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
1. 第 1 章
日光漫入室内,桌上摆着新种的绿植,到处显得生机勃勃。这是一套大约四十多平方的一室一厅,郑斯宜才搬回来不久。这套房子是她的婚前财产,离婚后又搬回这里来。
是的,她刚刚结束一段婚姻。
和陈迎结婚的第三年,也是他们恋爱的第七年,她向陈迎提了离婚。
与当初结婚时的轰轰烈烈不一样,两人平静地分居,讨论财产分割等事宜。过了离婚冷静期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们去民政局将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
红戳一盖,她从已婚变离异。
朋友知道后,扼腕叹息说她怎么这么糊涂,陈迎样貌好,事业也好,脾气也不错,为什么要离婚?是不是因为有了第三者?还是因为他们没有孩子?
都不是。
只是她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她和陈迎年少相恋,毕业后结婚,陪着他从近乎一无所有到事业有成。后来,他们住的房子从狭仄拥挤变得越来越明亮宽敞,陈迎在外的称呼从小陈变成陈总,而她从郑斯宜变成陈太太,陈夫人。外人看来她的生活富足清闲,但无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严重失衡。她的内心的空洞越来越大,严重时甚至需要药物辅助入眠。
她幼时曾对婚姻有过诸多幻想,所求不过两人,三餐,四季。
偏偏事与愿违。
某日,她逗弄着家养的笼中雀,又收到了陈迎通知她这个星期不回家的消息。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要贯穿她的一生,她便忽然不可抑制地感到一阵疲倦与无趣。
于是她提了离婚。
改变当然需要付出代价。以前陈迎会养她,现在她需要自己养活自己。陈迎算是大方的,没有在分割财产上克扣或者为难她,因此她获得了不菲的财产,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坐吃山空,她最近已经在积极面试准备工作了。
郑斯宜锁好门,下楼。她今天有一个面试。
面试结束,那片薄薄的简历夹在面试官的指间,被压出一道浅浅的痕迹。hr沉默片刻,问她:“你是三年前毕业的,但我看你毕业后的履历空白,是一点儿工作经验也没有吗?”
“……没有。”
“那这三年的空窗期的原因是什么?”
几乎每一个hr看到她的简历都会问这个问题。她深呼吸一口气,平静地回答道:“因为我做了几年的全职太太。”
对方的目光了然,他放下手中的简历,静默几秒,又问:“那你未来几年还有再婚、生孩子的打算吗?”
“没有。”
“你认为你求职的优势是什么?”
郑斯宜张了张口,发现那些她来面试之前恶补的专业内容竟然忘得七七八八的,此刻脑子里能想起来尽是如何将东西归置得更好,怎么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怎么悉心照料酒醉或是生病的人。
……
刚走出写字楼没多久,郑斯宜就收到了hr的答复短信。措辞很礼貌,中心意思也很明确:公司培养人需要成本,他们需要一来就可以上手的员工,所以很抱歉不能录用她。
见惯不怪了。
这些天她已经被拒绝很多次了。
现在的用人单位,要么喜欢校招生,一张白纸,还可以给公司抵税;要么呢,就要招一些经验丰富的人才。她两者都不是,被拒绝很正常。但被拒绝的次数多了,还是会忍不住气馁。
光亮如鉴的玻璃照出她耷拉又丧气的脸庞。她拍拍脸,晚上还要回去一趟,不能在阿姨他们面前露出这一脸衰样。
面前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她深深呼吸,在心里宽慰自己——没关系的啊,大家都是这样要慢慢来的,而且比起一些刚毕业的学弟学妹,她已经足够幸运了,有一点财产,还没有任何负债。
要知足,郑斯宜,你要懂得知足。
回到已是傍晚。
熟悉的门映入眼帘,隐隐有饭菜的香味飘出来。离婚后就没回来过这里了,郑斯宜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会,整理好心情后才伸手按了门铃。
门很快开了,祁红一看到她,就笑了起来:“回来啦,怎么不拿钥匙开门?”
郑斯宜进门换鞋,说:“忘拿了。”
“家里的钥匙也能忘?”
郑斯宜对她笑笑,不说话。门钥匙其实就在她的包里,但是从这儿搬出去住之后,她再也没有用钥匙开过门。
祁红递给她水,“你哥已经在回来路上了。等他一起吃饭。”
周危?
郑斯宜举杯喝水的动作一顿,放下杯子,握在手心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祁红说:“前天。”
郑斯宜“哦”了一声。
祁红是郑斯宜母亲的闺蜜,郑斯宜母亲在她初中时过世,父亲很快另娶。她被祁红接到自己家里照顾。周危是祁红的独生子,年长她两岁。刚到周家时,她很不习惯,特别怵周危,因为他话少性格又冷。
不过他们打照面的时间也就那短短的两三年,因为周危高考后直接出国了。在国外的学业结束之后,他也没回国,直接进了国际知名的公司工作。祁红在她耳边念叨了很久,说他怎么在外面飘着,也不回家接手家里的公司。
周危在外这么多年,只回来过两次。
一次是他大学毕业时,还有一次是她的婚礼,而且这两次都是短短地停留了一周左右就又走了。
于是郑斯宜问:“那这次他会在国内呆多久?”
祁红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快,显然很高兴,“他这次回来就不走啦。”
“那是好事啊。”郑斯宜笑着说。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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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还是他自己主动提的,我都很惊讶呢。”
对于周危回来这件事,祁红一定是最开心的那个人。以前周危在国外,祁红给他打视频电话,几乎每一次挂电话前都要盘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回国看他们两个老人,回国的话会待多久,考不考虑回国发展。估计周危的耳朵都要起茧了。
话音未落,门边传来很轻的门锁扭动的声音。
祁红和郑斯宜齐齐扭头看去,是周危回来了。他站在门边,长身鹤立,眼如点漆。还是她记忆里那副惹眼又清清冷冷的模样,见到她,只略一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了。
周危一边往里走,一边解袖扣。路过她时,垂眸看了她一眼,问:“回来很久了?”
“没有,我也刚回到不久。”郑斯宜答,握紧手中的水杯。
他“哦”一声,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又看向她,“你还坐在那干什么,不饿?”
桌上多了一个周危,又许久不久了,郑斯宜多少有些不自在,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吃饭时话家常,祁红一直在问周危的情况,问他习不习惯,刚接手公司有没有什么困难云云。周危话不多,但简明扼要。郑斯宜低头,安静吃饭。
冷不丁的,她听见祁红问她:“斯宜你呢?之后有什么打算?”
郑斯宜心里一惊,放下手中筷子,说:“我最近已经在面试工作了。”
“可以啊,出去散散心也好的。有什么进展吗?”
郑斯宜笑得有点勉强:“暂时还没有。”
祁红的眉毛蹙起,“我待会给你打点钱。”
这孩子前不久忽然和她说想离婚,她还没劝几句,就又听到她说已经离了,财产都分割好了。这消息梗得她难受,也不知道该怎么问这孩子的具体情况。
“不用不用。”郑斯宜连忙说,“我钱够的,只是我想快点出去工作。”
祁红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我之前听朋友说,现在工作特别难找,是不是?”
周危:“嗯。”
“是真的不容易。”郑斯宜说,“经济形势不好,很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
就更别说她这种在家里蹲了三年的了。
祁红想了想,说:“有关系应该就不难。”她沉吟片刻,看向周危,“不如,周危你帮妹妹找个工作吧?”
