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狱录》
1. 01
雷声轰隆,风雨欲来。
入目都是一片郁色,沐晚舟就藏在长林丰草间。她抬头望天,雨滴从眼角滑落,落在泥土里,空气中除了土腥味还夹杂着血的腥甜。
她偏头,才发现手被皲裂的树皮擦破,树干染上鲜红,她顾不上擦拭,反而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掌,树木粗糙的纹路刻进掌间,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锦衣卫的鹰犬就在附近,沐晚舟一刻都不敢放松。
她刚逃出城,锦衣卫的人马就紧随其后,他们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逃了,不过总归就在这座山上。
锦衣卫没有打算放过她,他们早已经把握住了所有的出口,把整座山封锁起来,再搜山,抓她如探囊取物般轻巧。
山上没有食物,夜色已晚,又下着雨,山间低温就能杀死人,就算她藏得再好,他们也能困死她。
想到这,沐晚舟的脸又白了几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还未等她想到对策,山林传来响动,地面微震。
不远处有火把的光亮,沐晚舟将身子俯得更低,借着枝叶的遮挡窥视着一切。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雨浸不灭,五六个小旗举着它,目光如炬地在郁郁葱葱间搜查。眼看着火光靠近,沐晚舟想后退,却在慌乱间惊动了人。
“谁?”
带头之人率先有所警觉,他给了旁边的小旗一个眼神。身旁几人瞬间反应过来,纷纷抽出佩刀。
长刀出鞘,寒光毕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息,沐晚舟全身都冷了下去,牙齿忍不住地打颤,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整个人蜷缩着,快要埋进泥里。
凑近了,为首之人忽然抬手停下,他仔细地在空中嗅了嗅,那是他最熟悉的血腥味,他勾了勾嘴角。
“出来吧,你已是笼中鸟,何必做这无谓的反抗。”
沐晚舟呼吸急促,整个身子忍不住地颤抖,她紧紧捂住嘴,不让恐惧流露出去。
她还不能死。
闭上眼,奴仆护着她出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大门被破,冰冷的长刀穿过温热的身体,血液顺着刀尖滴在砖瓦间,透进缝隙里,连雨水也无法洗去。一具具身体在她面前倒下,那些身躯倒下前惊恐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了沐晚舟的眼底,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想活着。
分不清是谁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沐晚舟愣住了,她只能任由奴仆拉着自己后退,可是已经退无可退,整个沐府都被锦衣卫包围。或许是认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奴仆和女眷翻不起什么风浪,后门只留了三两个守卫,管家和奴婢们死死地抱住了官兵的身体,即使长刀狠狠地刺穿他们的身体也不放手,一大团血从嘴中吐出,他们却只喊着让她快跑。
跑?她该跑去哪里?
“跑啊——”
沐晚舟终于被那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惊醒,她转身夺过一匹马冲出了包围。
身后的马蹄声渐近,她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她狠狠心拔下头上的发簪扎进马背。剧烈的疼痛让马儿在痛苦的嘶叫中疯狂地往前奔跑,她抱紧了马脖子,被带着逃出生天。
睁开眼,她倏地镇定下来,她要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太子谋反,父亲自裁,这桩桩件件她通通不信,所以她得活下去,活着才能报仇。她不能被踩进这泥里,她要生根,然后破土而出。
脚步声接近,沐晚舟微微直起了身,她抽出簪子,用力地握着。上面还有血渍,是刚才那匹马的,和她手掌上的血混在一起。
在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熠熠发亮,她能把这簪子扎进马背,就能用它捅进敌人的喉咙。
草丛中没有了动静,拿刀之人失去了耐心,他一声令下,“困兽之斗,给我拿下。”
“是。”
沐晚舟脸上闪过冷冽的锋芒,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锐利的刀锋劈成两半之时,耳边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有人替她挡下了这个杀招。
紧绷了多时的身体,陡然放松下来,小腿一阵痉挛,她跌倒在地。刀剑相砍的尖锐声以及□□相撞的闷哼声接连响起,沐晚舟扒开前面的枝叶看去,穷追不舍的那几个锦衣卫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一个握剑的女侠客完好无损地立于中间,她收了剑,抬眼看向沐晚舟。
而沐晚舟的目光紧紧地黏在她的佩剑上,那把剑目测过去长两尺一寸,剑鞘上没有什么纹饰也不配剑穗,剑柄似是由黑曜石做成的,在黑暗中隐隐透着闪,看起来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不过她见到剑在收鞘之前泛出的寒光,她明白这是一把宝剑,而握着它的人更是不同凡响。
那女侠客的嘴微张,沐晚舟还没分辨出她想说些什么,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女侠客皱着眉向她靠近,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那剑鞘,在完全失去意识前,她的脑海里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果然是一把好剑。
再次睁开眼,徐孟沅没什么表情地坐起身来,这已经是她数不清第多少次做这个梦,噩梦做久就习惯了。
天才微亮,用不着奴婢伺候,她自己起身换好了衣服。属于锦衣卫的官服穿在身上,她才恍然明白,那个夜晚离她已经很远了。
现在,她叫徐孟沅。不是那个柔弱的孤女,也不再是那个被锦衣卫用刀指着的逃犯。
打开门,李吟桥抱着剑立在屋外,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身瞥了徐孟沅一眼就收回。
“师姐,你不用守着我,现如今还没有人不知死活地闯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
“我睡不着而已,你想多了。”
徐孟沅挑了挑眉,她这位师姐一向嘴硬心软。
“还是你的剑比你更讨人喜欢一些。”徐孟沅的目光流连在剑身上。
李吟桥抱着臂的手放了下来,她扫了一眼手里的剑,奇怪地问:“从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这把剑异常关注,世上宝剑多如牛毛,这剑是师父所赠,我用惯了而已,没什么稀奇的,你为何对它多加青睐?”
徐孟沅将视线收回,她勾唇轻笑,却不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李吟桥并没有刨根问底,毕竟这世上能让她在意的事情少之又少。
“我这衣服如何?”
“丑,不过比之前的顺眼多了。”
“我也觉着不错。”说完,徐孟沅戴上帽子,跨步出门去了。
等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李吟桥才回屋。
其他大臣上朝皆是乘马车缓步而去,只有徐孟沅喜欢骑着高头大马奔走穿行于闹市,她骑马到了太和门前,朝臣均已排列整齐,徐孟沅在武官那列站定。
太后寿宴上遇刺一案,至今悬而未决,皇上脸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神采。他耐着性子听完了文臣们的陈词滥调后,才点了徐孟沅的名。
“徐卿,刺杀案查的如何了?”
本来这案子按理来说应该交由刑部或者大理寺来查,不过这两年,皇上愈发倚重锦衣卫,再加上徐孟沅救驾及时,在刀口下救下了惊骇的皇上。
皇上似乎被吓破了胆,锦衣卫指挥使空悬已久,在此事之后他立即升徐孟沅为锦衣卫指挥使,命她带领锦衣卫连夜看守,并负责查清此案捉拿凶手。
据案发已过半月,凶手却迟迟未能抓到。
徐孟沅出列,俯首说道:“启禀陛下,凶手尚未捉拿归案,不过臣已有了线索,再给臣一些时间,臣必奉上他的项上人头来见。”
“哼,都半个月了,还没抓到人,你还要我给你多少时间,你手底下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皇上把手边的奏折丢了出去,面色不虞,他喘着粗气,锐利的眼神似刀死死地盯着俯首之人。
徐孟沅立刻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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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请罪,“陛下息怒,是臣无用。”
“陛下息怒——”
群臣见到皇上发怒,纷纷俯首请罪。
“七日,我最后再给你七日的时间,七日后再抓不到人,你这身衣服也不用穿了。”
“臣领旨。”
徐孟沅的背弯的很低,低着的头遮住了她脸上所有的情绪。
“下朝——”
皇上起身离开,太监尖着嗓音宣布下朝,身边的同僚三三两两地结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只剩下她一人留在原地。
耳边那些闲言碎语徐孟沅都已经习惯了,她不予理会,她跨步走下台阶,骑马迅速回了府。
星回是徐孟沅的贴身婢女,她看到徐孟沅,迎了上来,“小姐,你回来啦?”
“嗯。”
徐孟沅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她撇了抱剑立在一旁的李吟桥一眼,对星回说:“我有点饿了,你去给我拿点吃的来吧,我想吃点热乎的,你看着厨房煮好给我端过来。”
“好的,小姐,我这就去。”星回无疑有他,跨步出去了。
星回一走,李吟桥就过去把门关上,坐到徐孟沅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
“恒帝要我七日之内抓到刺杀案的凶手。”
李吟桥抿了下唇,说:“我把陈叔带出城。”
“不行,这种时候,到处都查的很紧,我们不能冒险。”
“那怎么办?”
徐孟沅捏紧了手里的杯子,“让我想想。”
她的视线落在了某个地方,过了片刻,她把手里的杯子倒扣在桌面上。
“有了,既然恒帝要凶手,我们就给他一个凶手,明日你去刑部给我劫一个死刑犯出来带到城郊去,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好。”
李吟桥没有多问,她相信徐孟沅的安排。
星回还没回来,说完了正事,徐孟沅便跟她说起了别的。
“我做的这些事情很危险,你本不用卷入这些的。”
李吟桥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事已至此,你不必再说这些,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徐孟沅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师姐,谢谢你。”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果不是李吟桥,她此刻已是刀下亡魂,她的躯体会跟真相一起被埋葬在那个山林里。
徐孟沅望向窗外,院子里的冬雪正在融化,枯木也已然发了新芽,不知不觉,春日要来了。
而在距京城百里之外的长江以南,姑苏正是阴雨绵绵的时节。槐序刚打开窗,一只白鸽就停到了窗檐上,他取下绑在白鸽腿上的信,打开快速扫了一眼,重新把窗合上。
“公子,是京城的消息。”
张淮清坐在小塌上,对着棋盘沉思,身旁烧着一壶热茶,不远处地上的银碳将整个屋子烧得暖烘烘的。听到槐序所言,拿子的手滞了一瞬,接过了槐序手里的信。
他垂眸轻扫了两遍,把信置于桌上,没有言语。
身旁的玄英见到他的反应,拿起信一目十行地看着。
看完信,玄英明白过来为何槐序递信时的神色不太好看,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公子,老爷在信上说……要您回京。”
壶中烧沸的茶水顶着茶盖,张淮清伸手就要去拎壶把,被槐序及时阻止,他隔着布给张淮清倒了一杯茶。
张淮清握着杯身,感受着热茶传递来的刺痛,抬眼对两人说:“收拾一下,准备回京吧。”
“公子,您真的想好了吗?”槐序有些担忧,他的眉间紧锁,似乎不认可张淮清的决定。
“是时候了。”
张淮清轻喝了一口茶,没有过多解释。
玄英和槐序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淮清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于是两人也不再多说。
2. 02
月华如水,夜深人静。
刑部大牢的屋顶上有个身着夜行衣的身影在快速移动,她步伐轻快,从房顶上掠过,瓦片间的轻响引起了底下狱卒的警觉。
一个高瘦的狱卒四处观望,随后拍了拍旁边昏昏欲睡的人,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声音,你听错了吧。”
瘦子侧耳细听,初春的夜晚连虫鸣都不曾有,耳边一片寂静,他放下心来。
眼见天色亮了起来,巡逻的人已经来了。
“昨夜有何异常之处?”
“没有,一切如常。”
“那便好。”
话音刚落,就听见大牢内有狱卒的喊叫声。
门口的四个人面面相觑,还是瘦子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不好。”便冲了进去。
剩下三人紧随其后,进去一看,有个牢门大开,里面的刑犯已经不见了踪影。
刑部尚书批了一夜公文,天亮方止。他按了按酸涩的眼眶,才走到门口,刑部员外郎就火急火燎地跑来汇报。
“大人,不好了,刚才司狱官来报,昨夜有人从刑部大牢里劫走了一个死刑犯。”
“什么?!何人劫狱?人往哪跑了?派人去追了没有?”刑部尚书一连几个问题,员外郎都回答不上来,他吞吞吐吐地说:“尚,尚不明朗。”
“你这话何意?”刑部尚书一夜未睡,脑子有些发晕,再听到下属的回答,感觉有口气哏在胸口。
员外郎审慎地说:“据司狱官所述,等狱卒发现之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没人见到劫狱之人的样貌,更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所以无从下手。”
说到最后,员外郎不敢直视尚书的眼睛,声音也逐渐降低。
“那些狱卒都是吃白食的吗?还不去给我找!”刑部尚书冲他大喊。
“是,属下这就派人去找。”
等人走后,刑部尚书扶着椅子坐下,他揉了揉头,觉得头一抽一抽地疼。
刑部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此时的锦衣卫却很振奋。
一个时辰前,探子来报,在城郊发现了可疑的踪迹。于是徐孟沅召集了人手,正打算出发去城郊。
“启禀大人,人已经召集完毕。”
徐孟沅轻点头,“出发。”
“是。”
徐孟沅骑上马,身后跟着一群锦衣卫浩浩荡荡地往城郊赶,马蹄声阵阵,带起一路的尘土,也敲击着人们的心。
“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出动这么多锦衣卫,是出什么事了?”
“被锦衣卫盯上,又有人要倒霉了。”
路边的摊贩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没过一会儿就又各忙各的去了。这一两年来,这种场景没过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已经不稀奇了。
城郊外,徐孟沅的人已经埋伏在树林里,等待着前方探子回报。
不久后,有个小旗附耳在李元铎耳边低声言语,李元铎眼珠转了一圈,走到徐孟沅身边。
“大人,探子来报,疑犯的踪迹在前面消失了,不过他肯定跑不远,不到五里外就有一个村庄,估计人就躲在那里,我们的人已经守住了村的出入口,他跑不掉的。”
“好,让人在外面守着,派一队人乔装打扮成村民进村,别打草惊蛇。”
听到李元铎的声音,徐孟沅才睁开了眼,锐利的目光如剑锋出窍,不带一丝感情地下达命令。
“是。”
李元铎从她在北镇抚司时就跟着她,徐孟沅升官后提拔了他做指挥佥事,依旧跟着她做事,两人配合的已有默契。
乔装好的锦衣卫进了村,剩余人在村口的树丛中埋伏等待,青绿色的衣服跟树林融在一块,分不清彼此。雨渐渐大了,打在人身上,落在眼上,可是握着刀的人们仿若无知无觉,眼皮眨都不眨,目光鹰隼地盯着前方。
“驾——”
槐序头戴斗笠驾着马车,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巴,车轮碾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两行夹杂着泥土和野草的痕迹。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槐序骤然扯紧马缰,停下车。
“吁——”
他回头对车内的人低声说道:“公子,这里好像不太对劲。”
闻言,坐在里头的玄英掀帘坐到了车架的另一边,他手里握着剑,注视着道路两旁。
他跟槐序对视一眼,两人长得有些相似,年岁也相仿,只是细长的眼以及常常蹙着的眉让玄英看起来更加沉稳一些,此刻两张脸上皆布着凝重。
这里太安静了,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公子,您坐稳了,我们得尽快进城。”
“好。”
听到回复,槐序抽动马缰,加快了速度。
李元铎正留心村口的动静,忽然听到马蹄声,他立马跟徐孟沅汇报。
“大人,前面有辆马车正朝这来。”
“拦下来。”
“是。”
道路两旁冲出一群官兵,槐序早有所察觉,扯动缰绳,拽回马头,在距人两丈远之处停驻,马儿因为急停而猛地扬起前蹄,嘶鸣一声。
槐序和玄英立马抽出手中剑,直指前方,眼底的杀意比冰冷的武器更胜。
“你们是什么人?”
李元铎从手下的包围圈中走出来,亮出腰间的牌子,“锦衣卫在此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若是妨碍了我们捉拿犯人,就拿你们治罪。”
平常人听到锦衣卫的名头吓得掉头就跑,没想到眼前的两人却无动于衷。
甚至左边头戴斗笠的半大少年还敢当面讽刺:“锦衣卫?好大的官威啊。”
听到此处,李元铎的脸色变了,他不知道是该佩服眼前人的胆量,还是该嘲笑他的不知死活。
“晾你年纪还小,放你一马,速速离开。”
槐序还欲还口,身边的玄英制止了他,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想到公子还在马车上,槐序抿了抿唇,将头转到一边,将话吞下。
玄英说:“我们要进城,便只有这一条路,你放我们过去,你们接着办你们的案,我们互不打扰。”
“不行,我们大人有令,在抓到犯人前,任何人都不许过去。”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
玄英不欲再与李元铎废话,与槐序两人围着马车,微弓着背,手里的剑已蓄势待发,样子看上去有些骇人。
对面的锦衣卫也呈现出战斗姿态,等待着李元铎一声令下。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徐孟沅骑马而来。
李元铎抬手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
马上之人穿着大红蟒衣,衣服上饰有四爪飞鱼纹,腰系銮带,佩绣春刀,坐于马上,睥睨地望着马下众人。
槐序玄英交换了一个眼神,眼里皆有惊讶,随即更加警戒地看着来人从马上跃下,走到人前。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极高的,大约在五尺至六尺之间,銮带系着的腰堪堪一握,浓眉星目,唇上未点女子所用朱红,也没敷粉,一副男子的打扮,看起来像极了话本中唇红齿白的书生。
京城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位人物,看来他们久不在京城,发生了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玄英心想。
徐孟沅侧目迎上玄英端详的目光,目无波澜,似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淡然开口:“马车里是何人?让我们掀帘查看,若无异常,就放你们过去。”
“车里除我们公子外,别无旁人。”
“口说无凭,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不敢让我们查验?”
