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太子被我养坏了(重生)》
1. 第 1 章
“荀郁,你也有今天!”
荀郁的耳朵动了一动。
又是谁?
这几日狱中人来人往,多希望她之前开设的南市也能有这般热闹。
费劲撑开眼,荀郁见一瘦长青年正涨红了脸,激动地望着牢里。
“哈!你可还记着我曾对天发誓,终有一日要将你这毒妇绳之以法。如今可怎么样!”
绳之以“法”?
荀郁咧嘴一笑:“你是谁?”
“你你你……”瘦青年气得抬手指她,尚未“你”出个所以然,就听后头响起一声:“滚开。”
他回头一看,便顺从而迅速地“滚”了。
荀郁眯眼看向那逆光行来的人影,又笑:“总算来了个大人物,可知我这几日见了多少生面孔?——那些人往常在我跟前都是不敢抬头的。”
来人一身森冷气息,面色倒是平静,在牢门外站住,垂眼打量起荀郁来。
那目光在荀郁空荡荡的半截袖子上停滞半晌,才转到她脸上,逡巡几番,又落到她唇上:
“我怎的忘了,除了那双手,这张嘴也是你害人的好家什。该把里头的舌头也割了才对。”
“也好。少听我几句忠言,殿下想必能多活个三年五载?”
“别不服气,阿郁。你多年罗织构陷,赶尽杀绝,手中生业死债,罄竹难书。如今能叫那些被你害过之人解了恨,也算死得其所了。”
“既是‘死得其所’,自然也‘夫复何恨’了。多谢安排,我甚满意。”
“满意就好。是了,还有一事预备说与你听,保管叫你越发满意。你当还记着你的死对头,中书省凤凰郎,荀煦荀令君罢?”
荀郁抬头,面上所有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死死盯着来人的脸。
司马瑜见荀郁这般反应,就知日前得到的消息不错。
嘴角勾起,他道:“我见你往日同他势如水火,还道你与荀令君真有何深仇大恨,差点儿放过了他。却不想你竟是他的女儿!”
荀郁冷声道:“荀煦乃柱石之臣,眼下世家崩溃,群从凋敝,朝中无人,能调派那些寒门浊官之人只有他。司马瑜,你也该知道,你不能动他。”
“我才不管那么多!”司马瑜冷哼,“阿郁,你杀我父亲,我也杀你父亲,这才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不对。”
似乎想到什么,司马瑜眯起眼。
荀郁望着他嘴角那抹笑,心中有着极大的不详预感,呕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然后她听见她绝不想听见的话——
“应该说,我杀的……是你的母亲才对。”
“司马瑜——!”
荀郁暴起,却被穿过肩胛骨的铁链拽住,复又往后跌去。
她红着眼瞪着司马瑜,几不死心,再次前扑,声音尖利扭曲:“你对她做了什么?!司马瑜!你将国家天下置于何地?就为了你的私愤!我真是高看了你!你这个天杀的——”
“你才是天杀的!”司马瑜咬牙,一脚踹开牢门,迈上前捉住荀郁的残肢,将她拼命挣扎的身子死死制住,看到她豁开的汩汩流着血的伤口,怒声道:“你是想现在就死?要死也别这副样子死我跟前,我必叫你受尽千刀万剐,万般折磨再死!”
荀郁不再思考,刚刚几念之间她便洞晓一切。
荀煦已必死无疑。
她如果还好端端地活着,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她是女子。
荀郁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脑力,因她此刻百般推想,也想不出荀煦还有一丝安然无恙的可能。
脑中只剩些“嗡嗡”的声响。
“荀郁!你给我睁眼!”
“荀郁!我知道你束手就擒就是为了让荀煦出狱,你……”
“荀郁……我从来都……你……”
“荀……你不想……”
“荀郁……!”
光影逐渐暗淡,声音不断远去,体温随着鲜血一道流出体外。
一切的一切走向黑暗,荀郁心中最后一根岌岌可危的蛛丝终于崩断。随着一声错觉般的脆响,她永远地陷入黑暗。
*
泰始二年,腊月中。
京师才下过一场雪,一辆牛车轧过新雪,出了城,向着洛阳北边的北邙山行去。
年关底下,北邙山的上清宫要举办一场大醮,不少信奉五斗米道的世家高门都会派些族人来参加醮祭。
上清宫是皇室挂过匾的道观,规矩颇大,门槛也高,等闲人没法儿凑这个热闹。
这辆牛车的来头便很不小,里头坐着的是都水使者严庆的夫人郭氏,外加一个丹阳郡君。
都水使者原本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然而时下四方大修水利,掌管河道水运的都水台便一跃成为机要衙门之一。
更兼天水严氏和太原郭氏同属五大“救国世家”,地位超然,以致洛阳城里竟无人敢看轻这严郭氏。
而另一位丹阳郡君,来头却有些不好说。
牛车到了北邙山下,郭氏先下了车来。
荀郁落后一步,看向侍卫荀五,道:“务必找到那人,待观中起了乱子,你便行动。”
那上清宫有些规矩,信者不能带随从之人。以荀郁的身份不必完全遵从,但也只带了一个侍女并侍卫两人罢了。
长公主曾交给荀郁六个侍卫,荀郁按年龄排了序,给他们取了名儿。此时所唤的荀五就是其中之一。
他生了张娃娃脸,一笑便露出一排大白牙,当下道:“郡君放心,定不辱命!属下只怕二哥照看不好您呢。”
旁边的荀二板着脸不发一言,伸手将荀郁抱下车。
这丹阳郡君正是荀郁。
只不过,此刻的荀郁已是“从头来过”了。
八个月前,她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发现早被自己杀死的养母武陵长公主正坐在床边,一双熟悉的丹凤眼淡淡地看着她。
先头她还以为自己到了地府,长公主阴魂不散,要来继续折磨她。
结果发现“折磨”是真,“阴魂不散”也说得过去,然而她们却不是在“地府”里。
很快接受了自己重新活过的事实,荀郁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次定要保住自己的亲娘。
只不过现下羽翼未丰,只得先继续在长公主手下讨生活罢了。
此行她就是得了长公主之命,替她作陪,随这郭氏一道儿上观里参礼的。
正要踏上山道,迎面下来一行人。
打头一个擦脂傅粉、面若桃李的贵公子正在冲天发脾气:
“好杀才!若不是荀郎君求情,我今儿必要拆了这上清宫!”
旁边人好声好气:“十二郎莫气了,荀令君不是说之后会亲自过府拜访?得了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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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郎如此一言,那庸医便是饶他一命也罢了。
“清宁兄本不欲与那庸医计较,郎君巴巴地跑来,恐怕回去还要遭训呢?
“这一趟也没白来,与荀令君交了好,往后郎君出去与人行酒都多几分面子!”
一声声劝下来,王十二勉勉强强收了声气,悻悻道:“我阿兄一辈子,就这么算了?唉罢了罢了,人都下来了。赶紧家去,叫那帮蠢虫打起了精神准备待客罢了。”
又自顾自高兴起来:“这荀凤池倒真真是个人物,往日只听人吹捧,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着便摇头晃脑地走远了。
荀郁早已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到这儿便扭过头来看着郭氏。
郭氏对上那对黑沉沉的眼珠子,微微一愣,道:“郡君不知,这王家十二郎怕是上山寻那妙真道士的晦气回来,这看着……似是被拦下了。”
原来月前北邙山曾出过一件大事——山上老虎发疯,咬死一个人,之后便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一头食人恶虎。
据传此虎凶狠异常,十分难对付,一时间闹得北邙山附近百姓人心惶惶。
当朝太子殿下素来是个好事闲人,闻言便带人一头扎进北邙山,放话定要逮到这头老虎,为民除害。
方才那些人口中的“清宁兄”乃太原王氏族中排行第七的王嘉,向来是太子的拥趸。
此次他也是鞍前马后,甚至自个儿跟老虎对上了一次,不料受了重伤,一条腿叫老虎咬得稀烂。
火烧眉毛间,家中仆从刚巧听闻观中有一略通岐黄之术的道士,便将人送了去,只道死马当活马医。
那道士也古怪,行医时死活不叫人在旁,大门一闭,再送出来时,王七的一条腿竟被截掉了。
这便有了这王十二上门为兄长讨说法之事。
荀郁上一世知道食人老虎之事,竟不知里头还夹了王家这一出。
彼时她心中有事,神思恍惚,看来忽视了周遭不少故事。
更叫她惊讶的,却是荀煦此时竟然也在山上。
郭氏说完这些,抿嘴一笑:“那太子打虎打了一月,比起虎穴的深浅,恐怕更熟悉这上清宫里哪道斋菜更美味罢?”
荀郁听了这话,也捧场地笑了一笑。
荀郁往山腰艰难攀登的工夫里,本朝太子司马丹正在殿前空地上神气地走来走去,巡视道士们为醮祭准备的一众神像。
神像虽是纸扎的,却个个眉目有神,威风凛凛。
司马丹大阅简军似的一个个看过去,一边跟身后的小道士问东问西。
路过一个剑眉星目,英武非凡的男神,司马丹眉毛一挑:“这是哪路神仙?”
“回殿下,这是西海斗真神通显阳大帝紫金天王陆太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马丹只听到最后两个字:“哦?他也是个太子?”
小道士这些日子与司马丹往来颇多,相处有些熟悉了,知道他虽看着脾气臭,却并不乱发火,倒也不怎么畏惧这位真太子,便一笑道:“何止呢,这陆太子也是个打虎出名的……”
一个月也没打到老虎的司马丹脸一黑:“多余的缘分就不必了!”
抬脚一踹,“陆太子”便身子歪向一边,头顶金冠摇摇欲坠,十分可怜。
荀郁同郭氏才进山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2. 第 2 章
司马丹听到动静,转头望向山门,一眼看进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那对眼睛黑得出奇,仿佛漏不出一丝光来,直叫人心里打怵。再一看,却是个裹在虎皮披风里几乎看不清头脸的半大女娃。
这位太子虽身份尊贵,却向来不务正业,加上年纪也不大,很少出席各类正式场合,因此郭氏竟不认得。
荀郁当然认得,但她不该认得。不小心跟司马丹对上视线,她立刻垂眼,只当自个儿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童,老实站在郭氏身边儿。
郭氏又何尝想到自己甫一上山就能看见有人在道观“行凶”,定睛一看,发现是个神采飞扬,金玉其质的小小少年。
只不过形容虽好,这做派却不好说。
她是虔心奉道的,见这小少年对神仙太子无礼,心下有些不满。却也知道此时能在这观中的,皆是非富即贵大家子弟,恐怕不差似她严家郭家门第。
到底不欲相交,便只遥遥点头算打了招呼,就要随相迎的道士去客院。
司马丹却突然开口:“夫人留步。”
郭氏停住,牵着荀郁的手回过身来,以眼神询问:郎君有事?
司马丹正经了一句,第二句就不耐烦,上前两步,看着荀郁笑道:“你这小娃,知道孤在山上打老虎,还敢穿一身老虎皮上山,不怕孤把你当小老虎给打了?”
郭氏反应很快,当下大惊,连忙行礼:“见过太子!”
“免了免了。”司马丹摆摆手,“你们……是哪家的?”
郭氏低头:“妾乃都水台都水使者严庆之妻,这位是……丹阳郡君。”
“原来是大姑姑家的丹阳妹妹。姑姑也真是,带回来都不办个认亲宴,害得亲戚在外见面不识。”
别说认亲,姓都没给改呢,她当不当得上这个“亲戚”还是两说。
且不提,为国征战的长公主班师回朝时,这位太子正在江南游山玩水,便是真办了这认亲宴,恐怕他也是不能来的。
郭氏自然不好对皇室行事加以置喙,只道:“在此相见,足见两位殿下自有缘分……”
荀郁大有要将嘴巴缝起来的架势,只跟着行礼。
司马丹却不依不饶:“有缘有缘。不过阿妹怎么不说话?”
荀郁不开口,郭氏只好道:“郡君从北地回来不久,怕是……还不太熟悉官话罢。”
这丹阳郡君并非长公主的亲生女,官面上的说法,是长公主出征时,于边关城池收养的孩子,然而耳朵长些的都知道,她是长公主杀进草原腹地,从鲜卑人的营帐里捡来的。
比起汉话,这丹阳郡君大约更熟悉鲜卑话。
一缕粘腻带腥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荀郁嗅着这异样香气,目光始终放在脚尖。
她没认真听郭氏跟太子如何介绍她,而是在思考此刻的局面。
长公主是个从不做多余之事的性子,一石不能三鸟都嫌浪费。
此番叫她前来,自然也不止陪伴郭氏那样简单。
荀郁想起长公主给她熏香之前懒懒的一句:“太子也是时候出事了。”
又见那几日朝中消息如雪花般纷飞,就知长公主是要借太子之事整顿某些人了。
那么想必最开始的老虎吃人也非巧合。
因荀郁道行尚浅,长公主并未与她细说,只特特给她熏了香,叫她记得去拜见太子,且莫要让侍卫离身。
这次她已清楚明白长公主为何要她走这一遭,想想并不影响她,便仍如前世一般,按长公主的吩咐老老实实过来了。
上一世,十岁的她心地尚未黑透,行事颇为天真,因担心自己会祸及观中一干无辜人等,入观后打听到太子恰巧正在山中,便也离了道观,亲自进了山林。
因为长公主的目的便是要太子出事,结果当然很不好看。
太子司马丹在这次虎祸中受了重伤,从此陷入了长久的昏睡。但他的身份并未浪费,就这样被长公主和荀郁一直利用,直到荀郁死去。
荀郁抿了抿嘴。
这次若有机会,她想顺便救下太子。
——重新睁眼时,荀郁反思过往,觉得想要救下荀煦,她自己得先当个好人。
荀煦一生行得端坐得正,却没落得个好下场,指不定就是替她的亲生女儿遭了报应。这冥冥之中的事,谁说得好呢?
只是时间过了太久,她都毫无印象,这太子原本竟是这个德性。
司马丹丝毫不见外地揪起她虎皮披风的一角,打量几眼道:“品相倒是不错,可大姑姑为何给你穿这个?”
虎皮对小娘子来说不是好打扮,可旁边大家子的贵妇见面都说这是公主厚爱,他一个太子怎么另有见解非凡?
郭氏苦笑:“这天寒地冻的,怕是公主担心郡君受凉,一片慈心,便捡了最暖和的给郡君罢了。”
荀郁很配合地拢紧领口,顺便拂掉司马丹的手。
“好好,装备齐全。”司马丹点头,“是了,孤兄弟姊妹极少,一个巴掌数得过来。难得相见,不如阿妹随孤一道上山逛逛?”
逛逛?这北邙山近日最出名的景观便是那吃人的老虎。
郭氏面有难色。郭严两家皆是望族,郡君更有长公主庇护,她想拒绝太子倒也拒得,只是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这提议却正中荀郁下怀。
“你要、上山打老虎?”
荀郁的官话语调有些奇怪,司马丹挑眉,将荀郁上下看了两眼,才道:“今日不打老虎,只是看看风光。你去吗?”
荀郁点头:“去。”
“郡君……!”
“甚好甚好。孤会看好阿妹,严夫人就请自便罢!”
司马丹展颜一笑,从郭氏手中抢过荀郁的手,拉着她就往后山的山门行去。
他也不要人带路,这上清宫到后山的路,对他来说比洛阳宫城还熟悉。
只是转身时,司马丹的视线从荀郁身后的荀二身上扫过。
荀二眉峰一动,抬眼望去时,太子殿下已经牵着荀郁高高兴兴走远了。
上山路上,荀郁不怎么说话,司马丹兴致却很高,一个人也能滔滔不绝,时而“哈哈”两声。
司马丹沉睡之时确实是美男子一个,纵然长期昏迷导致气色不佳,也能看出神清骨秀,人模人样。
荀郁上辈子嫁给他,以太子妃的身份作威作福,看惯了他十几年的睡脸。
听着眼下活灵活现的少年司马丹在耳旁喋喋不休,荀郁心想他还是躺着的好。
如此这般到了岔路,荀郁看向那条向西的小路。若她记得不错,上次的司马丹就在那条路尽头。
果然司马丹道:“昨日在西山发现了那老虎的踪迹,现下恐怕还在那附近。”
荀郁点头。司马丹却脚下一转,踏上了向东的山道。
见荀郁抬头望来,司马丹嘿嘿一笑:“说了今日不打老虎,带阿妹去看个好东西。”
荀郁无可无不可,反正她身有恶香,只要在这山中,不管老虎在哪儿都会找来。
她已想好,这一世,只待司马丹挂点彩,便叫荀二将老虎杀了了事。
只要能放出太子出事的消息,就不会妨碍长公主,事后也不会罚她罚得太厉害。
所以她上山前特地将原本的侍卫换了武艺超群的荀二荀五,然后只是静待老虎现身罢了。
然而正听着司马丹自顾自地叽叽呱呱,荀郁突然发现……荀二不见了。
长公主给她的六个侍卫个个是好手,荀二是当中的佼佼者,自然不能是因为司马丹走太快被甩下了。
擅自行事的可能性也不大。
曾经她确实并不信任这几个侍卫,然而经过一世,她也能确信他们是真的可用。
两厢排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荀二出事了。
上一世有公主府和东宫的侍卫在,才得以对付那只老虎,太子却仍不免重伤。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岂不是给老虎打牙祭来了?
荀郁一直安安静静的,此时脚步放慢,司马丹察觉,便道:“怎么了?”
“你身边、没有人?”
“你不是人?”
“……侍卫。”
司马丹眼神闪了闪:“本来是有的,有点活叫他们去干。”
“几个?”
司马丹天神下凡似的听懂了荀郁是问他有几个侍卫,答道:“也就两个。”
两个,对付荀二或许刚刚好。
荀郁屏住呼吸。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对司马丹十分陌生。
她在洛阳叱咤风云十几年,凡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打过不少交道。她还道这京师没有她无法掌握之人,却不想漏掉一个至关重要的——上一世在病榻上沉眠了一辈子的她的丈夫,晋太子司马丹。
司马丹是察觉了长公主要对他下手,还是本来就对她们不怀好意?
可据她所知,此时的司马丹该是对朝中斗争毫无兴趣,自觉躲得远远的,恨不得不做这个太子才对。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只是一瞬。荀郁猜不透司马丹意欲何为,索性仗着自己天真小娘子的外表,直接道:“荀二、也不见了。”
“荀二……是你的侍卫?”
荀郁点头。
“阿兄知道一个好地方,想跟阿妹两人去玩,他走了正好。”
“山上有老虎,危险。”
“没事,老虎在另一座山头呢——阿妹身上是什么?好香。”
什么话?
“可这香并不好闻呢,阿妹年纪这样小,何必弄这些?”
司马丹话头转得十分之快,快到荀郁来不及回应,又听司马丹道:“到了。”
荀郁抬眼。
原来说话间,二人已寻到一座山中小屋。
兴许是平日猎户进山用作歇脚的地方,屋檐上的冬雀听到动静,扑棱棱飞起。
屋后一株梅树开得正好,再往前便是悬崖,谷中白雾翻腾,小屋如坠云中,竟别有一番趣味。
“阿兄没骗你罢?”
荀郁张了张嘴又闭上。
虽然照外人看来,她的身份与长公主的女儿没有两样,但她毕竟不是,也从未这样自居,这一声声阿兄怎么听怎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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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丹松开荀郁,推门进屋巡视一圈,才退出来,复将她牵了进去。
小屋内设施简朴,用具倒是齐全,生火做饭睡觉的东西一概不缺,瞧着倒有几分温馨。
司马丹兴致勃勃,正要拉着荀郁转转,却听见门口的木板发出嘎吱一声惨叫,门外飘来的空气里夹着一丝熟悉的腥气。
荀郁的耳朵还算灵光,鼻子却没有司马丹那样尖,她先以为是荀二追上来了,然而很快发觉司马丹的反应不对。
司马丹拉着她的手紧了紧,盯着门口并不回头。
荀郁却感到他身上气息明显发生变化,宛如白刃藏锋,隐隐的竟有几分凛冽之气。
正不知如何,心下兀自紧张,却又听司马丹呵呵笑了一声:“果然不该叫你穿这身上山,这大老虎来找小老虎亲近了。”
不必揣摩这话是什么意思,荀郁已经看见一只毛色斑斓的爪子踏进了木屋。
这头老虎看起来正值壮年,一只前爪就有荀郁两条大腿粗,鼻子里咻咻地呼出白气,叫这冬日显得越发寒冷了。
司马丹见老虎果然一进来便盯着荀郁,不由得道:“阿妹……要不将你那披风解下来?”
“不是因为衣服。”
“那是——”
“铿——!”
司马丹话没说完,老虎已朝荀郁扑了过来,他拦在中间迅速抬手,用方才悄悄拾起的一把柴刀阻了一阻。
刀面与虎牙相接,竟击出金石之声。
十来岁的少年拼力气自然勉强,他使了个巧劲,翻个跟头一勾一带,将老虎的势头引向一边,远离了荀郁。
一般老虎并不喜与猎物拼杀,讲究一击即中,但这只老虎眼睛瞪得极大,眼周毛发倒竖,显见得不太正常。
司马丹不敢大意,做好防御准备,却不想老虎一扭头,又看向荀郁。
荀郁正悄悄往门口挪去,见老虎望过来,立刻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以现在的方位,司马丹很难再阻拦,未加思索,他主动出击,跃到老虎背上,一刀扎进老虎的右肩。
他本想抹脖子,可惜老虎反应太快,一爪子拍过来死死地挡住了柴刀。
正要再接再厉,却发现柴刀被老虎的骨头卡住,一时拔不出来。
老虎吃痛,暴吼一声,终于将注意力放在司马丹身上。
荀郁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快跑几步冲出了小屋。
但她又能往哪里跑?
向林子深处望了一眼,荀郁想想,深吸一口气,转脚往悬崖边走去。
没走几步,老虎也紧跟着跳出小屋,一瘸一拐向荀郁走来。
荀郁发现老虎身上又多了几处口子,数其中一只爪上最为可怖:中央一道巨大豁口,爪子几乎被劈成两半。
它肩上柴刀不知被甩到哪里,小屋中的司马丹也没了动静。
荀郁站在悬崖边,紧紧盯着老虎,呼吸紧张急促。
“吼——”
几乎是老虎发力的前一刻,荀郁以两辈子最快的速度向一旁扑去。
老虎扑空,收势不住,半个身体冲出悬崖,扭过身子拼命扒住,但重伤的爪子使不上力,一张血盆大口对着荀郁的脸嘶嘶喷气,却不能更前一步。
一人一虎大眼瞪小眼,老虎挣扎几番,终于还是掉了下去。
荀郁耳朵里嗡嗡直响,趴在地上狠狠喘息一刻钟,咚咚的心跳声还未缓下来,她觉着这一遭恐怕要叫自己少活十年。
勉强爬起来,荀郁才想到太子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连忙进了小屋。
小屋里已是一片狼藉,飞溅的血液和虎毛遍布四壁。
司马丹靠坐墙边,浑身血淋淋的,面前一把柴刀深深插进地板,刀身上沾满了不知是人是虎的血。
荀郁无法靠近司马丹,只好先将那把拦路柴刀拔起,费了好大劲,还差点划伤手。
司马丹尚未昏死,听得动静微微抬眼,发现荀郁除了衣服又脏又乱外并无受伤的模样,松了口气:“你还……挺、能干的……”
荀郁低声道:“……多谢。”
不是谢他夸奖,而是谢他救了自己的命。
要不是司马丹缠住老虎又使其重伤,早在那第一扑下,荀郁就结束了这短短的第二趟人生。
司马丹喘着气:“我本来……想、把它钉住……”
荀郁打量了一下柴刀的位置:“钉在这里,叫它吃你吗?”
“可惜它、更愿意去吃你……”司马丹看着荀郁的虎皮披风,苦笑道:“我恐怕,这辈子都、都不会再想穿这种……”
血腥气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司马丹想到方才荀郁那句斩钉截铁的“不是因为衣服”,一时顿住。
神色几番变幻,终于问道:“阿妹,你、你身上的……到底是、什么香?”
荀郁两只漆黑的眼睛正打量手中的滴血柴刀,闻听此问,视线从柴刀转到司马丹身上,幽幽的叫他一阵发毛。
然后他听到那个可以为他解惑,却又种下更大疑惑的答案——
“引虎香。”
3. 第 3 章
荀郁答完那个要命的问题之后,司马丹就昏了过去。她只能先捡了块布沾了雪,擦擦司马丹身上的血污,看看他究竟伤得如何。
除了动歪脑筋和耍嘴皮子以外,荀郁一无长处,现下因“不善官话”,连嘴皮子都耍不起来,叫她给司马丹处理伤口也是强人所难。
一筹莫展之下,荀郁只得靠直觉为司马丹处理一下,譬如流血的伤口要绑起来,衣服要多穿些之类。
她将门窗全部关起,捡了口锅,将柴火放在锅里点起来,做了个小小的火堆。
毕竟天寒地冻的,若没有热源,就算流着血的司马丹还能健在,她自己也要先冻死。
折腾一圈,觉着自己再没有什么可做,荀郁终于能歇息,便抱膝坐在了司马丹旁边。
这时的司马丹除了脸幼一些,却是她熟知的模样——面色苍白,人事不知,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她想起前世几乎是同样的时候,侍卫带她及昏迷的司马丹下了山,司马丹躺在床上,她跪在旁边。
彼时她尚未修炼到如今这般八风不动的境界,光是长公主话里透出的想要叫太子去死的意思都叫她惊惧不已。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若司马丹没死,长公主定会再出手,叫他非死不可。
而没能完成任务的她也要受到严惩,还不知有何等恐怖的折磨在等待她。
念此种种,司马丹死了是最好。
但她又不希望他真的死掉。
所以她跪在司马丹的床边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求他:“你不要醒过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醒……千万不要醒过来!求你了……”
然后他就真的再没有醒来。
荀郁叹了口气,拿柴刀翻了翻火堆,又看向昏迷的司马丹。
她不知司马丹是否又要重蹈覆辙。
荀郁其实真切期望司马丹没事,只因这般才能证明前世种种皆可更改,否则她重来一次又有何用?
这次她有心改变,倘若一切一如既往,她一定会很受打击。
“拜托你……好好醒来罢。这一次,去过好你自己的一辈子。”
……
一阵冷风拂过,荀郁打了个寒颤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四下张望,司马丹不见踪影,而小屋的门窗都大开着,风便是从外头灌进来的。
“忘了给你披一件。”
荀郁循声回头,看见司马丹在翻动火堆。
“冷就坐近一点。”司马丹看看火,又看看荀郁,笑道:“你平日都烧些什么东西,勾引老虎也就罢了,差点把那泰山小吏也勾来。”
时下尊泰山府君为冥界神,所谓泰山小吏自然便是泰山君手下的鬼差,然而荀郁却不懂这话的意思:“什么?”
“这柴烧不干净会有毒,你又把窗户关得死死的。我再晚点醒来,你我就都不用醒了。”
荀郁听明白了,不由一阵后怕。
又发现司马丹身上的伤口给重新处理过,看来他醒来有段时间了。
“我不知道。”
“这种事你知道才有怪呢。”
“你好像很熟悉。”
“我从小走南闯北,见识可多了。”
司马丹不再自称“孤”,也没再“阿兄阿妹”的,荀郁感到自在许多:“我熟悉北地,南边儿倒是没去过。”
“是了,听说你是幽州人。你……叫什么名字?”
“荀郁,‘挹郁’的‘郁’。”
“哦,‘郁郁涧底松’的‘郁’。荀郁……难道我曾听过?总觉着有些耳熟。”
荀郁抿了抿嘴。他耳熟的恐怕不是“荀郁”,而是“荀煦”罢。
司马丹却也不纠结名字,低低念了声“幽州”,仿佛在回想那边有何风物。
“我出身幽州的辽西郡。”
“那是够北的,再往北十里就能跟慕容部的人一道放羊了。”司马丹挑眉,“可这‘引虎香’听着却像南边的东西,是大姑姑给你的?”
荀郁眼神一凝,心道正题来了。
武陵长公主的封地在偏远的南方山区,有数不尽的奇虫怪草,收上来的赋税里时常可见这些。
引虎香听着就不像中原人会倒腾的东西,由此想到长公主身上也合情合理。
不如说,这就是荀郁有意为之。
她既将此事向司马丹坦白,目的便是与他交换更多消息,若能达成一致,从此联手则更好。
当下便点头道:“不错。此行也是长公主殿下所命。”
“你这小娃娃……”
司马丹上下扫她几眼,荀郁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听他道:“怎么突然官话说得这么好了?”
荀郁垂下眼:“我十分聪明,早便学会了,在旁人……主要在长公主面前,不过藏拙。你救了我,我也就不与你装了。”
实则是因有了前世二十年的锻炼,此刻不必分说罢了。
“那你如今是想弃暗投明,离了长公主,投到我麾下?先说一句,我可不要养小孩。”
“我……现下不能离开长公主。”
“嗯?”
“我还有些事,要在长公主身边才能办成。”
“你多大了?”