周危动作一顿,抬起眼眸,看向她:“你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淡淡的,但她却忍不住板直腰。
郑斯宜斟酌好措辞,说:“都可以,能学到东西就行。”
现在已经不是她挑工作,而是工作挑她了,当然有什么就做什么吧。
周危敛眸沉思片刻,放下手中的筷子,拿热毛巾慢慢擦了擦手,然后放在一旁。
“正好,我现在还缺个助理。”
2. 第 2 章
周危的速度很快,当天晚上答应下来,第二天早上公司的hr就联系她,让她准备入职材料。从准备材料到正式入职,只花了两三天的时间。
周危回国前曾在对冲基金里做研究分析,后来担任投资经理。回国后,周父也知道周危不了解他所做的实业,索性给他投了一笔钱,开了个公司,拿了牌照。现在周危既是老板,也是基金经理。
郑斯宜担任周危的助理一职,工位就在他办公室门口。
这天刚办完入职手续,还没坐到工位上,周危就喊她进去。
“坐吧。”周危说。
郑斯宜在他面前坐下,心想周危要跟她说什么。
“前两天忙,没来得及和你细聊。”周危注视她,“有想过以后的职业发展路径吗?”
郑斯宜本科和研究生念的都是管理学,虽说也算是商科,但是管理学这学科吧……用她某个大学老师的玩笑话是就是,“除了以后能管理自己的先生,还能管谁呢?”
更有意思的是,她还管理不了自己的丈夫。准确来说,前夫。
过去三年的时间里,她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打扮自己、出门逛街刷卡购物、以及,服从陈迎安排,听陈迎吩咐、等陈迎回家。
陈迎就是她的轴心,锚定并调整她生活中的一切事务。
她现在都回想不起来大学里所学的知识内容,未毕业前曾有过的野望……凡此种种,都是一片空白了。
她双手交握置于膝上,低头思索许久,才轻声道:“我,我其实也不知道我现在还能做得好什么。”
声音有些弱气。
办公室里很安静。她垂着眸,只觉得此地太安静了,安静得过分,静得似乎能听见空调运作时细微的声响。她的手指慢慢地搅在一起,直到指甲盖都泛白了,她还是没什么勇气抬头看周危的表情。
周危的目光落在眼前人上,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是他不难想象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应该,跟她刚到他家时那样,怯怯的。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那就从头开始学。”语音少顿,又道,“别担心,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宽慰她,但他的语气平静且从容,仿佛有掌控一切的笃定。听他这么说,郑斯宜确实觉得心里好受一点,也有底气了一些。从进房间以来,她第一次抬头直视他,诚恳道:“周总,如果我以后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您直接和我说就是。”
“周总?您?”他眉头一皱,眸光看过来,“现在对我都要这么客气吗?”
她尝试纠正:“……你?”
“嗯。”他眉头这次平展开来,“你不用对我说敬语,我不习惯。”
接着他拿过一份材料递给她,道:“还有,这是我今年的工作计划,你先回去看看。”
郑斯宜点头接过,随手翻看了几页,这份工作计划材料列得非常清楚明白,标出了今年要完成的各项kpi。
入职时hr跟她确认过工作职责,作为助理,她需要协调好周危的日程。把这份材料给她,大概是让她先了解他本年度的工作重点,才好安排协调事务的优先级——就像以前陈迎会每周提前和她说,他什么时候会回家,什么时候又要出差,她要做些什么,都需要提前准备安排的。
正要转身时,他又叫住她。这次他在旁边的书柜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个旧本子给她。
“这个是我以前的笔记本,你有空可以看看。”
她坐到工位上,先仔细阅读了一遍他的工作计划。工作时间,公司很安静。周危也没给她立刻安排什么工作,她现在有一些时间,于是她好奇翻开他给的笔记本。
那笔记本很旧,边角都磨出毛边了。里面的内容全是他的阅读笔记、报告、数据回测、投资思考等等,他甚至还细心地在每一篇的落脚处标明了时间。时间落款最早可以回溯至七年前。
那年他二十三岁,刚刚开始工作。
郑斯宜指尖压在七年前的时间落款上,眼睫低垂,想起他刚才和他说的那句话:
“那就从头开始学。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
-
晚些时候,另一个同事过来跟她说周危总下午本来和李总有个约,但那位李总行程有变,希望能将双方见面的时间推迟至晚间,顺便一起吃个饭,想让郑斯宜去问问周危的意思。这位同事之间兼任助理,郑斯宜来了之后,这部分工作就交接给她了。
郑斯宜应下,敲门给周危汇报情况。
周危听后,并没有立刻答应或是否决,思忖片刻,先同她介绍起这件事情涉及的人来。这位李总是某券商财富线的负责人,也是周危的熟人,但不巧的是,周危晚上已经安排有饭局了。
说到这儿,他反问她:“那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安排呢?”
郑斯宜:……
她思索片刻:“跟李总说清楚后,按原计划赴约?”
周危闻言只是一笑,“事情不是非此即彼的。”
郑斯宜没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周危也没多解释,而是拿上车钥匙,起身,示意她跟上。郑斯宜只好匆忙收拾了包,跟上他的脚步。
电梯下行。
周危给人打了两个电话,她在一旁听着,他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安排好了。他先是跟晚上约好饭局的客人知会了一声突发的情况,征得对方同意后,又旋即打给李总敲定该事宜。
就这样,原定为两方的晚饭变成了三方。
等周危挂了电话,郑斯宜抬眼,光亮如鉴的电梯门照出他们两人的身影。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地库。
她正踌躇坐哪儿,不料周危直接道:“斯宜,你坐后排是想让我给你当司机吗?”
哪敢啊,郑斯宜不好意思笑笑,拉开副驾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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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座椅比较靠前,可能不太舒服,你自己调一下,按钮在你座椅右边。”
她伸手摸索了一会儿,也没找到他说的按钮。周危见她磨蹭半天也没调好,索性倾身过来帮她调。她一惊,反应过来后极力向后贴,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张贴在椅背上的贴纸。
其实两人中间隔了很大的空间,但他靠过来时,她依旧闻到了他身上很清爽的味道。
她曾见过一些事业有成、外形不错的男士,他们大多讲究,会用香水。陈迎就有不少瓶香水,但周危身上的气味却非常干净,是某种衣物洗涤剂的香气,闻起来很熟悉。
想起来了,就是祁红以前经常给他们用的那款洗涤剂,香柠薄荷味的。
她的呼吸不自觉都放轻了。
周危很快帮她调好座椅,坐了回去。
发生了这么个插曲,郑斯宜多少有点不自在。她垂着眼,看向车窗,努力把注意力分散到别的地方,比如刚才的疑问。
车里有些安静。
周危冷不丁地开腔道:“这么沉默,在想什么?”
郑斯宜回神,“啊?……哦,我还在想刚才那个问题。”
周危:“有哪里不明白的?”
刚才周危在打电话,她听着,其实并不能理解今晚周危为什么要将李总也拉上。之前她偶尔会陪陈迎去聚餐吃饭,除了那种朋友之间的饭局,涉及工作业务的,譬如说供应商,多是一对一的情况,怎么今天三方都不介意似的?
“因为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身份都是在甲方乙方之间互相转化的。”周危说。
“一样的吗?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看过我的工作计划,你认为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扩大规模?”
“不全对。”周危说,“扩大规模只是我们的目标之一,也是最后呈现的结果。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做很多铺垫工作。这两位老总他们也是这样。但是好消息是,我们三方都可以互相帮到彼此。”
可,能怎么帮呢?
他好像看穿了她的疑问,对她微微一笑,道:“至于怎么帮,就是具体的业务模式了。好了,到了。”
拉开车门时,她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转身看向周危:“对了,我们今晚会喝酒吗?”
周危眉梢微微一挑:“你能喝吗?”