徐孟沅语气加重,示意李元铎动手。
“玄英,让他们查。”
马车里穿出一个清亮的男声,徐孟沅抬手,身边人停下了动作。
“公子!”
槐序和玄英出声劝阻。
“无妨。”
徐孟沅倒是对车内之人有了兴趣,她轻挑细眉,高声说道:“你们主子都发话了,这下可以查了吧。”
说着,提步向前,走到马车旁,槐序一脸戒备。
“槐序。”
张淮清似是能看到车外的一切,他叫了槐序一声。
玄英率先把剑收入鞘中,槐序见状不情不愿地让开,只是目光依旧黏在徐孟沅身上,注视着她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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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一动。
徐孟沅伸手扯住了车帘的一角,手上刚想使劲,身后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和喊声。
徐孟沅立刻做出反应,转身下令,“疑犯跑了,快拦住他。”
李元铎反应最快,她的话语未落,人已经冲了过去,剩余人紧随其后。
只有槐序玄英不动,守在马车旁。
那疑犯穿着粗布麻衣,手臂被砍伤了,衣上渗出血来,脚下却跑得飞快,眼看前方仍有追兵堵截,他竟停了下来,脸上闪过狠色。
他转身趁追赶的锦衣卫未站稳之际,抬脚攻击其下盘,夺过佩刀,砍向另一人。
他似乎练过一些武艺,多人围攻之下还能不落下风,李元铎从后背砍了他一刀,他的脸上瞬间露出痛色,却没有收手,手上用劲朝四处胡乱砍去。他发狂般的乱砍竟弄伤了几人,一时间无人能近他的身。
随即他忍痛拔腿向旁边跑去,李元铎看穿了他的用途,却来不及阻止,只能眼见他夺过徐孟沅的马,奔逃而去。
“大人,我……”
徐孟沅无暇听李元铎说废话,她跑回马车旁,拔出绣春刀,向槐序劈去。槐序用剑鞘挡下,玄英抽出剑从右边刺来,徐孟沅后退一步,躲开剑刃。
面对两人强劲的攻势,徐孟沅丝毫不惧,待两人顾着制服她而远离马车之时,徐孟沅双手握刀接下了两道凌厉的剑锋,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向两人抛去。
槐序和玄英下意识地扭头抬手躲避,就是此时,徐孟沅一个跃步跳上马车,狠狠甩下缰绳,驾车追赶骑马之人。
等玄英和槐序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冲了出去,他们只好跟在马车后面追。
徐孟沅落后几步,再加上还载着人自然跑不过前面的马。徐孟沅故技重施,拔下头上的发笄,扎在马背上。马受痛狂奔,很快追上了前方的马。
徐孟沅抽刀砍向马腿,一声嘶吼过后,马摔倒在地,疑犯也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徐孟沅奋力停下了发狂的马车,跳下车,疑犯还未来得及爬起身,一把刀就驾到了他脖子上。
身后的人也赶到了,李元铎把人从地上拎起来,旁边的人立刻擒住了犯人的双手。
“公子,你没事吧?”槐序和玄英跑到马车前着急地发问。
车里没有动静,他们心里一跳,就要掀帘。
“我没事。”
听到张淮清的声音,他们才放下心来。
听到车内人出声,徐孟沅才想起车上还有一个人,刚才的情况之下,那人居然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好似不存在,徐孟沅愈发好奇帘后之人是何方神圣。
“刚才情急,借你们马车一用,现在物归原主了。”
槐序狠狠地瞪着徐孟沅,徐孟沅忽视了那可以杀人的目光,继续说道:“虽然疑犯已经抓到了,不过我依然怀疑车内有异,我要搜查你们的马车。”
“你别欺人太甚。”
槐序宛如一个点燃了的炮仗,更像护着幼崽的老母鸡,随时要冲上来跟徐孟沅拼命。
徐孟沅觉得好笑,还没等她继续挑衅,那帘子就被掀开了。她先将目光停留在掀帘的手上,在日光下,那只手异常白皙,骨节分明,衣袖下滑,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青筋明显。
视线上移,车内之人,披着白色大袄。面色消瘦,似有病容,不过眉宇间却透着一份从容,眼神深邃,眨眼间似有流光浮动。即使徐孟沅放肆地打量他,他也不为所动,脸上也没有郝色。又或许是被人这样盯着看惯了,毕竟他那副皮囊,真真是徐孟沅见过最出挑的了。
面如冠玉,却丝毫不显得女气,风骨似竹,虽然瘦削,但是身姿挺立。
“如何?大人看得可仔细,车上可有可疑之处?”
他的嗓音介于少年与男子之间,语调轻缓。
“看仔细了,每一根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被她调戏,他也不恼,反而轻轻地笑了笑。
徐孟沅脑子里忽然蹦出“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这句诗。她放下帘子,隔绝了那笑容。
“车上没有旁人,放行吧。”
“是,大人。”
3. 03
入了城,槐序将车驾地很慢。
“诶,刚才那个女的是什么来历,大周……什么时候出了个女官?还是锦衣卫?”
“嗯,飞鱼服加上绣春刀,错不了,她应该就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玄英抱着臂,他很快就接受了大周出了个女官的事实。
“此等消息,我们竟全然不知情,看来在姑苏还是消息闭塞了些。”
前面已经能看到靖国公府邸门口的石狮子了,槐序感叹完,抽了抽手里的马鞭子,加快了速度。
少顷,马车停下,管家和下人们已经在门口迎接,见到马车,立马上前来。
“小人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请少爷下车。”
槐序和玄英跳下车,赶了许久的路,马也累了,槐序抚了抚马的鬃毛,旁边的下人有眼力见地上前牵住缰绳。张淮清从车里下来,在管家面前站定。
“纪叔,我回来了。”
管家听到这句话,喉咙忽然有些哽咽,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五年前离开的时候,张淮清才十五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半大少年,现在站在面前的人已经长得比他高了。
“少爷,你怎么穿的那么单薄,天气还冷,别冻着了,快进门吧,老爷已经等你很久了。”
“好。”
一行人进了府,穿过大大小小的回廊,进了一处院子。这是张淮清从前住的院子,从他离开家后,这院子就没住过人,管家已经让人收拾干净了,派了从前伺候张淮清的下人继续伺候他。
“少爷,院子我都给您收拾好了,如果有缺什么东西您吩咐,从姑苏回来,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您赶紧休息休息。”
“纪叔,父亲呢?”
“老爷,他在祠堂呢,我已经让人去通报了。”
“不必了,我亲自去祠堂找他。”
“那也好。”
比起别的地方,张淮清在这个家里最为熟悉就是祠堂。自懂事起,父亲就常常让他跪在祠堂里反省,罚他抄书,这祠堂他不知道跪过多少次。
站在祠堂门口,看着紧闭的门,他让槐序和玄英在门口等着,他自己进去。
门被轻轻推开,“吱呀”的开关门声没有惊扰到跪在牌位前的靖国公,他依然闭着眼,没有动作。
身后的张淮清也没有出声。
以往都是他跪着,父亲站在他身后这样望着他。今天,两人的身份对调了。
“回来啦?”
靖国公终于出声,他的背影清瘦,声音却铿锵有力。
“怎么不出声?”
见身后没有声响,靖国公终于睁开眼,站起身,由于跪了很久,站起来时,他踉跄了一下,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
靖国公从这双手再看向多年不见的儿子的脸,眼神里满是探究,张淮清不避不让,与那探究的目光相接。
靖国公先一步收回了目光,整理了下衣袖,嘴里说了句:“不错,有长进。”
却也不说是哪方面,张淮清也没问,他收回了手。
父子两面对面站着,一个身姿挺拔,如新长成的翠竹;一个虽然硬挺地站着,却也掩盖不住身体的苍老,就像布满了伤痕的柏树。
英雄也会迟暮,看着眼前的儿子,靖国公不得不服老了。
“你还在怨我?”
“不怨,五年过去了,没什么想不明白的。”
靖国公看着张淮清的眼睛,试图找到他说谎的痕迹,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的他不会轻易被人看透。
“你说得对,五年了,什么都变了。”靖国公转过身望着祖宗的牌位继续说:“既然愿意回来了就是想通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过几天我会带你去见见朝里的一些大臣。”
“你不是说要我做一个不结党的孤臣吗?怎么?改变主意了?”张淮清语气里带了讽刺。
“我是这么说过,不过既然要入朝为官了,多认识一些朋友也无可厚非,对你没有坏处。”
“对了,你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见你老师吧,明天就去你老师府上拜访他吧。”
张淮清没有应声,他沉默地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张淮清就坐上马车去了姚伯良那里。
姚伯良似是早知道张淮清会来找他,一早就摆好了棋局在等他。两人隔着棋盘对弈,槐序和玄英立在张淮清身后。
姚伯良执黑子,将白子包围住,从棋盘上看,白子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张淮清思索良久,才在棋盘上落了子,白子落在棋盘的那刻,整盘局的情势变了。
姚伯良看了他一眼,没怎么思考地落子。张淮清却不再有动作,他抬头望向老师。
“为何不执棋?”
“因为胜负已分,老师,这盘乃是和局。”
“哦?可是我怎么觉得这局我输了?你莫不是以为我真的老眼昏花,看不出其中的深意了吧,怎么?怕我输了脸上无光,还要特意让我。”
“学生不敢。”
姚伯良看着面前的学生,忽然叹了一口气,“淮清,你不该回来。”
张淮清垂眸,沉默不语。
姚伯良看他这个样子,有些不忍心,不过他还是继续说:“五年前,你离开的时候,我虽然心痛,但是我内心是赞同你父亲的做法的。这世事纷纭,权柄纷争在这尔虞我诈的京城我已经看的太多,你这样的性子不该留下,不如远离纷争,做个闲人。”
“老师,可是我已经回来了,我不可能躲一辈子,我生来就是张家人,我有我该做的事情。”
张淮清推开棋盘,起身向姚伯良俯身行了个礼。
“我愿以身入棋局,还请老师成全。”
姚伯良看着身形单薄的学生,在下人的搀扶下缓慢地起身,伸手把张淮清扶起来。
“你父亲此前来找过我,他托我为你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当时我没有答应,我以为你不愿,只是没想到,五年过去了,我已看不清你的心。”
“学生的心从未变过,我答应入朝为官并不是为了父亲,而是我明白了我应该要做什么,我不愿做他人的棋子,我只做自己的执棋人。”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相劝,我会在陛下面前举荐你,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吧。”
“多谢老师。”
两人再度坐下,棋盘已被下人收走,桌上端来了茶。
“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只有在京城才能喝到。这样想来,回京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喝到这样的好茶,我们还能常常这样对弈畅谈。”
姚伯良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张淮清闻言也淡淡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始终不达眼底。他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这与他在姑苏所喝并无什么分别,想来大家所图的不过是“京城独有”的得天独厚。
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茶杯。
“学生还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师为我解惑。”
“哦?说来听听。”
“昨日在城外遇到了锦衣卫,近来京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姚伯良放下茶杯,缓了片刻才开口:“前段时间,陛下遇刺了,就在太后寿宴上,众目睽睽之下。”
说到这,姚伯良跟张淮清对视了一眼,“可想而知,陛下有多么震怒,所有经手的太监奴婢都被砍头了,可是却没查出来是何人指使的,不过……”
“不过陛下心里却有了怀疑之人。”张淮清替他把话说了下去。
姚伯良没有反驳。
张淮清继续说:“那锦衣卫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锦衣卫指挥使又是何来历?”
“你见过她了?”
“昨日打过一个照面。”
“何止啊,那个女人看起来嚣张得很,还非要查我们的马车。”槐序愤愤不平地插嘴道。
旁边的玄英拉了他一下,姚伯良知道他的性子一概如此,没有介意。
“她叫徐孟沅,现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你要是能坐到她这个位置,我想你比她还要嚣张。”
姚伯良的茶杯空了,张淮清又给他添了一杯。
“她姓徐?”
姚伯良拿起茶杯,对张淮清点了点头,“正如你所想那样。”
大周的世家大族不少,但要真论起来,最有实权的不外乎徐、沐、张、王四家。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徐家有么这么一个人物?”徐孟沅年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张淮清不认识她,那只可能是在他离京的这五年里冒出来的。
“她是徐家收养的义女,两年前,前太子一党任有余孽作乱,彼时正好遇上倭寇作乱,而陛下掌权没多久,正是内忧外患之际。魏国公就向陛下举荐了他这位义女,魏国公说她自小跟随高人习武,武艺高强,可为陛下分忧。”
“当然,由于她女子的身份也遭受了很多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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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从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要开这个先河并不容易。”
“那后来呢?”
槐序听的正精彩,他想让姚伯良说的快一些。
“后来嘛。”姚伯良笑了一下,“我也上奏举荐了徐孟沅,那天下朝之后,陛下把我单独留了下来,他问我举荐她的理由,我回了‘能者居之’四个字,陛下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不过他还是用了徐孟沅。陛下下旨封她为锦衣卫的千户,要她在一个月内剿清所有叛党,官给低了不行,手底下没人可用,可她毕竟没有什么作为并且还是一名女子,所以官给高了也不行,千户这个位置就刚刚好。”
千户是正五品,能统领一千一百二十人。
“没想到一个月内,她还真把所有的叛党都给清理了,于是陛下龙颜大悦,封她做了北镇抚使。那时的北镇抚司处处被南镇抚司压一头,可她上任没多久,北镇抚司就立了几宗大功。渐渐地,她就得到了陛下的重用,才两年的时间就坐上了指挥使这个位置。”
说完这一大段话,姚伯良喝了一口茶。槐序和玄英脸上都有些异色,张淮清仍然面不改色,只是垂眸思索着什么。
“所以老师为何要举荐她?”
“你认为我不该举荐她吗?”
“从结果来看,老师可谓是深谋远虑,可是当时的徐孟沅不过是一个有些武艺傍身的女子,您为何要帮她?老师也不是会给魏国公面子的人,所以我很好奇,她有什么值得您对她另眼相看的。”
张淮清直直地盯着姚伯良,想从他的脸上探查到什么。
“因为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好似看到了你,是五年前的你。”
这是张淮清没想到的回答,他眉间微皱,“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从前的张淮清是什么样呢?
崇祯十二年,那是姚伯良第一次见到八岁的张淮清。那时的姚伯良连中三元,被封为翰林院掌院,想要入他门下的读书人如过江之卿,可是姚伯良从不收弟子,他是寒门出身,所以对于那些上门拜访的世家子弟都不屑一顾。
靖国公却还是带着八岁的张淮清上门了,那时候姚伯良年轻气盛,在仕途上也很平顺,所以并不把靖国公放在眼里,他知道靖国公此行的目的,便称病不见。
靖国公也很沉得住气,他每日都上门求见,姚伯良就连着病了七日,到了第八日,姚伯良的病终于好了。
靖国公才得以进了姚府,可是姚伯良依旧没有打算收下张淮清,几盏茶过后,就要送客。靖国公也不生气,他喝完最后一杯茶便起身离开,只是他要张淮清留下,他当着姚伯良的面对张淮清说:“若不拜入老师门下,今日就不用回来了。”
“是。”八岁的张淮清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颔首。
于是靖国公真的独自离开了,剩下张淮清一人淡然自若地端坐在原先的位子上。
姚伯良眯了眯眼,复坐下。
他对面前的稚子说:“你还是回家去吧,我不会收弟子。”
“您刚才也听到了,您若不收下我,父亲便不许我回去。”
“他这是只是……”
“父亲用的是苦肉计,我明白。我也明白,您不会因此心软而收下我。”
张淮清看着姚伯良的眼睛说道。
姚伯良有些惊讶了,面前的稚子倒不像只有八岁。
“你说的对,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留下?”
“因为我父亲并不是在吓唬您,若今日我没有拜入您的门下,他或许真的不会让我进家门。”
“你为何想要做我的弟子?”
“我并不想做谁的弟子,只是父亲让我这么做。”
姚伯良听到这话,轻笑出声,“你倒是诚实,不怕你这么说,我便不收下你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哈哈哈哈哈。”姚伯良这下大笑出声,这孩子倒是与他有眼缘的。
张淮清不知道他为何发笑,不过从那日起他便成了姚伯良的关门弟子。
“老师?”