“……十二,翻了年便十三了。”
“说话属实不像个半大的小娃。”
“都说了我很聪明。”
司马丹瞪了瞪眼。
“……世家高门里,十二岁不小了。”
“……也是。”司马丹只当没听见前头那句,点头,“只怪我在外面待得久,见多的还是那些十岁上仍在玩泥巴吃草的小毛头。才多大就干嘛都要思前想后,多累。”
他长出一口气,姿势不雅地往后一靠:“所以我才不喜欢洛阳啊。”
荀郁抬眼。
此时的司马丹已初见日后风姿俊朗的端倪,面上的几分不乐也压不住勃勃朝气,眉目开朗,飞扬飒爽,那双稍显陌生的眼睛里映着摇曳的火光,明亮得有些刺目。
若她记的不错,司马丹眼下应是十四岁。她不知该不该提醒司马丹,他也并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现今朝廷政坛看似平稳,暗中并不平静。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依托品位评定,高门士族把持朝政,垄断着重要职位。
皇室司马氏本质也是世家之一,虽有天子之名,实则无法与整个世家集体相抗衡。外加这代皇帝本人并不上进,久而久之竟逐渐边缘化,很少再接触政务。
皇帝不理朝政,太子自然未能监国,这太子之位也似一个摆设。
可毕竟身处漩涡之中,顶着这个身份便有着数不尽的麻烦,譬如长公主今日这一手。
然而司马丹不仅没有缩在东宫安稳度日,反而经常四处行走。
纵然没做什么正事,颇有些“驰骋乎云梦,而不闻天下国家”的架势,但只看他每每能够全须全尾回京,就知他并非全然废物。
再看他先与恶虎的一番搏斗,显然比一般少年精悍得多;其后又有听闻惊人之语却不疾不徐,反过来不动声色探她深浅。
种种行事,荀郁看得明白,也知道司马丹是有意叫她看明白。
荀郁犹豫了一会儿,问出一个从上辈子就想问的问题:“你为何……要救我?”
若不是为了保护旁边的她,不论哪次,司马丹都不至于受伤。
似乎惊奇于她在质疑一件天经地义之事,司马丹挑眉:“莫说你是我妹妹,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孩,难不成我要冷眼看他死在我跟前?”
荀郁张了张嘴。
是了,这就是好人与坏人的不同,她早该品鉴习惯了才是。
“倒是我要问了,你为何要害我?”
司马丹抬手冲她身上点了点:“那香气儿还没散呢,趁早儿告诉我,你巴巴地来跟着我,究竟是想做什么?”
“不是你拉我上山来的吗?”
司马丹噎了一噎,竟无法反驳。
半晌道:“大姑姑想做什么我倒也能猜到一些,只是她……为何叫你亲自来?”
“因为我也出事,才更能避嫌罢了。”
“这、这可真是……所以你才想找别的靠山?那你可想错了,大姑姑比我这太子的权力大多了。”
“我知道你靠不住,所以也不是来寻你做靠山。”
司马丹听得有些牙痒痒:“那你是想做什么?”
“我本来只想救你一命,现在我改主意了,司马丹。”
荀郁两眼灼灼,司马丹觉得她到这会儿才终于显出几分生气来,不复这一天下来的死人样。
他提了口气洗耳恭听,只听她道:
“你助我来日脱离长公主府,救我重要之人;我叫你稳持晋鼎,重夺太阿,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皇帝。如何?”
司马丹不觉着如何。
虽然他能看出荀郁不简单,但要叫他当即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能让他“做个真正的皇帝”,属实有些为难。
况且他其实没那么想要当皇帝。
司马丹低低一笑:“个子不大,口气不小。看在你如此坦诚的份上,日后有我能做的,帮你几分便是。也不必你帮我去寻什么‘晋鼎’‘太阿’的,下次见面,记着穿得好看些,别再穿这虎皮大衣就是了。”
荀郁并不满意司马丹的回答,却也并不心急。横竖她已看出司马丹颇有潜力,也并不坏心,按照当前局势,总有一天能叫他成为盟友。
“郡君!”
荀郁抬头,只见荀二如一阵风刮进小屋,眼睛一扫看见她,便大步上前。
“咳咳、咳!”司马丹在旁,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也不怕牵动伤口。
荀二刚伸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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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顿住,荀郁站起来:“太子殿下受了重伤,你带殿下下山吧。我自己能走。”
荀二抿了抿嘴,没有上前,只是一侧身子。
他身后探出两个人头,却是如出一辙的晚娘脸,四道视线恨不得把荀二的后背盯穿,见了司马丹,又齐齐放出惊喜的光来。
然而再一看司马丹浑身是伤,那两张脸便又是一模一样的如丧考批。
荀郁欣赏完这一出大变脸,望着这对双生子啧啧称奇。
她依稀记得他们名唤“少黄”“少蓝”,前世司马丹身边也有这黄蓝二人,不过不是在这山上见到,而是在东宫里。但等她嫁过去,这二人就不见了踪影。
“殿下!”
“您这是被郡君怎么了!”
荀郁正看得热闹,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看向其中一个不知是黄是蓝的。
少黄向荀郁看来,原本想瞪人,想了想又改去瞪着荀二。
荀二早已上前一步将荀郁隔在自己身后,与前面三人呈泾渭分明之势。
“啰嗦什么?”司马丹不欲说明荀郁是如何害人,摆了摆手,“赶紧抬了孤下山,在这儿都快冻死了!”
少黄少蓝连忙七手八脚将司马丹搀起来。
经过她跟前,荀郁突然道:“你不恨我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却是一愣。
司马丹倒没多想:“有什么可恨的?说得怪吓人的。多大点事儿,小娃娃莫要许多心思。”
他心道荀郁虽没干好事,到底也是因受了长公主胁迫。外加他昏迷醒来时,看到那把柴刀都被荀郁盘得发光了,也没见给他来上一刀,如何值当一个“恨”字?
荀郁低头看自己的手。
这个问题,前世她曾问过很多人,得到的回答,自然无一例外都是恨她。
当然,也有那说不恨她,只恨不能一刀捅死她的。
后来她也就不再问了。
三人出去后,荀二在荀郁跟前半跪下,检查她身上,一边低声道:“上山途中那二人突然发难,缠住了属下,才叫郡君受此大难。此行回去,属下自会去领罚,只是此事蹊跷,郡君要小心太子才是。”
荀郁何尝不知事情古怪?
司马丹好像要做什么,却又没做什么。能够确定的,只有他确实没想害她罢了。
她也不知此番司马丹的行动为何与前世有些不同,想来想去只能说服自己,所谓天下事,有牵一发而全身为之动者。或许便是她前头做的那些小事,影响到了远方种种呢?
估摸着太子三人已经走远,荀郁便叫荀二带她下了山。
回到观中还未喘口气,就见侍女画梅冲过来:“郡君!”
荀郁道:“那边可把事情办好了?”
“人已找到……不对,不是那个,郡君,出事了!”
之前因她另有吩咐,画梅便未随她进山,不想一回来就听到这话:“怎么了?”
“您叫我将那香饼寻个最偏僻的院子扔了,我照做了,却不想那院子是住了人的!”
荀郁不以为然,要的就是住人的院子,不然怎么能闹起来?
她从引虎香的香炉里悄悄摸出来一块未燃尽的香饼,为的就是在观中引发纷乱。
观中手无缚鸡之力者众多,后果或许会有些难看,向画梅下令时她也略有几分懊丧,只觉着自己还是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已经无可救药。
可谁叫她已然修炼出一副铁石心肠,最终能救下她的阿娘才最为重要。
不过看画梅这副样子好像不那么简单,便听她道来。
原来那老虎掉下山崖后,并没有就死。就在她和司马丹在山上轮流睡觉的工夫,那老虎居然循着香气,又来到了观中,好在画梅已将那香饼扔进另一个院子,老虎便直冲着去了。
那般偏僻的院子一般不会住着什么好人,所谓出事,又能出什么事?
荀郁看着画梅,心不知为何砰砰地跳起来。
她想到道观禁令,恐怕只有荀二荀五能拿下那只老虎,莫非是老虎把人都吃光了?
心越跳越快,荀郁破天荒地有些坐不住,不再听画梅说道,索性亲眼去看看。
当即叫了荀二,跟着自己这个香饽饽一同过去。
到了地方却不见什么动静,也没有老虎过来扑她。
只听院门内脚步声传来,先是探出一柄剑,滴血的剑尖上挑着那块引虎香。
荀郁未曾想到“罪魁祸首”这样快被发现,一时有些心惊又有些好奇。
那把剑逐渐显露出来,院门里转出一个人来。
一身青衣如涧底松,面庞白净似云间月,原本是玉树琼枝,清风拂面似的一个人,此刻因持着一把血剑,又多了几分威严冷峭之气。
荀郁张大嘴望向那个被自己狠狠坑了一把的人。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正是荀煦。
4. 第 4 章
老虎冲进来的时候,荀煦正在房中,听到动静便取了剑出门来。
那老虎本已受了重伤,荀煦一剑就结果了它。
她一眼便知事有蹊跷,于是在院内细细巡察一番。
待她找到那块作恶的香饼,尚未细究,便听见院外来了人,出门探看,不料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娘子。
当下垂了手,将沾血的剑收在身后,不叫小孩看见。
她看了眼荀郁身后的画梅荀二,目光又落在荀郁脸上:“这位是……”
此时的荀煦任中书令。
中书省设在禁苑,为天子近臣,地位机要,又被称为“凤凰池”。
这位荀令君颇受天子信重,治政手段了得,光风霁月,得众人仰慕,洛阳人称“凤凰郎”。
荀郁从来不在那些人之列,前世更是常常直呼荀煦大名。
然而当下她却也有些拘谨,勉强压下心绪行礼:“荀、荀令君。”
竟忘了自报家门。
荀煦被一眼认出,觉得自己也要认得对方才不算失礼。
寻遍记忆角落,才想起似乎有一个可以出现在此地的小娘子:“见过丹阳郡君。”
忽然一阵夜风拂过,荀煦微顿,一双眼在荀郁身上扫过,却没说别的,只道:“山中野物放肆,还请郡君小心,莫要随意走动。”
荀郁听着这句看似关心的话语,心中酸涩,只觉着各色情绪纷涌而出,叫她喉咙干涩发紧。
她没想到,也没打算这样早便碰见荀煦。
*
泰始四年春。
荀郁立在路边,看着一队押送流放犯人的牛车往城外去。
天下着小雨,荀郁不曾撑伞,侍女画梅被勒令不许靠近,擎着伞在几步外急切地望着这边。
这被判流放的乃是北军中侯崔寔三族内的女眷,崔氏家中男子皆已打入死牢,只待秋后问斩。
荀郁在雨幕中睁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春日的细雨将她的双眼洗得越发漆黑,只盯着队伍当中逐渐接近的一个神色憔悴的妙龄少女。
洛阳人皆知,崔家最受宠爱的二娘子与长公主府的丹阳郡君形影不离,乃闺中密友。
二人脾气秉性确实十分相和,荀郁待崔二娘子何等友善,崔二娘子也对荀郁百般信任。
荀郁便是靠着这层关系,通过崔二娘子一点一滴收集到崔寔的把柄,酝酿良久,一击即中。
崔二娘子并不了解家中公事,直到今日也未尝知晓自家为何落到这个地步,更不能勘明这一切的背后推手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一片深情厚谊,落得这么样结局,旁人都不胜唏嘘,何况那罪魁祸首。
但荀郁并不是为送崔二娘子而来。
此时她回到洛阳已有两年,暗中查明中书令荀煦就是当年抛下自己的生母,便着力报复。之后与荀煦隔空交手了几次,两人却未曾照面。
前几日,她安插在荀煦身边的眼线探听到一条并不重要的消息,说是荀煦曾吩咐家仆准备一些路途可用的器物,待出了牢房后送予崔家那些小娘子,这最佳时机自然就是出城的路途中。
得到消息的荀郁心火上涌——她对素不相识的小娘子都可以体贴备至,为何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样残忍?
本不想搭理,消息也即刻在烛台上点了燃尽,到了当天,荀郁却不由自主来到这里。
果不其然,一个不起眼的布衣苍头路过车队,崔二娘子怀中就多了一个包袱。
荀郁看见那有些眼熟的包袱皮,模糊的念头从脑中划过,未及细思,眼前雨帘拉远,一角纸伞遮在自己头顶。
雨幕中的崔二娘子认出这是好友常用的锦缎,泪水一涌而出,将包袱抱在怀中放声痛哭。
荀郁一动不动目送她远去,才回过头。
身后是一个眉目清澈,温润如玉的青年,一手撑着伞,正低头向她看来,那双清水般的眸子里难得有几分沉郁。
时隔近十年,历经无数漂泊痛苦,荀郁终于再次听到自己阿娘的声音:
“郡君。多行不义,必有悔伤……真心难得,还望好自为之。”
*
荀郁也没想到,自己重新活过来行的第一个“不义”,就落在了荀煦头上。
她愣愣看了会儿荀煦的脸,脑袋还没整理清楚,只凭本能道:“是、山上的老虎下来了?郎君……可有受伤?”
“多谢郡君垂心,一切无碍。下官尚有武艺傍身,且此虎……”本也有重伤在身。
荀煦犹豫了一下,她已知晓太子重伤下山之事,尚未前去拜见。
这老虎伤得厉害,想必就是太子遭遇的那一只,而丹阳郡君身上却有跟这香饼一样的气息……
暂未想通此事深浅,荀煦打算揭过不提:“此虎如今已无法作恶,郡君无需挂心。入夜已深,还请安心回去歇息。”
荀郁舍不得就走,她当即道:“郎君可否……把那个还给我?”
拿手指着荀煦的剑,确切地说,是剑上的引虎香。
荀煦有些意外于荀郁的直白,低头看了一眼,道:“此物不善,郡君不如交由下官处置。虽说‘一山不容二虎’,难保不会另有小虎或其他野兽被吸引,还需立刻销毁,以免伤及他人。”
荀郁知道荀煦虽然清正,却不刚硬,有时甚至称得上圆滑,却也未尝想到她会如无事发生一般避而不谈。
她明明就差指着自己鼻子说“这是我干的”了。
就算她不说,荀煦也已察觉,所以不如主动提出。
这其实是荀郁惯用的招数——抛出一个刺激人的话头,再观摩对方的反应。
可惜荀煦的反应竟是“没有反应”。
“咳,”荀郁没办法,“便随郎君处置罢了。我只想叫郎君知晓,我并无害你之意。”
荀煦只是淡淡的:“郡君请回罢。”
“也没想害太子殿下。”
“……”
荀煦这才抬眼,认真打量了荀郁一番。
终于道:“下官虽不知郡君有何苦衷,然而此等暗箭伤人之事,终有一日会反伤自身。且为您自己,还望郡君好自为之。”
又是“好自为之”……!
荀郁绝望地回到客房,两眼睁了一夜,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没能开个好局。
荀煦是个奇人。
此时人人都当她是个不知世事的童子,但荀煦不会。
上一世的荀煦就从未将她当作小孩看待,也从不认为她做坏事都是迫于无奈,让荀煦放下戒心比登天还难。
这次更是一开始便叫她认定自己居心不良,想获得信任更是无从谈起。
想来想去,荀郁觉得自己争取司马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如今朝中分为两股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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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以长公主为首,在十年前一场战争中联合抗敌、保住大晋的“救国世家”联盟;另一边,则是未能在那次战争中有所表现,目前被五大救国世家稳压一头、权力分散的其他家族。
为了师出有名,不论哪方世家,面上都要依托皇室司马氏。
救国世家们推出的旗帜就是武陵长公主司马衍子,而其他世家则名义上以皇帝为尊。
荀煦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边。
荀煦出身颍川荀氏,虽是百年望族,却不在五大世家之列,原本在洛阳的族人都迁回故郡,几乎在朝中无人,可称凋败。
不仅如此,荀煦在外游学时,因与寒门女子成婚,婚姻失类,被族中断绝了关系。如今虽已与那女子和离,却已不再算是荀氏之人。
如此看来,荀煦算是半个孤家寒门。
世家子做官讲究清贵,通常任的都是些远离庶务而地位尊贵的“清官”;
寒门中人则大多做的是“浊官”,位卑责重,日无闲暇。
浊官们天生与世家士人立场相对,却又需要位高权重之人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荀煦就是最好的人选。
又因诸般实务掌握在手中,浊官们的权力其实是不小的。
因此尽管世家不曾将寒门贱姓放在眼里,另一股以荀煦为首的力量,却在水面下暗暗酝酿了。
虽然此时朝中无人知晓,荀郁却知道,荀煦是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的。
世家占田,隐藏大量民户,导致国库空虚,无力养兵。民治边防都要仰仗世家之力,真正出事时,世家却又会各自爱惜羽翼,而将百姓置于水火之中。
荀煦想要改变这番局面,就要将权力收归皇室。可现在龙椅上那位官家只是长公主扶起来的一个傀儡,甘心享乐,不理俗世。
与之相比,太子司马丹与世家捆绑不深,外加经常游历在外,很符合荀煦所认为“知天必知民”的形象,显见的是个好苗子。
即便稍有不足,勤加培养,必能担当大任。
这就是为何荀郁会向她提到太子。
若与太子成为同一阵营,不说博得信任,至少能防止荀煦主动出手对付她。
但重伤的司马丹早已下山寻医去了,她在这观中也再无别的要事。
陪郭氏走完过场,荀郁便返回了公主府。
冬日的空气清冽而纯净,公主府中的梅树开得正烈,使得这清冽之间多了缕缕沁人心脾的断香,仿佛能够涤荡人心,洗净胸中浊气。
本是极好的光景,然而无论秋冬春夏,朝暮晴雪,只要踏进这扇门,荀郁就喘不过气。
她缓慢前行,穿过数道门,停在一座并不敞阔的屋舍前。
解下多的外衣交给侍女,荀郁推门进去。
当朝最尊贵的女子,摄政长公主司马衍子正坐在书案后检阅几份信件。
艳丽的裙摆在鹿绒毯子上铺开,香炉蒸腾的细烟旁,白皙明丽的美人面缓缓抬起,一双妖艳的丹凤眼向荀郁看来。
虽是隆冬腊月,但这间小屋子点了好几个暖炉,因此丝毫不见寒冷。
荀郁却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好像灵魂已经出窍,呆呆地飘在旁边,冷眼看着自己宛若一具行尸走肉,摆出最完美的略带羞怯的微笑,上前几步跪到长公主膝边,像一只充满依恋和信赖的萨珊狗儿,伏在了长公主的膝上。
5. 第 5 章
荀郁席地跪坐,上身伏在长公主腿上,脸埋在臂弯里,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宫裙裙摆中叫人看不见。
长公主的指尖在她耳后和颈上流连,似乎爱极了这小小的女孩。
冰凉的戒子滑过耳垂,荀郁听到头顶一道慵懒靡丽的声音响起:“我见你回来时,换了件月白的莲童冰纨帲……去个观子罢了,做什么打扮得跟花儿也似,非要招人眼目?莫非要我教教你什么叫洁身自好……?”
那披风早在门外就解下了,荀郁始终不知长公主何来此等神通广大,总能知晓她身上种种小事,只是已经习惯罢了。
然而这话实在有些冤枉她,莫说那虎皮披风已经蹭得破破烂烂再穿不得,纵是新换的这一身也不过无功无过,只是正常穿戴而已。
然而荀郁知道长公主在这上头对她有种病态的严苛,此时辩解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
只不过短短的犹疑之间,那只暖玉般的手滑到她的后颈,在那处凹陷中激起一阵悚然恶寒,令荀郁几乎忍不住全身蜷起。
随即,似有什么东西从后颈飞速游走,如电光流过一般,顺着她的脊柱摇摆着窜到肋下。
荀郁眼前一黑,肋下骤然升起一阵钻心的剧痛,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蛆虫一口一口噬咬着心室表层的血肉,再从骨头上刮擦蠕动着爬过。
脑袋里开始疯狂嘶喊,那是曾经无比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弥漫了四肢百骸,即便亲手杀死痛苦源头也未能洗去的恐惧和憎恶。
在回来的短短几个月,她又被这噩梦俘虏了。
“是……太子殿下、下山前……命人送来的。他说、他说……不想再看见老虎的……跟老虎有关的、东西。”
长公主一定要听荀郁完整将话说完,然后才叹口气。
“……既是太子谕令,你一个小小郡君无法违抗,也就罢了。只是且记住,阿郁。你只有这颗脑袋可堪一用,万万不要指望一些旁门左道。”
她点点荀郁的发顶,“这里头的,远比外头那张脸靠得住。你只有这个,旁的什么都不是,知道吗?”
“谢殿下、提点,阿郁、谨记……”
几息之后,痛意渐渐消解,直到消失,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似乎好心好意等荀郁缓口气,遗忘掉那可怖的痛苦,长公主隔了半晌才继续道:“是了,叫你从郭氏那里打听吴王在破岗渎修埭之事,如何?”
说到正事,荀郁总算松口气,便与长公主细细交代起来。
一番议论往来,长公主总算满意点头:“也是你自己封地上的,记着多上点心。得了空去都水台取河道图并水经两卷,下个旬日我会考校。”
次日荀郁便去了都水台。
她并不惧怕这方面的“考校”,长公主虽严格,她却也总能叫其满意。
从都水台回来的路上,荀郁拐去城中渠水往东的崇义里,进了一间小宅子。
虽是民宅,尚有几分气派,只因长公主未曾在钱财上约束荀郁,也从不追究她将钱花在哪里,叫她习惯向来买东西只看自己觉着好的罢了。
荀五早在里头候着,见着荀郁就迎了上来。
“郡君!虽然被荀令君搅了,叫那老虎连院子都没出,幸亏这小老儿不知自己一人鬼鬼祟祟地寻了个空院落做什么,好歹叫属下平安无事地给抓来了!”
荀郁听到那声“小老儿”,嘴角动了动,到底没开口,便推门进屋。
里头坐着一鹤发鸡皮的老翁,穿一身道士袍,气咻咻地撑着下巴,另一手放在膝上,手指点个不停。
荀郁进门,不等那老道士开口,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请程郎君救我性命!”
老道士先是呆了一呆,随即跟针扎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吓得胡子都飞了。
荀五张大了嘴看着荀郁,又看看那落在地上的一片胡子,一时不知该顾哪一头。
“哪哪哪哪里来的小娃,贫道可不受这一跪!还有什么、什么‘程郎君’的是谁?我可不知道!我、贫道道号妙真是也!”
“郡君!”荀五也上前一步,却不敢就伸手去扶。
荀郁也看见那片胡子,漆黑的眼睛转到那道士脸上,道:“先生能解我身上奇毒,便是我再生父母,当得一跪。至于那程郎君,不知也罢,先生想是谁就是谁。”
道士眉毛抖了抖:“我、我先听你说说就是,你赶紧起来!”
荀郁从善如流站起:“先前冒犯了先生还请恕罪,实是事出有因,我没法儿光明正大拜访先生。只是性命攸关,才出此下策,还望先生见谅。”
荀五却似听了何等天方夜谭:“解毒?郡君……这不是个、庸医吗?”
原来此人就是日前那个治残了王家七郎,又被王十二郎寻了晦气的妙真道士。
事情自然没有那样简单,那王七的腿本就无力回天,若不截肢,恐怕性命都有危险。时人不解其中道理,才以为他是庸医罢了。
多亏了前世的经历,才叫荀郁早便寻见此人。
妙真道士本名程鲤,他本人虽名声不显,却有个了不得的师父——抱朴医仙何道龄,又称见素仙姑。
何道龄是荀煦旧友,也是这世上除荀郁之外唯一知晓荀煦乃女儿身之人,然六年前因一血案遭受牵连,不幸身死。
程鲤继承了师父的医术,一手四合八纲的本领已臻化境,然而师父死后领了遗命,一辈子只在洛阳做个假道士,时而为荀煦看看病罢了。
荀郁上辈子的命,就是给这程鲤救下的。
听到荀五有眼无珠的话,程鲤气得想吹胡子,却发现胡子已经不见,只得悻悻道:“不错,贫道不过是个‘庸医’罢了,哪里当得起女郎这般?”
“我知晓先生有意精进医术,只是碍于先师遗愿,不得已才隐姓埋名罢了。”
荀郁抛出诱饵:“我有法子叫先生可以继续修习,在这洛阳想诊谁便诊谁,想看什么医书,想要什么药材,我都可以寻来。”
只有外出游历是万万不能的,她不能把荀煦的专用大夫放走。
“况且我身上也是奇症,想必先生定是有兴趣的!”
程鲤也是第一次见人为自己身上的病症如此得意,一时有些被唬住,道:“那……女郎且给我看看?”
荀郁上前,在程鲤旁边坐下伸手。
程鲤诊看半晌,把把脉,看看脖子,最后又要看荀郁的后背。
荀郁叫荀五出去,换画梅进来。折腾一通,程鲤终于道:“与其说是奇毒,我看着……倒像是那传说中的蛊毒。只是我当初在西南待的时日不长,走马观花,未能通晓那蛊术之妙,眼下看不出这蛊毒正体,也不知晓解法。”
荀郁两眼放光:“我就知道先生能看出门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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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担心,您定能找出解法的!”
见荀郁一副比他自己更相信他的样子,程鲤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是他实在对这症状感兴趣,便接着问道:“这蛊毒可曾发作过,发作时是什么情形?”
荀郁一手伸得有些发麻,缓缓握了拳,道:“有人可以随心意引动蛊虫。若不曾刻意引发,次月朔日便会发作得更厉害,如撕肝裂肺,刮骨剖心。”
程鲤低头看着小小拳头上细细的青脉,不敢问那“有人”是谁人。这高门深户里的暗刀影剑,他已经从师父身上品鉴太多。
“你条件都开得这么好了,我……会尽力就是。唔,还有一事……”
“荀令君那头,也劳驾先生多多上心了。我自然不会妨碍先生践行先师遗命,是了,荀令君的身份也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程鲤苦笑:“你真是……将我底裤都扒完了!”
荀郁毫无歉意,不这般如何能镇住他、顺利说服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作风已成为荀郁其人的一部分。
解决自己的生死大事后,荀郁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布下一个局。
长公主此番未能彻底解决太子,却并非一无所获。
原本站在太子一边的太原王氏因王七之事,与太子有了芥蒂,只待再出几招,就能彻底将他们与太子割裂。之后是收归己用还是彻底打散,只在长公主一念之间。
荀郁知道,那下一招就出在元日宫内的大宴上。
她想要获得荀煦信任,就要与太子结盟。所以她预备解决王家之事,将之作为敲门砖,让太子接受自己。
腊日来归,幽州刺史王澄日前也回了洛阳。为了接风洗尘,沟通亲朋,府中大宴宾客。
自从长公主请封了一位丹阳郡君之后,往日不敢直接邀约公主的都有了新门路。整个腊月里,长公主府不知接见了多少家下人,其中有许多邀请的便是荀郁。
王家也是其中之一。
荀郁几个月前就开始与王家四娘子交游,如今借着父亲归家,王四娘子也想与自己的朋友见上一见。
荀郁欣然应邀,便在当日乘着牛车到了王家。
王四娘子是王澄的老来子,养得聪慧活泼。虽然年纪不大,眼光却颇有几分刁钻,因此朋友并不多。
荀郁是个成了精的,最知晓怎么笼络这些小娘子,拿下一个王四娘子根本不在话下。
不管其他客人,拉着荀郁进了自己屋子,王四娘子就拉着荀郁的手,心疼道:“又叫你穿得这样,真不知长公主殿下究竟是否真的疼你。”
荀郁今日穿了件青碧的菱纹织锦半袖衫并厚绢复裙,外搭一件平平常常的羊羔裘领,虽不华贵却也不跌份,起码当得上郡君的穿着,只不知王四娘子的“这样”是哪样,话里竟有几分那位太子的风范。
她冲王四娘子腼腆一笑:“暖和就好了,殿下知晓我是最怕冷的,给我穿的便都是这样儿。”
“那你可来对了,我屋里是全洛阳最暖和的地儿!”王四娘子拍拍胸脯,“是了,我再叫她们多添几个炉子。”
风风火火地,说罢便跳出屋子去。
荀郁笑容淡下,转头向自己另一个侍女写兰问道:“荀六去了吗?”
写兰道:“早便去了,郡君随时可以安排。”
荀郁点头,等王四娘子再蹦回来时,脸上又挂上了真切的微笑。
6. 第 6 章
开宴之后,荀郁随王四娘子一道入席。
此时并不如何讲究男女有别,两边席面不过一墙之隔,时不时能听到那头传来王澄的朗声大笑。
荀郁听着那笑声,不由道:“使君真是豪迈不群。”
王四娘子哈哈一声,那声气竟不逊色父亲:“阿耶今日高兴呢。又是一年平安归来,还见到这许多旧友。”
刺史领兵,王澄都督幽州军事,乃半个武官。且幽州北接鲜卑,又是兵戈征伐之地,王澄惯于点将练兵,脾气火爆,很有些武将风范。虽与时下讲究的名士风流并不相和,只因今日来的本都是与他相交之人,便越加放肆不羁。
“虽说今日少了那些穷讲究的,不过我却听闻那凤凰郎也来了呢。”王四娘子给荀郁夹了块花饼,“往日不曾在意,这回问了才知道,原来他年年都会来拜访我阿耶。难不成凤凰郎对幽州也有见解?不是我瞧不上阿耶,我可不觉着阿耶跟凤凰郎像是一路人。”
荀郁的筷子僵在半空。
她也不知原来荀煦跟王澄还有交情,只因王澄上一世早便死了。
就在这时,写兰悄悄过来,俯身在荀郁耳边道:“果如郡君所说,那两人有事。这还在王家院内呢,那杨三就动手动脚起来了。”
荀郁道:“王澄可以过去了,只他一人。叫荀六看着点,别叫事情闹大。”
写兰领命退下。
“阿郁,你发什么呆?”