“……不太能。”郑斯宜坦白说,又很快补充道,“但我可以练的。”
她酒量不算好,也没怎么练过。陈迎经常有应酬,一有应酬就免不了喝酒,每次晚归衣服上都是酒味,他本来酒量一般,后面硬生生给一场场酒局练出来了。
对她来说,以前是没必要喝酒,以后,如果工作确实有需要的话,也不是不能咬咬牙开始练酒量。
“喝酒要么一开始就滴酒不沾,你一旦开始喝就只能服从规则了。”周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能喝就不喝。”
3. 第 3 章
一起吃饭的两位老总果然带了酒来,洋酒。洋酒度数看起来没有白酒那么高,但是这种酒喝多了容易毫无征兆地断片,可能前一秒还在正常说话,后一秒直接晕过去。
周危工作日不会喝酒,他是基金经理,负责策略,需要保持头脑清醒。喝酒不交易,交易不喝酒,但今天是周五。
既然明确了今晚会喝酒,无论如何还是先垫垫,郑斯宜让服务员送了几杯酸奶过来,稍后起菜。
在分分酒器时,两位老总便把目光投向郑斯宜,“这位贵姓?”
郑斯宜坐直身子,道:“免贵姓郑,郑斯宜。”
“您也来点?”李总说。
服务生将分酒器放在她面前。
她未来得及说话,周危已将手虚虚盖在分酒器瓶口,直接帮她拒绝说:“她要开车。”
当天晚上她一滴酒也没喝。
周危倒是喝得不少,把两位老总都喝趴下了。全场只剩她一个还算清醒的人,处理好两位老总,她转头看周危,他坐得很直,眼睫低敛,手还扣在分酒器上。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脸比平时青白一些。
郑斯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周危?”
周危像个老旧的接收到信号的机器,失焦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语气犹豫地说:“阿熠?”
郑斯宜一愣。她的小名叫熠熠,是她妈妈给她取的,熠和宜拼音相近,平仄不同,妈妈说希望她以后能够平安快乐,熠熠闪光。她去世后,没人再叫这个名字了,反而是来了周家后,周危会叫她阿熠。可等他们都长大之后,她不叫他哥哥,他也不再叫她阿熠,都默契地改口叫彼此的名字。
已经好久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
“你喝醉了。”郑斯宜去扶他,“站得起身吗?”
周危的手按在她手臂上,借力站起来。他走得很慢,但是意外地笔直。本以为他需要人扶的,还在发愁她这点力气撑不起他这么大个人该怎么办,但现在她只需要跟在他身后,在他拐弯拐反方向后,拉一拉他的衣袖提示他走反了就行,省心极了。
夜已深了,露水微凉。
周危直直向车门走去,郑斯宜连忙拉住他,“你不能开车!”
他转向她,像在看她,但眼神却发直,像个过载的电脑在处理信息,半晌才问她:“那怎么回家?”
都这样了还在操心呢,郑斯宜好笑道:“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去。”
来的路上,她坐副驾驶位,回去的路上,位置相互颠倒了。郑斯宜怕他吐在车上,一路都开得很慢很稳,不过他酒品很好,醉了话也不多,只是合眼休息。深夜的路灯灯光在他微蹙的眉和紧闭的眼流过,显出几分倦意。
回到家已是十点半,不算太晚。
周危醉得厉害,刚才还能自己走,现在都有点儿站不起来了。好在郑斯宜处理酒鬼驾轻就熟,陈迎以前拉投资的时候也经常喝醉,基本都是她来善后的。周危身量高,骨架也大,整个人脱力覆在她身上,他的体温还偏高,身上衣服香柠薄荷的味道混着酒精味,一齐罩在她的身上,像一座山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来。
忽然之间,她感觉他的鼻尖蹭过她的脖颈,痒痒的,凉凉的。她偏头看去,周危眉峰紧蹙,似乎难受极了。
她一边艰难地架着周危,一边按门铃。祁红还没睡,听见门铃赶快来开门,见周危喝醉,她立刻伸手扶他。有了祁红分担,郑斯宜顿时觉得肩头一轻。
祁红见周危的面色发白,心疼地皱眉,“这孩子怎么喝得这么多?这父子真是一个样。”
“周叔还没回来吗?”
“没呢,刚才和我说他也还在应酬。”祁红轻叹道,“这两父子,唉。”
周危父亲周集是白手起家的创一代,抓住了时代的风口,事业扩大总免不得人情世故,推杯换盏。今年年初去检查,健康亮了红灯。陈迎创业成功后,也和她说过一句让她印象深刻的话。
——如果你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一些什么。
郑斯宜和祁红沉默着,默契地配合将周危安置好。祁红帮周危除了鞋袜和外套,又解开他的领带和衬衫上面两粒扣子。
醉酒之后,最好不要让人直接睡觉,多少吃点解酒的东西。见祁红已经在打哈欠了,郑斯宜便让她先去休息,自己去厨房熟练地弄了蜂蜜水来。
她试着叫醒周危,他好久才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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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红红的,空茫茫的。
“先喝点水。”她把杯口凑近他的唇边。
周危皱眉,偏过头。
郑斯宜端着杯子也随着他转了个角度,说:“喝水。”
这次他定定看了她几秒,然后一言不发、乖乖地就着她的手喝完了。
郑斯宜又去倒了一点水,并把杯子放在他的床头柜。转身,见到周危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床头灯映亮他的脸庞,脸色唇色有点白,一双眼睛却深深的。
“你还不睡吗?”
她伸手想按灭台灯,却忽然听见他开口,声音低而哑:
“阿熠,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
宿醉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来还是晕。
周危早上起来,祁红已经在吃早餐了,他那份摆在了他常坐的位置上。他扫视了一圈,拉开椅子,问:“斯宜呢?”
“昨晚回去了。”
“回去了?”周危愣了一下。
“对。”祁红叹气说,“我跟她说今晚住家里,她没听。说到这儿,我之前还跟她说呢,找个时间搬回家里住吧,这孩子也没听。”
周危想了想,问道:“那她昨晚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祁红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没头没脑的,反问他,“怎么了?”
周危摇摇头表示没事。此后他一直垂着眼,安静听着祁红说话,自己却没再多说什么。
吃完早饭,他回书房复盘整理上周的工作。推开门时,他停顿片刻,侧目看向书房旁边的一扇紧闭着的门。
那扇门已经许久没打开过了,除了在定期打扫的时候会打开一下。他闭上眼睛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房间里所有的摆设,窗边的书桌,窗棂上挂着风铃,夏日燥热的风会把树叶摇得簌簌作响,风铃声叮呤当啷,清脆悦耳。
她会趴在桌上看书,累了就双手撑在窗台上远眺,无聊时还会用手指头拨弄那风铃……如今房间里早已失了她的身影。
但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保持了原样,在漫长的时光里等待着主人归来。
——那是她的房间。
他垂下眼,轻轻关上了书房门。
4. 第 4 章
周一早上。
郑斯宜一去到办公室就被周危叫进了办公室。他给了她一张本周的日程表。她低头一看,几乎每一天都排满了,除了盘中的时间,其余的时间不是在去见不同的人,就是在准备见不同的人。
“下午有一个券商资管的老总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沙龙,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过去。还有,他们家产品的资料我都发到你的邮箱了,你待会儿记得看一下。”
郑斯宜应了一声。
临出去前,周危又叫住她,“忘记问了,你的基金从业资格弄好了吗?”
“已经弄好了。”
在基金公司工作需要具备从业资格证书,这是合规要求。在她入职前,同事就告知了这一事项,她便早早就完成了。
周危点点头,让她先回去看资料。
郑思怡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打开周危给她发的产品资料。
这是一个固收+的公募基金,pdf前面都是公司介绍和团队介绍,后面开始介绍产品的策略。她直接去看年化收益率、最大回撤等各项指标。这支产品发行了近一年的时间,去年的年化收益有六个多点,最大回撤在接受的范围内,在同类产品内排名也相对靠前,算是不错的。她又往后翻,资料中还详细介绍了该产品所投的标的以及产品的结构。投资的标的她还能看得懂,但涉及到策略方面,就不太看得明白了。
下午收盘,周危复盘完行情,便叫上她一起出门了。这次过去还是周危开车。
“刚才的资料都看完了吗?”周危开口问她。
“看完了,不过有些没看懂的地方。”
“哪些?”