望着出神的姚伯良,张淮清轻声提醒。
姚伯良望着面前的弟子,心里暗暗叹气。时移世易,自从五年前那场变故之后,张淮清就变了。
他站起身,说:“今日就到此为止,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张淮清起身拜别老师。
4. 04
城郊外,一对老夫妻在荒芜的路边支了个摊子,让往来的过客有个歇脚喝水的地方。
远处来了一个跛着脚的行客,他穿着最普通不过的布衣麻裳,脚上似乎受了伤,可是他却不管不顾,只是握紧了手里的背囊,行色匆匆地赶着路。
“客官,停下来歇歇脚吧,这里离城门口还有好几十里路呢。”摊上的大娘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些不忍心地开口。
眼前这条路是进京城的必经之路,方圆几十里也就这里可以供人歇脚休息。
那行客没有理会大娘,眼看着已经走过了摊子,他又折返了回来。
大娘看到他的举动,笑着站起身给他倒了碗水。
顾邵之在板凳上坐下,拿起缺了角的碗灌了一大口,干裂的嘴角终于不再扯着疼,喝过水后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他的手指紧握,在衣裳遮掩之下,他早已皮开肉绽,连日的赶路更是带着筋骨都生疼,不过他都咬着牙忍下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进京。
他不敢停留太久,只喘息了一刻就继续上路。
立春已经悄然而至,南飞的燕子也飞回了京城,落在了武英殿的屋檐上。
屋檐之下的人们却无知无觉。
徐孟沅跨进了殿门,跪地叩首。
“启禀陛下,太后寿宴上行刺的凶手已被臣缉拿,此时就关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中,等待陛下圣裁。”
“好好好,爱卿快请起。”
今日是第七日,徐孟沅不负众望地抓到了凶手,皇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足以彰显他的好心情。
“谢陛下。”
恒帝刚到不惑之年,头发却已经花白,清瘦的面庞加上常年微眯着的眼睛,显得有些刻薄。此刻他的脸上却挂着笑容,徐孟沅看着他脸上堆起的皱纹,心底冷笑,低头移开了视线,在他人眼里,姿态更显恭敬。
“还是爱卿深得朕心,锦衣卫有你坐镇,朕很放心。”
恒帝说完,旁边的太监附和道:“是啊,咱家就让陛下放宽心吧,有徐大人在,何愁抓不到犯人。”
宫里的这些太监最会审时度势,嘴里惯会捧高踩低,是徐孟沅最看不上却又最不愿意得罪的一群人。
于是她也只是笑笑,嘴里说着:“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殿内气氛正好,此刻殿外的太监来报:“启禀陛下,吏部尚书赵大人求见。”
“让他在外面候着,朕还有话要跟徐卿说。”
“嗻。”
徐孟沅看到恒帝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察觉到与太监禀报的事有关,便要告退。
“陛下既然与赵大人有要事相商,臣就先退下了。”
“你先别急着走,刚好你在这,给朕出出主意。”恒帝抬手阻止了徐孟沅想要后退的脚步。
“你对靖国公怎么看?”
“靖国公?”徐孟沅做思索状,“臣与靖国公素来没有什么交集,想来靖国公德高望重,臣这种杀人如麻的武将,并不能入他的眼。”
“哼,靖国公此人,怕是连朕他都不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徐孟沅也不知该如何应和,便只好低头看着脚底下的砖块。
靖国公在大周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与先帝有同袍之谊,先帝登基后便封他为国公。身为文臣,他自有他的文人风骨在身,再加上先帝倚重,其脾性在大周可谓是独树一帜。就连最不怕得罪人的御史看到他都要绕道走,或许能让他礼让几分的除了先帝便只剩下如今的内阁首辅了。
后者自是因为当今的内阁首辅姚伯良是靖国公府独子的老师。
“你可知道靖国公的独子,据说他前几日回京了。”
“臣听闻靖国公之子久不在京城,此番回京,不知有何用意?”
“用意?我想问你的正是此事。”恒帝站起来向徐孟沅走近,“姚伯良昨日向朕举荐他这位爱徒入吏部,你觉得朕该答应吗?”
“他虽身为靖国公之子且受教于姚阁老,但毕竟只是一介白衣,入吏部为官怕是于理不合吧,御史们怕是不会答应。”徐孟沅直接指出要害所在。
“是啊,这也是正是朕头疼的地方。”恒帝叹了口气,似是已经想象到了那副场面。
“不过这张淮清确实颇有才气,朕在多年前还是皇子时曾见过他几面,毕竟是靖国公的血脉,他曾连中三元,风光一时,父皇也很喜欢他。只是……”
恒帝话锋一转,哼了一声,别有意味地说:“他那脾气还真是跟靖国公如出一辙,当时礼部尚书一职空缺,本来父皇要授予他,可不知道这小子着了什么魔,竟然敢抗旨不尊,要不是看在靖国公的面子上,那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那后来呢?”徐孟沅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连中三元在整个大周也只有他一个,彼时身为太子太傅之女的她自然也有所听闻,只是其中的内情却不得而知,于是她追问道。
“后来……”恒帝似也陷入了深思,他转身回到了龙座上。
“此事我也是听闻,据说靖国公动了家法,从那天起张淮清就消失在了人前,再次听到他的消息便是昨日。姚阁老若是不提起,我怕是都要忘了这个人。”
徐孟沅有一阵子没有开口,她从恒帝寥寥几语和从前模糊的印象中拼凑出了这人的模样。
张淮清,他该是一个一身傲骨,宁折不屈的世家公子吧。
“徐卿。”
等她回过神,恒帝已经叫了她好几声,就连身旁的太监都忍不住轻咳提醒。
“臣一时晃神,还请陛下赎罪。”
“无妨,朕只是想问问你怎么看,你认为朕该不该招他入朝为官。”
“依臣拙见,姚阁老的举荐也未尝不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那张淮清或许可为陛下所用,也好给靖国公和姚阁老几分薄面。”
“你说的有理,那依你看,朕该许他何职呢?”
“一切皆凭陛下心意。”
恒帝又眯起眼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徐孟沅,徐孟沅低着头假装不知。
良久,她才听到上首传来声音。
“朕知晓了,卿退下吧。”
“臣告退。”
徐孟沅走出武英殿时,吏部尚书正走上台阶,两人对视一眼,擦身而过。
马蹄声由远及近,从空旷的道路上疾驰而过,一墙之隔的靖国公府内,槐序最先注意到了百米外的动静。
马蹄声弄得他心痒,他侧过身对一旁的玄英说:“我们好久没有去跑马了吧,之前在姑苏的时候,公子还许我旬休去郊外跑马呢。”
“京城不比姑苏,我们刚回京,要处处小心,马虎不得,把你那贪玩的性子收一收。”
玄英熟练地熬着药,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睨着槐序提醒道。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轻重。”
槐序拿起药架上晒着的药材,手在上面无意识地翻动着。玄英瞥了他一眼,看着在他手底下被摧残的药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阻止,只是默默地转过了头。
“玄英,公子这身体好像越来越不好了,不是说这京城的水土养人吗?我看还不如在姑苏的时候。”
玄英看着火炉上煎着的药,眉头锁在一起,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也正为此而担忧,张淮清自从五年前开始身体就不大好了。回京路途遥遥,张淮清为了不让他们两担心,一路上都硬撑着不让人察觉到异常,现下病来如山倒,他已经卧床两日。
药已经煎满了时辰,玄英倒出一碗乌黑的药汁。
“这是最后一服药了,你等下去请李大夫来,再给公子把把脉,我把这药给公子送去。”
“好,我这就去。”
屋内依旧烧着银碳,窗户紧闭,连光都被隔绝了,张淮清倚靠在坐榻上,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玄英掀帘进门就听到了他的咳嗽声,立马将药端到他面前。
“公子,该喝药了。”
“嗯。”
张淮清将书放到一旁,接过玄英手里的碗,刚煎好的药又苦又涩,他却面不改色地几口喝下。许是被烫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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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庞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书再度替代了空碗,玄英还是忍不住劝道:“公子,你现在该休息,何况此时光亮不佳,阅物伤眼。”
“屋内是暗了些。”
玄英还来不及高兴,眼前人复又说道:“玄英,你去把窗开开。”
“公子……”
“去吧,我有些热了,门窗紧闭对病情无益,不信,你可以去问李大夫。”
玄英一向是无法逆他的意的,只好无奈地去将窗打开,同时将碳火放得离张淮清近了一些。
“在您生病的这几日里,府里陆续来了好几位朝臣,名义上都是来拜访老爷的。”
玄英看张淮清的状态尚可,斟酌地跟他汇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春日的阳光最是喜人,没了窗的遮挡便争先恐后地往屋里钻,看着被光照耀的地砖,张淮清没有言语。
良久,他才开口:“玄英,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我不该回来。”
好一阵沉默后,玄英轻轻摇了摇头,“槐序和我,自入府那天起就是您的人,我们不会质疑您做的任何决定。只是……”
他抿了抿唇,垂眸站在张淮清面前,看起来有几分的悲伤。
“我们只是不想您重蹈五年前的覆辙。”
自张淮清回京后就不断有人提醒他,那些他刻意想要忽略的。
可是他真的能忘记吗?
崇祯二十四年,张淮清连中三元,成了整个大周最为年轻的状元郎。彼时他身穿华服,胸前配着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游街,望着络绎不绝来观看的百姓,心里也没有丝毫的得意,唯有对一展内心抱负的期许。
只是少年意气之下,他选择了最为惨烈的方式。
“你为何抗旨?莫非礼部尚书一职还委屈了你不成?”
张淮清抗旨,先帝虽免了他的死罪,但是靖国公没打算轻饶了他。
他跪在祠堂中,即使面对父亲的盛怒,背依旧挺立,咬着牙侧过脸不应声。
“状元郎?好大的威风啊,连我这个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了吧。”
“父亲何出此言?我只是看不惯。”
“你看不惯什么?”
“太子因何入狱?大周建朝以来因文字下狱者数不胜数,父亲您看不见吗?那些文人的血泪,仅仅是因为当权者的猜忌,我要效忠的不是这样的朝廷。”
“一派胡言。”靖国公暴怒而起,失了往日的仪态。
“你不过多读了几本圣贤,还未入仕就敢妄言,你既知他们为何下狱,就更该明白祸从口出,你这番话与谋逆无异。”
一番对峙之下,张淮清反而更加镇静。
“父亲不必多说,我心意已绝,若不想我行差踏错便不要逼我。”
“逆子。”靖国公气急,拂袖离开。
当晚,张淮清当着张家祖先的排位面前,受了三十杖,棍棍入肉,他却一声都不吭,背上皮开肉绽,心里却愈发舒畅。
不知何时,三十杖已经行完,屋内只剩张淮清一人,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因为剧烈的疼痛他早已跪不住,趴在地上。
用力紧咬着的牙依旧绷着,嘴里尝到了血的腥甜,他感受到脊背上血液的粘稠,血液在面前的砖石间积洼成一团,身体逐渐变冷,连带着心口的那口气都消散了。
冷风吹拂而来,那凉意将张淮清从思绪中解救出来。
“重来一次,我依旧还会这么选择。”
银炭即将烧尽,他干脆把冷透的茶水浇了上去,炭火遇到冷水慢慢地熄了下去。
看着空中升起的烟雾,玄英把炉火移开。
“那您也不该连夜出城,要不是在途中没有大夫照料,您也不会落下病根。”
“无妨,一切唯心安尔。”
张淮清是自己离开的,京城浮华如一场幻梦,他亲手戳破了遮盖在肮脏之上的泡影,带着被伤透的心远走。
如今,他为什么而来?
无他,不过是求渡。
执念不消,难以自渡。
5. 05
走廊昏暗,两旁只点了寥寥几盏煤油灯,越往里走越能闻到浓厚的血腥味。
鞭子挥破空气的凌厉声和犯人痛苦的呻吟声一并传来。
徐孟沅跨进了牢房,行刑的狱卒看到来人后收鞭站到一旁。
“大人,这人犯嘴硬的很,不过再硬也硬不过这些刑具,待我一一在他身上用一遍,他便会招了。”
这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眼前的犯人正是刺杀皇上潜逃的囚犯,此刻他被铁链绑在刑架上,浑身都布满了鞭痕,从囚服里渗出血来。
他的旁边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入了诏狱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去,在这里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徐孟沅盯着他被头发掩着看不真切的脸,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那犯人垂着头,一动不动,许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忽然艰难地抬起头。
那糟污的脸暴露在眼前,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徐孟沅,嘴角沾血,他冲她恶意地呸了一口,血沫在空中飞扬。
旁边的狱卒眼神变了,大喊一声:“找死。”
随即手里的鞭子又落在了他的皮肉上,犯人偏过头去,脸上多了一条血痕。
“好了,你先下去吧。”
徐孟沅倒是不生气,她阻止了狱卒又要挥鞭的手。
牢里只剩下徐孟沅和囚犯两人,徐孟沅踱步到他面前,用手扯住他后脑的头发,乱糟糟的头颅被迫扬起,受刑后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仍由她摆布。
“你们抓错人了,我是刑部的犯人,你们不能对我动刑。”
眼前的人是徐孟沅精心挑选的替罪羊,她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身份。
“我知道,不过你既然入了这诏狱就出不去了。我可是让你多活了几日,原本昨日你就该在菜市口被处决了。李决,因为□□多名妇女被判处死刑,我没说错吧。”
徐孟沅手上用劲,不知是因为头皮被扯着生疼还是因为被她说得恼羞成怒,李决面目狰狞。她毫不怀疑,若她放手,他会凑上前咬她一口,不过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妇女,你死得不冤,看在你也算帮了我一个忙的份上,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你,你不能杀我,来人啊,我是……”
事到如今,李决什么都明白了,他是故意被人放走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替人顶罪。
看着徐孟沅抽出佩刀,他终于感到恐惧,面前的人真的会杀了他。
门外的狱卒听到声响,怕徐孟沅出事连忙赶来,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白光。
她出刀很快,李决被他一刀毙命,血流如柱,他根本来不及再度开口便已经没了气息。
狱卒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决到死都睁着眼,目眦欲裂地朝着徐孟沅站的方向。
徐孟沅手上沾了血,她离他太近了,出刀时身上难免溅到血,她干脆用衣角把绣春刀擦拭干净,才收回鞘中。
红色的飞鱼服染上浓稠的血色也不显,也是,她做的就是衣裙带血的活计,不显才好。
“刺杀陛下的犯人已经伏诛,将尸首处理了吧。”
“是。”
徐孟沅走出诏狱的时候,是一天中日光最鼎盛的时辰,狱中阴暗潮湿,在其中待久了,走到日光下被太阳一晒,她竟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徐孟沅入宫之时,有辆马车也正往皇城的方向前行。
从承天门入沿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长七千步的千步廊,千步廊之外环筑高达六米多的朱红色宫墙,东宫墙外边便是吏部所在。
张淮清入门时,门口小吏皆向其投以好奇的目光,他仍淡然自若。
一个热心肠的小吏主动上前询问:“新来述职的?”
张淮清轻点头,“尚书可在?”
那小吏官服上没有补子,是个未入流的,他将张淮清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语气颇为不屑,“先出示敕牒,尚书可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张淮清未着官袍,一身白衣,年纪又不大,看起来像是个文弱书生,他大概认为张淮清与他一样也是个未入流的书吏。
张淮清好脾气地将敕命文书交于他手上,那小吏看到那不同寻常的黄纸文书立马慌了神。
“您是新任的侍郎?”
此话一出,身旁之人皆停下手上的公务,起身迎接。
“现在可以告诉我尚书何在了吗?”
“可以可以,尚书就在最里间的公廨中。”
“多谢。”
张淮清跨步往里走,留下那小吏在原地擦汗,身后议论声四起,他走得依旧闲适。
昨日,大夫给张淮清把过脉后,得到不用再服汤药的答复,玄英和槐序才松了口气。
陛下任命的旨意也随之下达,张淮清本该入宫谢恩,不过皇上晾其大病初愈特意免了这道程序,还许他可以待病好全后再去述职。
靖国公府一派和气,府中上下皆为这道授官圣旨而高兴,靖国公的神色喜怒难辨,这道旨意在他意料之内,不过吏部侍郎一职倒是与他所想有所出入。
靖国公原本想让张淮清入礼部,可不知为何姚伯良却执意认为吏部更适合张淮清。
“吏部尚书为人圆滑,看似无害实则狡诈,你自己多加小心,入朝为官便要遵守为官之道。”
这是靖国公唯一提点张淮清的话。
何为为官之道?他自有他的道。
“父亲不必担心,纵使官场风云诡诈,我自会守住本心。”
张淮清在家中躺了三日,骨头都要酥软了,于是第二日就准备来吏部述职了。
能统领一部的自然不是酒囊饭袋,李秉看到张淮清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讶异。面前所站之人就是陛下直接任命的吏部侍郎,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纵使心里似惊涛骇浪,表面依旧波澜不惊。
看过诰命文书后,李秉笑着起身,“不愧是靖国公的独子,果然气度不凡。我原以为你会再过几日才上任,因此无人迎接,怪我不够体恤下属。”
“是淮清没有提前告知,还请尚书莫怪。”
“诶,无妨,既然今日是你第一日任职,不如由我做东,我们小酌两杯。”
“尚书有请,淮清本不该请辞,只是某伤寒未愈,怕不能陪您尽幸,不如改日由我设宴,到时请尚书务必要赏脸。”
张淮清衣裳轻薄,更显形销骨立,确显病容,加之他说得诚恳,李秉没有多加为难。
寒暄几句过后,张淮清便请辞,按流程明日他才能正式上任。
他走后,李秉瞧着他的背影,思索良久,脸上收起了刚才那副笑容。
当夜,刑部尚书府上灯火通明,有客人漏夜登门拜访。
书房外有两人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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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气氛沉寂,唯有炉火之上茶水翻滚沸腾之声。
吴靖礼取下茶壶将面前两个空着的茶杯填满,李秉不顾茶水烫舌,直饮一大口,再吐气轻呼。
“你还是这么鲁莽,何必如此心急,待茶放凉再饮便不烫口了。”
他话里有话,李秉不是听不出来。
“敬修,你说陛下这是何意?在吏部安插这么一号人物,不知是喜是忧啊。”
吴靖礼倒是不慌不忙,待茶水放凉了,他才入口。
“你慌什么,他不过是侍郎,上面还有你这个尚书压着,能掀起什么风浪。至于他这枚子下在哪盘棋上,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李秉眯了眯眼,“不知为何,我与他仅见了一面,便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此人若是不能为我们所用,必成大患。”
“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废棋,弃了便是。”
吴靖礼与好友对视一眼,话里狠意尽现。
李秉倏地笑了,“是啊,是我多虑了,纵使他出身不凡,到底不过是一介书生,有何惧?”