荀郁回神,看向王四娘子,居然有些犹豫起来。
王澄的正妻、王四娘子的亲母出身武威贾氏,脾气与王澄不相上下。二人自有一番故事,却十分俗套:贾氏与王澄关系并不融洽,成婚乃父母之命,说来无非世家联姻罢了。成婚之前,贾氏有一青梅竹马,便是那杨家的杨三。因王澄常年在外,贾杨二人便将那旧年的交情拾了起来。
荀郁此行倒也无甚大计划,便是要向王澄揭破此事而已。
虽说贾杨二人伤风败俗,王澄自己却也不干净,他在幽州另外养了一个,以妻相待,连儿女都有了一对。此事贾氏也有所察觉。
这般你来我往的,此番撞破,纵然是两头狮子对上,也不会有人想将事情闹开。
然而上一世未有这出。
年后元日大宴上,那杨三一杯毒酒送王澄下了黄泉。后来王家才发现贾杨二人之事,认定此乃奸夫杀人,又私下逼死贾氏,穷追猛打将杨三下狱,王杨彻底结下死仇,贾家也一身晦气,三家再无往来。
王家乃太子一党,杨家却是皇后母族。两家原本同气连枝,唇齿相依,只是中间隔了两条相当的人命,是再无人能拉下这个脸。
事情表象之下往往另有一番道理。杨三那杯毒酒实非他所为,不必说,自然是长公主出手。既叫杨家受了打击,又令王贾两家因杨家之故疏远了太子,计策虽简单,效果却奇佳。
虽说后来荀郁嫁给太子,长公主也曾感慨过当初不该做得这么绝,然而人无先知,只看眼前,这一手实在精彩绝伦。
荀郁想要干预此事,又不能动作太明显,且眼下对宫中也插不上手,才将目光放到今日。方才她便是叫了随自己入府的荀六前去布置,争取提前事发,以免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荀六是个面甜心黑的,叫他去做这种事必然滴水不漏,手到擒来。荀郁本想去看个热闹,却又想到王四娘子肯定要跟着自己。
有四娘子在场,其实更易稳住局面,对荀郁来说是有好处的,只是那场面想必不会好看——尤其对王四娘子来说。
看着王四娘子无忧无虑的笑脸,荀郁暗叹一声,道:“我只是觉着这花饼实在甜美,竟不知冬季里哪里来的鲜花?”
王四娘子复又开怀,兴高采烈地向荀郁介绍起来。
罢了罢了,万一她跑去又撞上荀煦了呢?可不敢再惹她的眼了!
事后再听荀六禀报,说是那贾氏与王澄大吵一架,却果然并未闹开,只是王杨二人从此结下梁子罢了。
这般风平浪静到了元日前朝夜中,长公主带荀郁进宫赴宴。
太极殿前灯火通明,灿若星河。鼓乐齐鸣之后百官贺拜,舞乐翩翩。
托长公主的福,荀郁的坐席位置无比崇高,一抬头便是皇帝一家三口。
——本该是这样,然而皇帝并未出席。
司马丹上头一个兄长,下头一个弟弟,都已夭折,他便是杨皇后的宝贝,带着一道入席。
见了荀郁,杨皇后笑道:“这便是丹阳了?我一眼便知是个兰心蕙性的,也就是殿下才能从那苦寒之地寻得这般仙姿玉质的可人儿。”
长公主将荀郁揽到怀中,握着她的肩道:“今年我虽也身边有人了,可不敢与皇后一较高下。太子才是越见圣质端方了。”
司马丹今日好生打扮,面如白玉,唇若点朱,十分称皇后之意。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在荀郁身上扫过,原本通身气派风度颇有世家贵子风范,一开口却变了味儿:“你今日怎的又穿戴得这般不起眼?像只灰貉子。”
皇后色变:“阿朱!”
荀郁原本又戴上那副在长公主身边的完美假面,一颦一笑挑不出一丝错,司马丹一句话却差点儿叫她没绷住。
原来太子并不止对她的老虎皮有意见,不论穿了什么都要指点两句。
“唤孤作甚,母亲不见旁人都是金银珠翠,绒花灵蛇的,她头上竟只一根丝带。”
长公主面上的笑淡去,却不接这个话:“我竟不知,太子与阿郁已见过了?”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司马丹也不戳穿:“阿郁……这是阿妹的小字儿?姑姑有所不知,前几日在北邙山上,孤曾与阿郁一同打了老虎呢。”
他改口倒快。
“是么?那倒真是……有番交情。”长公主垂眼,掠过荀郁面上,倒并未看出什么。她看司马丹似乎并未察觉,始终只以为巧合罢了,便也不欲多说。
司马丹大大咧咧,不知者无畏的,皇后却不敢招惹长公主,便是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丹阳郡君她也不敢冒犯,此时冷汗都出了一身,拉拉司马丹道:“阿朱便是喜欢妹妹,之后带她出去看灯便是了。岂不闻‘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这宫中灯树向来得四方大赞,便是外国来使也年年惊羡的。丹阳从前在北地,想来未曾见过。”
见话头早已支去天涯海角,司马丹也不再纠结荀郁的打扮,点头道:“这是自然。”
皇帝不在,此地最大的便是长公主。当然纵使皇帝在,长公主也不过给他几分面子而已,见过太子,便无其他需要拜见之人。
如此总算落了席。不多时,便听前头来报。
长公主的仆从禀报消息很少避着荀郁,荀郁也不知晓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从何而来,想来只能因长公主将她的命攥在了手里,便不怕别的了。这算是长公主的一种培养手段,也多亏如此,叫荀郁常常及时得知些原本不好探得的消息。
譬如此刻,她便听到官员的席上起了纠纷。
这一次,王澄非但没有领受杨三的敬酒,反倒掠美在前,抢先一杯酒泼到杨三脸上,两人便打了起来。
荀郁默默吐了口气:顺利就好。
不意长公主的声音突然在旁响起,她似乎只片刻思考便看穿一切。
“……王杨两家起了矛盾,我却尚未听闻,想必事出不久,大概就是日前王家宴上。阿郁去参宴回来报我,却未尝听你只字。”长公主的目光冷冷投来:“纵然非是知情不报,也该治你个失察之过,阿郁觉着呢?”
那声音低低柔柔的,却像淬了冰,荀郁不由得一颤,筷子竟啪嗒滚落。
其实到此为止,倒还在荀郁意料之内。
被察觉也是无法,任谁也不能想到她的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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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指向长公主这一手无人知晓的暗刀,只会当她办事不力。
左不过惹怒了长公主,回去再叫她吃番苦头罢了。
然而刚巧旁边一个侍女被这声音一惊,也跪在了地上。
长公主扫了一眼那侍女:“殿前失仪,这般没规矩的奴婢也能留在太极殿?是了,眼前便有个将功补过的好机会……阿郁。”
长公主召来荀二,将他腰间佩刀缓缓拔出。
察觉到长公主的意思,荀郁渐渐战栗起来,恶寒欲呕,却不敢表露。
荀二僵着身子,然而无从反抗,身不由己地看着自己的刀被交到荀郁手上。
“没用的东西就该当即解决,阿郁……你明白罢?”
荀郁点头接过长刀,握住刀柄,缓缓站起身。
这并非将功补过,只是惩罚罢了。
她愣愣地盯着那个大祸临头的侍女,却不知司马丹正紧皱了眉头,又惊又疑地望着这边。
单看这辈子,与长公主相遇还不过一年,但对此时的荀郁来说,却已过了二十多年。
只是那记忆不肯淡去,此情此景之下,便叫她清晰地记了起来。
彼时她不过鲜卑军帐中一个小小汉奴,看得上眼便养着玩玩,兴头过了就一刀捅穿,随便丢在哪方草甸上了事。
幸亏她命大,又叫别的鲜卑人捡了去,从此似个真正的鲜卑人般混着日子罢了。
几年过去,忽有一日,一支汉军杀入草原,荀郁命大未被乱刀砍死,反倒叫洗了干净,送到长公主帐中。
只是洗也是白洗,长公主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指着地上两个伤痕累累血葫芦似的鲜卑小孩道:
“杀了他们,证明你是汉人,我便带你回家。”
后头的情形已然记不清晰,但结果十分的显然。长公主不仅带她回来,给她一个家,还给了她无比尊荣的地位。
她还道这辈子不再杀人,便能清清白白活下去,今日才想起,早在她回来之前,这双手就已沾上血了。
是了,不过杀人而已,她杀的人还少吗?
不过她手上性命虽多,由她亲自动手的却想不起来几个。该怎么动刀,还得好好回忆一番才是。
这等紧要关头,怎的脑袋就不好使,死活想不起她是如何解决那两个鲜卑小童的?
就在荀郁将要走到那侍女跟前时,上头突然响起一道明亮的高声:
“来人——!”
荀郁回头,发现居然是司马丹。
长公主也将视线投过去,丹凤眼里闪过一道疑虑。
“姑姑说得对,这奴婢实在该罚。就叫她去太仓做两个月搬粮的苦工罢!来人,把这贱奴拖下去!”
这罚得没头没脑的,倒很有太子的风范。
皇后皱眉:“阿朱这是做什么?你姑姑吩咐,何尝要你多嘴?”
司马丹走下去,狠狠瞪了一眼旁边一个犹犹豫豫不敢动作的侍卫,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叫你把人拖下去!”
侍卫们总算动作起来,一拥而上,很快面前就空阔起来。
长公主冷眼看着这一切。她自然可以训斥阻拦司马丹,但为些小事对太子不敬,留人口实,并不明智。
司马丹踱到荀郁身边,伸手去取她手中的刀,碰到荀郁的手背,却是一惊。
同样是冬日,前几天他在北邙山上牵的荀郁的手还是柔软温热的一团,此时却像冰块也似,差点让他打了个寒战。
今日从见面起,荀郁就是一副淡淡微笑,始终婉婉有仪的模样,司马丹还以为她又在憋坏,维持她那个“不善官话”的形象。便是拿了刀也不见手抖,表情甚是平静,似乎长公主只是叫她吃块豆腐。
司马丹并未察觉荀郁哪里不对,只是他自己不想大过年的欣赏一出砍头戏码,便出言阻拦而已。
眼下这丫头又是如何?
7. 第 7 章
司马丹从荀郁手中拿下刀,丢还给荀二,转身对长公主道:“阿郁不愧是姑姑家的,这一身气势活似那商方的妇辛将军。只是这新春元日,孤想着我大晋子民原本富足,并不需这等‘红火’,姑姑觉着呢?”
“太子所言,自然有理。是我欠妥了。”长公主缓和面色,向荀郁伸手,“阿郁,回来罢。”
司马丹看着面前母慈女孝的,只见荀郁一步步向长公主走去,好像一条落水狗走向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自个儿竟打了个寒噤。
他冲上去拽住荀郁,冲长公主道:“姑姑,孤平日都没个玩伴,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您就把妹妹借孤一阵子罢!”
长公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太子慎言!可知阿郁并非殿下的玩物?”
司马丹插科打诨大失败,未尝想到长公主反应如此激烈,且听此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不说别的,当下摸摸鼻子:“咳,孤失言了。这就赔罪,带阿郁、不,伺候阿郁看灯去!”
长公主看向荀郁,荀郁低头:“不敢违抗……殿下。”
这话既是回答,也算提醒。长公主扫了一眼司马丹抓着荀郁袖子的手,缓缓道:“既如此,便依太子之命。阿郁可万万莫要淘气。”
荀郁头低得更低:“阿郁晓得。”
司马丹便拉着荀郁离了席,走走停停,竟寻到一处宝地:分明离人声鼎沸之处不远,却灯树火盆交错,金碧辉煌,掩掩映映,热闹中竟十分清净。
司马丹低头:“怎么,此处已无人,还是‘不善官话’?”
“你不是人?”
司马丹咬牙:“小丫头,非得还我一嘴?”
荀郁一笑。
司马丹总算品出几分,荀郁此时的笑与方才在长公主面前时,似乎有些不同。
但要问他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我看你跟姑姑……并不似那势同水火的模样?”反倒一派融洽,他还看到长公主给荀郁剥了几只虾。
荀郁眼神有些复杂:“殿下,你觉着一个人,有可能在疼爱另一人的同时,又想叫她死么?”
司马丹方想起长公主在荀郁身上熏引虎香之事,以为荀郁又在嘲讽他:“那……实在是你们演得太好,十分迷惑人了。”
荀郁垂下眼。她这问题并不只是问司马丹,却也在问她自己。
她有时也会有刹那的错觉,觉着长公主对她是否也有那么几分疼爱,——尤其方才听她怒斥太子的时候。
想也想不出答案,荀郁很快揭过:“殿下有‘淳古之风’,看不惯这般‘季世之伪’也是自然。”
“嘶——”司马丹磨牙。
史载有一傻太子,皇帝欲知朝臣对太子有何见解,一臣子道:“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
小丫头这是套到他头上了。
然而且不提那“淳古之风”,他倒确实叫这古里古怪的母女关系搅得浑身不适,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荀郁觑了一眼太子,见他只是佯作生气,却并未真正动怒,不由得又赞道:“殿下倒真是好脾气。”这句却是真心。
可不好脾气么。
本来与太子这般说话,就算是个不太权威的太子,那也是十个头都不够杀的。
司马丹向来宽和,总不至于叫人将亲戚拖出去砍了。
——他今夜从头至尾未曾有一句假话,是真心为多了个妹妹而有几分开心。
虽是个牙尖嘴利的妹妹,不过就连审美人宫里那个只会流鼻涕的惹人厌的弟弟,也每每能得他几份从外头带回来的野产礼物,如今总不好厚此薄彼。
他摸摸袖子里的东西,本是要给荀郁的,想到刚刚她提刀的手跟冰块也似,又犹豫起来。
荀郁看出他扭扭捏捏的样子:“殿下袖子里有蛇?”
司马丹黑着脸:“是啊,捉来咬你的。”递出一物。
荀郁低头一看,只见一支步摇簪,簪首坠着几条金丝缠成的斧钺,竟十分飒爽利落。
“这是……?”
“我见你素无装点,又见你那日颇喜欢那柴刀的模样,便叫人……叫人从母亲那里挑了这一支。如何?”
“我不能要。”
“为何?”
“我怎敢要皇后的东西?”
“……不是皇后的,是我叫人去打的。”
逼出真话来,荀郁才一笑,却还是道:“我不能要。”
“又是为何?”
这次荀郁却答不上来。
当然是因为长公主知道了又要发病,那么她便也得发病。
但她不想说。
“你且拿住罢,这洛阳宫里小孩子实在难得。元宵后我还打算带这些个小毛头去城南跑马,届时一堆小娃里就你没得过我送的东西,岂非不合群?”
“你……还真是爱凑热闹。”
司马丹一笑:“怎么叫‘凑热闹’,爱热闹罢了。人多了才有那快活生气儿呢。”
荀郁闻言,想到前世不仅没热闹,偏偏叫他躺在了那无边黑暗里,一时竟有些良心发作,不是滋味儿的。
沉默一会儿,便伸手接过了步摇。
“——等会儿?什么跑马?我也要去?”
“你为何不去?”司马丹挑眉,“我每年都要带弟弟妹妹们出去遛弯,老在城里不得闷坏了?”
荀郁是绝不会成为他那“弟弟妹妹”之一的,就她这风雨飘摇的身子,当年鲜卑人在她当胸捅的那个对穿,每逢冬天还隐隐有漏风之感,别说骑马,就算上个马背也能要她半条命了。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开春后,东宫就该召回三师三少,抓起太子的学业来了。
原本早该如此,只是无人管束司马丹,还是年前荀煦向皇帝提了一嘴,才勉强定下来的。
想到此,荀郁灵机一动:“你那些‘弟弟妹妹’,会跟你一道读书吗?”
这么一说,司马丹也想到那就学之事,一时有些扫兴:“是罢,至少李夫人年前就兴兴头头替阿皮张罗着了。修南是个坐不住的,也闹着要去。宫中无人管事,报给皇帝,总是一概准了的。”
阿皮是皇四子司马演的小字,司马修南则是行二的彭城公主。
“殿下知晓,您的老师都有何人吗?”
“晓得几个,有了人选却尚未彻底定下。是了,还有那大名鼎鼎的‘凤凰郎’呢,我常年在外,竟不知是个什么人物。”
“殿下,我要做你的妹妹!”
虽然司马丹一头雾水,事情总算定了下来,待逛够了,荀郁便要回到长公主身边去。
先头被司马丹一打岔,长公主倒歇了教训荀郁的心思,荀郁回到席上,向其禀明东宫设学之事。
当然荀郁的说法是太子邀请,她便回来请示。实则自然是想接近荀煦罢了。
长公主非但知悉此事,甚至那几个老师里便有她选的人。
她略作思忖,道:“你去罢,——只记着章华、裴维、荀煦讲学可以一听,其余等谈玄说妙的……也罢,借以熟习汉话倒也使得,只切莫往心中去。”
荀郁听长公主点的那几个皆是崇有尚实之人,便知长公主确实在好意指点她。
时下贵“无”,从老庄放达自然之说。众名士镇日挥麈谈玄,言辞虽妙,却如虚舟飘瓦,于事无补。在这些人之中,却也有些关心国家治乱,言行有物之人,前头所提几人便是这般。
荀郁前世执政日久,越发对那些清谈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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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不屑一顾。被那些既不成事又没主意的“名士”倒足了胃口,她才越发珍惜可用之人,想必长公主也深有同感。
荀郁知道,这几个通才硕学之人恐怕便是荀煦精心安排的,而那些只会“谈玄说妙”的,就不知世家们插了多少手了。
这当中只那裴维,却是长公主从河东裴氏中提上来的一个旁支子弟。裴维因不同大流、尊崇儒术而迟迟不见出头,长公主觉着此人可用,此番便是为他攒资历的同时,也在太子身边放了自己的暗桩。
只不知,长公主让她去,又是出于何等考量。
不论如何,出奇顺利地得了长公主首肯,这番近水楼台的机会便被她握住了。
荀郁松了口气,便又暗暗思索起后头的行事来。
只是拦下王澄之事显然不足,何况此事无人知晓,于她又有何益?
那“神不知鬼不觉”的,若做的是坏事,只会叫人窃喜;若是好事,反倒叫人苦毒钻心。
她还得想个法子,让太子意识到长公主在此事中的动作和意图才行。
纵然她可以直接告诉太子,再给他出主意,叫他防备长公主。
然若如此,一来被长公主察觉的可能性很高,二来,且不说太子会不会就信了她,以他惯于及时行乐的性子,便是知道王七与自己如何受的罪,怕也不会积极应对,只避事罢了。
她得逼迫司马丹行动。
如此暗下决心不提,另一头却也有事发生。
因司马丹还要去找几位世家子弟叙旧,便未同回,因此荀郁也就不知,在她走后不久,荀煦从一灯树后踏出,唤住了司马丹。
“臣中书令荀煦见过太子。”
虽未曾与荀煦交游,并不熟知其人,司马丹多少也见过她几次,略有几分敬重:“荀令君?今日欢庆,不必多礼。之后还要劳烦令君指点教诲,到时孤再向令君正式拜礼。”
荀煦再揖,随后看向荀郁离去的方向,道:“虽恐逾越,下官却有一问。”
司马丹下意识随她看过去一眼,心道小丫头回去与长公主不知又是什么情形,又立马回神,神情疑惑地看着荀煦。
荀煦没卖关子:“不知太子对武陵长公主殿下有何见解?”
“大姑姑?自然是……很厉害了。”
“长公主实有经国之才,内治国政,外主兵伐,皆运筹帷幄之中。”荀煦赞同司马丹的意见,“然而殿下所见,仅仅如此?”
因了荀煦在朝上请东宫就学之事,司马丹对此人也隐隐有些想法,闻言笑道:“不知令君此问,是在问孤对亲姑姑的看法,还是对‘政敌’的看法?”
这“政敌”二字一出,荀煦便知司马丹对情势尚有几分知觉,心中略略安定。
“既然殿下清楚,便该有所防范才是……依殿下所见,这丹阳郡君又是如何?”
“好郎君,孤尚未拜师,怎的就考校起来了?”
“还望见谅,只是殿下知晓,可以这般交谈的机会并不多。”
这倒是,平日他身边宫人耳目等众多,往后讲学更是明面出入,随便什么话都有耳报神送到公主府去。
“孤知道令君何意。只是令君有所不知,丹阳与大姑姑的关系却是有些复杂的。现下她只是孤的妹妹罢了,若是令君另有见解……”司马丹又笑,“只怕您还没有那个资格。”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孤不喜那弯弯绕绕的,好叫令君知道,若想将宝押在孤身上,令君怕是选错了人。”
荀煦蹙眉。
司马丹看着荀煦的脸若有所思,突然道:“说来……听闻令君曾有一妻室,敢问尊夫人姓氏?”
闻听此问,荀煦眉头解开,面如静潭,无声地望着司马丹。
8. 第 8 章
且说司马丹突然问出一个无关的问题。
这是荀煦十分不喜的话题,但她的眉头反而松开,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司马丹:“敢问殿下何意?”
司马丹对上这道并不尖锐的视线,心中却浮上一道危机感,简直比方才长公主的冷脸更加威力十足。
好在他今日已习惯“有过则改”,只道:“只是突然好奇……令君既然讳言,便罢了。”
见司马丹服软,荀煦反倒微微叹气:司马丹是一点不曾摆过太子的威风,若是一般人,宽宏大度自然没什么不好;但身为太子却有些不妥。
这当中自然有失权之故,更多的,恐怕却是因他根本不想争权。
不过来日方长。先摸清太子如此消极的原因,才能对症下药。
荀煦跟荀郁不约而同,就这样想到了一处。
然而不等她们有所行动,朝中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正月出头,各府各忙,荀郁没有交际,独自待在府中。
她正对着舆图,重读长公主交给她的边防志,指尖划到“幽州”二字上,心中思绪纷纭。
突然听写兰敲门:“郡君,金枝来报,急欲求见郡君。”
金枝是长公主身边一个得用的侍女,此时本该随长公主进了宫去,不知为何回返。
出了门去,竟见金枝一身血污,手扶腰刀,仍是挺拔端正,一见荀郁,竟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好在郡君今日不曾出门。”
荀郁惊疑:“这是出了何事?”
“原本殿下接待了鲜卑来使,要去城外检阅进贡的马匹,不想有那无谋乱国的贼子于途中刺杀。殿下担心贼人多路行动,便令奴婢先行赶回,照看郡君。幸而无事……殿下伤重,大约也快回府了。”
这“伤重”二字又叫荀郁一惊,便出了府门等待。
前世根本没有这一出,又是哪个环节出了变故,导致事情变化?
不多时,长公主回到自己居室,太医们早被揪了来,正给团团围住。
荀郁被严严挡在后头,却也不欲上前。左右她也不会医术。
大约长公主确实伤势棘手,房中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并叹气声,荀郁听着有些滑稽,又有些胆战心惊。
正不知如何,太医们忽然好似被挥散,当中一个回过头来对她道:“郡君……?殿下唤您。”便都退了出去。
荀郁上前,手腕被紧紧拽住。
她顺着腕上那只苍白的手看过去,发现长公主强撑着精神,正看着自己。
她似在平复呼吸,又似在积攒力气,默了半晌,最后死死盯着荀郁的眼睛道:“我现在……还不能死。”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便带着微微不甘的神情垂下眼,陷入昏迷。
“……”
这话是陈述?是请求?抑或是……警告?
荀郁手腕还攥在长公主手里,她低头,漠然地看着长公主的脸。
——长公主姿容十分出众,荀郁历经两世,尚未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且她又长于妆扮,便是在战场上也是精致整洁、叫人见之生羡的。
然而此刻那张脸苍白失色,眼下发青。
荀郁曾见过从波斯传来的野兽摆件——据说是活体动物制成,用了特殊工艺,将其做得栩栩如生。
可死了就是死了,那死的无论如何也比活的差远了,谈何好看?
便如眼下的长公主一般。
荀郁闭了闭眼,将画梅叫了进来:“……让荀五、去将程鲤带来。”
不久,荀五震惊地护送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儒雅郎君进来,荀郁道:“烦请先生为这位殿下诊治一下。也算是……为国为民。”
长公主说是控制,也可以说是压制着五大世家,还有身在边关的她的亲弟弟燕王。若此刻贸然拔去这面旗帜,还不知会出何等样的乱子。
她现在确实不能死。
程鲤的医术从不叫人失望,待送走他时,长公主的情况已经平稳下来。
只是离去前,程鲤颇有些犹犹豫豫地:“郡君,我看殿下身上……似也有种蛊毒,且与您的有些相似?”
荀郁想了想,只道是与她那恶蛊相关联,用以控制她的。
前世未曾听闻,此刻竟才得知。不过那又如何?
便只道:“我知晓了,多谢先生提醒。”
程鲤似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在长公主和荀郁间来回看了一圈,还是摇摇头走了。
荀郁虽身份尴尬,因长公主平日的态度摆在那里,此时整个长公主府便唯命是从,全听她调派。
可惜荀郁也不敢就做什么,毕竟长公主总有醒来的一日。
只是她这一昏迷,荀郁竟感到头顶去了一座大山,这府中的空气都清新起来。
如此便装模做样地,缩在府中躲过了原本约好的“跑马”,也错过了东宫讲学的头几日。
荀郁本来最想去东宫,错过也就错过了;最不想去跑马,她却另派了人去。
到了原定去跑马的这一日,司马丹带着一众萝卜头来到城南马场。
因着前头长公主在往马场途中遇刺之事,此行多了大队随行卫兵,浩浩汤汤,十分壮观。
前驱司马杨欢此次随行,他是杨皇后的侄子,与太子也颇有往来。
司马丹一路与杨欢说说笑笑,到了马场,竟见到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王家七郎王嘉坐在木轮椅上,看着司马丹神采飞扬地骑马到自己跟前,脸色发黑:“今日既是如此‘风雅’之事,殿下何竟叫了我这等煞风景之人过来?”
让他来骑马?
司马丹何曾请他来,只是一头雾水:“清宁?你怎么——”
“殿下!”
司马丹被人打断,转头一看,发现是杨欢身后的一个小兵。
杨欢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也忙扭头看去,奇怪道:“你是哪个队的?我怎的从未见过你?”
那小兵怯怯地一笑:“小将军没见过也是自然,因为属下是公主府的。”
听到“公主府”,杨欢眼中划过一道锐色,正要问罪,却听太子道:“你是阿郁的侍卫?行几的?”竟是很熟稔的口吻。
这便换了荀六吓一跳:太子莫非跟他家郡君很熟?
司马丹看他表情就知在想什么,哼笑道:“我一见你就闻到一股狐狸味儿,还有谁会用这样的手下?”
杨欢道:“殿下?这阿郁是……?”
“是个今日本也该来之人,”司马丹望了眼跟在后头的弟弟妹妹们,“只是家中出了点事,来不了了。”
长公主遇刺,荀郁守着是天经地义,他也不会非去把人揪出来。
“原来是丹阳郡君……”
荀六上前一步:“郡君有信交给殿下,以表歉意。”递上一卷信纸。
司马丹接过,打开一字一句看下来,笑意一点一点散去,看到最后,神情竟有几分黯然。
杨欢从未见过司马丹这般神情,一时惊疑。
然而这表情,王嘉却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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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的。要问何时,便是他少了一条腿之后,司马丹第一次来看他之时。
只是眼下,那份黯然中竟隐隐多了一丝阴郁。
他知道司马丹对他失了一条腿的事怀抱万分歉意,王家族中几位长辈也对太子颇有微词,然而王嘉本人并不认为这是太子的错。
当下倒也不再声讨司马丹,反而笑道:“怎的就把我丢一边,抱团唱起戏来?”
司马丹看向王嘉,倒不必再问他如何来的,因为荀郁的信里已写得不能再详尽了。
他的目光落在王嘉身下的轮椅上,道:“这物什倒十分精妙。”
王嘉闻言,得意道:“如何?这可是我自己做的!”
