脊髓窜向大脑。
几乎就在那道光笔直地贯穿空气,朝我奔来之时,我的大脑有个声音在呐喊:
——快逃,快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刺眼到要致盲的白光遽然在眼前炸开来,顷刻间席卷全世界。心跳、笑闹、声音全都被吞没,我堕入无声的世界的洪流。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好长好长,长久到仿佛沧海桑田,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久到我的神经麻木,意识残缺,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风化破碎。
我的指尖抽搐似的动了动。
哪怕只是一个轻轻的,再寻常不过的呼吸动作,都会刺-激得血液随之不断外涌。
温热的、黏稠的、腥甜的血液。
源源不断地从我的左心口涌出,眨眼渗透了衣衫,顺着皮肤流下去。
我破碎的心脏好像变成一个水源,汩汩流淌出鲜血,不知疲倦。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有这么多的血液。
我感觉自己变成一个戳破了皮的水球,马上就要流淌个干净。然后瘪下去,被丢弃在地。
一柄漆黑的长枪贯穿我的胸腑,枪身闪烁着炽白的电弧。
让我连呼吸都在剧痛,我的眼前发白,朝后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
我已经听不见人群的哗然声,看不见碧绿如浪的草甸,嗅不到芬芳的花香。
凭着一股奇异的直觉,和回光返照的力气,我艰难地回首。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张脸看着很熟悉、异常熟悉,仿佛出现在我每一个梦境里,伴我入眠,给与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又那么陌生,陌生得……我应该从未见过他吗?
那么苍白,宛如皎洁孤傲的冷月,红眸宛如滴血的宝石。
蒙在她面容上的淡雾融化,暴露出她,不,他本来的面容。就像是把一张面纱从雕像上扯开,那镌刻得如神祇般俊美不可方物的面容,令人畏惧又熟悉。
他死死抓住那柄贯穿我心口的长枪,那么用力,指节发白,好像是要把它拔出来,又好像是想把它送得更深,将我整个扯碎。
他是想杀了我……还是想救我?
我不知道。
……意识已经凌乱。
我咳出一口血来,血沫顺着嘴角淌下。
我张了张口,可是温热的鲜血比声音更早滑出喉咙。破碎的音节只能在舌尖淹没于细碎的血块里。
“你……”
你到底……
更多的鲜血上涌堵塞住喉咙,我痛苦地咳嗽着,跪倒在草地上。血液渗入脚下的泥土,草叶都被染成黑红色。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穿透碎裂了。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女神啊。
我昏昏沉沉地喃喃道。
你到底是谁呢……?
如果我还有多余的一丝力气,我就能看到的更多一点,譬如,看见对方紧攥着枪柄的双手。
那里原本覆盖的深红色皮革全部炸裂成碎片,片片飞散,暴露出一双手,布满细密鳞片,漆黑无光。
那双手无数次被枪柄上缠绕的电光灼烧得血肉模糊,鳞片剥落,再度生长,然后再被灼烫得剥离掉落。
可惜我看不到了。我全身的温度都在飞速离去,我的意识也在消退,黑暗正在侵占视觉与思维。
濒死之际,我听见了谢伊的声音。
最后所有嘈杂的乱音收归于一声怒吼。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那么、那么慌张,丢掉从容的声音。
我听见她在嘶喊一个名字,可那个名字就那么生硬地被一股未知力量从耳膜里抹去。她近乎怒吼着,喊着那个名字。
谢伊说:“给她,把我的心脏给她——!”
世界被谁按下了倒带,有人把时间之神的时针逆方向反拨回去。无数的光景飞速倒带后退,流火在天空拉成长长的无数道光线。
指尖重新感受到温暖,流出去的血液重回到我的身躯。
破碎的心脏重塑,再度缓慢、坚定地跳动起来。
悉数苍白的线条世界里,我听见谢伊的声音。
低沉,又哀伤,透出不舍。
她说:“伊莉丝,我只有一半的生命。”
“我把它全部送给你。”
40. 只将忠诚予你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无可奈何地说:
“你啊,我早就说过。你继续待在她身边,一定会丧命。”
“你只剩下一半的心脏哦?真的要给她吗?”
“其实现在就把她的尸体趁热吃掉也没关系嘛……停停停,我知道了!”
我在昏迷里感觉到有人在抚摸我的脸颊,沾满黏稠血液的手指异常珍惜地沿着眉眼轮廓轻轻描摹。
那个人抬起我的下颌,迫使我张开口,然后有什么腥甜的液体流淌进唇舌之间。我的泪水也涌上来。
潜意识告诉我,这是用什么我绝对偿还不起的代价换来的甘泉。
我想大喊不要,想抗拒。可是身体就像沉重得无法抬起哪怕一根手指。
连最简单的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空气无比沉重,黑暗像棺材盖压下来,将我封进灵柩。在黑暗将我深埋前,仿佛有人虔诚地轻吻我的左眼。
我彻底失去对外界的最后一丝感知。
不知道在黑暗里坠落多久,我终于嗅到一丝花香。
芬芳四溢的花香,一闻就令人想起轻盈绵密的白花团簇。花瓣比上好的丝织品还要细腻柔滑,比少女的唇还要娇嫩。
是晚香玉的花香。
我恍恍惚惚想道。
这一丝花香揭开了黑暗的帷幔,让光照进来。我懵懂站起身,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绿茵草甸上。
摊开双手,洁白如初。衣裙也完好无损,仿佛那当胸穿过的漆黑长.枪是梦一场。
目之所及,满是鲜花。
不同季节、花期、品种的鲜花绽放,铺满草甸树林,从脚边蔓延到树林深处,目之所不能及。
空气里弥漫着晚香玉甜白青翠的芳香,脚边却开着一丛一丛雪般的忍冬花。一连串的蓝紫色的牵牛花挂在篱笆上,仿佛被风当做铃铛吹出悦耳音符。
我沿着花开满的小径,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裙摆自那些仰起脸的花盏上飘荡而过。
黑鸫在透绿的树枝后歌唱。喜鹊飞落在我的肩上,两三只幼小的狐狸追在我的裙摆后,吱呀叫唤。这些动物丝毫没有戒备心,全然信赖地靠近我。
直到我走进树林深处,高大的松树枝条严密交错,在头顶构成一片天然的梁柱拱顶。穿过树梢罅隙的光线被过滤成朦胧的青色,四下朗静。
小动物们全都跑没了踪影。
似乎森林的心脏处藏着一个令它们恐惧的巨大危险。
我一无所知地循着隐秘的晚香玉花香朝前继续前进。直到我走进森林的最深的深处,森林的心脏。
那里矗立着一丛巨大的、洁白的、芳香四溢的晚香玉花瀑。无数朵洁白的花朵从高处喷涌流垂到草地,散发着无穷的馥郁甜香。
当我靠近,万千朵铃盏似的花朵在颤动,欢欣鼓舞地无声呼喊着我的名字。它们好似心跳搏动,连每一下脉动都在欢迎我的到来。
伊莉丝、伊莉丝。
有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欢欣又甜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将我裹挟在内,令我着魔般走上前。
触碰那在风里轻颤的雪白花瓣。
张开的花朵啪的一声合拢,我猛地抽回手指,惊魂未定地盯着沁出血珠的指腹。
它……它咬我?
沉默的花朵再次慢慢地绽放开来。我凑近过来,想看清那巴掌大的花朵里是否藏了一排尖锐牙齿。
忽然间,我在花枝错落的缝隙里,对上一双窥视的眼眸。
我吓了一跳,踉跄后退,跌坐在地。
这天国般的花海里躲藏一只庞然大物,它用花香诱拐我直奔而来,自投罗网!
那藏在晚香玉瀑布里的怪物蠢蠢欲动,却没有伤害我的迹象。我还惊魂未定,就见一只漆黑的勾爪迟疑着,从洁白的花朵围簇里探出来。
爪尖悄无声息地扣住我铺在草地上的裙摆,无声传达出留下我的心思。
它呼吸声如雷声隐动,压抑着偌大的痛楚。我忍不住跟着痛苦起来,我问:“你受伤了吗?你还好吗?”
良久我都没有得到回答。怪物默默缩回了尖爪,仿佛翻了个身,拿脊背对着我,不愿回答问题。
我以为自己被讨厌了,茫然又无措,跪坐在草地上,试图跟它修缮关系。
“你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花丛发出窸窣轻响,仿佛丝绸摩擦的声音,又像是一条蟒蛇贴着草地游动的细碎声音。随后,摇曳的花丛里伸出一只手来。
那毫无疑问是一只人类的手,幼小,但布满伤疤。
我轻轻碰了碰那只孩童似的手。
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突兀滚出花丛,猛然间和我对上视线。那是个黑发红眼的孩子,裹着破布似的衣衫风帽,坐在我的裙摆上。
他漂亮得雌雄莫辨,雪白的面容,瑰红色的眼眸,比宝石还剔透。
当他透过我的眼中倒影,看尽自己那幼小的身影,他险些慌张跳起来逃回去。
但是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先镇静下来。他带着一种绝不属于孩童的冷决,抓起我的右手,狠狠一口咬在我的小指上。
我吓得惊叫一声。
他那天使般可爱的孩童脸庞却浮现起一丝笑容。
“我先咬第一口的猎物。”他说,“就该归我。”
没等我抓住他问个究竟,他就起身钻回了花丛深处。我当即跟在后面,正想爬进花丛里,冷不丁被一股力道抓住了手腕。
我一怔,顺着抓住我的手往上看去……厚墙一般的花朵朝两边分开,如帘幕分垂,露出花墙后的人影本尊。
漆黑的发丝、雪白的脸庞、瑰红的眼眸。
我看见了谢伊。
那人看起来像是谢伊又不像是她。一丝模糊的差异横亘在对方与我熟悉的谢伊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她……或者说是他,长着明显的喉结,身材虽瘦削但更宽阔一些,眉眼棱骨锋锐。
他的眼瞳是如野兽般的竖瞳,缓缓流动着赤金色岩浆似的光芒。
他握住我的手也是。
我低下头注视那抓住我手腕的手,不,应该称之为爪吧。乌黑的鳞片细密覆满这修长的手,骨骼关节与常人有着显著的不同。
看起来轻轻一捏,就能折断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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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瘦伶仃的腕骨。
他单膝跪在地,满身覆满馥郁芳香的洁白花朵,试图以柔弱的花香为自己披上一层无害的伪装。
漆黑的发丝从肩上滑落,他微微侧首,眼珠凝固似的,一错不错紧紧盯着我。
“伊莉丝。”
他开口了。
声音较之谢伊更低沉一点,依旧柔滑细腻,如收藏在柜子里的丝绸手套,带着古董的气味。
“吃了它。”
他如命令般说道。
随之递上来的,是一枚被切开的红石榴。
颗粒饱满、殷红如胜血的石榴籽挤得密密匝匝。黏稠腥甜的红色汁液顺着他的掌心纹路流淌下来。
古希腊神话里冥王哈迪斯掳走春之女神珀耳塞福涅,诱骗她吃下六粒冥界的石榴籽。于是即便爱女至深的德墨忒尔哭天抢地,春神每年有六个月都不得不留在冥土,陪伴强占她的冥王。
从心底涌起一股抗拒,叫我不要吃下这石榴。如果咽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可怕事情。
可是现在根本由不得我做主。
他松开了对我手腕的钳制,转而握住我的下颌。他对付我就像撬开一只牡蛎般那么轻易迫使我张开嘴,卡住我的牙关。
我撼动不了他的力气,挣扎也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血石榴递到我的唇边,丰沛的汁液流进我的口腔,那又甜又腥的味道绝不是石榴汁。
在他鎏金般灼亮的眼瞳深处,我看到了至今不曾猜想、知晓、传达的,爱。
我的喉头哽涩,好似被无数朵花堵住,怎么都不肯咽下去汁液。我隐隐有种直觉,那是什么从他身躯里活生生剜出来的东西,活的,带着脉动的生命。
他松开了对我下巴的钳制,然后吻接替了上来。用最简单的方法堵住我的唇舌,这样,我便不得不咽下那些腥甜的血液。
我浑身颤抖。
温暖的血液落进左边心口,充裕了冰冷的心室。我即将复苏生命,以夺走我挚亲之人为代价。
这个吻带着浓厚的血腥气味,绝望得仿佛是天地毁灭前最后一次抵死浪漫。
我听见他着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再次握住我的腕骨,按在地上。那些花香也在助纣为虐,癫狂地朝我蜂拥而来。
我落进柔软潮湿的花丛里,被咬住喉咙,发出哭泣,直到我再也哭不出来。
花的香气浓烈到了呛人的程度,几乎感觉不是人在嗅闻花香,而是花在掠夺人的唇。
在我闭上眼之时,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这世上没有任何神明配得上让我信仰。我只将忠诚献给你。”
我无力地躺在花铺成的绒毯,眼瞳涣散,望着虚假的天空。他执起我的手背烙下吻,“你就是我的信仰。”
“我只有一半的生命,我将全部给你。”
“我只忠诚于你。”
再后面的絮语我听不清了。那些话里藏着他的未曾剖白的过往。
他好像在说: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忠诚。
我本想带着世界毁灭,直到——遇见了你。
41. 我醒得太晚了
我醒来之后,降临节已经结束整整一周。
一切都结束了。
日光从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墙壁、地毯交织成大片大片的金色纹路。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仿佛时光在这里停止流动。
我听到宅邸里的人们正在忙碌,每一层、每一个细微的动静。有厨子推开后门,朝沟渠倾倒热水。有女仆提着洗衣桶,在走廊上小跑。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生活的正轨,只有我这个被推出棋盘的弃子孤零零。
床边还放着茶盘,茶壶还冒着热汽。盘子里的点心散发出刚出炉的烘焙香气。
不久前才有人进来,更换了热茶与点心,悄声离开。而在我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一直有人在帮我擦洗身体、更换衣物,驱散整个房间里闷滞的病气。
当我想起身时,一股极度心痛比虚弱更早袭击了身体。我刚抬起头,身躯又跌回床铺,心口剧烈的抽痛。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过,再破破烂烂地缝补起来似的。
我微弱的惨叫声把外间守候的人都惊动了。我的父亲、罗莎,还有季莫法娜,他们陆续冲进了房间,围在床边。
从他人的担忧又欣喜的面容之中,我才得知自己昏迷了足有一周。期间我只能靠别人帮我活动肌肉,擦洗身体,勉强喂食些清水和草药茶才能维持住生命。
以至于我苏醒后短时间内都只能躺在床上,只留存了呼吸的一丝力气,没有多余的精力挥霍。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肚子的疑问,强打起精神追着人索要解答。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睡了多久?”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降临节结束多久了?”
“…谢伊呢?”
而对于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人们都可以给出解答。但是,只有当我提起谢伊的名字之时,所有人都沉默了,如同我说出了一个禁忌的魔咒,夺走他们的声音。
不仅如此,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古怪。一股异样的气氛弥漫在房间里,好像我提起了一个不该提的名字。
因为睡了好长一觉初初醒来,神经迟钝的我尚未完全清醒,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诡异的氛围。
我靠在床头软枕上面自顾自喃喃地说:“我本来跟谢伊约好了,要在降临节夜晚一起游玩,去观看广场上的灯火舞会。”
说着说着,还自己笑起来。
“真奇怪,那个…我昏过去之前好像看见她了。父亲,她在哪儿呢?她有来看过我吗?”
没有一个人敢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时候我再迟钝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一股莫大的恐慌攫住心脏,我下意识的扫过房间这些我非常熟悉又亲切的人们。
陪伴我长大的季莫法娜与罗莎,还有我父亲,他们都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一个劲地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个跳进脑袋里的想法是那一天晚上教堂区的钟声。
“是不是教堂那边发生了什么?”
最后是我父亲率先打破沉默。他先是帮我调整好身后的软枕,掖好被角,然后才跟我说:“你刚醒过来,不要想那么多事情耗费精力,先好好休息。”
他的语气是那种温和,但不容拒绝。可偏偏此时,我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发生了什么?”我一把抓住父亲抽离的手指,急切追问,哀求道:“求您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谢伊……谢伊是不是也受伤了?她遭遇了什么意外吗?”
父亲握着我的手,沉默半晌,才轻叹一口气,在床边坐下。
“伊莉丝,我告诉你,你昏迷这段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你珍爱的那位朋友,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邪物。”
我那不详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情都混乱得难以想象。
我难以置信地听着他们的讲述,不敢相信这荒谬的真相。
“谢伊是异端邪祟?在降临节当天被彻底净化了?”我错愕地重复他们的叙述,“荒谬绝伦,这绝对不可能!”
可是每个人都在我震惊、混乱的目光注视下,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的左眼突兀刺痛起来,根本睁不开。泪水不断从左眼流出来,眨眼把左半张脸打湿。
可奇怪的是,我的右眼却毫无异样。
医生小心拨开我的左眼上下眼睑,光照下只能看见充裕着红血丝的眼球。他纳闷又困惑,检查一番下来毫无收获。
最后只能得出一个不算结论的结论:“可能是降临节那天的意外波及到了小姐的左眼,有污秽的碎片落进了眼睛里。”
他有些踌躇,看了我一眼,低声对父亲说:“毕竟发生了那种事情……伊莉丝小姐当时恰好就身处异端的污秽之中。接触感染有很大的可能性。”
而我捂着左眼,呆坐在床,不敢相信醒来后被告知的所谓真相。
整个世界都在告诉我,谢伊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王城之前的那些夜晚频发的袭击事件,之所以一直找不到幕后黑手,就因为她躲藏在宪兵队里面。
而在浓雾里被怪物袭击,也是因为她。
她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利用我的天真,自导自演策划了这场袭击,又利用我作为人证,成功洗脱嫌疑。
若不是新上任的代理主教赫尔南德斯阁下慧眼如炬,怎么能识破这个狡猾邪恶,洞悉人性的怪物。
在我出事的那一晚,亲自出现在白雾弥散街道上,用圣术驱散大雾,为宪兵队指明方向的年轻圣职者就是赫尔南德斯。
他一眼就看穿了怪物自以为天衣无缝机会的破绽。怪物想在降临节前夜偷偷潜入王都教堂,刺杀次日就要主持祭礼的哈德森主教。
聪慧高尚的赫尔南德斯阁下看穿了阴谋。不幸的是,哈德森主教疏于防备,还是被怪物偷袭得手,至今只能卧床休养。而主教忠心的仆人也在这场暗夜下的刺杀里死去。
怪物对主教痛下杀手不成,还试图在教堂造成更大的破坏。数名护教骑士因此牺牲。多亏了危急关头赫尔南德斯阁下赶来,差一点就诛杀了这头邪恶的怪兽。
但还是被狡猾奸诈的怪物逃之夭夭,在被杀之前遁逃。
幸运的是,在女神的光辉照耀下,赫尔南德斯代理主教催动烈阳流火之弓,为王城降下净化祝福。而遁逃隐匿的怪物也在这场漫天流阳里暴露原形,灰飞烟灭。
在王城外围的每一个人都亲眼所见,一头浑身漆黑,燃烧着不详黑色火焰的怪物。
它原本扮演着一个乌黑长发的女人,在流火接触它披着的人皮时开始惨叫。烈焰融化剥落那层人的外皮,暴露出鳞片怪物的原型。
它在耀眼的火雨里凄惨地挣扎尖叫,朝着远方奔跑。
它所经之处,草地枯萎,树木腐朽。
漆黑的火焰在草甸上燃烧,普通的水根本无法熄灭它。火焰甚至能在湖面上蔓延,吞噬所有活物。
许多人都被卷进这场灾难火海里。
我也不幸是其中之一。
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
这个邪恶的怪物已在烈阳流火之弓的神威下彻底净化,尸骨无存。诛杀邪恶之后,王城的住民们的生活又可以回归平静安稳。
真是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左眼一直在流泪,就像在替别人哭泣似的,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好不容易泪水才止住。勉强上完药,医生用绷带把我的左眼一圈一圈缠起来。
我像只无魂的木偶,任由摆布。
睡了太久,醒来得太晚了。
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直接被他人写下了结局。而这个我卧床昏迷的当事人,甚至连一丝声音都不能发出来,就被人轻而易举的做出最终审判。
但是,第二天教会就来人了。
而且来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代理主教,赫尔南德斯。
他旁若无人地带着一大堆护教士与拷问官长驱直入,宣称要来搜查伊尔兰宅邸有无违禁品,一处都不可放过。
我都还不能下床,硬是要求见客。父亲他们说服不了我,只能将我放在藤编轮椅上,用毛毯和披风,将我裹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进来。
尽管我竭力想使得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惨白的脸与毫无血色的唇,还是暴露了我的虚张声势。
我的左眼还缠绕着纱布,仅剩下一只眼的视力,连茶杯都接不住。手指苍白如石膏,丧失鲜活的色彩。
当罗莎推着我,跟在父亲身后进入会客厅后,赫尔南德斯的目光率先落在我的脸上。
他笑了笑,说:“伊尔兰小姐看起来不适合见客人。恕我无礼,过于担心不幸的小姐是否好转了。”
白色衣衫的护教士与黑服的拷问官们整齐肃穆地站在他身后,将所有的出入口都把持住,大有风雨欲来的趋势。
“请两位放心。搜检只是例行公事。毕竟伊尔兰小姐与那个伪装成人类的怪物交往甚密。当然,小姐可能只是天真单纯,容易受到蒙骗。”赫尔南德斯说,“我相信伊尔兰家是陛下忠诚的子民,是女神虔诚的信徒。绝对不会与异端有染,对吗?”
然而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笑容满面的表情突然冷了下来。
他一掀衣袍,在椅子坐下,言简意赅丢出一个字:“查。”
黑白交杂的护教士与拷问官们鱼贯而入,沉默但有序地涌进宅邸每个走廊、打开每一扇门。连厨房和杂役都被他们驱赶出来,只能袖手站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些冰冷的圣职者到处翻箱倒柜。
我沉默地坐在轮椅上,手指却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
这帮护教士甚至连我母亲的女主人卧室都撞开来。那是十几年来自从我母亲去世,再无人敢动过的一个房间。
当房间开启时,因为封存而凝滞的时光再度朝活人翻涌过来。所有的东西都还摆在原处。黄铜的壁炉架、天花板上的吊灯、墙上的石英挂钟,雕花的床架还有窗幔垂落的流苏。
甚至是梳妆台上的烛台,还有梳子。蜡烛燃烧至半截,烛泪凝固在烛台上。梳子还缠绕着几根女主人的金色长发丝。
晨衣被随手搭在摇椅上,椅脚边放着拖鞋。一件白缎子的礼服裙还挂在十字衣架上,等待人来穿上。一对珍珠耳饰被随意搁在银盘上,就好像主人前夜随手取下,来不及收拾进妆奁盒。
而且整个房间里面充盈着浅淡温馨的香气,似乎房间的女主人刚刚离开,马上就会回来。
这间卧室如一颗封存时光的琥珀,把什么都完好地留存下来。绫罗锦缎、珠宝银饰在漫长的时光里消减的只有一两分颜色。
而这美好脆弱的一切都被这群闯入的拷问官给粗暴地破坏了。他们把流苏窗幔撕扯得七零八落,寻味的鬣狗般到处翻拣,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甚至是带着一股刻意的破坏欲,把这间封存时光的宝盒摔在地上,快意地看它粉身碎骨。
而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们破坏母亲的房间。虚弱的腿脚连站起来都无法独立完成。
我甚至需要倚靠着罗莎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姿势。不至于暴露出摇摇欲坠,下一秒就会跌回轮椅的真相。
“——够了。”
我的声音沙哑难听,因为声带长久未使用,如粗糙摩擦的齿轮。
“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请不要打扰她的清静。”我闭上眼,抓住父亲的衣袖,防止他提出反对,“与…谢伊的交往甚密是我一人的行为。”
我睁开眼,眼神笔直地刺向赫尔南德斯。
“你可以带我回裁决所拷问,请别牵连我的家人们。”
拷问官们的动作都停下来了。他们都看向赫尔南德斯等待指示。一时间,寂静无比。
我笃定他们不敢真的带我回去审问。正是因为手上毫无证据,这位新官上任的代理主教才会突然带人闯进来搜检宅邸。
但如果放任他们继续搜查下去,证据会不会自己“出现”就是个未知数了。
没有借口,所以才绞尽脑汁想抓住“证据”。
在我还是清白无辜的状况下,若是直接将我带回裁决所,我再在受点伤……光是世俗贵族们愤怒于神权践踏所处阶级的尊严就够把他们架上火烤。
弗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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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神权与王权一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王权允许神权在自己许可范围内代行神之职责,但绝不许神权反过来践踏自己。
这才是半路出家的哈德森主教这么多年坐稳位置的根本原因。他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圆滑势利,与各派系的贵族都相处融洽,还能担当贵族纠纷里的调停者。
我这一才醒来,赫尔南德斯就迫不及待上门搜检。看得出来他根本还没站稳脚步,急需做出点什么证明自己。
他还不能正大光明直接把我投入裁决所,只能挖空心思找出些蛛丝马迹。
他有所忌惮,那就是好事。
意味着形势还完全没有一边倒。
赫尔南德斯盯着我,面上带笑,眼神却透出深深的晦暗。
终于,他开口了。
“伊莉丝·伊尔兰。”他念出我的名字,意味深长,好像名字就是一个短促有效的诅咒,见血封喉,“很有勇气的小姐。但是勇气并不意味什么优点,常常是鲁莽自大的缺点。”
他朝我走过来,却又止住脚步。
“你的名字寓意着女神的眼眸。”他点了点自己的眼尾,目光滑过我被纱布包裹的左眼,微微讥讽道,“希望往后你更能看清楚这个世界。这是给你的忠告,收好吧。”
随即,赫尔南德斯对拷问官们下令:“撤出来吧,暂时不要打扰死者的灵魂。”
此后,拷问官们又草草翻检了一圈。当然是没有办法在宅邸里找到什么想要的线索,只能悻悻然的停止结束搜检。
赫尔南德斯全程面无表情。连拷问官汇报无异常发现时,他都只冷淡地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看到迷途的这个羔羊在女神的光辉指引下悬崖勒马,没有滑向黑暗的深渊。”赫尔南德斯复又堆起满面虚伪的笑容,说道,“永远不要忘记女神高悬天上,注视着众生。若你们要做不义之事,女神会看见,女神会听见。”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笑容一点点冷下去,说道:“裁决所亦会看见、听见,代行神之威严,铲除异端!”
听他的话,好像已经将我们一家都定罪为异端,只差搜捕的时机到来。
这大概是全家人生平收到最大的一次羞辱。季莫法娜面沉如水,像尊蜡像。罗莎的年纪比较轻,羞恼得满脸通红,眼中含着泪水。
“正义与邪恶,女神自会审判。”父亲突然开口道,声音温文,好似在彬彬有礼地同熟人打招呼,“神之威能非常人可揣度。神自能看透迷雾,参悟真相。”
赫尔南德斯被打断话语,微一皱眉,又立刻松开。他从身边下属手中接过一卷书信,放在桌上。
他的脸上又浮现那种虚伪的笑,注视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可怜人,怜悯又轻蔑。
“这些书信与调查报告出自裁决所的拷问官亲自实地调查。绝对真实无误。”赫尔南德斯几乎是带着恶意在笑,“伊尔兰小姐,用你的眼睛仔细阅读吧,不要辜负你的名字,把每一个字都看清楚,铭记于心。”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丢下一句假惺惺的提醒:
“你这样天真单纯,长居王都,从来不知道世事艰险为何物的无知千金,当然不如我们这些奋战在对抗前线,与异端周旋的裁决者,不知异端多么狡猾和邪恶啊。”
父亲挡在我的身前,只给了一句:“多谢提醒,你可以告辞了。”
这群来势汹汹的圣职者们离开后,我才撑不住自己,差点就跌坐在地,还好是被左右扶住。
面对被翻检得一片狼藉的宅邸,每个人都沉默了。罗莎忍着眼泪推动我的轮椅。
父亲叹了口气,亲自轻声地安抚了每一个人,无论是默然的男仆,还是偷偷擦拭眼泪的厨娘。
日光穿透走廊的玻璃,被切分成一格一格。罗莎推着轮椅走过时,那些光也一片接一片从我身上掠过。
我半天才叫了一声父亲,随即哽咽。
强烈的羞愧与痛苦几乎将我压垮了。我在父亲怀里一声一声地抽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母亲被撞开的卧室,为了那些他们因我而遭到的羞辱。
都是我的缘故。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
是不是只要我活着,就会给身边人带来无尽的不幸?
父亲抚摸着我的长发,轻拍我的后背。
伊莉丝、伊莉丝。
他轻声叫着我的名字,抹去我的眼泪。
“失意是人生常态。”他一边擦拭我的泪痕,一边蹲在轮椅前对我说,“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囿于种种因素,正义与邪恶并不意味着真正的真相。同样的,失意也不代表你的选择就是错误。”
很久以后我才理解了他这一番话真正的含义。
但当时的我只是勉强忍住眼泪,点点头说知道了。
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可是当我翻开那些所谓的调查材料,一行一行地阅读下来,才明白那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那一刻,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五雷轰顶。
这些调查材料全部围绕着一个人,谢伊。他们甚至不愿承认她作为人类存在过的痕迹,直接将她在报告里称呼定性为“邪物”。
调查里说,从未有过谢伊这个人存在。
她的出身是假的。
她的人类身份也是假的。
什么都是虚假的、伪造的。
是邪物借由异端之力捏造出来的。
她所出生的那个偏远的乡下,那个收养她的教堂确有一个牧师与一个退役的护教骑士。
但老骑士早早病死,而牧师也风烛残年,记不清任何事,连人名都说不出来。
他们曾经确实收养过一个女孩。
但女孩并不叫谢伊,也从未习武。
在骑士病死之前,她就嫁人了,婚后两年便因难产去世。
因偏僻乡野道路坎坷,消息通常滞后好几年才会传过来。何况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女,死亡无足轻重。
但在教会这种统一集权的调查之下,自然是很快就能查出来实情。
我的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自己又应该做什么。
42. 身为恶役的宿命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亲自去查。
当时在我的昏迷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论我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通过各种门路,得到的都是仓惶躲闪的目光和避之不及的态度。
哪怕是以前跟谢伊同在宪兵队里面的路易,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他都露出那种万分为难又丧气的表情。
他说:“求您不要再问了。”
“我们只当从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拜托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依旧是在梦里还是掉入了一个更荒谬的世界。
还是说现在这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
从宪兵队出来后,走在阳光下,我看着偌大的街道上行人来往,茫然陌生得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一个小孩险些撞到我的身上,被罗莎拦住。我这才发现,这是谢伊曾经带我来过的街道。
那时我刚恢复上辈子的记忆,回忆起自己是一本小说书里的恶役角色,忐忑不安地来找到她。
希冀能从改变她这个小说里寥寥数笔带过的角色命运开始,改变我自己的命运。
我下意识按住自己被绷带裹住的左眼。
在那孩子离开前,我突然出声叫住他。
“等一下,请等等。”我半蹲下来,望着小孩,“我…能请你帮个忙吗?是有报酬的。”
我让罗莎拿了些零钱,请他去附近的小面包屋里给我买一些砂糖面包来。
就在等候的时间里,我侧眸瞥见另一边街道的交叉口,有一辆纹章熟悉的马车缓缓行驶经过。
…是卡里金家的马车。
那是一辆宽阔的敞篷马车,豪华气派,坐在马车上的只有瓦罗娜夫人一个身影。
而她的独生子,与独生子的恋人——希恩与艾尔,两人身着骑装,骑在一黑一白的骏马上,在马车边并辔同行,有说有笑。
秋日的光线照射在他们的身上,那画面看起来美得像是一幅横跨彩页的精美插画。
幸福的恋人,幸福的一家人。
围观他们经过的人们窃窃私语。
“是卡里金家的夫人和公子!”
“那不就是骑士团长大人,那位银之贵公子吗?”
“旁边棕色短发的少女,就是银之贵公子的新未婚妻吧?”
“听说她是个平民,但与卡里金大人结成了灵魂标记。卡里金大人还为她抛弃了原来的婚约者!”
“真看不出来,那样的少女有着这么强大的魅力吗?”
“我也想像她一样幸运。女神呀,也垂怜垂怜我吧!”
“你想得美!”
人群适时发出哄笑声。
在我怔愣之间,孩子已经抱着一牛皮纸袋的砂糖面包跑回来,跟罗莎讨要赏钱。
罗莎额外多给了他一些零钱。孩子高兴极了,连忙说下次要买还可以找他,他每天都在这条街道上玩耍。
我笑了笑,拿起一只面包,咬了一小口。
好硬。
像在咬石头。
罗莎惴惴不安地看着我,“小姐,还吃吗?”
我说:“吃,不能浪费食物。”
硬生生一口一口把硬得像石头的面包吃完后,我的胃绞痛起来。
代价是胃痛了一天。
剩下的面包,罗莎说什么也不敢给我吃了。最后她还是执拗不过我,只能把那些砂糖面包堆在盘子里,放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但决不允许我去吃。
而在听说我苏醒的消息之后,不久,原先跟我约定好的宝石商人也上门了。
降临节之前,我曾经跟宝石商人预定成色纯净的红宝石。
原本准备偷偷给谢伊准备一个礼物,是和她眼睛的颜色一样的宝石。
弗莱明帝国的贵族之间有一个习俗,会给珍爱的人赠送象征她头发或者眼睛颜色宝石饰品,以此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也是一种礼仪。
当时我挑遍所有的存货都觉得成色不好,衬托不了她那双透澈的瑰红色眼瞳,于是特地花大价钱托人再寻。
现在成色纯净的红宝石已经找到了,但是这个收礼物的人却尸骨无存。
背负着异端邪物的罪名,被从这个世上抹去一切存在痕迹。
看着宝石商人希冀的脸,一股荒谬感萦绕在我心间。我没有勇气再去打开装着宝石的盒子,只是如约付了后续的尾款,然后请他直接将宝石寄售。
宝石商虽愕然不解,还是照做。
商人离开后,我呆坐在窗边,望着庭院外的天空。鸟雀在树枝啁啾鸣叫,枯叶萎落,秋日渐渐萧瑟。
看起来那么平常普通的生活,可我至今都找不到一个教堂,愿意为谢伊举行一个像样的葬礼。
我想给她守灵,做最简单的仪式,只需准备两根蜡烛与一盆清水、两株鸢尾花。但因为降临节刚过去,市面上的金色鸢尾花都被销售一空。
我差点连鸢尾花都准备不齐。
我甚至因此对这个自身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
突然间诞生了一个诡异的念头,是不是连这个世界都是一场梦?
一场幻梦,一个谎言。
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穿书的离奇经历,不存在什么在异世界生活的上辈子。
更不存在什么打破恶役千金的宿命。
我就是一个活在当下,活在这个时代的一个可怜鬼。
因为被自己的未婚夫抛弃,所以才幻想出了这一系列的所谓的穿书、转生,以此来逃避现实。
我曾经以为已经战胜了宿命。
我一度在跟剧情的对抗里面胜利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受剧情的命运操控。
可以拥有我自己的人生,不再走上剧情里那个被审判落难的恶役千金老路。
可是兜兜转转,到头来命运又以另外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反扑,凶狠地撕碎了我的全部幻想。
难道这就是身为恶役千金宿命吗?
因为我是恶役千金,所以我不配得到幸福吗?
那天出行经历给我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从那日之后,我每天长时间的神游、放空,终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盯着那个墙面或者是窗户发呆。
有一次罗莎发现,我一个人发着呆会魔怔似的,无声拿起裁纸刀,对自己的指腹一划。
尽管她反应很迅速,及时夺走裁纸刀,但刀刃还是在我的指腹划开一道细长的伤口。
血珠立刻沁出来。
我看到那鲜红的血珠,宛如被惊醒一般,条件反射把手指含进嘴里吮吸。
完全没有在乎旁边他人的感受,自顾自喃喃道:“还会流血的话……算是现实吗?在梦里会流血吗?”
这件事发生后,我身边所有尖锐的物体都被没收了。家里就不得不分派人紧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生怕我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
但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却都表现的很正常。
乖乖地休息、吃药、换药、养病,偶尔盯着窗外发呆,再也没有做出过自残的举动。
左眼也很长时间没有再流泪。
似乎一切都恢复正常。
我的活动范围也从房间放宽到庭院。
拆下所有绷带的那一天,我久违地被允许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看花。
深秋有深秋的花。
染上霜红的枫叶、铺在地上的蓝紫绣球、纤软的兰花与高挑的飞燕草。
还有在苍绿浓叶里藏匿着一串串鲜红果实的花楸树。
我走累了,寻了一块干净的台阶坐下,倚靠着旁边的立柱,渐渐睡了过去。
我梦见自己走进园林的深处,一群野鸽顺着光扑棱棱飞出来。它们朝我扑来,与我擦肩而过,在我的头顶鼓翅。我听到它们柔和、怡然自得的咕呜。
它们掠过树梢,朝着天空拍打翅膀,渐渐远去,最终我的眼睛失去它们的踪影。
阳光在飒飒做声的树叶上编织着金色的斑驳图案,树叶罅隙的漏影照在我的手背上,像是给我戴上一双金丝手套。
很漂亮,如果在舞会上亮出这样一双手套,我会成为全场焦点吧。
宅子里摆出新鲜的莓果与蛋糕,准备用茶点了。于是我从羊齿苋丛里站起身,缓步走向宅邸。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静谧、安宁。
这似乎是个一如既往温柔的午后。
父亲在朝我招手,季莫法娜在弯腰倒红茶。我们家的老花匠攥着一把新鲜摘下来的花朵递给我,摘下帽子对我说祝你快乐,亲爱的小姐。
有一个人影从门洞里走出来,站在树影里。微风轻拂起她漆黑的长发,夕阳温柔的光线为她的轮廓和发丝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穿着深蓝色的敞口外衣,长长的衣摆随风轻轻飘动,腰肢上缠着一圈细细的金属锁链。
我欢欣起来,高喊她的名字:“谢伊——!”
我提起裙摆,朝她跑过去。所有人都朝我招手微笑,亲近的家人们呼喊着我的名字,伊莉丝,快过来。
她也站在摇曳的树影里,目光柔和隽永,注视着我。纷纷扰扰的黑色长发在她身边飞扬摇曳。
可是绿茵地怎么如此漫长?无论我如何奔跑,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花园里的风忽地大了。树木被刮得哗啦作响,东倒西歪。花被吹得剥离枝头,飞红零落漫天。天阴沉下来,雷电隐隐作响。
雨点打落下来。
光线、温柔、呼唤……一切都在离我远去。只剩下狂风呼啸嘶吼的园林,以及被遗留在原地的我孤独一人。
我走不动了,慢慢蹲下来,蜷缩在地,双臂抱紧自己。就像是回到了生命最初在母亲子宫那一般,蜷缩着,沉睡着,不用呼吸、不用思考。
我终于回忆起来,我已经失去她了。
我曾经听医生说过,人在巨大的打击之下,短时间内意识不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好比战场上被人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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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的战士。
譬如失去一条胳臂的病人,起初没什么感觉,在麻药过去之前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手臂已经消失。
你感觉到一切如常,没什么不同。你挥舞手臂,想像往常一样一根根张开手指,再蜷缩合拢。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你没有手,也没有手指。
正如我,什么都没有了。
心脏剧烈的抽痛将我惊醒过来。不知不觉间,左眼流淌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衣袖。
我一摸脸颊,泪痕冰凉。
无言的悲苦涌上心头。我的心脏好像在替我承受着无尽的痛楚。它火.热.滚.烫,搏.动得比往常都要有力。
抬头时,看见了父亲。
他提着一盏风灯,蹲在我的面前。
就像是小时候发现了和他捉迷藏躲在碗柜里的我,朝我伸出手来。
“伊莉丝,回家了。”父亲说。
我茫然地看着他,缓缓搭上他的掌心。
他给我披上斗篷,戴上兜帽,捂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进来一丝风。久违的温暖回到指尖,冻僵的手脚重新复苏过来。我完全像个提线木偶,接受操纵拨弄。
直到父亲扶着我踩着台阶,往宅邸里走。我扶住旁边的回廊立柱,突然觉醒了自己的意识般,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身后。
谢伊在哪里?
她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父亲很轻地叹息一声。
“原本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我不打算将这个交给你。”他顿了顿,“或许给你更好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毁损的黄铜怀表。外壳被磨得坑坑洼洼,没有一丝光泽。表盘更是碎裂得七零八落。走针不翼而飞。
“这是宪兵队和死亡证明一起送过来的。”他将怀表放在我手里,“以前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那是我送给谢伊当做信物的怀表。
我茫然地握紧这块只能称之为废铁的怀表。
送出去的东西,最后以这种方式,回到我的手上。
是不是意味着,无论我做出何等的努力,命运最后都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泊,短暂掀起一丝涟漪,然后又回归平静?
回到房屋内,壁炉已经燃起旺盛的火焰。季莫法娜端来热汤,喂我喝下,又用毛巾搓暖我的手脚。
父亲拎着一篮小小的砂糖面包,放在我身边桌案上。
“这是娜拉专门给你做的。”父亲说,“她听说,你最近喜欢吃这种砂糖面包。”
我怔了一下,拿起一只面包。小小的牛角包,奢侈地裹满砂糖,用的还是精细的面粉。
远不是在外面买的那种廉价美食可比的。
我只咬了一口,实在提不起食欲,再也吃不进。但我一直把缺了个口的面包攥在手里。别人来拿,我抗拒着把手藏到背后,像个要被没收玩具的孩子。
父亲又叹气,“吃不下别勉强自己。”
我低着头,慢慢把面包递出来。罗莎像是怕我反悔般赶紧收走。
沙沙的细雨声降下,秋雨绵绵。
我盯着窗外渐起的秋雾,把脑袋靠在父亲肩上,终于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想回领地去。”
……
石棺内溢出黑色的雾气。
整个石室到处都飘着淡淡的黑烟,从铭刻着古老神秘符文图案的穹顶,蔓延到画着巨大法阵的黑石英地板。
垂挂在吊灯、匍匐在窗台、涌动在角落,到处都是轻烟般的薄薄黑雾。
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些黑雾,其实是一缕缕无声燃烧的黑焰。丝丝缕缕,纠缠不休。
法阵中央的石棺高大宽阔,棺椁缝隙里溢出越来越多的黑焰。
那些火焰翻滚着、纠缠着、不断融为更大的火团,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融合的对象。
从半开的石棺里突兀地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那手的骨骼密度、分布一看就与普通人类存在区别,手背、还残存着细小的漆黑鳞片。
黑鳞如宝石般闪着细光。
细长的手指似乎想在空气里抓住什么。可是连收拢指尖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石棺里传来一个微哑、低柔的声音:
“伊……”
“伊莉……”
一个漆黑长发的青年躺在石棺底部。
他大半个身躯融化在翻涌的黑焰里。只有左边心口处起至侧腹这一小块区域暂时幸免于难,暴露出透明的玻璃腔体。
而腔体内应当存放心脏的部位空空如也。
如今这精工细作的玻璃身躯也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在黑色火焰的灼烧下一步步融化,化作流淌的透明液体。
他的整个躯体都被火焰掩埋,人形躯壳消融在焚烧之下。石棺里扑地腾起更盛大的火势。
仿佛要在这场黑火里,重新熔铸出一个新的人形出来。
火焰无声炽烈燃烧之中,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唤。
——“伊莉丝!”
43. 领主的女儿
“这是今年洛特尔南区的税收统计,全都在这里。”
“谢谢。辛苦你了,罗南德。”
“不必言谢,老爷。这些都是我的职责。说到这个,我要向您和小姐道歉,今年的收成欠佳,我着实汗颜……”
“不,这不能单纯归咎为你的责任。”
“今年大部分的地区都收成欠妥,听说南边还好一些……”
“……”
炉火、热茶、毛毯与低低的交谈声。
回到领地内的城堡后,父亲便带着我先召来领地总管罗南德先生询问领地里事务。他们的话题从粮食收成延伸到降低税收,话题又跳转到前不久才结束的战事。
坐在一旁的我,思维也飘忽出走,神游在外。我撑起侧脸望向窗外,天空是阴霾的,铅灰色的云凝结不动。
留在领地的总管先前收到过一封来信,信上说,今年回来时,我会带上一位珍贵的友人。
可是等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从马车下来的我身边空无一人,形单影只。
总管罗南德看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像往年一样欠身行礼,说着欢迎回来。
我回到领地时,深秋都已走到尾声。
凛冬紧追着深秋的脚步赶来,像个砸门的不速之客。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来,凝固成雕像的我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我朝窗走去。
当手指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时,我出神地喃喃出一句:“…下雪了。”
难产的云层终于结束艰难的阵痛。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飘洒下来,霎时间,近处的城镇、平原的河流、远方的群山都笼罩在蒙蒙大雪之中。
很快世界就会变成一个冰天雪地。
平野上迎来翩翩落雪、森林里积雪压垮树枝、湖面上游弋着晶莹的浮冰。
不久前,在我的设想里,在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色里,我的身边会有一个崭新的身影。
可能我的背影看起来太像一抹孤单的幽魂。父亲在身后呼唤我。我良久后才转过头,对担忧的两人——他与罗南德先生,微微一笑。
很多年以后,连罗南德先生都老去。他说,那一刻我疲惫无比,看起来光是做出笑这个动作都耗光了全身的力气。
“我没什么。不用担心。”我说,“我只是在想……能给我找来一匹小马吗?不必是名贵品种,只要温顺一点、友善一点……愿意与我相伴的小马。”
“总之,请帮我找一匹适合的马来吧。我想认真学习骑马。”
我想一个人去将那些原想和谢伊一起做的事情,全部都做完。
那么,首先我就需要一匹愿意与我同行的马。
罗南德与父亲对视一眼。他抚上右肩,低头说,“当然,很乐意为您效劳。”
至少在这里,我的要求无有不应允的。
没过一个星期,罗南德就带来一匹良种栗色母马。
“最好的骑术教练都在乡野,在山坳。王都是找不到真正的骑术教练的。”
领地城堡里的马厩总管不免骄傲地对我说道。
“最好的马也都在乡野。”他拍了拍身旁的栗马,满是怜爱,“您瞧,这是个多俊俏的小姑娘。”
马儿乌溜溜的眼瞳倒映出我的身影。它看起来的确很和善,在我伸出手时,温驯地低下脑袋,任由我抚摸栗棕色的鬃毛。
“看起来它不讨厌我。”我说,“那请它陪伴我吧。”
它如人所言,是个俊俏又温和的小姑娘,当我小心翼翼地坐上马鞍,它没有一点不快。
紧张过度的我,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悬着的心脏。
从前觉得遥不可及的事情,实践起来似乎没想象中那么困难。当然,大部分原因要归功于这匹小马的良善温顺,愿意耐着性子陪我慢慢走。
我有时抚摸着栗色马的长鬃,将脸埋在它细密的毛发里,感受到活物散发出来的生机。
它潮湿的鼻息、温热的身躯,还有贲实的肌肉,还有咀嚼着的燕麦与干草的味道。
我不知道降临节的那场意外里,我到底遭遇了什么。它带走了谢伊,却把另外一些说不清的东西留在我的身躯、我的心脏里。
曾经在我印象里,马匹的气味、体温都令人难以忍受。马儿是高大又难接近的生物。
它们对我不屑一顾,稍有不慎就脾气暴躁,在街上横冲直撞,造成人员伤亡。
光是爬上马背都会感到头晕目眩,更别提骑行了。
可是现在我与这匹栗色的小马相互依偎,时常漫步在城堡附近的山坡上。
我想应该算交上了朋友。
当我抚摸着小马的鬃毛时,我忍不住对它黝黑的眼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应该……至少你不会突然从我的身边消失吧?”
它只是一匹温顺的小马。
出生在远离王都的乡土,不会牵扯到什么袭击人的怪物、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流火把它焚烧得一丝不剩。
它用来回蹭我的掌心,将佩戴着马辔头的脑袋抵在我的肩上。
好像在告诉我,它不会离开。
在骑术老师的指导下,我很快掌握了诀窍。马儿像是能听见我的心声,载着我跑得飞快。
我身子伏低在马背上,感觉在风驰电掣里,灵魂都要被抛出身躯。心上乌云却被吹开,豁然开朗许多。
仿佛那场痛苦的意外带走了我身上一些优柔寡断与踌躇不前。
我开始一个人的独自旅行。
从迎来落雪的平原,到潺潺冰凉的溪流,足迹蔓延至覆盖上白雪的山峦。
我穿过一片片冒着炊烟的农舍,路过鸡鸣犬吠,路过打水的男人,呼唤小孩的女人。
放牧在半山腰的牛羊被驱赶回山下的村庄里圈养。人们忙碌于熬过漫漫冬日的筹备,晒粮、割草。
时间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不为任何人停留。
我经过响着钟声的地方教堂。那里跪着虔诚的牧师与祈祷的信徒。人们恳求女神赐予健康、力量与勇气,恳求繁荣兴旺。
我也曾经恳求过,而我此刻孤身一人。
我无法再如从前一般,跪拜在祭坛前,忠诚又单纯地恳求神恩。
风通常诞生在下午两、三点后。
峡谷吸饱了阳光的热量,才有力量将空气抬升起来,送往山巅,形成气流、形成风。
我骑着栗色马,穿过白雪覆盖的荒原。马儿轻巧跃过小溪,继续朝着碎石滩上方的山腰走去。
那里会有住着红松鼠与猫头鹰的雪松林。雪压满针叶树冠,一点点动静都能惊得积雪簌簌掉落下来。
我拉起兜帽,坐在马背上,任凭那些掉落的积雪砸在肩上。风掀起地上的雪尘,卷作漩涡朝马蹄袭来。
当马儿跳上一块崎岖的岩石,与我一同眺望远方朦胧如淡墨的群山轮廓,我轻轻舒了口气。
抚摸着马儿竖起的绒毛立耳,我噙着一丝笑,垂下眼,轻声说:“这些原是想带她来看的景象……如今,只能拜托你与我作伴啦。”
马儿打了个响鼻。
我从鞍侧的褡裢里拿出胡萝卜,喂给它。它一边咀嚼着胡萝卜,一边往回走。
花费了十数年光年才完整竣工的水渠,从父亲的父亲那一辈起便在修建的水渠,运载着洁净的水源从湖泊引向村庄的人力工程。
水渠一路陪伴着我们的脚步,从人的聚集地走向自然,再原路返回。一如修建水渠时,村庄里小孩长成青年、大人老去,而老人离去,循环不止,时间不停。
那一天从山麓下来,我发现向阳缓坡的草甸上,奔来一群经人驯养的骏马。
领头的是一匹浑身漆黑的骏马,毛色浑然纯黑,找不到一丝杂毛,奔跑时全身肌肉线条恍如流水般颤动。
它无忧无虑地奔跑在最前方,远远甩开身后的马群一大段距离。一抹乌黑墨染,仿佛是风有了形状。
我勒住缰绳,停在山坡上,远远眺望那匹墨染的骏马。
当晚我询问牧马人后,得到的答案与我猜测的一样。
那是原本为了赛马会预备的头等奖品。
准确来说,是从很久很久开始就在精心准备的一个礼物,在所有人都以为很快我就会嫁给希恩·卡里金的时候。
它会随着我,一起去到卡里金家。
然后婚约就那么解除了。
后来,我又在来信里说今年预备举行一场赛马会,请总管先筹备起来。我想让带回来的友人畅快地体验领地里的风土人情,度过一个美满的冬天。
与王都最关注的,神权色彩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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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的降临节不同,乡下边镇的人民更关心的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节庆。不同的乡土,会孕育出不同的地方性节日。
洛特尔南历年隔三差五就会举办赛马会,不同城镇社区的人会兴高采烈地赶来赴这一场一年里难得的盛会。
宝马配英雄。
这匹美丽的骏马应当有一个配得上它的主人。
总管小心问我,要不要去看看这匹马?
那神情仿佛生怕触及我什么伤心事。
我摇摇头,说算了。
可是直到深夜里,我还是忍不住带着灯烛去马厩里见这匹漂亮罕见的漆黑骏马。
总管说,它有部分血脉来自沼泽里的野马王。那匹马王无法被捕获,它即便老去,也会自己找个人迹罕至的秘境独自等待死亡。
它的眼眸黢黑,浑黑的皮毛光滑油亮,宛如上好的丝织品。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一丝光泽。看起来就像是从天空摘下一块含着繁星的夜幕。
“它真漂亮。”我说。
总管问我:“小姐,还希望今年的赛马会举办吗?”
我提着风灯,仰望着漆黑的骏马,看了许久,才回答:“请照旧举行吧。”
至少让我继续看见这匹原本为庆祝她到来而准备的骏马,在旷野里奔驰起来是何等光景。
时间不为任何人的悲伤停歇。这样一匹好马的生命也不该被浪费。
人们也不该被拖进我的悲伤里来。
我向他发誓,我会在全身冰凉之前回到卧室。劝走总管后,我一个人在马厩里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手放在膝上,风灯搁在脚边。
随后,我想起曾被她亲吻过的指尖。
我把手指放在唇上,像她那样亲吻自己的指尖,随后是指节、手背。
就像是在重温来自过去的回声。
在我怔怔出神之际,忽闻身后传来一阵细微响动。正俯首在马槽里啃食温热谷物与燕麦的栗色马突然抬首,笔直看向我的身后。
我腾地站起来,厉声喊道:“谁在哪里?”
声音在黑夜里显得空落落的。
随即,一个小孩从黑暗里滚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麻布衣裳的小孩,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可以称之为小少年。单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城堡或是附近人家打杂跑腿的小学徒。
看到是个孩子,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我顿时松一口气,柔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深夜在这里?”
小少年从地上爬起来。
他用着不符合年纪的冰冷目光瞪视我。我一愣。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目光错开我,直勾勾地盯着我侧后方的栗色小马。
他抬起手臂,用衣袖大力地擦拭脸颊。力道凶猛到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块皮撕下来。
小少年动了动唇,在栗色小马亲切温柔的低鸣呼唤下,终于开口了。
“…我想来见我的小马坚果。”
“坚果……?”
我一转身,栗色小马就像见到老友似的吁吁鸣叫起来。这小姑娘显得太欢快了,以至于我忍不住抬手抚摸它的长鬃。
而这时,我突然发现,小少年的眼神像冰镐一般死死钉在我的手上。我抚摸着小马的那只手。
混杂着羡慕、渴望与嫉妒。
“你认识它吗?”我视线在他与小马之间来回,“你给它取名叫坚果是吗?”
我又坐下来,朝他招手,“来,你可以跟我一起坐在披风上。这样会暖和一点。”
小少年沉默了半天,才说:“它是我亲手照顾大的小马。”
“它是你养大的吗?”我说,“你很厉害。它是一匹非常好的小马,也是一个友善温柔的朋友。”
他抬头看我,讥讽地一笑,说:“是啊。正因为它太好了,所以才离我而去。我这样的平民是没资格拥有太好的东西。”
“尊贵的、领主的女儿、高贵的伊尔兰小姐。领地上最好的东西永远都会属于你,任何东西都由你先挑选。”
他朝前走一步,目光渴求又怀念地深深望着栗色马匹,握紧了垂在身边的拳头。
“所有不配我们平民拥有的好东西。最后都不会留在我们手里而是流向贵人们。”
小少年带着点一丝愤怒、一丝无奈说道。
44. 挚爱远别
“坚果不是什么金贵的品种马,只是我父亲照顾的灰色母马某天失踪后的产物。”
小少年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看着眼神温驯、亲切的栗色小马。
他看起来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脚下踩着脏兮兮的靴子。看得出来他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整洁一些。说话间会时不时用手指去抚平总是卷起的衣摆。
这一方面与同龄的孩子比起来,他显得要早慧一些。
要知道,哪怕是那些贵族家锦衣玉食的孩子在这年纪,木剑、泥巴对他们的吸引力都远超一切。小孩玩起来才不会在乎衣衫脏污,只嫌弃繁琐的衣物连累自己不能玩得尽兴。
“它跟我一起长大。我吃住都跟它在一起,我提来水桶给它刷毛,为它准备冒着热汽的饲料。它很挑嘴,比起燕麦,更喜欢吃胡萝卜。”
“我把它牵出去,人人都夸赞它的俊俏,脾气好。我们那儿的治安官早就想买下它送给自己老婆。”
“大人们都叫我趁早把它卖出去。它这样好的东西不可能留在我这样穷人家的小孩手里。穷人不配拥有好东西。”
“我舍不得太早卖掉它。奢求它能陪伴我更久一点,哪怕一天。”他看着我,“然后你回来了。总管大人替你寻觅良驹,最后你得到了它,不是吗?”
我感受到肩上有细微的摩擦触感,一抬首,是栗色小马垂下脑袋在我的肩上轻蹭。
抬起手抚摸它的长鬃,满足它的撒娇,我看向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脸上表情空白混杂着茫然,顿了顿,攥紧衣角,说:“…瑞安。”
“好,瑞安。”我说,“你说的没错。所有好的东西都会流向更高阶层的人,不会留在底层的人手里,无论以什么方式。公平的交易也好,不义的强抢也罢。”
他露出被刺痛一样的表情。
我站起身来,裙摆自身侧垂落。
“比你强大的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当得到所有的好东西。太好的东西,留在自己手里却保护不了,就会招来杀生之祸。”
过去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希恩,与以爱之名夺走他的艾尔。
瓦罗娜夫人毫不留情的背影,与卡里金家那一扇扇对着我关上的大门。
那一封被送来的死亡鉴定书,与破烂的黄铜怀表。
被撞开的母亲卧室大门,在金色阳光里上下飞舞的灰尘。
还有漫天飞舞的调查信件,一个个字都写着巨大谎言。
否定我的过往、否定我的人生、否定我的希望。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瑞安。
“假如你是一个三岁幼儿,你拿着一枚金币走在道路上。你会遭遇什么?”
他近乎失声,表情趋于空白。
我说:“你会被偷、被抢、甚至被杀。”
他的眼瞳瞪大,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恰巧无声道出了认同。
“在你眼里,我是洛特尔南领主的女儿,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心想事成,话语是必定实现的愿望。”我微微张开双臂,光芒盈满怀抱,“听起来很美好,不是吗?而在皇帝的土地上,皇帝亦是如此所想。”
“如今日你的坚果为我所拥有。来日如果有比我更高地位的人,比如说哪一位侯爵的夫人看上它,它就会成为侯爵夫人的所有物。若是它得来皇后青睐,那么它又会从侯爵夫人流向皇后。”
人之上,还有人。
层层叠叠的社会阶级堆成一个金字塔,顶端的人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接受第一缕阳光,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并且生来便认为好的东西应为己所有。
我走到瑞安的身边,手指搭在他的肩上,俯身盯着他的眼睛。
“你现在看着我。”我说,“你看到我在你之上,那么在我之上,你看见了什么?”
他的眼瞳倒映出我的身影。
领主的女儿之上还有领主,领主之上还有领主的领主。
在世俗领主贵族之上,还有皇帝。
在皇帝之上,还有凌驾世俗的神权!
平民、贵族、皇帝、神权……每个活生生的人都化作一块块砖瓦朝上堆垒,拔地而起一座庞大的社会金字塔。
瑞安失神地盯着我好半天。
在我担心这孩子的精神状态,忍不住拿起手在他的眼前挥动时,他突兀地弯下腰,抱着肚子笑了起来。
“哈哈哈……”
笑声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单薄。
……?
这是在干什么?
“嗯、嗯——所以,果然没法像计划得那么容易啊。该说不愧是洛特尔南领主的女儿吗?小姐您可真是……压根找不到下手的弱点啊。”
瑞安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以掩饰尴尬。
少年高举起双臂,作出一个类似投降的动作。
“我坦白,我全部坦白。正如您所说,太好的东西如果保护不了,只会被抢走。”瑞安语气轻快地说道,“所以我趁热把坚果卖给您的总管,卖了一笔好价钱。他很赏识我伺候马匹的能力,还许诺等我再长大点,会给我一份正式任职。这是个不错的结局吧?我卖了小马,得了一笔钱,够家里人好好过个冬天,还能给我将出生的小外甥准备点礼物。噢,还有前途。在领主老爷的城堡里得到一个好差事,比当个农夫靠天吃饭有前途。人生一下子就容易许多了。”
他朝我一笑,年幼的脸上闪烁着不符合年纪的早熟。
“但我觉得让您认识我会更容易,不是吗?”
“……”这下沉默得无言以对的人轮到我了。
“重新向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瑞安,您父亲领地上一个农夫的第七个儿子。”他掰起指头数了数,“也许是第八个,我父母总是把我的六姐和早死的四姐混淆成一个人。算了,那不重要。如果您感兴趣,以后我会讲给您听。前提是……”
他咽了下口水,看向我,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拳。布满雀斑的的稚嫩脸庞强装镇定,难掩紧张。
“您愿意收下一个擅长照料马匹的侍从吗?”
瑞安忍不住吞咽口水,生涩地单膝跪下,右手抚上心口,学着那些他看到过的骑士所为动作。
“我很擅长照顾马匹,我识字,还会简单的口算。”他语无伦次地一条条干巴巴陈述起自己的长处,“我……我还跑得很快!我很机灵,我能帮你做任何事。”
此刻他完全没了方才那副刻意扮演愤世嫉俗时的流畅,口舌笨拙、紧张过度,说着说着都流露出几分对自己的绝望。
他仰起头,希冀地望向我,嘴抿了又抿。
“…我会努力逗您开心。”他小声说,“您能收下我吗?”
城门上锁,人们离开,夜幕落下。他却躲起来,屏息凝气,在黑暗里藏匿到深更半夜,等待到此时孤注一掷,就是为了这一刻。
向我、向这片领地上世俗意义上地位最高的女性,唯一能牵制所有人、影响所有人的存在。
展示他的存在、他的声音、他与愚钝同龄者截然不同早熟,以及活跃头脑。
这是一场风险极大的投机。
从得知领主车马回到洛特尔南那一刻开始计划。
马厩外的夜风呼啸,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树木摇曳的声音。
半晌,我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杂乱的头发。
“你是个年纪轻轻的小投机者。”我在他紧张惶惑的目光里说道,“你的小聪明很有用,也并不令人讨厌。我记住你了。”
瑞安鼓起脸,这时候才忍不住流露出符合年纪的幼态,有点不满地嘟哝:“为什么是小聪明?”
我笑了笑,说:“因为啊,这一套方法如果是对付我以外的人那就不奏效了。”
瞧他那难掩心虚的眼神,就知道我说中了他的心事。
“我是个女性,女性向来都是善良单纯、不谙世事,容易感动的人,对吗?”
尽管我心平气和地说着,完全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他却显得越来越畏缩,生怕被责备。
“我又是个养在深闺的年轻贵族女性。”我食指抵在下颌,想了想,“好像更好骗了?一听到人们生活苦难,立刻会哭得食不下咽。稍微吓唬一下,就会吓得立刻朝女神忏悔自己的罪过——你是这么想的吧?”
“……”
他还是没回答,恨不得钻进地缝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给自己写了个不错的剧本。不过,万一等待你的不是我的同情泛滥,而是一顿毒打,你怎么办?”
瑞安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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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口,视死如归般闭上眼,声如蚊蚋:“我赌您不会。”
他赌最多就是被教训一顿赶出去。
此刻他心底五味杂陈,这种小算盘被当场揭穿一一细数的经历……跟被毒打一顿差不多煎熬啊。
“您是伊尔兰伯爵的女儿。”瑞安说,“所以您不会。”
我一顿。
我说着你过来,然后将他抱在怀里。
瑞安的脸腾地红了。
他张张口,闷声憋出来一句:“我身上脏。”
我笑了笑说:“衣服脏了清洗就好。你身上是温暖的,我很喜欢。”
说着摸了摸他鸟窝一样头发杂乱的脑袋。
“只是你有一点弄错了。”我松开他,指腹轻戳他的额头,“你的目标不该是逗我开心。”
他茫然地摸着额头被戳过的位置,问道:“为什么不是?我说错了吗?”
这是个超乎寻常聪明的孩子。只是在这个世道,他的聪明若是无人加以引导,就很容易走错方向。
“你瞧外面那棵树。”我将提灯放到窗台上,“瞧,它长得那么高,比其他树木都高。树上缠绕着藤蔓,一棵树就是一座云中花园。可是脱离树干,藤蔓就没法爬那么高。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不得不照着规则行动,憎恶着大树,又顺着大树朝上爬。”
也许有的大树不够强壮,反过来会被寄生的藤蔓给活活勒死。藤蔓继续顺着枯死的树木尸体往上爬。
更多的是树木与藤蔓一起朝着更高的天空伸去,然后遮天蔽日,不漏半点阳光给地面的生灵。
阶级划分、既得利益者,与他们无可奈何的伥鬼。
这就是生存规则,这就是被正当化的弱肉强食。
我望着窗外时的目光寂寥,侧脸轮廓沉没在烛光里,就像一艘搁浅在礁石浓雾里的船只。
“可是藤蔓最终只能抵达大树所抵达的最高处。超越不了树梢,抵达不了天空。”我说,“照着这规则走下去,你的终点,永远止步在天空之下。”
我看向他。
“对你来说,我亦是那棵树。有朝一日,我这棵树枯死了,你作为藤蔓要到哪里去寻找新的起点?”
只有真正超越时代的强者才能挣脱规则,战胜强大的历史惯性,走出新的道路来。
可是那对力有不逮的普通人来说,多么遥不可及啊。
我光是妄图反抗一次剧情安排的命运,就迎来那么惨烈的教训。
我是个转生来的穿越者又如何呢?
一个与世道格格不入的灵魂,在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挣扎浮沉,还妄想获得自己的幸福。
在一个连表达善意都需要拐弯抹角,生怕引起上位者戒备的世界。
在一个连自己的心情都无法畅快直抒胸臆,必须绞尽脑汁遮掩真实想法才能完成所念的世界。
在一个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可原因甚至不在于你自己身上的世界。
在一个只要是高于你阶层的人,就可以无需理由,肆意践踏你的世界。
在一个你随时都会被放弃的世界。
转生除了给我一段毫无必要,只会刺痛我的真相,给我一堆毫无必要的希望、良善等副产品,根本毫无作用。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会活得更加痛快吧。
“瑞安。”
我轻轻叫出他的名字。
“我会将你叫来我的身边。我会教导你更多东西,将来在某一天你都会用得上,也许不仅不会帮助你,还会把你害死。”
我抚摸他的杂乱短发。
“如果做好这样的觉悟,就来跟随我吧。”
当我提着风灯准备离去时,留在马厩里的瑞安突然出声叫住我。
我停在门边,侧身回眸,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疑问。
他握紧拳头,踌躇再三,咬牙问出口:“您、您不生气吗?我就是想利用您……”
他越说越小声,底气更加不足,最后销声匿迹。
我一笑,留下轻轻一句,转身走进浓黑夜色里。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人们从我这里获得他们渴求的利益。”
我的挚爱啊,她已经离去了。
可我还要度过这余生。
为自己,为她,为众人。
45. 第一皇子
深冬的王都、天气晴朗。薄薄的白雪覆在屋瓦上未曾消融。
一个衣着清凉的少女惊慌失措地闯出巷道,赤足狂奔。她一路连续撞到好几个路人身上,却只顾着扭头看身后地追兵。
“抓住她!”
“臭婊-子,还想跑?”
粗鲁的辱骂声接踵而至。
在街道上赤着脚惊恐奔逃的少女,有着典型的南方人特征。象牙般细腻的肌肤,白色的皮肤与深色的瞳色、发色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颈项上戴着一只项圈,紧箍住脖颈,囚禁住她的自由。
那个南民少女没逃出多远,就被闻讯追来的粗壮仆役抓住。少女被拦腰抱起,悬空的双脚不断踢踹。她用着亚特兰的方言混杂着弗莱明的官方语大喊救命,咒骂这些人贩子是走狗。
可是街上无一人施救。妇女将孩子拽回罩裙边如母鸡牢牢看住小鸡,伙计沉默地整理货物躲避她仓惶的目光。
马车来来去去,无一停留。
对光天化日发生的暴行,人们无动于衷。
毕竟,那扛起少女带走的仆役穿着绣有贵族家纹的衣衫。看她的长相就知道,她很可能不是弗莱明帝国的公民。
战争之后,南方前线区沦陷。亚特兰公国里不乏贵族沦为奴隶,相貌姣好者被贩卖至弗莱明帝国。
明面上看,帝国打赢了战争。
可是交战前线的南方人们拖家带口朝北逃来,越来越多的南方面孔涌入内陆,街面上能听见越来越多的南方口音。
富有的南方人在逃亡路上就几乎散尽家财,更不要提普通人家,他们的到来,进一步挤压了底层人民的生存空间。
还有奴隶。
南方有畜奴的传统。
这是从翡翠海传来的恶习。那里大片的葡萄种植园需要奴隶的劳动力填补才能不分昼夜的运转。
帝国王都的贵族之间不知何时也悄然流行起蓄奴的习俗。相貌精致的南民贵族少年少女是奴隶市场上的紧俏货。
尤其是这样手脚纤秀,皮肤细白,一看并非平民的少女。很显然曾经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嗣,国破家亡,一朝沦为卑贱的奴隶。
少女的尖叫远去了。
停留在街角的一辆马车的车窗这才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掀开。克莱芒·赫尔南德斯年轻俊美的脸庞出现在车窗边。
他冷漠地注视着奴隶少女被扛走的方向,唇抿起,随后轻轻吐出一句:“肮脏的南方贱民,将蓄奴的恶习传染北方……”
邻座的艾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露出怜悯之色。
“好可怜啊。”
克莱芒的有所动容,说道:“我的少女,你总是如此善良。我曾一度担心,你会为战争里的死亡黯然神伤。”
他放下车窗,马车重新开始行驶。
艾尔笑了笑,大概是被他的话勾起对战场的残酷回忆,笑容有些牵强。
“克莱芒。”艾尔问,“这些南民……有些人只是平民而已,与战争无关,真的要如此残酷地对待他们吗?”
“南民都是背弃女神信仰的叛徒。”克莱芒冷酷地说道,“需要一场战争彻底肃清!活着的南民应用余生赎罪。死去的南民来世将转生为飞禽走兽、畜牧家畜供养女神的子民。尚未出生的南民在母亲腹中便被赋予原罪。”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幸都是从出生起便注定好的,以自身的苦痛为未曾回归正道而赎罪。”
克莱芒看向艾尔——她穿着温暖厚实的衣物,短发养得有点长,脸庞混杂着少女的娇嫩与少年的意气。
“亚特兰公国,乃至于环翡翠海的岛屿城邦,都是抗拒接受女神教化的罪人。”克莱芒说,“你曾经做的很好,不是吗?你亲手杀死过亚特兰士兵。此为正义之举,为女神执刀。”
牵扯出那想起来还后怕的战场惊魂,艾尔的脸有点发白。她慌忙摆手,说:“那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功劳。而且,那时是为了希恩……”
回想起生死一线,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发亮。
当时骑士团中了埋伏,部队冲散,她与希恩两人落单相依为命。希恩又身受重伤,高烧不退。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个掉队的亚特兰士兵闯进两人暂时栖身躲藏的野兽洞穴。那些凶恶的暴徒险些杀死希恩,侵犯暴露出真实性别的她。
绝望之际,她心中强烈的恋慕与渴望爆发出来,得到了希恩的回应。
两人之间响起灵魂共震的细鸣声。
“是的。那时真是惊险万分,好在……”
苏醒过来的希恩与她合力杀死了那几个亚特兰士兵。
艾尔定了定神,把那些士兵死去时惊恐、扭曲的面容从脑内驱散,再一次坚定地告诉自己:她是为了保护希恩、保护自己,为了效忠皇帝,为了这片养育她长大的土地,这才对敌人举刀。
此为正义之举。
她没有做错。
所以忘却吧。
那从死去亚特兰士兵怀中掉出的护身符。细密的针脚,不知来自他年迈的母亲还是哭泣的姐妹。
忘却吧。
那一双双临死前都未能合上的空洞眼瞳。
忘却吧。
那些头盔下尚未褪去稚气的少年脸庞。
马车在王都的大小街道穿梭,将两人送往教堂。排钟恢弘洪亮的声音在天空回荡,为人类的悲欢奏鸣。
艾尔走进教堂,在布置满鲜花与灯烛的祭坛前跪下。
祭坛高处耸立着女神垂眸的悲悯雕像。太阳女神一如既往地低眸俯瞰众生,不言不语。
在耀眼辉煌的灯光、沾满露珠的鲜花与芬芳的圣油香气里,艾尔握紧双手,阖目祈祷。
自从伊莉丝离开王都后,她从前的生活似乎又回来了。再也没有人冷不丁冒出来成为绊脚石,令她狼狈不堪,屡屡受挫。
她又变成人们偏爱的艾尔。每个人都会喜欢的那一个,在每个人心里最独特的那一个。
她喜欢的人们,人们也都喜欢她。
所以,只要伊莉丝消失就好了。
据说伊莉丝在降临节当天卷入那场恐怖的异端袭击之中受了伤,治疗许久才勉强恢复,一下地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伊尔兰伯爵的领地休养。
她不敢深思伊莉丝受伤是否与克莱芒有关……克莱芒是她从小到大的挚友,是高贵的圣职者啊,她不该怀疑他吧?
艾尔俯下身,将额头抵在石台上,无声在心中祈祷。
愿一切回归正轨。
愿她永远受到众人的偏爱。
就如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时一般,在夜色下跌跌撞撞穿过乡村的泥巴小路,满脸泪水地跪在教堂里对着女神雕像祈祷。
女神在上,祈求您。
祈求您赐福与我,让人们都喜爱我、关爱我,无人再敢欺凌、冷待我吧。
大理石女神雕像在祭坛的尽头,在一地水光似的蜡烛光芒里注视众生,无声地悲悯微笑。
……
女神的石像在对着我微笑,经年累月的沧桑过后,石像的脸部线条都模糊不清。
我站在乡村教堂那简陋朴素,别说与王都的相比较,连大一点的城镇教堂相比都显得寒酸的祭坛前。
仰头望了石像半天,我说:“教堂的屋顶是不是需要修缮了?你看墙角那里,一看就是常年漏雨留下的痕迹。”
瑞安:“……?”
我脑袋转动,眼神在简陋的建筑内部四处梭巡。
“窗户玻璃也需要修缮,四处漏风的房子怎么能做祈祷?”我在教堂里走来走去,“长椅需要重新加固。对了,既然附近村庄的孩子都会在教堂里上义塾,不如打一些专用课桌给他们使用吧?”
瑞安:“你不是叫我带你来祈祷吗……?”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放着城堡里漂亮精致的小祈祷室不用,非要带着他跑来穷乡僻壤的小教堂来做祈祷。
教堂的老牧师坐在最前方的长椅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在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午睡确实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了。
“牧师给你们上什么课?”我问道,“常用单词、算术、赞美诗?”
瑞安呆呆点头。
“你会写多少单词?”我又问,“会读报纸吗?”
瑞安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粗着嗓子道:“会读一点。”
他嘟囔:“我又不当神学生,学那么多单词干什么吗。”
我俯下身,曲起指节轻轻一弹他的额头。
“我可不要文盲侍奉我,知道吗?”
他捂着脑门别过头,又忍不住追问我:“听说你……你会送那些商人的孩子去上学,是吗?”
“是啊,我强迫他们去读书习字,学简单的公文写作和算术,更好地为我赚钱。”我促狭道,“反正他们也不当神学生。”
神学生大概是这个时代里平民最有可能出人头地的道路了。成为神学生、进入神学院,然后被分配到一个地区当牧师。
“读书有那么重要吗?”瑞安反问。
他看了一眼正抱着经书打瞌睡的老牧师,嘀咕道:“劳森牧师读过那么多书最终还不是在小乡村里当个穷酸牧师……”
几十年前一个村庄培养出的神学生离开了家乡却没有进入圣地,像条落魄的老狗似的回到家乡,操持起穷酸简陋的小教堂,义务教导附近村庄的孩童启蒙识字。
他不明白老牧师为什么要坚持毫无意义的行为。这里大部分人最识字的要求止步于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
明明做一个富有教区的牧师可以更体面,穿着黑色天鹅绒的长披风,养尊处优、满面红光,出入必乘坐宽敞的四轮马车。
老牧师仿佛被某个关键词触发般突然惊醒过来,轻咳清清嗓子,摸出老花眼镜戴上,一本正经地捧起圣经翻开:“亲爱的信徒,正如神之所说,我们沐浴在神的光辉下……嗯?”
我在老牧师茫然错愕的目光下,牵起裙摆,对他一行礼。
“日安,尊敬的牧师先生。”
他看看我,又看看瑞安,咕哝着问道:“年轻的先生小姐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劳森牧师,我们来向女神祈祷。”瑞安答道,“祈祷——”
“祈祷至少每个人都能有一口饭吃,一件衣穿。”我接道,“祈祷人们生活安稳,无病无灾。”
老牧师喃喃,手指依次点过额头、肩头,“是的,我们向女神祈祷。女神赠与我们粮食、牲畜与可定居的沃土……”
“女神不会变出完整的玻璃,也没法填补好墙壁的裂缝与漏风的屋顶。”我说,“但是勤劳的工匠会。请感谢巧手的工匠们吧,他们明天就会上门修缮教堂。”
我招手示意瑞安跟我一起告辞。他对着教导过自己的老牧师弯下腰,头几乎要抵在地上,紧接着小跑追上我。
我们共骑一匹马,闲散地漫步在乡村的道路上。
自从将瑞安调到我的身边充当随从后,我就像是拥有一个活地图。他年纪小小,头脑却灵活,脑内记着附近地区的道路,从四通八达的大路,到弯弯曲曲不为人知的羊肠小路。
这小子要是没人引导一不小心走上歪路,一定会成为不得了的大盗贼。
“你对女神不恭敬。”瑞安小声对我说,像是生怕被第三个人听见。
我轻轻哼笑一声:“没有人比我对女神更恭敬了。我们家每年要送一大笔供奉钱财献给女神的教会。”
“大人们不让我们谈论,但他们自己却说你的未婚夫被抢走了。你为什么不抢回来?那个抢劫的女人很强大吗?”瑞安问。
我拂开扑面而来的雪枝,单手握着缰绳,听怀里的孩子说话。
“她没有那么强大得不可一世,但我也抢不回来。”我说。
瑞安憋了半天,才说:“以前村子里有个男人欺骗了我姐姐,又想娶磨坊主的女儿。我把他的驴子放跑了,弄断了他的车辙,他摔得灰头土脸,再不敢纠缠我姐姐。”
“你不是有很多仆人吗?”他问,“他们为什么没帮你教训那个男人?”
“你不喜欢艾尔?”
“我不喜欢她!”他大声喊,“她抢走了你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人们交口称赞她?如果有人敢抢我的东西,我会狠狠揍他!”
“希恩不是物品,他是人,有自己的想法。”我说,“就像你姐姐也会喜欢上其他人。”
他沉默,郑重其事道:“我帮你揍他,等我长大了。”
“等你长大了,他就已经老了。他会成为将军,成为军机大臣。或许我也死了。你要为了一个死人去报复一个正当权势的军机大臣吗?”我说,“这不值得,算了吧。”
瑞安憋闷道:“这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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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
“这世上处处都是不公平。”我说,“我生来优渥,锦衣玉食,对节衣缩食的你来说是一种不公。而我也处在这不公的一环。瞧,人人都要向女神缴税,我也是。”
“在我上方,也有能随意欺压我的存在。他们可以肆意践踏我,夺走我重要的人。”
谢伊死后,他们只给我送来了一封死亡鉴定书,和一只破损的怀表。
表面粉碎,指针断裂。
“…他们会随便给你送来一封信,然后告诉你,她死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与异端有染。
不能举行葬礼,不能进教堂墓地。
我的语气飘忽而朦胧,仿佛来自一场旧梦。
瑞安察觉出微妙的差异,他小心地试探问道:“你在伤心的…并不是那个被抢走的未婚夫,是吗?”
我低头拍了拍他的脑袋,“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洛特尔南的乡下辽阔但静谧。经过几代治安官的努力,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骑马走在大路上起码不用担心被劫掠。
我们没多久就抵达了瑞安姐姐的农舍。她有着红通通的、苹果似的圆脸庞和结实的手脚。罩裙下是隆起的腹部。
看她在门前朝我们招手,看得我心惊胆战,连忙翻身下马叫她不要乱动。
她还拍着肚皮打趣说:“我们做农活的人,结实着呢。瑞安,等着你的小外甥出生吧!”
就在我们在栅栏门边闲聊时,忽然从旁边的小路传来一阵嘈杂喧闹。
有人在喊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抓小偷啊!”
“该死的南民!他偷粮食!”
一个黑影窜出栅栏与灌木丛,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他有着典型的南民特征,深色的发与眼。
他一边慌不择路地逃跑,一边拼命将偷来的面包往嘴里塞。
可是扛着木篦与锄头的农夫们很快追上来,把他按倒在地。这个南民小孩哪怕被人面朝下按在泥地上,还在机械地咀嚼着口腔里的面包。
有人试图把剩下半条黑面包从他嘴里拽出来,却被他连手指一起狠狠地咬住。
“……”
我们三人目睹这活生生冲击的一幕,愕然地沉默着。
男人们无奈又焦躁地商议着如何处理这个流浪儿,又不可能真的把他打死。毕竟那还是一个孩子。
瑞安去打听后回来告诉我,那个南民流浪儿已经出没在村庄附近有一个月左右,睡在废弃的谷仓里,偷吃马匹的谷物充饥。
后来他开始偷窃,今天甚至将一户人家刚烤好的面包偷走。一不小心松开他,他就跟狡猾的泥鳅般嗖的冲进灌木丛里逃走。
瑞安的姐姐瑞秋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回过神来说:“最近流浪过来的南民越来越多了。”
我一怔,“什么?”
“小姐可能没看到过,那都是些乞讨为生的流浪人民。”瑞秋的笑里藏着忧虑,“据说……是南边的仗打完了。好多人没了土地和房屋,只能朝着北边逃难。”
她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房舍:“还是给你们热点馅饼吧。别说那些难过的事情了。”
我呆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过于骇然。以至于来牵我衣袖的瑞安被吓了一跳。
可我无暇顾及他。
我怎么能忽视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洛特尔南在王都更北边。
如果从南方一路逃难过来,最终落脚点肯定在帝国东南部的大城市。那里发展更好,有更多的工作机会,更适合重新定居。
如果薄有积蓄,凭着勤劳说不定可以东山再起。
再往北走,就是朝着王都进发。不但要经过重重关卡,还有漫长的路途煎熬。
这些流浪过来的南民,一路上颠沛流离辗转逃来。不仅为了生活,而是为了生存,就好像南边有着什么不可说的因素在驱动他们朝更北边逃亡。
南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比死亡还可怕的灾难?!
一时间我的脑袋里充斥了无数的猜想。我无心享用瑞秋的馅饼,扯过缰绳匆匆告别就要回到城堡去找父亲。
瑞安见状也连忙追上来,大声喊着等等我。
这孩子并不知道我在担忧什么。纵马疾驰的一路上他绞尽脑汁想笑话以博我一笑,可我始终盯着前方,脸部什么表情都没有,凝重得吓人。
他都不敢讲话了。
当我伏在马背上的身影纵跃过沟渠,冲进城堡前的宽直长道。我一眼看见在台阶上站着一位侍女。她对着路口不断张望,焦急地等着谁。
她看见我便眼前一亮,几乎喜极而泣。
我刚从马上翻身下来,她就冲上来,生怕我跑了似的拖着我往侧边走廊拽去。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我:“什么?”
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将我生拉硬拽进走廊。紧接着一堆城堡里的侍女们蜂拥上来,将我团团围住。
瑞安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被一团侍女挟持带走。
她们七嘴八舌地检查我的头发、衣裙还有指甲,将我簇拥进房间重新梳妆打扮。
“等等、发生了什么?”
我被擦洗身体时不得不高抬起双臂配合她们的动作,只能提高声音大喊着希冀有人回答。
侍女长拿起脂粉盒,对着我说:“您可算回来了!我们等到现在,吓得差点要派人出去搜寻您的下落。好了,闭上眼,我要给您上妆。”
我依言闭上眼,还不死心地追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侍女长有一丝紧张的声音响起:“有贵客上门。”
贵客……?
能让领地城堡里饱经风霜、老练世故的侍女长都紧张的贵客?
我的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而换下骑装、重新被梳洗过的我,穿上久违的长礼服,又被喷洒上香水,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穿过走廊,踏进门扉紧闭的会客室。
坐在软红色长沙发上的人背对我,朝着落地窗的方向在喝茶。他将茶杯随意放在桌上,站起身来,转身过来。
和我一样金色的发丝、湖绿色的眼眸,与皇帝有着七八分相似的五官。
“贵安,伊莉丝。”第一皇子艾略特出现在面前,微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
46. 加更
医生总说我需要活动、阳光和更多的新鲜空气,才能锻炼出健康的身体。
可我刚培养出来的游荡小习惯,不得不随着不速之客的到来而中止。
作为城堡年轻的女主人,我得在担负起招待这一伙隐姓埋名出游的旅客的责任,在父亲外出检巡领地的期间。
因此我不得不给瑞安放了一段时间的休假,让他回家去。正巧他的小外甥快出生了,我认为他姐姐瑞秋更需要他陪伴在身边。
而我,每天得端起虚伪的贵族千金式微笑,应付这位隆冬腊月里不在温暖的宫殿里过冬,千里迢迢跑来洛特尔南散心的皇子殿下。
第一皇子艾略特,生母是艾福隆德王室嫁来联姻的公主。这位皇后在产子后便因虚弱去世。
乍一听有点阴谋的味道。但在这个年代,很多年轻女性都死于难产,或是生产后的并发症。
在我转生前的那个世界,女人生子仍是九死一生,纵有千金家财仍旧救不回羊水栓塞的产妇。何况这个时代,连个像样的外科手术医院都少见。
寻常人家有个小病小痛,自己找些草药煮成汤药喝下就行。私人诊所要价高昂,教会医院开出的圣油、圣水全是安慰剂效应。百姓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救。
每个社区都会有一位精通草药与膏方的女性长辈,被乡民们亲切称为草药女士。生存的知识通过祖辈口耳相传。
在一些大的乡镇里,还会有女性从事助产士一职。
皇室高高在上,自然与平民不同。专门侍奉宫廷的御医经过层层选拔,连出身地都有严格的教区要求。
我们这位皇帝陛下不重女色,宫廷里没什么贵妇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风流韵事。比先帝满是尔虞我诈的宫闱干净许多。不太符合阴谋滋生的土壤要求。
再有艾略特殿下从出生起便体虚气弱,每逢换季就一病不起。人们私下里都议论是先后没能孕育出健康的孩子,才会受到打击羞愧去世。
我不知道这位天气一凉就会拿着丝绸手绢捂住唇,不断咳嗽的皇子殿下跑到天寒地冻的洛特尔南来干什么?
他万一在这里染上什么重疾,受牵连可是我们一家人遭遇灭顶之灾。
得赶紧把他送走。
为此,我拿出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我每天带着他在城堡、马场到处转悠,为他的到来举行小型的狩猎会、欢迎晚会。再叫来领地上大小贵族乡绅的千金与夫人们作陪。
保证他每时每刻都被一群香气扑鼻的莺莺燕燕包围。只要这位殿下笑容一凝,流露出半分想要回休息室歇着的意思,我就会摇着折扇,亲切地呼唤他:
“殿下,您快看呀。好几位千金在等着您一起玩牌呢。您要辜负这些娇艳的花朵吗?”
接到我眼色的小姐们就会蜂拥而上,莺声燕语娇滴滴却不容拒绝地将他拖回包围圈里。
而我正好可以趁这短暂的时间脱身,迅速召见父亲的下属们听取报告。尤其是负责关卡前哨站守备的城防中尉,近期频繁接到召见的要求。
从中尉那里得知的情报,比我预估的还要糟糕。
冬天到了,南边、或是从其他地方被驱赶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各处治安官在竭力维持稳定。经过几次召见会议后,我决定正式下令驱赶走那些混杂在流民里的暴徒,加派人手日夜巡视。
至于那些跪在地上,抓着他们衣摆哀求有个遮风避雨的瓦片即可的流浪者,那些老弱妇孺与苟延残喘的病人们。尽力安排在各处的修道院与教堂里收容,等到春天播种时再做打算。
只要想起那天在村庄里偶然撞见的小流浪儿,我就感觉心头刺痛。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就难以拔除。
这场战争与我、与我的家族、与我的人民们无关。我们无法从中得到丝毫的好处,相反的,还要被牵扯进战争后遗症的巨大漩涡里。
最无辜的百姓却要承担战争里最大的代价。
在宴会的间隙,侧头地听取了传令官的简短汇报后,我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传令官便低调地穿过人群,如来时一般无声离去。
不知怎地,被淑女们包围在内的艾略特若有所觉,我一转头就对上他笔直盯视我的目光。
我隔着千金们,对他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我可能对这位深居简出的皇子了解不多。但我掌握的一个情报绝对是正确的:
——他绝不是个喜欢热闹的性格。
即便他真的喜欢,只是用清静闲散来掩饰自己的野心,皇帝也不会允许他表现出野心。
我垂下眼,噙着一丝笑,将折扇抵在唇上。好似接触到年轻男性的目光而不胜娇羞。
皇帝正值壮年,对权力的欲.望浓烈,还远远不到培养一个接班人的年纪。
皇后有一个亲生的小儿子,她也不会允许继子有一个强大的妻族。除非她真的是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圣人。
作为唯一一个成年的皇子,艾略特但凡还想自己的脑袋能在脖子上多待两天,就不敢表现出雄心来,更不能擅自接近大贵族的女儿。
他最好沉迷风花雪月、闲散度日。
果然,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天。侍者就来向我报告:大皇子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今天原定的行程恐怕要取消。
正给王都那边写信的我放下尖头钢笔,将信笺塞回鸟笼式文件箱里,看向侍者,重复一遍:“偶感风寒?”
他就没少感染风寒过。
既然客人生病了,那我这个作为东道主的人,还是得去探望一趟为照顾不周而道歉。
我来到艾略特的卧室,却没有如预想那般看到满屋子熏蒸的药草。
一切如常,没有药味,也没有着急慌乱的侍女。
艾略特穿着衬衫和长裤,躺在长沙发软椅上。他的额头还装模作样地盖着一块湿毛巾。
我走到他旁边的矮凳坐下,轻声说:“殿下,听说您生病了,我来看望您。”
他发出一声呻.吟,好像真的在被高烧折磨似的。他微微睁开眼,仿佛很虚弱,对着我轻声说:“你来了,伊莉丝。真糟糕,我拖累你了。你不会生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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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叫人惶恐,殿下。”我说,“这天底下没人有对您生气的权力。”
“伊莉丝。”艾略特坐起来,他语气亲切、嗓音丝滑,如果他是个来表演的吟游诗人而不是麻烦的皇子,那听他讲话着实是享受,“你看起来似乎一直不太欢迎我的到来?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麻烦源啊。
肌肉记忆条件反射催促面部涌起端庄、温和的微笑,柔声细语地宽慰对方:“您怎么能有这样可怕的想法?您的到来,令寒舍蓬荜生辉,是我们莫大的幸运。”
他执起我左手,隔着蕾丝提花针织长手套落下一个吻,带着微笑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亲爱的伊莉丝,要知道我此番可是为你而来。”
“我的荣幸。”我微笑以对。
我们两个微笑着对视,像是在较劲谁先破功似的。同样的金发绿眼,白色衣裳,乍一看还有点照镜子般的错觉。
“殿下,您不躺回去吗?”我说,“您不是还在生病吗?”
“哦,那个啊。”他轻松道,“是骗你的。”
“……”
“不然你怎么会来见我呢?”他眨眨眼,做出一脸做作的心痛表情,“啊,伊莉丝。你一定会狠心地将我推给那些可爱但吵闹的小姐们——”
我真没想到他堂堂一个皇子会用出装病的招数来。
仿佛看出我微笑的假面下在想什么。艾略特眨眨眼,把掉落的毛巾重新放回脑袋上,说:“你就是太要脸面了才会做不成事。有时候不要脸面的人才能成功,这是经验之谈,伊莉丝。”
“呵呵,多谢您的好心点拨。”我深吸一口气,“所以,您费尽心机单独见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此前那一番连消带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有效,艾略特显然不是能适应热闹嘈杂环境的性格。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连轴转地参与宴会、跑马、野餐狩猎等等接连不断的活动。
他跟我一样,向来精力不济。即便想遮掩,疲色还是流露出眉宇之间。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因失神而垂下眼眸。那金色的睫毛忽闪了下,眉骨轮廓从那个角度看起来竟然有点像谢伊。
真是见鬼了,我暗骂自己一声,把视线扭开。
“伊莉丝,其实——”
就在艾略特开口之际,门外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吵闹声从敞开的门口传进来,似乎是有什么人擅自闯进走廊,还想闯进房间,却被侍卫一把抓住。
“站住!”侍卫大声呵斥,“这里严禁闯入!你是谁家小孩?怎么能在伊尔兰伯爵的宅邸里到处乱跑?!”
紧接着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令我腾地站起身来。
——“放开我!我要见伊莉丝小姐!”
是瑞安?!
我顾不上斟酌言辞的艾略特,快步走到门边,喝令侍卫将他们拎起来的小孩放下地。
瑞安一抬头看见是我,如见到救星般紧绷的弦全部松开。他猛地扑上来,抱住我的小腿,带着哭腔喊道:
“求求您,救救我姐姐吧!小姐!”
47. 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女人
我猛地想起来瑞安的姐姐这两日临盆在即。
我让瑞安回去陪家人也是有这个缘故在。或许由于他还是个孩子的缘故,他对自己的姐妹比寻常男性更为关心。
在这个时代,甚至可以说,在我生活过两个时代的里,社会出奇一致地认为生产是女性的独享领域。
无论是痛苦也好,幸福也好,亦或是劫后余生也好,通通都是由女性一个人来煎熬地度过。而能够介入这个领域去帮助产妇的也只有她们的姐妹母亲,或者是同为女性的助产士。
男人主动或被动地从生育的领域里面被挤了出去,也或许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要走进这个世界的念头。
“发生了什么?”
我抓住瑞安的手臂,他几乎要瘫在地爬不起来。
艾略特跟着从房间里走出来。
走廊一时间汇聚了许多人。艾略特、我、追赶瑞安的侍卫,还有闻讯赶来的侍女们。
先前我给了瑞安在城堡里自由行走的特权,是以他畅通无阻地来到客房附近才被侍卫阻拦。
“我姐姐、我姐姐她……”瑞安浑身颤抖,混杂惊恐与绝望,“她们说孩子不出来。再拖下去她就会死!”
“她们是谁?”我厉声问,“医生呢?”
在乡村,草药女士和女性长辈参与生产过程。最多再去请镇上的助产士。
平民女性生孩子的时候绝不可能去向医生求助,尤其是男性的医生。
一来是高昂的出诊费,二来她们不认为男性可以踏入这样一个独属于女性的一个领域。
除非产妇的状况真的危及到了生命,那就需要请助产士用铁钩将难产的孩子从母体里钩出来。亦或是请医生来进行一种外科手术,听描述很像现代医学里的会阴侧切。
“医生、医生……”瑞安喃喃重复着,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小姐!医生不肯来!”
“我去找医生,我跟妈妈说了我有赏钱,我可以给姐姐请医生。可是医生不肯来,他们连门都不让我进去……”瑞安不知是绝望还是愤怒地哆嗦着,“我拼命哀求,可是没有人开门……门房说明天是斋戒日,医生今天全去镇上的教堂做祈祷了!”
旁边有个女仆捂住嘴惊呼一声:“医生在斋戒日绝不会出诊!”
荒唐!我简直难以置信。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我差点就脱口而出难道斋戒祈祷会比一条人命更重要吗?
我紧接着想起来这时代的医生大多是爵士乡绅,对这些人来说,向女神祈祷以表虔诚赎罪还真比区区一个农妇的性命要紧。
这世界的教会跟太多的东西牵连在一起。教会几乎是垄断了知识,医药、神权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东西。
而大多数医生也都出自教会,即便是一些私人诊开私人诊所的医生,他本身也是从教会的医学院里面出生的。
只恨我们家的私人医生没有跟着回来领地!
“罗南德总管,劳烦您带人去请、医、生来。”我把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我定了定神,大声说:“这毕竟是女神土地上的生命。产妇与新生儿都是属于女神的财产!我相信女神会认同我,区区一次司空见惯的斋戒仪式,怎么能比得上从死神手里抢回女神的财产?拯救一条原属于女神的生命所造的功德远大于一场斋戒。”
随即我转头看向艾略特,压下心头焦躁,说:“万分抱歉,殿下。有突发状况,请容我先行告退。”
艾略特看着若有所思,摆摆手说没什么。他又抬手召来随行的禁卫长官,说:“安利亚,你也去。”
禁卫长跟我都是一愣。
安利亚禁卫长皱起眉,“可是殿下,陛下命令我贴身保护您的安全,寸步不离——”
“我会告诉父皇,你贴身保护我,寸步不离。”艾略特说,“他在王都,我在你面前,你觉得你该听谁的?”
安利亚只得低头领命。
我愣是因为猜不到他想干什么,但现在的情况不容许我去探究艾略特此举的深意。
见罗南德跟安利亚领着人匆匆离去。我赶忙扯起瑞安,想叫他赶紧带路去把他姐姐送过来。
这么冷的天气在那个简陋的农舍里生产,孩子还没生下来,大人先冻死了!
刚一抬脚猛地意识到不行,现孕妇的情况危在旦夕,根本不适合再多移动。
“侍女长,劳烦你召集几位有生育经验的妇人,最好生过两个以上成活健康的孩子。”我略一思索,飞快地说,“还有,带上易燃的木炭,再准备一些干净的毛巾和细布,还要带上几瓶酒。要烈酒!”
我着重强调要烈酒,实在是考虑到目前这个时代的酒精蒸馏水平远远比不上现代社会。土法酿造出来的酒液浑浊,最长只能有一年的保鲜期。
时间紧迫,哪里还有时间让我想办法怎么弄出碘酒消毒液啊!只能祈祷老天保佑热水和烈酒消毒管用。
侍女长见我和瑞安相互拉扯,准备出发,她顿时脸色一变,拦在面前,高声说:“小姐,您该不会想亲自去看女人生孩子吧?!”
我魂不守舍地思索着还差什么准备,险些撞到她身上。
“不行吗?”
“您是一位未婚的千金小姐!”侍女长面色一沉,“您怎么能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我条件反射去看身后的艾略特。他朝我挥挥手,微笑着说:“你不用在意我——”
话音未落,就被我一把抓住小臂,猛地拖过来。
艾略特湖绿色的眼眸微微睁大,头一次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我一手抓住艾略特,一手抓住瑞安,抬头看向侍女长。
“现在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未婚的年轻人了。而且殿下也非常关心产妇,关心得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去。”我说,“对吧,殿下?”
借着宽大飘荡的裙摆掩饰,我一脚踩在了艾略特的鞋面上。第一皇子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嘶嘶抽着冷气,还不忘挤出笑容:“对、对的呢,伊莉丝你真善解人意……嘶!”
我眼神示意侍女长让开。她头痛万分地投降了,捂住额头让出通道。
当我一边拉着一个男性快步冲出走廊时,我听见她在身后有条不紊指挥侍女们执行命令的沉着声音。
……
出行之时,天又飘起雪来。
细小的雪粒悠悠飘落,眨眼就变成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我忍不住掀开帘幕,紧盯着泥泞道路空无一人的尽头。
瑞安哆哆嗦嗦地说着事情的起因。因为明天是斋戒日,他家里的成年男性全都赶着车去了城镇集市,准备贩卖掉最后一批作物好过节。
原本他也该跟着走,可是自从他被调任到我身边担当侍从后,在家里的地位无形上升。父母和兄长再也不敢随便对他呼来喝去。
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怀孕的姐姐,便留了下来。
姐姐瑞秋是个闲不住的性格,自己不方便行动,就指挥弟弟帮忙收拾东西。
可是万万没想到,就一个转身的功夫,姐姐就脚底打滑摔倒在地,脸色惨白地叫喊着好疼。
他的脑子几乎要炸开。他奔出去大声呼喊母亲、婶婶,一切他可以求助的女性长辈。经验老道的女人们赶来,把姐姐搀扶进临时布置的产房。
等了半天只听见姐姐的叫声越来越微弱,他战战兢兢凑到窗户下偷听,只听见匆忙赶来的助产士说:“再下去大人跟小孩都要死!”
姐姐在呜呜地哭,含糊不清地哭喊着好疼啊妈妈,求你们别伤害我的孩子。
他发疯地奔出来。
可是空荡荡的村庄叫天不灵,叫地不灵。他好不容易才借到一副驴车赶去镇上通知父兄。母亲他们不愿意请医生,也请不来医生。他就自己去诊所砸门哀求。可是所有的门都对他闭上。
他终于想起来,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瑞安颠三倒四地说着,慢慢从座位滑下来,脑袋抵着车底呜咽着哭成一团。
“对不起,小姐,对不起!”他的哭声里混杂着语无伦次的道歉,“我要向您忏悔,我故意接近您想讨您欢心,我真的害怕……我好怕我的姐姐会在生产里丧命!如果她死了,除了妈妈和我没人会真心为她流泪。我想救她、对不起,小姐,我、我只是想救她……”
艾略特看着哭得蜷缩起来的瑞安,不知在想什么。从方才开始,他的眼神就晦暗不清,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
我叹了口气,将瑞安拽起来。
“站直了。你是个需要保护姐姐的男子汉。”我说。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该怎么告诉这孩子,在他脸色苍白地抱住我的腿,大声呼喊他的姐姐正在生死边缘挣扎时,那一刻我全身如被雷电贯穿一般浑身一颤?
当时浮现在我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又有人要因靠近我而惨遭厄运了吗?”
抵达时我几乎是抢着跳下了马车,冲进农舍。原先我们来讨过水喝的那个农舍房间已经被改装成了一个简易的产房。
房间里面到处都是由这个醋熏蒸过以后消毒的味道,这时代人们认为醋就是最好的杀菌消毒剂。醋熏过的房子可以防止疾病和恶魔的侵扰嘛。
一根绳子从天花板挂垂下来。女人们让产妇握着这跟麻绳,坐在两条板凳组成的椅子上生产。
我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被侍女们拖到后面。她们被我吓得心惊胆战,再不允许我擅作主张。
哪怕我再心急如焚,也不被允许进入这个房内,只能地等待着这个外科医生被“请”过来。
我一边命令侍女们重新生火,把所有助产的用具全部用热水和干净的布重新擦拭一遍,一边望眼欲穿地等待路面上扬起来客的飞尘。
天知道当我看见乡村助产士带过来的那些“工具”里有锈迹斑斑的铁钩与满布污垢的铁钳,我差点按不住翻涌的气血,眼前一黑倒下去。
简陋的农舍里人满为患,塞满了前来帮忙的女人,我带来的人只能跟我一起待在外面。
而我又不被允许进入临时产房。因此,我只能带着瑞安坐在马车的车辕上。
我们两个人裹着我的大披风,静静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我把瑞安拢在怀里,下颌搁在他的头顶,眼神未曾离开过那一扇隔着生与死的门。
“她会死吗?”瑞安颤抖,“我姐姐会死吗,小姐?”
我很想说不会的,照情理来说此刻我应该安慰他说不会。可是我的脑袋也是一团混乱,我要靠拥抱怀里这个少年,靠着从别人的恐惧里汲取力量,才能强迫自己压制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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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最终我说:“我不知道。”
我甚至忍不住去幻想,如果我没有活着回到领地,如果我还在王都如原书剧情一般纠缠着希恩。
是不是就不会与瑞安相识,那么瑞安就不会在今天留守家里,也就不会发生他姐姐瑞秋摔倒的意外。
这一系列多米诺骨牌似的雪崩是否因我而起?
雪落在我的眉睫上。我忍不住眨眼,细小雪粒融化成水顺着我的眼角滑落,流淌出一条蜿蜒的细细水痕。
马匹躁动不安地刨着地面泥土。
有人拿出了黄金色的太阳念珠在低声祈祷。
路面的尽头终于出现一团朦胧的人影。那是快马加鞭的总管与侍卫们,带着“请”来的医生,姗姗来迟赶到。
罗南德与安利亚两人架着一位外科医生,从马车里“请”了下来。
外科医生还穿着教会的白色长袍。一看就是在某场集-会上被强请出来。他是位中年绅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
被双脚离地架下马车时,绅士医生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但是在骑兵们亮出刀刃后,医生只能把更过分的话语咽了下去。
在听到自己被强制带过来的缘由后,这位绅士不可思议地大叫起来:“你们把我带出神圣的集-会,就是为了让我给一个农妇做手术?!”
他气得跺脚,扭头就往马车走,边走边大喊:“休想!休想!绅士的手绝不会被血液污染!”
——“拦住他。”
我坐在车辕上说。
罗南德与安利亚抽出刀刃,一左一右挡在医生前路。他吓了一跳,跌跌撞撞往后踉跄。
“你们想干什么?!”
“很显然您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
我说着站起身来,拍拍瑞安让他回马车里,披风的下摆随着我起来的动作滑下车辕,在空气荡过一个弧度。
宽大的披风垂落在我的身后,当我在风雪里走向医生,风把下摆吹得扬起,看起来就像是在我身后展开一对漆黑的膜翼。
“我是伊莉丝·伊尔兰,洛特尔南领主的独生女。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说,“我命令你,给屋舍里那个难产的农妇接生——是命令!”
马匹们的身上汗津津的,在风雪里冒气蒸腾热汽。四周骑兵林立,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数把刀刃齐刷刷亮出。
医生死死盯着我,唇蠕动两下,泄气地跺了跺脚。
“我知道了,遵命!”他大喊,“我说,遵命!”
马车里坐着的艾略特就在此时推开车窗,朝我投来视线。可精神紧绷的我浑然不觉,只顾得上盯着医生拖出手提箱,检查器具。
我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突然抓住了那一闪而逝的灵光,在他提起手提箱就要闯进门内前喊道:“你不给双手和工具消毒吗?”
“消毒?什么消毒?”医生一愣,狐疑地盯着我。
我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强忍着愤怒,语气尽可能平和:“给病人做手术前不应该清洗双手吗?”
医生顿时一副被侮辱的表情,差点气得跳起来!
“绅士的手是最洁净的,你竟然要我洗手?”他难以置信地大喊,“你怀疑我的手被污染了?!”
“染上病人的血液才是最肮脏的!这本该由我的助手来操持手术,我只需在旁监督!”医生说,“伊尔兰小姐,你不能再三侮辱我!”
生命争分夺秒,没时间浪费。
“不能?”我说,“我是领主的女儿,我当然可以。”
我不再搭理愤怒的医生,转头吩咐罗南德,“总管,请打盆热水来,让医生洗干净手。”
不顾医生的喊叫抗-议,我盯着两个骑兵按住他的双手伸进热水里,又把那些手术工具都浇烫上烈酒,算做过简单的消毒。
这才勉强点点头,让骑兵们把医生架进屋内。
“如果产妇和胎儿的命保下来,女神与我都会鸣谢您。”我面无表情地半威胁道,“但凡有一个,甚至两个都保不住,女神会原谅你,但记住,我不会!”
