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的小厨娘》
1. 糖醋排骨
晌午时分,修缘客栈生意兴隆,后厨灶火烧得正旺,热气香气冲天,锅铲碰撞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唐小荷刚将葱爆羊肉出锅装盘,前头便传来跑堂的响亮一声吆喝——“糖醋排骨,韭菜炒鸡蛋一盘!”
唐小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扯着嗓子回应句:“听见了!葱爆羊肉好了!”
她顺手从架子上取下三根猪肋条,举起菜刀利索砍段儿,冷水下锅焯水,动作一气呵成,收手时不忘往里点半勺老黄酒去腥。
趁着水开的功夫,她撇完浮沫,将刚刚切过肉的菜刀往水盆里一涮,接着去切韭菜。
春日里的韭菜嫩如酥酪,都犯不上用刀,手指头一掐便断,翠绿的汁液迸发而出,独特的韭香气直挠鼻子。
唐小荷没遭住,转头打了个喷嚏,正好看到白九娘立在门口,捂着嘴正妖妖娆娆地对她笑。
唐小荷感到奇怪,吸了下鼻子问:“九娘姐你笑什么啊。”
白九娘扭着水蛇腰走过去,一双媚眼打量着唐小荷拿刀的手,柔声道:“小兄弟生得水灵白净,看不出来胳膊上还挺有劲儿。”
这是从砍肋条开始就在那看了。
唐小荷嘿嘿傻笑,回过头继续切韭菜,没心没肺道:“我五岁起就跟我奶奶学颠勺了,别看我瘦,身上都是劲儿。”
白九娘自灶台端起葱爆羊肉,却并未急着走,又将案前切菜的“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靠过去贴着耳朵道:“杀千刀的厨子撂摊子回家奔丧,还好有小兄弟救场,你说,你帮了姐这么大的忙,想让姐怎么犒劳你?”
唐小荷眼里只有刀下的韭菜,摇摇头诚恳道:“谈什么犒劳,姐能收留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做几道菜算什么,反正我来京城本来就是要当厨子的。”
她算错了天香楼的招工日子,提前小半个月到的京城,到的第一天钱袋就在街上被顺走了,要不是有这好心老板娘收留,唐小荷觉得自己得睡大街。
白九娘柳眉一蹙,有些不甘似的,胳膊肘轻撞了下“少年”的后背,柔声道:“那天香楼有天下第一楼的名声,皇帝老子都在那吃过饭,门槛高得很,哪是你一个孩子轻易能进的?依我看,你还不如留在我这好好干,我给你开工钱,如何?”
唐小荷还是摇头,本随意的语气变得有点郑重:“恐怕不行,进天香楼是我打小时候的梦想,我离家时便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上天香楼头牌大厨拿到御赐金菜刀,否则我就没脸回去了。九娘姐你放心,等我进天香楼拿了工钱,我一定把欠你的房钱还上。”
白九娘还想再说点什么,前头便传来跑堂的一声不耐大喝:“葱爆羊肉怎么还没端上来!”
白九娘扭头反喝回去:“这就来!跟老娘在这催命呢!”
她端着羊肉动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不由停下来,转过头恨恨剜了唐小荷一眼,低斥一声:“白瞎副好皮囊,竟是个木头脑子。”
唐小荷全然没听见,切完了韭菜开始打鸡蛋。待把鸡蛋打好,锅里的水也开了,她把焯好的排骨捞出来又用温水洗了遍,用竹笊篱沥干水分放在边上备用。接着往锅里倒了少许的油,放入提前备好的葱姜八角花椒,又放入一平勺的冰糖,炒至颜色微黄时下排骨翻炒,翻炒均匀放半勺酱油,两勺米醋,再加入烧开的热水,没过排骨。
做到这里其实便算完,等着炖好便可以了,但唐小荷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愣着愣着,她突然灵光一现,赶紧抓了一小撮毛毛盐洒锅里,面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奶奶说过,要想甜,得加盐。
趁着炖排骨的功夫,唐小荷将韭菜鸡蛋炒好,韭菜炒鸡蛋端上去有一炷香,排骨也该收汁。
唐小荷掀开锅盖一看,扑鼻一股酸甜气冲上天灵盖,直勾的口水直流,馋虫乱动。她连忙加柴大火收汁,顺带往里撒入一把白芝麻,拿锅铲不停翻炒。
排骨在翻炒中挂满了汤汁,色泽逐渐变得红润油亮,每一块都裹满了芝麻,块块分明。
唐小荷见做的成功,心里也高兴,用筷子将排骨夹出仔细摆盘,摆时不忘大声喊人端菜。
听到脚步声那刻,唐小荷兴奋道:“九娘姐你快看我这排骨做的怎么样——”
结果一转头,看到的不是白九娘,而是跑堂的马大壮。
马大壮人如其名,浓眉大眼,高高壮壮一身腱子肉,待起客来手脚很是利索,颇受好评。
但唐小荷有点害怕这大哥,总觉得他好像对自己有股子敌意,看她的时候眼里像藏了针,刺挠的她浑身不自在。
“是马大哥啊,我还以为是九娘姐呢。”唐小荷故作轻松打起招呼。
“掌柜的忙着呢。”马大壮瓮声瓮气,眼神里是直白的恶意,一眼不想多看唐小荷似的,端起排骨便要往外走,只不过走时顿了脚步,抬眼又瞥了唐小荷一眼,道,“我告诉你,掌柜的可是个未出孝的寡妇,你要是不离她远点,当心惹祸上门。”
唐小荷傻了,一时间没能懂对方在说什么。直等人出了厨房走远了,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马大壮这是在怀疑她与老板娘有染?
唐小荷险些吐出一口老血,不过也算侧面证明,她女扮男装扮的确实很成功,值得欣慰一下。
当夜,子时过后。
唐小荷在厨房劳碌一天,好不容易能喘口气,首先干的便是往房中打了桶热水,想把身上的油烟味都洗干净。
她这边刚要脱衣服,门外便响起敲门声,白九娘娇媚的声音袅袅传来:“小兄弟,睡了吗?姐看你白天都没怎么顾上吃饭,怕你夜里害饿,特地给你做了碗热汤面,快开门让我给你送进去。”
不说还好,一说唐小荷真觉得自己肚子咕噜响,她正想过去开门,突然想到白天马大壮对她说的那句话,思虑过后只好咽下口水道:“我不饿九娘姐,多谢你的美意,太晚了,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好好的一碗面,不吃岂不浪费?你就多少吃些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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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姐姐我的一番心意啊。”
唐小荷捂着咕咕响的肚子,嘴硬道:“我真的不饿,再说这么晚了,男女共处一室难免遭人非议,姐你还是回去吧,否则被别人看见了有损你的清誉。”
话说到这份上,唐小荷果然没有再听到动静,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门外响起一声冷哼,脚步声总算响起来,沿着楼梯从有到无。
唐小荷松了口气,觉得终于能安生擦洗一下身子。
青春少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裹胸布拆下的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脚后跟都跟着放松下来了,恨不得将这东西有多远扔多远。
可想归想,待擦洗干净,唐小荷还是将那截长布老老实实缠个结实,睡觉也不放松,生怕哪里露出破绽。
她吹灯钻进被窝里,努力酝酿睡意,酝酿了至少有半个时辰,没成功。
累是真累,困是真困,饿也是真饿。
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刚才拒绝早了,就应该把九娘那碗面端进来好好吃一顿的,现在可好,死要面子活受罪,口是心非饿肚皮。
又抗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唐小荷实在受不了了,爬起来披上衣服就要开门去找吃的。
随着“嘎吱”一声响,房门打开,唐小荷迈出了脚步。
修缘客栈不大,入住的客人也不多,这个时辰人早都睡下了,大堂里漆黑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唐小荷下楼梯的路上,脚步声在整个大堂回响,异常清晰。
她端着盏蜡烛摸到后厨,打算用白天剩下的菜做个杂拌汤配蒸饼吃,开胃又压饿。
可等她推开厨房门的刹那,一眼下去几乎把她吓个半死,手里的烛台都差点扔了。
“九娘姐,”唐小荷捂着心口窝子,声音都有点哆嗦,“你大晚上不睡觉待在厨房干嘛,还不点灯。”
白九娘背对门坐在宽凳上,面朝切菜的案板,背影显得有些幽寂,一动不动,不似平日作风。
唐小荷以为她睡着了,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结果一拍不要紧,白九娘居然直直倾倒在了地上,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唐小荷正诧异,低头顺着一看,头皮瞬间发麻,险些魂飞魄散。
只见满地鲜红,白九娘躺在血泊里,脖子上是个碗口大的伤口,伤口尚且新鲜,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液。
“啊!”
唐小荷吓得尖叫一声,直接瘫坐在了血泊里,烛台也应声而落,摔灭了最后一点光亮。
“救命!救命!”她站不起来,只能拼了命往外爬,同时大喊,“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第一个冲过来的人是马大壮,一脚踹开门扶起唐小荷便问:“怎么了!什么杀人了!”
唐小荷指着黑漆漆的身后,头也不敢回,崩溃到语无伦次道:“九……九娘姐,九娘姐让人杀了!”
马大壮两眼一瞪,顿时松开唐小荷扑向白九娘,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掌柜的!”
2. 少卿大人
“尸体白九娘,于修缘客栈后厨发现——”
崔群青打了个哈欠,又低头扫了尸体一眼,懒洋洋道:“处正东方位,穿红绫窄薄罗衫,着浅石绿长裙,衣裳沾满血迹,伤在脖颈,伤口深阔,长三寸,皮肉卷缩,确是生前伤无误,初步判定乃为尖头刀所伤。”
他身后的录事张宝蓦然顿笔,犹豫一二抬头道:“崔大人,小的在大理寺任职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这伤口虽长阔,但伤痕两头尖小,没有起手收手的轻重分别,看着不像尖头刀留下的啊。”
崔群青转头,两只桃花眼沉成了死鱼眼的形状,冷不丁道:“那你来?”
张宝忙摇头,提笔讪笑老实记载。
崔群青哼了一声,极不乐意的德行,回过头继续检看尸体:“小爷我好歹也是圣上钦点的监察御史,放着在御史台的大觉不睡,头没梳脸没洗,天不亮跑来给你们大理寺当仵作,知足吧你们。”
说到这他又打了个哈欠,观察尸体的同时,不忘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去整理自己的仪容:“不过你们大理寺点儿真够背的,半年之内,正卿大人回乡丁忧,右卿突发重疾,新上任那姓宋的又赶上刑部整改,大小案子全落在大理寺头上,仵作都给累病了,你说你们大理寺是不是风水不大行啊?”
“大理寺的风水,自是比不上御史台藏风聚气,人才辈出。”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低沉严肃,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现场胥吏齐刷刷往门口望去,看到那抹朱红身影,连忙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崔群青从镜子里看到某人那张不苟言笑的冰块脸,冷不丁打一哆嗦,忙将镜子收起来,转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听闻宋兄近来贵体抱恙,不好生养着,怎么还亲临案发之地?”
宋鹤卿抬腿迈过厨房门槛,表情寒冷,声音里也冒着森森寒气儿:“大理寺的案子大理寺断,本官尚没咽气,怎好劳烦崔御史屈尊降贵,越俎代庖。”
崔群青笑笑,揣起袖子道:“宋兄此话严重,自古三法司一家亲,这怎么能叫越俎代庖呢,这都是崔某应该做的。”
张宝在一旁听着,冷汗都快淌出来了。
见了鬼的三法司一家亲。
谁不知道先前的京官行贿案乃是御史台一手操办,因涉及刑部人员过多,圣上一怒之下直接撸了半个刑部的官员,领头尚书都被关天牢里等待秋后处斩。也正因为这样,历来只负责复审案件的大理寺,为了填补刑部的缺口,连断案缉凶的活儿都摊上了,鸡毛蒜皮都得过问。更不提今年正月里才刚刚上任的宋左卿,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奋战案牍,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事,累昏累倒更是家常便饭,没翘辫子算不错了。
都这样了,御史台的大尾巴狼还要假惺惺来上句“一家亲”,膈应谁呢这是。
宋鹤卿额头青筋忍不住起跳,忍到最后却是哼笑一声弯了眼眸,搭配一袭朱红公服,活似聊斋里面勾魂摄魄的男狐狸精,险把在场胥吏看呆。
崔群青一见这熟悉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玩脱了。
众所周知,冷着脸的宋冰块固然可怕,笑了的宋冰块更加渗人。
他见势不对急忙开溜,走时恭敬一揖道:“不过既然宋大人已经到场,那崔某也就不多——”
宋鹤卿一把将人拦住,笑道:“着什么急,崔御史如此热心,本官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不如就由崔御史协助本官审理此案,想来中丞大人也能理解,崔御史意下如何?”
崔群青笑容僵住。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了,好端端放着御史台的清闲差事不要,来给他大理寺打工。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出完这口恶气,宋鹤卿从张宝手里接过验尸笔录,看到“尖头刀”三个字时,宋鹤卿毫不掩饰地皱紧了眉头,俯身低头仔细研究起尸体的伤口。
“绝不会是尖头刀。”宋鹤卿用视线量着满是血块的伤口,忽然语气笃定,“是菜刀。”
“菜刀?”
张宝见状连忙命人搜找,一番下来对宋鹤卿道:“回大人,没有菜刀。”
就在这时,厨房外传来胥吏一声大喊:“少卿大人!井里有东西!”
宋鹤卿快步走出去,身后跟了一干人,整齐聚集在客栈后院。
此时正值卯时,天色由漆黑变为朦胧墨蓝,光芒不大,但足以让人辨物。
宋鹤卿看着手下人将井中异物打捞上来,定睛一瞧,正是他们方才想要寻找到的菜刀。
菜刀被水泡过,上头的痕迹已经被冲刷干净,单看并无异样之处,但若细瞧,便能看到刀刃上有几处细小豁口,豁口里卡着半星血红皮肉,确是凶器无疑。
“报案人是谁?”宋鹤卿问。
张宝道:“回大人,是这客栈的跑堂,名叫马大壮。”
“尸体也是他发现的?”
“这倒不是,据马大壮所说,尸体是一个叫唐小荷的小子发现的,好像是外地来的,钱被偷了,白九娘就好心收留了他。那唐小荷为了报恩,就整日在后厨帮忙烧菜做饭,厨艺似乎还不错,有他做饭的这几日,修缘客栈生意比以往好了不少。”
宋鹤卿眼盯着菜刀,嘴里喃喃念道:“唐小荷……”
崔群青挠着后脑勺嘟囔:“听着怎么那么像个娘们儿的名字?”
宋鹤卿没理他,继续又问:“唐小荷现在何处。”
张宝道:“被带回大理寺审讯了,连同马大壮及客栈其他闲杂人等,也都被带了回去。大人当时头疼未愈急需歇息,属下未敢惊动大人。”
再不敢惊动,也还是惊动了。
宋鹤卿长舒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转身前往客栈前门,同时道:“此地封锁,查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留下一部分人继续搜查案发之地,尸体和凶器一并带回大理寺——”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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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间他人穿过暗门步入客栈大堂,一眼看到了楼梯口处桌子上的一碗面。
面条经过一夜的泡发,已经坨成了一团面疙瘩,软趴趴白惨惨,招惹来一堆虫子蚂蚁啃噬。
“这碗面也带回大理寺。”宋鹤卿皱眉嫌弃道。
少顷,大理寺讼堂中。
唐小荷因受了太大的惊吓,到了大理寺又跪着被提审了大半夜,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上半身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主簿王才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唐小荷!”
唐小荷浑身一激灵,忙道:“草民在!”
王才道:“照你所言,你之所以能够发现白九娘的尸体,是因为你半夜害饿到厨房找食吃,可你也说了,白九娘上半夜曾亲自给你送饭,你以不饿为由没有开门。前说不饿,后又害饿,前言不搭后语,究竟哪句是实话!”
唐小荷表情愣住了,隐约感到大事不妙,结结巴巴道:“草……草民说的都是实话啊。”
“一派胡言!你分明就是在戏弄本主簿!”
唐小荷人慌了,急得泪花直往外冒:“不是啊主簿大人,我没有戏弄你,我承认我那时候确实饿,但天到底太晚了,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让九娘姐……啊不是,我让白掌柜进我的房中,那不是损害她的名声吗?”
“可按其他人口中供词,白九娘时常到厨房与你打情骂俏,你也未曾避嫌过,还与她有说有笑,那时候你怎么就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唐小荷忍不住在心中咆哮:“因为我本来就是女的啊!”
她病急乱投医,转身抓住了身旁马大壮的胳膊,着急道:“马大哥,你给我作证,我和白掌柜是清白的,我和她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马大壮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抬眼瞧着唐小荷,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嘀咕出来一句:“我早让你离掌柜的远点,你偏不听……”
唐小荷崩溃,嗓音已沾哭腔:“不是这样的!马大哥你在说什么!”
这时,堂外传来胥吏一声高亢的通传——“少卿大人到!”
王才连忙起身相迎,快步走去行礼道:“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扫了眼讼堂中的场面,走向公案问:“审讯的怎么样了?”
王才跟在后面回禀:“客栈伙计杂役,加上住店的,总共十三个人,全审过来了,基本都有人证,供词也清晰。就一个叫唐小荷的,供词前后不搭,说话自相矛盾,属下这正重审着呢。”
宋鹤卿闻言眉头一跳。
又是唐小荷。
他走到公案后坐好,视线扫到堂下一片黑黢黢的脑袋瓜,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便左手揪了揪眉心,右手随意落在案上的青玉竹节臂搁上。在朱红袖口相衬下,可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质皎白若美玉,干净无暇若竹节。
揪完眉心,宋鹤卿放下手,目光再度落到底下跪了一片的人身上,启唇道:“唐小荷何在。”
3. 熟人作案
头顶响起的声音宛若一记重锤,重重抡在了唐小荷的心上,震得她浑身打颤。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心情留意,这位朝廷四品大员的声音,比她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草,草民在。”唐小荷哆嗦道。
那令她恐惧的声音又自头顶传来——“抬起头来。”
唐小荷下意识咬紧了牙关,缓缓抬起了头。
随着视线上移,朱色锦袍逐渐落入她的眼底,像极了昨夜里看到的满地鲜血,触目惊心的红。
“啊!”
唐小荷惊呼一声,连那高座上的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赶紧垂下了眼睛,两眼涌出汹涌的泪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鹤卿往下打眼一望,只见跪在那的“少年”生了副雪白皮囊,五官清秀,满面稚气,神情惶恐不可自抑,跟只受惊的鹌鹑一样,全无预想中的市侩圆滑之气。
他顿时感到狐疑,想到任职大理寺少卿至今,虽时间不长,但办的案子多,亲自审讯过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面相也算颇有研究,一个人的心思正不正,基本能被他一眼看出。
这唐小荷无论怎么瞧,都是个普通的半大孩子,还是属于胆小不经吓那类,不像是犯奸耍滑之辈。
宋鹤卿稍加思忖,肃声道:“唐小荷,本官问你,你今年有多大年纪。”
唐小荷只觉得头顶上跟压着一座大山似的,两耳都嗡嗡响,止不住哆嗦着回答:“回大人,草民我虚岁十七。”
那就是只有十六了。
宋鹤卿皱眉:“这么小的年纪,谁教你的厨艺?”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紧张到咬字不清:“是我奶奶,她老人家自年轻时便修炼出一手好厨艺,什么菜都会做。可惜酒楼行不要女子,所以她一生也只忙碌于自家厨房,我继承了奶奶的厨艺,不愿跟她一样就此埋没,便来了京城,想闯出条出路。”
宋鹤卿听出她声音虽小,说话却极有条理,更加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低头继续翻着其他人的供词道:“本官知道了。”
唐小荷长舒口气,身体险些瘫软到地面上。
刚放松警惕,头顶那声音便就又响了,只不过这回不是叫她的名字,是叫马大壮。
“马大壮,本官问你,昨夜正子时到子时三刻,你可曾听到后厨传出异样声音?譬如争吵打斗声。”
马大壮目光闪躲,说起话来含糊不流利:“草民……草民昨夜睡得沉,什么也没听见,后来被惊醒跑过去,看见的,看见的便是那些了……”好像是下意识的,他将手往衣衫上蹭了蹭,想将上面早已风干的血迹擦掉。
他和唐小荷同样满身血污,手上鞋上都是血,这是误闯入案发地的证明。
宋鹤卿的目光从马大壮的脸上落到他的身上,视线定格片刻,沉声道出一句:“睡觉不脱衣服?”
按正常人睡觉听到惨叫声,醒来应该第一时间跑过去察看情况才对,连鞋都不见得顾得上穿,可这马大壮的衣物却里外有序,不像唐小荷,身上只沾血的一袭中衣。
“回,回大人,”马大壮眼神忽然闪躲,“草民忙活一天,夜间太累,习惯和衣而睡。”
宋鹤卿点了下头,眼眸微眯,又注视了马大壮片刻,方将视线收回。
之后又叫了几个人的名字,相当于重新审讯一回。审讯完,该放的放,该关的关,一切都等案件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唐小荷倒霉催的,因为是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的人,又没有人证证明清白,很理所应当地被当嫌犯打入大理寺大牢。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小荷抓着牢栏激动大喊:“不是我做的!我来京城只是为了进天香楼当厨子,我有什么动机去杀人,再说九娘姐对我那么好,我不知恩图报就算了我还害她?我还是个人吗!”
狱卒烦了,过去一鞭子抽在了牢栏上:“老实点!再嚷嚷把你舌头割了!”
唐小荷被吓得炸毛,顿时安静下来,只不过两眼仍是泪汪汪,鼓了鼓勇气再次嗫嚅道:“大哥,您就帮我给少卿大人说说情吧,人真的不是我杀的,而且我有要紧事在身上,天香楼三月初一就要招工,这都马上二月末了,我真的耽搁不起啊。”
狱卒又威胁她几句,理也没理她,转身走了。
唐小荷往外使劲挥着两只小细胳膊:“哎哎大哥你别走!你回来!回来!”
见人头也不回,唐小荷急得直跺脚,转脸看到隔壁牢房里沉默背坐的马大壮,顿感狐疑道:“马大哥,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咱们都被关起来了,万一真被当成凶手处置怎么办?”
谁料马大壮双肩一沉,转脸瞪大眼睛对唐小荷喝骂道:“你能不能安静点!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劈了!”
唐小荷瞬间倒吸凉气,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下歇息。
但歇了没有眨眼工夫,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眼死死盯向马大壮的背影,眼波乱颤,神情惊悚。
她在想,他刚刚为什么要说“也”?
另一边,大理寺内衙,书房之中。
阳光透过轻纱窗子,直直照射在布局正当中的岁寒三友图上。图画前,摆放了一张花梨木的平头案,案上堆满了卷牍文书,卷上的合上的,批过的未批的,平地高楼起,小山挨大山。
宋鹤卿捶了捶发涨发昏的头,又将供词仔细看了一遍,道:“交代你个事。”
崔群青坐短榻上,正忙着对镜子打理额前那两缕须须,闻言眉头一拧,不情不愿地收起镜子说:“少卿大人何事之有啊?”
宋鹤卿无视姓崔的那股消极怠工的散漫劲儿,一本正经道:“大理寺人手不够,我也不想打草惊蛇,你带上御史台的几个胥吏,乔装打扮一番,去探探马大壮的底细。”
说着便找出户籍递了过去。
崔群青起身过去接过户籍,看到上面籍贯那一栏,皱了下眉道:“啧,这可真够远的,来回也得小半个月了。不过当晚那么多人,你怎么会怀疑是他?他可是报案的人啊,万一是哪个住店的家伙贪图老板娘美色,拖去后厨施暴未果,愤而杀人呢?”
宋鹤卿果断摇头:“这不可能。”
崔群青一愣:“这么肯定?”
宋鹤卿:“还记得带回来的那碗面吗。”
“那碗面没倾没洒,安安稳稳落在了楼梯口的桌子上,结合唐小荷所言和尸体死亡时间,可以判断出白九娘下了楼梯放下面碗,接着便走去了后厨,若是不熟的人逼迫她,她会这么自然的过去,一点动静都不发?所以说,这极大可能是一场熟人作案,首先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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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便是住客。”
崔群青听他说完,想开口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犹豫半天终究脚一跺身一转,咬牙切齿道:“小爷我就不该来凑你们大理寺的热闹!”
现在可好,热闹看完了,牛马也当上了。
书吏何进提着食盒前来送饭,走到门口见监察御史拉着个大脸从里出来,热情好客道:“崔大人这是往哪儿去?何不留下用些吃食?”
崔群青大步朝天,心情一不爽,世家子弟的跋扈劲儿便出来了,眉梢一挑没好气道:“吃个屁!本官忙着呢!拿这劳什子去堵你们大人的嘴吧!”
何进依旧热情,面上挂着基层工具人的标准笑容:“好嘞,崔大人慢走,小的不送。”
但等迈入书房以后,“工具人”,绷不住了。
何进小腿肚子直打寒颤,战战兢兢揭开食盒的盖子,将里面的吃食端出,小心翼翼递到宋鹤卿面前,强颜欢笑道:“少卿大人,该用早膳了。”
宋鹤卿满脑子都是白九娘的死状,连伤口的形状,流血程度,皮肉卷缩程度,各种细节全部历历在目。
然后他一抬眼,看到了盘子里的肉。
熟的,肌肉纹理分明的,颜色通红的肉。
他看着肉,肉看着他,看着看着,肉腥气钻入他的鼻腔中,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直接通遍四肢百骸,最后化为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他的胃。
“呕!”宋鹤卿吐了,头都抬不起来。
何进急了,连忙摸起盂盆去接,又吩咐人赶快去叫郎中,等回过神来,他紧张不安地看着呕吐中的少卿大人:“大人您这回可还没咽下去呢,怎么这就开始吐了,您到底是怎么了?”