郑斯宜皱着眉,回忆那些资料上她看不懂的名词,“主要是那些产品策略方面,呃,什么哑铃策略、骑跨策略这种……”
“除了这些,还有没看懂的地方吗?”
“其他都还好,连蒙带猜还是能看懂的。”
周危瞥了她一眼,挑起眉,“还需要连蒙带猜?”
“其实我还用Deepseek查了。”她老实回答。
周危眼角微微一弯,轻笑了一声。
郑斯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下次还有不懂的,除了问Deepseek,你还可以直接问同事,问我,都可以的。”
“……我这不是想着你们比较忙吗。”她伸手挠了挠侧脸。
以前陈迎工作就很忙,她生活中碰到的很多问题大多需要她自己解决。哪怕是问题很棘手,去问陈迎怎么办,他也没空,最终问题还是回到她的手里。没差别。
“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她微微一愣,转头看去,周危的目光平视前方,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从容。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错了一下视线,看向她,见她面色有些恍惚。
他轻轻皱眉,“怎么这个表情?”
她一抿唇,把心底那点心酸压下去,很快垂下眼,轻声说:“没什么。”
下午这个沙龙邀请的大多数是一些同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超高净值的客户。大家聚在一起听分析师分享宏观的观点,结束后有茶歇供嘉宾品尝。就在这时间段内,周危就带着她见了好几拨不同的人,谈笑间又敲定了好几个行程。
他们在聊业务,她听得一知半解,不太明白这些模式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于是她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微笑,并打算等从会场出来之后再私下问问周危。
好在周危并不打算等到沙龙结束才离开,他跟那位老总打了个招呼便提前撤了。结果两人刚出电梯,又碰到一个熟人。
不过这一次,是郑斯宜的熟人。
说熟倒也没熟到哪去,就是打过几次交道。这位是陈迎有合作的一个老总,姓王,他们曾经吃过几次饭。一打照面,他便认出了她来,惊喜道:“哎,好巧!陈太太你也在这儿?”
听到这称呼,郑斯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的目光在她身边的周危转了一圈,面色略有些迟疑道:“这位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不是客套话,王总确实觉得周危眼熟,只是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老板,周危总。”郑斯宜说。
王总笑起来:“很高兴认识您。”他的目光转向郑斯宜,眼含疑惑,“请问周总您这边主要是做……?”
郑斯宜知道他想问什么,陈迎和王总有一些业务上的合作,如果周危和陈迎也是同行业的,那意味着他们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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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会有合作的机会。
于是她直接回答道:“我们周危总是在金融行业,现在主要负责投资这一块。”
王总听后,立刻掏出手机跟周危说:“金融啊,那我这块是一窍不通的,所以特别佩服你们。周总,我能加您个微信吗,以后有什么不会的,还想多跟您请教请教。”
周危看了她一眼,抬手把二维码的界面露出来。
那位王总一边添加周危,一边还在说:“相逢即是缘,您和陈太太是同事,也就是我朋友了,以后有机会多出来吃饭喝茶。”
听着陈太这个称呼,郑斯宜眼睫微阖,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笑着说:“王总,您以后叫我斯宜就好。”
……
和那位王总分别后,郑斯宜一路都很沉默,她心里装着事儿。周危本来话就不算多,也没出声。两人一路沉默走到地库。
回到车上,郑斯宜系好安全带。想了又想,开口道:“我……”
却不料,周危也正好在此时开口:“你——”
“你先说。”郑斯宜立刻道。
“你先说吧。”
她沉默片刻,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想了又想,才说:“我和陈迎离婚的事情毕竟是私事,手续办妥之后也没有很正式地对外公开,所以才会有今天的误会……抱歉。”
周危听着,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一点一点,“为什么跟我说抱歉?”
郑斯宜一怔,说:“我没想到王总会误会我们是……那种关系。”
她也不明白,怎么有些人看到一男一女在一起,就会联想到他们存在一些超越正常情谊的关系?之前王总看周危那略带疑惑的眼神让她都很不舒服,更别说周危本人了。退一步说,无论周危本人心里是如何想的,他都被冒犯到了——他本不该承受这种揣测。
她话音微顿,十分抱歉地说:“你放心,我会尽快处理好这些事情,下次不会再发生了。”
周危沉默了几秒,笑了一下,说:“没事,我不在乎。”
郑斯宜心下稍宽,周危他一直就不是计较的人,也明白这件事情在他这儿应该算是过去了,便转换话题道:“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我爸今天回来了,今晚一起回家吃饭吗?”
5. 第 5 章
周危的爸爸,周集,去年底身体出现了一些小问题,不得已将工作的强度降了下来,即便如此,一周七天他也总是有好几天在外出差的。大家好不容易齐聚一次,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回去的路有些长,两旁的风景逐渐从陌生变成熟悉,在绕过某一个红绿灯时,她想起许多年前刚来周家时的情形。
那时她的心情凄惶,母亲去世了,父亲另娶,对她置之不顾。祁红阿姨让她到她家来住。听到这个提议,她的内心十分不安。相识多年,她当然和周家人打过交道。逢年过节见面,大家在聊家长里短,周集和周危这两父子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上,安静听着,偶尔淡淡一笑,话一个赛一个话少。话少的人总是让人难以捉摸。祁红跟她再三保证,说他们一定会很欢迎她来。
真正住过去后,他们家所有人都确实对她很好。周危有的,她一定有一份,周危没有的,她甚至还有。这种好让她不知该如何回报。
周危把车停好。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口,她在门口停住,回头看了周危一眼,等他开门。
周危眉梢微挑,“没带钥匙?”
郑斯宜“嗯”了一声,握紧手提包。钥匙其实就在她包里。
“家里的钥匙也能忘记带?”
听他这么说,她还以为他带了。结果他越过她,伸手按了门铃。
祁红开门看见这俩杵在门口,好笑道:“都多大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不记得带钥匙呢?”
“我以为斯宜带了。”周危说。
“哦,斯宜带了,你就不带了?净欺负人家。”
郑斯宜连忙道:“周危没有欺负我。”
周危回头看了她一眼,顺手将桌上的一颗苹果塞在她手里,说:“她听不见的。”
“谁说我听不见了,我还看得见呢。”祁红从厨房绕出来,白了他一眼,说:“这都要吃饭了,你还塞水果给斯宜吃?你们两个过来吃饭了,快点。”
吃完晚饭,郑斯宜挽起袖子,准备收拾碗筷,却听周集问她:“斯宜,今晚在家住吧?”
郑斯宜一愣,说:“我一会儿还回去。”
周集闻言,眉峰轻轻一皱,“住家里不好吗?”
祁红也接话道:“听话,别回去了,你那屋哪有家里舒服。”
话是这么说没错,郑斯宜是不好意思的。她以前寄住在周家这么多年,周伯伯和祁红阿姨一直对她视如己出,甚至她的待遇还超过他们的亲生孩子。以前周危有一点儿做得不好都要被训,但他们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这种好让她铭记于心,深深感恩,但也让她惶恐。以前未成年时需要麻烦长辈照拂,她现在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但,这次她又该怎么开口拒绝对她这么好的长辈?
周危拿过她手里碗筷,起身往厨房走,“你待会到书房找我,还有些工作上的内容要和你说。”
“不可以现在说吗?”