等待是最煎熬的时光。
风雪越来越大了,刮得我面上生疼。我没有戴兜帽,也不像骑兵有头盔挡风,最终在劝说下回到马车上。
可即便是车上,我也无法安宁。
我在车厢里一会坐下,一会站起。
直到一声嘹亮的啼哭打破沉默,新生的婴儿哇哇大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一个助产士从门后奔出来,带着满手的鲜血,与面上惊喜的神情。
“生下来了!”她大喊,“是个女儿!母女平安!”
肉眼可见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当第一个人说出赞美女神,接下来的赞美声便接二连三地响起。
我身子摇晃了下,朝后跌坐在座位上,差点要捂住脸喜极而泣。
太好了。
然而就在我全身心都沉浸在惊心动魄的余韵里,猛地间一股大力道攥住我的手腕。
我茫然仓惶地转过头,对上的是艾略特泛着异样光芒,显得整个人有点神经质的湖绿眼眸。
“伊莉丝。”
他的嗓音轻柔,轻得仿佛生怕惊动什么前尘往事,把不堪回首的真相全部掀起来,眼神却晦暗深沉。
“你为什么执著地强迫医生用热水洗手?”
“为什么?”
48. 女神的宠儿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殿下。”我张张口,穿过窗口的风灌进衣领里,“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的脑筋飞快得转动。
为什么艾略特会问这种问题?
当时第一个跳进我脑袋的关键词就是——先皇后。
艾略特的生母——先后正是因为生产而去世。准确来说,并不是死于难产,而是生产后的虚弱致病。
难产与生产疾病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一个跳脱诡异的念头闪过心头:难道这位出生就失去母亲的皇子殿下触景生情,怀疑起自己母亲的死因另有隐情?
在这个年代生育就是鬼门关。但换个角度来思考,既然生育的高风险人尽皆知,那么无论发生什么导致产妇去世都情有可原。
假使产妇真的在生育时被人悄然暗害,一旦成功,是不是也很难发现被人动过手脚?
我的大脑飞快转动,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轻柔但不失强硬地将他的手摘下来。
但是我心中打转的念头无法跟这位皇子殿下所坦白。
一旦说出来很可能就要被迫牵扯进什么王室的权力阴谋、勾心斗角里去了。
我装作一脸诧异茫然的样子,对艾略特说:“只是洗手怎么了吗?”
“殿下,您是不是太累了?”我皱眉担忧道,“是不是因为我强拉着您在这么恶劣的风雪里出行?都怪我不好,是时候送您回去了。”
说着我起身吩咐车夫先送他回去。我要先跟瑞安留下来处理些收尾工作。
然而就在我推开车门的那一刻,我听见他褪去所有温和雕饰的低沉声音在背后响起:“伊莉丝。”
我一顿。
“殿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艾略特在身后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用热水?”
为什么要用热水洗手?当然是为了消毒啊!
要不是我上辈子是个纯文科生,早就把工科知识还给老师,我还需要屈就热水洗手这么简陋的消毒手段吗?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总不能告诉这位封建时代的皇子殿下,我的灵魂来自一个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那个世界还建立有长达几百年历史的细致、严密的公共医疗卫生体系吧?
清洁洗手、饮用热水,几乎是刻在每个人灵魂上的习惯。
我绞尽脑汁地编造解释。
“因为热水是……好东西?”
对,就该照着这么瞎编。
感谢皮耶尔老师,给我选的第一本书是太阳女神的颂经。这本经书我从小背得滚瓜烂熟,引经据典可谓张口就来。
“烧开热水需要火焰的力量。而火焰是来自于太阳的馈赠。正因为女神将文明的火种赐予人类,我们才能依靠火在蛮荒的大地上建立起城池与国家。火焰赐予我们抗击邪恶的勇气。火把让我们的双眼在黑夜里也能视物。”
“殿下,您瞧。水受到火焰的力量才会变成热水。热水里蕴藏了女神赐予我们的惠泽啊。”我说,“让医生将双手与工具沐浴热水,其实是为医生施加女神的庇护。手术过程中医患双方都暴露在极大的风险里,只有女神才能将他们从死神的怀抱里抢夺回来。”
半晌,艾略特才说:“原来是这样吗。”
“是啊。就是如此。”我低眉顺眼应和道,朝他微一点头,“那么我先暂时失陪一下。”
说完我就赶忙跳下车,着急奔向农舍。
医生正在收拾工具。妇女们忙进忙出,清洗血迹与新生的婴儿。瑞秋累得昏睡过去,瑞安正趴在她身边,泪眼汪汪。
医生说:“十天,这十天里如果她没有发烧,那么一切都会过去。如果她开始发烧,屋子里生满炉火还喊冷,那——”
他顿了顿,布满汗珠的脸上浮现怜悯与凝重之色。
“那只有请女神保佑她了。”医生说。
屋子里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有胆小的妇女已经开始低泣,哽咽着说可怜的瑞秋,愿女神怜悯。
“女神会怜悯她,怜悯我们每一个人。”我走进来,“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尽力做完分内之事。请问哪一位是瑞秋女士的母亲?”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头巾的农妇走出来,有些怯懦地看着我——更准确来说是看着我身上厚实昂贵的衣物与饰品,认钱比认人容易多了。
“我是,我是瑞秋和瑞安的母亲,尊敬的小姐。”农妇说道。
“请允许我一个不情之请。我要将您的女儿带回我的城堡。”我说。
农妇看起来差点要晕倒了。如果不是外面还有那些明火执仗的骑兵,她可能立刻就会扑上来抓挠撕咬我这企图夺走她女儿的魔鬼。
“您要干什么?”她喊道,“您要将我刚生产完的女儿夺走吗?小姐,饶了她吧!如果瑞秋做错了什么,您尽管责罚我吧。她才刚生完一个女儿啊!”
“您甚至将男人送进产房!”她指着医生大喊,悲苦与愤怒交加,“小姐,您也是女人啊,您怎么能让男人踏进女人的产房!”
无辜被波及的医生瞪圆了眼睛,顾不上满手鲜血就要来跟她理论自己一个绅士被迫在斋戒前来给女人做手术才是最委屈受辱的一方。
农妇捂住脸哭泣起来,“如果瑞秋的丈夫知道了,肯定会抛弃她,可怜的女儿啊……”
她哭着哭着跪下来,把头抵在地上,不断朝我跪拜,“求求您,求求您,好心的小姐,求您放过瑞秋吧。”
这就是一个平凡但又执著的母亲。朴素地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照看自己的孩子,尽管她如瑞安所说,常常混淆瑞秋与他们死去的四姐。
可真当孩子遭遇危险,她又会奋不顾身。
瑞安着急了。他腾地站起来拨开人群挤到母亲面前,喊道:“那我来养姐姐!我现在可以挣钱了!”
我在窃窃私语声响起前,冷冷说道:“瑞秋和她的女儿是女神授意医生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的子民。谁敢抛弃她们,就是背弃女神的旨意。”
不就是扯女神作筏子吗?谁不会了!
农妇与瑞安俱是一愣。
“你们可以去询问劳森牧师。”我环顾周围一圈,“我所言是否属实?”
话音刚落,瑞安就跳起来附和,大声喊道:“对,我们小姐说得一点都没错!”
姐姐一脱离危险,他那股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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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劲儿又回来了。
“伊莉丝小姐是受过女神祝福的宠儿。”瑞安像是要征求人群同意似的大声说,“小姐说的话语都是在传达女神的旨意啊!”
…等等,这个就吹得有点过头了瑞安!
可是我来不及阻止他,小少年紧握拳头,面容坚定。四周的人们,那些农妇,甚至是我带来的年长侍女们,盯着我的眼神都在发生变化。
连那个医生都出现动摇的神色。
“这个小孩说的是真的吗?”医生追问,“伊尔兰小姐真的受过女神的祝福?如何证明?”
瑞安磕绊了一下,说:“在……”
“在降临节。”我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接过话茬,“就在不久前王都的降临节上,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席卷了许多无辜的人们。我正巧在灾难发生的中心。”
“那是一场诡异的大火,黑色火焰熊熊燃烧,连水都无法扑灭。最后是新任主教亲自出马,才熄灭了那场诡异的火焰。”我说,“可是在火海中心的我毫发无伤。”
医生还是狐疑:“可是,通常神眷者不都在教会麾下吗?你一个闺阁千金怎么证明有女神的祝福?”
“遭遇火灾的人即便没有被烧成焦炭,身上也会留下难以痊愈的烧伤疤痕。眼睛会被烟熏瞎,嗓音会被灼伤。”
我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斗篷的系扣,厚重的衣料顺着肩膀滑落,堆在脚边。
我朝人们张开双臂,露出裹在贴身衣裙下的瘦弱身躯。
“瞧,我好端端站在这里,毫发无损。”我说,“一条命!这还不足以证明女神的厚爱吗?”
由于里面只穿了最单薄的贴身衣裙,导致我快冷死了。可是竭力压制寒颤的我并不知道此刻屋内生着炉火,火光照耀在我的唇与喉咙上,将那里照得金黄一片。
就像是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染着微光,喉间还含着闪烁金色的言灵。
瑞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立刻在我的脚边跪下,喊道:“赞美女神!”
屋子内响起一片整齐的“赞美女神”。
侍女捡起掉落的斗篷,重新披上我的肩头。连我自己带来的、朝夕与我相处的侍女此刻看着我的目光都忍不住闪烁着光芒。
我看向医生,“亲爱的绅士。连今日请你来此地都是蒙受女神的征召。女神知晓今日将有子民蒙受死神阴影,便将这项拯救她之子民的使命赋予你,将功德赐予你,而非你的同僚。”
不知道我这番话勾起了医生什么念想,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里闪着异样的神采。
“你们要记得,如今日一般将水烧开了再使用。只有火焰加热的水才有女神赐福在内。”我看向其他人,“拯救每一条子民的生命才能令女神欢欣。若是放任生命逝去,女神不会愉悦,还会降下惩罚!”
铺上软地毯防震的马车已经布置完毕。两个手脚粗壮些的妇女帮忙将昏睡的瑞秋裹进毯子里送到车上。
我将她回温暖的城堡照顾。我实在不敢再轻信这个时代乡村纯经验主义的产妇护理。
产褥热导致大批年轻母亲去世。产后护理不当,外部感染就是最大的诱因。
这一次我们走出农舍,没有人再阻拦我们。
49. 皇室婚约
我出来后才发现,艾略特竟然没有先行离开。那辆马车还沉默地站在风雪里,就像一辆等候尸体的深色灵车。
这想法让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现在车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相对而坐,尴尬的沉默笼罩在头顶。一时间,只听见隆隆车声。
艾略特倚靠在车壁上,支起下颌,目光深邃地望着窗外朦胧的远山轮廓。
风雪还在呼啸。道路的泥泞越来越严重,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去。
我想着下雪天要给道路加强防滑措施,最好铺上木板,想着要派人去清扫居民区老宅上的积雪,以免雪深压塌房屋。
脑袋里转了太多的事情需要考虑,反而把这位皇子殿下给忘了。
等我回过神来,他湖绿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视我。
“殿下,我看起来有哪里失礼的地方吗?”我微笑着问道。
“我很好奇。”艾略特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是从哪里得知热水里有女神的庇佑?”
看起来刚才我离开留给他独处的时间,足够他整理好破功的情绪,又变回那个语调悠哉、神情从容,总是置身事外的尊贵皇子。
只是他紧紧盯视我的湖绿色眼瞳还是暴露出真实的情绪来。他想从我这里发掘点什么,但他探求的谜题连自己都不知道其谜底真身。
“是我的医生,殿下。”我说,“从小的我的身体不好,医生给我开的一味药方就是热水。我不宜饮酒,我是那种不适合使用精力药水的体质。医生认为热水有些许能代替葡萄酒的药效。”
我说的是实话,即便他真的找人暗中调查也只能验证我没有撒谎。事实上私人医生从小给我开的药方里甚至还有白糖和蜂蜜。金色的蜂蜜象征阳光,在这世界受到追捧的程度远超想象。
我只希望他不要开口将私人医生要走。一位医生若是侍奉了皇族,那注定就会变成皇族的专属医生。
皇族想要什么都是被双手奉上的。整个国家都是皇族的私有物,何况区区一个医生。
好不容易跟一位医生磨合了十几年,彼此熟悉,他要是被皇子要走,我会头疼。
还好,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对医生没有兴趣,只是接着追问:“那你为什么还下令将医生的手术工具必须全部用热水煮过的毛巾浸泡烈酒擦拭一遍?”
这个我实在一时找不到借口,索性全丢给私人医生,横竖天高皇帝远,医生在王都,皇子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本人查证。
“也是医生告诉我的。”我说,“这是为了防止邪物在女人生产时进入她正脆弱的身躯。女人不光生产时很危险,生产后的时间内可能更加危险。”
艾略特的眼瞳在听见邪物的那一刻猛地紧缩。
“危险…你说得对。”他喃喃道。
他又问:“听说你下令将那个刚生产完的女人带回去?”
“莫非你想亲自照顾她?你是一个未婚的千金小姐。”
“正如您所说,我是一个未婚的年轻女子,我怎么会懂得如何照顾刚生产完的产妇?”我说,“我只是怜悯她在如此冷酷的天气里生产,想将她带到更温暖些的地方。”
艾略特看着我笑了一下,十指交叉搭在膝上。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以为——你会效仿索恩小姐,亲自照顾受伤的人,以体现出善良。”
“索恩小姐就职于骑士团,照顾伤员是她的职责之一。”我眼都不抬,“而我是个贵族小姐。我养着那么多侍女,为什么要我亲自动手?我的侍女会觉得我在羞辱她们的工作能力。”
“那位年轻的产妇是我父亲的领民。如果她在我代理家务的期间死去,岂不是让别人嘲讽我无能,羞辱我的父亲教女无方?”
一想起我今天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遭遇,拖皇子下水、威胁煽动平民,谎称自己受到女神的宠爱,再加上强绑医生来了一次“医闹”……
利用特权强行胁迫别人按照我的心意行动,怎么看都不像个温柔善良的正面角色。
我心烦意乱,又稍感安慰。
无声地舒了一口浊气,如释重负。
我大概是个及格的恶役千金了。
寂静的车厢里,响起艾略特压低的声音。
——“伊莉丝,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年轻的产妇,她向来健□□产的过程也很顺利。她却突然在生产后虚弱无比,没到半个月便撒手人寰。”
“你那位贤明睿智的医生有告诉过你,这会是什么原因吗?”
我一顿,斗篷隐藏下的手指不由得揪紧衣袖。
“殿下。”我深吸一口气,“恕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深地看着我。
“你没有说不知道。”他说,“你说的是不能回答。你不想回答,对吗?那好,我命令你回答。”
…如果我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可就是真的是一脚踏进王室阴谋的漩涡深处了。
那之后,无论我愿亦或是不愿,都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明明是坐在行驶平稳的马车里,我却好像站在浓雾缭绕的河边。往前一步是一艘载浮载沉的孤舟,踏上去随时会翻覆。
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我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么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说。
沉默就是一场看不见的拉锯战。
艾略特又将车窗打开了。风合着雪灌进来,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他却浑然不觉寒冷似的,兀自望着远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只存在于画像上、皇家史官的起居注、还有年老姆妈的口中。而姆妈去世后,她那么一点可怜的影子也随风飘散。”
艾略特平静地说道。
我低着头盯自己的脚尖,数着鞋面上的花纹,死活不吭声,就当自己的发声器官消失。
“那个原本属于她的房间封存起来,新的女主人住进了新的宫殿,生下新的孩子。我常常隔着窗户听见孩子们在花园里奔跑嬉戏的笑声。那其中也曾经有你的身影,伊莉丝。”艾略特说,“而当我听见笑声时,总是痛恨于自己只能缠绵于病榻。”
“新的孩子健康、活泼,新的女主人也美貌健康。所以有问题的只能是她,没能生下健康的孩子还虚弱死去的她。”
“她的人生那么短暂,很快我就要活过她的年岁了。而她短短的人生留下的只有一个病弱的、不合格的孩子,以及一座陪嫁来的港口。”
“人们遗忘她,连她的丈夫都遗忘她曾到来,然后死去。”
不用抬头我都能感受到艾略特正盯着我。
“伊莉丝,你是女神的宠儿吧。”他道,“那你说,她的命运也是女神刻意编织的作品吗?女神对她为何如此残忍?”
果然有人实时替他转播屋舍内发生的一切。
我认真地在考虑现在装晕来不来得及。这位皇子是丝毫没有把皇室名誉放在眼里吗?
再让他说下去,他连皇室秘辛阴私都要抖出来了!
我手指按住太阳穴,语气虚弱道:“殿下,我偶感风寒——”
“好了,伊莉丝。我们之间可以开诚布公。我只是单纯想得到一个答案罢了。”艾略特放松下来,朝后靠去,“你也品尝过相似的滋味。一个对你那么重要的人死去了,可是他人却不允许你为此落泪。”
“我和我父亲每年都给母亲庆祝生日。”我的语气生硬起来,“母亲从未离我们远去过。”
“不,我说的当然不是尊敬的伊尔兰夫人。”他说,“你竭力悬赏的红色宝石,还记得吗?”
我猛地攥紧了手指。
“那真是成色绝妙的宝石,已经很少见这么漂亮的红宝石了。真可惜,它没能被送到应有的主人手里。对吧?”
他继续说着,用一种奇妙的目光注视我。
“听说你找遍王都附近大小教堂,只为了给那个女宪兵举行一场葬礼?没有教堂会接收一个被定罪的异端,伊莉丝,人们都议论你疯了。”
“听说,你还亲自为她守灵?为一个尸骨无存的人?”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说,“殿下,我觉得您更需要一个人独处。我这就换一辆马车。”
“坐下。”他淡淡说道。
这一刻,他看起来有几分像他的父亲,那位我不敢多看一眼的皇帝陛下。
我没有动,无声跟他对峙。
倒是马车先颠簸了一下,整个车厢晃动起来。我差点就摔出去,险险抓住把手,惊魂未定地坐下来。
这么一来,方才的气氛全被破坏殆尽。
我心里越发的恼火,表面越是要故作镇定,挺起脊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是艾略特扑哧一声笑让这努力全破了功。
我看着他的目光应该更接近瞪视,怒火几乎凝结成实质。
“我该向你道歉,为我提起你的隐私。”他温声说,“我可否从你这里得到一个解答?关于我说的那位不幸的女士,你可以把她当作一位普通的宫廷贵妇。”
一位来自艾福隆德,带着一座港口城市嫁给皇帝的联姻公主,这样一位普通的宫廷贵妇。
我叹了口气,说:
“我说不知道是真的无从推测出真实原因。妇人生产当中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艾略特不假思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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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一件一件来检验。”
这下轮到我诧异了。他这么年来难道一直没放弃过调查先后的死因?否则怎么会答得这么迅速又笃定?
我点点头。
“好。那么,我先提问。这位女士去世前的病症是什么?”
“伤寒、高烧不退,时常喊冷。”他顿了顿,“还有血流不止。”
“她的生产是否顺利?”
“顺利。”
我曲起指节抵在唇边,思考了一会,又问:“是什么时候开始血流不止?”
“第二天,发起高烧后。”
这也太详细了。我不信他没追查过。
“很明显是产褥热。我想这一点御医肯定能诊断出来。”我一顿,在这年代被诊断为产褥热跟宣告死-刑没区别,“生产时有产生撕裂伤口吗?”
他闭上眼,轻声说:“没有。那胎儿很小,脆弱,人们都担心他活不下来。”
我摇摇头,“不一定,内部的撕裂伤口也存在,只是常常被人忽视……”
我猛地想到什么,急急追问:“御医可信吗?工具消毒、我是说用热水和烈酒擦拭过吗?”
“御医皇室专属,连我都从小由他看诊照顾。人绝对没有问题,找不出一丝纰漏。工具都是崭新的,皇族不可能与他人共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睁开眼,混杂着惶恐与愕然,望着虚空。
“不、不是人。一直以来我都找错方向了。”他喃喃,看起来要崩溃了,“人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工具。水,对,就是水!”
“是圣水!”
我们异口同声道。
话音落下,我们两人长久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那个骇然惶恐的自己。
“等一下,这推测太危险了。”我扶着晕眩的脑袋,“殿下,我们不能仅凭坐车时一段天马行空的幻想就随便定罪。那可是教会提供的圣水。”
弗莱明皇室与太阳女神渊源深远,与教会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按照皇室惯例,每一位皇室成员生产时,助产士与医生都必须用圣水清洗双手。生产后,产妇有三天要沐浴圣水,驱逐邪物。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圣水浸泡过什么东西,比如产褥热或是伤寒病人的贴身衣物……
我的脑袋突然被一个可怕的猜想挤占,这让我看着艾略特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变得古怪惊骇。
“殿下。”我轻声问,“那位女士亲自喂养过孩子吗?”
患有产褥热的女性绝对不能哺育孩子,这是常识。可如果先后的产褥热是人为感染上的,那她肯定在病情未爆发前喂养过刚出生的胎儿。
那么很有可能,连艾略特多年来的“天生孱弱”都是人为造成的。
我被这个念头吓得手脚冰凉。
被这一整天的惊心动魄折腾得我精疲力尽,下车时头重脚轻,差点一头栽倒。
幸运的是,艾略特的状态比我更糟。糟糕到他已经无暇顾及周边世界,只愣愣地盯着天上打着卷飘落的雪。
城堡灯火通明,熊熊燃烧的火把点亮归家的路。
在侍卫长安利亚惊怒交加的质问下,我疲惫地解释皇子只是有些心情不愉,打发他们这些人马赶紧回去休息。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紧锣密鼓应对雪患的安排。说起来有失对皇室的尊重,但令我松口气的是,那天回来后皇子就传出消息病倒休养。
这次他是真的感染风寒了——谁叫他非要开车窗!
两周后,稍稍能喘口气歇息一天的我,正愉快地筹备着迎接父亲回归的晚宴。
突然,安利亚侍卫长亲自上门来传口信,说是艾略特殿下想见我。
见到他时,我吓了一跳。
他更清瘦了,整个人形销骨立。蜜一样的金发黯然失色,面颊清癯突出。
他要是死在领地上可就糟了——我脑袋里还转悠着这念头,突然见他目光灼灼盯着我,抬起下颌示意侍从将一只丝绒礼盒放在桌上。
我未解其意,侍从已经径直打开盒盖,露出里面漆黑天鹅绒的里衬。
打磨璀璨的血红色宝石项链在黑色丝绒上闪烁光芒,宛如凝结的血液。
也像那双离去的眼眸。
“这么珍贵的宝石贩售出去多可惜,它应该属于你。”
艾略特捂着唇,压抑着咳嗽,轻声说。
这是我让宝石商人寄售的红宝石。它现在被打造成精致绝伦的项链,放在我的面前。
我因为重见红宝石而失神时,听见艾略特沙哑的声音说:
——“伊莉丝,你想拥有一个皇室的婚约吗?”
50. 艾福隆德大书斋
通向王城的长桥尽头出现一匹驰骋的骏马,马上的骑兵身后披风翻飞,上面绣着艾福隆德的王族纹章。
守城的卫兵在看见骑士的那一刻,便吹响黄铜长号。
低沉昂扬的号角声在城墙回荡。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带动流水哗啦啦外涌。
年轻的卫兵擦了擦汗,艳羡交加地注视骑兵远去的身影。
“那就是王室直属的骑兵大人吗?”
另一个老卫兵说:“收起你那没见识的嘴脸!”
话虽如此,年轻卫兵还是忍不住追问:“他要去面见国王吗?”
“向三岁还不会说话的小国王禀报军情?”老卫兵把眼一翻,偷偷掏出酒囊饮了一口,“当然是向摄政王殿下。”
正如老卫兵所言。
王室骑兵奔向的方向不是巍峨恢弘的王宫城堡。
他奔去截然相反的方向——孤零零矗立在阴天下的尖塔。
艾福隆德王室的大书斋。
距离断桥后的书斋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骑兵就恭敬地翻身下马,快步跑上前,将一封加急信奉给等候在桥边的蓝衣侍从。
从袖口露出手部与小臂的接口处,并非人类的血肉,而是金属制作的活动关节。
骑兵的头压得更低。
他不敢与这具如人一般自由行走的傀儡人对视。
面无表情的傀儡人侍从接过信件,机械地走向尖塔敞开的大门。
银蓝色的屏障封堵住门洞。
傀儡人走进结界,银光如水一般拂过它的全身,只在信封留下星星点点的碎末。
它抬脚登上台阶,幽深的长梯乍一看好似怪物纵长深邃的食道。
长梯尽头,是庞大的书斋。
四边橡木打造的书柜天柱一般撑起高远的穹顶。镶嵌在地板和墙壁的照明石勉强提供微弱的光源。
螺旋堆叠的书本一路通向天花板。
只听见扑棱棱翅膀扇动的声音。一看是幽邃黑暗的书库深处,交错飞来两本书。
书脊朝上,书页张开如鸟翅般上下拍打。
两本厚壳书犹如白鸽般绕着傀儡人打转飞舞。
忽的一声,书斋内灯光全数亮起。
一个只穿衬衫长裤的男人从里走出来。他乌黑的长发披在一侧肩上,暗红的眼瞳晦暗不清,面色森白如骷髅。
他将黑色天鹅绒的大氅披在肩上,身上毫无装饰,看起来比起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更是一位魔法师。
男人的眼下有着深重的紫黑色,多日未曾休息。
傀儡人双膝跪地,无声地将信封捧上。
黑发红眼的男人没有接过信封。
“我说过,这段时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他说着,抬起右手,五指张开,猛地一攥。
墙上的烛火颤动了一下。傀儡人应声散落成一地的零件。两本书幸灾乐祸地拍打着“翅膀”,盘旋在黄铜零件堆上,好像在唱着庆祝灾难的歌。
“你们也是。”男人说,“滚。”
两本书猛地一颤,前仆后继朝着书库深处狼狈逃飞。
男人看向拱形窗,窗外是云雾缭绕的长桥。石制大桥横跨湖面,连通艾福隆德王都星罗棋布的各处建筑。
骑兵正纵马奔驰在桥上,身影渺小如一颗石子。
男人对着窗户伸出手指,轻轻一握。
前方的石桥轰然断裂,沉进湖水里。骑兵猛地勒住缰绳,顿时马如人立,前蹄高高扬起。马背上的骑兵差点被掀翻下去。
马蹄踏落一块碎石,跌入湖泊。
骑兵惊魂未定,拉扯缰绳,竭力想使得惊恐的马匹平静下来。马在桥面上不安地打着转,进退维谷。
后方不远处的石桥也断裂开来,朝水里沉去。桥梁断裂的切面光滑平整,宛如被刀子切开的黄油。
只剩下骑兵与马匹所站立的一小块石桥,孤独地伫立在湖面上,沦为一座孤岛。
窗边的黑发男人这才收回目光。
他紧皱着眉,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把熬夜过久的眩晕压制下去。
随后他踢开脚边一堆空掉的水晶瓶,水晶瓶堆成的小山哗啦啦倒塌一地。他从抽屉里抽出一瓶新的精力药水,仰头一口气喝干净。
空掉的药水瓶又被丢进那堆水晶瓶里。
男人捡起零件里的信封,转身朝书库深处走去。外氅衣摆在空中飘荡又落下。
灯火追着他的脚步一应熄灭。
艾福隆德的摄政王边走边阅读那封加急信。他将信封口的火漆印揭下,随意丢了出去。
尽管那火漆印着的是弗莱明帝国的王室印章。
信纸上的落款来自弗莱明皇帝的亲笔签名,还不忘加上一句“期待与君在我国王都会晤,共襄盛举,盼候佳期”。
摄政王一目十行地扫完信笺,嗤笑一声,默念两句咒语,信纸腾地燃烧起火焰化作灰烬。
“奥德里奇二世。”他冷冷地说道,“豺狼之心,人尽皆知。”
他冷笑了一声,步入最深处的秘密书斋。
“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
书斋的石门在他身后合拢,恢复成一面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墙壁。
……
摄政王对着书斋空空如也的墙壁,深吸一口气。
墙上原本挂着的画像不翼而飞。只留下钉在墙上的铁楔。
那里原应挂着一位红发女郎的画像,永不熄灭的灯火会照耀在画布油彩上,将她威严如女神般的美貌镀上柔金色的纱幔。
他头痛欲裂地捏了捏眉心,冷着脸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窄小纵深的石阶像是通往地狱。
扑面而来的黑色烟雾,将他整个笼罩进去。
整个地下的石室到处都是丛生的银蓝色晶簇。这种乍看与照明石相似的晶石其实是一种天价的魔力矿石。它们只产于千湖之国艾福隆德,是魔法师与圣职者趋之若鹜的宝物。
如此大费周章、铺张浪费将银蓝色晶簇埋在地底,构筑起整座大书斋的魔力供应,也只有倾举国之力供养的王室可以做到。
而现在,一座古老的石棺被安置在地下魔力网络的中心位置,从晶簇丛根脉里汲取源源不断的魔力。
石棺上的金色纹刻时隐时现。
而躺在石棺的生物——准确来说,满屋子都是它。
从石棺里溢出的黑泥正朝着房间的四面八方蔓延,天花板上黏着蠕动的黑泥,墙壁上挂着向上攀爬的黑泥。晶簇的尖端还有黑泥垂落下来,掉滚在地。
最惹人注意的当然是石棺里如沸水般翻滚的黑泥,它完全看不出人类的形状,却还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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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把自己捏出一个人形来。
它一会变成高大的成年男人形状,一会又塌陷下去,重新把自己捏成一个只及腰高的小孩。
努力尝试了很久不得要领,它丧气地落回石棺,躲起来自闭。
摄政王冷眼瞧着它一番无用操作。
“谢伊。”他说,“把你母亲的画像吐出来。”
黑泥装作没听见,兀自呼唤分散在室内的剩余部分回到石棺里。
青筋在摄政王的额角绽开。
“吐出来。”他又重复一遍。
黑泥这才磨磨蹭蹭地将一幅镶嵌在金色画框里的肖像画吐出来。画框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露出画布上美貌光辉灿烂的红发女郎。
若是有弗莱明皇室的人在此,一定会震惊地认出画上的女郎身份——她便是去世多年的葛罗瑞雅女公爵,奥德里安二世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因天生红发而被放逐到边陲,又因魔力深厚被召回王都。她英年早逝,至死未曾出嫁,传闻她喜爱同性甚于异性。
黑泥恋恋不舍地舔舐着画布,似乎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就能将画上女郎的面容镌刻在心,给自己捏出一张相似的人脸来。
摄政王拿起羊皮纸,用羽毛笔继续上回中断的记录。羊皮纸上清楚简洁地记载着连日来的喂食时间、喂食物以及产生的变化。
喂食物从生食血肉到活的牲畜一应俱全。
“昨天给你喂了一头杀死的雷羊,应该用活的,效果会更好。”他低头写着,“今天上午喂了两只活的牲畜,你就能从我眼皮子底下偷窃走你母亲的画像……”
他正有条不紊地做着记录,那边的石棺里突然吐出来几把短刀、一些刺客常用的袖箭。
羽毛笔一顿。摄政王默然地盯着那些被吐出来掉在地上的陌生物品。
但这些东西他再熟悉不过,自他近乎屠杀了艾福隆德的王室,登上摄政王之位,层出不穷的刺客们源源不断。
近年来逐渐稀少,现在看来这些老朋友们从未翻新过落伍的刺杀花样。
他深吸一口气,忽略羽毛笔在纸上化开的墨点,继续写下:
——“今日喂食两只活牛,活人刺客若干。”
随后,摄政王用辉石小刀在小臂上割开一条伤口,让血流淌进地上的法阵。
刚刚黯淡下去的法阵再次光芒盛烈。
他的小臂上类似的刀伤交错纵横。这些泛白的疤痕也解释了为何他的脸庞惨白,唇无血色。
血液顺着法阵纹路流向石棺,流淌进黑泥里。黑泥这些天来吸食了足够多的生父血液,逐渐凝结成模糊的人形。
石棺里站起一个漆黑的人形来,它抬起双臂,构成手指部位的黑泥尚未凝固,还在不断融化下坠。
只是人形的左边胸膛,应该是心脏所在之处,却只有一个拳头大的空洞。
透过空洞甚至能看见身后的墙壁。
这么多天以来,摄政王一直将自己的儿子放在大书斋底层魔力供应源里蕴养。
自从那一日,他的孩子彻底丧失人形,化作一团漆黑的狂风撞破所有的窗户,闯进书斋尖塔,在迷宫般的走廊里横冲直撞、尖啸咆哮。
今天,他终于可以问出那一句困扰自己许久的疑问:
“谢伊,你到底把自己的心脏放在了哪里?”
51. 【他人视角剧情过度】
皇后的寝殿在王城的西侧。那是一幢高大耸立的白石建筑,笔直纵横的走廊连同各个房间区域。
每条走廊上永远点燃着不灭的长明灯,墙壁镶嵌照明晶石。无论你迷失在何处,随时随地都会有侍女无声出现,为你引路。
即便是一抬眼,都能看见侍女低着头站在墙边,如一件家具般毫无存在感,面目普通得丢进人群就淹没。
整座寝殿就像个巨大的蜂窝般秩序分明。
而这座蜂巢的女王就端坐在巢穴的中心,发号施令,等待每一位前来觐见的来客。
公正、威严,对规矩有着不容逾越的严正。
这是王宫乃至贵族们对这位皇后一致的认知。
即便是她的贴身侍女犯错,她也绝不容情。第一皇子生母早逝,自幼体弱,还曾发生过被仆人们私下苛待的丑事。
皇后得知后大发雷霆,亲自惩罚了叛逆的仆人们,重新为皇子安排了更贴心的仆人。
穿过幽邃纵深的走廊,推开深处的雕花大门,就会进入皇后的起居室。
这位帝国唯一的、最尊贵的女主人,拥有着全世界最华美高雅的客厅。
厚软的暗红色长毛毯铺满整个地面,走进房间,就像踏进长满菌类与地衣的热带树林。脚底踩着吞噬声音的云。
四周墙壁乃至天花板都贴着昂贵的丝绸壁纸,垂下的水晶吊灯刻意做出炫技的太阳形状。
侍女们垂着头,站立在墙角等不惹人注意的地方。这座宫殿的女主人喜欢安静,不乐意听见吵闹的动静。
她们把呼吸和心跳都放得很轻,将自己当做一件比五斗柜少两只脚的家具。
巨大的拱形飘窗边,皇后换了一件舒适宽松的长裙,正在修剪水晶花瓶里的新鲜玫瑰。
这位帝国的女主人银色丝滑的长发盘得一丝不苟,露出优雅而流畅的后背线条。
午后的光线穿过玻璃,洒在她半边脸颊上。为她的美丽添上几分庄严,神圣如女神。
一位面容线条刻板的女官正站在她身边,一五一十地汇报着近日都发生了些什么。
皇后始终噙着微笑,一边聆听,一边修剪着玫瑰枝条。
女官压低声音,身子下意识前倾,向皇后耳边密语前日皇帝派遣近侍与私兵出城,给各国王室都送了信。
皇后的微笑不变,微微点了点头。
她拈住一朵玫瑰,预备将它多余的枝叶剪掉一些。
当听到女官说到伊尔兰的小姐几日前在第一皇子的陪伴下回到王都之时,皇后忽然卡擦一声剪断了玫瑰的脑袋。
女官当即噤声,垂下头。
“回来了?”皇后不动声色反问。
“是的。”女官低着头回答。
断头的玫瑰掉在桌面上。皇后在保持着微笑,纹丝不动。半天后,她把剪刀放下,开口道:
“是时候把齐克思藏在领地城堡密室里的那些东西拿出来了。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做事永远留后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方。其实呀,他永远只站在胜利的那一方。”
皇后将双手交叠在小腹,笑意不改。那模板似的笑容就像是被工匠刻印在她的脸上,每个微笑扬起的唇角弧度分毫不差。
做姑娘时她是王都最完美的名门千金,嫁人后她是帝国最完美的女人。婚前婚后,她都要拥有最好、最完美的东西。
“丹弗斯,我亲爱的。”皇后说,“发霉的老物件应该晒晒太阳了。”
而从做姑娘时就跟随在皇后身边的女官深深低下头,对她的每个要求都恭敬慎微地回答好的。
“克莱芒说齐克思死在了水牢里?”皇后说,“年轻人做事总是毛躁,没轻没重。也罢,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如此最好不过。”
皇后抛弃了桌上剩余的玫瑰,转身走向帷幔后的一面墙壁。侍女们无声上前收拾,将玫瑰切花插瓶,枝叶连带那断头的花苞一起扫下桌面。
红色绒布绣着金线,厚实的帷幔遮掩住墙面。皇后一抬下颌,侍女立刻就拽下拉绳,将帷幔整个升高。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鎏金画框,画上是一对容貌肖似的兄妹。
若有心人一看,那画像上金发紫瞳的少年就是当今的皇帝奥德里奇二世。
而画中红发的少女,便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因为一头红发而惹来身世非议的女大公葛罗瑞雅。
卡里金皇后年少时与女大公交情匪浅,更与女大公的贵族女侍,如今的卡里金夫人瓦罗娜是闺中密友。
三人的友情一度在王都传为佳话。
在她的起居室里挂上一幅皇帝与女大公少年画像睹物思人,似乎也不算奇怪。
皇后慢条斯理地欣赏着光线照在画布上的纹理,好似能从油画里看出无人知晓的奥秘来。
一丝微笑在她唇边浮现。
“可真棒呀,死人不会开口说话。”皇后对着画像上的红发少女说,“葛罗瑞雅,自从你死后,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笑吟吟的,好似画布上的人不能动弹、不能发声只能躺在泥土之下的状态极大地取悦了她。
“我是个好的伙伴,也会是个好的嫂子。”皇后说,“我怎么会让你的名字断绝在王室家谱上呢?我亲爱的葛罗瑞雅,我会给你一个女儿。一个跟你一样会舞刀弄剑的女儿,喜欢吗?”
她一转身,裙摆在地毯上旋开绽放。
侍女在她背后重新拉起帷幔,遮挡住墙壁上的油画。
“你一定喜欢极了。”
皇后心神舒畅地笑着说道。
……
傍晚,天色暗下来。
无人注意,皇后的贴身女官丹弗斯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装束,偷偷离开王宫。
她一路上小心谨慎地换了好几次马车,严防有人跟踪。在马车汇入傍晚的车流,穿过摩肩擦踵的艾格莫大街后,才安心坐回马车。
随后,马车在一户独栋的民居前停下。丹弗斯女官跳下车,丢给守门人些赏钱,径直走上去,熟门熟路地敲开这户人家的大门。
守门人见了那饱满的钱袋,当即销声匿迹。他知道,那户人家住着卡里金伯爵家未来的亲家。
那位传说少女骑士艾尔的双亲。
卡里金小伯爵特意去乡下将他们接来王都,安顿在此。
乡绅夫妇俩在王都住得不怎么舒坦,每在车水马龙的繁华王都多住一日,他们就多一日怀念清静安逸的乡下。他们越来越多谈论关于佃户、农场、果园。
门小心地开启一条细缝,露出夫妇俩警惕的小半张脸。
当女官摘下兜帽,那对夫妇慌忙又局促地将女官迎接进来。
“所有关于我的行踪都要保密,任何人都不得透露,知道吗?”
丹弗斯女官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还没等夫妇俩反应过来,她又厉声问道:“你们能对着女神发誓,所说的每个字句都真实无误吗?若是背信弃义,女神会将你们打入地狱!”
夫妇俩诚惶诚恐,差点都跪下了。
从未见过比骑士老爷更高爵位的的乡绅夫妇俩赶紧指天画地发誓:“每个字都是真实的,我们发誓,用生命起誓。”
索恩太太叫道:“我可敬的贵夫人啊,正因为知道艾尔的身世神秘而高贵,我们才不敢在乡下把她随意许配人。通常乡下姑娘14、5岁就嫁人了。到这年纪,孩子都生到第三个了!”
索恩夫妇俩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当初艾尔留下一封信,说是不愿意一辈子蜗居在乡野荒废人生,便跟着途径的车队跑了。
索恩夫妇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结果一年后,艾尔居然寄回来一封信,说自己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册封的女骑士了。
夫妇俩瞠目结舌,以为这是骗子的把戏。
万万没想到,几个月后,一个银发蓝瞳、气度逼人的青年贵族居然出现在家门口,自称是艾尔的恋人,来接他们进王都长居!
整个镇子都沸腾了。
还有好事者跑去跟镇长吹牛,提议不如把镇子名就改成索恩镇,纪念这里出了个名人女骑士。
夫妇俩战战兢兢地跟着卡里金小伯爵进了王都。连住处都是卡里金家安排的地方。
没几天后,一位矜傲冷漠,目下无尘的贵族女士找上门来,指名道姓问他们是不是艾尔·索恩的养父母。
坏了,肯定是女儿得罪贵人了——夫妇俩脑袋里登时跳出这个念头。
索恩太太的脑袋转得比丈夫更快一些。她听街坊邻居聊天时,捕捉些风言风语。
王室庆功宴跌宕起伏的一夜早就被好事者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大半王都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进城送菜的农户,都知道伊尔兰小姐主动跟卡里金小伯爵解除了婚约。
皇后对此很不愉快,这位公正无私的贵妇人因此狠狠申斥了自己那背弃婚约在前的亲侄子一顿。
还放话出来,她一定会给艾尔足够的考验,除非艾尔能通过,否则她绝不会承认侄子这个新的婚约者。
索恩夫妇俩喜忧参半。
喜的是女儿终究有可能获得幸福,前途还算平坦,皇后真如传闻般公正,不会因为艾尔是平民而贬低她,更是给了她考验的资格。
忧的是,长在乡野的女儿如何能通过帝国最尊贵的贵妇的考验呢?要知道他们夫妇俩刚进王都那段日子,也是胆战心惊,生怕不小心得罪什么人啊!
现在麻烦直接找上门来,夫妇俩绝望,更担心女儿。
没想到这位女贵族虽然是皇后的使者,却不是就婚约考验一事来找夫妇俩的麻烦。
丹弗斯女官问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往事:
——“十八年前,是不是有一个红发女人经过你们的镇子,将一个女婴交给你们抚养?”
索恩夫妇俩知道瞒不住了。
他们俩当即跪地哀求丹弗斯女官千万不要因此伤害艾尔。虽然艾尔是个来历不明的弃婴,但是他们真心实意将她当做女儿抚养长大。
没想到丹弗斯女官冷漠矜傲的脸上却突兀涌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在详细地追问了那个女人的各种特征以及日期时间后,丹弗斯女官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们愚蠢的善良立下了一份千载难逢的功劳。”
夫妇俩茫然不已,对视一眼,却都知道……女儿,还有他们俩,好像都脱离危险了?
好像不仅脱离危险……还很可能要飞黄腾达了?
那之后丹弗斯女官就如神秘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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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日之后,王都已入冬末,她才又出现。
丹弗斯女官再次细细追问了一些琐碎小事,夫妇俩不敢敷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末了,她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看了一眼这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乡绅夫妇,屈尊纡贵地解释一句:“你们这些年保护抚养遗落在外的皇室血脉有功,皇后会记住的。”
还没等夫妇俩谢恩,她就冷下脸,厉声说:
“但是你们养女的身份特殊,既高贵又卑贱,不可能真的回归皇室家谱。私生子不可入谱,这点皇后也无能为力。”
“你们要记得,不要奢望不该想的东西!”
夫妇俩慌忙起誓。
再三警告这对乡下人夫妻后,丹弗斯女官才登上返程的马车。此时天已经黑透,大街上来往的马车都是各家的贵族。
下午四点钟起床,七点钟去吃晚餐,九点钟去包厢看戏——这是王都那些老牌勋贵们多年来一成不变雷打不动的习惯。
如今,连一些靠军功起家的新贵都有逐渐染上这做派的趋势。
丹弗斯女官坐在马车上,意外地发现今晚这些马车都汇流向一个方向——阿斯特大街五号,皇家大剧院。
“今天有什么好戏上演吗?”她问车夫。
车夫在嘈杂里扯起嗓子喊:“您不知道吗,太太?今晚,费舍尔爵士写的那部绝世好戏要公演啦!”
好戏?
丹弗斯女官出于好奇与一丝警惕,询问道:“什么好戏?”
车夫嘿然一笑,“是讲上等人的故事……卡里金小伯爵您知道吧?”
丹弗斯女官的心头陡然升起一丝不祥预感。
她脸色阴晴不定,思索再三,决然下令:“调转方向,去皇家大剧院!”
车夫咋舌:“现在去那里?那今晚大半时间都得堵在路上了!”
丹弗斯女官喝道:“去!”
车夫无法,只能调头。
灯火通明的阿斯特大街此刻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卖花的妇女与小贩穿梭在马车之间狭窄的缝隙里,不断向车内兜售。
丹弗斯女官的马车已经无法再靠近了。还有更多贵族的车马堵在前面等着放行,不乏什么侯爵子爵。
她只能焦急地远远望着,瞧见一队皇家卫兵清理出一条宽敞够马车通过的道路来。
一辆装饰精美的四轮马车缓缓行驶而来,在街边停下。男仆快步上前,打开车门,将一只精巧的踏脚凳放下。
随即躬身低头,请车内的客人下来。
一个纤细又秀美的身影,身着白裙,宛如轻云从车厢内飘下来。
丹弗斯女官如遭雷击。
金色长发的烂漫如海波,纤秀的身姿裹着雪白的长裙,细窄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显出惹人怜爱的羸弱。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雪白颈项上系着的一条红宝石项环,黑色丝绒上嵌着雕琢精致的宝石,
白色礼服裙的少女,喉间系着猩红的宝石,宛如断头的血痕。
光是远远看着那个在寒风里秀致楚楚的背影,她那些埋葬的记忆又复苏了。
她根本不用凑上前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那张脸,那张该死的和其母亲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只要从旁轻轻地走过,就会夺走所有人,包括年轻的皇太子目光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曾经坐在女大公的马上,穿过灰雾来到王宫。哪怕衣衫简陋褴褛,都无法减损她茫然、柔弱、动人的美。
“伊莉丝·伊尔兰!”她失声叫出那少女的名字。
她失态的喊叫声很快引来旁人的侧目与窃窃私语。丹弗斯女官听见旁边马车里一对夫妇又羡又妒地谈论起那位鼎鼎大名的伊尔兰小姐。
“她居然敢现身来看这出戏?她不知道这部戏剧的原型就是她跟卡里金小伯爵吗?”
“笑话,人家为什么不敢?婚约可是她主动退的!”
“听说她不是在降临节上受了重伤,好像还跟异端牵扯上什么关系……躲回领地去了吗?”
“你这傻瓜!你看到那些为她开道的皇家卫兵了吗?”
“怎么了?”
“她一个伯爵千金怎么叫得动皇家卫兵?当然是皇室成员才能对这些卫兵下令啊!”
“嘶——这么说,那个传言是真的?据说她离开王都后,第一皇子千里迢迢追到领地去,亲自陪她回来。”
“看来我们年轻俊美的皇子也要坠入情网,当个恋爱的傻瓜了。”太太酸溜溜地说:“真羡慕这些年轻的小姑娘,只要还没有踏进婚姻里,永远有回头的路可以走。那可是皇子呢!”
做先生的大笑起来,促狭道:“我的好太太,先把你三尺三的腰减下来吧!”
旁边马车里的对话丹弗斯已经听不到了。
丹弗斯女官从未失态至此。但事到如今,她再也顾及不了平常那些挂在嘴边的仪态威严。
她尖声催促车夫赶紧去给她弄来一份报纸或者是剧院的曲目宣传册,总之什么都行。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今晚这出演的到底是什么戏
当拿到戏剧曲目集后,她颤抖着打开书页阅读。
随后,她彻底瘫软在座位上。
52. 一出好戏
“伊莉丝?”
身穿礼服裙,依旧留着短发的少女,一脸惊喜地看着我。
不出预料的,在戏剧院的包厢走廊上,我与艾尔狭路相逢了。
我刚脱下外氅交给侍者,只穿着内里单薄的纱裙,在护卫们的簇拥下走向包厢。冷不丁从转角冒出来一个眼熟的身影。
是艾尔。
真令人诧异,过去了这么久,她的身边还没有补上一位称职的侍女吗?
亦或是这位出身平民的少女骑士,以尊重为名义,又拒绝了一位千挑万选的侍女?
“好久不见,你今天也来看戏吗?”艾尔自来熟地招呼寒暄,“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我听说你在降临节上受了很重的伤……”
护卫们挡在我的身前,面无表情地亮出藏在外披下的佩刀。艾尔表情一僵,不敢再上前。
“索恩小姐。我们似乎不是可以互相问安的友善关系。”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没有与你为敌的意思!”艾尔道,“伊莉丝,我们可以和睦相处,让我们成为朋友,好吗?我听说你遇到了不好的事——”
“嘘。”我竖起食指抵在唇上,轻轻道,“我不交朋友。”
喉间的宝石在灯光的照射下猩红如血,宛如一条血痕横亘在我的颈项上。
艾尔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不?”她问,“我知道,谢伊死了对吗?你现在没有朋友在身边,你很孤独。”
我的眼眸霎时冷下来。
“索恩小姐。你夺走了我的未婚夫,我的地位,我的未来。让我十几年的努力化为泡影。”我微微歪头,唇边漫开一丝讥笑,“你想跟我成为朋友?”
以前,我曾幻想过无数次,我深爱的人所爱的她,是什么模样。
如果那个人带给他幸福,我一定自惭形秽。我可能连出现在她面前的勇气都丧失。
真正见到了,我发现这位并不具备令我羞愧的品德。
没有我作为丑角从中阻挠,衬托出她的善良勇敢。她的勇敢变成了鲁莽,善良变成了愚蠢。
而她能踩着我耀武扬威的原因,只是她夺走了希恩的那颗心,而我花了十几年都没能办到。
“我……”艾尔张口欲辩。
“我头疼,不想再听更多的噪音。”我说,“卫兵,把她丢出去。”
两个卫兵走出队列,走向表情凝结的艾尔。她完全愣在原地,想不到我会突然翻脸。
当卫兵架住她的两边胳臂,作势要将她拖出去,我才露出一丝舒心的笑意。
“看到你这副狼狈的模样,我由衷地感到了愉快。”我将展开的折扇挡在唇前,只露出一双带笑眼眸,“感谢你带来的快乐,索恩小姐。”
“等等——”
艾尔的挣扎与喊叫引发了不小的动静。让包厢里的人们都探头出来,在看见肃容围在我身边卫兵与一把把佩刀,顿时神色各异。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艾尔不可置信,“我什么都没做错!你为什么总是想羞辱我?”
“羞辱?”
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
“修道院的修女们没给你上过规范用词的语法课吗?”
她的脸腾地红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的出身。我没有上过正规的语法课,也不会咬文嚼字地说话。我只是想和你化敌为友,这有错吗?仇恨是无法带来幸福的,让我们化解仇恨吧!”
我几乎要被逗笑了。
我说:“你以为这是在戏剧故事里吗?一句话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也许我们都活在一个故事里。”我用折扇轻轻敲着掌心,“一个以你为主角的故事,那恶役,一定就是我了。”
人们看到我在说出这句话后,表情仿佛想通了什么,顿时乐不可支。
笑得连肩膀都在颤抖。
我说:“对,我应该做点符合恶役定位的行为。”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吧。”我借着张开的扇子遮掩,在艾尔耳边低语,“女、主、角。”
随即我合上折扇,用扇尖轻轻挑起她颈项上的蓝宝石项链。又是一件我眼熟的首饰,来自瓦罗娜夫人。
小时候在她的女主人卧室里,坐在她柔软香馨的怀抱里,看她打开首饰盒,将一条一条项链放在我的脖颈上比划,曾是我多么珍惜怀念的回忆。
现在那些曾经接触过我皮肤的首饰,全都戴在了艾尔的身上吧?怜爱自己女儿的母亲,总是会将家传的珠宝赠给女儿,这是个习俗。
我对卫兵下令:“将索恩小姐丢进雪堆里清醒一下。她那颗发热的脑袋不适合欣赏今夜的剧目。那可是个相当不错的故事呢。”
护卫拖着她朝出口走去,艾尔伸长手臂,抓住的只有空气。
我触摸着颈上的红宝石,指尖又轻抚过唇。好似这样简单的触碰就能将宝石表面的光滑触感传递到唇上。
欺骗自己这是一个来自亡者的吻。
四周的包厢里响起压低的窃窃私语声。
“这是伊尔兰家的姑娘吗?她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天,她项带上的那些红宝石价值连城!是皇子送给她的吗?”
“怎么没有送象征皇子眸色的绿宝石?”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到定情的那一步吧?皇子殿下的婚姻可是国家大事。跟她不过是玩玩而已……”
“不好说,我听叔叔说皇子亲自到洛特尔南把她接回来。他对她迷恋得很!瞧那些护卫,全都是皇子派来的。”
“难道她才退婚卡里金不到半年,就要一跃成为皇子妃了?”
就在这时,身后走廊传来一阵阵惊呼。
人们争先恐后涌出包间,女士们接连下拜、男士们躬身屈膝,不敢抬起头,生怕惊动尊贵的来客。
厚实的披肩覆盖上我的肩头,艾略特带笑的声音响起,“怎么穿这么单薄?着凉了怎么办?”
他一边替我围上披肩,一边细心地整理我垂落在身后的长发。
那轻轻抚摸我的发丝,含着温柔注视我的眼神,看起来深情至极。
我垂下眼,再抬起眸时,已经带上笑。
“如果生病了,那就劳烦殿下一人独处几天。”我整理手套,“等我痊愈了,再陪您出游。”
他隔着缎子手套,握住我的双手,貌似深情地说:“那我连一天的分离也不能忍受啊,可爱的伊莉丝。没有你在身边的时间,我度日如年——”
话还没说完,就因为我借着裙摆遮掩踩了他一脚戛然而止。皇子含笑的面容微微扭曲。
我噙着微笑,唇微动,说:“差不多得了。”
……
一踏进包厢,我就把外套脱下来丢在沙发上,自顾自走到房间另一端的软椅坐下。
艾略特故作哀怨地说:“女士,用过即丢?”
我懒得搭理他,撑着下颌,侧首望向红色帷幔还严密垂拢的舞台。
这间包厢在最私密、视野最开阔的位置。皇族一向拥有最顶级的特权,理直气壮。
艾略特的目光在我的颈项上停留,黑色的丝绒缎带令人想起寡妇的黑纱。
他眼神闪烁,开口问:“听说你还给那个叫谢伊的人秘密买下了一块墓地?她连尸骨都没有,你还要给她立衣冠冢吗?”
我没有理会他,带着一丝倦怠继续望着舞台发呆。
艾略特完全没有被忽视的不悦,还笑眯眯地继续追问:“伊莉丝,难道你真的爱上一个女人,还要给她守寡?”
我猛地握紧手指,转头瞪他。
“殿下,我们之间的协议没有涉及到私人情感方面吧?”我冷冷地说。
“不不不。我无意冒犯。”艾略特连忙摆手,“我只是礼貌地询问一下。”
“我们私下的关系也没有好到可以谈论感情生活。”我扯了扯嘴角。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恰好就在此时,戏剧开场的弦乐长号声响起。灯光骤然熄灭,一束光搭在舞台上。
帷幔徐徐拉开,朝两边退去。
戏剧开场了。
我得以获得短暂的清静,全心全意地欣赏起这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来自皮耶尔老师与费舍尔男爵两位天才的合作。
这一出在王都大热的戏剧《千金的婚礼》,以王都今年最出名的闹剧为原型。卡里金小伯爵与意外觉醒向导体质的平民少女互生情愫,感动其真爱的未婚妻主动提出了退婚。
在《千金的婚礼》里,这个很简单又荒诞的故事被塞进了许多的现代网文热元素。
什么真假千金、跳崖不死、追妻火葬场,就像一大锅炖菜,什么食材都应有尽有。
两名女主角分别是子爵男主角的天命恋人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爵在战争里受伤失忆,被一个平民少女救起。
在养伤的期间,两人日渐生情。然而一场村庄袭击让两人失散,少女坠入悬崖,子爵回忆起自己的身份与远在家乡的未婚妻。
子爵强忍着悲痛,为少女立起衣冠冢,独自回到家乡。未婚妻每天以泪洗面,向神明祈祷他平安归来。
而坠崖不死的平民少女被好心的洗衣妇捡起,带回庄园。一位悲伤的公爵夫人幽居在此。
公爵夫人的亲生女儿一出生就被仇家偷走,多年来下落不明。公爵抑郁成疾撒手人寰,公爵夫人陷入无尽的悲苦。
然而在一次庄园的洗衣妇捡拾回一个受伤的少女后,夫人意外地发现这个大难不死平民少女肩上的胎记与自己那丢失的女儿一模一样。
她抚摸着这少女的头发,仔细端详那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母女俩相认后相拥着嚎啕大哭。
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之间救下的落难少女居然就是失散的公爵千金!
公爵夫人对失而复得的女儿百般珍爱。匆忙带她回到王都,要给她全世界最好的礼物。
恰好,归来的子爵令家人欣喜若狂,未婚妻喜极而泣。他们按照约定,很快筹备举行正式的婚礼。
婚礼前夜,舞台被分为两半。一半是阴冷月光下孤独痛苦的子爵,对着月怀念失去的恋人,心碎地高唱“吾爱永眠地底”。
另一半是明艳欢快的新娘闺房,未婚妻与几个好友们彻夜难眠,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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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欢欣地畅想着婚后的甜蜜生活。
盛大的婚礼场面将剧情与观众的情绪推向高-潮。
在祭坛前等候宣誓的未婚夫妻、在宾客群中认出新郎即情郎的恋人少女。
悲伤又绝望的少女走出人群,来到新郎面前,揭开自己的面纱。新郎认出她就是自己坠崖的恋人。
咫尺天涯,无可挽回。
然而就在这众人心碎的一刻,未婚妻却站出来,将自己的新娘头纱披戴在少女的头上,将捧花塞进她的怀里,自己主动走向观众席。
“把新郎还给他真正的新娘!”未婚妻在舞台中央大喊,“把婚姻还给爱情吧!”
坐在长椅上扮演宾客们的演员纷纷站起来,跟着高呼:“把婚姻还给爱情吧!”
在人们高歌的祝福下,在管弦乐悠扬的旋律里,这对不幸的恋人走向祭坛,完成了婚礼。
掌声如雷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剧院。
管弦乐步入末尾,红色的大帷幔渐渐落下。
文娱生活贫乏的人民哪里受得了这刺-激,纷纷惊呼天才,看得如痴如醉。
连沙发上的艾略特都从一开始的闲散坐姿,逐渐正襟危坐,身体前倾看得聚精会神。
戏剧演员们都出来谢幕了三次,场内的欢呼声还是经久不衰。
我的神色微妙,有种时空错乱看到关公战秦琼的既视感。这么个究极缝合怪,还真被皮耶尔老师做出来了。
艾略特居然还在身旁感叹:“这是你那位家庭教师与男爵合力创作的作品吗?真是奇妙的作品,令人震撼!伊莉丝,听说有不少创新情节是你的主意?”
我:“…殿下喜欢就好。”
当扮演平民少女的女演员唱起花腔女高音来表演时我真的有种自己在看京剧三堂会审伽利略的强烈冲击感。
这个故事讨巧在于跟子爵男主角坠入爱河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少女,而是一个遗落民间的公爵千金。
微妙地讨好了贵族们畸形的认知心理:一切美好的、高贵的品格都来自贵族的血。
如果恋人少女设定上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平民,这些贵族真挚的掌声就会变成此起彼伏的嘘声了。
我望着欢呼声如海潮的剧院想道。
戏剧落幕后我们便坐上马车回程。
我和艾略特分别坐在两侧窗边,中间留出好大一块空隙,泾渭分明。
不知何时,夜里又下起了雪。回去时路面上又堆积上一层白雪。我瞧见路边的雪堆混杂着落叶,还斜插着一柄扫帚,突兀笑出了声。
不知道护卫有没有真的把艾尔丢进雪堆里“清醒”?
见我笑出声,艾略特主动打破安静,道:“伊莉丝,既然你的爱人已经死去,我亦无恋人,要不要将我们的合作更推进一步。比如,婚姻?”
我的笑意眨眼收敛,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拒绝。扮演殿下骄纵任性的宠姬已经很消耗我的精力。我不想再承担起皇子妃的沉重冠冕。”
我整理了一下裙摆,正襟危坐,语气也冰冷起来:“更何况最初我们之间的协约里,我的本职工作是您的秘书官。”
艾略特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真绝情呢,我的小姐。”
月明星稀,冬夜寂静。马车声隆隆在街面上回响。
他又问:“伊莉丝,你理想的丈夫是什么模样?”
“理想?”我撑着脑袋想道,“听话、柔顺、好掌控,乖乖待在家里别给我添乱。”
这就是最适合我的丈夫了。
“听起来很像是男性对妻子的要求。”艾略特笑得意味不明。
“是啊。”我不免嘲讽地应和,“男人想要的东西,女人难道不想要吗?”
“我指的是你喜欢的那种男人,呃,或者说女人也可以,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他摊开手道。
我想了想,也许是月光太悲悯,我居然忍不住说出了内心的真话。
“我曾经希望,婚姻是一种联合而不是锁链。我将以生命保卫他的荣誉与正义,绝不使他的姓氏受人唾弃和嘲笑。他也会将我看作是一个平等的人,一个同盟者,而不是一个驯顺无主见的妻子。”
婚姻可以没有爱情,但是不能没有尊重。
我下意识抚摸喉间的红宝石。
马车将我送到伊尔兰庄园后,皇子殿下才返回王城。下了车回到家里的我并不知道的是,在我离开后,便有一个护卫无声地钻进车厢,对艾略特耳语几句。
艾略特一边听着,一边笑意更深。
“我那好继母的丹弗斯女官也在剧院?你们在卡里金派拥趸者的包厢里看见了她?”
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么说,丹弗斯看完了今天这出奇妙的戏剧?这真是老天注定啊。”艾略特看了逐渐远去的伊尔兰家宅邸一眼,笑着说,“伊莉丝,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奇妙。难怪那孩子冒着暴露的风险只为能多留恋几日在你身边。”
他放下车窗,翘起一条腿,满心舒畅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我们公正无私的皇后陛下,今晚还睡得着吗?”
53. 【皇后剧情】
丹弗斯女官急匆匆回到王宫。
一回宫她就要求立刻面见皇后。
尽管此时皇后已经洗漱完毕,披散着长发,换上单薄的寝衣倚靠在床头读书。心腹女官要求面见,自然无不应允。
那些家具似的侍女们无声退出去,关上卧室大门,将秘密锁在皇后的卧室内。
丹弗斯女官跪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颤抖:“殿下,出事了……”
方才还噙着微笑的皇后神色一凝,脸上笑容尽失。
在听完丹弗斯女官讲述到一半时,皇后便腾地站了起来,寝衣上映照着壁炉熊熊燃烧的火光。
“你说什么?戏剧?演的什么戏?”
“一个平民少女其实是走失的公爵千金……”
“你再说一遍?”
她忽然转头,死死盯住丹弗斯。
冰冷的眼神阴毒得好像一条蝮蛇。
丹弗斯只得硬着头皮又重复一次。
“是,殿下。那出戏讲的是一个平民少女救起失忆的子爵,两人相恋后,意外发现少女是丢失的公爵千金……”
皇后又问:“你说这场戏改编自费舍尔男爵写的书?”
丹弗斯点头。
皇后说:“明日请他与他母亲来喝茶吧。”
丹弗斯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费舍尔男爵夫人不日前启程回了家乡。男爵说,他要旅行,为下本书寻找灵感。”
皇后的眼神沉下来。
“那么,出版商呢?出版商一定能找到他吧?”皇后冷冷问道,“找到他!我要亲自审问他,到底是谁指使他写出这么个故事!”
丹弗斯心惊肉跳,闭了闭眼,狠心说:“不必问他本人了,殿下。”
“哦?”
“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丹弗斯的声音头一次带上颤抖。“费舍尔男爵在报纸跟杂志上连载故事,每一天都有无数聚集在咖啡馆和酒吧听人朗读新一期的剧情。”
炉火发出噼啪脆响。皇后的眼神在夜色里看起来摄人无比。
突然,她诡异地发出一串笑声。
“哈哈哈哈……”
“丹弗斯,这个藏在暗处的敌人真有趣,不是吗?”皇后说,“他深知我们的弱点和短处,连我们自己都忽视了!我们长久待在宫里,鼠目寸光,把外面那么广阔的世界都忽视了!”
皇后再次站起来,在床边走来走去。
“这个人,他一定极其了解我们。他在暗处躲了多少年?”
皇后喃喃自语。
她的眼神被激怒而发亮。
“他一定非常恨我们!只有仇恨,才能让人蛰伏在暗处多年!他到底是谁?”
“殿下,您说过,王宫是全帝国权力最鼎盛的地方。王宫外那些卑贱的平民根本不成气候,不足为惧……”丹弗斯劝道。
皇后猛的转身喝道:“蠢货!”
丹弗斯张了张嘴,困惑地问:“那些只是市民、商人和小贩……”
“还有妓.女、仆人跟扈从。”皇后冷笑道。
“谁也不知道一个在餐厅吃饭的妓-女会不会在亲王的床榻上跟他说起白天的趣事。一个出来办事的管家会不会顺手买一份报纸放到主人的书桌上。”皇后说,“丹弗斯,你还不懂吗?这个人,他捏住了朝着民众发声的喉舌!这是我们久居在深宫无法触及的领域!”
她闭了闭眼,压住翻沸的情绪,胸膛剧烈起伏。
自从几十年前金属活字印刷被一个教会修士与他的印刷匠朋友发明出来,政治就不再那么简单地被贵族议政一两句话独裁。
随之而诞生的民间绅士阶级如泉水般涌现。
印刷成本大大降低,出版物如百花绽放。各地的教会基层修士欣喜若狂。高层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详的气息。
因为随着人民的识字率提高,尽管如基层修士们所单纯期盼的那样,为女神奉献和祈祷地人变多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清醒会思考的人也变多了。
那些用血肉身躯构筑起权力金字塔最底端的人民,变得不那么好糊弄了。
人民变聪明了。
这对统治者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人一旦变聪明,就会对自由产生无与伦比的追求。
“皇帝今晚在哪里?”皇后冷脸问。
丹弗斯低下头:“在议事厅。”
皇后冷冷哼笑了一声,“他在忙着六国盟会的大事呢……现在不是一百年前了,占领别国的土地不再是一把火就能解决的容易事。他想吞下肉骨头,就得给别人留下肉汤。”
丹弗斯劝道:“这段日子那些夫人根本无法近皇帝身……这是个好兆头,殿下。”
皇后打断她,“你错了,丹弗斯。我情愿他真是个耽溺美色的蠢货!”
“我了解他,丹弗斯。正因我了解他,我才能坐上这个位置。那个艾福隆德来的蠢女人死因如此!她竟然妄想能从他那里获得爱情,哪怕是将她当做替代品的虚假爱情?”皇后说,“他是彻底的权力动物。爱情?在权力面前,不值一提!”
她说着说着想起往事,发起狠来,抓起方才阅读的书砸向墙壁。书在撞到墙的那一刻就破裂开来,书页四散纷飞。
“都怪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她咬牙切齿地咒骂道,“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顶,怎么也不肯咽气!我这个皇后算什么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丹弗斯,我不过是他的女管家,他的奴仆!”
丹弗斯看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劝着她息怒。皇后恶狠狠地盯着墙壁,双眼发红,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下来。
壁炉的火光映照在皇后脸上,照得她神情阴晴不定。
半晌,皇后的情绪平静下来,才开口道:“无妨,或许是助力。”
她慢慢坐回床榻边,沉思片刻,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别忘了,我们可有另一项证据。”皇后说,“葛罗瑞雅的血宝石在我们手上。而且,那个法子已经完成了,不是吗?”
丹弗斯女官一被提醒,顿时松了一大口气。石膏般僵硬的面容上隐约浮现笑意隐隐。
“对。”她说,“殿下圣明。”
皇后拿起一旁的黄金梳篦,慢条斯理地梳理自己柔顺浓密的银色长发。她一边梳着长发,一边慢慢思索什么。
随后,她说:“王室的血宝石可以验明血缘关系,只要有这个确凿的证据在,谁都得相信艾尔就是葛罗瑞雅的女儿。就算艾尔不能燃起火焰,那不是更妙吗?没人想看到葛罗瑞雅作古多年,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强力的成年继承人!”
冰凉的笑在她唇边浮现。
皇后轻轻哼笑了一声,说:“至于血宝石上的手脚,克莱芒不是已经为我们试验过了吗?这出戏剧很好,应当称赞其绝妙才对,出现得恰到好处。为我们提前造势,是老天注定!改天我们都该去观赏一次。”
丹弗斯女官悬起的心脏终于落回原地。
对,皇后说得对,只要血宝石能证明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她们的计划就不会失败。
她的心又稳定下来,低下头,口中称赞殿下圣明,再次变回那个铁打不动的心腹女官。
血宝石是弗莱明王室用来验明子嗣血脉的一种人造宝石。弗莱明王室祖上与太阳女神有着神秘莫测的牵绊,王室血脉里流淌着女神赐予的火焰魔力。
越是王室嫡支血脉,遗传的力量越强大。偏远的旁支血脉日渐单薄凋零,偶尔也会诞生强大的火焰魔法使用者。
在很早很早之前,王室曾缠绕着乱-伦、交-媾的丑闻。姐妹失贞、妻子失节,诞下的孩子连生母都无法断定生父到底是谁。
因此王室命令一位炼金术师炼制出一种人造宝石,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验证子女是否与其父有血缘关系。
弗莱明王室的典仪官比其他国王的同僚还多了一项工作:记录血脉衍嗣谱系,为王室继承人精心挑选结婚对象,以便诞下力量更强大的孩子。
接连不断的近亲结婚会招致疯狂的血不断堕落。王室必须在与皇族以外的家族通婚几代的基础上,再定期迎娶同姓氏的女儿,以达到“净化”血脉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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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公葛罗瑞雅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的生母是与先帝同姓氏的皇族旁支女儿,作为继室进入先帝的后宫,获得宠幸后诞下葛罗瑞雅。
原本在她出生前,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已为她准备好。
最宽敞舒适的育婴房、琳琅满目的玩具摆设、随时随地待命服侍的医生护士,还有一个代表荣光的名字:葛罗瑞雅。
母亲的疼爱、父亲的期待。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幻梦都在女婴诞生下后被打破了。女婴的胎毛落下,长出一头浓密的红发。
弗莱明皇室从未诞生过红发的婴儿。
先帝与继皇后,乃至追溯到往上几代,都未曾有过红发的皇室成员。
倒是继皇后那时常出入宫廷,与其交往紧密的表兄长着一头火红的卷发……
尽管血宝石在滴入先帝与女婴的血液后,能正常发出光芒。先帝那颗被猜忌填满的心脏依旧无法容忍这个碍眼的女儿出现在眼前。
他将继皇后,他的新妻同时也是堂妹,发配到偏远的修道院。而那个让他颜面扫地的女儿,秉持眼不见为净,丢给一个大臣抚养,离得能多远就多远。
而这枚血宝石也被放进可怜的王女的行囊,随之辗转四方,流落到边陲战场,又重回王都。
直到它的主人身死命殒,它随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一起被齐克思作为战利品一起捞走。
而现在,它应该被克莱芒·赫尔南德斯存放在卧室的宝匣之中,等待重新启用它的那一天。
这枚血宝石上还残留女大公的血液与魔力残痕。
而只要使用克莱芒先前演示过的破解之法……皇后唇角微微翘起,如少女般脆生生咯咯笑起来。
无论艾尔是真货还是假货都不重要了,因为血宝石一定会如她所料想那般亮起来。证明艾尔就是葛罗瑞雅的女儿。
一个成年的、女性继承人。
还是个不能使用火焰魔法的残次品。
多么美妙的一个存在啊?
“丹妮。”皇后心情好时就会喊贴身女官的爱称,“我已经想象出那些老不死为他们以为的继承人争取皇室身份的画面了。他们会低下头颅,来哀求我呢!”
丹弗斯当然相信她的皇后,她的小姐,每次都选择相信。
就像当年皇后还是卡里金家未出嫁的小姐,老伯爵夫妇为她的亲事争吵不休。皇后却老神在在地依旧侍弄花草、过着平常日子。
出落得美貌无双、人人称赞的女儿,应当配个何等规格的婚事才不辱没她?
老伯爵夫妇一致认为,只有一方大贵族领主才能配得上这门亲事。
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上门询问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大有把门槛踏破之兆。
当时的丹弗斯在心里都忍不住浮现一丝妄想:这么高贵优雅小姐,只有皇室才能配得上她。
可惜当时皇帝已经娶有联姻的艾福隆德公主。公主还带来了一座港口城市,嫁妆丰厚。不仅如此,公主还被诊断出了身孕。
如此地位稳固的皇后在那里,如何取代她呢?
那么尊贵的位置、那么高贵的冠冕,她的小姐却只能望洋兴叹,看着一个完全比不过自己的女人鸠占鹊巢。
可是她的小姐却一点也不着急。小姐依旧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莳花弄草、品茶读书,只是偶尔她会一个人出去,谁也不带。
这时候丹弗斯作为她最信任的人,就会留在她的卧室,等着为偷溜回来的她开门。
她们是天底下最大秘密的共犯。
小姐偷溜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有一天,她向丹弗斯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那一天的场景丹弗斯至今都记得,她出去时,丹弗斯分明为她披上斗篷,将全身都裹住。
回来时,她的手脚却都冻得冰凉。
她却神采焕发,看起来精神奕奕。好像喝下了好几瓶精力药水。
“丹妮。”小姐的眼瞳亮晶晶,骄傲地宣布,“我会成为皇后!”
而她也的确成为了皇后。
54. 疯长的思念
“六国盟会?”
听到这个词时,我还愣了一下。
看得艾略特有点纳闷,“是我今天看起来很吓人吗?你这什么糟糕的脸色?”
我失笑,摇摇头说,“没有,殿下英俊如故。”
是我自己的原因。
没想到我会能活到这个原本跟我压根不相关的剧情点。
在“书”的剧情里,六国盟会已经是在“我”退场之后才被提及的一个事件。
直到“书”的结局,艾尔跟希恩举行婚礼,正式结为夫妇。六国盟会都没有正式开始。
“书”的后半段为了描写艾尔忙碌而充实的骑士团生活,特意提到六国盟会将在第二年春天举行,所以骑士团早早筹备起王城的安保工作。
最后经历一系列有惊无险的事件,艾尔获得了皇后带头释放的善意认可,在贵族们的掌声里与希恩拥抱。
有情人终成眷属。
结局在教堂、婚纱、白鸽的美好场景里落幕。
有一个我很在意的地方。
书里描写的“断罪”剧情与我做梦“看见”的有些许出入。我记得很清楚,书中的希恩并没有说出我梦见的那一句:
——“你出卖尊严,与敌国勾结。”
恕我直言,书里的“我”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柔弱偏执的千金小姐。人生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希恩这个未来丈夫身上。
一个人际关系止步于王都附近三公里的深闺千金,满脑子都是如何当好丈夫的贤妻,怎么会有机会出卖母国,勾结敌国?
这个敌国也意味不明,莫非说的是亚特兰公国?
先前王都一直有说着外国语的人在活动。结合剧情来看,原作的“我”走投无路与这些亡命之徒合作倒是大有可能。
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突然发现书里的“我”跟我本人的性格也有些出入。
如果换做是我本人,在被希恩退婚的那一刻,即便是没有作弊的前世记忆,第一反应也是咬死不退婚,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暂缓。
只要能拖下去,就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一个不伤筋动骨也能让卡里金家和伊尔兰家解绑的方法。
加之,我不屑于使用栽赃陷害和收买地痞绑匪的手段。哪怕是从世人眼中来看,一个贵族小姐对付一个平民姑娘还用亲自动手吗?
我如果真的疯到失去理智,就算难以对卡里金家下手,为什么不强制命令商会停止对艾尔故乡所在地的全部贸易?
不允许任何商品流入,不再从当地人手里收取货品。
路上的强盗、劫匪、盗马贼以及层层盘剥的征税关卡,还有唯利是图的黑心商贩足够艾尔的养父母和同乡们品尝什么是世态炎凉。这些人自然会反过来倒逼艾尔。
即便退一万步,如果真的无法请艾尔从我们之间消失,我很可能会同意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
我们可以不是夫妻,但卡里金和伊尔兰必须是姻亲家族。
除非,有人连这种退让都不愿意看见。
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会不会书里的那个伊莉丝,跟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我陷入自己的世界太久,以至于艾略特不得不再次叫醒我。
“伊莉丝,你在听吗?你今天怎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堆在书桌边角的空水晶瓶,以及我眼下的青黑,和难看的脸色。
还有那一堆垒得高高的文书卷宗,都是来自各个行政部的信函。这些书函每天会源源不断地送到艾略特的寝宫,然后由书记员抄写一式两份。
一份呈给他麾下那些文官幕僚,一份送到他的书房,也就是我们所处的房间来。
书房的主人被驱赶到旁边的软榻上,我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他的书桌与座椅。还有他的鸽笼文件箱与羽毛笔。
“我听侍女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他委婉地又用目光指了一下那堆空掉的精力药水瓶子,“你万能的医生不是说,你不能喝精力药水吗?”
“他只是说我不适合,并不是禁止。你这只羽毛笔不好写,明天我会带一些书写更流畅的笔来。”我低着头继续在那些书函上划出重要的部分,再将分类存放,“行商会最注重细节,我们的笔和纸永远都是最好的。”
“皇宫的东西总是华而不实。伊莉丝,你在听我说话吗?”
“如果你没有打断我,我在天黑前就能完成这些东西。”我瞪了他一眼。
他身体前倾,好奇又纳罕,“你到底在整理些什么?”
“数字。我们商人最敏感的就是数字了,不是吗?”我自嘲般说道,“文字可以矫饰,数字是不会说谎的。”
对比各部门送来的文函,一个经验老道的商人立刻就能发现被藏起来的那些差额。
艾略特哂笑,“文官们的数字可最擅长说谎了,我的小姐。”
“可他们的谎言永不会达成一致。”我笑了笑,“这就是数字的魔法,等着瞧吧,殿下。”
他又躺回去,像煎蛋一样把自己翻了个面,又忍不住坐起来长吁短叹。
“伊莉丝,我觉得有些东西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对吗?”
“殿下,活总是要有人干的。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发呆于事无补,不是吗?你现在明面上是皇帝器重栽培的皇长子了,总该拿出点样子来。”我没好气道。
他摸了摸鼻子。
“好吧,我只是关心下我新任秘书官的健康。可别在父皇正式召见你之前就累垮下来,我的小姐。”
“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会好好休息一天。”我眉都懒得抬,“继续说回六国盟会吧。日期敲定下来了吗?”
艾略特:“…伊莉丝,我们俩的位置是不是颠——”
“定下来了吗?”
艾略特:“定了定了!”
“在四月?”
“对。”
我沉吟片刻,随便捡起一张纸写上几个国家的名字,有的甚至不算是国家,而是翡翠海的城邦合众国。
名头叫做六国盟会好听些罢了。其实这次各国使者前来会晤,商议的重头戏是如何瓜分亚特兰公国为议和而割让的土地与港口。
弗莱明想吃肉,总要给别人留点肉汤。
真正的危险在战后。
一不留神就会爆发占领区起义、本地饥荒、还有没能妥善处理的退伍士兵结成强大的盗贼团伙到处肆虐。
我递给艾略特,“名单对吗?”
他眼神奇异,“我都要怀疑我父皇送出去的信被你偷看过了……要不是送信人全是直属于皇室的骑兵队。”
“这很容易猜出来。现在不是一百年前了,占领土地后不是放一把火就能解决后患。”我丢下羽毛笔,倚在靠背上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再有别忘了行商会的脚步遍布四海八方,只有亲自走过才知道当地虚实。把那张纸连同这张垫在下面的纸一起烧了,殿下。”
没等我说完他就已经起身,把纸丢进壁炉燃烧的火焰里。我们一起默然盯着纸张在火焰里蜷缩、发黑,烧成灰烬。
“我以为在皇宫里生活的人才会这么谨慎。”艾略特说。
“只是吃过太多次亏得出的教训罢了。”我顿了顿,才说,“以前行商会里发生过烧掉原件后,消息依旧泄露的事件。幕后主谋买通了一个伙计,将剩余的白纸偷走,依靠笔迹印痕还原出文字。”
他默然半晌,才说:“你真是位奇妙的小姐。”
我突然想起方才心中纠结之事,索性把问题抛给他,看看换个人的视角,能否得出点启发。
“殿下。”我说,“如果我至今还不愿意与希恩退婚。你还会邀请我成为你的秘书官吗?”
问完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堂堂皇子怎么会去邀请一个婚约还在跟重臣家族纠缠不清的女人当秘书官?这种相当于左右手的心腹职位。
除非他真的活腻了。
艾略特撑着下颌,斜倚在软塌上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这个角度看起来他的眉眼线条格外清晰。
“会啊。”他说,“为什么不呢,我的小姐?”
“……”
这下说不出话的人轮到我了。
“您的品味很、别具一格。”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他轻笑一声,“你远比你想象得更值得珍视。”
艾略特起身朝我走过来,按住我手上的羽毛笔,将我别住长发的发夹摘下来,发丝随即垂拢过肩膀。
“别忘了有人会为你担忧心痛。”他用柔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好小姐,放下笔,去睡一会。我会看着这间书房,没有人能伤害你。”
他的话语隐隐透露出他知道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
“我已经合理分配完今天的任务了。这些、这些我会做完,那一堆带走交给我的小助手们。”我磨磨蹭蹭不肯离开书桌,“现在处理完,我回家一样可以倒头就睡。”
“你会再喝两瓶精力药水,然后把白天整理出来的情报全部背下来。就像个酒鬼忏悔后再灌下两瓶烈酒。”他扯了扯嘴角。
他说的没错,我无言以对。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做的。
一天只有24小时。
一小时只有60分钟。
人不可能同时做两件事。
做了一件事,就不能做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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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就只能从别的地方去挪用时间。
总是学不会礼仪的话,就不需要下午茶的休息时间。
那些背诵不完的知识、在舌尖就会打结跌倒的外语,无法在原本规定的课程时间里学会。
那么,就挪来睡眠的时间吧。
连休息的时间都被一点一点地压榨,我拼命地学习知识和礼仪。
连在书房里发烧都不知晓。
额头磕在桌角上,惊慌失措地爬起来,险些带倒桌上的灯盏。
不知对着书页上已经开始旋转的文字呕吐过多少回。
“好吧。”我说,“就看在为我担心的人面子上,我睡一刻钟。”
我确实怕父亲孤苦无依。
他浮现满意的笑。
我一边起身一边说,“天黑前我一定会离开皇宫——”
艾略特接上,“你绝不会留宿,我知道。”
我没有去软塌,我怕那里太柔软舒适,我会睡过头。我只需要小小地打个盹恢复精神即可。
于是我在房间随便找了个把宽敞的椅子蜷缩上去,心里塞着各种焦虑的杂事,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我嗅到了晚香玉的芬芳。
自从那夜之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过这种曾经无比喜爱的花香。我拒绝它出现在生命里,每一次偶遇,都是在提醒我痛彻心扉的往事。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开满鲜花的小径上。这条小路很眼熟,我似乎来过,只是那些盛放的花朵不复活泼抖擞,蔫蔫地垂下脑袋。
我听见了呼唤的声音。
风从松树林里吹过来,带来浓郁的晚香玉芬芳。随之而来的,是如海潮般扑涌过来的白花枝条,铺天盖地、密密匝匝。
绿梗花苞抽枝的噼啪声交错作响,宛如人的骨骼发出脆响。
晚香玉的花海眨眼间席卷一地,淹没我的脚背,将我扑倒在地。浓密的花朵绒毯将我整个包裹起来。
那些是疯狂滋长的思念。
当我挣扎着从数不清的花朵里坐起来,一望无垠的视野里全是晚香玉的白花,再无其他颜色。
就好像操控这个梦境的人彻底舍弃了所有的理性,只留下无药可救的思念。
那些思念的情感随着花香,落进我的血管。
我也落下泪来。
“我好想你。”我哽咽着说,“我好想你啊。”
地平线尽头出现一座古怪阴森的城堡。城墙覆盖着青苔、树藤,无数的白花垂挂下来,遮掩住一扇小小的木门。
我受到吸引似的,起身朝那扇半掩的门走去。
还剩一点距离时,那门内突然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
“等等!”
我依言停下脚步。
“我不能靠近吗?”我擦着眼泪,抽抽搭搭地问。
木门没有关上,却也没有推开。那门后的黑暗里人沉默了一会,才低落地说:“…我现在很难看,会吓到你。你不会喜欢我。”
我的泪落得更凶了。
木门后没有再说话。但是满地的花都在发抖,前仆后继地朝我涌过来,争先恐后地攀上我的脚腕,想顺着小腿往上爬,勒裹住我的腰肢。
可是满地的花枝都像活过来的蛇似的,互相撕咬冲撞,一条爬上来没几寸就被剩下地花藤围攻落败下来。
我的泪水划过下颌,滴答砸在枝叶上。它们才猛地一顿,偃旗息鼓地消停下来,如潮水般退去。
那木门后的声音几乎都变了调,“你别哭。”
一道长长的黑影猛地窜出木门,随即我腰上一紧,快得我几乎看不清,眼一花就落入门内那人之手。
木门砰地一声合上。
整个世界顿时陷入无尽的漆黑。
寂静里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自己的腰上紧紧缠着一条爬行类动物似的细长尾巴,覆盖着乌黑如墨玉的鳞片。
细细的尾巴末梢紧张地扣死在腰侧,就差打个死结,彻底将我囚禁起来。
而能让我在这片漆黑里能借助的、唯一的光源——我抬头,对上一双散发着赤金色光芒的竖瞳。
那双眼瞳里,仿佛有高温的熔岩在缓缓流淌。
他朝我俯身压下来,覆盖、包裹住我。
我猛地醒过来。
这才发现不知谁在房间里放了一盆水养的晚香玉。
洁白的花朵隐藏在葱绿的叶梗间,宛如穿着白裙的小仙子,散发着幽深的甜香。
我恍惚地想,我似乎是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却记不清了。
55. 通敌叛国
每天下午一点,罗宾斯·巴顿会准时踏进财务署的办公室。
罗宾斯·巴顿是财政署的官员,同时也是久居王都的老勋贵之一。
和他的先祖以及世交们一样,他在公职部门兼领多个职务,领取丰厚的薪水与补贴。
每天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秘书端上来热茶。屈尊纡贵随便翻检一下那些秘书员们绞尽脑汁呈交上来的报告文函。
下午四点他就会准时下班去赴宴。
国家大事当然不可能在这些小年轻的羽毛笔下决策!他们知道什么?
国王不需要他们那些在泥水里丈量过大地的双脚。远在边郊的泥腿子领主递上来的书函更是无需拆开,统统丢进焚化炉。
如何分配蛋糕是个技术活,怎么做得漂亮又捍卫国王荣光,需要在贵族的餐桌上,由他们这些经验老道的老勋贵在推杯换盏间决策。
他对当今的世道有诸多不满。
比如贵族不该从商,贵族的女儿更不该出来抛头露面主持商业。
一个退过婚的女人还能找到愿意照顾她的绅士就该谢天谢地,否则她就该去修道院度过下半生。
他非常不满现在的风气,常常挂在嘴边念叨:在从前,一个女儿若是拒绝嫁给她父亲指定的男子,她就该自杀或是被送进修道院。
现在这些女孩怎么都可以在一场又一场舞会上自己选择丈夫了?在以往,老规矩该是他们的父亲决定女婿人选!
再比如,皇帝启用他那年轻的侄子来打仗。罗宾斯·巴顿始终不痛快。
一个毛头小子,只是因为他的姑妈当上了皇后。现在居然被吹成举世闻名的银骑士?
皇帝应该再多听听他们这些老家伙的建议!
但凡当年先皇不是那么刚愎自用,能听得进去一两句谏言,就不会发生当时两个最强有力的王储候选人双双被围困在加兰德边境要塞的危机了!
皇帝在自负上跟他父亲真是如出一辙。
罗宾斯·巴顿反感女人舞刀弄枪,但也不得不承认女大公葛罗瑞雅身手之超绝,性情坚毅远超常人。
如果不是她当时的杀伐决断,如今弗莱明帝国的首都在哪还尚未可知……
想起抵抗雪潮南下的那场防卫战役,上了年纪的人还会脸色隐隐发白,心有余悸。
这些战争后出生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大国之间真正的战争何等残酷。
出于客观与主观交杂的多重因素,他着实对先前的那场胜利嗤之以鼻。亚特兰公国在他眼里是个摇摇欲坠的小国罢了。
但是逐渐羞涩的家庭财政与日渐没落的门庭,让他还是很诚实地渴望求战后能在被割让的土地上分一杯羹。
总该轮到他们这些老人了吧?
那些新贵已经在战争里发了一笔横财,捞得够多了!皇帝总该想起他们这些默默效忠的老人了吧?
以他的资历……罗宾斯·巴顿喜欢在入睡前喝一杯葡萄酒,微醺地畅想自己将来能在割让出来的领地上充当财政长官——大胆点,以他的资历完全可以兼任行政长官!
只是一想到最近皇帝又重新宠爱起那个病弱的大儿子,罗宾斯·巴顿就感到焦躁。
先不提艾略特皇子身上流淌着一半的艾福隆德血脉……那么虚弱无能,常年卧病在床的皇子,有资格充当王位继承人吗?
皇帝与女大公,乃至先帝与其诸兄弟,哪个不是在马背上骑马砍杀争来的功劳?
至于大皇子,不过是养于妇人之手的黄口小儿,只会躲在妇人的裙摆后。罗宾斯·巴顿冷哼一声,想起艾略特堂而皇之以秘书官名义带在身边的宠姬。
那个伊尔兰家的女儿。简直全身集全了所有罗宾斯·巴顿憎恶的缺点。贵族的女儿却行商,退过婚却不去修道院里悔过终生。
居然还胆敢蛊惑皇子为裙下之臣,让她充当秘书官,正大光明带着她到处行走,甚至胆敢用女人的鞋底玷污议事厅神圣的地面!
但他不得不承认大皇子艾略特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对方提出的每一个论点、问题,乃至于切入的角度与时机,都完美得像是精心设计过。
发完言,艾略特就会坐回去,稍微后靠,微微侧首,仔细聆听身后那位女秘书官的低声言语,还时不时点头。
罗宾斯·巴顿不肯相信女人有头脑。
那么这一切自然都是大皇子多年来在深宫里韬光养晦的结果了。
他心惊肉跳,原来这位皇子是城府如此深沉的人物吗?
那他去割让领土当行政长官计划……还有可能实现吗?
某一天下午,一位丹弗斯太太突然要求见罗宾斯·巴顿。
她自称是皇后的贴身女官,有重要的情报要交给罗宾斯·巴顿。并且必须要求他本人亲自出面。
仆人不敢怠慢。
虽然巴顿这些年没落下来,但贵族的门庭还摇摇欲坠地撑着。巴顿先生丰厚的年薪还能支撑起这座在王都市区内的豪华大宅,与每日吃穿用度、宴会应酬往来。
络绎不绝的访客里时常有出身高贵的人。
罗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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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顿只得亲自接见了这位丹弗斯女士。
诚如她之所言,丹弗斯的确是卡里金皇后的贴身女官。罗宾斯·巴顿位列朝臣,属于每周可以在议事厅面见陛下,时常在王宫行走的贵族行列。
他认识这张脸。
罗宾斯·巴顿对皇后颇为满意,但这满意仅限于她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妻子、好皇后。
她公正严明,在她治下的宫廷从未出过乱子,更是杜绝污秽不堪的传言。
而且她还生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小皇子。
一旦这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太太要开始插手男人专属的政治……罗宾斯就会嗤笑对方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丹弗斯女官只低声说了一句话,就让他原本倨傲的脸色大变。
他当即屏退所有仆人,两人在书房关起门来密谋许久。
离去时,丹弗斯女官的脸上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而罗宾斯·巴顿满面阴云。
良久,他才带着一丝狠厉的神色,抓起女官留下的信函。
明天就是皇帝召集心腹朝臣在议事厅朝见的日子。
他下定决心,要将这些东西带去。
……
“伊尔兰小姐,贵安。”
“小姐,下午好。”
“下午好,各位。”
我的脚步匆忙不停,一路上各种侍女扈从朝我打招呼,我只能点头回应。
好似皇宫里每个人都认识我,能亲热地同我打招呼。
这可比以前跟希恩一起来皇宫时遇到的对待有着天壤之别。人果然是利益动物。
我如平常一般匆匆穿过走廊,从侧门闪身进宫殿里。托福于艾略特,在议事厅里我有了旁听的一席之地。虽然只是站在他的椅子后面当一个无声的记录员。
但初次见到我时,皇帝的目光只是短暂停留在我头顶,再没什么。随后便默许了我的存在。
今天是皇帝在议事厅召集朝臣与心腹开会的日子。所有重要职位上的官员与贵族都会聚集在此地。
当我想如往常一样,轻手轻脚穿过帷幔的掩盖,无声走到艾略特椅背后站住时,突然发觉不对劲。
艾略特神色晦涩。
气氛压抑且沉闷。
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都古怪。
一个留着髭须的中年男性官员站在皇帝身前不远处,用一种混杂厌恶与得意的眼神注视我。
最后皇帝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伊尔兰小姐,巴顿卿指认你有通敌叛国之罪。你可认罪?”
56. 愿女神在天
罗宾斯·巴顿站在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上。此刻他感到目眩神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聚在他身上,同僚、皇帝……将来他的名字也会写在史书上吧?
帝国特设行政区长官罗宾斯·巴顿,不错的名号。这个目标很快唾手可得啦!只要他今天将那个不自量力胆敢干涉政治的女人彻底击败,让她滚回修道院去哭泣,连带着将愚蠢的第一皇子拉下来。
往常他那看起来随着年龄增长日渐臃肿、佝偻的身躯,此刻无形中高大起来。
连日渐稀疏的头顶,都显出自豪得不可一世来。
宽幅的绶带特意系在最显眼的胸膛位置,几乎把生平能显摆的勋章都挂了上去。
想想今天就能将刚崛起的大皇子一派打倒在地,他年迈的血管里就有激动沸腾。
政治是男人的战争,什么商人、女人、外国人,统统都该滚一边去。
他用一种怜悯混杂傲慢的口吻,开口说:“伊尔兰小姐,陛下手上已经握有你的三项重罪证据。鉴于你年幼无知,且是弱质女流,对于此事严重性半分不知,还是请你父亲来听审吧。”
艾略特突然咳嗽了一声,引来皇帝的目光。
就在皇帝关切询问这个从未关心的儿子身体如何时,没人注意到窗外一个小侍童飞快地溜了出去。
罗宾斯·巴顿袖手站着,有点尴尬。他叫了一声陛下,皇帝喜怒难辨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合上眼靠回御座。
“继续吧,巴顿卿。”皇帝闭眼道。
罗宾斯·巴顿只得清清嗓子继续:“伊莉丝·伊尔兰,以女神的名义起誓,我接下来所有的指控全都属实。其一,你朝夕相对的女管家是个人尽皆知的叛国贼!”
他话音一落,全场哗然。得到听众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巴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那张老橘子皮般皱纹横生的面容舒展开来,洋溢着年轻时都未有过的光彩。
“伊尔兰小姐。抚养你长大的女管家,也是你生母的远方表妹,季莫法娜·科尔克拉夫。一个叛国贼的女儿。”
他张开双臂朝向四周,傲然道:“在座的各位无人不知,雪潮战役若非科尔克拉夫贻误军情,战线根本不会如此吃紧!甚至很可能不会那么快推进到加兰德要塞前线!”
雪潮战争。
那是一场二十几年的战争,发生于先帝在位时。甚至有人说,弗莱明帝国有两个势均力敌的王储却没有爆发继承人战争,全因当时雪潮南下,形势危急。
当时的王储,一位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另一位,就是那个去世时全王都的夫人都为她戴上黑纱的女公爵。
“你如今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与令尊对你疏于管教离不开关系。”巴顿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这样一个叛国贼的女儿留在你身边,如何能教养出色的淑女呢?”
一直闭眼的皇帝突然开口了,“巴顿。科尔克拉夫并非叛国贼。”
巴顿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躬身对皇帝应是。
“陛下,此为其一,还有其二。”巴顿谄媚道,“这其二……便是伊尔兰家的商队擅自在边境与雪国交易往来。”
他的双臂在空气划过一个大圈,语气不可思议,“雪国与我国有着血海深仇,二十年老死不相往来。伊尔兰家怎么敢背着您和帝国,擅自开通互市?!此乃叛国行径!”
见皇帝没有说话,巴顿像是得到了鼓励,再度挺起臃肿的身躯,走下台阶,走向艾略特身后的我。
他看着我,也看着艾略特,脸上闪烁着轻蔑快意的笑容。我见过无数张脸上出现过这一样的笑容,都发生在人们以为他们即将打倒对手的前夕。
巴顿说:“陛下,其三,微臣通过特殊手段截获了一封寄给雪国一位边境波亚的密信。署名正是伊尔兰小姐。”
他将一张信纸丢在地上,就像决斗时丢下一张轻飘飘的白手帕。
“信上的内容在此,你说会竭尽所能讨好这位雪国波亚*,愿以丰厚的报酬换取商队平安从他的领地经过。伊莉丝·伊尔兰,你到底意欲何为?”
他提高声调,高声呵道:“伊尔兰,你是否因为常年受到叛国女贼的教养,早已滋生不臣之心!”
“你敢对着女神发誓,对陛下、对帝国没有丝毫背叛吗?!”
在那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议事厅沉浸在死一样的寂静里,仿佛一座巨大的坟茔。只有风穿过人们之间,带起窗帘轻轻飘动。
余光瞥见,连艾略特的面容都失去一贯的轻松神色。
“巴顿卿。”艾略特声音偏冷,“你是在质问我吗?”
巴顿一噎,“不敢,殿下。”
艾略特厉喝,“那就退下!”
巴顿只得忍气吞声,碍于不得当众冒犯皇室成员,咬牙一步一步后退,拉开足够的距离。
这时,皇帝开口了,却不是叫来卫兵。
“艾略特,我知道你对伊尔兰小姐过于偏爱。”
此言一出,我与艾略特皆是一惊。
他话锋一转:“她从小在王宫长大,你们相处日久,你对她有如长兄,心生回护之情是自然。只是国家大事,法理不容情。”
艾略特强笑道,“父皇说的是。伊莉丝对我来说,如同妹妹一般可怜可爱。我不相信她会做出叛国之举。”
皇帝叹了口气。
“既如此,那就由伊莉丝来说吧。”他说,“孩子,你上来。”
我当时仍站在原地,脊背笔挺,分毫未移。
尽管遭遇那一通非难和指责,我的脸色仍未变过一分。
听到皇帝下令,我才从艾略特身后闪身出来,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站在御前听候发落。
我的双手交叠,按在小腹上,垂下眼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充满压迫感,“那么,巴顿的证词是否属实?”
如果杰拉米没有回来,我说不定还会担心一二分。
可是如今,杰拉米已经回到王都。
还带回来我最需要的东西。
“陛下,在审问我之前,能否先请给我一杯茶的时间?”我说,“现在正是茶歇时间,诸位应当正口渴了吧。”
我环顾四周一圈,唇边染笑,“刚观看完一场戏,想必此刻正是茶歇的好时间。”
有人当即发出不屑的嗤笑,但是皇帝却说,“好。”
那人当场噤了声。
侍女们去准备茶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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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要吃茶歇,议事厅内的氛围顿时松快下来。有不少人开始拉扯自己硬邦邦的领结,埋怨着不透气,左右交头接耳聊天。
巴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似被架在热锅上烤的蚂蚁。他好不容易才让人们群情激奋,陷入对叛国者的愤怒当中。
怎么一句吃茶歇就努力付诸东流?
叛国贼跑了怎么办?
着急上火的他又忘记了他的这些老朋友们的特点,哪怕换做他自己,第一反应都是先吃茶歇。
反正犯人在那里,又不会跑呀。
我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空对焦急擦汗的巴顿露出一个笑。
皇帝的指头敲打在座椅扶手,以一种饶有兴趣的口吻,问道:“伊尔兰小姐,你准备用一杯茶的时间施展逃跑魔法吗?”
“陛下说笑了,众所周知,我是个没有魔力的普通人。”我笑了笑,“我要施展的是另一种魔法,只有普通人才能做到的魔法。只是这场魔法需要准备时间,为免各位等候得不耐烦,才让侍女们先上茶点。”
就在侍女和侍从们推着银色的餐车排成队列陆续走进议事厅内,将准备好的茶歇一一摆放出来,一个小侍童也趁着人们不注意,溜到艾略特身边,踮起脚尖对他耳语几句。
艾略特低垂着眼眸,微微点头,随后看向我。我此时正好回眸,与他的目光相撞。
侍女们将一盏一盏茶递给各位大人,将一盘一盘精致的茶点放在桌面上,餐车上,推到方便取用的位置,这才无声退下去。
我环顾四周一圈,人们都已坐定,厅内安静下来。
我这才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厅内格外响亮。
仿佛就在等着我的信号,几乎就在下一秒,开启的侧门里有一伙随从小心地抬上来一副巨大的画,画框还蒙着白布。
众人不明所以。
巴顿发出嗤笑,“伊尔兰小姐,你以为区区一张不值钱的废纸就能证明——”
我捏住白布一角,猛地拽下来。
画布上不是人像,也不是优美辽阔的风景。
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平原,绿草荒芜青翠,仿佛光看着,就能感受到双耳灌满风声。近看草地上矗立着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白色无名墓碑。
就在所有人发出嘲笑和讥讽之时,皇帝忽的豁然起身。
紧接着就听一阵巨响,循声望去,竟然是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坎贝尔勋爵脸色大变,起身不慎带倒了椅子。
“这、这是……”坎贝尔勋爵的声线竟有一丝颤抖。
我垂着眼,唇角微微勾起。
“这是北方师团的埋骨之地。”我昂起头直视皇帝,“在加兰德战役里为了守护帝国而陨落的北方师团,以一己之长阻挡敌人南下,彻底粉碎雪国侵略的阴谋。师团长兰斯洛特死无全尸,只有一只银头盔被带回王都。”
“这十多年来,伊尔兰家的商队利用在边境活动的机会,一直不断寻找他们的下落。今日终于能将他们带回帝国,面见陛下。”
我拎起裙摆,对着王座上的皇帝轻盈下拜。
“陛下,我愿以生命向女神起誓。愿女神在天,告慰英灵魂魄,指引失落之魂们的归家之路。”
57. 深红色的手套
我从侍者手里接过一个黄铜盒,捧在臂弯里,面无表情地走向御座。
此时厅内所有的人注意力全都汇集在我,或者说我手上的那个盒子上。
我没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浅浅躬身,就将盒盖打开,朝皇帝展示。
皇帝的近侍立刻会意,接过黄铜盒,呈上去。
多年来众人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手居然有一丝颤抖。那双紫褐色的眼里压抑不住情绪翻涌。
皇帝闭了闭眼,从黄铜盒里拿起一张枯老干朽的树皮。
最重要的是树皮上用随身佩刀刻印下来的名字。
弗莱明帝国有一项传统。
如果骑士身死在战场无法返乡,那就带回他的头盔或是佩剑。如果死后尸骨无存,那就在树上刻印下他的名字,将树皮切下,带回家乡。
北方师团大多数精锐力量都葬身雪山,连佩剑都找不到。
“这是副师团长佩尔鲁斯。”皇帝凝视着那块树皮,眼中竟然有泪意闪动,“当年我亲手在树干刻下他的名字,却连切下带走的时间都没有。”
所有人都选择了起身默哀。
皇帝却宛如陷入自己的世界。他凝视着树皮上的刀痕,仿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风雪肆虐的战场,耳边盈满刀剑厮杀声。
他轻轻摩挲粗糙的树皮。
半晌,皇帝深深地叹息一声,将树皮小心地放回黄铜盒里。这一声叹息好像要将半辈子戎马战场、手足离散的沧桑都透露出来。
他看向我。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皇帝问,“那里的山脉走向明明在几十年前就被——”
他猛地打住话头。
似乎是此番真情流露,令他不经意间放松警惕,泄露了一点过往被掩埋的真相。
雪原广袤无边,寻常人没有向导指引必定会葬身其中,更别提在内进行大范围搜寻。还是寻找几十年前的战场遗迹。
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如陛下与诸位所忧心,雪原过于广袤荒凉,连穿行都难,更何况搜寻遗物呢。”我保持着欠身低头的姿势,恭敬地说,“我们也只是侥幸找到了刻有佩尔鲁斯阁下姓名的枯树,随后在附近重点搜索,这才找到这些无名碑所在地。”
这一小片无名碑所用的白色石料切割得十分粗糙,更别提精心打磨。一看就是直接就地取材,急行军途中匆忙为牺牲者立起的墓碑群。
坎贝尔的神情大为震动。他一直在看着那幅巨大的油画,仿佛陷进自己的回忆里。
雪潮战争是每个上了年纪的人心头一块疤,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帝国北边的疆域是一大片雪原山脉,雪海的深处,是曾经被称为疯皇雷帝的雪国领土。
雷帝在位时曾经发动过对帝国的南下侵略战争。那就是如今被人们称为雪潮战争的战事。
随着滚滚雪海南下推进战线的,还有雷帝那据传无惧水火、力大无穷、无法用刀剑杀死的不死军团。
“尽管我们私底下以重金酬劳请来当地的老向导指路,途中还是发生各种意外,大多数情况不仅一无所获,险些连人带马一起葬身雪海。”我把脑袋压得更低,声音却响亮起来,“仰赖陛下洪福,是陛下的诚心感动上天,令女神动容。神明才保佑我们找到苦苦追寻之物,终于能将这些将士英魂带回故土。”
我没看到的是,坎贝尔已经老泪纵横。
我们在夏天之初出发,赶在冬天的尾巴回来,一定会将你想要的东西带回。
杰拉米在出发前如此笑着对我说道。
当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传来,要求侍从们将画抬到更上面,他要近距离仔细观看时,我才慢慢直起上半身。
我已经不用去看罗宾斯·巴顿面无人色的脸庞,两股战战、冷汗乱流的败者模样。
从这幅画被裹着油布,小心翼翼从商队的货车上被卸下来开始,从杰拉米自王都出发开始,从更早更早,我第一次听到北方师团的名号开始。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在准备的底牌。
望着金色的油画边框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露出微笑。
有谁会想到去茫茫雪海寻找北方师团的下落呢?战争早已结束,雪潮战争因雷帝被谋杀而中止。新上任的皇帝不到三个月再度死于一杯毒酒。
雪国的皇室陷入长期的动荡混乱。
帝国与雪国在那之后就陷入冷战状态。并非帝国不想把战线反推回去,只是前夕伤亡惨重,帝国压根拖延不起。
连最精锐的北方师团都全数牺牲,帝国的军心动摇,仓促聚集的军队还能反击吗?难道要指望那些用金钱收买的雇佣军去流血卖命?