宋鹤卿干呕不止,手抓住案上的折子,五指无力地蜷缩收紧,白皙肌肤下爆起根根青筋,青筋轻颤发抖,连指尖都出现了难耐急切的粉红。
呕了片刻,宋鹤卿趁着喘气的工夫,扯起沙哑的嗓音,疲惫而平静道——“把这肉给我端下去。”
何进为难:“不是大人,您都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顿饭了,再不吃身子真受不住啊。再说您看这驴肉多新鲜,膳堂特地买的早上现宰的驴,听说肉拿到手里都还冒着驴身上的热乎气儿呢,您说您把这肉拿白面馍一卷,再往嘴里一咬,多舒——”
“滚啊!”
宋鹤卿突然一个起身,把盘子摔回食盒,又把食盒摔到何进身上,摔完似乎觉得不过瘾,连带那些批不完的卷牍文书,也通通摔出去,红着眼睛张牙舞爪道:“带着肉给我滚出去!厨子也滚!这些也滚!都滚!滚!”
何进落荒而逃,逃到门外欲哭无泪地哀嚎:“大人!大理寺一个月已经换了仨厨子了,您说您到底能吃得下谁做的饭啊!”
“滚!”
待动静终于平息,书房也一片狼藉。
宋鹤卿瘫坐在高椅上,公服的襟口被扯开,露出里面雪白内衫,官帽被丢在地上,满头发丝垂落,黑绸似的披在腰间,一眼望去依稀可见腰肢窄瘦,体态清隽。
他大喘着粗气,垂着一双上挑烦躁的狐狸眼,打量着地上的狼藉,嘴里喃喃道:“一堆破烂玩意儿,这破官老子不做了,回家种地也比干这强。”
如此说完,他又静坐了片刻,然后起身把地上的折子一一捡起,继续批阅起来。
4. 冤枉好人
“阿嚏——”
牢房处于半地下,空气又湿又臭,刺激的唐小荷直打喷嚏。
她揉着鼻子,小声嘟囔道:“谁骂我了。”
这么说完,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又滑到了马大壮的背影上。
如果说先前在修缘客栈,唐小荷面对马大壮只是单纯的不自在,那么现在就是纯粹的恐惧了。
她实在有点想不通,他那句“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劈了”中的“也”字,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
这时狱卒拎着一只大膳盒走来,边走边往每个牢房里扔俩粗面包子,大声嚷道:“都醒醒!吃饭了!”
唐小荷的思绪被打断,肚子咕咕作响,弯腰捡起地上的凉包子往衣服上蹭了蹭,张大嘴巴便咬了一口。
直咬到满口老盐巴,和沾沙带土的白菜根子。
“我呸!”唐小荷把包子又扔回地上,表情皱成一团,不停呸呸着嘴里的咸水,“难吃死了,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狱卒怒了:“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小子竟敢浪费粮食!”
唐小荷也怒了,叉腰道:“好好的粮食被你们做这么难吃,你们大理寺才是真的浪费粮食!”
“你!”
眼见狱卒又要举鞭,唐小荷赶紧再度老实下来,鹌鹑似的一声不吭。
但她看到地上的包子,闻着牢房中难闻的气味,又想到天香楼招工在即,这次错过可是要等明年,她就彻底淡定不住了。
她将两手探出拦外,表演变脸似的好声好气道:“大哥大哥,狱吏大哥,你再过来一下,我有个急事儿。”
狱卒眉头皱的能夹死路过苍蝇,不情不愿地走过去道:“你又怎么了?”
唐小荷极力压低声音,鸟悄儿道:“我有线索要告知少卿大人,你去帮我通传一声可好。”
狱卒冷哼:“少卿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说是什么线索,我去转告给大人。”
唐小荷转脸瞄了眼马大壮,低着声音为难道:“在这说,不太合适。”
“那就别说了。”狱卒转身就要去别处。
“哎你等等!”
唐小荷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又瞧了隔壁牢房一眼,心一横对狱卒沉声道:“你将耳朵凑过来些。”
说完人走,唐小荷惴惴不安等了有两炷香的工夫,终于来了伙差役打开隔壁牢房的门,看样子是要将马大壮带去审讯。
唐小荷眼睁睁看着马大壮被带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看着看着,马大壮突然转头盯了她一眼,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她全身汗毛瞬间炸了起来,低下头再不敢抬一下。
“奶奶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孙女。”唐小荷在心里不断祈祷,“让真凶快点浮出水面,我也好快点出去,赶上天香楼的招工时间。”
唐小荷念叨着,一夜未睡后眼皮子越发沉重,便躺在牢房湿冷的稻草上蜷缩起身体,在惶恐不安的心情中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觉唐小荷睡得颇沉,还做了个香甜的梦。
她梦到自己出了牢房成功进了天香楼,未过多久还顺利当上头牌大厨,得以入宫献艺赢得圣上赞赏,拿到梦寐以求的证道金菜刀。
“嘿嘿,奶奶,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唐小荷在梦中咧嘴傻乐,眼角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似是喜极而泣。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也真的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小荷,唐小荷……”
她半梦半醒,以为是奶奶在呼唤她,便睁眼循着声音望去道:“奶奶,奶奶我好想你啊。”
天色已黑,月光自巴掌大的窗口倾泻而入,正好打在马大壮的脸上,显得白森森一片。
唐小荷看到那张脸,吓得差点当场大叫起来,瞪大眼睛声音颤抖道:“马大哥?怎么是你?”
你怎么又回来了。
马大壮笑了,两眼直勾勾盯着唐小荷,温声道:“小荷兄弟,是你向宋大人污蔑的我吧?”
他紧靠隔壁牢房的牢栏,与唐小荷只一栏之隔,两手抓在栏杆上,好像随时能将那栏杆掰断。
唐小荷头皮发麻,身体不由往后退缩,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啊,马大哥怎么这么说。”
“那怎么你今天和那狱卒耳语之后,我便被带去审讯了,还是那姓宋的亲审。”
唐小荷拼命摇头,转过脸不去看马大壮,捂着心口努力平复呼吸道:“我真的不知道,马大哥你别问我了,我不知道。”
虽然拿后脑勺对着他,但唐小荷能感觉到,马大壮的眼睛仍死死盯在她身上,同时那道阴恻恻的粗糙声音也自她身后幽幽响起——“小荷兄弟,我不清楚我哪里引起了你那么大的误会,但你真的错怪我了。”
“修缘客栈开业那么久,我也是去年年底才到店里帮忙,我和掌柜的过往从不认识,又无冤无仇,我何苦害她呢?”
牢里太黑太冷,唐小荷直打哆嗦,抱紧膝盖喃喃道:“是啊,你和她无冤无仇,你何苦害她……”
如果这个人真的有问题,怎么会审完又放回来,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冤枉了好人?
唐小荷迷茫了。
同时间,大理寺内衙中。
宋鹤卿于案牍奋战一天,折子依旧好像永远批不完。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全国各地的案件都得送到大理寺复审一遍,底下人审完,再由少卿批阅,如此才算走完一个流程。
原本这活儿不算累,因为少卿有两个,俩少卿上头还有个顶头正卿,大家分工合作,批个折子而已,安能把人累死。
“大人,歇歇吧,再这样下去要死人的啊。”
何进手捧参汤,看着少卿大人眼下那两大块黑眼圈,额头汗都要吓出来了,生怕他哪一刻突然撅过去。
宋鹤卿顿笔,表情凝住,两眼一眨不眨,跟被突然定住一样。
何进人傻了,哭丧着脸道:“大人?大人?大人您别吓小的啊,怎么还一动不动了。”
宋鹤卿冷不丁开口:“闭嘴,别打扰本官思考。”
他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脑海中飘过马大壮的说辞。
“少卿大人,小人这是被冤枉的,是唐小荷诬陷的小人对不对?那小子您别看着老实,其实满肚子坏水,他故意阴我呢,您可不能信他的鬼话!”
“少卿大人您想想,小人我在修缘客栈做事那么久,从来没有对掌柜的不敬过,我二人无冤无仇,过往又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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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交集,我怎么可能去下那个杀手?我还指着跑堂挣钱呢。”
“少卿大人,您可得明鉴啊!”
其实在得到唐小荷的线索之后,宋鹤卿就推断马大壮和白九娘应该不止是跑堂和掌柜关系那么简单,但修缘客栈其他伙计都跟生怕惹祸上门似的,一问三摇头,再问就装傻,半点有用线索得不到,还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宋鹤卿越想越觉得脑浆子疼,却还不得不去想。
他闭眼呼出一口浊气,揪了揪眉心道:“备纸,写信。”
何进连忙找出信纸提笔代写,落笔时问:“少卿大人要写给谁?”
“崔群青。”宋鹤卿单手撑起腮,视线垂着,有股子慵慵懒懒的随意劲儿,狐狸似的。
“告诉他,如果他十日之内找不到线索回不来,我就把他二十岁还尿床的事情捅到满朝皆知。”
……
十日后,三月初一。
一匹枣红快马穿过天波门,沿着天波大街一路驰骋,又往东拐入报慈寺街,直奔大理寺。
内衙书房中,宋鹤卿看着眼前那碗泛着油花的鸡汤正发愁,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水!水!水!”
崔群青这一路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披头散发一身尘土,额前两缕“仙人须”都要变成龙虾钳了,两眼熬通红,喉咙也嘶哑。
宋鹤卿端起鸡汤,递了过去。
崔群青接过,咕嘟三口将整碗鸡汤灌下肚,接着便一抹嘴气喘吁吁道:“那个马……马大壮……”
“慢点说。”宋鹤卿提笔打算记下,“二十岁尿床又算不上什么大事。”
“我去你大爷的宋鹤卿!这笔账咱们回头另算!”
崔群青骂完,平复了下心情,郑重其事道:“那个马大壮,的确是马家村人氏,家里还有个老娘和妹妹,靠种田织布度日——”
宋鹤卿点头,用笔记下:“他家中情况倒与他所说符合。”
“当然符合,”崔群青道,“因为重点不在他身上,而在白九娘身上!”
“白九娘?”宋鹤卿皱了眉头。
崔群青激动道:“你猜白九娘姓什么?”
宋鹤卿一脸看傻子的表情,试探道:“姓白?”
“错!白是她的夫姓,她自嫁人后便改了户籍,籍贯不是原来的那个。事实上她本家姓马,和马大壮同生在马家村,他二人从小便是青梅竹马,长大还私定了终身!”
“但两方父母不同意,白九娘父母怕女儿犯糊涂,早早给她寻了门亲事将她远嫁了出去。可嫁出去没两年她丈夫便病死了,夫家认定是她克夫,给了她笔安身费,将她赶出了家门。她拿着银子一走了之,也没回娘家,从此便没了音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马大壮听说此事,心里本就记挂着她,加上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在外漂泊,便抛下老娘和妹妹,天涯海角地找起她来。”
后面的事情大家便都知晓了,白九娘背井离乡,拿着银子在京城开了家客栈,马大壮终于找到她,在她店里当起了跑堂伙计。
宋鹤卿眯了眼眸,想到马大壮那句“我二人无冤无仇,过往又没什么交集”,只觉得可笑。
好一个没有交集。
5. 真相大白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小荷喊的嗓子哑了也不停歇,一大早比报晓公鸡还准时,到点就开始嚷嚷。
“三月初一到了,天香楼已经开始招工了!过了今天我就得等明年,你们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就是再把我关一万年人也不是我杀的!放我出去!”
狱卒掏着耳朵走过来,皱着表情道:“你小子是真有劲儿啊,这都快小半个月了,你天天喊你就不嫌累?”
唐小荷:“累死也比关在这里强!放我出去!”
狱卒一脸无奈,甩着手里的钥匙,慢悠悠走向唐小荷所在牢房。
就在唐小荷以为奇迹发生的时候,狱卒又头一调,步伐拐去了她隔壁马大壮的牢房。
“大人说你是被冤枉的,辛苦关你这么久,行了,门开了,回家去吧。”
马大壮跪下磕头,喜极而泣:“宋大人真乃包公转世啊,小人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
“我呢我呢!”唐小荷在牢房疯狂招手,两眼直冒亮光,“还有我啊狱吏大哥!我也是被冤枉的!”
狱卒看了眼唐小荷,本来手都要摸到钥匙上了,忽然想到少卿交代他那句——“唐小荷在京城无亲无故,若与马大壮同时放出,必会遭到他的报复,先不着急处置。”
狱卒手又放下,语气不善:“你什么你,大人让放出去的是他不是你,关你什么事?安生在这关着吧。”
唐小荷人傻了。
她看着马大壮得意洋洋的眼神,想不通怎么他都能出去,自己却不能出去,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啊啊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唐小荷急红了眼,疯狂去晃牢栏,“我唐小荷一生积德行善,杀鱼都不杀抱籽的,我怎么会落得这么个境地!老天爷啊,你怎么就是不开眼呢!既然做好人没好报,那我以后就要做大大大坏蛋!”
狱卒:“弄坏栏杆得赔钱。”
唐小荷忙撒开手。
……
初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马大壮出了大理寺狱房,险被灼热的阳光蛰了眼,拿手挡了下,对旁边的狱卒笑道:“这几日多亏您老照料,小弟定会记牢您这份恩情。”
“行了行了,快走吧。”
“哎,好嘞。”
一番客套完毕,马大壮经人引领,出了大理寺的东角侧门。
迈出门的那刻,他面上神情一变,眼神又阴又冷。
“哼,算唐小荷那小子走运。”马大壮低声叱骂,语气凶狠,“若能和我一起出狱,老子说什么也得卸他一条胳膊腿,让他多管闲事。”
他骂完,眼神抬起,视线掠过熙攘的人群,小声道:“京城反正是不能待下去了,不如回老家避避风头,正好看看娘和小妹。”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马大壮白眼一翻,直直往前栽去。
张宝手持棒槌瑟瑟发抖:“不会没气儿了吧?”
王才安慰他:“不至于不至于,没气儿了找地方埋了便是,又没人看见——看什么看!没见过大理寺断案啊!”
二人招来差役,合力将马大壮抬上排车,拿布一盖,拉着前往修缘客栈去了。
夜晚,月黑风高。
惨白的月光透过橱窗,洒了满地白霜,凉风推窗而来,在整间房屋游荡,到处是森森凉意。
马大壮悠悠睁开眼,紧接着便倒吸一口凉气,手不自觉捂向了后脖颈,嘴里骂道:“奶奶的,是谁暗算老子——”
说话时他抬起头,只一眼,他就被吓愣住了。
眼前是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场景——修缘客栈后厨。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慌了,起身便往门口跑,结果不知怎么门就是打不开,活似从外上锁。
“该死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猛地踹了门一脚,没将门踹开脚还踹生疼,转头便想去钻窗。
结果这一转头,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昏暗中,只见切菜的案板前立着一只宽凳,凳子上坐了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上穿红绫罗衫,下穿浅石绿长裙,鲜血顺着女人的指尖缓缓往下流淌,砸在地面,发出“滴答”的声响……
“啊!”
马大壮瘫坐在地,身体不停往后缩,目眦欲裂:“这不可能!一定是我在做梦!对!我在做梦!”
他赶紧闭上眼睛,额头冷汗直流,面上肌肉震颤,嘴唇子哆哆嗦嗦道:“就是在做梦,梦醒就好了,梦醒就好了……”
这时,宽凳上传来幽幽歌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歌声越来越近,逐渐变成了在马大壮耳边呢喃。
马大壮听着歌谣,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森森寒气,仍是害怕,全身抖若筛糠。
可抖着抖着,他竟从眼中抖出两行热泪出来,颤声呜咽道:“九娘,九娘,你原谅了我吧,我那日真是失手啊,若非你言语激我,我岂能将刀落下,我,我那般爱你……”
蓦地,歌声停了。
原本幽怨哀婉的音调,一下变成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分外诧异道:“好家伙,还真是你。”
马大壮睁开眼,只见厨房亮起数盏烛火,举着烛台的人从暗处一一走出,身上穿着大理寺蓝灰公服,身份不言而喻。
而站在他面前的“九娘”,其实是个桃花眼小白脸假扮的,正经八百的大男人。
马大壮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得猛捶地面叱骂道:“你是什么人!”
崔群青将秀发甩到肩后,清了清嗓子温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崔名群青字寻盎,出身五姓七望中的清河崔氏,十八岁中举,十九岁进士及第,同年入翰林,二十岁……”
宋鹤卿将他一把推一边去,皱着眉头定定盯了马大壮一眼,对手下人吩咐道:“带回去,升堂。”
午夜的大理寺,讼堂灯火通明,三班衙役分列两侧。
宋鹤卿一拍惊堂木,冷脸沉声道:“马大壮,本官问你,你与白九娘青梅竹马,自小情意深重,在她被夫家赶出门后你甚至还曾苦苦寻找过她,如今究竟为何对她痛下杀手。”
马大壮冷嗤一声,破罐子破摔似的不怯不怵,直直盯着宋鹤卿道:“看来宋大人打听的还挺多,是,我是撒谎了没错,但你们能凭这就给我定罪吗?人证呢?物证呢?我刚刚被吓傻过去了,说的都是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吧?”
王才看不下去,向宋鹤卿附耳道:“大人,不如先给这小子来上四十大板。”
宋鹤卿未语,只定定看着马大壮,双目一眨不眨。
马大壮开始还能撑,但慢慢的,他就感觉头皮发麻,魂魄都要被那凌厉的视线击穿似的,逐渐受不住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少卿大人年岁不大,周身气势却全然不青涩,不怒自威。
突然,高堂之上的人开口:“马大壮,这是本官在给你机会。”
“只要本官想,有的是一百种法子撬开你的嘴让你吐出实话,毕竟大魏律法上,可从没说不能对嫌犯动刑。但本官念你离家多年,不想你入狱前缺胳膊少腿的见亲人最后一面,你别给脸不要。”
马大壮这下彻底慌了,抬起头眼仁震颤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娘和小妹也来了京城吗!”
宋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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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未答,定定看他。
马大壮神情崩解慌乱,眼神闪烁,开始不停捶打着自己的头,涕泪横流道:“我不孝,我对不起娘,我也不是个好兄长,我对不起小妹。”
宋鹤卿:“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招还是不招。”
马大壮停下动作,头埋至最低,一咬牙道:“我……招。”
录事连忙提笔,预备记下案情。
马大壮握紧双拳,通红着眼道:“从找到九娘起,我就没有一日不想和她成亲,可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还经常当着我的面和客人调笑,这些我都忍了,只想着是她漂泊在外,性情变了些也正常,只要我待在她身边,她迟早会回心转意。”
“可我没想到,自从那个唐小荷到了客栈后,她整颗心都扑在了唐小荷身上,不仅整日往后厨钻,到了夜里还去给姓唐的献殷勤,还亲手给他下面,我都从来没有吃过她做的面……”
宋鹤卿面色不改,波澜不惊道:“然后呢。”
马大壮抹了把眼里的泪,继续道:“姓唐的没开门,她的面没送出去,我在楼下听见动静,便提前穿好了衣服,待她下楼,提议和她去后厨聊聊。她同意了,放下面随我前去,但聊了没几句便不耐烦起来,还说了许多伤我的话。”
“说了什么?”宋鹤卿问。
马大壮吸了下鼻子,顿了许久,才哽咽道:“她说,她不想再这样和我纠纠缠缠了,她想要有新的生活,新的男人,她不想再回到过去,也不想再看到我,让我滚,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
马大壮痛哭起来:“我,我当时气愤极了,就顺手拿起案上的菜刀,抵在她脖子上,想逼她答应和我成亲。可她根本不害怕,连叫喊都没有,就对我冷笑,说我是窝囊废,说我当初连带她私奔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哪来的本事砍死她,让我有种就砍,不砍不是男人……我,我真的是气急了,所以,所以……大人!我给您磕头,您就饶我一条生路吧!我也是一时糊涂!我本性不坏啊!”
宋鹤卿视若无闻,闭眼重现当夜场面。
马大壮一刀砍死了白九娘,往外跑时带走了砍人的菜刀,匆忙中不知如何处置菜刀,便扔到了路过的井里。偏偏这么巧,唐小荷这时候到了后厨找食吃,撞到了白九娘横死现场,马大壮听到动静,将计就计又跑了回去。因夜色黑,唐小荷看不见他身上本就带有的血迹,他又冲入血泊刻意混淆,这才洗清自己的嫌疑。
马白二人的过往从未与外人说过,若非宋鹤卿派崔群青去他老家一趟,又使计谋诈出实话,这案子远没那么好结。
又是一夜过去,天际翻出鱼肚白,晨光照耀在官位后的獬豸腾云图上,邪祟散去,万物明朗。
宋鹤卿站在公案前,手捧参茶小呷一口,看着堂外抱头痛哭的三人,冷不丁道:“哭吧,哭完了好上路。”
崔群青还是穿着那身红配绿的女装,眼瞅着宋鹤卿,十分做作地捂紧自己小心脏,倒吸凉气道:“好可怕,好残忍的一句话,你这大理寺少卿怎么当的。”
不过确实,无论换哪朝律法,刻意杀人都是斩首示众的死罪。更不提宋鹤卿还是个劳碌命,做事极其讲究速度和效率,阎王要他三更死,宋大人不留他到二更,早死早完工。
“有因必有果。”宋鹤卿又喝了口参茶,淡然道,“我虽不能保证将这个大理寺少卿当的有多好,但起码不会放过一个真凶,冤枉一个好——阿嚏!”
宋鹤卿揉着鼻子,不解道:“着凉了吗?”
此时此刻,大理寺监牢中。
唐小荷手抓牢栏,嘶声力竭地大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宋鹤卿你善恶不分冤枉好人!你个狗官!大狗官!”
6. 混入大理寺
“桑葚桑葚,紫红紫红甜到心坎儿的大桑葚——”
“鸡丝凉面,浇红油撒小葱,香辣管饱的鸡丝凉面——”
“梅饮子哎,冰凉酸甜的梅饮子,开春喝乌梅,百病立马没——”
京城马行街上,沿街到处是小吃摊的吆喝声,打眼望去,挑担子的举篾盘的,各式点心果品,茶汤熟肉,令人目不暇接。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唐小荷穿梭在人流中,跟条逆流而上的鱼儿似的,步履极快,表情极慌。
她在大牢蹲了小半个月,灰头土脸,身上又脏又臭,五官模样都看不见了,就剩下双眼睛圆又亮。
过往行人注意到这脏兮兮的“少年”,只当是从哪冒出来的小叫花子,一个个跟唯恐躲避不及似的往两边退,自不会挡她的去路。
唐小荷一路连气儿不敢喘,马不停蹄地跑入大货行巷,一眼便看到天香楼门口飘舞着的彩楼欢门。
天香楼是整个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楼里的头牌大厨每年都能入宫献艺,领的赏赐用车拉都拉不完,运气好点的被留在宫中当御厨,如此大小也算是个人物了。运气再好点的,获得陛下赏赐的金菜刀,那可相当于免死金牌,不仅能够世代传承,家族还是要被载入史册的,说句光宗耀祖都不为过。
“哈……终于到了。”唐小荷吁吁喘着粗气,眼里再也装不下别的,撒开腿迫不及待便往门口冲,“天香楼,我来——”
“砰!”
唐小荷摔了个猝不及防的狗啃泥。
堵在门口的酒楼伙计收回脚,居高临下道:“哪来的小叫花子,什么地方都敢闯。”
唐小荷颤巍巍抬起手:“我不是小叫花子,我是来,来当伙计的……”
对方表情一皱:“伙计?天香楼只在三月初一那日招工,这都三月三了,你迟了整两日,便是杂役也都招满了,当什么伙计,赶紧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唐小荷一听,眼泪都要急出来了,爬起来哽咽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通融什么通融!你当你是谁啊!赶紧滚,别打扰我们开门做生意!”
一阵清风吹过,唐小荷的肩垮了下去,精气神都被吹没了。
她又抬头看了眼面前遥不可及的朱楼高阁,眼眶直发酸,转身浑浑噩噩离开了大货行巷,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钱没了,活儿也没了。”她盯着脚尖喃喃念叨,“赶了那么久的路,受那么多的罪,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没了。”
越想越委屈,她路也走不动了,当街哇哇大哭起来。
因她明显一团孩子气,少不得有热心肠的路人停下问她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了她。
唐小荷听到“欺负”两个字,越哭越伤心,心想我这不就是被欺负了吗?要不是被关牢里那么久,怎么会错过天香楼的招工时间。现在可好,连住哪都成问题了,回家的盘缠也拿不出来,难道真得当街要饭吗?
——都怪宋鹤卿那个狗官!
唐小荷气得牙痒痒,在心里大骂道:“要不是那个狗官冤枉好人不辨是非,我至于沦落到这么惨,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正当唐小荷想办法怎么出这口恶气时,路东边布告牌下有人敲锣吆喝道:“来一来看一看喏!大理寺现招膳堂大厨一名,待遇优厚,经验不限,先到先得!”
唐小荷耳朵一竖,小心思转了转,将泪一抹便冲了过去。
布告牌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却没有人有将布告撕下来的打算,反而窃窃私语地揶揄道:“这大理寺上个月换了整四个厨子,咱们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有什么道道,我反正不敢去。”
“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们都不去,那我也不去。”
唐小荷好不容易从人后挤到人前,呼吸新鲜气儿的工夫,抓住牌子上的布告便是利索一撕,转头询问:“直接拿着它去大理寺报道就行了吗?”
围观众人懵懵点头。
唐小荷咧嘴一笑,将布告卷好往胳肢窝里一夹,拔腿便跑:“多谢!”
众人:“……”
转眼,大理寺大门口。
守门差役眉头拧成了毛毛虫,打量着面前灰头土脸的少年:“怎么又是你小子?”不是刚放出去吗。
唐小荷喘着粗气直摇头,将布告从咯吱窝一抽,松手展开道:“我……我是来应征厨子的。”
差役眉头皱更紧了,再次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唐小荷一遍,疑惑道:“厨子?就你?”