他声音温淡,“太多了,一时半会说不完。你先回房间洗漱吧。”
郑斯宜抿唇,站在原地没动。
周危往洗碗机里放碗筷,间中向她投来一眼,“快点吧,要不然来不及了。”
他的态度太自然,显得她现在的纠结很不大方。
郑斯宜的肩膀松下来,终于开口答应下来:“好。”
“咔哒。”
房间的灯亮起。
郑斯宜走进房间,微微怔然。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再次回到这个房间,一切都还是她熟悉的模样,除了椅面和床品蒙了一层防尘布以外,几乎没有变化。
窗外月光皎洁而温柔,窗边的书桌一尘不染,窗棂上仍挂着她高中时系上去的风铃,带子都被晒褪色了。
她用手碰了一下那风铃,叮铃声清脆。
她刚回来没多久,门就被敲响了。
住家阿姨抱着一床蓬松柔软的被子站在门口,笑着对她说:“斯宜,太太让我来送一床新被子。”
“哎?床上还有……”
阿姨动作麻利,一边换一边说:“那可不一样,这床上的被子还没来得及晒,可没有这一床松软舒服。这被子我可是晒了一整天呢,今天太阳那么好,被子盖着一定很暖和很舒服的,你试试。”
郑斯宜抿着唇,笑了,说:“谢谢阿姨。”
阿姨摆摆手说:“要谢谢太太,是太太让我来的。”
郑斯宜摸着柔软蓬松的被子,心中一暖,道:“都要谢。”
阿姨铺完被子,又把她房内的防尘罩全都撤了下来。
郑斯宜连忙上前制止她,“阿姨,这怎么全拿下来了?一会儿全是灰尘。”
“有人长住,灰尘就会少呀。”阿姨笑眯眯说。
郑斯宜一愣,说:“我就今晚在家住。”
这回轮到阿姨愣住了,“斯宜你不在家里住吗?”
“……”
阿姨继续说道:“刚才太太跟我说你以后要经常回家住,表情很高兴的。”
郑斯宜不由得沉默下来。祁红确实跟她提过几次,让她住家里,但是她一直没答应。今天留宿也是因为周危说有工作上的内容,她要听从工作安排。
阿姨也自知说太多了,有些拘谨地跟她道晚安,留她一人在房里。
郑斯宜坐在床沿,手轻轻抬起,摸了摸松软的被子。良久,她轻叹了一口气。
-
郑斯宜心事重重地洗漱,出来后看到周危给她的信息,让她晚上九点去书房找他。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赶紧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准备做记录用。
周危给她预留时间卡得刚刚好,她全套洗漱流程结束,还剩几分钟。她找出一套家居服,换上,抄起桌上的工作装备就去书房找周危。
“进来。”
郑斯宜推开门,进去时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正好九点。夜盘交易开始了。
书房应该是被周危改造过了一番,大书桌上架着六个大屏幕,上面三个下面三个。书桌侧对面是一块写了一半的白板,正对面的墙上还挂了一个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是实时变动的报价页面。
“来,过来这。”
坐在电子屏后面的周危跟她招手。
郑斯宜绕到他身边。周危显然也洗漱过了,发梢有点湿,身上穿着宽松的浅色真丝睡衣。他伸手拉过一个椅子,让她坐到他原来的位置上。他原来坐的是一把人体工学椅,面前桌子上摆着一台显示着k线图的笔记本电脑,草稿纸垒了一小摞。这一看就是他常坐的地方。于是她立刻抽身往回去:
“你坐,我坐这个就好。”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不由分说地把她摁坐在椅子上,“你怎么话这么多?”
争执不过他,她也是没脾气了,直接问他:“你今晚叫我过来,是有什么工作要安排?”
“盯夜盘。”
郑斯宜:“?”
他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然后下巴微微一扬,示意了一下各个屏幕上的分时图和K线图,问:“你认为这波行情后续会怎么走?”
她一哑,半晌才道:“你让我留下来是为了看行情?”
“行情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但是否有必要让今夜她留下来,只为了讨论后市行情怎么发展?
见她不吱声,他的目光从面前的走势图收回,落在她脸上,“怎么不说话?是没有想法吗?”
“……我看多吧。”
“你的逻辑是什么?”周危紧接着说,“我给你的笔记本里有过类似的内容,这波行情和前几年有点像。”
这算是突发的提问吗?
郑斯宜努力回忆笔记的内容,糟糕的是,东西太多她不记清了。
在此期间,周危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一边看着盘面走势,一边在她椅背上轻轻点着指尖。间或目光会从屏幕挪到她身上,表明他一直在等,却不曾开口催促她。
于是她只好在脑海里努力搜罗遍最近发生的事情,变量太多,信息过载。她可能需要列一下内容才行。
“纸和笔随便用。”
郑斯宜谢过他,拿起草稿纸开始罗列影响价格的各个因子。周危一直等着,见她书写的速度慢下来,直至不写后,才开口道:“为什么看多?”
她已经理好了思路,自认为还算顺畅地回答了。周危听着,既没有说对,也没有说错。她本来还有些自信的,见他没反应,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弱气。
“就这样……我说完了。”
“了解。”他微微颔首,继续追问道,“那么,你认为价格运行的区间是多少?以及基于以上结论,你会采取什么交易策略?尝试列出几个不同的方案。”
郑斯宜思忖片刻,一一答了。
然而周危还继续细问,全是她不熟悉的东西,一直问到她答不出来。
她有些气馁,问:“这是您说的工作内容吗?”
周危又听见她说敬语,眉梢一挑,反问她:“有问题?”
他虽面色平静一如往常,但她本能感觉他此刻心情一般,于是她斟酌着回答道:“……我以为投资经理会更多负责这些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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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
她既不是研究员,也不是交易员,而且她才入行多久?真的没法在他的步步紧逼的提问下回答得那么细。
“确实不是你的工作内容,但你也要有了解。现阶段来说,你的判断正确与否都无所谓,但你需要思考的过程,需要不断地去优化和迭代,才能慢慢变得专业。”他语气微顿,“你今天的状态好像不太对?”
他的目光淡淡,“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抿唇,半晌,才道:“没什么。”
周危:“你的表情可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郑斯宜无奈了,怎么他这个时候这么敏锐?她思忖片刻,才慢慢说道:“我刚才在想,有时候太担心打扰到别人,是不是反而会推远彼此的距离?”
周危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道:“如果是关心你的人,是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郑斯宜抿唇。然后,她听见他淡淡地说:“偶尔我也会想,其实你可以在我们,还有我的面前不那么小心谨慎。”
郑斯宜一怔,对上他的视线。
周危轻轻笑了笑,说:“阿熠,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对不对?”
郑斯宜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没法否认。
是,她知道祁红一直都想她可以回来住,但是她一直装聋作哑,逃避不去面对,不敢伸手接住这份沉甸甸的爱和邀请——她总觉得自己不配得。
但……不接受,她就真的对得起他们了吗?
周危那双黑亮深邃的眼在注视着她,好像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他一直在等她的回答,但是她的大脑却偏偏空白一片。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否认,也对自己感到羞愧。
房间里出现了一段令她无所适从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周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似乎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算……”
他话音未落,房内响起另一个声音,“如果——”
只见她抬起眼来,双唇一抿,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说:“如果,我周末回来住的话,不会打扰到你们,对吗?”