雪国亦然。
那传说里骁勇善战、战无不胜的不死军团销声匿迹。雪国内部政权又处于极端动荡。
一切以休养生息为重。
双方因此隔空达成了奇怪的默契。
不议和、也不建交,拒绝对彼此开放边境。
但要说皇室私下里没有跟雪国达成一致是不可能的。否则以皇帝的秉性,不会在北方还有一个大国雄踞,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轻率出战亚特兰。
我赌六国盟会的名单上,一定有雪国的名字赫然在列。
在我写给艾略特这六个国家的名字后,得到他的肯定,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暂时松弛下来。
皇帝必定想趁着这次国家盟会,重新修复与雪国的关系,恢复邦交。
战争过去几十年了。该淡忘的淡忘、该向前的向前,死者长埋土下,生者还要继续前行。
当然,帝国与雪国注定还会开战,但绝不会在皇帝在位期间。
事实证明,我每一次豪赌,都是赢家。
我赌的就是,皇帝,或者说帝国明面上对北方师团的感怀,是皇帝私底下对与雪国商贸往来的默认。
此时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施加了魔法,每一张看向我的脸都带着友善的笑容,目光或慈爱或认可。
一夕之间这些大臣贵族突然都变成看着我长大的慈祥长辈,浑然忘记是谁当面嗤之以鼻“女人怎么能掺和国家大事”。
在我脚站得快酸痛到支撑不住的前一刻,皇帝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他下令让人将这幅画重新装裱,往后就悬挂在议事厅的北侧走廊。
“每一位往来的人士都该将这画面铭记在心。”皇帝说。
坎贝尔侯爵大为赞同。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温和不少,尤其是坎贝尔,简直可以称得上慈爱。老爷子看他的长子都没用过这么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目光吧。
“伊莉丝,你继续说。”皇帝道。
“陛下还是容我先告退吧。”我笑着摇摇头,“今天不是陛下与诸位大人商讨要事的日子吗?不该因为我这么一件小事,耽误各位宝贵的时间吧?”
皇帝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僵硬在原地,差点在他目光扫视下要瘫软在地的罗宾斯·巴顿。
“巴顿卿。”皇帝说,“你依旧坚持你对伊莉丝及伊尔兰家族的指控吗?”
罗宾斯·巴顿结结巴巴、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我……”
他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疯狂地大喊:“我还有人证,陛下!我还有可以证明伊莉丝·伊尔兰与雪国私底下交易的人证口供!人证就在我的马车里!还有这封信呀,信函上可是还有这个女人的亲笔签名!”
“她擅自越过您,私底下与雪国的边境波亚往来。”罗宾斯·巴顿大喊,“陛下,这女人其心可诛!”
皇帝冷冷看着他。在座的有人已经笑出声了。那人高声大喊:“巴顿,你的意思是说,雪国人会傻傻地相信一个未婚千金那完全可以伪造的签名,能够代表伊尔兰伯爵家族吗?你以为雪国人是你吗?”
话音一落,哄堂大笑。
罗宾斯·巴顿面黄如蜡,他紧紧抓着信纸,茫然地看着嘲笑他的众人。他不明白为什么情势会逆转至此。一开始不是按照他的计划在发展吗?
那位尊贵的女士——他打了个哆嗦,皇后给他的提议与证据安排全都天衣无缝。在这个年代,指控一个女人还要费什么周章呢?
为什么伊莉丝·伊尔兰突然就跟变魔术似的,变出了北方师团的下落?
他不自觉看向那个放着树皮的黄铜盒子。
那是假的吧?这个荒谬的念头在他大脑里升起。
可他绝望地深知,那绝对不会是假的。佩尔鲁斯,北方师团的副团长,这个姓氏由皇帝亲手刻下。
确凿程度远非他这几张纸,几分口供,随时可以翻供的证人可比。
最重要的是,如果连皇帝都不想指控伊尔兰家叛国。他费尽心机搞来证据,即便铁证如山又如何?
找到了北方师团的下落——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就能打发走他。
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是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是那只被推到最前面的蝉,皇后是螳螂。
那么黄雀呢?
他下意识看向我。
我正面色如常,语气和缓地在向皇帝解释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向雪国的波亚行贿,是为了让搜寻的队伍能更加深入。
伊尔兰家每年都要派商队去北境巡回一圈,就是为了掩盖搜寻队伍的踪迹。
“北方师团是帝国的英雄,却是雪国人刻骨铭心的死敌。我很担心,万一走漏风声,被雪国人发现我们的真实目的……”我顿了顿,做出一副愁上眉宇的神态,“陛下,那可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日子。”
人们纷纷附和,十分赞同这个顾虑。
“至于和雪国人在边境交易……”我笑了笑,说,“只能说对了一半。”
“哦?”皇帝饶有兴致。
我垂下眼,叹了口气,“陛下,那些都是可怜人。我们的商队也是第一年抵达边境后才发现,原来在雪原上还有这么多战争留下的遗孤……他们,其实是雪国与帝国子民的混血。有着雪国人的面目特征,不被帝国所接纳,又被雪国驱逐。”
他们在边境那么荒凉的地方,只能以打猎为生。商队去还能为他们带来必要的食用盐、生活物品等等。缺衣少食,还缺少药品,生活在酷寒贫瘠的地方,人们的寿命都早早结束。
“愿女神在上,保佑这些可怜人吧。”我叹息道。
在座的人们也都纷纷跟着祈祷了一句。一时间音色不同的“愿女神在上”高低错落、相互交织。
终于可以落座了。我一坐下,就借着裙摆的掩饰,把脚从高跟靴里解放出来。再让我站,我真的站不住了。
自从不用当未来的卡里金夫人,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反而很快乐。
现在一想起那些接待贵宾的贵妇人要站上一整晚,连高跟鞋里都是血迹斑斑,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真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其实隐瞒了一点。
真正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让我们找到大致方向不断摸索,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雪海里乱撞的人,是我父亲。
我都不知道我那老学究一样,可能一辈子都没踏上王都与洛特尔南以外区域土地的父亲,为什么会对千里之外的边疆风土地形堪称了如指掌。
就好像他曾经亲自去过、走过,用双脚和双手丈量过那片留下刻骨铭心回忆的雪原冻土。
我一坐下,艾略特就一副担忧我的模样转过来看我,满目深情。我也很配合,将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柔声说:“是我害殿下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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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没事,请您放心。”
他一副大为感动的神态,反握住我的手。我们俩四目相对,同时扬起微笑,互相跟较劲似的谁都不肯先退缩。
就在这时,坎贝尔侯爵终于端起冷掉的茶水抿了一口。茶水滋味一入口,他愣住,旋即看向皇帝。
皇帝挑眉,端起茶杯嗅了嗅。
他们这对十几年的君臣隔空对望,同时说出一个名词:“赫帕草。”
皇帝仿佛福至心灵,抬手欲唤宫廷总管又放下,突然看向我,微笑道:“这也是你的魔法?”
我施施然从侍女手上接过茶杯,遥遥朝皇帝举杯,饮下。
“赫帕草只有在高山雪域才有出产,无法在平原培育。这些赫帕草都是千里迢迢从雪原运回来的。”我说,“我可没有将物品转移千里的魔法呢,陛下。我只是向总管阁下提议,近日诸位忙碌于军国大事,缺眠少食,最适合用赫帕草煮成的茶水安神。”
皇帝笑了笑。
他说:“伊莉丝的确是个细心的女孩,往后艾略特还要托你照顾了。”
皇子与我俱是一怔。
艾略特连忙起身,我们一同对皇帝躬身行礼。
这些议事厅里的人们看向我的目光更是各异。
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一路从即将被退婚的下堂妇,飞跃成准皇子妃的有力竞争者。
往后的王都宫廷,会更加波涛汹涌。
我吐出胸口浊气,悄悄放开了紧握成拳的手指。借着扶我坐下的契机,艾略特在我耳畔轻声耳语:“确定了?”
我无声点了点头。
确定了。
我看向那个已经委顿在地罗宾斯·巴顿。
艾略特低声笑了笑,还维持着附耳在旁的姿势。在旁人看来,可能就是一对恩爱的小情侣耳畔私语。
“我那好后妈,果然坐不住了。”他带着面上的笑意,声线却冰冷,“这么明显的一个陷阱,迫不及待地推出一个棋子来跳进去。她慌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坐在棋盘边下棋,自己也该下场尝尝当棋子的滋味了。”
我笑了笑,垂下眼,整理自己的衣袖。
“殿下说笑了。”我轻声细语道,“被关在宫廷里十年之久,连打探消息都需要借助他人之手。习惯了谋定后动的人,一旦遭遇正面打击,怎么可能不会自乱阵脚呢?”
我抬眸与他对视,相似的绿眸交相辉映。
我们相视一笑,看起来恩爱又深情。
……
我没想到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我还偶然地单独撞见了皇帝。
那是宫中正为迎接使者而忙得一团乱的时期。每个人都仿佛被气氛感染,脚步不停,像一群忙碌的工蜂。
我从走廊出来,想到旁边的小凉亭去透透气。没想到一开门,就撞见了皇帝。
他一个人,没有带随从,孤身披着大氅,站在窗边远眺。
看见他时,我顿时错愕,慌忙低头致歉。正要退出去,合上门之时,却被皇帝叫住了。
我不敢动,只能低着头,任由他打量。
他眯起眼,好像要把我跟另一个早就死去的幽魂细细对比。打量了我好半晌,才说,你进来吧,就当没看见我。
我僵硬地垂着脑袋,说是。
擦肩而过时,我分明听见他有一声叹息,跌落在拖曳的袍角上。
他在轻声呢喃我母亲的名字。
——“伊蕾娜啊。”
我盯着地板愣了半天,满脑袋都是纷繁的杂绪。凉亭?我哪里还敢进去啊!
幸好此时皇子宫中的侍女们找到了我。他们像是一团粉云,带着香风簇拥上来,围拢住我,七嘴八舌推着我往回走,要我去试礼服。
我惊魂未定,脸还苍白着,跟她们谈笑。虽然走在侍女们的当中,却还是手脚冰凉发软。
就在我们走过长回廊的时候,另一队人马从对面的转角走来,与我们狭路相逢。
其实回廊非常宽阔。
宽阔到了即便我们不主动退让到一侧,双方也完全可以擦肩而过。
但是我看到那一些人的衣着装饰很明显与帝国截然不同,当即命令侍女们站住,我们先让这些很可能是外国来使的人通行。
我恰好站在一尊骑士铠甲旁边,百无聊赖地盯着佩剑上的花纹。想起以往谢伊不知道从王宫走廊哪个骑士铠甲上摸走一柄剑,也不知道她后来还回去没有。
然后我才恍惚想起,她已经走了。
短短的半年时光,什么都好像被按下加速键,像梦一样。
我一抬眸,那几位外国使臣正从我们的面前走过去。看他们的衣饰,还有几句压低却仍旧飘来的交谈声。
他们应该是艾福隆德的来使。
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抵达了王都。难道我的估算有错,艾福隆德王室对这次的六国盟会相当重视?
电光火石之间,当中一个身影突然攫住我的视线。
那是个极高挑又清瘦的人,哪怕全身笼罩在斗篷之下,依旧能看出挺拔的身形。
他的脸几乎全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削尖苍白的下颌。
仿佛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紧追,他做贼心虚般抬起手,抓住兜帽外沿,轻轻往下拉拽,试图把脸全部藏进阴影里。
而就在他抬手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他的手套。
深红色、绣着金线的柔软皮革手套。
仿佛另一层皮肤般柔软贴合在他的右手上。
我的大脑当即一片空白。
如遭雷击。
以至于他们走出好远一段距离,我才像疯了般失去理智,拔腿追上去。
侍女们惊慌失措,追上来,大喊道:
“伊莉丝小姐,您怎么了?”
58. 又弄丢了
当侍女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我猛地顿住脚步,理智回笼。
我在干什么?
难道我要追上那群艾福隆德的使臣,粗鲁蛮横地推开其他来使,将那个身形可疑人拽出来,拉下他的兜帽,强行确认他是不是死去的谢伊吗?
我迅速捋下腕上的手链,丢进旁边的地毯缝隙。
对上慌忙又困惑追赶上来的侍女,我朝她们安抚一笑,歉疚道:“抱歉,突然发现手链掉在这里……是殿下送给我的礼物呢。”
侍女将手链捡起来,包裹在手帕里递给我。我连忙道谢,佯装困扰地捧着手链,说:“扣子有点松动了。这可是殿下刚送给我的礼物,我应该好好爱惜……”
侍女们已从方才的惊慌恢复过来,促狭地笑成一团,互相挤眉弄眼。有侍女揶揄道:“小姐真是喜欢艾略特殿下,爱屋及乌。”
更有侍女清脆的笑声:“一条手链哪里比得上小姐开心重要?走吧,我们去找艾略特殿下。让他把好心情还给小姐。”
侍女们簇拥着我走了。一路途径都是欢声笑语和她们身上的香风扑面。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艾福隆德的使者们已经消失在转角,连一片衣摆都看不见。
我微微垂下脑袋,行走在侍女们的簇拥当中。侧首聆听她们的玩笑话语,唇边重新挂上恰当弧度的微笑。
一回到艾略特的寝殿,仓促把侍女们打发走,我就猛地推开书房大门。厚重的门扉撞在墙壁发出咣当巨响。
躺在软榻上看书的艾略特吓了一跳。他坐起来,“发生了什么?”
我深呼吸,解开外面的鞋套,只穿着缎子鞋在房间里踱步走来走去。
这时代的贵族女性在室内时会穿一种适合跳舞的柔软缎子鞋,如果要出门,再穿上鞋套。有时,光鞋子都要穿个三四层。
我最不喜欢那些好看但坚硬硌人的外靴,自从不用演端庄淑女,我在室内都只穿缎子鞋方便活动。
艾略特从诧异到平静,然后干脆继续滑下去躺着看小说。
他还有闲心点评:“费舍尔男爵早年这篇作品太稚嫩!行文流畅但言之无物,情节更是老套枯燥。完全看不出来是《千金的婚礼》的作者。”
“殿下。”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艾福隆德的使者们提前抵达了。”
艾略特再翻过一页,长叹一声,“我看三行就猜到后面的剧情。未免太过无趣了。”
“殿下!”我提高音调。
小说书后露出艾略特带着纳闷神情的脸庞,“怎么了?”
“这跟预想的日期不一样。”我略显焦躁,“是不是有什么被我们忽略的重要情报?”
艾略特眼神飘忽,看天花板,看窗玻璃,就是不看我。
只是我一门心思在其他地方,自然忽略了他的可疑之处。再加上,他有时心虚就是这副神态。
我光顾着搜寻脑内细节,想找到那个被忽视的死角,一时顾不上他心虚什么。
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此刻难以冷静,到底是因为事态发展超脱了掌握,还是因为方才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沉浸在情绪起伏里的我错过了他闪烁的眼神和不自然的神情。
机械重复的走动终于耗尽了大脑发热过载的情绪能量。我扶着椅背站定,喃喃自语:“对不上……使者名单没有那个人。”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
那个在王宫还要披着斗篷兜帽,把自己浑身藏在阴影里,不能见天光的家伙。
要么身份低贱到无法见人。
要么高贵到不能随意泄露身份。
我的脑子里登时跳出一个可笑荒谬的念头:那总不会是艾福隆德的小国王吧?那孩子才三岁。
而且正因三岁才能苟活一命,被抱上王座。
艾福隆德的摄政王大权独揽。他没有娶妻,据说他对男女都很憎恶,不准任何人类靠近他的居所。
那个披斗篷的身影看不出年龄,但是从身份高贵又隐秘这点来看,倒是能异想天开一下。说不定是摄政王本人来……
我还在自言自语,喃喃着跟自己开玩笑,突然发现艾略特不在看小说,他正以一种诡异微妙的眼神看着我。
“我脸上有什么吗?”我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颊,“还是我头发散了?”
“没什么。”他高深莫测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我假笑了一下。
“我也建议你现在放下那本小说,起来干活。”我从鸽笼文件箱里抽出一张藏书票,朝他晃了晃,作势要撕,“否则我就把你这张限量版的藏书票给撕了——你最爱的那本《千金的婚礼》,初版印刷的。”
响应我的是艾略特凄楚动人的惨叫。
……
——艾福隆德的来使队伍里多了一位身份神秘的子爵。
这是没费什么力气就能打听到的消息。
艾福隆德人,尤其是那个神秘人的到来,已经在王宫刮起一阵风。
一路上接风洗尘的各地官员都无从得知这个披着斗篷的神秘人真正身份。他们,包括宫廷总管都只知道,艾福隆德其他人对这位神秘人态度既恭敬又拘谨。
有人开玩笑说,如果那个神秘人不是摄政王本人,恐怕就是摄政王的儿子了吧。
之所以说是玩笑,正因摄政王并无任何婚姻历史。他至今未娶妻。他如果有后代,不是收养的养子就是不能见光的私生子。
私生子是没有继承权的。除非他把情妇和私生子都安排在某个有爵位的家族里,让自己情妇成为贵妇人,私生子堂而皇之地继承无血缘父亲的爵位领地。
那位神秘的子爵连日常起居都不假人手。总管恼怒于他居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侍女和侍从的服侍。艾福隆德人还不允许任何人擅自靠近他的卧室。
鉴于他在宫廷室内不再穿着那厚重宽大的斗篷,能看出挺拔颀秀、宽肩窄腰的身形来。女人们对他的评价倒是一转风向,纷纷躲在蕾丝扇子后议论他的身材,还有纤细修长的手指。
虽然不知道隔着深红色的手套,她们是如何看出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来的。侍女说从来没见过这位神秘的子爵摘手套,恐怕沐浴就寝都戴着。
这下轮到男士们酸溜溜地对他评头论足。据说他虽然除去了披风,却始终在室内都戴着兜帽,不敢将面容以示众人。
他的相貌肯定相当欠佳吧,如此我们还要感谢他有礼在先,没有用那丑陋的相貌惊扰众人雅兴——有男士如此尖酸刻薄地评价道。
随着越来越多的使者抵达王宫,艾福隆德人引起的风波渐渐平息。人们的兴趣被吸引去更有趣的地方。
比如居住在热砂之海边缘的王公们,他们带来的乐团、陆行蜥马、还有那些异国风情的舞娘。
舞娘们一进城就引起王都万人空巷的围观追赶,比降临节那天还热闹。她们坐在四面飘荡飞纱的软轿上,身上挂满叮当作响的手镯装饰,连手脚都绘满花纹。
王宫大回廊有一块宽阔平坦的区域,干脆被拨给这些每天晨起都会跳舞活动的舞娘们使用。
每天一当鲁特琴的声音响起,就会吸引无数的王公贵族与侍女扈从们纷纷赶来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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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悠扬的乐声,对我来说是个干扰。
我深呼吸,第三次放下羽毛笔,警告自己要冷静。
可是那无休无止的乐声还是极具穿透力的,穿过回廊、立柱、熙攘的人群、笑语的贵妇侍女,钻进窗户缝隙,大摇大摆进入书房。
艾略特已经在我第二次差点把羽毛笔捏断的时候见势不妙偷溜了出去。现在不知道他躺在哪个凉亭的软枕上,吹着风看小说。
为了防止自己把羽毛笔捏断,我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透气。然而就在我伸手要推开窗时,忽然一只戴着深红色皮革手套的手从外面伸进来。
我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声。
然而那只手将一枝玫瑰放在窗台上。
我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落回胃部。
那只手,好像极为留恋似的用指尖在窗台边沿轻轻地摩挲、流连不去,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收回去。
看他那一连串指尖轻抚花梗的动作,我顿时明白为什么宫中女眷们会说他的手指修长纤细了。
就在我透过半开的窗户那狭窄的缝隙窥伺那离去的身影。是那位神秘的话题人物没错,他今天也披着兜帽。
随即,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浓郁的香味。
那是在此时即将结束花期,白花都残落凋零的晚香玉。
我的反应更加直接。
——我直接推开窗户,踩着椅子,跳了出去。
我完全忘记自己脚上穿的只是缎子鞋,一门心思追赶那个人。新长出的草茬戳得我的脚心发痒,奔跑间裙裾飞扬,还险些被树枝勾缠。
室内穿的缎子鞋根本不堪磨损,很快就撕扯出漏洞来。我的脚底近乎直接在宫殿的大理石路面上摩擦,疼得发烫。
我浑然不觉。
大回廊的中心广场上,人头攒动。弹奏的异国乐师们、起舞的异国的异国舞娘们。
舞娘们赤足踏着浅水起舞。她们深情的、甜美的歌声推着水面涟漪一圈一圈绽放开来。
她们耳朵上金色的铃铛形耳饰发出震动的脆响。仿佛有一根透明的丝线,牵扯着成千上万只铃铛摇动。
鲁特琴在演奏着悠扬的伴奏。
有人在抛洒花瓣。红的、黄的花瓣在空中交错纷落,然后落到水面上,随着涟漪晃动载沉载浮。
我隔着那一群起舞忘我的舞娘们,焦急地搜寻那个一闪而逝的身影。
越是焦急,越是一无所获。
他就像鬼魅一般,倏忽出现,又突兀消失。当你一无所获,灰心丧气的时候,他又如天边流星,猛地出现在视角尽头。
可是当你不顾礼貌地冲进轻盈旋转的异国舞娘们当中,就像是掉进一片五彩缤纷的花园。
你茫然无措,天旋地转,找不到出口和方向。
这就是我现在心急如麻,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原地彷徨的缘由。
舞娘们身上所用的香粉气味更加浓烈,带着异国的香料那奇妙的香辛味。她们的歌喉婉转动听,一边旋转,一边拍掌。她们的脚踏在浅浅的水面上,每一下动作都溅起一片涟漪。
我也站在水池中心,脚上的缎子鞋完全湿透,冰凉黏腻。连裙摆也吸饱了水,沉重地垂下来,像是一朵乌云。
我喘息着,慢慢闭上眼。
又弄丢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
——“伊莉丝。”
我缓慢地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是银色冰瞳、不苟言笑的青年。
是希恩。
他还拿着一双缎子鞋。
59. 红舞鞋
“伊莉丝。”
希恩的声线从树影里传来。
他垂下眼,视线刻意避开我的脸庞、湿透的裙摆、还有浸在水里的双足,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前方。
“母亲让我给你送一双鞋来。”他的语气清淡,克制且疏远,“你会需要的。”
说完,他便弯腰将鞋子放在地上,随即退后到不远处。身影几乎被树丛遮盖,乍一看都发现不了那里有人。
回廊后方挤满了前来观看歌舞,欣赏珍奇的宫人内眷,想必瓦罗娜夫人也在那群看热闹的贵妇人群当中。
她知道我的脚码大小。
“谢谢。”我说,“我不需要。”
我从浅水池里走出来,湿漉漉的鞋直接踏在大理石砖面上。地面很快洇开刺眼的水痕,一走一个脚印。
“难道你真如他们所说——”希恩猛地止住话头,抬起的目光再次压下去。
我止住脚步,开口道: “说什么?”
“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盯着水面的涟漪,慢慢道。
我愣了两秒,突然放声大笑。我笑得过于热烈爽快,以至于竟眼角笑出泪花,捂住腹部直不起腰来。
他从未见过我这么放肆的模样,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好半天,我才揩去眼角笑出的泪,带着残留的笑意,问他:“如果我真的爱上一个女人呢?你担心自己受到牵连,名誉受损吗?”
在风吹拂下,他的发丝未曾有一丝凌乱。他衣冠楚楚,相貌端正,冷蓝色的眼瞳仿佛雕琢的蓝宝石、阳光下的冰川蓝河。
他定定地注视我,慢慢皱起眉,抿紧唇线。
“那非我所意。”他说。
“让我猜猜流言都是怎么说的?”横竖人也弄丢了,脸面也丢尽了,我索性把脚上湿透的鞋都踢了,光脚站在地上,“伊尔兰的小姐为了一个被定罪的异端发疯。那异端还是个女人,莫非是是个会惑人心智的魔女?”
“如果不是魔女,伊尔兰小姐怎么会发了疯似的要为她寻找愿意举行葬礼的教堂?”
“如果不是魔女,伊尔兰小姐又怎么会跟她亲密如斯?”
“如果不是魔女,怎么会在降临节祭典上被当场净化?”
风像是能吹进单薄的衣衫缝隙里,我已经感受到了冰雪般刺骨的寒意。
这个天气下以我的体质还敢光脚穿着湿裙子在外面走,算我不要命了。
可我只觉得可笑。
“伊尔兰小姐把象征对方眼眸颜色的红宝石戴在脖颈上,日日不离身。她是不是爱上那个邪恶的异端了?她是不是也将灵魂交给了魔鬼?”
我在刺骨的风里抱住自己。风却一个劲把我的长发和衣袖都吹开来,失去了长发的覆盖,连后背我觉得发冷。
我用一种混杂报复与痛快的眼神看向希恩,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蓝眼睛。纯净的、冰蓝的、曾经让人寻觅平静的眼眸。
“你的前婚约者爱上一个女人,还是个被定罪为异端的女人。”我如报复般吐出语句当做匕首,“你很愤怒吧?你感到自己被羞辱了?”
他的长眉拧起,“伊莉丝,她是个女人!”
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是啊,她是个女人。她还是个被盖棺定论爱着你的女人。嫉妒如千万只蚂蚁啃噬我的心脏,让我把话语咽了回去。
“女人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爱她?”我按住喉上的红宝石颈饰,“女人为什么不能爱女人?你可以爱上一个短短相识不到两年的女人,为什么我不能爱她?”
我说:“一个随时会背叛你的丈夫,和一个永远忠诚于你的挚友。谁会爱前者,谁会爱后者?我又为什么不能爱后者?”
“别急着否认我,希恩。”恶意仿佛毒汁在我喉间发酵,我盯着他,像条嘶嘶冷笑的毒蛇,“你害怕自己的名誉因我而玷污。为什么不叫侍从来送鞋呢?你还有什么非要单独见我的理由吗?即便躲躲藏藏也要来警告我,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
“不是!”希恩突然拔高声调,“伊莉丝,你知道自己在——”
突然他猛地打住话头,眼神涣散了几秒,旋即恢复正常。这变化来得极快,迅速到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出不对劲。
他低下头,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把什么丢出大脑。
等再抬起头来,希恩的眼神已然复杂。他唇抿起又微动,想说什么却咽下去。最后只低低地说出一句:“你变了太多。”
是啊,在他记忆里,我绝不会是一个光脚穿着湿裙子站在风里,还歇斯里地朝他大喊的女人。
永远温柔、顺从,端庄地跟在他或者他母亲的身后。
我嘲讽一笑,站直起身来,说:“因为从前我爱你,希恩。我爱你,所以努力把自己切成最适合你的形状。可是现在我不想继续当一件你趁手舒适的家具了。”
说罢,我牵起裙摆,对他潦草屈膝一行礼。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说,“对了,我还没感谢你。多谢你没有死在战场上,否则我还没结婚就得背上寡妇的名号,很影响后续婚姻缔结。”
丢下最后一句,我干脆利落地转身,抬脚就走。
我宁愿躲在树丛的遮掩里回到室内,就算双脚被树根碎石划得满是伤,也绝不穿他拿来的鞋!
然而比起脚先踩上粗糙的地面,我的手肘先撞上了一堵厚实的人墙。
对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小臂。在我猝不及防之间,已经扶稳了险些失去平衡的我。
浓郁的晚香玉芬芳汹涌而来,眨眼包围了我。
我呼吸一滞。
碍于身高差距,我的视野里盈满了漆黑的衣料颜色,是对方穿的外氅。
来人很高,力气奇大。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攥住我的小臂,轻松把持住我的身体平衡。
我缓缓抬起头。
果然是那个人。
寻寻觅觅皆不见,竟然此时突然自己出现在我的眼前。
王宫新晋的话题人物、第一次遇见就给我强烈熟悉感、总是把自己包裹得格外严密的艾福隆德子爵。
他还是神秘地穿着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苍白削尖的下颌。但是从身形轮廓就能看得出来高大又挺拔。
他出现得还无声无息,连脚步声都没有。幽魂般猛地出现在我身后,害得我差点就撞上去,吓了我一跳。
他在盈满空气的晚香玉浓香里俯下身来,对着我的耳畔低语:
“小心。”
声音仿佛被放在抽屉里的古老丝绸,历经时光,依旧丝滑细腻。
最关键是,他的另一只手还拎着一双红色锦缎鞋。
他抬起下颌,似乎在寻找哪里可以坐下的地方。因为他的大半张脸都藏在兜帽阴影里,外人只能从大致动作来猜测他的意图。
事实也正如所猜想。
他低下头来,对我说:“去那边坐下。”
指的是旁边的喷泉边沿的座椅。
苍绿树林拥抱大回廊的中庭。花楸木正萌发新芽,雪团绒毛似的花蕾已绽放出来,洁白素雅的花朵挤满树枝。
风一吹一刮,漫天飞舞的都是细雪般的碎花。地上的树荫里,早已散落一片细碎的花瓣,堆雪似的。
在这片细雪里,我盯着他兜帽深处阴影里的脸庞,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
他顿了顿,视线移到我沾上泥的双足。
他不答反问:“或许,你希望我帮你去那边坐下?”
直觉告诉我,我最好不需要这个帮助。
我下意识去看树丛,不知何时,希恩的身影已经彻底从那里消失了。
“不必。”我抿起唇,浑身都是抗拒,“请松开我。这样很失礼。”
明明看不见他的脸上表情,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甘心似的又补充道:“你很轻。”
我直接推开他抓住我的手,夺回自己的小臂,朝着那边走过去。几步路而已,我就怕他下面再蹦出来一句更失礼的提议。
我刚一坐下,他就紧接着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来。随后隔着裙摆轻巧抓住我的脚腕,就像在雪地上一只猫扑住一只雀儿那般轻松。
他抬起我的脚,放在他的膝上。我条件反射往后一缩,脚腕却被他捉得更紧,一副猫咬住了猎物死不肯松口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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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丝质手帕轻轻擦拭沾在足底的灰尘、碎石,甚至是划伤的血迹。
然后他才将我的脚小心放进红鞋里,为另一只脚继续上述步骤。
直到两只鞋都套上我的脚。我已经是浑身僵硬。他却没有放走我的意思,我的左脚还踩在他的膝上。
隔着他的红手套与我脚上的红锦缎鞋,他轻轻握住我的足尖。
“它还不够柔软。”他开口时,声音低靡而沙哑,“它还不够好。不足以穿在你的脚上。”
以我的眼光和上脚的体验来看,这双鞋的制作精良远超想象,罕见地兼具了美观与舒适度。
我都觉得我今天穿的这一身裙子简朴,配不上这双应该在宫廷舞会亮相登场的红舞鞋。
不知道这双鞋的材质到底是什么?以我的见闻,居然都猜不出什么材料才能如此柔软如云,塑形能力又极强。
轻软的材质就意味着只能在室内的绒毯上穿着。可是当我的脚踩在地上,却没有丝毫硌脚的感觉,依旧像是踩在云彩上。
仿佛有一双手护住我的足底,将所有的不适都遮挡在外。
舒适得简直就像是另一层皮肤。
“谢谢您。”我道。
从兜帽的阴影里传出一声缓慢的音节应答。
可是他丝毫没有要起身的迹象,依旧屈膝跪在地上,仿佛要借这个机会,将我整个人全身上下仔细端详一遍。
“我可以看看您兜帽下的面容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不可能这么容易如愿——等等他点头了?!
这下迟疑的反倒变成我了。
风把花楸树们垂下的树枝摇晃得沙沙作响。隔着树丛,连浅水池那边的乐声、歌声、鼓声都变得遥远缥缈,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我屏住呼吸,小心拉下了他的兜帽。
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流泉瀑布般洒落下来,瞬间流泻满肩膀。檀墨色的发丝散乱在额前,愈发衬得他的面颊轮廓精巧。
“……”
我顿时陷入沉默。
愿望轻松达成,我却不悦地抿起唇。
在他的兜帽之下,居然还有一张面具。
翡翠海最常见的舞会面具,在艾福隆德广受欢迎的款式,白垩色的光滑瓷底,用金粉勾勒出镂空的双眼轮廓,再以碎钻与宝石贴绘出花纹。
这张繁复又昂贵的面具,端正贴合地扣在他的上半张脸上。
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削薄的唇与尖俏的下颌。
但他有一双瑰红色如血般的眼眸。
风静止了一瞬,世界都清静下来。
我的呼吸也快停止了。
我又问出那个盘桓许久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
……
“希恩?”
看到未婚夫时,艾尔先是一喜,旋即一愣。
希恩好像在受到巨大的痛苦折磨,一向笔挺的脊背竟然垮下来。他必须扶住墙壁才能维持平衡,捂住脑袋,压住唇齿间流泻的痛苦声音。
艾尔慌了。她连忙跑上去,搀扶住他。
“怎么回事?”她焦急地问,“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伤口!”
可是希恩就像听不见她说话一般,硬是咬着牙连一声痛呼都不肯发出来。哪怕他已经开始浑身颤抖,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下来。
好半天他才平复下来,睁开眼,眼中混沌一片,全是模糊光影。连他都不知道在身边的人是谁,却本能般抓住对方瘦弱的肩膀。
“别做危险的事情……”他沙哑着声音叮嘱,“别做危险的事情,不要伤害你自己,伊——”
说还没说完,他就失去了声音,闭上眼贴着墙壁滑坐在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艾尔满心惊慌,她跟着跪坐在地,茫然无措。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只是心底随着方才希恩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语,逐渐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慌。
她死死抓住希恩的胳臂,手指如铁钩一般,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不肯松开。
她有种预感,如果她再不做什么,她就要失去爱人了。
60. 希恩视角·上
每当看见穿过晨雾的浅淡光线,希恩就会想起伊莉丝。
“希恩,快来见见她。这是伊莉丝,伊莉丝·伊尔兰。”
第一次相见时,母亲的声音宛如悦耳动听的弦乐。空气浮动着花香,午后的光线宛如弓弦上跃动的音符。
从优雅美丽的母亲身后走出来的小女孩,有着金色的长发,翠绿色的眼眸。发色如穿过晨雾的太阳光线,浅淡的金,朦胧柔和。
“她将会成为你未来的妻子。”
母亲说。
她很瘦弱,比同龄的孩子都看起来要小一些。巴掌大的脸上,绿眸更加显眼,看人时像是温顺的小鹿。
那些被豢养在皇家园林的小鹿会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舐他的掌心,也会活泼淘气地用刚长出来的鹿角相互顶撞。
伊莉丝就像是它们。
乍见之下,她看起来温驯乖巧,总是牵着母亲的裙摆躲在大人身后。
可是一旦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在大人看不见的角度,朝他灿烂一笑。
她很聪明,能猜到谁喜欢她。她快乐地享受那些喜爱,投之以热情的回报。
为了防止这位可爱的小姐得意过头,他立刻收回目光,走在父亲身边,目不斜视。
可她总是能抓住一切机会来施展自己的魅力。
在母亲命令他带伊莉丝去参观花园后,她便找到了机会。
玫瑰与银莲花竞相绽放,空气里满是甜香。她在花园的小路上轻盈地跑跳,金色的长发散漫飘摇,裙摆如蓬起的花瓣。
逐渐有红晕爬上她的脸颊,她的发丝有些凌乱,脸庞比玫瑰还娇艳。
她喘着气,蹲下来,春天似的绿眸注视他,撒娇般说:“我没力气了,希恩。”
他唯有学着父亲强硬地绷起脸上表情,才能掩盖住紧张的心跳。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主动伸出手去,将她拉起来。
他牵着她在花园里一路走。
忽然听见她在身后冒出一句满是犹疑好奇的话:“希恩,我们会结婚吗?”
会的,他差点脱口而出,紧接着想起婚约还在协商阶段。父亲曾对他低声嘱咐,伊莉丝只是婚约的候选人之一,你可以拒绝。
可是他把那些都咽了下去。
他想起那只小鹿。成为皇后的姑姑带他去看那只小鹿,曾经温顺在他掌心舔食的小鹿。
在失去母鹿的保护后,一个冬天它便不见踪影。园林总管说,它大概是死了。
被豢养在园林里的幼鹿没有族群的养育,一场大雪、几天饥饿就会被夺走生命。
“会的,母亲说过。”他没有回头,但无比笃定地说,“我们长大后就会结婚。”
那天夜里,他主动走进父亲的书房,对着在低声商议什么的父母,鼓起勇气,开口道:
“我要选伊莉丝当婚约者。”
父母交换一个眼神。
父亲扣了扣烟斗,问:“确定?”
母亲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抽起烟来不说话,开口的反倒是母亲。
她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语气很轻地说:“那你要很努力,非常努力才行。希恩,如果你要娶伊莉丝,你就必须比任何人都努力,才能保护她。”
他当时非常坚定地说了好。
他想保护那只活泼天真的小鹿。
母亲看向父亲。父亲却还在抽烟。
再幼小的孩子此刻也知道气氛不对劲。他站在那里,头一次感到茫然无措,握紧的手心满是黏腻的冷汗。
终于,父亲开口了。
父亲说:“伊莉丝那孩子……有些缺点需要改正。瓦罗娜,你一定要好好教导她。毕竟,伊蕾娜没多少日子了。”
母亲看似从容,却微微松了口气。既然提出缺点需要改正,就意味着丈夫同意了这桩婚约。
瓦罗娜夫人自然无不可,扬起温柔的笑容,柔声说好。
而他此时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他和她的婚约尘埃落定了。
以后,他会保护她。
……
按照父亲所说的,伊莉丝有很多缺陷。
她是个相当古怪的孩子。据说她小时候,奶妈抱着她出来散心,指着天空的太阳教导她说赞美女神,她瞪圆了眼,含糊不清却执著地说太阳。
最后哇哇大哭起来。
还是伊尔兰伯爵亲自跟女儿鸡同鸭讲地对话了半天,才弄明白小伊莉丝着急的点在于,她认为那个燃烧的火球是太阳,而不是女神。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太阳就是女神。
王都的贵族们都说伊尔兰家的女儿来历奇怪——肯定不是受到女神祝福诞生的健康孩子。
她直到三四岁才学会说话,在能完整说出一个流畅的句式前只会一个单词接一个当的往外蹦。
以此凌乱地表达自己想要什么。
而伊尔兰伯爵夫妇竟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要紧大事,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们非但不焦急女儿无法正常与同龄小姐社交,干脆还挑选商人的孩子与她作伴。
商人卑贱的血,如何充当一个伯爵家小姐的女伴?
这种助纣为虐的放养教育,更令希恩的父亲大皱眉头。
尤其在伊莉丝的母亲去世的前后,更是屡次三番要求瓦罗娜夫人加强对这个没有母亲照管的女孩的管教。他绝不允许卡里金家未来迎娶一个有失教养的少夫人。
病情拖延了两三年,很快,伊莉丝的母亲便撒手人寰。
当时恰逢女大公下葬不久,法雷亚·伊尔兰伯爵的身份尴尬。他是女公爵葛罗瑞雅的侍从兼秘书官,伊蕾娜夫人是边境小领主家族出身的女儿,在王都交际不多,葬礼更是门可罗雀。
卡里金一家作为未来的亲家,自然出席。
葬礼上伊莉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灵魂一般,呆呆的站在那里。她全身着黑,握着一束百合,在母亲的灵柩前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人们纷纷议论这孩子是不是受到打击太大,被母亲带走了灵魂。直到她被自己的女管家抱住才像是猛的惊醒过来一样,攀住自己的父亲肩膀大哭起来。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回应她的只有仆人的啜泣声与百合花阴冷的芬芳。
希恩陷入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许他应该上前安慰她吗?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安慰一个人该做什么。而他的母亲也只是站在父亲身侧,用那种一如既往的优雅端庄又不失距离略显冷漠的态度,远远的隔空望着那对抱在一起相互安慰的父女。
直到伊莉丝哭累了趴在父亲的怀抱,带着满脸的泪痕睡去,被移交到女管家的怀里。
伊尔兰伯爵朝着他们点点头。
卡里金伯爵与夫人微微颔首。瓦罗娜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悲伤,吐出的语句却冰冷。
“人来得不多,花却不少。你瞧,不能出席的人,都送了比他们人还高的花束吧。”
卡里金伯爵面沉如水。
“余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丝音来。
……
自从伊蕾娜夫人去世后,伊莉丝就变得沉默了许多。
不再像是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活泼又灵巧,像是小鹿化作的精灵,总是围绕着他四处奔跑跳跃。
希恩不知该做什么。
年幼的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默默的陪伴在她的身边,而她似乎也并不需要多余的陪伴。她孤独惯了,一个人就能打发时间。
尽管他的课业繁忙,能做的也只有每周抽出点时间上门拜访,陪着她坐在窗边发呆,或是陪她看完一本书。
瓦罗娜夫人开始正式接手伊莉丝的教导工作。留给她悲伤的时间便不多了。
而开始之后,瓦罗娜才发现惊人一点:伊莉丝在家里从未接受过正统的淑女教育。
她不学唱歌,也不学作诗,更不学刺绣和绘画。她不会弹琴,笨拙的手指在琴键上胡乱按压。
瓦罗娜夫人在询问了伊莉丝在家中的课业就是没有课业以后,喃喃了一句我的女神啊,随即头痛地倒在沙发上。
最终经过思考,瓦罗娜夫人决定从先从礼仪开始教导这块朽木。
一个三四岁才学会流畅说话的女孩,教导成一个合格得体的贵族千金。
想想就头疼。
而伊莉丝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攥着自己的裙角,站在瓦罗娜夫人的面前,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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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等待惩罚的孩子。
当希恩走近时,她才小心翼翼地、飞快地掀起眼帘看了希恩一眼。
他一下子就心软了。
但是,投来的求助眼神并没有得到可靠的回应,他只叫了一声母亲,当即就被母亲的眼神喝止。
“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希恩。”瓦罗娜夫人冷声说道。
希恩像是被刺痛一般,紧抿起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把伊莉丝和她从期待到失落的眼神都留在身后。
女士不该擅自干涉男士的事务,反之亦然,男士也不该擅权去干涉女士们的领域。这个道理在贵族之间约定俗成。
“如果你因为她的一个眼神就向我求情,那你就是在害她。”
母亲冷声警告过他。
“当她正式进入社交界,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求情而原谅她的失误。”母亲说,“到那时,你再后悔,年少时纵容她躲避了多少次该有的严厉教育吧!”
希恩被指责得简直无地自容。他对着母亲深深弯下腰,说自己知道错误了。
瓦罗娜夫人的面上才浮现一丝笑。
只是他越来越少从伊莉丝的脸上看到笑了。
……
某天,希恩从训练场回到家,发现母亲正在训斥伊莉丝。
这太少见了。她越来越乖巧,从不愿惹怒母亲。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伊莉丝的满面都是泪痕,声音里满是委屈。
母亲起居室的门半开合着,守门的仆人被支走。
里面的人没有注意到他从外面经过,清晰完整地听到了传来的对话。
母亲正在指责伊莉丝不该在茶会上面擅自开口。
伊丽丝不知在小声辩解什么,猛然间拔高声调,满是委屈的说:“可是她说的都是错的啊!我只是指正她说错的话,这难道不应该吗?难道因为她是公爵家的小姐,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吗?”
母亲很生气,胸膛剧烈的起伏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用他平生听到过的最冷酷的声音说:
“跪下。”
伊莉丝愣在了原地。
直到母亲身边的侍女硬是将她按跪在地,她的眼瞳瞪大,唇微张,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态。
母亲的声音含着冷笑:“难道你认为自己比公爵家的小姐还要博学多才、知识渊博吗?你以为公爵家的教养比不过你吗?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是最聪明、见识最多的人吗?”
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声音语调也放柔下来,说道:
“伊丽丝,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犯过相同的错误。总以为自己知道的东西是全天下最多的,自己是这世界上学识最渊博、见识最广的人,总想着卖弄学识。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行为是不合时宜,甚至是致命的,会给你自己和你真爱的人带来不幸。”
“可是她就是说错了呀。”伊丽丝委屈地小声说道。
母亲闭上眼,颓然地说:“我看你需要好好的冷静一段时间,想想自己做过的事和我说过的话。”
“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只有在你的仆人,你的领民之前,你的子女面前,你才是绝对的正确,而在公爵、在皇帝的面前,他们才是绝对的正确。”
母亲倏然睁开眼,眼神发冷。
“你不该成天和那些商人混在一起。你父亲这一步做错了。我会写信给你父亲,要求他禁止那些商人再出入你们家的宅邸。”
她又叹了口气。
“伊莉丝,你是一个贵族小姐。你将来的人生与贵族家庭紧密联系在一起。你所有的荣耀前途,甚至百年之后埋葬在哪里都全部寄托在你丈夫的身上,而不是这些你每天挂在嘴边的商人。”
“他们去过最北边的雪原又如何?他们抵达过翡翠海的最南边又如何?这些他人的见识,不会为你带来分毫的利益。”
“你的全部身家都寄托在你未来的丈夫身上!所以管好你自己的脑袋,不要去思考那些没有必要的东西。你要做的是全心全意为你自己的未来、为你的丈夫、为你丈夫的家族考虑。”
说完,母亲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开,只丢下一句:
“把她送回伊尔兰家,最近一个月不用过来了。让她自己好好想想。”
61. 希恩视角·中
十二岁起希恩便开始出入士官学校,远早于入学年龄。剑术老师夸奖他是个天才,这并非徒有虚名。他坐在那些体格远比他高大的同期兵们之间,毫无畏惧。
在伊莉丝被“退货”般送回家遭遇冷遇后,破天荒的,希恩向学校请了两天假,亲自登门伊尔兰家拜访。
在独生子的“不配合”下,瓦罗娜夫人只得无奈在一周后就向伊尔兰家递去邀请函。
那个金发的小小身影,又开始如常出入卡里金家。
瓦罗娜夫人无奈却也无法不满。她亲自质询儿子,“如果将来某一天,伊莉丝因为口无遮拦闯下大祸,你担保自己也能像今天一样袒护她吗?”
希恩说:“母亲。我想保护伊莉丝,就会一辈子为了能够保护她而努力。”
最后母子之间的拉锯战只得以儿子胜利告终,不止这一次,永远都是。
伊莉丝似乎从上次被罚跪在地的遭遇里吃到了苦头。态度比以往更加乖顺听话。
哪怕绑上矫正身姿用的十字铁棍,被迫站得笔挺浑身酸痛,也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言。
相应的,她也得到了应有的奖赏——伊莉丝终于被邀请坐上卡里金家的晚宴餐桌,参与独属于家人的晚餐。
而在希恩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的时候,纷争又一次爆发了。
这次的导火索是一个名叫娜拉的女平民。
据说伊莉丝陪伴母亲出行时,偶然在街上看到这个可怜的乡下女人被自己酒醉的丈夫殴打。
而围观的人群众多,竟无一人搭救。
于是伊莉丝命令随行的护卫救下被殴打的女人,并将她带回伊尔兰家安置。
母亲对此颇有微词。父亲也认为这事情做的不漂亮。
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将那个酒鬼好好教训一顿,让他明白自己的错误,然后就该将他的妻子归还给他。顶多再给他们一笔钱,叫他们改过自新,重新生活。
卡里金伯爵夫妇乃至管家都一致认为,伊莉丝不应该将人家的妻子扣押在自己家中,这不是一个贵族千金该做的体面行为。
妻子是属于丈夫的财产。外人不该擅自插手。
伊莉丝的做法很不懂事。
哪怕那个女人已经快要被她的酒鬼丈夫活活打死。
希恩的父亲说,伊莉丝的父母唯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勒令女儿背下了圣经的全篇。
这好歹为她那愚蠢无知的小脑瓜添上一丝虔诚。
让女神在审判她时好歹能以虔诚赎罪几分。
否则以她脑瓜里面那些该挨千刀万剐,天打雷劈的各色念头,她早就该下地狱了。
父亲和母亲还说,应当一并写信要求伊尔兰伯爵把女儿的家庭教师也更换掉。那位叫做皮耶尔的年轻人根本不能胜任家庭教师这样重要的职责,尤其是当他教导的女孩儿是未来的卡里金家的少夫人。
这些司空见惯的责备抱怨在希恩听来已经不会再在意了。他全身心被另一个随之而来的消息吸引走——伊莉丝在这次出行里受伤了。
他几乎是头脑空白地跳上马就朝伊尔兰家奔去,脚踩上地面,才恍然想起自己身上士官学校的制服都没来得及更换。
话题的中心人物,一切麻烦的端点起源——伊莉丝对于他的到来诧异大过于欣喜。
她的脑袋上还蒙着一块纱布,整个人看起来除了受到点惊吓,没什么大碍。
希恩抓住她的肩骨,将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确信没有被藏起来的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伊莉丝没有受到街上的变故影响,倒是快被他的反常给吓得不敢动弹。她乖巧地坐着,任由他将自己从头到脚都观看一遍。
是谁伤害了她?
难道是那个酒鬼?
他居然敢伤害伊莉丝?
各色念头在希恩脑袋里一涌而出。他的心头是难以平复的怒气,直到听见她清脆的声音。
伊莉丝握住他的手指,安慰似的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额头。”
“希恩,别生气。原谅我吧?”
不。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难以开口明言。
他怎么可能生她的气。
他气的是自己,无能又笨拙的自己。
明明信誓旦旦立下的誓言是要保护她,却眼睁睁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受到伤害还无能为力。
伊莉丝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打量他的神色每一个微小变化。她试探地问:“你会责怪我多管闲事吗?”
“不。”他说,“我不会。”
他顿了顿,才说:“你做得很对。”
笑容骤然间点亮她的脸庞。
“锄强扶弱,帮助弱小的人。”希恩说,“保护身边的人,是正确的。”
她看着他的眼神亦明亮,仿佛在绿色的湖水里沉着一弯发光的月。
“嗯!”她重重点了点头。
后来,他才从当天随行的侍从口中得知当时发生的真相。
伊莉丝发现路过的人们无动于衷,还有店主嫌弃男人在附近殴打老婆妨碍自己做生意。
就连她最信赖的瓦罗娜夫人,在她小声指出外面那个女人快被打死了之后,也只是眼风轻飘飘一扫而过,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她想起身,却被侍女故意踩住裙摆。
于是她抓起桌上的黄铜小摆设丢出去,顷刻间砸碎了餐厅的玻璃。餐厅内的众人愕然,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在街上行人的尖叫与嘈杂声里,她一溜烟跑了出去,快到瓦罗娜夫人与侍女都来不及抓住她。
她又生得那么小,小到如游鱼般灵巧穿过人群的缝隙,站在被殴打得爬不起来的女人身前。
她张开双臂,朝着脸膛通红的酒鬼大喊:
“不许打她!”
奄奄一息的女面包师趴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自己温热的血,浑身都是新伤旧疤。
当她挣扎着撑起眼皮,窥见的一线天光,是挡在身前女孩的金色长发。
周遭人群熙熙攘攘,却无一人上前。
只有那个小小的身影挡在她的前方,阻挡住那永远不会停歇落下的拳脚。
紧追赶来的护卫架住浑身酒气的醉汉,怒声喝令他滚开,不许冒犯贵人。
……
希恩更不知道的是,在救下娜拉的事情发生之后,卡里金家的大门又一次对伊莉丝紧闭上。
他远在士官学校,鞭长莫及。更何况,瓦罗娜夫人一定会堵死所有的消息渠道,不让他知道任何的风吹草动。
伊莉丝伤养好后第一次上门拜访瓦罗娜夫人,就被关在门外等了一下午。
整整四个小时,她孤身一人站在女主人卧室的门扉外。
低着头的仆人们来来往往,如无声的傀儡人偶。无一人对她的罚站提出异议。仿佛她是一团空气,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
瓦罗娜夫人的贴身侍女进出过几次,每一次都面无表情地合上门扉,告诉她夫人还在休息,请她稍等片刻。
她盯着那条近在咫尺却无法推开的门缝,只能点点头,继续等待。
等待惩罚足够,等到瓦罗娜夫人消气为止。
四小时后,差一点就要身子一晃倒下去的伊莉丝,终于等来贴身侍女屈尊纡贵的通传。
她抬起酸痛的小腿,怯生生朝卧室里走进去。侍女们正拉拢起四边的窗幔,让夕阳照射进室内。光线照在梳妆台,将桌面染得血红一片。
瓦罗娜夫人穿着寝衣,倚在桌边,冷眼觑着她。
“四个小时足够你想明白了吗?”瓦罗娜夫人语气轻柔地开口。
“生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你不该考虑那么多毫无必要的事情。我们是贵族,天生流淌着高贵的血,是女神最虔诚的信徒。而这些平民。”
瓦罗娜夫人顿了一下,发出一声轻不可察的嗤笑。
“他们生来就卑贱,一辈子要为了供养我们而辛勤的劳作。这是他们天生注定的命运。你所应该做的是利用好你贵族的血,更好地侍奉女神,为繁衍高贵的血而活。并不是让你把时间和生命浪费在这些卑贱的平民身上。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前车之鉴人人都知道——”
瓦罗娜夫人猛地打住话头,把滑到舌尖的真心话吞下去。
最后,她给出一个定论,就像是宣判一场绞刑。
“你需要更严厉的管教。”
……
当希恩从士官学校短暂地休假回来后,瓦罗娜夫人以一场小型晚宴迎接了自己的儿子。她邀请来世交家的先生夫人,与他们的孩子。
而希恩又不知道的是,在晚餐前的沙龙上,向来温柔端庄的母亲又一次训斥了伊莉丝,只因为她擅自跟赴宴的两个少年聊起航海知识。
瓦罗娜夫人给侍女一个眼神,她们便合伙轻而易举支走了两个兴高采烈的少年。外人一走,瓦罗娜夫人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闭嘴,伊莉丝。”她说,“这不是淑女说的话。”
“作为一个淑女,你要学会带动所有人进入聊天的气氛,话题必须轻松、愉快,不会冒犯任何人。适当地添加一些小玩笑无伤大雅,但是记住,绝对禁止踏入男人们的领域。”
伊莉丝的脑门上还贴着纱布。
她眼里的光熄灭了。
“是。”伊莉丝轻声细气地回答,“夫人。我记住了。”
当希恩走进房间,口中呼唤着母亲,那一大一小两个女性同时转过来,对着他露出如出一辙的温和微笑。
恰到好处的弧度,如蛋糕上精心点缀的奶油花纹。
“下午好,希恩。”母亲柔声说。
在母亲的声音在空气彻底消散后,伊莉丝才细声细气地开口说道:“下午好,希恩。”
母亲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暗示,伊莉丝紧张的表情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不知怎地,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可是当时的他尚未可知。
他满脑子只剩下许久不见的两人独处。
他要说些什么,才不会冒犯她?
在定下婚约之后,伊莉丝日常来往卡里金家,便成为例行公事。正式作为未婚夫妻的两人,每周都有固定要会面的惯例。
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接受着截然不同教育的两人,通常都是相对沉默。
那时伊莉丝还未在母亲的教导下趋于成熟,她会笨拙地提起一些不会错的话题,小心翼翼地聊着天,观察他的每一个微小的神色变化。
而这一天的独处,大约是前阵子的事情让她有些精神不振。她潦草开口问候之后,便一直盯着桌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看起来也远没有从前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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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憔悴,精神萎靡。
“那些商人还在你家里来去自如吗?”
为了打破沉默,希恩破天荒主动挑起一个话题。
伊莉丝半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她的面上始终噙着一丝笑,仿佛每一寸线条都符合精心计算出来的结果。
“是。”她轻声细气地回答,“商人们还会来拜访父亲。”
希恩不知该回答什么。他不擅长聊天。
妥善的聊天不在于他必须受到的教育范畴内。
那是女人们该学会的天赋。
所以他只能冷淡地嗯了一声,与她相对沉默。刚倒出来的红茶都比他们之间的空气有温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线令话语听起来近似冰冷的苛责。
“不要与商人有过多牵扯。”他想多与她说上一两句话,哪怕只是闲话拉扯家常,哪怕是那些他不了解的东西,“贵族不行商,不与商人来往。”
贵族如果掺和经商,是会遭人耻笑的。
既身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享受万民供养,为民征战,为何还要从商与民争利?
商人不事生产,偷奸耍滑,依靠从农民手中收来的东西,获取本不属于自己的私利。
商人是低贱的、邪恶的。
即便在戏剧故事里,商人都会被描绘成悭吝冷血、狡猾贪婪的形象。
伊莉丝垂下眼睫,沉默片刻,旋即抬眸朝他一笑,轻声说是。
她看起来没有生气或是沮丧。他松了口气。
伊莉丝永远都是这样。
她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不。
母亲说,一个淑女不该对任何人说不。即便想要拒绝,也要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去回绝,而不是脱口而出否决。
母亲的话,伊莉丝都听得很认真。
何况——
他抬起眼,飞速地扫了一眼女孩。她还是微垂着头,像一尊端庄的雕像。
她喜爱的东西,不该由商人带来,而是他送给她才对。
他是她未来的丈夫。
话语一瞬间涌到嘴边——如果你有喜欢的东西、珠宝、绸缎、财富、甚至是哪一片开满鲜花,能讨你欢心的土地,我都会替你争来。
可长久以来受到教育让这句话没能说出口,他只是对着伊莉丝的笑容,在心里默默地立下誓言。
因为他会是她未来的丈夫。
她未来的荣辱尊卑全寄于他一身,与他同为一体,系于他的剑上。
所以,为了守护那个笑容。
为了能维持正确的婚姻。
为了让所有事物都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如常运转。
他会一直努力下去,并以此为目标,不断前进下去。
……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日子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他也学会了点如何与婚约者相处。毕竟将来他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要一起度过。
学会如何更轻松恰当的相处,总不会错。
他也会写信给她,在信里告诉她,玫瑰开了。他也会从士官学校里带出一两本从不外借,但是她着实想看的书籍。
随着身体渐渐发育,希恩的个头拔高,如抽条般长开来。他原本如瞪羚般修长灵巧的小腿逐渐结实有力,他秀气如女孩的眉眼轮廓日渐冷硬。
他的肩膀也逐渐宽阔。
当他迈出脚步时,长腿一抬,就能把身后的伊莉丝甩开一段距离。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转身发现她落在后面。
他们已经不是初次相遇的小孩子了。他牵着她,闷头在花园里走路。
可是相反的,伊莉丝越来越沉默,越来多的,以微笑来代替语言。她越来越多次,落在他的身后,而非与他并肩同行。
好消息是,长大后的伊莉丝不再如幼年一般总是会惹怒母亲,做些稀奇古怪的行为。这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怅然若失。
总的来说,她不会再受到伤害,无论主动亦或是被动,那便是值得庆贺的好事。
他也会践行自己的诺言,成长为足以庇护她,为她遮风挡雨的羽翼。
只要再等等、再等等——
直到十四岁那一年,他突然高烧不退。
第三天,热度退下去,他睁开眼,听见司铎在高声宣布自己觉醒成了一个哨兵。
睁开眼时,床边围绕满他的亲人。除了焦急的父母,还有双眸通红、摇摇欲坠的金发少女。
伊莉丝。他心中默念。
他的指尖动了动,想朝她伸出手去,想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痕。
想告诉她,别再害怕了,别再像是一个被丢进禁闭室的孤独孩子,用那么彷徨又孤独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世界。
他已经足够强大,他以后会更加强大。
他一定会保护她,让她不再害怕,不再受到伤害。
在对上他的眼神后,伊莉丝才仓促挤出一个笑容,憔悴疲惫,仿佛是为了安慰他别担心自己。
彼时的希恩并不知道她的微笑下藏着深深的忧虑。
多荒谬啊。
他觉醒成了哨兵,她却没有觉醒成向导。
洛尔骑士与亲王的故事历历在目。
亲王与骑士结成灵魂标记的两年后,罗赛琳王妃就匆匆染疾下世了。
亲王妃不是病死,而是被嫉妒发狂的洛尔骑士毒死的。
62. 希恩视角·下
希恩觉醒为哨兵的消息公布后不久,圣地便派来了使者。
弗莱明帝国与光明女神教会渊源由来深远。
圣地汇聚了教会最顶层的势力。每一任教宗冕下都在这里继任、死亡、下葬,然后圣地在无数个春秋迎来新的血液。
圣地率先伸出橄榄枝,作为来使的圣职者表示,圣地愿意为他提供适合的向导结成标记。
他们当然有这个底气。大部分的向导都诞生于圣地,亦或是发现后被送往圣地。
稀缺的向导在圣地就像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一般,琳琅满目,可以随便供人挑选。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被以神圣为名义圈养在圣地的向导,到底都在经历什么。
甚至,来使的言语之间还曾暗示,圣地来的向导不会影响到他婚约者的地位。
他伊莉丝还会是完美的婚姻关系。只是他会多一个向导,就像是一位绅士,多一把好用的手杖。
因为高烧才退去,身体尚未恢复,仍旧躺在床榻上无法起身的希恩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罗赛琳王妃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不可能把一个明目张胆的危险放在伊莉丝身边。
他决不会让伊莉丝重复前人的不幸。
他可以靠意志力和药水辅助压制哨兵体质的负面影响。
他不需要向导。
他在每场战斗前都会向女神祈祷,借用信仰的力量,压制住一不留神就会暴走的理性。这也为他带来虔诚的名声。
久而久之,连身边的人都受到影响。第一骑士团的成员,哪怕是日后在炮火纷飞的前线,依旧会在紧张的气氛里,抓住喘口气的间隙,向着女神祈祷。
哪怕只是单膝跪地,将剑放在膝上如此简朴的仪式。
觉醒成为哨兵后,原本和普通人的差距便拉开得更大了。
源源不断的澎湃魔力好像不会枯竭一样,身体的反应力和速度亦都大大提高。
他花了更多的时间泡在训练场里,甚至是日夜都待在猛兽出没的黑森林里训练自己掌控突如其来的强大魔力。
卡里金家的魔法天赋是飓风。
有时候他觉得守着礼节,克制自己不去触碰伊莉丝也可以。她永远都会落后半步,守候在他的身后。
只要一回眸,就能看见她。她会仰起头,发丝从肩头滑落,然后朝他一笑。
那些缠绕在她身边的细微流风会告诉他,她的心情变化、呼吸颤动,还有心跳的速度。
百年后他们会葬在一起,共用一条墓志铭。他们的名字会在织毯上被绣在一起。他们还有好多好多的时间一起去携手度过。他们会生儿育女,让儿女将血脉传承下去。
他希望有个孩子会继承她的金发,第一眼看见时就像是睁开眼看见穿过晨雾的光线。清透、明澈,淡薄却从容。
婚姻是最好的手段,去洗净上一辈间夹缠不清的冤孽。
只要她成为他的妻子,冠上卡里金的姓氏,那些冤魂不散的、纠缠不休的往事就会烟消云散。
只要结婚,从今往后她就只是他的妻子,卡里金家的女主人,未来孩子们的母亲。
伊莉丝是个女孩。如果她是个男孩,等待她的命运只有夭折、流放或是战死沙场。
万幸,她是个女孩。
万幸,葛罗瑞雅公爵没有后代。
简直就像是上天的怜悯一般,命运给出一丝垂怜,让这个女儿诞生了。
可以通过婚姻轻松地整合两股势力——女大公的余孽们与忠于皇帝的一派,避免更多的流血牺牲。
那是他能保护她的最好的方式。
直到他约定俗成般的人生猝不及防地迎来命运玩笑般的转折——当一声醉汉的辱骂怒喝划破空气,他率先攥住了醉汉刚刚举起正欲劈下的小臂。
他那双色素淡薄的眼眸,毫无感情地望着脸膛通红的醉酒男人。
“把他带去宪兵队。”
他连头都没有回,一声令下,就让两个骑从禁锢住闹事的醉汉,将其拖远。
方才与醉汉对峙的棕发少年依旧维持着拔剑的姿势,错愕地望着他。
醉酒的男人在街上撒泼,欺凌弱小的摊贩和老婆婆。棕发的少年拔出剑,勇敢地站在弱小身前,对抗膀大腰圆比自己还强壮的敌人。
这原本是个符合大众口味的王道故事。
因为棕发的少年真身是少女,因为突如其来打断对峙的希恩,突然画风一转,走向命运安排的另一场诡计。
在希恩兀自走出好远后,那被留在原地的棕发少年才像是反应过来,大喊着谢谢您长官,您等等我!
艾尔·索恩。
“骑士团里什么时候选拔标准降低了?”希恩问。
“谢伊临时被调走了,他是来暂时来顶职的……”属下讷讷回答,大气也不敢出。
希恩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最后只是丢下一句:
“让他做好分内的工作。”
谢伊被调走后,希恩便亲自接管了骑士团的日常督训考核。那位身手诡谲的女剑士总是面无表情地以伤害他人自尊为乐,还从来不管文书工作。
新补上来的艾尔·索恩除身手太次之外,做事细心、交友广阔,和谁都相处得来。
人人都喜欢他,围绕着他。
当一如既往有一杯泡好养神的甘草茶被放在随手可拿的位置,即便是希恩也不得不承认,换上来一位实力身手无法与前者相比,但细心周到的副手,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就如水滴石穿,相处间,那个总是躲在他后方,却又总是忍不住拿目光追随他的艾尔·索恩,他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习惯了身后总有一个人的目光追随。
习惯了有个人慌慌张张又总是响亮清澈地叫喊着师团长大人,随即称呼逐渐变成希恩大人。
有时候,他一转过身,对上身后棕发少年的脸庞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的身后落下半步,总是会有一个人。
是啊,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他一直、一直想保护的那个人。
就在他的身后,半步的距离,永远都会望着他,对他微笑。
当一转头对上艾尔·索恩骤然点亮脸庞的笑容,他恍惚地想道。
是这样的,对吧?
……
真正的变故转折在艾尔·索恩真实身份暴露的那一天。意外受伤的索恩仓惶起身,拽起床边的衣物遮掩住身躯。
她不安地看着他,眼睫颤动,让他的头脑又一次恍惚,看着这张脸与记忆里另一张脸庞重合。
他张了张口,声音卡在喉咙里,但他知道自己想对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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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里那张脸庞说:别害怕。
别害怕,我相信你。
你做的没有错。
他开口,声音却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躯体。
——“医生已经向我禀报了真相。你隐瞒性别,伪造履历,改名换姓潜伏进骑士团。”
艾尔的脸刹那间惨白。她顾不上绷带下的伤口撕裂,挣扎着要下床跪地向他哀求,坦白陈情。
他仿佛看见记忆里的伊莉丝头上蒙着纱布,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指,又是期盼又是胆怯地征求他一个赞同。
“你能原谅我吗,希恩?”
为什么需要原谅?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啊。
他想道。
当混沌的意识趋于稳定下来,当眼前的景物重归清晰。他听见自己最后落下的尾音。
——“既如此,念在你忠于职守、殚精竭虑,我赦免你此罪。”
艾尔呆住了,旋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希恩大人,你、我……”
她抖着唇,被巨大的喜悦击中,落入眩晕。
“我可以留下来了?希恩大人,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了吗?”
棕发的少女苍白着脸,对他小心翼翼地露出笑。在得到他的眼神回应后,那笑容被点亮般,更加灿烂起来。
突然窜出的毒蛇猛地咬住他的心脏。
骤然间,怦然心跳。
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感情席卷胸腔。摧枯拉朽、排山倒海,将所有的克制、理智全部焚烧殆尽。
那是一把烈火,从外处烧来,在他的身体里肆虐,燃烧成燎原之火。他就如被地狱里的毒火烤制一般生不如死。
闪电击中他的神经,无形的大手伸进他的脑袋肆虐,要把他什么都从他的颅骨里拉扯出来,记忆、情感、什么都有。
他看见过去的画面,身穿丧服的伊莉丝在葬礼上嚎啕大哭,他喃喃,别哭,伊莉丝,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
可是那小女孩却被她的女管家抱走,渐行渐远。他被留在原地,藤蔓破土而出抓住他的双脚,他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
一会又是在伊尔兰家的小会客室,额头蒙着纱布的少女眼神明亮地望着他,握住他的手,凑过来亲切地说着什么,脸庞却渐渐模糊。
她的声音也像是蒙上一层纱。他仿佛在隔着水波听她说话,只看见一张一合的嘴唇。
她在问,希恩,你会原谅我吗?
他听见自己说着,你没有错,你做得对。
一霎时天旋地转,斗转星移。
他又走在玫瑰花香浮动的花园里,被落在身后的少女仰起头,用一种落寞得难以诉说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他仿佛察觉到她的孤独,停下脚步,朝对方伸手,她的声音模模糊糊,脸庞也朦胧不清。
别怕,跟上来——他在说话,他在对谁说?
我会保护你,一直一直保护你,他在许诺,可是他在对谁许下誓言?
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拉扯成斑斓色块,耳边一会寂静无比,一会有万千个声音一起说笑哭喊。
希恩捂住额头,压住怦怦直跳的心脏。
他要保护……谁?
他在朝谁呐喊,别做危险的事情,别去危险的边缘?
63. 摘下面具的人
——“你到底是谁?”
在我问出这个问题之后,风停下了。树枝不再摇晃。连落在他身后的长发也停止了轻轻的飘动。
尽管我的裙摆被水打湿,沉重地黏在小腿皮肤上,衣衫裙角在摩擦拖拽间染上脏污。我坐在喷泉边,像一个落难者,可他跪在我的身前,宛如在向女王宣誓的骑士。
我已经顾不得去思考这位是艾福隆德的使者还是个身份神秘、高贵的子爵。
我的双眼里只剩下他的身影,还有他身后此起彼伏的浓绿深翠。那些花楸木们,刚刚长出新叶正在正纷纷垂落下枝条,层层叠叠的绿叶里藏着吹雪似的花团。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又问。
他以沉默应对过去好半天。
在漫长的对视拉锯战过后,他才开口道:“我无法对你说谎,所以我只能以沉默来回答。”
这算是什么回答?
“阁下言重了。你面前只是一个肉体凡胎,而不是女神的圣像。”我带着一丝讥讽说道,“女神面前才不存在谎言。”
尽管市政开出了死亡证明,但教会那位新任的克莱芒主教带来的人说过,谢伊在那场降临节的灾难里尸骨无存。
找不到尸体,就意味着很可能人并没有真正的死亡,难道说——
不可能,我猛地打住这个天马行空的念头,这绝不可能。
即便真的没有死亡,可若是活着落入教会的手里,一个被定为异端的人在教会的囚禁下,不是更加生不如死吗?
如果谢伊真的落在教会手里,他们一定会迫不及待推出来实行绞刑火烧,让她在民众面前痛苦地灰飞烟灭,以儆效尤。
光是想到那画面会成真都令我感觉喘不上气来。被痛苦揪紧心脏的人是我,而我想的那个人下落不明。
赫尔南德斯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从他的反应看来,我可以笃定他们确实没有找到与谢伊有关的任何一丝痕迹。
所以我苏醒后次日,他带拷问官们来搜检大宅时,他那看似从容的假面的下满是焦躁。
自从我离开王都后,每一封寄到洛特尔南的信都提到新上任的代理主教克莱芒·赫尔南德斯,评论口碑两极分化。
他的肖像画卖得极好,购置画像的妇女交口夸赞他灿烂如被阳光亲吻过的金发、俊俏得惊人的脸庞,还有对女神信仰的虔诚狂热。虽然年轻,但已云游过四方,遍历冒险,在各地铲除异端,保卫女神治下的和平。
他对神学研究深刻,最艰深的难点都能讲解得头头是道。唱起赞美诗来,宛如神祇般俊美神圣,令人情不自禁落泪。
人们夸赞他就是女神在人间的宠儿。每逢大教堂的礼拜日,全城人都会迫不及待涌向教堂观礼。人头攒动、车马难行,只为看上那一抹灿烂的金。
寻常人可能很难如富人那般一掷千金包下当红歌剧院明星的一顿晚餐,但是大教堂的圣歌人人都能听见。
难怪其拥趸们会夸赞他是女神的喉舌、圣人的福音,如阳光般平等公正地普照在大地上的每一个人身上。
再放浪的交际花或浪荡子,跪在女神面前祈祷与己身休戚相关的福祸命运时,都是最虔诚的信徒。
皮耶尔老师的来信里不无嘲讽地说:“一个狂妄愚昧的野心家上位了。”
而另一方面,却是他在教会里的倒行逆施,大肆排除异己。短短几个月,就有四五个世代研究神学的家族被他以窝藏异端、研究邪法为由打入牢狱。
赫尔南德斯像是在被时间追赶一般,不断做出疯狂的举动。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将屠刀指向谁,一时间人心惶惶。只是这把火尚未烧到世俗贵族身上,即便有因此被牵连的贵族,早已被奢靡安逸麻醉的他们也不甚在意。
这一些念头在脑海里转过一遍,也不过几个呼吸。当我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还在,依旧用那双瑰红色的眼瞳紧紧盯着我。
我还没有失心疯到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与只活在我记忆里的女性混为一谈。
哪怕他们一样的高大修长,有着相同墨玉色的长发与红眸。连脸颊的秀致轮廓,高耸的鼻梁,眉骨下颌每根线条都那么相似,那么熟悉。
我下意识按住颈上的红宝石,好像以此动作就能汲取一丝勇气。
“既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遮掩面容,难道不是在掩盖真实吗?”我又问,“你的面目不便于展示在人前吗?”
他轻轻笑了两声,不答反问:“你想摘下我的面具吗?”
没等我回答,他的两根手指按在面具的下方,唇边牵起一丝笑意,对我说道:“根据约定,摘下我面具的人,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
我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艾福隆德哪里有过这种诡异的传统?闻所未闻!
而正巧在此时,我看到萦绕在他身边的风里,似乎流动着墨一般的颜色。一丝一缕的墨色弥漫在空气里,就好似有墨水滴进了流水里,如纺线被一条一条拉扯开来。
我腾地站起身,下意识往后退,小腿却抵在石凳上,一个不留神又跌坐回去。
可是他已察觉到我的惊恐,他站起身来,斗篷的衣摆垂落下来。不断有墨色的流风,从他的身边掠过。
流风穿过树梢形成漩涡,在这片被花楸木包围的地方来回游荡,掀起树枝叶底的簌簌声响。
“你想做什么?”我锐声质问,然而话音还未落,我便眼前一花,失去了他的踪迹。
在定睛一看,不知何时他竟已闪身到了我的背后。
我后背上的寒毛悉数立起来,瞪着眼,无比警惕地看着他。可是没等我呵斥出声,他就已毫不在意似的,兀自将自己的斗篷披在我的肩上。
温暖厚实的斗篷覆上身躯,我整个人却彻底僵硬得堪比石头。
他慢条斯理地从斗篷里捞出我的长发,让它们自然垂落下来。随后俯身时在我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我等待你亲手揭开我面具的那一天,伊莉丝,我会等着。”
随后平地狂风骤起。
突然间的狂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树木在大风里不断摇晃,发出沙沙声音。
我的长发在风中狂舞,衣衫猎猎,不得已死死拽住衣领,裹紧了那件外人的斗篷。
等到我睁开眼,身后只有喷泉流水洒落的声音,水池上仍旧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再没有那个古怪又神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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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荡荡的,徒留一地石板上的花楸木雪绒落花。
瞧着一丝微风吹起满地堆雪似的落花,打着转溜过我的脚边。我想起花楸木还有龙、强大魔法的象征意味。
阳光又回到这里。光线穿过枝叶缝隙洒落下来,如万千道金线。令人想起那个神秘人面具上的金色花纹。
……还有他那双深红色绣金线的手套。
那是什么艾福隆德人人必备的装饰品吗?可是,没听说过谢伊与艾福隆德有什么关系。
侍女们呼唤寻找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呼唤声由远及近。一个侍女几次三番从树丛边路过,都浑然不觉。
就像是有人对她们下了精神暗示,或是对这片地方建立起一个无形的庇护,让所有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经过的人都下意识忽略此地。
那些想躲懒休息的侍从会嘟囔着疲累事多,不自觉绕过这片树丛,朝另一边走去。
那些迫不及待想找个僻静处幽魂的小情侣们也会舍近求远,相互搂抱亲吻着朝更远的宫殿角落阴影里走去。
只有风可以轻抚树梢,让树枝轻轻摇动起来,如垂落下来的巨大羽翼,掩护住树丛深处的小喷泉水池与石凳。
还有被掩在里面的人影。
突然,侍女的脚步一停。的面上浮现如梦初醒的表情,呆呆地转过身,朝着这边走来。
她拨开垂拢下来的树枝走进来,顿时面上浮现欣喜的表情,松了一口气,朝身后的同伴们大喊:“小姐在这里!”
我正一脸恍惚地坐在石凳上,整个人呆滞的,眼神放空望着前方的地砖石板。
侍女们见状闻声纷纷跟了上来,将我簇拥其中,七嘴八舌地检查起来。鞋子换了一双,脚上有划伤,裙摆全湿透了。
身上还裹着从未见过的陌生斗篷。那斗篷太过宽大,一看就不是我的尺寸,宛如一床皮毛毯子将我整个包裹在里面。
“真是奇怪,明明就在回廊里,怎么会找也找不到呢?”
侍女小声的嘀咕。
中庭虽然宽敞,但是布局清晰分明,一眼看到底。分明每个人都有从这一片花楸木树丛旁边经过,却好像人人都被谁在精神里下了一个暗示干扰:
——不要去推开垂下来的树枝,不准靠近,更不允许打扰树丛后的人。
“这是谁的斗篷?”一个侍女奇怪地问,“小姐今天穿的不是这件斗篷。”
这话将我惊醒过来。
我低头嗅了嗅斗篷,闻到一丝残留的晚香玉花香。
一股混杂着后怕、惊疑、恐惧种种复杂情绪的怒火涌上心头,难以遏制。我突然顿住脚步,在侍女们困惑的表情里,猛地将斗篷拽下肩膀,丢在地上。
我跺了跺脚,如果不是脚底已经被划伤,我连这双红锦缎鞋都想脱下来丢掉。
“把那件斗篷拿走。”我咬着牙说,“上面的晚香玉花香太浓了,需要好好清洗一遍。洗不干净就丢掉!”
说完我抬脚就走,背影都透出来怒气冲冲。
侍女们互相看看,赶紧追上我。一位侍女慌忙抱起那件做工精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斗篷,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愕然不解地说:“什么味道都没有啊。”
64. 瑞安姐弟
瑞安在冰冷的雨点砸在身上之前,一个箭步窜进门内。女人们正在火炉旁边做着刺绣缝补的活计。
他的小外甥女被放在一张结实的摇篮里,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幼小的睡脸。瑞秋刚给她喂食过,婴儿现在睡得很踏实。
瑞安的到来引起女人们的注意。她们听他带着喘气跟自己的姐姐讲着田里的事务、外面的传闻,时不时交换下嘀咕。
瑞秋和瑞安姐弟是伊莉丝小姐亲自带回来的人。瑞安是替小姐照顾爱马坚果的小仆人。瑞秋则带着个刚出生的女儿,被安排住在最温暖的房间。在小姐回王都前,几乎每天都要来探望她。
妇女们议论,那是因为小姐擅自插手了女人的生育大事。一个未婚的千金小姐越俎代庖去管孕妇生产,还强逼斋戒前的医生给孕妇做手术。
她们总是用“伊莉丝小姐没有母亲带大所以不懂事”的口吻去反复议论起这件事。一开始说起瑞秋时,还带着几分怜悯,时不时伴随摇头叹气,怜惜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刚做了母亲,就要被小姐变着花样地折腾。
什么安排她住的房间一定要在大冬天都保持通风,所有给她使用的毛巾布帛都必须经过热水沸煮才能使用。
小姐甚至带着侍女关上房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就是为了…为了查看瑞秋那里的伤口!
女神在上,这是多么羞耻的行径啊!
可是动过手术的瑞秋一天天地好起来,面色逐渐红润,很快就能下地走路。等她的小女儿长出牙齿、换了胎毛,她已经能接手城堡里的洒扫整理,还有力气谈笑风生。
而差不多时间生产的妇人还在炉火边呻吟,脸色蜡黄,时不时有血水渗透床褥。
妇女们又一致改了口风,全都说,是女神在指引伊莉丝小姐行动,否则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做出如此失心疯的举止!
再加上在降临节的灾难里奇迹般生还的经历,伊莉丝小姐在妇女们的嘴里被传得愈发神乎其神。
话题漩涡中心的瑞秋偶尔被当做谈资提起,只抬头笑笑也不说话,低头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勤快麻利,又识字会算账,倒是得了侍女长的青眼。有这一位的庇护,在小姐离开领地城堡后,她的日子才不算特别难过。
瑞安和姐姐聊完后,又被妇女们叫过去问了些新闻。他年纪小,手脚灵活,嘴巴还甜。小姐离开前把坚果留给他,他每天骑着马在城堡附近来去自如,充当了半个信使的职责。
随即他才轻手轻脚走到炉火边,趴在襁褓边傻傻看着小外甥女的睡脸,一会嫌她长得不如姐姐漂亮,一会又忍不住亲吻她的小脸颊。
最后,他才趴在炉火边,抽出一本早就被翻烂的圣经书,皱着眉,咬住唇,一个字一个字地用手指点着小声念着。
正在缝补衣衫的瑞秋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笑来。
在农户家庭里,父母的爱不可能均衡地分配给每个孩子,尤其当他们的孩子排行到了两位数。
年纪大的孩子帮父母抚养年纪幼小的弟妹天经地义。
瑞秋的父母总是分不清她和夭折的四姐,老是把她叫成死去的瑞娜。瑞安是瑞秋亲自带大的弟弟。她在生下自己的亲生女儿前就已经当过母亲了,瑞安就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瑞安正在用的那本旧经书是她曾经用过的识字书,而在瑞秋之前,那本经书属于上一个在劳森神父的无偿学堂里上课的孩子。
瑞秋是当时学识字最认真的孩子,尽管她是个一到十三岁就会被嫁出去的女儿。
后来父母需要她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料理家务、照顾弟妹,还有给自己找个好一点的婆家上。她不能再回去劳森神父那四处漏风却清静干净的小教堂学字。
她就把那本书页都翻得破烂的经书留给了弟弟瑞安。
可惜瑞安与她截然不同。尽管弟弟比她聪明多了,她笨嘴拙舌念不出来的单词,他听上一回,舌尖就能灵活地吐出来。
劳森神父拿着树枝在雪地写上一遍的单词,他看一遍就能记住。
可他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令姐姐羡慕的天赋,满脑子只想着怎么赚钱、怎么往上爬。最好能跟乡村酒馆里流传的俚语故事一样,一个农户的儿子,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愚弄戏耍那些满脑肥肠的贵族。一夜之间一跃而成为宫廷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瑞秋承认弟弟是有点小聪明,可这小聪明仅限在洛特尔南的乡野,在鸡犬相闻的村庄熟人轻松包容的氛围里。
她情知读更多的书,会有更广的出路。可她是个女孩,十四岁一满就被嫁了出去。从此与满院散步的母鸡为伴,偶尔还要起夜去查看霜冻袭击下的羊群是否无恙。
她会生一个两个甚至和父母一样生下十几个孩子,每天被尿骚味萦绕的旧衣服包围。
她甚至都会记不起自己是否识字。
她张不开口去劝说弟弟更认真地学习读写。会写会念自己的名字不就可以了?欠债借钱时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
会简单的算术不就够了?家里那几头羊还不够你清点吗?
就算会念、会认更多的单词,能一口气读完整张报纸又如何呢?难道会让谷仓里的粮食多上一担吗?
读书对于农户来说没什么作用。
瑞秋也只能把那个只在深夜里时不时出来叫嚣的细小声音按回心底。
死心吧,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会识字又如何呢?她又不能抛下一切去当修女。一个认字的女人,更不可能成为学士。
死心吧,都快成为一个母亲了,梦还要做到何时?难道要孩子忍受一个患有幻想症的母亲吗?
可是,自从遇见伊莉丝小姐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姐,受到女神的感召,将她和女儿的性命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
那样一个大雪天,如果不是女神的声音在呼唤,那就是强烈的慈悲心驱使一个尊贵的小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妇而奔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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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以搬进温暖整洁的房间。伊莉丝小姐还时不时来探望她和孩子,询问她身体恢复情况。
从此之后,瑞秋每一天的祈祷,都会先向女神祈愿保佑伊莉丝小姐健康平安。
令她欣喜的是,瑞安也在改变。
伊莉丝小姐赏赐给他纸笔与书籍。他舍不得用,全部交给姐姐收起来,嘱咐这是以后留给小外甥女用。她都不忍心告诉弟弟:一个女孩要这些纸笔有什么用呢?
他重新捡起以往最不耐烦看的经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他主动跑回教堂,恳求劳森神父继续教他读书。
老神父无妻无子,孤身一人。腿脚利索时还能四处走动,为农户家里举行仪式。渐渐老去不便动弹,便靠着周边邻居与领主的接济度日。
他平日里除了主持那座小破教堂的事务,还无偿教导周边村庄孩童算术识字。逢年过节,领地总管会差人来给他送些吃穿用度的物品。
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座教堂,又会在什么时候去世。
连瑞秋的父母都说不清楚劳森神父什么时候回到的洛特尔南。好像从孩子们出生之前,那个垂垂老矣、头发花白的神父就已经回到此地。
有些老人还能依稀记起,那一年冬天格外严寒。冰雪把道路都封冻上,暴风雪肆虐了所有的森林与村庄。
一辆破旧的驴车与它那叮叮当响的黄铜铃铛穿过风雪,载来一个归家的游子和一个几乎冻死过去的孩童。
那个云游多年,归来乡音未改的中年男人就是劳森神父。而他带回来的孩子后来不知所踪。
有人说在新伯爵法雷亚的身后看见过长得跟那孩子很像的侍童。又有人说,那个侍童不过是长得相似。劳森神父带回来的那个不知叫皮耶尔还是比哈鲁的孩子,早就死于伤寒。
瑞秋从城堡里的老人口中还有所耳闻。据说那个孩子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失踪时也就跟瑞安差不多大的年纪。
记得这件事的老人还补充了一句,听说那孩子有个不得了的祖先,犯了什么大罪,才隐姓埋名逃到北方来。
洛特尔南已在帝国疆域北方,再继续向北,就要抵达加兰德了。
瑞秋教导弟弟一定要牢记伊莉丝小姐的恩情,一定要认真学习,不能辜负小姐的期望。听说小姐安置在王都的那些商人的孩子,统统都被她送去读书识字,还有人要学会两门以上的各地通用语,才有资格为小姐效力。
伊莉丝小姐听了,却轻轻笑起来。
姐弟俩都有些发蒙,茫然又羞窘地看着她。伊莉丝小姐这才安抚她们别多想,她只是想说,读书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自己。
何止瑞秋不明白,连瑞安都不理解。当弟弟脱口而出时,瑞秋已经来不及阻止,就听见他傻愣愣地问道:“为什么是为自己?”
读书识字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成为小姐趁手用的仆役吗?这样才能为小姐分忧解难,让自己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稍微发挥点作用吧。
65. 秘密
“读书,是为了明白如何成为一个人。”伊莉丝小姐说,“做人,而不是一件物品…算了,这时代活下去比有尊严更难。”
她笑了笑,把方才那一瞬间的波澜掩盖过去,转而问起婴儿的名字。
瑞秋有些害羞,压住心里的低落,说:“我想叫她珍妮。以前在劳森神父那里学识字时,珍妮是我的好朋友。”
后来珍妮在生产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去世,连带着胎死腹中的婴儿一起。
如果瑞秋此时还在丈夫身边,丈夫必定不会同意瑞秋取名。你要让我的女儿出生就蒙上不幸吗?他必定会这么嚷嚷,吐着满嘴的酒气。
谁知道小姐望着她,碧绿的眼眸仿佛春天的湖水。小姐问:“瑞秋,你喜欢读书吗?”
我喜欢,我当然喜欢——“没有,当然没有,只是我最怀念在劳森神父那儿的时光,唱唱歌、学学拼写,什么农活也不用干。”
纸笔、墨水、书籍,那都是梦寐难求的奢侈品。
明明读着从劳森神父借来旧书上的文字根本填不饱干瘪酸涩的胃部,靠坐在干稻草堆里,身后还有家里那匹灰色牝马的喷气声。读着书却像走进一座宽敞明亮的大屋,吃着美味温暖的食物,连灵魂都丰盈起来。
可是,她识字、读书又有什么用处呢?她最大的用处还是在十四岁那年嫁给丈夫,为家里换来两头羊,还有一座正在重新修葺的谷仓。
不如不喜欢。不如把不切实际的念想全埋起来。
可是小姐一眨不眨地凝视她,碧绿的眼瞳好像能看透她的灵魂。小姐又问一遍:“瑞秋,你喜欢读书吗?”
瑞安跳出来抢先道:“她喜欢!她把劳森神父送的旧书当宝贝一样藏起来,连我都不让碰!”
瑞秋腾地红了脸。
伊莉丝小姐却轻轻笑了一声,说:“侍女长最喜欢识字又好学的孩子。如果你愿意,她会教你更多通识单词。”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瑞安,“我也一样。我可不喜欢只会读写自己名字和几个简单词语的傻孩子。瑞安,听到了吗?”
瑞秋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您太好了。您是女神指派下凡的使者吗?我真的可以重新学习识字吗?这、这都是您赐给我的恩惠!”
姐弟俩作势就要跪下来。瑞秋的手却被伊莉丝小姐一把抓住,但是小姐的力气哪里抵挡住她呢。
她那双手靠自己的力气,挑水、干农活,一边背着哇哇大哭的弟弟,一边挤出点时间偷看两眼自己写在泥地上的单词。
拿过最重的东西可能不过是书本的小姐,怎么可能抵抗住她的力气呢。
“小姐,我们姐弟俩已经蒙受您太多恩情。”瑞秋顺势跪在她脚边,“瑞安,我们必须把小姐的恩情谨记在心,这一生都要忠诚于小姐。跟着我起誓,如果我有胆敢背叛小姐的心思,必定遭到惩——”
剩下的自我诅咒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的嘴被小姐的手指捂住了。
瑞秋呆了几秒,她担心自己干裂卷皮的唇部会刮伤小姐轻软的手指。
她说:“您给了我们住处,还给我们饭食,恩赐给我们姐弟读书的机会。我们只能以全身心的忠诚回报您。”
“不应该是这样的。”小姐微微叹着气,“不应该只有与我亲近的人才有读书的特权。哪怕不亲近我的人、与我敌对的人也应该有读书的权利。”
瑞秋总觉得说这话时,小姐内心相当痛苦。尽管她不明白这天经地义的常识如何刺痛了伊莉丝小姐。她更不明白小姐为何说出如此宽宏到无知的言论。
不是任何人都有读书、都有双眼清明看世界的资格。
“每个孩子都应该在学堂,在学单词拼写、学习自己是人,有思想的人。”小姐说,“学习不该是特权,它应该让每个人都拥有思考的能力。”
可是、可是读书本就是特权啊?家境殷实的人都不一定能享受正统的学习,一个会读书识字的仆人便能令富商脸上增添光荣。富裕的庄园主会将自己的女儿送去修道院学习,可她们最后的结局都是登上归家的马车嫁人成为某某夫人。
以土地为生的农户更不需要读书。有那个时间不如多割两捆秣草。
其实瑞秋自认已经足够幸运了。她的家乡有劳森神父这样善良高尚的人,愿意无偿教导贫寒人家的孩子念书,哪怕只是教会他们写自己的名字。
更多的与她同龄的女孩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连一个苹果的单词都不会拼。
瑞秋虽不明白,心却也跟着小姐所说的那一句飞了出去。假使真的有这么一个世界存在,那里不论男女老少都能自由地、不受拘束地学习,不会学到一半被父母拧着耳朵揪回家去给牝马搅拌饲料……
假使真的有一个世界,女人可以靠读书自己活下去。
她幻想得出神了。
真的会有那样一个美好的世界吗?
她想象不出一个女人读了很多书,成为一个饱学之士后能干什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会像是女歌唱家一样,有许多观众为了听她说话而一掷千金吗?
当她望着伊莉丝小姐,发现那双碧绿的眼瞳仿佛带着盈盈欲碎的微光。如果她开口否认,对方所坚信的某些东西,某种令伊莉丝活下来坚持至今的东西,就会顷刻间崩塌粉碎。
所以她如一个母亲安抚她不懂事的女儿般说道:“会有的,小姐。会有这样的世界存在。”
也许在未来,也许在死后的梦里。
就在此时,摇篮里的婴儿发出细弱的哭闹声。一下子把三个人的注意都吸引过去。瑞秋把孩子抱起来拍背哄了哄,检查她的尿布,发现只是梦呓后,将孩子放回摇篮。
婴儿幼小的脸埋在襁褓里,再次睡去。瑞秋这才发现伊莉丝小姐正以幽远的眼神望着孩子的睡颜,目光里有怅惘、有怀念。
仿佛哀悯物伤其类,又如同在怀念回不去的望乡。
小姐低眸望着摇篮里的婴儿,轻声说:“在这个世界上,女孩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痛苦地清醒着,或是做一个快乐的小傻瓜。”
随后小姐低下头,亲吻了婴儿的睡脸,为她祝福。
“祝你有个光明的未来,小珍妮。”
瑞秋在回忆里陷得久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弟弟拿着磨得没有一丝毛刺的小木刀在逗醒来的小珍妮。她轻声呵斥了弟弟,因为摇椅上已经窝了上了年纪的老妇昏昏欲睡。
“你别拿木刀逗她。”瑞秋埋怨道,“那是你的外甥女,不是外甥。”
瑞安做了个鬼脸说,“我把木刀磨得光溜溜的,伤不了她。”
“那也不行。她是个女孩子,玩什么刀?”
“姐姐!”瑞安说,“以前爸妈还说你是个女孩子读什么书呢!珍妮是个女孩,怎么不能玩刀?”
瑞秋一愣。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伊莉丝小姐会“逼着”商人的孩子们去读书了。
有些东西,比如说偏见,早已在耳濡目染的日常生活里变成根深蒂固的常识。
而孩子眼里的世界尚未成形。
假如她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女人可以读书工作的世界——瑞秋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
大部分的灯火熄灭,长屋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巡防人员的火把还在黑夜里游弋。
等到四边的鼾声震耳欲聋,瑞安才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拎着靴子穿过黑暗,摸索到月光照射的角落才把靴子穿上。
临睡前,姐姐对他使了个眼色,姐弟俩低声说了两句。
姐姐说,那些临时被安排住在废旧谷仓里的流浪者大部分接受安排去了修道院和教堂。尽管隔着国仇家恨与语言不通,但在冬天难以生存的威胁下,他们选择向现实低头。
那些流浪者是从南边来的难民,因为帝国与亚特兰公国开战而流离失所。面目高挺,发色深黑,活脱脱南方的长相,充分体现翡翠海一带民族熔炉的特色。
不止一次,她看到那些麻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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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民里夹杂着一两双满是仇恨的眼。村庄里的男人们聚集起来喝着粗酒讨论应该把那些南民赶走。可是领主大人还是命令罗南德维持住领地的秩序,收容老弱妇孺。如果流亡者里有年轻力壮、有手有脚地就将他们赶去废谷仓,与妇女小孩们分开收容。
春耕的时候愿意活下去的人会成为填补用的劳动力。而那些不稳定因素有大牢和绞绳等待他们的脖颈。
不难理解为什么一些流亡的佃户和逃犯会千里迢迢辗转奔逃向洛特尔南。这里有大片的荒地呈待开垦,这里有最宽松的领主与最严格的地方律法。
最关键是,洛特尔南的地方法严令禁止奴隶贸易。
伊莉丝小姐临走前,交给罗南德总管和他们俩姐弟一个任务。
无论是审讯亦或是其他手段。
一定要找出这么多的流民大批量地从南方,来到最北方的真正原因。
即便洛特尔南有着种种好处,在流亡者的眼里毕竟不如温暖富庶的南方。洛特尔南太北边了,再往北就是加兰德,加兰德再往北,那是茫茫的雪原。
这些南民很可能根本没听说过洛特尔南的名字。他们只是一味地往北边逃,越北越好,离南边越远越好。
瑞安趁着夜色的遮掩,骑在坚果的马背上,朝废旧谷仓跑去。黑夜会让巡逻员们看不见他的身影,也会让那些蠢蠢欲动的流亡者看不见他。
他在谷仓边仿照猫头鹰的叫声呼唤了一会,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少年便从罅隙里钻出来。少年目光警惕,看见是他时,稍稍放低了戒备。
瑞安赶紧从怀里掏出冷掉的面包和馅饼递给他。这是那天他和伊莉丝小姐在村里撞见的那个偷面包的南民孩子。
两人年纪相仿,身形也差不多。瑞安还是个矮小的孩子,身材单薄,与那些在南民家园烧杀劫掠的成年暴徒截然不同。流浪儿对他不似对那些人高马大的士兵护卫一样极端抗拒。
尽管语言不通。但在饥肠辘辘以及瑞安故意释放的善意驱使下,流浪儿少年无法抗拒瑞安带来的食物。一旦接受了好意,那就不可能不来往。
这段日子瑞安已经旁敲侧击,使出浑身解数,从他嘴里掏出不少情报。尽管都无甚大用,让瑞安都焦躁起来。罗南德总管却叮嘱他别急,再探听几天。
少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两人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无声的对话。
这些流亡者无论是被半强制性关押在谷仓里收容的男人,还是那些被带去修道院接受照顾喂养的妇孺老人,嘴巴都像闭紧的蚌壳一样严密。
对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灾难闭口不言。
即便法雷亚伯爵派来好几拨懂得南方的通用语乃至方言的人过来充当翻译,只要提起故乡,他们的脸上都会瞬间闪现同一种神情:惊恐。
这些即便是在南方也分属不同村落社区的人,就跟在同一个祭祀面前发过毒誓似的,心照不宣地要把秘密带进坟墓。妇孺们彼此交换恐惧的眼神,做出祈祷的手势喃喃自语。
他们咬死了不说到底在南边经历了什么。仿佛知道一旦说破秘密,那个把他们驱赶到北边的“恶魔”就会像鬣狗闻到血腥味似的追赶上来。
瑞安决定以少年为突破口。
估摸着时机成熟,是时候打探些有用的情报了。瑞安连比划带演示,夹杂一些刚学来的南方语言单词,问少年:
“你们、那边、发生?”
少年拼命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一顿,面上浮现犹疑之色。瑞安精神一振,继续比划加简单单词。
“不、告诉、他们。”
少年犹豫了片刻,咬牙,捡起一根树枝,在脚下较为平整的土地上开始划拉。
瑞安趴过去,聚精会神地看着。
……
结束了这次的喂食后,瑞安的脸色惨白地爬上马背,手脚都在哆嗦。
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赶紧告诉罗南德总管,告诉伊莉丝小姐!
66. 特洛伊的木马
白海葵周刊、夜莺杂志以及诸多名称繁杂不知何时就会中断印刷的小报杂志的主编办公室,位于艾格莫大街后方的一条小巷。
主编本人——皮耶尔先生背着手,笔直地站立在门边,表情毫无波澜地望着在公寓楼里进进出出的圣职们。
日过晌午,领队检搜的拷问官才迈出门来,快步走到一个年轻的金发圣职者身边耳语几句。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发出一声冷笑,却不言语,只横了站得笔直的皮耶尔一眼。他施施然站起身来,隔空对着皮耶尔一颔首。
“如何?”皮耶尔双手仍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反问,“鄙人能证明自己对于女神与帝国的忠诚了吗?”
他的办公室里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广告信函,弥漫着油墨与霉菌的味道。地上散落着抄写员誊抄到一半的手稿,而即将被送去印刷的稿件上写的无非是些飞短流长、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大概是全王都所有标题劲爆、以吸引眼球为目的的花边新闻起源地。
他甚至在那鸟笼大的办公室里还布置了小祭台,挂上一幅硕大的女神圣像画。
皮耶尔微微欠身,单手抚在心口上,像个觐见国王的勋爵般彬彬有礼。
“我对女神忠心耿耿。”他说,“赞美女神。”
“异端很擅长伪装与躲藏,主编先生。”年轻的代理主教皮笑肉不笑,伸出杖尖虚点在他的肩上,“你要小心。你游走在真理与谎言的边界,别被狡猾的异端拽入深渊。”
克莱芒带来的拷问官将一封写着寄给皮耶尔主编的信函交给他,这封信从一个刚被判罪为异端的家庭翻检出来。
皮耶尔平淡地扫了一眼信笺,将信纸重新折叠起来,整齐又利落。
“很抱歉,我无法为诸位提供更多关于异端的消息。”皮耶尔说,“我作为一个报社的主编,每天都有无数人想写信投稿给我,做着一夜成名的美梦。办公室内还有两箱未拆封的信笺,如果诸位感兴趣,尽可以带回去检阅。如果能帮上各位一二,那真是荣幸之至。”
代理主教没有搭理他的油嘴滑舌,兀自转身登上马车。随行者们陆续撤出公寓,离开此地。
只留下皮耶尔孤身一人,捏着那薄薄的信纸,站在原地望着圣职者们远去的身影。
还有他身后那一扇扇窗户后躲藏起来窥伺事态的邻居们。
皮耶尔没有在意那些偷窥的眼睛。在他年幼时居住的房屋被大火焚烧时,那些邻居也是一样,躲在窗户玻璃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建筑吞噬。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只有教堂的钟声在夜空回荡。火光照亮了那些行刑的拷问官冷酷如厉鬼的脸庞,漆黑的冬夜变成血红的火海。
他们只会等待火焰熄灭,在太阳升起后走进余烬废墟里,翻找出还有价值的财物占为己有。至于善良慷慨的屋主一家是否化为焦尸,无人在乎。
皮耶尔拍去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将信纸撕成碎片丢弃。然后他才换了一身衣服从后门出去,不引起任何注意来到车水马龙的伊尔兰行商会事务所。
对着柜台后忙碌的年轻伙计,他抬起粗呢帽的帽檐,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压低声音问:“南边的信还没有送来吗?”
伙计见左右无人在意,这才脸色凝重地低声道:“南边的商队失联了。”
……
天气晴好的时候,在王城角楼边的钟塔上眺望远方会收获相当不错的风景。蔚蓝高远的天空像是一整片被镶嵌在头顶苍穹的花玻璃。
从钟楼往下看去,整座王城宛如一盘棋局。星罗棋布的宫殿,恢弘威严的城堡,塔尖如无数双伸向天空的手。
广场上巡逻的卫兵与来往的马车渺小如棋盘上自己移动的棋子。
我长舒一口气,感受到高处冷冽的风把兜帽发丝吹开,也吹散胸口郁结的烦闷。
“所以你不来看看吗?”我转头看向艾略特,“这儿的视野风景相当好。你瞧,那是王城大门,好多人簇拥在那。”
艾略特脸色微微发白,状似温文尔雅地将丝质手绢按在唇边,柔声道:“不了,亲爱的,这样的风景你一个人独享。我不忍心打扰你沉浸于美景时那份忧郁、多愁的美——”
“这儿没有外人,上头风声太大,守门人根本听见我们说什么。”我毫不客气打断他,“你可以不用演了。”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顿时垮下来,整个人拼命往墙壁靠拢。不论我冷嘲热讽还是好意相劝,他始终紧紧地把后背贴在钟楼外墙上,死都不肯挪步过来。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风把我的笑声冲散开,像轰开形单影只的飞鸟,听起来格外寂寥。
眼看着七国盟会的日期一天天逼近,马上就要到“书”剧情大结局的时间点了。可是事态的走向却跟“书”里完全不同。
首先,原本这个时间上,艾尔跟希恩应该已经在筹备婚礼了。然而如今他们仅仅刚举行完订婚仪式。
少了“我”的为非作歹推波助澜,明面上皇后仍未找到“承认”艾尔的理由。原本这时候“我”应该众叛亲离,艾尔应该逐渐获得贵族们的认可和接纳。
“我”不断为了陷害艾尔在背地里施展针对她的阴谋,却让她一次次化险为夷,还赢得千金们的尊重。甚至在王都的千金里还掀起一阵跟着艾尔习武的风潮。
艾尔的地位仍旧不尴不尬。她有卡里金一派的拥护,却没有像原“书”那样在王都的权力中心站稳脚跟。
马上就要走过剧情描写过的时间点,这种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空虚感令人焦躁不已。
想到这里,我刚浮现在唇边的笑容迅速枯萎下去。
“今天亚特兰公国的使者也抵达王宫了。”我说,“现在只剩下艾斯兰德的雪国使者还在路上。”
亚特兰公国的使者一路上拖着长长的车队与沉重的货车而来,所过之处都引来人们纷纷围观。
那些巨大得仿佛灵车一般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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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里据说满载上供给帝国的珍奇宝物。可是它们无声又沉重地行驶在路面上,鬼祟无声,看起来就像是一辆接一辆的送灵车,里面装满冰冷的尸.体。
盯着那一伙缓缓逶迤的人马进入王城,我才不自觉蹙紧了眉,低声说:“我有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还是我神经过敏,方才心脏像是被人捏住般抽搐了一下。我按住心口,身体恢复如常,仿佛是幻觉似的。
艾略特的神情稍微凝重起来。
他问:“怎么了?”
我想了想,说:“殿下,有听说过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吗?”
艾略特有点茫然。他当然没听过,那是我曾经活过的另一个世界里广为流传的历史故事。
“曾经有一个叫做希腊的国家攻打它的邻国特洛伊,可是十年未能拿下特洛伊人的一座城。于是作战的王子想出一个办法,他命令工匠打造出一只巨大的、比房子还高的木马。深夜时趁着守城的士兵偷懒时,王子带人悄悄将木马推到城门外,并且带着全副武装的希腊士兵藏进木马内部。”
“守城的特洛伊士兵们天亮后发现敌人都退去了,唯独留下一只巨大的木马,以为敌人放弃了攻城,便欢呼起来,认为自己赢得了战争。他们迫不及待把木马当做战利品拖进城内,准备到夜晚举行盛大的庆祝晚会。”
“可是一到夜晚,藏在木马里的敌人就出来杀死了毫无防备的平民们和来不及反击的特洛伊士兵。王子由此拿下了这场战争的胜利。这场战争里,最出色又成功的诡计就是特洛伊木马。”
我盯着那一列来自亚特兰公国的使者队伍。它的确是个庞大的车队,马车上的确如消息所说,满载货物,行驶缓慢。
这些巨大的、装满货物的马车,真的太像是特洛伊木马了。装满货物的车厢,里面到底是上供给战胜国的宝物,亦或是蓄谋已久的灾难?
艾略特一沉吟,笑着安慰我:“这个故事虽然有趣,但未免不切实际。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守城士兵,一看敌人退去,就以为他们真的撤退了?须知兵不厌诈。”
“还有那只巨大的木马。”艾略特说,“我知道你担心亚特兰来使的车队里会藏匿不法之徒,但是从南边一路进入我国领土,通过重重关卡检搜,怎么可能会有刺客能藏到现在,安然无恙进入王都?”