“……”司马丹看着他,点头,“果然不错。”
荀郁在信中说,北邙山虎患之事,从头至尾便是长公主的计谋,王七只是其中用来分裂他与王家的一个小小添头。
其实在山中认识荀郁之后,司马丹便对此事隐隐有了想法,此番只是确信罢了。
但信中不止这个。
荀郁提出,王嘉原对设计工造之事十分热衷,往日追随太子左右,因而不曾上心。此番因伤腿之故,在家潜心钻研,竟大有进益,也越发醉心其中。
因此,眼下太子便有一个补偿他的机会。
现任将作大匠即将告老。此职高贵,位比九卿,王嘉自然无法补缺。然而这下头即将升任的将作丞,却正是杨家人。
指定一个继任者而已,将作监也不是什么紧要衙门,太子发话,杨家必然不会拒绝这等举手之劳。
假如事成,也多少对王澄杨三之事有些修补,可以增进王杨关系。
荀郁便是要叫司马丹成全此事。
司马丹自然懂得个中道理,纵然他对权力之争并不热衷,可这是从任何角度看都百无一害,且能极大挽回他朋友人生之事。
对他来说,别的都不打紧,唯有能帮上王嘉这一点不能不考虑。
他无法拒绝。
荀郁不仅出了主意,甚至已替他将王嘉与杨家人凑到了一处。
望着跟前正面面相觑的二人,司马丹暗中叹了口气,缓缓道:“清宁,我有个提案,你且一听……”
……
今日这趟跑马,小萝卜头们玩得十分得意,司马丹却始终提不起兴致,胸中充斥一股郁气。
司马丹想告诉自己,这只是因被荀郁一个小姑娘摆布而生出的不忿罢了。
但他心里清楚,真正叫他不快的,却是想到长公主对他的朋友出手,他却全然无能为力。
而叫司马丹对此事感知如此清晰的,却还是那封信。
——激起司马丹这番心情,却正是荀郁特地将之郑重写在信中的目的。
且不说那头司马丹被她搅得心神不宁,荀郁自个儿在公主府中却是怡然自得。
她原本坐在窗边看书,一扫外头,发觉到了长公主换药时间。
原本是两个贴身侍女在照顾长公主,只是此刻金枝去取新的衣被,玉叶去了厨下,房中竟只剩下荀郁。
等了片刻不见人来,荀郁只好自己起身来。她也跟太医学过了,倒是不在话下。
只是好不容易折腾完,重新将被子掖好,荀郁一抬头,却见那双丹凤眼正盯着自己。
昏暗的帐幔间,一切都隐隐绰绰。两扇卷翘的长睫抬起,露出下面古井般的无波眼瞳,不知从何时起就已在悄然注视。
荀郁就这般被那双眼睛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9. 第 9 章
见荀郁呆呆地,长公主竟弯嘴一笑:“你这是怎的了,竟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荀郁回神,却又是一阵冷汗。
可不做了坏事?她刚跟献宝似的,将长公主的坏主意全抖落给人了。
“殿下、醒来便好。”
长公主便问了她几句近日朝中之事。长公主府的消息最是灵通,荀郁自然对答如流。
没多久,长公主又睡了过去。
这之后,长公主清醒的时候便越来越长。
只是到底伤重,不宜劳神。荀郁觉着长公主似乎尤其在乎性命,虽也是人之常情,可放在她身上,却总有些……不太搭调。
养伤期间,长公主便极少处理事务了,幸而尚书令等要职上都是她的人,便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长公主就这样深居简出起来。
荀郁则是终于得了自由,开始日日进出宫中,得空便与荀煦亲近。
就这样,日子平静下来。除了长公主时常因她戴了太子给的饰品教训她外,似乎再也没了其他烦忧。
直到荀郁终于等到自己下一步行动的机会,时间竟已悄悄过去了三年。
这一日,荀郁又是早早进了承华门,没走几步,看见司马丹在池边钓鱼。
“殿下,凉州羌人叩关,您这边倒是心如止水。”
司马丹正看着池中几条胖鱼游来游去的,宁可互相亲嘴儿也不碰一下他的饵钩,正发闷,忽地又听见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几年间时常在他耳畔响起,说的八句里常有九句他不爱听的。
他头也不回:“我倒是想急上一急,偏没人敢叫我上战场。”
两人眼看又要斗起来,不远处又拐来一个人:“阿郁,阿朱,竟然在此!叫我好找。”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燕王世子司马瑜正将方才招呼着的手放下,快步朝这边过来。
荀郁望着那逆光行来的人影,不禁眯了眯眼。
这司马瑜,正是她前世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人,也是从他口中,叫她听到了荀煦的死讯。
只是现下她还留着此人有用,不好翻脸,且彼此皆在京中,避无可避,司马瑜又是个长袖善舞的,于是竟有了几分“交情”。
司马瑜走近,见二人跟一对石狮子似的,一左一右望着自己,暗暗皱了皱眉。
到了跟前却一笑,从背后拎出一挂东西:“阿郁,瞧瞧这是什么?”
荀郁尚未发话,司马丹道:“又是城西那家胡炮肉?”
司马瑜“啧”了一声:“堂堂太子殿下,怎的对这等市井小食如此熟识?”
“你每次来讨好她都没什么新花样,还用我去‘识’?不过这次献宝献晚了,我昨儿才跟她去吃过。”
“美食不嫌多。”司马瑜递到荀郁手里,“好阿郁,看在胡炮肉的份儿上,今儿再帮我出出主意呗?”
司马丹冷笑一声。
荀郁瞟了他一眼,问司马瑜:“你又要作弄谁?”
司马瑜恨恨地:“还不又是那王七?非说我父亲府中建造之时耗用的材料不对,闹得不歇!本来不要他来营造,换个人也罢了,偏那将作监上上下下听他的话,竟成了他王氏的衙门了!这工造之事,采购消耗本有差错,度支曹都没发话,他来逞什么能?阿郁,我知你主意最多,快快帮我想法,治他一治!”
司马丹气笑了:“你们是要当我的面儿商议如何对付我的人?”
司马瑜不以为意:“那是你的人太过分了!”
司马瑜的父亲燕王是长公主的亲弟弟,也是长公主忠诚的拥趸,与公主府十分亲厚,是以司马瑜天然认定荀郁站在他这边。
司马丹道:“今日是荀先生讲学,阿郁恐怕没工夫与你纠缠?”
荀郁正若有所思,闻言惊醒:“是了,先生向来到得早,我不能失礼。”
便急匆匆去了。
司马瑜黑着脸:“司马丹!”
司马丹凉凉道:“燕王之子又如何?你还不知,那丫头眼里从来只有荀令君?”
“你倒是甘心!”
司马丹听得没头没脑的:“我有什么不甘心?”
“呵,好,只有我不甘心。”司马瑜打量一下司马丹,古怪一笑,“你最好一直这么甘心下去。”
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
司马瑜只比司马丹年长岁余,但他并未掺和东宫授课,说自己贵人事忙,没那时间。此时没求到荀郁的点子,自然一刻也不愿多留,不知又要去哪里逍遥自在。
司马丹羡慕地望着司马瑜的背影,又撒了把鱼饵,呆坐半晌,最后俯身捧把水清清脸,才终于舒了口气。
便慢吞吞起身,一捋下摆,往授课的东殿行去。
荀郁对凤凰郎有意思,不说他这等无心风月之人,便是池塘边一条蚯蚓都看出来了,东宫上下谁人不知?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二公主先头之所以闹着要来,也是因听闻了凤凰郎要到东宫授课,想来个“近水楼台”罢了。
再一想荀郁来之前特地跟他打听老师有谁,还有什么不明白?
“哼,真是……肤浅!”
只是荀郁跟荀煦二人名字如此相像,年纪又相差如许,他每每冷眼旁观他们相处,只觉着更像父女罢了。
况且他时时觑见荀煦无意识地抚弄腰间的玉环——据说是他那和离的夫人所遗,显见得情深难忘。
恐怕荀郁是难得如愿的。
这么一想,又顺意起来。
待入了内室,果然见其他人都乖乖坐好,只有荀郁在荀煦跟前,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交谈。
司马丹不由得上前,靠近了一听,却是什么“治川者决之使导,治民者宣之使言”云云,吓得他后退两步,老老实实在书案后坐下了。
荀煦余光所见司马丹一串动作,十分的无可奈何。
太子殿下其实十分聪敏,甚至称得上天赋异禀。
可惜他似乎向来以逍遥为己任,以打发时间为己事,若非她苦口婆心,外加一个荀郁时常在旁刺激他,还不知要荒废成何等样。
荀煦竟不知,这求知之行,竟是这般如洪水猛兽之事。
荀郁也看见了司马丹到来,便知荀煦就要开始授课,收了声,到自己位置上跪坐下来。
又是司马丹百般闹心、荀郁笑意盈盈的一个上晌过去,到了午休,众人自去休憩,荀郁留在席上没有动弹。
荀煦本来要走,因下晌便没了她的事,见荀郁留下,停了脚道:“郡君……可有何不妥?”
“我无碍,只是坐久了,有些不适,缓缓便好。”
这丹阳郡君抛开些许心术不正,头脑和礼仪行止无一不佳,再加上她这些年也尽心敦促太子进学,未曾再生事,荀煦对她看法也缓和不少。
只是这身子实在差了些。
当下缓声道:“身体有恙,方才课上便可提出,当休息时也该休息才是。郡君本来博闻强识,下官讲书少听一些也无妨。”
荀郁一笑:“多谢先生关心……”
话没说完,画梅进来,有些犹疑地递给她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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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君,方才有个小黄门过来,说是有人托他交予您。”
荀煦下意识也看过去一眼,发现似是个草编的小牛。
正觉着几分童趣,却见荀郁蹭地站起,表情十分震惊。
然后又见她茫然望向自己,那眼中意味万般复杂,竟叫人有些胆战心惊似的,荀煦不由得又问了一次:“郡君……有何不妥?”
荀郁回神,深吸几口气,道:“学生突然有事,先走一步,失礼了!”说完便箭步冲了出去,竟是前所未见的身手矫健。
有何不妥?自然是大大的不妥!
荀郁快步向宫门行去,很快出了宫门,猛然又想到了什么,对画梅道:“去叫荀二,速速联络各城门校尉,让他们……听长公主之令,封锁城门!”
画梅震惊:“郡君,这是为何?!”
“你且去罢了,之后再细说!”
荀郁十分焦灼。
那草编的小牛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要一双手,一把草,随便学学就能编出来。
可她只在一个人手上见过。
那人便是日后统领了羌胡和诸部鲜卑的太阳王,慕容奚。
眼下的慕容奚还是慕容部的十四王子,尚未一鸣惊人。可他怎么跑到洛阳来了?
现在并非年末朝贡时节,洛阳城中的鲜卑人早该走得一干二净。
无信无诏,竟有鲜卑人突破重重城关,顺顺当当潜入京师,甚至堂而皇之地将东西送入东宫,简直像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而且慕容奚是怎么知道她还活着,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荀郁前世基本控制洛阳后,为了对付远在幽州的燕王,曾与慕容奚去信,邀请他与自己合作。
合作十分顺利,但友好关系未能持久,为了进一步收揽政治资本,荀郁使了一计,诱慕容奚南下叩关,再发动陷阱,最终使鲜卑的太阳王战死沙场。
荀郁背叛是一出,慕容奚率军南下却也没安好心,倒也说不上谁对谁错,一笔糊涂账罢了,最终荀郁技高一筹而已。
可最开始荀郁之所以能精准挑中慕容奚,却是因为更早之前的渊源。
当初幽州城被鲜卑人攻破,惨遭屠城,她却被鲜卑的大王子留下,用来讨好刚刚丧子的妻子。后来那位夫人又有了孩子,大王子就将她一刀捅穿,丢在外头。
将她捡回去的,就是十四王子慕容奚。
方才盯着荀煦,不过是因看到了这草编小牛,叫她想起这段惨痛经历,想起她曾一心认定,自己遭遇这些都是因为荀煦抛弃了自己。
——荀煦那样神通广大,若不是她抛夫弃女,幽州怎会沦陷,阿耶怎会丧命,她又怎会被掳去草原颠沛流离?
现在想来,不过都是执念罢了。若问她心中还有无怨恨,其实是有的。但她已不想再报复了。
此时到了宫墙下,正是午后人流最少之时。荀郁找到牛车,打算回公主府去禀报长公主。
她转头又看了一眼远去的画梅,不料一个人影闪过,画梅竟应声倒地。
未等荀郁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人便迅速冲了过来。
贴身保护荀郁的荀三跳出来阻拦,荀四则似一道黑影,从暗处向那人逼近。
这二人都不是好应付的,来人却“哼”了一声,徒手应敌,来往几招,便以极大的力道将荀三荀四掀飞。
随后又跳出来几个人,缠住了荀三荀四。
最开始那人唿哨一声,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匹小马,那人翻身上马,路过荀郁时将她拦腰一兜,便卷着她跑了。
10. 第 10 章(加更)
且说荀郁被人拽上马背,只这么一颠,她一口气没接上来,就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屋子里,外头天色已见昏暗。
床边一个极高大的人影,偏要直直地站着,荀郁仰着头都看不到他的脸。
“醒了?”那人弯下腰,凑到荀郁跟前。
荀郁曾听见慕容部之人被别部骂作“白虏”,便是因他们肤色极白,相貌特异。
眼前这人也是如此。
白得发光的面庞层次分明,眉眼精巧,双目有神,高挺的鼻梁下,嘴角勾着一道自负从容的笑。整个人是极明亮耀眼的。
不是慕容奚又是谁?
荀郁打量一眼外头:“竟然尚未出城?”
“你这丫头跟纸糊的似的,怕没跑出去十里你就凉了,我还有话问你呢。”
慕容奚伸出手,握在她后颈上,拦住她的退路:“我打听了一些事,便知你也是重活了一遭儿。别跟我装,咱们来算算账。”
荀郁虽已有所猜测,听慕容奚如此说来,却也十分惊异。这再世为人的神异之事竟不止自己碰到,往后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咱们的账不是已见分晓了?”
慕容奚点头:“或许也算是见了分晓?可我醒来后,思来想去,竟不甘心。为了这辈子顺顺当当,我想着,还是该把你抓回去,做我的军师才好。”
“十四王子志不在中原,而在西北。想往那边征服,端靠蛮力,我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能做什么?”
“行军打仗,脑子还是要有一些。你这等诡计多端的助益最大,前番不还夺了我的性命?那万箭穿心的滋味我还记着呢,勿要妄自菲薄。”
“咳,那只是顺势而为罢了。王子该知道,我们立场不同。”
“立场不同?那嫁给我如何?反正你也是在草原长大的,此番不过回家而已……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你可就太危险了。”
慕容奚在荀郁的后颈轻轻摩挲:“你不知我有多纠结,究竟是亲你一口,还是给你一刀呢……”
荀郁心怦怦直跳。她这一世目标远大着呢,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想了想,道:“我们……好好谈谈罢。”
慕容奚没接话,他低下头,两人额头相抵,以这种叫人难受的姿势,视线从荀郁脸上一寸寸扫过。
半晌道:“你长大了。”
荀郁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虽然前世他们合作密切,却全靠书信来往。她和慕容奚最后一次真正的面对面,还是在她小时候,距现在已过去四年了。
但慕容奚不知道,他死时荀郁正在边关,她是见过他长大的样子的。
荀郁眨了眨眼:“你……官话说得还挺顺溜。”
“我为了跟你写信,可学了挺久的。”
——鲜卑语没有文字,想要书信来往,只能用汉字。
“啊,所以后头那些字变丑的信,都是你自己写的了?”
荀郁脖子一紧,原来是后颈被慕容奚捏住了。
但那手马上又松了,慕容奚轻嗤:“郁宁,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这陈旧的名字叫荀郁晃了晃神,但她很快回过神来:
“自然是怕的。不过十四王子既已知晓我也是重新活过,便该猜到,这次我早已在幽州有了布置。我知道您此时最头疼的便是那与大王子勾结的范阳王——只怕您此番入京,为的就是这事?我是可以对付他的,您自然清楚。”
荀郁盯着慕容奚:“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再合作一次?”
慕容奚尚未回答,忽听到房内响起一阵腹肠鸣叫。
他又气又笑:“好宁宁,你倒是宽心!”
荀郁倒很坦然:“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去吃些熟悉的。城西有一家专做胡炮肉的……”
……
荀郁在这头装腔作势、天花乱坠,极力想要保住小命;另一头,却也有人正在为她的性命奔走。
直到日轮西沉,洛阳城仍然一派安宁,无人知晓东宫附近发生过一场骚动。
司马丹虽注意到荀郁不见,一问说是告了假,只当她越发变本加厉,不加掩饰,竟只听完荀煦的课就走了。
待到散了学,用过晚膳,正要去逗逗他养的那条波斯狗,却见长公主府遣人来问荀郁何在。
荀郁去哪里逍遥,干他何事?
司马丹自然答曰不知。
谁知长公主毫不客气,在东宫大肆搜查一番,竟在一间无人仓室里发现了昏迷的画梅三人。
这才知道出了事。
长公主震怒,即刻下令封城,必要搜遍整个洛阳每一处角落,若找不到人,更要封闭整个司州。
司马丹也皱着眉,将宫人召来,细细询问了午间之事,然后打马去了荀煦府上。
“令君是说,阿郁看到那小牛之后,行事便有些异样?”
不是‘有些’异样,简直是震惊失措。
荀煦有些忧心。
司马丹略作思忖,道:“依令君之见……那小牛有无可能是鲜卑之物?”
荀煦望着司马丹,点了点头。
司马丹神情严肃,转身便要出去。
“殿下!”
司马丹停住,没回头:“还有何事?孤有急事。”
“殿下,郡君长于鲜卑族中,起初甚至不通汉话,想必与他们是极熟悉的……”
司马丹转过身来:“令君的意思是,那丫头未必有事,不如叫她自求多福;而孤作为太子,事涉外族,不可以身犯险?”
话从司马丹嘴里出来,怎的就变了味,听着倒像是在骂她?
荀煦只是想叫司马丹且先宽心,被这么一说,竟真有这么个意思似的。她又何尝是这等冷心冷肺之人?
荀煦蹙眉道:“还请殿下允许,叫我同去寻找。”
多一个人自然更好,司马丹“哼”了一声,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那贼人既然连下人的性命都没要,应当确实不会对荀郁下手,恐怕只是要将人劫走。
午时到现在,如果全力赶路,早不知跑到哪里了。
司马丹认为应该出城去追,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他骑着马在街头边走边思索,心里正火烧火燎,一个姓李的卫尉奔了过来:“太子!城西那队盘问时发现,有家店铺下晌被贼人闯入,抢了店里的东西!”
“什么鸡毛蒜皮也往我这儿报?”司马丹喷火,那卫尉要走,他又道:“等会儿,是什么铺子?”
“禀太子,是一家卖胡炮肉的!”
司马丹睁大眼:这说不定就是荀郁努力留下的线索。既然如此,很可能贼人会直接从西门出去!
正要打马,却见荀煦驾着一匹白马,从他面前飞速驰过,往西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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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下一定没错了!
司马丹连忙追了上去。
就在司马丹收到线索前不久,荀煦却是从京师尹那里查阅近日洛阳的房屋过户记录,从中挑出异常之处,排查到了慕容奚待过的院子。
就在长公主封城的前一刻,慕容奚已带着荀郁出了城。
他驱着马,十分无奈:“几年不见,你这身子怎么越发差劲了?我记着你在我身边时,虽干不了重活,骑个马还是可以的?”
他现在只能尽量缓步小跑,一点不敢让马儿放开蹄子,还得小心翼翼兜着荀郁的头脸,不叫她吹风。
荀郁连连咳嗽,好容易缓过气来:“所以我叫你死心罢了,你带不走我的。只慎重考虑我方才的提议,答应了对我们两方都好。”
见荀郁实在不争气,慕容奚干脆停下,将她抱下马,让她坐在树下休息。
荀郁竟越想越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怎样,你考虑考虑?”
“是是是。——你这算不算那个,你们汉人说的、‘通敌叛国’?”
“不算,因为我知道你们打不过来。”
“哦?我慕容部兵强马壮。”
“明年因为牛羊卧盘发了场春火,烧光了上百里的草场。”
慕容奚把脸板起来。
“紧跟着又有雪灾,这次既然已提前知晓,你们该忙着给牛羊抓膘才对。”
慕容奚的脸黑了。
“郡君对我们草原的事倒熟悉!”
“毕竟我也算是……在那里长大的。”
这话似乎戳中慕容奚心中某处,他面色柔和下来:“你真的不跟我走么?跟着司马衍子那个老妖婆,还有够你苦头吃的。”
“我——”
刚起了个头,荀郁突然听见阵阵马蹄声。连她都听见了,恐怕已相当接近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慕容奚,却见他面无异色,显然早就知道有人追上。
“算那些汉人还有几分本事。”
“……要不你拿我做人质罢。”
慕容奚歪了歪头,把她揽在臂弯里,架起匕首:“这样?”
荀郁低头看了看离自己脖子八丈远的匕首,这能威胁到谁?荀煦一箭就能把他胳膊射穿了。
叹了口气道:“算了,你直接把我放下,现在就走罢,我叫他们不要追就是了。”
“这次我能信你么?”
“你还是信你自己罢,你知道现在杀掉你,对我……对大晋也没好处。”
慕容奚不再装糊涂,露出真切的笑意,摸了摸荀郁的脸,纠结半晌,终于还是飞快低头亲了一口,哈哈两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慕容奚前脚刚离去,后脚司马丹和荀煦就赶到了,甚至能听见嘚嘚远去的马蹄声。
“别追了。”荀郁叫住司马丹带来的人。
司马丹勒住马,奇道:“你是叫本太子放过一个潜入京师打劫的外族人?”
荀煦却是二话不说,架起弓,一连三箭朝慕容奚的背影射去。
不知射没射中,慕容奚毫不减速,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确实不必再追,中原的马是跟不上的。”荀煦冷冰冰道。
司马丹很少听到荀煦如此冷酷的语气,“嘶”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看荀煦,又朝荀郁看去。
荀煦已经翻身下马,快步到了荀郁跟前。
11. 第 11 章
荀煦快步来到荀郁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方松了口气。
她虽跟司马丹那般说辞,却知道鲜卑人残酷暴戾,实则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这些年相处下来,畜牲也能生出七分感情,她也不是那种看到小姑娘出事还能无动于衷之人。
荀郁看到荀煦这般情状,却又是一阵眼眶发热。
如果当年幽州城破时,荀煦也能这般来到自己身边该有多好?
她往后的诸般苦楚怨恨,想必都会如梦幻泡影般,再无法日夜折磨她。
荀煦见荀郁两眼红通通的,心中也是涌起一阵异样的情绪。她早先知道丹阳郡君似乎与她的女儿同岁,若她的宁宁还活着,也该这般大了。
一时间极为怜惜,伸出手去将荀郁拢入怀中:“好孩子,没事了……”
司马丹在一旁大为震惊:他还道荀郁的痴心妄想此生无望,如今这是怎么着?
旁边李卫尉对着这温馨场面抹起泪来:“真乃‘不是父女,胜似父女’!”
司马丹越发惊奇:“这荀凤池花容月貌的,哪里像个‘爹’的模样?”
却忘了自己平日也看他们像对父女,毕竟荀煦比荀郁大了不止一轮;只是此刻不知为何对这场景感到极为碍眼,便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他驱马到二人身边:“令君是打算在这荒郊野岭过夜?您倒是无碍,丹阳恐怕受不住。”
荀郁从荀煦怀里抬起头来,又叫司马丹惊了一跳——他只道这丫头身子虽弱,精神却似铁打的,何曾有过这般泪水涟涟的模样?看来真是吓坏了。
却不知荀郁并非因为遭劫,只是因二三十年来头一次得到母亲怀抱,情不自禁罢了。
司马丹咳嗽两声:“什么事值当哭得这么样,别哭了,这不是无事了?放心,以后但凡有事,我定能马上找到你。”
“马上?这都快四五个时辰了。”
“这不是没料到你竟是个香饽饽,在我东宫门口都能引来苍蝇呢?此番涨了见识,往后必不会了。”
“香饽饽”三个字一出口,司马丹又想到不对:“是了,那鲜卑汉子究竟是何人?我远远看着情形不对,莫非竟是你在草原的老相好儿?”
“殿下!”荀煦有些听不下去。
司马丹淡淡一笑:“令君何必这般着急护着她?此事究竟多少蹊跷,令君当也看得出来。”
确实,从二人后头的行动轨迹来看,那鲜卑人竟对荀郁言听计从似的,更是分毫没有伤害荀郁。
荀郁不知司马丹今日如何似吃了炮仗一般:“殿下是想在这山头就地升堂,审问我这个受害人?”
司马丹也觉着自己十分不对,他闭上嘴,紧紧皱眉,看了荀郁两眼,竟一拍马,转身跑了。
荀煦与荀郁面面相觑,最后由荀煦载着荀郁,将她送回了公主府。
后头几日,司马丹不想见到荀郁,本打算翘了东宫的授课,却发现荀郁竟未曾露面。
这几年无论刮风下雨,荀郁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荀煦的课上,如今这般倒是稀奇,难不成是心虚,或者……真是伤到哪儿了?
司马丹没想到,他没“审”出来的问题,正在由长公主审着,且这一审,就是好几日。
长公主府里,荀郁正跪在地下。
长公主坐在上方,居高临下:
“我这几年对你疏于管教,只叫你增长了学识,这心性却是越活越回去了。”
荀郁低着头,两眼漫无焦点,只是望着眼前的虚空。
她回来当天,长公主便逼问她全部经过。此事最大的疑点,自然是慕容奚为何放过她。
她与慕容奚沟通的内容,其中有一条是她要想办法杀死范阳王,这不仅为了慕容奚,最重要的,却是为了对付燕王。
燕王手中的兵权是长公主的半个倚靠,她当然不能叫长公主知晓。
可若胡乱编造交易内容,她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够骗过长公主。
几道处罚之后,她大汗淋漓地伏在地上,告诉长公主,慕容奚是冲她本人来的。
她六岁被掳去塞外,十二岁被长公主带回,慕容奚则大她五岁。这中间的六年,放在成人身上不算什么,可对于孩童少年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漫长时光。
因此,慕容奚对她念念不忘,这才费尽心思来到了洛阳。然后又因荀郁的身体状况,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番说辞,荀郁不知长公主是否信了。之后长公主就只叫她跪在这里,今日还是第一次来看她。
荀郁不答话,长公主倒也不以为忤:“我这几日左思右想,觉着还是不可如此放任你。——东宫不必再去,阿郁,给你十日,去将武威贾氏连根拔起。其余人不论,只有贾尼三族,一个不能留。”
“此事并不容易,省得你竟还有心思纠缠一些风花雪月。”长公主站起身,“我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出去看看,朝中这些年多了哪些牛鬼蛇神。”
说完,缓步向门口而去。
路过荀郁身边时,她停了一下,低头沉默地盯了荀郁半晌,终于复又抬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荀郁一直跪到天黑,想好了该如何对付贾氏,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第二天,荀郁照常出现在东宫。
她并非要违抗长公主的命令,这只是计划的一环。
几日不见,司马丹早忘了那日的龃龉,横竖忧国忧民的心另有他人来操。连跟鲜卑打了一辈子仗的长公主都没将荀郁怎么样,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他瞧着荀郁,怎么好似又回到几年前那个冷冷淡淡、对天地万物都不再关心的死人样了?
瞧瞧,就连荀令君进来,她都没抬头看一眼!
司马丹心想,似乎大事不妙了。
到了中午,荀煦收拾东西离开。司马丹下意识又看了眼荀郁,发现荀郁竟径直朝自己走来。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里毛毛的:“咳,做什么?有事?”
“我有事找燕王世子,你可知在哪能找到他?”
司马丹的脸刷的一下拉长:“找他做什么?”
“他之前不是找我讨主意?我好歹收了他一挂吃食,总不能白吃。”
“帮他对付王七?荀郁,别做这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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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德的事。”
“当然不是对付王七,”荀郁幽幽地,“王家是你的,我怎么会碰?”
这话听起来倒有些讨好的意思。往常这种话也听得不少,不知今日何竟叫他有些微微发热:“那、你是要做什么?”
荀郁叹了一声:“如何竟这般追根究底?不如殿下跟我一道去罢了。”
司马丹觉着这话十分顺耳:“这还差不多,小丫头片子,成天自个儿东奔西跑的像什么样?早说过,不拘何事,我总会帮你的。”
荀郁眼里微光闪动:“那就请殿下先联络上燕王世子,我只等您的消息罢了。”
便行礼告退了。
司马丹还以为荀郁是不情不愿才邀上他,殊不知,这正是荀郁今天特意走这一遭儿的目的。
武威贾氏自从与太原王氏结亲后,便也算半个太子势力,经过这些年利益往来,立场也更加坚定了。就连王澄与贾氏和离也未受影响。
而且贾氏随后就嫁进了弘农杨氏,与她的杨三终成眷属。杨家却更是坚定的太子后盾,贾家的立场和走向如此一来十分清晰。
因此,荀郁是绝不会依照长公主之命,去将贾家“连根拔起”的。她好不容易通过太子改善了与荀煦的关系,今后也要借太子之势去办更大的事,怎能自断羽翼?
只是不行动却也不妥,长公主此次极为不满,若她再不听话,或许会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要尝试设局打击贾家,但在收网前需得生出别的变故,且这变故……定要叫长公主措手不及。
司马丹很不叫人失望,甫一下学便拦住她:“找到燕世子了,现在就去?”
荀郁点头,便跟着司马丹上了牛车,一路驶去,待下了车,发现竟是在洛水的码头边。
司马瑜正跟严家三郎不知聊着什么,遥遥望见司马丹与荀郁二人走来,朝严三郎使了个眼色,便停了议论,迎了过来。
“阿朱怎的到这儿来了?还有阿郁?”