周危一愣,然后轻轻笑了起来,道:“我们只会觉得你应该周中也住在家里。”
郑斯宜的肩膀一松,说:“那我以后周末回来住吧。”
“那你阿姨估计会非常开心。”周危脸上露出些许笑意,点了点桌上的纸张,“好了,言归正传。”
郑斯宜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周危说:“你推得还不错。就是还可以再细致一些。”
听见他语气变轻快了,她的内心也轻松起来了,反应过来之后,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周危从书柜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她,说:“这本书或许对你有帮助,可以回去看看。还有一本,我找一下。”
她接过来,笑说了句:“每次来你这儿都能顺点资料回去。”
周危还在书柜里找书,闻言头也不回道:“已经习惯了。”
郑斯宜握着书脊的手一蜷,摇头笑了笑。
回去后,她仔细翻看了一下这两本书的目录。不得不承认,里面有些内容确实是她刚才在思考时卡壳的地方。周危太敏锐了。念书时,周危就经常给她讲题。他比她大两岁,从小就品学兼优,各科都好,而她有点偏科,祁红便让他有空时给妹妹讲讲题。周危总是能很快发现她掌握得不够好的知识点,然后他就会像今天这样,翻出他的资料给她,让她带回去复习。
等郑斯宜合上书,再次拿起手机,已经快一点了。她下意识看向窗外,只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她今晚耽搁了他的时间,不知道他自己会复盘到几点才睡。以前祁红阿姨说是让他有空给她讲题,但是他每周都会固定抽出一段时间给她查缺补漏。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还是这样。
在这方面,他真是很好、很耐心的哥哥。
她握紧手里的手机。也因此,她更不能接受他被人误会。
最近突发的事件比较多。周危复盘完行情后,紧接着又调整了模型因子的权重。长时间对着屏幕,让他的眼睛发干发涩。他摘掉眼镜,缓过来后,一看挂钟已是深夜。
睡前确认今日工作已完成,处理完所有消息,周危看见“发现”那儿有个小红点,朋友圈那栏显示着郑斯宜的头像,右上角还有个红色的小点。
——她刚发了朋友圈。
他顺手点进朋友圈,随意扫了一眼,只这一眼便让他愣住。
阿熠:
从此,世界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配图离婚证。
6. 第 6 章
果如周危所料,当第二天郑斯宜跟祁红说她周末都会回来住之后,她非常非常高兴。甚至高兴到中午吃饭时,把这件事情当作一件大事在饭桌上宣布,然后还煞有其事地点了桌上另外两位的名字,语气严肃跟周集和周危说,斯宜周末也回来了,以后的每一个周末都是他们团聚的日子,阖家团圆,所以无论他们这两个“缺席大户”有多忙,都必须要回家。
郑斯宜听到这儿,只觉得如坐针毡。
太隆重了……真是太隆重了……
听完祁红的发言,周集率先表态,表示一定听从家中领导的指挥,积极落实执行太太的方案,维护家庭和谐义不容辞。
祁红对周集的反应很满意,目光移向桌上另一位“缺席大户”。
周危看了一眼郑斯宜,笑了笑,说:“我也听从领导安排。”
这件事情便到此翻篇了。
日子像指缝间流过的沙,不过一眨眼的时间,郑斯宜竟然已经工作了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每天都有许多东西需要她学习,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虽然这些工作内容算不上简单,但也没有她原来设想得那样难。对她来说,只要在交出工作之前多检查两遍,如果有不确定的事项及时汇报给周危由他定夺,基本上就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相比之下,周危的担子倒是重很多。每天早上到得比她早,晚上走得比她晚,隔三岔五还要安排应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产品运行的初期要上规模,确实需要扩大接触面,不同属性的资方、机构都可以碰碰。
这个周末也安排了要见人,出门前周危喊她也一起去。去了才知道,这位不是别人,恰好就是周危的高中同学,叫梁嘉伟,她也认得。以前上学时,她去周危门口等他一起放学回家,那会周危就经常和梁嘉伟一起行动。
梁嘉伟一看见她,笑眯眯地说:“斯宜到你哥这儿工作了啊?”
郑斯宜也笑,“是啊是啊,得亏我哥收留我。”
梁嘉伟现在在做一级市场,聊下来发现,和他们的业务目前还没有直接关联的地方,但是周危和梁嘉伟之间本就是私人感情先行于业务,哪怕没有业务,也该见见,坐下来一起喝喝茶。周危之前很少回国,两人毕业后见面的次数寥寥。
“之前听你说在那儿干得也挺好的啊,怎么突然回来了呢?”梁嘉伟说,“我听你说的时候还挺吃惊的,那么好的平台。”
梁嘉伟是自己人,周危便直说了,“我爸的身体之前检查出一点小问题。”
梁嘉伟一听,便明白了,周危是独子。
“那怎么不直接接手伯伯的担子呢,还出来单干?”
周危笑叹着说:“完全不了解行业情况啊,只能从自己熟悉的先开始做了。”
“那倒也是。”
他们一边吃饭一起聊天,有些内容郑斯宜听得半懂半不懂的。等吃完饭出来,只有两个人了,她问周危:“咱们跟嘉伟哥有什么合作的点吗?”
她刚才听他们聊,听了半天,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可以切入的合作点。
周危说:“目前是还没有,但是以后可能有。”
“可是……他不是做一级的吗?”
“不冲突的。”他说,“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吗,‘事情不是非此即彼的’。”
“对,但我那个时候就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急啊。”周危的眼睛微微一弯,给她解释道,“大家都在一个行业里面。有些东西未必只能是单线条的,有时绕个圈,原本行不通的事情就能顺畅了。而且现在没有合作的点,以后规则、规定改变了,那就有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危以前辅导她作业,给她讲完题问她懂没懂,她真的理解了、没完全理顺以及完全没懂,是三种反应。此刻她的反应就介于真的理解和没完全理顺中间。
于是他又说:“这样,我给你举个例子。
“譬如说,A手里有资金但没有好的产品,恰好B手里有一些不错的产品,那AB就可以合作。这是一对一单线的情况。
“至于我说的那是另一种情况,比如说B手里没有产品,如果是按一对一单线走,这件事情就黄了。但是,如果B认识C,C有产品没资金,它的产品规模还比较小,要做规模。那B把C推给A,A看过材料,认可C的产品。那这种情况下,如果大家彼此的利益都不冲突,再谈妥怎么赚,赚多少,一切明了后,就会有动力去落地项目。现在呢?明白了吗?”
他都讲得这么细了,她还不明白就太愚钝了。周危看她的表情也知道,这次她是真的明白了。
“你认为这里面最关键的是什么呢?”他反问她。
郑斯宜沉吟片刻,道:“搞明白彼此的诉求。”
“没错,这是第一步。”他说,“后面还有一步是去思考如何把彼此的利益最大化。手上的牌是一样的,但是怎么打很重要。”
利益最大化?
她眨了眨眼,问:“利益最大化是不是说同样的资金,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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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法不一样,可能对方的获益是不一样的?”
“是的。政-策的导向,绩效考察指标、资金的属性……这些原因可能都会影响到对方的收益,而选择对对方利益最大化的那条路,不仅是在帮对方,其实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利他,然后才可能会有正回馈。
郑斯宜若有所思。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与一群人擦肩而过。人群里有个人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眼,愣了一下,又仔细打量了一眼。
陈迎今晚有个应酬。他前段时间心情不好,索性给自己放了个假,去外面转了圈,昨晚飞机才落地。有个合作方听到他终于回来了,立刻就来约他见面。
见面不过吃饭、喝酒、联络感情。酒过三巡,酒精上头,话匣子也打开了。
“陈总,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当不当讲,但——我是真把你当兄弟,就算你听了之后不太高兴,我也是一定得告诉你的。”合作方眼睛通红,搂着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这种敏感的事情,你不得不妨啊。”
对方嘴里的酒气往他脸上喷,陈迎阖上眼,不动声色往后靠,“钱总,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我们俩这多铁的关系。”
“你猜我今天在酒店里看到谁了?”
“谁?”
陈迎的左眼皮无端跳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对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凝重,“你老婆。”
陈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你说谁?”