我点了点头,舒了口气,“我也是这样想的。”
“更何况王宫到处都布满了结界。”艾略特说,“一进入王宫,哪怕是最高明的魔法师都会变得与普通人无异。还有禁卫的重重把守,放心吧。”
但愿真的是我多想了。
我挤出一个笑。
不知为何,方才我的心脏又抽搐似的跳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之前倒流进来的碎片卡在心脏上,现在正因远方的故人来逢而兴奋地嗡鸣颤动着。
还有,不知是不是错觉。
方才我突兀嗅到一丝咸腥的海风气味。
67. 你今晚很美
雪国的使者仍在路上,其余五国的使臣都已齐聚在王都。王宫为此召开了一场盛大的晚宴。
这种场合,我当然要作为艾略特的女伴出席。
礼服先前早已做好,临出发前,罗莎蹲下来检查我这一身的装扮哪里有缺漏。她整理好宽大的裙摆,问我:“这双鞋合脚吗?”
我微皱起眉,踩着新鞋来回走了几步,已经感觉到脚掌被磨得微微发疼。
“没关系。”我说,“我今天大多数时间都坐在桌边,我不会下场跳舞的。”
季莫法娜像是想起什么,兀自转身出去,没一会捧着一双鲜红的锦缎鞋回来。
“换这双鞋如何?”
我一看清那双鞋就皱紧眉,“我不是说把它扔掉吗?”
季莫法娜看我一眼,像是在说,你的表情看起来可不像在这么想的。她弯腰把鞋放在软垫边,直起身来才说:“你从小到大都喜欢口是心非。对着喜欢的东西说不想要,眼睛却盯着一刻不放。”
“如果真的不想要,我就把它丢掉。”她说,“或者送到鞋店去,让伙计们当做样品研究款式与用料。他们会把它拆得成一片片,再也不碍你的眼——”
打断她的是我主动弯腰脱下脚上新鞋,踩进红锦缎鞋里的动作。
季莫法娜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她上前来替我整理好上面的缎带装饰,又替我穿上最外面的一层鞋套,最后放下裙摆掩盖住鞋面。
我看着镜面里的自己,漆黑的长裙摆礼服垂落在地,雾一样的黑纱笼在小臂上,敞领的设计露出肩颈与锁骨的线条。
礼服的裙摆随着走动,会偶尔露出一角猩红的内衬,还有时不时冒出的一点红色的鞋尖。
“口脂要再红一点、再艳丽一点。”我说,“这样才能跟颈饰上的红宝石相衬。”
鲜红欲滴的唇、猩红的宝石与鞋尖,守寡似的一身黑衣,再配上一点漫不经心的冷笑。
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个恶役千金了。
……
艾尔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昂首挺胸地走进王宫的舞厅。自从上次在宫廷晚会发生了点不太美妙的回忆之后,这是她第二次踏进王宫。
潜意识里她总是觉得不应该如此。她总觉在那场衣香鬓影的宴会,她应当是全场人目光的焦点,被宾客们刮目相看。
在她的梦里,总是会梦见富丽堂皇的宫殿,上首威严但慈爱的皇帝亲自召见,在所有人的目光与掌声里,许诺她与希恩一个相守的未来。无光的角落里,不断挣扎却毫无作用,只能跌坐在地疾声高呼却无人理睬的女子身影,才是伊莉丝·伊尔兰的角色,
可是每当午夜梦回,那些在宴会上丢人的事迹都会涌上心头。让她辗转难眠,恨不得把那段记忆从脑海里挖走。
这一次不同了。
这段时间来,卡里金家一派的小贵族们都已陆续承认了她的地位,拥戴她、爱护她。
她在瓦罗娜夫人的训练下,逐渐适应贵族社会的那些潜规则。
正如夫人所说,今晚是她的翻身仗。瓦罗娜夫人为她精心设计准备了礼服、首饰、发型全套造型。
今晚戴在她颈上、耳垂的首饰全都是价值连城的传家宝。当她走进宴会厅时,已经听见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与女人们艳羡的眼神。
她心神稍定。
正如夫人所说,华服美饰就是一个震慑众人的开场白,是比任何言辞都要犀利的抢白。
她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在何时都能做得好。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艾尔心底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转头看向骚动的来源。
伊莉丝·伊尔兰穿过众人的簇拥,一身漆黑长裙,偶然被风掀起的裙摆露出一片猩红的内衬,好似鲜红的血液。
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锦缎鞋,随着裙摆的飘动,倏忽出现,又忽地掩住。脖颈上依旧系着一条红得滴血的宝石装饰,宛如断头的血痕干涸在喉间。
金发全部梳拢起来,露出柔美的后颈线条,偶尔有细碎的发丝散落下来,搭在她纤弱的肩颈上。不同于其他女眷们花枝招展的堆砌,她的发上只用鲜花装饰。
但这季节能用异色的角槿编织成发饰已经无异于一种炫耀。
她的耳垂上装饰最为夺人耳目。她仅用一枚金线穿过钻石挂在耳上,宛如一滴泪,随着她的走动而不住晃动。
当她垂首挽上艾略特皇子的手臂时,无数双眼球都被吸引在她后背雪白的皮肤上。还有人的目光忍不住追随悬垂在她肩膀上方的钻石,那仿佛泪滴一般摇曳的微光。
似乎是感觉到人们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她忽地掀起眼帘,长而卷的睫毛抬起,露出翠绿色的眼眸,盈盈如森林里的湖泊。
艾尔近乎凝固似的僵在原地。她清楚地听见身边人群里飘出一句艳羡的感叹:
“瞧她,光是耳朵垂下来的钻石,就压过了我们全身的首饰。”
人们的窃窃私语里,充耳不闻似的伊莉丝牵起裙摆,昂起下颌,宛如一只骄傲的天鹅,走在艾略特皇子身边。皇子如每一个掉进爱情陷阱里的年轻人,带着宠爱又怜惜的神色,深情的目光注视她,等待她踩着红舞鞋,小步登上台阶。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对年轻登对的璧人夺走了。
艾尔的镇定也全被夺走了。
尤其是当她艰难地收回目光,却看见身边的希恩,依旧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他冰蓝色的眼眸里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袋里碎开了。
……
当我在艾略特的牵引下于桌边落座时,我忍不住借着机会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看我们?”
艾略特的神色微妙。
我有点焦躁,却只能按下心头不表,无数个念头在心里转来转去。难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意外?我错失了情报?
否则怎么会连外国的使臣团都在频频朝我们这边投来目光?
难道皇帝先前发表出什么言论,涉及到艾略特的地位?现在正是政局最白热化的阶段,我必须保证能让艾略特兼领新地区的总督一职。但皇帝突然扶艾略特这个一向冷眼的儿子上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根本不是良心发现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成年的嫡皇子。只是发现皇后身后的卡里金一派日渐壮大,旧的局势快要压制不住权力平衡,才想到扶持长子当做权衡的棋子。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8528|1779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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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担心的就是有什么突发因素,导致皇帝决定将长子留在王都。如果艾略特被困死在王都那什么计划都报废。哪怕是为了他这条小命能从多方倾轧下保住,他都必须尽快离开王都,有一块自己的领地据守。
“伊莉丝。”艾略特斟酌用词,“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追随我们的目光,大部分只是为你?”
我一愣。
“我?”
这下我更慌了。
瞧着我睁大眼睛,难掩住一闪而逝的惊慌,艾略特叹了口气,凑过来低声对我耳边说:“你今晚很美。”
他说:“伊莉丝,人们情不自禁地用目光在追随一个美丽的女人。而那个美人就是你。”
还没等我从怔愣里反应过来,他活像是被人用目光当做冰刺穿脊背一样,浑身一抖,着急忙慌地跟我拉开距离。
艾略特清清嗓子,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的表情望向长桌另一边的人。坐在他对面正好是东部某国的使节夫人,风情万种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艾略特的微笑差点挂不住。
一直以来,我都是在做最恰当的事情。符合未来的卡里金夫人最恰当得体的举止。
衣服要挑选最合适宴会主题、最符合身份的、得体的又不能喧宾夺主的款式。长袖的衣物应当遮住身躯,尽可能避免大面积的皮肤暴露。
皇家的宴会主角是皇室、私人的沙龙主角是东道主贵妇人,都要在甘当配角的同时保证不失自己的光彩。
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要谨记自己是希恩婚约者的身份,不要做出伤及他脸面的举动。
可不管我如何努力,得到的回应都是流于表面的虚伪和善。渐渐地,我的世界也变成灰色。
最循规蹈矩、踏实可靠、让人放心的千金未婚妻。
也是最孤独、最压抑,不被理解的人。
而当我被放开了这种桎梏束缚,只需要用横冲直撞的方式来应对这世间时,世界突然又变得对我善意起来,重新染上了色彩。
我的指尖轻轻按在自己脸颊上,忽地笑了一声。
那么长久时间的循规蹈矩,我都快忘记了。我还是个尚有几分颜色的年轻女性。
就在这时,从头顶传来陌生的男士嗓音:
“伊尔兰小姐,贵安。”
我被打断思绪,抬起头去,才发现一位有点眼熟却没什么印象的年轻男士正站在我的面前。
他以一种莫名热切的眼神望着我。
而身旁方才还在跟使者夫人“眉来眼去”的艾略特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贵安。”我点点头,“您有什么事吗?”
年轻男士一欠身,朝我伸出戴着家族权戒的手,“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您与我跳一支舞呢?”
我今天就没打算跳舞。等会跟艾略特随便跳一支糊弄就算完成任务。
是以我眉都没抬,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拒绝:“抱歉,我——”
就在我话音未落之际,仿佛是受到这位大胆热情的男士鼓舞,又一位贵族青年走上前来,彬彬有礼地朝我俯身行礼。
“伊尔兰小姐,我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我:“……”
艾略特!该用到你的时候怎么消失不见了!
68. 你们打一架吧
水晶吊灯散发着璀璨的光芒,鲜花与宽幅缎带装饰满会场。光滑可鉴的黑白格纹地砖倒映出辉煌的灯光。
大提琴、黄铜管、钢琴的声音在空气里流淌。
小臂粗的牛油蜡烛熊熊燃烧。室内温暖如春,人们褪去宽大厚重的外氅锦裘,只着内里精致华美的礼服。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瞧啊,皇帝陛下邀请了坎贝尔侯爵的女儿跳舞。”
女眷在彼此交头接耳,藏在羽毛扇后窃窃私语。
侍令官在皇帝进场时高声呼喊:“皇帝陛下邀请坎贝尔侯爵千金共舞一曲。”
围拢在侯爵千金身边的女人们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纷纷侧身让出位置,朝皇帝屈膝行礼。侯爵千金骄矜地微笑,搭上皇帝的手臂。
“跳舞有哪里不对劲吗?”艾尔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千金。
这位便是在先前卡里金家宴会上替她解围的蓝衣千金克拉丽丝。瓦罗娜夫人后又邀请她来做艾尔的女伴,以免从未接触过贵族人情往来的艾尔再出纰漏。
“最近有风声据说皇帝陛下要给艾略特殿下挑选合适的皇子妃。宫中都属意坎贝尔侯爵家的千金。”克拉丽丝低声解释,“皇帝的开场舞通常是有象征意义的。这是皇帝在发表一个信号:他现在很看重侯爵千金。”
克拉丽丝看向舞池里随着皇帝翩翩起舞的侯爵千金,压下心中的艳羡。她说:“恐怕下一场宫廷舞会开场时,侍令官喊的就不是坎贝尔侯爵千金,而是未来的皇子妃殿下了。”
皇后身边围绕的女眷们凑趣聊天,羽毛扇轻点着舞池里转圈起舞的两个身影。似乎在说着什么祝福的吉祥话语。皇后面带微笑看着他们,时不时轻轻点头,就像是每一个宽宏慈祥的母亲般无懈可击。
“听说皇后也赞成这桩婚事。”克拉丽丝说,眼神不由得怜悯地瞥了一眼旁边某处,低低叹了口气,“女神在上。可怜的伊尔兰小姐。”
那些围绕在侯爵千金身边的女伴也朝那个位置投去胜利的眼风,笑着低头用羽毛扇遮掩住轻蔑的嘴脸。
艾尔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了想问道:“伊莉丝小姐现在爱上了皇子殿下吗?”
她又想起在剧院里的遭遇,想起差点就把她头朝下丢进雪堆里的护卫们。如果不是丹弗斯女官突然如鬼魅般出现,他们真的打算把她丢出门!
那天她的身边都是女眷,她又因为穿着不方便行动的裙装未能随身携带武器。几乎没有人能为她出头。
如果是跟骑士团的人在一起,这些卫兵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吧。
艾尔的脸颊温度升高,不知是气还是羞。好在室内温暖,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薄汗,无人发现她的异样。
可她又不能在克拉丽丝面前谈起这次羞辱,末了她只能咬牙挤出一句,“或许陛下发现伊莉丝小姐跟皇子不合适吧。”
克拉丽丝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点头称是,“是的。有人说陛下和皇后已经对伊尔兰小姐有所不满了。艾略特殿下对她言听计从,什么都相信她。她在宫廷里对待女官就像对待自己庄园的仆人。为她办事的人得到赏金,但要是不听她的话,就会被她羞辱甚至是命人殴打。如果有女官胆敢接近艾略特殿下,还会被她当众命人剥去外衣,从皇子的宫殿赶走。”
一番话说得克拉丽丝面色复杂。
“明明伊尔兰小姐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她温顺又宽厚……”她打住话头,“总之,现在伊尔兰小姐的处境相当尴尬。她有艾略特殿下的宠爱,却没有帝后的支持。”
艾尔不知在想什么,随即低声叹息道:“真可怜啊。爱的人却不能相守,这是一场悲剧。”
“悲剧?”克拉丽丝语出惊人:“不。她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放下尊严,去做艾略特殿下的情妇。”
艾尔一震,瞪大眼睛,“情妇?”
克拉丽丝点头,说:“如果他们之间存在爱情。那么她会的。”
她没有说的是,如果他们之间不存在爱情,伊尔兰绝对会衡量利弊,最大化地利用皇子对她的迷恋得到收益。
或许是一个言听计从的丈夫,或许是一个皇子牵线搭桥的盟友,也可能是给伊尔兰家旁支男丁的一个官爵举荐……
总之实惠不会落在伊莉丝本人头上。这时代女人的荣辱与家族丈夫休戚相关,与自己却没什么大联系。
即便皇子给她财宝赏赐,一旦失去保护,或是皇子冷落了她,她即便富可敌国也只能任人鱼肉。如果她过于猖狂,妨碍皇子正经的婚事大事,她甚至会被直接流放到外国去,永不许回国。
这在皇室并非没有先例。为了让皇储收心与联姻的公主结婚,不止一任帝后将与皇储热恋的女官送出国土,甚至是直接送到修道院出家。
无倚仗的财富与美貌是年轻女人的催命毒药。王都对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孩并不友好。
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显赫的家世与称心的联姻对象,最好的“仕途”就是进宫成为皇帝宠爱的贵妇。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艾尔的侧脸一眼。
甚至她还要感谢艾尔对于这个世界的“无知”。如果不是这份无知需要人引导帮扶,她现在就不能坐在灯火璀璨的王宫大宴为艾尔指点来往的人际关系,而是在不知哪个奄奄一息的年迈丈夫病床前,等候自己寡妇的命运降临。
克拉丽丝犹豫了下,才说:“婚姻才能带来最大化的价值。但婚姻也意味着束缚。有时候尊严要为自由让出点位置。以后你会明白的,艾尔。”
如果伊尔兰真的一步登天成为皇子妃,那么等待她的命运就是如皇后一般,微笑地坐在旁边,看自己的丈夫邀请一位又一位妖冶丰满的贵妇跳舞,独守着自己的卧房空床。
嫁入宫廷后,皇室决不允许做妻子的比丈夫耀眼夺目。事实上,大多数的贵族家庭皆是如此。
完美的妻子是无声温顺的,永远都在微笑的人偶,最好在30岁前便已经完成生育任务,诞下一儿一女。若是她对女神有着虔诚的信仰就更好了,虔诚的女人会在神的指引下远离淫.欲、享乐的诱惑。
克拉丽丝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谨守本分,不该为。她的父兄并没有出色到脱颖而出,她是父亲第二个妻子所生的女儿,她的下面还有个后母所生的弟弟……
可是每当看见艾尔,她强装平静从容的面具下,心灵就会不断被嫉妒的毒蛇啃咬。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那么幸运?伊尔兰小姐也罢,连艾尔都从小在养父母的爱护里长大,想做什么都可以。如果她可以从小得到那样的重视,她今日决不会——
克拉丽丝闭上眼,压住汹涌疯狂的幻想。她告诉自己要冷静、要识相。她正是因为会审时度势,又容易被拿捏,才被瓦罗娜夫人挑选为艾尔的女伴,不是吗?
鬼使神差的,她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对她们这些跟从卡里金的中小贵族们来说,一个一无所知还目光短浅的平民少女,或许比心思缜密、长袖善舞的贵族小姐更适合当卡里金夫人。
如果太阳耀眼,阳光猛烈,还有谁会看见其他星辰的光芒?正因为月光黯淡冰冷,才能衬托星辰的璀璨烂漫。
或许、或许以后那个在宴会上长袖善舞、招待宾客的女主人就是她……或许不止如此。
艾尔丝毫没有察觉克拉丽丝这一番念头翻转。她颇为感动地握住克拉丽丝的双手,说道:“谢谢你,克拉丽丝。如果没有你,在这样的宴会上,我连手脚如何摆放都不知道!”
克拉丽丝露出谦逊顺从的笑容,“谬赞了,艾尔。守护你是我的使命。”
当艾尔握住她的双手时,她感觉全身仿佛过电一般轻微颤栗。胸中的那个贪婪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告诉她,她可以,她应该得到。
最后,她们无声却又默契地看向同一个方向,眼神或是怜悯或是复杂。
那里坐着伊莉丝·伊尔兰。
她端着一杯酒,坐在一把软椅上,望着舞池里的人影,侧脸轮廓看起来冷漠疏离。艾略特殿下被嘱咐与重要的使臣夫人共舞,于是她不出意料地“落单”了。
皇子一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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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走开,便有其他人迫不及待地拥上来献媚。好些年轻男士,有贵族有军官围绕在她身旁。
只是碍于她身边那位不苟言笑的禁卫军长官安利亚,狂蜂浪蝶们不敢过于放肆。
偶尔,她会被不知是谁灵机一动冒出来的俏皮话逗笑一下。
更多时间她斜靠在扶手边,以手支颐,微微前倾的动作勾勒出肩颈优雅的线条。
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她耳垂挂下来的金线,那一根细细的金丝宛如无形一般,时常看不见。挂在金线尾梢的钻石便如一滴清澈的水珠,随着她轻微的转头,在她细嫩白皙的肩上颤动。
那颗细小的水珠时不时折射出光芒,在肩颈纤长的线条上滑动,总是只差一寸就要落入锁骨里,引得人无限遐想。
她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她,然后她再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些目光的来源。
似乎是察觉到这里的两束目光,伊莉丝转眸过来看了他们一眼,视线划过每一张笑脸却没有找到目标。于是她遥遥举起酒杯,像是朝着人群里的谁祝酒。
这方向的人群里男士们情不自禁地举起酒杯,都觉得她在朝自己示意。他们争先恐后地饮下酒水,然后才发现左右相邻都做了相同的反应,有些讪讪地彼此互看。
但无需等待任何他人的回应,她便将杯中残液一饮而尽。仰起的下颌与秀气的脖颈连成一条起伏的柔线。
随后起身搭上回到身边的第一皇子的小臂,起身随着他走进舞池。一个转身,她裙摆倏忽间下摆扬起,一瞬间露出猩红的内衬。就像是毒蛇突然张开血盆大口。
他们没有跳完这首曲子就回到了座位上。伊莉丝冷漠地侧坐朝向另一个方向,似乎在迁怒于皇子方才的失陪。
而高高在上的皇子掉进爱情的陷阱,便如踏上自我毁灭的道路。他毫无身为皇子的威严,半搂着伊莉丝的双肩,低声下气用甜言蜜语哄着她请求原谅。
这时候,侯爵千金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她紧握住羽毛折扇,在她的女伴们簇拥下,径直走向第一皇子。
然而,侯爵千金才走到半路上,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来人却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最开始向伊尔兰小姐搭话的男人又不死心上前邀请她跳舞。只是开了先河后,便不止他一个人有此念头了。
两个年轻男人当场争执起来,争辩着先来后到。而皇子艾略特似乎对这个场面十分感兴趣,饶有兴致地评判起两人的辩论来。
一时间,他们那块成了最惹人注目之处。
艾尔在克拉丽丝附耳低声告知下,才知道那两个吵起来争辩谁敢第一个与伊尔兰小姐跳舞的男人,都是有相当实力的贵族继承人。
而皇子对于自己宠爱的情人受人追捧这一点相当满意,大有看他们争斗来取乐的意思。
就在此时,伊莉丝忽然笑了。
她极为放松地朝后倚靠在座椅背上,手指搭在金色的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金属曲柄。
“好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开口用着那轻柔又平缓的声音说道,“那你们打一架吧。”
“打赢了,我就跟谁跳下一支舞。”
说完,她眼眸一转,侧首向身后的禁卫长官,相当自然地命令道:“安利亚,把剑借给这两位先生。”
几乎就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宴会厅另一边艾福隆德使者团里突然站起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摘下兜帽,解开衣领,一把拽下风帽披风,丢给身边的同伴。
艾福隆德的无名子爵——那是个即便在室内都戴着兜帽,只露出苍白下颌的年轻男人。他不声不响地斜靠在墙壁上观望着宴会走向,始终没有一个人敢来打扰他。
艾福隆德来使们分列在他身边,态度显然易见恭顺谦卑。
一位艾福隆德的使臣客气但不容拒绝地穿过人群,走到伊莉丝与皇子的座位面前。
他彬彬有礼地欠身、直起身,问道:
“请问我方是否有幸参与这场神圣的比武?”
69. 场中比试
我应该早对这些不事生产、无事生非的贵族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天性早有心理准备。
这里的骚动不出意外引来皇帝的注意。皇帝与皇后带着随从们并肩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我装出生气的神态,硬邦邦丢出一句您瞧吧,侧身把自己藏在艾略特后方。艾略特很配合地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做出安抚姿态,语调带笑向皇帝解释经过。
“肯特与阿尔伯特,两位阁下都想邀请伊莉丝跳舞,却把她惹生气了。”艾略特笑了笑,“伊莉丝说,要他们俩比试一场,她只选赢的人当舞伴。”
我抱住艾略特的手臂,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半真半假地朝皇帝撒娇似的抱怨:“我才不想跟弱小的男人跳舞呢。”
皇帝朗声大笑。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并列在旁的几个年轻人,随后下令:“那就赶紧清出一片比武的场地来,要宽敞。”
这时,那位艾福隆德人机敏又及时地补充一句:“陛下能否赐予我们一同参与的荣幸呢?”
他看我一眼,又看他们那位面具子爵一眼,谦顺地低下头,“伊尔兰小姐实乃今晚宴会上的明珠,叫人移不开目光。帝国有这样的美人,连我等也为之心折,万分向往。”
“年轻人正是热血上头的年纪。我在这个年纪时,也干了不少冲动鲁莽的蠢事。”皇帝摆摆手,“难得今天如此热闹,还就请诸位同乐吧!”
有了皇帝的命令,侍者们很快清理出一片场地,请诸位移驾到旁边的厅堂。人群跟随着帝后的脚步移动过去,一路上,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如黄蜂嗡鸣持续不停。
女士们的裙摆摩挲作响,空气里还弥漫着蜡烛燃烧后的气味、浓郁的香水混杂汗水发酵的气味。
我跟着艾略特落座在皇帝下首的位置。不动声色地用丝质手绢掩在鼻下,室内的气味越来越难以忍受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可是身边这些人都带着一脸兴奋的表情高谈阔论,好似只有我一个人嗅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悄悄在食物与香水的味道下弥漫。
再看被清理出来的场中,临时充当裁判的坎贝尔侯爵已经就位。老头子拈着自己卷翘的白胡子,相当志得意满。
那位神秘的黑发子爵连外套都脱了。今晚他将子夜般浓黑的长发编织成长辫搭在肩上。仿佛提前预知即将发生什么,更方便行动。
他只穿了一件最贴身单薄的亚麻衬衫,随手从骑士盔甲上抽出一柄黄铜剑,走到场中央来。
尽管他的半张脸都藏在那张烧瓷面具下,灯光依旧能勾勒出秀挺的眉骨轮廓,鼻梁高挺、颊线清峻。
他暴露在贴身衣料外的肌肤都是苍白的、仿佛某种打磨过的大理石,带着经年累月雾雨浸染后的阴冷。而光打在他身上,他如萤石般,微微发光。
女士们情不自禁在羽毛折扇后用目光追逐他的身影。
“他是谁?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听说是艾福隆德的使者,一位神秘高贵的子爵。”
“没有人知道他的姓氏吗?”
“我有一个姑妈嫁到艾福隆德去了!我今晚就回去写信问她!”
“你们瞧他的黑发,他与艾福隆德的摄政王是什么关系?”
窃窃私语如沙沙雨声四起,相信今晚即便他落败,也多得是夫人小姐乐意与他共舞。我手肘撑在扶栏上,侧身压低声音问艾略特:“他叫什么名字?”
还没等艾略特回答,那边坎贝尔侯爵就已经高声喊出对决双方的名号。
“第一场,来自诺威罗的乔纳森·肯特,对决,来自艾福隆德的希黎刻子爵。”
皇帝眼神一动。
他侧首看向身边的宫廷魔法师。魔法师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在古代龙语里,希黎刻是个特殊的词汇。它象征着红色。”
皇帝微微点头,不动声色。
而其他人对这一段小插曲一无所知。就连只隔了几个身位的皇后也是含笑观望着场内,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皇帝与魔法师的简短对话。
下场时,肯特家族的年轻继承人整理着袖口与系绳,嘲笑着自己对手的一头长发。
“你留了女人似的一头长发。”肯特自以为幽默地讽刺道,“一会可别像个女人一样哭泣着捂住脸逃跑。”
坐在旁边高背椅上观看闹剧的我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安利亚说:“劳烦长官一会在晚宴结束后让肯特少爷像女人一样捂住脸哭着逃走。”
安利亚的眼中飘过一丝笑意,面上没有波动,目不斜视地盯着空气,短促地回答一声是。
希黎刻子爵完全没有在意他开始前大发厥词,甚至,可以说他完全无视了肯特少爷。
几乎就在他出剑的那一瞬间,尖锐的风声刮过耳鼓膜,待到风停下时,安利亚低低的叹息也飘进我的耳中。
安利亚说:“肯特输了。”
我一愣。
可是正如安利亚所预言那一般,肯特必输无疑。在拔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分出胜负。
希黎刻子爵拔剑的速度极快,快到人们都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银光一闪。
再定睛一看,肯特手里握不牢的剑已经被挑飞出去,呛啷一声砸在地上。肯特少爷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再看向对手,一脸的不可置信。
酒意已经微醺的人群立刻爆发出欢呼与嘘声。欢呼与掌声当然是给希黎刻子爵的,而嘘声是给满头大汗、脸色虚浮的肯特少爷。
“这不可能。”肯特大声嚷嚷,“这不可能!”
坎贝尔侯爵皱起眉,略有些不满。
“在场的诸位绅士淑女皆是见证。”坎贝尔侯爵说,“肯特,你输了。请退下,让下一位绅士登场吧。”
人群里传来他们幸灾乐祸的喊声,喊着下去、下去。
与灰溜溜下场的肯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拿着一柄长剑,志得意满、挺胸抬头走上来的阿尔伯特。
与娇生惯养的继承人肯特不同,阿尔伯特是真的上过战场的家族次子。所以他连今天赴宴都特意穿了一身军礼服,以此彰显自己荣获过军功的特殊身份。
之所以先让肯特那个天真的傻瓜先上,也是存了让肯特先去试探那个神秘的艾福隆德子爵深浅的心思。
阿尔伯特握住剑柄,与方才轻浮的态度截然相反,精神高度集中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时刻保持严阵以待。
一滴冷汗却无声从他的额角滑下来。
肯特实在是太派不上用场了。阿尔伯特在心里暗骂。从方才不到一个呼吸间的对决能看出什么?他只能从对方快到令人看不清的出剑动作里看出毋庸置疑的一点。
这个叫希黎刻的子爵很强。
——他一定杀过很多人。
这个清晰却令人恐惧的认知跳进阿尔伯特的脑袋,差点令他都有点手抖握不住剑柄。
只有把出剑杀人当成呼吸一般寻常无奇习惯的人,才会有那么平静老练、行云流水般,毫不拖泥带水的出剑动作。
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在拔剑的那一刻,都宛如琴键一般流畅地运作着。
一个人身份高贵,却一定杀过很多人。
阿尔伯特都不敢细想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据说他与艾福隆德的摄政王有着一模一样的发色与瞳色。
艾福隆德的王室旁支与大贵族里,根本没有希黎刻这个发音古老又拗口的古怪姓氏。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对手身份不能细究。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
这场比试已经不止是单纯的一场舞了。它涉及到方方面面。最关键是,皇帝在他身后观看——他心心念念的出人头地,不就是被真正的大人物赏识吗?
阿尔伯特眼神一凛,坚定地看向对面闲庭信步似的踱步的对手。他咬牙,暗想着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随着坎贝尔侯爵的高声呼喊,第二场比试开始了。
阿尔伯特支撑的时间比肯特久一点。
但也就是稍微久了那么一点。侍从刚递给我的酒,我还没喝到第三口,他已经败下阵来。
或许是那位希黎刻子爵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刻意拖延了点时间,放慢动作,让众人观看他是如何猫捉老鼠般戏耍对手。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阿尔伯特已经喘着粗气,跪倒在地。
这就不好看了。
阿尔伯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满是嗡鸣。冷汗不断地从额角滚落下来。他甚至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
尽管是喝酒最上头的大脑此刻也渐渐冷却下来。在场的人们寂静无声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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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内,跪倒在地的阿尔伯特,还有百无聊赖般站在他旁边的希黎刻子爵。
希黎刻子爵还不忘朝我这边转过来,举起左手轻轻挥了挥,像是在打招呼示意。我冷淡地别过脸,把他当空气。艾略特尽忠职守地陪着笑脸,在外扮演迷恋我无药可救的傻瓜。
“陛下,我不要和外国人跳舞。”我故作刁蛮地嚷嚷,“让骑士团的人和他比试!让他吃点教训!”
艾略特苦笑着看向皇帝。皇帝一副慈祥包容的神态,点一个年轻骑士出列,含笑说:“你听见伊尔兰小姐的命令了?”
那骑士是希恩新提拔上来的副官。他点点头,单膝跪地领命,从侍卫官手里接过佩剑,与皇帝身侧的希恩交换一个眼神。希恩微抬起下颌,眼神示意他全力以赴。
年轻骑士这才坚定地走向场中央。
此时,场内已经因为阿尔伯特长久跪地呆愣而陷入短暂的躁动。人们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人敢越众而出,挑战这位显而易见强大的外国人。
看到第一骑士团的面孔出现在场内,人们躁动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还有贵族千金小声地呐喊打败他,也不知到底是在给哪边加油。而男士们可就直白多了。一喝酒就脸红的男人们扯开衣领,挥舞着拳头,大喊着给那个外国人一点教训尝尝。
骑士握紧长剑,眼神警惕,丝毫不敢放松。他早已看出这个对手强大得深不可测。
我完全看不懂你来我往的剑招高深奥妙在何处,只能大致看出谁落了下风,谁稳操胜券。好在身后还站了一个经验老道的安利亚禁卫长官,他一直在压低声音简短地讲解场内局势变化。
第一骑士团的那位骑士,在被压着打。
他根本找不到破招的关窍。
安利亚的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他噤声,屏气凝神看了一会,才重新开口道:“这个希黎刻子爵的招式里有南民弯刀的影子。”
随即,他笃定地道出结论:“约书亚不是他的对手。”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骑士约书亚的剑被挑飞了。希黎刻子爵握住那柄老旧的黄铜剑,剑刃抵在约书亚的心口上。
约书亚原本不可动摇的坚定神情荡然无存,脸上的表情混杂着迷茫与惶惑。
“你死了。”希黎刻子爵开口道,脑袋微微一偏,示意手下败将让位,“下一个?”
场内的喧嚣随着胜负分出而渐渐平息,此刻更是死寂一片。明眼人都能看出坎贝尔侯爵的脸色不太好看,尽管老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地宣布胜者是希黎刻子爵。
可若是真让一个外国人赢了在场的年轻才俊们,弗莱明帝国的面子往哪里搁?
皇后面色不变,低声嘱咐身边的女官几句。女官便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子爵的身上,悄悄溜到另一边对皇帝耳语。
皇帝点点头,看向站在身侧如松柏般挺立的希恩·卡里金。
“去吧。”皇帝抿了一口酒,抬起蓄着髭须的下颌,“去试试身手。”
希恩垂下眼,顿了片刻,右手抚上左边心口,微一欠身。随即他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柄剑,快步走向场中央。
当人们看到一个身影越众而出,还是希恩那标志性的银发冰瞳,他们适时地发出惊呼声。
而艾尔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艾尔与克拉丽丝当然也在跟随过来看比试的人群里。她们理所应当与贵妇们站在一起。与原作小说不同的是,大约是“贵族新娘教学课程”耗费了艾尔太多的时间,她被困在家里,不能再像原“书”剧情里那般自由自在,每天和她骑士团的老朋友打成一团。
在王宫招待宴这样的大场面上,普通的骑士团成员无法在列,她自然是以贵族女眷的身份入席。
克拉丽丝也颇为吃惊。但她很快明白过来,这肯定是皇帝的安排。如果在招待外国使者的宴会上,让一个外国人大出风头,那帝国的颜面就挂不住了。
希恩大人是最好也最适合的选择。如果赢了,希恩大人与伊莉丝小姐曾是未婚夫妻,伊莉丝小姐还有“为爱退位”的美名佳话在前。大可以解释为希恩为了保护前婚约者兼好友的名誉而下场。
如果输了——克拉丽丝定定神,反握住艾尔冰凉的手,安慰道:“放心吧,希恩大人一定不会输的。”
70. 此时此刻
“克拉丽丝,你不懂。”艾尔脸色发白,难掩担忧痛苦之色,“希恩他、他与我——”
希恩与她是结成标记的哨向伴侣。但她说不出口的是,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未能亲近,就连拥抱都点到即止。
长时间没有向导疏导的哨兵随时都有受到一丁点刺激就爆炸的可能性。
可她说不出口。
她只能跟着克拉丽丝,跟着这些窃窃私语、飞短流长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长舌妇女眷们一起,围观这场令她担忧痛苦的对决。
克拉丽丝看出她不对劲,连忙嘱咐她别再把心情放在脸上。
“现在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呢,艾尔小姐。”克拉丽丝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哪怕是为了你身后那些如我一样依附着卡里金家的小贵族们,你也要表现得胸有成竹。你必须相信希恩大人会赢。艾尔小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当家的女主人在丈夫出征起要扛起所有的责任,包括坐镇后方稳定军心。”
克拉丽丝就像一个耐性的长姐般安慰她,又哄着她露出笑容来。艾尔不忍拂了她的意,强挤出微笑来。
可艾尔的心脏仍旧惴惴不安。她的目光追随着场上的那个身影,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如隔天涯。
艾尔与克拉丽丝神色凝重,一眨不眨地盯着场内焦灼的局势。
瓦罗娜夫人却奇怪地出了神,盯着相同的方向,眼神飘忽,脑中不知在想什么。
皇后收回隔空遥望这一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旁边坐着我与艾略特的位置,低声笑着对皇帝说道:
“陛下,您瞧。今日今时,恰如彼时彼刻。多么相似啊——”
“沐浴着众人爱.欲之火不堪被追逐而焦头烂额的美丽千金。”
“挺身而出的、解救她于水火的英勇骑士。”
“还有这些一成不变的、围观者众人。这多年不变的,腐朽的王都旧习。真叫人舒心又作呕啊。”
皇后低低笑了两声,垂下的眼眸满溢着多年来压抑住疯狂。
“一模一样,不是吗?陛下。”
“就像当年葛罗瑞雅刚刚回到王都那时——”
希恩解下肩上的红色披风,交给侍从。他单手按住剑柄,在场上站定。
“希恩·卡里金。”他报上姓名。
希黎刻子爵的手腕一转,黄铜剑在空中挽过一个剑花,剑尖朝下。
“希黎刻。”子爵道,“谢雅尔·希黎刻。”
“我看出你惯用刀而非剑。”希恩说,“更换武器吧。我不想胜之不武。”
一声短促的笑从希黎刻子爵的喉间挤出来,近乎气音。他仰起下颌,轮廓线条在灯光勾勒下清晰无比。
“不必。”他说,“我用双手刀。”
他将右手的黄铜剑丢向左手,握住剑柄,朝前俯下身来。
希恩拔出剑,“得罪了。”
我低声询问安利亚,“卡里金与这个希黎刻相比,如何?”
安利亚神情凝重,“不好说。”
细看了一会,他又说:“王宫内设有封魔结界,在这里他们都无法使用魔法,只能单纯依靠剑技与经验。力量、爆发力,还有持久力,以及心思缜密,甚至运气都是决定性因素。”
“这么说。”一直做壁上观的艾略特闻言若有所思,“谢…希黎刻子爵不占优势?毕竟他先前已经连战三场。”
他朝我眨眨眼,故作俏皮地说:“听起来你的前未婚夫要赢啦,伊莉丝,开心吗?你不用跟不认识的外国人跳舞了。”
我借着裙摆的掩盖,悄悄抬起脚尖,压在他的脚面上,冲他微微一笑。
艾略特立刻给我表演了一个安静如鸡。
“不。”安利亚望着场内交战的两人,面色越来越凝肃,“很可能正相反。伊莉丝小姐,你听说过南方沙漠的新月之民吗?”
准确来说新月之民居住在大陆的东南方向,那里类似于热带气候,有成片的荒漠与草原。昼夜极大的温差,与连年不断的风沙哺育出了与山地平原文化截然不同的文明。
但要说新月之民最出名的两个特产,非行商与强盗莫属。这两者通常还可以自由切换身份。
“他们也崇拜着火焰与太阳,但他们崇拜的是另一个太阳。”安利亚说,“我们的教宗冕下一直不承认新月之民的信仰正统,将其称之为异端。可他们最广为流传的不是分支信仰,而是双刀刺客。”
“你看。”安利亚指出希黎刻子爵的一个斜劈动作,“这是从新月之民的刀术里流传过来的招数变体。擅长用弯刀的南民们也喜欢这种刀术。通常他们会穿上宽大的衣袍,足够遮掩出招时的手腕动作。这样敌人完全无法预测他们会在何时发难,刀又从哪个角度挥砍过来。”
说着说着,他的面上竟然还浮现一丝满意之色。
“这位希黎刻子爵刻意轻装上阵,应该是考虑到这一点,主动削弱刀术的影响。他是个令人钦佩的刀术大师。”
他又看向希恩。
“卡里金小伯爵亦然,他也不愿胜之不武。他应当一早就看出了对手的左右手灵活度相当,并不存在哪个偏长的惯用手。换句话来说,他用哪只手都很适宜。这才是阿尔伯特和约书亚无法攻破他招式的缘故。剑随时会从任何方位刺过来,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如何躲避?挥剑的速度又追不上对手,自然只有落败一途。最重要的是,对方善用的是刀,而非剑。不过,卡里金家一脉相传的战术是剑技与魔法结合,才能发挥最强大的力量。这一战,他也算是自断一臂,以求公平了。”
我的手指不自觉间攥紧了金属扶手,随着局势变化,呼吸不禁艰难起来。
一交上手,希恩立刻知道久经沙场考验的阿尔伯特与他亲自训练出来的约书亚败在何处。
黄铜剑身死死压在他的剑身上,如沉重的山岳。而阻挡对方密不透风的攻击就已经很困难,更不要提在罅隙里寻找反攻的机会了。
对方的身形灵敏,力气还大得不可思议。那双手臂的骨骼密度、关节弯折的角度……完全不像是人类!
简直就像是一个可以自由操纵自己骨骼与关节扣锁的傀儡,随着出招的方式与角度自由变幻关节弧度。
好在希恩沉得住气,他天性沉着冷静,越是危急时刻,越是能沉静下来,一心找出对手的破绽。
两人且战且退间,希黎刻子爵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诱到一个廊柱的死角。
希恩冷淡的面容上,终于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抓住了。
是破绽。
随着一声围观者的惊呼,希恩右臂一揽,剑刃在空中划过一个饱满的弧线,直逼向希黎刻子爵的面门。
坎贝尔侯爵摸着自己翘起的白胡子,面露满意之色,暗暗点头。这场面子终究还是要希恩亲自出马才能找回来。怎么能容忍一个外国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在宴上撒野?
克拉丽丝握住艾尔的手,迫不及待地欢呼起来。
但是紧接着,她们的笑容就跟未曾出声的欢呼一起枯萎下去。
希黎刻呵的一声低笑,不闪不避,一脚踹在廊柱上,整个人腾空而出。他的衣衫猎猎,衬衫如蝴蝶羽翼般鼓起震震。
希恩根本来不及收住攻势,面色一变,直冲向前。可一转头,希黎刻子爵已经轻巧地落在地上。
他一剑刺出,希恩身形一晃躲避,险之又险。这一剑还是击碎了桌上的酒瓶,酒香味顿时四溢开来。
伴随着细颈大肚长瓶粉身碎骨,酒液哗啦啦迸溅喷涌而出。希黎刻子爵抽回的剑刃上沾满透明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涟漪般的光芒。
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有女士晕倒了。其他人纷纷接住她,将她抬到更开阔通风的地方,拿出嗅盐在让她嗅闻。
而那边的对决还在持续。
他手腕一转,剑刃以一个奇诡的角度穿过烛火。
长桌上的一排蜡烛火焰被剑刃直接了当从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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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穿过,直逼向猝不及防的希恩。
当第一粒火星落在剑上,仿佛淬火一般,整个剑身顿时燃起明亮刺眼的焰光。
燃着火的剑停留在希恩的喉结前方,只差一寸,火焰的温度甚至已经在烧灼他脖颈上的皮肤。
“我赢了。”
希黎刻子爵道。
全场寂静。
掌声,清寂孤单的掌声率先从我身边传来。
艾略特仿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般笑吟吟地看着场内,鼓起掌来。人们被他的掌声惊动,如梦初醒般跟着鼓掌。在这潮水一般的掌声里,艾尔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鼓掌喝彩的人群,感到孤立无援。每个人她好像都不认识似的。她掉进了一场噩梦里。
她该为对手的胜利而鼓掌吗?
若是她也跟着拍手,是不是会泄露她唯恐希恩与伊莉丝重逢的真实心思?
希黎刻子爵松手一抛,凌空反握住剑柄,将灼烧的剑刃斜.插.进装满冰块的银制冰桶。剑身滋滋冒起白烟,火焰熄灭。
高座上的皇帝面色微沉,身边的皇后噙着笑,眼神却晦涩。帝后两人的心情阴晴不定辐射向周边,惊叹与议论的声音也渐渐小下去。
坎贝尔侯爵愕然的神情还留在脸上。希恩却先他一步反应过来,反手将剑插.入.剑鞘,对着希黎刻子爵欠身一躬。
“恭贺您。”希恩冷蓝色的眼瞳盯着地面,“阁下技高一筹。我甘拜下风。”
站在我身后的安利亚一语道破,“刚才那一剑,如果不是宫内的封魔大阵……如果剑刃上缠绕着火焰魔法,小卡里金大人已经深受重创!”
只是这下是真闹得不好收场了。本来大家原本推测的走向是这个神鬼莫测的希黎刻子爵连胜三人,最后必定败于希恩剑下。既彰显了帝王广阔的胸襟,又宣扬了弗莱明帝国威严。
现在连希恩都败于剑下,立威变成了打脸。各国使者们都在小声议论着这场比试。亚特兰公国派来的那个声色犬马之徒搂着女人,就差哈哈大笑起来。
无论最后如何收场,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头我是跑脱不了的。说不准还要被迁怒。
安利亚有些为难又同情地看着我,俯身下来道:“伊莉丝小姐,如果您不愿意,可以身体不适先行退——”
安利亚的声音戛然而止,止于我竖起的手掌。
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时才松开不知何时攥紧扶栏的手指。一个眼色召来侍从,对他低语两句。
侍从点点头,飞快地端回来银子托盘,与我要的三杯酒。
“一个美人掀起的狂澜,还需要美人亲自去平息。”艾略特丝毫不见紧张的神态,老神在在地架起双腿,单手托腮,笑眯眯朝我挥手,“去吧,我倾国倾城的美人。你可是【女神的眼眸】啊。”
我已站起身,裙角翩跹,昂首走向场中央的两人。侍从端着银托盘紧跟在我身后,托盘上正是我命令其准备的三杯烈酒。
——“世界都该在你的那双绿眸注视下倾倒翻覆。”
艾略特深深地注视我的背影,含笑无声说道。
啪、啪啪。我边走边拍起手掌来,清脆的掌声,不疾不徐,随着我一路走过去,如铃铛声般牵扯起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光希黎刻、坎贝尔、希恩看向我,其他人也都看向我。
希恩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冷蓝色的眼瞳写满不可置信。
“这可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真叫人大开眼界。”我站定下来,“能在此得见两位绝顶高手的比试,实乃我平生之幸福。请恕我自作主张,感念于此——”
我抬起右臂,展示出身后端着酒的侍从。一瞬间所有视线汇聚在侍者身上,他的额头都冒出汗来。
“我略备薄酒三杯,想与两位英豪共饮。”我笑吟吟道,“不知两位,可愿赏光?”
说完,我便牵起裙摆,弯下腰肢,曲起膝盖——还没拜下去,就被一股力道攥住小臂,硬生生将我行礼的动作扼在半路。
71. 我不遗憾
浓郁得要把人溺死的晚香玉芬芳扑面而来。
手腕被握住时,我正垂着眼睫望向棕红色的地毯,缓缓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双瑰红色眼瞳。
宛如剔透的红宝石,在烧瓷的苍白面具后,深深地注视着我。可是我无声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他岿然不动。
他似乎很见不得我屈膝弯腰的做派,恨不得把我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于是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我的膝关节和小腿肌肉发出无声的哀鸣。
我笑了一下,保持着屈膝的姿势,指尖轻轻搭上他的手背。
“尊贵的希…黎刻子爵。”舌尖吐出那个拗口又古老的姓氏发音,我将掌心贴在他的手背皮肤上,指尖顺着他的腕骨朝内滑动,“您想听我唱祝酒歌吗?”
很好,他没有甩开。
他的眼珠像是黏在我的指尖,死死地盯着那块被抚摸过的肌肤。他的发辫在方才的对决里散乱了碎发下来,有些凌乱,衬得脸庞更加精巧。
光线勾勒出他凌乱细软的漆黑发丝,与高挺的鼻梁线条。他的半张脸都藏在乌发里,比起凶狠的刀客,更像是个艳丽的美人。
在我垂下眼睫,带着笑的声音说“我唱歌可不怎么样”时,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克制住自己,才没有一把攥住我的手指包进掌心,然后顺势直接将我拖过去。
在我的一通借着酒劲的胡言乱语下,直接把胜负已分的决斗说成向两位比试的英雄敬酒助兴,宴会原本凝滞的气氛逐渐缓和回来。
“让我向您敬酒吧。”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收回来,仰头朝他微微一笑,“陛下今日请来的首席女歌唱家,还在等着为诸位献唱呢。”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错不错。
像是某种盯着猎物的猛兽。
“好。”他的薄唇间吐出一个字。
我这才直起身来搭上他的手掌,一起身,松开牵着裙角的手指,裙摆如水一般垂落下来。动作起伏之间,耳边垂下的金线来回摆荡,钻石如水滴般闪耀。
接到我眼神示意的侍者一步跨上来,端着银盘的双手微微发抖。银盘上的酒杯也随之轻颤。一直噤声缩减自身存在感的宫廷乐师们眼看局面有改变,纷纷精神一振。指挥棒一扬起,停顿的音乐重新开始流淌。
然而,前奏才响起一会,女歌唱家的音还憋在喉咙间,事态又急转直下。
我刚要捧起一杯酒递给希黎刻子爵,就见他突然松开攥住我的力道,长臂越过我去拿起酒杯。
随后他就仰头一饮而尽。紧接着是第二杯,然后是第三杯——我和他同时伸向最后一杯,我抢先握住了酒杯,他却攥住了我的手指。
按道理来说,这里有三杯酒,应该是我、希黎刻子爵、还有希恩,一人一杯。我会为两位男士奉上酒杯,然后我们三人碰杯饮下。
但现在看这位子爵把烈酒当水喝的架势,我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子爵阁下。至少留一杯给卡里金小伯——”
可是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右膝一弯抵在地上跪下来,一仰起头咬住酒盏边缘,露出完整的下颌轮廓。
然后这么就着我的手饮完了一杯酒。
随着他的喉结滚动,酒水滑入他的唇。透明的酒液润泽得他轻软薄红的唇镀上一层透明的水光。
他的唇齿松开杯盏的那一刻,用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红眸盯着我。
紧接着,他松开抓住我的力道,转为捧起我的手指,留恋缠绵地亲吻过冰凉的指尖。
“我喝完了。”他用被烈酒灼烧后有点嘶哑的声音说道,“可以兑现那支舞了吗?”
笑意从我的脸上消失,然后又一点点收拢回来,汇集成最不可动摇的微笑面具。
“我的荣幸,阁下。”我放柔声音。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就将他拽了起来。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迹象,恐怕连意识都没有。就那么被我抓住小臂,拖着向前走。
而我另一边抓住了希恩的衣袖,希恩抬眼看我,视线紧追,连旁边的希黎刻子爵都被他抛之脑后。
我一边拽着一个身手强悍的男人,他们随便一个拔剑就能割断我的喉咙。可是我拉着他们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走到皇帝面前,欠身弯腰。
“陛下。”我笑着说,“我将今天场上最锋利的刀与最稳固的剑给您给带来了。烦请陛下赏赐我一首舞曲的时间,与子爵阁下跳支舞吧。”
皇帝闻言大笑起来。
“这很好,有什么不可呢坎贝尔卿?”他含笑抬手制止正要说什么的坎贝尔侯爵,“只是今日可惜,我们未能见识到希黎刻子爵这位刀术大师真正的风采。”
皇帝看了一眼希黎刻子爵,又看了一眼希恩,笑容加深,“也未能看见卡里金家最著名的飓风。还是令人惋惜啊。不过,接下来是年轻人的时间,我们这些老东西就让位到一边吧。”
他倾身向前,戴满权戒的手指摩挲着下颌的髭须,饶有兴致似的问我:“你喜欢什么曲子,伊莉丝?”
不等我回答,他便又靠回座椅上,偏头与身旁的近臣们谈笑风生道:“年轻人们喜欢的东西一天一个花样。希望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追得上她们的喜好。最近王都最热门的戏剧叫什么?”
一个贵妇讨巧地接上话语,“《千金的婚礼》,陛下。那些小女孩们天天都在讨论这出戏呢。”
另一个人补充道:“故事剧情编写得匪夷所思,简直是痴人说梦。一位高贵的公爵千金怎么会沦落成庶民的养女呢?不过,这戏里的歌曲品味还算尚可。”
皇后笑着看向自己的丈夫,道:“改日要陛下赏脸,邀请我们去看看这出《千金的婚礼》,到底如何精彩呢。”
皇帝点了点头,看向我,语气听起来很是宽宏。
“如何?伊莉丝,你考虑好了吗?”
女歌唱家在高台上朝我眨眼,我会意,提议道,“那就请陛下现在下令,为我们安排一支来自《千金的婚礼》里的曲子吧。”
指挥者转身看向皇帝,皇帝颔首。
女歌唱家眨动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蓝眼睛,笑着娇声回答:“乐意为您效劳。”
琴弓缓缓滑过琴弦,流淌出悠扬的乐曲。指挥棍在空中扬起又落下,女歌唱家闭上眼,面上浮现微笑,微笑里却带着悲伤。
这是《千金的婚礼》里特意邀请作曲家所撰写的一支舞曲,在歌声里,男主角的未婚妻在孤寂的高塔闺房里,长久地思念着下落不明的婚约者。
我牵着希黎刻子爵的手,缓缓走进舞池。方才还是清场作为对决的场地,此时已经变成起舞的地方。就像是人们在前人的骸骨上建立城池、开垦良田。
“这首曲子叫什么?”
瓦罗娜夫人仿佛惊醒一般,突然问道。
起初,她身边的人没听清。在她又重复一遍后,才有人低声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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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遗憾。”
瓦罗娜夫人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什么?”
被反问的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连忙补充道:“夫人,是您问我这首曲子叫什么。它就叫《我不遗憾》。”
可瓦罗娜夫人的视线早已追着舞池中央的两个身影,思绪仿佛再度飘去了远方。
“我不遗憾?”皇后似笑非笑地咀嚼着舌尖的词语,看了心腹女官丹弗斯一眼。丹弗斯那骷髅般森白僵硬的脸转动过来,点下脑袋。
皇后的鼻尖挤出一声冷笑。
“遗憾?”皇后说,“这世上没有人不活在遗憾里!所以,每一刻都要坚持住,别让未来的自己遗憾,做你该做的!”
丹弗斯女官低下头称是。
近日最得皇帝宠爱的贵妇凑在他的耳边,借着羽毛折扇的遮掩小声向他解说着故事情节与歌曲的含义。两人显得好不亲密。
皇后抬起下颌,目不斜视,视若无睹。
乐曲在空气里流淌徜徉。一个、两个,不止一对年轻人都互相邀请着下了场翩翩起舞。
女歌唱家夜莺般美妙的歌声在上空回荡,她唱着那个在故事里因为品尝过爱情而在月光下高唱着自己无怨无悔的深情未婚妻。
我不遗憾,我曾不为你所爱
我配不上你青睐
我不遗憾,分离令我痛苦不堪
离别中我爱的热度不衰
我不遗憾,屈辱的苦酒一杯斟满
我一饮而干
我不遗憾,疯狂的我,爱着你深情不改
你的名字令我震颤
忧伤依旧压抑我胸怀
我为你祈祷女神的护佑
可我遗憾,曾经度过无爱的年代
如今我依旧爱你,深情不改
……
在一次又一次的旋转里,我的裙摆大幅度地旋开来,露出猩红的内衬。偶尔裙摆飘扬得一高,就会露出脚上鲜红的舞鞋。
泪水般的钻石随着动作来回甩荡,时不时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刺眼夺目的光芒。
女歌唱家婉转动人的歌声还在耳边萦绕。她的声音哀婉动人,惹得许多人泪盈于睫。我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女孩伏在舞伴的肩上,发出哀叹声。
我仰起头看向与我起舞的青年。按规矩来说,跳舞时我应该保持着垂首,仰头看人是一件很不礼貌,也不利于跳舞的事情。
可是他仿佛就在等着我抬头看过来,在视线相触的那一刻,他的唇边漫开一丝笑意,如春雪消融,万物复苏。
“您听到这曲子不动容吗?”我在又一个旋身后仰靠在他臂弯里问道,“您瞧,许多人都哭了。”
“你想看吗?”他突兀地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
我不该对这个怪人的脑回路抱有过多的期待。
跳舞时,我没有发现的是,希恩没有退场,更没有下场。他就那么站在舞池边缘,定定地注视着我。
一直到这首曲子结束,我爽快地甩开希黎刻子爵,胡乱跟艾略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自己就孤身朝外面走出去透气。
当我一个人踏进走廊,走到露台边缘,迎上扑面而来的冷风,才听见身后有一个熟悉的男声在叫我。
“伊莉丝。”
是希恩。
我的动作一顿,就势转身倚靠在扶栏上,懒洋洋地问道:
“小卡里金伯爵阁下,有何贵干?”
72. 瓦罗娜
满场的人头攒动,气氛又随着乐曲和敬酒活跃起来。各国的使臣围绕在皇帝身边恭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只有视线紧追希恩的艾尔,发现伊莉丝离场后,希恩也紧追着前者离开。
她正欲起身,却被克拉丽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艾尔小姐!”克拉丽丝眼中满是警告,示意她看向身后,“坎贝尔侯爵小姐正向你走过来。你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离场,哪怕是天塌下来!”
“可是,希恩他——”艾尔纠结不安地看向出口,脸色完全掩盖不住慌乱。
“我知道希恩大人刚才输了。但那只是一场小小的对决,而且伊尔兰小姐已经化解了难堪,不是吗?”克拉丽丝焦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摆出镇定的表情,自然如常地去接待这些千金女眷们!社交场合就是我们女人的战场,你不能自乱阵脚,让自己的丈夫蒙受屈辱啊。”
艾尔呆呆地看着她,张了张口,最后妥协地闭上嘴,脸色灰白地迎接朝着自己走来的坎贝尔侯爵小姐。
“侯爵小姐一定是来找你联合的。”克拉丽丝在她耳后低声道,“她希望成为艾略特殿下的皇子妃。伊尔兰小姐现在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手段、心机、美貌,她哪一样都比不过伊尔兰小姐,唯独家世可以倚仗。她能联合的力量不多了,所以她一定会向你伸出橄榄枝,因为你和伊尔兰小姐是天然的敌人。”
“艾尔小姐,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这是你被上流社会接受的第一个机会!”
克拉丽丝殷切的嘱咐,艾尔完全听不见。她的脑海里只剩下方才那刺痛她的一幕:伊莉丝只身离开会场,随即,就像是两人提前约定好的那一般,希恩也穿过人群追了上去。
他们去做什么?
他们会说什么?
艾尔,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人还站在原地,心却已经飞出了会场。
而另一边,皇后的女官穿过人群,悄无声息地来到瓦罗娜夫人身边。
令人诧异的是,一向冷静自持、优雅端庄从不失态的瓦罗娜夫人居然正望着某个方向出神。女官叫了好几声,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满是歉疚、脸色苍白地请对方再重复一遍。
女官倒是不介意她的失态,又说了一遍:“皇后殿下邀请您过去一叙。”
瓦罗娜夫人没在人群里找到儿子的身影,却看见仍在高谈阔论的丈夫,还有被年轻女眷围住谈笑的艾尔。艾尔身边有克拉丽丝辅助,即便是强颜欢笑,也比当场不知所措好。
她对希恩比较放心,定了定神,便起身跟着女官走到皇后身边。
“坐下吧,我亲爱的瓦罗娜。”皇后噙着笑,深深地看着她,“我们已经有多久没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促膝而谈了?我都快不记得了。”
瓦罗娜夫人在她身边落座。皇后那戴着数枚戒指,连指甲都养护得格外精心的手指便轻轻搭在她的膝上。
“平日里一些琐碎小事不敢打扰殿下清净。”瓦罗娜夫人柔声道。
“你的事怎么会是小事呢,瓦罗娜?”皇后的笑意加深,眼眸在灯光下看起来幽蓝般鬼魅,“你可是一回到王都,就叫好些绅士为了跟你跳一支舞而争得头破血流,甚至皇储都亲自下场当你骑士的第一美人,瓦罗娜啊。”
“我——”
“你知道当时我站在角落里,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还要踮起脚看你被簇拥在人群中心时,内心多么羡慕你吗?”
皇后笑着握住瓦罗娜夫人冰凉的手,乍一看她们就是一对久别重逢、亲密叙旧的多年好友。从少年到中年,矢志不渝。
“大贵族的继承人为了能跟你跳上开场舞而争吵,互甩白手套决斗,分别请来举足轻重的绅士充当见证人。”皇后慨叹似的说,“只要有你在的王都,每一年的你都出尽风头,不是吗?你的裙子、你的首饰、你头发上簪了几朵花都会被争相模仿。你只要站在那里忧愁地皱起眉,连刚从领地被召回来的皇储都会为你拿起剑。”
“奥蒂莉亚,别这么说。”瓦罗娜夫人反按住皇后的手指,呼吸都有点颤抖,胸脯上下起伏,“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她那双蔚蓝眼眸里头一回涌现起清晰的痛楚,那是一种被揭开陈年旧伤的疼痛。
皇后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引得附近的人都转头来看,到底是什么趣事引得皇后发笑。
“我们都没有忘记,瓦罗娜。”皇后替瓦罗娜夫人从发丝摘下一片不慎沾上的碎花,状若亲昵,“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消失。人们还是会记得,葛罗瑞雅从领地被召回王都的第一个冬天,她就为你拿起剑,战胜了全场的男士。她替你夺回来自己挑选舞伴的自由,不是吗?”
皇后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骑士长眠地下,化作白骨。王都的宴会上,仍旧有美貌的少女引来众人争夺,还有异国的青年为她执剑,连你的儿子都成为故事的主角之一。瓦罗娜,历史会不断重演。”
说着,她抬手招来侍从,亲自为瓦罗娜夫人端来一杯酒。瓦罗娜夫人木然地接过酒杯,任由皇后端着酒杯与自己轻轻一碰。
酒液随着碰撞从杯沿溅出,化作飞沫撒在瓦罗娜风裙摆上。她睫毛一颤,却不敢发作。
“等着瞧吧,瓦罗娜。”皇后说,“世界是不会变的,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
……
月光从高耸的窗户后照射出来,把一切都镀上一层淡淡的柔光。看起来像是人们身处在流淌的光河。
我倚在扶栏上,后腰抵着栏杆,懒洋洋地斜靠着身躯省力。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希恩说。
我歪了歪脑袋,“哦?为了什么?”
他沉默片刻。月光穿过我的身影,勾勒出我的身形轮廓照进走廊,有些许光线镀染上他银蓝色的眼睫。
“因为我的败北。”他开口道,“我很抱歉,我输了。”
就为这个?算了,这像是他的脾气能干出来的事情。
永远年轻,永远把失败往自己肩上揽。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特点,恐怕从前我连把最后一点希望吊在他身上维系自己摇摇欲坠的幻梦也难以做到吧。
我闭上眼。忍了半天也没忍住,非常诚恳地告诉他:“我也没期待你们赢。我对你们没有任何期待。”
希恩蹙起眉,尽管他没什么表情。但是熟悉他的人会知道,此刻的他看起来极为痛苦。
“肯特与阿尔伯特,我希望他们在对决里死去。我想要看见剑刃穿过他们的胸膛,割破他们的气管,看他们鲜血流尽痛苦死去。”我越说越恶毒,越恶毒越感到痛快,“你以为我乐意忍受自己被当个物品争来夺去吗?是啊,希恩。我感谢你下场挽救我的名誉,努力让我不至于落入一个外国人的魔爪。可是你也输了。你们这些男人从没有一个能回应我的期待。幸运的是,我从来没有寄托过期待在你们身上。你们想过如果今天不是我,换做任何一个千金处在我的境地上,她能这么迅速地脱身离去吗?她会不被流言蜚语缠绕一生吗?为了荣誉,她会不会用悬在屋梁上的绳索了结痛苦?”
胜利的时候女人是锦上添花。失败的时候女人就是红颜祸水。最可笑的是女人的命运压根不为自己掌控,就是沉浮在海面上的浮木,身不由己。
我干脆直起身来,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人们会责备她。为什么她要答应与那个外国人跳舞?为什么她与他跳舞时在笑?为什么她没在比试结果出来的那一瞬间就转身跳进火焰里?为什么她没有在这羞辱的一舞结束后就自杀?”
“所以我来向你道歉!”希恩突然出声打断了我,随后他又重复一遍,像是在坚定他自己的心,“我向你请罪,请求你宽恕——不,你不原谅我也可以。是我未能捍卫你的名誉与安危,全因我还远远不够强大。”
他单膝跪在了地上。
月光把我和他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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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重叠在一起。
他说:“你可以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的伤痕,只要能平息你的愤怒与悲伤。你可以要求我做出任何补偿,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盯着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在你对其他未婚女性做出如此郑重的许诺前,先考虑一下你可爱又可怜的未婚妻小姐吧。”我冷漠道,“还是说,在我们仍旧保持婚约时,你也对索恩小姐做出过相同的承诺?”
看他张口欲言,我立刻竖起手掌,“好了你不用说。我不想听辩白。这就是我希望你做的事情。”
“现在不是在一百年前了。一百年前,你要是我丈夫,你就可以抓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宴会上拖出去交给主教送上火刑架燃烧。一百年前,希黎刻子爵那把剑就不是停在你的喉间,而是直接刺穿你的喉咙。理所当然,你也不用担心自己的颅骨会被做成什么样式的酒器,没准是你最讨厌的那种翡翠海风格。”
我说着,摘下发髻上逐渐失去水分的鲜花放在扶栏上。
“你应该庆幸这一点,希恩。如果在一百年前,你战死之后,我还要带着侍女们恭敬欢迎割下你头颅的敌将,给他敬酒,为他洗脚,服侍他在原属于你的床榻躺下。这还是建立在幸运的假设上,如果我怀孕了,说不定会被当场处死。”
我冷笑一声。
“瞧,你们男人惯会死了一了百了,留下女人在冷酷的世上挣扎求生。还要指责我们的苦痛源自于不够忠贞。”
“伊莉丝!”
我停下脚步,轻笑着侧首看了他一眼。
“瞧我都忘了。我们早就解除婚约了。你死后为你跪在敌人脚边哀求留个全尸的应当是艾尔·索恩小姐。”我不无嘲讽地说道,“也许她不会像我们这么软弱。她会当场拔剑杀了杀夫仇人呢。希望她那条塔夫绸的长裙里还藏得下锐器。”
“伊莉丝!”希恩拔高声调,“你怎么羞辱我都可以。我只希望你别再把自己放在那么危险的环境里。离开艾略特吧,王宫的凶险根本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艾略特现在就相当于是我投资的一只股票,我可以全部卖出,但绝不是现在。皇帝青睐,风头正劲的时候撤资?
失败的股票人生只要经历过一只就足够了。希恩这个惨痛失败的前车之鉴就摆在我面前,提醒我那么多年的付出血本无归呢。
再说了,做生意的没点胆气,怎么逆风翻盘?
这次我连头都没有回,就丢下一句:
“你就当我为爱痴狂,爱他爱得无可自拔,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言罢,我当即转身离开,毫无拖泥带水。只留下几朵编织成发饰的鲜花留在栏杆上,花瓣历经几小时已经干瘪,还染着一点发丝上的馨香。
在我走后,希恩半天才起身走上来,盯着那几朵花出神。
末了,希恩将这几朵小小的花朵攥进掌心,用力握紧。月光照在他银色的发丝上,冷蓝色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
我不想再跟任何人应酬,方才宴会上的突发事件已经足够我惊心动魄的了。
现在我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通风透气。于是我刻意走了偏僻的路。
今天的王宫很热闹,侍仆们应该都汇集在举行宴会的宫殿。王城的守卫更加森严,三不五时就能看见卫兵全副武装从面前走过。
中庭绝对不能去。现在这些喝多了上头的贵族们最喜欢往绿茵繁茂的中庭角落一钻,就盼着幕天席地快活一把。光是路过都有可能被飞过来的鞋子砸中脑门。
我在岔路口呆站了一会,捏了捏鼻梁,决定还是绕去小花厅。
尽管那里毗邻皇后的宫殿。但不得不承认,最起码那里是目前看起来最可能还残存秩序的地方。
然而,就在我刚抬脚时,突然感觉有一丝腥臭味飘过我的鼻尖。
“……?”
我的脚步一顿。
73. 你讨厌他吗?
那是一股刺鼻的恶臭,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就像是放着腐烂了多日的鱼虾,亦或是我曾经在森林荒地里见过的死马。
我下意识用衣袖掩住口鼻,却看见是几个像是仆役随从一般打扮的人无声走过回廊。他们穿着是典型的亚特兰公国服饰。
引人注意的是他们脸上麻木又空洞的神情。当我因为不小心碰触到花瓶发出声音时,他们齐刷刷地转头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领头的侍女用着平板、无波的语气以及呆板的大陆通用语发音,询问我道;“尊贵的小姐,需要我们为您做什么吗?”
他们全部都停下脚步,伫立在走廊里,将整个通道的来去路都堵死。他们都身穿靛蓝色的长袍,在黯淡的光线里看来,无异于深沉的黑色。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只能时不时掀起他们沉重繁冗的衣摆,令人偶然窥见在一层长袍之下,还有一层长袍。
什么时候温暖湿润、常年有海风吹拂的亚特兰公国也流行起新月之民们在沙漠里的穿着了……?
“不,我只是随便走走,散散心。”我莫名警觉起来,下意识朝后撤步,“你们在此处做什么?王宫不是你们可以随便行走的闹市。”
那侍女的眼珠缓慢转动,像是被某种黏液裹住的圆球。眼珠里倒映出我一个人落单的身影。
我的心脏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
剧烈的疼痛从心口袭来,我情不自禁捂住心脏处,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手肘抵在墙壁上。
这些亚特兰人的鼻翼翕动,如某种海洋生物翕张着鱼鳍排泄水流一般,拼命在空气里嗅闻什么。异样的火热点亮了他们冰冷的眼球。
我捂住耳朵,以为这样就能抵挡住那些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窃笑,他们在交换着一个统一的情报:找到某样东西了。
侍女直勾勾地盯着我,脸庞被火热而扭曲,娇美的面容变得神经质。
“它在你的身上。”连她那呆板的语气都染上火热。
它在她的身上!
明明这些人的嘴唇没有一个在动。可是我却听见无数个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喊着同一句话。
那些声音如指甲刮过石板表面般刺耳,带着冰冷的狂热。
我的心脏仿佛变成一只蚌,柔软的血肉被混进的异物碎片割伤开来。更糟糕的是,那些碎片七零八落,在血肉里越嵌越深,割出的伤口也越来越深。
一定有什么倒流进来了。在那场降临节上的灾难里,在那场我完全丧失记忆,根本记不起发生了什么的黑焰火灾里。
那些大火摧毁了我的理智,也把什么不属于我的异物强塞进我的心脏血肉里。
甚至现在我使用的这颗心脏原主归属都是个存疑问题。
我艰难地扶住墙壁,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力图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
可是月光逐渐黯淡,那些地上的影子越来越浓。它们汇聚交叠在一起,朝我逼近。
越来越近。
死去的海鸟、鱼类亦或是贝壳一类的咸腥腐臭味越来越浓。浓得呛人,充斥满鼻腔与呼吸道。
恶臭熏得我呼吸困难。在眼前阵阵发黑里,我看见幻觉。我看见海浪拍打雪白的礁石,岛屿上高耸的宫殿,还有闪电劈开漆黑的雨夜。
点燃篝火的白衣祭祀,身穿蓝裙的人类王族,在狂风暴雨里咆哮的古老神祇。巨大的鲸鱼破开海面,全身带着哗啦啦雨帘般的水幕。
在天之涯海之角,人类的海船能行驶的最远之处,无风无浪的海平静如镜面。浅水里搁浅着一座巨大的龙的骸骨。那骨骼上到处遍布伤痕,显然生前经历过无数次的战斗。有人从龙骸的深处下潜,打捞起一口挂着黄金锁扣的箱子。
箱子被辗转一个人又一个人的手中,最后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载上一个车厢。车厢上刻着太阳女神教会的圣徽。银铠的骑士合上车门。
久远到尚未存在书面历史的过去,亚特兰人曾放下一条条细长的小木船,划船行至龙的骸骨的边缘。他们或站或跪,双手紧握,闭眼向着骸骨喃喃祈祷。
他们在祈祷时呼唤着同一个名字——“茉朵尔。”
王宫的走廊里,这些亚特兰人将我团团围住,眼瞳里燃烧着鬼火般的亮光。
他们朝我伸长手臂,好似树木朝天空伸出枝桠,好似绞绳套向死刑犯的脖颈。他们也在贪婪又渴慕地呼唤着:“茉朵尔。”
枯瘦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脖颈。我想高声呼救叫来禁卫,从喉咙里先闯出来的却是一声痛苦的惨叫。
就在那一刻,我听见风汹涌地席卷而来。
有人从后面按住我的肩,对着围堵在我前方的那一张张脸,言简意赅说了一个字:
“滚。”
刹那间,罡风荡平,无声无息。
漆黑的狂风在走廊里恣意妄为地回荡,席卷走一切腥臭污秽的臭气。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按下暂停键的木偶,呆愣愣站在原地。
几乎就在那一声简短又短促的发音出现的瞬间,一股热流突兀从心底喷涌出来,眨眼间流淌过四肢百骸。
就像是有人替我注入了能量一般,原本僵冷的身躯恢复过来,我一撑住墙壁,又维持住了平衡。
那个人还在我的身后,手指虚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指尖动了动,最后还是胆怯地蜷缩回去,放下来,克制地令手臂垂回身侧。
亚特兰人在呆滞几秒后,突然纷纷回过神来,互相看看。
“怎么停在这里了?”
“我们不是在送东西去宴会的道路上吗?”
领头的侍女惊慌地尖叫一声。原来先前她抱在怀里的盒子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好在她检查一番后发现里面的东西没有损坏。
不等我们做出反应,侍女便领着亚特兰人匆匆跑过走廊,朝着宴会厅进发。
我还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看他们宛如没事人一般离开。我的脑袋正在晕眩,现在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方才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我的身形晃了一下。
然而就在身后的人忍不住要伸出手扶住我之前,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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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先稳住平衡,抚摸着额头,拼命吞咽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用回身我都知道后面站着谁。那一身浓烈的晚香玉香味,招蜂引蝶,唯恐没能被发现似的。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一丝犹疑,“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转过身来,悍然直视对方瑰红色的眼眸,“如果您能像个绅士一样,正大光明地出现,而不是偷偷摸摸尾随在一位淑女身后,我想我会更好。”
黑发红眼,希黎刻子爵。他此刻又戴上了那个雷打不动的白衫风帽,几缕黑发从兜帽里漏出来。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语气不知为何就能听出他的犹豫。
“我……”方才在场上连战连胜的刀术大师此刻居然吞吞吐吐,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你在生气。我可以知道原因吗?是……因为银、卡里金?”
说完,他紧接着追补上来一句,“你讨厌他吗?”
他的眼眸隐藏在兜帽阴影和面具之下,却紧紧盯着我。等待我吐出的回答语句宣判他的死刑或是释放。
微笑重新浮现在我的脸庞上,我将双手叠放在小腹上,恢复如常端庄的仪态,朝他柔声说:
“不,我平等地讨厌你们每一位,包括您在内。”
说完我就见禁卫的队伍又巡逻回这里,于是快步走上去,请求他们分出两位护送我回宴会厅,回皇子身边去。
……
我回到宴会厅时,一群异国的舞娘正在跳舞。西塔琴、长管风笛,还有诸多东方风情的乐器正在演奏他乡的曲调。
身着彩绸的舞娘们手臂戴满彩镯,赤足踩在地板上。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经过无数遍的彩排,就像是一个人在背后操纵着十多位傀儡舞娘的动作。
宴会的气氛正是火热。来使当中有一位总督早有准备,特意带来的自己豢养的舞娘团为皇帝献舞。
这与弗莱明帝国截然不同的东方风情,更是将气氛炒到了顶点。现在他们正忙着推杯换盏,把眼珠子放在舞娘们又柔又韧的腰肢上。
我实在放心不下,一脸忧思过重的神态无法掩盖。艾略特便凑过来低声询问我怎么回事。
我定了定神,把方才奇怪的遭遇向他说明,又重新询问了关于王宫守备的问题。
艾略特无法,只得对安利亚嘱咐几句。安利亚点点头,领命快步离去。
这时,我恰好在宴会厅里看见了一个身影。是姗姗来迟的赫尔南德斯,他穿着白袍,坐在皇帝身边。
艾略特也看见了他。
“虽然赫尔南德斯目前是身份未揭穿的敌人。但我们得相信他对异端的敏锐。”艾略特安慰我道,“连他的几次巡查都没有在这些使臣团体里发现端倪。证明真的万无一失。”
可我的心脏还是莫名的不舒服。那种有什么碎片卡在柔嫩血肉里的刺痛又回来了。
我胡乱点了点头,把视线放回那些轻歌曼舞上。
我不敢告诉艾略特的一个猜测是,我很怕那些亚特兰人的异变……起因在我自己身上。
74. 小说续集
舞娘们热烈的表演足够活色生香。
领舞的那一位绝色美人应当是总督的宠姬。她的眉眼顾盼流转一抹得意的艳色,腰肢款摆,胯上缠绕的金链随着动作幅度颤动。
她的装扮最为特殊,腰胯缠着一圈又一圈金色的链条,悬挂着金叶形的流苏。
她的脚腕上也挂着镯子,叮当作响。
比起发色、眸色都浅的帝国人,她小麦色的肌肤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涂抹了一层金黄蜂蜜,诱人唇齿干渴。
舞姬叼起一枝鲜红的玫瑰,踏着舞步,身段妖娆,边舞边跳,辗转腾挪间来到了王座前。
她身上挂着的轻纱在舞动里飞甩,旁边的观众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抓住擦过鼻尖的轻纱。舞姬也配合他们的痴态,吃吃笑着将纱巾丢掷出去,在旁人抓住的前一秒,收拽回来。
皇帝坐在座椅上,岿然不动,泰然看她的行动,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
舞姬娇艳的红唇衔着玫瑰,眼波柔媚,在皇帝的脚边跪坐下来。
她皓白的牙齿衔着花枝,仰起下颌,将花朵递向皇帝手边。她浓黑的睫毛掩盖着琥珀色的眼瞳,娇艳欲滴的红唇微张,眼眸流转,袒露的胸口肌肤沁满细小的汗珠。
她的胸脯也在低低的领口里剧烈起伏。
许多夫人们接受不了如此放浪直白的勾引献媚,纷纷勒令女儿移开视线不准看这么淫.秽的场面。她们自己也气得脸颊生红,胸膛上下起伏,拼命扇着风。
场内温暖得有些过热的温度令我的心稍微安定下来。我的精神又回来了,还有力气揶揄艾略特两句:
“一会陛下接过那朵求爱的玫瑰,就得单独准备一个宫殿,才能装下这位绝色舞姬和她的姐妹们。你作为儿子和新上任的财政署长官,作何感想呀?”
他不胜哀怨地叹息了一声。
“花钱、花钱,到处都是花钱。”
他闭上眼,一副痛苦的语气说:“我现在闻到的都是金币被焚烧的气味。”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旁边有个老头响亮地冷哼一声,满面不豫之色。
“现在奴隶都能堂而皇之进入王宫了!”老头硬声道,不掩盖他一脸嫌恶之色。
其实那老者说的没错。当那舞姬转身时,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腰上方的一小块刺青。虽然很小,乍一看起来更像是什么异族的花纹。
但那是奴隶的象征。
弗莱明帝国明令禁止奴隶贩卖。他国农奴逃亡进入境内如能找到担保人,缴税三年即可申请户籍。帝国的疆域辽阔,又处于陆地,有大面积的荒地需要劳动力开垦。所以连续三代皇帝都严禁贩卖奴隶,更不允许良民因偿还不了教会或是贵族的高利贷而沦为奴隶。
然而明令禁止下却是屡禁不止。
到了这一代皇帝时,逐渐没有人把禁奴令放在眼里。贵族们在地下黑市贸易里花重金买取美貌的异族奴隶成为司空见惯的常事。尤其在帝国对亚特兰的海岸战争胜利后,这项禁令几乎成为一纸空文。
哪怕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王都的贵族们仍旧我行我素地流行起豢养亚特兰奴隶的“时尚”。
长相精致、牙齿坚固还年轻稚嫩的亚特兰少年少女是市场里的上等“佳品”。
翡翠海周边一直有根深蒂固的蓄奴习俗。亚特兰公国尤以为胜。奴隶的“便捷、好用”,有时价格还比不上一匹良种马,堪称“物美价廉”。
奴隶主会给奴隶刺青。一个奴隶如果浑身都是刺青,那么他就会沦为公众眼里最下贱的存在。因为不同的刺青意味着他是个不听话的奴隶,在一个又一个主人家里转卖,无处落脚。
他不被允许在白天上街,也不允许居住在干净的水源旁边。没有人会长期雇佣他。他只能吃最难以下咽的牲畜饲料。
当帝国攻打过来后,这些蓄奴的奴隶主尝到了昔日加诸于他人身上的苦楚。弗莱明的军官根本不管谁是奴隶,谁是主人。他们的眼里只有军功和财富。
奴隶被像是成群的羊羔般驱赶向同一个地方,奴隶主从自己高床软枕里被拽下地。士兵们呵斥着挥舞刀剑与长鞭,像驱赶牲畜一样赶着他们向前走。长相美丽的会被优先挑选出来,然后不知去向。
“这些舞姬都是奴隶,很多都是从小被当做奴隶贩卖转手的孤儿。她们当中相貌姣好者会被挑选出来,送到神庙里学习舞艺。”我轻声说,“手脚、牙齿、肌肉,这是挑选她们的门槛。听起来是不是很像挑选牲畜?可通常她们被售卖的时候,身价连一匹良种牝马的价格都赶不上。”
皇帝俯身接过舞姬衔在牙齿间的玫瑰,舞姬趁势在的他衣袖留下一个鲜红热烈的唇印。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又一个扭身旋转着站起来,手臂如水蛇般扭动,一步一步往后退。
她火热的眼神注视着皇帝,就像将死之人注视着她唯一的求生绳索。
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皇帝没有收下她,那么她回到总督身边后,等待她的命运绝对不是假装无事发生那般简单。
可一旦皇帝收下她,语言不通,只会跳舞取悦主人的漂亮宠物如何在异国他乡的宫廷生存下来?
我闭上眼,装作可以自欺欺人不去看这发生在面前的血淋淋的惨剧。
往后文雅的吃人行径只会越来越多。如果我现在就适应不了,那还何谈往后。
我假装无事,继续跟艾略特开玩笑:
“你该庆幸雪之国的使者路程耽搁,否则六国齐聚,宴会的规格将远超此刻,更加盛大奢侈。花的钱就更多了。”
这是我最纳罕的一点。在我的估算里,雪之国的使臣应该是所有国度里最早抵达的。
他们的冬天正适合赶路,所有河流和路面都冻得硬邦邦的,平坦无阻。如果换做我,在收到来信邀请的那一刻就会准备出发。
反倒是天气回暖,气温上升后,雪一融化,路面泥泞不堪,很多地方不能通行,势必会拖慢行程脚步。
是雪之国内部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的行程不得不拖慢吗?
我看了一眼其他国家的使臣落座处,“已经过了几轮献宝了吧?我刚才离开有没有错过什么精彩场面?艾福隆德人将什么珍宝献给陛下?”
“无非就是珍奇、财宝、香料,还有美人。”艾略特啧了一声,“还没轮到艾福隆德。他们的使臣说会送上最精彩的礼物。”
他一说精彩我就想起那个没眼色又讨厌的希黎刻子爵。他跟希恩的对决是精彩了。可当众打的是皇帝和帝国的颜面。
万一我没有急中生智把场面圆回来,被秋后算账的可就是我这个最弱势的女性。
我冷下脸,说:“真不知道他们带那位子爵是来结仇还是结缘的。”
闻言,艾略特差点被饮料呛得咳嗽。
他面色诡异,“你……不喜欢谢、希黎刻子爵?”
“我平等地讨厌你们每一个男人,除了我父亲。之所以平心静气地跟你对话,因为你是我选择的未来老板、我是说领导者。”我懒得跟他就此多费口舌,“你不是知道我爱的是一个女人吗?”
艾略特望了望天花板,在心里为某人默哀,随后说:“不用担心艾福隆德人。在他们的摄政王独裁统治下,他们已经锻炼出一身熟练应对各种场合的本领了。”
听起来他跟艾福隆德人还有来往?
“你很熟悉艾福隆德的情况?”我问,“听起来你不反感他们那位神秘的摄政王?”
他轻哼了一声。
还以为他会相当抵触那位近乎屠戮了他全部母族王室以此上位的摄政王亚诺尔公爵。不过转念一想,王室本就把他的母亲当做货品一样送来联姻。
他又怎么可能对其存在好感呢。
先帝为皇帝奥德里奇二世挑选的妻子是艾福隆德王室公主,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为了掩人耳目战略合作而进行的联姻。
艾福隆德公主的陪嫁品当中居然还有一座港口城市。艾略特耿耿于怀他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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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最大价值就是一座港口,和他这个注定会被早死的皇长子。
而关于亚诺尔公爵,未解之谜很多。所以世人惯常把他描绘成一只会倒吊在王宫里白天沉睡晚上狩猎人类的蝙蝠怪物。
他的继承权排在相当后面,跟王位毫无干系。
但没有人知道艾福隆德王室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只知道太阳升起来后,血流淌了一地,亚诺尔公爵坐在王座上,宣布他将成为摄政王。
就在我们两人对话之时,场上娇媚夺目的舞娘们不知何时已经退下。艾福隆德的来使里站起来一人,不疾不徐地走到场中央来,在皇帝的御座前手掌抚心口,高声道起祝贺。
这位使臣穿着一身类似法师常穿的长袍。据说因为摄政王亚诺尔公爵是魔法师出身,是以宫廷贵族竞相模仿他的穿搭,能看见人人一身黑袍来去。
因为一看就不是方才大出风头的希黎刻子爵,女眷们很是偃旗息鼓。
艾福隆德的魔法师比弗莱明的活跃许多。不只出现在宫廷、神学院、研究院。听说他们还有专门培养魔法师的学院。
使者深深地低垂着脑袋,仿佛连多看一眼王座都是对皇帝和皇后的亵渎。
他谦顺地说:“这份礼物,需要在场最美的一位女性帮助才能呈现御前。”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使者便朝着皇后欠身一躬,含笑问道:“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皇后殿下来打开这个礼物?”
那些朝我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又变得讥笑凉薄。
皇后故作讶异,在得到皇帝含笑颔首的示意后,才笑着起身,优雅地搭上使者的小臂。
有人在我身后发出尖细的讥笑,故意说:“瞧,这才是真正的名门淑女呢。”
我面上波澜不兴,聚精会神地看着皇后被使者牵引至场中心。帝后才应该是这场宴会绝对的中心主角。艾福隆德人的做法无可挑剔。
妻子象征着丈夫的颜面。他们迂回地通过向皇后示好,来向皇帝释放两国之间邦交友好的暗示信号。
只是突然间,我的脑袋里跳出一个问题。
这个想法出现得如此突兀,还很诡异,以至于我当下无瑕顾忌眼前发生的景象。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艾略特,深吸一口气——我应该要问问旁边身旁这位博览群书,虽然都不是什么正经书的皇子。
应该是我的眼神太过诡异,艾略特被我看得头皮发麻。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皇后与使者吸引时,他凑过来低声问我怎么了。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一会,才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殿下,如果一本罗曼史小说写到主角婚礼前夕就结束了。但是还有很多秘密没有解开。作者的用意在于?“
“那当然是为了出续集啊。”艾略特理所当然答道。
我愣了一下,差点就直接站起来了。
“说到续集,伊莉丝,你不觉得《千金的婚礼》结局太仓促了吗?”艾略特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还在回味他最喜欢的缝合怪小说,“我认为完全可以让费舍尔男爵再写一本续集,就从婚后第一年开始。刚成为新婚夫妇的二人又因为意外事件而不得不面临分别……伊莉丝?”
“说下去,继续说下去。”我下意识攥紧了他的小臂。
艾略特莫名其妙,还是依言照做,“你喜欢听这个?好吧,既然是续集了,那肯定要来点跟初作不太一样的内容……恶役角色要重新设定吧?最好连故事上演的舞台都更换一下,换成发生在异国的故事如何?”
新的恶役、新的故事舞台、异国他乡。
一个接一个细节在我脑海里吻合上。
我深吸一口气。
终于弄明白为什么“书”里直到男女主角举行婚礼,六国盟会这个剧情都迟迟没有发生了。
这么简单的原因我为什么一直没想到?
六国盟会是为小说第二部准备的“鱼钩”啊!
75. 第 75 章
就在我抓住艾略特,想叫他说更多推测出来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了赞叹与惊呼声。
璀璨的枝形吊灯呼地灭了光,视野霎时暗下来。只有墙壁上的照明石幽幽地笼罩着微光。
蓝色的焰火从天而降,擦着我的发丝落下。我一惊,忘记要说什么,茫然去看周围发生了什么。
一条条细长的银蓝色光焰冲向高高的穹顶,在接触到墙壁的前一刻,无力地坠落,化作银光瀑布垂挂下来。
光点在餐桌、地板、廊柱乃至是银餐盘上蹦跳、溅射,飞出去好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出一朵小小的光色焰花,消失殆尽。
这些冷色的焰火没有呛人的烟尘,甚至没有温度。当一团焰火迎头撞上一个男子的脑门,在周边人的惊叫声里,直接爆炸成一团耀眼的光点。男子劫后余生般抚摸自己的脸庞,毫发无损。
这场景不由得令人想起降临节的祭典。
人们开始发现这场焰花表演是无害的。正如艾福隆德使者在场中央,自豪地高声宣扬的那一般:“这些焰火绝对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危害。”
他高举起牵着皇后的那只手臂。皇后略显讶异地望着这些在室内绽放,无需点燃的光焰。
皇后是这一场冷色焰火的中心。这些银色的焰花争先恐后围绕她绽放,就如同她是花中诞生的女王,需要群芳竭尽全力去取悦。
使者松开她的手,谦卑地侧身让到一边。皇后饶有兴致地抬起手指,接住一道从穹顶坠落下来的光焰。冷冷的光焰在她掌心“燃烧”,轻轻一吹就散尽。
人们的赞美欢呼声音,我鬼使神差转过头,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目光在注视我。
而目光的主人不出我所料。
那个自称谢雅尔·希黎刻的男人,他始终靠在墙边,抱肘看着热闹。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他,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拉下兜帽,将面容彻底隐藏起来。甚至身子都往旁边侧让了一些,一副生怕被我看到的模样。
我面无表情地微微侧过脑袋对艾略特说:“亲爱的,有办法把一位外国子爵的眼珠给我挖出来吗?”
艾略特:“……”
艾略特:“当你的亲爱的压力有点大呢,伊莉丝。”
我轻嗤一声,丢下不管。
我没看见的是,在衣袖的遮掩下,希黎刻子爵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下一秒,伴随着身边人的惊呼,我的肩头噼里啪啦开满了银色的焰花。这些焰火压根毫无温度,就像是空气一样清冷,在光芒骤炽,盈满视野死角的那一刻,我甚至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两丛焰花宛如饰品一般在我的肩膀绽放。我浑然未觉,还诧异于他人为何突然指着我大呼小叫。
在我做出反应之前,焰之花便已得寸进尺沿着肩头朝上方攀爬,就像是荒村野店无人管束的凌霄花,兀自在屋蓬上开得肆无忌惮。
待我回过神来,已经顶了满脑袋的花朵。细小的萤光微粒时不时从头顶掉落下来,飘散在空气里。就像是有人在我的脑袋上撒了一大捧鲜花,细碎的花瓣顺着我的肩膀翩跹跌落下来。
那些被惊吓的叫声逐渐染上艳羡,变成低低的赞叹声。
艾略特定神瞧了我两眼,忍笑道:“伊莉丝,你现在的造型还挺不错。”
我瞪了他一眼,让侍女拿一面镜子来。
爬上发丝的焰光已经消散大半,只有一点点萤光还残留在发髻上。好巧不巧刚好是我今天插着鲜花的位置。之前有些干瘪的花已经被我摘下,随手丢在扶栏上了。
现在萤光就伏在那里,明明灭灭。乍一看像是一枚碎钻宝石发卡,在灯光下不断折射出光芒。
我将镜子还给侍女,看向场内的皇后。星星点点围绕在她身边的萤火勾勒出连绵的花海。在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音,光焰的色泽逐渐晕染成冷蓝色,一如皇后眼眸的色泽。
冷蓝色的花朵包围住皇后。还有一朵硕大的花朵绽放在她指尖上,就像是在为花中皇后戴上一枚象征登基的戒指。
光焰渐渐熄灭,漂浮在空中的花朵也渐渐散去痕迹。只留下人们回味方才那梦幻一幕的神往,意犹未尽。
艾福隆德的使臣抖了抖衣袖,众目睽睽下,从空气里抓出一把冷蓝色的矢车菊。
如果不是因为王都的封魔法阵,人们很难相信这是一场无需借用魔法的“魔术”。但正因为封魔法阵的存在,才显得这场室内的冷焰火演出无比珍贵,令人赞叹。
艾福隆德使臣一弯腰,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递花向前,彬彬有礼道:“这花只献给全帝国最美的女人,独一无二。”
皇后的表情由惊讶到柔和。她矜傲地接过花,带着无懈可击的仪态与雷打不动的微笑。
“谢谢您。”皇后道。
宴会席面上也很适时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在宫廷总管的指挥下,枝形吊灯重新亮起。光亮再度回来。皇后一手抱着矢车菊,一手牵着裙摆,款款走回座位。
皇帝低声朝她说了句什么,惹得皇后轻轻笑起来。两人状若亲昵恩爱,真如一对爱侣。
“方才那是什么?”皇帝和蔼又好奇地问道。
“是我国特意为皇后殿下生日贺礼而研究的冷焰火。如陛下所见,正模仿贵国远近闻名的降临节的祭典。当然,穷尽我们的智慧与心血,仿品也难抵真品万分之一。”艾福隆德的使者回答道,“摄政王命我等趁此机会一并带来。有幸在此展示给陛下与诸位大人观赏,愿能博得诸君一乐。”
近臣贵妇们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声,交头接耳地发表着赞美与感想。同时又自豪于这么美又梦幻的冷焰火还只是模仿降临节祭典仪式的仿品。显然都在酒精与夸赞下被吹得飘飘然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位态度谦顺又和蔼可亲的使者,此刻虽然欠身弯腰、还略低着头,只露出大半的后脑勺给皇帝。可他唇边的那一丝微笑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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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我在座位下面踩了艾略特一脚。
“阁下。”艾略特笑吟吟问道,“我身边这位可爱的小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使者做出请的手势。
我问:“您方才使用的是魔法吗?”
这也是大多数人,乃至皇帝在内都想得知的问题。尽管宫廷魔法师观望再三,已经悄悄告诉皇帝答案。
使者笑了笑,说:“这种小玩意儿,怎么能称得上魔法。充其量不过是戏法罢了。”
他张开双臂,转了个圈,示意所有人他手上空无一物,也没有可以藏施法媒介的地方。
“陛下明鉴,我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的法杖或是施法用品。何况王宫内还设有举世皆知的封魔法阵,在如此伟大的法阵内,没有人类可以随意调动魔力。”
接下来使者顺理成章让人抬上来一箱冷焰火,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这个人嘴皮子之利索,如果不是个外国使臣,我都想重金挖过来当行商会的顾问。
我现在都开始怀疑这个使臣就是为了给子爵收拾烂摊子才特意被摄政王选上出行名单的。
“这位使者是个聪明人。”我收回视线,对艾略特说,“只不过我现在更加坚信,你跟艾福隆德人私下还保持来往了。”
“为什么?”艾略特挂着营业微笑,压低声音问我。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向陛下透露一个意思,艾福隆德无意参与纷争,只会锦上添花。他还特意请皇后来参与这一场表演。”我说,“这不就是在表示忠心吗?即便皇后更换,他们仍旧会支持皇帝。”
艾福隆德人会不知道这个皇后并不是他们的公主吗?他们传达的讯号是,他们认这位皇帝,而非皇后是谁。
最关键是,我咬牙切齿地想道,那束矢车菊就是从伊尔兰商会买的啊。
整个王都,除了伊尔兰行商会麾下的花店,没有哪一家能在这个季节就搞来这种颜色的矢车菊!
行商会多年来都在投入人力和物力研究移植作物,改良育种。因为洛特尔南严峻的气候条件,很多在温暖的南方亩产良好的作物无法顺利移植到洛特尔南。
育种的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倒是误打误撞地收获了一些专门培育花草繁衍的
否则我也没法子在千里之外水土截然不同的王都弄来新鲜的赫帕草。我先前在议事厅会议茶礼添加的赫帕草全是从行商会的玻璃温室里取来的。
如果真从艾斯兰德雪原采摘,半路上这些娇嫩的植物就会死个精光。
我微笑隔着衣衫,扭住艾略特小臂的肉,快狠准往旁边一拧,状似亲密般凑上他的耳边,柔声道:
“我亲爱的艾略特殿下,为我痴狂的爱人,这场外国人和行商会的大交易单子,您从中搭桥牵线,收到了多少的回扣呀?”
艾略特被拧得笑容扭曲,声音都打着一丝颤:
“伊莉丝,疼、疼、疼……轻点……”
76. 要不要打个赌?
我在这边揪着艾略特逼迫他吐出实情。那边的艾福隆德使者已经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性,看着年约三十岁上下。
他穿着考究的深蓝色服装,粗鲁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女伴与侍从。随后一摇三晃地走上来,手里还端着一只酒杯。
坐在皇后身边的女官与贵妇们纷纷用折扇掩盖住嫌弃的表情,只露出一双双滴溜溜转动的眼,彼此交换会意的眼神。
“为陛下干杯。”男子满面潮红地朝皇帝举起酒杯,又转向皇后,“为皇后殿下干杯。”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他先一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还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舐杯底,随后吃吃笑着将酒杯倒置过来,抖了抖,以表示一滴不剩。
他这副酒中恶鬼的作态却引起不少人起哄的笑声。贵族们在皇帝的带领下,大笑着举杯与他共饮。
“也祝福你,威尔笛福子爵。”皇帝语带笑音,分不清是善意,还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千里迢迢,从气候温暖的亚特兰公国,来到尚且寒冷的帝国王都。”
威尔笛福子爵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一边兴高采烈地喊着拿酒来,一边摇头晃脑地说皇帝陛下这就跟我见外了。
皇帝侧首跟旁边的朝臣们介绍,今晚宴会所用的酒水全部来自威尔笛福子爵带来的翡翠海产葡萄酒。宾客们献上不知真假的恭维。
威尔笛福子爵看起来对此一呼百应的场面很是满意。还不忘得意地溜了旁边的人一眼,尤其是方才在舞娘们跳舞时抚摸着胡须洋洋得意的总督。
皇帝没有当场收下献媚的舞姬。这令总督有些不愉快。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神情不豫地摸着自己的大胡子。在艾福隆德人的冷焰火演出之后,总督还冷哼了一声,表达对此雕虫小技的轻蔑。
威尔笛福子爵……?他就是亚特兰公国这次的来使?亚特兰大公的亲弟弟?
我还在错愕这位来使怎么一副明目张胆酒色之徒的模样,突然被威尔笛福子爵瞪了一眼。
我愣了一下,朝他举起酒杯,佯装隔空敬酒致意。
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球转动,像一条不怀好意的兀鹫。视线如黏腻有实质般,从上到下将我细细打量了个遍。目光之放肆,乃至艾略特都皱起眉,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按住艾略特的手臂,示意他退开。
威尔笛福子爵的神色变得玩味。他阴沉沉地笑了一下。那假笑消失得极快,仿佛只是人一眼花的错觉。
旋即,他又拎着酒瓶,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他振臂高呼,神态猖狂:“没有歌舞美人怎么能算得上宴会?要说美人,怎么有比得上我们亚特兰的美人出产地?”
“我尊敬的皇帝陛下,谨以我国最美丽的歌舞献给您。”通用语在他的舌尖打转,从未听过有人能把这门通俗语言说得如此刁钻狡狯,“以及,皇后殿下。”
威尔笛福子爵发出嘶哑的笑声。如同醉倒一般,朝后倒下,被无数双伸出的手臂接住。
当曼陀林琴的声音响起,人们才恍然发现歌舞已经开始了。悠扬的曼陀林琴声清凉激昂,就好像是海风从燥热的筵席上刮过,带来清新的韵律,令人向往。
那些穿着白色纱裙的少女们,宛如逐浪花的精灵,嬉笑着将威尔笛福子爵托住,轻轻放在地上。她们从他的身后走出来,纱做的裙摆宛如卷做千堆雪的浪花。
轻纱的裙摆从他的脸颊上一一掠过,瘫倒在地的男人露出迷醉忘我的神色。仿佛他躺的不是王宫的地毯,而是故乡柔软的细砂沙滩。
一颗泪从他的眼角沁出,滑过酣红的脸庞,悄然不见,无人察觉。威尔笛福子爵大笑起来,朝着天花板举起酒瓶。
“干杯!”
他高声呼喊着。
宴席上的宾客们在推杯换盏、言笑晏晏里跟随着不知谁的领喊高呼:“干杯!”
白纱裙少女们互相挽着手臂,旋转、不断地旋转。小提琴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切入进乐曲,让她们像是在踩着刀尖起舞。
亚特兰不愧地处手工业与艺术都高度发展的翡翠海。她们的舞蹈比起总督的舞娘们,多了一分神圣,脱去凡俗的肉.欲。
时不时还能看见她们弯腰邀请座上的女眷贵妇起身加入舞蹈。有的少女跃跃欲试想起身,却被母亲一个眼风喝令,不得不咬唇坐下。
当一位白纱裙少女来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臂时,我笑了笑,从桌上的银盏里捞起一朵银莲花,放在她的手心。
少女愣了一下,朝我露出一个笑,翩然旋转着远去了。
如绽放的花瓣般四散开去的白纱裙少女们回到原处,就如同花朵再次收拢起花瓣合紧。她们舒展手臂,互相拥抱,然后仰起下颌,忽然全部旋转着散开身位。
在她们方才聚拢的位置,一个蓝色长裙的娇小人影款款步出,怀里抱着一只长柄曼陀林琴。
好几重繁复的白纱头饰盖在她的发顶,长长的纱幔垂落下来,掩盖住她的面容。
哪怕是站在最耀眼明亮的灯光下,也只能影影绰绰瞧见白皙的脸庞轮廓。
与这惊艳绝伦又若隐若现的出场相比,方才那位活色生香的舞姬顿时被比了下去。肉眼可见的,总督的脸色越来越糟。
甜美动听的歌声也从那个娇小的身躯里传出来。
以我勉强的听力只能听出些许字眼,连蒙带猜,她应该正弹唱着一首思念情郎的情歌。歌曲的主人翁与情郎天各一方,所以她为了爱情追赶,跨越水天相隔。
她的歌声好似传说里的海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人们都被其吸引,不知不觉沉醉。
每一张脸庞,或是清醒冷漠,或是醉酒薄红,都一点点变得恍惚。
每一双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着蓝裙,披着白纱的娇小身影。她抱着长柄曼陀林,随意地踢甩着裙摆,真像是踩着浪花走来的海妖。
各国的服色贵重不同。弗莱明帝国以白、金两色为贵,正式场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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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皇族才能穿戴。艾福隆德以黑、红两色为贵。而亚特兰公国以蓝色服饰为贵。
这位怀抱曼陀林琴的女子,想必身份非同凡响。
乐声渐渐平息,白纱裙伴舞们垂首跪地,宛如一地曲颈沉眠的天鹅。蓝裙少女抱着曼陀林琴,独立在场中。
半晌的寂静过后,皇帝才缓缓开口,打破沉默。
“过来。”皇帝的声音低沉。
蓝裙少女抱着曼陀林琴,慢慢走上前,裙摆拖曳在地。每一步,掀起裙摆,都让人忍不住去窥探她裙下到底是鱼尾还是双足。
当她在御前站定时,皇帝命令道:
“摘去你的面纱。”
侍从们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将倒在地上的威尔笛福子爵拖走。白纱裙少女们还跪在地,后颈至脊背的优美线条在光线下暴露无遗。
我随意一扫过,发现其中一个少女的鬓边别着一朵银莲花。似乎就是方才我随手递出去的那一朵。
在听见皇帝的命令后,许多人愕然地看向他。包括皇后。她仿佛陡然间产生了强烈的不祥预感,死死地盯着皇帝,差点就站起身来。好在多年来的涵养城府让她不至于此刻就失态暴露。
而蓝裙蒙面少女无动于衷。她骄矜地抱着曼陀林琴,就那么站在那里,毫无畏惧。蔚蓝的裙摆在她身后铺陈开来。她就像是带着海洋来与陆地相遇的神女。
我听说亚特兰有一座水上之都。每一年的新年,水之都的总督都会举行庆典,在全城人的围观下,将一枚戒指投向大海。此举象征着人的城向自然的海洋求婚,缔结婚约,永修其好。
如果海洋真的有神灵,神灵的女儿会是她这样的少女吗?
蓝裙少女抬起下颌,对皇帝说:“只有未来成为我丈夫的人,才能摘去我的面纱。”
皇帝略一挑眉,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蓝裙少女换了个姿势抱琴。随后她双膝触地跪下来,双臂托举起长柄琴。就那么孤身跪坐在距离皇帝座位只有三级台阶的位置。
只要皇帝一起身,就能摘下她的面纱。
灯光穿透她的面纱,朦胧模糊地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线条柔美温柔,梦幻又美好。看起来真像是一场迷梦。
莫名其妙的,我竟觉得那朦胧模糊的侧影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曾经在哪里看过相似的轮廓剪影。
在人们面面相觑之时,我忽然明白了过来为何皇后会如此失态。
我对艾略特说:“殿下,你想不想要一片温暖富饶的土地?”
当然,土地上附赠遗民若干、战乱若干、战争后遗症若干,哦对了,说不定还有瘟疫与流行病。
艾略特满眼问号地看我。
我紧紧盯着那柄横躺在蓝裙少女双臂上的曼陀林琴,没有移开视线,对艾略特说,“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我说,“那柄曼陀林琴里,装着亚特兰人准备割让的领土地图。”
77. 阿莲莫莲公主
我说:“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为皇帝陛下排忧解难。如何?”
艾略特说:“不不不,伊莉丝。我的心属于你。容不下第二个姑娘了。”
“如果你现在上去,接过那把曼陀林琴。”我一抬下颌,“那位漂亮姑娘和她带来的土地就是你的了。亲爱的殿下,我可以为爱退让。人们都知道我很擅长这个。”
艾略特没有接我的话茬。他一贯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正一脸肃然地盯着蓝裙少女。
“她应该是亚特兰大公的妹妹阿莲莫莲。她有封号,是一位公主。”我说,“你现在上去还来得及。我会配合好你,装出一副被抛弃的哭丧脸。手帕呢?拿给我,我现在一时哭不出来,得用手帕遮住脸。”
艾略特:“……”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努力试着挤两点眼泪出来?”我诚恳道。
艾略特:“不必了!”
他看了我两眼,困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大胆的性格?”