“臣秘书郎严渊,拜见太子殿下。”
严渊是都水使者严庆的长子,方入仕起家,便做了最清贵的秘书郎。
司马丹与严家人向来不太熟络,当下也不寒暄,只拿眼睛觑着荀郁。
看见太子的眼神,严渊才又是向荀郁一揖:“见过丹阳郡君。”
荀郁只看向司马瑜:“世子日前不是向我讨主意?如今我来了,只不知世子可还需要?”
司马瑜十分高兴:“需要需要,这才过几日?府中修缮工事离完成还差得远呢,我正愁着后头恐怕还有得跟那王七掰扯,阿郁就来给我送东风了。”
码头风凉,荀郁拢了拢衣服,刚要开口,司马丹道:“你们就在这儿谈天说地的,不占道儿?我方才都见到上十个帮佣路过,拿眼瞪着咱们了。”
哪有那等胆大包天的帮佣?司马瑜却从善如流道:“阿朱说的是,不如阿郁随我一道去上仙楼坐坐?”
好家伙,一下撇开了两个活人。
严三郎眼观鼻鼻观心,司马丹却是一笑:“孤又不会吃穷阿兄,竟舍不得多这一张嘴?”
12. 第 12 章
荀郁咳了两声:“不必大费周章,我要说的不多,几句话罢了。”
司马丹不满:“就说两句话,你也非得叫我跟着来?”
说是这么说,不叫他又不高兴。
荀郁道:“后头还有别的事要劳驾太子殿下,还请恕罪。”
司马丹才要罢休,又听荀郁对司马瑜道:“世子,请借一步说话。”
眉毛又一竖:“还有什么事不能当别人面说的?”
司马瑜理都不理太子,眉开眼笑:“自然自然,阿郁这边请。”
便吩咐画梅扶着她家郡君上了旁边一艘货船甲板。
司马丹气鼓鼓地望着两人在甲板上你一言我一语起来,再一看自己旁边只有个一板正经的严家三郎,越发气闷。
严渊察觉到一道嫌弃视线,回看了一眼太子,想了想道:“近日官家龙体欠安,太子殿下当上心些才好。”
这竟是好话,司马丹十分稀奇。
皇帝从年初就一直病着,又恰逢长公主病愈出山,朝中很有些议论,纷纷猜测长公主过了这些年,是否有了称帝之意。
此时的司马丹若对皇位有意,确实应该谨守在昭阳殿,侍奉皇帝病前才对。倒不是为了讨好皇帝,只是万一有事可以及时应对,且有必要做给天下看罢了。
可天水严氏是五大世家之一,铁打的长公主一党,这严三又是什么意思?
司马丹近日尤其感到这些酸文假醋的可恨,十分不耐烦跟他们猜东猜西:“我司马家的家事,恐怕还轮不到严郎来提点。”
这话很严厉了,严渊面不改色,后退一步,干脆利落地跪拜请罪。
司马丹越发烦躁:“行了行了,这人来人往的,明儿全洛阳就都在传孤是如何盛气凌人了!”
他也怀疑自己这几天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就老上火呢?
想来想去,竟是从那天池塘边跟司马瑜聊过天之后开始的。
太子在这头暗自窝火,荀郁那边却氛围十分融洽。
荀郁道:“世子所求,应当不是非要将那王七如何,只叫他不再负责贵府修缮之事罢了?”
司马瑜冷哼一声:“阿郁有心行善,放过他也不是不行!”
司马瑜自然不愿将事情闹大,只因这后头有着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罢了。
几日前司马瑜在东宫拦住她说了一通时,荀郁就想起前世一事。
就在长公主身死的一个月前,燕王在边关起兵,一路破关,兵临上党。
幸而行军之间,因慕容奚突然南侵,燕王手下头号领兵将军卫羽强行抗命,带着大队士兵返回边关抗敌,叫燕王的势头一口气去了七八分。
即便如此,燕王仍是一路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上党郡,才被当地大族樊氏的家兵挡下。
而叫燕王如此横扫千军的,则是一种威力极大的火器。
一切平定后,荀郁曾派人去幽州细细查证,大致摸清了燕王私制火器的经过。
幽州地窭人穷,自然不能仅靠当地完成火器制造。
而在外头能帮燕王沟通筹备此事之人,资源手腕一样不能缺,想来想去,最大可能便是燕王世子司马瑜了。
这一世算算时间,恐怕过不久就要有第一批火器匠人和材料被送往幽州,不知司马瑜暗中筹备得如何了。
荀郁这辈子不想再靠罗织罪证来对付人,这私制火器一事,就是燕王起兵前唯一能撕开的一道口子。
前几日听到王七揪着燕王府建造耗材差漏之事,荀郁就想到了此事,只是被慕容奚打乱了思路。
只怕是当初司马瑜行事尚未成熟,资源又不充足,修建燕王府时有些挪用之事,不小心留下首尾,如今才叫对工造之事一丝不苟的王七发现了。
荀郁之所以迟迟未对此事进行追查,主要是因为司马瑜的筹备未成气候,即便揭破也无法对燕王造成多少伤害,若打草惊蛇,便会彻底失去这个机会。
如今,机会总算来到了。
荀郁道:“长公主殿下最近叫我对付贾家,我便想到了你与王七之事。若既能帮世子解决烦恼,又能叫我完成长公主之命,两厢得宜,岂不妙哉?——世子可知,王七的上司,现任将作大匠是何人也?”
“自然知道,便是弘农杨恒。那老儿对王七倒是不错,便是闹得这般,竟也不稍加约束。”
这其中自然有太子的面子在,毕竟王七当初就是太子保进去的。
荀郁微笑:“世子不知,杨恒有个儿子娶了贾家的女儿,而那贾氏,原先却是幽州刺史王澄的妻子。”
王澄……则是王七的亲二哥。
竟还有如此故事,司马瑜啧啧称奇。
他父亲燕王的营府便在幽州,与王澄自然也是有交往的。
荀郁刚才那一笑之后,忽然感到一阵芒刺在背,收起笑容,疑惑地四下张望。
只见司马丹在岸上望着这边,见荀郁看过来,气冲冲朝她点了两下,做了个口型,叫她快点,又指了指旁边的严三。
这下不必他做口型,荀郁就知道,他必然是在说严渊太讨厌了。
不由得又一笑。
司马瑜简直看不下去,看这二人眉来眼去的,他竟有种自己变成了那王澄的感觉。
他唤回荀郁的注意力:“阿郁说的我听见了,可这跟你对付贾家,和我对付王七有何关系?”
荀郁其实并未分心,紧接着解释道:“杨公并不——”
话音未落,随着不远处一声声“小心——”,一艘载货的大舸似失了控,朝荀郁所在的这艘货船撞来。
这一撞力道极大,幸而荀郁并未靠近船舷,倒是没有落水的危险,只是站立不稳,不免跌倒。
司马瑜刚要伸手去扶,却被推到一边,抬眼一看,司马丹已不知何时出现在甲板上,抄起荀郁,又是几个起落到了岸上,离几艘船舸都远远的。
司马丹放下荀郁,拍拍她身上不存在的灰:“幸好我跟你来了,要不然你可得吃大亏,方才我看见司马瑜竟要伸手去推你!”
“太子!莫要血口喷人!”司马瑜紧跟着刚上了岸,就听见这番前无古人的污蔑之言。
荀郁也有些无语,只觉着司马丹这三年白过,还越长越小了。
当下家族关系重于一切,严渊十分自然地过问父亲手下公事。他拦住一个急匆匆跑过的伙长,道:“这艘船是怎么回事?”
司马瑜看了那伙长一眼,却是面色一变:“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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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这种小人揪着干嘛?不如赶快去把码头从事找来!”
严渊见司马瑜声气不对,似也想到什么,默默放开那伙长,那人便一溜烟跑开了。
司马丹瞧着,心下觉着哪里不对,眯了眯眼:“二位莫非知道,这船是谁家的?”
司马瑜嘴角一动,严渊先道:“实不相瞒,今日下官在此,便是为了等候这支船队。此乃故郡乡亲所运入京的乡产,严家在京中这一支,年年就指着族中接济的。”
“那燕王世子也在,竟是来打秋风的?”
司马瑜脸一黑:“就不兴我遇见熟人,寒暄几句?”
司马丹越发狐疑。
严渊暗叹:这燕王世子还是浮躁了一些。
好在太子只是问问,并未揪着不放——他何必去管人家人情往来?
司马丹这几句疑问只是直觉使然,荀郁在一旁却看出了一些门道。
她向那艘大舸遥遥看去。
大舸已经靠岸,船工脚夫们上上下下,一团忙乱,有几个看似领头的凑在一起,似在争吵船舶撞击损伤之事。
舸上只见人影匆匆,货物都放在船舱里,从外头看不出什么。
可是,严家的土产如何能叫司马瑜这般惊慌失措?恐怕里头有一些不能声张的东西,比如……火药?
这倒是个意外之获——看严渊言状,严家居然已经与燕王勾结到了一起。
想想也是,火器材料的筹备要走天南海北,陆路货运一路过城过关,想要悄无声息这许多年,哪有那样容易。
而水路,却是严氏的天下。
只是竟能出这等意外,今日那艘船上恐怕有不少人要倒霉了。
不知这出意外究竟是否真的意外,若当真巧合,那真是老天开眼,省去了荀郁极大的工夫,叫她不必再像没头苍蝇似的乱寻一通。
荀郁猜得确实不错,所以司马瑜此时有些焦头烂额。
燕王此事可是完完全全瞒着长公主的,怎的偏偏趁荀郁这个人精在场的时候惹了眼?
当下便只想赶快友善而自然地将荀郁打发走,也不急着听完荀郁要如何帮他对付王七,司马瑜道:“阿郁方才也受了惊罢?要不还是跟我一道,去上仙楼坐坐?”
左右此地有严渊照看,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司马丹没想到司马瑜这般贼心不死,笑道:“孤看你今日身带晦气,去了上仙楼,恐怕那店里也要出事。还是罢了,今日便散了如何?左右我们这几个都是游手好闲的,随时再聚便是了。”
司马瑜冷笑:“太子殿下何时还习得了算命手艺,我竟不知。再说了,谁游手好闲?我父亲虽不在身边,却从不会对我不闻不问,总有许多事叫我去做!”
司马丹的笑渐渐消散了。
谁人不知,太子的父亲便是从来对他不闻不问,且从未有“事”交到他手上?
司马瑜也反应过来这话好似有些过了,却不知该如何补救。
就在堂兄弟僵持的工夫,远远的一棵柳树下,有个人影遥遥地望着这边。
那人打量了一会儿出事的大舸,然后将视线落到荀郁身上。
见荀郁也盯着那艘船若有所思,才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13. 第 13 章
司马瑜方才一番话实在刺人。荀郁也是深受父母事端之苦的,闻言便将目光从码头收回,脸色比司马丹还要难看几分。
关于父母之事,司马丹上头那个身份特殊,倒还不好开口,荀郁却是无所顾忌:“世子便是得意,也该找那些更合适的人去炫耀。”
“咳,”司马瑜想起旁边这位更是没父亲的,恨不得把自己嘴巴打两下,“我实在没那个意思……您二位还是跟我去一趟上仙楼,叫我好好赔罪一番罢?”
司马丹却是心里一动:荀郁这话,究竟是为她自己说的,还是也有几分为了他?
一下子心中平顺了几分。
他也知堂兄只是嘴快罢了,哼了一声:“去就去,不知你如何,反正孤是‘闲人’。”
司马瑜一听便知,司马丹这边算是过去了。
他想把荀郁打发走,荀郁也想快点离开此地,等到司马瑜放松警惕再来暗中查探,便道:“事不过三,世子今日相邀多次,再不答应,倒是我不识抬举了。”
三人便一同离开码头。
路过一个卖花的小娘子,司马丹停下脚,丢给她几枚铜钱:“给我来两朵栀子。”
小娘子极惊喜,连忙挑了最匀称的两朵奉上。
司马丹接过,往荀郁头上插去。
荀郁轻车熟路地一躲——这些年司马丹养成一个小爱好,便是时不时寻些东西来打扮荀郁。
因为荀郁总是十分朴素,他送的东西总是当场用上,从不显得多余,比如此刻她头上就是光秃秃的。
招数落空,司马丹却没有收回手:“认命罢,你哪次拒得了我?”
荀郁仍然挣扎:“栀子多有虫,我不要!”
司马丹收回手,翻来覆去看了几圈,吹了几口,又轻轻拍打,再次递过去:“你不戴上,今儿的功课我就不做了。上晌的功课可是荀令君留的。”
荀郁果然无法拒绝。
司马瑜在旁,早不知见过这种过招多少回,已是见怪不怪。他和司马丹都深深知晓荀令君的威力。
司马丹如往常一样得逞,却不知为何无法像以前那般高兴了。
等到了上仙楼,司马瑜带二人进了自己专用的一个包间,点了热热闹闹的一大桌。
荀郁吃不了几口便放了筷子。她本以为要与司马瑜继续商讨,见司马瑜迟迟不提这茬,便也没开口。
荀郁原本的计划,是想将王澄和杨家这层龃龉在将作监传开——杨恒不关心后宅,被杨三和贾氏死死瞒住,根本不知晓他们是在贾氏尚未和离时便勾结在一起,还当杨三只是怜悯贾氏和离,才迎了她进门。
王七与他二哥关系亲近,又是个性子爽直的,若得知此事,再见杨恒时,难免面上会带出来一些。
杨恒是个极好面子的,他会觉着对不住王家,却不会轻易低头,两人关系定会冷淡下来。
而将作监领头的毕竟是杨恒,听他的人还是更多,王七不再一言九鼎,到时司马瑜再换人来就简单了。
并非谁人都似王七这般火眼金睛又斤斤计较,司马瑜大可以直接挑个自己人来。
另一头,杨恒因失了面子,回去定会向杨三和贾氏发难。荀郁便可借机通过贾氏动一些手脚——只是现下已不必提了。若她能在十日内将火器之事揭露,长公主哪还有心思去管贾家?
燕王的背叛会彻底改变长公主的行事方向。
对司马瑜来说,王七之事涉及的东西多少有些敏感。在今日之前,他还觉得毕竟陈年旧事,荀郁也接触不到多的,没什么风险;今日之后,他只想将荀郁的视线远远引开。
如此一来,关于此事,司马瑜不想再提,荀郁却是不必再提,便十分恰好地搁置了。
司马丹与司马瑜平日交好,两人谈天说地,十分开怀。司马丹一高兴了就给荀郁夹菜,叫她多吃了许多。
到了散伙时间,天已黑了。三人下楼,司马瑜和司马丹正在议论由谁送荀郁回府,却见楼下大堂空空荡荡,只有一桌坐了一人。
那人抬起头,目光扫过司马两兄弟,然后落在荀郁身上:“太子和世子请自回罢,我与阿郁还有些事情分说。”
长公主发话,便是太子殿下也莫敢不从。司马丹看了眼荀郁平静的表情,道:“那……我先走了?”
司马瑜也道:“既然姑姑来了,也用不着咱们了。”
荀郁低头:“二位殿下请便。”
上仙楼今日已被长公主买下,太子和燕世子的人一走,整座楼里除了公主府下人,再无旁人。
荀郁下了楼来,长公主挥了挥手,厅中便只剩下她们二人。
长公主站起身,缓缓走到荀郁面前,摘下她头上的栀子,道:“昨日才刚饶了你,阿郁的记性何时这样差了?”
荀郁低着头,只看见一片片变形的白色花瓣落在地上,然后被长公主一脚踩上。
长公主掐起荀郁的下巴:“通过贾氏下手固然不错,我还要夸你几分,只是你大可不必接触燕王世子,更不必这般搔首弄姿……阿郁,你该懂得最惹我生气的是什么事?”
荀郁自然知道,可她没想到长公主心病越发严重,只是一日不见便要寻她的踪迹,还恰好抓住她与司马瑜在一处。
长公主有三不喜:一不喜荀郁打扮,二不喜荀郁喜欢男子,三不喜男子纠缠荀郁。便是这第三点非荀郁所能控制,最终也是要找荀郁算账。
而司马瑜,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说过想要求娶荀郁的。
认识荀郁不久,司马瑜就透露过这种想法。荀郁知道,这主意或者出自燕王,或者出自司马瑜自己,目的却是为了讨好长公主,稳住与长公主的关系。
不料长公主极为反对,司马瑜后来便歇了心思,却不知他已在长公主这边挂了号。
荀郁无法辩解。
便是说这栀子乃太子所赠,又能如何?对她来说结果都是一样。
长公主这病态的怒火,不发泄出去是不会结束的。
司马丹与司马瑜分开后,独自带着人往东宫去。
路上无事,脑袋里总是想起方才荀郁看见长公主后那张沉静如水的脸。
这母女二人从几年前就有种古怪的氛围,虽然任谁来看都是一对和谐母女,司马丹却总觉着不适。
他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直觉。
越想越有些不安与烦躁,司马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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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住,对着月亮发了会儿呆,终于甩了甩头,一打马,又回头朝上仙楼去。
待到了门口,一片寂静。长公主似乎已经离开,那么荀郁自然也是跟着回府了。
如此似乎轮不到他关心什么了。
然而司马丹望着那黑洞洞的大门,鬼使神差地下了马,迈步走了进去。
上仙楼仿佛从人间到了鬼市,没了半点灯光和烟火气。待到稍稍适应了这种黑暗,司马丹看见地上蜷着一个人。
起先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瞪大眼上前,将那人的脸捧到跟前,才知居然真的是荀郁。
荀郁整个人水淋淋的,且是由内而外,全身竟是被汗水湿透。
便是常人这般都有脱水的危险,何况荀郁?
司马丹将荀郁抱起,刚转身,看见身后立了两个人,吓得他抱着荀郁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眯了眯眼:“你们是……三和四?”
荀四像一片影子,又黑又沉默,似要与这黑暗融为一体,叫人怀疑他是否还存在。
荀三是个老实的,回道:“回殿下,没错。”
司马丹冷笑:“你们这侍卫当得好,主子要死了你们看着,主子要得救了你们出来拦着。”
荀三迟疑道:“但是,若郡君违抗长公主……”最终受苦的不还是郡君?
荀四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又消失在黑暗中。
荀三见状,抓了抓头。他自认脑子不好,便放弃思考,也让开了。
司马丹寒着脸,正要迈步,余光看到旁边地上有几点白影,已经稀烂得不成样子,只勉强看出,似乎原本是花瓣。
他盯着那堆白影,又看了眼荀郁头上,皱了皱眉,抱着荀郁出去,一路回了东宫。
叫了太医来诊治,那太医令唉声叹气半天,叫司马丹心惊肉跳的,最后却道:“郡君虽受了番苦楚,然脉象有力,生机丰沛,应当并无大碍。”
司马丹这才松了口气,细细问完该如何照料,才一挥手送走了太医。
他打量着荀郁苍白的脸:“就你这样儿的还‘生机丰沛’?若非这老太医当值一辈子也没见哪家说过他不好,我定要怀疑他是来招摇撞骗的。”
荀郁在黑暗中仍是水火交煎的,许久之后痛苦散去,才渐渐听见有道声音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我往常跟你说,总做违心之事,不说遭报应,起码自个儿心里不会舒坦,时间久了总会憋出病来。
“我看大姑姑恐怕就病得不轻……你也要吸取教训才好,不过这当然不怪你,谁能想到大姑姑竟是个对自己人也如此心狠手黑的呢?
“你究竟一个人受了多久,为何不立刻逃走呢?换了我,估计一天都忍不了……
“我总算知道为何你当初能对着昏迷之人喋喋不休了,这感觉竟颇有几分趣味。只是说话还好,哭哭啼啼的就有些烦人了……
“这些年不见你哭过,没了死人,你都是冲着谁哭?
“都这么晚了,我也想睡觉了。哦,今日的狗还没遛呢……
“若你现在能听见,就快些醒来罢,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实在是太聒噪了,荀郁再听不下去,终于睁开了眼。
14. 第 14 章
荀郁盯着床顶眨了眨眼,耳边的说话声停了。
她微微偏头,就看见司马丹坐在床边,带着几分惊喜地看着自己。
“可算醒了,可有不适?”
昏迷的时候也给喂过水,荀郁觉着此刻比平日早晨醒来还要舒适顺畅一些,便摇了摇头。
司马丹面色十分的和缓无奈:“这究竟是怎么弄的,出了什么事?”
“犯了点错罢了。”
“莫非是……因为我送的栀子?”
荀郁抬眼。
虽然不止如此,但确实有关。司马丹的直觉总是很可怕。
司马丹顿了顿,竟又道:“莫非我以往每次送你东西,都会来这么一出?”
见荀郁不说话,司马丹似乎知道了那个答案,一时间心中巨浪滔天。
这就是说,这些年他送的东西,都变成了扎在荀郁身上的刀子?她为何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也未曾真正拒绝过?
这丫头何时能张嘴说些该说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道:“姑姑和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和我说说?”
荀郁自然不想说:“为何要和你说?”
“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不许我好奇?”
“既然已经这么久了,为何突然好奇?”
荀郁是想把司马丹的问题堵回去,没想到司马丹没被问倒,反而眼睛里泛起微微的奇异的光来,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盯着她。
然后他道:“‘突然’?是了,确实突然。因我这几日心中总是奇奇怪怪的,尤其每次看到你,就更怪了。”
这话听得荀郁身上有点毛毛刺刺的:“有什么怪的?”
“我也不知。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究竟哪里古怪,想来想去,竟是因为那日司马瑜的一句话。”
“……什么话?”
“他问我,看着你成天跟着荀令君后头转,是否甘心。——我自然知道他不甘心,因为他想娶你。可他为何问我?难道他觉得我也想……?”
荀郁不再问了,司马丹却自己接着说了下去:“这么奇怪的问题,我当然要左思右想。然后这几天,我就跟心里住了只猫儿似的,一看到你,那猫就挠我的嗓子;看不到你,猫就在胸膛里打滚;听到你被劫走,那猫就伸着爪子,好像要把我整个人挠破了冲出来。”
他盯着荀郁的眼睛:“直到今日看到你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那猫就变成了一团火,把我整个人烧了一通,差点冲到公主府去撒野,幸而你无事。——这火既已烧得这般烈了,自然再藏不住。我实在不明白,阿郁,你向来是最聪明,最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求你告诉我,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荀郁对上司马丹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她又不敢相信正是那个意思。
司马丹是如此爽直无畏,叫她完全无法面对。
他能看中她什么?
看中她整日素面朝天,站在人堆里就找不见?
看中她利欲熏心,从不肯施舍半点善意?
还是看中她表里不一,刚刚还在言笑攀谈的人,转头就能视若无睹?
——只有一点可能,就是看中她有点脑子。正如长公主所说,她除了有点聪明以外,什么都不是。
荀郁看着面前这双灿烂又明亮的眼睛,脑袋里浮现的,却是无数阴暗腐烂的东西。
她看见很多张脸,有被她罗织枉死的,有受她严刑逼供的,有被她绑走妻子儿女要挟着做事的,有杀父弑兄来向她投诚的,还有草菅人命搜刮好处来讨好她的,——她身边尽是这样的人和事,唯一不同的荀煦还被曾经那个尚未醒悟的她亲手送进廷尉狱,白白苦熬好多年。
混乱嘈杂的画面在脑中搅成一团,最后沉淀下来的只有一个念头:
“司马丹,我们……不是一路人。”
那双眼睛里的光摇晃了几下,司马丹没有轻易放弃,笑了一笑又道:“你又怎知、我们不能成为一路人?”
荀郁确实不知道,她想都没想过这个可能。
前世她确实嫁给了司马丹,但那是因司马丹始终处于人事不知的状态,荀郁只是需要能够通过太子的名头推行自己的政令。
后来她的势力膨胀,不再需要依托太子之名,她就再也没去看过太子。
这辈子司马丹换了一种人生,她就当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人物。而这个人,是跟荀煦一样光明正直,与她和长公主这一群人格格不入的。
房间中陷入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司马丹道:“阿郁,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荀郁死了一回,比谁都要清楚这次自己要做什么:打倒燕王、打倒长公主、打倒五大世家,收揽政权、兵权,排除所有拦路的黑暗,让荀煦可以随心所欲地提拔得用之人,可以安心燃烧自己的生命去照亮天下黎民,完成她舍弃所有也要完成的愿望。
一切都是为了荀煦。
——可司马丹问的是“以后”。那么在那之后,她荀郁要做什么?
撇开了荀煦,当问题的主体变成自己,荀郁竟发现,她的脑袋里空空如也。
她实在答不上来,便又问道:“又是为何要问我这个?”
司马丹道:“不怕你笑,我小时候想过,要将这个太子之位交给阿皮或者别的什么人。我自己呢,就换个身份,隐姓埋名,去民间做个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个问心无愧的大好人。”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荀郁的脸:“这个愿望虽幼稚,可直到如今我仍觉着很好。而我现在,最想相助的人就是你……如果连身边的人都拯救不了,我又做什么梦呢?”
司马丹的声音低了几分:“我已经有许多人没能拯救,如今你还在,我不想再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那种滋味实在太讨厌。”
“……所以,告诉我罢,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又该如何、才能帮你?”
荀郁默然。她很不想听司马丹说这种话,她觉得这种沮丧的情绪不适合他。
因为她知道,司马丹所说的“没能拯救”的那些人是谁,他又是为何如此想做一个“好人”。
两年前,荀郁与司马丹尚未有如今这般交情,只有授课时会见一见。
有天司马丹不知从哪寻来一条波斯的小奶狗,杨皇后听闻,先开始不知如何,从一位少师处问得“玩物丧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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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后,便气得斥他,可又拿他没办法,这狗儿便养在了东宫。
皇四子司马演也十分喜爱这小狗,常趁着司马丹不注意偷偷拿东西喂它,希望能把小狗拐走。
司马演是宫里除了司马丹以外唯一一位还存活着的皇子,司马丹十分爱惜这个弟弟,是以也没生过气,只道司马演若有那本事,拐走也无妨。
后来有一日,司马演缺了席,这日正好是个无甚本事的清谈家在谈天说地,司马丹昏昏欲睡的,好容易熬到结束,那小狗突然跑来汪汪大叫。
司马丹笑:“好小白,知道你主子出狱了,这么来欢迎?”
荀郁看了一眼小白的爪子,若有所思,道:“……殿下可知,四殿下今日为何没来?我看小白倒像出去过。”
她只是就自己观察到的东西习惯性地一问,不料司马丹听了面色一变,竟噌地站起,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帮我找到阿皮……求你!”
荀郁听到前头半句时,正要扭头就走,却被那个“求”字钉住了脚步。
以荀郁的脑子,早已反应过来这里头肯定有事,本来不想掺和,见司马丹如此着急,便改了主意。
聪明人是不会嫌自己知道得太多的,探听的同时又能让太子欠个人情,何乐不为。
于是细细查问各种线索,给司马丹指了个方向,竟在城外。
司马丹十万火急,荀郁自然不会跟上去拖后腿,所以并不清楚当时的实际情形。只是后来听下人报告,外加司马丹稍微说了一些,拼凑出了前后经过。
原来竟是皇后想要对四皇子下手。
在皇后眼里,便是一只本就不该留下的狗,也不能有人跟她儿子抢。
其实这种事不是头一回了,司马丹早就对自己其他兄弟姊妹的夭折有所怀疑,只是这是第一次在他眼前发生。
皇后恶毒,又并不聪明,导致十分的理直气壮。司马丹与她理论无果,竟被反过来斥责他太天真。话里话外听着,似乎皇后以为只要能把别的姓司马的杀光,太子的位子便是稳稳当当。
司马丹忍无可忍,去找了皇帝:“父亲,天下之事您不管也就罢了,这宫里的人命,您自己的亲骨肉,也要一样不闻不问吗?”
皇帝竟一笑:“就算我拦住了你母亲,来日他们也要死在你姑姑或者别的什么人手里。本事不够,不如早些去了,还少受一些苦……”
司马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能听见这番理论,简直不能置信:“那您最开始就不该让他们出生!”
皇帝垂眼看他:“可是那些女人很想要,不给她们,会在这宫里造出更大的绝望……算了,跟你一个小孩说什么。有一日活一日,每一日都是偷来的,只要这样想,日子就过得下去。行了,没别的事儿就滚吧。”
司马丹觉着这个皇宫,乃至整个司马家已经烂透了。
后来跟荀郁说起时,司马丹告诉她,他绝对不想成为和他们一样全无人性之人,不想成为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人。
对面的荀郁听着,却觉得自己既能理解皇后,也能明白皇帝在想什么。看来她就是和帝后一样全无人性、叫人恶心的那类人。
这样的她,要如何与司马丹成为“一路人”?