“你老婆!”钱总语气恨铁不成钢,“我今天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走得还挺近,看起来挺熟的。”
陈迎的酒一下子醒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吃饭前,三四点那会儿吧。”
“你没看错人吧?”
陈迎不太相信,他们这才离婚多久?
“我怎么可能记错!”
钱总拿出手机来,翻到郑斯宜的微信,想看她的照片——他们之前一起吃过饭,有加过微信,刚点进去,便看到对方主页上新鲜的朋友圈,昨晚才发的。朋友圈的内容直截了当,官宣离婚恢复单身。
这下,他也清醒了,立刻把手机屏幕按熄,还偷瞄了一眼陈迎。
陈迎拿出了手机,看样子是在翻微信朋友圈。
钱总真想穿越回几分钟前掐死那个嘴快的自己。他一边尴尬地摸着脖子,一边小心地打量着陈迎的反应。
只见他的面色微沉。
7. 第 7 章
周一下午收盘后,有位客人来访,周危让她去接人。见面发现正是他们上周在沙龙外面碰到王总。
“斯宜,又见面了。”王化冰笑道。王总的本名叫王化冰,为人也乐呵呵的,见人总带三分笑。
两人寒暄着,郑斯宜将他带进周危办公室,正欲退出,被周危叫住,让她一起听。
王化冰以前曾是房地产上下游企业的,在房地产还红火的时代赚得盆满钵满,自从行情不好后,他积极寻求转型,但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以前的老伙计们要么赔得底掉,要么都上新工具了,他不懂这些,但是他知道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他来拜访周危的原因。
一坐下来,他就开门见山地说:“周总,我今天来拜访您呢,主要就是一个目的。我知道您是做金融的,我手里有一笔闲钱。现在银行利息不是很低了么,我就想着找点什么投资的渠道,只要赚得比银行多就行。”
现在银行利息已来到了1.5%,投资收益要达到这个标准并不难。
周危沉吟片刻,说:“谢谢周总的信任。我们现在确实有产品,但是前段时间刚建仓,实盘业绩很短,还需要一些时间去验证。”
这就相当于婉拒了。
一般来说,产品的实盘业绩要有一年及以上,如果没有一年,也要满足半年以上,同策略产品满足一年以上,才好拿出去推介。这也是对投资者负责的表现。
王化冰说:“我是完全不了解这些,您这边有什么比较好渠道也可以给我推荐推荐。”
有自然是有的,只是要了解王化冰本人的风险偏好、资金情况等。周危一一细细问过,才答复道:“我留意留意,如果有,我到时联系您。”
送走王化冰,周危思忖片刻,给同业的一个朋友拨了个电话过去。
在这行两头是最吃香的,有资金的,和有资产的。于是对方一听,立刻应下来。他们约了几天后的盘后的时间,由周危引荐人,一起去拜访王化冰。
这次周危一如既往叫上郑斯宜一同前去。周危对她不可谓不尽心,见什么人都带着她,有什么不会的都手把手教。她也肯学,现在已经相当熟悉了,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应对自如。
不过今天她一进王化冰的办公室,脸上的笑容险些没挂住。
办公室里除了王化冰,还有一个男人。他倚在椅背上,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托在杯底,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循声转过脸来。高鼻深目,容貌俊朗。
正是陈迎。
两人的目光短暂地接触了片刻,郑斯宜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王化冰站起来,打圆场道:“周总到了啊,坐,快请坐。”
周危对王化冰笑了下,说:“王总,要不我们先等会儿吧。”
“不碍事,不碍事。这位陈迎总也是大老板,大家都是熟人。”说着,王化冰看了一眼郑斯宜,只见她脸上带着笑,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我刚才还在和陈总聊投资的事情呢,正好周总您来了,要不一起坐下聊聊,向您请教请教。”
客随主便,王化冰都这么说了,在他的地盘上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于是他们一行人只好坐了下来,郑斯宜自觉坐在最偏的位置上,这位置也离陈迎最远。
以往郑斯宜话也少,今天她的话是格外少,几乎就没说话。
这算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见面。不是没有设想过再次见面会是什么场景,但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他们分坐在桌子的两端,中间隔着好几人,偶尔对上视线也立刻移开。
她话本就不多,但他今天的话似乎也很少,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以前她陪他应酬,他虽不是妙语连珠的类型,但是也绝不会如此寡言。她不愿意去想会不会是因为她也在场。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他了。
他们今天过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给王化冰推荐理财产品。只是在场的多了个陈迎。
撇开旁的不论,王化冰和陈迎确实是他们的目标群体,他们有钱多金,是超高净值客户,再加上在市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深谙规则。聪明人聊起来天来信息很密,有很多可以学习吸收的东西,她到后面已全身贯注在听他们说什么东西了。
周危带过来的这位是某个私募负责市场的老总。他们成立也没多久,一年多点,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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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盘业绩刚满一年,净值曲线相当好看。周危认识的是这家私募的基金经理,知道他们的策略很不错,基金经理本人不愿意同客户打交道,便找了个做市场的产品总监来负责路演,和对接toB、toC的客户。
产品到底好不好可以通过很多维度去考察,最直接的是产品的年化收益率、最大回撤、夏普比率、卡玛比率等等,更深入的会考察产品的策略模型、团队的情况、风控措施等等各方面。但是对于王化冰他们来说,只要简单了解下投资什么标的,产品的年化收益率、最大回撤这些便足够了。
所以,当王化冰听说,这只低波的产品去年年化收益做到7.76%,回撤却不到1%,今年开年到现在已经赚了接近4%时,眼睛都放光了。相比于一些进攻型的产品来说,7.76%的年化收益当然是不够看的,但他这笔资金的风险偏好是稳健的,回撤需要放在第一位。以去年的业绩为基准,投资100万,能赚近8万,最大亏损不到1万,这笔资金如果放在银行,只能拿1.5万的利息。两相比较,实在是一笔很不错的买卖,王化冰当场就决定要投钱。
一个半小时聊下来,在座的大多都是开心的,事情聊明白了,合作也达成了。周危做事风格比较干脆利落,见碰面要说的事情都聊得差不多了,便提出告辞。郑斯宜也跟着站起来。
下午光喝茶了,一杯接着一杯。她去厕所解决内急并整理仪容,补好口红,镜子里的女人乌发细眉,一层薄薄的淡妆,神采奕奕,气色上佳。
还好再遇前夫,她不是以前那副形容枯槁憔悴的模样。
周危一行人在门口电梯等,见她来了,一齐下去。
光亮如鉴的电梯里,倒影出他们几人的身影。最左是她,她旁边是周危,周危过去是负责市场的私募老总,再过去才是陈迎。
电梯停在负二楼,电梯门开了。周危的车停在负三楼,私募那位刘总和他们是一起来的。
陈迎伸手按住电梯门,测过脸来,笑着说:“感谢今日周总和刘总,学到很多。为表感谢,不如我们今晚一起吃个饭?我做东。”
他的目光依次掠过那位刘总、周危,然后停在她的脸上。
8. 第 8 章
闻言,刘总看向周危,“周总?”
他是周危带过来的,于情于理,不应该跳过中间人。
周危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问郑斯宜:“斯宜,我们今天还有安排吗?”
郑斯宜是他的助理,但实际上,周危本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行程安排——他问她这句话,无非是把选择权交到她手里。如果她不想去,大可以搪塞说待会有安排了,不方便赴约。但是她真的要这么说吗?她捏紧手里的提包带子,他们都在等她回答。于私,她是不想去的,可是,于公,她没理由不去。
喉咙是涩的,她轻咳一声,道:“周总,我们接下来没有安排了。不如我们晚上和陈总一起?”