“女人善变。”我懒得回答,敷衍道。
这正是皇帝骑虎难下的局面。
谁都想不到亚特兰公国会以这种方式先发制人。割让领土如此天大的羞辱若是能掩盖成一场跨国联合的婚姻,对于亚特兰人来说就不再是一桩直白粗暴的国耻。
同时婚姻还能保证本国王室血统依旧在领土上占有统治权。
如果公主生下子嗣,那么其后代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这片土地。几十年后,这片土地到底姓弗莱明还是亚特兰,那就说不清楚了。
“伊莉丝,她长得很像一个人。”艾略特忍不住盯着阿莲莫莲公主的身影喃喃,“你有没有发现?她长得很像——”
皇帝突然在此刻站起身来。
皇后猛地抓住金属扶手,死死地盯着他。皇帝身边的宫廷女官与得宠贵妇们的脸色也不太美妙。
相对的,阿莲莫莲公主将脊背挺得更加笔直了。好似一个人在对抗全世界汹涌的恶意。
但是皇帝的手并不是伸向少女的脸庞。他欠身握住曼陀林琴的长柄,将琴从少女的臂弯里抽出来放到一旁。
随后他弯下腰来,俯身隔着面纱,捏住少女的下颌。没了碍事的长柄琴,少女宛如待宰的羔羊落入屠户的掌握。她被迫仰起头来,将下颌抬得更高。
皇帝在隔着面纱细细打量遮掩下的朦胧面容。好似在隔着细砂探究沙土之下被深埋多年的雕像面容。
随后他松开了手指,直起身来。
在那一刻,肉眼可见的许多人松了口气。唯有皇后还一错不错地盯着皇帝,不错过一个细微的动作,如临大敌般面容冰冷。
公主跌跪回去。她垂着脑袋,好似受尽极大的屈辱。
突然,阿莲莫莲公主轻笑了一声,肩膀随之抽动了一下。
她猛地起身,正对着皇帝,一把揭下了自己的面纱。
情势瞬间逆转。
皇帝的目光就像是被什么吸住一般无可自拔地被勾在她的脸庞上。一刹那他的眼神里飞闪过许多复杂的情愫,有欣喜、怀念、愧悔、漠然……
从我们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小半张脸侧脸,还有涂抹得殷红的唇。唇勾起一丝笑,似乎带着微不可查的讽意。
光是那小半张脸都看得令我心头猛然一震。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勾得人想起身抓住她细细打量,是否在面纱后藏着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庞。
正如人们所思想一般,皇帝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庞,一颦一笑,眼波流转,都如梦一般与往昔无二。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起公主头帽上垂下的长纱,轻纱飘动,令她的侧脸在白纱后若隐若现。
她一手反握住皇帝的手腕,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随后像是从某种无名的对决里赢得胜利般,把下巴扬得极高。
紧接着,阿莲莫莲公主施施然重新戴上面纱,将长柄琴抱回怀里。
她的脸庞只容许被窥见一瞬。
阿莲莫莲公主转了个圈,裙摆如花一般旋开绽放。她随意拨动琴弦,撒下一连串琴音。
她唱着我可爱的恋人,我可恨的爱人啊,朝那群白纱裙少女们的方向走去。
无数人的目光紧追着她,就像在她的身上看见最遥不可及的梦中人。他们眼神迷蒙,神情恍惚,宛如见到幻梦——这些人里也包括我。
明明只窥见了她的一小半侧脸,我的神经却都在那一刻软化下来。就像……就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且再也见不到的人。心底下意识涌现无限的欢喜与愉悦,大脑放松得宛如泡在热水里。
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脑海里便是四月阳光灿烂的午后,开满花朵的庭院,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她温柔微笑着朝我招手,等我朝她扑过去。
忽然间,一股芬芳到刺鼻的晚香玉甜香钻进我的鼻子里,顿时起到了薄荷般提神醒脑的作用。
我立刻清醒过来。
身边的人神情都恍恍惚惚,仿佛刚从一场大梦里醒来。还有人拿不稳手里的杯子或是刀叉,掉落在桌上,弄得一片狼藉。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有一股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循着直觉望回去。
电光火石间,我与对方的的目光对撞。
这一回,他不避不让。
希黎刻子爵还是把自己藏在风帽下面,哪怕室内温度已经到了能出汗的程度。
他将指尖按在面具边缘,瑰红色的眼瞳盯着我。
好像只要我一个命令,他就会立刻摘下来面具。
我直接站起身来,跟艾略特丢下一句我累了回去休息,转身就离开宴会场馆。
而在我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皇帝正抬手召来一位近侍,侧头耳语几句。笑容满面的近侍最能体察圣意,连连点头,看了一眼阿莲莫莲公主,低声对皇帝答是。
……
宾客们都集中在宴会的场馆与庭院里狂欢。休息厅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穿过玻璃,照在一把把软椅上。
我让侍女去通知车夫,自己一个人站在窗边,无言眺望天上的那一轮冷月。
惨白的月光洒落在地。金顶的王宫建筑宛如被蒙上一层白霜。天气晴好的时候,王宫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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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的屋顶闪闪发光,仿佛一片光的海洋,就像是一轮沉在地面的太阳光芒四射。
而此刻月光下,星光寥落,夜风凄冷。
林立的宫殿大半沉没在阴影里,树木摇晃,黑影凌乱,乍一看犹如鬼魅横生。
一抹黑影无声出现在不远处的宫殿墙边,又如来时一般突然消失。快得我都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我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定睛细看。对面的宫殿清冷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就在此刻,身后的门突然咔哒一声自己开了。
我转身望去,门后空无一人。
休息厅内愈发静悄悄的,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冷汗爬上我的额角。这不对劲。粗略估算一下时间,现在应该有一队禁卫刚好巡逻经过这里……人去哪里了?
更不对劲的是,为什么外面一个经过的人都没有?
我提高声音喊了好几声侍女,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我的声音孤零零飘落在空气里。
思虑再三,我一咬牙,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走廊上也空无一人。
惨白的月光照在地板上,好似铺了满地的霜。这里远离主会场,僻静又寒冷得出奇。没一会,只穿着礼服没穿外氅的我就冷得牙齿打颤。
“有人在吗?”
我一边尽量高声喊道,一边朝着走廊另一端的那扇门走去。可是空荡荡走廊上,回应我的,只有回声与寒冷的空气。
在这寂静之下,那股刺鼻的腥臭味就愈发显得明显了。
我忍不住捂住口鼻,皱眉寻找这股咸涩臭味从何处传来。可是只有墙壁上的巨大油画与挂毯,角落里连个银罐都没有。
就在我即将握住门把手之际,那扇门突然从内侧自己打开。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耳垂上的金线在我的肩上不断晃动。
只见门后立着一个侍女。她低着脑袋,一手死死攥住门的黄铜把手。
她看起来……很不对劲。
“谢天谢地。还有人记得我被忘在这里。”我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紧张地注视她的动向,小心翼翼问,“我的车夫来了吗?”
侍女仍旧垂着脑袋。
随后,她的脑袋转了一圈——我错愕地差点踩断了鞋跟,大脑空白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的头颅在脖颈上360度旋转了整整一周!
大概是哪根骨头卡住了。侍女的头颅一时转不回正位,只能歪斜着脑袋。她的眼珠机械地盯着前方,目不斜视。
她张开口,嘴唇颤抖,在我的注视之下,口部逐渐裂出三道缝隙来。三道肉.缝随后翻卷扭曲,整个脸部化作一张血盆大口。
我连连后退,慌不择路地转头查看后路。
“茉朵尔大人。”
我听见那从她胸腔里传来而非声带震颤,另一个寄生于其上的生命体的嘶哑呼喊声。
一刹那我就像是闯进布满密密麻麻藤壶的海岸洞窟,又像是跌撞进挂满蝙蝠的山洞。
万千个声音如无数深海的触手扑向我,嘶哑地同时呼喊一个名字:
“茉朵尔大人——!”
78. 死人复活
夜风在身边呼啸,好似死去的冤魂哭嚎。
瑞安伏在马背上,一鼓作气冲进灯火通明的城堡。他几乎是从马上滚落下来。
守夜的人们发现这个少年全身冻得僵硬,脸色惨白,俨然一个刚经历过极度恐惧的可怜鬼。
一个卫兵半扛半抱着他冲进室内。罗南德总管与法雷亚伯爵正在火炉边交谈。火光将他们的下颌与胸膛映照得一片光亮。
在热水与毛毯的关怀下,瑞安终于从冻僵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颤抖着抓住法雷亚·伊尔兰伯爵的衣袖,失声喊出:
“老爷!死人复活!”
男人们的表情霎时凝肃起来。守夜的妇女们放下编织缝补的活计。人们都汇聚到这房间来。蜷缩在摇椅上的老妈妈惊醒过来,枯树皮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摸索着空气。
“法雷亚、罗南德……”老妈妈沙哑的声音如同梦呓,却在寂静的冷夜里格外清晰,“别去北边,快回来!那里很危险……死人复活了!回来,快回来……”
一片死寂里,壁炉里的柴火发出哔剥细响。法雷亚起身走到摇椅边,俯身替老妈妈重新围上毛毯,蹲下来轻轻摇起摇椅。
摇椅晃啊晃,魇住的老妈妈重新合上双眼,回到安宁的梦乡。法雷亚伯爵这才转头看向呆愣的瑞安。他戴着的单片眼镜反射着光,涂满了火焰的红色。
当他将眼镜摘下来,随意擦拭了下,瑞安才感觉那个熟悉的,脾气温吞又反应迟钝的伯爵大人回来了。
伯爵朝他笑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性质,声音有一种令人平静下来的沉稳。
“别着急,慢慢说,孩子。把你听到的、见到的,都说出来。”
瑞安的神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摸过,镇静下来。事实上,伯爵也正在抚摸他乱糟糟还沾着稻草的短发。
他定了定神,说:“我今天特意在深更半夜才摸去谷仓和那个流浪儿见面。我给他送了水和食物,他终于肯告诉我南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南边打起仗死了好多人。尸体通通都被丢进水里。可是没几天,村庄里的渔民发现这些死人回来了。他们……他们爬上了岸!”
“死人复活?!”罗南德脸色大变,“法雷亚,这不就和那时候一样——”
年纪小的瑞安不知道往事真相,茫然地看着陡然激动起来的罗南德总管。年长一些的男人却都吓得脸色发白。妇女地握住双手,闭眼喃喃祈祷。
“和二十多年前一样。不同的是,那时死人从北边来,现在死人从南边来。无论从何处而来,我们都不能就此抛弃家园。”法雷亚伯爵说,“轻点声,罗南德。你会吵醒图娅妈妈。”
他安抚似的拍了拍老人的手背。老妈妈在睡梦里咕哝几声,再次响起轻微的鼾声。
法雷亚站起身来,重新戴上单片眼镜。或许是逆着光的缘故,瑞安看见他的眼神深沉晦暗。
“给我备马,我要立刻赶回王都。”他说,“伊莉丝有危险。”
……
惨白的月光洒落大地。
皇后站在窗边,望向对面的宫殿。她一动不动,身影宛如凝固成石像。
对面是皇帝的寝殿。树丛掩映下,显得格外的庞大、阴森。
丹弗斯女官在她身边轻声呼唤:“殿下。”
“丹尼。”皇后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月光下的皇帝寝宫,“陛下吩咐近侍今晚将亚特兰那位公主带到自己的寝宫里。”
丹弗斯女官默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帝国的婚姻只承认一夫一妻,对吗?”皇后几乎是带着刺伤自己的快意在说,“可他是皇帝,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把侧室养在皇宫里。他会给那个小姑娘什么封号?亚特兰伯爵夫人?”
灯光将她的身影轮廓投落在玻璃上。皇后似乎盯着倒影里自己模糊的脸庞轮廓入了迷。
弗莱明帝国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完全遵循一夫一妻婚姻制度的国家。帝国的一些边境行省还在实行老旧的侧室制度——丈夫不收取侧室的嫁妆,生下的孩子也归侧室家族所有。如果丈夫是领主贵族,他会力所能及给与侧室生下的孩子封号与领土。追根溯源要来到更加古老的走婚制度,那是女人还能当家做主自立门户的时代。
即便是王室,在很长一段历史里,为了开枝散叶,将血缘里传承的魔法继承下去,也默许过侧室的存在。
“…伊蕾娜才是最聪明的女人。”皇后喃喃道,“她一无所有,可皇帝永远不会忘记她。葛罗瑞雅到底从哪里带回来这个女人?那头金发和绿色的眼睛,她绝对不是科尔克拉夫能生出来的女儿。”
“那个女人早就随着死亡灰飞烟灭了!您才是最完美的皇后。”丹弗斯女官斩钉截铁地说,“您才是帝国最高贵的女主人!”
皇后笑了一声。
“我是整个帝国最高贵的女人。我也是一个丈夫从未爱过的妻子。”皇后说,“那些光芒曾经遮掩我的女人如今不是死去,便都一无是处。葛罗瑞雅已死,瓦罗娜是个空有美貌的废物,毫无胆识。我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手腕坐到今天的位置上。每一步都按照我设想的在进行。我还有什么伤心事?”
她喃喃着,指尖从眼角抹下一滴泪。
“我为什么还会伤心?为什么还会落泪?”
皇后问丹弗斯女官,更像是在问自己。
“我在遗憾什么?”
皇后闭上眼,拒绝了丹弗斯女官的搀扶。好半天,她才睁开双眼,眼神恢复清明冷静。
“我是该遗憾,因我永不满足!”皇后冷声说,“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成为皇太后,我的儿子还没有加冕为皇帝。”
她冷蓝色眼中腾起燃烧的欲.望火焰,那是对权力的极端渴望与占.有.欲。
服侍皇后歇息下来后,在丹弗斯女官的带领下,侍女们一个个倒退着离开房间。留一盏灯在皇后床畔,伴随皇后而眠。
一个侍女无声地退出来,状若无事地穿过走廊。她越走越快,眼见着没人察觉自己的行踪,趁机一头扎进旁边的侧廊,在夜色掩盖下走向大皇子的寝殿。
……
炉火燃烧着,火光映照在壁炉边一把摇椅上的人身上。艾略特的金发被火光染成更加耀眼的色泽。他低眸望着火焰,绿眸深沉得像是藏着水妖的湖水。
近侍带进来一个神情紧张的侍女。侍女在踏进温暖的房间后,神经才松弛下来,差点腿一软跌倒在地。
她声音带着点颤抖地迅速说完一番话,在侍从的搀扶下才能站起来,默默地离开。
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第一皇子背对她坐在壁炉边,于是她最后还是低下头,掩住黯然神色,把话语吞咽下去。
房间里静悄悄。半晌,艾略特轻笑了一声。
“阿莲莫莲被带去父皇的寝殿了。我的好继母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语调有点凉薄讽刺,“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还是不要去管父亲的风流韵事为妙。”
他的近侍默默站在一旁。
艾略特身边的人都知道主人何时允许他们开口,何时需要他们当个哑巴。
近侍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直视主人。过了一会,他观察到艾略特的神情微妙变化,应该又恢复平静了。
近侍这才委婉地提醒:“丹弗斯女官最近更加警觉。方才那个侍女很快就要暴露了。”
一个眼线要是暴露了,那就没用了。后果轻则侍女被皇后光明正大找个借口杖责处死,重则……近侍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重则会被皇后反过来利用,传递致命的假消息过来。
在皇宫里,一个侍女的命可能还比不上一匹异国来的丝绢,或是一盒翡翠海来的香料值钱。她们大多都是小贵族的女儿,领地偏远、家道中落。进入宫廷充当侍女是她们最好的出路,运气好能成为权贵的情.妇,说不定还能混上封爵头衔。
然而这些寻常宫廷侍女最佳的出路与皇后宫里的侍女们是绝缘的。她们被要求像是家具一样无声无息,不允许有任何自我的思想,时刻遵守女主人的命令。
人人称赞的皇后治下严明、秩序严密,就是建立在这样抹杀人性的残酷基础之上。
近侍抬起手掌,在脖颈边轻轻一横,“是否要?”
意外很容易制造。
连艾略特自己年幼时都几次险些死于“意外”。
“按老规矩办——”
伊莉丝的身影在他脑中一闪而逝。她居然能为了一个临盆难产的农妇拖着他在城堡里狂奔,还强令人闯进教堂劫来医生。
艾略特一顿,咽下凉薄无情的话语,对近侍说,“找机会通知王宫总管,让她趁早离开王宫。”
他又补充道:“走的时候给她一笔钱和一封介绍信,足够她给自己买个头衔,富足太平过一生。”
近侍有些讶异。
艾略特的神色有点不自然。
“恕小人斗胆。”近侍轻声问,“殿下最近有些变了。是因为伊尔兰小姐吗?”
“……”
艾略特盯着火焰出神。半晌后,连近侍都诧异于他不同寻常的表现,这时他才自嘲似的哂笑一声。
“她是个傻瓜。”艾略特懒洋洋地说道。
他觉得她是个傻瓜。
在他的人生里,从来没见过有人会为了毫无利益的事情去努力。可是她救了那个年轻的农妇又能因此得到什么呢?为了以此得到他的信任?那他就要怀疑她是不是有预知能力了,不然怎么能把时间安排掐得那么精准?
在带着目的接近伊莉丝之前,他对这位千金的唯一印象就是卡里金。她必定,也只能嫁入卡里金家才能了结上一辈的恩怨纠葛。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最好也最适合的办法。
如果他是她,那他决不会做出什么主动退让一类的愚蠢行为。他可以例举出十几种方法,哪怕不能强行要求卡里金履行婚约,也不会让他们那么舒服地如愿以偿。
可是她就那么退让了,没有一点想报复的心思。当然,她有没有报复的能力,又愿不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复仇这一点另说。
报仇雪恨通常伴随着极大的代价,无异于毁灭自己的半生。这一点没有人会比艾略特更加清楚。
唯一能激起她强烈仇恨与怒火的,居然是谢伊的死。即便他知晓内情——好吧,他知晓内情也觉得不可思议。谢伊在明面上是个女人啊!还是个先前被风传过一阵倾心希恩·卡里金才留在第一骑士团的女人。
伊尔兰伯爵到底是怎么教养女儿的?怎么教出一个对自己的遭遇无动于衷,却把别人的痛苦视同刑加己身的蠢货?
假如他就伊莉丝被卡里金退婚一事,询问她最初的想法。艾略特丝毫不怀疑,他会听见伊莉丝说,只要那是希恩真正爱的人,她就会努力接受那个人,哪怕对方夺走了她的婚约者。
“自从离开卡里金后,她变得有趣多了。”艾略特瘫在摇椅里感叹道,“我的小臂上都是她拧出来的淤青。我从前怎么没看出她是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近侍微笑道,“女人是会为了心爱的男人而改变的生物。”
艾略特失笑,知道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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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岔了。他跟伊莉丝不是那种关系。
“她是真的变了许多。虽然还不至于像完全变了个人,性格却发生了很多改变。”他摸着下巴沉思,“我的直觉很准。就像是……从前有什么被藏起来的东西,现在都流露出来了。”
遮掩的喜好、强烈的爱恨等等,这些从前不知因何而被封锁起来的真实,如今都开闸泄洪般冲出来。
这样才让她更像是一个生动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跟在希恩·卡里金身后微笑的人偶。
就在两人闲聊之际,一声凄厉的叫声陡然响彻整座王宫。
两人俱是一愣,快步走向窗边。
“叫声传来的方向……”
“是陛下的寝殿!”近侍陡然变了脸色。
……
一只只雪白的蜡烛在壁龛里燃烧,像是一条条婴儿伸出的苍白小手。墙上凿出壁龛里每隔几步就放着一尊小小的女神雕像。明艳的烛光将女神雕像包围起来,神像低眸,慈悲的面容被刻上冷酷的阴影。
一重又一重的纱帘从天花板垂下来,将整个宫殿都遮掩起来。金色的织带四处盘桓纠缠,在深夜里乍一看宛如匍匐在屋顶上的蜘蛛网。
“请随我来。”
面无表情的近侍弯下腰,对出现在门前的少女说道。
两名侍从垂着脑袋,生怕目光接触到这位异国的公主。他们合力推开最外面最沉重的大门。
出现在公主眼前是一条幽邃纵长的走廊,仿佛通向怪兽的喉管。
阿莲莫莲公主抱着长柄琴,在侍从的带领下,无声穿过一重一重的大门,进入宫殿的深处。
长绒地毯吞没脚步声,裙摆晃动摩擦的声音,以及一切细碎的声响。
她终于来到了这座宫殿,这个王国的主人面前。
皇帝奥德里奇二世坐在房间中央。
在公主的身影出现在门扉的那一刻,房间里的守卫们便无声地退出来房间。
一束凄凉的月光穿过窗户与帷幔的罅隙,照在公主的脚边。公主只戴了一层面纱,绿色的眼瞳在面纱后,无悲无喜。
“过来。”皇帝坐在原位,朝她招手,“到我身边来。”
她提着裙摆缓缓走上前,在皇帝的脚边乖顺地跪服下来。皇帝摩挲着她灿烂的金发、雪白的脸颊,用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情.欲.眼神。
他的手指来到了她细腻的脖颈皮肤。
“我吩咐他们先带你去沐浴。”皇帝伏低身子在她颈项间深嗅了一会,感叹道,“好香。这是亚特兰女人独有的香味吗?”
公主面无表情。
“把你怀里碍事的乐器放下来。”皇帝掀起她的面纱,“今晚你用不着那个。”
他发出满是情.欲.灼.烧的笑声,在公主的耳边沙哑地说道:“我会教你演奏出更美妙动听的乐曲……用你的身体。”
他的手穿过层层叠叠的衣摆,伸进公主的衣裙深处。
近侍最后一个离开房间。他转身,小心地拉起门扉,合上大门。最后一束光线穿过他的肩膀手脚照进昏暗的室内。
门扉在眼前合上,缝隙越变越小,鬼使神差似的,他突然抬头偷瞥了仅剩下的皇帝与公主一眼。
就这么一眼,便吓得他魂飞魄散。
金发少女的脑袋自中间裂开来,内部拧转着升起一团蠕动的肉块。裂成两半的脑壳分别耷拉在左右肩膀。一只眼珠黏连着血肉组织,垂落下来,在空气里来回摆动。
她——不,应该称之为那个东西,缓缓转过身来。
蠕动的血红肉块挣脱最外面那层薄如蝉翼的皮膜,螺旋展开,裂出三条肉.缝。
就像是在朝他咧嘴一笑,露出内部细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层层尖牙。
极度惊恐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整座宫殿。
坐在壁炉边与心腹交谈的大皇子艾略特、刚躺上床望着灯盏出神的卡里金皇后……无数人都下意识地起身,循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里是皇帝的寝宫。
皇帝的近侍瘫软在地,抖如糠筛。他惊恐地望着眼前这骇人的一幕——方才还活色生香的美丽少女陡然间头颅裂开,紧接着全身爆炸,腾起一团血雾。
尖利的呼啸嘶声响起,仿佛是来自地狱深渊的怪物鸣叫。整个寝殿的玻璃在狂啸里震碎,冷风倒灌进来。
在汹涌的气流里,那团血雾里涌动的东西,迅猛地朝着窗外疾冲出去。
这一夜,王宫所有人,皇室、侍从、宾客,所有人都目睹了月下升空的那个东西。
它是一团包括在濡湿皮膜里蠕动的血肉,挣扎着撕破薄膜破体而出,伸展开蝙蝠一般的皮翼。
它拖着长如蛇的身躯爬上高高的尖塔,在月光下展开湿漉漉、皱巴巴的蝠翼晾干。
然后,它仰头——如果那长蛇般的身躯有脖颈这个部位存在的话,发出一声一声的尖啸。
那声音就像是海怪呼唤潮汐、雷鸟召唤风暴。一刹那,所有人都意识到它在呼唤什么。它在呼唤同类!
他们顿时被逼近的寒意席卷全身。不知不觉间,海洋的腥臭、海草的气味,已经将整座王宫都包围起来。
他们看着彼此恐慌的脸庞,然后更加惊恐地发现:对方的脑袋在那一瞬间分裂出三条缝隙。
骨骼血肉融化成液体顺着脖颈哗啦啦流淌下来。三条肉皮朝上翻卷起来,不甘地扭曲拧转着,暴露出细密如锯齿的獠牙。
乌云遮蔽了凄冷的月亮。
血腥与杀戮为王宫蒙上夜色的面纱。
79. 誓约之枪的容器
我感觉有海风拂过我的鼻尖,有海水温柔地流过我的身躯。
温暖的、咸涩的气味。
我的身体宛如陷进绵软厚实的沙地,身下的地面在缓缓蠕动。如果我能睁开眼,我就会发现自己的身躯宛如货物一般正在被搬动潜行。
隐约模糊间,我似乎被放在什么平整的东西上面,像是冰冷的石台。有很多身影围绕在我身边,像是守卫,又像是看管。
那些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都十分微妙,像是年幼的孩子在看一个初生的婴儿,又像是老去的人在仔细辨认一个云游多年乡音未变的旅人。
唯一相同的点是,那些目光里都藏着一分认同。目光的主人们都认为我是他们的同类。
一个男人声音——那听起来很像是威尔笛福子爵的声音不耐烦地说道:“都让开。”
那些围绕在我旁边的身影纷纷散开,让出一条路来。子爵捂住嘴咳嗽了好半天,像是要将肺部都咳嗽出来,才眼球血红地打量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就是她?”
他俯下身来,将昏过去的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
“誓约之枪就在她的身体里?”子爵的声音满是不可思议,“这个看起来我一用力就能掐死的女人?”
他转头质问那些窸窸窣窣的黑影,“你们没有搞错?”
一阵细碎的,仿佛啮齿类动物咬合磨擦的声音响起。是那些幢幢黑影在小心翼翼地回答子爵的问题。
奇迹的是,尽管我的双目紧闭,身体陷入昏迷,却仿佛能隔空从那些看不清楚真身的黑影处得到一些关于外界世界的信息。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变化……就好像,他们是与我存在某种联系的眷属一般!
子爵布满红血丝的眼球趋近疯狂。他喃喃道,“去他妈的吧。如果你们弄错了,我会把你们剁成肉泥。”
俄而,他又癫狂地发出一串笑声,“我在说什么呢?你们已经是一团一团的肉泥了!”
伴随着噗嗤一声匕首插.进.肉.体.的声响,有个黑影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唤。与此同时,一阵刺痛也流进我的神经里。好似那一刀是扎在我的身上。
子爵歇斯底里地狂吼着:“看啊,你们这群怪物!哪怕被刀扎穿身体,也不会流血!”
尽管刀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那刺痛感,与再不被当做人来对待的轻蔑冷酷,依旧笼罩在神经上。
我的指尖竭力动了动,想强迫自己赶紧醒来,用自己的双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这细微的动静却将那神经质发狂的子爵注意力吸引来。
恐慌在黑影们的心头升起。奇异的是,它们似乎比我自己更怕我受到什么伤害。
子爵拿起掉在在地上的匕首,喘着粗气朝我走过来。一个黑影扑了上来,挡在我的身前,就像是在灾难前试图以自己身躯挡住孩子的母亲。
“滚开!”子爵怒骂着,将它掀翻开来,还附加拳打脚踢。
冰冷的刀尖悬在我的眉心上方。
子爵细细观察着我,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刀比较顺利。他的嘴里还咕哝着自言自语。
“长得还算不错,可惜是个弗莱明女人……看样子还委身给了那个病秧子小白脸皇子……嗯?是个处.女啊。”
他用拇指划过刀刃,扯了扯衣领,眼球布满血丝,神情古怪地嘿嘿笑了起来。
“是那病秧子不行吧?这么漂亮的处.女放在身边却坐怀不乱。你们在吵什么?!”
他转过身,朝那些挤作一团的黑影们怒吼道。
黑影们再次发出啮齿类动物般细碎的叫声。听得子爵不耐烦起来,怒吼一声都闭嘴,还将匕首在空气里挥动好几下充当威胁。
“都给闭嘴!”他咆哮道,“没人会听你们这些怪物的鬼话!”
黑影们安静了一瞬,才有其中一个还勉强保持着人类声带的黑影艰难磕绊地说道:“不、补要……伤、伤害她……”
它说得断断续续,艰难却执著。
“她似……撕是那位、那位大人……”
黑影们像是得到鼓励似的,一起整齐地喊叫起来。
“是她、是她!”
然而这短暂整齐的喊声却很快戛然而止。因为子爵一刀捅进带头的那个黑影身躯上,黑影僵直了几秒,化作一摊软泥坠落在地。
顿时,剩下的黑影们都噤若寒蝉。
“这一下是教训你,让你们知道谁才是你们的主人。”子爵冷笑着抹去刀刃上黏连坠下的肉泥,“蠢货!这个女人不过是个存放誓约之枪的容器。不是所有拿起誓约之枪的人,都可以被称为茉朵尔大人。”
紧接着,他又转回我所躺着的石台。
他将刚杀死一个黑影的刀刃高举,对准我的心口,脸色逐渐染上狂热,喃喃道:“这就将你取出来,茉朵尔大人的神器——!”
话音未落,他便一刀扎下来!
……
一个声音从我的身体内部响起。就好像我是一个寄存东西的匣子,那个声音就凭借支零破碎的残片藏在我的身体里,隐秘而鬼祟,虎视眈眈。
“哈啊——瞧这是谁?是一位年轻小姐。我最喜欢年轻女人了。她们总以为自己单纯善良,有着神性般的纯洁。可只要一点诱惑,她们的野心就会像沾上火星的热油一般剧烈燃烧起来。”那是个讥诮又尖酸的声音,带着毒蛇吐汁般的满满恶意,“让我来看看,你有什么愿望?”
我感觉到有一只大手伸进我的脑袋里,挑挑拣拣地翻阅着我的记忆。以时间最近的记忆为起点,朝着过去逆流而上。
当在我眼前变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有人在翻动我的记忆,品味我的痛苦,嘲笑我的懦弱,然后从记忆里精心挑拣出几张面皮。
有个沙哑的声音满怀恶意,在耳边诱哄着询问:
“你想向这些人复仇吧?”
一张面容被挑拣出来,在眼前清晰地放大。可爱小巧的五官、褐色干净的眉眼,那是艾尔的脸。
“她抢走了你深爱的男人,让你的人生堕入绝望。你们相识十多年,她却在一瞬间就夺走他的心。你很恨她吧?”
艾尔的脸庞上出现血斑,微笑变成惊恐。
“只要向我许愿,付出一点点代价——”声音压低下来,如魔鬼低语,“你就能杀死她!让这个招致一切不幸的女人彻底消失,你喜欢吗?你可以做到,只要交给我。”
那声音循循善诱地说着,这一刻我的心潮却平缓如湖,丝毫没有对方所期盼的憎恨、嫉妒的情绪产生。
我甚至还有一点想笑。
我如果憎恨艾尔,我想道,我又何须杀死她,只需隔岸观火。艾尔还不配让我负担起一条人命的责任。
何况,从她选择跟希恩在一起时,她就踏上了自我人格毁灭的道路。没有外来的阻力,那么一对年轻恋人需要面对的最大难关只剩下磨合。磨合磨合,就是最大的内耗。
艾尔是普通的乡绅家庭出身,刚进入王都贵族集团上等阶层,无异于来到另一个世界。在这样巨大的信息差冲击下,她还能完好地保存自我意识吗?
就连我自己,没有了上辈子的记忆作为支撑自己的锚点,十多年来的水滴石穿,都差点被磋磨得不人不鬼。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希恩作为人生伴侣是什么样的存在。他的爱情会在对君王的忠诚前退让,与他相爱就意味着将自身的命运与他、与君主紧密地缠绕在一起。而一味地向他索求爱情,只会导致自我破灭。
为爱情而诞生的女主角,怎么可能学会放下爱情呢。最后,什么都要为爱情让步,成全小说剧情里那童话一般跨越阶层的爱情故事。
包括女主角的自我人格。
那声音等待了一会,有些焦躁不耐,自顾自嘀咕:
“…有时会这样。这些年轻姑娘都带点傻瓜,总认为自己不该憎恨情敌,因为大家同为女人。难道你们以为自己很高尚吗?殊不知憎恨才是最上乘的灾厄养料。好吧好吧,那来瞧瞧这个?”
就像是柜台上的珠宝展示架,客人摇头表示不满意,于是随着商人的手指一推,小巧的展架慢慢旋转起来,将另一套首饰头面展现给客人观赏一般。
展示架缓缓旋转,艾尔的脸庞被推到了一边,希恩的脸取而代之。
冷峻利落的眉骨线条,冰川湖泊一般的冷蓝色眼瞳,源自卡里金家一脉相承的发色眸色,结合瓦罗娜夫人的美貌。
那声音继续如絮语般碎碎念着说道:“瞧,这张可恶的脸。那个抛弃了你,另谋他爱的男人。他才是一切痛苦的源头。他怎么可以背叛婚约,背叛你?”
纵然希恩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唯独一件事是我认可的。那便是他直接对我道出了他爱上别人的真相。
如果他对我隐瞒真相,将艾尔当做秘密情人养在外面,转身如约与我举行婚礼,我才会对这个人彻底失望。
那样的希恩还是我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个人吗?他是一个骑士,他的忠诚只能献给一个人。忠于爱情,就要背叛婚约,忠于婚约,就等于背叛爱情。
而他坦诚地告诉我,解除婚约只是因为他不爱我,他爱上了其他人,而不是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所以才抛弃我。
那才是我认识的希恩。
爱情、金钱、荣誉……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愿意取舍的人,不是我所熟知的希恩。如果他是那种阴险贪婪的小人,从一开始我就无法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我又怎么会抱着成为他妻子的愿望,吊着命似的熬过那么多年呢。
“……”
那声音哑然许久,才恼怒地又从无数张面容里拖出另一张与希恩有些相似的女性面容。
是瓦罗娜夫人的脸。
此刻那声音听起来都有些恼羞成怒,声调尖刻变形:“那这个女人呢?!你从小尊敬她,爱戴她,把讨好她得到一个笑容当做最大的荣幸。她却从未对你施以援手。她转身就关心爱护起其他人,把你弃之如敝履。”
人有亲疏远近。瓦罗娜夫人全身心扑在儿子真正喜欢的人身上,是因为爱屋及乌。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其他人好,至少人与人之间需要一点足以相互维系的因缘。如果她在儿子明确做出决断后,还保持与我的来往,这态度对艾尔来说是致命的。
我可以体谅她的立场。
那声音都气急败坏起来了。它又扒出一张面皮来,像是赌徒甩出底牌:“看看她!她是皇后,她高高在上。她装作公正宽厚,却始终对你满怀恶意,恨不得除之后快。她虚伪又残酷,冷眼旁观你的困窘,只等着落井下石。”
浮现在眼前的是卡里金皇后的面容。
这次它不等我反应,一鼓作气、接二连三掏出一张一张的脸皮。不止是艾尔、希恩、瓦罗娜夫人、表妹雷吉娜和她母亲,还有裁决所的拷问官、新的代理主教赫尔南德斯等等。
甚至还有我的父亲。
“这些人伤害你,背叛你,对你落井下石,满怀恶意。”那声音拔高起来,“你的妹妹为嫉妒而中伤你,她的母亲觊觎你的财产。你的父亲漠不关心你,从未替你报复过伤害你的人。还有这个男人!”
尽管听不见声音,我却能感觉到那声音的主人已经气得快发疯。于是它又从无数张脸皮里拖出赫尔南德斯的脸来。
金发的年轻神官,俊美得宛如被女神亲吻过的面容,噙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像是对世间万物都游刃有余,犹如女神在人间的代言人。
“这张脸的主人杀死了你爱的人。”那声音冷酷地说道,“你恨他。可是以你自己的力量无法杀死他,向我许愿,我可以杀死他。”
话音落下,如火星落入满地的煤油,腾地燃烧起炙烈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海里,方才那些脸的主人一一出现。女人的长发烧断,头皮剥落下来。男人们抓瞎自己的眼睛,仰头哀嚎。他们或是惨叫、或是痛哭,在火焰里奔逃、打滚。
那声音的主人挖空心思要让我看到这些人最凄惨的下场。我像是看了一场高清立体声环绕的电影。
它还是让我看见胸口被长.枪.洞穿的艾尔,死不瞑目地睁着双眼。还让我看见抱着希恩面目全非尸体哭泣的瓦罗娜夫人。身披麻布被绑在架子上接受焚烧的卡里金皇后。疯狂奔逃却被长剑从后方贯穿胸膛的赫尔南德斯,朝着前方伸出求救的手指。
“向我许愿,与我立下誓约——!”随着那声音每拔高一分,周身的火焰便腾高一寸,那声如雷霆咆哮,海潮冲岸,势如破竹不可违抗,“誓约!说出你的愿望,践行你付出的代价!”
那火焰已经高过我的头顶。烈焰滚滚,高温灼烧。我只能看见火海里那些不断奔跑,全身着火的人影,只能听见交错的惨叫声。
从天边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声。那就是一直与我对话的声音在笑,带着无尽的恶意、自得、猖獗。
“哦。”我轻声说,“不需要。”
那猖獗的笑声戛然而止。
“哈哈我就知、等等,你说不需要?!”
声音气急败坏起来。
“你知道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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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吗?你竟然敢拒绝我!我的存在对于你这种卑贱微小的人类而言是多么神圣伟大!你居然敢说不要?!”
那声音陡然拔高,恼羞成怒,满是不可思议。
火焰像是受到它的指令影响,愈发嚣张。火线一步步蚕食我周边的空间,燎原的火势朝我逼近过来。
我毫无惧色地对着逼近过来的火焰说:“你看见了我记忆里的那些痛苦不堪,看见了伤害我的人。那你有没有看见那些饱受饥馑离乱的人?有没有看见衣衫褴褛的流浪者?看见被丈夫殴打而无力反抗的妻子?”
“在这些人更直观、连温饱都无法满足的不幸面前,我已经足够幸运,衣食住行,无一短缺。我羞于为自己那一点不幸而痛苦。”
我深吸一口气,叠放在小腹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紧。
我说:“我不配痛苦。”
尽管以“总有人比你更不幸”来安慰自己是最差劲的做法。
“啊哈——我找到了!”那声音发出刁钻诡异的笑声,难掩欣喜若狂,“原来你的弱点在这里,在于你那虚伪的善良。我会击溃你的虚伪!”
那声音就像是一阵风倏忽来到的我的后背,在我耳后低声诱惑道:“旁人的痛苦与你何干?你既无法拯救他们,又与他们没有关系。你大可以忽视这些卑微的贱民。你只要将你的怨恨发泄出去即可。你太软弱无法做到。但现在有我可以帮你啊。”
它为我描绘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一根漆黑的长.枪.从天边射穿过来,将希恩的幻影当胸贯穿。那场景太过熟悉,以至于我的胸口都不自觉泛起细密的疼痛。似乎不久前我也曾被这么杀死过。
希恩被杀死后,瓦罗娜夫人哭泣不已,艾尔木木呆呆,突然拔剑自刎。瓦罗娜夫人尖叫一声,倒在血泊里的人影又多了一个。
这一幕真实得惊心动魄,令人胆寒。
“卡里金家只有希恩一个继承人。他身负重责,还是皇帝未来的左膀右臂。”我说,“如果他就此死去,政权必将动荡。会有很多无辜的生命就此受到牵连而死——我不会杀他。”
对方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那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低不可闻,在我耳边却清晰如响雷:“你想杀了谁?只要你向我许愿,什么人我都可以杀死。”
希恩、艾尔、皇后、皇帝,甚至是圣地里的教宗!将这些手握重权的人杀死,掀翻下来,然后呢?然后我便可以坐上他们的宝座,为所欲为。再也无人可以违逆我的命令。
面对这赤.裸.裸的诱惑,我闭上眼。
可那声音还不依不饶,追着我阴魂不散地叙说:“你不是不配憎恨。你深知自己弱小无能为力,于是选择了逃避,用冠冕堂皇的大义来为自己的懦弱蒙上美化的面纱。我太熟悉你们这些劣等的人类,一旦有复仇的机会,你们恨不得烧尽整个世界作为报复。”
一个黑影破开火海冲到我面前来,眨眼之间飞速变幻成我的面容、身影,如出一辙宛如在照镜子。
那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噙着一丝得意的笑,朝我伸出手来。
“来啊。”她说,“接受我。我会代替你复仇,让所有人血债血偿!”
我盯着她的脸庞,那是与我如出一辙的眉目,却染着截然不同的邪性与张狂。好似一个被关押多年终于破土而出的怪物。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伸出手臂,去握住她的手指。
她的面容浮现欣喜若狂的笑容。
“啊、哈——你果然……”
胜利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就被我打断了。
“你是说得都对。我试图以世界的宏大来压制个人的悲痛。以全人类的不幸来贬低己身难以摆脱的痛苦,试图将痛苦微小化、淡化,试图以此让自己从不幸里解脱出来。”
我说:“我活得战战兢兢,连选择将谁当做憎恨对象都是一件需要精心思索的大事。我明明可以放肆憎恨和报复任何人,却碍于仇恨的后果,虚伪地欺骗自己懦弱放下。我不是有大义的人,我只是个胆小鬼。因为我承受不起仇恨带给我的疲惫,所以我选择逃避。”
人无法从憎恨中得到任何东西。如果力气耗费在憎恨上,人就无法前进了。
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她的脸色凝重起来,想抽出手指,却反过来被早有预谋的我死死攥住,挣脱不得。
在燎原的火海包围下,我与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对峙着,十指紧紧相扣。就像是一个人在照镜子般。
“我喜欢的人被杀死了。如果一开始我没有自作主张去接近她、改变她的命运,说不定她现在都活得安然无恙。”我说,“如果我向你许愿,你能将她复活吗?”
我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她的表情从起初的游刃有余逐渐染上忿怒、惊惧,然后终于流露出一丝慌张来。
“放开我!”她尖叫着,“松开我,你这疯女人!”
“我不会松开。”我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躲在我的身体里,但既如此,我就不会让你轻易离开。”
她的面容正在扭曲变形,身形如融化的蜡烛般垮塌下去。她整个化作一堆黑色的泥,从我的手指缝隙漏下来,尖啸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边那些惨叫、火焰等等幻象飞速消失,世界化作一片空白。
随即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扇沉重的门扉前。这扇门看起来很眼熟,就像是我们家书房的门扉。只要我一推开,走进去就能看见书桌前的父亲。
可是我直觉地知道这扇门只是它从我的记忆里窃取出来的伪装画面。一旦我推开这扇门,等待我的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有什么东西从门后面猛地扑撞上来,将门砸得砰砰作响。那东西的愤怒、嚎叫也从门后传出来。
它喊着我的名字,“伊莉丝!放我出来!”
“我能实现你的愿望!我能杀死一切你的敌人!”
“只要将你的性命交给我!”
我握紧门把手,将锁扣转向打死,冷冷地对着震动的门扉说道:“那真抱歉,目前还没有值得我花费生命去杀死的人存在。”
就在我按下门把手,将这怪诞的东西锁死在门后之时,现实世界里刀刃已经刺穿我的衣衫。
然后再也无法更近一步。
威尔笛福子爵面上狂喜的神情骤然空白,随即被愤怒与躁狂占据。
“晚上好,子爵阁下。”我的声音在空气里响起来。
而正是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小臂,迫使他无法用力下切刺穿我的心口。
80. 复仇的渴望
“帮我!”
我朝子爵身后的那些黑影们大喊。
月夜下它们发出啮齿类动物似的细小尖叫声,扑上来包围住子爵。一条条肉触须缠卷住子爵的小臂、身躯,将他整个朝后拉去。
匕首从子爵手里掉落下来。我顺势翻身滚下石台,抢过匕首握在手里,刀尖对准子爵。
他被血红色的肉芽触须包裹起来,两条腿还在不断踢踹。面容扭曲,看起来极为恐怖。
当月光下的场景完整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整个人受到的巨大冲击,让我当场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方才我被防止平躺的地方是一张圣餐长桌。金红二色的桌布已经被扯下来,卷着烛台和器皿被粗暴地丢弃在一边。
一座接一座的血红色肉|茧将方才我躺的长桌包围起来。它们有普通人类女性那么高,污秽的血肉隐约浮现人类的手臂、小腿等断肢的轮廓。再往下看,它们像是被栽种在地一般,勉强称之为足的部位扎根在地。
这些肉|茧就像是寄生在苔藓地衣上的蜘蛛卵。黏糊恶心的黏液与蠕动的血肉交织在一起,把整个地面都铺上一层厚厚的血肉绒毯。
子爵惨叫着被触须卷进肉|茧丛里,身体砸在血肉绒毯上。血肉里立刻窜出更多触须,眨眼间将他包裹成一具“木乃伊”。
闷滞的呼喝声从子爵的人形血茧里传来。一开始他还能不断挣扎踢踹,血茧的柔韧性好得出奇,如何都不能挣破。渐渐地,他的挣扎声就微弱下去。
也许是我紧握着匕首往后退去的动作惊动了它们。它们的身边升起血红色的触须,凌空舞动着,一条条朝我伸过来。
“别过来!”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触须们如被按下静止键,全部停止不动。它们在空气里蠕动着,好像在失落地垂下脑袋,受伤于遭到我的拒绝。
我不敢转移视线,死死盯着它们,一手握着匕首朝外,一手往身后胡乱摸索探路。
摸到了什么异物的触感,让我差点惊叫出声。
我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一个不慎朝后跌倒。伴随着一阵剧痛,跌坐在地上的我这才发现自己摔进了耸立着女神雕像的祭坛。
祭坛上长明不灭的蜡烛不知何时全部熄灭。只剩下一片黑暗。无数根高大立柱撑起半球形的穹顶,而在穹顶最上方的中央,一束冷白的月光照射下来。
月光在地面投下一块圆形的光斑。
这里是王宫圣堂。我的脑袋立刻判断出身处何地。
圣堂由两部分组成,圆柱形的建筑和半球形的穹顶。最关键是,圣堂的穹顶不做封闭,仿造圣地的教宗殿堂,做了一个圆形的天窗。在天窗正下方的地面特别做了排水处理。
只要抬头望去,就能看见万千重菱形瓦阁,每一重屋瓦堆叠向上,组成半球形的穹顶。在最高处就能看见光线从穹顶照射下来。太阳的光芒每一刻穿过穹顶照在圣堂内的角度、形状都不同。唯独降临节那一天,太阳光线会直接穿过重重殿堂,照射在入口处。
降临节仪式举行的地点,就在这里。
在降临节的那一天,皇室成员会穿过立柱,走进圣堂,与教会派来的主祭一起举行祭典仪式。
圣器师会打开严密保管的圣物——太阳女神留下来的烈阳流火之弓。根据王国传说,与女神同出一源的血只要存在于世,就能唤醒这柄残弓。
弗莱明皇室在遥远的传说时代,正是受到女神祝福的一族。据说他们流淌着与女神一源的血液。
难以置信我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圣堂。平常这里被严加看管,作为皇室的圣堂,等闲连皇族的旁支血脉都无法入内……每逢军国大事、重要外使来朝,圣堂才会敞开大门,举行礼拜。
而圣堂即便对外开放,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礼拜。只有皇室成员、军机政要、同信仰的外国使者才允许进入。
我之所以一口答应下来当艾略特的秘书官。就是因为这个身份可以帮助我在王宫里自由来去。说不定,明年的降临节我还能争取到跟从艾略特一起进入圣堂的机会……说到底,我对于降临节那天消失的记忆始终耿耿于怀。
既然是在祭典仪式上发生的事故,那就让我到举行仪式的起点来一探究竟。
只是没想到,新的降临节还没到来,我居然先一步进入了圣堂内部。
还有这些缠卷着血红色触须的怪物。眼看着我跌倒在地,它们被触动般又动了起来。飞舞的触须朝我逼近过来,像是卷住我的四肢脑袋,要把我变成下一个血茧。
我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凌空朝它们挥舞匕首,厉声呵道:“别碰我!退下!”
触须们犹犹豫豫地停下来。
我艰难地平复喘息,双手紧握着匕首,避免被看出小臂的颤抖。自从回到洛特尔南后我一直在尝试锻炼体力。
虽然现在体力比起以前有了很大的增长,但是方才阻挡威尔笛福子爵那一下太用力,我的整个小臂的肌肉都在剧烈拉扯的酸痛里哀嚎。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一堆堆肉山似的怪物居然能堂而皇之出现在圣堂里。
圣堂内外看守的卫兵统统消失了吗?驱逐邪魔外道的封魔结界难道毫无作用吗?
我艰难地咽下唾液。
我没有看见的是,黑暗阴影处,地上的血肉已经绕过石制圣餐桌悄悄朝我蔓延过来。它扩张的脚步迅速又无声,动静全被触须们蠕动的声音掩盖。
一个又一个的肉|茧伫立在前方,如一座座小坟包沉默无声地看着我。触须在空气里舞动,好似在交谈着,交换讯息情报。
于是肉|茧们蠕动着缓慢地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路来。一个比它们都要矮小一些的肉|茧淌着满地血水,慢慢地从后面“走”上前来。
穿过圆穹顶的一束月光照在这只肉|茧身上,将它的外皮映照得几近透明。我都能清晰看见在一层蝉翼似的薄膜下,是灌满茧身的血水。血水里隐约可见人类的肢体,以扭曲的姿势分布排列。
一股强烈的呕意在喉间升起,那看来……就像是把一个人拆分成诸多零件,随意地丢弃进血水里!令我瞬间想起农场里屠宰牲畜后处理血肉骨头的画面。
稀奇的是,这些肉|茧没有攻击我的念头。就连这只走到最前方来的肉|茧也是。它犹豫几秒,还是停下前进,保持住足够的距离使我安心。
紧接着肉|茧头顶上裂开三条缝隙,皮肉朝外翻卷着豁然张开。伴随着这“开花”一般的动作,茧内的血水哗啦啦泼洒下来,甜腥的臭味弥漫开来。
三条肉皮如花瓣般垂拢下来,茧中心伸出一条沾满血水的小臂。纤细的、白皙的,尽管满是污秽,仍能认出那是属于人类女性的肢体。
一个上半身是人类少女的生物,从茧里钻了出来。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奇诡的发展,张了张口,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震撼到失声。
它的下半身与茧肉连接在一起,上半身光洁如初,仿佛是被最邪恶的造物主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生物拼接在一起做出来的生物标准。
察觉到我惊骇的目光,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动双臂挡在胸前,并且尝试用已经融化了大半的声带与我沟通。
“泥、你怕……别……”
“茉、茉朵尔大人……”
那些在她身后的肉|茧们摇晃起来,就好像花苞呼唤春风,虫子呼唤春潮,一齐在月光下呼唤起来。它们的声音是无数啮齿类动物细碎的咀嚼声合唱。
在这些凌乱如麻的叫声里,肉|茧少女朝我更近一步。她的面容也更加清晰地暴露在月光照耀下。
我的天啊,她竟然就是在宴会上来邀请我跳舞的白纱裙少女!
“……”我张了张口,心乱如麻,“女神在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茧中少女的面容呆板僵冷,僵硬的脸部肌肉做不出细微的表情变化。只能机械迟缓地倾斜脑袋,似乎在以此表达出困惑。
“拿起誓约之枪的人……就是茉朵尔……”她缓慢地说道,“我们……跟随、跟随你,相信你。我们、我们的神……”
“誓约之枪?那是什么?”我喃喃问道。
“是、是茉朵尔大人的……武器……”她突然激动起来,破碎的声带发出风箱拉扯似的声响,“杀了他们!杀、杀了他们!茉朵尔大人!”
仇恨与痛苦重新锤炼了她破碎融化成脓血的声带。她得以用全新的发声方式来“说话”。那嘶哑呆板的声音拼凑出人类的语言,以此对话。
我的理智都快要蒸发干净了。我也跟着大声喊叫起来,我责备她、喝令她住嘴。
“闭嘴!安静下来!”我喊道,“杀了谁?你想要我还是茉朵尔杀了谁?”
她听话乖顺地安静下来片刻,触须蠕动着发出粥沸腾时的咕嘟声响。
“你是茉朵尔。”她说,“拿着、枪的人、是茉朵尔。”
她呆呆地“盯”着我,讷讷地说:“我们、追着、这里来……找到、找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僵硬的手臂却不敢放下匕首。我现在必须抓着点什么,才能慰藉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不是什么茉朵尔,你们认错人了——这句话我要是说出口,会不会当场被那些触须撕扯成碎片落进血水里?
“你说的誓约之枪,是什么东西?”我又问,心觉荒谬绝伦,“难道、难道是我拿着的这把匕首?”
少女被触须摆正回去的脑袋再次朝一旁倾斜,她似乎爱上了用这个动作表达疑惑。
随即,触须又把她的脑袋摆正。这个动作的意思大概是表示她“恍然大悟”。
一条血红的触须从她的体内伸出,朝我探来。在我惊恐地挥起匕首前,触须先一步嗖的穿过空气,抵在我的心口上。
我惊魂未定地喘气,愣愣地看着这条抵在我胸前的触须。它有些像是蛸类的腕足,濡湿黏腻,气味腥臭。
“在这里。”少女说,“枪……在这里。”
在……我的心脏里?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她。
刹那间,我感觉自己站在真相的边缘。只要往前一步,就能得到一切迷雾里的真相,可是那一步也会让我坠入疯狂的深渊。
触须有些失落地垂下来,缓缓收回她的身体里。明明荒腔走板的说话方式与苍白僵冷的面容都诉说着非人的身份,我却从那个小小的动作里,感受到对方的失落。
这个感想实在过于荒谬,以至于我都要怀疑自己疯了。
“只剩下、碎片……”少女执著地来回咕哝着几个单词,“碎、碎片,破碎……”
“那把枪在我的心脏里,但是只剩下碎片了。对不对?”我连忙追问。
三条触须从她的背后升起,黏着在表皮上,拎着她僵硬的脑袋完成了“点头”这个动作。
“这里、这个地方……”少女含糊不清地说道,“剧、举行过仪式……有痕迹……”
我第一反应以为她说的是降临节的祭典仪式,很快我察觉到不对。她们口中的茉朵尔很显然是异教神,异教|徒怎么会关注太阳女神的祭祀?
“这里举行过茉朵尔的仪式?”我小心地试探追问,“就在这个地方?就在刚刚?”
三根触须拎着少女的脑袋,再次完成了点头同意的动作,磕磕绊绊地解释不在今天,已经隔了好一段时间。
而我愣愣地看着眼前奇诡荒诞的一切。
不知何时,我已经放下了匕首,不再防备这些扭曲污秽的怪物。对真相的迫切驱使我失声喊道:“茉朵尔的仪式是什么?”
肉|茧一时安静下来,像是人类一般面面相觑。这时,还是那名上半身是人类少女的肉|茧出来表态。
几条触须从她体内伸出来,卷住旁边的枝形烛台,朝着我伸过来。我下意识往旁边一闪,紧接着就听见咚的一声巨响。
烛台上半部分卡在身后一座石像的缝隙里,乍一看,像是一柄短矛扎透了石像的胸腔。
我死死盯着那个被烛台卡住的石像,一刹那,一股电击般的疼痛窜遍全身。好像在不久之前,我也遭受过相同的攻击。有一柄长|枪从天而降,当胸穿过我的身体。
“就是、这样。”少女生下的肉足触须不断蠕动着,像是一个胆怯腼腆的人纠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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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绞着手指,“仪式。杀死、敌人。起、对神器起誓……”
“对着神器起誓,就能杀死想杀的敌人?”
少女再次“点头”。
一刹那沉睡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剧烈地翻腾起来。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现而过,城外的湖泊水面上滑过的流星、漫天金红夕阳下悬挂下来的流火瀑布、还有直冲我撞过来的一道炙烈白光……我条件反射低头盯着自己的心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那些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暂时被封存的记忆。那场在降临节上从天而降的袭击,那柄藏匿在流星里贯穿我心口的漆黑长|枪。
还有谢伊沾满血的面容,在强烈巨大的白光洪流里扳过我的肩膀,对着我短暂失聪的耳朵嘶吼大喊。
她说的是,我把我的心给你。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我闭上眼平复剧烈翻涌的情绪,指甲都要把掌心掐破出血来,“任何人都能使用茉朵尔的誓约之枪杀死敌人吗?”
“需、需要认可。”少女笨拙地说道,“枪、认可、人。不认可,会、会……”
“会怎么样?”我猛地睁开眼。
肉|茧反倒被我咄咄逼人的态度吓了一跳,有点瑟缩地后退了点距离。随即才结结巴巴地憋出后半句:“会、会……死!”
主持那天降临节祭典的赫尔南德斯还活得好好的。难道真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什么人?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断了线索,我顿时大失所望。
重整起精神,我绞尽脑汁回想着掌握到的线索,思考着怎么从这个还能沟通的肉|茧少女口中挖出更多线索。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等等。”我说,“死的一定会是誓约之枪的使用者吗?有没有可能……”
我深呼吸,压下情绪,说出那个大胆的猜测,“有没有可能,不被认可的人为了使用誓约之枪杀死敌人,利用了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少女呆呆地“望着”我。
她似乎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难住了。于是她“扭头”看向身边的肉|茧同伴们。肉|茧们发出讨论似的此起彼伏的啮咬声。
最后,她“扭头”回来“看”我。
在我的目光紧迫注视下,她“点头”了。
“可、以。”她说。
全身的气力好似在那一刻都被卸去了。我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脑袋,张口吐出的却是一连串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是什么让我自以为是地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书”写过的剧情上?我怎么敢盲目小觑这世界上存在的其他力量?
我不就是这个世界与原著最大之间最大的变数?
我怎么还敢盲目相信这个世界会照着大致的轨道走下去?
事到如今,我甚至都忍不住要相信这世界真的存在命运一类的力量,一直监视着世间走向,一定要每个人都走在它编织好的轨道上。如果有人胆敢违抗,就会遭到十倍百倍的凶猛反扑报复。
命运发现了我这个冒出来的钉子,一定要把我打压平整。这个从未在小说里出现过的神明“茉朵尔”和她的圣器,誓约之枪,就是命运对我进行的“修正”措施?
是不是我不要妄想从原著的命运里挣脱出来会更好一点?是不是因为我擅自改变命数的做法,牵连到谢伊死亡?
各种念头在我的脑袋疯狂来回窜动,与此同时,我的心口也发起热来。
那个先前在昏迷里诱惑我的声音若隐若现,它又死灰复燃,鼓动我向它祈求复活的力量。
它哑声说:“你不渴望复仇吗?”
当然渴望。
我翘首以盼,恨不能生饮其血肉。
我放下抱住脑袋的双臂,看向茧中少女。她的触须在半空里欲进又止,犹豫着不知是进是退。
我随手丢了匕首,将其一脚踢开,主动绕过圣餐桌朝她走去。当握住她的其中一只触须时,我感受到了奇妙的温暖与濡湿。
她吓了一跳,其余的触须抽搐似的狂舞起来。
“亲爱的,告诉我。”我抚摸着她冰冷的面颊,“你们是追着什么从亚特兰来到这里?”
茧中少女渐渐冷静下来。
“枪、誓约之枪,女神的圣器。”她一字一顿地说,“有人、金发的男人、夺走圣器。”
“那个金发的男人,你今天见过他吗?”
“见、过。”
“在宴会上,穿着白色的神官服,拿着黄金太阳权杖,对吗?”
她呆愣愣地“点头”。
“很好,真乖。”我说,“那么,你想杀他吗?”
这一次,我站在肉|茧的包围之中,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瞬间高涨起来的杀意。我清楚地从那些咬啮声里听出强烈的仇恨。
杀了他、杀了他们!杀了那些烧杀劫掠的敌人!
我闭了闭眼。
“好。”我睁开眼,道,“我们去杀了他!”
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嘶鸣声在头顶的夜空响起。那鸣叫声在风里被扭曲成音域更为广阔的尖利笛音,攻击着人类的耳鼓膜。
剧烈的疾风撕裂空气,强烈的气流逼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下意识抬起双臂挡在身前,艰难地眯起眼仰视上方发生了什么。肉|茧们簇拥过来,想把我包围保护在内。
只是在当时危急的状态下,我并未及时品味出它们这略带急躁的举动里还暗藏了一丝不详的预兆。
在狂风之中,一个黑影笔直地从穹顶掉落下来。砰地一声闷响,是人的血肉之躯沉重地砸在地上的动静。
穿过穹顶的那束月光无情地照在人的尸骸上——褴褛的法师袍、残破的身躯、只剩下半边的脑袋,如果这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这准确来说,是一具被野兽啃食了大半的尸体。
唯独剩下的那只眼球还从眼眶里跳脱出来,拖着血红的肌肉组织,充满不甘怨恨地凝望着我的方向。
我差点忍耐不住当场干呕起来。
那是皇帝身边守卫的宫廷魔法师!
81. 二选一
肉茧们发出短促的尖叫。好像一只又一只被吹响的短笛。它们之间弥漫起惊慌的情绪,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了。
我还竭力抬起头朝上眺望,只见狂风之中,四周陡然暗下来。有什么体型庞大的生物硬是堵住圣堂的穹顶,堵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缝隙也不漏。
它沉重的体型把月光遮住,一丝光都不透出来。
肉茧们惊慌地四散逃跑。惊慌的样子让人一时将这些怪异的身影与邪物联系在一起,错眼一恍惚,还以为是无助的少女们在危险逼近的宫殿里四散奔逃。
“公、主来了!你逃!”茧中少女说。
离我最近的茧中少女还试图用触须卷住我的手脚,带着我一起逃跑。可是紧接着,就从头顶传来第二声尖利的笛音。
那声音又尖锐,又短促,像极了一个气焰滔天的暴君在盛怒下申斥她的臣民们不忠。
这一声后,肉茧们全都不敢擅自动弹。它们匍匐在地,大半个身躯都浸泡在血水里,发出嘤嘤小儿哭泣似的声音。浑圆的身躯竟然还恐惧地颤抖着。
又是一声急促的笛音,只是这一次音域更为宽广,在夜空里蔓延出去好远,恐怕整个王宫都能听见。
这一次的音波攻击下,连茧中少女也松开了卷住我的触须,摇摇晃晃地想逃跑。
然而就在我下意识伸手想搀扶她的前一刻,她那颗人类脑袋突然在我面前爆炸开来。
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瓜果,猛地爆开来。一阵血雾腾起,随后红白相间的浑浊脓液顺着破碎的颅骨哗啦啦流淌下来。
我愣在当场。
那黏稠腥臭的液体溅了我一头一脸,还喷洒了大半身。我茫然地摸了摸脸颊,看着手指揩下来的一点混着碎肉的血污,再看看胸前乃至裙摆上大面积的深褐色痕迹。
茧中少女那还能称之为人类的上半身随着脑颅炸开,一寸寸地坍缩下去,最后融化成一摊血肉。从她下半身肉茧里长出的触须痛苦地抽搐着,无助地摸索捡拾掉落在地上的碎骨、耳朵、还有其他器官。
一只淡蓝色的眼球就躺在我脚边,静静地浸泡在血水里。
方才还有一半算是人的存在,顷刻间变成了一摊碎肉。
明明只剩下半个肉茧身躯,我却像是能感受到对方在无声哭泣一般。甚至想弯下腰把那只眼球捡起来还给它。
然而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头顶湿漉漉的。
起初我还以为是方才爆炸开来的飞沫溅到了头发上,但是很快,头顶又传来被滴水砸中的触感。
我下意识一摸头顶,没有想象中那般摸到满手的血,是一片透明黏稠的液体裹住了我的手指,散发着一股难以想象的恶臭。
我仰头望去。
这些液体应该是从上方滴落下来的。
随即,我就对上了一片漆黑……不对!那分明是一张怪物大张的巨口,整个口腔都布满一圈又一圈细密的尖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头顶那东西的……口水?
我顿时毛骨悚然。
它想吃我!
穹顶外那怪物就像一只趴在管道里扒拉的野猫,气恼但执著地想从狭窄的管道口里捉出藏进去的老鼠饱餐一顿。
这个认知差点让我昏过去。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
此时,穹顶外的怪物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庞大的身躯实在钻不进来。于是它动了。
伴随着怪物的身躯移动,露出缝隙。一丝丝月光越过罅隙,再次洒下来,照进圣堂。
那令人牙齿发麻的摩擦声音从头顶一刻不停地传来。显然就是那怪物焦急地绕着穹顶天窗那小小的圆形缺口打转,时不时试图再次把嘴塞进来。
肉茧们对这个未见全貌的怪物很是惧怕。它们趴在血水里瑟瑟发抖,只会嘤嘤叫着哀鸣。原本被它们的触须包裹起来的威尔笛福子爵趁势挣脱出来,重获自由。
子爵摇摇晃晃从满是黏液的地上爬起来。他嫌恶地抹去不慎沾上的污血,拍打着弄脏的衣衫,阴鸷的目光看向我。
他迅速扫了一眼发抖的肉茧们和躺在血泊里的魔法师尸骸,又仰头看了一眼怪物栖息的穹顶,随即咧开满是恶意的笑容。
“啊哈。”威尔笛福子爵说,“老天爷对你可真是坏心眼呢。”
“顶上那东西跟你是一伙的?”我直截了当问他。
可能是觉得我很快就要命丧黄泉,他的态度从容随意下来。还有闲心整理衣领,掸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做完一套好无意义的仪容整理,他才慢悠悠地回答道:“当然。”
“那是什么怪物?”
“恐惧、复仇、憎恨。”威尔笛福子爵说,“你可以用任何一个与黑暗相关的字眼来称呼它。它就是带来绝望的使者。”
说完,他看了一眼穹顶,皱眉暗骂一声,“这蠢货,受餐后连大脑都一起蒸发了吗?怎么不知道从大门进来?”
到了这一刻,我的心情竟然出奇平静。可能我的理智也在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惊变里蒸发殆尽。
我还有闲心问他一句,“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他打量我一眼,惊诧于我泰然平静的态度,回答道:“别以为哀求我,我就会放过你。我会把你喂给顶上那个东西。”
怪物那笛音般尖锐的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怎么听笛音狂澜里都多了几分气急败坏。
怪物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屋顶上爬行,腹部与混泥土表面摩擦的声音不断传来。应该是怪物气恼地绕着屋顶打转,却怎么都找不到足够钻进来的缝隙。
就像是一只野猫气恼地抓挠着老鼠的洞口,却怎么也抓不住藏匿在深处的美味。
子爵幸灾乐祸地说:“听到了吗?那家伙饿得慌,势要把你撕成碎片呢!它会一点一点把你吃个干净。”
他看了死不瞑目的宫廷魔法师一眼。
“比进食上一道菜肴认真得多。”他残忍地说道。
“哦?”我笑了一下,“你确定就这么直接把我喂给怪物吗?茉朵尔的圣器碎片不是在我的心脏里吗?”
他的脸色刷的阴沉下来。
我继续说:“你们内部根本没有达成一致吧?这些肉茧,她们只服从于茉朵尔或者说拿着圣器的人,以及能在武力上让她们屈服的存在,比如头顶那只怪物。她们不听从你的命令,你不想改变吗?”
我顿了一下,多费口舌有点体力,于是我干脆在圣餐桌上坐下来。还有闲心整理了下我的衣袖,袖口的褶皱蕾丝被褐色的血污浸透,散发出一股甜腥的臭味。
“这些肉茧甚至会违抗你的命令,反过来制服你。”我歪了歪头,“而你被困住过了这么久,顶上的怪物才飞过来解围。啊,好像它也不是特地为了救你才来,更主要的目的是来吃我吧?”
“如何?你要不要跟我合作?”我说,“毕竟我们都有想杀的人——起码暗杀名单上至少有一位重合。”
说完我就坐在桌边坦然看着他,全身透露出一股“我就摆烂了看你拿我怎么办”的气场。
如果连寸步不离守卫在皇帝身边的宫廷魔法师都罹难,那证明现在整个王宫都陷入杀戮的狂潮。恐怕连皇帝都凶多吉少……
圣堂被这些异教怪物堂而皇之闯入如此之久还没有一个守卫发现。可能卫兵们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说不定现在这个被各种怪物包围的圣堂才是整座王宫最安全的地方。
威尔笛福子爵盯着我,一抹冷笑浮现在他嘴边。
“你说得很对,小姑娘。”子爵说,“但我还可以杀了你,挖出心脏,取出碎片。”
他立刻厉声下令:“抓住她!”
伴随着头顶庞大黑影那极具穿透力的笛音尖啸,伏地颤抖的肉茧们狼狈地哀嚎着、扑倒在血水里。触须比它们肉山似的本体更快反应过来,一条条血红色的触须升腾起来,如一片诡异之地生出的荆棘。
藤蔓似的触须朝我冲过来。
我心一惊。然而就在我拔腿想跑的时候才猛地发现脚上一股巨大的拉扯力量,我根本跑不动!
低头一看,那些血红的触须不知何时已经缠卷上我的脚腕,密密麻麻将我的双脚都缠满,死死拉拽着我,不肯放我离开。
我顿时心凉了半截。
见我由平静转为惊慌,威尔笛福子爵不由得浮现得意之色。
“这些碎肉不怎么听我的命令,却很听头顶上那东西的命令啊。”子爵阴恻恻地盯着我笑了,“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愚蠢!这些肉堆不过是顶上那东西的狩猎犬,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把猎物拖回来,喂到它嘴边!”
血红的触须已经攀爬上我的小腿,向着腰肢、上身还有双臂进发。触须如最结实的绳索,紧紧勒住我的腰肢。
我挣扎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触须一条又一条,逐渐把我整个包围起来。
视野最后的罅隙里,是子爵用怜悯又轻蔑的表情在看着我。他的背后,是一只又一只匍匐在血水里缓慢朝我们爬来的肉茧。
“虽然不知道誓约之枪的碎片为什么会落在你的身体里,但你终究不过是个区区容器罢了。”子爵说,“容器别妄想能发挥那把圣枪真正的力量了!将圣枪归还给我!”
伴随他的话音落下,最后一根触须填补上空隙,彻底蒙住我的脸。蠕动的触须们把我整个裹起来,裹成一个人形血茧。
触须上似乎有神经性毒素。方才肉茧们在茧中少女的带领下,将我当做了同伴,从而未对我释放。现在立场逆转,我沦落为俘虏,它们的手段自然不再客气。
随着毒素作用的发挥,我的神经渐渐迟钝下来,意识在毒素的侵蚀下昏昏沉沉。
耳畔的声音一会近、一会远。
似乎是威尔笛福子爵在跟什么人说话,又或是陷入癫狂的自言自语。
“……把她……带……”
“取……不就行了……”
“那就切开她的心脏!”
“可恶……不是活着……无法……取不出来……”
“去…上……去上面……”
意识恍惚间,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或是抬起来,或是背起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攀爬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
我被搬运到的新地方显然异常寒冷。厚厚的一层触须把我紧裹在内,反而起到了防寒作用,阻挡了外界刺骨的寒风侵袭。
我还听到了清晰的拍打翅膀的巨大声响,盘桓在高处的气流被搅动的动静。以及音域宽广的如同笛音一般的声音。
随后,我被放下来,躺在一块可称平整的地面上。
裹住我脑袋的触须纷纷散开,留给我呼吸的空间。我贪婪地大口吸着凛冽寒冷的空气,还险些因为冷风呛进肺部而咳嗽起来。
我才发现自己被捆绑着地上,一束冷白的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只要一抬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看见圣堂那永远不会合拢的圆形穹顶。寒风就从那里灌进来,在穹顶之下徘徊回荡。
这里是圣堂内殿的最高处,所有高大立柱的顶端。可以落脚的地方寥寥无几,地势狭窄险峻。
恐慌刹那间攫住了我的神经,可是紧接着触须注入的毒素又令我脸上的神情恍惚起来。我的唇颤动着,所有操纵语音系统的精密肌肉都丧失了控制,连声带的震动都变成奢望。
触须的毒素令我只能发出啊、呜一类的简单音节,破碎的发音无法构成表达语言的单词。如果我再继续坚持试图说话,连涎水都会从唇边流下来。
当子爵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时,我那被惊惧强制唤醒的神经与毒素的麻痹作用不断搏斗着,视线一会清晰、一会恍惚。
我想质问他为什么还没将我喂食给头顶上那个正磨牙吮血的怪物。难道他胆怯犹豫了吗?
可是威尔笛福子爵并没有理睬苏醒过来的我。他看向我们的头顶上方,那个阻挡了怪物进入内殿的洞口,那个被誉为建筑奇迹的圆形穹顶。
“阿莲莫莲!你这蠢货!”威尔笛福子爵粗声高吼,“从下面进来!”
尖锐的笛音在他的一声吼叫后戛然而止,随即是不断拍打翅膀远离的声音。紧接着,从圣堂内殿下方,大致是进入的大门位置,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沉重高大的门扉被外来的怪物撞得粉身碎骨。长蛇状的怪物横扫过整个圣堂的内殿,将那些长椅、圣餐桌、灯柱都砸得稀巴烂。
月光一霎时照在它令人作呕的蠕虫身躯上,这才让人发现,它竟还生了一对宽大的皮翼,像是蝙蝠的翅膀。
它就是所有咸涩腥臭的源头。
威尔笛福子爵喘息着,双眼布满血丝。他阴鸷地盯着下方在内殿里肆虐的怪物,发出了一阵低沉恐怖的笑声。
我以数次咬到舌头的代价重新拽回一点说话的能力,磕磕绊绊地说道:“你、带它、怪进……”
威尔笛福子爵面上狡猾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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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只在逗弄老鼠的猫。他好整以暇蹲下来,对着被包裹在触须里的我,轻佻地说道:“亲爱的,你想留下什么遗言?”
我闭上眼不看他那张在阴影里扭曲的脸,集中精神去操控不听话的发声器官。
“你、带怪物、进来。”我缓慢地说道,像个初学说话的低能儿,“用少女。”
他发出一连串肆意的笑声。
“你说对了。”威尔笛福子爵说,“我用这些傻瓜把伟大眷属们带进弗莱明的王宫,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尤其是太阳神教会的那些傻瓜。没有一个人发现,你瞧瞧,多么轻易。”
难怪王宫的封魔结界没有发挥作用。因为确实没有邪物试图进入王宫或是攻击王宫。这些邪物全部都完好无损地躲在结界之内肆虐!
这些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如笼中鸟般娇弱美丽的少女们才是真正的特洛伊木马。她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寄宿的怪物,由此瞒天过海,将怪物偷渡进王宫结界。
“阿莲、莫莲,是、下面?”我又问。
威尔笛福子爵说:“没错。你该起来好好看看,我那愚蠢的妹妹此刻美妙的身姿。这是她一辈子我见过最顺眼的姿态。”
我睁开眼,笔直地凝视他,“你、不怕、地狱?”
他哈哈大笑起来,轻佻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小姑娘,你太天真了。”威尔笛福子爵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你才会明白什么叫活着就是地狱——你说对吧,小卡里金伯爵?”
我一惊。
他为什么突然提到了希恩的名字?
威尔笛福子爵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而此时呈现对称性的高大立柱另一边也有一个挺拔的身影步出阴影,半身是血,一手握剑。
月光将他银色的发丝镀染得更加白,将他冷蓝色的眼眸蒙上一层寒霜。杀气与血腥萦绕在身边,令他比平常更多几分肃杀。
“欢迎光临我的剧场。”威尔笛福子爵单臂横在身前,彬彬有礼地鞠躬,“晚上好,先生。”
我想说什么,然而触须却先一步加大了毒素的剂量。我还没张开口,话语就被迫滑落回喉咙。这一回,我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希恩在这里,证明皇帝没有致命的危险?我迷迷糊糊地想道,所以他才可以将皇帝的安危交给近卫,自己来解决这起邪物暴动的幕后策划者……否则以他的性格,现在肯定寸步不离守卫在皇帝身边。
但是很快,我就了解了希恩出现在这里的另一个原因。
我感觉到触须正在挪动我的身躯。我被它们慢慢拎着提起,得以“站立”起来,与对面的希恩平视。
这一刻也许从他的视角看来,我就像是一枚被吊在树枝上的蚕茧。
“欢迎欢迎,小卡里金伯爵,大名鼎鼎的白银骑士。”子爵以抑扬顿挫的夸张声调高喊道,“我们亚特兰,可是蒙受你诸多照顾啊!”
随后,他放下高举起的双手,一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搭在另一个血茧的身上——等等?!怎么还有一个茧?
下一秒,威尔笛福子爵就贴心地让我看见了那个茧里的人——那人身形娇小,同样被包裹在蠕动的触须血茧里。她低垂着脑袋,散乱着棕色的短发,昏昏沉沉。
一股不详的预感击中了我。
“这里有你的新欢和旧爱。”子爵说,“两位都是各有千秋的美人,银骑士,你的艳福不浅啊。”
高楼之上的风,呼啸凛冽。
希恩没有回应他一连串想激怒自己的奚落,沉默地握紧了剑柄。他身上的那身礼服已经被鲜血浸透大半,不光是敌人的血液。
如果不是一股怒火与责任驱使他追逐至此,他早已倒下。他每走过来的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血脚印。这些是我们所看不到,而被威尔笛福子爵从漫天的风声里捕捉到的致命细节。
仿佛为了回应威尔笛福子爵一般,耷拉着脑袋的人影猝然惊醒过来,四处张望,陷入未知的恐慌。
“这是什么地方?”那人颤抖着清脆的声音,惶恐地问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月光照在她凌乱发丝覆下的面容,小巧的五官眉眼,是艾尔。
她在张皇失措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喜极而泣,喊道:“希恩,希恩!我在、唔唔唔!唔!”
还没等她说完,嫌弃她聒噪的威尔笛福子爵就让一条触须牢牢封住了她的嘴。
艾尔只能不断挣扎,试图冲破桎梏,可惜没一会儿,神经毒素的注入就令她偃旗息鼓。
“我在来弗莱明王都的一路上,听了不少故事,还特意去皇家剧院看了一场当红的戏剧。有趣的是,你猜怎么着?这些故事都说得言之凿凿,各个都宣称你和你的新欢旧爱们就是它们的原型。”子爵说,“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尤其是其中一个情节,你知道的,我们亚特兰人最好学了。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威尔笛福的子爵俯下身来,大半个身躯重量都压在我和艾尔肩上,兴奋得像头见血的野兽。
子爵的语气暧昧:“这个情节我记忆犹新,非常喜欢。这个故事的恶役抓走了男主角的妻子与情人,强迫男主角要在两个女人之间做出抉择。他会把被放弃的那个女人丢下城门,摔成肉泥。”
他一边一个捏起我和艾尔的下颌,将我们的脸庞抬起来,暴露在月光下。
威尔笛福子爵满怀恶意地问道:“伟大的银之贵公子,新欢,和旧爱,你选哪一个?”
……害人终害己。
我面无表情地闭上眼。
我就不该掺和什么写小说剧本,乱改情节天打雷劈!下辈子再也不搞什么狗血火葬场跳城门二选一的天雷剧情。马上我自己就要“被跳城门了”。
艾尔当即响亮地叫了一声希恩,那声音混杂惊喜、希冀。她当然满怀希冀,因为希恩必定会选择她作为活下来的那一个人。
我只能深吸一口气,脑内仔细回想那只匕首被我踢飞到何处,仔细思考我是否有可能借着那只匕首与下面那头怪物周旋。就在这时,我听见希恩的声音在稀薄寒冷的月光下响起:
——“放了伊莉丝。”
我错愕地睁开眼
艾尔正不可置信地望着希恩。
“希、希恩……你在说什么?”
银发冰瞳的青年死死盯着我们,一字不错地道:
“放了伊莉丝。”
82. 倒流
“喔。”
威尔笛福子爵轻轻地应道。
艾尔呆愣愣地盯着前方的身影,难以置信方才希恩说了什么。
“骗人的吧……”她的小声很快变成大声的呐喊,“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
我俩的血茧悬于高空之上,随着动作来回轻晃。艾尔的脸惨白,混杂绝望、难以置信,她大喊希恩的名字。
而令她的心跌落谷底的是,希恩一瞬间避开了她的目光,几秒后才和她对视。艾尔呆愣愣地盯着前方的身影,难以置信方才希恩说了什么。
“骗人的吧……”她的小声很快变成大声的呐喊,“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
我俩的血茧悬于高空之上,随着动作来回轻晃。艾尔的脸惨白,混杂绝望、难以置信,她大喊希恩的名字。
而令她的心跌落谷底的是,希恩一瞬间避开了她的目光,几秒后才和她对视。
就在希恩要说什么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口似乎崩裂开来。他闷哼一声,捂住渗血的伤口,咬牙支撑住平衡不肯露怯。
威尔笛福子爵冷眼觑够了反目的好戏。他直起身来,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就像是戏剧里的男高音主角一般昂起下颌,高举起一侧手臂,在空气里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
“我们的男主角已经做出了抉择。”他看向四边黑暗里并不存在的观众,享受着并不存在的掌声与欢呼,“那么我们就如他所愿——懒虫们,把伊莉丝丢下去!”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艾尔还眼含泪花地喃喃这不可能,希恩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就察觉到触须松开了对我的桎梏,全身一轻。
紧接着,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朝着底下的万丈深渊坠落下去。
狂风倒掀起我的长发,裙摆被拉扯成一朵雨中的乱花。我一张口,就被灌进来满口的风。我在失重里身不由己地朝下急速坠落。
留给众人的最后一幕,是我落入黑暗之时,长发在身后散漫开来,一只手茫然朝上竭力伸长,可是什么也没抓住。
希恩目眦欲裂,大喊着我的名字:“伊莉丝——!”
威尔笛福子爵站在高台的边缘哈哈大笑,猖獗癫狂的笑声在穹隆回荡。他疯狂地嘲笑着希恩的天真幼稚。
“你竟敢相信我的话?我当然要让你痛苦,我要让你绝望!杀死你所爱的,践踏你的尊严!”
“我只说了是二选一,其他什么都没说呀?”威尔笛福子爵尽情地高声作弄嘲讽着,“我亲爱的卡里金伯爵,你竟以为我会宽厚到保护你真正的挚爱吗?”
而有声音与光线的世界都在离我远去。
我正急速地朝黑暗深处坠去。
当下落的速度快到一定程度,周边的时间流速都被拉长得缓慢下来,仿若某种无形流动的胶质。我连自己呼吸都能清晰地数出几次。
须臾之间,也许再过两个呼吸,我就会正面撞上圣堂内殿的地砖,整个人粉身碎骨。我会像个被水手丢下货舱的麻袋似的软绵绵躺在地上,浑身没有一块骨头是完整的。血液会从我的眼眶、鼻孔、耳孔里流淌出来。
就在我即将撞上地面之前,下坠猛地停止了。
无形的风缠绕住我的四肢,像是一张大网将我从头到脚兜住。在我的鼻尖即将撞上地面血池的前一刻,及时将我拽住。
我的第一反应是卡里金家的飓风。
可是很快当我发现周身萦绕着一圈淡淡的血红色光芒,我就意识到这拯救我性命的力量与希恩无关。而在头顶上传来的打斗声响昭示着上面的战局并不乐观。
希恩可能都自身难保。
我从及膝的血池里摸索着站起来,惊魂未定地喘息,环顾四周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那个沙哑的邪恶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你欠我一次。”它说,“记住,是我救了你。”
是被锁在我身躯里的那个东西,那柄被肉茧少女们和威尔笛福子爵称为“誓约之枪”的异教女神“圣器”。
“我会想办法还给你。”我说。
那声音只冷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当我想办法从愈加黏腻的血水里拔出脚来,一股浓烈的腥臭袭击了我。我猛地想起来,这底下除了黑暗,还有一头吃人的猛兽!
冷汗刹那间就布满了我的后背。
穿过穹顶的那束月光还照耀在圣堂的中央。尽管人类的趋光性迫使我想尽快奔去月光下,但是生存本能告诉我,还是屏息静气待在黑暗里更好。
一旦我在光线里暴露自己,那就马上死到临头。
我尽力地压抑自己的呼吸,连心跳都不敢多跳一拍,可越是紧张,越是感觉怦怦心跳如雷鸣般巨响。
而与头顶上的打斗相对的,是圣堂内殿一片漆黑与死寂。这里仿佛一片埋骨之地,弥漫着死亡的恶臭。
越是安静越是煎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站在没过脚背的血水里,竭力想保持安静,然而越是如此,越是难捱。
触须注入的毒素还没有消褪,仍旧在血管里发挥作用。我昏昏沉沉的,一会冷、一会热,全靠惊人的意志力在强撑。
这样隔空对峙的死寂里,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个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那声音就像是蛇,在夜晚黑色的水面上游动穿梭,绕着它那一无所知的猎物打转……
而那个猎物,就是我。
脑中腾起这个认知时已经晚了。一道庞大的黑影猛地窜出来,大半个身躯暴露在那束月光下——赫然是长蛇状的怪物,它背后的蝠翼嚣张地扬起,光是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就足有我人高。
我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那密布尖牙的巨口朝我逼近——斜地里扑出一个黑影直接将我撞飞了出去!
我在血水里一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浑身剧痛,险些就爬不起来。
长蛇怪物猛地一口咬住什么,咆哮着冲进黑暗里,只有那蛇一般细长尖锐的尾巴在月光下一扫而过。
那横扫的长尾还将一堆看不清的血肉朝我推了过来。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人的一半。
我的头皮都要炸开了。
对,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下半身不翼而飞。至于下半身的去向……听黑暗深处响起的咀嚼声就能明白了。
那团坍缩的血肉露出白骨、骨头上挂着的碎肉、筋脉隔膜,甚至还能看见微弱抽搐的心脏。
我几欲作呕,顾不上自己还坐在血水里,着急想朝后退去。然而那堆血肉却发出了类人一般的音节,成功阻止我的退缩。
它在模糊地喃喃着:“公主…阿莲……茉朵尔大人……”
在那束月光下,我看清了它,不,她的脸。
她的脑袋像是刚刚重生出来,比正常人的脑袋小了整整一圈,头顶毛发稀疏。可是即便满脸血污,都能看出从前是个漂亮的少女。
而这张脸,也正是之前在宴会朝我邀舞,后来又从肉茧里出现对我释放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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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少女。
“你、你还好吗?”巨大的冲击下,脑袋如浆糊的我都开始胡言乱语了,“下半身还能长出来吗?”
既然她的脑袋爆开了还能再长出一个,下半身……下半身说不定也可以?
我已经完全混乱了。
蛇类是没有下颌关节的,所以它们通常不会咀嚼食物而是一口吞下去。那长蛇状的怪物应该只是长得像蛇,但不是蛇。光是听这清晰的咀嚼声就够令人头皮发麻。
那堆血肉发出“嗬、嗬”的气音,好像在笑。
“上、来……”她又召唤我靠近,“大人……”
“我不是茉朵尔,不是你们神明。”我喃喃着爬上前,握住她那在一堆碎肉里勉强还能辨认出来的手骨,“你、你还好吗?”
“我很好,茉朵尔大人。”她说,“谢谢你,把阿莲莫莲送给我。”
我刚想问她在说什么,什么叫把阿莲莫莲送给她?随即我猛地想起,银莲花在亚特兰语里的发音就是阿莲莫莲。她们那变成长蛇飞翼怪的公主,正以银莲花为名。
而在王宫的宴会上,她来邀请我跳舞,我给了她一朵银莲花婉拒邀请。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此刻连握着她浸泡在血水里的手骨都不再令我感到黏糊恶心。
她闭上眼,明明脸庞深陷在血水里,连残破的双耳都被血浸泡,神态却染着安详。就像是已经得到了召唤她去天堂归宿的福音。
“茉朵尔大人,现在我把记忆献给您。”她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
于是她像是纵身跃进大海里的小美人鱼化为泡沫那般,血肉坍缩融化成一摊血水。
然后,不属于我的记忆就如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朝我流过来。我触摸到了她们记忆,这份来自遥远异国的记忆。
我看见海洋上的宫殿、雪白的沙滩、摇曳的棕榈树与远归来的桅杆航船。轻纱在临海宫殿的廊柱之间飞扬。少女们在宫殿里追逐嬉闹、纤细轻灵的身影若隐若现。笑声在每一个角落回荡。
她和她的公主时常坐在临海的露台上唱歌取乐,海面上时不时有鱼群掠过的踪迹。直到某一天,她们从睡梦里惊醒,发现向来蔚蓝的海面被熊熊燃烧的火焰覆盖。烈火染红了半边天空,硝烟在风里弥漫。
威尔笛福子爵怒气冲冲地闯进宫殿。卫兵与烈焰包围了她们。她们不知所措地尖叫、逃窜,如牲畜一般被驱赶到一起瑟瑟发抖。尽管害怕至极,她们还是竭尽所能战胜本能,包围着、保护着她们的公主。
但是在卫兵的刀剑相逼下,威尔笛福子爵气势汹汹一路走来。他一把掐住公主的脖颈,将她按在地上,几乎要将她直接掐死。
在最后的关头,他突然松了手,抓着公主的金发,将她一路拖了出去。卫兵们上来驱赶惶恐的她们。
紧接着是神秘的焚香、幽邃的神殿、古老邪恶的仪式。就如所预想那般,所有人都被一个接一个丢下深海,成为了某种复苏的恐怖的祭品。
当她被丢进海水里几乎以为自己死了。实际上她已经死过了一次,她的身躯堕入连光线都抵达不了的深水区,在那里有什么苏醒过来的东西寄宿进她的身躯里。
复苏的怪物寄居在她们的胸腔里,触手卷着她们的神经血管,从她们身上夺取养分,借用她们的五感来感知世界,借用她们的声带发声。
正如我之前所预想那一般,这些人带来了特洛伊的木马。之所以没被封魔结界和王宫魔法师发现,是因为每个少女都是特洛伊的木马。
83. 如果【男主上线】
海平面逐年上涨,海水淹没一座又一座古城。仅剩不多的古城遗迹里,水面已经淹过大多数建筑的顶端。威尔笛福子爵一行人站在倾斜的屋顶上,监督活祭的进行。
作为祭品的少女们在熏香与草药的作用下酣眠如婴儿,脸庞还带着好梦的红晕。她们一个接一个被抛进海里,沉进死寂的水下古城深处。无数条水草似的招摇的触须缠卷上来,争夺、拉扯看中的躯壳。
用十几条年轻鲜活的生命铺垫,战败的亚特兰人们打开了一条通往癫狂灭亡的道路。
裹着白纱的公主是最珍贵的祭品。她被钉死在棺木里,放入小船推进海里。在威尔笛福子爵等人惶恐又兴奋的目光注视下,两条体型修长的海蛇推开水波,从容游来。它们身侧鱼鳍一般的骨膜缓缓翕动,就像是张开了翅膀。海蛇围绕着小船游动,良久后像是确认了满意祭品,才接力着用蛇吻轻轻推着小船向前。
古老的海蛇绕着岸上的一行人徘徊几圈,腮边触须分泌出浓黑的毒素,一融进水里就稀释开来,荡开淡淡的涟漪。
威尔笛福子爵等人先是一愣,旋即欣喜若狂!他们立刻跪下来向天祷告感谢神灵的恩赐,随即迫不及待地用手掬起海水,大口大口饮下。
这些海水不仅咸涩发苦,还带着海蛇的毒素,让人全身发麻,神经宛如触电一般。饮下的人不由得身躯痉挛、手脚抽搐,发出一阵阵惨叫。
黑白交错的画面在他们的眼前幻觉里闪现,他们阅读到了毒素里蕴藏的记忆,那是几百年、乃至千年前发生过的往事。祖先与祖先的祖先亦曾在此朝着海洋的神灵跪拜。
那时有比宫殿还要庞大的龙破水而出,拖着残破的翼,背上乘坐一位女性,手执长-枪,威风凛凛。
龙死后,尸骸风化成庞大白骨丛林。腐烂的皮肉里却滋生出乌黑的诅咒,诅咒里钻出一条又一条长蛇。密密麻麻的蛇群缠卷在一起,从水底升上海平面。
蛇群里诞生了一条格外庞大修长的海蛇,它的那翕张的鳍进化为舒展的皮翼。它挣脱海水与气流,腾空飞翔起来,盘旋在海上发出笛音般尖锐的长鸣。
在它的带领下,海蛇朝着海边人类的聚落进发。
很快,那里便被血腥所掩盖。海面上泛起一层腥褐,盘旋在空中的海鸥都消失不见,海域一片死寂。
以海为生的人们只能放弃城市,迁往更深的内陆,躲避这些深海来的吃人怪物。饱食一顿的海蛇们满意地回到深海,纠缠、交-配,孕育出更加狰狞奇诡的子嗣,一同沉眠于恐怖的美梦,等待着下一次被唤醒。
对蛇的恐惧牢牢刻印在人的本能里。即便这些人在漫长的时间里更换姓氏、信仰,重新回到海洋再建城市,他们仍旧对蛇深深地畏惧。
饮下海水的人们在毒素的作用下痛不欲生。人类的大脑承载不起太过古老的记忆与知识。有人不慎滚落下水,被蛰伏的触须一把卷住拖入深水。
威尔笛福子爵是其中的幸存者。当他从剧痛与迷幻里复苏过来,发现同伴寥寥无几。但毒素已经改变了他的身躯,他可以用人类的肺部发出如笛音一般尖锐、宽广的叫声。
那正是长着皮翼的海蛇的叫声。
活祭举行后的第七天,相同的地点。少女们的身躯浮上水面,她们枕着水波紧闭双眼,仿佛沉浸在一场甜美的梦境里。
领头的人还是威尔笛福子爵。在其他人忙着打捞这些鲜活的“尸体”时,他紧盯着那个从远方被两条海蛇推回来的小船。
棺木已经消失。裹着白纱的阿莲莫莲公主躺在窄小的船只里,双手叠放在小腹,双目紧闭,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只有头发被风吹得狂乱的威尔笛福子爵知晓,在妹妹那具年轻鲜嫩的身躯里,灾厄的种子已经种下。
随从们忙着用铁钎和绳索勾住小船拖拽上来。威尔笛福子爵注视着公主的睡颜,着魔似的一寸寸凝视,就像在看一件作品。
他原想摘下无名指上的婚戒,中途改变主意,转而摘下拇指上那从兄长半腐烂的手指上夺来的权戒——亚特兰大公至死都固执守在宝座上,他不得不用小刀切下兄长的拇指。
子爵喃喃祈祷几句,将权戒丢进水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期待的、志得意满的、怀着恶意而兴奋不已的笑。
“亲爱的女神。”威尔笛福子爵说,“让我们去向那虚伪的神灵与践踏国土的罪人复仇,叫他们付出代价,千百倍偿还!”
两个月后,以威尔笛福子爵为首的使臣的队伍出发。
卫兵们还把守着公国的宫殿,尽忠职守地阻止外人入内,禁止任何人来打扰重病卧床的大公。
禁宫里的人心惶惶。在腐臭浓郁的大公寝殿摆上无数鲜花与熏香,掩盖那一股挥之不去的尸臭。
大公夫人已因拒绝与半腐烂的丈夫同床“上吊自-杀”。留在地毯上的血迹凝结成深褐色,怎么也清洗不干净。
年纪小的侍女压住哭声,埋头清洗着地毯上的血迹。她不敢转头,生怕一抬头就看见华美大床上的那只白骨。越是如此,她越是感觉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正盯着她。
寝殿的门开了一个小缝隙,小侍女慌忙从里面跑出来,捂住嘴冲到无人的角落不住地呕吐、流泪。泪眼朦胧里,她看见水面上远去的航船。
威尔笛福子爵的使者团已经出发了。还带着大公与子爵的亲生妹妹,阿莲莫莲公主。据说,公主即将嫁入弗莱明的皇室。
如果可以,自己也多想离开这里啊……小侍女望着远去的航船出了神,紧接着,她发现了海面上的异样。
起初,她以为那些水面下涌动的黑影是漂来的海草,一团接着一团虬结缠绕夹缠不清。很快,她就意识到那压根不是什么海草。
一只苍白肿胀的手穿破水面,猛地抓住她的脚踝。小侍女吓得放声尖叫起来。卫兵们被尖叫声引来,然而他们直面的是一幅地狱一般的场景。
一只又一只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爬进宫殿的水廊。它们肿大软烂的身躯把水道填得满满当当。腐烂的皮肉里时不时窜出海蛇尖细的身躯。而发出尖叫求救的那个侍女早已被淹没在无数死人大潮之下,无法再发出一丝声音。
这些死尸面目已不可辨。只能从破烂的衣着勉强辨认出生前有的是平民商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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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流浪者、甚至还有贵族军官和战犯俘虏!
王宫很快四处响起惨叫与求救声。一场死人复活的杀戮盛宴拉开帷幔。
这不过是漫长血腥屠杀盛宴的一道前菜。
……
当这些充斥着杀戮与疯狂的记忆倒灌进来,我当场就差点呕吐出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些居然是切实发生的真相。
那半枯萎凋败的银莲花躺在肉茧少女融化成的一摊血肉里。它早已失去鲜艳的颜色与生机。
誓约之枪阴魂不散的声音再度于我的耳边低语:“你想为这可怜的女孩复仇吗?”
我下意识偏头,以图逃避耳边邪恶的低语声。紧接着它的声音就在另一侧边响起,一边嘲笑我自欺欺人,一边加大力度刺-激我:“你不是热爱将他人的痛苦放在自己之上吗?现在你目睹如此惨状,难道坐视不管?”
“向我许愿吧。”誓约之枪的声音在察觉到动摇后,一下子变得甜蜜又温柔,“现在你能依靠的只有我啊。你的未婚夫抛弃你、你的神灵背弃你、你的同胞忘记你,只有我可以帮你杀死那些可恨的人们。只有我能给你帮助这些可怜人的力量——”
不知何时,咀嚼声平息了。那只庞大的飞蛇已经吃完了它的餐前点心。
它从阴影里缓缓游出来,甚至不屑于使用翅膀。从那些冰冷的鳞片、细长的尾巴上完全看不出昔日公主的影子。那红通通如灯笼的两眼紧盯着我,张开血盆大口。
现在,它准备享用我这道前菜了。
它扑上来,黑影铺天盖地,瞬间把我整个人都笼罩在内。我还跌坐在地,仰头望着那压下来的獠牙巨口。耳边,是誓约之枪还在喋喋不休。
如果,我要死在这里的话——我想道。
这个念头只起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因为刀光从天而降。
那仿佛是曙光女神开天辟地的一斩。刀光无声闪烁,从每个人的眼皮上掠过去。比凝练的月光还要洁白、耀眼。
狂风席卷了穹顶边前一夜侍从们提前准备的玫瑰花瓣,猩红的花雨裹挟着纷纷扬扬撒下。那些是为了礼拜仪式准备的花瓣,会在宾客进入圣堂的那一刻乘着日光片片洒落。
我跌坐在地,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那穿过月光,纵跃而下的黑影。
圣堂里回响起怪物震耳欲聋的惨叫,它被斩断的身躯喷溅出滚烫的鲜血。大块的血肉轰然砸落在地。一场腥臭的血雨洒降下来,夹杂那些殷红的花瓣,血点、花瓣,一时间分不清。
那个持刀的人,就如此沐浴着鲜血花雨,斗篷猎猎飞扬。
他披着月光无声落在地,提着滴血的刀,笔直朝我走来。
然后,毫无征兆地单膝跪下来,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拂开我散乱的长发,手指轻触我冰凉的脸颊皮肤。
当我怔怔与那兜帽下阴影里的双眼对视时,我看到一双金红色的眼。
瑰红如宝石般剔透璀璨,浮动着赤金色的碎光。
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竖瞳。
“谢伊……?”
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然后就昏了过去。
84. 我的苏醒(已修)
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回忆纠缠在一起。
有时是雪白浪花簇拥的海岛与沙滩,翡翠色的海洋里岛屿星罗棋布。
有时是金色的流星从天而降落进海洋,掀起滔天巨浪。炙烈的光束迸射里,一个女神从浪花里诞生,高举起手中抓住的流星。炽热放光的流星化作一柄光芒万丈的长.枪。
天生双翼残缺的蓝龙匍匐在浅水里惬意地打鼾。手持长.枪的女神便坐在龙角边,望着远方的陆地轮廓出神。
那女神的面容模糊,笼罩在一片柔光里看不分明。不知为何,在看见那身影的那一刻,我会涌起一股强烈的落泪的冲动。好像身体里有一个寄生的灵魂借用我的器官在悲伤,用我的声带向已经逝去的女神忏悔追忆。
对不起。
为了实现誓约而诞生的我,最终连一丝希望都无法留给你。
仍旧还在紧握着、挥舞着我的你,终有一天,会迎来己身的破灭。
拯救了其他人的你,却没有得到独属于自己的拯救。
太阳黯淡,海啸迭起。长枪从泣血的女神手中掷出,化作天幕上的流星,反过来一击贯穿了女神纤细的身躯。随着她的身影坍缩为泡沫,枪身就此折断掉落。
那一刻汹涌无声的凄厉悲鸣顿时充斥了我的胸腔。
残枪的灵魂借着我的身躯,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个名字——茉朵尔。
充满思念的、悔恨的、不舍的。
那些从翡翠海来的亚特兰少女们所祭拜的神灵,正是名为茉朵尔的女神。
我在剧烈的情绪激流里艰难抢夺回意识主导。勒令自己拼命地回想那些快乐、幸福的记忆体验。
我梦见幼年时的蔚蓝天空、芬芳的花园、温暖的五月。还有坐在藤椅上,眺望远方的母亲。
她垂落下来的金发在风里飞舞,颜色浅淡得宛如穿过白雾的晨曦光线。那是在四季分明的大陆腹地亦或是温暖的潮汐海洋都无法养育出来的发色。
那条陈旧却温暖的编织毯盖在她的膝上。她的裙摆和衣袖随风飘动。母亲回过头来,双唇微动,似乎要对伫立于草坪上的我说什么。
但是很快,一声欣喜的尖叫打断了她的话语。
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我的身体虚影,跌跌撞撞扑向母亲的膝头。
那是幼年时蹒跚学步的我。
比同龄的孩子都瘦弱,比同龄的孩子都迟钝。笨拙的舌头像是灌了铅似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趴在母亲的小腿上,还是只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说话时一不当心还会喷出来口水。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会吃力地弯腰将我抱起来,放在膝上耐心地继续教导我说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伊莉丝,我是妈妈。来,跟我念,妈、妈。天上那是什么?那个是太阳,太、阳。”
坐在她怀里的小孩还是只会发出啊呀的叫声。含混的发音压在舌下,怎么都吐不出来。憋得自己满脸通红,表情一垮就要哭起来。
母亲哭笑不得,立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安抚。
就在此时,一个轻快温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她现在还不能说话呢。不要着急,伊蕾娜。”
父亲从后方缓缓走上前来,梳得服帖的棕发也被风吹起发梢,露出竭力想掩盖却已然花白的两鬓。他径自穿过我的身躯虚影,弯腰抱起妻子膝上的女儿,高高举起来。
云层的罅隙洒落下来天光,勾勒出一对父女的身影轮廓。小孩对举高高的玩乐很感兴趣,面上立刻多云转晴,不一会发出咯咯的欢快笑声。
年轻却虚弱的母亲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与女儿,始终噙着一抹笑。她说:“真想时间过得快一点呀,这样就可以听见我的小伊莉丝叫妈妈的声音。又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陪伴在你们身边的日子可以再长一些。”
说完她便抑制不住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动静像是要将肺部都呛咳出来,瘦弱的身躯几乎弓成一只虾米。
父亲连忙将女儿交给跟上来的女仆,担忧地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好一会,咳声才渐渐平息。
“我没事。”母亲摆摆手,“伊莉丝,到妈妈这里来。”
懵懂的小孩坐在母亲膝头,茫然的眼眸倒映出女人日渐憔悴的脸庞。母亲抚摸着女儿细软的发丝,轻声说:“快点长大吧,长大到足够理解这个世界。知晓悬挂在天空的是太阳,知晓什么是黑夜与白昼,什么是星辰与海洋。”
“不要因为失败而气馁,不要就此放弃。任何历史上的英雄在牙牙学语的那一刻,没有人知晓他将来会成为英雄。”女人苍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幼儿稚嫩的脸颊,“你将学会说出完整的单词,你还会读书识字。你会遇见更广阔的天地,你会知道,在天的尽头还有更远的地方,有高山、有雪原,还有埋骨他乡被抹去姓名的英灵。”
母亲看向天边,那里太阳落山,金乌西沉。漫天的金红把苍穹熔炼成一锅沸腾的铁水。群山的那边一阵狂风席来,刮得她发丝飞舞,衣衫猎猎,振翅如飞。
“或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你才能理解这一切。”年轻的母亲爱怜地擦拭去女儿脸上残留的泪痕,“而到了那时,或许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法雷亚,那时需要你告诉她。”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他一手撑在她的椅背上,将妻女环抱在臂弯里,用自己的身躯挡去大部分的狂风。
落日的余晖烙印在她的绿眸里,熔化成一个明亮炙烈的光点。
她说:“你要告诉我们的女儿,能够在这片天空下自由地呼吸是多么来之不易。”
“法雷亚,你要告诉我们的女儿,光是她的出生,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落日就像是泡沫破灭前最后一刻映照出来的七彩光晕。在这片令人目眩的光晕里,母亲纤细的身影渐渐隐去……
我迫不及待想起身挽留幻影。她在光晕里冲着我笑,等待我扑过去,她就会立刻接住我,把我护在怀里!
这一刻,我的灵魂一下子从□□的束缚里挣脱了,就像是铜芯从锁扣里跳脱出来。
我这枚从锁扣里脱出的铜芯,也奋不顾身地扑向母亲即将消失的幻影。
母亲,母亲……给我一个拥抱吧,像往常那样亲吻我的额头,把我放在膝上吧。我想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那样我永远都是被视作奇迹的孩子。
不会有瓦罗娜夫人用失望的眼神注视我。
不会有希恩用冰冷的目光注视我。
不会有人告诉我,你半生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不会发现自己的一生都环绕着希恩,无法逃脱命运的桎梏。为了成为他的未婚妻子而出生,为了折辱他的尊严而被谋杀。
有声音隐隐在背后呼唤我,叫我快回去。我逃得更快,捂住双耳,不想听见那恼人的呼喊。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面对糟透了的一切。
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仿佛对方就站在我的背后,声音轻柔得像是一朵花藤神不知鬼不觉搭上了我的肩头,纯白柔嫩的花开满颈侧,凑到我的耳畔低唤着:“伊莉丝。”
我顿时愣住。
“别再往前了。”那人低声道,“转过身,睁开眼。”
那声音就像是从背后猛地窜出无数条沉重的锁链,一把将我拖回累赘的躯壳里。灵魂一旦归位,□□上铺天盖地的眩晕感立刻袭来,我痛苦地呻.吟出声。
这糟糕的、烂透了的现实。
有人把我拽回来了。
我在头晕目眩里艰难地睁开眼,感受到身心都饱受高烧的折磨。搭在身侧的手指连动一下的力气都缺乏,更不要提将声音从沙哑的喉间挤出来。
一场退不下来热度的高烧在折磨我的身躯与精神。
终于,我承受不住漫长煎熬,抽泣了起来。
我的身体忽冷忽热,心跳响得恐怖,脑袋也糊涂。直到听见自己急切的喘.息,夹杂着凌乱的抽泣,才勉强分清自己不是在做梦。
渡鸦等夜鸟的叫声交错响起,提醒我这是人间的午夜。
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丝幽幽的暗香钻进鼻尖,有些熟悉,却不是家里常用的那款熏香的气味。
这不是我家,这里是哪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忍耐着生理性的干呕——这像是轻微脑震荡的症状,努力把昏迷前发生的种种在脑袋里过了一遍。
各国的使者来到了王都,重臣贵族们汇聚一堂。皇帝在王宫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我作为艾略特的女伴也出席了……使者,对周边的公国和总督都派来了庞大的使者团献上珍宝。
亚特兰公国的那位公主……她在宴会上载歌载舞。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夺走了,包括皇帝。皇帝带着她离开了席面。而我因为疲惫,独自去了一旁休息的包厢。
等我稀里糊涂地醒过来,人已经被当做祭品放在了王宫圣堂的石头长桌上。面目狰狞的怪物之影盘踞在整座王宫之上。
亚特兰的子爵,那个疯了一样的男人,他想要活生生剖开我取出什么——我终于忍耐不住强烈的晕眩,干呕起来。
滴水未进的胃里没什么可以吐出来的。偏偏此时,那幽暗的香气陡然转浓,更加剧本就压不住的呕意。胃部一抽一抽地痉挛得更厉害,我的脸捱在床畔,差点连酸水都要呕出来。
我有种错觉,那香气如有人的神智,正急得团团转,想抚慰我大起大落之下几近崩溃的精神。
可它带给我的却是反作用。
然后呢?