他举杯与吴靖礼对饮了一杯,笑意复现。
吴靖礼饮完茶后,忽然想到什么,随口一提:“春闱在即,令郎今年也会参加,一切准备就绪了吧。”
说到这,李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有难言之隐。
在吴靖礼的追问下,他才支吾着吐露:“那人跑了。”
“什么?!”
见好友脸色变了,李秉连忙安抚:“敬修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私下搜寻,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必不会打乱我们的计划。”
“那人现在在哪?”
“人应该就在京城。”
“哼,人都上京了,你还没抓到人,我们可是坐在一艘船上,别害我被浪拍翻了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吴靖礼说得毫不留情,李秉的脸色不大好看,不过他知道这话言之有理,只好恶狠狠地放话:“三日内,我必定拿下他。”
李秉离开时,面色铁青,回府后,他招来心腹。
赵谦是他的管家,这些年替他处理了不少麻烦。
“找到那人的藏身之所了吗?”
赵谦把手里的字条递给过去,“刚得到的消息,不出意外,人就在城西的破庙中。”
“好,吩咐下去,我要活的,别伤了他,我留着他还有用。”
“是。”
看李秉不虞,赵谦出言宽慰:“老爷不必烦忧,那些杀手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不会有纰漏。”
“哼,若是真的如你所说,怎会让人跑了?连一个文弱书生都看不住,我看你找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这……”赵谦被话噎住了,此话他倒是无从反驳,那顾邵之确实是从他手上逃跑了。
他本想着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必费多大的功夫,所以只使了两个人小厮在门外看守,不成想他居然趁小厮送饭之际,打晕他们逃脱了。
即使他派人一路追寻,还是让他进了这京城。
“老爷放心,这次绝对不会再出岔子。”
李秉瞥了他一眼,靠在椅子上,吐出一口浊气,“必须万无一失。”
“是。”
屋内人在低语,窗外明月本高悬于天际,一阵风把云带来,遮住了朗月。月落星沉的夜晚,最是容易发生什么意外。
6. 06
城西,破庙中。
顾邵之不敢在客栈投宿,夜深了,好在这有个破庙可以供他暂避一晚。
这个破庙看起来荒废很久了,连庙门都没有,他踏着倒在地上的木板进来,四处都结满了蛛丝,走动间灰尘四起。他用衣袖掩住口鼻,四处探寻,在确认无人后,无视地面厚厚的尘土,随意坐下。
包袱里还有两个馒头,他拿出来就着见底的水囫囵吃起来。
连日的赶路,他衣裳褴褛,吃相狼狈,倒是与这破庙挺相配。唯有疏得还算齐整的头发,能将他与沿街乞讨的乞丐区别开来。
谁又能想到他会是一名举人。
顾邵之吃得急,馒头放了几日变得干硬,他不留神就被噎住,他连忙往嘴里倒水,可是水袋里的水已经喝光,他用力地倾倒也只洒出了两滴。
气急之下,水袋被丢开,他用力地拍打着胸口,却仍不见效。
身后有脚步声,他大惊,转过身,却有一双苍老的手递过来一个水囊。
他顾不上探究来人的身份,接过水便往嗓子里送。
堵在嗓子眼的馒头终于被咽下,他望向水囊的主人。
“多,多谢这位老丈。”
顾邵之既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又不得不小心提防着眼前凭空出现的男人。
他来时明明看过这破庙中没有旁人。
“叫我老陈就好,水你拿着喝吧。”
反正已经喝过一口了,顾邵之没有拒绝老陈的好意,又喝了两口后才大着胆子跟着破庙中另一个活人交谈。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这里有人。”
“我吗?在这待了有一些时日了。”
老陈穿着粗布麻衣,像是个樵夫的打扮,只是脖子上有道狰狞的刀疤,从脖颈处一直蜿蜒,顾邵之想,或许那衣裳之下还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他又想了想自己的遭遇,能躲藏在这无人的破庙中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到这里,他忽然变得疲软下来,神情也不那么紧张了。
“你是读书人吧?”
顾邵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有些不敢置信,呐呐地出声:“您如何得知?”
“活了这把年纪,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老陈在他身旁盘腿坐下,“你不是京城人,来京城有要事?还是躲什么人?”
顾邵之觉得在老陈那双有些混浊的眼睛下似乎无所遁形,他移开了目光,抱紧了包袱,没有做声。
“不想说就算了,这里应该安全,可以供你休息一晚,过了今晚你就离开吧。”
老陈起身随意拍了拍沾了灰的衣角,在顾邵子眼皮底下消失不见了。
顾邵之起身又在破庙里找了一圈,依旧什么都没看到,要不是那水囊还在他手上,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边,徐孟沅和李吟桥正趁夜往城西赶。
天上开始落雨了,不时有雷电划过,两人加快了速度,一盏茶的功夫,破庙出现在眼前。
徐孟沅与李吟桥先后翻身下马,目光交错间,脚步已经同时向前迈进了。
顾邵之缩在墙角边,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天边的雷声夹杂着马蹄声,他倏地惊醒。
黑暗中,有两个人影朝他靠近,破庙中没有点灯,他看不清人。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紧靠在墙上,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习武之人的感官比之一般人更加敏锐,即使在黑暗中,徐孟沅依旧察觉到了什么,李吟桥自然也能察觉到。
两人在黑暗中交换了眼神,向墙角靠近。
顾邵之呼吸重了,那人影离他越来越近,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双方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米,此时,恰好天边雷光闪过,将庙内的三人照亮。
顾邵之有一瞬间的惊骇,他站起身想要冲出重围,在与徐孟沅错身的瞬间,李吟桥就一个反手将他擒住。
肩上力量压得他动弹不得,一条腿因为受不住单膝跪在地上,只是他仍然不放弃抵抗,右手要去抓压在他左肩上的手,手刚搭上去,脖子上就横了一把刀,他再不敢动弹。
徐孟沅把刀往前送了一些,他的脖子上瞬间涌出血珠。
“你是什么人?”
刀架在身前,顾邵之反而爆发出从未有的勇气,大不了便是一死。
“你们杀了我吧,我宁愿死也不会替你们做那些勾当。”
顾邵之牙关紧咬,闭眼等死,越迟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疼痛。
他睁开眼,似有不解,“为何还不动手?”
徐孟沅把刀放下,“我为何要杀你?我又不认识你。”
刀收入鞘中,顾邵之才恍然回神,身子松软,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你们是谁?”
没人回答他的话,李吟桥四处观望,似是寻找着什么,最后她眸光一闪,弯腰在角落边捡起了那个水囊。
徐孟沅也看到了这个水囊,下一秒刀鞘又驾到了他脖子上。
“说,陈叔在哪?”
“你是说老陈?刚才确实有个老丈把这水壶给了我,便不见了。或许就是你口中的那个陈叔,他脖子上是否有一道疤痕?”
“还想狡辩?”
“你不信便算了。”
李吟桥:“我看他说的不像是假话,陈叔应该是自己离开的,这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若是有人要对陈叔动手,不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更何况此人也不可能是陈叔的对手。”
徐孟沅知道她说得有理,但是陈叔是她唯一剩下的亲人了,她便有些无法冷静。
脖子上的刀再度收回,顾邵之苦笑着松了口气。
门外的马突然嘶叫出声,里面的人刚要戒备,门口走进来的人却是老陈。
“小姐。”
徐孟沅看到人才彻底放下心,“陈叔,你去哪了?”
“我出去找了点吃的,回来时看到外面的马就知道你们来了。别担心,没有人看到我。”
“刺杀案的人犯已经抓到了,你可以离开了,快跟我们走。”
“我知道,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东西都买来了,等吃完再走吧。”
老陈把手里的包袱丢给顾邵之,里面有几个烧饼,摸在手里还热着,顾邵之捏着烧饼望着眼前三人,神情复杂,思考过后他还是收下了。
“多谢。”
四人围坐成一圈,老陈烧着火,周遭终于有了光亮,火光印在人的脸上,半明半灭。
“小姐,你打算带我去哪?”
“陈叔,你得立马离开,城外有辆马车,车里有足够的盘缠,除了京城你想去哪都可以。”
老陈添了根柴,没有立马答应。
“小姐,我不能走,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想做的事情也该有我一份。”
徐孟沅摇头,“知道你还活着对我来说已经够了,仇我会报的。”
“好吧。”
老陈知道自己帮不了她的忙,为了不拖累她,他应得干脆。
顾邵之觉得自己似乎又卷进了别的更大的阴谋里,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李吟桥却没有忘记他的存在。
“你到底是谁?”
她的话将所有人的视线移向了顾邵之。
“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反正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今夜过后,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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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吟桥不打算放过,“我们怎么能信得过你,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我什么都不知道。”气急之下,他站了起来,高声反驳。
“他只是个书生,是我把这里借给他休息一晚的,他确实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老陈有些不忍心,出声替他说话。
“今晚之事不能有第五人知晓。”
徐孟沅出言警告,这就是要放过他的意思了。
顾邵之并不感激她们,只觉得有些讽刺。
他便如一只蝼蚁,谁来都能轻易将他踩在脚下。不过蝼蚁尚且偷生,他得活下去,死不可怕,只是怎么死得由他来决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顾邵之有些窝囊的坐下。
屁股刚挨到地面,李吟桥忽然起身,把他吓了一跳,身子往旁边一歪。
“你做……”
“闭嘴。”李吟桥低声轻喝,“外面有人。”
徐孟沅第一个反应过来,立马用腿将烧着的柴火踢散,明亮的火光四散,没过一会便熄灭了,周遭又陷入了黑暗。
李吟桥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她透过破庙中破损的窗往外探,没过多久就退了回来。
“师姐,发生什么了?”
“外面有埋伏,人应该还不少,目前还不清楚是什么人?”
“难道是刑部的人?”
“不像。”
老陈不想连累面前的两人,立刻说:“小姐,你们别管我,赶紧离开。”
“来不及了。”
李吟桥将顾邵之往老陈的方向一推,拔剑凭空刺去。
不知何时,一名黑衣人已经趁机潜了进来,他的杀招被李吟桥挡了下来。
他许是没想到会失手,惊讶之下被李吟桥打得连连后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以手为哨,哨声一响,更多黑衣人涌了进来。
徐孟沅见势也抽出绣春刀,“陈叔,我跟师姐掩护你们,你们快走,马就在外面。”
“小姐……”老陈还想说些什么,已经有人提刀向他砍来,他赤手空拳相对,始终是占下风,没过几招手臂就被砍伤了。
徐孟沅应对着面前的杀手,还要留心他这边的情况,多少有些吃力。
李吟桥动作加快,三两下解决了手边的杀手,来帮徐孟沅。
“这边我来对付,你带陈叔走。”
“好。”
她倒是不担心李吟桥,这些人伤不了她。
顾邵之被吓破了胆,抱着包袱缩在角落里。有个黑衣服终于突破了重围,来到他面前,他大喊一声,举起包袱挡在身前,不过那黑衣人居然没打算杀他。
“顾邵之,跟我走,不然就杀了你。”
“你是赵谦派来的?”顾邵之意识到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面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嘴唇颤抖着说:“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大不了就杀了我。”
“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黑衣人用手刀劈来,想把他打晕带走,被徐孟沅及时阻止了。
那黑衣人恼羞成怒与其他人联手一齐对付她,她一人接下了三人的杀招,举刀冲顾邵之喊:“快走。”
顾邵之忙从地上爬起来,拉起受伤的老陈,往门口跑去。
等黑衣人挣脱徐孟沅和李吟桥的束缚时,顾邵之和老陈已经骑上马,跑得无影无踪。
目标跑了,双方都不再恋战,黑衣人快速撤离了。
看着他们撤离,徐孟沅似有所悟,“师姐,他们的目标好像是那书生。”
“嗯。”
“没想到,我们倒是被人当枪使了。”
“现在怎么办,追吗?”
“追。”
7. 07
天色渐亮,赵谦在府中等信,待下人在他耳边递来城西那边的消息时,他摔了手边的花瓶。
“什么!?派了十几个杀手去还能让人跑了,那人能飞天遁地不成。”
“管家息怒,来传消息的人说是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女子相助,才让人跑了,他们现在正在追。”
下人看着地上七零八碎的花瓶,感受到赵谦的怒火,愈发斟酌着用词,怕被迁怒。
“废物,连两个女人都对付不了。”发泄过后,赵谦知道事已至此,关键是如何设法弥补,他深呼了一口气,“知道了,你下去吧。”
迈入书房时,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今日休沐,李秉颇有兴致地站着书写,他一笔而下,笔走龙蛇。赵谦走近一瞧,他写的是颜公的《兰亭》。
“何事?”
赵谦在他身旁站定却不出声,他手上不停,只是抽空瞟了手下一眼,询问道。
赵谦额角抽搐,大有视死如归之意,“老爷,人没有抓到。”
李秉手上一滞,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墨汁晕开,待他回神,纸上刚写好的‘汉’字已经糊成一团,看不出原来的字迹了。
他一下子失了兴致,把笔丢下,在椅子上坐下,脸上阴沉,神色难辨。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现在人在哪?”
“人是往白马寺的方向跑了。”
“白马寺。”
李秉盯着纸上晕开的墨痕,若有所思。
良久,他站起身。
“立刻备车,去刑部尚书府上。”
“老爷,当今之计应该想法子找到顾邵之,现在去寻刑部尚书又有何用?”
“白马寺与皇家素有牵扯,常有达官贵人前去上香,你找的那些人不能出面,得找合适的人去拿人。”
“那刑部尚书能帮我们?”
“敬修前几日跟我说,刑部偷跑了一个死刑犯,我们便以捉拿刑犯的名义去找人,名正言顺,不会引人瞩目。”
赵谦听完大喜,“老爷您实在是高,我这就去备车。”
“还有,把外面那些蠢人撤回来,别露了马脚。”
李秉想到那些不中用的人就怒火中烧,怒意涌上胸口,他喝了口茶顺顺。
“是。”
靖国公从书房出来,正巧看到了张淮清要出门。
“你这是准备上哪去?”
“父亲,今日无事,我准备去白马寺为母亲上香。”
听到这话,靖国公一言不发,沉默地走了。
“公子,马车备好了。”玄英手里带了一件披风备着,示意张淮清可以出门了。
“嗯。”
依旧是槐序驾车,玄英随护,马车迎着清晨的薄雾,在马蹄的踢踏声中往远处行去。
白马寺多为达官贵人开放,自开设以来,香火鼎盛,寺外驻留的马车只多不少。
张淮清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病故了,他的记忆中早已没有她的模样,对他来说,母亲便只是画卷上那个温婉浅笑的女子。
靖国公在白马寺为她供了一个往生碑,从前张淮清未离京之前,每年都会与父亲一同来此祭拜。
这还是他回京后第一次来,故地重游,却恍如隔世。
槐序和玄英在屋外守候,张淮清一个人踏入了供着往生碑的屋舍。
可笑的是,张淮清对面前的女子没有丝毫的情感,自他记事起,母亲就是这块冰冷的丰碑和永不熄灭的火烛。
他对神佛也没有敬畏之心。
若神佛在上,为何不佑大周。
他只知道事在人为。
张淮清熟练地撩袍跪下,他虽心无所念,但是每当有烦忧之事时却总爱来此。
男子大多分为两类,一类是目不识丁,空有一把子力气的大汉,这类人徐孟沅见的最多,在锦衣卫多的是,跟他们待得久了,男人身上的臭汗味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还有一类是那些整天知乎则已,满口礼义廉耻的酸腐文人,朝堂上的文臣皆是此类,他们最见不得徐孟沅这种离经叛道,不在家相夫教子,满手沾满献血的佞臣,徐孟沅对他们也是敬而远之。
哦,还有一类,便是那宫城之中,捏着嗓子,最是会花言巧语的熏腐之余,不过他们大概算不得男人了。
而张淮清此人,看起来弱不禁风,轻薄的衣裳下显而易见瘦削的身骨,上次匆匆一面,徐孟沅只觉得这男人柔弱易折。
此刻他面色平和,合着眼无悲无喜地跪坐在她眼前,她却觉得这男人身上有种跟这寺庙异常相符的神性。
神性,这个词从她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是不是太抬举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总之,这个男人好似与他之前所见的男子不大一样。
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地就从帘幕后走了出来。
张淮清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看到凭空出现的人,他面色不改,不过徐孟沅没有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那丝惊诧。
下一秒,这个男子却对自己笑了,“姑娘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徐孟沅挑了挑眉,大方地走近。
“公子怎么能确定是我走错了,而不是你进错房间了呢?这里可是我先来的。”
张淮清站了起来,这是徐孟沅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的全貌,这个人虽然看起来病恹恹的,个子倒是长得很高。
离得近了,他比徐孟沅高出一个头。
眼前的女子依旧在打量他,张淮清直接问:“姑娘在看什么?”
“你很高。”她心里想着,就说了出来。
张淮清愣了一下,嘴角笑容有扩大的迹象,“多谢夸奖。”
“这并不是夸奖,我只是将我眼前所视如实所说而已。”
“如此。”他笑容不减,莞尔道。
“莫非你认识我母亲?”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徐孟沅不明所以。
“此话何意?我如何会认识令堂?”
“既然姑娘不认识家母,为何会来此祭拜?”