“我怎么了!不试试怎么知道!”那怀疑的眼神把唐小荷惹恼了。
口头掰扯有半炷香的功夫,差役似是认命,找人将唐小荷领进了大理寺。
主要现在除了她,他们也招不到别人。
前往膳堂的路上,唐小荷笑嘻嘻询问领路胥吏:“大哥,以后咱们大理寺所有人都吃我一人做的饭对吧?”
“这是自然,怎么,嫌累啊?”
“啊那倒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像少卿大人这样的身份,也会和手下人一起吃公厨做的饭菜吗?他就没有个私厨什么的?”
“没有,少卿大人为官清廉,从不给自己开小灶。”
“哈哈这就好这就好!”唐小荷肚子里坏水翻得过于欢快,高兴的有点过于明显,抬脸看到胥吏狐疑的眼神,赶紧给自己找补,“我是这样想的,少卿大人既然也吃膳堂,若是我做的饭菜能得少卿大人赏识,他老人家一高兴注意到我,我不就又多了条路子吗?”
胥吏冷哼,满脸不屑:“哪有那么多路给你走,你先想办法过了今日这关再说吧。”
唐小荷:“哈?”
未等她询问缘由,膳堂便已经到了。
大理寺膳堂极大,可容纳两三百人,明暗两间分明,暗间是厨房,厨房正中三口大灶,东边大灶旁边是打饭窗口,活动起来很是便利。
唐小荷站在厨房中,正熟悉着环境,她身后的胥吏便道:“天色不早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开饭,你自己照量着办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唐小荷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转身问道:“什么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开饭?我这才刚来啊,都没个人带带我吗?”
胥吏已迈开脚步,不耐烦地嘟囔道:“膳堂现在哪还有人,反正你也最多撑到明天,凑合做顿滚蛋得了,我们才不浪费那个感情。”
眼见人走远,唐小荷急了,扬声道:“那你们倒是说要我做什么饭啊!”
胥吏声音缓慢飘来——“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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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
唐小荷一头雾水,本来抱着坏心思进的大理寺,现在怎么感觉她是把自己卖了一样。
时间不等人,唐小荷没敢多想,转身到货架上找食材准备开工。结果这一找不要紧,堂堂的大理寺膳堂,能凑齐的就是一堆圆白菜,白菜还不知道是放了多久的,外面的叶子都烂了,吃它还得扒层皮。
唐小荷无语凝噎,又仔细把厨房检查一遍,找出一罐猪油膏和半袋玉米粉,还有一捆不知道放了多久都盖了一层灰的粉条子,除此之外,没了。
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葱姜酱醋一并不缺,窗口还晾了两大条鲜红干辣椒。
唐小荷看着这几样少得可怜的食材,很快有了主意,当即撸袖子舀水洗菜。
洗完菜,她刚开始还有耐心用刀切菜,但后来有点把她切魔怔了,便直接抡起两只胳膊动手撕起菜叶子来,也不知把圆白菜想象成了什么,她不仅越撕越有劲,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宋鹤卿,你给我等着,我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你等着!狗官!”
把菜洗完撕完,唐小荷起锅烧油。
这厨房柴火充足,灶也冷的过分,不知多久没开过火了。直等唐小荷将锅烧热,舀下一大块雪白猪油放入锅中,猪油融化发出滋啦响声,清冷的厨房才重新出现烟火气。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猪油从雪白油块融化成微黄油水,底下还沉着少许油渣,油渣被复炸一遍,逐渐与油融为一体,整个厨房都飘着浓郁的香味。
待油开,唐小荷下入切好的辣椒蒜瓣,加入酱油等物,最后将撕好的一大筐包菜倒了进去,霎时间,水分充足的包菜与热油近距离碰撞,噼里啪啦的响声直要将房顶掀翻,浓郁的香气烟气从锅中喷涌而出。
唐小荷双手握着比她脸还大的锅铲去翻菜,得益于多年颠勺训练出的臂力,这大锅菜翻起来她并未觉得有多吃力,就是胳膊短不能翻太远有点烦。
翻炒过程中,唐小荷不忘往里加盐,菜叶被盐水一杀,水分全被逼了出来,哪怕一滴水未加,也能熬出小半锅的菜汤。
唐小荷又把那把沾灰的粉条洗了洗,洗干净丢进去了大半把。同时灵机一动,将那半袋玉米面倒盆里加水和了和,和到粘稠正好,她抓起一团面,“啪”地拍在锅沿上。
如此拍了一大圈,大功告成,上锅盖。
唐小荷热坏了,趁着炖菜的工夫,走到水缸前将自己的头脸洗了一大通,洗完神清气爽,长舒一口气,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她看着几大盆洗菜用的水,觉得浪费可惜,便找到扫帚抹布将整个厨房洗刷了一遍。洗刷完菜也该出锅,她就又洗了遍手过去揭锅盖,锅盖揭开瞬间,白茫茫的雾气直冲房顶,菜香油香逼人。
锅中包菜发出“咕嘟咕嘟”的诱人声响,粉条吸饱了汤汁,从干硬粗糙变得软弹油亮。锅沿上的锅饼早已熟透,色泽金黄,贴锅那面起了层酥脆的焦皮,有的从锅沿滑了下去,浸入汤汁中吸足了汤,变得软软嫩嫩,随火力颤巍巍打晃。
唐小荷将灶火泼灭,算着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往外探头却不见人来。
她担心菜放时间长了影响味道,便走出厨房,双手往腰上一叉,扯开嗓子朝着四面八方高喊:“开——饭——啦——”
7. 酸辣粉
大理寺膳堂。
好久没这么热闹过,又正逢饭点,打饭窗口排起长龙,处处人头攒动,饭桌座无虚席。有些来得早的打完一份吃干净,又舔着嘴角重新排起队,还伸着脖子不停张望,生怕轮到自己饭就不够了似的。
“哎我说!你们这些已经吃完的能不能别再排队了,我们后来的都一口没吃上呢!”
“没吃饱当然得再排啊,你们来得晚怨谁,吃不上与我们何干?”
“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架!”
唐小荷脑门青筋直突突,忍无可忍踮脚大喝:“吃饭就吃饭!要闹出去闹!”
她的声音一出来,顿时没人敢吱声了,毕竟民以食为天,锅铲在谁手里谁说了算。
唐小荷耐着性子继续打饭,连菜带汤加饼子舀完一大勺道:“下一个。”
正好是举着饭盒的主簿王才,之前审过她的那个。
王才盯着面前这张别提多熟悉的脸,震惊的胡子直颤,皱着眉道:“你不是那个,那个谁来着……”
唐小荷:“吃不吃粉条?”
王才:“吃。”
唐小荷:“要不要饼子?”
王才:“要。”
唐小荷:“得嘞,下一个!”
王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捧着满盒饭菜坐在了录事张宝对面。
他绷起张老脸,冷哼道:“究竟是谁把那小子招进来的,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怎么能任用一个曾有杀人嫌疑的家伙?此事太过荒唐,我一定要禀告少卿大人,让他下令将这小子逐出大理寺。”
张宝吃得满面通红,狼吞虎咽道:“王主簿快尝尝吧,这菜太好吃了,鲜美爽口,比肉还香呢,就着饼子真是绝了。”
王才瞥了眼饭盒中裹挟鲜红碎椒的翠绿菜叶,以及浸在汤中的金黄锅饼,咽了口唾沫,别开脸仍是冷哼:“我怕有毒,不吃。”
张宝两眼一亮,张手夺过他饭盒:“那我就不客气啦!正愁不够吃呢。”
王才:“这!你!不可理喻!”
他又看到隔壁桌上的何进,顿时大感欣慰,过去拍了下何进的肩道:“何书吏,正好你在这,这个唐小荷……”
何进转脸,鼓囊着俩塞满饭菜的腮帮,一嚼一嚼口齿不清道:“王主簿找我有事?”
王才:“……”
王才:“没事了。”
老头在心里很是呜呼哀哉了一番,感觉大理寺要完。
打饭窗口,唐小荷将盆底最后一点汤汁也刮干净,舀过去时递以年轻胥吏一个抱歉的眼神,表示真的丁点也没有了。
胥吏哭丧着脸,捧着饭盒找地方坐去了,背影格外凄凉。
唐小荷看了眼满堂狼吞虎咽的人,又看了眼干干净净的桶,心中不解道:“这大理寺里的人怎么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怪不得之前感觉每个人都那么凶,合着每天都吃不好饭啊。”
这时何进又蹿到她面前,捧着只干净饭盒道:“劳烦小厨再给来上一碗。”
唐小荷给他看了眼比荷包还干净的桶底,无奈耸了下肩道:“没了。”
何进瞪大了眼睛:“这就没了?我还没给少卿大人打饭呢,这可如何是好。”
唐小荷看他那副要哭的样子,忍不住安慰他:“没事儿,饿一顿又死不了人。”
“可是少卿大人已经饿了好多顿了呀。”
“好多顿是几顿?”
“七天。”
唐小荷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她扶了扶桶站稳脚步,极其费解地重复一遍道:“少卿大人?七天没吃过东西?”
何进点头。
“那他怎么活下来的?”
“喝水,喝茶,偶尔能捏着鼻子喝下碗汤。”
唐小荷脑瓜子直嗡嗡,如果她之前觉得宋鹤卿是个大坏人,那现在,宋鹤卿在她心里连人都不是了。
谁家活人七天不吃饭?她一顿饭少了肉都感觉跟没吃一样。
唐小荷对这狗官越发好奇起来,双手撑腮对何进道:“什么情况,展开说说。”
何进难得遇到个愿意听他诉苦的人,本想跟倒豆子似的将少卿大人那点难言之隐全抖落出来,不料话到嘴边仅是叹息一句,道:“一言难尽,总之辛苦唐小厨再做碗饭,我带回去看能不能让大人吃点,好歹给他把命续上。”
唐小荷皱起眉头:“可现在厨房确实没什么食材了啊。”
话音刚落她灵机一动,低头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抬脸一脸好心道:“有了,我知道给少卿大人吃什么了,你且稍等我片刻,马上就好。”
“那感情好,辛苦小厨!”
唐小荷转身回到灶台,顺手将剩下那把干粉条扔进水盆泡上,重新升火熬油。
等油热的过程中,她切了点蒜末葱花,以及一大把红辣椒。
切了一大把不过瘾,唐小荷又切了第二大把,边切边笑:“嘿嘿,宋鹤卿,这可是你给我送上门来的机会,嘿嘿,我让你一口上头,两口销魂,三口升天,我毒死你嘿嘿……”
油热,唐小荷舀起一勺油浇入料碗中,只听一串噼里啪啦的响,直炸出半碗红油,香味扑鼻。
唐小荷往里加了小勺酱油,大勺香醋,捏了小搓盐洒里面。调好拌好,粉条也被泡软,粉条下锅,没多久粉熟水开,捞粉前先舀出煮粉的汤泼入料碗中,香气顿时又被激发,酸辣气直冲脑门,都不必尝,闻一下气味便要人哆嗦打喷嚏。
最后捞粉,晶莹剔透的红苕粉卧在鲜红辣汤中,再予以翠嫩欲滴的芫荽末点缀,即便是不馋这口的人,看着也止不住分泌口水。
唐小荷笑眯眯将粉端到打饭窗口,对着目瞪口呆的何进道:“这就是我给少卿大人专门准备的美食佳肴——酸辣红苕粉。”
何进一脸死了爹的表情,闻了一下便止不住打喷嚏道:“这……这怕是使不得吧,大人连油星儿都不吃,如何能享用这个,何况它也,阿嚏!它也,阿嚏!太辣了点吧?吃坏人可怎么使得。”
“谁说能吃坏人啊!”唐小荷义愤填膺道,“我老家人都是吃辣椒长大的,可没听说有吃辣把人吃死的。而且我告诉你,它其实就是看着辣,吃着可香了,你想象一下你嗦口粉,顺带着喝了半嘴酸汤,汤酸粉滑,回味无穷……”
何进吸溜了一下口水,认真看着粉道:“我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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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去把它端给大人!”
唐小荷笑容跟花儿一样,点头如捣蒜:“小哥,我看好你哟。”
等何进端着粉走远了,唐小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弯下腰躲窗台下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幸灾乐祸道:“就京城这个又干又燥的鬼天气,那一碗粉下肚不得去掉半条命,哈哈哈!宋鹤卿,我让你坏我前程,我让你关我大牢,你就等着今晚住茅厕里吧!”
唐小荷痛快极了,俗话说病从口入,她就不信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嗦完粉能丁点事没有,何况他吃之前还饿了整七天,这要下肚怕是轻则生病重则要命,哼,她才不管,像这样不辨是非的狗官,少一个就当为民除害。
至于她,她就等着被赶出大理寺就好了,横竖她只是做了碗粉,又不是真的下毒,她一个小厨子,她能有什么坏心眼。
太高兴了,刷个锅冷静一下。
……
内衙,书房。
宋鹤卿活似长在了椅子上,腰杆一动不动,巍然如松。
可他手下动作极快,一张张折子在他眼前仅是一闪而过,他就能锁定上面的全部字眼,动手圈上红标。
刻意杀人处斩刑,过。
入室偷盗处劓刑,过。
强抢民女拘役三月,过——等等?什么玩意?
宋鹤卿抬起折子贴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盛年早衰老眼昏花,这种离谱的东西居然真的舞到了他面前。
“清水郡祥远县,罪犯杨文忠涉强抢民女,现经本县结合其案件隐情,判处杨文忠拘役三个月……”
宋鹤卿揪了揪眉心,感觉本就闷堵的胸口此时更加憋屈,轻启唇道:“我三你大爷。”
这时门外响起何进嘹亮一声:“少卿大人!吃饭了!”
宋鹤卿瞅着折子,眉头越陷越深,冷不丁道:“不饿,不吃。”
已经被恶心饱了。
何进小跑进书房,放下食盒忙不迭掀盖子端碗,嘴里念念有词:“这是新来的唐小厨特地给您做的,您不知道他那手艺啊,啧啧,烂叶子都能成香饽饽,您就尝一口吧,幸亏小的跑得快,这粉还没来得及坨呢。”
宋鹤卿抽出目光瞄了一眼碗里东西,继续看起折子道:“看着油腻腻的,给狗狗都不吃,拿走。”
何进苦口婆心:“我的大人,您自己算算您几天没吃饭了,神仙也撑不住啊,何况您还熬夜,一熬熬一宿,再这样下去真出人命怎么办?”
宋鹤卿分析着手头这鬼案子,随口道:“别管,我早死早解脱。”
“大人啊!”何进真急了。
宋鹤卿嫌吵,无奈扔下折子,闭上眼短暂养神,耐着性子道:“端过来。”
何进立马转忧为喜,兴致冲冲把碗端到他面前,又双手将筷子递上。
宋鹤卿睁眼接过筷子,皱着眉头用筷子挑起一根裹满红油的粉条,满脸的嫌弃,足这样顿了有片刻,他才低下他那颗骄傲的头,将粉嗦入口中,耐心咀嚼。
嚼了没两下,宋鹤卿表情凝固住了。
何进满脸期待:“怎么样大人?好吃吗?”
“噗!”
他直接喷了出来。
8. 与君初相识
何进傻了眼:“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宋鹤卿眼泪刷刷直往外冒,扔掉筷子用力咳嗽,手指向茶壶急促不已道:“水!水!”
何进赶忙斟了杯茶水给他。
宋鹤卿接过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似是不过瘾,又捧过茶壶直接对准壶嘴狂饮起来。直将满壶水喝了大半,他才松下茶壶,魂魄得以归位似的,低头长舒一口气,表情有种劫后余生的祥和宁静。
何进看到大人额头辣出来的那层细汗,恍然大悟转过想来,气得说话直哆嗦:“好哇,那小厨子果真不是个靠谱的,什么看着辣吃着香,他跟小的在那鬼扯呢,小的这就去找他算账!”
说罢就要将红通通的酸辣粉端走。
哪想宋鹤卿却在这时道:“等等!”
何进动作停住了,不知少卿是何用意。
宋鹤卿呼吸尚未平息,胸口一起一伏,口中酸辣之气未退,全身冒着热汗,舌尖仍感烧灼疼痛。他盯着那碗差点将自己送去见祖宗的粉,本该恼怒才是,可感到最奇怪的,是他居然在那种味蕾刺激中,感受到了一种十分久违的……痛快?
怪,太怪了。
“味道好怪。”宋鹤卿忍不住拿起筷子,“再吃一口。”
何进更加傻眼了。
少卿大人有多久没主动吃点什么了?
过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好东西没端给他过,弄半天他老人家竟是好这口。
“大人慢点吃,小的去给您把水添上。”何进不敢劝,拎起壶就往外跑,心想别管辣粉酸粉还是臭粉,吃了就比不吃强。
宋鹤卿专注嗦粉顾不得回答,点头光嗯嗯。
粉在红汤中泡那么久,早已入味至极,一口下肚七窍生烟,酸味辣味穿透天灵盖,辣的人两耳嗡嗡响。越辣,越忍不住想吃。
宋鹤卿被辣到头脑一片空白,什么尸体折子,案子公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些都是和他无关的东西,他此刻只不过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嗦粉人罢了。
嗦完最后一口粉,再一口气喝上半壶凉茶水解辣,宋鹤卿瘫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大喘粗气,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胸口中郁结许久的那口闷堵气,一下子通了。
痛快啊,真痛快,多久没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滋味了。
“何进。”宋鹤卿唤道。
何进见他这般模样,喜忧半掺地走上前:“少卿大人有何吩咐。”
宋鹤卿哑着喉咙,意味深长道:“那个唐小厨,有点东西。”
“留住他。”
……
转眼太阳落山,膳堂中的人都走干净了,唐小荷乐得清闲,待在她的小厨房里刷起锅碗瓢盆,边刷边哼起老家民谣——
“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么姑儿说闲话。”
“花脸巴儿,偷油渣儿,婆婆逮到,打嘴巴儿……”
她哼的正专心,身后冷不丁响起句:“小厨这是在哼什么呢。”
唐小荷打了个寒颤,汗毛都竖起来了,转头见是何进,松口气道:“是你啊。”
何进笑眯眯,面上又回到基层工具人的标准和事佬表情:“不是我还能是谁啊,我是特地来找小厨你的,毕竟你那碗粉做的可真是——”
唐小荷小脸一垮,正想掉两滴子泪使苦肉计装无辜,便听何进吐出见鬼二字:“漂亮!”
唐小荷:“……”
唐小荷:“你嗦啥子?”
何进激动到握紧双拳,就差原地转起圈,兴奋地看着唐小荷道:“小厨你不知道啊!我们大人那么挑剔的一个人,居然把你那碗粉吃光了,一根都没剩,你敢相信吗!”
唐小荷目瞪口呆,眉头紧皱在一起,心说这我还真不敢相信。
她甚至动手掐了一下胳膊,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听错,不是在做梦。
那姓宋的把她那碗追魂夺命酸辣粉吃光了?还一根没剩?
“等等小哥,我想问一下,”唐小荷扶了下头,尽量维持着平静道,“宋狗啊不是,宋大人吃完之后,什么反应也没有吗?”
“有啊!”何进两眼发亮道,“大人吃时淌了一身汗,吃完乏得很,躺床上便美美睡了一觉,现在醒来又有精神又有劲儿,批折子的速度是先前两倍,跟换了个人一样!话说起来唐小厨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一碗粉就将我们大人不吃饭不睡觉这两样毛病都治好了,你就是神仙派来拯救我们大理寺的吧!”
唐小荷讪讪苦笑,小声道:“哪个神仙那么缺德啊……”
何进全然没听见,兀自乐的手舞足蹈,乐完闪到唐小荷跟前拍了下她的肩,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总之,少卿大人非常满意你,你已经通过了他本人的亲自考验,我们大理寺决定对你发出正式入职邀请,工契我都给你带来了——”
唰唰唰,何进从怀中掏出三张纸契,轮个儿怼到唐小荷眼皮子底下,热心道:“这工契时长有长有短,有五年的,十年的,十五年的,你想签哪一个?”
唐小荷只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开口想说:“我无……”无论哪个都不签。
何进耳毛一竖:“五年?好嘞,手给我来,咱们把手印走一个!”
唐小荷这还懵着,手就已经被何进抓住,半边手掌被他往印泥里一按,再往契上一贴,眨眼工夫,贼船已上。
何进喜笑颜开,收好工契对唐小荷一作揖:“从此以后咱们便算是同僚了,欢迎小唐兄弟,正!式!入!职!大!理!寺!”
哐哐六道轰雷,将唐小荷整个轰成了石头,她盯着自己的手,两眼一眨不眨,感觉头顶好似有群乌鸦嘎嘎飞过。
何进直起腰:“我这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小唐兄弟啦,以后刷锅洗碗自有杂役来做,你只负责采买食材和厨房做饭即可。对了,你住的地方离膳堂不远,名字叫八宝斋,等会儿我会差人带你熟悉路线,咱们且先别过,明儿早膳见哦。”
等何进飞没影儿了,唐小荷才浑身一哆嗦醒悟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再度看了看自己通红的手,又看了看何进离开的方向,追出去大喊道:“什么啊!什么五年!你在说什么啊!我来大理寺不为打工啊!”
她只为让宋鹤卿那个狗官吃瘪而已。
可目前情况似乎越来越往离奇的方向发展了,弄半天,她不仅没如愿把宋鹤卿毒出病来,还被他赏识上了?
这什么鬼东西啊!
唐小荷要被气死了,她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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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宋鹤卿吃的上吐下泻一怒之下把她赶出大理寺,也比把她憋屈在这强。
“不行,不蒸馒头争口气,这破活儿我不干了!”唐小荷越想越窝囊,干脆扯下围裙往地上一摔,跑出厨房预备走人。
她的想法很壮烈,心想我就是上街要饭,要不到饭饿死在街上,我也不给你们大理寺服丁点软。
少顷,大理寺大门口,夜色弥漫,凉风乍起。
守门的认出她是谁,嗤笑道:“哟,又是你啊,怎么,这就被赶出来了?”
唐小荷下巴一扬眉梢一挑:“谁被赶出来了?你们大人稀罕我稀罕的不得了,我就是出来,出来……看看风景。”
她扫了眼门外漆黑的街景,心道怪啊,怎么白天门口那么热闹,到晚上就没人了,看着怪瘆得慌的,要饭都找不到主顾。
差役松着护腕:“那你接着看,正好接我的值,我回去歇歇先。”
唐小荷连忙转身拔腿就撤:“别别别,我看完了,我现在就回去,我有我自己的活,我不跟你抢活干。”
不行,太黑了,和白九娘被杀死的那晚一样黑,她遭不住,还是改天跑路吧。
差役哈哈直笑,对她的背影扬声道:“就这老鼠胆子还敢乱跑,我告诉你,大理寺晚上可还闹鬼呢,你这么细皮嫩肉,跑慢了当心被女鬼捉去当下酒菜。”
唐小荷听到那个字,头发都竖起来了,转头斥道“我才不信!”,脚下却跑更快了。
她心里叫苦连天,心说怪不得外边连个摆摊叫卖的都没有,合着还有这样一出,这都什么事啊,一开始就不该混进来讨这个罪受。
春日里的晚风尚带丝丝凉意,吹起唐小荷一身鸡皮疙瘩。
她先跑回厨房,等了会儿没等到来给她带路的人,就又跑出去,想随机捉个胥吏给她引路。可这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胥吏都还在班房挑灯加班,没有一个出来摸鱼的,弄得她蹲半天没蹲到救星,闯进去打扰人家办公她又不好意思。
她就只好自己无头苍蝇似的到处转,借着月光,抬头到处瞧每处房屋前的牌匾,嘴里抱怨道:“什么八宝斋,我还八宝粥呢,给我床被子我就住厨房好了啊,弄那么麻烦,这里还跟个迷宫一样。”
此时的唐小荷哪里知道,大理寺里外三堂衙门,房屋以百间为数,头一次走动若没有人带路,她就是走到天亮也不见得能找到自己找的地方。
不知走了有多久,连月亮都被云层遮住了,唐小荷不仅没找到八宝斋,还误入了一个大园子。
园子里茂竹丛生,假山矗立,水塘映影。若放白天,这里的风景定是美到让人移不开眼睛,可放在夜里,就可称得上一声“鬼影重重”了。
唐小荷又冷又怕,心惊胆颤不停观察着左右,拉着哭腔道:“祖宗,菩萨,大罗神仙,我这是在哪啊,八宝斋到底在什么地方,难道我走错路了吗?”
就在这一片诡异寂静中,她的耳后蓦然响起低沉一句:“是,你走错了。”
唐小荷叹口气:“多谢,我就知道我走错了。”
话音落下,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转身闭眼就是一拳,嘴里大嚷:“救命!有鬼啊!”
“嘶……”宋鹤卿踉跄后退两步,手捂左眼,痛到弯腰。
9. 葱花饼
白天吃饱饭睡那一觉太舒坦,导致宋鹤卿夜里入睡困难,加上祥远县那桩案子有点让他琢磨不透,他实在没心思在榻上酝酿睡意,便出了房门到园子里散心闲逛。
哪想散个步还能摊上这无妄之灾。
“疼死了。”他捂着左眼不停倒吸凉气,而罪魁祸首不仅没有对他赔不是,还拔腿跑了。
唐小荷沿着园中小径跑得飞快,活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嘴里高呼道:“救命!有鬼!有女鬼!”
宋鹤卿忍无可忍,冲上去三两步追上那短腿“兔子”,一把薅住了道:“什么女鬼不女鬼!你给我睁眼看清楚,我是女鬼吗!”
唐小荷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在黑暗中怒溅火星的狐狸眸子,哆哆嗦嗦道:“不,你不是女鬼。”
宋鹤卿正要松口气,右眼便又生生挨上一拳。
“你是男鬼!”
“来人啊!这里有男鬼!”
宋鹤卿彻底被惹毛了,正要将这小子摁地上狠揍一顿,月亮便从云层后现了出来,月光倾泻而下,顺着竹枝叶影,洋洋洒洒落在二人身上。
宋鹤卿看清了手中人的脸,皱了下眉头道:“是你?”
唐小荷被吓得眼都不敢睁,喉头哽咽地说:“鬼大哥,咱俩熟么?”