希恩……对,希恩。
后来希恩出现了。他是被威尔笛福子爵刻意勾引过来的,诱饵是艾尔……威尔笛福那个疯子,把我和艾尔当做祭品高高挂起,叫希恩做个选择题,只能选一个活下来。另一个会被他推下去,当场摔成肉泥喂给下面的双翼长蛇怪。
希恩选了我,他以为被选中的那个才能活下来。
出乎意料的。
我以为他一定会选艾尔。
我也以为自己能活下来,却在下一秒身体失衡,笔直地坠落下去。那一秒好漫长,我几乎在一瞬间看遍了每个人的脸庞,每张脸不同的表情。
威尔笛福兴奋扭曲的脸、希恩愕然的脸、艾尔难以置信的脸。
威尔笛福享受践踏他人尊严的快感。他不止要杀死我们在场的人,更要摧毁希恩,这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如果不是我咳嗽得太厉害,我都要笑出声来了。
我以为自己都已经摆脱了那个命运,到头来,还是会跟希恩牵扯到一块。
男人的世界里认知简单粗暴,女人就是他们的附属品。
当面羞辱一个男人的女人,就是践踏他的尊严。
威尔笛福要羞辱希恩,就要把跟他有过匪浅关系的两个女人都抓过来,当着他的面蹂.躏虐待。听我们的惨叫,让威尔笛福比直接一耳光抽在希恩脸上还要舒爽。
我想要咒骂,我又想呕吐。有一万个喝醉的小提琴手在我的神经上发疯似的跳踢踏舞。
就在我糟糕至极的情况下,那股阴魂不散的香气,幽幽然地吻上我的脸颊。
浓郁的、妖艳的晚香玉的白花香味。我的感觉像是被人直接脸朝下按进了晚香玉的花丛里。
窒息和浓香冲撞,我不断地干呕。在黑夜的包裹里蜷缩成一团蚕蛹,天真地以为用枯叶隐蔽就可以将自己藏起。
黑暗里我看不见,只幻觉背后有一堵花墙压下来,密密麻麻盛开的全是晚香玉花朵。它们恨不得长出细长柔韧的藤蔓,圈住我的手脚四肢,硬生生把我拖回花丛深处充当养料。
我开始了无声地哭叫。
窗呢?窗户开着吗?赶快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那催命一般的香味尽快散个干净。
罗莎、法娜、父亲!我想喊叫出声音来,叫出所有可以依赖的名字。任何人都好,快把窗户打开,让风进来。
那些香味,它们是食肉的怪物。它们要把我拖回巢穴分而食之。它们要把我生生扼死在目不可视的黑夜里,就像巨大的章鱼拖走破碎的商船残骸。
生理性的泪水涌出来,顺着下巴掉落进衣衫里,我的喉咙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呼救声。我竭力朝前伸长手臂,一点点向前挪动,绝望地幻想有人会在无边的黑夜里接住我。
白花香淹没口鼻。在我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将我重新安放回床铺上。我在挣扎间艰难地抓住对方的手臂,流着泪,胡乱地祈求:
“求你……放我回家……”
我的眼前一片朦胧模糊,幻觉里一片白色的花海如舞台的帘幕般降下来。
被浓香填满鼻腔和口腔的可怕窒息又回来了。
对方把我的手指一根根从小臂上掰下来。
我又开始不断干呕。我在发着抖,边流泪边哀求女神垂怜我,行行好吧,把我从这里拯救出去。
离开幻觉里这片花海,这些无形的香气,它们会杀了我。
又或者,它们会对我做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细想那是什么。
意识恍惚间,我听见一声叹息。
密不透风的香气,密密匝匝的花朵。然后一只洁白的晚香玉花朵压了下来,抵在我的唇上。花蕊里分泌出清凉甘甜的汁液,顺着舌尖流淌进我的口中,顺着食道落进胃部。
呛咳与干呕都停止了。颤抖也平息下来。落进胃里的东西化作一道暖流蔓延到四肢百骸,身躯的寒冷都被驱赶走了。
昏沉沉里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语调揶揄,还带几分挖苦:“你居然献出这么多魔力?干脆连人形都不想维持了吗?”
被挖苦的人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握紧了我的手。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我的手掌里,高挺的眉骨抵在最柔软的掌心,无声维持了良久。
幻觉里,一朵晚香玉花破土而出,缓慢地缠绕上我的手腕,穿行在指缝之间,绞死了我的十指。
“这女孩永远苏醒不过来,不是更好吗?”那个声音没有气馁,渐渐语气染上诱惑,“她永远不会睁开眼,不会反抗你。你们之间将不会存在宿仇。她的双唇不会吐出恶毒的诅咒……这不比她醒过来,用仇恨的眼神瞪视你更妙吗?妙极了,我亲爱的谢伊。”
那个名字,那个简短的发音。我仍然紧闭着眼醒不过来,垂下的小指却痉挛似的抽搐了下。那个人终于开口了。
他说:“她会醒过来。我会让她醒过来。”
我一定听过这个声音。但我的神经却像是被炖烂的蔬菜大杂烩,一塌糊涂,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浓郁的花香里,我感觉到有什么轻柔的触感,羽毛般拂过我的眉骨与双眼,还一点点揩去了脸颊上的残泪。
我的本能拒绝去分辨声音的主人身份。
如果发现了真相,那一定是件可怕的事情。
幻觉里,铺天盖地的晚香玉花朝着我攀爬而来。青绿的藤蔓勾缠住我的手脚,爬上我的小腹,勒住我的脖颈。我的发丝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花骨头,争先恐后开放起来。
每一朵风里摇曳的白花都如妖精的笑脸,花心里露出肉食者的獠牙。
我没有力气反抗。
持续的低烧带走了最后一丝意识,我在难受极了的啜泣里,被这些食人花淹没了。
……
朦胧间,我听见人们在低声交谈。
似乎是上了年纪的医官在说:“这位千金身上的外伤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但低烧反反复复,迟迟不能苏醒,恐怕,是受到了邪毒的侵蚀。”
听起来很像艾略特的声音问:“那要如何处理?请神殿的祭祀来驱邪吗?”
他们的声音的忽远忽近,仿佛隔着一层水膜。
我应当还在发烧。
身体忽冷忽热,似乎一下被丢在冰天雪地,一下又暴晒在毒辣的太阳下。我想大口呼吸,肺部却像压着一片沉重的铁板,透不过气来。
“我恐怕普通的神官力有不逮……”医官苦笑了下,“怕是要请主教级别的神官才能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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涤清邪毒的污染。”
但是能拿主意的人显然并不赞同这个提议,也没有说话。于是房间里陷入了一阵子尴尬的安静。
沉默了一会,才有一个人出来解围,压低声音说:“代主教克莱芒·赫尔南德斯现在正为王宫残余的邪气净化而奔忙,恐怕此时分身乏术。”
医官叹了口气,说:“殿下,我数年前曾亲眼见过类似症状的病人,是以才敢斗胆提出如此冒昧的建议。异端的邪毒只有神殿的高位祭祀,常年受到女神深厚眷泽,这等的人物才能勉强一试。”
这时,一个声音陡然插进来,像一把刀切开了冰块:
“你曾经见过?”
艾略特微微提高了声调:“谢雅尔!”
他的语调又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有什么秘密不能被撬开蚌壳,哪怕只是提起真相女神的一点点裙摆。
大概是两个人的视线隔空进行了一次隐秘的交汇。医官不能放任他们继续打哑谜,硬着头皮打破沉默,道:“您不明白这当中不能有丝毫差池。”
大约医官给了艾略特一个隐晦的眼神。艾略特低声命令所有人都退出去,守在门口,谁也不允许放进来。
随着甲胄相互轻撞的声响离去,房间里只留下几个呼吸声。医官想提醒什么,艾略特一摇头,“他不是外人。”
于是坐在我床畔的那个身影便留了下来。这意思便是将其视作亲信了。好在他也不怎么开口,只垂眸坐着。
医官只能硬着头皮道,“必须要尽快找神殿的人祛除小姐身上的邪毒。我知道您因为先后之故对神殿一直颇有微词……但这种情况只有神官们可以处理,别无他法。”
艾略特本就深色的绿眸更深沉了些。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戒指,问道:“施普斯顿阁下,以你身列皇家医学馆的首席的经验与学识,都无法治疗这种毒素吗?”
“这不是单纯的毒素。”施普斯顿医官摇头道,“这是邪毒的污染。”
“污染。”
艾略特重复了一遍污染这个词,眼神闪烁。
他道:“施普斯顿阁下,弗莱明皇族的血脉魔法最不可能惧怕的就是污染了。我可以直接为伊莉丝祛除邪毒。”
医官却大摇其头。
“皇族的血脉的确生来具有可以净化污染的火焰魔法传承。但您想净化小姐体内的邪毒污染,就要将火焰注入她的身体,这个过程很可能会持续上几个小时,乃至几天几夜。”医官无奈道,“殿下,首先一点,您贵为皇长子,是现在皇室唯一可以出面主持大局的成年男性……”
其次,艾略特病弱的体质并不能支撑他进行如此长时间、高专注度的魔力操纵,他也没有那么庞大的魔力存储。
医官在心里补充道,当然在本人面前他不敢也不可能这些话说出口。尽管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即便艾略特真的动了亲自为小姐治疗的心思,其他人也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
于是,医官又说:“最关键的是,小姐的情况不容拖延。”
艾略特微惊,“病情不是已经稳定下来了吗?”
医官深深地无奈道,“她没有苏醒的迹象,这是最糟糕的。如果病人自己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可能是看到了对面两个人的脸色微妙变化,医官非常识趣地打住话头,说:“事实上,以这位千金一贯孱弱的体质。她能挺过最开始的高烧才令人惊奇,殿下。我相信只要尽快安排祛除污染一事,您很快就可以再次见到美貌又健谈的伊尔兰小姐,跟以前一样。”
他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上一句:“连我自己都震惊于那些汤剂出乎预期的效用。”
“如你所说。”艾略特问,“药剂无法再起作用了吗?”
“药剂只能起预防和缓解的作用,熬煮成汤药发放给宫人和卫兵们当然最合适不过。”医官苦笑道,“殿下,尽管王宫都被下了封口令。但我知道我的病人的实情,小姐是从圣堂被救回来的,不是吗?”
艾略特罕见地缄口不言。
“女神保佑,那些可怜人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我发誓此生都不会再回忆那个画面。”医官掏出手绢擦拭额头的冷汗,“只是,在小姐醒来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第三个人,那个一直守在我床边一动不动的家伙,终于开口了。
他说;“她会醒过来。”
艾略特也盯着沉睡的我,看了半晌开口道,“伊莉丝会醒过来的。但我不相信我们那位新上任的代主教。”
他转而看向医官,“我会联系圣地,以医治我父亲的名义,让教宗直接派出圣疗团。这是弗莱明皇室的要求,他无权拒绝。”
医官只得点头。
艾略特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点:“好了,我会安排此事。在圣疗团抵达前,就辛苦施普斯顿阁下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施普斯顿——医官说,“但是殿下,请容许我提醒您一句:此事一定要尽快。药草汤剂只能暂时压制,无法抵抗邪毒的蚕食。一旦让这些看不见的魔鬼侵入内脏,除非女神降世展现奇迹,否则回天乏术。”
随后医官便收拾出诊的医疗箱,离开了房间。其他人还守在门外,房间内只剩下三个呼吸声。
一个是沉眠得毫无知觉的我,一个是艾略特,还有一个人——对那个人,艾略特开口了。
“谢雅尔。”他的声音微含警告,“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随着门开合的声音,我的意识又沉进了水底。
房间里似乎不剩什么人的气息了。
只剩最后一个人在。
他牵起我的手,抵在他的眉心上,低声呼唤我的名字。是梦是幻,我分不清了。
……
渡鸦在午夜嘶哑地鸣叫,叫声穿过枝桠。
睁开眼时,因为沉睡太久,我的意识宛如刚从水底打捞起来的沉船,艰难地转动着思绪的齿轮,倾倒出满舱的积水绿藻。那些积压的废物名为压力,实为痛苦。
望着头顶深色的天鹅绒帷幔,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苏醒了。
昏迷前惊心动魄的记忆如流水般从脑中闪过,我猛地坐起身来,揪住心口剧烈地喘.息。
盛大的宴会、突如其来的刺杀……还有希恩和艾尔!
惨白的月光下,王宫到处都是血腥厮杀,残破的圣堂里狂笑的威尔笛福子爵,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还有、还有从天而降的刀光。
以及我在昏迷前,对着刀光里的那个身影喊出的那一句:“谢伊。”
过于鲜活的记忆在眼前涌动,我几乎错觉闻到了浓重的血气。
可是再一看我的双手白皙如故,没有丝毫鲜血的迹象。身上都被换了干净衣物,散发着柔软的馨香,连一点血的甜腥气都没剩下。
我呆愣愣地看向四周。
这是一张旧式的四柱帷幔床,床头雕刻着太阳女神慈爱的面容,还有无数攀爬其上的纹草与鲜花。
床是好几十年前才流行的家具样式。垂拢的天鹅绒帷幔缀着金色流苏,是近几年新兴的款式。
不易搬动的旧家具搭配新式样的软装,这个房间有一定的年头了。
窗外的渡鸦又叫了几声,呕哑嘲哳的叫喊声,活像是刚从泥土里爬出来的活尸在叫唤。在死寂的黑夜里,难听得吓人。
而在这墓地一般死寂的黑影里,有一道强烈到几乎要把我灼穿的目光钉在我身上。
我捂着晕眩的脑袋,费力地朝前方看去。
一盏微弱昏黄的烛光在圆桌边散发着朦胧的光芒。而圆桌旁只简单地放着一把高背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乌黑柔顺的长发顺着肩膀散下来,没穿外套,只穿着单薄的白色内衬衣衫和马裤,一只手臂搭在桌沿上。
他手还紧密地裹着一层皮肤般轻薄的手套,深红色的、绣着金线的手套。
他的半张脸被银色的面具覆盖,隐藏在散乱的柔黑碎发里。只有一双瑰红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85. 所有人都疯了吗(已修)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两个呼吸声。一个是我惊惶的喘气,另一个是坐在桌边的那个人。
希黎刻子爵坐在那,像一座沉进水底的雕像,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一丝惊慌掠过我的心头,随即恼怒无可遏制地涌上来。
“你怎么在这……咳!”
一个成年男性怎么敢深夜孤身出现在一个淑女的房间!
我条件反射想要大声呼喊人来,却因喉咙沙哑发不出声音。连累胸腔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活像是要撕裂声带。
可能是听不下去我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对方起身走了过来,代替胡乱摸着床边拉绳的我,拉下了召唤侍者的摇铃。
我把摇铃的绳结握在手心里。他只能捏住拉绳的上端。他的指尖几乎就要碰到我的尾指。他的眼睫垂下来,掩盖住眼里的情绪。
只顿了一秒,他便克制地松开手,指腹与我的尾指隔着一丝空气擦肩而过。
而我捂着嘴咳得躬身蜷缩,险些要喘不上气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这指尖之间只差分毫的小小相触。
时间已入深夜,摇铃不像白日那般快速得到回应。迟迟不见有人来。我听着那铃声渐渐消失,连尾音都淹没在黑夜里。
无人前来。
我的咳嗽渐渐停下来,只剩下抽搐似的喘气。我闭上眼,想起曾看见一条垂死的流浪狗。
那只流浪狗瘦得皮包骨的身躯趴在路边痉挛,临死前脑袋还往干涸的水渠伸去。收敛尸骨时,人们发现它只剩下轻飘飘一张皮,连骨头都没几分重量。
老人常说,太瘦的野狗是得了治不好的病,只能流浪等死。
我现在的姿态与那条濒死的流浪狗颇为相似吧。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喘匀气,我撑着手臂直起身来,正正好就对上朝我伸过来的手指,指尖极近,再近一步就能触上我的头顶。
——要被抓住了。
我的眼瞳一缩,猛地抬头,紧跟着就撞上一双红得慑人的眼眸。对方的个头又高挑,用居高临下俯视我的角度投下目光,整个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像是花园里高大的花藤架子倾斜下来,顷刻间就会轰然倒塌。
室内唯一的光源是那盏被遗忘在小圆桌上的灯烛,被他大半身影挡在后。烛火宛如一只在黑夜里挣扎欲灭的残蝶,奄奄一息。
希黎刻子爵单膝压在床帷边,倾身过来,一只手抓向我。
贪婪的阴影从地面攀爬向床畔,蚕食着垂拢的帷幔,悄无声息地朝着床铺这座孤岛进发。黑夜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它匍匐在床底,蠢蠢欲动。
我浑身紧绷,大气也不敢出。我惊恐地盯着他,就像是看见一头饥饿的野兽从灌木丛里钻出来。
他的唇微张,眼神闪烁,正欲说什么,但现在我根本听不进去。
我猛地往后缩。然后就是咚的一声响,我的后脑撞在木雕上,响声清脆极了。那若不是我的脑袋,必定是个甜脆的蜜瓜。
希黎刻子爵的动作一顿。
可我也僵硬极了,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出声了。
我瞪圆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惊惧混杂着怒火让整个人的情绪反应更加强烈。
您见过鹰隼朝着野兔从天空俯冲下来吗?有时这些凶猛的捕食者也会失手,与遽然跃起的猎物失之交臂。
此刻,他就是那只可怕飞鹰,而我是侥幸逃过一爪的野兔。
糟糕的是,这里并没有茂密的野草和隐蔽的兔子洞供我躲藏。捕猎者的威胁就在我的头顶盘旋,随时可以再来一次俯冲。
而希黎刻子爵,这位近在咫尺的捕猎者,他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愕然。哪怕隔着覆盖半张脸的银色面具,那份不可置信都能被传递出来。
只是我不知道,他这份不可置信到底出于未能成功抓住我,还是对于我强烈的抗拒反应。
亦或是两者兼具。
总之,在他理所当然的构想里一定没有出现目前这个状况。
我如临大敌地瞪着他,后背紧贴床板,对于两人的距离拉近表现出深恶痛绝。
倒映在他眼眸里的我,像是一只炸了毛的野猫。我的头发凌乱,睡衣的裙摆堆起褶皱,恨不得浑身的毛能像豪猪的刺针一般竖起,朝着敌人嘶声恐吓。
我把下颌牙关咬得极紧,死死地,看起来恨不得牙齿里咬的是他的血肉。
大有他再近一步,我就立刻跟他拼命的趋势。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刚才就差一点,他的指尖就能搭上我散漫凌乱的长发,他能抓住我的发丝,将吃痛发抖的我拽到自己身边。
随后,他慢慢握住手指,就像是重新抓住一个悄悄溜走的机会。
而我紧紧盯着他,把他最细微的神态变化都收入眼底,生怕错过先机,导致自己落入下风。
似乎他在思考什么,于是微垂下眼眸。散漫的黑色长发如水一般垂在耳边、肩上还有后背,把他白玉的肤色衬得更透明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他的头发留得很长。这是艾福隆德的时尚还是个人怪癖?男性贵族一度很流行蓄留长发,保养得柔顺光滑的头发受人追捧。长发意味着奢侈的保养花销与无意义的浪费时间。
而且也很少人蓄留到这个长度,会影响铠甲穿戴与日常行动。
女子一般的长发。
短暂的失神结束后,我发现他也在看我。
我心头一跳。
他眯起那双红色的眼眸,专心致志地凝视我。目光一点点逡巡过我的脸庞,如一条长蛇游过浓密隐蔽的灌木丛,缓慢而危险。
我压下呕吐的欲.望,心跳更接近于抽搐,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但愿我这一刻看起来不要像只胆敢与蛇对峙的愚蠢老鼠。
他的视线绕着我的脸庞打转,从含怒的眉眼到紧绷的下颌齿关。我的眼里酝酿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
若非受制于孱弱的身躯与几近于无的气力,我大有可能下一秒就会跳起来,抓起床边的重物砸向他的鼻梁。
——我非常地抗拒他。
了悟这一点后,他终于退让般移开了对视的目光。
沉默在我与他之间滋生如野草般疯长。
我垂下眼,一边戒备他何时会再有动作,一边借着绒被的掩饰,无声做着抓握的动作,重新找回手指的灵活度。
刻意压低的视线在室内撞来撞去,我在心底评估着适合抓起来充当武器的用具,谋划着最大可能的逃生路线。
床头的烛台以现在的力气能拿起吗?还是直接用枕头砸向他的面部,朝着门的方向冲过去吧。
我在脑中不断模拟,小心咽下口水,暗自握紧拳头。
如果他再有动作,我就——
就在这时他的声音率先打破了黏稠沉闷的寂静,与我沙哑的声音相撞、重合。
“你想喝水吗?”希黎刻子爵问道。
“我想回……”我猛地打断话头,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就跟没听见我戛然而止的话语一般,自顾自地转过头来,瞧着我,从上到下地打量,随后又问了一遍:“你想喝水吗?”
语气清淡得宛如陈述句,无比顺畅自然。
听起来现在的情况不是他一个陌生男子半夜出现在一个未婚女子的卧房里。而且这个上面这个句子里出现的两个人除去外交礼节外,没有任何私人关系。
“……不。”
我从沙哑干涩的嗓子里挤出音节。
我用手指压着喉咙,好像这样就能给自己把咳声压下去的心理暗示。咳嗽就像是压不下去的水瓢,依托浮力铆足劲朝上顶着胸骨,让我如抽搐般喘息起来。
我边喘气,边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出、去。”
他原已走到一旁,探身去拿银制的水罐。听见我的嘶哑的声音,他的动作一顿。
然后继续拿起银罐,行动自如地倒出清水,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我忍着怒意,又缓慢地重复一遍:“出、去。”
所有人都疯了吗?难道连一位可以照顾女性病人的侍女或护士都找不到了吗?
为什么放任一个陌生的异国男人在我的房间自由来去!他们把我当做什么?
希黎刻子爵端着装满清水的银杯,来到床畔。他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他那秀挺的鼻梁与轮廓颊线,在夜色与烛火双双涂抹加持下,更加流畅清越。
他把银杯递向我,距离不远不近,恰好符合一位矜贵的爵爷屈尊施舍乞讨者时,隔空将钱币递出的尺寸。
无论我是怒瞪他,沙哑地斥责他,他都无动于衷。银杯里的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过,水面平静得仿佛能捞起一枚月亮。
他始终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生来就被雕刻成这个手臂形状,永远只会舒展肩线,伸长手臂,将端着的银杯递出。
最后,这一轮的角力只能我先放弃。
我咬住舌尖,也咬住心底那团混杂羞辱与忿怒的模糊情绪。我伸出双手捧起水杯的底座,眼神瞪视他,示意他松手。
他垂眸俯视我的神色晦暗不清。终究还是松开了指尖的力道。
好吧,好吧。我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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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冰冷的银杯,自暴自弃地想道,横竖事态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不论我再怎么做无谓的抵抗,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不该发生的,难道凭我一个人还能阻止吗?
——螳臂当车罢了。
这唯一的判词充斥了我的大脑。我举起了银杯,饮下第一口甘甜、清凉的水。流水涌上舌尖的那一刻,我突然奇异地怀念起在高烧的噩梦里被喂进口中的清水。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喝点热的东西。尽管身处之地并不是我家,不可能随时供应温热的饮用水与汤食。但喝了一口冷水就发烧的,我承担不起接二连三的高烧。
可是从喉中滑下的冷水却甘冽非常,还沾染着一丝幽隐的暗香。一瞬间就打消了我满腹的忧愁烦郁。
……就好像我在喝的不是普通的清水,而是传说里可以令凡人青春不老的泉水,刚刚才从神灵臂弯里紧抱的水罐里倒出来珍贵的一捧。
水里不仅蕴含一丝沁人心脾的幽香,仿佛还蕴藏着一股魔力。勾魂摄魄,让人情不自禁一口接着一口地往下咽,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我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走了。
这是王宫引流的泉水吗?为什么滋味如此清冽甘甜?
冷水落进胃里,却没有带来寒意。反而化作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涌向冰冷的四肢。连发寒的小腿与指尖都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暖意。
胃部仿如有一大捧含苞待放的白花落了下来,犹带清露,正在胃里盛放。我缓缓舒出一口气,感觉口腔唇齿间充盈着一股浓郁的白花香。
我的指尖情不自禁地搭上唇瓣,总是错觉自己会从嘴里吐出一两朵盛放的花朵……这花朵的香气好熟悉,浓烈的白花,混杂青绿的枝条。
但很快我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注意这些不寻常之处了。
因为一股困意涌了上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掩住唇,眼皮垂耷下来,昏昏欲睡。银杯从虚拢的手指间脱落,咚的一声砸在地上,顺着没有铺地毯的砖石地面滚了一圈出去。
可我已经无瑕顾及掉落的水杯了。意识宛如被人按进了水里,愈沉愈深。连水杯砸在地板上的响动都未能在死气沉沉的意识里掀起一丝波澜。
眼皮越来越沉重,视野逐渐变得窄暗。
身躯慢慢地滑下来,又躺进了凌乱却温暖的被褥里。我认命似的闭上眼,眼睫仍在细微地抖动,残存的理智在与强大的催眠力量对抗。可惜的是,意识毫无胜算地一败涂地。
我扑进了柔软被褥的深处,扑进无药可救的睡梦深处。长发在整张床上铺散开来,如水一般,落满雪白的被褥,落在我的小臂、我的手腕上。
在我沉睡的同时,我无法再去抗拒仍旧驻留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希黎刻子爵。他显得从容不迫,自始至终,游刃有余的。
甚至还有闲心弯腰捡起滚远了的银杯,将它重新放回柜子上。
此刻他正半蹲半跪在床畔,目光又将沉睡的我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一遍。就像是一个雕塑家在看他最关切的一件作品。
他用指尖轻挑起我的发丝,将遮住眉眼的一缕散乱长发拢回去。这样他的指尖就能停留在我的脸颊边,若即若离,在脸庞肌肤上滑动,就像在触摸一枚温润的珍珠。
他看见我在睡梦里仍旧眉头微蹙,似乎在不安什么。眼角有一点细微的光在烛火下闪烁——是梦里仍无法停下的泪水,在眼尾洇开。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我的眼尾,好像这样就能阻止颤动的睫毛下,那一点点缓慢沁出来的泪水。随后,他半俯身下来,在我的耳畔低声念着什么。
一个个单词如落进黑暗河水里的落叶,无从捕捉去向。我已经告急溃散的意识更不可能理解其含义。
我只在睡梦里隐约听见天边传来空灵的雷鸣。梦里的我站在狂风呼啸的草地上孤立无援,四面八方的风都在呼唤我的名字。而天空传来神一般威严神圣如雷霆般的声音,命令我,控制我。
他好像在我的耳畔低声念诵咒语,声音带着无法抵抗的魔力。字眼关乎“遗忘”、“抛弃”与“接受”,围绕的主题是不变的“契约”。
而我终究无法看见的是,他做完这一切后,直起身来定定地瞧着我的睡颜。尽管有着强制的催眠作用,我在昏沉沉地睡眠,可潜意识还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于是梦里也不安稳。
他似乎对这一切都有着充足的把握,胸有成竹,料定这场拉锯战里我一定会先输。他瑰红的眼眸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边将指腹抵在唇上,舔舐去了那一点沾染来的残泪。
86. 喂食鲜血(已修)
“记住,你欠我一条命。”有一个阴毒的声音,“我会向你讨回来。”
讨回什么?
“多亏你睡了这么久,我才能得到更多的力量。”那阴毒的声音神出鬼没,刚才还在右侧,此刻听起来又像在我的左边,“继续睡下去吧,睡到天荒地老……睡到你的意志消散,灵魂成为我重生的养分。而你的身体就交给我来使用。”
我还在茫然,就听见黑暗里遗留下一串桀桀怪笑。
——“小姐?”
我听见罗莎的呼唤,从遥远的方向传来。我下意识偏过头,看见窗外正在下雨。
而我正坐在茶桌前,手边一杯尚残余温的红茶。我戴着长袖手套,这是出门的装束。
面目模糊的女仆们在身后来来去去。
坐在这里可以透过窗户,一眼看见庭院的大门。如果在这糟糕的雨天还有守诺的客人上门,我将和门房同时看见他……头又晕眩起来。
我用指尖抵住发昏的脑袋。
我不由自主地发问,“罗莎,今天谁要上门?”
我在等谁?
“是……,他今天和你约好了要上门拜访。”
罗莎的声音再度传来,却刻意模糊了来客名字的音节。我听得断断续续,缥缈不定。
我浑浑噩噩地端起红茶,抿了一口就差点呕吐出来。
“老天啊,这茶里为什么有股腥味?”我不禁叫道。
泼翻的红茶在桌布上洇开一片深褐色的水痕。看不清面容的女仆走上来清理茶桌。
我心不在焉地站起来,走到窗边。一股奇妙的坚信在我的心底弥漫,我相信,伫立在雨幕的大门前很快就会出现来客的身影。
那个人一定会骑在骏马上,穿着防雨的斗篷,披着蒙蒙雨帘,来到庭院的大门前。门房披着雨衣为他打开大门。马夫上前将马匹牵走。
他会走进避雨的门廊里,雨水顺着斗篷滴落。他摘下手套,随后掀起兜帽,在门廊的灯光下露出银白的发——我的头一阵剧烈地刺痛。
壁炉与烛台的灯火也开始闪烁不定。我双手抱住脑袋,不,不对,是黑色,是宛如檀木一般柔亮发光的黑色长发。
忽明忽暗的光线稳定下来了。
对,是这样。我扶着墙壁,失神的目光穿过虚无的雨幕,看向孤零零伫立在地平线上的铁门。
那个人会穿过门廊,一路走,一路揭下兜帽,解开斗篷。壁灯的光一轮一轮照在他身上。把乌黑的发丝映出一点柔光,把白皙的皮肤照得几乎透明。
她会大步跨过客厅与走廊。我要拎起裙摆主动走向她,我要亲手为她开启通往此处的门扉。
想到这里,我的双手已握住门把手,黄铜金属,雕刻凹凸不平的花纹。
我的心脏突然擂鼓般咚咚乱跳。一股突如其来的慌乱攫住神经。脚步后撤,下意识地侧身欲逃——
熟悉的家的场景破碎了。梦境的蛛网破了一个大洞,谎言流淌出去了。我转过身才发现自己站在一扇巨大的门前,门后传来猛烈的撞击声。
震耳欲聋的吼叫从门后传来,那雷霆般的声音怒不可遏地喊着我的名字,蕴含令人不由自主下跪的威压。
“蠢货!”那声音怒吼着,“把门打开!”
门内关着一头可怖的怪物,我刹那变色。而我刚才差一点就亲手把怪物放出来。门后存在灾厄,等待夺取我的灵魂。在圣堂时如此,此刻亦如是。
“茉朵尔之枪……”我吓得往后退去,“是你,又是你!”
我努力稳定心神。既然我已经抵抗过它一次,就不会再上当。即便如此,我的心底却有着一股极强的不确定感。
那声音情知恐吓不起作用,便使起怀柔的手段。
它又变成一个熟悉的、略冷的声线,说道:“把门打开,伊莉丝。你为什么将我关在门外?”
我愣住了,那是希恩的声音。
咽下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道歉,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希恩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希恩也绝对不会这么说话。我告诉自己。希恩总是缄默的、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连开口都不会。他只会站在门外片刻,然后说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开。
“的确如此。”那存在继续用希恩的声线说,忽地又换了个声音,“伊莉丝,我的好孩子,你把门关上做什么?”
那声音乃至语调,都与父亲如出一辙。这个该死的东西,它在我的记忆阁楼里翻箱倒柜,随意地捡弄一切当做工具。
父亲的声音继续在叙说:“伊莉丝,我的宝贝女儿,你为什么躲在门后?你在哭泣吗?是什么令你悲伤?”
这的确是父亲曾亲口对我说过的话。那鬼东西从我的记忆里把这段话剪下来,就像是剪下我贴身衣物上的花边,然后丢进焚烧巫毒娃娃的火焰里,举行诅咒的仪式。
可他成功地扯起了我埋在心底的对过去的乡愁。那是我还年幼的时光,是失去母亲后,父女两人只能相依为命的、最为孤独的岁月。
每当我压抑着哭声躲在门后,父亲就会如听见小猫呼唤的母猫一般寻找过来,耐心地安慰。他完全不在乎规矩仪态,抱着我坐在佣人专用的楼梯上。我哭累到睡着了,再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卧室的天花板。
直到周围人开始劝说:教导女儿的责任应该由她的母亲,或是她高贵可靠的女性长辈,而不是父亲承担。
因为父亲只会毫无底线地溺爱纵容,尤其在年轻的父亲失去深爱妻子的情况下,父女的感情会比普通家庭更加亲密。
而父女之间感情过深,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才开始被送往瓦罗娜夫人身边由她教导。
“我父亲留在领地。那里还有人比我更需要他照顾。洛特尔南的冬春交际是一团糟。”我嘴硬地反驳道。
我声音里的平静不复存在,任谁都能听出我的犹疑在翻涌。许多从前被刻意压抑的念头逐渐开始沸腾,就像是一锅煮开的水。
如果我的母亲没有病逝,如果她能亲自抚养我长大,如果我们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
门后那存在显然也能。
于是它又变作温柔的女声,“伊莉丝,把门打开,到妈妈这里来。”
我彻底恍惚了。不知不觉间,手指压住门的黄铜把手,那金属的冷度像是一团冰块在掌心灼烧。
那鬼东西把我当成一颗洋蓟层层剥开,挑拣出对它有价值的部分加以利用。可更见鬼的是,我无法控制意识的动摇。倘若母亲还在世……
而门后面的存在,又敏锐地捕捉到我的动摇。那存在乘胜追击,再添上一记重锤。
在门的对面,响起谢伊那总是低低的,还带着一丝嘶哑的声音:“伊莉丝。”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死去的人在门后说:“开门。”
一时间,父亲的、母亲的、谢伊的声音,活人与死人的声音重叠,充满魅惑地劝我按下把手,打开禁忌的大门。
视野开始颤抖了。
活人在劝说,死人在诱哄。跨越生死的界线,门后有着一个对我而言幸福到虚幻的世界。
那里有早就去世的母亲,有死于非命的谢伊,还有不被掣肘的父亲。我想要见到的人全都在等待。
只要我打开这扇门——
我的理性与冲动在疯狂地搏斗,让手掌迟迟不能往下按压把手。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门后那存在已恼羞成怒。门扉剧烈地震动起来,粉尘碎屑扑簌簌掉落。好似整扇门要朝前倾塌下来。
一股浓烈的腥味从门的缝隙渗透出来,如有实质般张牙舞爪朝我扑过来。我失魂落魄,两眼失神,犹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地缓缓压下门把手。
紧闭的门扉开始出现一丝缝隙。
腥味已经浓到了呛得落泪的程度。
我置若罔闻,只剩下执行推门的指令。
门的缝隙扩大了。
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晃动,皲裂出道道缝隙。缝隙里窜出烈焰。我猝不及防被灼烧,尖叫一声,痛苦得五官扭曲,只觉得那烈焰甚至灼伤了灵魂。
就在这时,馥郁的花香猛然爆开来。就像是狂欢节上装满美酒的木桶被砸得粉碎,醇熟的酒香霎时弥漫全场。
于我而言,却如天降甘霖,一瞬间不仅抚平灵魂的灼痛,连神魂都清明不少。
可门后那存在先一步察觉到好事被破坏,根本不肯善罢甘休。大门的震颤如山在发怒。
它怒不可遏地吼叫,脚下的烈焰一瞬间如万千道火柱迸发,地狱最底的火硫磺湖恐怕就是这般恐怖。
那宛如直接烫灼在灵魂上的痛楚,足以令人痛不欲生。我只能无助地抱住自己,在烈焰里哀嚎。
浓郁的白花香风挟着一个人突兀出现在身后。清风一下子便吹灭了烈焰,花香抚平了穿透灵魂的疼痛。
我茫然地放下双臂,眼前还蒙着一层泪水。
发生了什么?
只见从背后伸来一只手臂,穿过我的颈项,按住了躁动的门扉。门的震颤停止了。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危机,就像是呼吸一般简单。
那只手掌心贴在门上,五指修长,还戴着绣有金线的深红色皮革手套。
那个人就贴在我的背后,伸长的手臂状似将我半圈在怀里,低头盯着我的发心,叫出我的名字,伊莉丝。
“睁开眼。”他在我耳畔轻声命令,“醒来。”
——我在床帷间猛地惊醒过来。
紧接着,我就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一个侍女打扮的人正俯身凑过来仔细打量我,背光的姿势让她整张脸都没在昏暗里。乍一看,像极了青面獠牙的石像鬼。
而我睁开眼正对上这诡异极了的一张脸,不由骇得惊叫起来。
更糟的是,那侍女也被猛然睁眼的我吓到了。她也凄厉地尖叫起来。屋内还有几个人,都被她吓了一跳。连锁反应一般,房间里一声尖叫接着一声。
我条件反射伸手去抓侍女的手臂,她显得更惊恐了,高声尖叫不要杀我。我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慌忙抓住她的裙摆。
正想请求她冷静下来,一股尖锐的剧痛袭击了我的胸口。我不由得松开了手指,钻心的疼痛让我直接摔倒在了床上。
而侍女此时早已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房间,连头都没有回,其他几个侍女见状也尖叫着争先恐后地冲出房间。她们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整条走廊。
而我已经进气没有出气多了。就好像有一把刀片镶嵌进心口处,那刀片旋转起来,几乎在半分钟内就能把我的心脏绞得粉碎。
我开始出现幻听,是海浪的声音。我闻到海水的腥臭。那是腐烂的咸臭,是挂在桅杆上的破烂帆布,是泡得浮肿成巨人的尸体,是藏死尸里孵化的海蛇。
在痛得昏死过去的前一秒,我抓住了床边的拉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下。
叮铃、叮铃。
铃音在空气里震颤。
有一阵狂风挟着芬芳的花香突袭过来。
晚香玉的花香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在花香里还夹杂着一丝甜腥味。那是与腐烂的海截然不同的,带着浓烈血气的甘甜。
当我在残留的痛楚里睁开眼,看见的是一条横在上方的手臂。
深红色的皮革手套半褪,露出苍白的手腕和大半的手背。那腕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正从那里滴落下来。
——黏稠的血液滴落在我的唇间,渗过舌齿的缝隙。丰盈的甘甜血气弥漫在口腔里。
“…子爵?”我下意识喃喃。
对方音量轻微地嗯了一声。
在光线朦胧的帷幔掩盖下,一个身影站在床边,将割破的左腕抵在我唇边。
凌乱的黑长发卷披在肩上,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部分苍白的皮肤。他的脸像是用象牙雕的一张面具,无动于衷地镶嵌在黑曜石凿刻的海藻长发里。
面相精致但神情冷淡。
他把自己当做一个吊瓶,一言不发地任由血流进我的嘴里。
他犹自嫌血流得不够快,右手执一把细短的银刀,作势要在左边的手腕再切一道伤口——
我的大脑空白了一秒,整个人彻底陷入慌乱。
疯了吗?手腕上有动脉,割破了就是死路一条……!
我挣扎着坐起来,疯狂地擦拭双唇,试图把那浓烈的甜腥味驱逐出去。可怎么也无法抹除在口腔里的血腥味。
我差点呕出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希黎刻子爵说:“咽下去。”
我正用指甲抓挠着自己的喉咙,皮肤上很快浮现道道红痕。对方连伤口都来不及处理,赶紧来钳住我的双手。
对方略显无奈地看着我,头一次,眼神里有了明显的波澜。尽管隔着假面,他无奈的神态生动到能被捕捉。
“咽下去。”子爵说。
溢出的血从唇角流淌下来,在下颌边留下一条细细的、蜿蜒的血线。我满嘴是又腥又甜的血味,双手被囚着,无助地怔然望着他。
“咽下去,心脏就不痛了。”他重复道。
我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听话顺从地把满嘴的血吞咽下去,望眼欲穿地看着他,期盼他再解释点什么。
可他再没有开口的迹象。
他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喂我漱口,又用袖子揩去我嘴边的血迹。
原本是想直接来查看我的心脏,手伸到一半又顿住,悄悄握紧手指藏到身后去。不动声色间换了另一只手来,只指尖搭在我的颈项上简单测了脉搏。
确认我的状态平复正常,他才开始给自己的伤口做处理。
眼看着他单手给自己做简单粗暴的止血,一圈圈往手腕上缠布条。我犹犹豫豫地,想说话,又觉得舌头搅合在满嘴的血液里,极为恶心。
再等我按了按心口处。奇怪的是,随着吞咽下那些鲜血,心脏宛如被活剐般的疼痛居然真的停止了。
我从来都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发作。这到底是偶然还是说,从今往后这种诡异的心绞痛会跟随我一辈子?
难道说,我余生都要在心绞痛发作时服用血液吗?
思及此处,我的胃部又翻腾起来。
希黎刻子爵已经重新扣好袖扣,套上手套,除了被鲜血濡湿的衣袖,一切看起来都与平常无异。
我看向他,犹豫再三,咬牙提出他应该重新处理下伤口。
“但是要把药箱和医生都带过来。”我飞快地补充道,“你总不能指望那堆布条真能派的上用场吧?”
他无动于衷,只说小伤而已。见我执著地盯着,下意识把伤了的左手往身后一藏。我眉头一跳,更为固执地拽下了召唤铃。
好像没什么用处。
室内一时间陷入尴尬的静默。
我披头散发坐在床上,不安地绞着拉铃的绳索。子爵站在床边,像根柱子杵在那里。
他好像刚从外面赶回来,连斗篷都来不及脱,风尘仆仆的。
乌黑的头发凌乱而散漫地披在他的肩头,盖过他的脸庞,宛如一条丧礼的黑色长纱。
这次覆在他面上的是一张黑色的丝质面具,柔软而贴合,就像是第二张皮肤。叫人更方便看见他清晰的眉骨线条,挺拔的鼻梁。
许是昏朦的光影作祟,在他那一派漠然的深沉里,竟然能让人看出一丝疲倦来。
现在的场景也太奇怪了。
侍女们跑了个精光,活像我是什么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活跳尸。服务铃形同虚设,没叫来任何一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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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只剩下我跟这个外国的子爵。他还可能是异国摄政王的私生子,是本国皇长子的表兄弟。
而我名义上是他表哥的情.人兼秘书官。
关系奇怪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知道需要喂食我新鲜的血液?
他怎么这么笃定?
一想到那个狰狞的伤口,我就心惊肉跳。刚才他还满不在意地拿着银刀继续往手腕上划拉,足见他根本不把受伤当回事。
这个人身上笼罩着重重迷雾,根本猜不透他用意为何,到底想干什么。
为了缓解尴尬,我又另挑了个话题:“是侍女们把你叫过来的吗?”
“不是。”
“那你……?”
“你要醒了。”他言简意赅。
“你怎么知道?”我连连追问,“谁通知你了?”
他垂下眼,摆明了不愿作答。
我抿起唇,又问既然没有人告知,他为何这个时间点,这么巧出现在此,他重复一遍“你要醒了”。我心道这人可真是油盐不进,什么都不肯吐。
我只能在等待召唤来人的过程里,再找个新的话头盘问。
“你看到那些侍女们了吗?我好像吓到她们了。”
“不是。”
“什么?”我一愣。
他抬眸看我,“原因不是你。”
“你是说,那些侍女们吓成那样的缘故,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试探问,“是有其他的缘故?”
他轻微颔首。
谢天谢地,我还是松了口气。毕竟没人愿意一觉醒来自己突然变成人人喊打的恐惧源头,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连带的,我对子爵看着也多了几分顺眼。
“你……一直站着会累的?要不要坐下来?”我提议道。
他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一坐下,他就抱住双臂,开始闭目养神。看起来,他的确是有些疲倦了。
他的睫毛黑而浓密,像是一把小蒲扇,将一圈淡淡的阴影投落在他的眼框下。
我还是不习惯床边有个大活人,浑身不自在。鉴于刚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我只好把毛毯裹得紧些,把自己藏进被子里,藏得更深些。
“无论如何,你救了我。”我轻声说,“非常感谢您。”
他模糊地应了一声。我看着他的左臂,仓促包扎的手腕已经藏进袖子里,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迹象。似乎是不再流血了,房间里连飘散的血腥气都消失殆尽。
那么大的伤口,止血能如此快吗?
“伤口。”我忍不住,小声提醒。
他没有回应,保持抱着手臂闭眼假寐的姿势,好像没听见似的。这回应时间有点久,久得我有点心慌,下意识伸手想推他,以防他失血过多而昏厥。
在我的手指碰到他的肩膀前一秒,他倏地睁开眼,闪电般一把攥住我的手指。
愕然在我和他彼此对视的眼眸里都闪过。
“我担心你失血太多,会昏过去……”我讷讷道。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只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仿佛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丝懊恼。可惜的是,他极快地偏过头到另一边去,逃避似的躲开我的目光。根本不给我多观察的机会。
过了一会,他才转头过来,情绪恢复了平静,“那只是小伤口,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一向惜字如金的他居然多蹦出了几个字回答,不知是莫名其妙的心虚,还是对我更加师出无名的安慰。
我正要说什么,却被从门外涌进来的一大群人给打断。为首的是医官和他提着药箱的学徒,后面挤挤攘攘跟着一堆侍女。
室内多了一堆人,顿时变得嘈杂又拥挤。
子爵适时地起身让位给医官。女仆们在医官身后,你推我,我挤你,谁也不敢上前。
她们的脸上都写着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在看见我平静如常时,又多了几分好奇,就像是在围观某种凶猛的奇珍异兽。
直到医官戴上水晶打磨的眼镜,开始给我做身体检查。
我在医官仔细端详我的同时,扫视了一圈房间内神色各异的人。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让这些侍女们畏我如蛇蝎。她们看起来,像是生怕我会突然跳起来把她们撕咬成碎片。
只有医官与他的助手看起来是全场最镇定的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瞥见年轻的助手先生双手有一丝颤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此刻还有侍女连门都不敢进,只躲在门外偷偷往里探头。更别提跟我的目光对视了。
而子爵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墙边,就像是一道影子。只是他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地带,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了那区域。
他倚靠在墙壁上,旁观我接受医生检查。
我的目光回到面前的医官身上,在对方提出需要我回答几个问题时,微微一笑,道:“好的,施普斯顿阁下。”
施普斯顿医官微微一惊,旋即报以笑容,“治疗您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荣幸,伊尔兰小姐。我相当荣幸,您还记得我。”
“我们上次在家庭医生的晚宴上见过。您还为我们讲述了您的研究。长者的话对于年轻人总是受益匪浅。”我含笑恭维道。
施普斯顿医官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他甚至还出言安慰这是普通的例行检查:“别担心,我担保你已无大碍了。”
我本已经隐隐有不祥预感。在听见他的安慰后,不由得眉头一跳,心头漫上更多的是不安。
视线落在施普斯顿的手上,那种不详更强烈了。
施普斯顿医官竟然还戴着皮质手套。
要知道在这种医学毫无现代消毒体系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只有宗教家族出身的贵族男性才能当医生,因为这些绅士的手是干净的,能将女神的祝福带给病人。
所以不要指望他们会在接触病人前洗手消毒,连饭前便后要洗手这种后世常识在这里都算“反常识”。
只有一种情况下,他们会佩戴手套。
那就是接触的病人有传染的可能性。
在查看牙齿、眼球、舌苔,以及正常回答了医官提出几个问题后,施普斯顿医官彻底放下心来。
施普斯顿动作间,一股刺鼻又辛辣的味道钻进我的鼻间。那是醋和肉桂的味道。
最后他起身大声宣布我已无大碍,只需静养,目前人完全正常。
我仰头微笑,心却在渐渐下沉。
那是需要照顾传染病人时,医生才会用的香料。这时代人们认为盐、醋和肉桂等香料都有抵挡瘟疫的作用。
我被认为有什么传染病潜伏在体内,所以那些侍女的反应才会那么惊恐?
那施普斯顿是怎么判断我没有病发的迹象?
还在犹豫的侍女们互相看看。有了医官的担保,这才敢大着胆子走上来靠近我。
我狐疑地环顾她们,她们纷纷心虚地避开我的目光,假装埋头忙碌。
一个年长些的侍女问我是否想吃点什么,我说听从医嘱即可。她们又问我是否需要放点鲜花在室内,或是需要点解闷的玩意儿。
我随口说带几本书给我即可,鲜花倒不必。我想起前阵子昏睡里闻到的那股晚香玉白花香气,浓烈得像是要绞杀人。
于是我便说:“室内不要再点熏香了。我喜欢晚香玉不错,但之前的熏香味道太浓,我好几次喘不过气来。”
侍女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等我皱起眉问怎么了,她才小心翼翼地说:“小姐,我们从未在室内燃过任何熏香。”
我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子爵所站的角落。
那里空无一人。
87. 既然不放我出门(已修)
我丢下刀叉,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整个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长桌边,吃着只有我一个人的午餐。
没有侍女,没有主人,没有陪客。
我一个人坐在宾客位上吃完了每顿饭。
桌上还放着一只黄铜铃铛,就在我伸手便能触及的位置。只要我摇动铃铛,听见的声音的仆人就会赶来。
而其他时间,只要有机会不跟我同处一室,这些侍女就会逃命似的离开房间。但她们不会走远,留在门边或是走廊等候,把我留给那只黄铜铃铛。
这是我醒来后的第四天。
在兵荒马乱的洗漱更衣等折腾后,我发现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尽管住在这里衣食无忧,饭来张口,但我连一封信都送不出去,也收不到任何关于外界的消息。
更别提离开了。
我能见到的唯一与外界有关的人是定期来问诊的医生。而无论我怎么说,言辞激烈或是好话说尽,施普斯顿医官都一团和气地笑着,顾左右而言他。
”留在这里休养是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小姐。”他不忘这样告诫我,”这座官邸有些年头,但并不狭窄。恰到好处的清静,有助于恢复健康。”
至于侍女们?
谢天谢地,医生走后,她们小心翼翼观察了我一天,确保我真的精神正常之后,才敢跟我待在一个房间里。头一天我甚至连卧室都不能走出去。
我装睡后听见侍女之间的低声碎语——”女神呀,哪怕施普斯顿大人确诊……这叫谁不害怕!不是我诋毁医官,可若是……遭殃的可是我们!何况施普斯顿大人只说现在小姐是暂时无异状……”
至于我,想离开?
”非常抱歉,小姐,您必须在这里休养至健康,我们负责照顾您。这是我们接到的命令。”
想联系家人?
”保持清静对您的休养有好处。”
要求和把我押在这里的主使者谈谈?
”保持清静对您的休养有好处。”
写封信寄给朋友总可以了吧?
”小姐大病初愈,不宜做容易疲惫的事情。”
追问到底把我关在这里,意图是什么?
”小姐大病初愈,过度思虑会影响恢复。”
来聊点什么吧,你们总不能把我关在这里,等着我无聊到发疯吧?
”小姐大病初愈,多费口舌会影响恢复。”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关在这里逼我发疯吗?我要见艾略特!把那个阴魂不散的希黎刻子爵叫过来!
”请您安心休养。”
以上就是我毫无作用的抗议过程了。
这些侍女似乎深谙冷暴力之道。
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有起码两个侍女跟随在后。她们不愿靠近我,但更不愿把我弄丢。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这些侍女的眼里与主人娇贵任性的宠物犬无异。
一样的到处乱跑让人头疼,一样的需要亦步亦趋的紧跟不舍。
一样的禁止踏出房间半步。
换句话说,我被软禁在这座偏僻的宫殿里了。
幕后主使根本没有掩盖的打算。侍女们还堂而皇之地穿着皇宫的制服——红白色的衬裙与红色的罩裙,头发全部紧紧扎起来收束在帽子里。
我甚至在每天的菜单上看见了行商会给皇宫供奉的特定食材。我当时都被气笑了,拿起笔在菜名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回应挑衅的手段。
能堂而皇之调动宫廷里资源的人除了皇宫的主人还能有谁?跑不脱那三个人,皇帝、皇后、艾略特。
至于第二皇子,那还是个年幼的孩子,更何况他还有个控制欲过强的母亲。
我摇动召唤铃,片刻后,一位年长的侍女匆匆赶来,询问我有什么要求。我一边跟她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一边观察她的神态动作。
侍女全程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是我即便骤然暴起也不能触碰到她的距离。她看似表情平稳。但始终盯着地板的视线,与用力绞紧的手指却暴露了她不安的心情。
她把我当做一个随时会伤人的怪物。
我突然意识到,对于这些姑娘们来说,比起无害的宠物犬,我可能更像是她们的主人豢养的一头奇珍猛禽。连喂食都有可能付出丧失生命的代价。
可笑的是,这位年长的侍女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上一个被召唤铃叫过来的侍女是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小姑娘,说话时声音都在抖。别说跟我聊天气了。被我多问个两句,泪水都开始在她眼眶里打转。
可能是上个小侍女哭着回去惊动了其他侍女。她们才推出了这位年纪最长、看起来最沉稳的侍女来应付我。之前来回答我问题的也是这位。她应当是这群侍女里的领头者。
显得我好像在欺负她们一般。
对她们来说被命令来照顾兼看管我,的确是个糟心的安排,就是在欺负她们无法反抗。
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也没了继续周旋的心思。横竖从侍女这里是套不出什么话,我索性让这位年长的侍女退下。
侍女屈膝行礼,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时,我突然叫住了她。
”安妮女士。”我盯着她骤然僵直的背影,”可以告诉我,到底是谁、出于何种原因,命令你们将我看管在这里吗?”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流露出动摇。几番犹豫后,她咬牙丢下一句”小姐多虑了,我们的使命是好好照顾您”。
然后,她便匆匆逃出了房门。
我若有所思盯着敞开的餐厅大门。
除了卧室,这座宫殿里的门都被拆除了门锁,保持敞开的状态。固然意味着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侍女们的监视下,同时也意味着我在宫殿内来去自如。
但也仅限在宫殿内。
如果我现在就起身,可以畅通无阻地走到正对着一楼大门的楼梯,可是不出意外,脚还没踩上楼梯的地毯就会被手执长戟的禁卫”请”回来。
而这些侍女们连跟我呼吸同一房间里的空气都难以忍耐,却没有离开宫殿。
这几日来,我每天都会挑各种时间段摇铃叫侍女来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抓紧记住每一个人的面容。我发现侍女间并没有发生人员变动,还是那几个人。
也就是说,这批侍女是专门挑出来,变相跟我一起遭到”囚禁”。
所以她们被下了命令必须照顾我,且不能擅自离开这座宫殿,尽管她们本身却是极不情愿的。
我下意识用手指敲着桌面,陷入思考。
这么看来,我身上还存在着不能离开这座宫殿的原因。
是出自我本身的原因,还是我之外的缘故?
是传染病,还是外界的压力?亦或是两者兼具?
可惜是得到的信息太少太少了。我瘫在椅子上长天叹气,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原因。受制于人的滋味真不好受。
饭后我索性继续在室内转悠。
从能下地走动开始,我就一直在摸索这座把我困在内的建筑。比起贵人的寝宫,它更像是一座官邸,有自己的会客厅,在二楼还有着一排整齐的客房。
估计是担心我情急之下会跳窗逃跑,二楼能活动的窗户全都从外面被钉上了。这可真是高看我了。我从窗边估算了下到地面的距离,当场就打消了这个不自量力的想法。
尽管如此,当我主动靠近窗边时,跟在身后的两个侍女还是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她们担心我投鼠忌器,撞开玻璃跳下去。
其实我主要是为了去看那些长势喜人,或者说茂密得阴森的树木。一排排长青树木宛如一道高大的篱墙,将人造建筑包裹在内,形成天然的屏障。因为缺乏打理,地上常青灌木泛滥成灾。
光从附近的植株出发,根本看不出这是在皇宫哪里。幸运的是,我在丛生的衰草里看见一小片随风摇曳的紫色指顶花。
我大概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我还在皇宫里,大概在偏西北角的区域。
这里平常不会有宫人经过,闲置荒废了很久。所用石料来自很久以前的皇家采石场,相当结实坚硬。还有人向皇帝提议不如将西北角的建筑拆除,用这些上好的石料另起宫室。
王城其实是一片很大的宫殿群。在权力的中心,围绕着帝后与权贵,自然空气里到处充满欢声笑语,而在那些偏僻弃置的旧宫殿,则成了野兔和狐狸的巢穴。荒僻的冷宫还有闹鬼的传言,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在协助艾略特处理庶务的那段期间,我翻看过一部分皇宫的历年开支。皇宫的总管当然不可能把最重要的流水账目公布,他只象征性地拿来一些无关紧要的杂项账目打发人。
其中恰好就有一些账本是记录如今没有投入用处的偏僻宫室。我清楚地记得,这种紫色的指顶花从约莫五十年前才作为园艺植物被大幅度引入皇宫种植。账本上有这样一条进项。
但很快就因为查出指顶花含有毒素而遭到清除。询问旧宫人时,我得到的答复神神秘秘的,据说还牵扯上隐晦的王室秘辛,跟一位死于非命的王妃有关。
到现如今应该只剩下王城西北角那一块区域,因为庭院荒僻闲置,看守的仆人们疏于打理,才会有残存的指顶花。
离开了窗边,我继续朝未知的区域探索。两个侍女赶紧跟上来,生怕再把我跟丢了。
昨天我才借着她们的疏忽,玩过一次”失踪”。侍女们再不情愿也亦步亦趋地盯梢我,生怕我再借着拐角的视线死角窜进侧门,躲到帘幕后面,让她们原地大惊,急得团团转。
有些房间的门挂着黄铜大锁。侍女解释说是里面堆放着以前的家具杂物,一时分不出神处理才干脆锁起来。
我握着沉重的锁头半天,也想不出能把它撬开的方法。
早知道小时候就不该天天守在瓦罗娜夫人的卧室里罚站,有那个时间去跟商人家的孩子们学个开锁、请个骑士教习剑术,不比罚站强。
最后我只能叹口气,放下大锁,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
照例晃悠个几圈熟悉这栋建筑的构造。我又来到了二楼的阶梯口,无视两个守卫的冷脸对他们笑眯眯打招呼问好,照例单方面聊了几句天气。
跟侍女们不同,守卫似乎是换班制的。不同的人接替看守职务。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无人问津,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守着门不让我出去。
严密的看守、偏远的地点、孤立无援的立场。这种地狱难度的情况下主动逃跑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直到坐上晚餐的餐桌,一天下来,我一无所获。
我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两眼发直。难道真的要靠绝食要挟?
在侍女的监视下,我连藏一把餐刀都会被搜出来。她们会盘点每天使用的餐具数量。给我使用银制的杯盘,杜绝了碎瓷片的可能性,连一点空子都不给我留下。
该死的,这些侍女怎么会深谙如何杜绝人质以自残要挟?谁教过她们这些冷知识?
侍女们正在摆放餐桌,送上晚餐。她们沉默而有序地进行工作,连工蜂看了都会自愧不如。空气里充斥着某种说不清的凝滞,窒息扼住每个人的喉咙。
我明白从头到尾都保持闭嘴会让每个人都好受些。可寂静无声的房舍内,沉默就像是一种真实存在的无形之物,如黏腻的软体动物,黏答答地包裹住每个人的身体。
压抑久了,心底累积的不痛快就会痛快地转变为破坏欲。
”晚餐这么丰盛,我一个怎么吃得完?岂不是浪费?”我说,”各位都坐下,一起用餐吧。你们不愿跟我聊天,坐下来一起吃个饭总能赏光吧?”
这些侍女们——连跟我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呼吸都难以忍受的侍女们,齐刷刷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眼瞧着她们一个个跟被使了定身术一般呆立当场,我竟有些恶作剧似的快乐。
随即,年长的安妮女士第一个打破僵局。
她用了一贯的套路,最老也最有效——就跟没听见我说什么一样,继续将餐盘摆上桌。
其他侍女们有学有样,纷纷学着她无视我的存在。送上最后的菜肴后,她们排成队列依次走出了房门,只留两个人守在门口。
剩下我对着摇曳的烛火,头痛地双手扶额。
……
如此百无聊赖的状况持续了几日后,一天早上我醒来,敏感地察觉到有一丝异常的气氛。
给我梳头与更衣的工作,现在已经完全移交给最年长的安妮了。只有她在我冷不丁的质问和不间断的小动作骚扰下能保持镇定。于是,其他的侍女们如蒙大赦将贴身照顾我的那部分工作都交给她。
可是今晨安妮给我梳头时,透过镜子,我都能看见她的神态间流露出一丝焦虑。
外面出了什么变故?
尽管安妮对我的各种试探依旧充耳不闻。但她躬身离开的背影却透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而这股躁动感,在偷听她给侍女们训话时,我也感受到了。尽管安妮否认自己是”侍女长”,但无疑从她和这些年轻姑娘们一起被打包丢过来看管我时,年长又沉稳的她已经在无形中成为了侍女里的头领。
她再三叮嘱侍女们专心眼前的工作,不要受到外界的干扰,那不是她们应该打听的事情。
这时终于有姑娘忍不住出声抱怨,”安妮女士,我们到底还要忍耐多久才能离开这里?”
安妮立刻训斥了她。
“听着,女孩们。”安妮在走廊上提高声音,警告每个侍女,”我知道一座房子关不住你们这些年轻姑娘,你们总有跟外面接触的法子。但是别让我发现了!还有,记住最重要的一点,待在这座房子里,不仅是小姐,对你我,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人不禁道:”这里也算安全吗?就在这一间屋子里,有一个随时会……”
那人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只听见安妮冷下的声音命令其他人惩罚她。
“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安妮高声说,“难道你们愿意承受随时可能被行刑队带走的风险吗?你希望半夜里就被拖去神官的拷问室吗?”
“这座房子是为了小姐而启封的。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照顾小姐的起居,才被安排在此。离开这里,不过是普通的宫廷侍女,随时有被推出去的风险。”
她后面还说了什么,但是声音又低下去,隔着门扉我听不清。听着动静训话估摸要结束了。我急忙回到软榻躺下,把摊开的书盖在小腹上,装作午睡正酣。
安妮半推开门,窥见我还在午睡,放心地关上门。
午后是人最容易困乏的时间。侍女们也会放松对我的看管。发现这一点后,我就开始了每天午睡的”习惯”。
在夜间就寝时,侍女还会睡在外间守门。反倒是午睡时,一开始还安排人看守,时间一长,侍女们也松懈了。
我又抱着书装睡了一会,等到确定外面没有动静了,才坐起身来。
走廊上果然已经没有人了。我一连走过几个区域,一个人影都看不见。这个时间点她们应该回到仆人专用的休息室里去了。
正当我想朝着大阶梯走去时,却听见从转角后方传来了别人的对话。我一惊,连忙躲到壁龛里,往外探头。
那谈话声是从大阶梯方向传来的。仔细一听,对话人是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还颇有些耳熟。
我屏气凝神趴在壁龛里耐心听了一会,他们没有上楼来的迹象,没人发现我。
于是我又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这回能看见在一楼大门口的三个身影了。其中两个当然是穿着铠甲的禁卫骑士,他们守在一楼的入口处。而第三个人,居然是个侍女。
隔得有些远,我看不清三个人的长相,只有侍女的红罩裙格外扎眼。如果再往前走,我就有被发现的风险了。权衡了下,我还是蹲在原地靠着矮桌的遮掩,偷听他们的对话内容。
那两个禁卫一言不发,总是侍女在说话。她关心两个人——主要是被她称为克里斯托弗的那位禁卫,还从背后拿出一个装满食物的提篮。
当我听见那个克里斯托弗无奈地喊了一声”丽萨”后,便开始在脑中搜索这个侍女的长相。
这就是被我吓跑的小侍女。是那个棕色卷发,脸庞带着红晕,像苹果一般的女孩。若是需要单独跟我相处,她脸上的血色就会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紧张得难以自持。
而面对克里斯托弗时,她的态度显然不同了。
丽萨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与欣喜,”克里斯托弗,你快看啊。我给你带来了些下午茶的点心来。这是新鲜李子做的派,还有填满馅料的馅饼,还有酒!”
”丽萨。”克里斯托弗无奈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下。”
”为什么?”丽萨急急追问,”你可以和别人一起吃啊!”
别人,也就是另一位守卫咳嗽一声,提醒她自己还存在。
”现在是我们执勤守备的时间。”克里斯托弗顿了一下,说,”你不要再从厨房拿东西了。这对你自己没有好处。快回到休息室去吧。一会小姐醒了会需要你,再不回去,安妮女士找不到你。”
丽萨急忙为自己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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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不能误解我。这些食物我特意——”
就在这时,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穿过厅堂。
”丽萨!你在做什么?”
我往下面探头看去,竟是安妮女士正快步走过去。她板着脸,面色不善,目光在两个年轻男女之间来回逡巡。
丽萨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喊着安妮女士。
安妮没有搭理丽萨。她先是客气地对两个守卫道歉。因为自己的疏忽,让不懂事的年轻侍女打扰了他们的工作。
丽萨被当成空气,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然而下一刻,令所有人惊讶的一幕就发生了——安妮刚直起腰,就高高地举起手掌,朝着丽萨的脸颊扇去。
伴随着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丽萨的头都被打得偏到了另一边。
这个突如其来的掌掴让每个人都愣住了。
但安妮却显得格外镇定。她勒令丽萨把脸抬起来,这样那张半边迅速红肿的年轻脸庞便无处遁藏。
此时的丽萨如何能忍受心上人的目光?可她又实在畏惧安妮,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听起来令人不忍。
可安妮女士浑然听不见一般。
她又客客气气地对两个年轻禁卫为打扰而致歉,随后勒令丽萨领拎起砸在地上的食物提篮,跟自己走。
伴随着丽萨的抽泣声一路远去,一楼又恢复了平静。
我无心再听两个禁卫的咋舌,在侍女们发现前,赶紧回到房间里躺下继续装午睡。这几日的见闻与思绪在脑内纠缠成一团乱线。
对我的盯梢看守太严格,白天黑夜都有人把守大门。这地方又偏僻,没法递消息出去的话,根本无人接应。
还有,到底把我软禁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对主使者有什么好处?亦或是在我昏迷期间出了什么变故,造成”我不出现在公众视野”才是最优解?
想起下午偷听到安妮给其他侍女的训话,再联想起我初次醒来那天侍女们惊惧的异常表现,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有了一个猜想:难道我身上真的有什么潜伏的传染病?
难道外面正蔓延着这种可怕的瘟疫,所以才会说待在外面随时会被感染,会被教会的人拖走处理,还不如在这栋屋子里看守我?
长久无人与我交流,我竟然萌生了一丝想跟寄宿在身体里那个怪物对话的念头。从我醒来后,那个会在脑子里跟我对话的阴沉声音便消失了。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只有身上未消的瘀血、时不时作痛的关节,还有刚长出嫩肉的伤口告诉我,先前王宫圣堂发生的那一晚不是我突发癔症。
只是每天醒来时,我都会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海水腥味,阴沉地提醒我,还有个什么怪物藏在我的身体里。
所幸跟怪物对话的念头刚萌芽就被我及时掐灭。
越想越乱,想着想着,我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待到我醒过来,竟已是黄昏日暮。有气无力的光线只弥留在窗台,而室内因为无人点灯而昏暗不明。
我睡得脑袋昏沉,还有点头疼,扶着沙发爬起来。这不起身不要紧,一站起来,我差点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的余光瞥见昏暗的室内忽然有一道白影闪过,再一转身,什么都没有。
再细细定睛一看,原来是旁边的墙壁内侧镶嵌着一面小镜子。平时这一侧的帷幔都垂下来,将镜子挡住了才看不见。近日侍女疏于整理,帷幔被旁边的家具勾住,露出了后方的小镜子。
方才我瞥见的消瘦白影便是自己在镜子里一闪而逝的倒影。我自嘲难怪文艺作品里老是写女生穿白裙子深夜里看着渗人。
我甫一安心,便走上去看了两眼。只见镜子里的自己。长发有些凌乱,面色憔悴,眉头紧锁,看起来像一抹幽魂。眼下黑眼圈深深不说,加之先前从高处摔落,种种擦伤、挫伤,导致身上好几处淤血不散。
现在我这个形象拉出去可以直接演出恐怖片里被恶灵附身的怪异小女孩——等等?
瞧着镜子里的倒影,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我记得从醒来那天开始,那些侍女们就很害怕我会碰到她们吧?
她们不是把我当做什么病原体一样,连碰触都很抗拒,恨不得全程戴着鹿皮手套吗?
……
晚餐时,照例几个侍女来摆放餐具和菜肴。安妮女士还是板着脸,活像个刻板的女家庭教师般站在灯下监督她们的工作。
这几日来,她在这栋官邸,在这些年轻女孩间的威信剧增。
下午我窥见的那个丽萨,她全程刻意低着头,混在其他人里干活。如果不是我有心注意,都发现不了面颊微肿的她。
在一口气上完全部的晚餐后,她们留下一个侍女在室内,全都退到了门外。
我故意弄掉了银勺,在侍女将新的调羹递给我时,我忽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那侍女吓了一跳。
她的表情不安,只是急于抽出手,却不料手却被死死抓住,怎么也甩不脱。我用的力气大到甚至指甲都嵌进了她的肉里。
烛火闪烁不定下我的脸也淹没在阴影里,仿佛唇角带着诡异的微笑在盯视她。我朝她逼近,低声说:“你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一起用餐呢?”
“不……”侍女脱口而出是拒绝,“规矩是你只能一个人进食……好痛,啊啊啊啊!”
随着我一口咬住她的手臂,侍女脸上的不安转变为眼底的惊恐。她开始用力地挣扎,伴随着尖叫,却甩不脱我。
而令她绝望的是,我更是整个人扑上来,像是攀爬的藤蔓似的缠上她的身躯。
她在惊慌之下朝外面逃去,正好将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给我。我趁机跳扑向她的后背,整个人几乎是挂了上去。
重量带来的冲撞之下,侍女整个朝前扑倒过去。她的裙摆不知勾住了哪里,仓促间连桌边座椅都被拽倒,砸在地面发出巨响。
慌乱间,她胡乱挥舞的手臂,拽下了垂下的桌布。我们两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桌布连带满满一桌的餐具食物烛台都被扯落下来,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安妮女士带着其他人冲进来时,恰好就看见这么一幕——
满地的杯盘狼藉,烛台栽倒在地。侍女趴在地上,惊骇欲绝,朝着门外伸长手。我半跪在她身后,长发凌乱披散在面前,张口死死咬住她高举起的手臂,活像是突然发狂的野兽。
“我的女神啊!”安妮大惊失色,”快松开她!”
其他跟在安妮身后来的女孩们纷纷惊叫起来,呼喊着快放开她们的同伴。可她们却无一人敢上前来,全都在门口畏缩不前。就连安妮都只是拦在所有女孩之前,脸色变换不定。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我的身上,好像想穿过乱发看透我的所思所想。其实她只需要做一个动作就能终止这个混乱的场面——那就是关上门。
可是她没有。她的内心在经历什么挣扎,促使她难以做下决定。
被我咬住手臂的侍女已经骇至瘫软,只剩下哀哀流泪。我甚至不需多施力就能压住她。而侍女们还跟无头苍蝇一样大呼小叫,无人行动。
我突然来个就地发疯,可不是让她们在这干站着看戏的。
见此情形,我干脆添一把柴火。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下,我松口放过身下已经吓傻了的侍女,带着嘴边的新鲜血痕,抬头看向门口这堆侍女。
我的视线落在她们的脖颈上,一一逡巡,像是要把目光黏在她们皮肤下鲜活的血管上。目中突然精光爆射,宛如是饥渴许久的野兽看见肥美的羔羊。
那目光太强烈了。侍女们不自在地捂住露在衣领外的脖颈,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害怕地往安妮身后躲藏。
可安妮再如何勇敢,也只有一个人,如何挡得住所有人?
我丢下软倒在地的侍女,站起来,一步步朝着门走去。
我的嘴里不断发出低低的嗬声,一边走,一边朝前伸长手臂,似是要抓住不远处的猎物——那群小鸡崽似的躲在安妮身后的侍女们。
再看地上的侍女,她因为惊惧交加,此刻瘫在地上没有动静,乍一看就像是死去了一般。其他人不明所以,心中的恐惧更是加深。
安妮的威严已经震慑不住这个慌乱的场面了。
就在这时,挤在安妮身后的侍女群里,突然有一个女孩转身朝着大门跑去,边跑边喊:“救命!快来人啊!”
“小姐突然发病了!快来人帮帮我们!”
“拜托了,克里斯托弗,快来救我!”
88. 与艾略特的夜谈(已修)
当一伙身穿银铠的禁卫护送着主人穿过夜色匆匆而至时,我正坐在餐厅的一把椅子上用餐刀慢慢修整自己劈裂的指甲。
只听门外走廊上一阵凌乱的脚步纷沓而至。紧接着大门洞开,一个熟悉的金毛脑袋出现在视野里。
他们可以一眼看见餐厅地上的一片狼藉,还有蜷缩在壁炉角落的侍女。她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团,难分生死。
在这看起来像是有人搏斗过的场景里,只有我悠哉地坐在旁边,对着吊灯光线查看自己的指甲边缘,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但这幅场景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本人。
安妮在有人奔出去叫救援后终于理智上线,命令其他侍女抓住逃走的丽萨,同时把我跟另一个侍女关在了餐厅里。以防我逃脱,或是造成更多人员的伤亡。
她们特地叫来值班侍卫守住门口,然后匆匆跑去报信。
而不出所料,来的正是我等待的客人。
我好整以暇地放下餐刀,朝这群不速之客为首的主人挥了挥手。
“晚上好,艾略特。你看起来糟透了。”
来的正是我等的人,有能力故弄玄虚把我关在这个地方软禁的家伙,第一皇子艾略特,我的合作“伙伴”。
他的确看起来糟透了。失去发蜡定型的金色短发散乱下来,看着狼狈。他的面色并不好看,喘息着,胸膛正因为方才急促的奔跑而剧烈地起伏。
看起来他刚从议事厅被叫过来,身上还穿着会客的大外套。怀表的链子匆匆塞在上衣口袋里,把那处衣襟塞得鼓鼓的。
而他带领的那群禁卫也跟潮水似的涌进来。
“哇哦。”我故作惊叹地小小鼓掌,“真是惊人啊,艾略特。对付我需要用到这么多全套甲胄的禁卫吗?”
艾略特的面上难得出现一丝尴尬之色。
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什么装腔作势了。索性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故作轻松地开口道,“看来你休养得不错,伊莉丝。这里的空气果然对你的健康有好处。”
“这栋房子以外的空气对我更有好处。”我假笑道,“来吧,说出你大费周章把我圈在这里的原因。我可不相信你突然觉醒了昏君的血统,决定玩什么金屋藏娇。”
去而复返的安妮和禁卫正一起站在艾略特的身后。
此刻她面色铁青。
显然她也已经发现自己被耍了一通。我刚才纯属是在装疯,故意吓唬她。
我抬眼扫了一圈房间里的人群,“有什么紧要机密得顾忌,那就让他们退出去。我们两个人单独说。”
“我以为我们是盟友。”我声音略冷。
“我们的确是同伴,我需要你的协助。”艾略特说,“但是——”
“你对待同伴的待遇,就是把她关在一座人生地不熟的房子里,哪怕她醒过来也不闻不问,把她当成宠物一样圈养?”我打断他。
我没有看再看他,而是抬眼看向他身边乌泱泱站了一圈的侍女和禁卫。
我下了逐客令,“出去。”
禁卫们犹豫了,看向艾略特,见他颔首,便鱼贯离开了房间。
只剩下安妮还固执地守在艾略特身边。
我眉都不抬,“出去。”
安妮去看艾略特,艾略特正撑在桌上,闭目揉着太阳穴,一副疲惫至极的神态。他连个眼神都不施舍,安妮无奈,只能小心退出房间。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说,“坦白吧。对我展露你最后一点的诚意,如果你的眼中还有我,如果你还愿保留我最后一点尊严。”
艾略特抿起唇,面上没有一丝笑纹,动作间却透出烦躁。他将手指插.,进浓密的金发深处,烦郁地抵着太阳穴,曲肘撑在桌沿,像是支撑不住满脑的烦恼般托起自己的头。
这么打冷眼一看,他的某些角度莫名有些熟悉,好像我见过的某个人。但我偏偏想不起是像谁。
他闷不吭声,不代表我要陪他继续演默剧进行拉锯。
我的语气也不由得咄咄逼人起来,继续质问,“还是你要告诉我,现在把我关起来封锁一切风声,就是对你最大的帮助?”
我冷笑了一声,说:“那还真是叫人欢喜的处置。一个随时可以把我丢进囚笼里关起来的盟友,真叫我安心。不如换你来试试,一睁眼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周边全是监视者——”
“伊莉丝。”艾略特打断我,“我父亲遇刺了。外界以为他只是受到了刺激。他们以为他只是被刺伤了一条手臂,很快就能现身主持朝政。可真相是,他伤得起不了床。难道要推着他的病床到议事厅参加议会吗?”
我一愣,脱口而出,“我以为他的伤势可能没有多严重……”
如果皇帝的生命已经在危在旦夕,为什么我还能安然无恙地被囚禁在这个地方?有吃有住,有人照顾,还有人负责看守,根本不需要担心安危。
这些天来,我做过无数推断的基础都建立在局面可控的基础上。能做这么大费周折的多余之事,当然需要一个还算平稳的局势。
可如果皇帝已经遭遇不测?
那么冒着风险还要把我关押在这里,又要保证我的生命安全,这一举动的深意,就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控制住消息!皇宫必须戒严,除去日常必须,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
“当然了,我的确这么做了。我父亲重伤这条消息被封锁在王宫以内,但泄露出去只是时间问题。教廷的治疗师正在赶来的路上,很快随着他们的到来秘密会变得荡然无存。”
艾略特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指,苦笑着看向我,“我总不能杀了每一个在王宫进出的人吧?”
稍微定定神后,我又问:“那皇后?”
“我亲爱的后母一直在后宫照顾他。她那无微不至的看护就是让任何她以外的人手都不能靠近皇帝的寝宫。”艾略特冷笑道,“天知道从寝宫送来的那些旨意哪些出自我父亲的口,哪些出自她的授意。”
我全程听得双眼发直,整个人受到冲击大了有点回不过神来。
低头思索一会后,我又问,“这些都在我昏迷那晚之后发生的吗?“
艾略特说是的。
我便又问,“那么这些跟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联系?”
我定定地注视他,要抓住他脸上的表情,不让他有一丝逃避的机会。我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把我关押在这里?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我昏迷的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我醒来时失去了应当被怜悯的受害者身份,不得不以一个被关押的、远离人烟的“囚徒”身份来自证清白,以图保全自己的安危?
艾略特的眼神渐渐复杂,他张开双唇,复又闭上,最终选择闭口不谈。
我终于彻底失望。
“我等了这么多天,从苏醒来那天就在等待有人告诉我真相。任何人都可以,你、安妮、甚至是那个见鬼的艾福隆德子爵。”
我可以不在乎那个男人像幽灵一样来去自由地穿梭在房间里,当成他自己的地盘似的,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轻狂感到愧疚。
我也可以不在乎侍女们的冷暴力和强烈的排斥。不在乎总会在走廊角落、门扉另一侧、乃至我的背后出现的窃窃私语。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闭上眼深呼吸尽可能放松。
“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告诉我一个原因,哪怕荒谬到极致。只要有一个说法,需要我为了顾全大局去修道院出家都行。只要还有人愿意主动告知我,就证明最起码你们还在乎我的想法和尊严。”
我睁开眼望着他,眼底是满满的失望。
“可直到今天都没有。我等不下去了,殿下。”
壁炉里的柴火发出一声噼啪裂响。
艾略特那翡翠绿的双眸与我对视,良久,他移开了视线,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我必须这么做,伊莉丝。”艾略特说,“因为我不能把你交给宗教裁判所。”
我悚然一惊,腾地站起身来。近乎尖叫:“你说什么?!”
大声呵斥前,冷汗已经浸透我的后背衣衫。同时,一个猜测迅速在心底成形。
而艾略特苦笑着吐出的话语,正验证了我所有的猜想,还是最糟的那种。
“能引来宗教裁判所的还会是什么?异端,以及异端的污秽产物。”
说出来隐瞒的秘密后,他轻松了许多。此刻他正把自己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像是一张展平丢在椅子上晾晒的毛毯。
如果可以,他说不定就会像一张顺滑的毛毯那样从椅子上流淌到地上了。
与紧张得僵立在旁,双拳紧握的我不同,他靠着椅背,一只手垂在身侧,指节微蜷,疲惫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仰头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翡翠色的眼眸里一片虚无,宛如玻璃般映着屋顶的倒影。
“一切要从王宫夜宴的那个晚上说起。”他说:“那天晚上,在场很多人都看见了盘旋在圣堂上空的怪物,几乎是所有人……别忘了那天晚上的王城露天还有人在跳舞享乐。”
我当然记得。大桶大桶的苹果酒和葡萄酒被推出酒窖,摆放在露天的花园。没能进入王宫享受正宴的人们所幸在广场上开始了庆典。他们唱啊跳啊,一杯接一杯地痛饮高歌。
河畔的烟花会在八点时绽放。许多人在焰火下跳舞、接吻。热闹的程度快追上降临节。
我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又似乎,这是另一个人在用我的嗓子开口:“他们……都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圣堂的顶端盘旋飞舞的怪物,长着海蛇柔韧粗壮的长躯,却生有一双翼展极长的皮翼。如果不是没有巨大的犄角与岩浆般放光的瞳,差点让人错认成传说里的龙族。
艾略特迟疑了一下,问:“你还好吗,伊莉丝?”
“我不知道,可能我还行。”我怔怔地说,“我一度怀疑自己精神错乱。谢谢你告诉我,原来那些血腥恐怖的记忆不是我压力过大产生的狂乱梦境……或许你不告诉我其实更好。”
我诚实得过了头,令艾略特失笑。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道歉,随后说了一个数字,一个听起来就很不妙的数字。
那是遇害者的人数。
我警觉地抬头,“全部?”
他摇摇头,近乎叹惋地说,“只是部分。”
我顿时无言,不知该说什么,也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有手指无声抓皱了膝上的衣裙布料。大理石的地面泛着光,我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脸庞。
艾略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啜饮几口后,平稳了心绪,说:“遇害者相当一部分是王宫的侍者和禁卫,还有当晚赴宴的贵族。”
贵族的命比普通侍者金贵。禁卫当然会优先保护皇室,其次是上级贵族宾客。至于其他人,只能自求多福。
我问:“遇难者家属的安抚呢?”
“连死的人身份都不确定,怎么安抚?”艾略特端着酒杯,摇摇头,“我吩咐了,优先安抚那些上级大贵族家庭和牺牲的禁卫,至于侍者,给他们的家一笔钱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是尚未统计完全,因为剩余的遇难者,已经化成了血水与碎肉。完全分不出谁是谁。
贵族还能用他们随身佩戴的首饰手杖、装饰刀剑等判断出什么身份,至少能找出家族,而统一制服的侍女童仆们身份根本无从辨认。
艾略特自嘲般笑着,“许多人在那天晚上被吓破了胆。老天可鉴,这群可怜的倒霉鬼兴冲冲地前来王宫参加晚宴,本想着通宵达旦玩个痛快。”
我喃喃说:“这本是没错的。人人都以为这是一场狂欢庆典,该庆祝到天光破晓。可他们不知道灾难已经如蛇般潜藏在水面下。”
“你说得对,危险总藏在水面之下。”艾略特说,“起初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异样。连我都以为今天晚上就是一场为我父亲歌功颂德的宴会。”
我忍不住像个古板的历史老师一般抿起唇板着脸,口吻硬邦邦的,说“您熟读历史,应当知道战后比战争更加艰难。”
这次他没有回答,只是叹息一声,默然了片刻。
我催促他继续。他重振精神,接着讲述下去。
“宴会进行到后半段,人人喝得醉醺醺。你说出去透口气后,宴会厅里还有人喝醉了跳上桌子要求为皇帝陛下祝酒,号召所有人再喝一杯。”
“你许久没有回来,我起了疑心叫安利亚陪我一起去休息室接你。”艾略特抓住自己的金发,“伊莉丝,然后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
多方的混乱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
宴会厅内倒酒的女人突然发狂咬住了宾客的喉咙。角落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哭喊——那里正是遭到冷落的亚特兰美人们被打发待着的位置。
她们的头皮如面纱一般剥落下来,翻卷露出鲜红的血肉内里。在众目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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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她们从活色生香的美人变成了下肢触须丛生如海蛇团纠缠般的怪物。
一个完整目睹她们变化过程的侍女的尖叫声几乎要撕破喉咙。她当场就发了疯,抓瞎了自己的双眼,祈求女神救赎自己。
当宴会厅遭到血色笼罩时,更糟的状况从四面八方传来。
尖叫与呼救声从皇帝寝宫的方向传来。几乎是所有人在同一刻都看见了。那里的夜空下,有一条长蛇状的怪物,背生双翼,撞破屋顶冲向月亮。
追逐、争执、踩踏导致的伤亡不计其数。人们在惊慌之下只顾着自己逃命。达官贵人即便有随从相护也只是杯水车薪。人数巨大的混乱现场,通常踩踏导致的伤亡最严重。
何况从一开始他们进入王城时大多数人都被收走了利器
更不要提,在皇宫的禁魔结界下,任何魔法都会无法起作用。魔法师们只能徒劳地挥舞手杖当做防身和开路的工具。
所有人脑内除了恐惧和愤怒,都存在同一个念头:
这些怪物是怎么进来的?
众所周知,弗莱明的王城笼罩在强大的禁魔结界下。说得难听点,当年雪潮战争时期,雪国人的魔法未能直接对王都造成打击,也是因为禁魔结界的存在。
即便是教廷,在对待弗莱明王室的态度上,纵然想使出雷霆手段打击,也不得不考虑禁魔结界的阻碍。
教廷不可能效行对待异端小国那般,直接出动宗教裁决所的拷问官与行刑队,从物理上对异端国民进行毁灭打击,将国王枭首示众。
据说连龙都没办法进入王城的结界。
既然如此,那些亚特兰人带来的怪物为何没有被禁魔结界识别出来?
宫廷魔法师被强令召集起来,赶往塔楼解开禁魔结界的压制。可他们被堵在宴会厅的出口,进退不得。
关键时刻,居然还是艾福隆德使者带来的魔法道具起了作用——那些冷焰火在一片混乱内扑向惊慌失措的人群,让他们惊叫着闪避退开,为禁卫与魔法师们让出一条道路。
禁卫们同样像无头苍蝇一样被堵在通道里团团转。直到坎贝尔侯爵赶来,勒令驱赶所有人,清理出通往皇帝寝宫的道路。他们为此甚至拆除了一部分的墙壁。
“这已经不止是刺王杀驾,根本是在王宫内实行屠杀。”艾略特疲惫地捏着自己的眉心,“混乱一直持续到凌晨,教会的人才在曙光到来前姗姗来迟。”
他怨气难掩地补充道,“教会解释他们上半夜出席过宴会,很快就离场赶回去继续为女神祈祷。加上来回奔波的折腾,才耽搁至此赶到……伊莉丝?”
艾略特说到现在才陡然发现坐在他对面的我十分不对劲。我双臂环抱自己,整个人正在发抖。他的呼唤,我置若罔闻,只顾着愣愣地盯着脚边的地板。
头顶的枝形吊灯提供充沛的照明。地板上泛着光,我的面容模糊浸在反光里。我看见那张明明是我的脸,却做着不属于我的表情。
那张脸在哭,又在笑。
方才艾略特沉浸在回忆和讲述里,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现在他才意识到我的状态非常不对劲,低骂了一声该死,起身快步冲过来。
我听到前面那段亚特兰的少女们当众变成怪物就已经跌坐回椅子上。一股强大的感情席卷神经,就如一个邪恶又悲凉的古老灵魂占据了我的躯壳。
我的灵魂突然就被挤出了身体,漂浮在半空,冷眼旁观自己被生生割裂成两半:一半在心痛哀伤那些被当做祭品的如花少女,一半在冷笑着诅咒人类永远无止境地往更深处堕落。
“亚特兰人,他们找到了方法,不论他们是以什么方式,总之他们获得了把怪物藏在人身体里邪恶方法。”我浑身战栗,近似在尖叫,“封魔结界压制住所有人的魔力,禁止非人的生物进入……但他们把斯库拉的胚胎藏在人的身体里!”
“斯库拉在那些女孩的血肉里生根发芽,把她们变成杀戮的工具。她们一开始就是被挑出来的牺牲品,她们全都被寄生了。她们不仅要忍受那东西在自己的体内生长,一日日吃掉她们的内脏,填满她们的内腔,还要以自己的骨骼血肉供养这些寄生虫。”
“他们的敌人不该是帝国吗?为什么人类要对自己的同胞做下如此歹毒的罪行?”
我说着说着忍不住抓扯自己的长发,像是要把痛苦顺着这一根根纤细的发丝,从脑中生拔出来。我的眼眶里不知不觉盈满泪水,一颗一颗地掉落,砸在衣裙上。
艾略特急切的呼喊我听不见。我想要发狂,我想放声尖叫,我想毁灭自我,又想毁灭这一切。过量的痛楚与仇恨如地狱的烈火在焚烧我。
这偌大的哀伤如潮水般漫上心头,心脏也若有呼应般揪住似的痛。那不是我的感情,却跟海潮一样突然席卷而来。这太奇怪了。我与亚特兰人素昧平生,怎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反扑?
可情绪如海啸,太过恐怖,须臾把理性绞碎成齑粉。
就好像我曾沉睡在那片翡翠般的海洋之下数万年,眼见鲸落万物生,潮汐来去,人类生生不息。万物把骸骨落入我宽阔的怀抱,我以繁荣的海洋哺育无数生灵。
我见他们生老病死,繁衍后嗣,死去的又以新的面貌重生归来。又见战火四起,同室操戈,血浓于水的亲族互相屠戮,血流淌进大海,落入我的怀抱。
我深爱他们,又憎恨他们。
当我开始嘶鸣尖叫,抓挠自己脸庞,艾略特忍无可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高声喝叫我的名字:——“伊莉丝!”
如一道大闸轰然下落,斩断倾泻喷涌的水瀑。我的神智被这一声断喝猛地拉回,茫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怔怔道:“啊……?”
这时我才发现艾略特正眉头紧皱,眼神似探究,似警惕地打量着我。
我心头顿时漫上一丝不详之感。
正此时,艾略特缓慢开口道:“伊莉丝,你怎么知道……那些怪物叫作斯库拉?”
他抓着我小臂的力量渐渐收紧,深绿色的眼眸眯起,神色严肃凝重。
“研究院的首席和教廷的枢机主教才确认了这种怪物的真实身份。这个消息根本没有宣布过,对外只统一口径亚特兰人使用了罕见的□□物导致王宫惨案。你身边的侍女和守卫更是听都没听过。”他说,“你从醒来到现在,根本没有接触过外界。你怎么会知道?”
我张了张口,脑中一片空白。
那个名字根本是脱口而出,滑出舌尖,可我怎么会知道?
89. 脸长得这么精致
我怒火万丈,一路疾行,炮弹似的冲到出口才缓了口气。
艾略特的脚步紧随上来,略显无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伊莉丝,走慢些,当心摔跤啊。”
我转头怒瞪他一眼,咬着牙说:“殿下离我远一点才是。否则我要控制不住自己,冒犯皇室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前发丝,因理亏气弱而小声说:“我也不能直说啊……”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痛苦绝望,万念俱灰?还要千里迢迢追到洛特尔南去看笑话?
“我记得殿下在洛特尔南时每日食欲见长啊,是因为每天看我的笑话当佐料下饭吗?”我冷笑道。
既然知道谢伊的真实身份是谁,又知道谢伊根本没死,为什么一点都不透露?躲在背地里看笑话很开心是吗?
“我对烛发誓,我没有看笑话的心思。”艾略特举起双手,包括他端着的那只烛台,一脸无辜道,“你得相信你亲自选择的合作者啊,伊莉丝。”
他还有脸说!
我狠狠瞪他。
“好吧,我发誓只是当时不便告诉你真相,最重要的是,我并不能完全确认谢雅尔的处境安全。”他顿了顿,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当时的状况。总之,我收到他的消息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在他联系我之前,我甚至完全没有他的一点音讯。那时候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伊莉丝。”
我面色稍缓,又听他说:“我和他的重逢并不比你与他早。我能感受到,你是他回来的决心。”
这时我还不知道,艾略特这句话里的时间所指在更早之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从前。
当时我下意识以为他所说的重逢是指降临节惊变后的重逢,是在王宫与恢复真实身份的谢伊重逢。
而艾略特说的重逢,指的是更早的重逢,早在一切发生之前,甚至比我接到那封从远方传来的信要求解除婚约还要早。
于是我问,“你赞成你亲爱的表弟追求我?”
这话带点挖苦,艾略特却耸了耸肩,不以为意。
“唔。”他说,“当然了,我乐见其成,不如说求之不得?”
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我压住的火差点又要窜起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就听他又认真道:“伊莉丝,婚姻是一个最完美的退场借口,尤其对女性。”
他说的我无法反驳,的确尤其在这个世界,女人比男人多一条危险的退路,那就是结婚。
只是这条退路是高空上的绳索,谁也不知道走到尽头是无尽深渊还是一线生机。
即便是不信仰太阳女神的外国女子嫁入本国,只要冠上夫姓,改宗信仰,就会被接纳为夫家新的家庭成员。
可即便是结婚后兢兢业业抚养子女、打理家庭的女人也难逃背叛、家暴、冷遇等等。
如果是别人对我说这话,我一定认为对方在劝我乖乖回家相夫教子颐养天年。
但说这话的人是艾略特。
我一转念就想通他的未尽之言,问:“你担心我?我有危险?”
风把他额前的发丝都吹乱。他垂眸无声盯着我,沉默顿时像只无形的巨大怪兽一下把我俩都吞进去。
说不出他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情绪,不像是哀伤也不像是漠然。
就像看着一艘小船滑进水流,如同奔向它命定的航道。
天色暗下来便起风了。照理说,他手上的烛台应该早就熄灭。可是烛火却在狂风里垂死挣扎,奄奄一息。
“婚姻会洗去女子身上原属于旧家族的所有印记,你可以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不再被往事所牵绊。你会自由的。”艾略特轻声说,“选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他将会保护你,不离不弃,直到百年之后。”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而婚姻是另一重责任。”我说,“至于婚姻可以洗去旧印记,其他人也罢了,你会信吗?”
“至少不会被拖累……”他喃喃着,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艾略特在风里沉默,他失神了一瞬,随即目光很快被什么吸引了过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扭身一看,却看见了意想之外的一对组合。
那一高一矮的一对男女,正是赫尔南德斯与艾尔。
一段文字突然在我脑海里冒出来:
【年轻的神官与少女并排坐在台阶上,望着落满夕阳的山坡。
少女有一点忧愁,失落地盯着脚尖。
“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努力,想和她们和平共处,她们还是排斥我、厌憎我呢?”艾尔难过道,“伊莉丝小姐也罢,我知道她一定无法接受我。可我明明想跟其他千金们好好相处……”
赫尔南德斯一如既往地微笑,用温柔的眼神注视她,摸了摸她的发丝,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艾尔。女神一直注视你我,她知晓我们所有人的努力。”
艾尔这才恢复点精神,冲他一笑,笑着说:“克莱芒,你说得对!就像我妈妈说的那样,只要坚持不懈微笑面对,她们最终都会喜欢我!我可不能丢了笑容呀。”
她又问:“可是克莱芒呢?我从没见过你不开心的表情呀!”
赫尔南德斯注视她的笑靥,眸色逐渐加深。
“我会一直陪伴女神,这就是支持我的力量来源。”他按住心口,“所以我也会一直陪伴你,艾尔。”
“任何人都比不上你,我的少女。”】
等我从短暂的恍惚里回过神来,艾略特已收回视线,回头看着我笑道,“啊呀,我在想《千金的婚礼》那个结尾果然还是差强人意呀。还是让男爵再写一部续集吧?”
而那一男一女已经走远没了踪迹。
“你别打岔。”我扶着栏杆,甩了甩脑袋,确定再没有奇怪的文字在眼前冒出来,“刚才的话题还没结束。为什么你突然产生奇怪的念头?我们家应该没什么犯过大罪的祖宗吧?”
虽说后半句是以玩笑说出来,可话一说出口,看他反应,我的心就沉了下去。
艾略特的面上彻底失去了笑意,就如他背后的太阳西沉入地平线以下。
风和他的声音都是冷的、飘忽的。
“关于这一点。”他说,“你回去询问伊尔兰伯爵能得到最完整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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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指尖发冷开始,我全身的温度都在风里一点一点失去。
……
最后回到家里时,我带着满腹的心事,车停下好一会都忘记起身。
好半天才发现马车停靠在大门边,心不在焉起身走下马车。
一踏出脚,没有踩在熟悉的踏脚凳上。
我笔直地落进一个怀抱里。
愣了片刻,我跟谢伊那双红眼睛对着眨眼——不断眨眼的只有我,他跟人偶似的,别说睫毛眨动,连眼珠都凝固般不转动。
然后我就想起他现在用的这具身躯本身就是一种人偶,而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我一直在家里等你回来。”他的声调明明没什么起伏,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我却莫名听出他在格外强调,“哪儿都没去。”
“知道了。”我冷静道,“先放我下来。”
他抿了抿唇,没有动作。于是我又说了一次放我下来。
这回他不仅没有照做,还变本加厉抱得更紧。随后直接抱着我穿过廊道,走向院内。
因为我们俩人之间悬殊的体格差距,导致我几乎是坐在他的臂弯上,就像是一个坐在长辈肩上看热闹的小孩。
一路这么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我是真的考虑要怎么给他一拳,在以如此丢人的姿势出现在季莫法娜和父亲面前之前。
好在事态发展到最恶劣之前,我及时阻止了恶化。
“谢伊。”我坐在他小臂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理由也可以拒婚吗?”
谢伊的脚步立刻停止了。
我说:“不喜欢是一点一滴累加的。比如现在你的行为,我就不喜欢。如果你继续下去,我会更加不喜欢。迟早都会消耗我对你的感情。”
他在原地站了半天,没有把我放下来。我等了半天终于失望,却听见他问:“那你喜欢什么?”
没等我脱口而出我喜欢自己用脚走路,他又来了一句:“你不想跟我结婚。那你想和谁结婚?”
“艾略特?”
这又关艾略特什么事了!
我这下是忘记了什么叫仪态,抬脚就想踢他,却忘记自己坐在什么位置,差点失衡后仰倒下去。
谢伊立刻把我放下来。他半蹲半跪在我身边,揽着我的腰,防止我再次失去平衡。
我突然意识到一点。
因为我们的身高差距,不仰头我看不见他的正脸。
而他总是会蹲下来或是半跪下来,以一种比我矮的角度来仰视我,执着于让我可以轻易看见他的眼睛。
有点像狗。
我习惯性去抓他凉滑的发丝,他瞥了一眼,没有制止,还歪了歪脑袋,让我抓得更趁手。
“你喜欢艾略特?”他以一种平静到我有点毛骨悚然的语气开口道,“只是脸的话——”
听不下去了。
我用力地拽了一下他的长发,忍着气说:“闭嘴吧,再不闭嘴就把你赶出去!”
脸长得这么精致,怎么还长了张嘴!
怎么不能是个漂亮哑巴!
90. 严重的思想问题
得知父亲还没回来,我先回了自己的卧室。刚换下衣服,整理袖口从屏风后转出来,就听见窗那边传来咯噔一声响。
走到窗边去,却看见半开的窗台上不知被谁放了一束散发着浓郁芬芳的晚香玉。碧绿的叶片衬着洁白的花瓣。
看到这花要是还认不出来就有鬼了。
我忍无可忍,提声高喊:“你给我出来!”
未几,谢伊的身影便落在窗台外缘。他一手攀着窗台上方突出的飞檐,脚尖踩在窗台边缘,黑发在冷风里飞舞,低下头看我,脸庞在月光下犹如冷玉一般。
“你可以敲门、礼貌地询问,然后再把花亲自交到我的手上。”我深吸一口气,“而不是把花丢在窗上,偷偷摸摸砸一下窗户,在我发现你之前立刻藏起来!”
他在艾福隆德到底是什么生存环境啊?!
即便不像个一般贵族少爷被娇生惯养长大,至少也该被教导过体面、正常的待人接物做派吧?
可他却表现得像是个完全没有常识的孩童!
他松了抓住边缘的手,落下来,蹲在窗外,说:“你不想看见我的脸。”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看……”我又要深呼吸了,该死的为什么他说的每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我都能理解前因后果,我宁愿自己听不懂可以名正言顺朝他发火,可现在我只能耐着性子说,“我对艾略特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对他的脸更没有兴趣。而且——”
我觉得他这个思想问题很严重。
他不能因为出现了一个我喜欢的人,就想着我喜欢对方身上的哪一点,然后呢?他想做什么?修改面容模仿长相,甚至是剥下对方的脸皮?
我话锋一转,补充道,“就算我表现出对其他人的喜爱,也不代表这会减少我对你的感情。这两者是不可相互取代,它们不是一回事,你明白吗?”
“我喜欢你,喜欢父亲,喜欢季莫法娜,喜欢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知道你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可以修改外貌形象……可是你不可能将自己的脸变成所有我喜欢的人啊!”
“我可以。”他异常执拗地说,按住自己左脸上的银色假面,“现在还没恢复罢了。恢复就可以了。”
他笃定地道:“我永远都会是你最喜欢的样子。”
我实在忍不住用鲜花轻抽了他的手背一下。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古板迂腐得无药可救的家庭女教师!
他却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那快乐是发自内心地洋溢出来。任谁在场都会被他那单纯的快乐感染。我象征性抽他那一下,不仅没让他生气伤心,还让他感到愉快。
甚至他还反握住鲜花,在洁白的花朵上轻吻了一下。好像刚才那一记轻抽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欣喜与幸运。
“不会有剥脸皮。”他安慰道,“我不会做你不同意的事情。”
顿时,怒气堵在胸口有种出不去、散不了的郁闷之情。我感觉他就像是一只极能闹腾的大狗,可每次都能在我发火前跑回来,叼着自己的缰绳蹲下坐好,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让人的火气怎么都发不出来。
可你先前已经做了无数件没有经过我同意的事情了!
我双手撑在窗边,身子前倾,目光笔直地看向他。尽可能以一切能使用的肢体语言来告诉他,我的态度很认真。
“你以后不准动不动就把我抱起来,知道了吗?我有脚可以自己走路。”我冷着脸说,“这也是需要经过我同意的事情。而且我通常不同意。”
他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最后点了点头。
“现在回到你的客房去,不要老是爬窗来找我,正常走门。”我一顿,不自觉压低声音,“而且……按照风俗,结婚前男女起码一个月不能见彼此——我是说如果结婚的话!”
他那只还露在外面的眼登时就亮了起来。
“我可以向你要一个吻吗?”他问。
我默然盯着他半晌,然后砰地一声合上窗户。
没想到就在我关窗的那一刹那,冷不丁,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尚未闭紧的缝隙里窜进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便冲下窗台,跳到了地毯上甩了甩脑袋。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小姑娘,别把我也关在外面啊。我有你想知道的秘密!”
黑猫急忙嚷嚷道。
我不仅关紧窗户,还上了锁。确定从外面没法推开,才走到床边席地坐下,抚摸着黑猫的脑袋,问:“你掌握了什么秘密情报?”
真稀奇。明明我亲眼见过它一团火焰的本体,还在现场目睹它从一团火变成一只黑猫的伪装形态。可是手指抚摸下的毛发细软,猫咪立起的双耳还不住地抖动着,时不时擦过掌心。
它很享受从头顶被一路抚摸到尾巴尖,舒服地仰起头来蹭着我的手指,发出呼噜的声音。
我享受被猫喜欢的滋味。嘴上却还说着威胁的话:“快点说出来哦?不然我就把你丢出去。”
“关于你体内那只可耻的寄生虫。”黑猫说,“它碎得就剩三片了吧!”
我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我的第一反应是那天我与迦耶伯格交谈时,它藏在房间某处偷听了一切。
“首先,容我先做个自我介绍。”黑猫抬起一只爪子,努力以一种彬彬有礼的绅士口吻说道,“我的真名叫做希黎刻,这个单词在龙类的语言里意为红色。鉴于人类的发声器官无法模拟出龙类的大部分语言发音,你只称呼我为希黎刻即可。”
“那谢伊的姓氏?”
“来自于我。”黑猫像个人一样把爪子按在胸前的毛发上。就像是一个绅士矜傲地按住胸前领花。
这年代贵族姓氏很多并不来自什么古老绵长的家族。尤其在一些贵族认证不算值钱的国家,只需缴纳一笔税金就能给自己加上一个贵族头衔,再将原有的姓氏拆分重组成“贵族风”的单词。
当然,也有人选择重新硬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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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词作为新的姓氏。
弗莱明帝国的贵族主要来源是世袭与军政,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倒是在国外更为常见。一位不可一世、拥兵自重的男爵可能在几十年前还是个狡黠市侩的普通商人。
“那亚诺尔公爵呢?”
“谢伊的生父用了艾福隆德的王室头衔与加名。当然那不是他的真名。”黑猫说,“没有法师会把自己的真名公布出来。”
它的鼻翼翕动,胡须抖了抖,凑到我身边来。
“你在担心什么?”黑猫问,“我闻到了你身上的情绪。”
它竟然还有这样的能力?我讶然的同时抚摸它毛绒绒的猫猫脑袋,坦诚了心中的忧虑:“我是个没有任何魔力的人。”
曾经婚约者还是希恩时,就曾有人以此为理由攻讦过我。
如果谢伊,以及谢伊的父亲都是拥有魔法的天赋。尽管不知道谢伊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物,但应该不会是个普通人吧。
他们会因此觉得我不适合谢伊吗?