15. 第 15 章
荀郁刚死而复生时,曾不自量力地想过要不要做个好人,可后来认清了现实。
在这局势错综复杂的洛阳,只有像上一世的她那样心狠手辣才能笑到最后,而她前次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有了不该有的期盼和妄想。
打定了主意,荀郁缓缓道:“你不了解我,司马丹。你可知我听到你这些话,想的是什么?我在想,若是和你在一起,对我会有些什么好处。想了一通,我发现……”
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挡住司马丹的手,也遮住自己的脸:“你帮不上我,司马丹。凭现在的你,对我没有好处。”
司马丹的笑终于维持不下去。
他沉默好久,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果然有缘无份罢了。你、好了之后,就自己回去罢。”
荀郁缩在被子里,听着脚步声远去,眼睛缓缓闭上。
若说她对司马丹全无好感,自然是假的。
她从荀煦身上看见了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便被深深的蛊惑了。
——这并非因为荀煦是她的母亲。
若只作为母亲看待,她对荀煦更多的是怨恨。
而如今是这种态度,只因她深深地向往那种“光明齐于日月”的处世之道。
可能见过的污泥越多,就越容易被这般朗如日月、清如水镜之人吸引。
司马丹也是这样的人。
虽然她这辈子到现在还没做过什么特别出格之事,但总会有那么一天。
到那时,司马丹又会如何看待她,他心中那只“猫儿”会变成什么模样?
最温和的,恐怕便是像荀煦一样,对她道一句“好自为之”罢了。
荀郁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实在好笑,长公主刚因为她纠缠于“风花雪月”之事狠狠折磨了她,燕王私制火器之事还在外头亟待追查,她却又为了这种事心烦虑乱,不知所从。
动起脑袋来,接下来该做什么?
原本邀来做帮手的太子已经指望不上了,那就自己动手罢,她手下又不是没有得力之人。
一阵脚步声又靠近来,荀郁脸上的被子被一把掀开。
她睁开眼,竟是司马丹又折返回来。
他的眼睛里映着床脚一盏烛台的灯火,仿佛眼中燃烧着两簇火苗。
荀郁听见他道:“我不了解你,——或许确实如此。然而恐怕你也不了解我,阿郁。既然如此,何不努力一下,先互相了解了再说呢?”
“而你所说的好处……哼,你今日白天的时候不是还来找我帮忙的?且先把这事办了,再说其他。”
……
三天后的夜里,洛阳城西运渎边,司马瑜大发雷霆:“人没了?那么一大船人?!”
旁边的家仆五体投地:“大家!不是人没了,是船,船和人都没了!”
司马瑜面色铁青:“你们就一点线索搜不到?好,很好。我做贼一样辛苦这么久,竟是被鬼怪截胡了?”
此事非同小可,他强自冷静下来,仔细思索一番,低声自语道:“好,我已知道是谁了。既然你一定要插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召来手下道:“明日要来的那船火药,你换些人上去……”
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时间倒回几个时辰前。
荀郁通过两天的摸排跟踪,找到了司马瑜设在北邙山一处山岙中的火器作坊。
从地方郡县将东西运到洛阳,成本比送到幽州要小许多。所以只有一切都准备好,他们才会着手将东西北运。
洛阳城郊虽在长公主眼皮子底下,却也是灯下黑,同时方便司马瑜亲自盯着。
他将各地搜罗来的匠人和材料集中在此地,筛选出合适的匠人和必要的工具材料等,就地进行火器的研制和试验,今年总算见了成果。
这几日,司马瑜便挑了一批熟练的匠人,打算由渠水送出洛阳,再换陆路北上——这些年严家虽然在努力兴修运河运渠,然而北方缺水,想要直通幽州还是不行的。
这批匠人在山岙处列队时,司马丹正抱着荀郁,躲在一处阴影中向那边眺望。
这些年来,司马丹虽读书读得艰难险阻,习武却十分积极顺利。荀郁曾偷偷问过荀二,能否看出太子身手如何,得到的回答是“深不可测”。
此时他半蹲在树枝上,让荀郁坐在他膝上,一手扶着树干,另一手环着荀郁的腰,让她有种稳坐钓鱼台之感。
荀郁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暗暗有些后悔。
之前司马丹问她,既是这种暗访之事,为何不叫侍卫,非得他来。荀郁告诉他,是因为侍卫拿不了主意。司马瑜不知在此处有何布置,万一生变,侍卫来不及禀报,恐怕失了先机。
司马丹一听便道:“既如此,你自个儿去才是最放心的?我带你去就是了。”
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没想到司马丹的“带”,就是一路抱着她上山来了。
司马丹揪了片叶子放嘴里嚼着,道:“没想到司马瑜是真的很忙,竟在暗地里做这种掉脑袋的事。”
这话说得好像要这脑袋的不是他司马家。
“燕王要祸害的可是你家的基业。”
“祸害?难道不是想抢走?我父亲才是在祸害,要是把这‘基业’让出来,说不定燕王叔能发扬光大呢。”
荀郁摇头。燕王有篡国之心,却无治国之策。前世这火器就不是用于对抗外敌,而是用在了大晋的百姓身上。
司马丹盯着那些匠人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说他们个个长得身强力壮的,何竟无一人反抗?”
荀郁猜都不必猜:“多半是控制住了他们的妻子儿女。”
“是吗……”司马丹倒也能想到,“那他们、还能见到家人平安吗?”
“自然是不能了。”
“司马瑜这般丧心病狂,连妇孺都不放过?”
“不是。”荀郁静静看着远方,“不能被放过的,是他们。”
此事机密,待到事成,这些匠人定会被灭口。
燕王是个屠城都不在话下的人,没有理由放过他们。
司马丹默然。
趁着小头领都在外头点人的时候,司马丹带着荀郁潜入办公之所。
荀郁搜寻检阅一番,发现司马瑜送走这批匠人以后,紧跟着还有一船火药。这些东西若平安出了司州,到了燕王手里,就再也没人能压下此事,燕王那场兵变便无可避免。
只是翻找下来,果然没有任何司马瑜的痕迹,便是抄了这个火器作坊也牵扯不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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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只能查了那火药船,将罪名扣在严家头上,让严家将他或燕王撕咬出来了。
荀郁想好后续,又捡了几份文书,向司马丹示意可以走了。
司马丹带着她出了山岙,却慢慢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司马丹低头看她:“你说我是来拿主意的,我现在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听看?”
荀郁觉得定然不会是个好主意。
“既然火药是一定要拦下的,何不把这些匠人也拦下……是了,不如收编太常,叫考工令好好管理,让他们一身文武艺能够货与帝王家,如何?”
更重要的,是让他们能再见家人平安罢?
荀郁的大脑运转起来。
拦截火药船,物证确凿,无法逃脱,是以能够向严家施压。
可这一船活人,说法就多了,自然无法当做证据。
那船火药对司马瑜来说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下在其他地方出了事,倒不至于破坏这个机会。可毕竟是打草惊蛇,不知司马瑜会如何应对。
此刻一旦动手,等于东窗事发,恐怕会叫他破罐子破摔,铤而走险之下,司马瑜或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从荀郁的道理来讲,现在自然应该默默离去。
但她想了一通,最后道:“渠水出城要过一个堰湖,湖东有山,山壁隐蔽处可停船,想要背着严家劫走船只倒也使得……前提是,你得能胜过船上所有的护卫。”
结果便是这艘船消失了。
……
荀郁此行回去后终于手握实证,掏出几卷文书,向长公主禀报了自己探得的一切。毕竟后头的事得大张旗鼓地动刀动枪,自然是交给手握宿卫军的长公主来最妥。
长公主听完异常沉默。
荀郁说这背后是司马瑜,自然没有证据。然而证据对她和长公主这种人来说是不必要的。世上难有巧合,有些蛛丝马迹,细想就能确定答案。
而司马瑜肯定不是自己想着要做这种事的。
燕王的背叛来得太突然,叫长公主有些应对不及。
更叫她倍感恼火的,却是在火药船启程的前一天,荀郁又不见了。
同一时间,宫中传出皇帝病重,人事不省的消息。
长公主知道,这是司马瑜拼尽全力将行程提前了一天,赶在真正事发之前,要与他们撕破脸了。
长公主进了宫,发现太子一脸不耐烦地站在昭阳殿前,看着太医进进出出。
司马丹还不知道荀郁出事的消息,只当她还在家等着司马瑜的动静。
长公主走到太子跟前:“殿下是来侍奉陛下的?”
司马丹毫不在意道:“可不是?若姑姑想,这好事让给您便是了。”
这确实是“好事”,皇帝病危,这时候守在他跟前有多重要,简直不言而喻。
长公主却再没多看昭阳殿一眼,对司马丹道:“既有殿下在此,我就先告退了。陛下得天之福,必然无事,太子只好生照料罢了。”
司马丹十分惊讶,只见长公主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这是怎么的?他父亲被人嫌弃成这样,连皇位都被嫌弃了?
昭阳殿前还站着几个大臣,荀煦也在其中。她望着这一幕,皱了皱眉。
16. 第 16 章
长公主遣了报信兵,快马加鞭前往下游巩县,责令当地县令务必在鹤头渡拦下司马瑜。
她在荀郁禀报的当天就做了几手安排,现在果然用上。
报信兵出发后,长公主便点兵,前往鹤头渡。
时隔短短几日再次被劫,荀郁无比痛恨自己为何如此手无缚鸡之力,却只能老老实实被司马瑜扭送上船,关在一个只有一扇透气小窗的隔间里。
这次跟慕容奚那次可不一样。她跟司马瑜既没有打小的交情,又没有能拿来谈判的筹码,实在是前途未卜。
只不知司马瑜抓她来做什么。
思绪一阵乱飞,正想到这次会是谁来救自己,隔间的门被打开。
荀郁抬头,见是司马瑜那张倒霉脸,又垂下头去。
司马瑜挑眉:“怎么了?在我面前不必这样伏小做低的。”
“看了不想看见的脸,让眼睛清净一点罢了。”
司马瑜冷笑:“我客气一些,你倒张狂起来了。还以为我现在得小心翼翼讨好你?”
荀郁奇道:“你何时讨好过我?”
送她点吃的就算讨好了?可那些不都是为了换她的点子吗?
“我劝你还是听话些,”司马瑜缓缓靠近,掐住荀郁的下巴,“阿郁,我对你还是有些好感的。原本父亲叫我想法子娶你,我还很不服气。后来慢慢的,也觉着这主意不错……可惜长公主竟不答应。我很好奇,长公主对你,究竟是有什么安排呢?”
怎么最近人人都来好奇她和长公主的关系?
照荀郁的观察来看,长公主早先确实有当皇帝的念头,然而不知为何迟迟没有行动。
不知她在长公主的规划里是个什么角色,上辈子尚未堪明这一点,她就将长公主杀了。
她当然不会跟司马瑜说这些,只道:“养个玩意罢了,还能怎么安排?恐怕殿下百年之后要点我陪葬,所以不许嫁人罢了。”
司马瑜点头:“既能要你陪葬,那也算是极喜爱你了,希望你此番有点用。”
荀郁心中一动,迅速明白过来。
是了,恐怕是司马瑜担心长公主有什么行动,才大费周章劫了她来做筹码,以不变应万变。
司马瑜又道:“不枉我费心往宫里下药绊住他们,这船才总算能出城,不然早被长公主拦住了。”
正说到此处,一个船工进来:“大家,这个渡头死活不让咱们过,严家的徽令都不好使。”
司马瑜冷笑:果然长公主很难对付,——比严家更大的只有皇家,这是逼他出头呢。
可他又有什么好怕?突破这一关回到幽州,他就是下一个太子,再也不必做个窝囊质子,在这洛阳与他们虚与委蛇。
司马瑜一把拽起荀郁,拉着她出了船舱,上甲板远眺,果然远远地看见有队人马向鹤头渡奔来。
荀郁也看见了,队首一人红衣翩飞,在马上稳重从容,全然不输旁边日日操练的骑兵。
来的正是长公主。
司马瑜绷着脸,盯着长公主一直到岸边离他的船最近的地方。
他很想镇定一些,可长公主积威太甚,他被这个姑姑压迫日久,根本压不住这份下意识的忐忑。
长公主勒住马,遥遥看了一眼被反剪双手的荀郁,然后盯着司马瑜道:“司马瑜,你就这样着急,急着回去为你弟弟的家业添砖加瓦?”
司马瑜瞳孔一缩。
燕王有两个儿子。
司马瑜作为封了世子的长子,按律留在洛阳,用以牵制远在边关的燕王。
他还有个弟弟司马琳,从小养在燕王身边。在为数不多的见面中,他能知道,这个弟弟是极受燕王疼爱的。
长公主一语命中肯綮,十分诛心,无非是在说他这趟回去了也讨不了好,只能做个垫脚石。
司马瑜知道她意在何处,却无法不被动摇。
恨恨咬牙,司马瑜还是道:“殿下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现在我只想带着这船东西离开!再怎么我也费了这多年心血,断不会半途而废。”
说着,他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荀郁脖子上。他怕他再听长公主多说几句,就会改变心意。
“还望姑姑高抬贵手。若您执意要跟侄儿过不去,我也只能跟您过不去了。”
似是被刀面的反光晃了眼,长公主座下马儿不安地动了动蹄子。
荀郁一动不动,甚至垂着眼,没有去看长公主此时是何表情。
长公主虽然政斗手段酷厉,在治国方面却很有明君的架势。她定然知道这批火药到了燕王手中,会酿出何等祸事。
眼下是要拿几城百姓的性命跟她这个郡君相较,只看她荀郁在长公主的“规划”中,究竟分量几何了。
正僵持着,远处又来了一人一骑。
荀郁微微抬眼,看到那人到了长公主身边,向长公主奉上几样东西。
那看起来不似长公主府之人,反倒像是……在内朝为官之人。而他递上的东西,除了一封信之外,似乎是几个火折子。
是谁这般神机妙算又忧国忧民,竟还特地赶来提醒长公主,与其放跑司马瑜,不如直接放火箭烧了这船,绝不能叫东西落到燕王手里。
想着想着,荀郁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她想到最有可能的一个人——荀煦。
虽不知荀煦究竟有没有算到此刻的情形,可不管怎么说,这简直就像是荀煦派人来催长公主,赶紧送她去死。
长公主没接火折子,打开信看了半晌,然后轻轻收手,将信撕成了几瓣。
她转头又遥遥看了荀郁一眼,终于一抬手。
宿卫兵们放下了一直举着的弓箭,鹤头渡拦船的锁链也解了开,让司马瑜的船可以畅行无阻。
司马瑜虽达到了目的,却也有几分不可置信。他低头在荀郁耳边道:“你居然真有这个份量。”
荀郁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目送了火药船离去,长公主一甩马鞭,返回了洛阳。
司马丹正在昭阳殿里,破天荒地拿了本书在看。只是看着看着,耳朵便拿去听外头宫人的窃窃私语了。
也多亏皇帝不管事,宫人越发少了规矩,竟有些肆无忌惮的。
“唉,近日多事之秋,真怕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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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就莫名其妙掉脑袋了。”
“可不是?”
“咱们这些贱命也罢了。你可听见了,那位丹阳郡君多久前才遭了劫,今日长公主带兵出城,便又是为了她!”
“这、莫不是又被劫走了?”
“不可说,不可说呀。”
司马丹噌地站起。
他看了眼病榻上的皇帝,便一扭头,直出了宫门,向长公主府而去。
入内请见了长公主,司马丹道:“姑姑!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长公主一听便知太子问的不是事,而是人。
司马丹与荀郁关系如何,她也知道一些。
她正忙着布置人手再行拦截之事,只冷冷一笑:“太子的消息竟如此不灵通,你的东宫是不是该好好打理一番了?”
司马丹略有些不解其意,长公主又道:“我还道荀令君是个惯爱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不料心狠手辣起来连我也甘拜下风。一头拦着人救人,一头催着人杀人。这便是眼中有‘大局’么?果然不同于我等凡人。”
司马丹眼中显出几分惊骇之色。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敢相信。
荀煦在东宫做了几年老师,在司马丹有意撒手不管的情况下,逐渐将东宫变成了她的天下。
此番司马瑜之事,虽不知她究竟在其中参与了多少,至少向司马丹封锁消息和遣人送火折子是她做的无疑。
长公主都知道太子与郡君熟识,何况日日旁观他们相处的荀煦。
荀煦是个人情极为练达的,恐怕比司马丹自己还早看出他那几分心思,然而在荀煦看来,那心思是不可取的。
虽则荀郁本人的形象在她眼里大有改善,可荀郁始终是个铁打的公主党,何况也算半个皇室一员,如何能跟太子有所瓜葛?
此番便是宁愿以下犯上,也要让太子不去趟这个浑水。
而那火折子之事,其实有些多余。荀煦觉着长公主该知晓火器之事该有多严重,其实无需她特地提醒才对。
长公主最后的决定却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了。
司马丹简直不敢想象荀郁知道了荀煦做的这些事后会有何感想。那丫头一片丹心,可是全扑在了荀令君上头。
或许她能想明白荀煦眼中更重的是未来将被蹂躏的百姓,然而别的一些东西,就很难想明白了。
长公主冷眼旁观司马丹的表情,第一次从自己这个散漫恣意的侄子脸上看出一些气急败坏。
她沉吟片刻,道:“太子,阿郁目前无事。”
司马丹总算听到想听的。
长公主抬起眼盯着他:“我若给你调兵权力,你能亲自北上,拦截司马瑜,将阿郁给我带回来么?”
让他出京?在这皇帝病危的时候?
司马丹淡淡一笑:“姑姑不必试探我,可知我是最任性、最不知尊师重道的。既是先生不要我做的事,那我必然要试上一试的。”
所谓“不要他做的事”,自然便是出京寻找郡君了。
而长公主的“试探”,便是问他,要不要舍下这个皇位,去救荀郁一命。
17. 第 17 章
且说先头司马丹被荀郁一番冷酷算计的话气走,又回来掀了荀郁的被子,不屈不挠地说了那样一番话。
荀郁很有些震撼:“你竟是不知‘放弃’为何物的?”
司马丹:“我的直觉告诉我,此刻若一走了之,不论是我还是你,都会后悔的。”
被子被司马丹拽着,荀郁尝试扯了几下,扯不动,只好顶着司马丹的视线道:“若是互相了解了,发现对方面目丑恶,心生厌惧,岂不难看?”
“那也比直接断交好。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处,笑着也好,哭着也好,便是举刀相向着,我也觉着比再不见面要好。”
荀郁很不能理解。
她被长公主一番教育,虚长了这许多岁,对情情爱爱只有道听途说,自己是没有半点见解的。
此刻虽觉得司马丹的想法十分天真,却也无从反驳。
司马丹打量着荀郁的表情,小丫头虽强自镇定,眼里却不自觉有几分惊慌。
他眼神软下来,又道:“我也不要你怎么样,就是跟平日一般相处,只不过说的话深些,多说些彼此不知的事。还有再如今日这般困苦境地,你就来向我求救,如何?你总也不想与我结仇罢,嗯?”
这倒也是,荀郁想,虽不知怎么就到了结仇的地步,但方才司马丹那一走,她确实觉得挺难办的。
挣扎半晌,荀郁决定按自己熟悉的方式来:“那……不如你接受我三年前那个提议。我们合作罢。”
司马丹无语凝噎。
三年前?
他还得仔细回想,才能依稀想起来那个“提议”,似乎是小豆丁荀郁说要帮他大权在握,而他要帮荀郁……做什么来着?
他看着荀郁,张了张嘴,终于道:“……好。”
荀郁十分满意,之后便跟他吩咐了许多事,其中最重要的,竟是要他以后读书务必主动积极,尊师重道。
司马丹茫然地看着荀郁的嘴巴一张一合。
别的人追求心上人,也都是这样的吗?闻所未闻。
他总觉得自个好像路子走偏了。
然而看着荀郁重新亮起来的脸,好像长久摸黑行路的旅人终于看见了曙光。他又想:罢了罢了,如此……也不错。
可是还没过多久,荀郁就又出事了。
司马丹听着长公主跟他解释前后事态,心情越发阴沉,突然瞥见长公主看着他若有所思。
司马丹一惊,想起荀郁跟他说的长公主的忌讳,佯作不忿道:“司马瑜究竟在发什么疯,难道阿郁不是他的妹妹?”
这话里的愤恨倒不全是假的,他确实很想问问司马瑜,这几年的交情何竟与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面上美丽动人,轻轻一阵风过来,就给拂散了。
长公主讽笑:“太子赤子之心诚然可贵,岂不知对大多数人来说,总有些东西是更贵的。”
司马丹不觉着这个赤诚和“天真”会被嘲讽的世道是对的,也并不轻易怀疑自己,是以长公主的讽刺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可事实摆在眼前,司马瑜选择了将刀架在荀郁的脖子上,只为把权力的筹码带到幽州去。
他必须得接受和面对。
司马瑜带着荀郁走水路,最多只能到冀州,再往北便要改走陆路。此间大约有三日路程,这是司马丹最大的机会。
长公主只能给他指个方向,具体要如何才能救出荀郁,就看司马丹的实地发挥了。
最后,长公主盯着司马丹的眼睛,眼神深深:“陛下情形危急,若非怕你应付不来张牙舞爪的世家,此番我是定要亲去的。太子,阿郁绝对不能出事。”
这话说得倒像是一家人。司马丹点头:“姑姑放心,孤的兄弟姊妹每一个都何其珍贵,自然会平平安安的。”
可司马瑜不也是他的堂兄?且比荀郁还要亲多了。
长公主不言,微微一笑,放司马丹去了。
……
冀州高阳郡。
司马瑜的火药转陆路后分了几队,他带着荀郁跟在其中走得最慢的一个队伍中。
如今正到了高阳郡郊外,即将进城。
因为从客观条件上来看,荀郁实在翻不出什么浪花,所以在车上的时候,她的手脚都是自由的。
荀郁多希望能让司马瑜为他的“轻敌”后悔,可她确实没那个能力。便只看向车外,一动不动地眺望着一个方向。
司马瑜凑到她旁边:“你在看什么?”
“幽州。”
“你的方向还挺准的。”司马瑜分辨一番才确定,荀郁看的确实是幽州所在方位,“或者是因你对此地十分熟悉?毕竟快要到老家了。可惜你出生时父王尚未之国,要不然咱们说不定还能捞个青梅竹马做做呢。”
“殿下说笑了。燕王不会带您一起回燕国的。”
司马瑜阴恻恻地盯了荀郁一会儿,冷笑道:“等过了高阳,不出一日便到了范阳国。范阳已在幽州境内,到时你便没了用处,看我如何收拾你。”
荀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遥遥望着远方,出起神来。
她其实至今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生在幽州。或者说,不知为何荀煦作为荀家的女郎,会到边关来一待就是许多年。
但她十分清楚荀煦为何会走,虽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在她还很小,小到记不清太多事的时候,荀煦就待她冷冷淡淡的。
抱着她的总是阿耶,她问阿娘去哪了,阿耶就说:“你阿娘很厉害,厉害的人就要做厉害的事,所以她很忙。可宁宁该知道,每次她不忙了,第一件事都是来看宁宁。”
她便听话不问了。
阿娘确实很厉害。
她没有玩具,阿娘就抽空给她做了个机关小牛,又会走又会叫,简直跟仙术一般。
后来小牛被隔壁家的元宝抢走了,她跟阿娘告状,阿娘摸摸她的头出去了,没过几天,元宝抱着小牛过来,哭哭啼啼地跟她道歉,十分诚恳地说他知道错了。
然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阿娘再也没回来。她就只能从阿耶嘴里听一听,阿娘是如何厉害。
幽州城破的时候,阿耶仍然在说,若是阿娘在,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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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不会被攻破,是阿耶没用。
那时候的她想象不出阿娘究竟得有多厉害,才能挡住鲜卑人汹涌而来的三万铁骑。她只知道最后守在城中,守在她身边的只有阿耶。
然后阿耶的脑袋被人砍掉,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她被人拽起来时,机关小牛掉到地上,被人一脚踩烂。
她就觉得阿娘一点也不厉害了。
跟着慕容奚放羊的时候,她渐渐长大,晓得了一些事,便觉得阿娘恐怕早就死了,阿耶只是骗她,那个厉害的阿娘根本再也不能来救他们。
这倒也不能怪阿娘了,想必她也不想死的。
没想到等她回了洛阳,竟发现荀煦在朝中做官做得风生水起,好像死在边关的一对父女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心中自然滔天恨意,无以复加。
后来亲眼目睹荀煦所言所行,明白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还政于公,匡正天下,为了其他地方可以再不发生幽州那般的惨祸,荀郁的报复欲望也逐渐消散了。
为了更多的不曾相识之人,荀煦是连她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放弃的。
荀郁不过是那秤上被称量过的东西之一,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何理由可以大过天下人。
荀煦此番主张直接引爆火药船,自然也是合情合理,毕竟船上有的只是罪人。
……
车队进了高阳城,四散分开。荀郁所在的这辆车沿着小巷七拐八拐又行了半晌才停下。
司马瑜提着荀郁下了牛车,进了一间民宅。
他早在北上沿途做了许多布置,准备的落脚处甚至只用上了十分之三四,这间民宅就是其中之一。
进了最里头一间屋子,司马瑜将荀郁往榻上一丢。
荀郁从这力道里判断出,司马瑜还在为刚刚的话生着气。
她自认是个识时务的俊杰,笑道:“殿下即将达成所愿,只是紧要关头,恐怕还得谨慎些。想必您还要去各处检查情况?我不会闹事的,还请放心去罢。”
司马瑜盯着她,慢慢逼近。
“闹事?有那本事,你尽管闹。”
“咳,不是本事不本事的问题,我也是会看场合的。”
这个距离让荀郁觉着很不妙,忍不住往后挪了挪,却叫司马瑜受了刺激,倾身上前,死死制住了她的手脚。
“那阿郁倒是说说,现在是什么场合?”
这一幕何其眼熟,简直跟她上次临死前一模一样。
司马瑜的气息笼罩下来,曾经听到荀煦身死消息时的惊痛、不甘、悔恨和绝望重现,统统涌上心头,叫人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处。
荀郁心想,难道她又要死了。
她身不由己地睁着眼,看着司马瑜的脸逐渐放大、扭曲,然后两眼大睁,从嘴巴里涌出血来。
荀郁呆呆地,视线下移,发现一个红红的东西从司马瑜腹中穿出。然后那个东西一挑,将司马瑜从她身上掀开。
司马瑜翻了个身,看到自己身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可置信:“阿、朱……”
18. 第 18 章
司马丹看着堂兄的脸,倒是也没想到多日不见,一见就是这么个情形。
他握着还在滴血的刀,竟低低一笑:“有事‘阿朱’,无事‘司马丹’,往日我怎的就没听出来,阿兄对我的称呼是随着情况走的呢。”
司马瑜似乎没反应过来是谁捅了自己,只知道面前是他那个有求必应的堂弟,抓住他的衣摆:“不要……救、救我……”
“不要救你?”司马丹又是一刀,深入司马瑜腹中,“……阿兄发话,岂敢不从。”
司马瑜这才失了力,彻底倒在地上。
荀郁呆呆地看着面前情形急转直下,还没想好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就见司马丹“当啷”一声把刀扔了,一步上前,将她狠狠抱进怀里。
许是因多日赶路,东宫平日里熏的百和香的气味散得差不多了,司马丹身上只剩下一些风和尘土,以及太阳的气息。
荀郁听到不知是谁的心跳,又快又急。
这般抱了一会儿,她僵冷的身体渐渐回暖,脑袋才缓缓动了起来。
为何来的竟是司马丹?
在鹤头渡只看见长公主的时候,荀郁就知道,司马丹未必发现自己出了事。
这算不上自作多情,只因她确信,凭司马丹的为人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再看到荀煦派了人来,她便猜到,恐怕是荀煦为了太子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司马瑜说他给皇帝下了药,那宫中现在是何情形不难想到。将司马丹支出来,倒很像是长公主会做的事。
然而为何后头这次荀煦没有拦下太子?莫非皇帝那边另有说法?
于是方经历惊魂一刻,差点性命不保,好不容易被救下之后,郡君对千里奔赴而来的太子说的第一句话是:“陛下情形如何了?”
司马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问的什么?”
荀郁在他怀里抬起头:“陛下危急,你怎么不在宫里,跑到这儿来了?莫非等我回去就要听到长公主登基的消息了?”
司马丹又气又笑:“我怎么来了?荀郁,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顿住,脸色黑了下来。
是啊,什么关系?盟友的关系!
他丢下大业不管,千里迢迢跑来救荀郁,是置盟约于不顾,没做好一个称职的盟友。
因为荀郁向他要求的不是保护她,而是做一个合格的太子。
荀郁也知道他为何停住,只拿眼睛觑着他。
司马丹深吸一口气:“我想了想,觉着现在这个关系十分不牢靠。咱们还是换一种关系为好。”
“才约好了多久,你怎么朝三暮四的……换什么?”
司马丹张了张嘴,想起地上还躺了一个,不愿在此多说,便闭了嘴将荀郁捞起来,大步出了房间去。
荀郁被他抱着上了马,走得倒不快,在街上哒哒地小跑着,两人一路无话。
一路进了郡守府,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迎出来:“恭喜殿下,看来一切顺利?”
司马丹兴致不是很高:“之前叫你备的房间呢?”
胖男人连忙吩咐人来给太子带路。
荀郁给裹在一件大氅里,只露个眼睛在外头:“那是谁?”