“鬼个屁,你小子聊斋看多了吧!你自己低头望望,谁家鬼走路带影子。”
唐小荷战战兢兢睁开眼,低头一瞧,果然看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短的那个脖领子被长的攥手里,双脚几乎悬空。
唐小荷破涕为笑,却仍不敢抬头,只讪讪赔罪:“小弟我有眼不识泰山,错怪大哥你了,主要刚才我也是真被吓着了,大哥莫要见怪啊。”
宋鹤卿松开她脖领子,继续揉着眼圈,不耐烦地冷笑道:“吓着?说吓也是我先被你吓着,这内衙重地除了几个贴身书吏,素日谁敢进来?你胆子倒大。”
唐小荷双脚猛地沾地,险些摔一趔趄,欲哭无泪道:“我不也是没办法吗,我要是知道路,早就回我自己的地盘老实歇着去了,何至于大半夜无处可去,到处瞎晃荡。”
宋鹤卿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何进是怎么办事的,连个带路的人都没给安排。
“八宝斋?”他问。
唐小荷狂点头:“对对对,我就是要去那里。”
宋鹤卿又舒口气,认命似的转过身,口吻尽是无奈:“知道了,随我来吧。”
唐小荷精神一振,赶紧抬腿跟上,心跳逐渐平复下来,路程中还有心情套起近乎:“多谢大哥带路,我叫唐小荷,是新来的厨子,你是谁啊,你也是在内衙当差的吗?你身上怎么没和他们一样穿着公服啊,这一身煞白,大晚上的看着可真是……”
宋鹤卿语气不善:“有问题?”
唐小荷头摇得像拨浪鼓:“没问题没问题,好看得很!”
宋鹤卿哼了一声,心说这还差不多。
一炷香过,二人站在了题有“八宝斋”三个字的匾额下。
唐小荷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最后发现住处居然就在膳堂后面,走两步路就到了,只不过天太黑,大理寺房屋又长得差不多,她没能认出来罢了。
“行了,就是这儿了,你赶紧进去歇着吧,毕竟明早天不亮你还得起来做饭,起晚了可扣钱呢。”宋鹤卿将人带到,转身便要打道回府。
唐小荷连连道谢,因那股愧疚劲儿还没过,便扬起声音道:“对了大哥,你这两日别忘了常拿煮鸡蛋滚滚眼睛,那样好得快,今日实在是我对不住你,小弟改日定会请你吃酒赔罪!”
夜色中的人轻嗤一声,似乎说了句什么,离得远,唐小荷没听清。
她就这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一直等那道颀长的人影消失在夜色里了,才打着哈欠进房休息。
“八宝斋”名字听着气派,其实就是个小房间,里头一床一桌一板凳,多个人都住不开。
唐小荷累了一天,摸黑躺到榻上便已闭眼。
闭着闭着,她忽然坐起来,拍了下头懊恼道:“坏了,我怎么连那好心大哥的名字都没问出来,那我之后怎么找到他?怎么跟他好好赔礼?唉,唐小荷啊唐小荷,我真是服了你了。”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反正她明天还得忙着打饭,大理寺那么多人,哪个不都得在她眼皮子底下过一遍?她虽然没看清他具体长什么样,但那俩大青眼圈可骗不了人,若是遇见他,她必定能将他一眼认出来。
如此想完,唐小荷心放回肚子里,重新躺好安心睡觉,嘴角缓缓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她觉得这个世上果然还是好人多,坏人只不过是例外。
比如宋鹤卿那个狗官。
“阿嚏——”
宋鹤卿刚回到内衙,不提防便打了个喷嚏。
何进正带手下人挑灯搜园,闻声赶忙迎过去道:“少卿大人您上哪儿去了?刚刚内衙似乎响起一连串尖叫声,您可曾察觉?”
宋鹤卿揉着鼻子懒得解释,便摇头道:“我睡不着出去溜达了一圈,没听见什么尖叫。”
何进挠起后脑勺:“这就很怪了,方才好几个人都听到了——等等大人!您这俩眼睛是怎么回事!”
宋鹤卿这才恍然想起脸上这出,袖子将脸一挡,快步走向房中:“没怎么回事,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怎么就摔那么巧,看着好生严重,疼不疼啊?要不要请郎中来给您看看?”
“不疼犯不着。”
宋鹤卿嘴上这样说着,回房立刻将门关上,小心地伸出指尖去碰发肿的眼圈。
哪想仅是轻轻碰了下,便将他疼得呲牙咧嘴。
他回忆起那小厨子清秀无辜的长相,轻若无几的体重,冷嗤一声道:“看不出来,小屁孩子手劲儿还挺大。”
三个时辰后,丑时三刻,鸡鸣。
唐小荷被鸡叫吵醒,拉着长长的哈欠爬下床榻,闭着眼睛外出打水洗漱,险些一跟头栽进井里。
洗漱完,她带着几个杂役外出采买,买了一口大平底锅,起码三五百斤的面粉,整一排车的大葱,两大排车的鸡蛋,打算今早主食做个葱花饼吃吃。
回到大理寺,她让杂役分工合作,和面的和面,切葱的切葱,她负责检查面和的好坏和发面程度,而且特别交代切葱只要葱白葱裤,葱叶子没什么香味,留着下顿做葱油拌面用。
等面团在热锅里发的差不多,她抱出面团用大擀面杖擀开,擀好往面皮上刷油刷到均匀,刷完再撒上秘制香料,香料抹匀,再往香料上撒上大把葱花,最后像包包子一样,用面皮将葱花包起来,再拿擀面杖,把这个大葱花包擀成饼子,不能薄也不能太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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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了易夹生,薄了没口感,约三分厚最为妙。
忙完这些,架火烧锅。
唐小荷并未往锅里刷太多油,所以这饼与其说是炸,倒不如说是慢煎出来的,整张大葱花饼平铺锅中,煎时用筷子戳出些小孔透气,炸至一面金黄时翻面上锅盖,放在那闷上几个眨眼,等时候到了再揭锅盖,随着白雾腾空,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浓郁的葱香。
这个时候将饼从油锅控油捞出,只见两面俱是金黄,再趁着热乎劲儿用刀一切,两耳尽是酥脆之声,葱香味直飘到二里开外,勾的不少胥吏提前跑出班房前来讨饼吃,一口下肚直叫绝。
“咱们大理寺的葱花饼和外头的葱花饼真是不一样,外酥内软,丁点不腻口,香极了!”
“你说同样是葱和面,怎么到了咱们唐小厨手里,便能好吃成这个样子?别看就这一块饼,给我再多钱我都不换。”
“等会儿跟大家伙说好一人两块饼,谁都不准多拿!”
唐小荷在厨房里听见外面的动静,又好笑又无奈。她知道饭点到了,手脚下意识加快速度,先将饼盘摆在窗口,又把盛白粥的桶拎过去,再把盛咸菜丝的大碗摆好,最将把煮鸡蛋也从锅里捞出摆上。
忙完这些她额头上都是汗,肚子也咕咕作响,便直接抓起一块饼咬了一口,朝窗口外面高呼道:“开饭啦!排队打饭!”
乌泱泱的胥吏涌入膳堂排起长队,伸着脖子去看今早的吃食。
排前头的早早端着餐碗找地方坐下,迫不及待咬上一口外酥里嫩的葱花饼,直嚼出满口葱香,再喝上一口香滑米粥,往嘴里就点小咸菜,回味无穷。
排后面的胥吏眼馋无比,以为轮到自己饼子冷却,味道定会大打折扣,可未想到稍稍凉却的油饼竟比刚出锅的还要酥脆不少,两面饼皮焦脆,咬到嘴里咔嚓一响,光听动静便已胃口大开。
唐小荷边打饭边留意眼前人脸,长什么样的脸都看过来了,就是没等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人,未免便有些垂头丧气,拿饭勺的力气都小了不少。
这时何进好不容易排到队,看着香喷喷的葱花饼直冒口水,却转脸对唐小荷道:“劳烦小厨多给我两个鸡蛋,要热的。”
唐小荷没精打采地“嗯”了声,动手拿竹夹夹鸡蛋。
何进看出唐小荷的不对劲,热心道:“小厨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看着这么没精神。”
唐小荷将两颗滚热的蛋夹入何进餐碗中,还是没精打采道:“是有点,别管我了,吃你的蛋去吧。”
何进笑了,没心没肺道:“真巧,少卿大人昨晚也没睡好。”
唐小荷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宋鹤卿那个狗官睡没睡好关我屁事。
她只关心她的熊猫眼大哥什么时候能出现。
半柱香后,内衙。
宋鹤卿手拿水煮蛋,不停滚着自己青紫交加的两只眼眶,面无表情。
他就这么盯了手里折子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对一旁津津有味咬着葱花饼的何进道:“我昨日里让你调查的事情如何了?”
何进嚼着饼子下意识来句:“什么事啊大人?”
“咔”一声,宋鹤卿将手里的鸡蛋捏碎了。
“想起来了!小的想起来了!祥远县强抢民女案是吧?已经查出来了!这正要跟大人说呢!”
10. 麻婆豆腐
“先前这案子便已经被大理寺打回重审了好几次,但每次回来都还是拘役三个月,咱们手下人也是真的烦了,便闭着眼通了过去,这才到了您手里。”
宋鹤卿听完何进这番说辞,冷哼一声道:“在其位不司其职,今日你嫌烦,明日我嫌烦,若都嫌烦,大理寺干脆关门算了,两百胥吏全部遣返回家,在家睡大觉最是不烦。”
何进听出少卿话中怒意,葱花饼也顾不上吃了,忙道:“小的这就传下去,让他们将这案子打回当地重审。”
宋鹤卿却一皱眉:“别。”
“猫腻就出在当地,即便打回一百次,出来的也是同样的结果,日拖一日年拖一年,那些堆积如山的旧案陈案,不都是因此而来?断起来没头没尾,麻烦至极。”
“那依大人之见,此案该当如何?”
宋鹤卿目光稍凝,思忖片刻道:“传本官的话下去,派遣大理寺掌固邓招带领三十问事,前往祥远县缉拿罪犯杨文忠。顺带放出消息,就说这案子大理寺接了,会由少卿亲自给犯人定罪,其余衙门一概不准插手。”
何进一愣,没想明白都忙成这样了,怎么少卿大人还往自己身上揽活儿干。
“是,属下这就去办。”
何进硬着头皮领命,退下时却又犹豫,踌躇一二终是忍不住道:“少卿大人,小的有两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鹤卿呷了口参茶:“但说无妨。”
何进:“小的知您嫉恶如仇,一心为百姓着想,但您也得为自己做些打算才是。这杨文忠能如此逍遥法外,摆明了上头有关系在,您动他倒没什么,可这一牵扯,再把您自己给牵扯进去,这得不偿失啊。”
宋鹤卿放下参茶,些许不耐烦道:“明面是强抢民女这一桩,背地里究竟干了多少恶事还不曾得知,什么关系能护到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我可不记得这朝中有姓杨的大官,只记得太初年间有个阁老名叫杨守德,门下学生无数,权倾朝野……”
说到这个名字,宋鹤卿两眼猛地睁大,他记起来了。
杨守德老家好像就是清水郡的。
难道这个杨文忠,和他有关系?
清晨的阳光照入房中,光芒明亮刺眼,打在宋鹤卿全身,像给他笼罩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大网。
他抬眼,扫了这光一下,漫不经心抬手遮住,嗓音冷清坚定:“无妨,本官心意已决,就按刚才说的办。”
“这……是。”
片刻之后,膳堂。
唐小荷看着被原样送回的葱花饼,挑起眉梢不悦道:“干嘛?”
何进堆着笑,些许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的小厨,咱们少卿大人不吃葱,这葱花饼味道虽美,但他老人家实在是无福消受,只能麻烦你再给他做点别的了。”
唐小荷:“上回的酸辣粉里也加了葱花,他不是吃挺香的吗。”
何进:“哎呀那点葱花被油一过不就看不见了吗,跟没有一样。”
唐小荷翻了个无语的白眼,接过饼转身前往灶台,嘴里骂骂咧咧道:“他这哪是不吃葱,他这是不吃看得见的葱,一大把年纪挑什么食,惯的他。”
她放下饼,转头扫了眼架上琳琅满目的食材,走过去拿起茄子道:“我给他炸个茄盒吧,配粥吃正好。”
何进讪笑:“少卿大人也不吃带籽的东西。”
唐小荷烦了,放下茄子叉腰道:“他还不吃什么,你一次跟我说清楚。”
何进掰着手指头数:“大人不吃茄子,不吃豆角,不吃韭菜,不吃生蒜,不吃葱姜,不吃胡萝卜白萝卜红萝卜绿萝卜紫萝卜……”
唐小荷只感觉两耳朵嗡嗡响,捂住耳朵大喊:“停!我要聋了,少卿大人今年是只有三岁吗!”
何进挠着头不好意思起来:“那倒没有。”
好歹虚岁二十三。
唐小荷忍无可忍:“那我给他做个肉沫蒸蛋总行了吧?”
何进更加不好意思,笑道:“我们大人……尤其不吃肉蛋。”
唐小荷:“……”
这狗官是怎么活这么大岁数的。
她将围裙一摘,抬腿就往门口迈:“这活儿我干不了,你们另请高就吧!”
何进赶紧扑地上抱住她大腿哀嚎:“别啊小厨!你不能因为大人一个就放弃我们这一大群啊!你走了我们吃什么啊。”
唐小荷不停蹬腿:“爱吃什么吃什么!喝西北风也和我没得关系!”
何进:“别介啊!咱们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工钱再翻一番可好?”
唐小荷:“不稀罕!松开我!”
何进:“两番?”
唐小荷:“我唐小荷就不是为钱低头的人!”
何进:“三番?”
唐小荷:“你再这样我打人了。”
“四番?”
“……”唐小荷倒吸一大口气。
她从来不是为钱低头的人。
她就是稍微有点,脖子沉。
两盏茶的工夫后,香喷喷的麻婆豆腐出锅装盘。
因念着那狗官不吃肉,唐小荷特地将麻婆豆腐里的肉沫换成了菌菇丁,菌菇丁经煸炒后变得奇香无比,鲜美不输肉沫,混合重辣的浓稠酱汁包裹在每块嫩豆腐上,最后再往上撒点现磨的花椒粉,麻辣鲜香,入口即化。
唐小荷又盛了碗刚蒸好的白米饭,一并放入食盒道:“这个就得配米饭吃才香,我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人拒绝麻婆豆腐,他要是连这都不吃,他就饿死算了。”
何进抹着口水直点头。
唐小荷送走何进,接着便忙着炸葱油,否则那么多葱叶子得吃到什么时候。
葱油没炸完,何进又回来了。
见唐小荷表情要骂人,何进忙举起空碗:“我是来给大人续饭的!”
唐小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
然后转眼就又紧皱上了。
不对劲,很不对劲,她记得她往麻婆豆腐里加了起码大半碗的辣椒粉,正常人吃一口都得辣天上去,怎么这宋鹤卿不仅吃得下去,还能续饭?他是个什么妖怪?
唐小荷很是想不通,复盘之后觉得问题或许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辣椒加的不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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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蒸馒头争口气,京城这么干燥的天,她毒不死他就算了,她还不能让他上火起口疮吗!
辣椒!继续加!
此后一连几日,唐小荷都趁夜里的闲暇时光在厨房手捣辣椒粉,觉都舍不得去睡,哈欠连天。
每次在她困到想要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天香楼”三个字便一下子出现在她脑子里,令她精神一振,怨气激发到最大,手上力气也加大,好像臼窝里捣的不是辣椒,而是宋鹤卿的狗头。
“宋鹤卿,”唐小荷咬牙切齿,“你但凡能少关我两日,我犯得着窝在你这大理寺做大锅菜吗,你个狗官,死老头子。”
“阿嚏——”
书房中,烛火摇晃。宋鹤卿揉了揉鼻子,总感觉近来自己的喷嚏好像多了很多,但身体也没有着凉的迹象,不禁诧异道:“这大晚上的谁念叨我呢。”
他伸手捧起茶盏想要喝水,却发现茶盏里是空的,举壶倒水,壶也是空的。
“何进,何进。”
宋鹤卿叫了两声,未听到回应。
他回忆了一下,感觉今日一晚上似乎都没怎么见到何进,很是反常。
就在宋鹤卿思考时,他头顶上的瓦片似乎轻颤了一下,几缕灰尘从空中飞下,投入烛火中,化为轻烟。
宋鹤卿不动声色提起警惕,动手将未批完的折子合上,起身走出了书房。
外面,万籁俱寂。
大理寺内衙等同于三卿起居宅院,素日极少人出入,加之地方又大,各个门口把守再是森严,里面也是到处黑漆漆一片,没什么人烟气在。
宋鹤卿出了门,站在院子中,抬头看向屋脊,目光略过每一寸屋瓦。
如此看了一遍,未发现什么异常,他低下头,转身愠怒道:“何进,你小子又跑哪偷懒去了,当心被我抓到。”
他沿着路径缓慢往外走着,嘴里时不时叫着何进的名字,一直走到了二堂。
此时已过二更天,再敬业的胥吏也已歇下,二堂各处俱是漆黑,唯膳堂的灯火还亮着。
宋鹤卿盯着那处亮点,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抬腿走了过去。
膳堂中,唐小荷本急头白脸地捣着辣椒粉,突然听到“嘎吱”一声响,意识到外间的门被推开,动作顿时停下。
都这个点儿了,总不会还有人来吃饭吧?
这人……怎么连个声儿都没有啊。
唐小荷伸着耳朵仔细去听脚步声,听半天好不容易才听到。她发现这脚步声极轻极飘,根本不像急着找饭吃的样子,同时她又想到那个大理寺闹鬼的传闻,心跳瞬间加快,汗毛不由竖起。
她悄无声息地放下手中木杵,默默抓起了旁边的擀面杖,蹑手蹑脚走向门口。
随着门那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小荷抓着擀面杖的手不断收紧,嘴里也不停咽着口水。
时间一点点过去,脚步声在咫尺处停下,又是“嘎吱”一声,门开了。
唐小荷高举擀面杖,跳起来放声大喝:“什么人!”
宋鹤卿双腿一软,差点被她吓早逝。
11. 辣椒攻击
唐小荷仔细一看,面前男子约摸二十岁上下,身材清瘦,身穿象牙色直裰,脸色也跟衣裳一样煞白一片,衬得两只眼睛越发漆黑幽深,加上眼下的淡淡青紫,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人,倒像是从墓里刚爬出来的男鬼,还是怨气很大的那种。
唐小荷本该害怕,可注意到这“男鬼”眼下淤青,她将擀面杖一扔,两眼顿时放光道:“是你啊!”
擀面杖掉在地上猛地一敲,宋鹤卿再次被她吓得眼前直冒黑星,手捂心口窝就差当场撅过去。直等抬眼一瞧看清是谁,才长舒口气道:“怎么是你。”
感觉他人要倒,唐小荷赶紧搀扶起他:“怎么不能是我,我一个厨子,不在厨房还能在哪,倒是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干嘛,把我吓了一跳。”
宋鹤卿心想这到底谁吓谁啊,手掌依旧抚摸着心口,余惊未消道:“我是来找人的,见厨房烛火还亮着,以为是他来这吃宵夜。”
唐小荷想了想,摇头:“我已经在这待一晚上了,没见有什么人来,你大概找错地方了。”
宋鹤卿经这一顿连吓带惊,原有思绪早就飘远了,皱眉不悦道:“那我就不找了,回头再和他算账。”
唐小荷见他要走,连忙抓紧了他胳膊:“你别急着走,等一下子。”
宋鹤卿顿了步子,转脸瞥了这小厨子一眼,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唐小荷将宋鹤卿拉厨房里面,把他摁凳子上坐好,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药瓶出来,拔掉塞子往掌心倒出了点东西,指尖搓了搓,伸手便要沾到宋鹤卿眼下。
宋鹤卿下意识后仰,眼盯唐小荷指尖那红红一片,警惕道:“这是什么东西。”
唐小荷给他小心抹在伤上,柔声说:“红花油啊,我亲手熬的,治淤伤特别好。我这两日便想给你,可一直没找到你人,话说你到底在哪当值啊,怎么打饭都看不见你。”
宋鹤卿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一直没跟这傻厨子透露自己的身份。
这该怎么开口,我是你的顶头老大?你的少卿大人?你的大老爷?
不行,太装了。
“我是……”宋鹤卿闭眼思索片刻,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睁眼想扯谎蒙混过去,却正对上了唐小荷的眼睛。
看得他有点发愣。
小厨子脸颊白白嫩嫩的,离这么近都看不到汗毛孔,跟块软豆腐似的。眼睛的形状有点像杏眼,大而圆,里面黑白分明,眼白里找不到血丝,干干净净,少见的清澈。
大理寺里不是当差的就是坐牢的,宋鹤卿见惯了或充血或浑浊的双目,乍对上这双眼睛,有点舍不得移开目光。
虽然他不是很想承认,但这小厨子,长得还挺好看。
“唐小荷。”蓦地,宋鹤卿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低沉。
叫完之后,他眼里忽然滚下一颗泪珠出来。
唐小荷被吓了一跳,连忙询问:“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啊?是我手重弄疼你了吗?”
宋鹤卿缓缓摇头,眼眶通红,抬手颤颤指着自己的眼下:“你做的这个红花油——是用辣椒做的吗?”
“不是啊。”
“那它为什么上脸会这么辣!辣死我了!”
宋鹤卿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水缸旁,捧水疯狂洗起眼睛,嘴里哀嚎不断:“好辣!好辣!”
唐小荷懵了,看着这幕喃喃道:“辣……”
她转脸看到案板上未臼完的辣椒,忽然恍然大悟道:“我对不住你!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好像是臼完辣椒没洗手来着!”
“你害死我算了!”宋鹤卿咆哮。
唐小荷赶紧上前察看他的情况,又是递帕子又是吹眼睛,一番折腾下来宋鹤卿总算消停,就是俩眼睛肿成了核桃一般,视野从一大片变成了一条缝儿。
宋鹤卿恼羞成怒,顶着俩肿泡眼对唐小荷一顿嗷嗷:“你说你大半夜臼什么辣椒!你不臼辣椒我至于变成这样吗!你跟我有仇吧,哪回遇见你都没好事!”
唐小荷又愧疚又委屈,抓着衣角嗫嚅道:“还不是因为宋鹤卿那个狗官……”
宋鹤卿耳朵一竖,气焰顿时消了下去,诧异道:“和宋鹤卿有什么关系,不对,你为什么叫他狗官?”
他自诩不是什么包公转世狄公附身,但任职以来也一直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之事,这“狗官”二字安在他头上,怕是有失天理吧。
唐小荷更加委屈起来,垂着俩大眼睛,泫然欲泣道:“若非他那么能吃辣,我何苦大半夜还在这做辣椒粉。”
宋鹤卿老脸一红,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也不至于称他为狗官吧。”
这狗官的门槛也太低了些。
唐小荷眼一抬,通红着双目道:“怎么不至于!要不是他断起案子来糊里糊涂,我至于被大理寺关那么久,出来连天香楼的招工时间都错过了。你知道我赶了多远的路才到京城吗?整整两千多里地!鞋都磨破了好多双,结果可好,就因为他,全部的辛苦都白费了!”
宋鹤卿被唐小荷眼中的痛意震住了神,低下头一时无话,表情复杂。
过了片刻,他才有点小心地抬起头,温声试探道:“或许,宋大人不是故意的呢?”
“不管是不是故意,结果都已经这样了。”唐小荷冷声说,抬手抹了下眼中泪花,“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他的,在我眼里,他就是狗官,天下第一大狗官。”
宋鹤卿无话可说,只好点头附和:“是是是,狗官狗官。”
他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神经,或许是出自愧疚心,抬手居然想给这小厨子擦下眼泪。但等手伸出去,宋鹤卿倏然听到窗口有道劲风袭来,便将手一低,本该落在唐小荷脸上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照着便是猛地一推。
唐小荷直接被推到了地上,摔了好大一个屁股墩儿,疼得她直嘶凉气。她正感到莫名其妙,眼前便闪起一道寒光,抬脸定睛一瞧,只见厨房竟多了个一身夜行服的黑衣人,手持长刀,刀刀劈向肿眼泡,力度凶狠至极。
宋鹤卿躲了几刀,顺势将滚到脚边的擀面杖踢到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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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下一刀喊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叫人!”
唐小荷终于回神,赶紧爬起来跑出厨房,扯开喉咙大喊:“来人啊!有刺客!快来人啊!”
厨房在二堂,护卫多聚集在一堂,听到动静赶来也需要时间,不可能眨眼工夫飞过来。
唐小荷边跑边喊,直喊到没了力气,才停下来扶着腰大喘粗气。
喘气的工夫,她突然想到:“不对,我怎么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了,他那么瘦,看起来很不能打的样子,万一被劈两截儿了怎么办?不行,我已经害惨他了,不能再抛下他独自逃命。”
唐小荷心一横牙一咬,转身又冲了回去。
厨房里,那两道身影已经从里间打到了外间。
唐小荷弓着腰摸到里间,手从菜刀一路摸到大萝卜,最后灵机一动,把盛满辣椒粉的臼窝揣怀里了,又鸟悄儿溜到了外间。
膳堂里已经乱到没眼看,饭桌被砍得七零八落,分不清哪条是桌子腿,哪条是板凳腿。
唐小荷一路溜到打斗声旁,找了张还算完整的桌子悄悄爬上,然后找准方向,高举臼窝喊道:“黑眼圈大哥!弯腰!”
宋鹤卿碍于视线受阻不能直取对方狗命,本心情沉重,听到身后那动静,竟忍不住在心里翻起白眼,心想谁是你黑眼圈大哥,臭小子回来添什么乱。
但他还是弯下腰身。
电光火石间,唐小荷将臼窝一泼,里面的辣椒粉铺天盖地撒向黑衣人,正中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上。
黑衣人痛呼一声,估计以为是中了什么毒粉,收刀纵身逃去了膳堂外。
宋鹤卿想去追,被唐小荷拦住说:“行了别追了,你先管管你自己的眼睛吧!那家伙那么凶险,不能交给其他人去收拾吗?”