我把黑猫搂进怀里,斜靠在床柱边,心情有些低落,一下一下地抚摩着黑猫。
“以前我只以为他只是一名宪兵,做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突然被告知他的身份尊贵、父亲位高权重……”我苦笑了下,“我有点害怕。”
说我卑劣也好。
可是与一名普通宪兵生活,与一国王子生活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更何况谢伊的身份,在艾福隆德可能比真正的王子还要尊贵。
黑猫拱了拱我的手掌,算作安慰。
“你应该告诉他。”它那鎏金色如融岩浆的眼瞳注视我,“他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爱你、保护你。这是他很久以前就用灵魂立下过的誓言。”
黑猫抬起一只前爪轻按在我的掌心上,“让他进来吧。告诉他你的心情,聆听他的心情。你们之间不需要犹豫和彷徨。而且,解决你身上那只寄生虫的问题,也需要他在场。”
很难解释,我居然从一只猫的金瞳里看出了慈爱宽和。
“我感觉到,你很喜欢我。”我顿了顿,老实说这么直接讲出猜测真显得我像个自作多情的女人,可这的确是我的直觉,“是爱屋及乌吗?”
“不。”黑猫说。
已经转过身卷着尾巴朝窗边走去的黑猫停下脚步,扭头看我。鎏金色的猫瞳就宛如缓缓流动的高温熔岩。天知道那张毛绒绒的猫脸是怎么让人感受到一丝温柔。
“你知道我远不是现在看起来这副毛绒滑稽的模样。事实上,我出生于比你已知时代更久远的过去。那时天空、陆地、海洋到处都是我的同族的身影。”
“我的眼睛能看到比现在更遥远的未来。比人类所能想象的更远。我在几千年前的一个温暖午后就看见了你的出生、成长,伊莉丝。而那时你祖先的祖先都尚未诞生。”
“伊莉丝,我一直在等待你归来,从在时间之外见到你的那一秒起。”
91. 木雕
我开了窗户,发现谢伊没有离开。他靠坐在窗台外边缘,曲起膝盖,垂下一条腿,在削一块巴掌大的木头。
我看他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条大型宠物犬了。不知道主人在生气什么,被拴在门外罚站的时候还会追蝴蝶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我扶着窗框,探身出去,盯着他,“你进来。”
黑猫蹲在旁边,“叩拜我吧,小子!我解救了你。”
说完它就窜到我的肩上,敏捷地避开谢伊伸过来抓它的手。很难想象这只在逃窜的小黑猫几分钟前还在仿佛人类长者般流露出一丝慈爱对我说话。
谢伊收起小刀,将一直在刻的木雕递给我。
“送给我的?”
他点了点头。
那木雕乍一看像个人形。我心想总不可能他无聊到蹲在外面雕刻我的人像吧,接过还没来得及细看,木雕的脑袋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
很好,现在该轮到我庆幸他雕刻的不是我的脸了。
我蹲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木头脑袋,发现没有雕刻脸,那是一只戴着头盔的脑袋。
而握在我手里的剩下半截身子是一个穿着铠甲的无头骑士。
我的目光诡异起来。这个木雕真的不是什么诅咒巫毒娃娃吗?
可一对上谢伊满怀期待的目光,我又不得不相信,他可能真的认为送这么个玩意儿给我,我会开心地收下。
我委婉地问,“这个木雕有什么意义?象征吗?”
谢伊立刻道:“它的脑袋可以拿下来。”
我:“???”
所以那个脑袋掉下来不是意外,是故意这么设计的?他看起来对这么个设计还挺自豪的?
我彻底失语了,最后只能挤出来一句干巴巴的夸赞:“你的手真灵巧。我都没想到你喜欢无头骑士诺弗依的传说。”
谢伊正从窗台外翻进来,特地强调了一句:“它的脑袋可以放在手掌上。”
我正拿手帕把木雕脑袋和身体包起来,闻言看了一眼。这个无头骑士雕刻不算精致,线条粗犷却流畅,凿刻却做得很精巧。
如他所说,脑袋确实可以平稳地放在骑士托起的手掌上。看起来就像是无头的骑士在向主君交托自己掉落下来的脑袋。
“嗯……”我斟酌语气,搜肠刮肚想着如何评价,“挺奇妙的设计。”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我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失落来。
谢伊突然对我说,“我也可以把脑袋拿下来,你想看吗?”
我:?
我:???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用手指托住下颌,拇指按在下颌缘侧,看起来就像是要将一只头盔从脑袋上摘下来。可是他的头上没有头盔,而他想摘下的是自己脑袋!
我快崩溃了。我扑上去,抓住他的手,阻拦他。
“不用不用不用,这种表演对我来说太超前了!”
他被我阻止后还有点遗憾,意犹未尽地问我,真的不想看吗?他可以表演得很完美,摘下来的脑袋与脖颈断口平整,我可以直接触摸。他还不会流血,不会弄脏我的地毯与屋子。
我一再地坚持不必了,他才勉强打消了念头。
黑猫笑得满地打滚。
我用手帕包裹好木雕赶紧收进了抽屉里,生怕慢一秒就再次勾起他给我表演徒手摘头的兴趣。
在两人坐下后,黑猫跳到了我们之间。
“握住谢伊的双手,放松下来。”黑猫叮嘱我道。
我定了定神,对上谢伊的目光。他乖顺地朝我伸出双手来,不知怎地突然就让我联想起刚才的无头骑士木雕。
诺弗依的传说里,他是一名忠诚至战死的骑士。即便是死后被敌人曝尸荒野,他也坚守着对主君的誓约,在荒野上寻找自己脑袋,只为回到城堡向主君复命。
我隔着深红色的皮革的手套,握住他的双手。
黑色的火焰凭空燃起,从两人交握的双手处蔓延过来。我惊得瑟缩了一下,却发现这火焰没有温度,丝毫没有烫伤人的迹象。
它顺着我的小臂一路燃烧到肩头,然后顺着肩膀往胸口再次奔下,直到我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无声燃烧的黑焰里。
隐约间,我的耳边传来一声遥远的龙啸。
黑猫的尾巴圈住我的手腕,就像是试图固定我意识的船锚。我没注意到它的形体轮廓正在模糊,身躯几乎要被黑焰吸收进去。它艰难地保持着黑猫的拟态,问:“伊莉丝,你看见了什么?”
我的眼瞳微睁,失神地喃喃:“一抹蓝……那是一片海吗?好多光束从天而降,那是流星雨?”
萦绕在周身的黑焰腾地高涨起来,化作一条条细长的锁链盘旋,直接冲进我的心口。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待到满室摇曳的火焰彻底平息下来,我惊魂未定地死死抓住谢伊的手指。他不敢蛮力挣脱我,只好探身过来,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安慰我平静下来。
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手背上竟然还有一缕黑焰没有消失。它还在手背上摇曳,没温度,不烫人,还试图把自己扭成一朵玫瑰,不断朝我摇晃,好似搔首弄姿。
我失笑,伸手把它掐灭。抬眼就对上谢伊郁郁的眼神。
“你不喜欢黑色的火?”他问,“是红色的更符合你喜好吗?可是红色的火焰很弱。”
我一下没明白过来,就见他视线落在我颈间尚未摘下的红宝石颈饰上。
“艾略特很弱。”他又强调一遍,“最多只能点亮蜡烛。”
我戴在脖颈上的宝石是红色,艾略特的火焰是红色。
很好,我逐渐理解了一切。
我回过味来,眯起眼看他,“你不是说,一直待在家里等我回来,哪里都没去吗?”
他僵了一下,像是心虚似的稍稍偏开脸。
我抓起殴打过他的枕头,直接朝他的脸上砸去,“我就说怎么总感觉背后有人!你是不是又挂在马车下面!”
“你怎么就是没想到自己的眼睛是红色!”
黑猫在旁边举起爪,打断这小小的闹剧:“两位,我还在呢。”
我气呼呼地丢开枕头,又剜了他一眼。
“好姑娘,你先前做得很对,你没有相信这条寄生虫。”黑猫用爪垫轻轻拍了拍我的膝头。
我整理了下弄乱的头发,正色问,“刚才那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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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你用的是谢伊的心脏,一定程度上对那只寄生虫有限制作用。”黑猫说,“刚才我们把它锁了起来,它暂时被强迫进入休眠,无法从你身上汲取生命力了。”
汲取生命力这说法听起来太令人不寒而栗了,我不由得问:“可以解释得更详细一点吗?”
它跳上我的膝头来,蹲坐下来,抬起一只爪按在我的心口上。
“那么我说得简单一点。你的确死过一次,被长枪贯穿,当场死亡。”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你的心脏碎了一半,为了让你活下来,谢伊将自己仅有的一半心脏填补给你。”黑猫顿了顿,说,“心脏是绝大多数生物的魔力源头,失去心脏的魔力补给,也是他现在恢复缓慢的原因之一。”
“只是你被杀死的那天,谢伊虽然烧毁了长枪,却还是有些许长枪的碎片倒流进你的心口,在他修补你心脏时被一起卷了进去。这相当于把那条寄生虫送到了最温暖舒适的茧房,它可以自由地啃食你的生命力为自己养精蓄锐。”
我问,“你说我没有相信它,是什么意思?”
黑猫不答反问,“它告诉过你它叫什么名字?”
“诅咒之枪、迦耶伯格。”
黑猫毛绒绒的猫脸上露出了一个像人似的讽刺笑容。
“那当然不是它真实的名字。它不敢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你。一旦你得知了它的真名,就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它、使用它的力量了。哦当然,这条可怜的寄生虫现在也没什么力量。”它挖苦地说道。
“那它到底是什么?”
我忍不住将醒来后见到的一切都和盘托出。这一人一猫听得专注认真,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
黑猫说,“它是茉朵尔的伴生武器,誓约与永恒之枪。”
我愣住了。
“风暴女神真的存在?!”
“是存在过。”黑猫说,“她早就化作一堆泡沫了。伊莉丝,你知道神明死去是不会留下尸骸的吗?他们的灵魂会跟躯体一起消散。但神明以外的存在会。”
“你刚才说,一旦得知真名就能随意操纵它……那如果不知道它真名的人使用它呢?”我忍不住问。
黑猫深深看我一眼,说,“会死亡。”
我一惊。
“它必定诱惑过你,以力量引诱你,以恐惧控制你。你没有相信它,还拒绝了它,这很好。”黑猫说,“一旦被它拥有的力量俘获,任何人都会付出自己的生命。”
我立刻想起在圣堂我被亚特兰人追杀时的恐慌无助,那时迦耶伯格就在我的耳边不断蛊惑我向它许愿。如果那时我真的屈服于恐惧仇恨……现在不但我没法坐在这里,甚至它吸取了我的全部生命力后,不知它会做出什么!
我突然抓住了盲点,“等等,你说不知道它真名的人使用它会死。那赫尔南德斯——就是我怀疑中可能是对我痛下杀手的嫌疑人,莫非他知道它的真名?!”
黑猫的三瓣嘴边漫开一丝森冷的笑。一只会冷笑的猫在跟一个人对话,这画面若是有外人窥见,那真是诡异得令人不禁寒颤。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黑猫说,“所以他死了一次。”
92. 为你而立的誓约
黑猫与谢伊对视一眼。
“他应该至少死过三次。”黑猫说,“谢伊杀过一次,为了杀你而被永恒之枪抽干生命一次,还有一次是被毒死。”
“会有人死亡三次,仍旧能活着吗?”我不可置信。
“有。”谢伊突然出声。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
黑猫正欲开口,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谢伊已经张开口,他即将说出什么来——就在那一瞬间,金色光纹在他的喉间亮起。
几乎是在同刹那,他的面颊已经长出一片金色的鳞纹。一圈烙印般的黑纹绕上他的颈项、手腕,可能还有什么我看不见的地方。
那黑纹先是如水墨涟漪般扩散,旋即猛地收紧,像是渔夫咬着烟杆恶意地拉扯撒下的渔网。而不慎撞进渔网里的大鱼四处冲撞,徒劳地进行脱水前最后的挣扎。
他露出来的手腕、小臂、颈项都浮现龙鳞般的纹路,黑线在皮肤上纵横交错,皮肤闪烁着金色的微粒。那些发光的龙鳞甚至像随着他的呼吸在自动翕张。
整个房间顿时被刺眼的金色光芒充斥。一面面窗户映照出强烈的金光,在降临的夜幕下格外显眼。
原本蹲在我膝边的黑猫腾地跳了上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向谢伊。
“谢伊,快闭嘴!”黑猫大喊,“放空你的思绪,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伊闭上眼,双拳紧握。他牙关紧咬,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关节上的黑线死死嵌进他苍白的皮肤深处,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切割他的脖颈、肢体。
他的身躯不堪重负地开始崩溃。黑烟从衣领、袖口等处冒出来。
室内刮起狂风。连夹藏在衣领里的发丝都被风刮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吹飞离原地。
我甚至闻到了烤焦的味道。松木被点燃的气味、落叶被焚烧的味道、辛辣刺鼻的香料被熏灼的刺鼻的味道。
我不确定那被烧焦的是房间里的地毯、地板,又或者是什么我不敢猜想的东西。
谢伊身上的龙鳞剧烈地闪烁,放射出刺眼的光。现在他已经彻底变成一团剧烈燃烧的高温炉火,他仰起头,张大嘴,发出像是龙又像是猛虎的吼叫。一缕浓厚地黑烟从他的口腔里冒出,朝着上方飘去。
我在呛得人流泪的焦味里,朝前扑去,不顾被烫伤甚至活生生烧死的危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谢伊,停下来!”我在视野模糊里大喊着,“你会死!我也会死在这里!”
奇迹发生了。
狂风像是能听懂我的话一般渐渐平静下来。被风卷进气流漩涡的东西下落回到原位,几只鹅毛枕头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我和他的身上。
最后一只鹅毛枕头精准砸在谢伊的脸上,他身上炫丽刺眼的火光已经褪得一干二净,正保持着抬头后仰的姿势,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那只鹅毛枕头就在他的视线里直挺挺地砸下来,正中他的面门。砸得他轻微地唔了一声,茫然地抓起脸上的枕头,缓慢地低下头。
迟钝得跟不知道方才引起多大的骚乱一般。
我正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突然,他看了我一眼,叫了一声伊莉丝。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连人带枕头朝我倒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和肩膀,试图把他叫醒,可是无济于事。
“谢伊?”
“他暂时没法醒过来了。”
回答我的是黑猫。
它悄无声息地从谢伊身子下钻出来,一脸疲惫,连尾巴尖都下垂,不像刚才那样神气地翘起来。
“抱歉,今晚给你带来了糟糕的睡前节目。”黑猫坐在地毯上叹了口气,诚恳地道歉。
我看了一眼枕在我腿上,半张脸朝下半趴在地毯上的谢伊。乌黑浓密的发丝散乱地垂下来,覆盖住他的大半张脸。
得先拂开盖住脸庞的发丝,才能抚摸他冰冷的面颊皮肤。
他微张的唇间吐出的浊气还带着点焦味,像是燃烧的松木。颈项上的黑线消失得只剩一点点浅浅的痕迹,像是用钢笔画上去后糊开的笔印。
“刚才那是什么状况?”
我用手指掀开他颈项间凌乱的发丝,指尖轻轻触碰那一条即将消失的黑线纹路。
“这是什么?”
“他为什么……”我努力找了个简短的形容词,以免表现得太过大惊小怪,“会突然发光?”
人的接受能力上限恐怕是没有上限。
多久之前我还是个魔法世界里的唯物论者,现在不光能接受魔法可以更换心脏这种匪夷所思的奇迹,甚至面对有人深夜在卧室里变成核聚变熔炉都能平淡处之。
“谢伊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他会受伤吗?”
“最晚明天太阳升起时他就会醒来。”黑猫说,“如果你不介意,把地毯留给他就可以了。”
我立刻在心里否决了黑猫的提议,这可不行。至少给他盖条毛毯保暖吧。
成年男人,尤其是身高腿长还长着结实的男人的重量不是我可以轻易撼动的。在艰难地将他的脑袋从腿上挪开,转移到枕头上后,我松开了口气拖着一条酸麻的腿,扶着床柱站起来。
我从床上拖来一条厚毛毯,小心地盖在他身上,尽量不让哪里露出来受寒。犹豫了下,还是将他的衣领解开几颗,以免睡梦中呼吸不畅。
做完这一些后,我跪坐在旁边,垂眸盯着他的睡颜出神,默默叹了口气。
“这小子睡过最柔软的床被是五月春天的草海。”黑猫似乎是想开玩笑来缓和气氛,“他没那么娇弱。你不用担心。”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我问。
黑猫沉默一会,说:“很抱歉,孩子。我不能说。”
我目露失望。
“是很危险又重要的缘故。所以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我问。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毕竟以前卡里金家的一些秘密也是在婚前不能对我公开的。瓦罗娜夫人承诺在婚后会由希恩全部告诉我,关于卡里金家的传承,关于每个卡里金流淌在血管里的魔力的秘密。
我忍不住轻抚过沉睡的谢伊凌乱的发丝,他身上应该也有类似的东西吧?一些暂时还不能告诉外人的秘密。就像是法师的真名一般。
“不。”黑猫说,“我不能说,是因为谢伊不能对你说出有关于此的一切真相。我如今只是他的一部分,我的自由受他所限。我很抱歉,孩子,我未能在自由时遇见你。”
我的动作一顿,困惑问,“他不能说是什么意思?”
“是的。”黑猫看着我的金瞳满是哀伤,“他不能说。伊莉丝,包括他不能说的原因也无法告知你。这些都是誓约的一部分。”
它走过来舔舐我的手背、指尖,眼里溢满哀求,“别伤心,好吗?请你相信他。这誓约绝对不会伤害你。它是为你而立的誓约。”
我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誓约?什么绝对不会伤害我,为我而立的誓约?既然是为我的誓约为什么我完全不知情?”
黑猫说:“准确来说,那是为了能顺利遇见你而立下的誓约。如果他不立誓,甚至连遇见你的可能性都会被剥夺——”
就在这时,卧室外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的敲门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但是在寂静的夜里足够清晰,足够惊得我浑身一激灵,双眼圆睁,环顾被狂风席卷过的房间才想起方才的动静有多大!
肯定惊动了其他人!
我条件反射跳起来,把床上的枕头全部扫下来堆在谢伊身上将他埋起来,一把抓住黑猫将它塞进我的被子里。
果然,敲门声后,门外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伊莉丝?你睡了吗?”
“我、我正准备睡觉了!”我提高声调,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喊道。
似乎听见父亲若有所思地自语了一句“是吗”,冷汗顿时下来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爸爸,怎么了?”我小腿发抖,反问道。
“没什么,可能是夜里风太大树枝刮到了窗户玻璃。”父亲说,“我正好过来看看。”
“我没什么事情,爸爸。我要休息了,今天好累。”我说,“爸爸你也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还要找你谈谈呢!”
父亲好像被逗笑了。他扬声说:“好吧,既然伊莉丝想跟我谈谈,那我现在就去睡觉,养足精神应对女儿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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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你可手下留情,千万别把爸爸问倒了。”
等了一会确定父亲真的离开后,我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背靠着床柱脱力地滑坐在地。
“今晚真是鸡飞狗跳的一个夜晚。”我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喃喃。而罪魁祸首还在旁边呼吸清浅匀长,睡得无知无觉,睡颜天真得像个天使。
床上的软被鼓起一个拱包,黑猫从里面冒出一个脑袋,钻出来纳闷地对我说:“伊莉丝,除了你跟谢伊以外,没人能看见我。”
我张了张嘴,方才是紧张得忘记了,讪讪道:“对不起。”
我把它抱下来,黑猫嘟囔了一句:“虽说……是会变,但你这孩子的变化也太大了吧。”
它声音太小,我一时没听清,问了句什么。黑猫却把话题岔开了。
它说:“虽然誓约不能透露,但其他问题还是能回答的。你有什么想得到答案的问题吗?”
我想了想,问:“你刚才说你是谢伊的一部分,这是为什么?”
“好呀,这当然是我能回答的问题。”黑猫的开心溢于言表,连尾巴都扬起来了,“答案是,因为谢伊是幼崽。”
“……”我沉默片刻,喉咙里诚实地挤出一个疑惑的音,“哈?”
“我的族群很难繁衍后代。所以每个幼崽在成年前都会有一个繁育者,又或者用你们人类的词语来形容,称之为监护人、教父或者教母。”
我情不自禁地摸上额头,“等等,容我打断一下。谢伊的母亲是魔法生物……?”
可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和非人类的婆婆相处啊!
这要到哪里去学习相处经验?
她会嫌弃我没有漂亮的鳞片和尖牙吗?
黑猫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它笑得那么开心,干脆在地上打起滚来。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看着它。黑猫终于笑够了,尾巴卷上我的手腕,忍着笑说:“我向你发誓,孩子。他的母亲起码出生时是人类,他母亲的父母也全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我下意识问,“那谢伊呢?”
黑猫彻底止住了笑。
它低下头盯着谢伊。那双伪装成的猫的金色竖瞳里流淌着无法解读的复杂深沉。
“他的母亲是人类,他的父亲也是人类。但他不是。”
它那小小的身躯似乎承载了庞大的悲伤,我能从一只黑猫娇小的身躯上看见一个古老、巨大的神话生物的影子。于是我决定换个问题打断这阵伤感,“为什么他还算幼崽?在弗莱明,十六岁的少女就可以进入社交界。最迟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可以成婚了。”
从前我和希恩都属于晚婚了。
黑猫看了一眼谢伊,又看了一眼我,表情微妙古怪,好像又在忍笑。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就听它说:“因为他还没进入发.情.期。”
我:“……!”
我立刻涨红了脸,一把拉高谢伊盖着的毛毯,把他的脸都盖住。欲盖弥彰地遮住他的耳朵,好似这样他就听不见我们的对谈。事实上他睡得正沉,压根就不可能听见。
黑猫好笑地看着我一番动作。
它说:“你为何害羞?这是很美好的事情。我会教导他学会一切。外族和我等同族步入爱河会迎来至高无上的享受——”
“还是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吧!”我急欲转移话题掩饰尴尬,“赫尔南德斯为什么可以三次死而复生?”
“很可能还不止三次。”黑猫在我的手边趴下来,说:“如果他付出的赎金是别人的生命。”
我登时倒抽一口冷气,眼瞳微睁。
“永恒之枪的誓约是可以钻空子的。”黑猫说,“只要条件成立,就能达成。暂时这条寄生虫还不能做什么,时间拖久了,谁也说不准。”
它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我的心口。
“你最好和谢伊回一趟艾福隆德的湖之都。亚诺尔在等你们。虽然这时代人类对灵魂的研究连一小茶匙都填不满,至少亚诺尔的能耐比大部分人强一点。”
黑猫露出人一样的笑容,不过这次是甚感有趣的笑。
“而且,你们的人类婚礼,也需要在那里举行不是吗?”
它乐呵呵地说。
93. 上一代的皇女
当天夜里我睡得不安稳,时不时惊醒,一看窗外夜色依旧深沉。而我靠坐在床脚边裹着软被,原本是守着昏睡的谢伊,不知不觉头一点一点就睡着了。
不记得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惊醒过来后,我活动了下酸麻的小腿,拽过一只枕头,就势在谢伊旁边躺下。
趴在他身边的希黎刻也醒过来,拱开被子一角钻进来,没一会就在我身边冒出脑袋来。
“你应该回到你的床上去睡觉。”黑猫带着睡意,在我的下巴那里蹭来蹭去,毛绒绒的又柔软,“我保证明天早上你就推开窗就能见到他倒挂下来送你一朵新摘花的脸。而现在你比他更需要一张柔软的床铺休息。”
真稀奇。明明在这之前我们从无交际。它对我的态度却像是一个宽厚包容又开明的长辈,既像是一个包容的叔伯,又像是一个开明的哥哥。
是谢伊的缘故,才爱屋及乌地关怀我吗?
我不禁把黑猫抱得更紧一些。鼻尖埋在柔软的背毛里,轻浅地呼吸。
“这具娇小的身躯是仿照你的喜好制作出来的虚假之物哦。”黑猫闭着眼说道,“就算触感再怎么真实,也改不了虚假的本质。不要过于贪恋虚伪的幻影。”
即便如此。
“我受到了温柔的对待却是真实存在的。”我也没有睁开眼,在黑暗的夜里轻声说,“谢谢你,希黎刻。”
黑猫没有回答我,却模拟出了真正的猫会发出的呼噜声,如煮沸的开水一般咕嘟不断的声响。
第二天醒来时,天才刚亮。一束晨光刚照射进卧室,撒在我的脸上。
室内早已空无一人。不知何时我被放在了床上,身上盖着两层软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毯上连一丝压皱的褶痕都没有,仿佛昨晚全都是一场梦。
我有点懵,直到在抽屉里发现包在手帕里的断头木雕。
当我走到窗边,正要拉开窗户,一个黑影倏地从屋梁倒挂下来,对我说了一句早上好,随即递上来一枝带着清晨露珠的百合。
我吓了一跳,接过花,转动碧绿的花梗,嗅着清香芬芳,然后才想起昨晚黑猫说早上就能看见倒挂在窗前的谢伊的脸。
我扑哧笑出声。
“早上好。”
然后我捏着百合青绿的花梗,踮起脚尖,探出半个身子出去,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他的鼻尖。
直到我被冷空气冻得嘶嘶抽气,缩回房间里抱着自己跺脚。倒挂在窗外的谢伊都还维持着原样姿势,一动不动,眼瞳凝固了一般。
“谢伊?”我不由困惑。
他像只钟摆般左右摇晃了几下,然后笔直地掉了下去。我吓了一跳,扑在窗边往外看。幸运的是,他在掉下去的瞬间就扭转了姿势,落下时稳稳踩住下一层突起的房檐,轻巧地稳住自己平衡。
我松了口气。
兔起鹘落间,他就像一只大鸟般迅速飞过窗口,翻身跃上屋梁,再也看不见了。不知跑去了哪里。
留我一个人捏着百合花站在窗边茫然。
他刚才那是,害羞了?
……
不管其他事情如何,今天我总算得到了好好跟父亲坐下谈谈的机会。
难得的好天气,我陪伴父亲整理了母亲的女主人卧室。
他一丝不苟地抚平挂在外面的那条金色长裙上细微的褶皱,将首饰盒里的银饰拿出来细细擦拭,又一一摆放回去。保持着原封不动,等待帷幔后早已逝去的女主人的幻影在午休后醒来,穿上一早订制的礼服,随意挑选珠宝,去赴今天的晚宴。
而我负责将花瓶拿去换水,重新插进修剪过根茎的鲜花。然后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一寸一寸将这个时间凝固的房间重新整理。
就像是从丝绒盒里取出一枚珍贵的胸针,小心郑重地擦拭后,又珍而重之地放回去封存。珍惜到连使用都不舍,光是看着、念着都能满足。
将母亲床边书柜里几本珍爱的书籍摊开晾晒后,我们才开始进入今天谈话的正题。
父亲蹲在一本摊开的《常见草药植物与其效用》边,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拈起脆弱的薄薄书页,主动挑起话头,“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之前我翻来覆去考虑过多种可能性。艾略特让我向自己的父亲寻求答案而不是亲自解答,那么这件事必定牵扯到了艾略特自身所处层级,也就是皇室。
如果我们家跟皇室发生过纠葛牵扯,牵涉重大,父亲不可能不告诉我。但,通常如果是他不告诉我的事情,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对我保持沉默的出发点在于:一、这件事我不知道更好,二、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三、他只默认不主动说出来,并不意味着我不能主动询问。
打定主意后,我清清嗓子,把那天临别时艾略特对我说的一番话简略转述给父亲,包括艾略特突然抽风似的劝说我靠结婚避祸。
他生母也即先皇后的人生最大不幸之根源就是一场无爱无尊严的政治婚姻。他怎么可能会突然相信婚姻是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
而父亲对此的反应是,笑着说道:“是吗,艾略特殿下说了那样的话啊。”
“爸爸,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说。
在跟艾略特返回王都之前,我曾经单独跟父亲聊过一次。我还对父亲郑重地发过誓,我绝对不可能会对艾略特产生男女之情。接下来无论他听见什么离谱的流言,都请相信我不会搅合进皇室的那趟浑水里去。
我还拉着艾略特在父亲面前承诺过。
父亲只哈哈大笑,“希望你快些结婚的人很多呀,伊莉丝。”
我羞窘不已,抗议道,“爸爸,现在不是说这种话题的时候!我想什么时候结婚是我的权利。”
“你说得对。我们应当尊重你的这份权利。它是你的自由。”父亲接着说,“谢雅尔来找过我了。”
我差点一口气卡住提不上来。
“他来请求我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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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他向我的女儿求婚。”父亲说,“他是个不错的年轻小伙子,为人正直,沉默寡言。这年代要找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比淘金还难,这是一种好品德。”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没好气地说:“他要是开口多说上两句,爸爸你就会发现他的沉默压根不是出自忠厚沉稳的秉性了。好了,爸爸,我们别谈他了!”
父亲,如果你知道你眼里为人正直的年轻人今早刚从你女儿的卧室离开,你就不会这么体贴地夸奖他了!
而且,我暗地里磨牙,连去找父亲请求允许他求婚这个常识,都是我灌输给他的。他本人就跟在荒野上自由奔放、野蛮生长着长大一样,完全没有社会生活方面的常识。
父亲失笑,连说好。话题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上。他想了想,随后说:“是因为瓦罗娜吧。”
“瓦罗娜夫人?!”我一愣。
父亲点了点头,说,“是啊。瓦罗娜从前,与你母亲是朋友,也曾经是公爵的女侍。”
公爵?
我头一次在父母辈的交情故事里听到了一个陌生的人物,不由得急迫追问起来:“公爵是?”
“葛罗瑞雅,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上一代唯一的皇女。”
我记得她,就是她去世时,满城的贵妇都挂上了黑纱。送葬的队伍连绵不绝。还有妇人在运送灵柩的马车边哭得昏死过去。
弗莱明帝国的皇女是有继承权的,而且是顺位。因为皇女的孩子必定会是皇室的血脉。而且在权力中心混乱失衡的时期,推一位皇女上位充当平衡的棋子,远比直接推兵强马壮、剽悍骁勇的皇子上位更容易推进皇权的更迭。
但这位皇女一听就不是简单的权衡棋子。再加上她年纪轻轻就受封了公爵,地位可见一斑,甚至很可能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那在这段往事里,父亲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父亲的眼睛就像是能看穿我的念头。
“那父亲你是……”
他笑了笑,说:“我曾被选定为她的侍从,唔,军中有个说法,叫做牵马仆吧。我就是这样的角色。有时,我需要协助稳住她的平衡,有时,她也得采纳我的主意。孩子,表情别那么惊讶。我不是继承财产的长子,在那时这种安排司空见惯。在那时公务的职能划分也没有那么清晰,我不仅担任着你的职位,还要为这位时常别出心裁的殿下收拾善后、交际应酬。我几乎活成了她的半个总管。”
“我的长兄,你未曾谋面的叔伯不幸被流寇杀死后,我才成为顺位继承人。原本我没有资格继承伊尔兰这个姓氏爵位与领地。”
“我相信妈妈不会在意这些。”我说。
父亲点了点头,说:“你母亲从来不可能在乎这些。财产、土地亦或是什么爵位头衔。”
他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面上不自觉泛起笑容。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我这时才发现,光线的照射下,他的发根几乎全白了。
94. 丹妮埃拉
“如果瓦罗娜夫人与那位女公爵知交莫逆的话。”我问,“为什么她会嫁给卡里金伯爵呢?”
皇室女侍这个身份足以令她掌握绝大多数人无法得知的秘密,不止是女公爵本身的性格、偏好、习惯、动向等等。贵族出身的女侍跟普通的仆从可不是一回事。她们在距离主人最近的地方,也是众人的目光死角。她们在府邸里可以自由出入,自由结交达官显贵。出色的女侍相当于一个官邸里的“宰相”,掌握着主人社交、财政等方面的决策大权。
只有皇室直系与近血缘的公爵才有为女性子嗣挑选贵族女侍的资格。这些女侍会有名有姓登记造册,与一般贵族挑选低级小贵族家的女儿服侍自己的女儿之举截然不同,二者有天壤之别。各地送来的候选者必须是在当地素有贤明、相貌与家世俱佳的千金。她们会汇聚在王都等待挑选。这些还不够,皇室女侍要通过家世、长相、品行层层筛选,最后脱颖而出者才可留下。
因为这些年轻女孩将获得在皇宫、皇子府邸自由出入的资格。未来她们大多数会成为公侯门第的贵妇,替自己的丈夫周旋在朝堂与宫廷的漩涡之间如鱼得水。有一些格外“幸运的”,甚至会成为新任皇帝的情人,乃至于皇后。
她们将会成为名利场上人们追逐拉拢的对象,世界将与她们曾经在闺房里受到的贞洁、柔顺等古老美德训诫里的截然不同。
说得简单粗暴一点,女侍一旦背叛,其主当晚喝了一口酒上床休息后第二天清晨被发现毒杀暴毙在床都有可能。
一个怀抱着无数秘密的女人,怎么会嫁给另一个权力中心的男人呢?
“因为丹妮埃拉死了。”父亲说。
又出现了一个我没听过的人名。
“丹妮埃拉是谁?”
“瓦罗娜的表妹,她一位姨妈的女儿。丹妮埃拉从小被寄养在瓦罗娜的父亲家里,享受与她一样的吃穿待遇、与她一起跟从家庭教师学习阅读、写作、谈吐,以及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千金。”
我越听越困惑,按照设想,我原以为是女公爵与皇帝的势力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于是安排合适的下属联姻以示和平。怎么又冒出一个丹妮埃拉来?
我从来没有听过瓦罗娜夫人提起,她还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丹妮埃拉。
“希恩的父亲,雷克斯曾向丹妮埃拉求婚。几个月后丹妮埃拉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却不幸遭到了一伙盗贼的袭击。”父亲轻声说,“愿女神保佑她年轻又不幸的灵魂。”
“愿女神保佑她。”我也低声道,“那后来呢?”
“先帝去世前,下令命葛罗瑞雅回到自己的封地养伤。于是她孤身启程,没有带上任何人。随后,艾福隆德公主渡船而来,带来一座港口与一场举国沸腾的婚礼。后来小皇子诞生,奥德里奇正式册封为皇太子。年轻的丹妮埃拉早早去世后,所有人都认为雷克斯需要一个温柔的妻子。他年轻力壮,有战争里立下的汗马功劳,天经地义该有个妻子。”
我好像明白了。
女大公因不知明的原因被驱逐出权力中心,也许是因为伤重难治,也许是其他秘辛。总之,一定有什么致命的原因让先帝主动将她排除出了继承人的范围。
而随着当时身为皇长子的奥德里奇二世与联姻的妻子生下长子,他的继承人地位愈加稳固。在封建时代,后代是被列为继承人的重要考量因素。
恰恰对于女大公来说,致命的是,至此时她都还没有结婚,更不要谈子嗣。
皇女作为继承人多了一个致命的难关,那就是生育。如果没有在年轻力强时趁早生下继承人,年纪越大,越可能倒在生育大关上。这年头,生育几乎与死亡划上等号。
而在这时,女大公曾经的女侍瓦罗娜嫁给雷克斯·卡里金,未来皇帝忠实的肱股之臣,似乎就变成了一个良善稳妥的万全之策。人人都觉得,这是一场上好的良缘。
两个人门当户对,从年龄、家世、财产、相貌、人品,无处不相称、无处不相配。人们惊讶地发现,怎么到今天他们才发现这一对郎才女貌,应该配做一对?
雷克斯·卡里金正在执著追求、预备求婚的姑娘不久前刚遇难死亡又如何?不会给这位黄金单身汉的头上蒙上丝毫阴云。只会为他因抑郁之情而愈加冷漠的脸庞,在这些太太小姐眼里多蒙上一层深情可靠的面纱。
而瓦罗娜小姐刚巧是那位不幸的可怜小姐的表姐。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熟知彼此性情,相亲相爱,胜过亲生的姐妹。若是在端庄开朗、落落大方的表姐面前,那位胆怯柔淑的丹妮埃拉也会克服怯懦畏事的本性,表现出可怜、可爱的本性,主动吐露出柔肠百结的情思吧?
若是听到表妹这些真挚、热忱的情愫倾诉,谁能不动容呢?这可是从小胆怯懦弱、顽固古板的丹妮埃拉头一次遭遇到如此高贵的男士执著追求啊。不看重门第、财富,仅仅是因为被她贞淑的性格、柔美的相貌所俘获。
即便碍于身份只能在社交场合上与雷克斯·卡里金仅点头之交,瓦罗娜的心底一定业已悄悄对这位高贵的绅士产生了亲切的好感吧。
本来他们可以成为和气的亲家,共同疼爱丹妮埃拉这个娇怯可怜的小姐。可是丹妮埃拉命格贫贱,即便交上天大的好运,被抚养在富裕人家,得以养育出良好的美貌与品格,恐已耗尽一生的好运。是以才会在归家途中遇袭身亡。
两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一个失去了亲爱的表妹,一个失去了渴慕的心上人,只剩下抱团取暖,在你一言我一语里用回忆拼凑起那位可怜可爱的小姐。
瓦罗娜又是一位公认的美人。有什么比两个共同失去丹妮埃拉的年轻的心相互熨帖、彼此关怀更合适的处置呢?还有什么比一位温柔耐心的佳丽更能胜任一位心碎绅士的良药呢?
于情于理她们合该是一对。事情也恰如人们所想的一般在发展。年轻的雷克斯走出了心上人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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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阴影,向瓦罗娜求婚。瓦罗娜在思虑再三后,也答应了这桩水到渠成的婚事。
然后是婚礼、怀孕、生子。一切顺理成章。
战后的人们忙于修补创伤,重建被破坏的家园。人们乐于见到新的希望,新的生命降生。希恩理所当然在一片期待与称赞里降生,带着无数人的祝福。
纵然昔日的同僚在遭受新皇的打压攻讦时,对于瓦罗娜嫁给对手的做法大为不满,怨恨不已。多数人还是能理解瓦罗娜此举实属无奈。
眼见女大公大势已去,她一个弱女子失去庇护,又要如何自处?悲苦的丹妮埃拉年纪轻轻不幸遇难,竟骤然打开了胶着的局面。
她嫁给了雷克斯·卡里金,以目前状况下最能维持一点仅剩的体面、委婉的方式为两党之争画上了明面上的句号。
婚姻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这场婚姻洗脱了瓦罗娜身上与女大公有关的一切印记,冠上丈夫的姓氏,为卡里金家族的繁衍生儿育女。她不再是那个女侍瓦罗娜,而是卡里金家的瓦罗娜夫人。
在那之后,不久便传来了女大公的死讯。她死于秋天的末尾,死于旧伤复发。那些从战争里遗留下来的纪念品,在她的身躯上作祟的伤口。
“加兰德战役死伤无数。很多人永远留在了那片辽阔的雪原上,那些都是与我共饮一条河的水、共食一片土地的谷麦长大的兄弟。葛罗瑞雅总是冲在最前方,刀刃砍至翻卷仍不肯后退半步。她活下来已是个奇迹。她半身是血被抬回来治疗时,对我说,法雷亚,我与老天赌赢了。”
父亲顿了顿,下颌搁在交织的手指上,望向窗外。
“死去的人已经离开,而活下来的人还需要考虑如何继续走下去。”
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
我的目光从他发白的双鬓移开,说:“可是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任何与加兰德战役有关的事情。”
“那些都过去了。”他注视我,目光柔和,“不必再回顾了。”
“那过去这段往事里,瓦罗娜夫人嫁给了卡里金伯爵,葛罗瑞雅公爵被变相放逐。父亲,你在做什么呢?”
他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小时候就知道了,你母亲和我一直在做什么?”
在修整洛特尔南的土地、山林,铺建平整的道路,上山下河地摸索着修建水渠,将熟成作物的优选良种引进培育。
“那更往之前的事情呢?在做什么?”我问。
瓦罗娜小姐在社交名利场上长袖善舞。葛罗瑞雅在战场上骑马砍杀。北方的战线一步步陷落,整个帝国逐步陷入崩溃的绝望边缘。王都还未被一封快马加鞭从北地捎来的军报惊破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父亲在做什么?
我的目光又回到他远超年龄沧桑的白发上。
又是发生了什么,令他可怜白发生?
他想了想,对我说:“我遇到了你母亲。”
95. 大限将至
他递给我一个银色的八音盒。
我打开八音盒,叮叮咚咚的音乐却没有如预期那般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银光烂漫地绽放开来。
这是一个小巧的微缩模型盒子。
盒子里有银光闪闪的雪山,水晶切片构筑起山坳里沉眠的如镜般静谧的湖泊。小小的空间里容纳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银色的晶尘缓缓降落,在雪山上扬起一场闪闪发光的风雪。三颗钻石般璀璨的星辰在山的上空闪烁明灭。
我用手指拂了拂,气流吹散盒中雪山上的风雪,如吹散一片晨间的薄雾。须臾间,银尘又重新归拢汇聚起来。盒中雪山永远笼罩在一场风雪里,永不停歇。
“我在雪山脚下遇见了你的母亲。她坐在一匹黑色的马背上,把迷路的葛罗瑞雅和她的坐骑索维尔从神灵的雪山里送回山脚下的人间。”父亲说,“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第一眼看见她的画面。三颗晨星在她头顶的天空高悬,璀璨如钻石一般耀眼。东方的天空正欲破晓,漫长的夜晚即将迎来黎明。”
一副辽阔壮观的夜景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展开,雪山上呼啸的寒风、亘古不化的积雪,广袤夜空上闪耀的星辰。风掀起地上的雪尘,呼啦啦扬起一片落花似的碎雪。
黑马带着人穿过风雪迷雾,马蹄踏破迎面扑来浪涌般的雪尘。马背上的人抬起头来,指出通往山脚下有人烟的方向。兜帽盖在她浅金色的发顶上,她的肩上搭着一条编织着彩绳的长辫。
三颗晨星在她头顶上方正欲破晓的夜空闪烁。
她有一双碧绿的眼眸。
我合上盒盖,连带那梦幻似的回忆场景一起,随着盒子里的雪山一起封存进去。
“你们都没有说过第一次相遇是在雪山上。”我说,“我以为你们会在科尔克拉夫家的领地里,或是在洛特尔南的驿站。”
她可能跟女人们一起忙着照顾伤员、打扫屋子、祈祷前线的战事尽早平息。因为伤员的数量只增不减,她们不得不将长屋中间的隔档全部拆开,直接将人放在地上安置。北方的大屋建筑有着在关键时刻变成集体活动空间的好处。医生、修女带着帮忙的女人们清洗伤口,跪在地上为他们向女神祈祷。
很多爱情就在生死之间诞生。
他眯起眼笑了一下,说,“或许连你母亲都不记得了。但那的确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荒郊野岭突然冒出一个指路的美貌少女,任谁都会提高警惕。我对她的态度算不上友好。她可能不情愿再见到我。”
“然后呢?你们解开误会了?”我趴在他膝上问,“你知道她是科尔克拉夫家的姑娘,家族世代生活在雪原边境,所以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父亲但笑不语,抚摸着我的长发。
他回避了问题,答非所问道:“你母亲就像是在山谷里被精灵抚养长大的孩子,初见她时,她连一点人类社会生活常识都没有。如果不是雪山上人迹罕至,根本无法生活。我们都怀疑她被一个女巫从父母身边夺走,悄悄抚养在荒原深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真是有点难以想象。我略为惊奇。季莫法娜说过她小的时候还会跟着父兄去狩猎。但她只见过抓捕一些小型如野兔、麋鹿的狩猎活动。男人们有时会进山好几天,然后用几匹马拖着一匹巨大的黑熊与野猪回来。
我趴在她膝头艳羡向往地问,是不是母亲也会跟她一起去?她笑着含糊带过,只说母亲小时候与她不生活在一起。而且我母亲身体较弱一些,时常待在屋里不见人。
我为此感到失落,遗憾于无法得知更多关于母亲的往事。听起来她自幼过着孤僻的生活,不常与旁人来往。我的母亲年轻时是一个饱尝孤独的人,我又能从何人口中挖掘她生活过的痕迹呢?
父亲又说:“事实上,如果不是葛罗瑞雅的命令。当时我们很可能会直接把她当做一个雪国的间谍关起来。”
我吓一跳。
这听起来可太刺激了。
不过转念一想,北地的人发色较深,他们的金发是麦穗一样的金色,棕发是焦糖一样的棕色。而只有更北方的雪国之民,才有着浅金的发色特征。
在与雪国开战的期间,在本国的领土边境上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个陌生少女,还长着一副典型雪国外貌特征。
我突然想起被忽视已久的一点。
季莫法娜和我母亲是表亲。但法娜的发色是深棕色,眉弓高,额头饱满,是典型北方高地人的长相。同为深发色的人群,高地人却绝不会被与亚特兰人弄混。因为亚特兰的人面相更加圆润、精致,而高地人的颧弓偏高,有着朔风刮出来的凶戾。
而我母亲是非常浅淡的金色。
包括我,连她遗传给我的都是浅金色的发丝。
北地的领主与其说是贵族,还不如说是家族部落的首领。他们争分夺秒思考的是如何让家族庇护下的人们存活下去。在酷寒艰险的雪地生存并非易事。他们自然追求人丁兴旺、家族繁盛。部落的人口繁盛,打起仗来拳头才硬。即便是一条河、一口井,在艰难卓绝的生存环境下,都是无可退让的宝贵资源。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子嗣里势必融入大量外来的血液,包括但不限于本土的高地人,当然还有雪国人。
而雪国的贵族,有着固执的、几乎无可撼动的浅色发丝与眼瞳的颜色遗传。
通常来说,深色基因对浅色基因有着显著的覆盖效果……虽然也不代表着浅色基因一定会被覆盖,有的隐性携带的浅色基因甚至会在几代后突然反应在新生儿身上。
但是,一连两代人,母亲和我都是浅发浅眸,有这么巧合的可能性吗?
我情不自禁想问父亲,我母亲嫁人前的姓氏,真的是科尔克拉夫吗?
父亲又打开了那只银色的盒子。我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把脑中的想法说出了口。
他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那座银色尘埃构成的山峰与星辰。良久,等到雪山崩塌、星辰湮灭,银尘簌簌落下,他才合上盒盖,说:“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看向我。
他说:“你是伊蕾娜与我的女儿,流着我们的血。这就够了。不过,伊莉丝——”
父亲含着笑意看我,带点揶揄,说:“你确定现在就要结婚了吗?”
我难以抗拒地咳嗽起来。
“我不了解艾福隆德那位亚诺尔公爵,对他教育孩子的方式、谈吐、生活习惯及个人品格一无所知。但我了解你,我的孩子。”他说,“除了你认定的人之外,你抗拒所有人擅自进入你的世界。这座宅子,宅子里的人,还有回忆构成了你的小小城堡。你从未主动向希恩与瓦罗娜主动介绍过宅子里的其他人,法娜曾因此有些伤怀。她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不足以让你自豪地将她们介绍给那些未来会成为你新的家人的人们。”
“即便是希恩,你也从未邀请他在家里留宿超过两天。以前希恩偶尔留住在家中时,第二天清晨你会起得比以往都早。”他顿了顿,语气带点好笑,“法娜认为你是因为我们那位少见的小客人而激动。我向她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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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是不愿意让外人有机会看见你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你把希恩当做需要防备的人来对待。从早起开始就严阵以待,生怕相差踏错一步。伊莉丝,你是我的女儿,我或许不能完全体会女孩的心思,至少我能猜到你不想要什么。”
他的语气柔和了下来,“或许你并没有防备希恩的想法。只是你还没有做好以最真实的自我去面对他的准备。你连散步时要不着痕迹引导他走上哪条路,看见什么景物时聊起什么话题都早早做好准备。这不是陷入爱情的反应。爱与理智常常产生冲突,相互博弈。你把履行婚约设置为前半段人生的目标了。可这不是你的问题,答案应当交给时间,交给那个要跟你携手度过一生的年轻人。”
只是命运没有交给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余地,奢侈的余地。
他看着我,就如同穿透时间,看见当年那个还幼小的女孩。她和同样幼小的年纪的男孩站在教堂的神坛前,听候主礼牧师手持经书吟诵,宣誓他们即将缔结婚约。
婚约在教堂、在公证处举行,唯独不在忠贞的爱情里。
“而现在住在我们宅子里的那位年轻的客人。”父亲带着轻松的笑意说,“唔,也许我该照顾下你的自尊心。但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下次踹他的时候,记得扶稳墙壁。”
……!
我刚要开口说的话全部被呛了回去,脸腾地一声红透了。
“我很感谢谢雅尔及时救了你的性命。一想到你会遭遇什么危险,我好几个夜晚都无法入眠,时常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他抚摸着我的发,“单从这一点出发就足够我用余生去感谢这位年轻人,为他的幸福祈祷。父亲虽然老了,却还能看出一个年轻人的心意。你会想听他跟你的父亲说了什么。”
我心知是求婚的事情,可是父亲却说出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话。
父亲说:“那个年轻人走进门来,向我请求。请求我准许他获得去爱我女儿的资格。”
……
年轻的女儿离开后,房间里便只剩下年迈的父亲一个人。季莫法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无声无息。她的目光在男人的白发上滑过,什么时候他的发丝已经全然白透了?
可他明明比她还要年轻。
他们初次相见时,他还是个谈笑风生的少年。他只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谈吐有得,言辞不温不火,在一圈强壮高大的高地人包围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可他的笑容里找不到半点畏惧之色。而那些高地人逐一低下高傲的头颅,聆听他的每一句话。
他说:“我是法雷亚·伊尔兰。葛罗瑞雅殿下的辅佐官。诸位,我站在这里,是来通知你们,而不是与你们商议。这是命令。”
季莫法娜将一封信递给他。
伯爵接过后并没有拆开,率先笑了起来,“已经抵达了啊,我们的老朋友们。”
“欧尔佳想见你。”季莫法娜说。
“她一定会要求见我。”伯爵说,“否则她就不是欧尔佳了。”
季莫法娜忍不住道,“法雷亚,一定要这样吗?你可以不出面,由我去说服欧尔佳。至少我跟她——”
伯爵温和而不失强硬地打断了她,“就这样,不会改变了。法娜。这是最好的收尾方式。”
“为什么?”
“大限就要到了。”伯爵说,“我的大限将至。”
他的表情平和而从容,完全没有在预告自己死期将至的绝望或是焦虑。
平静得不可思议。
“在我死前,让一切都结束吧。”
96. 艾尔警告!!
艾尔没想到在王宫会见到伊莉丝。
那金色长发的少女在侍女与随从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走过长廊。面色平淡,下颌微抬,双手叠放在小腹,行走时裙摆微动,就像是被风吹开花朵一般好看。
途径的女官向她行礼,她颔首致意——以她现在的身份完全无需行屈膝礼,她是艾略特皇子的秘书官,相当于正式的文官职位。
而艾略特本人正落后几步跟在她身后,毫无皇子的架子。两人时不时转头交谈几句,氛围是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
她看起来与周遭富丽堂皇的装饰如此相称,生来就该站在锦绣堆砌的财富里。
艾尔的眼底流转过一丝怨毒。
她理智知道这一丝恶毒的情绪是错误的。一旦她的内心产生黑暗的念头,就会如涟漪般扩散波及到周围的其他人。
她不能放任自己被负面情绪吞噬。她必须是快乐的、开朗的、永远乐观的,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得人们的喜爱。
可她还是忍不住。
恶意就如冒出地面裂缝的黑水一般丝丝蔓延。
不止是希恩的选择,更因为剧院的那次交锋让她明确了自己的特殊天赋对于伊莉丝没有一点作用。
善意与喜爱是等价交换的物品。既然她的善意交换不来伊莉丝的,既然无法成为朋友,那么她不吝于释放出最浓厚的恶意。
为什么到了今天,她还能如此表现出如此平静的态度?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为什么自己的生活都快天翻地覆了,伊莉丝却一如往常,不仅没有丝毫改变,还过得更好了?
她没有收到希恩千方百计隐瞒姓名送过去的礼物吗?她一定收到了吧!居然还能如此平静吗?她会不会对着无署名的卡片一脸困惑?她是不是与女仆管家们一同猜测这份礼物到底来自哪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
就在她即将被黑暗的情绪整个吞没时,克莱芒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艾尔。”他的声音及时呼唤回她的神智。
艾尔闭了闭眼,转头对上他,已经是满面轻松的笑容。
他们正在前往觐见皇后的路上。
在这里见到伊莉丝只是一个偶然的插.曲。
艾尔不断地告诫自己。
伊莉丝来王宫的目的与她无关。即便每次只要她的生活与伊莉丝掺和上关系,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变得超出她的想象。
对艾尔而言,从最初的一开始,伊莉丝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
她是希恩的未婚妻,真正有资格站在希恩身后的人。
一个站在希恩身后,不远不近,阴魂不散的无面者形象。艾尔将她的幻影拒之门外,却又忍不住幻想她是何等样貌。
她一定有着精致柔顺的长卷发、白皙纤细的手指,轻声细语的腔调,还有一惊一乍的性子,动不动就会捂着心口作势要晕倒。
她第一次见到伊莉丝,并不是在王宫的庆功宴,而是在骑士团训练营地的门口。
伊尔兰家的马车不远不近地停在路边,只有一个女仆从车里下来,递给守门人一封信,请求他代为转交给卡里金大人。
当马车里的人掀起门帘,才露出真实的相貌。她远远地望着自己的女仆与守门人交涉,端坐于车内,看起来脆弱得像是随时会跌碎在地的陶瓷。
伊莉丝果然有着打理起来繁杂的长卷发、白皙柔弱的面庞,宛如一只声音稍微提高一些就会将它吓得心脏停跳的小鸟。
艾尔经历过一次贵族小姐的护送任务才得知,这些贵族千金光是梳头都需要两个小时,有时甚至是整整一个上午!
她们怎么忍受得了枯燥漫长的时间都花费在梳妆打扮上?
所幸的是,这位小姐好歹知道点分寸,知道待在自己的圈子里而不去越权干涉——她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满是男人的营地里。
那些或明艳或活泼的交际花总是喜欢坐在四轮马车上招摇过市,贼心不死地绕着骑士团的驻扎所打转,找准时机将花束丢在年轻的骑士身上。那些军官少尉的姐妹和女儿总是削尖了脑袋想往营地里钻,最好在河边散步便能碰上年轻俊俏的骑士。
这些漂亮轻浮的粉蝴蝶扑向年轻人们。尽管艾尔认知里他们都是值得信赖、情如兄弟的好伙伴们,可连她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对于这些扑来的狂蜂浪蝶们或束手无措、或欣喜若狂。而无论如何,最终他们都会欣然享受她们娇嫩甜美的青春美貌。
那些娇柔得只能拿起折扇的手,明明可以从一开始就学会拿起剑。那些或纤细或丰腴的手臂,明明可以锻炼出肌肉的线条。她们为什么不想着自己保护自己、获得随心所欲的自由,却要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找一个如意的丈夫,靠婚姻脱离家庭的管束,换来婚后的自由呢?
艾尔无法喜欢她们,她们也不会注意到艾尔。在她们眼里这个小个头的“男孩”总以一种挑剔审慎的目光在打量观察她们的手腕、小臂、腰肢。她们早已习惯异性的目光在脸蛋和胸脯上打转,带着赤.裸的欲.望。
可这个小个头打量她们的目光就像是在挑剔一盘厨子火候不够而做坏的菜肴。让人更不舒服。
在充满男性的世界里,女性出现的唯一形象单薄又脆弱。她们是娇艳欲滴的交际花,是轻浮天真的军官女儿,只要一句俏皮话、一声口哨就能逗她们笑得花枝乱颤。
而在同伴们与这些女伴调笑幽会的时候,还女扮男装的她不得不担负起给他们放哨的责任。尽管她等得满腹怨气,只想快点回营地。而不明就里的小伙子们未曾识破她的女儿身,只当他还是个没长到能品尝情爱滋味的小孩。
这些女人是麻烦、以及引起麻烦的生物。
就像她的同伴们,再理智冷静的人在酒精的催化和女人的尖声调笑下,都会为了一句玩笑话拿起剑负气打斗起来。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羡慕起谢伊。谢伊在时负责巡查风纪,那是风气最好的时刻。因为谢伊会把引起骚乱的人直接挂在墙上,无论谁对谁错。而谢伊离开后,无论副团长的铁拳如何挥舞,总是会有贼心不死的人想着悄悄溜出去。
艾尔甚至看不清谢伊的出手,那人强大得不像一个女人。
她原本以为只有谢伊这样超越常理的人才有资格站在希恩的身边。直到她发现希恩的婚约者也不过是个脆弱的普通女人。
如果这样的普通的女人都可以,那么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而当艾尔第一次在庆功的宴会上见到她,在她的眼底,没有失去的怨毒与憎恨。
她看向艾尔时,眼神里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惋惜与怜悯。
那眼神仿佛在说——往后你成为卡里金家的少夫人、希恩的妻子的道路,必定更加坎坷吧。
一只囚笼里的鸟雀,居然怜悯在墙外振翅高飞的鸿雁?
艾尔认为她简直可笑。
艾尔有着无尽的可贵自由。这是那些从小被锦衣玉食供养长大,同时也被圈禁在高墙里的千金小姐们永生无法获得的宝贵之物。
她们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体验过在长坡上尽情奔跑,累了就躺下滚进草垛里望着蓝天出神的自由吧。
她们在为了衣料首饰争吵不休的时刻,艾尔可以自由地从牧师的书架上挑选一本书,往围裙兜里放一只苹果,跑到山坡边的橡树下享受一个安静的下午。
她们围在出门的父兄身边,七嘴八舌央求他们带时髦的帽子、新鲜的刺绣花样回来时,艾尔已经拥有了对父母说不的权力。
年幼时定下婚约起,就要把自己塞进不合时宜的成年女性款式的礼服里,依靠巧手修饰的画像来向联姻对象家族展示自己尚未诞生的女性魅力。
要喜欢未来丈夫喜欢的东西。哪怕毫无兴趣,也要学会装出喜欢。
所学习、练习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将来成为一个更好的妻子、更周全的母亲。
没有喜欢么就可以大声说出来的自由。没有讨厌什么就可以大声拒绝的自由。
在希恩正式提出与她解除婚约时,听说她很悲伤。卡里金家的女佣说她无数次想见瓦罗娜夫人都被拒绝,只能遗憾离开。但艾尔没有见到她的眼泪。
那一刻,艾尔都替她感到可悲的。连悲伤都不敢在世人面前正大光明地表现出来吗?
人被夺走属于自己的东西,会忍住不悲伤吗?
不想把失去的东西抢回来吗?
不想要报复吗?
连愤怒和憎恨都不会产生吗?
还是不敢产生呢?
这些被古板教导、被道德规训出来的千金,生来被灌输的道德里不允许她们产生嫉妒、怨恨丈夫的情绪,更不容忍她们背叛父兄、丈夫以及儿子。
在贵族的道德规训不到的地方,人生就野蛮直接多了。普通农家的女儿们会为了一匹布料、一顶帽子吵起来。儿子们会为了一瓶沉淀发酸的苹果酒拳脚相向。只有不断的争抢胜利才能从有限的资源里撕咬下更多营养供给自己生存。
艾尔对轻蔑于伊莉丝这番平淡的表现。如果她敢冲过来拔出随从的剑要求决斗,艾尔反而还会高看她一眼。
这样的人生过着还有什么滋味呢?不过是一只皮毛漂亮的猫儿、一只叫声动听的金丝雀。
连把控自己命运都做不到。
卡里金家有个女仆曾经为了讨好艾尔,屡次向她说起伊莉丝在门外苦等多日却被瓦罗娜夫人拒之门外的经历。
言语间不乏奚落之意。
羞辱一个昔日高高在上的贵族千金,是何等快意。
“如果她再多等一会,夫人说不定就会可怜她,放她进来见一面了。”
女仆说这话时语带惋惜。
面对伊莉丝的苦等,瓦罗娜夫人动摇过。如果伊莉丝真能坚持下去,说不定现在局面完全不一样吧。
艾尔有股莫名强烈的预感,如果伊莉丝的马车没有从卡里金家的大门离开,如果伊莉丝再多等待上一刻钟,封闭的大门就会对她敞开。只要伊莉丝哭着哀求皇后,连皇后都会站在她那一边。
甚至皇后会不惜与瓦罗娜夫人撕破脸皮,要求希恩尽忠职守,履行婚约。伊莉丝会做那个横插在两人之间的存在,如扎进肉里的木刺,即便拔出来都仍旧隐隐作痛。
可是伊莉丝没有这么做。
她主动退出了。
也许命运就是从这里脱轨的?
伊莉丝在不断避开与她正面交锋,从而令她失去了正大光明击溃其的机会,无法让人们看清其真正面目。
盛宴上她和希恩光是站在一起,就吸引走全场的目光。在象征非卿不娶的三支舞后,她却独自走向皇帝,主动请求解除婚约。
当那金发少女笑意盈盈地看过来时,艾尔被巨大的惊喜砸中,紧接着油然而生的却是一股踩在云端般虚幻的不真实感。
从来没想到幸福居然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可是等她从虚幻般的幸福里清醒过来,却发现全场的掌声与赞叹都是给那个纤弱的金发少女的。她站在皇帝身后,希恩的身边,谦恭地垂着头,而周遭的人都在赞美她的高义、善良与圣洁。
那个位置,是艾尔冒着生命危险,九死一生才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而她竟然请轻轻松松就站在那里,只因有个好出身、有个好命。
伊莉丝还让所有人都忘了,在这场解除婚约的故事里,真正的女主角,真正应该站在希恩身边,接受皇帝祝福的人,应该是她艾尔啊!
像她这样的贵族千金,生来是必须攀附丈夫与家族的藤蔓,如果没有高大的树木依靠,她们便只能在地上丑陋地爬行。
她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松开了死死缠住的大树?
艾尔连翌日睡醒后都犹感在做梦。
她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如此宽宏的人。她想办法去试探伊莉丝,她怀疑对方怀藏更大的阴谋。
可伊莉丝无动于衷,宛如看戏的观众一般,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事态流转。她的眼神总是平静的,平静得宛如坐在观众席上。那眼神总是会令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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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自己沦为戏台上的丑角。
失去希恩,她固然悲伤。可她连悲伤都具有时效性,就像是艾福隆德人带来的那些冷焰火,时间一到就立刻熄灭,连余烬都不会闪烁。
她的失去没有怨恨不平,她的爱消失得太快。让人怀疑她的爱是真是伪。在旁人赞颂她宽宏悲悯,言语总是暗示艾尔要时刻怀揣感激之情时,艾尔渐渐从欣喜变成厌烦。
什么主动退出、什么高贵善良,不过是伊莉丝胆小的托词。她已经知道了希恩的真爱是自己,一定会与她分手,才先一步主动要求解开婚约,以免自己下场凄惨。
后来,她才品出了在伊莉丝笑意未抵达的眼底,为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是她亲手折断了自己引以为豪的自由。她亲手把自己送进曾经最看不起的后宅打理、人情往来一堆杂务里。
她上一次觐见皇后,还是跟随在瓦罗娜夫人身后。
皇后屏退身边的贵妇女眷,却留下了艾尔。艾尔登时明白了她被纳入了容许参与秘密的范围内。
接到皇后的质询时,瓦罗娜夫人胸有成竹,很有把握如何回答。这些年她逐渐发现伊莉丝的体质不适合孕育子嗣——瓦罗娜夫人后半句没有说出口,暗示却已经很明显。
没有继承人对于家族而言是巨大的威胁。
卡里金家的人都不会允许希恩为了伊莉丝去过继一个叔伯的孩子作为继承人。
而恰恰很可能发生的是,希恩真会这么做。
是以艾尔的出现才让他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艾尔的健康自不必说。她甚至能随军打仗,这份身体素质还用担心生不下继承人吗?
皇后只是沉思,而后什么也没表态。而她什么也不敢说,只惴惴不安。不知这些身份尊贵的夫人在思虑什么。
而这一次,她不再是跟在瓦罗娜夫人身后,而是作为皇后主动邀请的主宾前来。
思及此处,她的后背不由得又挺直几分。
……
抵达皇后的小花厅时,皇后正在端详墙壁上的两幅巨大的人像油画。
两幅画像一左一右,分别描绘的是一对眉眼有几分肖似的少年兄妹。赤金色短发、紫眸的少年与赤红色长发、紫眸的少女。
艾尔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多看。她看不出那画像上的人是谁,既然出现在皇宫,想必是皇室中人?
皇后率先叫了她的名字:“艾尔小姐。”
紧接着的一句话让她全身血液凉透。
皇后说:“你知道你是被收养的弃婴吗?”
艾尔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皇后打算清算掉自己了?!
她不是养父母亲生的女儿,她的亲生父母身份就可以大多文章。如果皇后想,随时可以给她安上一个死刑犯的女儿身份!
紧接着她便感受到身边克莱芒的温暖注视她的目光。她又获得了勇气,既然克莱芒在旁,那么这趟旅行总归不会是错的。
她尽量保持恭敬镇定,用如今已经被瓦罗娜夫人训练得无可挑剔的礼仪朝皇后行礼,说:“殿下,您说得对。我并非父母亲生的孩子,而是他们以高尚的品格与仁慈的心胸抚养长大的弃婴。”
皇后没有说话,但是她身边的丹弗斯女官却心领神会走到一边拉开了遮挡的帷幔。
帷幔后露出索恩夫妇惶恐不安、胆怯瑟缩的身影。老两口几乎是抖着跪伏在地,战战兢兢抬头看见女儿时,眼中惊喜一闪而过。可紧接着就被难以掩饰的惊恐吞没。
索恩夫妇被带进皇宫后,始终无人搭理他们,侍卫只冷着脸一声不吭如押送犯人般催促他们快走。侍女要求他们躲在这里,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
在他们听见女儿的声音之前,他们险些以为自己今日就要葬身于此。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后那端庄平静的面容上竟绽放出一丝笑容。她以前所未有的柔和声音对艾尔说:“你很诚实,我欣赏你的品格。这是你的养父母,一对敦厚善良的夫妇培育出来的美德。但我要告诉你关于自身的秘密,你并非是一个卑贱的弃婴。”
皇后先问:“克莱芒阁下,您愿以太阳女神的名义起誓吗?今日的秘密,你愿与我们一同守护。”
圣职者当即欣然应允,照约起誓。
艾尔已经完全蒙了。
她看见皇后的脸上笑意更浓,柔声对自己说:“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亲爱的孩子。”
皇后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好像在抚摸故人的脸庞,带着深深的怀念,说:“你是我的挚友,也就是皇帝的妹妹,女大公葛罗瑞雅的流落在外的女儿啊!”
艾尔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像是被巨石砸中,整个脑袋都嗡嗡的。
连带着索恩夫妇的抽气声也被她忘在脑后。她呆呆地任由皇后牵引她坐下,留她在宫内歇息,还打发人去卡里金宅报信。
起初的狂喜慢慢消退去一点后,她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下卡里金家没有一个人,可以管到她了!
……
卡里金家此时确实顾不上艾尔。
雷克斯·卡里金伯爵如往常一般从艾格莫大街结束了对拉齐亚老头的拜访。一个拦住前路的洗衣妇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起初以为那是一个贫苦的洗衣妇,拦在他面前是为了祈求几枚铜币的善意。于是他示意随从将几枚银币放在老妇人的提篮里。
可是老妇人却着急地叫喊起来:“伯爵大人!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詹金森家的女教师麦朵,愿女神保佑我那可怜的学生丹妮埃拉!”
卡里金伯爵顿时大吃一惊。他急切地跳下车来,扯起老妇人的胳臂,对着那张被皱纹淹没的脸仔细辨认。
“你是瓦罗娜和丹妮的女教师麦朵!”卡里金伯爵喊道,“你如何会在此地?”
泪水纵横在老妇沧桑的脸庞上。她死死抓住卡里金伯爵的衣摆,喊道:“伯爵大人,丹妮是被人害死的啊!”
97. 谢斯提翁卡
“这是一份迟来的新年礼物,希望你收到礼物时感到高兴。”
我拿着这张落款是皮耶尔老师的简短信笺,默然无语。
如果不是送信的人按照约定时间把信送过来,我都不知道他已经趁机离开了王都,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归期是何时。
商行的人见到他最后一次,是他行色匆匆地将这张短笺托人在约定日期里送到我的手上。
随信什么都没有附。
“所以他其他什么都没说?”我又问了一遍确认,得到的答复还是摇头,只能作罢。
而正在看报纸的杰拉米被热茶呛了个正着。他父亲西德尼老先生皱起眉,训斥他永远没有个稳重的样子。在父母眼里,儿女哪怕已经人高马大、嗓门洪亮,走起路来像匹四处冲撞的小马驹,他们也觉得那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抱歉,父亲。这回真不怪我喝得太急……小姐,我想你需要看看这个。”
杰拉米露出微妙的神态,看起来又像是忍笑又想摆出严肃的表情,混杂起来古怪的很。
我接过报纸,发现这是一份花边小报。他忍着笑补上一句:“我恐怕这就是皮耶尔先生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头版新闻就是“二十年完美夫妻决裂!疑因旧日情人生变?”
我眼皮一跳。
看完后我的表情也微妙起来。
洋洋洒洒讲述了近日炽手可热某知名不具的C伯爵家一系列鸡飞狗跳。挖苦地讽刺C伯爵与其子一般痴情,中年为爱发狂。C伯爵更是变本加厉,另置公馆,与夫人冷战分居。
末了还不忘写上一段:“笔者悉闻截止本报发文前夕,C伯爵之子未婚妻A小姐已被接入宫内小住。可见C伯爵的家事之骚乱,C伯爵夫人之无能,已令其妹难以忍受,决定亲自教导下一代卡里金夫人。在此衷心祝愿小C伯爵万勿重蹈覆辙,续写其父中年佳话……”
通篇没有一个单词写卡里金家,却满篇都是暗示卡里金伯爵夫妇。撰稿人称自己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甚至联系上了曾经贴身照料过D小姐的仆妇。
我看完说,“写作者就差直接指着C伯爵夫人的鼻子大喊你就是害死D小姐的杀人凶手了。”
“你不同意C伯爵夫人买凶杀人的推断?”
“我的意思是,凶手很可能不止一个。”我下意识用指尖抵着报纸,“不止是伯爵夫人。”
杰拉米立刻来了兴趣,坐直身子,“怎么说?”
“D小姐死后,原本立场上水火不容的C伯爵夫妇逐渐冰释前嫌,最终决定成婚。之后,C伯爵的妹妹如愿嫁给了满意的丈夫。”我说,“D小姐的死亡里,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不是C伯爵夫人?”
我摇头,“错了,是C伯爵的妹妹。”
“C伯爵的婚姻是条件,C伯爵小姐的婚姻才是结果。”我闭上眼,“伯爵小姐在兄长结婚之前,未必能得到这桩满意的婚姻。她需要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可以获得成为这位如意郎君新娘的资格。她想要的丈夫在家世背景方面令卡里金家难以望其项背。那么她就必须证明自己除了家世、美貌外还有其他的价值。最简单证明她手腕的方法就是展示她可以轻易操纵兄长的婚姻。”
杰拉米灰色的眼瞳微睁,“你的意思是,C伯爵小姐指使强盗杀死了D小姐?!”
我颔首。
皇后不出意外地成功了。
她向丧妻不久的皇帝证明了自己有手段、有能力,还足够冷血无情。她会与皇帝统一战线,即便是在卡里金这个姓氏面前,她也会站在皇帝这一边。
而皇帝用一场婚姻兵不血刃拆解了女大公顽固不化的势力,成功让他们从内部开始瓦解。
至于这场婚姻里牵涉的三个人,帝后两人并不在意他们真心与否,会不会得到幸福。帝后在乎的只是如何将利益最大化,随心所欲地操纵人命。
更没有人想过一个问题:D小姐真的愿意嫁给C伯爵吗?
丹妮埃拉真的愿意嫁给卡里金伯爵吗?
她爱他吗?
她愿意在横死多年后,姓名还要如此不光彩地与一个不爱的男人牵扯起来吗?
“这不可能吧。”杰拉米思索道,“伯爵小姐只是一个深闺里的贵族千金,她会跟强盗勾结吗?”
“她不需要勾结上强盗。”我说,“她只需要让命案现场看起来像是被强盗袭击了。”
我几乎不忍再说下去。一个年轻女眷的马车在荒郊野岭碰到强盗,还能遭遇什么?
如果那些袭击者是受到指使的,他们甚至会比流寇本身更变本加厉。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西德尼开口了。他说:“在那时候,一旦出了王城,道路上的袭击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强盗袭击是个死无对证的借口。”
领主们劫掠邻居们的领地,也面对被劫掠的风险。遭遇劫掠的村落即便塌陷成一片废墟仍需如期向领主缴纳税金。而有些村落农闲时甚至会在领主的带领下主动抢劫。
“如果C伯爵真心爱重这位小姐。他应该在对方归家探亲之前安排好护卫。假使他忙得无暇分身,至少该为心上人指明一条安全些的路线吧?何况,哪怕是混在有骑从护送的商队车马里,也比一辆马车几个人孤身上路更安全。”
“C伯爵夫人与D小姐情同手足吗?并不见得。”我换了个姿势,坐得更舒适些,“假使当天出行的是还在做姑娘时的C伯爵夫人,护送她的车马必定声势煊赫,以保证她的安危为首要目标。她与D小姐一起长大,接受一样的家庭老师教育。但D小姐是寄人篱下的表妹,她才是真正众星捧月的千金小姐,王都之花。”
我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两支鲜切花来,对杰拉米说:“你瞧,这两朵花放在一起,分得出谁比谁更娇艳一些吗?”
他诚实地摇头,“看成色和新鲜度都差不多,花冠的弧度饱满程度也不相上下。鲜花商的品控做得不错。”
我又从花瓶里抽出一根装饰用的绿叶来,衬托在花朵旁边,“现在是不是觉得花朵格外娇艳了?”
我把切花重新插回花瓶里,淡淡道,“鲜花的娇艳需要绿叶的衬托。如果所见皆是鲜花,就分不出群芳斗艳里,谁是最娇艳的花朵了。”
C伯爵夫人——不,瓦罗娜夫人就是鲜花。而丹妮埃拉注定是衬托她美貌与才情的绿叶。
丹妮埃拉可以是美貌的,但是她的美貌必然不能逾越过表姐瓦罗娜。她必须是守礼懂分寸的,因为不能失礼于人前为表姐抹黑。
而她的优秀又不能越过表姐。
他们接受相同的教育、学习一样的东西,但是她又要时刻牢记自己与表姐的身份不同、得到的婚姻不同、未来命运不同。
卡里金伯爵的爱情——这本该是配她表姐相得益彰的礼物,对于她而言,无异于小儿怀金过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不是从天而降的幸福,是从天而降的灾难。
瓦罗娜夫人如果真有手足之情,真心疼爱这个表妹,会想不到安全问题吗?
他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在意。
“每个人都对她的死有责任,每个人都是凶手。”我说。
杰拉米听完一副咋舌的表情,靠在椅背上久久后说道,“我现在觉得你没有嫁给卡里金是老天开眼了。”
西德尼骂了他一句混账。杰拉米摸摸鼻子,看了一眼门外。
“我说的明明是实话。”他向自己父亲抗议,“那位银骑士绝对不会放下公务,专程陪未婚妻来处理商事。”
他看的方向是门外那一排靠墙放置的座位,是用来给等候的客人休息的位置。
全场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尽力无视那一排长椅。就连需要走动的人都纷纷绕道走开,竭力避免靠近异常的源头。
往常座无虚席的长椅上今日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中间的位置。看起来是个青年,身形轮廓清峻分明,环抱双臂于身前,从头沉默到尾,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在公众场合仍旧披着半身轻软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精巧尖俏的下颌。
如果不是他身上精巧的衣靴和佩饰,他一看就是不会被准许入内的危险人物。
我:“……”
兜帽青年跟装着雷达似的光速感应到我偶然抛来的目光,立刻扭头来看。隔着老远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就差把兜帽都烧穿个洞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抬手,示意人把门关上,彻底隔断他那炙热的目光
门扉重重合上,我才垮下肩,捂住脸,哀鸣从指缝间飘落一丝哀鸣,“好丢人。”
房间里充满了杰拉米豪放过头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擦去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这不是挺好的吗?我听说这位阁下身手卓绝,罕有对手。这可是我们花大价钱都请不到的高手。轻而易举就给你当了贴身护卫,随叫随到!”
“那么容我冒犯问一句,伊莉丝小姐,婚期定在几月?”西德尼语出惊人。
我跟杰拉米一起咳嗽起来。
西德尼一边擦拭着老花眼镜,一边平静地说道:“现在开始准备,至少也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来为您的出嫁随送上一份体面的嫁妆。还要盘点货物、流动资金,挑选送嫁的人员名单。这些人将来大部分要留在湖之都侍奉您、陪伴您,可要细心筛选啊。”
哪怕我脸皮微微发烫,这回也顾不上羞赧,正色道,“我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西德尼叔叔,杰拉米,我想和你们商议,邀请你们和我一起去一趟艾福隆德。”
……
我站在门口望着人来人往忙碌的商事所,出了一会神,才想起转身离开。跑腿的小伙计急急忙忙地跑着差点撞上我,所幸在他扑过来的前一秒,谢伊就将我拽到了他的身后。
小伙计连东西都顾不上捡就爬起来道歉,我赶忙安慰他没关系,不必顾及我去忙工作吧。
看着别人忙得行色匆匆的景象,一股失落之感忽地油然而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生出一种马上要与这里永别的强烈既视感。我不由得嘲笑自己多愁善感。
开春后要安排一批人去一趟艾福隆德。行商会在那里的根基很浅,难以寻找到门路引荐,还缺少情报讯息。
湖泊与溪水将王国的土地切碎开来,也带来了更加不便的交通障碍。国境内一些被汪洋大泽隔开的区域不得不依靠传送灵桥维持通行,而这些灵巧甚至还是上个王朝遗留下来的古物。境内长距离通讯手段更是被王室与议会大贵族垄断。
艾福隆德的王室名存实亡,如今只剩下亚诺尔公爵这位实际掌权人。而王室的人丁凋敝没有对政权造成影响的原因既是贵族的议会政治远大于皇帝的权威。
而我身边这个人,拥有着那个国家子爵的头衔,实际上身份却是亚诺尔公爵的独生子。这又是一个少不了腥风血雨的身世。
如果将来我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行商会势必会跟着我到新的地方落地生根发芽。而在那里将会发生什么,遇到什么,又是一片未知。
我握住谢伊的手,有点恍惚。
时至今日,还是有一种不踏实感。
这么快就要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吗?
我忍不住抬头看身旁的谢伊。
他伪装着身份的日子都好像还在昨天,而我还在计算着怎么把他“弄”到手,一起去过没有希恩和艾尔打扰,远离剧情纷扰的小日子。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像做梦一样。
好像恋爱还没谈几天,马上就要跨进婚姻生活了。
事情进程太快了。可是在这个时代,又似乎显得太慢了。
每个人在慌慌张张地忙碌着,西德尼恨不得把杰拉米从座椅上踹下来,催着小儿子去干活。家里法娜在忙着收拾行装,催订置装,在她眼里我要穿的衣服总是不够似的。
我却成了最清闲的人。
这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好像每个人都自顾自地认定了我们很快就会结婚。我会立刻搬去艾福隆德生活。
在等马车牵过来的时候,我站在街边发呆了许久。
谢伊今天来给我充当车夫和护卫。见状他便就把马车的缰绳交给了别人,叮嘱一个跑腿的小伙子代看管,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瞧着他说。
“是不是太快了?”
问出口却全身一松。
我双手握住他的手指,穿过兜帽的阴影,望进他的眼底。
“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说。
直到这一刻,我才确定自己还没做好跟另一个人结婚的打算。
这跟和希恩结婚不一样。
和希恩结婚是我从小开始在努力的目标,我做了无数的准备。连构想都做了千百遍。
正式嫁进卡里金宅后第一步做什么、如何与新的家人相处、应该做什么、竭力避免落入什么境地。
还有这些看着我长大的仆人们的养老问题,结婚时要带走哪些人,如何安置剩下的人。一旦父亲去世,他们离开伊尔兰宅,无人再照拂他们,如何安排他们的去向。
我都做过无数次详细的构想,虽是纸上谈兵,也算胸有成竹。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异国他乡。
一直以来我接受的、周围人告诉我的、包括自己在践行的都是:婚姻是两个姓氏的结合。结婚的两个人有义务和责任让这两个姓氏的婚姻维系下去。个人的心情、想法不重要,婚姻合作长久经营才是不可动摇的基石。
可是,到了今天,我突然就不想遵守了。
“我们私奔吧。”我脱口而出。
谢伊弯下腰来,垂下的长发从兜帽里滚落出来。轻软的兜帽布料像是一只张开的布口袋,把我也罩了进去。
我看见阴影里,他红色的眼眸在闪烁着微亮的光芒。
“私奔?”
他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一遍。我双手攥住他的兜帽边缘,踮起脚尖,凑上去,鼻尖对着他的鼻尖,四目相对。
“私奔吧,不要管什么婚礼和其他东西了。”我说,“就我们两个人,就现在。”
“走吧!”
我说着,松开抓住他兜帽的手指,朝他的肩膀伸出双臂圈住。
他一弯腰就把我抱起来,跳向旁边较为低矮的屋檐。从一重屋檐,跳向另一重屋檐,三下五除,便轻轻松松地跳跃到了最高处。
速度快到方才牵着指挥装载货物的板车的伙计们都没发现哪里不对。坐在马车上的车夫只是低头解个绳索的功夫,就觉一阵风拂过,再抬头身边已没了人的踪迹。
风将我的裙摆朝后吹去。这轻盈的失衡感里,我以为自己在风里飞翔。
“感觉像是鸟在天空里飞一样。”我在他怀里好奇地问,“希黎刻说你也是龙。你会变成龙的模样在天空翱翔吗?”
“会。”他说,“等到龙蜕后,我会成为真正的龙。那时候,你就可以坐在我的后背上,与我一同尽情飞翔在天空下。”
风有点大,把声音撕扯得破碎。我不得不大点声音问,“龙蜕是什么?”
“龙蜕就是龙蜕。”他答道。
我们最后在守夜人的钟楼停下。守夜人在阁楼的屋子里鼾声震天,黄铜的大钟沐浴在晚风与夕阳之下。天边有一群飞鸟南来,风里有炊烟的气息,格外静谧安详。
市民居住的街区,屋檐一重挤压着一重,密密匝匝。从钟楼的屋顶上望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在地上的人川流不息,就像是在蜂巢里按部就班劳作的工蜂。
我发现我们正在俯瞰阿斯特街的背后的小街道。一墙之隔就是繁华热闹的阿斯特大街,权贵名流来来往往。而这里的公寓一幢挤着一幢,像是凌乱收纳叠放起来的积木。
谢伊解下自己的半身披风,围在我的肩上。他从后面捞出我的长发,细心地整理好发丝,问我:“你想去哪个方向?”
我失笑,“我是开玩笑的。我们不可能真的私奔吧?”
前往艾福隆德商议婚事的使者都已经安排好了。从皇宫里的艾略特、甚至是藏在暗处的皇后,到我的家人朋友们,都对这桩婚事高度紧张,都盼着早日玉成,以免夜长梦多。
无论我多么不想去面对错综复杂的未来,终究我是不可能逃避的。以后我得面对新的生活。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执起我散落的一绺长发落下亲吻。
“是真是假都没关系。”他说,“只要你希望,我就会达成。”
我想说这不可能。哪怕是你父亲都不可能同意这场婚姻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结合,不牵涉任何我们背后的姓氏家族。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你的父母家人相处得来。
末了,我沉默半晌,只是说:“我担心我父亲。”
父亲给我透露的往事不多,点到即止。但是光是他让我知道的内容,就足够让我心惊肉跳了。
尽管他模糊淡化了自己的位置,但一个在女大公的阵营里说不上话的人怎么可能知晓这些往日秘辛?又怎么可能在女大公倒台后变相被扣留在王都这么多年,只允许在领地和王都之间往返?
他在女大公的阵营里一定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甚至在女大公去世后,逐渐代替昔日的主君,成为残党真正的领袖。
这才是父亲这么多年不问政事、一副富贵闲人,闲云野鹤做派的原因。
我的指甲不自觉掐紧了掌心。
这才是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将来一定会嫁给希恩的原因。
女大公没有子嗣。而且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没有续娶,没有私生子。一旦父亲去世,那么暗地里仍旧追随他的那些人最后效忠的首领人选就只剩下我。
只要掐住我这个人质兼棋子,就能直接坐收渔翁之利。我还是个女孩,那么事情就更加简单了。只要有人娶了我,谁就能收获这笔“财产”。
而这个计划能顺利实施的前提是,我必须是个完全不知晓内情的棋子。
女大公的旧部们对女性掌权的接受度更高,他们很可能会接纳一位新的女性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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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者。但相对的,他们会比常人更加不可能效忠一位能力平庸的女性。
所以我必须是一位“平庸的女性”。
一旦我表现出任何超越一个普通女人范畴的能力,我就不会只是体质孱弱,而是直接“暴毙身亡”了!
在这个长达十几年的计划里,是否连瓦罗娜夫人严格教导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卡里金夫人都是其中一环?
由瓦罗娜和卡里金伯爵的婚姻开始,由我跟希恩的婚姻结束。当我跟希恩成为夫妇的那一刻,象征着皇帝与女大公派系由明转暗的派系斗争正式画上句号。残党彻底放弃挣扎,臣服于皇帝。皇帝多年的步步蚕食达到了最终目的,他将会收拢起最后一丝反抗自己的力量,当之无愧大权独揽。
我活了这么多年,竟都不知道自己背后还藏着这么隆重的一份“嫁妆”!
万万没想到的是中途突然杀出一个小说女主角“艾尔”。希恩几乎是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非常决绝地与我解除了婚约。多年稳步推进的筹划骤然失控,皇帝不可能坐视不管。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默认了艾略特私自离出宫来接我回王都。
如果我嫁给艾略特,那么对于皇帝来说,这显然比我嫁给卡里金更好。他认为病弱的长子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以后长子一不留神风寒病逝,如何处置长子留下的遗孀,对他来说不是手到擒来?
至于继承人,他尚且春秋鼎盛,继承人总归能生出一个满意的。不是继承人的儿子只不过一枚用处特殊些的棋子。
我在瑟瑟冷风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想通这一切后,我竟然破天荒地庆幸起艾尔的出现!假如我真和希恩结婚了,婚后等待我的可不是什么万丈光明一片坦荡的日子。被榨干利用价值后,我在这些人眼里还剩下什么作用?
难怪皮耶尔老师会突然送我这么一份“礼物”。不出意外,如果我跟希恩的婚约没有泡汤,现在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我们新婚后大约半年这个关键节点,大部分尘埃落定,那就差不多到了这些人对我发难的时机了。
他刻意掐着这个时间点捅出卡里金家上一代的破事,就是为了让我能浑水摸鱼趁机在卡里金家站稳脚跟,免得一味遭到瓦罗娜夫人和皇后的打压,被牵着鼻子走……
还有万幸皇帝遭遇了刺杀至今还在养伤。如果一切都按照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剧本推进下去,我恐怕有死无生……
就在这时,谢伊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的指尖搭在我的肩上,俯身下来对着我的耳边说:“那么我们就带父亲一起走。”
我一愣,随即用羞恼掩盖内心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喜悦,“我还没正式答应你的求婚呢!”
通常男士向心上人的父亲请求与令爱结婚就等于完成了求婚,他们可以立刻开始筹备婚礼。女士的意见在这场求婚里并不重要。
但这条常识显然不可能作用于我身上。
迄今为止,我也的确还没有直接对他说我答应求婚了。
只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桩婚事十拿九稳,板上钉钉了。
他带着一丝委屈,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扭过头,难掩心烦意乱地望着脚下的街道,“而且父亲不可能离开王都。一旦皇帝采取什么措施,或是准备了什么后手……”
如果没有顾忌,父亲一定会亲自带我一起去艾福隆德。而他没有。那就证明一定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的脚步。
听到皇帝这个词,谢伊轻缓地发出一声“唔”,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别担心。他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我嘶地抽了一口冷气,条件反射抓住他的手指,都没发现自己的嗓音变了调,“你做了什么?!”
“别紧张,放轻松。你用着的是我的心脏,有什么情绪波动我都会立刻感知到,我希望你是快乐的。你没有必要为别人产生这种情绪。”谢伊轻声说着,手掌轻柔地擦过我的脸颊,带起几根发丝,“我什么都没做。是艾略特,我跟他有个……唔,协议?”
不知为何,他的手指隔着手套触碰过的肌肤立时泛起一阵寒意。我下意识耸肩往旁边一闪,却被他的双手稳稳地托住。他的拇指抵在我的下颌骨边缘,让我错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和身躯分了家,头颅正被他端正地双手捧起。
我深吸一口气。
他的吻隔着几绺发丝,印在我的后颈上,肌肤几乎是立刻就泛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如果不是隔着御寒偏厚的衣物,可能就会直接往下滑去,朝着危险的边缘倾斜……
“我爱你,伊莉丝。”他埋在我的颈项里轻声细语,声音却比摧折树木的北风还令人不寒而栗,“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你而来的。”
“皇帝不会再睁开眼睛了。”谢伊说,“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没有人能阻止你。你担心的那些问题,压根无需担心。我会让它们消失。”
我转过头来,想说什么,却被他迎上来一个落在腮边的吻打断。我当场就懵了,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清晨他会因为一个早安吻笔直地摔下去,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真的会吓得人不知所措。
等我收回被震飞得七零八落的思绪,他已经替我戴上兜帽,整理了下披风衣襟,然后说:“稍等我一会。我立刻就会回来。”
说完他就径直从塔楼飞身跃了出去,身影在天幕下,看起来像是一只轻盈的飞鸟。
我有点迷茫地望着他的身影不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我一个人坐在塔楼边缘,风吹起我的衣裙与兜帽,猎猎飞舞。
有人伸出手,推了一把悬挂的黄铜钟。
大钟当的一声响起来,尾音在空气里缓慢地弥散。方才刚栖息在塔楼上的麻雀们纷纷振翅离去,扑棱棱的拍打翅膀之声杂乱盈满耳畔。
而毫无准备的我险些被震得魂飞魄散,仓惶地扭过头看向身后悬挂在半空的黄铜大钟。
有人站在那里。
我的嗓音发紧,努力保持镇定,主动开口质问:“是谁?”
那个人似乎发出很轻的一连串笑声。我的问题逗笑了他。就像一个孩子询问自己的兄长一个幼稚的问题,令他感到有趣又好笑。
我不懂我的质问哪里好笑了。
他将手指搭在钟身上,缓缓从黄铜大钟后转了出来,步伐不紧不慢。
我一恍惚还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实在是因为发色特征太过相似了!
那是个浅金发色的青年,他连眼睫都是浅浅的金色,近乎于白。而他的眼眸是翠绿色。如果说艾略特眼眸是较深的湖绿色,那么这个年轻人的眸色浅得与我如出一辙。
那样浅金色的发丝,就像是刚穿透晨雾的光线,清淡疏冷。
他的肤色也很白,不像是谢伊那种阴森的苍白,他的白皙有着将人冻伤的寒意。他无疑是俊美的,但这种白皙英俊的长相里却莫名透出几分病态的阴鸷来。
他的长相有一种魔性的魅力,像是砸在地上就会摔个粉碎的玻璃人偶,正因为其脆弱精巧而充满魔魅的吸引力。
最让我的不适是他眼眸里那流转一丝亮光,写满了兴味盎然。他注视我的目光有着令我厌恶的探究。
于是我提高声调,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初次见面。”那青年笑吟吟将手掌按在心口上,稍一欠身,尊贵的头颅微微低下,“我亲爱的谢斯提翁卡*。”
如果不是退无可退,我现在可能就会立刻跳起来逃跑。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太危险了,没来由的,求生本能直接上线警告。
但是在惊慌里,我捕捉到一丝不对劲。他的帝国通用语说得很巧妙,听不出任何口音偏向。可是他说的那个单词,谢斯提翁卡,这是雪国的语言。
他是雪国人?!
他朝我走过来,手指朝我逼近。似乎是想要抚摸我的脸庞。在那双与我相似的绿眸里,我看见了一丝奇妙的火焰,似乎是着迷,又似乎是赞叹,带着长久夙愿得偿的快慰……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我的前一秒,他的脚步一顿,随即身形从腰部开始消散。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正在化作光点消散的手指,又看向我。
“我们会再见的。”他胸有成竹地说道,“很快,很快就会再见的,谢斯提翁卡。下一次就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们重逢了。”
而我厌恶这种笃定。
“我不知道你是谁,更不想再次见到你!”我冷冷地说道。
他丝毫没有将我的冷漠放在心上,仍旧带着那一丝笑,直到他的身影悉数化作光点消散在风里。
而躁动的晚风刮得黄铜钟摇晃起来,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沉重悠远的响声。
我一个脱力不小心失衡,直接朝后倒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谢伊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回来,而这短暂的时间让人感觉度日如年。
就在我惊魂未定地平复下喘息时,准备告诉他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我的身躯僵硬了一下,坐直起来。
然后,我看见谢伊的袖子上有一抹飞溅上去的鲜血,斑斑点点,猩红刺眼。
98. 伪装魔法
“你袖子上有血。”我揪住他的衣角,“你受伤了?”
在我反抱住他的那一刻,他紧绷的身体顿时松弛下来,任由我捏着他的袖口、小臂翻来覆去地检查哪有伤口。
可能是看我紧张过度的表情,他很快制止了我,还张开双臂示意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
“我没有受伤。”谢伊说,“那是别人的血。”
我松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喃喃着真是一场提神醒脑的惊吓。紧接着我就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充满了多大的信息量。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刚才去干什么?伤人?在王都?”
我的女神啊,他现在可不是王都宪兵纠察队的成员了,压根无权无理由对公民使用暴力!
他的脑袋里到底有没有律法啊!
谁知道他不仅没有丝毫惊慌,眼神平静得不可思议,还振振有词,“我处理得很隐蔽。”
我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个处理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果然不出所料,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会有人发现尸体。”
我快崩溃了。
他到底为什么能把去杀个人说得跟去个洗手间一样轻易平淡啊?
“这不是处理得隐不隐蔽的问题。首先,不应该随意使用暴力,更不应该夺人性命,连我们做生意都讲究先礼后兵,和气生财。”我连连深呼吸,使自己尽快镇定下来,然后失败地暴躁起来,“其次——总之随便杀人就是不对!”
我一阵头痛,转过身不看他,免得再添烦恼。可是走到钟楼边缘我才发现通往钟楼阶梯的小木门从另一侧拴上了,我无法自行离开。
也就是说,我连想下去都还得靠他。
我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谢伊还一无所知地在身后追问,他的声音透着不解,“伊莉丝,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需要时间思考你的人生教育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没好气地说。
他还是不能明白问题究竟出在那里,兀自带着一丝明显的困惑问,“你还是在生气?是谁让你生气了?”
“是我吗?”他走到我身后,语气变得小心翼翼,“我保证我处理得很妥善。没有人会发现那些死老鼠。”
这下连深呼吸都救不了我岌岌可危的理智之弦了。
“所以,你管被你杀死的人叫死去的老鼠——”
亚诺尔公爵的子女教育到底有什么问题?还是说希恩的第一骑士团私底下奉行冷血暴力的作风?又或者问题是出在宪兵队?
我自暴自弃地想,可能一开始根源就出在亚诺尔公爵身上吧。那可是传说里一夜之间血洗了整个王室,大权独揽的男人。在这样的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还愁歹竹出好笋吗?
其实冷静地思考一下,如果我和谢伊结婚,我们势必会面对更多的问题,不止是外界,更大的摩擦会来自我们两人之间的相处。而仔细想想,我们其实根本就不见得有多了解对方啊!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我们的相遇、相处本就短暂,中途还被各种大小意外阻挠,如今还能陪伴身旁,值得赞美命运宽宏照拂了。
我都能容忍希恩十年如一日的无动于衷,还不能给谢伊一点时间和耐心多问两句吗?
想到这里,我又镇静一些。
我转过身来面朝谢伊。
“你告诉我,你刚才具体去做了什么?”我的手指不自觉扣紧掌心,“你杀的人是谁?尸体做了什么样的处理?”
老天啊,我感觉我问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击穿自我道德防线的子弹。
我一把抓住他的小臂,仰头望着他的眼睛。
“我改变主意了。你直接带我去看!”
风吹起他搭在肩上的发辫,乌黑的发丝朝前飞舞,缭乱间擦过我的脸颊和耳畔。扎在他黑发上的深红色丝绸带被夕阳渲染得更深,像是一朵枯萎在盘中的玫瑰,红得有气无力,格外刺眼。
那是早晨出门前,我刚亲手给他绑在头发上的缎带。人一旦陷入恋爱就会变得软弱可笑吗?我从前最不屑的就是宣示主权的行为,认为那是对着空气叫嚣,毫无作用。如今却连他扎头发的一根发带都要亲自挑选。
“有三只老鼠,离开商事所后开始跟在后面。”他的视线定格在我抓住他的小臂的手指上,“我已经处理干净了。”
他说了三次都是用“处理”这个词。
“人命不该用处理这个词。”我固执地说道,“你有比杀死他们更好的处理方式,比如交给我。如果他们是想窃取情报的探子,我们总有让他们开口的方法。”
而不是永远闭上嘴!
他的唇抿成一条线,黧黑的睫毛盖住眸,看起来明显就散发出不开心的低落情绪。
“是你告诉我的。”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是听起来比我还要固执。
他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甩开我的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身子像一柄利剑般笔直。风如浪潮起潮涌,吹得发丝缭乱飞舞。
光是顽固矗立的身影都像在沉默无声地指责我先违背说过的话语。
“这是一开始,你就告诉我的。”谢伊说,“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只要我能活下去。”
“我什么时候说——”
他执拗地盯着我,衣领后的喉间正亮起金色的纹路。黑色线纹正在他的颈项皮肤上浮现。这熟悉的场景让我立刻闭上嘴,惊慌地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我就记得那天在卧室里他发生了同样的状况,然后昏厥了一整晚!而那时他全身都浮现龙鳞似的斑纹,像一根烧焦的木头。希黎刻当时大叫着让他闭嘴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想。
我的掌心按上他的唇时,谢伊的眼瞳微睁,旋即喉间的金纹黯淡下来。黑线迅速消褪下去。只有他的唇边吐息里还流出一两点丝缕般的星火,昭示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我惊魂未定,松开手指,发现那些星火并未烫伤我。这个秘密誓约的咒文制约只针对谢伊一个人,惩罚也只作用于他。
我眼神复杂看着他,“我们还是别谈这个话题了。你告诉我那些人的尸体你如何处置,我……”
我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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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眼,狠下心才能说出后半句,“我会安排人想办法善后。”
他却一点没有差点被誓约惩罚烧死的后怕,丝毫不见痛苦之色,还不忘记顺势搂我进怀里。
听到我的话后,他飞快地点头。
他抚摸着我的后脑发丝,像只小狗一样磨蹭脸颊鼻尖,语气显而易见地顺从又快乐,“好,都听你的。”
瞧他这副样子,我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剩下满腔的无奈。
脑袋里却突然滑过一个许久以前我询问过谢伊的问题。那是他还是“女宪兵谢伊”的时候,我问他,在遇到我之前他都在做什么?
他当时的回答是:习武,还有活下去。
现在看来,搞不好连“活下去”这个任务都与他立下的誓约有着莫大的渊源……
“对了,刚才有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在你走之后。”我稳住心神,转移话题,“我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却似乎对我很熟悉一般。而且他相貌特征很强烈,我肯定他身上有某个古老家族培育的特殊遗传血统。而且,他叫我……谢斯提翁卡。”
那个人不仅表现得对我很熟悉,还称呼我为“小妹妹”。
谢斯提翁卡是雪国语言里称呼自己的姐妹,一般是最小的姐妹的昵称。
他就是明晃晃冲着我来的。
我不由得一个寒颤,下意识攥紧了衣领,以免冷风再从衣料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我浑身发寒。感觉到我轻微的瑟缩,谢伊把我抱得更紧了。
那个凭空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青年,他那浅金色的头发与绿眸都与我太过相似。相似得令人不安。
他会是我母亲那边家族的亲人吗?
我想起曾经问过父亲,妈妈的姓氏真的是科尔克拉夫吗?父亲的回答模棱二可。
我的心沉下去。
现在我不得不怀疑,妈妈她的身世与雪国有所牵扯……战争年代,又是在两国民族混杂的边境,留下混血儿大有可能吧。妈妈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外祖父母的事情。法娜也只含糊说他们很早就去世了,妈妈是孤身一人,寄人篱下生活着。
可是我长得像母亲,母亲跟季莫法娜是远方表姐妹,但我们母女俩跟法娜长得一点都不相似。
会有那么巧合吗?血亲之间连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遗传到?
是不是因为母亲很可能真正的姓氏就不是科尔克拉夫?
我越想越混乱。
“谢伊,有没有一种魔法可以改变人的外貌,让他看起来很像另一个人?”我问,“不是那种粗劣的乔装,也不是将他化妆成另一个人的容貌。是将这个人的五官、发色、眸色等等特征变得与另一个人的有七八成相似。”
“有。”他回答得很快。
随即他看了一眼天色,征询似的低头问我,“在这里?”
我茫然了,“什么在这里?”
他的睫毛掀起又垂下,短暂快速地眨动几下眼睛,像是一个在初次在舞会出道的小姑娘,对着搭讪的绅士害羞又雀跃。
他说:“在这里也可以。”
说完,他就融化了。
99. 我也是你的
他融化了。
我用的词一点没错。
从他的脸庞开始,整个人刷拉一声化作一团成年人高的黑色液体。那些液体质地如黑泥一般醇厚,乌黑油亮,又如晶体一般,竟然还微微折射着夕阳的光线。
他的五官是最后融化的,高挺的鼻梁轮廓融化淹没在缓缓蠕动的黑泥里。簌簌流淌而下的黑泥吞没了扎在发上深红的绸带。
那些原本组成面部的黑泥相互拉扯、纠结,然后拧转出一张五官明晰的脸庞来。我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尽管颜色还是黑色的,但五官就能看出是艾略特的脸庞!
“停、停停。”我赶紧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食指顶住左手的掌心,“点到即止。”
随后那质地光滑、宛如液体金属一般还会折射着光彩的黑泥便卸去力道般松散下去,像一滩黑色的水银般流淌着蔓延开来。
不到半分钟,那黑色的水银猛地腾起,化作一道高高的水幕朝我扑来。
犹如全身穿过一层流动的水,没有丝毫的温度。我下意识闭上眼,只感受到眼皮上有一丁点轻微的触感,仿佛冬日走出暖屋时,有一粒细小的雪花沾在眼睫上。
黑色的水银穿过我,就像一群鸟与云在空中擦肩而过。随后停留在我背后的钟楼边缘,像一团停泊在那里的乌云。
当我转身时,他已经慢慢凝出人形状的轮廓。
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形的黑影坐在围墙上。黑色的水银泛着光泽,缓缓流动,却没有再化作人类的模样。
那个人形黑影朝我伸出手来。他的手指在光线下如晶体般折射出虹彩似的光晕。
“你想看我变成什么?”他问道。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地热温泉在咕嘟嘟翻腾着水泡,如岩石板隙之间气流引起的共鸣震颤。比起一个人为了交流而说出语言,更像是一段风吹过岩石之间摩擦引起的嗡鸣回响。
“不用了。我更希望你恢复原样。”我说着搭上那只乌黑的手,顿了顿,为了照顾到他的自尊心,我又特地补充一句,“你现在也挺好看的。就是容易吓到一般路过的普通人。”
“我只要你的喜欢。”
他说着,手融化成一摊软泥,“握”或者说包裹住了我的手指。
他再次朝我涌过来。这一次他融化得更厉害了,身躯完全分散开来。黑色的水银顺着我的双臂朝前进发,宛如一层薄膜般将我的四肢整个包裹起来。
冰凉的水银蔓延过双肩,爬上肩头,顺着脖颈朝上进发,盘绕在耳边,清脆如水晶开裂般的声音对我说:“如果你不喜欢其他人,那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我忍不住被逗笑了,尽管当下这个场景很诡异。
“可是这世界上就是还有很多人,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活着。如果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从恋爱变成婚姻,会牵扯上许多人。”我说。
水银狡黠地绕着我的耳后转圈,试探性地悄悄朝着唇边爬去,我只感觉到面颊上有点凉意,伸手去碰,还被水银液体顺势缠上手指。
“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你和我。”他以一种笃定得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道,“只要这是你的愿望。”
“我得考虑我的父亲,也要考虑你的父亲,还有母亲。”我摸了摸匍匐在下颌的水银晶体,“婚姻是一个家庭和另一个家庭的重合。我们会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我想和你一起照顾我们的家人。”
“只有我们两个,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不由失笑,“至少还要考虑父母的养老后事吧?这还是家庭内部的事务,还有更多家庭之外的麻烦在等着我们呢。”
比方说如果我们两个人的婚事敲定下来,会有多少人阻挠,多少人不愿意这场婚姻能进行下去,甚至不惜来取我的性命。
现在暂且不知艾福隆德境内政局如何,起码弗莱明国内有多少人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好几个姓氏。
还有磨合,无止境的磨合,不知何时才能到位的家庭磨合。我光是想都感觉到疲惫。起码在十几年前我是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外国人结婚,做了十多年的准备全部化为泡影。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以为要去考地理,准备了好久,到了考场才被临时通知要考的是物理。
他沉默了一会。液体水银卷住我的手指不动了。片刻后,水银才缓慢地收缩回去,绕着我的脖颈盘上一圈又一圈,就像颈项上盘了一条蛇。
出奇的是,明明身后是一片空气。我却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攀住我的双肩,像一片冰冷的雪雾,在我的耳后轻轻地说话。
他说:“你想见我母亲吗?”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说的是到艾福隆德后,于是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了。”
“好。”
液体水银呼啦啦从我的身上离开,如一片乌压压的鸦群。水银在半空中汇聚、浓缩,重新凝聚成一个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比我高上两个头的女性,她的身材极为高挑。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微微蜷曲,如雄狮的鬃毛般散漫在身后。她没穿裙装,而是脚踩长靴,穿着极为干练利落的骑装,腰间的皮扣上甚至还插.着一柄给猎物剥皮用的黄铜小刀。
再看她的容貌,与谢伊有着五六分相似。主要是神情如出一辙的冷漠,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如果这张脸笑起来,顾盼神飞,神采飞扬,那很可能一时难以将她与谢伊联想在一起。
此时,那双冰冷如宝石的紫色眼瞳倒映出了我的身影。
女性开口时,用的还是谢伊的声音。他说:“这是我母亲。她死在十五年前。”
我一怔。
女大公葛罗瑞雅死在十四年前。总感觉有点微妙的巧合,可怎么都说不上来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在哪里。
我仔细端详这张脸,总觉得五官有着奇妙的既视感,仿佛在那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而这张脸如大理石雕像般的漠然神态又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总觉得她应该是笑着的,而且是开朗的、畅快的笑容。
就像是活力四射的太阳,恣意地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想了想,我踮起脚尖,手指按住他的唇角两边,轻轻往外拉扯。他顶着的这张漂亮又英武的美人脸,立刻被我拉扯成出了滑稽的“假笑”。
“你笑一下。”我鼓动他。
他以眼神询问我,得到我的眼神回瞪。于是他思索了下怎么笑,然后艰难地调动起面部肌肉。这种僵硬的做法是无法做出自然的表情的。
理所当然,他笑得很难看。
我也很诚实地说:“你还是别笑了。”
他的表情迅速垮下来。
其实他变出的外貌很逼真,连眼尾的笑纹都一模一样。我轻轻摩挲着他脸上那些细小的皱纹,心想这一定是位很喜欢笑的女士。
我抱了抱他,“对不起,提及你的伤心事了。”
他回应我的拥抱,在我的怀抱里重新化形为自己的面目形态。连那根红绸带都还扎在原来的位置。他闻言一愣,反问我,“伤心?”