“高阳郡的太守,韩奇。”
荀郁觉着这韩府君有些面熟,一琢磨,似乎曾在长公主府见过。才知道这太守表面上是范阳王的人,实际早被长公主收服。
司马丹早便到了此地,就等着司马瑜自投罗网。
看来司马丹此行跟长公主通过气,说不定就是长公主骗他来的。
荀郁倒不怎么担心司马丹怎么来的。
可如此一来,这高阳太守便算暴露了,她有些可惜:“竟浪费了一个如此重要的暗桩。”
“浪费?”司马丹气得笑不出来,“你还有多少惊人之语,不如一口气说了。”
荀郁知道司马丹意思是为了救她的命,谈不上“浪费”。
可她一想到这高阳郡乃冀幽两州关门,日后出其不意之下能发挥多大作用,还是十分惋惜。
她很有自觉,向来是把长公主的东西当作自己的财产看待的。
到了地方,司马丹把她放下。
荀郁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你为何一直抱着我?”
“你不觉得问得太迟了?”
若是平时的司马丹,说这话时可能会搭个白眼,可此时他只是神情淡淡的,抓了荀郁一只手细细地看着。
又白又瘦的一只手,力气实在小得很,捏起来好像没有骨头。
此刻已经恢复了温度,不像他刚找到她时那样冰冰凉凉,还在剧烈地颤抖。
不止这只手,方才小丫头全身都抖得厉害,害他抱着的时候还以为是发了什么病症。
这要怎么让她自己下地行走?
司马丹认为荀郁可能确实有些病,不止在身上,还在心上。
她会对有些东西产生恐惧和厌恶,这些感情会体现在身体反应上,但神奇的是从她面上完全看不出,甚至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知。
他想起刚认识荀郁不久的那次宫宴,长公主叫她去处置侍女。
在场没有人能看出来荀郁对这个命令有丝毫抵触,只有他不小心发现荀郁的手有多冰冷。
今日这次也是。尽管已经浑身发抖,她却面色如常地跟他东拉西扯这许多,好像根本没遇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司马丹只能想起一个词:自欺欺人。
她在骗自己不讨厌、不害怕,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究竟是经历过什么事,才叫她养出了这般习性?
恐怕也不全是长公主的功劳。
荀郁打量太子的表情,似乎心情不是很妙。
想想也是当然,他刚杀了一个平日关系还不错的堂兄,那个堂兄甚至尚未对他做什么。
司马丹有多照顾他的兄弟姊妹,荀郁作为老被照顾的其中之一,是再清楚不过。
可这人偏偏又是为她杀的,她能说什么,只好干巴巴道:“殿下,您……节哀顺变。”
司马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荀郁在说什么,淡淡一笑:“这有什么。”
他默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今日才发现,原来我也是这样的人。”
荀郁有些不妙的感觉:“……什么样的人?”
“没什么。”司马丹放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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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还叫我‘殿下’?整天‘殿下’‘殿下’,全天下没有十万也有二十万个人这般唤我。我觉着如此生疏的称呼,不利于我们……进一步成为盟友。”
“你不是刚说不要做盟友了?”
“那就更该换个称呼了。”
“换什么?”
司马丹凑近了一些:“今日唤我‘阿朱’的人少了一个,你便来补上罢。”
荀郁张了张嘴,发现叫不出口。
司马丹费解:“平日也不见你对我有多尊敬,为何干脆让你喊小名,你又喊不出?”
这当然是因为太过亲密了。
司马丹在这方面洞若观火,简直像娶过千八百个媳妇一样老奸巨猾,一眼就看出荀郁在纠结什么:“那我喊你‘阿郁’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荀郁看着他不说话。
老实说,没什么感觉。
因为这其实不算是她的名字。
司马丹又发挥了他可怕的直觉。
他盯着荀郁的眼睛定定看了半晌,眼里从狐疑到深思,然后道:“你在被大姑姑捡到之前……叫什么名字?”
此事没有瞒着的必要,她也不是什么有大身份之人。
荀郁便道:“郁宁。‘安宁’的‘宁’。”
司马丹的眼神又闪烁起来,里头泛着叫荀郁看不懂的光。
他抬手抚上荀郁的脸,干燥温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荀郁的耳廓:“好名字。那我以后喊你……宁宁?”
荀郁的耳朵突然有点痒。
她觉着可能是司马丹摸的,然而随即又是嗓子里有点麻痒麻痒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忍不住喉头滚动了一下。
“宁宁。”
司马丹又喊了一声,然后越凑越近,荀郁动弹不得。
近到两人睫毛都快碰上,荀郁已经看不清司马丹的脸时,他突然停住,撒开手退开了。
司马丹垂眼看着面前这个僵硬的丫头,心里低叹了一声。
“小丫头片子,怎么什么都不懂。”
荀郁想说她懂得可多了,然而她确实不清楚刚才是怎么回事。
司马丹是想亲她?可怎么感觉跟慕容奚不太一样?
若是让司马丹知晓荀郁此刻心中在做何发想,只怕立马要点兵杀去慕容部,一把火将慕容奚的牛羊全部烤得焦香。
所幸他虽善于揣测人心,却还没有修出读心术。
只是荀郁僵得像块木头,他就知道此刻不是好时机。
她还没能接受他。
司马丹又握住荀郁的手:“宁宁,回京之后,你嫁给我罢。”
荀郁这才知道,司马丹所说的“换一个关系”指的是什么。
她今日其实尚未从阶下囚的状态里缓过来,闻言呆了一呆,才道:“长公主不会同意的。”
司马丹淡淡道:“那就想法子让她同意。”
其实在此次出京之前,司马丹观摩京内形势,虽不能说十分肯定,但他觉着,妨碍他与荀郁成亲的最大阻力反倒不是长公主,而是荀煦。
荀郁想了想,也发现此事未必不成。
因为对长公主来说,局面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19. 第 19 章
长公主的势力格局不再稳固。
燕王反叛,五大世家之一的严氏手脚也不干净,焉知其他世家没有蠢蠢欲动?
如此一来,对长公主来说,太子也成了值得争取的力量,除了这个位置天然的正统性以外,他背后还有一些其他世家,经过荀煦多年的努力,已是不小的势力。
在权力面前,长公主那小小的心病大约也能不治而愈,毕竟上一世她同意荀郁嫁给昏迷的太子,已是先例。
然而对荀煦来说,最糟的状况便是太子也如皇帝一般落入长公主手中,成为一个被长公主驱使的傀儡。
荀郁也想到了荀煦这一茬,她虽不愿跟荀煦对着干,但与太子结亲的好处极大,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不用再住在长公主府。
对她来说,这比太子妃的地位更重要。
司马丹见荀郁对“成亲”二字的反应跟听见“结盟”是一样的,就知这丫头又在计算她那十分纯粹的利弊。
不由得无奈:“你、算了,等回了洛阳再看罢。说不定正如你所说,长公主已经登基了呢?到时我就得给你做驸马了。”
荀郁抿嘴一笑:“那样似乎也很好。”
“确实不错,我便又可以做回我的闲人。太女殿下,下头的折子就劳您动手了。”
司马丹应和着,却知道这不太可能。
因为他此时方回过味来,怎会正好有两个大胆的宫人在他隔壁有那样的一番议论?
想来想去,恐怕是荀煦改了主意,还是将消息放给了他。之后太子想怎么做,她就不管了。
而她为何在这种关头能改变主意,还能有什么原因,多半是因为皇帝无碍了,那太子想去哪儿,倒也不再是什么问题。
这让司马丹有些恼火。就算是他也受不了被人这么作弄。
可荀煦在整件事中没出过一次面,他能把她怎么样?
此时也只能按下不想。
太子殿下从洛阳到冀州,来时雷厉风行,一日三千里;回去时就跟赴刑场一样,一步路恨不得走三天。
荀郁已经不是微辞,而是大大的非议:“殿下,为何要在外头这般荒废时间?”
她是真的很关心皇帝如何了。
“殿下是谁,某名‘阿朱’。”
荀郁看着司马丹穿身布衣,戴个斗笠,在船头迎风招展,心情十分难写难描。
司马丹不知从哪弄来一艘小船,说要带她赏景,现在船上只他二人。
小船顺流而下,倒不必撑橹,长长的竹棍倒放在船边,时不时被水花拍打两下。
荀郁:“家里都快起火了,大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司马大侠咧嘴一笑:“某四海为家,这家里起火还了得,岂不是天地皆成炼狱?小娘子莫要吓唬某。”
史记云“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意指四海之内,尽属一家,归于帝王。
司马丹是这世上唯二真正能说自己“四海为家”的人之一,另一个是皇帝。
荀郁难得被司马丹堵住:“看来大侠书还是读得不错的。”
司马丹“哼”了一声:“本大侠认真起来,还不吓死你?”
“还望大侠回宫后继续认真。”
“知道知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何曾食言?”
荀郁也不再穷追不舍,坐在船沿,眺望两岸的农田。
司马丹兜了会儿风,转身下来,凑到荀郁旁边,一把掀起荀郁身上的大氅,再一卷,将自己和荀郁裹在了一起。
荀郁先是被他身上的凉意一惊,随后暖洋洋的温度就从司马丹身上透出来,别说凉意,简直像个火炉。
这温度对荀郁来说却刚刚好。
江面风凉,但荀郁很不爱待在逼仄的船舱中,宁愿顶着江风也要杵在外头。
她能这般出来看山看水的机会太少了。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无法再放在两岸风光上。
司马丹从侧后方环住她,因为要拽着大氅侧缘防止漏风,一只手从前方横过,揽在她肩上。荀郁感觉有阵阵热气拂过自己耳后。
荀郁并非不晓事的蒙童,知道这个距离对于未婚男女来说十分的不妥。但她确实需要这个火炉,很不讨厌这种感觉,所以一开始并不推拒。
但她很快意识到,她在看水,司马丹却一直在看她。
心跳声又变得清晰,叫她听得十分忐忑。
是了,这感觉虽不讨厌,却十分的、十分的……
身后的司马丹终于看到,面前这只耳朵逐渐染上了一抹桃粉色。
他心花怒放:还以为这辈子都得靠“盟友”来拴着荀郁这块铁打的木头,那样虽也有趣,日子久了恐怕也受不了。
此刻眼见有戏,他马上再接再厉:“怎么不跟我说话了?可知我对你有无限好奇,多和我说些吧,你小时候的事,以后想做的事,说什么都好,便是催我读书我都爱听。”
“……”
荀郁不开口,司马丹不依不饶:“哑巴了?嗯?”又偏过头,蹭了蹭她的脸。
荀郁被这一蹭蹭得毛发倒竖,猛地站起,不料因为身上还挂了个司马丹,船又因她突然的动作剧烈摇晃起来,便失了平衡往水里栽去。
司马丹一点没把自己的重量压在荀郁身上,要不然她根本站不起来,如此竟被荀郁一下掀开来,跌到一旁。
眼见荀郁就要落水,这丫头在凉水里涮一遭还有命在?司马丹惊得心脏停跳一拍,未假思索,只来得及起身迈步拽住荀郁,将她往回一推——
“哗——”
荀郁跌坐在船上,看到自己面前溅起一朵好高的水花。
一颗水灵灵的人头从水花中冒出来,荀郁盯着司马丹落汤鸡似的又气又恼的脸,鼻子竟一阵发酸。
见荀郁表情不对,司马丹那点气恼立马烟消云散。
他划拉几下扒到船边,人还在水里,抬头看着荀郁道:“又是怎么了?我还没说你呢,这是要先发制人?”
荀郁心中酸胀,且隐隐的有些恐惧。
她的目光落在司马丹脸上,少年五官已经长开,不似他的行事那般风风火火,这眉眼却是极精致秀丽,浓淡相宜。
此刻一缕发丝被水浸湿,贴在他面上,让那飞扬耀眼的神采里夹带了一丝柔和魅惑,仿佛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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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冰肌凉骨的鲛人出水,摄人心魄。
不管是模样还是言行举止,乃至整个人生,此刻的司马丹已与前世那个病榻上的他大相径庭,而这一切的变化,只因她稍稍改变了一丝原本害人的念头。
在她所害之人中,又有多少人如司马丹一般,本可以拥有无限光明的人生,却被她沉入了无边黑暗?
荀郁很清楚司马丹对她十分“好”,且不仅是对她好,而是他整个人都很好。然而司马丹越好,就叫她越想再次问出那个问题,可她问不了。
她想问:“你恨我吗?”
这句话浮现在心中的时候,荀郁便清晰认识到,自己其实对司马丹怀着深重的负罪感。
过去两人还是淡淡的,荀郁可以当作没有察觉。说到底,她都不知自己竟还有“负罪感”这种东西。
然而现在司马丹对她越来越好,便叫她越来越无法忽视。
她受不了。
他便是被连累落水,仍然温声细语,终于让荀郁潸然泪下:“对不起、对不起……”
司马丹皱起眉头。
荀郁的反应大大超出他的预料,让他感到有些不妙。
他一个跃起上了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扭头去舱内迅速换了衣服,然后出来,半跪到荀郁身前:“我可没说要怪你,至于这么样?”
至于,怎么不至于?那可是一辈子。荀郁心中大喊。
司马丹有些焦躁,伸出手去想抱住荀郁,却立马被挣脱。
“你……别再对我好了。”
荀郁往后挪了好几下,司马丹的头发还在滴水,她甚至缩了缩脚,避开了那滴水。
司马丹僵住,江面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空气。然后他终于寒着脸,收回了手。
与荀郁相处的时候,他一直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理性地去与荀郁沟通,因为这是她熟悉的方式。
然而此刻的荀郁跟理性二字已经沾不上边,他也终于没了耐性。于是涌上心头的,便是一再被拒绝后所产生的灰心和齿冷。
司马丹并非没有骄傲,正相反,他的自尊心其实比谁都高。
那些他不在意的东西,任人如何说道都无所谓;但一旦关乎他在意的,他便很难忍受自己陷入不如意的境况。
在上仙楼捡到荀郁的那个夜晚之前,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若有人回到过去告诉他,太子殿下有一日会跪在谁面前求人理睬,还不止一次,他一定会哈哈大笑三声,然后将那人的头砍了。
司马丹缓缓站起来:“……好。郡君下令,岂敢不从?”
他捡起竹竿,插入水中,不多时便靠了岸。
司马丹先下了船去,仍然回过身,向荀郁伸了一只手。
荀郁看着那只手,十分犹疑。司马丹淡淡道:“孤跟姑姑立下军令状,要将你好好带回去。孤可不想交出去一具尸体。”
荀郁这才搭上那只手,稳稳当当下了船。
郡君和太子恢复了正常的赶路速度,而洛阳这一头,却也正有事发生。
长公主坐在昭阳殿中,下方程鲤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20. 第 20 章
长公主端着一盏酥茶,磕了一下杯盖,下头程鲤就一抖。
她“嗤”了一声:“程郎君不必如此,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妖怪可不会诛人九族……虽然他也没有九族了。
这话程鲤自然只敢在心里想想。
长公主盯着程鲤的后脑勺,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来:“听说郎君这些年一直与郡君有来往,不知郡君身体如何?”
程鲤瞬间冷汗出了一身。
听说?听谁说?荀郁是绝对不会说的。
他犹豫着:“……殿下在说什么?郡君何曾与仆有什么交情?”
“那次我性命垂危,郡君不是请了您来?郎君妙手神医,此番陛下也多亏有您才能化险为夷,我司马家当奉您为座上宾的,实在不必如此紧张。”
那您倒是让我站起来?!
长公主仿佛听见了程鲤的心声:“瞧我这记性,来人,奉程郎君上座。”
程鲤听着长公主的话风,似乎只是拿那次请医来诈他,并非知晓了荀郁找他看蛊毒之事,心下稍安。
若长公主真的那般神通广大,他很怕荀煦的事也被抖落出去。
便行礼道:“仆行医修术,治病救人乃是本份,郡君前次也给了相当了得的诊金,公主殿下不必挂怀。”
长公主点头:“只是本宫好奇,郎君有这等神通妙手,为何京中竟无人知晓您的大名?”
程鲤放下去的心还没落地,又提得比方才更高了一些:长公主想问的恐怕不是为何无人认识他,而是为何恰恰荀郁和荀煦认识他!
前几日他正在小院子里整理药材,突然听到有人叩门。
这间宅子是荀郁送给他的,抹去了一切痕迹,伪装成是他从一个商人手里低价入手的。
程鲤搬到此处后便告诉了荀煦,只说自己在那道观呆腻了,想过过市井小民生活,叫她有事到此来找。
荀煦很少生病,但她的随从横书经常上门,给程鲤送些得用的东西。
这叩门的方式便是横书习惯的。
程鲤开了门,果然见横书站在外头。
“郎君,我家令君有事相请,还请郎君带上医具,跟小的走一趟?”
程鲤自然没有异议。
然而等他下了车,一抬头看见太极殿屋檐上青面獠牙的螭吻,掉头就走。
横书将他一拦:“郎君,行行好!咱们令君说了,此番郎君出手,令君必当铭感五内,结草衔环以报!”
程鲤黑着脸:“我答应师父的只是给你家令君一人治病,可没答应做她的手下,听她指哪治哪!”
他最恨的便是跟这些尊贵人物打交道,荀煦竟直接将他送到这世上一等一尊贵的地方来了!
“文麟,帮帮我。有我在,你师父那种事不会再发生。”
荀煦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程鲤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伸着手指她半晌,最终恨恨道:“我和师父这辈子真是栽你一人身上了。”
进了昭阳殿,程鲤看见外间坐着一个妙丽悦目的少年。少年衣着看起来极尊贵,然而身旁并无人服侍,只自个拿了本书,以一种极懒散的姿势撑在桌上眯眼看着,似乎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程鲤犹豫着要不要行礼,荀煦低声道:“不必打扰,你只管去给陛下诊治。”
两人入内后,司马丹瞟了一眼,只当是哪个太医令又被荀煦揪了来,并未在意。
程鲤对皇帝上下其手地诊看一番,待放下手来,荀煦道:“陛下如何?”
“哼,毒物罢了,最多一个旬日便可恢复如初。”
荀煦松了口气。
程鲤对她们这些人的朝争动作半点不感兴趣,并不知荀煦这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只道:“我只想要深藏功与名,你可别把我卖了。”
荀煦当时说的是:“自然不会的。”
该死的荀凤池,答应得多漂亮。可谁来告诉他,为何今日他要在此应付长公主的盘问?
眼看皇帝好多了,他马上可以走人,没想到长公主突然来到,压着他聊了这许多。
程鲤觉着,如果回答说跟郡君相识只是个巧合,恐怕长公主勉强可以信几分,但其中加上一个荀煦,巧上加巧,估计就很难相信了。
可问题是他也想问郡君为何认识自己!
正在程鲤觉着这份沉默的时间即将拉长到可疑的程度,荀煦进来了。
荀令君似乎一愣,随即行礼:“不知长公主殿下在此,下官失礼。”
长公主抬手免礼:“令君乃禁苑内臣,关心陛下自是本分,有何失礼。”
荀煦看了一眼程鲤:“敢问殿下,这是……”
“我自太医处听闻,陛下情形已然安定,多亏这位程大夫妙手回春,特来道谢。”
长公主并不打算将那个问题抛给荀煦来答,然而程鲤已是半个人在煎锅中,豁出去了插嘴道:“殿下方才正问到仆,与令君是如何相识的呢!仆入京后只去长公主府出诊过一次,不曾大张旗鼓四处行医,是以殿下十分好奇……”
长公主扫了程鲤一眼,便也将目光投向荀煦。
荀煦并不知程鲤曾为长公主治伤之事,初次听闻,惊了一惊。
然而看这情形,他与公主也并不很熟。再一想想程鲤曾消失一段时间,而他消失之前,观中都有何人……
心念电转之间,她明白了,此事多半与丹阳郡君有些关系。
荀煦心中十分狐疑,面上波澜不惊:“不瞒殿下,此事实在巧合。”
“巧合”二字一出,程鲤就在心里惨叫。他还道荀煦能想出什么完美的理由来,结果还是巧合!
荀煦接着道:“前些日子下官因年前醮祭之事前往上清宫,恰巧碰见王家十二郎在山上闹事,因观中有一医道截去了他兄长的病肢,他便意图报复。
“下官想起曾在书中见过,枯死体骸当急斩去,否则遍连全体,药石难救。想来那医道并非胡乱行医,便出面调解了两句。如此便与程郎君有了来往。”
她又看了程鲤一眼:“下官当日在观中,曾拜见了郡君一面,不知郡君回去是否曾与公主提起,这程郎君正是那位治坏了王家七郎的‘庸医’。
“下官也是后来才知,这位程郎君虽身怀奇术,然而并不喜招人眼目,便一直在北邙山上清宫中隐世清修,从来默默无闻的。
“郡君博学广见,下官在东宫授学多年,深有所感。想必以郡君慧眼,也能通晓其中之妙,如此,这‘庸医’之祸也算趣闻一件了。”
长公主表现得就像这世上任何一位母亲一般,听到外人夸奖自家孩子,微微一笑:“谈不上慧眼,不过那丫头确实有几分机灵,听了此事,暗自上了心也是有的。”
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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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七之事是她出手,但她并不关心王七之后怎样,更不在意道观里一个道士如何,倒还真不知程鲤就是那妙真道士。
这样看的话……倒也说得通。
唯一可疑之处就只剩下程鲤这一身化神的医术和并不匹配的名气。
可这世间千人千面,她没兴趣也没工夫去探究程鲤一个小小医生的过去。
程鲤劫后余生地出了口气。
荀煦选择抛出他“妙真道士”这个已经不再重要的身份,将两个巧合归在一件事里,变成一个巧合,装作不经意地将丹阳郡君带了进去,总算听着像样了许多。
妙哉妙哉,老跟她们这些当官当家的混在一堆,程鲤觉得自个迟早心疾发作。
他不知道的是,荀郁正在回洛阳的路上,也急得快要心疾发作了。
路途中荀郁病了一回,路过汲郡的时候,司马丹带着荀郁去当地的王氏族中歇脚看病,走的时候还要走了一个婢女,以便照顾荀郁。
荀郁给这个新来的婢女取名叫描竹,她在牛车里撑着脸看着描竹:“我家里还有个写兰和画梅,脾气都好,你们应当能够好好相处。是了,不知为何长公主殿下竟未派她二人之一来——”
话才说到一半,她自己想到了。
描竹是个胆小的,被郡君盯得脸蛋发红。荀郁顾不上她,猛地爬起来,对外头道:“殿下——”
才一出口,她又卡住。
这几日没怎么与司马丹照面,只知道他一直在附近,然而说不上话。
病中的时候,常常迷迷糊糊地能看见太子在旁边,每每清醒之时便不见了人。
此时也是一样,太子就骑马在车外,但她只能对着描竹说话。
司马丹听见了她在车里的自言自语,也猜到她想说什么,淡淡道:“你那两个三和四的已是第二次弄丢了你,便是长公主不罚,他们也没脸再待在你身边。那两个侍女想必也如是。何况姑姑比上次更生气,恐怕没有他们好果子吃。”
已经过去这么久,荀郁便是此刻插上翅膀飞回洛阳也赶不及了。
荀郁自个一直多灾多难的,此时才想起府中一干人等来,按理也不能怪她。
可她一想到上辈子这几个都是跟她出生入死,没落个好下场的,不由得心如刀绞。
她想保住的人又没了几个。
司马丹强迫自己不去扭头看荀郁的表情,可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低落了几个度,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曾想着,阿兄……司马瑜此番对你动手,很有我劫了那船人的缘故,你们都是被我连累的。所以来之前,我做了些吩咐,他们未必有事……”
“殿下!”荀郁眼睛一亮,然而想起自己前不久刚叫司马丹别对她好,后面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司马丹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知道荀郁的别扭劲又犯了,脸色一寒:“我的人可扛不过姑姑,他们也未必没事!”
说完气哼哼地打马离远了些。
后头这句一听就像是气话。
荀郁的负罪感更深了。
她也想过,是否她将欠司马丹的都还了,便能坦然面对他。然而她夺走的是他的一辈子,荀煦想不出如何才能还清。
还他一条命?可太子要她的命能干吗。
……想不出便不想。现在她更关心画梅写兰和荀三荀四如何了。
荀郁归心似箭。
21. 第 21 章
快到洛阳时,他们停在偃师县衙中过夜。
这趟旅途并不轻松,荀郁心里也惦记着府里几个,然而她这般长时间离开洛阳的次数屈指可数,眼看即将结束,便仍有些不舍起来。
于是入了夜无法入睡,披衣起来,推开窗子对着月亮发呆。
刚吹了会儿风,对面窗户忽然也被打开。荀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竟是太子殿下。
几天没说话,自然也没再起矛盾,司马丹心中的郁气已经自个散了不少。
他知道荀郁无事时算是个闷葫芦,主动搭话: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吹冷风,你是又想喝苦药?”
荀郁见司马丹手上竟拿了本书:“殿下这是在夜读?”
司马丹没好气:“有人出尔反尔,我可是言而有信,答应过的事必然不会反悔的。”
是在说他答应过荀郁,要好好读书,尊师重道。
荀郁再次感到十分痛苦。
司马丹透过夜色看着那张纠结的脸,实在费解:“荀郁,你究竟在想什么?”
对她好也不行,听她的话也不行。他从未见过这般别扭之人。
许是月色惑人,又或许是黑暗给了荀郁一些安全感,她终于想要说出来:
“我觉得我欠你好多,且越欠越多。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债主。”
好不容易听到句有用的,然而司马丹不懂:“你、欠了我什么?我是帮过你不少,可你平日不也经常帮我出主意?”
“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的。总之欠了好多好多……多到这辈子都还不完。”
司马丹虽不认为自己当真是什么债主,但观荀郁情态,此刻大抵也听不进去,便道:“那不是应该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处处听我话才对?”
“这我做不到。”
“我懂了,你是想赖账。”
“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会还的。可是没有。”
荀郁不知司马丹想要什么,让他做皇帝自然不能算,因为这也是荀郁想要的,而且她比司马丹本人更想。
他曾说的想做个“大侠”,不说荀郁,便是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除非他能回到十七年前,将他的父亲换个人。
然而司马丹道:“怎么没有?”
荀郁抬眼。
司马丹没看她,正抬头望着月亮:“那天晚上我就说了,后来也一直在说。——我想了解你,也想让你了解我。这弯弯绕绕的,其实就一件事,我想要你嫁给我。”
“这也是一辈子的事,是以之前我没有逼你,想等你自个想好。”
“眼下既然你说欠了我的债,一辈子还不完……”
他的视线转回荀郁脸上,“那你就拿一辈子来还好了。”
“嫁给你同样对我有好处,怎么能算?反倒叫我又欠一笔。”
司马丹恨极了荀郁这等凡事都像算账的作风:“谁说对你全是好处?你非要算,便好好想想,嫁给我究竟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只怕你每说出一件好的来,我都能告诉你一件不好的。”
荀郁不信:“成了太子妃,我便有了极高品位,话语权会大很多。”
“你本就是二品郡君,已是异姓中最尊贵的,且背靠长公主,实际能控制的人比太子妃更多。”
司马丹看见荀郁皱眉思索起来。
天神在上,他明明是在求亲,然而谁家求亲是要千方百计地告诉女方成亲不好?
荀郁又道:“离开长公主府,不必碍着殿下接下许多社交帖子,可以让我清净许多。”
“东宫有我在,你清净不了。”
荀郁抿了抿嘴,竟不反驳:“我还可以摆脱长公主的折磨,好好调养自己的身子。”
“长公主不折腾你,我折腾你。”
“你为何要折腾我?”
“你以为嫁人便是与人在一块吃饭睡觉,只是换个地方过日子?”
荀郁看着司马丹,眼睛里三个大字:不然呢?
她上辈子嫁给司马丹,连一块吃饭睡觉都没有过。
她听见司马丹不知为何清了清嗓子:“咳,睡觉完了,就、就有可能……怀上。我听说过,那前前后后的,十分伤身体。”
荀郁总算知道司马丹在说什么。
“你、你竟是在想这些东西……?”
司马丹原本只是顺着说到这里,然而话一出口,他想到了什么。
他胳膊一撑翻过窗棱,来到荀郁窗前。荀郁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让出一道空隙,他便又是一个纵身,进到了荀郁屋里。
荀郁刚想开口说话,手就被司马丹抓住。
“‘这些东西’……实话告诉你,我想了很久了。”
他已经病急乱投医,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服荀郁,竟道:“你究竟有什么欠了我的,最多不过是一条命?那你给我……养一个,就当还了,好不好?”