宋鹤卿扔掉手里擀面杖,揉了揉眼,因被辣椒粉呛到,不停打着喷嚏道:“是啊,的确凶险,差一点你就又要背锅了。”
唐小荷:“什么背锅?”
宋鹤卿:“你说呢,我刚刚如果死在这里,第一个有嫌疑的就是你,谁让你是厨子——阿嚏!”
唐小荷瞬间打了鸡血,袖子一撸冲向门口,龇牙咧嘴地骂道:“狗东西!我弄死你!”
宋鹤卿赶紧去追她,抓住她手臂好声劝慰:“息怒息怒,我这不没死成吗,那家伙反正有别人收拾,你就别追了。”
“我不管!让我背锅就是不行!”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膳堂的门,正撞上带领众多护卫前来救人的何进。
何进不知经历了什么,一身公服都被扒干净了,全身上下就还剩条孤零零的裤衩,两手捂在胸前,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他抬眼一瞧,顿时泪如雨下,死了亲爹似的仰天嚎嚎道:“少卿大人!还好您没事,小的都担心死您了!”
唐小荷皱起眉头:“什么少卿大人,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好不好。”
这时,她身后的人咳嗽了一声。
唐小荷一愣,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12. 狗官掉马
唐小荷转头,视线从攥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缓缓上移,逐渐落到手主人的脸上。
这张脸太过年轻,寻常官吏在这个岁数,大多还在基层打拼,每日忙于点卯上值,奔走于上头落下的琐碎差事,运气好点,忙碌一二十年,大概能爬到个八品小吏的位置,每月俸禄堪堪养活全家。
大理寺少卿,正儿八经的四品官,就算是殿前三甲,千古奇才,也没有这么年轻从四品做起的道理。
唐小荷一时间不知是惊还是惑,但更多的还是怕,怕到动都不敢动弹,声音弱弱的,怀揣些许不可思议试探道:“相识至今,不,不知老哥尊姓大名?”
宋鹤卿被她这怂样逗乐了,稍稍颔首道:“免贵姓宋。”
唐小荷面皮子僵了一僵,再次颤颤确定:“宋……宋鹤卿的宋?”
何进急了:“小厨你疯了?你怎能当着少卿大人的面直呼大人姓名!”
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把唐小荷劈了个外焦里嫩。
没错了,冤枉她,把她关进大牢,把她关大牢半个月错过天香楼招工时间,又酷爱吃辣怎么都不上火的狗官,就是面前这货。
苍天无眼啊!
唐小荷头脑直嗡嗡,原地愣了片刻,胳膊一抽就要跑路,跟跑慢了小命就难保一样。
可宋鹤卿眼疾手快,直接又把她一把拽了回去,圈臂弯里揽了个结结实实,笑了声道:“跑什么跑,本官还能把你吃了?现在刺客还没抓到,你再乱跑添乱,小心我把你再关牢里去。”
唐小荷吓得浑身一哆嗦,但气性上来,随即嗷嗷大骂道:“你爱关就关!反正你权力大你厉害,你想关谁就关谁,但我告诉你,你这狗官我不伺候了!我要离开大理寺!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啧。”宋鹤卿咂舌,“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叫我好大哥呢。”
“我去你爷爷的大哥!我不跟你翻脸难道还要我对你笑脸相迎吗?你个狗官!大坏——呜唔!”
宋鹤卿嫌吵,直接动手把她嘴给捂上了,怕闷死,还特意留了点缝用来喘气。
之后他瞥了眼何进,蹙眉不忍直视道:“你这,怎么回事?”
晚间的小风一吹,何进捂着两胸,冻得哆哆嗦嗦道:“一言难尽啊大人,小人只记得好像是要去给您打水来着,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人从后面给拍晕了,醒来就已经在了假山后面,身上的衣服也没了,要不是刚刚被小厨一嗓子吵醒,小的现在八成还昏着呢。”
这时,搜查刺客的护卫跑来,将手中之物呈上道:“回禀大人,没发现刺客,只找到了这身被扔在地上的夜行服。”
宋鹤卿打量着那漆黑衣裳,目光不自觉发沉,只觉得难办。
何进被扒走的公服定是穿在了那人身上,大理寺胥吏的公服都长一个样子,刺客若混到胥吏之中,怕是轻松逃脱生天。
宋鹤卿沉默片刻,果断下达命令:“封锁所有出入口,召集所有人集中二堂,点名筛查。”
“是!”
唐小荷挣扎半晌,总算在这时候得以挣脱开,她本想继续对着宋鹤卿喝骂,可抬脸一对上宋鹤卿的眼神,瞬间老实住了。
这家伙本就生了双上挑狐狸眼,刚刚眼皮肿起还有几分滑稽在,现在被风一吹,红肿褪去,便只剩下凉薄和凌厉了。
有点吓人。
没过多久,大理寺所有胥吏整齐集中在二堂,不少人揉着睡眼而来,满目茫然不清楚状况,不过看这阵仗,便知道有不小的事情发生。
“张三。”
“到。”
“赵大龙。”
“到。”
“陆小虎。”
“到。”
……
宋鹤卿表情凝重,视线在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略过,忽然余光瞥到唐小荷上前,一把抓住她道:“干什么去?”
唐小荷被他握疼了腕子,皱眉挣脱道:“你没有闻到股气味吗?”
宋鹤卿:“什么气味。”
唐小荷懒得理他,挣脱开手腕,伸着鼻子走向人群中。
她沿着气味嗅来嗅去,径直走向了最后排,嗅的过程中不禁弯下了腰,片刻后终于停留在某一人的跟前。
准确来说,是那人的袖子跟前。
唐小荷皱着鼻子又嗅了嗅,确定无误,缓缓抬起了头。
正对上一张布满横肉,杀气腾腾的脸。
唐小荷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脖子瞬间僵住,步伐也挪动不了,鬼使神差的,从嘴里挤出抹讪笑道:“大哥,我觉得你身上的辣椒粉,没抖落干净。”
“唰”一声,这人从腰后抽出长刀,一下子把它架在了唐小荷的脖子上,顺带将她往身前一扯,唐小荷就这样成了新鲜人质。
护卫正欲蜂拥而上,那人竟将刀一紧道:“我看谁敢过来!过来了我就一刀宰了这小子!”
宋鹤卿手一抬,示意护卫不要轻举妄动,缓步走上前道:“放了他,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我饶你不死。”
“我呸!”刺客眼冒寒光道,“你们这些搞刑讯的惯会满嘴放屁,一个字也信不得,现在就去给我备一匹快马,慢一步,我一刀宰了他!”
唐小荷脸色煞白,别说呼救,手指头都动弹不了,只能睁着双大眼睛死死盯住宋鹤卿,泪珠子一颗一颗往外冒,不一会儿便满面泪痕,分明怕到极点,却还咬紧了唇不敢吱声。
宋鹤卿不由得揪了心,沉下声道:“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厨子,你就算宰了他,我也不会因此放在心上,你不如按我说的做,起码能得条活路。”
“少跟老子在这墨迹!既然不愿备马,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刺客说完便要抽动长刀,打算割断唐小荷脖颈。
宋鹤卿神情一沉,顺势夺过身旁护卫的佩刀,手腕一转,刀刃甩出,刀尖直奔刺客头颅。
刺客为了保命,不得不松开唐小荷,转而抵挡飞来刀刃。
宋鹤卿趁着这电光火石间,飞身挡在了唐小荷的身前。同时间刺客击开刀刃,恼羞成怒,高举长刀劈向宋鹤卿。
何进被吓得瘫软在地,高呼一声:“大人!”
眨眼工夫,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长刀贯穿了刺客胸膛。
何进长舒口气,抹着冷汗颤声道:“哎哟我的老天,差点忘了大人是武举状元出身了。”
鲜血顺着刀身流淌在地上,刺客应声而倒,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看似不堪一击的小白脸,不懂对方刚才是如何空手夺的白刃,又如何反手刺进了他的身体。
太快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快的招式,难道先前,他一直是在让着他?
宋鹤卿走入血泊,弯腰蹲下去,冷冷瞥着刺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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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刀堵着,血没那么快流干,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现在为时还不算晚。”
哪想刺客听完了他的话,面上竟露出一抹讥笑,而后扬手拔刀,鲜血迸涌而出,活似喷泉。
宋鹤卿起身闪退,眼睁睁看着这人自掘坟墓,眉头逐渐皱紧。
“我……我技不如人,”刺客嘶哑着喉咙道,“死在这,认了。”
可他随即咧嘴便笑,笑容狰狞,两眼死盯住宋鹤卿,忽然大喝:“可你姓宋的也别想好过!你得罪了整个大魏最不该得罪的了,你,你,你死到……临头……了!”
何进此时胆子也大了起来,冲上去便疯狂摇着人道:“什么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我们大人得罪谁了?那人是谁啊?你说啊,你别不吱声啊。”
宋鹤卿叹气:“行了,别晃了,人都断气了。”
忙活一晚上,什么线索没得到,还白沾一身腥。
宋鹤卿不爽到了极点,头也隐隐作痛起来,揪了揪眉心转身想离开,却一眼看到地上还有个人瘫坐着。
唐小荷早被吓傻了,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了,但的确是头一次亲眼目睹杀人过程。
而这杀人的主角,刚刚才被自己破口大骂过。
宋鹤卿不知唐小荷在想什么,只当这小厨子被吓坏了,便往前走了两步,胳膊微抬,对她伸出了手。
月朗星稀,有夜风自远方穿堂而来,吹皱夜色与灯火,也吹皱了这年轻高官的一袭白衫。
唐小荷下意识是想抓住那只手的,毕竟现在只靠自己,她是真的站不起来。
但她又转念想到宋鹤卿刚刚夺刀杀人的样子,伸出的手瞬间便又缩回去了,头也低着,眼波乱颤,不敢与宋鹤卿对视。
宋鹤卿将她的全部表情尽收于眼中,没什么话好说,只默默将手收回,转身离去时道:“本官明日早上要吃香菇竹笋粥,笋要新鲜的,不是当天现挖的我可不吃。”
唐小荷没应声,咬了咬唇,心道吃个榔头,姑奶奶我今晚就跑路。
“对了,”宋鹤卿停下脚步,转头道,“你那个工契是签了五年的是吧?不错,年轻人好好干,干不满可是要赔银子的哦。”
唐小荷瞬间起了精神,也顾不得害怕他了,瞪着两只茫然的圆眼睛抬脸便问:“什么赔银子?”
宋鹤卿指了指何进:“他没跟你说吗,在契旷工不干,是要按三倍工钱赔给大理寺的。”
唐小荷:“有这事?”
何进:“有这事?”
等收到少卿一记眼刀,何进连忙改口:“对对对,的确是有这桩的,怪我当时没说清楚,小厨见谅,见谅。”
唐小荷愣在原地片刻,忽然一个饿虎扑食扑到何进身上,抡起拳头将他狂揍道:“我见谅你个大头鬼见谅!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五年!五年啊!难道我要把自己卖给你们大理寺五年吗!我明明是要进天香楼当大厨的!懂不懂什么是大厨啊!啊!”
宋鹤卿看着这幕,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转身离去,步伐悠哉。
老实讲,他本来是想走关系把唐小荷塞进天香楼的,权当赔罪便是了,不然总不能一直顶个“狗官”的名头。
但在看到她鼻子那么灵敏好用以后,他就完全改变主意了。
狗官就狗官,谁怕谁。
13. 香菇竹笋粥
“阿婆,你这筐笋子啷个卖哦。”
天微亮,唐小荷打着哈欠站在菜摊前,眼睛半眯,肩膀摇摇晃晃,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春日里的笋子味道最为鲜美,用来煮粥最合适不过,焖肉更是一绝,唐小荷准备多买些,给姓宋的做粥的同时也给膳堂添道新菜,毕竟春笋也就这个把月好吃,过了季节可就吃不上了。
卖菜阿婆清点了筐中笋子数量,一口价八十文钱。
这价格属实是偏贵了,但唐小荷见笋子品相确实新鲜,便也没再还价,直接掏出钱袋道:“这几筐我都要了,等会儿会有大理寺的人前来拉走。”
唐小荷抬脸递钱:“您以后再有这样品相的笋子,不必当街叫卖,直接送到大理寺便——”
就这么抬脸递钱的工夫,唐小荷只感觉面前似有道清风一晃而过,再低头,手里的钱袋就没了,让她傻眼。
“我钱呢!”
唐小荷咆哮一声,转头猛地望去,正望见一道狂奔猛跑的瘦小身影,手里抓着的正是她的钱袋。
夭寿了,天下脚下当街抢钱,还有没有王法了。
“死东西!”唐小荷拔腿便追,表情都被晨风吹到扭曲,呲牙咧嘴地大骂,“你有种给我站住!我弄死你!”
对方一听,跑更快了。
唐小荷一路狂追,眼见前面那混球要闪入小巷,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顺手捞起旁边菜摊的一根甘蔗,扬手便给抡了过去。
甘蔗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接着只听“嘣”一声,正中小贼后脑瓜,小贼顿时停了动作,直愣愣地往前栽了过去。
唐小荷总算放宽心,抹了把额头的汗放缓脚步,大摇大摆地走去道:“跑啊你倒是,接着跑啊,扒手我见多了,当街抢钱还是头回见,你知不知道被抓住了是要被大理寺割鼻子的?”
她过去捡起钱袋,将这小贼翻过面来打算暴揍一顿,结果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她竟是下意识愣了愣。
跑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人个子真小,现在看脸,这模样,根本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嘛。
唐小荷皱了眉头,不悦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抢钱,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一甘蔗抡太狠,小孩表情还懵着,木然地喃喃道:“爹娘死了,没有爹娘。”
唐小荷心头一震,又仔细打量了遍这小孩,见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瞬间明了,心说原来是个小乞丐啊,也是够可怜的。
她想了想,从钱袋里摸出一个大子儿,交给他道:“听好了啊,我看你年纪小,不想跟你计较,这钱就当是我请你吃碗面的,以后不准再干坏事了,不然你会蹲大牢的。”
小孩没接钱,表情仍是木然一片,只不过眼眸从低垂着,变成直直盯着唐小荷,其中依旧没什么波动在,死寂平静。
唐小荷见他不接,干脆把钱硬塞到了他手里,语重心长道:“我告诉你啊,人只要有手有脚,脑子没病,到哪里都不会被饿死的,何况这还是京城,砖缝儿里都能抠出金子来,自己凭本事赚的钱,虽然少,但是花的心安,懂不懂?”
小孩没点头也没摇头,还是这么愣愣看着唐小荷。
唐小荷摆摆手:“行了,别傻蹲在这了,赶紧跑吧,不然等官差来了我可救不了你。”
小孩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下子爬起来,身姿利落地溜进旁边漆黑的巷子中,转眼不见踪影。
唐小荷起身长叹一口气,转身想回大理寺,却被初生太阳一下子晃了眼。
等她揉好眼睛再睁开,便瞬间被眼前景象看呆了神。
只见满街明亮,街边高大的榆钱树上挂满了各式精美灯笼,灯笼上还有绑的红绸丝带,风起时丝带随风飘动,一眼望去,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在路两边,各大勾栏瓦舍已经开门迎客,身着纱衣梳飞天髻的女娥们个个犹如天仙下凡,在朱楼高阁上嬉笑逗骂,挥着衣袖陪恩客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这边这边,国舅爷跑反了,奴在这边。”
“哈哈国舅爷别光顾着抓她呀,奴就在您边儿上呢。”
眼绑红绫的白胖子似被捉弄急了,直接从袖中掏出大把银钞招呼引诱,顿时反客为主,张手一捉一个准儿。
“哎呀国舅爷坏死了,手往哪抓呢,奴不跟您玩了。”
唐小荷听着耳旁的娇声软语,闻着飘散在空气中的脂粉香气,转头再看小乞丐消失的方向,只觉得方才像是做了场梦。
她心情忽然说不上来的发堵,迈着木讷的步伐回到大理寺,做起饭来也在发堵。
何进混到后厨,看到唐小荷手起刀落将笋劈开,动作老练地剥出里面雪白笋心,不禁感慨道:“小厨不仅做饭绝,买菜也是一绝啊,这么好的笋,一般时候可真买不到,果真应了那句老话,伶俐的人干什么都伶俐,我看你即便不当厨子,干别的照样能混出名堂。”
唐小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呵道:“得了吧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少卿大人又想吃什么了。”
何进被她点破,瞬间哭丧起脸来:“小厨,江湖救急啊小厨,和少卿大人没关系,和我有关系!”
唐小荷还是头回见何进这德行,不禁抬脸问道:“怎么了?”
何进:“是这样的,这不圣上龙辰要到了吗,按照惯例,京城会有三日灯会,我去年就答应好小翠要陪她看灯,但是咱们大理寺根本没个休沐的时候,所以我……我就想拜托一下小厨,能不能在这三日里,稍稍接一下我的班,好让我去陪陪我未过门的小媳妇。”
唐小荷一下子将菜刀立进了案板里,转头不耐道:“你有没有搞错,我一个做饭的厨子,你让我去接你一个贴身书吏的班儿?你不会找别人吗?”
何进腆着个脸:“别人也忙啊,再说了,我也不好意思。”
唐小荷惊诧:“对我你就好意思啦?”
“嘿嘿谁让咱俩熟呢。”
唐小荷将菜刀拔出-来,将鲜嫩的笋切成片道:“不帮,爱找谁找谁去,我看见你家大人那张脸我就气得慌。”
何进瞬间委屈起来,抱住唐小荷胳膊就开始摇晃哀嚎:“都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眼见我下半年就能把小翠娶回家了,小厨你不能这样见死不救啊,我不陪她看灯她肯定生气,她一生气她就不嫁给我,她不嫁给我我也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
唐小荷急了:“你撒开我!你再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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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我拿刀劈你了!”
何进:“得不到小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你劈死我吧!”
唐小荷气得牙痒痒,差点真把何进宰了。
半个时辰后,内衙书房外响起了两下敲门声。
宋鹤卿正忙着批折子,头也不抬地说:“进。”
门被一下推开,进来了满脸不爽的唐小荷。
宋鹤卿抬脸见是她,不由笑道:“哟呵,怎么是你,膳堂现在已经发展成送饭上门了?”
唐小荷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走过去将食盒往案上一放,冷冰冰道:“你的好下属已经跑去陪媳妇看灯了,未来三日由我亲自给你送饭,赶快吃吧,吃完了我好把家伙什带回去。”
宋鹤卿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碗香菇笋片粥,心想昨晚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小厨子还真放在心上了。
而且该说不说,这卖相还真勾起了他些许食欲。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舌尖上,香菇软弹,笋片脆嫩,米粒被熬至稀烂,白米的清香全被催发而出,与食材的鲜美融为一体,粥里未有过多调味,半匙清盐足以勾出所有滋味,一口下肚,唇齿生香。
宋鹤卿清冷一夜的五脏六腑顷刻熨帖温暖起来,连带郁结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不少。
他抬头,想夸小厨子两句,结果见对方垮着张脸,不禁哑然失笑道:“知道的清楚你是来给我送饭,不知道的以为你来上刑呢,就这么讨厌看见我?”
唐小荷“啊?”了一声,显然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宋鹤卿在说什么,挠了挠头懊恼道:“也不全是因为你吧,我今早钱袋被抢了,能高兴得起来才怪呢。”
宋鹤卿挑了眉梢,用勺子搅了搅粥道:“还有这种事?派人去追了吗。”
唐小荷摇摇头:“哪里还用麻烦别人呢,我自己就已经一棍子把那小贼抡趴下,抢回钱袋了。”
宋鹤卿两眼亮了亮,看着唐小荷,口吻带了些真心实意的钦佩:“你这么厉害啊。”
唐小荷最受不得夸,一夸就容易飘,当即手叉腰上下巴一抬道:“那是,我是什么人,我要是没两把刷子,我能千里迢迢全须全尾地赶到京城来吗?我也就是老实了点忠厚了点,要不然啊,早包片山头当山大王去了。”
“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做。”
大魏最高司法机关头部官员·现今大理寺唯一掌权人·三法司巨头之一的宋鹤卿宋大人,喝着粥默默说道。
唐小荷瞬间怂了,赶紧讪笑:“我也就是说说,我胆子小我不敢的,再说我身为厨子,我能把菜做好就行了,哪会干那些乱七八糟的。”
宋鹤卿点头,很满意她这个觉悟,也很满意她做的这碗粥。
他又舀起一勺准备送入口中,同时想起来问:“对了,你刚刚说你把那个小贼揍趴下了,现在他人在何处,可已经扭送进牢狱了?”
这按照大魏律法,轻则牢狱之灾,重则皮肉之苦,反正别想轻易过去。
“没有啊,”唐小荷嘴快道,“我把他放走了。”
放走了。
三个字如晴天霹雳,差点把宋鹤卿嘴里的粥给劈出来。
14. 槐花包子
“等等,”宋鹤卿被粥呛到,活见鬼似的满脸不可思议,边咳嗽边问,“你刚刚说什么?你把他怎么了?”
唐小荷此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着宋鹤卿的表现,只些许惴惴不安道:“放……放走了啊。”
宋鹤卿“砰”一声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道:“你怎么能把抢劫犯放走呢?你知不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助纣为虐!若他抢的是别人的钱财,那你此举就是帮凶,是要跟着一并坐牢的!”
唐小荷顿时被吓得不敢喘气,紧张到两手攥紧衣角,顿了顿小声道:“可,可他若被你们抓到,肯定要从重处罚,要是你们把他鼻子割去了,他下半辈子该怎么活啊。”
“你还知道偷盗抢劫要处劓刑啊!”
宋鹤卿气得起身踱步,指着唐小荷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
唐小荷最讨厌别人对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当即便有些哽咽了,却还死鸭子嘴硬道:“随便你怎么说我,反正我就是不后悔放走他,他年纪那么小,十一二岁的样子,抢钱怕也只是一时糊涂,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又怎么了。”
宋鹤卿当即顿住脚步,狐狸眼一瞪,怒视唐小荷高声呵斥道:“这机会要给也是官府给,轮得到你来吗!”
这一声呵斥实在太过响亮,唐小荷的眼泪“唰”一下便落下来了,脚步跟钉死在原地似的,低下头不敢再看宋鹤卿,也不敢动弹。
这画面若放在别人身上,宋鹤卿肯定不耐烦地加吼上句“哭什么哭!没出息的样子!”,但放在唐小荷身上,宋鹤卿就有点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这小子实在长了张讨巧无辜的脸。
“行了,”宋鹤卿压下怒气,极力放缓语气道,“男子汉大丈夫,被凶两句就掉眼泪,被人看到不够丢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
唐小荷抹着泪,心想我本来就是个小姑娘。
宋鹤卿见唐小荷还是只抹泪不说话,便叹了口气走向她,站到她面前,温声道:“刚刚是我语气重了些,我现在给你赔礼,别哭了行不行。”
真要死了,长这么大连女孩子都没哄过,现在居然要耐着性子哄一个大小伙子。
宋鹤卿打心眼儿里鄙视自己。
唐小荷听到宋鹤卿这样说,总算停住了抽泣声。她轻掀眼皮,用泪汪汪的大眼睛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眸子,轻声细气地嘀咕一句:“早知道这样,那么凶干什么嘛。”
宋鹤卿:“……”
怎么感觉,有点娇。
宋鹤卿赶紧晃了晃头,停止自己危险的想法,咳嗽一声继续维持威严大老爷形象,一本正经道:“凶你是我不对。但是你仔细想想,你放走那小贼表面看是在为他好,可你能保证他就一定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吗?如果他没有改过自新呢,如果他接着去抢别人的钱,甚至因为钱而去害别人的命,那些又该算在谁头上?你这不是好心办坏事了吗。”
唐小荷一怔,后知后觉地喃喃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他如果不听我的话,继续抢钱为生,那我不是给其他可怜人挖了个大坑吗?”
她瞬时慌张起来,懊悔万分道:“坏了,我当时怎么没想到这层呢,我,我再出去找找他吧。”
想法说来就来,唐小荷转身说跑便跑,留下满面无奈的宋鹤卿。
宋鹤卿叫了她两声,没叫住,只好摇头苦笑,随她去了。
另一边,唐小荷又回到早上逛的那条街,整整寻了一个上午,都没再见到那小孩的身影。
晌午阳光正热,唐小荷坐在榆钱树下,看着树上随风摇摆的各式精美灯笼,无力地叹口气道:“老天爷啊,我要怎么才能再找到他呢,京城这么大,想找个人可太难了。”
就在这时,对面勾栏中又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忽然一把钱票从楼上撒了下来,蝴蝶似的飘摇而下,街上的人顿时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赶去抢钱,口中高呼:“国舅老爷撒钱了!国舅老爷撒钱了!”
一时间,摆摊的不看摊,卖菜的不吆喝,开铺子的也不做生意了,齐刷刷跑去抢钱捡钱,你推我我绊你,欢笑声,叱骂声,小孩子的哭闹声,通通响起,不绝于耳。
唐小荷懵懵看着眼前一切,看了眼楼上的人,又看了眼楼下的景,刚开始是皱眉觉得有毛病,后来忽然得到了偌大的启发,展开眉头起身便跑回了大理寺。
半个时辰后,唐小荷推着独轮车沿街吆喝:“包子!槐花馅儿的包子!大理寺膳堂蒸出来的包子!不要钱的包子——”
一听到“不要钱”三个字,立马便有人围上去了,伸手去摸道:“你这包子果真不要钱?”
唐小荷抬手冲那人的手背便是一巴掌,没好气道:“这是我们大理寺专门布施给乞丐的包子,你是乞丐吗?你是吗?”