刚才只是随意进了一间房,徐孟沅自然来不及细看此内的内饰布局,此刻顺着张淮清的目光往前看,他刚才正跪着的方向,摆着一块往生碑。
她怎会没想到,能来这白马寺的,无非祭奠和祈福。
徐孟沅只尴尬了一瞬,她脸皮一向比较厚,“原来是此处供奉的是令堂,失敬,怪我眼拙进错了门。”
“无妨,那姑娘可以离开了。”
“既然扰了先人的安宁,我怎好就这么离去,不如让我添一柱香,聊表敬意。”
这就有些死缠烂打的架势了,换了其他人多少是要恼了,不过张淮清不同,他可是推拉好手。
“指挥使大人此番所为倒是与前几日某所见大为不同。”
徐孟沅今日没有穿官服,自从成了锦衣卫之后,除了当值时身着官服,平日里也都习惯了做男子的打扮,办事方便。女子的行头是好看,但是对她来说过于累赘。
昨日她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换了一身衣裙,谁料星落见了非得为她梳了一个桃花髻,这是最近在京城流行的发型,未出阁的女子也可梳得。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徐孟沅都要认不出来了,这是从前沐晚舟才会做的打扮,不是徐孟沅。
于是方才他开口就叫她“姑娘”,她以为他没有认出她来,便顺水推舟,没有表面自己的身份。
“公子莫非还在为前些日子办差时的不愉快而介怀?我想公子该不是肚量小的人。”
“若是介怀?指挥使又该如何?”
“不如何?”
她的意思便是,介怀也得受着。
还真是霸道。
两人谈笑间,屋外有异响。
随后槐序推门进来,他看到徐孟沅便愣住了,不过下一秒就正色道:“刑部来人,包围了整个白马寺。”
“刑部?”张淮清皱眉,“可知理由?”
“只说是搜查脱逃的刑犯。”
张淮清听完不由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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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了徐孟沅,“指挥使大人可知道发生了何事?”
听到他叫眼前的陌生女子为“指挥使大人”,槐序的惊讶毫不掩饰地表露在脸上。
徐孟沅注意到了槐序的反应,更加好奇张淮清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刑部办差素来不与我们锦衣卫通气,我也不知今日是哪一出。”
玄英也走了进来,“公子,来人要搜查这间屋子。”
他也看到了徐孟沅,他倒是比槐序镇定,全程只分了一个眼神给她。
“你有没有觉得这场景倒是分外熟悉。”
徐孟沅耳边传来张淮清的低语,她抬眼瞧他,他似是意有所指。
他没等她回答,人已经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徐孟沅想他大概是在揶揄她。
这场面确实熟悉,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她要强行搜查他的马车吗。
见到张淮清,官差言简意赅:“我们要搜查这间屋子。”
“刑部什么时候有缉捕搜查之权了?”
见识过锦衣卫办案的场面,刑部办差的风格实在算得上温和了。不过张淮清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大周有三法司,三司各执其职,刑部总掌天下邢名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大理寺管复核及平反冤假错案,都察院主掌监察百官、纠劾违法以及重大案件的审理。
而锦衣卫虽不属于三法司之列,但其由皇帝直属,拥有巡察缉捕之权。
那官差似也觉得不妥,言辞闪烁:“少废话,官府有命,尔等照办便是。”
张淮清给了玄英一个眼神,玄英心领神会,跨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
“我们是靖国公府的,这是我家公子,屋内摆的是已故夫人的往生碑。”
那官差伸手接过,他仔细端详这枚玉佩,他虽是个粗人,但是也是见过宫里的好东西的,这玉佩在手里的质感,他一模就知道是好料子,上面没什么纹饰,只有正中间刻着“靖”字。
这就足以表面他面前之人的身份。
况且张淮清气度不凡,槐序和玄英也不似一般家仆,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身份。
那官差将玉佩归还,语气缓了几分,“公子莫怪,实在是上官有命。”
这官差倒是个有骨气的,为人也实在,像是第一天当差似的,一板一眼的,不懂变通。
“哦,你是奉的谁的命?”
徐孟沅缓缓从内里走出来,语调上扬。
“你又是何人?”
“徐孟沅。”这下她大方的自报家门。
那官差似被吓了一大跳,话都有些说不清:“参,参见指挥使大人,下官是奉了侍郎的命。”
“刑部有刑犯脱逃,也该与我们支个气,搜查犯人一事我们锦衣卫在行啊,你们要搜查之人姓甚名谁?怎会搜到这白马寺来了?”
“那人犯名为顾邵之,被判了问斩,前些日子从刑部大牢逃走了。”
“顾、邵、之,你确定没有说错?”
徐孟沅听到他的话陡然变色,脸上凌厉毕现,她又拿出指挥使那套吓人的架子来。
“确是此人,大人认识此人?”
“不认识。带你们的人回去吧,这里接下去会由锦衣卫接管,这位公子说得对,缉捕搜查乃是锦衣卫的职责。”
刑部的人没想到她会突然翻脸,面面相觑有些无措。可是她的名声在外,且此番确实是刑部越权行事,他们不占理。
徐孟沅从腰间拿出一枚箭筒发射在天空中,白烟从箭簇中漫出,这是锦衣卫召集人的方式。
看着空中的白烟,刑部的人不甘心地撤走了,再留下来也是徒劳无益。
张淮清主仆三人倒从当事人变成了看戏的,有人替他们把这出戏给演完了。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威名在外啊。”
“张公子客气了,凭你新任吏部侍郎的身份加上令尊的名号,刑部的人怎么样也得给你几分薄面。”
徐孟沅说得意味深长,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茬。
8. 08
锦衣卫昨日包围白马寺一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朝野,今日上朝,皇帝特意问起了此事。
“徐卿,听闻昨日你派人去了白马寺,可有此事啊?”
皇帝端坐于上首,在受百官朝拜后,即刻出声。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止,须臾后,徐孟沅出列。
“启禀陛下,确有此事。”
“是吗?”皇帝的嘴角似笑非笑,“这是何故啊?”
“这可要问吴大人了,臣是领了刑部的差。”
吴靖礼本垂首看戏,不料徐孟沅竟把他推了出来,他额角青筋抽动,还不等皇帝询问,先一步出列请罪。
“启禀陛下,老臣对徐大人所言一概不知,锦衣卫与刑部一概是各行其职,徐大人却说是领了刑部的差,这可把老臣听糊涂了。”
“朕也听得稀里糊涂的,徐卿不妨说得明白些。”
徐孟沅凝着吴靖礼恭顺行礼的姿态,不慌不忙地开口:“敢问吴大人,昨日可是您派人围了白马寺?”
“一派胡言,刑部平白无故围了白马寺作甚?”
吴靖礼留着长须,他对着徐孟沅轻哼一声,看起来大为羞恼,确有吹胡子瞪眼之态。
许是觉得此态不雅,吴靖礼又俯身下去,避开了徐孟沅的视线。
“吴大人莫恼,我可不是平白无故诬赖于您,昨日可是刑部先派人围了白马寺,口中言之凿凿是为缉捕脱逃的刑犯,此事大家有目共睹,陛下若不信可召寺中僧人前来问话。”
徐孟沅有理有据,皇帝眯了眯眼,矛头直指吴靖礼:“吴爱卿,徐卿所言,确有其事啊?”
“陛下,臣确实不知啊。”
“陛下。”
殿中忽然有个陌生的男音响起,众人张望之际,张淮清出列,叩首:“启禀陛下,臣吏部侍郎张淮清有事禀报。”
皇帝新指派了靖国公的独子为吏部侍郎的消息不胫而走,朝臣自然知晓,不过张淮清一别京城多年,今日又是他任职以来第一日上朝,于是乎没有人认得他。
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张淮清身上,尤其是位于龙座上的皇帝,锐利的视线几乎要将他洞穿。
皇帝不出声,他就依旧跪地不起,殿中静得落针声都可闻,几个呼吸后,皇帝才让他起身。
张淮清起身时察觉到有人在凝视他,他本能地与徐孟沅对上了眼。
吏部侍郎是从二品,官服为绯色,胸前及后背缀方形补子,绣锦鸡纹样,腰间束着革带,头戴乌纱。
两人站的近,他的衣摆与徐孟沅的绯色飞鱼服相撞了一瞬又分开。
“启禀陛下,臣昨日也在白马寺,可为徐大人做个人证。”
李秉从张淮清出列之时,脸上的肌肉就因为紧张而僵硬,若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便会看到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吴靖礼的脸色也难看得吓人,他的视线往某个方向看去,想到什么又忍住了扭头的动作。
他向侧方的刑部侍郎示意,刑部侍郎硬着头皮朗声禀道:“陛下,是臣擅作主张,命人去的白马寺,臣是为了抓捕犯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喔,有人犯出逃怎么不见刑部禀报,还私自出兵拿人,谁给你们的胆子。”皇帝终究还是发怒了。
“是臣胆大妄为,还请陛下赎罪。”
刑部侍郎俯跪于地,额头紧贴地面,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陛下,此事臣虽不知情,但毕竟是臣御下无方,老臣愿与侍郎同罪。不过……”吴靖礼话锋一转,他是势必要将锦衣卫也拉下水了。
“刑部虽有错处,可是锦衣卫所为也有不妥之处吧。锦衣卫可是奉了徐大人的命去围的白马寺,你却说是领了我们刑部的差,此话何意?”
“徐卿作何解释?”
徐孟沅说得恳切:“臣无需解释,因为臣所做皆是为了陛下分忧。刑部并无缉捕之权,所以无令前去是为错,而锦衣卫负有缉捕搜查之责,因而锦衣卫行事名正言顺,还请陛下明鉴。”
“巧言令色。”吴靖礼拂袖入列,不欲再与她争辩。
“那人犯可抓到了?”
“人已经被臣带回诏狱。”
李秉手心出汗不止,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吴靖礼,吴靖礼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轻举妄动,他深吸一口气又低下头去。
那刑部侍郎复出声:“陛下,既然是刑部的犯人,是否归还刑部处置?”
“我还没处置你,你还有脸开口。”
皇帝被其他人一打岔都忘了要他的存在,他偏偏要跳出来,皇帝略一思索,说:“越权行事,罚俸半年,在家面壁七日。至于人犯,就交于锦衣卫处置了。”
“臣遵旨。”
“臣遵旨。”
此事毕竟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皇帝还是轻轻放下了,这在徐孟沅预料之内。
等解决完这件事,皇帝才察觉,张淮清仍站在那不动。
“张淮清,朕新任的侍郎,你可还有事禀报啊?”
“禀陛下,臣无事可禀。”张淮清说完就入列了。
不过既然注意到张淮清了,皇帝又想起一事。
“春闱将近,各卿家认为,今年该由谁来任这主考官啊?”
“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皇帝的视线已悄然落在了一人身上,他手一挥,点了姚伯良的名:“姚阁老,你有何想?”
姚伯良早有准备,缓慢躬身,“臣认为,翰林院的胡蒙是最佳的人选。”
“喔,朕还以为你会推举你的学生。”
“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同僚,并无师生。”
“这话说得不错,不过朕还是觉得张淮清更为合适。张淮清,你可愿意?”
姚伯良抬眼瞥了张淮清一眼,还不待他想开口替张淮清请辞,张淮清已然应承了。
“臣必不负陛下圣恩。”
“好。”
“。。。。。。”
下了朝,姚伯良腿下生风,张淮清只能看着老师怒气冲冲的背影远去。
“张大人留步。”
身后清亮女声传来,张淮清转身静待徐孟沅近身后,才继续跨步与她并排走下台阶。
“徐大人寻我有事?”
“听闻张大人曾连中三元,乃是我朝第一人,之前不识,现如今我有一问想请张大人为我解惑。”
台阶修铸的又高又远,张淮清立于顶端,有种微微抬头即可抵达天际的错觉,他收回目光,改为俯视地面,那股眩晕感便消失了。
他朝她颔首,“徐大人客气了,有事不妨直说。”
徐孟沅停下脚步,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张大人为何而回京?”
张淮清脚步微顿,面有讶色。
朝中对他回京之举的猜测颇多,不过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问出口。
如今的朝局如一滩藏在寂静湖泊之下的泥沼,各方势力在多年洗牌中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他的到来即将会打乱这盘棋局。且他一招不慎,很可能就被这片吃人的泥沼吞没。
只是石子落入湖中尚有回音,那泥沼再深,石子落入时总会溅起泥点,让过路之人注意到湖泊之下是什么样的深险地狱。
他便来做那投石问路之人。
张淮清步伐不停,与她拉开距离,也将她那直白的视线落在身后。
“自是为了加官进爵,光耀门楣。”
徐孟沅没有跟上,张淮清终于停下来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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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她在上,他在下,他需得抬头仰望她,这是一个很有优势的站位。她静静地享受了他的仰望,然后慢慢地跨步,直到两人又站在同一阶梯上。
“徐大人不信?”
“信,怎么不信?”
徐孟沅继续走着,这下是她把他丢在身后,“张大人,春闱主考重任在身,还望多加小心,我先走一步。”
徐孟沅回府后,吩咐紧闭大门,今日无论谁来都不见客。
星回也被她找了个理由支走,她和李吟桥来到了后院柴房中。
习惯了黑暗,门打开时,顾邵之用手遮面,等适应了这光亮后才慢慢睁开眼。
那天他与老陈为躲避追杀,慌不择路,在道路上奔驰。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它认主,顾邵之一不留神就被甩下了马背,滚进了路边的草丛中,他没有被黑衣人发现,便一直躲在草丛中,直到被徐孟沅她们找到。
而老陈却不知其踪,沿着马蹄印,徐孟沅进了白马寺寻找老陈,才有了其后之事。
可到最后,她也没能找到老陈。
“从现在起,我问你答,若有假话,我便把你送到诏狱里,听明白了?”
她身上的绯色飞鱼服,即使是路边目不识丁的买菜郎都识得。顾邵之被关在这柴房一夜,比他一路逃上京还要狼狈,他像一棵失去了养料的树迅速灰败下去。
他眼珠一动不动地粘在她衣角的飞禽纹绣上,恍惚地点了点头。
“你是何人?”
“我姓顾名邵之,江西金溪人,是今年的举人。”
徐孟沅心中的猜测被证实,嘴角沉了下去,继续问:“为什么来京城?”
他犹疑了一瞬,才呐呐说道:“为了参加春闱而来。”
“你没说实话。”
他的迟疑被徐孟沅看着眼里,语气重了几分。
顾邵之还未见识过她对待诏狱里的犯人的模样便已经心有戚戚,不需她再施压,他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有人要杀我,我是为了活命才上京的。”
想到这,他忽然星灵光一现,面前之人不正是他最好的保护伞吗?只要得到了锦衣卫的庇护,他还怕什么杀手。
他用力地跪下去,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此刻他把这些通通都抛之脑后了。
“指挥使大人,我是今年的举子,来京真的是为参加春闱而来,有人追杀我也是真的,那天的杀手你们也看到了,求大人保我一命。”
徐孟沅和李吟桥对视一眼,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要杀你?”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知道有个叫赵谦的,他给了我黄金万两,要我在春闱上替人代笔,我不愿意,他便把我关了起来。”
顾邵之说得很急,他迫切地想要眼前的两人相信他,一夜水米未进,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后来我打晕了关押我的人,跑了出来,片刻不停就是为了上京参加春闱。我好不容易才中了举,我要参加春闱,我不要替人代笔。”
徐孟沅摩挲着衣袖,这是她思考惯有的小动作,顾邵之似乎被那些杀手唬住了,在惊惧之下他所说大约是真的。
这事就有些棘手了,春闱替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此事还要看替考的对象是谁。
“这里很安全,在春闱之前我可以暂且把你藏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得了你,你要做的就是安分地待着。”
“真的吗?多谢大人。”顾邵之喜出望外。
“我留着你,自然是因为你还有用。”
“你是想……”李吟桥大概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嗯。”
她要做什么?
自然是引蛇出洞。
9. 09
昨夜下过一场雨,疾风骤雨过后,清晨的京城准时在薄雾中醒来,摊贩沿街而摆,丝毫没有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所扰。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边,泥土中或是池塘里将会焕发出全新的生命。
在闹市的交界处,莫大娘的糖水铺子在此处已经开了许多年。方圆十里都找不出一个未曾关顾过她糖水铺子的人,但要问这铺子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却没人可以说出个所以然。
这雨反而让莫大娘店中的生意更好了,她铺子中不仅只卖糖水,还有许多花样。
可别小瞧这春日,虽没了冬日的寒风刺骨,可这春寒料峭之时路边冻死人的事情也是常有发生的。
再加之这细雨绵绵,此时来一碗热乎乎的汤圆,既全了口腹之欲又能暖身,这便是莫大娘的铺子一早就满客的原因。
铺中桌椅不多,客人大多是附近的街坊邻居,彼此相识,拼坐一桌也不会尴尬。
这汤圆也好煮,只需火开后下入圆滚滚的汤圆,待汤沸之时关火捞出,一碗热乎乎的甜汤圆就好了,因此即使店中只有她与儿媳两人也勉强忙得过来。
莫大娘正收拾上一桌客人吃剩下的碗筷,余光撇到门口有人影闪动,她不慌不忙地擦着桌子,眼也不抬,嘴里说着:“客官,里面请。”
她三两下擦干净了桌面,“客官,吃点……”
莫大娘见到人后,话生生噎住了,眼底有些无措。铺面狭小,食客大多穿着短打衣裳,而眼前人着的靛青色长袍,不用细看都透着矜贵,周边的食客也都往这边看来。
不过只是一瞬,她又镇定下来,来者皆是客,她不动声色地瞥了张淮清身后的两尊门神,说:“客官,今日店中只有汤圆,来三碗尝尝?”