我从他怀里退出来,拉开距离。他将一缕散乱下来的发丝替我勾回耳后,语气淡然,“我没有伤心。”
“母亲就在火焰里。你随时可以见到她。”谢伊说,“火焰里还有很多人。她并不寂寞。”
“在火焰里……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摊开双手。一团黑色火焰凭空出现,无声地燃烧。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玩变出火焰的把戏了。
可不管看多少次还是会觉得神奇,尤其对我一个没有魔法天赋的人来说。这不啻于最大的诱惑。
希黎刻还说过这火焰不会对我产生伤害,因为火的主人是谢伊。我还问过希黎刻,谢伊的火焰与弗莱明皇室的火魔法有没有什么渊源。
披着黑猫外皮的古老生物趴在窗棂上懒洋洋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在模仿猫的咕噜声音里说这两者没有放在一起讨论的意义。
他眼神示意我双手出来。我依言照做。指尖刚一靠近,就见火焰像是嗅到猎物气味的猎狗般靠了过来,攀爬上我的手指。
尽管心知火焰不会对我造成伤害,亲眼看见火舌舔舐上指尖,我还是下意识地一缩。但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缓缓爬上我手指的黑色火焰非但没有温度、没有灼伤我,还汇聚在我的掌心,越烧越旺盛,火势越来越高。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黑色火焰,整个人陷了进去,彻底着迷,完全无法转开视线。火焰好似知晓我对它着迷的心思,愈发得意起来,盘旋在我摊开的双掌之上,余焰宛如飞舞的黑蝶。
而谢伊非常满意于我的着魔入神。
“母亲死后,就在火焰里。许多人都在火焰里。”他握住我的双手,火势更盛,烧得更加炙烈,“我喜欢你。它们都喜欢你。”
我抬眼看他,他的面容在燃烧飞腾的火焰之后,眼眸与我对视,真如一泓融化的汪洋之水。
那一丝浅淡的笑在他的面上弥漫开来,可见是发自内心的淡淡喜悦。比方才艰难地扯出假笑好看得多,极为动人,看得我心跳都差点漏了一拍。
“如果你使用它们,它们会更高兴。”他低声说道。
我感觉到他握紧了我的双手,像是要带着学走路的孩子。掌心上悬浮的火焰呼地一声,窜得更高。细碎的余焰扑簌簌抖落下来,就像是一群黑蝶紧追不舍地绕着火堆盘旋。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看着火焰的变化。它一下窜得很高,膨胀得巨大,黑焰如一个魔鬼的身影,还现出赤红的双眼与血盆大口。一下又猛地扑灭下去,化作一小片火焰,火焰里现出一个骑士纵马狂奔的剪影。
我心神一动。更神奇的是,下一秒,火焰果如我想的那般沸腾起来,窜向半空,然后化作一团黑色烟火炸裂开来,挂着细长的尾焰徐徐坠落。如同在狭窄的塔楼方寸之间,下了一场漆黑的星雨。
我仰望着这场因我所思而化作的“黑雨”,看见流星般坠落下来的余焰在地上溅射出一星半点的微光,不由看得入神了许久。
回过神来,焰光早已湮灭。谢伊掌心托着一团小小的、摇曳的黑色焰火,始终注视着我,目光不曾动摇。
他轻轻一吹,掌心上的黑焰飞散开来,化作十几只翩跹旋舞的黑蝶,朝我扑棱棱飞过来。
在撞上我的那一刻,黑蝶又一一溶化,复归火焰,如水一般流淌过双手,缠绕上我的小臂。
我惊讶又惊喜地看着小臂上的缠绕的细细火焰,就像是一条活着的草藤围绕在手臂上,还会照应我的心思,于不断变形的火焰里哔剥开出一朵朵大小不同的花苞。
谢伊的眼神看起来颇为得意,仿佛在说,我说得都没错吧。
他握住我的手,牵着我让火焰倒流回到他自己身上。火焰熄灭时,我还犹带不舍,怅惘地望着他的手心。
谢伊把脑袋搁在我的肩上笑了一会,笑声在他的胸腔震动,也传递到我的身上,连带着我的心口似乎都有一丝酥麻。
他说了一句绕口令的话,“我很开心你喜欢它。”
随后,他又牵起我的手来,在食指的指尖上一吻,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它们都会是你的。”他蛊惑似的说道,“我也是你的。”
我的呼吸一顿,脸颊无法控制地烧起来发烫。可我脑海里闪现的却是某一天的下午,暖洋洋的太阳照在每个人的身上,也照在枯萎待春发的苗圃上。法娜和女仆坐在窗边做缝补编织的活计。伪装成黑猫的希黎刻趴在窗棂上,而谢伊被我勒令一下午不允许靠近三尺以内,于是不得不坐在旁边苗圃的矮墙上,屈膝支颐望着前方。
黑猫用湿润的鼻头来碰我的指尖,尾巴微微翘起,对我说:“他是个很单纯的笨蛋哦。”
我随手摘下一只叶片逗猫,问它到底想说什么?
法娜已经对我时不时与一只看不见的猫互动玩耍见怪不怪了。于是我毫无顾忌地趴在窗边,用一片细长的叶子去逗弄它。黑猫无法抵抗诱惑,抬爪追逐叶子。
抓不住叶片的黑猫愤怒地用肉垫拍了一下窗棂,翘起的尾巴尖点向谢伊所在的方向,“你只要对他笑一下,他会把什么都献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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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就是这种单纯的生物啊。”
我当时趴在窗边,用手指去戳黑猫柔软的肚腹,没好气地说,谁要他献什么一切了。
而恰在那时,谢伊也如后面长眼睛一般,飞快地转头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黑猫的尾巴轻柔地搭在我的手背上,就像是一位长者按住我的手,劝说道:“少捉弄他一点吧。”
当时我就似懂非懂。可黑猫却说,你对他招一下手,他立刻就会过来。
可我真的很难理解。
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这种话呢?要把一切都献给另一个人?每个人都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父亲要顾忌着昔年的旧部,西德尼叔叔要思量合伙人的归宿。
而我总是在忧惧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是否会给别人的命运带来不幸的牵连。我会不会做错了某个决定?
如果谢伊真的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身世背景的普通人就好了。我一边唾弃自己的妄想,一边忍不住奢望幻想。那样的话,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如他所言,只有两个人,长相厮守。
可他现在的身份截然不同了,与当初有着天壤之别。甚至我们之间的身份差别都可以称得上悬殊。
异国的摄政王的王子,与权势没落的普通贵族的女儿。
我忍不住自嘲,想想都知道中间会有多大的阻力。连艾略特的心态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在这么个紧张的时间点下,发生这样一桩跨越国家,牵扯上不同势力的婚姻。
即便我们是真心相守,也免不了有人将这桩婚姻尽最大可能的阴谋化。我承认自己的软弱之处,我最害怕的是人的心变化。嫁到艾福隆德可不比嫁给卡里金,车马劳顿,山水迢迢,我怕一旦危难在即,人心离散。
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把心中的忧虑说出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抚摸上他的脸颊,笑着说:“那你要说到做到啊。”
不等他回应,我便看了一眼身后的木门,说,“等下敲钟人要上来了。为了少引起麻烦,我们先走吧。”
谢伊应声。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他总是对我提要求十分期待,似乎总在希冀我对他有什么需求或是愿望,他会迫不及待完成它。
好像,他非常期待我需要他。哪怕只是将他当做一个工具、一柄武器来使用,他也非常受用,甚至甘之如饴。
只要我还愿意对他下命令。
我突然能稍微一点希黎刻的话。谢伊的愿望简单得令人不敢置信,他可能只希望我能喜欢他、需要他?
很快我就自哂,怎么会有人的愿望这么简单啊,匪夷所思。
晚风南来。天边有落日,与南归的鸟群。
下一秒,我的身体腾空了起来。失衡感一袭来,慌乱的双足便踩了个空。我下意识圈紧他的肩膀,生怕他一个松手我就掉下去。
他抱着我从钟楼里跃出,朝着前方冲了出去。
跳出来的那一刻,我的裙摆猛然间散开,鼓荡满风,飒飒作响。
谢伊一点不像还抱着个人,不光表情没有丝毫吃力的迹象,动作轻灵巧妙,充满不可思议。像一抹音符在五线谱上自由地徜徉,高高地跃起,朝着浑圆饱满的血红落日。
一群南归的燕从我们的头顶掠过。在风里,我能感觉到身体每一寸的张开,四肢尽情地舒展。
他则轻松揽住我的腰肢,带着我朝更远的落脚点冲去。我忍不住单手挂在他脖子上,伸出另一只手去触摸流风的变化。
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态变化,他低声对我说:“等我龙蜕以后,就能带你飞上更高的天空。”
“龙蜕是什么?”
“是成年。”他说。
我立刻回想起希黎刻说成年就意味着发.情.期,当即不说话了。
不久后我们落在一片没什么人的空地。脚踩上地面的实感久违的踏实美妙,我都忍不住拎起裙摆,原地蹦跶了几下。
冷不丁,却听见有人咣当一声踢翻了水桶。
我也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个满头黑色乱卷毛的少年,一脸震惊地望着我。
这里应该是某个旅店的马厩后门,正常不会有人从这里经过。只有凌晨时分的贩货板车会从这里的后门补充货品给旅店。
那少年还抓着刚卸下来的沉重马鞍,嘴巴张张合合,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你、你是什么人啊?!”
可是不等我反应,一道黑影已经遽然落在身前,将我挡在后面。不用想都知道刚刚跳上屋顶去看道路方向的谢伊。
“小心。”这句是对我说的。
“滚。”这句是对那少年——准确来说,应该对从少年身后闪身出来的那个高大人影。
刀光在空气里交错,发出呛啷的相击声响,震得人耳鼓膜发麻。我的脸色微白,下意识退到更后方以免本就是拖累的自己再拖后腿。
谢伊的肘边闪烁着刀锋寒冷的光芒。那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滑出来的袖刀,他将我挡在身后,眼神在阴影之下,显得愈发冷。
而在我们对面不远处,正是方才与他短暂交锋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高大壮硕的身影,离奇的是,跟谢伊一样喜欢在大白天戴着兜帽遮住脸部。只不过他方而阔的下巴上蓄满髭须,光看下半张脸都是北地人的长相。
光线不太明亮,但我还是在极快的一瞥里,看见他的方方正正的下颌上,有一道自下而上的疤痕,贯穿嘴唇。
那个黑卷毛的少年比我更搞不清状况。他几乎是被这位北地大汉一掌拍到了旁边,茫然地左看右看,结结巴巴地叫出来:“叔叔——”
那大汉没有回答,脑袋往旁边轻微地一歪,就算是回应了。
我的视线顺着他下巴上泛白扭曲的疤痕往下滑,望着他拉高的领口,莫非他的喉部有伤,声带受损,发不出声音?
少年自以为隐蔽地飞快瞥了我一眼,竭力装作无事发生,爬起来对着这边愤怒地握拳喊道,“你们到底是谁?”
那两个人互相打量着,完全没有把他的喊叫放在心上。
“等一下!”
在他们再度交上手的前一刻,我终于用半生不熟的北地方言喊出声来。
100. 北地来客
我从谢伊身后走出来,“等等,请你们两位都暂停一下,都先别动手。我们没有敌意。”
谢伊没有动,对面也没有动。那斗篷大汉稍一侧头,旁边的卷毛少年就心领神会,大声道:“是你们先动手的!凭什么让我们放弃警戒?那也该是你们先放下刀!”
许是长辈在身边给了他底气。少年起初还磕绊结巴的通用语此时说得流畅不少。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突然闯进马厩?”少年质问道,“好端端的大门不走,为什么从屋顶翻下来?!”
他的眼忽地瞪得滚圆,“难道你们是偷马贼?!”
我失笑,“我们当然不是偷马贼。偷马贼会穿着累赘的裙子来盗马吗?”
卷毛少年又指向谢伊,“那、那他为什么白天还戴着风帽?是不是相貌上了通缉令,见不得人?!”
我不由挑眉,故意说:“你的叔叔不也戴着兜帽吗?”
少年一噎,争辩道,“我叔叔那是有特殊原因……”
这一来一往的对话插科打诨,将方才紧绷的气势打消不少。那壮汉似乎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
我按住谢伊的小臂,对他摇了摇头,推开他挡在我身前的手臂,径直走了出去。
其实我的北地方言也半生不熟,临时上阵用来交流勉强够用。我站在那北地大汉的面前几丈距离处,抬头直视他兜帽阴影下的双目,说:“很抱歉,是我们失礼在前。但请相信我,我们真的只是偶然路过,没有什么恶意。”
我的视线飞快从这位高大壮硕如一头熊的汉子身上划过,抽空瞥了一眼他身边的卷毛少年。这两人的打扮都算不上富贵殷实,甚至稍显寒酸,衣着更追求耐用结实。靴底沾着才干涸的泥泞,浑身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刚经过长途跋涉。
最重要的是,汉子去摸佩刀的动作,让我在刹那间瞥见他那柄护手呈蝶形的佩刀。
现在已经很少使用这种蝶形护手的刀剑了。
王宫的禁卫军和都城宪兵队使用双刃长直刺剑,灵活又美观。
骑士团和地方军备早已淘汰老式的蝶形护手双刃刀,改用浅碗形护手的弯刀,更适合上下马砍杀。我在希恩身边那么久,清楚地记得骑士配备过的每种制式的冷兵器。
我能记住这种特殊形制的蝶形护手双刃刀,还要归功于家里走廊的展览架上就挂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军刀。卡里金伯爵的书房里收藏架上也有一柄类似的刀,比父亲那把还要再细长一些,实用性不大,看起来更像军官的指挥刀。
因那偏长的刀型设计,这种刀的重心都偏前,别说直刺挥砍,连握持都对力量有着不低的要求。
目前只剩下北地还存有最后一批没有淘汰完的蝶形护手军刀,因为二十年前那一场倾尽举国之力阻止雪国南下的雪潮战争。
这人从前是个北地军士!
北地民风剽悍,人多精熟鞍马骑射,却因天堑悬隔,风俗与内陆腹地多有殊异。尽管他们在地方语系、民族风俗上与雪国有着颇深的渊源,堪称剪不断理还乱,但其实他们与雪国之民之间相处并不融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十多年前的雪潮战争,牺牲最多的就是北地人。他们被迫丧失了祖地家园,不断迁徙,而战线还在节节败退,一撤再撤。
我记得,北地人口最多的那个民族,他们族内相互招呼远方来的亲友是这么行礼的——
“两位朋友。”我抬起右手的食指,依次点过眉心、左右肩头,朝前微欠身一躬,“尽管这次的相遇不怎么美妙,也还应在此欢迎你们远道而来。”
那卷毛少年难掩震惊,嘴巴大张呆呆地望着我,看看我,又看看自家长辈。
“她、她会说北地语!”卷毛少年不由得喊道,“叔叔!”
斗篷大汉比他镇静许多,毫无动摇地注视着我,手依旧按在刀柄上。因为方才我已经把兜帽丢给了谢伊,谢伊的面目重新被遮盖住,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下颌,而现在我的面容和长发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天光下。
汉子的视线缓缓从我的发丝、面颊上划过,就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看得很仔细。
谢伊的身形一动,还没抽出刀来,就被我死死抓住小臂。我按着他,不让他再轻举妄动。我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告诉他听我的。
于是他就温驯地安静了下来。
随后,壮汉的手离开了刀柄。他身上厚重的斗篷垂下,遮住了腰上的佩刀,遮盖得严严实实。
他没有说话,可能他因为那道贯穿下巴的疤痕早已失去了出声的能力。那汉子只是朝我点了点头,然后一弯腰,低下头来。
这算是回礼了。
那叫他叔叔的卷毛少年比刚才更加惊讶,要不是扶着马鞍,他可能连站都站不稳了。
汉子则什么也没说,从地上抓起侄子,揪住少年的衣领拖着就转身大踏步出了门去。
少年猝不及防被拎走,犹还伸长双臂空中乱挥,挣扎无果,不死心地喊着:“叔叔,马鞍、马鞍——”
壮汉脚步一顿,转回过来,另一只粗壮的手臂抓起地上的马鞍,一手侄子,一手马鞍径直拖出门去。
这意外的插曲让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已经无需我用力去按住谢伊,他不会再妄动了。希黎刻说得对,他的愿望很简单。
而我只需要对他笑一下,就可以达到。
明白这一点后,我突然变得很快乐。
他把刀收回去。我挽起他的手臂,说:“该回家了。这次得走一条正常点的道路。”
我用另一只手掌捧起他的脸,对他说:“这次可别再落在什么奇怪的地方被人发现了。”
他说了好。
……
长途跋涉后,疲惫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王都。这是欧尔佳第二次来到王都,距离上一次已经有几十年的时间。上一次来时她还是个不到大人腰高的小女孩,跟随父亲来到王都觐见先皇。而这次她已经是个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带着她的一个儿子和最小的孙子,还有一位不断咳嗽的老伙计。
劳沃夫咳得几乎无法骑马,他只能坐在欧尔佳儿子的马背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只被驮运的大口袋。
欧尔佳的两个儿子早已先后死在那场南下的雪潮战争里。他们都是极好的男儿,各个长着高地人该有的健壮体魄,笑声如冬天的雷霆般响亮。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长着各色面孔。街道上的招牌鳞次栉比,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店铺,还侵占到了街面上来。一辆辆装饰豪华、骏马高大的四轮马车来来去去,车马川流不息。
汗臭、焦油、燃烧的松木、发酵的污水味儿,种种混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街上的人马摩肩擦踵,车夫们呼来喝去。欧尔佳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来控制受惊的坐骑,她高声呼喝着儿子和孙儿的名字,勒令他们集中精神,看好马匹,跟上自己。
“米洛许!”欧尔佳扭头又一次警告自己的小孙子,“看好你脚下的路!”
米洛许正在好奇地瞅着摊上的黑李与刺梨,还有个头硕大的黑莓。它们泡在烈酒与蜂蜜里,散发出诱人的甜蜜香气。还有香料店铺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陈设。罐子里装满晒干的柑橘花与紫丁香。
米洛许是个十六岁的男孩。他长得高高瘦瘦,一头黑色卷发像夏天的灌木丛般浓密。这是她最小的孙子。她把他一起带到了王都,并且她将会把他留在这里。
艾斯兰德已经不再安宁。二十年不到的短暂宁静远远不够一代人休养生息,却先一步令壮年老去,老朽成无用的骨头。刚长成的年轻人们根本不知道巫术、战争、死亡的可怕。正如她永远不会让他们知道躺在雪地之下的父兄们下葬时身上覆盖了什么可怕的诅咒。
街边排满了高大的建筑,每一幢都有三四层高,气派非凡。远非荒凉颓败、人烟寥寥的雪原可比。米洛许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都城、如此宽阔又繁荣的街道,更从未见过这么多人。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就像在看一场戏剧演出似的着迷,要不是手上还握着马匹的缰绳,他准会把自己弄丢。
米洛许牵着的马背上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一个老态龙钟、头发花白的人。与其说是坐着,还不如说是趴着的姿态,匍匐在马背上。这场长途奔波的旅途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精力。
欧尔佳像一艘破开冰河的小艇扑向人潮,不忘高声喊道:“米洛许,照顾好你的劳沃夫爷爷!”
米洛许嘴里嗯嗯啊啊地应承着,眼神和思绪早已完全飞到了热闹熙攘的集市上去。到处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高大的四轮马车气派又华丽。街边还有些年轻女人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打扮艳俗,时不时朝他抛来媚眼,或是聚在一起指着他哈哈大笑,拿他取乐。
明白自己成为那些女人笑料的米洛许登时羞红了脸,收回目不转睛追着她们的目光。可是下一秒,他的视线又被更新奇的商品夺走了。
米洛许牵着的灰马不耐烦地喷出鼻息,晃动脑袋,在汹涌的人潮里开始不听话起来。马背上的老头颤巍巍地伏低下身来,喘着气,生怕被随时失控的马匹甩下去。他的骨头一定会散架。
还是另一侧穿着厚重斗篷的壮汉默不作声地抓住了缰绳,走到中间来,替心不在焉的米洛许稳住了躁动的马匹。
欧尔佳拽着马匹艰难地跋涉过人群,终于来到了旅店门前。谢天谢地,几十年的时光让橡木旅馆从父亲传到了儿子的手里,还没来得及将它付之一炬。
她第一次来到王都时就住在这家旅店,那时她还是个用彩绳扎着头发的小姑娘。她最后一次来王都时,她已经是个体魄健壮的妇人,生育有两个皮实的孩子。而那时她来接走被先皇以不贞洁的罪名抛弃的那个愚蠢又可怜的弃妇,还有她那还在咿呀学语的教女。那时候没人知道她怀里那个可怜的女婴将来会创造出奇迹般的加兰德洛要塞大捷。
如今她又来到了王都,她失去了三个儿子,而她的教女已经葬在黄土之下十五年了。
欧尔佳跺了跺脚,要把沾到靴子上的那些肮脏雪泥给甩掉。可是雪水早已在她穿过街道时融化。她的靴子早就湿透了。
在旅馆门前,她不厌其烦地叮嘱自己的孙子,“去把我们的马拴好,付好草料费。给马倌小费,一匹一个铜币就够了!不许多也不许少!”
随后她对上劳沃夫的口气就软上许多,“下来吧,我的老朋友。你可以躺下好好休息,再煮上些热茶,这对你我的老骨头有好处。埃斯帕,扶你的劳沃夫叔叔下马。”
壮汉沉默地执行命令。他早已习惯服从母亲的发号施令,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军营,对他来说没两样。
他粗壮有力的臂膀是最令人安心的拐杖。头发花白的老头劳沃夫在他的搀扶帮助下爬下马背,脚踩上平地时,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皱纹横生的面上流露出安心的神色。
“你是该好好休息了。”欧尔佳说,“你这把老骨头不该来。我就说你该留在家里,你有个孙子就快出生了。”
“我有很多个孙子,这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机会只有这么一次。”劳沃夫的声音嘶哑,“唯独这次。欧尔佳,你也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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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亲自前来。”
他的眼窝深陷,眼珠浑浊还布满血丝,有种病入膏肓的神经质。喉咙里总是带着浓痰般含糊的怪声,说话还带着喘声,胸腔就像个坏掉的风箱。
只是说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话,就让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他蜷缩起来的身子看起来更加瘦小了。欧尔佳想道,曾经他也是马上骑射的好手啊。
雪地里水米未进的三天三夜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还夺去了更多人的生命。
劳沃夫好半天才勉强停下咳嗽。他喘息着,嘶声说,“我不能任由伊尔兰一个人独断专行。更不可能眼睁睁放任他将我们送上绝路!如果、如果他生出私心……”
劳沃夫说着说着,喘得更加厉害,差点呼吸不上来。
“公爵阁下已经死了。”劳沃夫冷酷地说,“欧尔佳,你该认清楚这一点。伊尔兰不再是她身边的扈从骑士,他的忠心已经随着她的遗体下葬了。他甚至不惜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做筹码。瞧他都做了什么事情?”
他平复了一会呼吸,又说道,“他把亲生女儿卖给卡里金家,失败后更加变本加厉,要卖给皇帝的长子。你听听一路上的风言风语,现在,他又要待价而沽,把女儿卖给艾福隆德人了。”
埃斯帕沉默地站在他的身侧,全身都隐没在斗篷里,遮得严严实实。这个儿子原本是遗传她容貌优点最多的那一个,他长得俊俏,身手矫健,很多姑娘喜欢他。
如果不是那条贯穿他下颌面颊的疤痕的话,如果没有那柄滑进他护喉缝隙的短剑的话。
欧尔佳别开眼,用冷硬的声音说:“我知道,我会解决这一切。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劳沃夫皱纹横生的脸上这才出现一丝满意的神色。他柔声说,“只有我们对她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金钱和权势会腐化大多数人,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你知道的。”
他们终于走进旅馆。
埃斯帕搀扶着劳沃夫在房间里坐下。旅馆老板的女儿端来刚煮好的热茶,递给他们一人一杯。埃斯帕无声对她说了一句谢谢,尽管女孩听不见,也看不见兜帽下的唇无声开合。
他端着一杯热茶,靠在窗边。很快,他就听见欧尔佳奇怪地咦了一声。
欧尔佳嗅了嗅枣红色的茶汤,“这茶里加了赫帕草?”
旅馆老板的女儿抿嘴一笑,点头说是。
“几位客人是从北边来的吧?”她说,“听商人说,这种草药也是从北边传过来的呢。煮茶的时候放一点进去,煮出来的茶汤清亮好看,喝起来还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劳沃夫嗓音嘶哑低沉地开口,像是一只鸣叫的渡鸦,“王都的大人物们还看得上苦寒之地卑贱小民的草药?”
那姑娘并不生气,还笑了笑,耐心说:“这草药也是今年才开始流行起来,往年市面上少有人买,也少有人卖。说起来还巧呢,几位是从洛特尔南来的吗?”
这个特殊的地名让在场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欧尔佳不动声色地问道,“哦?你怎么看出我们是从洛特尔南来的?”
姑娘笑说,“我随便猜猜罢了。要是说错了,还请几位包涵呢。因为这个赫帕草就是洛特尔南传来的。”
“再讲讲吧。”劳沃夫嘶声说,“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爱听年轻人说笑话,请见谅。”
“洛特尔南领主的女儿,那位伊尔兰小姐如今就在宫里当差。”姑娘神秘地说,“这可是位了不得的伯爵千金!去年刚跟卡里金家解除婚约,非但没被送去修道院,还立刻就变成了宫廷里的宠儿。听说皇帝、皇后、皇子都喜欢她,愿意听她的。宫里人人都爱她。连煮茶时加赫帕草的习惯,都是先被她带进宫里,又被各位大人从宫里带出来的呢。”
欧尔佳和劳沃夫交换一个眼神。
姑娘离去后,劳沃夫才阴恻恻地说道:“看来,说不定我们再晚来一步,就要打破人家的好盘算了。”
欧尔佳没有接话,她先是叫埃斯帕去看看侄子米洛许为什么还没回来。等到儿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之外,她才对劳沃夫说:“老伙计,事情恐怕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一点。”
他们低声交谈了片刻。大多数时间是劳沃夫缓慢地喘着气在说。他的双目赤红,看起来有点不正常,说话间还时不时下意识地捏了捏袖管,似乎在确定缝在里面秘密还在。而欧尔佳则是皱紧了眉。
“至少。”劳沃夫艰难地喘着气说道,“我们还有这个。”
他又一次捏住了自己的袖子。左手边的袖管若是仔细查看,能瞧出袖管有被拆开后重新缝补上去的针脚,显然在衣袖的夹层里藏了书信一类的东西。
他以眼神暗示欧尔佳,他们是一伙的,而他手里掌握的这个才是他们的目标和倚仗。
“愿女神保佑。”欧尔佳没有接茬,只是这么说,“埃斯帕和米洛许怎么还没回来?”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身影就出现在门外了。
埃斯帕拖着侄子的衣领,将他拖进房间,另一只手砰地将马鞍丢在地板上。米洛许揉了揉鼻子,满脸的心不在焉。
只是房间里谁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在意这个小少年的魂不守舍。米洛许下意识看向门外,那个金发少女的身影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他反坐在一张椅子,趴在椅背上,小声对自己的叔叔说道,“那个女孩会说我们的语言,埃斯帕叔叔。”
埃斯帕看都没看他一眼,收拾着行李,抖开床铺。
他只能无精打采地继续趴回椅背上,望着窗户玻璃出神,喃喃小声道:“她长得可真好看,像斯妮葛洛席卡(雪少女)一样……”
101. 偶然争执
我原以为那天和那对北地人叔侄的相遇只是意外,没想到几天后又遇到了他们。
那天我原是定了要去陪拉齐亚老先生散步。
当日是难得的大晴天,老先生的心情很好。他冷眼打量了跟在我身后过来的谢伊,轻声一哼,没说什么,只是叫陪着一起来的杰拉米去拿拐杖。
我差点以为他要拐杖抽在谢伊的小臂上。从前有一个黑夜里,他居住的小套间里摸进来一个小毛贼。当时他就是这么对待那个入室盗窃的毛贼的。
谢伊只得跟在我们身后,既当陪散步的,又当保镖。
杰拉米说我省了一大笔钱,请到一个绝佳的保镖,还不用担心这个保镖会被仇敌收买,不断夸赞我这次挑结婚对象的眼光好。
然后,他在我凉飕飕的目光威胁下,抓起帽子脚底抹油借口还有事情要处理赶紧开溜。
而在回去的路上,无意间我又看见了那天在马厩偶遇的那对叔侄。我叫马车停在路边,掀开窗帘看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这对北地人叔侄正在买东西时,不知怎的跟店主起了争执。
准确来说,是那个黑色卷毛的高瘦少年努力跟店主据理力争。他那北地人特有的高颧骨上泛起一整片红,看起来像染透了薄薄的皮肉。
店主是个将胡子打理得更外整洁光亮的男人,时不时捋一把翘起的八字胡尾,居高临下地瞥视着激动的少年。
少年表现得越是激动,店主越是从容,还不忘在对方拔高声调的时候耸耸肩,双手一摊,视线溜了逐渐靠拢过来的围观群众一圈。
好像在无声说,看,乡下人就是这么无理取闹。
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阵阵的低低哄笑。他们并不在乎发生了什么,还交头接耳以少年的北地口音取乐,低声嘲笑着这就是从外地来的乡下人。
白日便喝得醉醺醺的闲汉爬上橡木桶,倚靠着街灯的柱子,高举起酒瓶大声呼喊给这些乡下人点颜色瞧瞧。
少年的面皮更加涨得通红。店主的身材其实还没有他高,站在几格台阶之上,在他眼里却像是比巨石还要高大,俯视他的眼神里满满是轻蔑。
而与他同行的那个壮汉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全身都笼在厚重披风里,好似化作了一块僵硬的石头。既不说话,也没反应,就像一个大块头的木头人。
我扶着谢伊的手臂跳下车来,走上前驻足听了一会,差不多明白了纷争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少年方才从这家店买了些香料,兴冲冲走出门去其他杂货店买东西时随手一称,才发现店家卖给自己的货物缺斤少两。于是叔侄俩特地跑来找商店讨要说法。
可是此时已经过去大半天,货物离经柜台后发生了什么,哪里查得清楚?少年指责商店缺斤少两,店铺伙计咬死足斤足两。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没法子分辨出到底哪一方在说谎。
最起码现在听来,店铺拒绝赔偿的做法无可辩驳。
货物离柜时若是没有提出异议,证明当时顾客是认可包裹好的毕萝花干足斤足两,没有克扣分量。是以人群发出的哄笑声都是针对那位来寻衅的少年。
人群后还传来高喊声:“让这两个乡巴佬滚回北边去!”
店主站在台阶之上,商铺的门前。而那对叔侄在台阶下方。三级的短短台阶,凭空将双方的地位拉开了悬殊的距离。
而台阶上,躺着一个被拆开的牛皮纸包。一根根绛红色的毕萝花干散落满地,到处都是。
毕萝花干可不是酸角梨、茴香一类可以从翡翠海周边大批量收购的日常用香料。这种晒干的花在香料里的地位与作用都类似我上辈子世界里的番红花。不仅使用在宗教神事上,可以给食物染上漂亮的金色。通常宴庆祭典上,主人都会用毕萝花干染色的佳肴款待宾客。
在崇尚白色与金色的弗莱明帝国,金色的食物自然是至高无上的享用。
而在这个世界,毕萝花干虽然不至于价值连城,没有一袋毕萝花干换一座城的美名。但也是相当昂贵的香料,普通人家很难负担得起的奢侈品。
店老板眼看聚集了足够多的围观群众支持。而少年已经情绪激动到了顶点,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店老板这才捋着翘起的胡子,大声说:“我们虽是小本生意,但从我祖父开店经营以来,一直遵从先祖的教诲诚信经营,从未做过黑心买卖。”
伙计适时地从他身后冒头出来,对着围观的人群不无夸耀骄傲地说道:“王都有名有姓的人家都在我们店里下订单呢。大名鼎鼎的银骑士卡里金小伯爵,听说过名头没有?小伯爵的姑姑可是皇后殿下!连卡里金家都要在我们这里买香料。那些没听过名头的寻常人家的小订单,我们还不乐意接!”
“我们的货物在王都可是一等一的好,便是拿到皇宫去进献给陛下都使得!”
“就是伊尔兰家的行商会拿来的货品品质都比不上我们!他们卖的那都是什么?连北方雪地里冻死的枯草都拿来当茶叶卖,真是黑心!我们店售出的香料,那都是千里迢迢从南方船运带回来。不是我吹牛,七大公国没有一家香料店的货源能比得上我们!”
店老板有意让伙计自吹自擂了半天,他在旁边听着颇为自得,时不时摸摸胡须,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他顿了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眼神,将少年与他同来的叔叔一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眼神混杂轻蔑与怜悯,几乎是瞬间就令少年的面皮红透到脖颈。
店老板这才捋着胡子,故作和蔼一笑,故意问道:“两位客人一看就是从北方来的吧?”
少年被他们一唱一和整得一愣一愣的,此时突然被询问到自己身上,便呆呆地点头,讷讷说是。
谁知道他一点头,店老板的脸色立刻一变,完全没了方才的和蔼可亲,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厉声喝道:
“我尊敬你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才格外破例做这一单生意。不想却是好心将冻僵的毒蛇带进家中,差点被反咬一口!”
老板说着说着故作姿态地长叹一声,手指摩挲着胡子,做出一脸痛心疾首的神色来。复而又收起满脸的惋惜痛悔,做出义正言辞的姿态来,对着台阶下的叔侄两人大声说:“我在此奉劝两位一句,王都的风土人情,与北地有着天壤之别。在我们这里,北地人的那套蛮横做派是行不通的!”
他话音一落,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大声的喝彩叫好来。老板与伙计愈发像是志得意满的斗鸡一般,昂首挺胸,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那模样,看起来不像是被恶客纠缠上门的商人,更像是在广场接受皇帝检阅的皇家卫兵。
“你!”
卷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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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老板的手臂发抖,右手猛地攥紧成拳。
眼看他就要挥拳冲上来,店铺老板慌忙后退。
那伙计机灵,窜上来佯装挡在老板身前,扯着嗓门大喊:“你想打人吗?!”
店伙计扬声大喊起来:“宪兵、宪兵!快叫宪兵过来!这里有野蛮人殴打良好市民!”
听得伙计这石破天惊的一喊,少年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拳头扬起,正在砸下去——
那浑身裹着斗篷的汉子猛地从后面抓住他的小臂。少年就像是被铁钳箍住了手臂一般,异常稳固。少年根本无从挣脱。
少年狠拽了两下没能挣脱,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身后人,“叔叔?!”
汉子沉默着,没有松开侄子,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少年瞪大眼,比起愤怒,此时神态里更多是难以相信。他另一只手尚能活动,便指着店老板和伙计大声喊道,“他羞辱我们!这两个人在羞辱我们啊!”
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还以为是从未离开过北方的叔叔听不懂王都的通用语,弄不明白那老板和伙计在说什么,担心他脾气冲动与人起了不必要的冲突。
可是当叔叔却闷不吭声,仍旧没有松开对他的桎梏。那双灰黑色的眼在兜帽帽檐下直盯着他,对他摇了摇头,做个了个“走”的口型。
少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几乎以为他的脑袋坏掉了。
事已至此。我看了一眼护在身边的谢伊。他接收到我的目光立刻会意,护着我往人群更深处走。
少年还愣在原地,他的叔叔已经先一步蹲下身来,沉默地开始捡起散落一地的毕萝花干。
那高大身影无端透露出一股萧瑟来,就像在对侄子无声地劝说:算了吧,不要招惹是非。
他那粗糙皲裂的手指正要抓起地上的牛皮纸——
冷不丁,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与他的手指一起抓住地上的牛皮纸。
两人各执一边,僵持当场。
北地男子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从兜帽下面抬起眼,却正好看见我小心地拎着裙摆蹲下身来,捡起地上散乱的一根根毕萝花干。
他垂下眼,无声地松开了手指。任由我将纸包捡起来,将一根根沾上尘埃的毕萝花干轻拍干净灰尘,放进纸包里。
我捧着纸包小心地呼气吹了吹浮尘,将梗状的干花一根根排开,对着明亮处仔细观察。
在刺眼的光线下,我慢慢转动捻在指间的花梗,眯了眯眼。
店老板和伙计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目光轻蔑,面上却摆出波澜不兴的表情来。
随后,我又将几根毕萝花干放在鼻端嗅闻,又拿起一两根放进嘴里轻咬了下,尝了尝味道。
少年已经认出我来,他本不理解我在做什么,一脸意外之色瞧着我。
“是你?!你怎么在这——”
他本想拦住我,可是一见自己叔叔没有阻止,还沉默地站在一边随我行动,他便也没了声音,悄不做声地等待着。
一时间,叔侄俩的目光都放在我身上,就听见我说:“这里面不止是毕萝花,还混了晒干的苦苣叶进去。”
话音刚落,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店铺伙计与老板双双脸色大变。
102. 苦苣
正要散去的人群,转身前停下了脚步。
“苦苣……是什么?”
少年笨拙模仿着我的发音,困惑又茫然地问道。他说话中气十足,嗓门敞亮,一开口周围人都能听见。他还浑然不觉旁人的目光已被吸引过来,连声追问我:“苦苣是什么?你为什么说这些香料里面混了苦苣?”
不止是他,那些正要离开的围观群众也互相看看,彼此交头接耳起来,小声地议论起来。
“苦苣?苦苣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一种野草。”
我正对少年解释道:“苦苣是翡翠海南边的平民常食用的一种野菜,天气热便长得快,没法经霜,冷的地方便不能种。土里挖出来的根茎和长在土外面的叶子都可以食用,四五月份时可以开出黄色的绒花,绒花也可食用。苦苣虽是便宜好用的食材,可种苗在本国的土壤里养不活,是以本国少有人知。”
众人的脸上浮现恍然大悟之色。只是一说到翡翠海,就难免联想起亚特兰。不少人的脸上出现混杂轻蔑的愤怒神色。闲言碎语当即便飘了起来。
“原来是南民的食物,难怪无人知晓。”
“卑贱者的食物!南民吃的能有什么好东西?肯定是些下贱的东西。”
当然也有显摆嘀咕自己的见识,道:“那南民的糖却是好东西……我祖父得过那么一小罐子,竟与我们寻常使的糖完全像是两个东西!”
有人听不得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当即大声道:“没听见这年轻女孩说这种野菜在我们国土上养不活吗?要我看,这正是显明了女神庇佑帝国,叫那南民的种子没法在神圣的土壤的上生根发芽!”
这说法竟然引起人人叫好。我失笑又失语,连生气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少年急着给自己和叔叔找回清白,连忙急声问我,“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那个什么苦苣?”
苦苣这种常见的南方植物,如今还没能流通向帝国市民的餐桌。在北方没法种植、易腐坏不易运输。叶片沾水即烂,叶片脱水又失去使用的价值。即便可以使用大量的糖盐和香料进行腌制处理,但珍贵的鲜鱼肉食才有费尽力气存储的价值,苦苣这种南方遍地可见的野菜没有,千里迢迢耗尽力气运一堆烂菜叶子有什么用?
但在翡翠海的商人手里,苦苣叶还有另一重“妙用”。
“苦苣叶用毛茛花液染色,晒干一天就能得到和毕萝花干如出一辙的绛红色花干。这是翡翠海的商人常玩的把戏。他们商业兴盛,做买卖浸淫多年,行商底蕴深厚,各个狡猾得很。即便是街头小孩的口算能力都强似本国店里的伙计。早年内陆过去的货商没一个不受他们的坑骗。只是吃点亏买了贵于市价的货物还算运气好的。运气不好的,丢了性命连累妻女被贩为奴的也不是没有。”
我淡淡说着,把手里的毕萝花干都放进纸包里,重新包好,抬眼看向少年。
“这纸包打开过吗?”
少年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看向的店老板。不等他开口,围观的人已经有人飞快开口替他说了:
“那纸包没打开过,是这北地人刚才与店内伙计推搡,掉在地上摔散开的。”
见旁人稀奇地看自己,那人连忙解释:“这两人方才在街转角买洋梨。得了旁人提醒要称称分量,才发现在这里买的毕萝花干分量不对。我看着有热闹瞧,就跟过来了。”
一瞬间老板面色变得不善,闪过几分怒气,但他立刻掩饰过去。只见店老板快步走下台阶,面对我时,又立刻换上一张亲切和善的笑脸。
短短数秒间,他的目光飞快将我上下打量一遍,不着痕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今天为了看望拉齐亚老先生,我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简朴的服装。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只扎了一条缎带,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衣服料子都不起眼。乍一看平平无奇,座驾也是普通的马车,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权贵人家。
店老板藏起眼底的轻蔑,故作和蔼过来打招呼:“这位小姐,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的目光转动,定定地瞧着他,道:“我说,这些毕萝花干里掺杂了晒干的苦苣叶。”
店老板当即面色一沉,脸蒙上一层寒霜,厉声道,“胡说八道!年轻的小姐,这里可不是令尊的起居室,没人会原谅你的谎言!”
人群一瞧这热闹还有得看,纷纷又回转过来,一时间竟然聚拢得比方才还多!看到店老板亲自下场,人人都来了精神,各个伸长脖颈,巴不得把耳朵凑过来听个究竟。
只见店老板正一脸威严庄重地环顾四周人群,大声说着:“本店童叟无欺,商誉良好,绝无可能做出弄虚作假之举!”
有人朝他喊:“那这些毕萝花干里掺杂的苦苣叶怎么回事?”
店老板浮现轻蔑之色,“不过一个年轻姑娘随口扯谎,哗众取宠,想吸引更多人瞧她、捧着她说话罢了。你们瞧瞧她,衣着简朴,身上挑不出一丝值钱的玩意,可见她不是什么富贵家庭的女儿。一个普通女人,她能有什么见识?谁敢信她方才信口雌黄扯出一堆话不是一串谎言?真是撒谎不打草稿。各位细想,哪有富家千金日常出行,光用两只脚走路,竟不坐车驾的?”
他冷笑两声,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回目光极为放肆。
“从来都没有出身良好的千金想要当众强出风头。我们都知道,一个教养好的年轻女人就该克服虚荣,遵从她的丈夫,做女神最忠实的信徒。”店老板不屑地说道。
他那位店伙计此时已回过神来,壮着胆子喊道:“老板说得对。这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她说不定就是那两个北地人的同伙,一道来敲诈勒索我们!”
谢伊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椅子,竟放在我身后。旁边的人瞥见他堂而皇之佩在腰间的双刀,顿生畏惧不敢靠得太近。于是我们这儿便多了一小片空地。
我是站得有些累了,便顺势坐下来,听见老板与伙计这一唱一和,便说:“是与不是,当众验证一次就知道了。”
他们两人没想到这种紧迫关头,我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当众找了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俩。我身旁还伫立着一个极高的人影,上半身都藏在风帽里,腰上佩刀,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店老板。他原本抬起的手正放下,心中正惊疑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喊雇佣的打手出来,就听我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下去:“分辨真货跟假货很简单,只看几位愿不愿意尝试罢了。只需两杯清水便可一试真假。”
我又朝那北地少年解释,“真正的毕萝花干过水三次仍旧鲜红如血,水中有微不可见的金色绒毛浮沉,而苦苣叶晒干伪造的假货,初时鲜红,没有金色绒毛,第二次过水时,汤色浑浊,因为毛茛花染上的色此时已经掉了个干净。第三次过水,便连一丝红色也瞧不见了。”
寻常人本来就很少有机会接触毕萝花这种珍贵的香料,更不要说分辨了。坊间还流传说毕萝花干是从金山里长出来的,吸收了金子的养分,才能长出金色的触须花蕊,挤上几滴苦柑汁液就能变成金色。
有些黑心的商人还拿烤黑的穗条来冒充毕萝花干,欺负偏远乡下的民众没见过这种香料。乡民们不知晓这香料具体是什么样,又有什么作用。可修女院和教堂逢年过节给女神准备的祭祀食物都要用到毕萝花干,既然是献给神明的,还能是不好的东西吗?
这些来瞧热闹的围观者众虽身居王都,生活水平定然高出偏僻乡下一大截,可也没有富裕到人人都可用得起供神的香料。他们对毕萝花的神奇效用耳濡目染,也在娱神庆典上吃过毕萝花蒸煮的食物,却罕有人真见识过这种香料的本体。听我说得头头是道,一副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模样,一个个不由听得专注。
店老板强忍着怒气,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小姐,你今天非要栽赃本店商誉不可?”
我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点了点扶手,说:“我只说出我发现的,这怎么就算我栽赃贵店了?”
店老板脱口而出:“你空口白牙陷害我们店铺卖假货!”
“没错,口说无凭,你拿出证据来!”
说完我便不搭理他,看向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人群,扬声道:“可有嗓门洪亮,腿脚灵活的人愿意出来帮个忙?”
一个年轻小子从人群里挤出来,探出个脑袋问我,“你要找人帮什么忙?”
“这位店老板非说我栽赃陷害他卖假货。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当众验一下货物真假。”
我靠回椅背,撑着扶手,气定神闲道。我朝那年轻小子抬抬下颌,“谢伊,拿两枚银币给他。”
我是不揣钱袋子的。从来都是旁人拿着钱,今天就挂在了谢伊身上。一则乃贵族千金被教导的规矩是不能自己带着钱币,与金钱长期待在一起会被贪欲侵蚀,另一则是金属货币沉甸甸的,随身携带实属不便。
人群一片哗然,人人瞧着我的目光顿时炙热起来。谁知道看个热闹还有天上掉钱这种好事?那年轻小子更是欢呼一声,迫不及待上前来接过钱币揣进怀里。
我说:“这是定金。你若帮我做完这件事,我会再添两枚给你。”
他眼神闪亮地问道:“小姐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说:“请本街区素有名望,信仰虔诚的两位老人来,再去请最近的一位牧师。请牧师过来时,带一些新鲜的圣水来。”
围观人群的议论更热闹了。有人大着胆子来问我,“这位小姐,你为什么还要请牧师来?难道说,这南民吃的苦苣叶上有魔鬼寄宿,需要牧师驱邪?”
“苦苣在南边不过如野草一般随处可见,没什么邪恶可怕之处。鉴别苦苣叶伪造的假毕萝花干,只需清水即可。”我笑笑,柔声道,“圣水既有女神护佑,想来鉴别谎言真伪的效用定会比普通清水还好。愿女神保佑我们。”
全是鬼扯。我是恐怕跑腿的小子请不动牧师,索性要求牧师带圣水一起过来。因为请圣水需要付钱,实打实卖圣水得利当然比没事奔波过来主持“正义”更打动人心得多。
众人齐齐赞同。我又说,“只是我见你一人势单力薄,年纪幼小,恐怕难说清楚事情原委。可还有年纪长些的人愿意一同去?报酬自然不会少。”
这一问不得了。方才早有人眼红那少年冒头得早,率先抢了这跑腿的肥差去,现在还有机会,岂容放过?人人恨不得下一个幸运儿就是自己,争先恐后表示要去。脑袋都攒动到我面前来了。谢伊腰间的刀出了半寸,方才把他们吓退回去。
随后他们迅速决出两名两个年轻力壮、腿脚灵便的男人,一个便是方才那年轻小孩的哥哥。
看着这些人自说自话安排好了一切,丝毫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几个人说着就要出发。店老板和伙计两人的表情当场便绷不住了。
“不许去!”店老板呵道,“一点点小事还要惊动尊贵的圣职者吗?牧师大人日夜为本区市民向女神祈福,已经很劳累了!这种小事哪里需要惊动到他?若是打扰了牧师的祈祷,让女神降怒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面色便有些犹豫。圣职者的地位在寻常平民崇高,除去日常礼拜、法会仪式,一点小事怎么能去打扰高贵的女神之仆?
恰在此时,人群里传来一个尖细细的声音,“他们若是不愿去,有人代他们去可还算钱?”
我笑道,“如何不算?”
那三个人互相看看,竟没一个人再搭理店老板的,拿起脚就走!生怕跑晚了被他人追上,到手的钱便泡汤了。
看热闹嘲笑外地人哪里有银币实打实落进自己口袋舒心。只不过跑腿一趟,请两个德高望重、信仰虔诚的老人和牧师一起来,又不是披荆斩棘攻城屠龙,谁不乐意轻松赚上这几枚银币?
这回店老板再维持不住平静了。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板的脸色铁青,大声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店伙计眼珠一转,忙把老板拽到一边耳语几句。老板起初还满面怒容,听着听着神情犹疑起来,踌躇一二,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俩一同看了我一眼。身后的人群不知道这两人盘算什么,十分好奇,纷纷猜测起来,嗡嗡地议论声不绝于耳。
未几,那老板整整衣冠,大步朝我走过来。他还一捋胡子,准备潇洒些行个礼。不料眼前突然黑影一晃,一个极高挑还佩刀的青年就闪身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青年虽戴着风帽,上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却无端让他觉得此人目光冷森森地盯着自己,像一条蛇盯着一只青蛙。店老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后退两步。
这刷的挡在我身前的人自然是谢伊了。
我强忍住笑,叫他退后来。他不放心,我便抓了他一只手。
“您有什么指教?”我问。
店老板绷着脸,硬邦邦道,“现在闹得这么大,还要麻烦圣职者,怎么看都不是办法。何况,谁能证明这纸包没被那两个北地人动过手脚呢?”
我顿时笑颜灿烂,“这么说,老板是承认纸包里的不单是毕萝花干,还混进了苦苣叶了?”
店老板一噎,“我只说说罢了!”
我挑眉,做惶惑表情,故意说:“可方才我仿佛听见有先头就在的人说,纸包没拆开过,是推搡间摔散的?”
伙计在后面喊:“他撒谎!让那人站出来,他一定是北地人的骗子同伙!”
这下可惹众怒了。一下子站出来好几个人,七嘴八舌都说自己看见了,是一路跟过来看热闹的。他们也好奇这家店卖东西是不是真的缺斤少两,只是方才人多口杂不便说罢了。
现在舆论风向又一边倒了。人人都觉得,恐怕是商店的伙计看菜下碟,见来客是个远道而来的旅人,还是个通用语都说不流利的少年,于是起了偷奸耍滑的心思。
不仅如此还在昂贵的毕萝花里面掺杂了晒干的苦苣叶弄虚作假。
听得店伙计脸色一白,直往后缩。店主沉得住气些,抬手压住争吵,说:“可没人能证明这两个北地人出门时没有更换纸包。说不定他们就是四处踩点,刚好瞧准了我们商铺,早早准备了一模一样的纸包来瞒天过海。”
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只是他这番雄辩已没有方才挑拨众人情绪那么管用了。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尖声说:“看来啊,这位老板是觉得,但凡不站在他这边,不替他说话的,便都是合起伙来欺诈他的骗子了!”
店主面色一沉,转向我道,“小姐,你何必紧逼不退。我们做生意有诸多困难,体谅体谅吧。今天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无关,你也没法证明纸包里的香料没被那两个北地人动过手脚。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我重复道,点点头,“也不是不行。”
店老板的脸色刚缓和下去,就听见我问:“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您给卡里金家送去的香料也是这等品质吗?”
老板刚好了没几秒的脸色顿时难堪起来。他说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他打出去的名号便是他家的香料品质好、气味纯净,连卡里金家族都只在他这里采购。买家都是冲着这名号来的。
若是他说出实话,供给贵族老爷家的货品质量远高于零散售卖,卖给普通人家的不过是次一等的香料,虽吃不死人,但也着实配不上那么高昂的价格。
那他的生意还怎么做?这不是自砸招牌吗!
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们做生意的。自然一视同仁,售出的货物,全是上好品质的香料,我们从不弄虚作假!”
我从衣领里捞出贴身佩戴的黄金太阳圣徽,高举起来,问道:“那么你敢与我一道对着太阳女神起誓吗?”
店老板不禁神情动摇。旁观的人愈发翘首以待,拱火似的叫喊起来,“老板,你立誓吧!”“就是,老板,女神自会辨明真实与谎言!”
他们越是喊女神会惩罚邪恶,老板的眼神越是心虚。
因为普通平民听不懂也不关心深奥的神学典籍,他们只需知道皈依信仰、虔诚向神就能获神庇佑。而牧师在平民间布道宣讲时都会宣讲女神劝人向善,不可窃据财富,做买卖的人不得以次充好,财富应取之有道,不应盗窃、抢劫,算是一些劝人向善的世俗道理。
宗教司有时也承担了接受弱者求助、分判邻里纠纷的职责,颇为类似前世的街道办事处。
这算是活在宗教时代一个不算好处的好处了。因为常人内心对神灵信仰异常恭敬,要他们在神前立誓,若是真的做了亏心事,他们免不了胆战心惊。
我只笑眯眯瞧着他,等他脸色变来变去,好容易挤出一句:“我凭什么跟你起誓!你不过是个年轻姑娘家!”
我语气更柔了,“不急,横竖一会牧师也来了。不如待查验真假后,我们两人一道在牧师面前起誓,刚好请牧师做个见证呢。”
若是在牧师面前起誓无异于在神明面前做了公证。如果将来他真的被揭发了虚假买卖,那就不是用钱向市政厅赎罪买平安那么简单了。即便他自身手脚收拾得干净,他的竞争对手也能让他被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
店主脱口而出:“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身后那店伙计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听见老板破功的一喊,当即捂住脑门,脸色煞白,喃喃完了。
店主说完便后悔了。他四处看看,旁观的人瞧着他的眼神已经不对了。他好似都能听见那些人在窃窃私语,还有几个常来替主人家采购的熟面孔各个面色铁青,在低声说要回去查查货品。
人群里那个尖细的声音兀为刺耳,不大不小的音量,句句诛心,“店主为什么百般推脱不肯起誓?他可是心虚了?”
店主险些眼前一黑。
他身子晃了一晃,竟还有几分哆嗦。不知是气的还是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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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高傲散个干净。说话时,语气竟还显得有些萧瑟,颓然道:“小姐,您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想怎样。是你该想想做什么才对。”
我站起身来,走到那对北地人叔侄身边。这俩刚才还是事件的中心,现在完全被众人忘在脑后。两人袖手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竟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
做叔叔的比侄子沉稳得多,默不作声一直站着,不论方才发生了什么都拦着不让侄子上前添乱。只有刚才人群躁动的时候,他下意识去摸了腰上的刀。只是还没掀起披风,那些人已经被谢伊吓退了回去。
他不自觉摸上刀柄的手便也放下了,盯着脚边的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这回我脚步轻盈走上前来。叔侄俩自然都看我。他的目光从脚边抬起,落在我的脸上。
“还没请教两位姓名,怎么称呼?”我问。
少年飞快地看了自己叔叔一眼,像是得到眼神首肯,这才说:“我叫米洛许,这是我叔叔埃斯帕。我们是从艾斯兰德来的。”
我不禁一笑,“那还真是帝国最北边了。”
说完我牵起裙摆,朝两人一低头,“很荣幸见到两位从帝国最北边来的先生,埃斯帕和米洛许。”
两人没想到这么一出,俱有些手足无措。
随后我转身朝向店主,说,“阁下,这两位才你需要认真面对的人。”
店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我朝谢伊招手,他快步走到我身边来。谢伊一来,我明显感觉到那位沉默寡言的埃斯帕身躯顿时紧绷起来,整个人气势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他应当也是个身手不弱的人。想来能从雪潮战争存活下来的人,都不可视作等闲之辈吧。
他有些警惕,谢伊却目不斜视,低下脑袋来问我要做什么。我径直从他腰间摘下钱袋,递给店主。
店主、伙计与那对叔侄俱是一愣。
“如果是单纯为了食物增色其实没必要购买毕萝花。现在市面上有得是便宜许多的香料,也可染色,只没有毕萝花的香味。”我先看那对叔侄,“不知道两位买毕萝花干是什么用途?可是家里有人生了寒病需要毕萝花干入药?”
米洛许脸色一颓,低声说是,“一位长辈生了病,来瞧病的行医说,必须用毕萝花干入药才有效,其他的药材收效甚微。”
人群里就跟约好了似的,那尖细嗓门的人又在喊:“莫非这两个外地来的是特意来买毕萝花干做药的?可是家里有老人生了重病?啊呀!这原就是病重的老人,要是不当心吃了掺假的药……”
不待他说完,人人都能脑补出是什么下场。管他什么王都还是北地,全天下的老人都一样脆弱,动辄小毛小病不说。若是生了重病的老人还吃了假药,恐怕要吃得丧命!
这下扎在店主身上的目光齐刷刷变成谴责。
“这些钱就算是我代两位先生出的货款,还请老板叫伙计重新包一份足斤足两的毕萝花干来。”我格外强调道,“这是要千里迢迢山遥路远带回去给老人当药吃的。这次可别出什么差错了。”
店主与伙计连忙称是。年轻伙计忙不迭就窜进门去,不一会拎着一只布口袋出来。
再有,先前赶去请牧师的几个人也回来了。好事者七嘴八舌向牧师解释了来龙去脉。牧师连衣摆都是皱的,显见是被人强拽出了颂经室,手上还端着本经书。听罢,目光带着谴责望向店主。
店主此时已经乖觉许多,心虚地不敢与他对视。连忙招呼另一个伙计搬出椅子招呼老人与牧师坐下。而这边,那拎着布口袋的年轻伙计小心翼翼问我:“小姐可要再检查一次?”
米洛许叔侄也看我。我无可无不可,让伙计将香料摊开。随手抓了一把,嗅闻片刻,又对着光看了一会,方笑道:“品质不错。店主是个能人,现如今还能弄到底子这么纯净的香料。”
店主与伙计俱松了一口气。
这一通风波处理结束后,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听他们还喋喋不休地议论方才发生的事情,想来这件事要在街上流传好一阵子了。
我提出走一段路,送这对叔侄回旅店。那少年乐得有人相送,一叠声地喊叔叔答应下来。那个叫埃斯帕的男人没有吭声,也没有反对。
于是我们四人便闲散地漫步在街道,顺着路往橡树旅馆的方向走。少年米洛许还沉浸在方才的风波里不可自拔,一会夸我厉害,一会恨恨地骂那老板赚黑心钱。
米洛许又说:“也不知道那个什么苦苣长什么模样,与毕萝花干掺在一起可会让人吃坏肚子?如果在我们之前还有人一样受了那个黑心老板的骗,买了掺假的香料回去吃,吃出病来怎么办?”
说着颇为忧愁,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善良。”我笑吟吟道,“不必太过担心。苦苣在南方也不过一种随处可见的野草,没什么毒性。只是饥饿的人实在没东西吃,便挖来果腹。”
米洛许当下好奇地追问:“随处可见?是到处都长满吗?这东西岂不是极容易栽种?”
我叹了口气,“在南方的确如此。”
这里的苦苣与我上辈子常吃的家常蔬菜可不一样,目前还没有培育出可以在北方寒冷气候里生长的品种,只能在气候温暖湿润的南方原产地栽培。
翡翠海地区的居民餐桌上苦苣叶是一道家常菜。可是越往北,这种植物的名字便越发知者寥寥。因其地下根茎与鲜嫩的叶片皆可食用,最初也被引进过弗莱明帝国。但因无人知晓栽培方法,更鲜有厨子知晓如何处理这种外来的新食材。苦苣甚至一度被当成观赏植物栽种在花园苗圃里培育,因它四五月会开出细小的、黄色的绒花。
我小时候还因为当众在茶会上纠正公爵千金的苦苣有毒说而被瓦罗娜夫人关过禁闭。
明明苦苣可以食用,苦苣没有毒素,苦苣的黄花还可以拿来捣碎撒在炖煮的燕麦粥上提鲜调味。
但是瓦罗娜夫人却指责我做了错事,只因为苦苣有毒是公爵千金提出来,那么苦苣就一定有毒——最起码在这场茶会的时间内,苦苣都是有毒的。
那时候我们刚从洛特尔南回来不久,母亲亦刚去世不久。洛特尔南的领主庄园后山有一座地热泉,周边被开辟出种植园。皮耶尔老师从南方带回来的很多植株在那里可以栽培存活。
我曾在母亲的怀里,见过一路颠沛流离、痛苦到麻木的饥饿流民,挖食一切能吃的东西。树皮、草叶、树根。
大的领主抢劫小的领主,再变本加厉盘剥百姓。位于东南至中部的地区领地最是凄惨,盗贼、流寇、乃至于其他领主伪装成的强盗轮番蹂躏这些夹在诸多领地之间没有天堑防守,的平原土地。许多贵族都不敢把女儿嫁到中部去,因为那里的生活永无宁日,永远生活在强盗的铁蹄踏破防守、肆意劫掠的恐慌里。
不断有人死去,粮食却总是不够吃。花大价钱悬赏要种苗,即便有狡猾的行商人绞尽脑汁、冒死从温暖多雨的南边带回来许多种子、植株、果树苗,却很难在贫瘠的冻土上成活。
苦苣是翡翠海最常见不过的食材了,四月一到海上诸多公国城邦面朝海洋的山坡上都会开满星星点点的黄花。
可是苦苣在洛特尔南种不活。
“苦苣虽然在南方长得满地都是,生活好一点的人家都放在眼里,随意践踏,可我们帝国太冷了。”我苦笑一下,叹息般说,“在这里却种不活。”
我回想起前世记忆那一日起便在书房呆坐了许久,抓起纸笔胡乱写了许多张纸,俱是零碎的信息,什么用都没有。上辈子知晓的很多生活常识在这个世界无所适从。
我也知道穿越小说里必定要找马铃薯、花生,搞沤肥、搞高棚连做。可这个不科学的魔法世界有没有类似马铃薯的作物都是个问题。
米洛许见我神色略黯淡,赶紧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跟我们还真是有缘!”
瞧他那神采飞扬的单纯模样,我便有意揶揄他,“你上回还说我们是盗马贼,嗯?”
少年的高颧骨腾地一声全红了。
“那那那是……”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好心解围,“好了,不逗你了。前面就是橡树旅馆了,你们快去吧。我们到这里便不送了。”
他连忙点头如捣蒜,还想再说什么,被他叔叔抓住衣领,一步三回头地拖走。
我突然想起什么,踮起脚尖,高声对那走了一段距离的叔侄喊道,“埃斯帕先生,请等等!”
那两人一愣,看着我拎起裙摆小步跑上来。
“我想两人家里既有老人病重,金钱上可是有些不宽裕……?”我顿了顿,瞧米洛许涨红了脸无从反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既如此,埃斯帕先生不如听我一点意见。”
我头一回看到了那个北地男人的眼睛,极雪亮,像是雪地上的孤狼,没地骇人一跳。
103. 名义行事
“上回我看见您随身配的是一柄十多年前供给北方师团所用的军刀。”我说,“恕我冒昧,请问,您十年前曾供职于北方师团吗?”
米洛许看了自己叔叔一眼,茫然说:“叔叔,北方师团?那是什么?”
埃斯帕摇了摇头。这些往事家族里从未告诉后辈,尤其是战后才出生的孩子。米洛许恰就是孙辈里最小的一个孩子。
米洛许便说:“我不知道什么北方师团。但我叔叔十多年前的确参加过雪潮战争。”
他挠了挠满头的卷毛,补充道:“我叔叔可是很厉害的!在我们老家没人身手比得过他。我们这一路来,全靠埃斯帕叔叔!”
“既然是参加过雪潮战争便好办了。”我说,“不知您何时打算启程回艾斯兰德?回去后就近寻几处修道院或是教堂,只要是与伊尔兰行商会联络的便可以。”
我顿了顿,继续说:“您带上一两件可证明自己当年参军身份的物件,如当时的铭牌,或是您随身佩刀也可。如果刀身上有铭刻,更方便做登记。我们和修女院合作,旧年退伍的师团军人每个月都可以来领取一份粮食补贴,只要您在世都是有效的。您如果身边还有当年一起参战的兄弟,可以告诉他,跟您一起去。”
这之后,我终于听见埃斯帕的声音,果然如我想的一样,嗓音嘶哑,声带受到损伤,说话时还带着漏风似的嘶嘶气音。
埃斯帕说:“没有其他人了。”
我一怔,“什么?”
埃斯帕继续用那损伤严重的声带,嘶哑地说:“我说,他们全都死了。”
我默然片刻,轻声说;“我很抱歉。”
“不干你的事。”埃斯帕说道,沉默了一会,又哑着声音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是指哪件事?”我问,“是说方才在香料店门前的事情吗?”
他摇头,我便福至心灵,追问:“您是指伊尔兰行商会与修女院合作?”
他点了点头。
“我们不替你们种地,也不帮你们抢劫。”他哑声一字一顿慢慢地问道,“为什么,要给粮?”
“因为你们参加过雪潮战争,保护过国土边境。”我平静地说,“因为我父亲也参加过那场抵抗雪国南下的战役。感谢是不需要回报的。恰恰是你们才是需要活下来的后世人去报答的存在。”
这些本是皇帝与贵族该做的事情,照顾战争遗留下来的孤儿寡妇,抚恤战死的军人遗孤。
埃斯帕没有说话,米洛许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米洛许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位从来不吭声的叔叔居然会对一个几面之缘的年轻女孩主动开口。
半晌,埃斯帕说:“加兰德洛是最后的防线。很多人死在那里。”
我点头,“父亲跟我说过。他亲眼见一位师团长最后的遗言是面对涌上来的敌人拔剑高喊,加兰德洛永不陷落。”
“…是卡洛斯。”埃斯帕闭了闭眼。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朔风飞扬,白雪漫天的战争,那里死亡与雪尘一起弥漫。很安静,静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很吵闹,是远处的铁蹄阵阵撼动大地。
“您与他相识?”我轻声问。
他没有回答,转而看了身边的侄子一眼。米洛许叫他看得浑身一凛,差点吓得跳起来。慌慌张张接过话头来,道:“我叔叔问,既然是行商会在出钱,为何要让修道院与教会来主持?行商会在北边又不是没有设人留守。交给那些教徒,你们不是还要再出一份供奉他们的钱粮吗?”
“有些事情得凭名头才能做,皇帝的名义,女神的名义。”我说,“因为这些事只能皇帝做的、女神做的,不能是其他人做的。”
米洛许好奇问:“若是其他人做了会怎么样?”
我看他一眼,“会死。”
他呆住了。
我踮起脚尖,从谢伊的衣领边摘下一枚细长的领针,转过身来交给米洛许。
“请两位收下吧,算作一个信物。王都不易居,将来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可以拿着这枚领针去行商会的事务所找一个叫杰拉米的年轻人。”
埃斯帕藏在兜帽下的目光闪了闪。米洛许已经接过领针去,好奇地看看我,“你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啊?”
“我不像吗?”
“你不躲在高楼里成天做刺绣,也不烤蛋糕。”米洛许红了脸,“不过,你比她们都好看。”
我笑眯眯竖起双掌十指给他看,“我的手笨拙至极,若是拿起针线,动辄把十指戳得血迹斑斑。我烤的蛋糕也不好吃,不如我家一位厨娘烤的各色糕点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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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美味至极。我可不是只要顾着自己好看就行了?”
米洛许愣了一下,埃斯帕不给侄子多话的机会,抓起他的后衣领拽过来,朝我点点头,算作告白,极利落地转身便走了。
……
我们回到停在街边等待的马车旁,正巧看见同我一道出来的两个伙计一个靠坐在马车壁,一个坐在车夫位置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见我们回来,两个伙计抬眼一看我,都绷不住笑出了声。
我故意虎着脸,沉声道:“笑什么呢?小姐我哪里滑稽、哪里好笑了?”
他俩互看一眼,笑得更猖狂,就差捧腹大笑了。
我故意半真半假地威胁道:“还笑?还不赶紧老实交代你们两人刚才在说小姐我什么坏话?今日的赏钱还要不要了?”
其中一人连忙推搡同伴,揉揉脸,竭力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态来,说:“赏钱当然想要的。弗朗斯嘴巴灵巧,让他说!”
另一位嗓门略尖,方才在躲在人群里掐着嗓子,总是出声煽风点火的尖细嗓音正是他。这个年轻人当即肘击给了同伴小腹一下,没好气地说:“回回都推我出来!”
但弗朗斯也老老实实地解释了,“刚才我跟兰洽闲聊。我说今天看见小姐随手从子爵阁下身上抽钱袋,令我想起一出外国典故。”
“什么典故?”我挑眉。
弗朗斯说:“就是家喻户晓的那出戏《好事多磨》,主角原型是几百年前的拉封公爵与他的情人。”
我茫然,“拉封公爵与我有什么关系?”
“本是没有什么相关的,只是我俩当时想起戏里一个情节。就是第一场第三幕,拉封公爵携情人出游,偶然替一个落魄游侠解围,临走前,随手从情人头上解了一个钻石发夹丢给那游侠当回乡路费。后来那钻石发夹还成了两人信物。”兰洽强忍着笑,接过话来说:“我们俩今天看小姐撒钱的豪爽作派,像是您才是拉封公爵,挥金如土,包养了子爵阁下。”
我愣了一下,只觉得耳根发热,掩饰道:“再瞎说我就让西德尼先生扣你们俩当月工钱了!”
两个年轻人一齐叫起来小姐饶命。我耳根愈发烫得厉害,偏话题的另一个主角——谢伊神色淡淡,可任谁都瞧得出来,他听着极为满意。
104. 多年后的会面
欧尔佳说:“埃斯帕,看好你侄子。老伙计,走吧。需要搭把手吗?”
劳沃夫的咳嗽好了很多,他摇了摇头,脊背微微佝偻,嘶哑地说:“不用。”
欧尔佳点点头,便不再废话。留下埃斯帕与米洛许两人在外面等候。她大踏步走进室内,披风的下摆掀起一角。
法雷亚·伊尔兰站在窗边。他转身来,半边身子遮挡住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
他抬起手指,分别轻触额头、双肩,最后是单手按住心口,朝来者微微低首。
“很多年不见了,欧尔佳。”
站在他身边的棕发女人季莫法娜也欠身,朝着来客行礼。季莫法娜一直惴惴不安,担心今天久违的面会无法收场。看见欧尔佳面色微沉,却抬起手指蜻蜓点水拂过额头,季莫法娜终是松了口气。
季莫法娜生长在北地里,知道北地人最注重信诺,一诺千金。他们看中情谊,哪怕无血缘的兄弟也会看作手足。一旦认定了你是朋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一旦与他们断绝情谊,北地人的仇恨不死不休。直到最后一颗头颅被踢破,最后一滴血液流淌干净。
只要欧尔佳还愿意交换问候的礼节,就代表他们还没有决定彻底翻脸。
室内一时陷入清冷的安静。只听见劳沃夫拉风箱似的喘气声音。他连呼吸都很困难。
他的肺部存在某种恶质病变,已经回天乏力。季莫法娜走到劳沃夫身边,低声劝他坐下。欧尔佳瞥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劳沃夫便沉默地任由季莫法娜将自己搀扶到桌边坐下。
法雷亚率先打破沉默,问道,“你们来得很快。这一路来十分辛苦吧。”
“路途虽然漫长,总有抵达地一天。说起来还真是可惜。”欧尔佳并没有表现出被关怀的欣慰,她扯起一丝冷冷的笑,“我们没有如大多数人所愿,一直待在北方,直到所有的老骨头都死个干净。大雪还没能掩埋住一切呢。”
劳沃夫嘶哑地说:“我们收到了报信。王城里遭逢大变,皇帝遭遇刺杀。王都戒严了一段时日,严禁任何人进出。”
他沉默了片刻,喘息不断,然后说:“在这之前,王城刚刚举行了庆贺战争胜利的盛大宴会,招待六国的使臣。”
劳沃夫说到庆祝战争胜利等字眼里,苍老的声音里暗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讽刺。
“真可惜,老伙计。”欧尔佳说,“奥德里奇那小子被刺杀的那天,我们竟然没开一桶麦酒来庆祝女神慈悲。”
“太早喝庆功酒不是好习惯。”劳沃夫慢慢地说,声音藏着一丝阴险,“皇宫还没有公布奥德里奇的死讯。”
“接下来是不是又该举行婚礼了?”欧尔佳不客气地说道,“听起来十几年就像一个轮回,太阳底下总是发生差不多的事情,大同小异,从没变过。”
劳沃夫喘着气说:“一场战争胜利,两场婚礼,然后告别过去。就跟当年一样。”
欧尔佳说:“这次举行婚礼的又是哪两个异想天开的家族?”
“…不管是谁。”劳沃夫慢吞吞地说,“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讨不到一杯新娘敬奉的酒水来喝。”
“别这样说,两位都是我们的长辈。”季莫法娜忍不住说,“当时伊蕾娜与瓦罗娜的婚礼时本就应该邀请你们到场——”
“我当场就把请柬撕了。”欧尔佳冷冷地说。
季莫法娜一哽。
“我把请柬撕了,碎片全部丢进炉膛里烧了个干净。”欧尔佳没有在乎她骤然灰暗下去的眼神,自顾自地大声说下去,“如果那个信使再多说一句,我会把他丢进刚刚化冻的河流!”
劳沃夫冷哼了一声,带着嘲讽说道,“这次该结婚的人又是谁?轮到那个女人的孩子了?”
欧尔佳冷笑着说:“我永远不会接受她以及流淌着她的血的女儿。即便你让她用了克尔克拉夫这个姓氏。”
她的目光转向季莫法娜,锐利冷酷的就像黑暗冬夜天上唯一的一颗星辰。季莫法娜在这双一点苍老却不浑浊,依旧锐利清澈的眼睛注视下,不由得有一丝寒颤。
欧尔佳锐声说:“而你——季莫法娜,你竟然同意了!”
“不——”
季莫法娜想要反驳,可是欧尔佳很快转开视线,不再给她任何眼神。这无疑在季莫法娜心上切开一个深深的伤口,让她又痛又急,想要立刻解释清楚。可是欧尔佳从来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
“在这个房间里面,谁都知道那个女人她的姓氏根本就不是科尔克拉夫!而你们没有一个人敢大声的说出她真正的姓氏。”
欧尔佳的目光如利刃一般,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庞,甚至是半垂着脑袋的劳沃夫。她的眼神里燃烧着某种令人胆寒的火焰,生生不息。
只有法雷亚平静地与她对视,直到欧尔佳率先将目光移走。
她大声地说着,整个房间里都是她的声音在回荡。
“你们可以忘记战争,你们可以回到王都,你们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里,你们的商队可穿过雪原的边境与曾与昔日的敌人交易往来,你们收购他们的皮草,向他们出售香料与布匹,但我们不行,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我们为这片土地流血。雪地之下,还躺着我的两个儿子。”
“法雷亚,你的女儿被退婚了不是吗?我都已经听说了,我早说了你们的那一套行不通。”
“靠一场婚姻,一个女人的裙带就能拴住一个男人和他背后的家族?愚蠢!”
欧尔佳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就好像几十年前,她还是个飘悍的女骑手,第一次见面时,她骑在花斑的牝马身上。那马跟它的主人一样喷着响鼻,浑身冒着热气,马背上的欧尔佳一边眉毛高高扬起,脸上的神情带着嘲笑。
就在这时,默不作声许久的法雷亚才开口,缓缓说道:“希恩是个好孩子。他的父亲是雷克斯,但他的母亲是瓦罗娜。瓦罗娜的想法起初与我们一致,休养生息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瓦罗娜是叛徒。”欧尔加冷冷地驳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用匕首穿透她的喉咙。”
她的唇往下撇拉成一条平线,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他们都知道欧尔加干的出来,她这双手杀过的人,割开的喉咙可能比搓过的棉线还要多。
欧尔佳笑了。因为她知道他们都相信她所说的话。她痛快地享受这种恐吓。在她这个年纪,如果连背叛和仇恨都放下,她还剩下什么呢?
她的笑里有种残忍的东西存在,闪烁着恶毒、残酷的光辉。欧尔佳蹭的一声拔出腰间的短刀,大力将短刀插.进木桌表面,就好像刚用它贯.穿了谁的喉咙。
“那时你们就应该感谢我。”欧尔佳不无傲慢地说,“瓦罗娜生下的蠢货儿子抛弃了法雷亚的女儿、季莫法娜的教女。她和她的儿子都有本事让你们变成一场笑话。我杀了他们,那么笑话就变成了卡里金。”
“希恩现在还不能死。他是皇帝最重要的棋子。”法雷亚说,他盯着自己交叉搭在一起的指尖,好像分毫没有在意方才被欧尔佳放在嘴边嘲笑的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他现在死了,平衡就会被打破。皇帝遇刺便一直在寝宫休养不出,皇后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无暇打理宫务。现在代为摄政的是第一皇子艾略特,他的母亲是艾福隆德的公主。为了确保他的安危,艾福隆德使臣至今没有离开王都。贵族的参议院蠢蠢欲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甚至是国境之外的土地上,并不只有皇帝和他的两个儿子姓弗莱明法兹。”
他抬起眼来,“皇后膝下是第二皇子。”
欧尔佳皱起眉,“难道你现在堕落到要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儿童下手?”
“不是我。”法雷亚平静地注视着欧尔佳,“东部有人在囤积粮食。”
尽管王都明面上还是一片祥和之气,仿佛之前的紧急戒严只是短暂的一个小小插曲。但皇帝多日不曾露面,所有的政务命令一律送到议事厅交由第一皇子处理,暗流涌动的政局已经让各地的贵族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大肆囤积粮草往往是开战的前兆。显然,已经有大贵族连春耕都等不及,蠢蠢欲动就要掀起新的裂土战争了。
欧尔佳眯起眼,与他对视片刻。随即她把短刀拔出来,重新收进刀鞘里,连带皮带扣一起解开咚的一声丢在桌上,大刀金马地坐下,道:“说吧。你们这回又有什么盘算?”
她一只脚踩在小几上,眯起眼说,“我听说,你想把女儿嫁给奥德里奇的大儿子?”
法雷亚失笑,“那只是以讹传讹。艾略特并不适合作为丈夫,这一点,伊莉丝比我还清楚。”
“伊莉丝和希恩解除了婚约。”法雷亚闭上眼,说,“现在,伊莉丝答应了艾福隆德一位子爵的求婚。”
“所以——”劳沃夫慢吞吞地说,“你想让我们,跟着你的女儿,一起迁居去艾福隆德?”
季莫法娜急忙说,“我们会安排人跟伊莉丝一起去艾福隆德的属地。”
嫁给在国内有属地和扈从部族的卡里金家族,与远嫁到国外的贵族是完全的两码事。卡里金的事务,从上到下,从大到小,事无巨细早已有瓦罗娜和上代的夫人安排好,后续继承人只需按部就班监督这个机器运转。
在皇帝眼皮下底下,卡里金家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吸纳女大公的旧部一系出来的人才,一直以来只敢小心地踩着警戒线进行一些不会触碰皇帝底线的“合作”。
但后者情况的就完全不一样了。
后者通常都需要新娘的家族准备大量的陪嫁物品和随行人员,这些人里不单是新娘的侍女、管家、护卫、马夫这些照顾日常起居的人员,还会有工匠、裁缝等等。
因为新娘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生活,必然伴随着无所适从。甚至曾有公国千金连自己从小用到大的闺房卧床都一起带上船,带到丈夫的属地。
混在新娘的陪嫁随行队伍里,是欧尔佳统领的法洛斯部族可以轻松离开帝国的,最简单又不易被发现的法子。因为一路上盗匪不断,途径的道路有的是强盗、领主打这笔陪嫁和新娘的主意。送嫁的队伍必然需要强力的保镖护卫。
欧尔佳发出一声冷笑。
“这世上有这么划算的买卖吗,法雷亚?这些年你龟缩在王城,舔着皇帝的脚趾乞讨过活,完全变成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了!?”她的语气里满是嘲讽,恨恨道,“当年我就该一刀杀了你,送你下去给瑞雅陪葬!”
她指着对方,厉声喊道,“你的女儿要嫁进卡里金家族,我们就要龟缩在北境寸步不出,仰赖他人鼻息讨生活。现在你的女儿被退婚了,只能嫁到外国去躲避风头,我们就要跟着你的女儿一起背井离乡、举族搬迁去异国他乡?!就像是一条被赶出门的丧家之犬?”
欧尔佳豁然起身,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桌身一颤,连带桌上的茶具都猛地一跳。
“小子,你把我们当什么?摆放在你的桌上,随便你摆弄的一堆棋子?”她恨声质问道。
法雷亚倏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雪亮如刀锋,“那么,北地还能承受起第二场战火的蹂躏吗?”
欧尔佳满腔翻涌的怒火顿时一滞,张了张口,紧攥的拳头泄愤似的砸在桌上。
见状,季莫法娜走到她的身边,半跪半坐,拉住她的双手哀求,“欧尔佳,请您听我一言吧。”
“您对我而言就如同我的母亲一般。当我的父亲被当做叛徒的替死鬼斩首分尸时,是您第一个站出来收留了我们一家人。我希望我抚养长大的教女伊莉丝能过上平安顺心的日子,我又何尝不希望你和故乡的其他人也都过上远离危险、富足顺遂的生活呢?”
欧尔佳全然无动于衷,连耷拉的皱纹都没有一丝变化。但她没有甩开季莫法娜,这就是最大的软化。
季莫法娜将此看作是鼓舞,再接再厉道,“现在的形势云波诡谲,很快国内就将变得动荡不安。即便是远在最北边的艾斯兰德也无法独善其身。粮食的价格会疯狂上涨,然后就会变成连钱币都买不到一粒谷子。到时候我们要从哪里获取粮食?如何保护毫无自保能力的老弱妇孺?欧尔佳,现在没有第二个瑞雅和她的北方师团了!”
欧尔佳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浑身一震。这句话就像是猛烈的太阳晒着坚冰,再坚硬的冰块都会在酷烈的阳光下出现一丝融化的迹象。而融化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封冻回去。
季莫法娜继续说:“难道和我们流着一样血的同胞手足,又要过上几十年前父辈们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雇佣兵生涯吗?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男人们一个个出去参加那些大领主的雇佣军队,最后只有几个人能回来?有多少新娘等不回丈夫,多少妇人腹中的胎儿永远见不到父亲?”
欧尔佳闭上眼,“我们北地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胆怯,从来不惧流干最后一滴血。”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继续无谓的流血也没有关系的话。”季莫法娜的声音哽咽起来,把脸颊贴在欧尔佳苍老粗糙如树皮的双手上,“卡洛斯和北方师团埋骨在雪地之下又是为了什么?”
欧尔佳的手指缓缓握紧,指节用力到发白。她冷声说了半句你们没有资格提起卡洛斯的名字便说不下去了。正因为她无法忘怀,她才无法继续抵抗心头猛然复苏的悲痛。
她仍旧记得,那记忆画面如此鲜活,历历在目,一次次拉扯把心头的旧疤痕扯得鲜血淋漓。
卡洛斯把他的额头贴在她的剑柄上,许久未进水米的唇皮皲裂起皮,他把军粮留给了别人,渴了只能含一团雪块。他说真正的国境线早已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皇室和父辈执著的那些早已毫无意义,但我们的战线一退再退,最后一道关卡就是加兰德洛要塞,我们不能再退下去了。一旦加兰德洛被攻破,雪国将毫无阻碍、长驱直入帝国腹地。许多贵族已经纷纷逃往更南边、甚至离开了弗莱明的国境。我们被抛弃了。
他说,我亲爱的欧尔席卡,我最敬爱、最可亲的友人,带着手无寸铁的平民们,带着无法再战的同胞手足们,带着年幼的孩子们朝南去吧,翻过加兰德洛的古遗迹断崖,去到暂未被战火席卷的绿洲。我们会将滚滚而来的雪潮拦截在此,以生命、忠诚与信仰起誓。
那场战争已经送走了她太多的孩子,有血缘或无血缘却胜过从她子宫里孕育出来的。
“战火里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它会一直焚烧,直到把每个人都卷进烈焰地狱,直到偌大的帝国分疆裂土,分属于不同的主人。”季莫法娜的神情凄楚,这一刻,她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又变成那个被捆绑按跪在雪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砍下头颅,只能声嘶力竭流泪大喊的女孩,“到那时候,欧尔席卡,即便我们不惧流血,我们又将为谁而战?”
这句质问就像是迎头一记闷棍,将欧尔佳打得全身一晃,倒后踉跄了半步,把自己摔坐在椅子上。
是啊,她半生戎马,跟外敌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可如果分裂的来源是帝国的内部,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她不由得下意识看向门外,埃斯帕和米洛许应当守在那里。有朝一日战火真的燃起,她要怎么告诉自己的儿子、孙子,这场战争是为了守护家园,而不是贪婪的篡位者为一己之私造成的分裂动荡?
“殿下躺在黄土之下,身边陪伴她的是弗莱明王室的前代皇帝与诸王们。”法雷亚说,“而那座王城里,现在或是未来头戴王冠的,没有一个流着她的血。”
这句话对欧尔佳而言,无疑是见血封喉的箭毒木,极其致命,正掐在她死穴上。
能得到她和法洛斯家族忠诚和拱卫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已死去,连后代都没有留下。即便她要坚持,她还能震慑年轻人们多久?她要指着一个空荡荡的王座要求他们对着一个死人效忠吗?
欧尔佳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佝偻了下来,身形仿佛缩小了一圈,再没了刚进屋那副铿锵有力的气场。她当然早就已经苍老,发丝花白,脸上皱纹横生。只是没有比这一刻更让人感受到她已老去这个事实。
她无法接受奥德里奇,更不可能接受皇帝的两个儿子。哪怕没有仇恨横隔在前,她也绝瞧不上他那两个鸡仔一般孱弱的儿子。他们长于妇人之手。她的葛罗瑞雅和她的几个儿子都生长在冰天雪地,经过铁与血的淬炼。
她拒绝了皇帝的橄榄枝,将皇帝的使臣赶出去。但她也默许了法雷亚的女儿与瓦罗娜的儿子之间的婚约,那个婚约等同于交易与投诚。她的诚意就是管束好剩下的人,保证仇恨与枷锁不会再蔓延到下一代。
半晌,她开口说:“我在艾斯兰德生活了一辈子。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背井离乡,去往陌生的国度。让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们去闯荡吧。老去的我们总有一个栖身之地。”季莫法娜仰起脸望着她,“欧尔席卡,洛特尔南永远都会为你打开城门。”
……
门从内侧开启,等得不耐烦的米洛许一跃而起,眼巴巴地张望着奶奶的身影。
可惜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并不是奶奶,而是那个他没有见过的男人。他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叫那个人法雷亚,而这个名字在故乡时,几乎没有人提起过。他长这么大才知道奶奶还认识住在王都的贵族老爷。
埃斯帕抓住他的小臂,以免他情绪激动,没个分寸直接撞到旁人的身上去。那个男人却看起来脾气很好地笑了笑,路过他们叔侄两人身边时还停下来同他们打了声招呼。
法雷亚的视线若有深意地从他的衣领上滑过,米洛许条件反射捂住自己的衣领,又忸怩地松开。他把从伊莉丝小姐那里得到那枚衣领针别在了自己的衣领上,这是防止弄丢信物——他如此冠冕堂皇地鼓励自我。
“你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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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汉了。”法雷亚说道,“下次自己应当注意衣着是否整齐。”
说着,他将手杖交给身边的女管家,竟然亲自动手帮米洛许整理起衣领来。
他的身上有着某种好闻的熏香气味,不是北地的男人们常抽的劣质烟草夹杂羊皮褥子的腥膻那般浓烈呛人,也不是香水店那经年不散的浓郁芳香。
米洛许又涨红了脸,一动不敢动,更不看这位老爷的脸。他的视线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木头横梁,整个人僵硬成一块木头。
法雷亚抚平他的衣领,轻轻拍了拍他的衣领一角,将那枚领针摆得更端正一些,带着笑意说道:“你有着不错的品味,晚香玉花形的领针很罕见。这种花正是我夫人和女儿最喜欢的鲜花。”
米洛许嗫嚅着,小声说是别人赠送的。法雷亚摸了摸他的卷毛脑袋,接过手杖,在欧尔佳出声赶人之前离去。
他的女管家在离开前,走到米洛许身前,亲吻了少年的额头,眼角噙泪喃喃了一句愿女神保佑你。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个去世的故人,莫非她认识自己哪个已经死去的叔叔吗?米洛许想道。
只是不由得他细想,欧尔佳已经在大声叫他们进去,帮忙把体力不支的劳沃夫爷爷搀扶起来。
今天的后半段谈话里,劳沃夫显得异常地沉默。在欧尔佳情绪激烈地质问,乃至于开始辱骂那两个后辈时,他正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一边衣袖。
袖子里面可是缝进了一件对他而言了不得东西。
若是在往日,欧尔佳定能发现他的异样,只是今天欧尔佳自己也心神不定,哪里还有精力去分神观察他藏了什么心思。
今天她已经精疲力尽,不想再继续费神下去。
米洛许到了晚上才敢磨磨蹭蹭地来到奶奶的房间,鬼鬼祟祟往里面张望。欧尔佳背对他正在擦拭短刀,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毫不留情地喊道:“滚进来。”
米洛许走到她的身后,殷勤地给她敲打起肩膀来,笨拙地试探起她的口风。他是最小,也是最自由的孙子。欧尔佳这次紧急出行隐瞒了大多数人,只带了埃斯帕跟米洛许。带着埃斯帕固然是考虑到旅途安危,带米洛许的用意就意味深长了。
出发前兴奋得睡不着的米洛许起夜时路过父母房门,听见母亲在轻声哭泣,父亲在笨拙地安慰母亲。于是他失眠了。他对外面的世界向往许久,但是没想到这次不是一场短途旅行,母亲的抽泣声仿佛在告诉他:奶奶有可能会把他留在王都。
今天在门外都能听见透过缝隙和墙壁的激烈争吵声,他就知道这个可能就像是蜘蛛丝一般,存在但飘渺无依。
他舍不得父母,但在他这个年纪,已识乾坤大,就绝不会甘心回到偏僻寒冷的故乡。
米洛许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小心地瞧着奶奶的神情,“奶奶,今天你们见的人是谁呀?”
“一个保不住自己主人的蠢货。”欧尔佳说。
米洛许一噎。欧尔佳扫他一眼,“你喜欢他?”
米洛许登时想起法雷亚替自己整理衣领,吞吞吐吐说:“没……就觉得是个好人吧……”
欧尔佳没有搭理他,脸色却缓和了一些。她说:“那个男人是洛特尔南的领主,他的女儿就是行商会的合伙人。”
“奶奶,叔伯们都说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米洛许飞快看了她一眼,“以前别说行商,连老鼠都往南边跑,没有人会往我们北边来。行商带了很多商品来,还帮助我们重修教堂。”
“他们说,我出生前,整个艾斯兰德找不到一只毛色干净的马,谷仓里没有粮食,连种子都被拿去吃了,田里的草籽被挖得一点不剩,饥饿的人们连树洞和田鼠窝都掏了个干净!树皮被剥下来当燕麦炖煮,连御寒的树皮裘都被拿来果腹……”
欧尔佳冷眼瞧了他半天,忽然猛地出脚,一脚踹向将他屁股底下坐着的椅子。米洛许猝不及防。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米洛许连人带椅子被踹翻在地,唉哟唉哟趴在地上叫唤了半天。
“你那颗稻草脑袋能说出这么长又条理分明一番话来?”欧尔佳冷笑,“谁教你的?”
米洛许被一脚踹倒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摸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好一会,就听见欧尔佳厉声的质问:
“说!谁教给你的?”
米洛许眼神乱飘,嗫嚅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欧尔佳眯起眼,“杰拉米?”
一语中的!
米洛许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奶奶怎么一猜就中?他的脸色顿生凄苦起来。
欧尔佳冷哼一声,不无嘲讽道:“你尾巴翘上一翘,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米洛许摸了摸后脑勺,脚跟蹭着地面,吞吞吐吐说,“一半一半吧。”
她就知道是那个跑行商的小子!总是从行商的营地里跑到她们的部族聚集地来,吸引了一大群年轻的小子跟在他身后。米洛许的通用语就是偷偷跟着杰拉米和其他行商人私底下学习的。欧尔佳不是不知道,只是过去她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
欧尔佳的眼神冷森下去,声音也变得冷漠了,“他帮伊尔兰家做说客?”
欧尔佳猛地站起身来,压迫力骤地拉强,吼道:“他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这个蠢货!”
“不是的!”米洛许慌忙跳起来大喊,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偶然碰见,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杰拉米大哥也没有说过。是她帮了我们,还给了我一个信物,让我有困难就拿着去行商会找人帮忙。我去了才知道她、她就是……”
欧尔佳睨他一眼,“她什么?”
“她就是伊尔兰的大小姐。”
米洛许声音渐渐低下去,声如蚊蚋,然后听不见了,面上竟然还染了几缕红晕。
欧尔佳自然是瞥见了孙子脸上的红晕,更是洞悉这臭小子心里在胡乱想着什么。对于家里这些小鬼们脑袋里转着什么念头,她自然洞若观火。
明知道那个女人和法雷亚的女儿不可能会长相丑陋——非但不会丑陋,按照那个姓氏畸形的家族遗传观念,恐怕当女儿的会长得和母亲如出一辙。他们那一家族的血缘遗传根深蒂固,无可动摇到了令人叹息的地步。毕竟那个女儿血缘上的外祖父发疯之前,在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时,在各国王室之间还流传过俊俏伊凡的美名。
可她心里还是老大不痛快。
米洛许偷觑着奶奶的脸色,他正大光明地扶起翻倒的椅子在欧尔佳身边坐下来,大着胆子询问起能不能在王都多待些日子,以后还能不能再来王都。
欧尔佳这次的态度软化许多,没有再直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而是抓着他追问了偶遇的来龙去脉,又细细问了那个叫伊莉丝的女孩说的每一句话,身边带着什么随行人员。
米洛许不敢吹嘘,唯恐哪句话说得不符合奶奶心意,又被一脚放倒。待听到伊莉丝对他们说“有些事情只能皇帝做,其他人不能做”,欧尔佳眯了眯眼,许久没有说话。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米洛许大眼瞪小眼等了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出声试探:“奶奶?”
“再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她喃喃。
就在这时,埃斯帕搀着劳沃夫慢慢走进房间来。
“你怎么来了?”欧尔佳连忙让这个老伙计坐下,“是哪里不舒服?”
劳沃夫坐在特意为他垫的软椅上,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在思考什么,欧尔佳。”他嘶哑地说,随即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小辈,“埃斯帕,米洛许,出去。我跟你们奶奶有重要大事商量。”
米洛许还想留下,却被埃斯帕抓住胳臂直接拖走。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劳沃夫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欧尔佳,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正是如此。”欧尔佳点头。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劳沃夫说,“瑞雅有后代,不仅活到了现在,还非常健康、活泼。”
欧尔佳大惊失色,豁然起身。
“这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劳沃夫不动声色地说,“我这里有一封皇后的亲笔书信,这就是我必须和你一起来王都的真正的原因。那个女孩现在就在皇后身边,被她严密保护起来。那女孩身边带着瑞雅的血宝石,而她的身份——”
劳沃夫弯下腰咳嗽了好几声,嘶哑的声音好似一条从沼泽里窜出来的毒蛇,“她就是希恩·卡里金的新婚约者,艾尔·索恩。”
“你以为法雷亚那么好心,要收留我们进洛特尔南?还要送我们的年轻人去更自由的属地?”劳沃夫冷笑道,“他那个病秧子女儿,那个混了疯皇之血的杂种,就要嫁给艾福隆德摄政王的儿子了。他需要可靠的人手护送他的女儿出嫁,当然要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扣在手心里。他想拿我们当女儿的嫁妆呢!”
105. 皇后与艾尔
浓郁的龙涎香在空气里弥漫。艾尔因为这刺鼻呛人的气味,不禁皱起了眉。她身边的侍女们却一个个低眉顺眼,只盯着脚边的地板,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侍女们都知道,不该看见的东西面前,她们都要学会及时变成“瞎子”。否则丢掉的就不是眼睛,而是性命了。
艾尔感觉到裙角被人不动声色踩了一脚,这是丹弗斯女官在提点她——她转头一看,这位脸色森白、神态严肃的女官果然正对她做着警告的手势。
艾尔立刻点头,保证自己会不惹出动静。
寝宫卧室的大门沉重地从内开启,侍从们的脸出现在门扉后,一半身躯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他们也全都没有表情,低头恭请皇后的女官一行入内。
卡里金皇后正坐在皇帝的床边,她只穿着一条简单的长裙,发髻刚梳起一半,看起来像是陪床守护了病人一整晚。那张素净的面容上,略染疲惫,却不改眼神清明。
艾尔抬眼望去,那张豪华又气派的大床被重重叠叠的帷幔遮掩在后面。只能若隐若现瞧见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人影。
在锦绣堆成的小山里,那个人的身躯消瘦衰败得不可思议,仿佛是被一堆锦被包裹起来的枯叶。
那个竟然是皇帝吗?她大为惊讶,心神一阵动摇。
不久前她见到的皇帝还是个威严极强的中年人,连在他面前稍微提高一点声调说话都不敢。可现在出现在眼前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不仅头发花白了大半,眼窝深陷,整个人形销骨立,活脱脱像是一具会喘气的骷髅。
尽管每天都有人为他打理胡须与头发,竭力使他看起来体面一些,可那并不能改变他青白发僵的面庞。他正在一天天死去。
终日焚烧不断的龙涎香盘桓在室内,连一丝缝隙都不肯透出去,仿佛一个积攒时日已久的冤魂,无声地扼住伤者尊贵的喉咙。这龙涎香的味道太过浓烈,浓到了让人怀疑在用香气遮掩什么的地步。死亡的影子在房间里如秃鹰般盘旋不去,随时准备收割它的猎物。
有侍从上前,轻轻地掀开裹住皇帝下半身的锦被——艾尔大吃一惊,皇帝的小腿以下一片空荡,残余的肢体上包裹着密密麻麻的绷带,一圈又一圈,还在渗透着乌黑腥臭的脓血。
很快,她就忍不住捂住口鼻。仿佛侍从不是掀开了皇帝的锦被,而是撬开了一座古老的坟茔。那股勉强还能被压制的恶臭此刻完全爆发开来!
而那一股诡异的恶臭来源,不是别人,正来自床上奄奄一息的皇帝。
这股恶臭已经让很多人闻之色变,很难维持平静。唯独坐在床边的皇后恍然未觉一般,神色平静,甚至还亲自用手指拨弄了绷带,似乎是在查看伤势恶化情况。
随后她坐直起身子,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拭双手。侍从立刻将锦被重新盖回去,盖得严严实实,唯恐泄露一丝恶臭出来。
就在这时,床帷里的人发出了嘶哑的气音,似乎是想说什么。皇后温声劝了一句,陛下不要着急,慢慢说。
床帷里的人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意味不明的破碎音节。
皇后俯下身来,将耳朵贴在虚弱的皇帝的唇边。
阳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微微发光,她垂眼聆听皇帝气若游丝的声音时,优越的侧脸轮廓,显得极为优美动人。
艳光四射的美丽皇后与行尸走肉般衰败的皇帝。
瞧着那张雍容优雅又不失威严的美丽面容,艾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伊莉丝、瓦罗娜夫人……这些女人在皇后面前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才是站在权力顶峰的女性,整个帝国最高贵的女人。
“我知道了。”
皇后露出一丝笑来,轻声安抚着逐渐激动的皇帝,替他拍了拍心口顺气。
随后她一抬眼,一个传令官便急忙上前。
“去议事厅,叫艾略特殿下过来,陛下要见在一刻钟内见到他。”皇后说,“这是陛下的命令。”
传令官飞快地领命离开,朝着议事厅奔去。
只是一个抬眼,就能传达命令啊。艾尔的呼吸停止了一拍,这些天来,她在王宫的所见所闻,是在乡下老家、在卡里金家都截然不能比的!
令人眼红艳羡的财富与珍宝,随便从柜子里一抽就是名贵的丝绸长裙,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最关键的是,权力的滋味。
她从来不知道,权力的滋味如此美妙,站在众人的头顶俯瞰周边的风景,立刻就让她感觉出与以往生活的截然不同来。
在王宫里,她不需要战战兢兢、进退维艰,没有克拉丽丝在耳边絮叨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甚至没有一个人敢招惹她生气!
她都快忘记了生气是什么滋味了。
最近的一次生气动怒,还是在刚被皇后接到宫内不久后的一天。一个侍女装作听不见她的命令,还失手将热汤打翻在她的脚边。
她咬着嘴唇,请求皇后将侍女交给自己,她很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侍女要针对自己?
而当她说出原因后,皇后却拒绝了。
“你为什么想要弄明白她针对你的原因?”皇后反问。
艾尔一懵,“因为,我想和大家好好相处?”
这不是皇后告诉她的吗?她真正的母亲是女大公葛罗瑞雅,是皇帝的亲生妹妹,如果母亲没有去世,她应该是尊贵的公主。
遥远的索恩河谷不是她真正的故乡,庄严的卡里金家也不是她真正的家。这里才是她的家,原本她应该出生和被抚养长大的地方。
皇后看着她,眼神温和,纵容,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为什么想和她们相处好关系?”皇后说,“这里是皇宫,只有规矩,没有朋友。”
然后,她再也没有看见那个侍女。
皇后垂眼轻轻拍着皇帝剧烈起伏的胸口,宛如一尊冰雕玉砌的女神像。在安抚皇帝再次入睡后,她才站起身来。
丹弗斯女官领着侍女们鱼贯而入,脚步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她们就像是一群幽灵生物。
在丹弗斯女官的服侍下,侍女们开始为素衣无妆的皇后更衣打扮。艾尔安静地等待在一旁。
侍女们服侍皇后穿上满是锦绣的宫装长裙,发髻高梳,还戴上一顶小巧精致的钻石头冠。
她们旁若无人,看起来皇后才像是这座寝宫的主人。
皇后走到帝王的床边,轻轻掖好被角,勾起一丝笑。手指在皇帝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上划过,俯下身来轻轻一吻他的额头,形如最亲密的恋人。
“你可要长命百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啊。”皇后轻声说,“陛下。”
谁看了不说夫妻鹣鲽情深,皇后对丈夫一片深情。
皇后几乎将自己的寝宫全部搬到了这里。
一开始,皇宫里居住的几位宠姬和贵妇还会来闹腾,吵着闹着要见皇帝一面。这些搞不清状况的女人全都被卫兵挡在了门外。
教会的医生和圣职者被安排就近住在皇帝寝宫的侧殿,轮班贴身照看皇帝的情况。皇后本人更是衣不解带,似乎全身心都扑在丈夫的安危身上。
数日后,皇帝终于在术后睁开了眼睛,短暂地恢复了神志清明。皇后喜极而泣,伏在皇帝的怀中哭泣,还让女官将懵懂的第二皇子送过来。
乍一看那画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
皇帝在最快的时间做出了决策,快刀斩乱麻,暂时稳定下来局势。只有皇帝的私人印章才能调动王城和京畿区域的禁军。因为皇帝将它藏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一个人知晓在哪里。一时间蠢蠢欲动冒头都缩了回去,无人敢在皇宫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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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外又有希恩领着第一骑士团日夜交替巡逻,第一骑士团又直接效命于皇帝。而偏偏希恩的卡里金,就是皇后的卡里金。
皇帝的寝宫无形间成了一把扼住各地的隐形大手,它抓住议政厅的签发政令的印章,扼住代理政务的第一皇子喉咙,成为悬在每个人头上的一柄刀。
后来皇帝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苏醒过来也都是听皇后低声给他读最近的政令、报纸。皇帝会赶在再次昏睡前,赶紧交代皇后一些命令,让她代为转达和监督执行。
皇后发布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
只要皇后还在这里,命令就会源源不断地从皇帝的寝宫传递向四面八方。
没有人知道这微妙的平衡何时会被打破。侍者们卑微地长跪在地,连一个眼神都不敢抬起。他们这些人最知道趋利避害,什么时候该把谁放在最高位。
丹弗斯女官跪下来为皇后整理拖曳在地的长长裙摆。
短短数十日,竟然如翻天覆地般变化。这些女官在皇帝的寝宫里来去自如,就像是待在自己的家里一般如臂指使,十分自由。
没有人知道皇后会不会成为这座帝王寝宫真正的主人。
现在各方势力一触即发,按兵不动,都在等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可能是近畿的大贵族,也可能是不甘再受父亲钳制的皇子。
但没有人会认为是皇后。她膝下的儿子还年幼,正处在最容易夭折的年纪,上头还有一个已经可以主持政务的成年异母兄长,身后还站着另一个国家。她的丈夫命悬一线,而她全身荣辱皆系于其一身——只有皇帝活着,她才是明面上最尊贵体面的贵妇人。
哪怕她已经把野心写在了脸上。
皇后看向等候在旁的艾尔,朝她抬起一只手,这是允许她走到自己的身边来。
艾尔深呼吸,带上笑,走到皇后身边,弯下腰来行礼。在卡里金家,瓦罗娜教不会她的东西,在皇宫短暂的居住时日内,她已经飞速地掌握了。
卡里金皇后对她说,不要责怪瓦罗娜夫人,因为阶级低等一些的人,碍于所在的高度太低,无法窥见事物全貌,本就很可悲了。
皇后没有明言,委婉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瓦罗娜只是一届封臣附庸的妻子,当然比不上皇帝的妻子。
而那些瓦罗娜夫人迫切希望她学会的东西,皇后却不甚在意。当她问起皇后,自己是否需要再精进学习社交礼仪,皇后露出一个笑容来,说:“你不需要学这些东西。遵守礼仪是你对其他人的要求。他们用守礼向你献媚。”
艾尔立刻就明白,自己的地位并不需要向任何人献媚。
而无论是伊莉丝、克拉丽丝,还是瓦罗娜夫人,她们都没有这样的地位,才需要靠拼命遵守繁文缛节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艾尔小心地扶着皇后,在宫廷间散步。
皇后宽大的衣裙掩盖下,行走时若隐若现可见小腹微微凸起。是以艾尔要格外小心。
皇后怀孕第四个月了。
行走在宫闱深处,每个见到他们的人不是退居一侧,就是长跪不起。没有一个人胆敢看她们,更不要提用正眼打量了。
艾尔仍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十数日前,她还陷在卡里金家为情伤和漠视伤怀失落。
此刻,她正大光明地走在全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身边,享受着被簇拥在权力中心的恣意。
她仍感觉自己在一场梦里。
就在此时,她听见身边的皇后那不疾不徐、温和又薄凉的语调说:“差不多到时日了。”
“艾尔,应该将你介绍给老臣们认识了。”
皇后的语调含笑,似乎心情极好,如同预见了什么美妙的画面一般愉悦。
“尤其是,你【母亲】的附庸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