对方碰一鼻子灰,只好悻悻离去。
唐小荷有样学样,将独轮车停在了繁华地段,正对着的便是京城最大的勾栏,往来人流无数,一嗓子吆喝出去能引好些人注意。
“包子!甜滋滋槐花馅儿的包子!大理寺布施给乞丐的包子,不要钱的包子——”
她这法子颇为奏效,一个下午的工夫吸引来好多来讨要包子的乞丐,老的小的,健全的残疾的,数量多到唐小荷都忍不住惊讶。感叹原来繁华似锦的天下脚下,也会有这么多人吃不上饭。
她给人拿包子的同时不忘向他们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小孩,瘦瘦小小的,长得也木木的,表情有点呆,但是反应很快。
可惜她说的实在太过笼统,加上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导致听者全部一问三不知。
眼见日头西沉,唐小荷要抓紧回到大理寺准备晚饭。她看着车上的最后一笼包子,忍不住叹气道:“不会吧,这样都找不到你。”
而就在她垂头丧气的时候,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只脏兮兮的手,手掌心里躺着的,赫然是一枚可抵二十文钱用的大铜板。
唐小荷瞬间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眉眼霎时便弯了起来,欣喜道:“可终于被我找到你了!你今日一整天都去哪了啊?”
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是去干坏事了。
小孩还是那副木头表情,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街尽头的大桥——码头,说:“那边,可以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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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过脸,又将自己拿钱的手掌往前递了递,说:“你的钱,还给你。”
唐小荷大为欣慰,本来还在头疼如何将他带回衙门自首,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我不要。”唐小荷摇了摇头,神情认真,“这钱既然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了,你好好收着就是。”
小孩不言不语,还是维持着递钱的动作。
僵持片刻,唐小荷败下阵来,只好收下钱,长舒口气道:“你这弄得我多不好意思,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她边嘟囔边收好了钱,忽然想到个点子,抬脸盈盈笑道:“这样好了,我这里还剩下最后一笼包子,全都给你了,就当是我用这钱请你吃饭如何?”
小孩还是没什么反应,只看着她。
唐小荷心道这孩子怕不是个傻的,忙动手将空笼屉挪开,把剩下的最后一笼包子举到他面前,笑道:“尝尝看。”
笼屉里卧着五只半个手掌大的包子,和面时想必加了些糯米粉,导致包子皮看起来晶莹剔透,肉眼可见的软糯。
小孩伸出脏手,手上的脏污与包子的洁白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包子,眼神顿住了,过了很久才下手抓住其中一个,缓慢地拿起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咀嚼之后,他空洞的目光瞬间大放光彩。
“好吃吗好吃吗!”唐小荷忍不住询问。
小孩点头如捣蒜,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接着便去抓第二个,第三个……
唐小荷从高兴变成傻眼,连忙提醒:“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噎到了我可没有水给你喝——对了,你有名字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手上已经拿了第四个,努力地吞咽着喉咙,口齿不清地回答了唐小荷的问题。
唐小荷听完,咧嘴笑道:“阿寄?原来你叫这个名字啊,哪个寄,是夜雨寄北的寄么?”
“不是。”小孩抹了下嘴,抬眼,漆黑的瞳仁正映出唐小荷的模样。
“是祭祀的祭。”
唐小荷哑然失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讪讪反应过来,干笑道:“你这名字……挺独特的嘛。”
这时,路对面传来喧哗,只见勾栏的大门口,一群锦衣华服的豪奴,簇拥一名身着紫色绸缎广袖袍的大胖子,前呼后拥,高调入市。
在他们的后面,鸨母龟公齐齐下跪叩首,嘴里高呼道:“恭送国舅爷!”
同样的傍晚时分,有人忙碌整日刚刚下工,有人鬼混多时堪堪餮足。
唐小荷看着那白软的大胖子,又看了看笼中仅剩一个的槐花包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赶紧收回目光,生怕以后再不能直视包子。
可那大胖子的注意却着实落到了她身上,对上那张素白小脸的瞬间,那双本就已经胖成缝儿的眼睛又是一眯,唇上勾起抹笑,懒洋洋地对随从道:“爷酒喝多了,胸口烧得慌,不必急于上轿,且先吹吹凉风。”
他迈开步伐,身上的肥肉一步一颤,好似一座行走的肉山,还是全肥的那种。
目标明确,直奔对面卖包子的娇俏小郎君。
15. 国舅长寿
唐小荷的鼻尖忽然嗅到股浓烈的酒臭气,以及掺杂在酒臭中的脂粉香,两种极端的味道混合一起,让她非常不舒服。
她抬眼,顺着气味的方向看过去,正对上白花花一大片,眼都险些晃晕。
谢长寿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直颤,手中折扇一展,和颜悦色道:“小兄弟,包子怎么卖?”
唐小荷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胖的人,简直胖到让她发怵,更不提这胖家伙还满身酒气,脸颊通红,显然一副酒没醒的样子。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老实道:“这包子是我用来布施的,不卖。”
“哦?”谢长寿稀疏的眉梢一挑,眼神越发猥琐起来,直勾勾盯着唐小荷戏谑道,“那别的,卖不卖?”
唐小荷瞬间皱紧了眉头,越品这话越觉得不舒坦,可也说不出个什么道道来,只好继续摇头说:“我这就只有包子,别的没有。”
谢长寿笑意更甚:“是吗,可爷怎么觉得你这好东西多得是呢,就比方你这——”
他抬起手臂,想将肥硕犹如熊掌的右手往唐小荷脸上探。可他手刚伸出去,动作便忽然一顿,接着仰面哀嚎起来,险些将天惊塌。
“啊!疼死老子了!哪来的小畜生!你们都愣住干什么,还不赶快把他拉开!”
唐小荷差点被这一嗓子吓半死,回过神来探头一望,才发现阿祭不知何时扑到了这胖子的腿上,张嘴便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块大腿肉,隐有血迹透着衣料往外渗。
谢长寿边哀嚎边大骂,不停恐吓道:“臭要饭的!你他娘竟然敢咬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谢长寿乃丞相之子皇后亲弟!你敢咬我,我砍了你!”
他的狗腿子们对着阿祭便是拳打脚踢,可无论怎么打怎么踢,阿祭就是不松口,似是不把这块肉咬掉不罢休。
谢长寿痛到发疯,大骂手下人废物,仰天长嚎道:“刀呢!拿刀来!把他给我劈烂!”
唐小荷见大事不妙,连忙大喊:“阿祭!松开他!快点!”
阿祭松口,松口之后,迎来的是更凶猛的毒打。
唐小荷惊慌失措,慌乱中对那胖子厉声道:“你们再打他,我就回去禀告宋大人!让他把你们通通抓进大理寺坐牢!”
谢长寿经手下搀扶,疼到满脸煞白,却还冷笑道:“宋大人?哼,他宋鹤卿一个臭种地的,靠运气捡来个四品官,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他敢抓我?我爹动动手指头就能废了他。”
这时,他手下冲他附耳道:“主子您忘了,老爷说那姓宋的就是个逮谁咬谁的疯狗,要您招惹谁都别招惹他。再说现在圣上龙辰在即,动静闹大了,怕是不太妥当啊。”
谢长寿听到后面一句,才算稍稍找回了点理智,不情不愿地抬起手,示意身后手下停下。他经人搀扶慢悠悠转过身,低头便往奄奄一息的小孩身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你小子咬我一口肉,我废你半条命,算是一笔勾销。以后再让我碰见,老子直接弄死你。”
狗腿子们也赶紧散开驱赶围观百姓:“滚滚滚!有什么好看的!再看眼珠子给你们挖出来!”
百姓作鸟兽散,谢长寿也经众狗腿合力搀往软轿,口中直呼晦气。
唐小荷忙不迭扑到阿祭身边,用手不停拍打着他的脸道:“你醒醒啊阿祭,坚持住,我带你去找大夫。”
阿祭一身血污,眼耳口鼻皆有鲜血渗出,睁开眼,眼波却平静异常,抬起似乎骨折的手,将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口中,缓慢地咀嚼咽下,轻声道:“包子,真好吃。”
他的目光穿过唐小荷,落到独轮车的蒸笼上,仰头想要爬起来。
唐小荷看出他意图,鼻头一酸忙道:“你别动,我去给你拿。”
她想不通,这孩子怎么能在这时候都忘不了吃呢,到底是饿了多久啊。
唐小荷三步并两步跑到独轮车前,放眼一瞧却见蒸笼中空空如也,最后一个包子已经不知去向。
这时,谢长寿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轿前响起——“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唐小荷转头一望,只见谢长寿手里拿着的,正是最后一个槐花包子。
“想吃啊?”谢长寿看着阿祭,嘴角勾出抹阴恻恻的笑,“自己过来拿。”
“阿祭!”唐小荷急了,“你不准过去!包子大理寺有的是,我可以再给你拿的!”
可阿祭好像听不见她声音似的,满眼就只有那最后一个包子,当真艰难翻过身,手脚并用,以肘撑地,一步步朝谢长寿爬去,身上的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痕。
时光过了好似有十年之久,他终于爬到了谢长寿脚下,仰起了脸,看向被高举着的包子。
谢长寿乐了,说:“厉害,我这就把它给你。”
他松手,包子掉在了地上。
在阿祭想要伸手拿的时候,他接着抬起那条完好的腿,一脚踩了下去。
软白的包子被肮脏的鞋底左右碾磨,最后化为一摊乌黑烂泥。
谢长寿拍了拍手,满面厌恶道:“都把爷的鞋底给弄脏了,真扫兴。”
他上了轿子,在一帮狗腿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阿祭就这么定定看着地上那摊黑泥,两眼眨也不眨,木头一样。
唐小荷冲过去想将阿祭抱起来送医,结果发现这么小的个头居然还挺沉,想搀起来都难,累死她也没能将人扶起,她就只好向行人求助,可大家多为皱皱眉离开,并未有人伸出援手。
唐小荷只好硬着头皮把阿祭背起来,咬牙迈出步伐道:“阿祭你撑住啊,我一定会把你救到底的!”
“为什么……为什么……”阿祭在她背上喃喃念叨,声音微弱细小。
唐小荷生怕他咽气,连忙回应:“什么为什么?”
“他既然不吃,为什么要……抢我的包子。”
唐小荷被问住了,喉咙哽咽,强忍住眼里的泪道:“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他明明能吃饱饭,又要抢你的包子,明明看不上,又偏要将它踩烂,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
“阿祭,我只知道我把你当朋友了,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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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要有事,不然我会伤心死的,我真的会伤心死的。”
唐小荷只顾和阿祭说话,没太留意脚下,不提防便踩中石子摔了个狗啃泥,下巴磕生疼,一下子就把她的眼泪给疼出来了。
唐小荷憋着泪,确定阿祭没事,便想爬起来继续走。
正当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抻胳膊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她抬头,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万般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忍耐半天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乎是放声大哭道:“少卿大人,有……有人欺负我!”
宋鹤卿垂着他那双凉薄的狐狸眸子,打量着自家小厨子,以及厨子背上的小乞丐,眉头皱的能夹死路过的苍蝇。
他出来原本只是要兴师问罪的,毕竟哪有厨子到点不做饭。
现在看来,又有得忙了。
三炷香后,医馆中。
唐小荷下巴上的伤口得以处理,此时乖乖坐在板凳上,顶着两只泪眼一抽一抽道:“反正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那死胖子为什么要来找我的茬,虽然阿祭咬人是阿祭不对,但那死胖子也太欺负人了,临走还要糟蹋我一个包子。”
宋鹤卿站在唐小荷跟前,审犯人审多了,目光下意识便也带了审视,把唐小荷那张嫩到能掐出水的脸审了一通,一下子想起了有关国舅谢长寿的传闻——横行霸道,荒淫无度,男女通吃。
眼见便是天子龙辰三日灯会,那厮是真的丝毫不知收敛。
宋鹤卿脑海中闪过了百八十个足以将谢长寿收监的罪名,嘴上却不冷不热地对唐小荷道:“行了,人没事就行,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别再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
唐小荷愣了,抬脸望向他道:“不三不四的人,你说谁啊?”
宋鹤卿下巴冲医馆里间扬了下,道:“你如果一开始没有同情心泛滥放走那贼小子,至于后面再去找他?不找他至于发生现在这种事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懂不懂,人要想保全自己,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远离小人。”
唐小荷恼了,皱起眉道:“什么君子小人,阿祭是小人吗?他明明就是个很好的孩子,只是没有经人好好教导而已,你不要这样轻易给人下定论行不行。再说如果阿祭是小人,那谁是君子,你吗?你这么君子,不还是会糊涂判案把我误关大理寺?我看君子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宋鹤卿被她这段话气得七窍生烟,却还找不出反驳的话,手指头指着唐小荷憋半天憋脸通红,最后只憋出来句:“你,你不可理喻你!”
“不可理喻也比冷血无情强。”
“你说谁冷血无情?”
“就是你就是你,你宋鹤卿冷血无情薄情寡义黑白不分,你这种人以后是找不到老婆的!”
“找不到就找不到,我找不到老婆关你屁事!”
老大夫见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躲在帘子后头根本不敢说话,过了好半天,才擦着额头的汗弱弱发声:“少卿大人,里头那位小友醒了。”
16. 葱油拌面
宋鹤卿这才收声,对唐小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至于唐小荷,唐小荷在听到阿祭醒来的那刻便冲到内间去了,更不再跟宋鹤卿计较。
二人忙完回去的当夜,宋鹤卿照旧还是在内衙秉烛夜游,唐小荷念他夜里光顾着生气也没怎么入食,临睡前便想给他做点吃的送过去,省得饿死他自己还得担责。
她在厨房打量一圈,最后看到那一大碗还没吃完的葱油,当即决定简单做个葱油拌面。
她和面现扯出一把鲜面条,水开下锅煮到八分熟捞出,小过凉水,装盘浇上两勺黢黑葱油,筷子拌匀,白净的面条便成了诱人的油亮色,撒上熟芝麻,即可开吃。
唐小荷对做葱油拌面有个私家秘诀,就是最后一步往面上撒一小撮绵白糖,这样第一口吃下去,不仅能体会到面的劲道,咀嚼时还能感受到白糖的颗粒感,并且有糖提味,面的鲜度也跟着又上了一个台阶,越吃越爽口。
唐小荷准备好面,又盛出一碗热腾腾的暖胃面汤,全部装进食盒,提着前往内衙。
书房中,宋鹤卿正在拟弹劾国舅谢长寿的奏折。
他打了个哈欠,端起续命参茶喝了口,稍加思忖,提笔继续:“而今圣上龙辰在即,国舅谢长寿不顾身份,当街伤人,天怒人怨。依臣之见,该当收监处置,以儆效尤……”
“笃笃笃。”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宋鹤卿有被打扰到,口吻些许不耐烦:“什么人。”
门外,唐小荷难得语气乖软:“是我啊大人,我这不念着您夜里没吃饭吗,所以特地做了碗干拌面给您送来,我这就进去了嗷。”
宋鹤卿口吻不变,甚至更冷了些:“本官不饿,端走自己吃去吧。”
说完,肚子响起了巨大的“咕噜”一声。
唐小荷在门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死要面子活受罪,全身上下就嘴硬。
她耐着性子,仍是轻声细气道:“可我吃饱了啊,其他人也都饱了,这面您要是不吃,我就只能倒掉去了——算了,那我就去倒了吧。”
话音刚落,两扇门便“哐”一下从里打开,宋鹤卿铁青着一张脸,夺过唐小荷手中食盒道:“事已至此,为了不浪费粮食,本官就只好勉为其难吃下这碗面了。”
唐小荷面上笑盈盈:“就是就是,粮食得来不易,大人可得给大理寺所有人做个表率。”
实际在心里把宋鹤卿祖上十八代都数落过来一遍了。
没过多久,唐小荷坐在书案一旁的圆凳上,看着狼吞虎咽的宋鹤卿,托腮问道:“好吃吗大人。”
宋鹤卿点头如捣蒜,却也皱了眉头道:“好吃是好吃,可我怎么感觉你这面里有一股子葱味,我不吃葱的。”
唐小荷一怔,眼珠骨碌转了一圈,笑道:“哪里有葱了,肯定是大人饿太久,把舌头都给饿失灵了,不信你自己拿筷子找找,看看能不能在面里找到葱。”
宋鹤卿果真拿筷子搅了搅面,一片小葱花也没发现,便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或许真是我舌头出问题了。”
唐小荷点头附和,心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原来这狗官表面老谋深算,背地里这么好骗的吗!”
要是这么好骗,那她以后可不客气了。
宋鹤卿越往下吃,唐小荷埋在碗底的辣椒便越来越多,吃的他满头大汗直嘶凉气,却还不愿停下,好像越吃越上瘾似的,两只眼睛都给辣出了红光。
唐小荷看着看着,心里就笑不出来了,她现在深刻怀疑宋鹤卿的味觉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正常人哪有这么能吃辣的,他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在她思索的工夫,宋鹤卿已经将整碗葱油拌面吃干抹净,又将那碗尚冒热气的面汤三口下肚,喝完长舒口气,整个人神清气爽,如获新生。
他心情大好,觉得案上折子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连带唐小荷也觉得越看越顺眼,甚至有兴致问她:“那小子怎么样了。”
唐小荷愣了愣,反应过来“那小子”是指阿祭,便道:“也是奇了,伤重成那个样子,大夫竟说他没有伤到骨头,身上全是皮外伤,休养段时日便行了。”
“哦?”宋鹤卿狐狸眸子一眯,想到那小孩的瘦弱身板,未料到竟还如此抗揍。
唐小荷:“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我今日本来是想把他带回大理寺的,他人虽木讷了点,但手脚挺利索,在厨房给我当个帮工不也挺好?但他不愿意,问他为什么也不说,挺怪一个孩子,没办法,我就只能把他放医馆里让大夫看管了。”
宋鹤卿单手撑颏,闭眼短暂养神,说话语气有点疲惫,显得柔和不少:“放医馆里也好,有大夫为他及时换药,比被你照顾要好的快些。”
唐小荷懵了懵,顿时觉得见鬼,她居然从宋鹤卿的话里听出了些许关心意味,这还是他吗?
她抬眼望向那闭目养神的狗官,对上那双眉目的瞬间,有点下意识的呼吸一滞。
以前光顾着恨这狗官,现在才发现,这狗官长得,确实……很拿得出手。
尤其闭上眼睛的时候,眼中的凌厉严肃都被遮住了,长睫随呼吸起伏,眼尾上挑,眉色如墨,一派昳丽风流,贵气逼人。
何进说他是武举状元出身,谢长寿说他是个臭种地的,可唐小荷左看右看,都觉得他既不像习武之人,也不像是庄稼人。
他像养在江南水乡里的公子。
“咳咳。”宋鹤卿嗓子发痒,咳嗽一声,睁开了眼睛。
唐小荷连忙别开脸,脸颊莫名其妙直发烫,拎起食盒就往外跑,嘴里匆忙道:“天色不早了,大人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
“等等。”宋鹤卿叫住她,起身将空碗摞好送过去,慢条细理放入食盒道,“急什么,碗都没拿就往外跑,本官又不吃了你。”
唐小荷只顾低头,没看他。
宋鹤卿只当她还为白日之事生自己的气,无奈叹口气道:“放心吧,弹劾的折子在写了,这两日早朝便当庭呈给圣上,到时候当那么多人的面,他老人家不处置谢长寿下不来台。”
唐小荷先是欣喜,但很快反应过来了什么,抬脸震惊望他道:“不对,听你这意思,怎么跟你在逼迫陛下做事一样?”
“有吗?”宋鹤卿面露诧异,“我觉得我行事很是温和。”
唐小荷:“……”
见鬼的温和。
宋鹤卿:“对了,过了这事,以后别再叫我狗官了,我明明一点都不狗。”
唐小荷想了想,点头认真道:“好的,猫官。”
宋鹤卿:“……”
宋鹤卿:“唐小荷你就说你是不是不挨顿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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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受?”
就在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有胥吏从外衙跑来,躬身行礼道:“少卿大人,丞相府管家赵贵东求见。”
宋鹤卿立刻面露狐疑,眉头拧紧道:“丞相府管家?他来干什么。”
弹劾的折子都还没写好呢,难不成谢丞相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也不对,这种老政客想算计人都是私下来,从不会摆到明面上,别说一个谢长寿,宋鹤卿觉得自己就算把谢相本人弹劾了,他老人家也不会差人上门说和。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宋鹤卿未多想,随即吩咐:“将人领到二堂招待,我这就过去。”
“是。”
宋鹤卿回房更衣,瞥了唐小荷一眼,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道:“臭小子,回头再跟你算账。”
唐小荷疼得呲牙咧嘴,揉着通红的脑门低骂一声:“狗官。”
宋鹤卿隔着房门吆喝:“我可听得一清二楚嗷!”
唐小荷赶紧跑了。
少顷,宋鹤卿穿戴得体,前往二堂迎客之处寅恭堂中。
他一踏进门,原本静坐品茗的相府管家连忙起身作揖:“丞相府管事赵贵东,见过少卿大人。”
“赵管事不必多礼。”宋鹤卿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时开门见山,“夜色正深,不知赵管事登门所为何事?”
赵贵东平身坐好,满面忧虑道:“若非实在是天大之事,小人也不敢背着主人深夜前来大理寺,打搅宋大人歇息。”
宋鹤卿一听这意思,立刻抬手示意堂中衙役退下,待人走净,才重新看向赵贵东。
哪想赵贵东竟是再度起身行礼,头颅深揖道:“宋大人,还望宋大人救急啊!”
宋鹤卿心头惊颤了下,忙起身扶起人道:“赵管事有话直说,既是背主而来,想必是你个人之私?”
赵贵东摇头,急得老泪在眼眶打转:“不是我,是小主人,小主人他不见了!”
宋鹤卿脑海中瞬间闪过谢长寿的名字,顿感诧异道:“谢小国舅不见了?”
赵贵东重重点头:“是啊,不见了,原本小主人回到家便要倒头大睡的,但今日他行为很是反常,腿受伤了不仅不好好歇着,还在家里乱跑乱叫,衣服也不好好穿,走到哪扒到哪。我料理家务繁忙,不能时时看着他,便让几个伶俐小厮看住了他,结果竟没看住,让他跑了出去。那几个蠢物开始不敢说,兀自在外找到半夜。实在是没找到人,才将此事上报给我,我……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求宋大人,求宋大人赶紧派出人马在全城搜索,务必要在灯会结束前,替我将小主人找回来啊!”
宋鹤卿一听,便明了这是什么情况了。
谢长寿是谢相老来子,也是谢夫人搭去整条性命生下的唯一嫡子,因生来便没了母亲,他自幼便得到了谢相的万般溺爱,也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嚣张性子,所以能干出来当街暴打平头百姓的混账事。
眼下圣上龙辰在即,谢相忙着在宫中伴驾,自顾不上这行事恣意的小儿子,相府又没个女主人震家,便只能将他托付给管家照料。
而管家失职,谢长寿不见踪影,若谢相得知,怕是根本等不到赵贵东前来秘密报案,只会当场将人杖杀,以解心头之愤。
这事儿,确实称得上是“天大”。
17. 酱肉卷饼
“什么?人不见了?”
医馆里,唐小荷听完了老大夫的话,满脸疑惑地望向里间门帘。
老大夫叹了口气:“是啊,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也不知是昨日夜里走的还是今日清早走的,反正等我过去的时候,床就已经空了。”
唐小荷不由焦急,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只好点头道:“好吧,如果您有他的消息,一定差人告诉我一声。”
“这是自然。”
出了医馆,唐小荷拿手挡着头顶大太阳,望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忍不住生气:“瓜娃子乱跑什么,身上伤那么重,再被谢长寿他们报复了怎么办。”
她看了看日头,觉得离晌午还早,不急着回去做饭,便打算先在附近找找阿祭。
为时三日的灯会已正式开始,街上花灯如潮,人头攒动,还只是白天,就已经到了无法在街上自由走动的地步。
唐小荷被人流推搡来推搡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阿祭做工的码头。
京城有四水贯都之称,随处可见的渠水河道,水面上商船稠密,桅杆如林,岸边从早到晚,最不缺的就是抢活干的纤夫,商船一旦靠岸,乌泱泱一大帮人眨眼间便围了过去,声势浩大。
可今日,唐小荷并没有看到百人拉船的盛景,反而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大理寺蓝灰公服的胥吏们手持大网,正在河里打捞着什么,录事张宝站在岸边,听手下人时不时的上报,眉头皱紧,低头在册上记下。
唐小荷凑过去,好奇地张望着道:“张录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张宝张嘴,忽然记得此事该当保密,到嘴的实话便又咽了回去,顺口胡诌道:“大理寺昨夜闹贼,少卿大人有件宝贝让人偷走了,现在正在逐步排查。”
“哦哦,这样啊。”唐小荷又看了两眼,收回目光,“那你们慢慢查吧,我还有正事在身上,就先走了。”
至于为什么搜查宝贝搜查到水里来,唐小荷才没多想,她脑子里光惦记着找阿祭。
她离开了码头,又往回找了起来,一直找到和阿祭初见的那条街上,始终没见那道瘦小的身影。
唐小荷有点气馁,加上快到饭点,便准备回大理寺做饭,阿祭回头在找。
而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那条阿祭曾躲进去过的小巷。
又黑又窄的小巷子,没见第二个人走进去过,和繁闹的大街对比鲜明。
唐小荷心思微动,迈开步子走了过去,等站在了巷口,她往里稍探了探头,喊道:“阿祭?阿祭?”
没人答应。
这巷子漆黑无比,站在外面看里面,连丝人影都看不见,乌漆嘛黑一大片,还扑面的冰冷阴凉。
唐小荷鸡皮疙瘩不由站起来,心中萌生退意,可她又担心阿祭真的在里面,或许是昏过去了没听到呢?