“好啊。”
“那您几位先坐。”
槐序看了看周围,只有眼前的桌子空着位置,不过要跟旁人同用,他有些犹豫地开口:“公子,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吧。”
“不必,就在这吃。”
“客官,我们这铺子虽小,但味道好啊,还干净,绝对不会吃坏你们的肚子。”
槐序自己倒无所谓,他只是不愿张淮清跟旁人共挤一桌,并非嫌弃,听到店家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看张淮清不介怀地坐下了,玄英槐序也不再扭捏,一同坐下。
同桌的年轻男人总是偷偷用余光偷瞄他们,张淮清察觉后朝他微微颔首,却不曾想那男子像被吓到了,囫囵几口就跑了。
这下桌子宽敞了。
“客官,你们的汤圆好了。”此时莫大娘将吃食端上桌。
“多谢。”
“客官客气了,几位慢用。”
汤圆粒粒饱满,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开,张淮清却不急着品尝,叫住了要离去的莫大娘。
“大娘,您这铺子开了许久了吧。”
莫大娘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这些有身份的人家不愿被人打扰,所以也不敢贸然搭话,怕惹人嫌。
他既然主动开口了,她也颇有兴致地留下来跟他扯了几句闲篇。
“是啊,这间铺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满打满算也有十年了,那时候,郎君还是个稚子呢。”
槐序最爱吃甜食,他早就迫不及待地咬开了汤圆的外皮,滚烫的内陷流出,烫得他舌尖刺疼,再不敢心急下嘴,边吹舌边插嘴道:“那您母亲呢?”
“她,前些年过身了。”说到此,莫大娘眼底流露出几分伤感,不过一瞬又拉起嘴角,“好在,她将这铺子留了给我,让我还有点念想。”
“这铺子是您母亲起的名吗?浮甘堂,这名字不错。”
玄英从进门时就对这铺名颇为上心,这不似市井人家能取出的雅名。
“这是一位小郎君为我们题的字,早先我母亲带着我只是在路边摆了个小摊卖两碗糖水糊口,那位小郎君当时还没有我挑担的簸箕高,他不来买糖水,却说为我们的摊子起了个名字。”
“我只觉得好笑,没想到我母亲却当真了,第二日就将这三个字挂了上去。”
莫大娘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她有些激动地继续说:“没想到啊,从这招牌挂上去之后,我们家的小摊生意真的越来越好了,慢慢地这才有了这家铺子,那位小郎君还真是我家的大恩人,要是能再见到那位小郎君就好了。”
张淮清听得入神,手执汤匙在碗中轻搅,“若是再见到他,你还能认得出来吗?”
“当然可以。”莫大娘说得笃定,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汤圆终于不烫口了,槐序嘴里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质疑:“大娘,都过去十年了,那人肯定跟之前长得不同了,你怎么还能认得出来?说不定他早就来过你的铺中,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莫大娘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在嘴里念着:“反正我能认得。”就转身去忙了。
张淮清盯着汤匙里白白嫩嫩的汤圆,终于下嘴咬了一口,温热的黑芝麻馅流出,满齿香甜。
铺门的帘布被掀开,又有食客而至,带来了一身的潮意。
“这位郎君,吃些热乎的暖暖身吧……”莫大娘忙去招呼新客,她的声音忽大忽小,在张淮清耳边回荡。
“郎君……”
“小郎君,来碗糖水吗?”
崇祯十二年,张淮清八岁,他不堪父亲对他的管教过于严苛,于是趁着父亲出府之时,偷偷溜出门,独自在街上游荡,被一位妇人拦住。
“这位小郎君,怎么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这么热的天,来碗糖水解解渴吧。”
张淮清在摊前踌躇,语气里带着好奇,“什么是糖水?”
那妇人被他问得有些怔愣,“你没喝过糖水吗?我们家的糖水是用绿豆,百合还有冰糖同煮,最是清凉解暑。”
张淮清仔细听着她说话,这糖水并不稀奇,他自然是吃过的,只是叫法不同,他从前所食叫玉露羹。
妇人还在等待他的答复,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带钱。”
“这……”妇人犹豫了,她摆摊自是为了赚钱,岂有让人吃白食的道理,何况他的穿着打扮怎么看都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也不缺这一碗吃食。
“那等郎君下次带够了钱再来吧。”她话说得委婉,不愿意得罪客人,即使只是一位小童。
“胡说什么。”她身边年纪稍大一些的大娘拍拍她的肩,不赞同地轻斥。
“小郎君别听她的,一碗糖水也不值什么钱,老身给你盛一碗尝尝。”
张淮清还是拒绝,他不愿意接受他人平白的好意。
“多谢大娘,不过不必了。”
他又在这摊前辗转了一圈,“你们这摊子没有名字吗?”
天气太热,年轻妇人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随意应着:“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又不是什么正经店铺,哪用得着取什么名字。”
张淮清注意到了妇人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她总是时不时盯着桶中糖水不断吞咽口水,却不舍得盛一碗来供自己解渴。
“那为何不开间铺子?这样也不必受这烈日酷暑。”
妇人语气里带了抱怨,“郎君生在有钱人家,不知道我们平民百姓的苦楚,要开间铺子谈何容易,我们这一碗糖水只卖两个铜板,在这叫卖一天也只能赚到一家人的米粮钱,还要上缴税银,哪还有余钱啊。”
“每月需缴多少税银?”
“三十税一。”
“竟如此之高,这并不合理,没人提出异议吗?”
“这是官府所定,谁会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这日子真是活不下去了。”
“抱歉。”
张淮清思索良久忽然低眉道歉,那妇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说到底这与他何干,她何必与一个小童说这些。
她正发难,一辆马车悄然停在了张淮清身后。
张淮清似有所感,转身便叫人:“父亲。”
靖国公沉着脸,立在他身前,有意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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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为他挡去了烈阳,“你不去学堂,就是为了来这种地方?”
“夫子所留课业我都完成了。”
“那也不是你逃学的理由,跟我回去。”
靖国公欲踏上车,身后却无人跟随,他再次转身,只见张淮清站在原地不动,眼神执拗。
“你不想回去?”
“父亲,夫子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话可对?”
“不错。”
“夫子还说‘悠悠万事,民生为大’是否?”
“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淮清没有回答,他倏地向摊前的两位妇人行了一个揖礼。
妇人皆被吓到,手足无措地受了他一礼。
“多谢你们告诉这些,我该跟父亲回去了,我给你们的摊子取了个名字,叫‘浮甘堂’如何?”
此后经年,莫大娘都没有再见过当年那个小郎君,而不知何时,街角开了一家糖水铺子,名为浮甘堂。
莫大娘不知道她无意的抱怨之语,让张淮清记在了心里。
那时他虽然仅有八岁,可是已然懂得许多道理,只是纸上得来终得浅,何为民生?为何治国重在立民?
他依然不懂,只是他觉得他该做些什么。
自此,张淮清再没逃过学,也顺从地接受了父亲让他拜入姚伯良名下的安排。
为官本非他之志,奈何这生民多困苦,他终究是看不过去。
为生民立命,这便是他入仕的初衷。
“公子。”
“公子,你怎么了?这汤圆不好吃吗?”
张淮清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耳旁槐序已经喊了他好几声,玄英也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从尘封许久的记忆中醒来,从前不足一丈宽的小摊已经变成了眼前人满为患的铺子,他有些欣慰地笑了。
“没什么,这汤圆自是好吃的。”
“诶,春闱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准备的如何?”
“唉,还有一大半书未背,看来今年是无望了。”
后桌有三两名书生围坐在一起,话音传入张淮清耳中,槐序本欲起身,听到此与张淮清目光交错间,安分坐好,拉长了耳朵。
“不知今年的主考官是哪位大人?”
“我听说今年主持春闱的乃是一位新任的官员。”
“什么?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我母亲母家的舅舅在吏部担任文职,我从他那得知的,应该错不了。”
“不知是何方神圣?”
“害。”一书生忽然长叹一口气。
身边人不明所以,“孙兄为何叹气?”
“我只是觉得无趣,考试只让以《四书》《五经》为题,以八股取士,不让我们言及实事,这于国何益?”
“孙兄慎言。”
同桌之人皆被他所言吓到,左顾右盼,确认无人注意到他们,才拉低了声音纷纷出言相劝。
“孙兄此话不该说,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怕是会大祸临头。”
“是啊,世事如此,你我又能如何?我们终究斗不过天。”
被称之为“孙兄”的那名书生,几度张口欲言,似又无话可反驳,最后只是悻悻,留下几枚铜板便夺门而去。
同行几人脸上皆是无奈的神色,紧随其后离去,殊不知他们的话已被“有心人”听去。
玄英和槐序没怎么读过书,对他们后半段话自然无所感,而在座唯一一位读书人也一言不发。
以进士取士是近年来才盛行的,张淮清参加科考那年大周还以经义取士,八股也并不为唯一的标准。
八股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起股,中股,后股,束股需使用两组对仗句,因此得名八股。
现如今,虽无官府明文规定,但以八股取士成了主流,许多考生为了文章能被考官看中,皆投其所好,论及实事的文章已经几不可闻。
不知这是好是坏。
10. 10
夜半三更,街上已经宵禁。
除了巡逻的守卫,还有几人在街边晃荡。
徐府往日十步一守卫,今日不知为何,除了大门口外,皆无守卫,这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依旧是身着夜行衣的三五个人从徐府屋顶掠过。
顾邵之听着屋顶上的声响,眼皮跳个不停,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空瓦处一双漆黑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喊人,门外和屋顶上同时闯进来两个人,把他敲晕带走了。
待他们顺利出了徐府,李吟桥才从暗处出现,将被调离的守卫召回了原位,一切如常。
春闱分为三场,分别设在二月初九,十二以及十五日。
第一场考的是经义科,其中四书义为必考题,要求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宗,阐发圣贤之道,而五经义为考生自选作答。
第二场乃是策论科,时务策需紧扣国家大政,典制策则考察法制与吏制。
第三场是实务科,分为判语题和公牍题,考察对司法案例的批语和公文书写。
明日便是初九,张淮清身为主考官在考前需从《四书》《五经》中选取题目,考试中监督考场秩序,待考生应考结束后还得与同考官在内帘评阅试卷,确定贡士名单。
天色已晚,姚伯良还未歇下,他面前摆着两杯茶,一杯还冒着热气。
刚才张淮清来过,他毕竟是新官上任,许多事宜还需要姚伯良多加提点。
姚伯良是不愿他淌这蹚浑水的,科举是为国选栋梁,看似公平,底下却暗藏玄机。
姚伯良对他这位学生再了解不过了,张淮清为人清直,又是初涉官场,难免得罪一些人。
水至清则无鱼,过刚易折。
可是想到五年前张淮清毅然离京的举动,他那些中庸之道便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最后只能无奈叹息,在张淮清不解的眼神中让仆从送客。
第二日,鸡鸣时分,张淮清便起了。
他今日没有坐轿而是骑马去的贡院,还不许槐序玄英陪着。
他们总是觉得他身子太弱,其实哪有那么弱不禁风,之前不过是因为水土不服加上受了凉才病倒的,如今适应了这京城的气候也就好了。
贡院位于城池的东南角,取紫气东来之意,门前有“天开文运”的牌坊,亲眷仆从等送考者需在此止步,由考生独自入猿门,仪门,再到龙门。
在仪门,考生要先经过身份验核,主要核查的是考生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之类,防止发生替考。
考生所携带的物品也需经过核查,笔墨纸砚及票卷(古代的准考证)此类可带入考场,食品、铺卷亦可,不过糕点之类需切开由检查官检查,衣物必须为单层,还得解发袒衣,索及耳鼻,若发现夹带或不合规的物品,考生将被取消资格,严重者还会被论罪处置。
搜查合格者可进入号舍,每位考生单独一间号舍。每场考试持续三日,在这三日内,考生只许在号舍内答题,不得离开。
监考官在至公堂上设了香案,供奉关帝、文昌帝君等神像,祈求考试公正。
试卷由贡院统一印制,内容相同但封面标注分卷类别。
大周会试实行分卷制度,即南六北四分卷制,以此来确保地域录取平衡。
考生要在卷首填写三代姓名、籍贯及所习经书,并加盖县印信。
张淮清坐于同考官中间,待礼官朝他示意后,便宣布考试开始。
考生纷纷开始下笔答题,监考官观其神色,起初,皆是下笔飞快,嘴带笑意。半日过去后,再观,已是眉头紧锁,下笔滞涩。
年年如此,监考官员已习以为常。
待一日过去,考官开始分发蜡烛,有人还在奋力作答,有人已经囫囵盖着铺盖进入了梦乡。
除了张淮清外,同考官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官员,到了夜间已然受不住,昏昏欲睡,需要靠浓茶醒神。
而张淮清依旧气定神闲,连个瞌睡都没打,还时不时起身观摩考生应考的姿态。
第二日,有三分之一的考生已经放弃作答,在号舍中吃饭休息。
第三日,放弃的人数增加,粗略估算,大约有一半人不再答题。
香烛燃尽,礼官宣布考试结束。
考生交卷后,受卷官将试卷统一封存于专用箱内,锦衣卫负责转运至收卷所。再由弥封官糊名编号,誊录官用朱笔誊写,并标准“南”“北”标识。随后交予同考官,阅卷确定名次。
第二、三场考试皆如此。
同考官多是礼部官员,待考试结束后,起身伸了伸僵直的腰,互道:“各位大人,这些日子,辛苦了。”
“是啊,可算结束了,我这老腰都要断了。”
张淮清心里松了一口气,朝身旁的朝官们作了一揖,“这几日多亏了各位大人相帮,淮清这般谢过了。”
“欸,张大人客气了,同朝为官自然要互相帮衬,何况姚阁老再三请托,要我们关照一二,我们也是奉命为之。”
“是啊,是啊。”
“无论如何,淮清还是多谢各位大人的好意,待放榜之后,必在醉仙楼摆上一桌,宴请各位。”
“客气,客气。”
考试结束,同考官还需分房阅卷,而后主考官综合各房推荐卷决定录取名单及排名。
待张淮清回府,已过去了半月的时日。
会试上榜者名单都已尘埃落定,只待四日之后放榜。
多日未曾好好歇息,张淮清简单洗漱后,倒床就沉沉睡去了,待太阳西沉,天边最后一抹残阳照射入他的屋子,他才悠悠转醒。
他从拔步床上翻了个身,光着脚下地,走到窗边,看着这暮色才从前几日的紧张中脱离出来。悠悠伸了个懒腰,这竟是他回京后睡得最好的一次。
玄英掐着时辰,猜测张淮清这个时辰也该起了,便推门进来。一进屋就看见他光脚踩在地上,不赞同地皱眉。
张淮清默默关上窗,回到窗边,穿上了鞋袜。
待玄英帮他穿戴整齐后,才打开门换侍女进门伺候他梳洗。
在姑苏的那几年里,张淮清习惯了只有玄英和槐序在他身边作陪的日子,所以即便回府也很少让侍女伺候他穿衣。
他拿过绞干的帕子,擦了擦脸。
“公子在贡院没有好好吃饭吧,看着又消瘦了。”
张淮清不以为意,“忙起来就顾不上,连觉都没得睡呢。”
槐序才从外面跨进门,就听见张淮清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接过话:“卯时了,要传膳吗?”
“不必,今日出去吃,去备车吧。”
张淮清照着镜子,嫌身上这身太素净了,毕竟是赴宴,还是细致些好,他想了想,让玄英给他换了身雅致些的。
出门时,张淮清穿的是府里新裁的织金锦袍,用的是苏州制造的云锦,在经线中掺入真金箔,一行一动间暗纹如流水般浮动,腰间佩羊脂玉带,头上只用一柄发簪固定,手执竹扇。
到了醉仙楼,他在小厮的带领下上了二楼的雅间。
屋内已有人在等待。
“怀瑾,你来啦。”沈懿舟笑着起身迎接。
沈懿舟与他乃是多年好友,五年前他匆忙离去,来不及与好友告别,这些年里,唯有从书信的寥寥几语中方可得知对方的近况。
他是那年的状元,而沈懿舟是探花,他离开没两年就得知沈懿舟入了御史台,现如今已是御史大夫。
张淮清决定回京便去信告知了沈懿舟,只是彼时沈懿舟在乡为母丁忧,直至前几日丁忧期满回京才来信邀张淮清一叙。
时至今日,两人已有五年未见。
沈懿舟望着好友的面容,喉间翻涌,眼底有泪意,被他压了下去,他不想做那副矫情模样,让人笑话。
张淮清语气熟稔,脱下披肩,拉着他坐下,“允修,一别多年,过得可还好?”
“再好不过了,倒是你,在姑苏的这几年,可还顺心?”