荀郁有些愣愣的。
司马丹既然知道生子伤身体,自然不是什么无知少年,那便更该知道,此事对她这种身子来说,是九死无生的。
今夜里不知为何一直躁动跳跃着的心情,此时终于沉寂下来。荀郁终于感受到一阵与这夜色相衬的凉意。
如果这确实是司马丹想要的,而她最终能成功给出去的话,说不定……确实可以把这笔帐平了。
荀郁垂着脸,终于道:“……好。”
司马丹一把将荀郁拥进怀中,一只手顺着她的头发:“好,好,太好了……只要你答应了,后面、日子还长着……”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件事。
长公主封锁了司马瑜的死讯。火药事发,世子伏法,燕王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直接起兵。二是以幽州为后盾,自己入京周旋此事。
以长公主的手段,燕王在失去先机的情况下起兵,胜算实在渺茫。若他是个聪明人,便一定会选后者。
到了那时,长公主一定会有许多事交由荀郁去做,荀郁不会再有闲暇去东宫听课,他们接触的机会便彻底没了。
所以他很想和荀郁约好,叫她早日嫁到东宫。奈何她总是不知在别扭什么,叫他也心气不平,闹得他一路上都没能开口。
眼下荀郁终于答应,太子殿下只觉得前途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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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便是察觉到荀郁的情绪似乎不太对,也暂时顾不上了。
待到郡君与太子二人回到洛阳时,皇帝已大好了,只不过越发做起了甩手掌柜,缩在宫里,除了打理起居的少府官员以外谁也不见。
司马丹听了,知道是中毒之事又刺激了老头子,只冷冷一笑,便回了东宫,要去收拾自己的老巢。
他知道太子詹事和中庶子都是荀煦的人,之前懒得去管,然而荀煦这次做得过了,他不打算再放任。
何况他还要想办法将荀郁捞过来,为了布局,他也要开始准备自己的人手。
是时候忤逆一下他这位了不起的老师了。
待到荀郁回公主府禀报了前后经过,看过了几个侍女侍卫,再回到东宫上课时,便见司马丹和荀令君之间有些冷冷的。
荀令君问太子如何看待某件史事,太子用鼻子笑了一声:“孤只知道‘忠信,礼之本也’,只怕那个高侍郎仗着自己有才干有人望,凡事自有主意,便忘了自个只是天子的仆人罢了!”
荀煦何等人也,太子话音刚起便知他要说什么,听毕果不其然。
也不生恼:“此人行事不以身份,只看事情道理,审势而行,因机而变,‘行理性于染当’罢了。殿下往后遇事,也当多多思量,务必尽善才是。”
“哼,令君不必担心,此番孤已是狠狠受教了!”
就这般夹枪带棒地熬过了半天,散学后荀郁和太子不约而同地留在东殿中。
待人都走了,荀郁道:“殿下,不是答应我要尊师重道?”
司马丹这才想起,这丫头从三年前就对这位跟她差了辈分的令君十分上心,顿时起了危机感:“怎么,你还惦记他?”明明已答应了嫁给他的!
荀郁不答,只道:“无关令君,只是既有约定,殿下还该上心才是。何况得罪了荀令君,对您有何好处?殿下该知道,荀令君如今是您手下最大的一支力量。”
她该怎么答?说不“惦记”自然是假的,然而要是说惦记,只怕司马丹即刻要暴走。
这点小事她还是明白的。
司马丹点头:“好啊,尊师重道,原来当时说这个不是为了叫我‘重道’,而是为了‘尊师’!”
荀郁有些无奈:“殿下。正如令君所言,她不过是‘审势而行,因机而变’罢了。说到底也是为了您,又何必揪着此事与令君过不去呢?”
“为了我……是。但你呢?”
“我……怎么?”
“你知道罢,荀凤池拦着我的不是别的,是去救你。”
原来是说这个。
荀郁淡淡一笑:“令君心怀天下,便是要她自己去死也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小的我。”
司马丹皱眉,盯着荀郁的眼睛:“你就没有一点气恼和寒心?你再如何也是他教了三年的学生。”
见太子殿下一副为自己义愤填膺的样子,荀郁还是有几分感动的,然而她确实并未如何介怀此事。
她想起司马丹说的“互相了解”,想了想,回视司马丹,道:“因为在许早之前我便知道,我总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22. 第 22 章
司马丹:“这是……怎么说的?”
“我小时候也是父母双全的。”荀郁垂头看着案上的书封,“母亲和父亲都对我很好。可是后来母亲为了救人,丢下我和父亲离开了。”
“再后来幽州被鲜卑人攻打,父亲本可以带着我离开,但他选择了留下。”
“我被慕容部的大王子之妻收养,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要杀了我。”
荀郁低笑:“我理解他们每个人的想法。最开始当然是怨恨不忿的,后来渐渐明白,人觉得自己很重要,这无可厚非,但不能要求别人也认为你很重要。”
司马丹知道自己无法感同身受。
不同于荀郁,他似乎是永远被选择的那一个。
杨皇后只剩他一个儿子,把他当作命根子,这是老天已替她做了选择。
皇帝虽不管事,到底也是“选”了他来做这个太子。
就算是那些来刺杀他的,也是因为他有着不一般的身份,所以被“选中”了。
他想说“我以后都会选你”,然而总感觉轻飘飘的,便也说不出口。
荀郁看了看自己胳膊上一道奇异的疤痕。
有些好笑的是,第一个让她感到自己是被选中之人的,竟是长公主。
那道疤痕被一只手握住。
司马丹摩挲着它,问道:“这个,是怎么来的?”
荀郁重新睁眼后,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变得面目全非,几乎找不见上一世的轨迹。
唯一在她睁眼之后出现,且与上一世无甚区别的,就只有这道痕迹。
这是在她从草原回到洛阳后不久,悄悄出现在她臂上的。
荀郁道:“你先前只知道长公主折磨我,然而你可知,她是如何折磨我的?”
“不知。”上次太医来也没看出什么,荀郁身上完好无损。
“她用的是蛊。”
司马丹不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东西,却是头一回在身边实际碰见,一惊:“什么蛊?”
“我也不知。只是暂时没有性命之危。”
这是程鲤告诉她的,他还说这道疤痕应当就是给她种蛊时留下的,当时不显,日子久了才慢慢出现。
司马丹觉着心里火烧火燎的。
他现在既想去找荀煦的麻烦,又想去找长公主的麻烦,还想去找荀郁那对父母的麻烦。然而他一个都不能去。
不,荀令君的麻烦还是可以找找的。
太子詹事卢云最近日子过得水深火热。
他刚吩咐人将太子多日不曾翻看的书籍整理收藏起来,太子便又叫他找出来;
刚给侍弄时令花草的匠人结了工钱送走,太子就说要改种别的;
刚遣了人去荀府诉苦,太子就将人捉了,押到了他面前。
“孤竟不知,这东宫之事还要向中书令上报的?”
卢云跪在地下,抖如筛糠:“殿下……恕、恕罪。”
他辩无可辩。
“孤要不恕呢?”
“殿下!大、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何必……”
司马丹用鼻子笑一声:“是了,自己人。那这自己人换自己人想必也无甚不可,你明日便去跟王辽报个备,换裴松来东宫当值。你嘛……去荀府做个内史如何?”
王辽是吏部曹的尚书郎,太子这是要他自请辞官呢。
荀府又不是什么地方营府,他去做哪门子“内史”?
东宫的官员配置本就可由太子全权处置,便是荀煦本人在此,也说不出什么来,何况他一个小小卢云。
然而卢云心底却觉着这位太子果然如传言中那般宽厚仁慈。一般人被抓到通风报信,便是砍了头也有的,太子却只是叫他走人。
卢云灰溜溜地走后不久,荀煦便到访东宫。
“来得还真快。”司马丹请荀煦坐,“老师怎的如今不怕隔墙有耳了?”
三年前荀煦还只能趁着宫中宴会的机会与太子私下交谈,但那是因为司马丹从来无心管理下人,整个东宫跟个筛子似的八面漏风。
如今她已将东宫暗中治理了一番,自然不再那般束手束脚。
荀煦答道:“因为卢云为殿下挑选的都是可信之人。”
“是对孤来说可信,还是对令君可信呢?”
自然是对她来说可信。荀煦神色不动:“这没有分别,太子可以信任微臣。”
“孤可以信任令君,那令君可信任孤?”
“……”荀煦抬眼。
她想信任,但目前无法信任。
太子始终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司马丹知道了荀煦的回答,低笑道:“令君又是何苦?以你的能力,便是让陛下禅位也不无可能,何必非要将孤捧起来?可知赶鸭子上架是最叫人头疼的,鸭子难受,那赶鸭子的人也不好过。”
荀煦早知道太子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听到“禅位”二字倒也没怎么惶恐:“殿下又是何苦?以您的能力,这朝中原没有真正可以与您相抗之人。您只要稍微用心,顺利继位,此生都会顺风顺水。”
其中最重要的,是司马丹有能力有地位的同时还十分年轻。当下世家重臣里,他动不了的都熬不过他,而跟他一般年岁的,都不堪一击。
“顺风顺水,之后呢?”司马丹兴致缺缺,“这其中没有一丝趣味。”
荀煦头一次在这类话题中听见“趣味”二字。
她心中产生了与荀郁相同的疑问:“殿下……想要的是什么?”
“不是说了?孤要的是有趣。”
而有趣的东西因人而异,他想,这世上必然有不少人觉着朝堂党争十分有趣,可他只觉着丑恶。
——也不尽然,每次看到荀郁打着她的小算盘时,也挺有趣。
荀煦有些失语。
追名也好,逐利也罢,又或是有什么人情需求,她劝说过各种各样的人改变主意。
可她要如何说服一个人,将其认为无趣的东西看作是有趣的?
司马丹的眼睛在荀煦脸上转了两圈,心里冒出一个主意。
他知道荀煦选择他的最大理由,便是因他“合适”,且眼下暂时找不出更合适的来,这是他极大的倚仗。
他道:“既然令君执意将希望放在孤身上,孤倒有个主意,不知令君可否一听?”
“殿下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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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孤虽烦腻于攻讦算计,然而有一人例外。她是个最爱算计的,若是为了她,孤便是踏进这泥潭来,也心甘情愿了。”
荀煦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名字:“她是……”
司马丹道:“令君帮孤一个忙,让丹阳郡君嫁进东宫来罢。”
荀煦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您想要与长公主结亲,奉自己的亲姑姑一声岳母?”
是了,荀郁虽一未改姓,二未上宗室谱牒,就连拜义母也不曾。然而整个洛阳谁不将她当作长公主的女儿?
长公主未曾结亲,仍是司马氏人,她的女儿再嫁到司马家,实在不好听。
何况长公主有什么理由让荀郁嫁给太子?
这么多年来,洛阳人也都看出来了,长公主根本不欲郡君嫁人,怕是要和她一样独身一辈子的。
此事的确有着诸多困难,是以司马丹才想将荀煦拖下水。
司马丹道:“孤心意已明,令君只管斟酌便是。”
荀煦倒不想质疑太子的心意,只是觉着这份心意实在太不巧,偏偏在一个很难成的人身上。
她犹疑道:“此事……还待微臣再考量考量。”
司马丹打量着荀煦的表情,突然站起,踱到荀煦面前,微微俯视着她:“是了,还有一事。令君这些年应有所察觉,郡君对您很是仰慕信赖的。还望令君往后警醒一些,别再对孤的太子妃来者不拒了。”
这距离有些压迫感,再加上话里的意思,更叫人心头发沉。
这是荀煦实在没想到的。
别说“有所察觉”,就是此刻从司马丹嘴里清晰地听见,她还感到匪夷所思。
她再如何习惯扮作男子,心底也知道自己是女子之身的,从不曾想歪来。
何况荀郁每每与她交谈,都是些文章道理,或是时事朝议,何曾有过半点那方面的倾向?
她觉着太子实在多心了,可又无法分辨,苦笑道:“殿下说的是。微臣必当谨守分寸。”尽管她从未失过分寸。
司马丹觉得她的态度有些敷衍,不是很满意。
但眼下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横竖他往后勤快些,多盯着防着便是了。
便道:“令君知道就好。”
可他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出了件让他没防住,乃至捶胸顿足之事。
荀郁这次回到洛阳后,除了去东宫便是老实缩在自己屋内。这段时日她落下了许多长公主指给她的书没看。
虽然上辈子已熟习过,可总得装出个过程来。否则等到长公主考校她,她会答得爽快,长公主会觉得有鬼。
这些书目列得比东宫几个讲师列给太子的还全面,她总觉着长公主莫非想将她往皇帝的方向培养?
这一日她正在装作埋头苦读,长公主推门进来。
荀郁捧着书不知如何,长公主一摆手:“免你一日,你与我细说说,太子如何。”
荀郁有些狐疑:长公主是想听什么?如何?哪方面的如何?她又想拿司马丹开什么刀?这些日子长公主最愁的,不是如何召燕王进京来?
荀郁心中一万个问号划过时,长公主在她对面坐下,一副打算长谈的模样。
23. 第 23 章
荀郁迟疑道:“太子……如何?”
长公主开门见山:“你觉得,你能控制他吗?”
“现在……说不好。”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太子殿下行事奇异,明明是这般身份,竟将日子过出了一种‘无所求’的风范。”
这也就是说,他没有把柄。
荀郁现在知道太子所求为何了,可她不敢告诉长公主。
长公主接着道:“这几日我在纠查严家,发现五大世家中,钟、卫两家尚算安分,严、郭、卢氏都有些动作。我已在逐渐布局应对,只是这其中缺了一些环节。”
她抬眼看向荀郁:“我需要杨家的人,若你嫁去东宫,能将手伸到杨家么?”
荀郁有些惊讶。她虽想到长公主如今不会再严防死守,却也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
如此当然省事,她道:“阿郁会尽力而为。想必……不难。”
长公主微微一笑:“事成之后,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荀郁一头雾水,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长公主见荀郁似乎兴致不是很高,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同意你……嫁给荀凤池。”
荀郁这次是惊上加惊,完全被镇住了。
惊的是长公主竟一直早便暗中注意到了她对荀煦的关注,更惊的是长公主竟以为她是那个意思!
她为长公主尚未窥破荀煦的女儿身而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被长公主关注到,无论什么都有可能败露。
然而另一边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故事。
不过想想也是,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如此关注一个与她两不相干的朝臣?
除此之外,她还想起一事来。
当初在离开草原,返回洛阳的车上,长公主对她道:“我不知你过去的名字,也不打算知道。今日起,你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字罢。”
小荀郁想了想,拿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长公主扫了一眼:“你要姓‘郁’?”
荀郁摇了摇头。
不是姓,那就是名了。
“那姓呢?”
荀郁望着长公主发呆。
“你不能跟我姓。”
荀郁低下头。
长公主摸了摸下巴:“……这个倒也可以利用。先留着,等回了洛阳,挑挑看哪家合适,给你一个世家身份罢了。”
她又笑了笑:“不曾想你竟还识字,便是不大会说,也能省不少事了。”
然后便只以“阿郁”唤她。
回到洛阳后,长公主第一件教她的,便是朝中各大世家的复杂关系和个中关键人物,包括他们的势力生平种种。
荀郁本来已经忘记母亲的名姓,然而在翻到中书令的生平时,看到“幽州”二字,再反反复复核对日期后,她想起来,自己的母亲,正是姓“荀”。
这位人人称赞的凤凰郎,极有可能就是她的母亲。
然后她对长公主说,她想将姓名记为“荀郁”。
长公主思考了半天,同意了。
因为荀氏并非长公主手下家族,且已退出洛阳,京中只剩下荀令君一个孤家寡人。长公主便也没再提让她入世家谱牒之事,而是给她请封了郡君。
恐怕从那时起,长公主就有些怀疑了。
荀郁正想着这些,长公主又道:“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有一事你要先去做。”
荀郁抬头。
“对荀令君而言,你嫁与太子并非好事,恐怕会从中阻挠。是以我要你……亲自去说服他。”
如果荀郁真是倾心于荀煦,长公主这一出便是斩断荀煦任何有可能接纳荀郁的苗头。
即便日后如她所说,她有“办法”让荀郁嫁给荀煦,也不会再有恩爱一说。
果然长公主的心病没那么容易“痊愈”,原来还有招数在等着她。
幸好荀郁并不是如长公主以为的那般。
于是她只是轻声道:“阿郁遵命。”
隔日,荀郁再一次早早去了东宫。
荀煦已在东殿讲师席上就位,正拿了一卷书翻看。
荀郁行礼:“先生。”
荀煦此时再见她,心情十分复杂。
这个学生可以说是聪慧异常,眼下年纪还小都叫人常有难以应对之感,不知大了还要如何。
便是刚过去的火器之事,既然司马丹心里门清,这位郡君想必也是知道她在其中做了什么的……
或许最开始可能没反应过来,但事到如今,恐怕郡君也想到了,最开始严家在码头出事的那艘船,就是她安排的。
就这般从头至尾狠狠被她设计了一番,虽说事出无奈,这一切是最好的安排,荀煦并不认为自己做错,心中对这小姑娘却也是有几分歉意的。
然而郡君本人竟毫无异常,见到她仍是恭敬如初,不见一丝怨愤。
这叫荀煦更加心绪复杂难言。
除开这个,便是太子那一遭。
这许多年来,荀煦遇到对自己有意思的姑娘自然不少,有了对比,是以她也清楚,丹阳郡君对她确实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可太子的想法却也无法忽视。
荀令君咳嗽一声:“郡君勤谨向学,实在可嘉。”
总是来得这样早,一会儿被太子撞见,又要说她们孤男寡女的了。
荀郁不知荀煦为何突然夸她,谢了一声入了席。
司马丹此时也正朝东殿行来。
他虽然不爱读书,但起床一直都很早,只不过要么习武要么散步,再不然便是去喂鱼罢了。
他其实是自控力极强的类型,做事只有“该做”与“不该做”。
而这次回洛阳的路上,他才发现,一直以好学生形象示人的荀郁竟与他正相反,完全是从心所欲之人,只有“想做”与“不想做”。
不止一次到了该行路的点,荀郁还赖在床上,描竹叫不起她,便去向太子告罪。每次司马丹都只好勉为其难亲自去叫她。
这也十分有趣。
司马丹嘴角勾着笑,到了东殿门口,就听到里头一句“那便十五夜酉时,微臣在上仙楼恭候郡君”。
那点笑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人有了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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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态便会截然不同。
司马丹从未如现在这般觉着整治东宫十分有用,否则他早在十里开外时,荀煦便已知晓他要来了,又怎会叫他听见这样一番邀约!
他将提着的脚放下,站了一会儿,又走了。在别处很逛了一段时间,才慢悠悠地又踱着步子到了东殿。
荀煦和荀郁二人各自坐在自己席上,仿佛从未说过一句话。
太子狠狠看了眼荀煦,坐到郡君旁边柔声道:“今日又来这样早,可用过早膳了?”
荀郁起了点鸡皮疙瘩:“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荀煦嘴角抽了抽,当作没看见。
司马丹恼着呢,道:“还不兴我关心关心你?”
荀郁低声道:“以后有得你关心,现在好好读书。”
一句话就把太子的毛顺了。
但他并未放过这件事。到了十五这天,太子从早晨起就在院子里转圈,眼看时辰终于差不多了,便抓起马鞭,冲了出去。
荀郁去找荀煦,并未说别的,只是问她何时有空闲,她有事与令君相商。
她那日答应长公主后,觉得那个时机终于来到。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曾兴起过与荀煦相认的想法。
最开始是出于憎恨。
虽然她鬼使神差地选了“荀”做自己的姓,但第一次做出这选择的她,心中燃着漆黑的仇恨的火焰。
她要报复荀煦,要荀煦一无所有、一败涂地。那时若谁与她说,要她与荀煦相认,喊她一声“阿娘”,她能恶心得吐那人一身。
只要看见荀煦,她就会想起阿耶沾着尘土和血污的头颅,想起自己躺在草甸上奄奄一息,静静感受着生命从自己胸口流走。
那是她无法排解的怨恨。
后来,憎恨变成了恐惧。
她不敢告诉荀煦,不敢问她当初做出那番选择,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想过她的宁宁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敢问她听到幽州被屠城时,是否想起过她还有两个可以称为“家人”的人在那里。
不敢问她,她究竟需不需要、想不想要这样一个女儿。
不敢听到荀煦的真心话,有丹阳郡君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女儿,她是否还能因为自身光明磊落,而继续问心无愧地继续自己的事业。
在听到长公主那番要求后,荀郁先是从利益角度思考了一番有可能说服荀令君的理据。
然而想来想去,并没有好的方法。
归根结底,荀煦并不信任她。
于是她想到了坦白身份。
但不能全然相告,以荀煦的心性,即便真的信了她是她的女儿,事涉朝堂,也不会即刻就全然听她的请求。
她要以身份为借口,向荀煦投诚。
这世间子女仰慕父母,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让荀煦相信这份“情”,比相信这个“身份”要容易许多。
如此一来,她不再是长公主死党,再谈嫁入东宫之事,便可以松动许多。
到时候再随便诌几句她与太子两情相悦云云,大约便可以事成了。
到了十五这日,荀郁信心满满地前往上仙楼。
24. 第 24 章
荀郁到了地方,荀煦早已在房间中等候。
她站在门外,略一踟蹰,吩咐荀三和荀四离远些。
荀四像一片影子很快消失不见,荀三却没动。
一道尚未愈合的狰狞伤痕挂在他脸上,那是前不久受罚时留下的。
他满面为难:“郡君,属下虽没用,但万一有事,还是可以挡挡刀子的……”
荀郁两次三番的出事,让他们都没了信心。
其实这不能怪他们。
慕容奚在这天下本就难寻敌手,便不说了。司马瑜前次为了绑她,也是下了血本的,荀三荀四能保住性命及时向长公主通报,已经很出色了。
荀郁道:“没事,荀令君不会对我如何。”
好说歹说,荀三总算纠着手指离远了,荀郁才推门进去。
“不知郡君有何事相商?”
荀煦给荀郁倒了杯茶,放到荀郁面前。
盈盈的热气带着甜香味拂过荀郁鼻尖,她低头看着茶杯,这竟是一杯加了糖的花茶。
如此调配,几乎能将茶叶原本所带的清苦全部压下,很不常见,应该是特地吩咐的。
荀郁低笑:“你竟还记得,我最不爱吃苦。”
这话的语气有些过于熟稔,荀煦心中几分警惕:“只是平日略有所见罢了。”
没错,只是平时不小心注意到,并非什么“记得”。
荀郁闭了闭眼,既然决定说出来,她就不想再听荀煦说这些刺人的话。
她扫了一眼荀煦腰间的玉环,开门见山:“令君那枚玉环上,是否是一个‘宁’字?”
荀煦的面色淡下来,并不答:“不知郡君何意?”
“我的意思是,那个名叫‘郁宁’的人,如今还活着。”
荀煦先是愣住,然后眼睛微微睁大,清溪般的双瞳此刻如深海起浪,钉在荀郁身上,眼角渐渐泛起一丝红色。
心中一个念头隐隐咆哮起来,她却无暇去分辨其中内容。
她声音有些艰涩:“不知郡君……何意?”
荀郁拿出这几日雕出来的一只木头小牛,放在桌上。
这小牛的形状与荀煦从前做给她的机关小牛相似——大概相似,这中间经过的时间已经太漫长,她其实已记不太清。
但即便如此,这只小牛也是她最能想起来的东西了。
她垂眼看向小牛,道:“你说等那一只坏了,会给我再做一个。它早就坏了,可是十年了,我并没有等到。”
“……”
荀郁抬起头:“我已不想再等,现在,我自己来找你要了。”
荀煦四指蜷起,在桌面上按得发白,半晌才终于抬手,捡起那个小牛。
她将小牛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凑越近,近到荀郁觉得她其实根本看不清那个小牛。
荀煦的头埋得很低,荀郁看不见她的脸,然后她看到两滴泪水落到小牛的脊背上。
如此触动她的人正在她面前,她却只抱着一个死物在怀中垂泪,眼都不抬一下。
荀郁看着她,心中有些荒谬又有些可悲。
何其笨拙的一个母亲。
很久过去,荀煦仍然没有抬头,她将小牛抵在额前,挡住自己的脸,声音微哑:“为什么、现在才……”
是啊,荀郁早便来到了洛阳,此刻再看过去种种,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早认出荀煦是她的母亲。
荀煦多年的教养让她此刻本并不想说话,毕竟十分失态,出口的话难以保持理智。
但她等不了荀郁回答,又道:“你、这些年……如何?是了!你的身体——”
荀煦猛地抬起头,抓住荀郁的手腕。
……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差?
然而她看见荀郁面无表情的脸,那问题便没问出来。
荀郁终于看到荀煦的满面狼狈,这情形比她预料的要好很多。
原来即便是荀令君,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还是会失态至此。如此她的计划能成的可能便大大提高了。
她抬起另一只手,放到荀煦手背上:“我过得并不好。令君,长公主并非将我当作子女看待,我只是她的一条狗。”
“……究竟是怎么回事?”
荀煦的眼睛还红着,神情却迅速冷静下来。
荀郁道:“长公主给我下了毒,我的性命始终在她手里。我过去所做的那些事,都是不得不做,否则死的就是我。”
“为何……是你?”
这个问题荀郁也想问,她摇摇头:“殿下并不知我与您的关系,我与她相遇是真正的巧合。”
长公主直到此刻都不知她本名为何,更不曾追究她父母是何人,必然不是为了针对荀煦。
她一笑:“或许殿下见我有几分聪明,奇货可居罢了。”
笑着笑着,她突然觉着头有些沉沉的,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荀煦面色一变,起身一剑劈开窗户,迎上了外头刺进来的一柄剑。
昏过去之前,她脑袋里在想,荀煦为何到哪儿都要带着剑?真是……没有半点当娘的样子……
司马丹打马出了东宫,便朝那日听了一耳朵的上仙楼去。
又是上仙楼。他听说上次之后,这上仙楼便被长公主买下了,荀令君还特地挑了郡君家中产业来见面,呵,真是好体贴。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这是要去做什么,因为他不知荀煦与荀郁是要说些什么,多半没他的事。
可他就是想去,既然不知道,便去知道一下好了。
然而等他到了上仙楼门口,却见荀令君抱着荀郁上了马,正要离开。
司马丹还未靠近便嗅到浓重的血腥气,靠近一看,荀令君竟是一身血衣,明明是从酒楼出来,却像刚下了战场。
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的?”
荀煦脸色很难看:“严家派人刺杀。”
不仅派了人来,还事先放了毒烟。她和荀郁都已中毒,此刻她也只是勉强撑着罢了。
司马丹想上前接过荀郁,荀煦后退避开。
司马丹寒着脸,刚要再开口,荀令君头一次在太子面前失了礼,竟一打马走了。
太子来不及骂人,连忙跟上,一路进了崇义里,荀煦在一间民宅前头下了马,冲了进去。
司马丹跟着进去,竟见到了那日在昭阳殿的太医,不,现在一看,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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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太医。
程鲤大惊失色:“荀凤池!”
荀煦抱着荀郁:“先救她。”
“郡君只是中毒了,你是要死了!”
“先救她!”荀煦眼睛发红,“求你了。”
太子听了这话,惊觉荀煦身上的血竟都是她自己的,她受了极重的外伤。
人命要紧,司马丹来不及计较荀煦这态度究竟代表了什么,冷着脸道:“这是什么时候,你推我让的,谁等得起?”
程鲤苦着脸去给荀郁配药了。
幸好两人中的是同一种毒,倒也不算耽误荀煦,只是她的伤口不处理实在危险。
荀煦轻轻将荀郁放在床上,然后自己跪在一边,握住了荀郁的手。
司马丹抢不走荀郁,冷眼瞧着这一切,冷笑:“令君这是何意?对孤这般忠心,以至于对孤的太子妃都要死而后已?”
荀令君抬头,太子被她的神情惊了一跳,还没听到解释,就见荀煦吐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
待到程鲤拎着医具,端着药碗进来,见到这一片狼藉,越发心惊肉跳。之前那个颇有些和颜悦色的太子竟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看着荀煦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不知如何,本来是要给荀郁施针喂药的,然而地上一个濒危的拦在前面,总不能视而不见地跨过去。
好在太子开口了:“他们两个,谁更危险?”
那当然是:“荀令君。”
太子垂下眼:“若先救令君,你能保郡君无恙么?”
“能。”荀郁中的毒并不急,荀煦还提前给她封了脉,暂时是安全的。
“那便……先治荀煦。”
程鲤以为太子更关心自己的手下,这无可厚非,可看他表情,听他语气,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然而程鲤不敢多问,连忙半掺半扶地将荀煦带去了另一个房间。
荀郁身边终于空出来,司马丹皱着眉走到她床边,摸摸她越发苍白的脸:“怎么倒霉的老是你?”
严家恐怕是最近受到长公主连连打击,走投无路,想尽办法希望能阻一阻长公主。然而长公主本人如铜墙铁壁,只好将目标放在她身边最大的一个软柿子身上。
“姑姑怎么就不教你一些武功?”
虽然这么问,他也知道为什么。荀郁是个恨不得风一吹就倒的纸人,刀拿在手上估计先把自个压死了。
司马丹垂着脸,心中十分烦乱。他有意去想些有的没的,然而无论如何胡思乱想,也压不住此刻一个最大的疑惑。
这间院子他来过。
大约是在两年多以前,他在京郊散心时遭到了刺杀。
那是他前些年在外头惹上的仇家。路过一地时,他因为听说了一对祖孙的惨事,便招惹了当地一个大族,极大地动摇了那个家族在当地的权威。
世家土豪丧心病狂,便是知道了他是太子也不以为惧,竟追着杀到京城来。
然而地方来人如何能在洛阳杀了他?是以那帮人全反过来被他杀了。
虽然无恙,他的心情却很差,便大半夜的在洛阳街头乱逛,竟碰见了刚与友人分别,正要打道回府的丹阳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