左右挣扎一番,唐小荷在心里默念一遍“奶奶保佑”,抬腿毅然决然走了进去。
冷是真的冷,感觉跟进到一个冰窟窿差不多,但相比在外面时看到的漆黑,这里面其实也没黑到伸手不见五指,起码能借到点日光。
唐小荷边走边喊阿祭的名字,很快便走到了巷子的尽头——这竟是个死胡同。
“唉,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她叹口气,转身想走,脚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下,低头一看,发现是件衣服。
她捡了起来,想看是不是阿祭的衣服,但仅仅是拿到手里,唐小荷就确定绝对不是。
一是这衣服料子软滑无比,很明显的缎面精绸,二是这衣服上有很浓重的酒臭气胭脂香气,怎么可能是阿祭那个小屁孩能有的。
不过,唐小荷对这味道倒是感到很熟悉。
她心中存了狐疑,但并未太当一回事,扔下衣服便回大理寺做饭了,省得送饭晚了宋鹤卿那狗贼又扣她钱。
因念着今日天热,唐小荷特地避开了那些重油的菜,肉菜只做了道酱肉丝,吃时搭小葱,用小饼一卷,主食和肉都有了,有滋有味又不油腻。爽口凉菜是香椿芽拌豆腐,这个时节的香椿芽奇香奇嫩,和豆腐拌在一起无需过多调口,只加盐调味,装盘时小洒几滴香油,神仙难求。
唐小荷做完饭,把打饭的任务交给杂役,单盛出一份放入食盒,擦着汗去给宋狗官送饭去了。
书房外,唐小荷敲门:“大人,我进去了?”
“嗯……”里头发出的声音有气无力。
唐小荷推门进去,被宋鹤卿的惨白脸色吓一跳,赶紧跑过去放下食盒,努力晃起他的肩膀道:“你醒醒你醒醒,我怎么感觉你魂都飞了,你怎么回事?”
“我的魂,没飞……”宋鹤卿眼下黢黑,两眼无神,喉咙沙哑道,“我只是,困。”
“困就去睡啊。”
宋鹤卿说话工夫,又批了三个折子,嘴里喃喃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老子怎么还不死。”
唐小荷感觉眼前好大一团怨气,能掀翻屋顶那种。
她赶紧把他手里的笔夺过,讪讪笑道:“少卿大人冷静,要死吃完饭再死,死也当个饱死鬼,你说是不是?”
宋鹤卿没吱声,两眼还是望向眼下的折子。
唐小荷将提前卷好的酱肉饼一下怼到他眼皮子底下,彻底挡住了折子。
“大人张嘴。”
宋鹤卿张嘴,连饼带肉一口下肚,眼里的神采亮了亮。
“这里面卷的是什么?”他问。
“豆腐干,卤的。”唐小荷睁眼说瞎话。
“真香,我下次还吃这个。”
唐小荷在心里直乐,心说这狗官还真是好骗。
不对,也不是好骗,准确来说,他好像是懒得动脑子,至于原因——
唐小荷看了眼案上永远堆积如山的卷牍文书,破天荒的有点同情这货。
“吃完了饭就去好好睡一觉吧。”唐小荷道,“我奶奶以前说过,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人的寿命却只有短短几十年,该歇就得歇。”
宋鹤卿嚼着“豆腐干”卷饼,闷声闷气说:“睡不着。”
唐小荷:“还在想你的宝贝?”
宋鹤卿:“我什么宝贝?”
唐小荷狐疑:“张录事说的啊,说你的宝贝被贼偷走了,大理寺现在正到处给你找呢。”
宋鹤卿“哦”了声,懒得解释。
唐小荷当他默认,语重心长劝了一通,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好话歹话都说了一遍,最后甚至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故作神秘道:“对了大人,我跟你说个奇怪的事儿。”
宋鹤卿两眼发直,光嘴动着,魂儿不知道又飞哪里去了。
唐小荷:“我今日为了找阿祭,进了一条小黑巷子,里边又黑又冷,渗人极了,但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我竟然发现了谢长寿的衣裳!”
宋鹤卿的动作顿时定住。
唐小荷还沉浸在当时的疑惑里,没留意宋鹤卿的表情,蹙眉想不通道:“你说他的衣裳怎么会出现在巷子里呢?难不成他喝醉酒跑里面撒尿去了?那也犯不着脱衣裳啊,怪,太怪了……”
宋鹤卿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表情一反方才的死气沉沉,瞪大一双狐狸眼,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道:“哪条巷子?确定是谢长寿的衣裳吗?你现在带人过去把那衣裳捡回来,不对,我跟你一起过去,现在就去!”
唐小荷被他这表现吓住了,哪里敢说不,只愣愣点头。
去的路上,唐小荷缠着宋鹤卿问了个明白,才知道哪有什么宝贝失窃,是国舅失踪。
谢长寿找不回来,相府一半的下人都别想活命,同时也意味着大理寺又摊上一桩棘手的重活。
宋鹤卿去的同时不忘派人去请赵贵东,赵贵东马不停蹄赶到大理寺,焦急等待片刻,终于盼到宋鹤卿回来,看到衣裳的那刻,赵贵东瞬间老泪纵横,说这正是小主人贴身衣物无疑。
宋鹤卿立即派人着重搜查小巷附近,附近的勾栏瓦舍也开始二度筛查,连带民居酒肆,也有胥吏登门亲自调查询问,在各大城门蹲点的差役也接连前来回话,说出城的人里并没有看见国舅爷。
整整两日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转眼来到第三日,灯会的最后一天,也是压轴的一天。
夜幕降临,京城中挤满了四海来客,城中最大的酒楼——天香楼之上,悬悬托起一只长宽十丈开外的巨大寿桃,寿桃乃绮罗刺绣,需三百绣娘,两百工匠,不眠不休劳碌半年打造而成。在这寿桃里,还盛放了成千上万只华美天灯,待子时一到,与酒楼隔城相望的皇宫宣德楼上,圣人亲自拉弓上弦,火箭如流星划破长夜,正中寿桃。
寿桃在火中燃烧,于火光中释放出万只天灯,天灯升空,漫天明亮,万民同乐。这就是独属于大魏王朝一年一度的盛景——仙人点灯。
天香楼下,唐小荷气喘吁吁扶着腰,耳边太吵,她未免加大音量,放声吼道:“宋鹤卿你有病吧!你出来断个案子你带狗就算了,你怎么还把我带上了!”
宋鹤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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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谢长寿的衣服,正在给大黄嗅味道,闻言默默道:“老实说,我觉得你的鼻子不一定比狗差。”
“我去你大爷的!有你这样夸人的吗!”
唐小荷跑了一整天,此时又累又饿脾气又暴,干脆转身开撤:“我不跟你玩了!你爱使唤谁使唤谁去吧!”
宋鹤卿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你怎么能走,说好了接何进的班呢?”
“我不接了!我反悔!我要回去做饭!”
“你冷静点,我可以给你涨工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我……”
宋鹤卿看向旁边的豪华酒楼,眼波沉了沉道:“事成之后,我让你进天香楼。”
唐小荷瞬间安静下来,转过脸,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道:“你说真的?”
宋鹤卿认真地看着她,点了下头:“君子一言,驷马难——啊!”
二人手拉手在人群狂奔起来,唐小荷恼羞成怒:“你说话就说话!你跑个铲铲啊!”
宋鹤卿也怒:“不是我在跑!是狗在跑!”
他牵着狗,狗拉着他,他拉着唐小荷,一狗两人玩命狂奔,场面一度十分失控,到哪哪里人仰马翻。
唐小荷:“它跑什么跑!你就不能让它停下吗!”
宋鹤卿:“我都不能让你听话!我有什么本事让它听话!”
“那它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道,可能闻到谢长寿的气味了?”
一炷香后,气喘吁吁的二人在一个烧鸡摊子前停下。
大黄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看了看烧鸡,又看了看宋鹤卿。
唐小荷:“……”
唐小荷:“它的意思是,谢长寿变成了烧鸡?”
宋鹤卿只觉得脑子疼,无奈地揪了揪眉心道:“走吧,回大理寺,先把这臭狗炖了。”
他一步没迈出去,转脸见唐小荷抓着他的衣袖,脸上的表情与大黄一致,身后若有尾巴,此刻怕也已经摇了起来。
宋鹤卿仰面朝天,长吐了口认命的气,动手掏钱买鸡。
片刻过去,唐小荷手拿两只烧鸡腿走在街上,左一口右一口,同时还不忘饮水思源,把鸡腿伸到宋鹤卿嘴边:“来一口?”
宋鹤卿满脸嫌弃:“我不吃肉。”
唐小荷收回手,心想你可没少吃。
这时,只听皇城上传来三声钟响,一支长箭携火破风而来,正中天香楼上的巨大寿桃。
寿桃燃烧,裂出大口,万盏天灯腾空而起,夜空亮如白昼。同时间,万民沸腾,男女老少齐声高呼——“仙人点灯!四海同庆!天佑大魏!吾皇万寿无疆!”
呼声响彻云霄,有排山倒海之势。唐小荷被这场面所震撼,不知该是看灯,还是看人。
她干脆看向宋鹤卿。
宋鹤卿闭眼祈福,睁眼见这小厨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没好气道:“看我干嘛。”
唐小荷:“少卿大人长得好看不让人看啊?”
宋鹤卿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耳后滚热,声音冰冷:“有这油嘴滑舌的工夫,不如替我想想谢长寿还有可能出现在哪,过了今日他爹可就要回府了,若还是找不着他,到时候大理寺上下一个也别想闲着,都得为这破案子操心,你还想安安静静在厨房做个饭?我告诉你,有你哭的时候。”
他嘟囔一大通,结果回过头一看,发现唐小荷正背对他用鸡骨头逗狗。
“唐小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二人再度吵吵起来,正事抛到九霄云外。
天上灯海如山,地上人海如潮,照亮千家万户。
拥挤的大街上,闺阁少女结伴而出,以灯火为掩护,轻瞥情郎。白发老翁摆摊卖糖,捏出的糖人惟妙惟肖,吸引来一帮小儿,清脆的笑声不断。男人们走在人潮中,脖子上骑着孩子,手里挽着妻子,夫妻俩时而看灯时而逗弄孩子,相视而笑。
忽然,脖子上的孩子指天发问:“娘亲,那个灯是什么灯啊?”
妇人抬头望去,本想回答,不料也皱了眉头,拍了下孩子爹道:“你看那个灯,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看,好像还有手有脚,是牛灯?还是羊灯?”
“不对,牛灯羊灯是横着的,那个是竖着的,有点……像人。”
那边,宋鹤卿唐小荷正吵兴头上,忽然听到人群一阵喧哗,哭声喊声齐齐响起,妇人们抱起孩子便往家跑,脸色煞白,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个别胆大之士手指天空,嘴里大嚷:“那是个人!头被去掉的人!”
18. 酥脆小锅巴
“尸体疑似谢长寿,身首异处,头颅下落不明,全身精光不见衣物,尸骸,尸骸……”
大理寺验尸房里,仵作擦了下额头的汗,转脸难以续说。
即便把整个京城的仵作找来,怕都没有见过这般骇人场面,看一眼便直让人舌头发麻,四肢冰凉。
宋鹤卿上前,垂着眼睛打量床上那身人皮,伸手掀起一角,检查了下里面,面不改色道:“尸骸全身骨骼被掏空,血肉尽除,经油浸泡而后风干,表皮有淤青,疑似生前遭受毒打。”
张宝在一旁全然记下,分毫不敢马虎。
这时,手下人进来通传:“少卿大人,谢丞相现已来到,正往验尸房而来。”
宋鹤卿:“尸体还没验完,先不要让人过来。”
可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宋鹤卿心略沉,命人将遮尸布盖好,转身走向门口。
在离门口不到三尺之距,两扇门被“砰”一声踹开,宋鹤卿抬眼,正对上一双通红浑浊的老眼。
谢玄头戴进贤冠,身着玄色如意纹罗交领袍,玉腰带板,身上尚带酒气,显然是刚从宫宴赶来。
大魏国丈,两朝元老,谢玄早已练就一身神佛不惧的压人气势,可此刻,竟是须发皆抖,看到宋鹤卿那刻,神情惶恐难以自持:“究竟是怎么回事?宋左卿你说,那个飘在天上的,怎么可能是我的寿儿?”
宋鹤卿深揖一礼:“下官正在查验死者身份。”
谢玄一把抓住宋鹤卿胳膊,瞪大了两只眼嘶吼道:“那你告诉我,你们大理寺到底查出个什么了!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寿儿!”
实话到了宋鹤卿嘴边,终究没有被他放出去。他稍顿片刻,最后再度一揖,沉声道:“相爷节哀。”
谢玄霎时犹如五雷轰顶,两腿一软竟是直直往后栽了过去,幸而有随从及时扶住。
他大喘粗气,喃喃自语:“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的寿儿,我的寿儿……”
他推开随从,踉跄冲到停尸床边,一把揭开了蒙在上面的那层白布,看到人皮的那刻,谢玄发出“啊!”的一声大叫,几乎当场昏厥。
“我的儿啊!”
宋鹤卿回头望了眼那伏榻嚎啕的身影,给周围随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上前打搅。
管什么权野倾朝,此时这位也不过是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罢了。
宋鹤卿出了验尸房,望着天际茫茫夜色,长吐一口气,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一转身,正撞上直愣愣杵在门口的唐小荷。
“嘶!”他捂着噗通乱跳的心口窝子,大喘气道,“你不去睡觉你蹲在这干嘛?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知道?”
唐小荷睁着俩大眼睛,正经道:“我睡不着,我有点想不通,到底是谁和谢长寿有这么大的仇,杀了他就算了,还把他剥皮抽筋做成灯笼,这得多大的恨啊。”
宋鹤卿依旧揉着心口窝,皱眉道:“你想不通,我更想不通,且不说是谁有这胆子,光谈将这人皮灯笼做好顺利送入天香楼,安置在寿桃里面,便不知要通过多少关卡,他是怎么做到的?”
唐小荷想了想,顺口来句:“或许是自己人呢?”
宋鹤卿神情一凝,显然有被提醒到,但顿时更觉得头疼,揪着眉心无奈道:“现在可好,一个天香楼不算完,紧接着还得彻查工部,累死我算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工夫,开门声响,谢玄已被随从扶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灰,身如搞木。
宋鹤卿忙对谢玄行礼,唐小荷跟着弯了下腰,紧接着便躲到了宋鹤卿身后。她有点害怕这些高官身上那股子说不出的气势,压人得紧。
“宋左卿,年少有为,可堪大用。”
谢玄在极端的悲痛过后,嗓音有些死灰般的平静,只是喉咙嘶哑异常,好似老破风箱。
他定定看着宋鹤卿,哪怕目光沉痛万分,其中也带有上位者独有的威慑与强势,使人如芒刺背。
他忽然挪动步子,走到宋鹤卿跟前,抬手一把拍上了宋鹤卿的肩,一字一顿道:“我儿,就交给你了。”
“三日之内,找到我儿的头颅,给我和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宋鹤卿神情沉下,俯首道:“大理寺定当全力以赴。”
谢玄收回手,转身踉跄离开,哪怕身后随从成群,难掩萧瑟潦倒。
直到谢玄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宋鹤卿才终于褪下身上那层沉着冷静的壳,在验尸房门口疯狂挠头来回踱步道:“三天,三天时间,找到国舅爷的头,给丞相和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一脚踢在了门上:“这怎么可能!”
唐小荷感觉到他要被逼疯,连忙讪笑劝慰:“事已至此,不如大人你先去睡一觉,养足精神天亮好做事啊。”
宋鹤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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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了一声,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反问道:“睡觉?那是我该干的事情?我这一睡没三四个时辰能爬起来?三四个时辰,够干多少事情了,杀个人都能放干净血了,何止放干净血,块儿都能分好了……来人啊!把天香楼和工部全都给我封锁了!把谢小国舅失踪当日看管他的下人全部给我抓过来!审!挨个审!”
唐小荷被宛若疯狗的宋鹤卿吓到,步伐往后一挪,转身打算开溜。
宋鹤卿却幽幽叫住她:“你干嘛去?”
唐小荷停住脚步,强颜欢笑道:“大人辛苦,我,我给大人做碗面去。”
“本官不饿。”
唐小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兴高采烈道:“好嘞那我就先退下了!大人早点休息小的就不多奉——”
宋鹤卿:“我不饿你就不做了?”
唐小荷:“……”
好想把这狗官的狗头一拳打爆。
她憋着半肚子火气回到厨房,看到晚饭还剩下半大盆米饭,干脆连脑子也不动了,心想那狗东西不是说自己不饿吗,那就做个锅巴给他当零嘴嚼,堵住他的嘴,省得听他叽歪。
说干就干,唐小荷将盆中米饭倒出,在案板上揉成团擀薄,最后切成小块下锅炸,炸到表面金黄,捞出即可。
唐小荷往锅巴上小撒了层薄盐,又撒了点秘制辣椒粉,还特地分成两份,给宋鹤卿吃的那份是爆辣,一口下去七窍生烟。
回到验尸房,仵作们还在加班加点推测死者生前都遭受了什么,录事困得直打哈欠,也得提笔将重点记下,有少卿大人亲自监督,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出神。
唐小荷过去的及时,正好赶上大伙最困的时候,急需往嘴里塞点什么提神。
锅巴炸的火候正好,入口酥脆,咸淡合适,回味满是米香,滋味美极,赢得了一众赞赏。
唐小荷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刻意没往停尸床上去看,端着锅巴径直走向宋鹤卿,手一伸:“喏,尝尝。”
宋鹤卿发完了疯,此时安静如鸡,漫不经心摸起一块锅巴,可并没有急着吃,而是细细端详起来。
“干嘛?怕我给你投毒啊?”唐小荷板起脸。
宋鹤卿摇头,稍皱眉头,摸着下巴道:“你有没有觉得,它的颜色光泽,和谢长寿的皮特别像。”
唐小荷:“……”
唐小荷:“你不吃就给我放下。”
19. 五石散
宋鹤卿将锅巴丢入口中,咀嚼两下,香辣之气瞬时冲淡疲倦,人精神不少,头脑也越发清晰。
他起身走到停尸床前,问仵作:“怎么样,可有什么新发现。”
仵作指着那身人皮道:“这上面的伤,确是拳打脚踢之伤无疑,甚至个别淤青可映出凶手的指痕与鞋印,只不过指痕细小,鞋印也只长六寸有余,不像成年男子所有。”
宋鹤卿抬眼望去,果然看到在人皮的脖颈下,胸腔位置,有那么几处不起眼的指状淤青,而鞋印,则是在人皮的腿股,后背之上。
他闭上眼睛,好像看到谢长寿死狗一般躺在那条小巷里哀嚎,黑暗中,凶手的拳头一下接一下照准他的脸落下。因他挣扎闪躲,拳头偶有落错,打在了他的锁骨胸口附近,后来凶手应当是打累了,所以伤痕有重有轻,力度不一。
谢长寿趁凶手喘口气的工夫,翻身便往外爬,却又被凶手一脚踩在背上,接着抬脚猛踢。
手小,脚小,力气却不小……宋鹤卿一下子睁开眼睛,直直望向唐小荷。
唐小荷被他这阴森森的一眼看得毛骨悚然,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总不能人是我杀的吧。”
“你这几日,可有阿祭的下落?”宋鹤卿问。
唐小荷摇头:“我这几日光顾着在大理寺忙东忙西,哪有空再去找他——等等,你不会怀疑谢长寿是阿祭害的吧?这怎么可能,宋鹤卿你少胡思乱想。”
宋鹤卿有点烦,他们这些搞刑讯的,推理案件最忌讳被人说胡思乱想,简直是能把对方直接胖揍一顿的程度。
他克制着脾气,不悦道:“那你告诉我,光凭这手印脚印,加上最近和谢长寿有些恩怨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唐小荷不服,大步上前道:“可能性多了去了,谢长寿那么胡作非为,记恨他的哪里光有阿祭,手印脚印又能说明说什么,不就是手小吗,我的手也……”
唐小荷本欲伸手在那皮上比一下,结果手没伸出去,一眼落下腿就软了,要不是宋鹤卿拎了她一把,她能直接坐到地上。
“你的手也怎么了?”宋鹤卿忍不住想笑。
唐小荷小脸煞白,紧抓住宋鹤卿的胳膊防止瘫倒,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道:“没怎么没怎么,你们忙你们的,我不吱声了,当我不存在。”
宋鹤卿轻哼了声,吩咐道:“王才。”
王才赶紧咽下嘴里的锅巴,上前拱手:“大人。”
“你拨出一队人马,亲自带领他们秘密隐藏在城中各处,一经发现那个叫阿祭的小子,立马将人拿下带到大理寺。”
“是,属下这就去办。”
张宝暂时得以休息,放下笔册,嚼起锅巴提神道:“少卿大人,属下觉得,不见得是那个叫阿祭的小子干的。”
“就国舅爷那个身量,且不说那小子跳起来能不能打到他胸口,光说混入天香楼,对一个小乞丐来说就已是难如登天。何况运往天香楼的灯笼都由工部在册工匠亲手所做,外人做的根本不收,这么显眼的一只人皮灯笼,若真是闲杂人等,怎么可能瞒得过工部检验,又瞒得过天香楼的审查?”
说到这里,仵作也跟着凑起热闹,放下锅巴戴上手套,仔细地翻开人皮道:“张录事此话有理。大人您看,这里面的刀口极为顺滑,一刀下去便使皮肉分离,手段老辣至极,恐怕不是初犯,小孩八成也没有这种本领。小老儿在这行好几十年,见过能与此案刀法相比较的,还是江湖上那些赏金刀客所犯下的命案。”
“照您这么说,国舅爷是被江湖人替天行道了?”张宝匪夷地说。
“还真不一定,毕竟那些刀客除了行侠仗义,便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谢小国舅树敌甚多,踢到块铁板也算不得稀奇。”
“那天香楼和工部,又该如何解释?您这话未免过于不切实际了。”
眼见二人要吵起来,唐小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缩宋鹤卿身后弱弱来了句:“那什么,你们大家就没听说过庖丁解牛吗?”
那二人顿时安静下来。
宋鹤卿垂眸看向了她。
唐小荷认真道:“我虽不了解什么刀客,但这种程度的剥皮抽筋,真没你们想象中那么困难,找个刀工十年往上的厨子便能做到,我觉得再给我三五年工夫,我上我也行。”
宋鹤卿挑眉:“哦?你上你也行?”
唐小荷先是点头,然后赶紧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是说这种杀人手法本质上和杀猪杀牛也没太大区别,不都是剥皮抽筋吗,当厨子的哪个手里没沾点血?我是说猪血!”
宋鹤卿笑而不语,就垂着那双阴沉沉的狐狸眸子瞥着她。
正当唐小荷越解释越乱的时候,门外有胥吏来报,拱手道:“回禀少卿大人,相府那几个下人招了,说国舅爷失踪那日之所以行为异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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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服用了大量的五石散,之后又不小心喝了冷酒,故而才招致毒发。”
宋鹤卿听完,冷嗤一声道:“好一个不小心,服用五石散喝冷酒是大忌,轻则发疯重则要命,主子不懂事,他们还能不懂事?留心这几个人,接着审。”
“是。”
宋鹤卿闭眼长舒口气,睁开眼,嗓音郁结道:“本想直接去天香楼的,没想到这相府也有点意思,走吧,和我去一趟。”
唐小荷左右望了望,心想这狗官是在和谁说话?然后脖领子便被猛地一薅,听到宋鹤卿斥她:“傻愣着干嘛,就是你。”
唐小荷哀嚎:“这个点狗都睡了!宋鹤卿你不是人!”
半个时辰后,相府西南宅院。
唐小荷浏览着房中陈设,不由看呆了眼。
谢玄对自己这个小儿子当真宠爱至极,不仅住处金砖碧瓦,房中摆设更是价值连城,随便摸一样都够买京城好几间铺子。
不过这谢长寿显然不是个爱惜东西的主儿,名人字画被他撕着玩,典籍名著被他垫桌脚,千金难买的汝窑冰裂天青瓷瓶,被他用来当尿壶。
唐小荷捏着鼻子,目光从瓷瓶上移开,又落到当桌布使的寒江垂钓图上,心想这哪里是焚琴煮鹤,这根本就是焚琴炖大鹅,姓谢的也太会糟蹋东西了。
赵贵东拄着拐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手端烛台对二人讲道:“这里就是我小主人的屋子了,相爷下令将房屋封锁,要保持的和以往一样,本以为它要就此沉寂,没想到这么快便来了客人。”
宋鹤卿打量着四周,视线最后落在赵贵东的腿上,道:“赵管事行动不便,不妨下去歇着,我二人看看便完。”
赵贵东苦笑一声:“多谢少卿大人好意,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皮实着呢,只是断了条腿而已,不妨事的。说来也庆幸,今夜若非有大公子拦着相爷,小人这条老命怕是都要搭上了,唉。”
宋鹤卿点了下头,不再多话,专心看起这房中陈设。
忽然,唐小荷抓住了宋鹤卿的袖子,颤颤抬手,伸手指向里间,哆嗦着声音道:“大人,你,你看那边,那是个什么东西。”
宋鹤卿顺着一望,下意识也有些屏声息气。
只见一幔之隔的寝榻前,竟然高高悬起一小块黑影,圆不隆冬地看不真切,有风自门外吹来,那黑影还会随帐漂浮。
活似一颗人头。
20. 红油抄手
宋鹤卿心定了定,注视着那块黑影道:“不用怕,我过去看看。”
唐小荷没拉住他,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走向了那道帷幔,到了帷幔前,他动手一拉,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盏赤红色掐丝花鸟灯笼,样式精巧无比,市面罕见。
赵贵东拖着废腿走过去,将灯笼从架上取下道:“这盏灯笼是小主人前几日在街上闲逛时所买,这几日新鲜劲儿没过,早晚都爱挂在床头,吓着二位了。”
宋鹤卿看着灯笼,忽然伸手捧起,看到灯座下四四方方的工部大印,不由冷嗤出声道:“工部的灯笼,什么时候能拿到街上叫卖了?”
赵贵东这时老脸一红,低头不敢言语,过了会儿方道:“它其实,其实是小主人从工部的一个灯匠手里得来的。”
宋鹤卿声音一重,不怒自威:“得来的?”