“倒是比在京城时自在。”
沈懿舟招手吩咐下人上菜,拿起面前的酒壶给张淮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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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他也许久未曾饮酒了,即便腹中空空仍是迫不及待先满饮了一杯。
喝一杯解馋便作罢,放下空杯,说着:“那倒也是,京城也没什么好的,倒不如我在家耕田来得舒心。”
“允修,抱歉,令堂离世我还不曾祭拜过。”
“欸,你不必介怀,我知你当时有难处,想必家母也不会介意的。”
沈懿舟素来豁达,生死有命,母亲离去三年,他已经看开了,还反过来劝慰张淮清。
醉仙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日日客满,好在沈懿舟提早订下了一桌,此时上菜倒是很快,小厮们手脚麻利地将菜上齐便带上门出去了。
“此间只有我们几人,槐序玄英一并入座吧,在我这可没有那么多规矩。”
沈懿舟看着一左一右立在张淮清身后的两人,怎么看怎么别扭,便要两人一起坐下。
看张淮清不反对,两人依言入座。
“我刚回京就听闻你成了吏部侍郎,还主持了春闱。还有些替你担心,不过看来我的担心有些多余。”
桌上菜色丰富,张淮清捡着几道他常吃的入口,没把好友的忧虑当回事,也或许是已有太多人跟他言明春闱主考一职难为,听多了就无感了。
“你担心什么?”
“自然是春闱一事,这素来是礼部的活,你新官上任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这活怎么就交到了你手上,真不知道我们这陛下是怎么想的。”
沈懿舟不愧是御史台的,编排皇帝的话也敢随意说出口。
“或许正是因为我根基不深,陛下才要我来做这主考官。”张淮清轻撵着手中的酒杯,说完一饮而尽,酒是好酒,一杯下肚,满齿醇香,引人回味。
“你此话别有所指啊,你是可听说了什么?”沈懿舟的目光随着他而动,握着箸的手无意识地使劲。
而张淮清却不看他,嘴角带笑,默不作声,似方才只是无心之言。
沈懿舟也不深究,隔壁倏地传来丝竹的靡靡之音,还夹杂着投杯喝彩的喧哗声。
沈懿舟蹙眉不满耳边喧哗,正想唤来侍从,在听到隔壁人口中所言后,猛地停下了动作。
“李兄,再过几日就该放榜了,小弟在这先一步贺过了。”
“何必等放榜,李兄拔得头筹是板上定钉的事,我们是该敬李兄一杯才是啊。”
“哈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与乐声合奏,隔着墙有些听不真切,可接下来隔壁的乐声也停下了,只剩下人声。
话语清晰地传入在座四人耳中。
“还是李兄好,有个位高权重的爹,什么高官不为你能买来,不像我爹,只能让我做个小小的给事中。”
“你就知足吧,要是凭你自己,下辈子也考不上,这次怕不是交的白卷吧。”
“哈哈哈哈哈……”
那头的笑声更加放肆。
沈懿舟被隔壁所言惊到,他向张淮清看去,发现张淮清的面色亦是铁青。
张淮清没有言语,示意沈懿舟继续听。
“我爹堂堂一部尚书,我要什么官不能做啊?那些没钱没势的臭书生读那么多年书有什么用啊,还想跟我们斗。”
“就是,他们还是回家种地去吧。”
“……”
沈懿舟越听越心惊,他起身便要冲过去拿人,被张淮清按下了。
“怀瑾,你做什么拦我,难道你要放任他们如此行为?”
“允修,你还是这副性情,你此时闯过去又有何用?无凭无据,你如何拿人?只会打草惊蛇。”
沈懿舟在座位了踌躇一番,又坐下,“那你说该怎么办?”
张淮清思索片刻,说:“莫慌,槐序你先去打探一下隔壁几人的身份。”
“好。”
槐序出去不过一盏茶就功夫便回来了,他轻合上门,在张淮清耳边低声道出几个人名。
张淮清抬眼瞥了槐序一眼,在看到他眼中认真的神色后,低眉不语。
沈懿舟看着张淮清的神色,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
11. 11
二月二十八,放榜之日。
礼部大堂前,礼官着绯色官服端立于一旁,手捧黄绫裱褙的榜文,待金吾卫擂鼓三声后,礼官便将黄纸书写的金榜悬挂于门外。
身旁另一人负责唱名,每唱一名,皂吏持红帖疾奔报喜。
此时的李府内,侍女奴仆皆整装在府外迎接皂吏。
赵谦还未听到马蹄声,从大老远外下人就先一步跑来报喜了。
“来了,来了,报喜的官吏来了。”
即便早已知晓,听到此消息,赵谦仍是喜出望外,吩咐身旁的侍女:“快去将这好消息告知老爷和少爷,快去。”
“是,奴婢这就去。”
皂吏踏马而来,马还未停稳便从马上跃下,边走边道喜:“恭喜,恭喜,府上大喜啊,还请知会尚书和公子一声,小的是来送捷报的。”
“贵使辛苦,还请进门喝口茶。”
“好,好,好。”
榜单上一共有九十六名考生的名字,等礼官全部唱完名,早早等待在堂前的考生们便一哄而上,围在黄榜前,迫不及待地寻找自己的名字。
“我找到我的名字了,我是第三十名,我中了!”
“哪呢?哪呢?我怎么没找到我的名字?”
“赵兄,你在这,第五十四名。”
“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
同一时空里,有人欢喜就有人忧愁。
早朝过后,皇帝本只想留下张淮清询问此次春闱的一些事宜,不想徐孟沅也自请留下,说有要事汇报。
于是乎,武英殿中,张淮清与徐孟沅跪在殿中,等待着皇帝的指示。
“你们起身回话吧。”
“谢陛下。”
“谢陛下。”
皇帝照例先点徐孟沅的名,“徐卿,你有何事啊?”
“陛下,还是让张大人先说吧,臣的事可容后再禀。”
“你也跟那些文臣学会了卖关子这一套。”
这话不痛不痒,徐孟沅稍微低了低身子说:“臣不敢。”
皇帝将目光放在她旁边站得挺立的张淮清身上,“张卿,今年的贡士名单朕已经看过了,一共九十六名,其中可有可造之材啊?”
“禀陛下,这九十六名贡士能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自然都是国之栋梁。”
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拿这种场面话应付,已经没有了耐心。
“你也要拿这种话来敷衍我吗?”
张淮清依旧不卑不亢,“陛下息怒,臣还未说完。臣看了这许多试卷,确有一名考生引起了臣的注意。”
“是何人啊?可是此次的第一名?”
张淮清摇头,“并非第一名,而是此次会试的第三名,吏部尚书家的公子,名为李域。”
“李域?朕对他也有所耳闻,吏部尚书养了个好儿子,京中溜鸟取乐一事都少不了他,看到名单时,朕还以为是同名,不成想还真是他,朕倒不知他何时有这么好的文采了?”
徐孟沅适时插话:“陛下,张大人一番话倒是勾起了臣的好奇心,不如也让臣见识见识这位尚书公子的文采?”
皇帝起身,在原地踱步,问:“你想怎么见识?”
“不如调这位李公子的卷子来一观?”
张淮清附言:“臣亦赞同徐大人所言。”
徐孟沅不曾想他会附和自己,瞥了他一眼,张淮清却不看她。
两人一唱一和下,皇帝想了想,还是点头同意了,“调卷?此提议不错,着人去办吧。”
司礼监太监听言,出门传旨去了。
底下办事的手脚很快,不过须臾,太监就领着卷子回来了。
试卷自然要由皇帝先过目,皇帝才看几行便脸色大变,摔了案上的茶壶。
“混账。”
太监们吓得跪了一地,张徐二人在茶壶落地的瞬间也跪了下去。
“张淮清,这就是你给朕选出来的人才?你的脑袋不想要了?”皇帝气得站起身,来到张淮清面前。
殿内气压骤降,众人皆屏息以待,连气都不敢喘,怕殃及池鱼。
张淮清直视天颜,“陛下息怒,臣实在不知何处做错了,还请陛下明示。”
“你竟不知?这文章你可看过?”
“自然看过。”
“看过还敢说不知,来人,把他拉下去砍了。”皇帝怒极了,门口的金吾卫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了张淮清,要将他拖出去。
徐孟沅连忙出声:“陛下。”
皇帝转身回到了龙座上,“你要为他求情?”
“臣并非要为谁求情,只是何不让他死得明白一些,臣也想知道张大人到底何处触犯了陛下。”
“哼,你自己看吧。”
金吾卫暂且住了手,太监将李域的卷子交到了徐孟沅手里。
徐孟沅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又将这卷子递给了张淮清。
张淮清理了理被人扯乱的衣袍,接过来,几秒后,恍然大悟。
他跪地请罪:“陛下,此卷所书内容,臣一概不知。”
“你还想狡辩?你既说欣赏他的文采,怎会不知?你还想欺君不成?”
张淮清笃定道:“陛下,这并非李域的试卷,或者说,并不是臣所见到的那份卷子。”
张淮清的话如一阵惊雷,皇帝一时有些头昏脑涨,他稳了稳神,传了负责批阅李域试卷的同考官来。
那同考官与张淮清所言一致,这卷子竟不是原先批红的那份。
徐孟沅:“陛下,臣有话要说。”
“说。”
“臣前几日收到密信,信上说此次春闱有人舞弊,其中严明舞弊之人乃是吏部尚书之子,李域。”
徐孟沅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皇帝手里捏着呈上来的密信,怒极反笑:“给我宣李秉来见朕。”
太监还未出殿门,皇帝又说:“不,让李域一个人来。”
旨意传到李府时,李秉有一瞬间的慌乱。
“公公,陛下为何要传小儿进宫面圣?”
“圣意岂是你我可以随意揣测的,陛下有命,照办就是了。”传旨的太监是宫里的老人了,即使面前站着的是吏部尚书,也照样不给面子。
他虽没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不过他可是听说了,陛下刚才在武英殿发了好大一通火,接着就着人传吏部尚书家的儿子入宫,这怎么看都像是要大祸临头的架势。
他清了清嗓子,催促道:“李大人,还是请公子快些跟咱家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爹,怕什么,我看陛下就是看我文章写的好,想见见我。”李域觉得他爹太杞人忧天了,他拉着传旨的太监就往外走,“公公,陛下不是急着见我吗?咱们快些走吧。”
“李公子,你慢些,咱家跟不上了。”
李秉看着李域拉着太监急冲冲跨出门的身影,嘴角抽了抽,“赵谦,你说就他这个德行,陛下能看中他什么?他什么时候才能成事?”
赵谦倒是笑了,“老爷,您太低估少爷了,他虽然爱玩,但是还是懂得轻重的。”
李秉看不透皇帝此时为何要招李域进宫,他的心悬在中间,不上不下的。
“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赵谦闻言收了嘴角笑容,“小的都办妥了,您放心。”
“嗯。”
李秉稍稍放下心来,但愿只是他杞人忧天了。
武英殿外,奉茶的太监立在门外,不敢推门进去。
他趴在门上听,瞧着里面没动静了,才大着胆子进去。
才走到帘后,皇帝爆怒的声音又传到了他耳朵里,他扶着茶盘的手抖了抖,用右手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掀开帘。
还未瞧真切,那边飞来一样什么物什,太监的脑袋被东西击中,脚边一滑,手里的茶盘就丢了出去,连疼都不敢喊,他就先跪下身去请罪。
这边,皇帝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殿中所有人像是看不到他似的,没有人有心情管他的死活。
最后还是皇帝身边的德子斥了他几句,把他赶出了殿。
这时候让他出去就是救了他一命。
李域整个人快要趴到地上,脑袋抵着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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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面,激起了一身的寒颤,他不受控制地发抖。
半个时辰前,皇帝将卷子扔到他面前,他竟然没察觉出丝毫不妥之处,还敢高声应道:“陛下,这确实是我写的。”
被斥责后,徐孟沅看着他懵懂的神情,心里有些心疼吏部尚书,有这样一个儿子,还真是家门不幸啊。
皇帝已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张淮清便代替皇帝来询问。
“李域,今年会试的考生,可对?”
“是。”
“好,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张淮清向他走近两步,俯视着他,问:“四书义的试题是什么?”
“考的是《孟子》,《滕文公上》这一篇中的‘明君必恭俭礼下’的注解。”李域应答自如。
张淮清点点头,“不错,那么还请你将你写的文章当着陛下的面背诵出来。”
“我的卷子你们都看过了,为何还要我再背一遍?”李域此时已有些慌了,不过他还能强稳心神反驳张淮清。
“自然是因为陛下要你背。”
“我,过去好几天,我有些记不清了。”李域言辞含糊,望着高处皇帝睥睨之色,眼神闪烁。
“大胆,在陛下面前还敢说谎,可知道欺君之罪是要砍头的。”
“我看这文章不是你写的吧。”
张淮清将试卷又拿到他面前,指着某处,暗示道。
“你休想污蔑我,这文章就是我写的。”
“你确定?”
张淮清弯下身,与李域平视,再三确认。
“确定。”李域看都不看那卷子,言辞肯定。
“好。”
张淮清忽然起身,朝皇帝跪下,“陛下,此人藐视朝廷,竟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其罪当诛。”
“你胡说什么,我没有!”李域情急之下,忘了身在何处,一下子站了起来。
“大胆,谁让你起身了?”德子立马训斥了李域。
李域一脸不甘地又跪了下去,嘴里说着:“陛下,我没有。”
皇帝听了这许久,大概的来龙去脉也了解了,“李域,你对八股可是有什么看法,为何不按八股来写文章?”
“陛下,我,我不敢有什么看法。这文章,文章……”
李域就是一草包,平日里溜须逗鸟的事没少干,书却没读两本,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文章有什么不妥之处。
“陛下,不若把他交给臣,诏狱近来空寂,正需要点人气。”徐孟沅可没有张淮清那样的耐心,诏狱里走一遭,就什么都招了。
“不,不,我不要去诏狱。”
诏狱那是什么地方,李域怎会不知,进了那里他少不了受皮肉之苦。他虽然不明白自己何处触怒了皇帝,不过好在明白了问题是出在那篇文章上。
“陛下,那文章不是我写,不是我写的,求陛下饶了我吧。”
皇帝还没打算对他动刑,他就自己都招了。
皇帝也知道他是个不中用的,怕是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来,只是春闱舞弊,这罪名也不小。
何况,李秉又牵涉了多少呢?
几个呼吸间,皇帝思考了许多,看着李域不停磕着的头,他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张淮清,你身为春闱主考,对舞弊一事竟全然不知,你该当何罪啊?”
皇帝到底还是发作了。
张淮清愈发恭敬地跪着请罪:“这确是臣的失职,还请陛下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皇帝没有真的想惩处张淮清,他刚入朝,尚无党羽,做这主考最为合适。舞弊案在皇帝的意料之中,朝中哪个不想培植自己的势力,只是这事闹到明面上就太过难看了。
他既不能轻饶了,也不能太过抓着不放了。
“徐孟沅,既然你收到了密信,那么朕命你和张淮清两人一同查清这舞弊一事,否则拿你们是问。”
皇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此事交给面前的两人。
徐孟沅是一把好刀,只是出刀就要见血,他得给她配一个刀鞘。
“臣遵旨。”
“臣遵旨。”
12. 12
次日,锦衣卫一早便将礼部仓库中所有关于此次会试的卷子都带走了,包括春闱的同考官,他们也以配合调查的名义带了回去。
一时间,春闱舞弊一事闹得全城皆知,朝野皆惊。
徐孟沅对外界的猜测充耳不闻,她在经历司专门整理了一块空地,堆放试卷,隔壁便用来安置那些同考官。
那些大臣平时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可骂起人来也是丝毫不含糊,自他们入了这经历司以来,徐孟沅的耳根就没清静过。
李元铎好几次听不下去想要动手,都被徐孟沅拦了下来。
“让他们骂吧,这些文臣也就这些能耐,骂累了自然就停了。”
徐孟沅还没打算现在就处置他们,她看着那一箱箱放着试卷的皮箱,问题该出在这些卷子中。
就在她还找不到头绪之时,门外小旗前来汇报:“大人,吏部侍郎张淮清张大人来了,要放人进来吗?”
李元铎:“大人,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要人的?”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陛下要我和他一同查清这舞弊一事。”徐孟沅这才想起来,自言自语道:“怎么把他给忘了。”
“请他进来。”
张淮清进门时,隐约还能听到墙那头的咒骂声。
“徐大人,我早上去礼部方才得知你已经将考卷与人证带走了,所以我只好来你这经历司寻你了。”
徐孟沅心里轻哧,瞧瞧这话说得多好听,多冠冕堂皇。
她笑着请他入座,“张大人莫怪,实在是早上过于匆忙,未来得及通知你一声。”
“无妨。”
桌上连杯水都没给准备,张淮清也不介意,他开门见山:“徐大人打算从何查起?”
“便先从这些考卷查起吧,若有什么进展,我会派人通知张大人的。”
张淮清闻言,目光扫向她,微微眯了眼,“徐大人这是何意?陛下要你我共同查案,我怎么能坐享其成呢?自然是要与锦衣卫共进退了。”
徐孟沅料到他不会轻易罢休,她翘起一条腿,坐姿随意,“哦,可是你我分属不同,张大人打算如何与我们共进退?”
“自然是要同甘共苦了,考卷众多,还是一同查起吧。”
“也可以,不过为了防止证物丢失,所有的考卷皆不可带离这间屋子,若要询问人证也需有我的人在场。”
槐序先沉不住气,“你别欺人太甚,陛下要我们公子与你们锦衣卫一同查案,又不是受你指使,凭什么什么都要听你的。”
张淮清出声阻止:“槐序。”
“公子,她都这样欺负你了,你还……”
槐序莽撞,平时玄英会在一旁提醒,可这下玄英却无动于衷。况且平日张淮清上值,玄英和槐序都只在马车上等候,今日他们却非要跟着,可想而知他们对于徐孟沅的忌惮。
徐孟沅等的就是槐序跳脚,她气定神闲地站起身,“如若不肯,张大人还是回去吧,至于陛下那边,我自会去向他陈情,这案子我一个人查也无妨。”
“不,徐大人所言也有理,那么还请徐大人为我准备一间屋子,这几日,我便与这些物证一同住在你这经历司了。”
张淮清也站了起来,他长得高,一站起来便将徐孟沅整个人都挡在了他的阴影里。
徐孟沅在阴影里抬头看他,“张大人是要赖在我这不走了?”
张淮清不答,意味却很明显。
徐孟沅绕着他转了一圈,良久后,说:“元铎,给张大人安排一间屋子,可别亏待了张大人,不然到时候我可不好跟陛下交代。”
李元铎打量那主仆三人一眼,低头应道:“是。”
“哦,还有,这几日我也住这,与张大人同甘共苦。”她将“同甘共苦”四字加重。
于是,这间屋子被分成两半,徐孟沅让了一半给张淮清,她指使属下搬来两张案牍。
卷子实在太多,两人合计了一番,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李域”的那份考卷是谁的。
昨夜,徐孟沅就连夜审问了李域,可他一问三不知,别说用刑,只是负责讯问之人稍微露出凶相,他就装晕。
就这样,在晕倒,被水泼醒,再晕倒,再泼醒的反复中,一晚上,为了审他就用掉了一桶水,还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既然找人代笔,那么必然是用另一人的卷子替代了李域的卷子,最为简单的方法便是将卷子上两人的名字对调,那么李域的那份卷子必然还在这一箱箱考卷中。只需比对一下李域的字迹就可以找到原先那份真的卷子以及为他代笔之人。
徐孟沅已经将李域之前的文书都带了回来,吩咐手底下的人对照着李域的字迹寻找。
她扭头想看看张淮清在干什么,却发现他盯着武英殿中那份无人知晓来历的假试卷在仔细观摩。
“张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这卷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张淮清正盯着手里的纸张发呆,忽然被耳边的声响吓到,他将视线从卷子上移,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自己身旁。
他将卷子递给她,那卷子徐孟沅早就仔仔细细地瞧过,不过她还是接了过来。
这卷子与她之前所见唯一不同的是,糊名之处的鸦青纸被人小心地揭去,底下的姓名依旧清晰可见。
徐孟沅瞬间就明白了张淮清所想。
考生在考试时要在卷首填写三代姓名、籍贯及所习经书,并加盖县印信,还有官员核对所书信息,因此即便找人代笔,替换双方的考卷是最容易的方法,只需买通糊名的官员即可成事。
若是代笔之人一开始便以李域的身份完成考试,风险极大,背后需要打点的也颇多。
因此一开始徐孟沅和张淮清便排除了这一想法。
徐孟沅提出疑问,“张大人,这份卷子你之前确实未曾见过吗?”
“不曾。”
“那这份考卷是怎么凭空出现的?还属着李域的名,还有。”
她话声的间隙,张淮清替她把话说了下去,“还有我见过的那份写着‘李域’名字的卷子去哪了?那到底是谁的考卷?”
徐孟沅瞥了他一眼,应了声:“不错”,又继续说:“我认为你见过的那份假试卷或许还在这堆卷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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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人可还记得内容?”
“大致记得,我会将我记得的写下来,给大家作为参照。”
“好,那便辛苦张大人了。”
张淮清即刻动笔,另一边,徐孟沅开始给属下分发卷子,两人一组,一人比对,一人复核整理,确保不会有遗漏。
比起锦衣卫人多势众,张淮清这边就只有他与槐序玄英三人,待他将记忆中的内容在纸上写下后,便不动了,只是看着对面的人忙活。
玄英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了茶水,看着张淮清气定神闲饮茶的模样,徐孟沅有些气噎。
她丢下了手里的试卷,在张淮清面前的椅子坐下。
“张大人倒是悠闲,不是要与我们共苦吗?这便是你共苦的方式?”
张淮清捻着茶杯,盯着杯底沉着的碎茶渣,说:“嗯,这茶是有些涩口,徐大人莫非是累了,所以来张某这讨杯茶喝?”
“那你给是不给?”
“一杯茶而已,我还没这么小气,何况这茶还是找李佥事借的。”
听到这茶是李元铎给的,徐孟沅便不客气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入口,她就蹙起了眉,“这茶确实不怎么样,该让元铎换了。”
张淮清看她把杯中未饮完的茶水倒了,他反而又喝了一大口,连带着杯中的碎渣一同入腹,感受着口中漫开的涩意,缓慢开口:“依你锦衣卫指挥使如今的地位,何至于一杯好茶都喝不起,徐大人莫非是特意做戏给我看,还是说连一杯好茶都吝啬不肯给。”
“指挥使又如何,还不是靠每个月那几两俸禄过活,可比不得张大人活得精细,我们哪喝得起什么好茶。”
张淮清看她确实是被那茶涩到了,示意玄英去取壶水来。
“陛下不是有批经费给锦衣卫吗?”
“是有给啊,给的还不少,只是我手底下的弟兄那么多,哪够分啊,大家都是在刀尖底下讨生活的,我总不能再克扣他们的卖命钱,有时候还得自掏腰包贴补呢,哪还有余钱花在这茶水上,反正除了张大人,我这经历司还没来过客人,自己人喝什么都行。”
她嘴里这么说着,不过说话间往张淮清的杯子撇了好几眼,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
张淮清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就喝不惯,还说得那么正气凛然。
正巧玄英取水回来了,他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灌了一大口,张淮清嘴角隐约有笑意浮现。
立在一旁的槐序瞧见这一幕像见了鬼似的,张着嘴说不出话。
玄英瞧了他好几眼,他还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玄英朝他轻咳了一声,他才收回他那要掉到地上的下巴。
公子居然能跟这个魔女有说有笑,还给她倒水,公子莫不是魔怔了吧。
徐孟沅用水压了压嘴里的涩意,才觉得自己说多了,她言归正传:“这少不了得查几宿,张大人打算就这么看着?”
“我们人手不够,想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不给你们添乱了。明天,我打算从监考的官员下手,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徐大人要一起吗?”
“好啊。”
13. 13
昨夜,张淮清当真在经历司住下了,公廨条件简陋,床都是临时搭建的,睡起来又冷又硬,张淮清辗转到了夜半时分,才朦胧睡去。
槐序知道张淮清昨夜没怎么睡,在屋外守着门不让人打扰,玄英一大早不知道去哪了,没见着人影。
槐序靠着墙假寐,有脚步声正向这边靠近,虽然来人特意放轻了步伐,他还是早早地察觉到了。
他睁开来眼,投向来人。
徐孟沅一夜未归,李吟桥一早便来经历司寻人,人寻到了,却被她使唤去跑腿。
李吟桥一身男装,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今日没有佩剑,她上下打量槐序一番,“有人让我给里面的人带话,一刻钟后,正厅见。”
槐序在她面前站好,“你是徐孟沅的手下?还是奴婢?”
“话已带到。”说完,她转身要走。
槐序看她走路的方式便知道她是个练家子,方才她不是故意放轻脚步声,而是她一贯这样走路。
槐序忽然起了别的念头,他刻意发出极重的踏地声,在李吟桥扭头之际抓住了她的肩膀,手上使劲,想把她摔出去。
不过他的想法落空了,对方按住他的手腕,两人一齐用劲,一时间,两人皆动弹不得。
李吟桥望进他的眼里,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露着明晃晃的恶意,他就像一个找到了可以捉弄的对象的孩子。
李吟桥心想:幼稚,不过他既然想玩,她就陪他玩玩。
槐序的挑衅很成功,他眼瞧着离得很近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泄露出了一丝极淡的情绪,他还来不及捕捉这情绪,左脚被狠狠踩了一脚。
他面露痛色,随即右脚踢了出去,与她的撞在一起。
对方虽是个女人,力气却一点也不输他,几招下来,槐序觉得腿骨发疼。
李吟桥学的是剑法,很少有机会跟人近身搏斗,她招招都发了狠,再这样下去腿估计要青了,不过她面上却一点不显。
两人僵持不下,最近的那扇门忽然被打开了。
张淮清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已经换好了官服,“姑娘说的我都听到了,还请带路吧。”
“糟了。”
槐序松开手,退回张淮清身后。
“公子,我……”
张淮清不看他,自顾自往前走,“回去再罚你。”
三人到了前厅,徐孟沅已经在那候着了,看到张淮清来了,就让李元铎把人都带上来。
此次春闱的同考官共十七人,都被带到了堂上,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堂一下子变得拥挤。
“徐孟沅,你凭什么关我们?”
说话的是礼部员外郎,他官职不高,却自视清高,一向看不上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官。
“大胆,你个从五品小官,也敢直呼我们大人的名讳。”
李元铎用刀击他的腿弯处,他就直挺挺地朝徐孟沅跪了下去。
“你,士可杀不可辱,我死也不会跪这祸乱朝纲的佞臣。”
礼部员外郎一副受了羞辱的小媳妇模样,挣扎着要起身,却因为疼痛只能跪坐在地上,当真是什么颜面都没有了。
“徐大人,你我好歹同朝为官,还是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经人提醒,徐孟沅终于不再冷眼旁观,他示意堂下的锦衣卫把礼部员外郎扶起来。
她走到刚才说话的人面前,“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礼部侍郎余崇源余大人吧,你可是冤枉在下了,是他对我无礼在先,我手下不过是忠心护主。”
言罢,她后退两步,将众人都纳入她的视线范围内,再开口时已沉了语气,“我今日请诸位来是想请各位大人帮忙,想必春闱舞弊一事,你们都已经知晓了,陛下命我们查清此案,所以还望大家倾力配合才是。”
“你这是请人帮忙的态度吗?你这分明是把我们当犯人来审,你莫非是怀疑我们与人串通,你有证据吗?”
质疑声只多不少,这些官员被关了一日,肚中有诸多怨气。
张淮清此时出面了,说:“各位大人,还请听我一言,我与大家共事半月,自然不会怀疑各位大人,徐大人此举只是为了洗清大家的嫌疑。”
“哼,你莫不是与她一伙的吧,想用这三言两语就诓骗于我,休想。”
“就是,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
“好了。”徐孟沅耐心告捷了,“我没闲功夫与你们在这东拉西扯的,若不配合,各位今日怕是走不出这了。”
“你敢,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你,你凭什么关我们。”
那礼部员外郎不外乎是情绪最为激动的,徐孟沅都怕他背过气去。
余崇源与徐孟沅和张淮清算起来是平级,也是在场其他官员中官职最高的,他出来主持局面:“各位,还请冷静一些,不妨先听徐大人怎么说。”
“徐大人,张大人,你们把我们请来,到底需要我们做什么?”
徐孟沅与张淮清对视一眼,张淮清缓缓开口道:“请各位大人在纸上写几个字。”
余崇源:“什么字?”
“便写陶公的《归园田居》中的‘方宅十余亩,草屋□□间。’这一句。”
“这与舞弊案有何关系?”
余崇源不知道张淮清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写一句诗便能找到线索?
“李佥事,麻烦给各位大人准备纸笔。”
“好。”
说话的人和被吩咐的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徐孟沅却突然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张大人使唤我的人倒是趁手。”
张淮清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徐大人这是心疼了?”
徐孟沅刻意地扯着嘴角,“张大人说笑了,我只不过是觉得你似乎太不见外了些。”
“徐大人要查我马车之时似乎也没跟我见外。”
“你这是要跟我翻旧账?”
“我还没这么小气。”
“……”
余崇源:“……”
面前简直就是两位稚子在吵嘴,他抽了抽嘴角,有些没眼看。
好在李元铎马上将东西都准备好了,堂中却有几秒钟的寂静,没有人做那出头鸟。
余崇源只好先站了出来,“我先来吧。”
他提起笔,很快纸上就留下了两行墨迹。写完,他自我欣赏了一番,把笔搁下,退到一旁,让出位置。
张淮清上前将纸张举起,展示给堂上所有人观看,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
“余大人的字还真是苍劲有力,接下来轮到哪位大人了?”
余崇源做了表率后,剩下的人也不再扭捏,不过是写一句诗,有何难?
待所有人都写完,张淮清让槐序把这些纸张都收起来,朝徐孟沅点头示意。
徐孟沅:“多谢各位大人的配合,这两日多有打扰,元铎,送各位大人回去吧。”
“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觉得荒唐,又不敢相信她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一时间竟然没人动,明明昨日还因为徐孟沅关他们而破口大骂。
余崇源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一夜未曾好好歇息,是该回府了,他饶有意味地朝张徐二人行了一鞠礼,大步出门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堂上人都走光后,槐序才不解地问张淮清:“公子,为什么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又为什么要让他们写这句诗啊?”
他把手上的纸张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是啊,大人,属下也不明白,我们这么大费周章的把人带来,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李元铎并不是质疑徐孟沅的决定,只是他也看不懂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李吟桥立在一旁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不过她也很好奇。
徐孟沅一副置身事外的看戏模样,“张大人,还是由你来给大家解惑吧。”
张淮清但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领着众人又回到了昨日置放考卷的屋子。
屋内已经换了好几批人手,仍在不眠不休地对比寻找李域的考卷。
不过经过一夜的寻找也不是一无所获。
有一张考卷被另外置于空案之上。
“这是?”李元铎问出了众人内心的疑问。
“这便是我见过的那份属于‘李域’的考卷。”
李元铎拿过张淮清凭记忆写下的内容与面前的卷子进行对比,他竟把内容记下了七八分,李元铎有些不可思议地扫视着他。
槐序似是能知道李元铎内心所想,他凑过来,颇为自豪地说:“我们家公子可是连中三元的人,这对我们家公子来说算不上什么。”
“……”
张淮清不再卖关子,他在旁边的空白纸张上不停地写着什么。
旁人不自觉地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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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呼吸,盯着他的手。
待他放下笔,李元铎才恢复了呼吸。纸面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大家耳熟能详的诗句,哪怕是李元铎这个粗人也知道,他读了出来: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
?“驱马击长剑,行役至萧关。”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些都是与边疆征战有关的千古名句,你写这些干嘛?”
张淮清方才不小心将墨沾到了手上,他正想找槐序要手帕,身后有人比他更快,将一块白色的手帕递到他手中。
他愣了一下,望向手的主人,她却不看他,要不是手上还握着那手帕,他还以为这是他生出来的幻觉。
他小声地向她道谢:“多谢。”
徐孟沅依旧装作没听见,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怎么手就那样伸了过去。
好在他没有在意,继续说:“这些都是从这份考卷中摘抄出来的,每一科考题的答卷中都有出现类似的诗句。”
“这些诗句看似合理,但是每场考试中都出现就显得有些不对劲了,像是特意在提醒什么。你们再想想,这些诗句都指向了什么?”
“什么啊?”
槐序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是域。”
徐孟沅和张淮清异口同声地道出答案。
“哦,我明白了,有人用这些诗句来传递信息。那么那些同考官中一定有人被收买了,那你为什么要放他们离开,不应该一个个审问才是吗?”
李元铎既明白又不明白。
“当然是要钓鱼,没有饵,鱼儿怎么会上钩呢?元铎,你派人跟着他们,若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属下明白了。”
李吟桥:“所以刚才你让那些人写‘方宅十余亩,草屋□□间。’是故意向他们透露你已经知道了卷子中的秘密,其实他们写不写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这句诗本身。”
方宅十余亩,草屋□□间。
这句诗是域的意向延伸,也可指向李域。
若是与舞弊案无关之人自然不明白,可若是与此案有关的人稍加思考便会知道症结所在。如若此人心智不坚,当场就会露出什么马脚。就算是他足够沉着冷静,回府之后必然也会有所行动。
“你还算聪明,只是手下的人却不怎么样。”经过刚才的比试,李吟桥对槐序的印象可谓是糟透了。
徐孟沅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些讶异李吟桥会说出这话,她这位师姐一向对旁人是不在意的。
张淮清却有些了然,“刚才槐序对这位姑娘多有冒犯,回去之后我自会惩处他,还请姑娘勿怪,他并无恶意。”
“叫我李吟桥就好。”
“我说,你也太小气了吧,虽然是我先动手的,可是你也还手了啊,顶多算扯平了吧。”
槐序听不得有人说他坏话,尤其还是当着他的面说他不行。
“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可不一定,我还没用全力。”
张淮清:“李姑娘不是锦衣卫的人吧。”
张淮清依旧保持着他如沐春风的微笑,徐孟沅却觉得他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阴险,“这位是我府中的侍女,之前学过一些功夫,近日锦衣卫人手不够,我便让她来帮我的忙。”
“如此,李姑娘还真是身手不凡,不知道徐大人是从哪里雇的人?我也想找几个像李姑娘一般身手的侍女。”
徐孟沅不搭他的腔,“张大人难道是觉得身边的人不得用,想从我这挖人过去,只是不知道张大人给的佣金够不够多,我这侍女可不是一般人能雇得起的。”
“徐大人多虑了,槐序虽然鲁莽,不过办差还是很尽心的,我并不想夺人所好,只是对李姑娘有些好奇罢了,这样的身手可不像是一般的侍女。”
“你身边那两位侍从也不像是一般的家丁吧。”
徐孟沅挑了挑眉,她不似一般姑娘喜欢化淡眉,她的眉毛生来就很浓,不加修饰就给她的脸增添了几分英气。
挑眉时那张坚毅的面庞便多了一分的灵动。
“徐大人慧眼。”
“不过你身边另一个侍从去哪了?”
徐孟沅这才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往常他身边都有两个人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他啊,自然是做他该做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