赵贵东头埋更低了,弱弱道:“抢来的……”
宋鹤卿一拧眉,深吸一口气,不想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接着问:“那灯匠叫什么?”
赵贵东摇了摇头。
“长什么样子?”
赵贵东还是摇头。
眼见宋鹤卿要不耐烦,赵贵东忙道:“不过小老儿听手下人提起过一嘴,说那灯匠满头白发,看着少说也有七十余岁,全身皮包骨头,似乎有点跛脚,行动不甚利索。”
宋鹤卿点头,将灯笼从赵贵东手里拿过,道:“这灯笼我先带回大理寺了,相府若其他人还有线索,一定及时上报。”
“是,辛苦少卿大人。”
回大理寺的路上,宋鹤卿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嘴里喃喃道:“手印,刀工,灯笼,天香楼,工部……”
唐小荷还在打量那只带来的花鸟灯,一方面惊叹这灯笼的精致,另一方面,则是诧异道:“对了,我记得刚刚赵管事说,幸好有大公子拦着相爷,否则他这条老命就要没了。我之前一直以为谢长寿是谢丞相独生子来着,所以才被惯成这样子,怎么,难道不是吗?”
宋鹤卿停了嘴里的絮叨,回答她道:“是嫡子只有谢长寿一个,庶子,怕是两只手都数不清,只不过不得重视罢了。”
唐小荷挠了挠头:“这些世家大族真是麻烦,自己的崽儿还要分个尊卑,还是生在寻常人家好,就像我家这样的。”
宋鹤卿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口吻戏谑:“寻常人家?你家这样的?”
“什么寻常人家能让孩子自小凡事不做,只在厨房琢磨厨艺,皮肤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比女孩还要水灵。还识字知礼,成语典故张口就来,骂人都不带脏字的,你知道单单凑齐文房四宝就要多少钱吗?再加上开蒙请先生,这一整套若是备齐,起码也要二十两银子,二十两,够普通一家四口衣食无忧用上整十年。”
宋鹤卿在这时睁开眼,一双狐狸眼既倦又利,噙着笑意直勾勾盯着唐小荷,慢条细理道:“可我若没记错,你的户籍上,应该是家中世代贫农吧?”
唐小荷人傻了。
她的视线连躲都忘了该怎么躲,就这么双目一眨不眨地与宋鹤卿对视,直过了许久许久,才一下子避开道:“大,大人想多了。我能专心琢磨厨艺是因为我是家中独子,父母未免溺爱些。皮肤白皙是我天生长得便白,和风吹日晒没什么关系,你就是把我捆在个大太阳底下,我也该白还是白,顶多晒红晒伤,但没两天也就恢复了。”
说到这,她还大着胆子抬脸扫了宋鹤卿一眼,低头小声道:“大人不是也很白吗,还说我……”
宋鹤卿忽然抓住她的手,拇指指腹从她的指根摩挲到指尖,意味深长说:“我的手指可没有你的这么娇嫩,一丝薄茧没有,再是溺爱,你爹娘总不能让你连地都不下吧。”
他说话的声音冰冷,手上温度却足,烫得唐小荷抽回手,有些无所适从,只好故作愠怒来掩盖内心的心虚,口吻不善道:“你不就是怀疑我户籍造假吗,那你就把我关起来好了,就像过去那样,要关多久都随你的意,反正你官大你厉害,所有人都得听你的。”
宋鹤卿瞬间感到浓重的疲惫,闭眼叹了口气:“又提这茬。”
唐小荷:“我提怎么了?你自己做的你还不能让人说了?我还就偏要提了,你越不让我提我越——”
剩下的话唐小荷没说出来,全僵在口中了。
因为宋鹤卿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狭小的车厢中,烛火跳跃不安,投出的影子也跟着紧张。
宋鹤卿闭着眼睛,缓声道:“听着,唐小荷,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到底从哪来,只要老老实实的,别犯法别惹事,别让我操心,我就能对你睁只眼闭只眼,知道了吗。”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肩颈也跟着僵硬,手抓衣角不断收紧,乖巧道:“知道了。”
“嗯,好孩子。”宋鹤卿夸她。
唐小荷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心想这狗官又在放屁,我才不是小孩呢。
临近立夏,车厢里温度渐升,热得唐小荷有点坐不下去,不自觉便活动了下肩膀。
宋鹤卿嗓音疲倦,带些淡淡沙哑,轻声抱怨:“别乱动,困。”
唐小荷顿时不敢再动了。
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安静下来的宋鹤卿,比板下脸的宋鹤卿,还要让人紧张一点。
忍忍吧,反正最后一天了,天亮何进就要滚回来上值,以后就用不着她了。唐小荷如是想。
转眼次日清晨。
天气越来越热,大家都没什么食欲,寻常吃食不愿入口将就。唐小荷特地起了个大早,忙活着做红油抄手。
抄手包好,下锅煮熟,粉嘟嘟的白里透红,盛时先往加辣加醋的碗里浇上勺热汤,酸辣之气顿时熏人眼眶,令人食欲大增。若嫌天热,可用冷汤冲开,更加爽口。
一口两口下肚,整个膳堂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这馄饨真是绝了!肉馅怎么能这么香这么嫩,我下馆子都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
“瞧瞧你这不讲究的劲儿,小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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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都说了,这叫抄手,不叫馄饨。”
“长得都差不多嘛嘿嘿,反正就是好吃极了!”
唐小荷倚在打饭窗口,美滋滋地听着大家对自己的夸奖,心中的成就感越膨越大,心道这才对嘛,厨子就该整日待在厨房做好饭,别的事情与我何干,嘁,以后再不要和宋狗官打交道了。
这时,何进拎着食盒走到窗口前,恹恹开口:“小厨,来碗馄饨。”
唐小荷拿起勺子嘟囔:“我说了是叫抄手嘛。”
馄饨盛好,她端起来递给何进,却被何进的脸色吓了一跳,紧张道:“三日不见,你脸怎么白成这样?生病了吗?”
何进摇了摇头,紧接着人便跟绷不住似的,眼泪哗啦下子便落下来了,扶着窗台直不起腰,捂脸便哭。
唐小荷更害怕了,连忙放下勺子碗道:“你到底怎么了?哭什么啊,家里出事了?”
何进摇头连连,却是更加泣不成声道:“小翠,小翠不要我了……”
唐小荷不由松了口气,心想原来只是被姑娘甩了。
她长叹口气,手伸出去摸着何进的肩,安慰道:“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成了亲还有和离的呢,缘分到了大家就好聚好散呗,又不掉下块肉。不过你俩这可够奇怪的,这两日不是还一起看灯的吗,怎么说掰就掰了。”
何进抽抽噎噎,上句不接下句道:“就是看灯……看出事儿来了……
“我们俩在天香楼外面,等看仙人点灯,不小心撞到了天香楼掌柜的儿子,他对小翠一见钟情,请她到楼上吃茶,小翠就去了,我一直在楼外等她。后来出了人皮灯笼上天,小翠从楼里跑了出来,我本以为他二人就此便没什么干系了,结果小翠当即告诉我,说现在正是天香楼最难的时候,她要陪在他身边与他共渡难关,我们的婚事,且就不作数了……”
何进越说越伤心,丢下食盒哇哇大哭道:“你说这凭什么啊!明明我和她才是青梅竹马,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凭什么那么多年的情谊,比不过她和那人的一面之缘!啊!我不活了!”
唐小荷摸着下巴琢磨道:“我知道你很委屈,不过缘分这事儿,好像也不讲究个先来后到。”
何进一听,哭更惨了。
唐小荷无奈至极:“事已至此,你再哭小翠也不会回来找你啊,还是赶紧给你家大人送饭去吧,再过会儿这抄手就不好吃了。”
何进赶紧收声,搓了把脸伸手去端抄手,但仅是刚端起来,泪珠子哗啦便又下来了,胳膊肘直打颤,险些将整碗抄手洒了。
唐小荷:“……”
唐小荷:“放下它,我去送,你在这专心哭你的。”
少顷,内衙书房外。
唐小荷正要敲门,门便从里被猛地拉开。
宋鹤卿披头散发,两眼炯炯有神,抓住唐小荷的两肩便道:“有了!我知道这案子该从哪里查起了!”
唐小荷被他吓一懵,眨巴着俩忽闪的眼睛道:“哪里?”
21. 羽林卫
“不是天香楼,也不是工部,还有一个重点的地方被我们给落下了。”
宋鹤卿两眼放光,晃着唐小荷的肩膀兴奋道:“是羽林卫!”
唐小荷诧异地蹙上了眉头,不由反问:“羽林卫?”
宋鹤卿松开了她,改为挠着头左右踱步:“没错,就是羽林卫,先前我一直在为没人目睹谢长寿发疯乱跑而头疼,因为百姓们多半不愿惹火上身,即便真的看到听到什么,怕也不会如实说出。但羽林卫不一样,他们隶属御用禁军,以守护京城为己任,京中各大坊街皆有他们的人日夜巡逻,谢长寿从府里跑出去那么大的阵仗,怎么可能不被他们注意。”
唐小荷听完,脑子还是有点懵,却一针见血道:“可是,如果羽林卫那边真的有线索,哪里会过去这么久不上报?”
宋鹤卿拍了下头:“问题就出在这了。”
他闭眼使劲揪着眉心,努力转动脑浆道:“相府紧靠左掖门,旁边挨着宫门,往前一点就是秘书省。谢长寿的衣物遗落在长欢楼旁的小巷,相府到长欢楼,中间需要过秘书省,穿税务街,再过御街,然后才能到那条巷子,即便谢长寿是深更半夜跑在外面,街上空无一人,羽林军也应该发现他,至于迟迟不报的原因……”
宋鹤卿猛然睁开眼,沉声说:“就只能我亲自过去,问问他们的领头了。”
唐小荷还在思考这其中深意,抬脸便见宋鹤卿大步离去,连忙拎着食盒追上道:“大人!抄手!你还没吃早饭呢!”
马车出了大理寺一路向北,直奔宫城西角楼内的卫所衙门。
宋鹤卿到了地方坐在厅堂,二话不说直接开门见山:“小国舅失踪当晚,敢问谢统领身处何处?”
谢长武眼中血丝密布,显然一夜未睡,稍加回忆道:“圣上龙辰在即,京城各处须多加防范,谢某自然是领兵巡逻,日夜在外,忙碌不休。”
宋鹤卿目光一利:“既是日夜在外,谢统领为何对撞见小国舅下落之事只字不提?”
谢长武面色短暂一僵,眼里划过丝慌乱,随即恢复脸色,浓眉一皱道:“宋少卿此话何来?我若撞到长寿在外,必定是要派人将他送回家去,就是因为当日羽林卫重点勘查各个城门,未能着重注意城中坊街,所以才间接促就血案发生。”
说到此处,谢长武眼眶更红,掩面哽咽道:“都怪我,若非那日恰巧没有巡逻长欢楼附近,长寿或许便没有今日光景,都怪我啊,我不是个好兄长……”
宋鹤卿面不改色道:“谢统领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谢小国舅残余尸首,将凶手缉拿归案才是。所以本官还有几个问题询问谢统领,有劳谢统领配合。”
“宋少卿尽管开口。”
宋鹤卿神情愈发肃穆,透着股子不近人情的威严:“敢问谢统领,你当日巡逻外城之时,可有人证证明。”
“有,我的属下皆可作证,路上遇到的百姓,也能为我作证。”
“据大理寺调查,小国舅身边那几个看管不力的下人,原先乃为谢统领所用,此事可否属实?”
“这……是为我所用没错。”
宋鹤卿唇上勾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好,本官知道了。”
说完,他话锋一转:“来人,将嫌犯谢长武给我拿下。”
不仅谢长武惊呆了,唐小荷都惊呆了,直直望着宋鹤卿话都说不出。
谢长武久未回神,直到两只膀子都被大理寺武吏擒住了,才怒不可遏道:“姓宋的你这是什么意思!长寿是我亲弟弟!难道你还怀疑是我对他下的毒手吗!天下岂有此等荒唐之事!”
“可天下也没有此等巧合之事。”宋鹤卿手端茶盏站起身,悠悠走向谢长武,“先是大量的五石散,再是误服冷酒,下人看管不力,让他跑了出去,又那么巧,跑的那几条街没有羽林军巡查,而这一切,又恰巧都建立在谢相入宫伴驾的前因上。”
他狐狸眸子一眯,老谋深算的味道便出来了,视线死死锁在谢长武的脸上,轻笑道:“你说,这巧合未免也太多了些,也太牵强,倒像有人故意而为之。”
甚至连那个看着老实可怜的赵贵东,都很有可能是被他谢长武事先收买妥当。
“你血口喷人!”谢长武通红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宋鹤卿,咬牙切齿道,“我与阿寿是亲兄弟,你这般污蔑我,他在下边是不会放过你的!”
宋鹤卿用茶盖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沫,呷了一口,气定神闲道:“那就让他来找我,我好亲自问问他,到底是谁把他剥皮抽筋,做成灯笼。”
“啪”一声脆响,青瓷茶盖被丢在盏上。
宋鹤卿冷冷发话:“都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将谢统领押去大理寺。”
武吏正要动手,门外便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整个厅堂瞬时安静。
谢长武活似看到救命稻草,大睁着两只眼睛使劲哭嚎:“爹!爹救我!这姓宋的小子要把我押去大理寺!我是冤枉的啊爹!阿寿的死怎么可能会与我有关系!”
谢玄仍旧昨夜那身装束,显然一夜未睡,头上本就花白的发接近全白,也不知他在此夜究竟心痛到何等地步。
他经人搀扶,步伐缓慢却又有力,走到行礼作揖的宋鹤卿跟前,伸出只手将人扶起,声音老迈嘶哑:“宋左卿素来探案如神,未料一夜过去,竟是将凶手的名头安到我自家人身上了。”
宋鹤卿神情不改,不卑不亢道:“回丞相,下官断案只看嫌犯动机,不看身份。”
“那你说,我家武儿有什么动机,去谋害他最小的弟弟。”谢玄沉声问。
宋鹤卿抬眼,认真看着谢玄:“从古至今,是非生死,皆逃不过个利字,谢统领身为您的庶长子,从小最得您的器重,几乎是作为嫡子培养长大,若不出意外,以后谢氏一族的大权非他莫属。可偏偏的,非要横生出来一个嫡弟,样样不如他还当了摘桃子的人,您说,他心里恨不恨,气不气?”
谢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下沉。
谢长武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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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着骂道:“这小子满口胡言!爹你别听他乱说!血浓于水啊,儿子心疼阿寿还来不及,怎会恨他!”
“是吗?”宋鹤卿重新摸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打量着道,“谢统领似乎很喜欢青色的瓷器呢,我记得小国舅房中就有一只青瓷瓶。”
谢长武连忙抢答:“那正是我送给阿寿的!汝窑出的天青色瓷瓶,万金难买!足以看出我对他有多么疼爱!”
宋鹤卿眉梢一挑,神情似是有些同情,补充道:“谢统领听我说完啊,那只天青瓷瓶——被他用来当了尿壶。”
谢长武话语瞬间僵住,面皮子抽搐起来,眼中直冒凛凛狠光,憋屈的脸红脖子粗。
宋鹤卿放下茶盏:“眼神骗不了人,谢统领有在这卖兄弟情的工夫,还不妨编几个可信点的供词,到了牢里好跟我解释清楚,五石散,冷酒,看管不力,都是怎么回事。”
“五石散是寿儿的长久服用之物——”谢玄在这时出声,抬眸看向宋鹤卿,语气不疾不徐,暗藏强势,“因算不得光彩,外界并不知晓。冷酒我派人查过,的的确确是他服用五石散后浑身燥热难耐,未等下人将酒热好,抢走误服。那几个下人虽先前伺候过武儿,但更多的是受我差遣,且家底干净,即便是为了自己家里人安危,也干不出那种卖主害人的勾当。”
宋鹤卿对上那双气势沉稳的老辣眼眸,拧紧眉头顿了片刻,沉声道:“相爷,果真要如此么?”
谢玄轻嗤:“宋左卿信不过老朽?”
宋鹤卿缓缓摇头,双目紧盯谢玄:“下官只信自己的判断。”
谢玄略点头:“人的判断,总会有错的时候。”
宋鹤卿心一沉,知晓今日是别想有下文了,神情绷了绷,步伐不由后退,拱手作揖道:“相爷保重,下官告退。”
目送大理寺一行人出了羽林卫,谢长武亲自斟了杯香茗奉给谢玄,后怕不已道:“幸亏爹及时来到,否则儿子就要被那个姓宋的冤害入狱了,话说他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连儿子都怀疑,他不知道儿子对阿寿有多——”
“啪!”的一声,谢玄拍案而起,抬腿照着谢长武便是一脚,谢长武摔在地上,手里的杯子也未能幸免,飞了满地碎瓷。
“爹,您这是干什么啊?”谢长武有点委屈。
谢玄弯腰一把揪住谢长武的领子,恨的咬牙切齿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弟弟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长武举手发誓:“当然没有!爹你要信我啊,不然你想想,我若真的存了那丧尽天良之心,何不将阿寿毁尸灭迹,让你们永远都找不着他,哪里会……会用那种手段,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在猜凶手是谁,我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谢玄直勾勾盯了谢长武半晌,眼中的狠意逐渐褪去,抬腿又补一脚道:“滚!”
谢长武忙不迭跑路,手被碎瓷割了都顾不得叫疼。
也就是在转身那一瞬,他面上的惶恐全然褪去,眼神中满是嘲讽与冷静。
22. 阿祭
宋鹤卿一路都没什么动静,唐小荷跟在他身后,好像能感受到他连头发丝儿都绷成了不好惹的形状,不能碰,一碰就炸毛。
直到出了卫所衙门,宋鹤卿才冷不丁一个转身,冲着门口的石狮子便是一脚,一脚下去石狮子毫发无损,他老人家自己差点当场撅过去。
“不是,你怎么一个不好还带自残的。”唐小荷扶住了他。
宋鹤卿捂着心口窝子大喘气:“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个谢长武明明就是有鬼,偏还动不了他,气死我了。”
唐小荷无奈道:“宋鹤卿我发现你的脑子有些时候也够犟的,谢长武就算真的把谢长寿宰了呢,他到底也是谢丞相的亲儿子,谢相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还会让自己再失去第二个吗?”
“那让我调查个屁!”宋鹤卿气到老眼冒黑星,“直接结案算了!”
“结案也要有凶手啊。”
“上街随便逮一个。”
“嘶,你真是个狗官。”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吵得不可开交,宋鹤卿眼角余光瞥到街市中,神情忽然一顿,指着其中一抹人影道:“唐小荷你看那里,那个人像不像我们要找的那小子?”
唐小荷随之望去,眼前顿时一亮,放声喊道:“阿祭!”
人群中衣衫褴褛的小孩转过头,看到她的那刻,眼神似乎也跟着亮了亮,但注意到她身边的阵仗,二话不说,拔腿便跑。
“阿祭你别跑啊!我有事找你!”唐小荷赶紧追他。
宋鹤卿对手下人吼:“都愣着干嘛!一起追啊!”
大理寺武吏齐上阵,宋鹤卿也不闲着,手捂心口窝,冒着猝死的风险追了上去。
本就繁闹的街市更加乱成了一锅粥,阿祭跑起路来不计后果,撞翻不知多少摊位,水果饮子洒了一地,所到之处骂声一片。
唐小荷边追他边替他赔不是,明明已经很努力不去撞到人了,脚下却还是一个没提防,踩中了一块香瓜皮,径直扑向了身旁卖豆腐的摊位。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唐小荷将整大块豆腐压了个稀碎,自己还因为磕到胳膊肘而疼得呲牙咧嘴。
她抬头想对摊主道歉,却在看清摊主的脸时犯起了花痴,一张口,方言都情不自禁蹦出来了:“姐姐……你长勒好苏气哦。”
宋鹤卿气得头顶冒烟:“你小子现在忙着什么呢!”
唐小荷如梦初醒,被美貌冲击到的魂魄得以归位,连忙爬起来继续追阿祭,就是临走不忘回头对卖豆腐的漂亮姑娘咧嘴傻乐:“姐姐,你等我回来找你赔钱噻。”
宋鹤卿:“唐小荷你有完没完!”
大理寺兵分四路,终于在一炷香的时间后,把猴子似的阿祭围堵在了小胡同。
宋鹤卿全身骨头都快跑散架了,感觉有些日子没有这么活动过,气儿都要断了。
他扶着墙缓了片刻,抬脸阴恻恻地笑道:“跑啊,接着跑啊,不是能耐着吗,厉害的你,回头腿给你打——”
“折”字还没发出声,宋鹤卿面前便晃过一拳,所幸他躲的及时,并未迎面挨上,否则这张脸算是别想要了。
他皱紧了眉,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小孩道:“你会武功?”
如果说之前他对阿祭的怀疑只有五成,那现在就是九成。
怪不得受那么重的伤都没伤到骨头,原来是个练家子。
阿祭未言语,眼中闪过狠色,手指一勾照准宋鹤卿的脖子挥去,宋鹤卿倾身躲开,同时抬腿,照着阿祭的小腿便是一扫。
阿祭吃痛跪地,再想反抗,脖子便被宋鹤卿狠狠掐住了。
宋鹤卿彻底扔掉了在唐小荷面前的随意不正经,此时狐狸眼低瞥,气势凌然升起,声音冷到近乎恶劣——“下手这么狠毒,真当我不敢杀你?”
阿祭站不起来,但眼神依然强硬,半点不服。
空气中满是火药味,剑拔弩张。
“啊!”
巷子口,唐小荷看到这一幕,尖叫的同时人都要气昏过去了,冲上去便使劲掰起宋鹤卿的手指道:“你干什么啊你!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你掐一个小孩,你还是不是人了!”
宋鹤卿凭空挨了顿劈头盖脸的骂,气得说话都结巴:“我,这,你,是他先动的手!大家伙都看见了,不信你问问!”
唐小荷:“整个大理寺都和你穿一条裤子,我有什么好问的!”
宋鹤卿审了那么多冤案,头一回感觉自己蒙受了千古大冤,心里别提有多憋屈,气得将手一抽道:“那你问问他自己!是不是他先对我动的手!”
阿祭终于得以挣脱,站起来却不急着报仇,而是躲在了唐小荷的身后,瑟瑟发抖。
唐小荷:“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你都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他还对你动手?宋鹤卿你说谎你不打草稿啊你!”
宋鹤卿百口莫辩,干脆破罐子破摔:“那我就对他动手怎么了!你清不清楚他现在的身份?他现在是嫌犯,还动手,我不对他动刑就不错了!”
唐小荷眸子瞪圆,满脸震惊地盯着宋鹤卿,倒吸凉气道:“你还想对他动刑?”
宋鹤卿:“……”
宋鹤卿:“你能不能把话听全。”
唐小荷望着宋鹤卿的眼神两分心痛三分失望五分愤怒,转身对阿祭说:“阿祭你别怕,你说,谢长寿的死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他身上的那些伤根本不是你留下的对不对?大胆说就是,说完你就清白了,某些人就再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某些人”宋鹤卿冷哼一声,别过脸懒得看她。
巷子静悄悄,寂静到反常。
阿祭的瞳仁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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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般的漆黑,就这样静静回望唐小荷的眼睛,接着,缓缓点了点头。
唐小荷瞬间愣了,忙问:“你这个点头是什么意思?”
阿祭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字句清晰道:“谢长寿的伤,是我给他揍出来的。”
唐小荷怔在原地,还未有所反应,便被宋鹤卿一把拉到了身后。
宋鹤卿死死盯着面前连情绪都流露不了一丝的古怪孩子,冷冷吩咐:“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
晌午,工部。
张宝闻着工部膳堂飘出的菜香味,开始忍不住琢磨小唐今日会做什么好吃的,馋虫一上来,不由咽了口唾沫,催促道:“怎么样,孙兄,可能看出这灯笼是出自哪名工匠之手?”
工部主事孙兴捋着胡子,锁紧眉头,又仔细打量一遍张宝手里的花鸟灯笼,道:“看这精细程度,倒像是出自老汪之手,他做事认真至极,除了他,怕也没人能将上面的金银丝掐的这般精细。”
“好,我这就过去问问,有劳孙兄。”
张宝提着灯笼告别孙兴,动身前往位于工部最偏僻处的制灯坊。
刚踏入制灯坊的大门,张宝便闻到股扑鼻菜香,只见几名工匠端着刚打来的饭菜,正在檐下围坐吃饭。
张宝摸着咕噜作响的肚子,心想得赶紧找到人,好早点回大理寺吃饭。
工匠们聊天正聊到兴头上,从满城皆知的人皮灯笼,聊到自家老婆要生孩子,话茬没完没了。
张宝犹豫片刻,上前稍一拱手,温和道:“叨扰诸位,敢问汪老先生现在何处?”
几人见他一身大理寺公服,说话自然客气,特地起身给他指了个方位。
张宝再度拱手:“多谢。”
他转身,只听身后闲聊声继续——
“唉,这鬼案子一出,哪儿也去不了,活儿还得接着干,我娘子生娃我不在身边怎么成。”
“和主事说说便是,哪里还能阻你回家抱孩子了。”
“那活儿又该怎么办?”
“让老汪来呗,他老光棍一条,整日闲着也是闲着。”
张宝听这几句,未多留心,抬腿继续。
坊中,灿烂的阳光穿过窗子,直直照在堆满半间房屋的灯笼上,灯笼形态各异,有花鸟灯,楼灯,动物牛羊灯,美不胜收,教人目不暇接,仿佛置身仙境。
张宝不由看呆了眼,直到听到一声“呲啦”利响,才回过神,望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只见在这“仙境”的尽头,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佝偻身影,背对着外界,正在专心箍做手里的灯笼。
背影的主人手持巴掌大的双-刃-尖刀,刺入长竹一路下割,走刀极为利索,轻松得到一根竹条。
削竹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