周危看着她,沉默了几秒钟,对陈迎说:“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陈总。”
陈迎订的那家店不远,离这里也就五六公里。听到那家饭店的名字时,郑斯宜的眉心一跳,这家店她以前经常来,准确说,经常和陈迎一起来。那时他们新婚燕尔,去哪儿都形影不离。如今再想起那段时光,恍惚发觉已经过去好久了。
周危看了两眼坐副驾上的人,她一直望向车窗外,仿佛心事重重。
他也没想到今天会见到陈迎,他和陈迎不熟悉,她离婚后也鲜少提起这位前夫。况且他一向认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提起别人。在看到陈迎的那一瞬,他下意识去看她的表情,她明显是愣了一下。今天她的话也少得可怜。
“斯宜。”周危温声说,“你一会如果有事,可以先走。我来跟他说就好。”
郑斯宜一怔,回头,对上他略带关心的眼。她心底淌过一道暖流,对他笑了笑,说:“没事,我可以的。”
“你不用勉强。”周危怕她强撑。
“不勉强的。”郑斯宜说,“这本来就是我工作的分内事。”
听她这么说,周危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吃饭的落座位次也有讲究,陈迎作东,周危和刘总自然是坐他左右两侧,郑斯宜自觉坐到了陪同位上,就在周危旁边。见周危杯中是浓茶,她请服务生给他们上了一壶白开水,她担心他喝太多茶晚上会睡不着。端上来后,她便把他杯中的浓茶换成了白开水。
“周哥是刚回国没多久吗?”陈迎忽然发问。
陈迎和周危年岁差不多,他们结婚后,为表尊重,陈迎是叫周危哥的,只是他今日叫了一天的周总,怎么晚间又换回了旧称呼。
“是。”周危说。
陈迎笑道:“之前怎么没听斯宜说过?”话里话外都透着股熟悉亲昵的味道,令人侧目。
郑斯宜抬头看陈迎一眼,他面上带着薄淡的笑。她便也笑了,道:“是我不对,应该早些跟陈总汇报下。”
陈迎脸上的笑淡了些,说:“现在这么客气了?”
郑斯宜笑笑,没再说话。周危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另起了话题,相当于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接下来,陈迎没有再把话题抛给她,她也乐得清静,再说这顿饭的主角本来也不是她。
陈迎又变回了她印象中那副健谈的模样,席间他问周危他们公司现在有没有好的产品。周危搬出了对王总说的那套说辞,还需要时间去验证策略的有效性,陈迎却笑着说,“没关系,我相信您的投资能力。投资也是投人。”
周危说:“那我回头把产品的资料发您看下。”
“行啊。到时有什么事情,您或者,”陈迎看向她,说,“让斯宜直接跟我说就行。反正大家都熟。”
周危淡淡地笑了一下。
郑斯宜主动接过话茬:“行啊。”
晚上散场后,刘总自己打车走了,郑斯宜自然是跟着周危的车走。临别前,周危摇下车窗,跟陈迎道别:“谢谢今晚的招待,我们就先回去了。”
陈迎笑道:“谢什么啊,周哥客气了。”
“你也早些回去,时间也不早了。”
陈迎跟他们挥手道别。车窗在他面前缓缓合上,汽车尾灯一闪,驶离饭店门口,很快融入夜色里,再也不见了。陈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灯影落在他脸上、身上,如同一片浓阴翳。
车上。经过一个大弯,周危打转方向盘,余光中,她靠在椅背上,还是望着窗外,依旧是一副沉静的模样。
“斯宜。”周危主动说,“我也不知道今天他会在。”
“啊?”郑斯宜回神,说,“没事。这城市就这么大,碰到很正常的。”
况且那位王化冰王总确实也是陈迎关系网里的人。
“如果我知道是这种情况,我就不叫你来了——”
“哥。”
郑斯宜开口打断他,“不是这样的。”
周危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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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声,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自成年后,她很少再这么称呼他。
“我和他……在一起也好,分开也好,都是双方一致的、自愿的选择。这么多年,我对他问心无愧。所以,我不必躲着他。我不怕见到他的。”她话音微微一顿,又说,“况且,如果我们能和他有合作的话,这都不算什么。”
周危沉默片刻,眉眼一弯,说:“你说得对。”
他望着她,温和而诚恳地问:“那接下来,如果他确实要和我们合作,你认为是你来对接还是找其他同事对接比较好呢?”
郑斯宜默了默,道:“都可以,我听安排。”
周危蹙眉,修长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这是他思考时惯用的姿势。良久,他才开口道:“那还是先由你来和他对接吧,比较熟悉一些。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的。如果你碰到困难了,或者改变主意了,你随时可以跟我说,我再找别的同事来和你交接。”
郑斯宜应下来。
回去郑斯宜就翻出了公司和产品的材料。她在聊天软件折叠的列表里,找到陈迎。陈迎的头像还没换,依旧是一片蔚蓝的海,他背对着回望镜头。这张照片是他们度蜜月时,她给他拍的,他很喜欢,当下换成头像。
对话框里,聊天停留在几十天之前。她从以前的家搬出来,跟他说钥匙放在玄关的木格子里,他给她回了一个“好”,然后他们再没联系过。
她编辑好一句话,“麻烦给个工作邮箱的地址?”看了看,删去“麻烦”二字,发过去。
郑斯宜:“给个工作邮箱的地址?”
陈迎很快给她回复了一串地址。
郑斯宜把他的邮箱地址贴到收件人那一栏,材料往邮件里一塞,发送,然后才点开工具栏里正在闪烁的聊天软件logo。
聊天对话框里,陈迎在发了地址之后,又给她发了一句话:“你最近怎么样?”
郑斯宜敲键盘的手停了,片刻后,回了他一句:“我挺好的。”紧接着又和他说:“公司和产品的材料已经发过去了,请注意查收。”
说话态度完全是公事公办。又想到晚上看到她给周危倒水的那一幕了,以前是给他倒的。
陈迎按了按太阳穴,感觉刚喝下去的酒精有点往上返,让他有些难受。他苦笑了一声,慢慢打了句:
“我们已经这么生分了吗?”
9. 第 9 章
郑斯宜没有再回陈迎,陈迎也没再给她发消息。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她和陈迎的过去。
她和陈迎是在大学的选修课上认识的,他们分到了同一个小组,陈迎是小组长。虽然是选修课,也有安排小组作业,还比较繁琐,需要经常聚在一起讨论,一来二去的,他们便熟悉了。陈迎是个稳妥细致的性格,会把所有东西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次他们讨论得很晚,将近午夜,宿舍都落了门禁,理所应当由男生把女生送回宿舍。
那晚是陈迎送她回去。
冬天的夜晚,她被冷得缩起脖子,陈迎解下围巾递给她。她微微一怔。他自己打了个寒战,对她说拿着吧。四下无人的夜,天上月明星稀,长街路灯点点。她握着手里那条围巾,感受到柔软布料上他残留的体温。
后来……
她就醒了。
昨晚做的梦支离破碎,醒来后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很不舒服。但是工作还要照旧的。
他们的产品业绩满了半年,收益也相当亮眼,于是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资方主动找上门来和他们谈。
郑斯宜现在已经很熟悉这些流程了。刚开始周危是带着她去见人,手把手教她需要注意的细节,等她熟悉了便逐渐放手,先是让她负责一部分内容的宣介,慢慢地过渡到让她来主导谈话进程,他从旁补充。
周危是想让她以后负责市场这部分的。
刚入职时他之前找她谈过,问她想做哪些岗位,那时她对行业和岗位职责都不是太了解,于是他便说等她了解后再做决定也不迟。后来,他又找她认真地谈了一次,但她仍不确定自己能做得好哪些工作。周危沉思许久,建议她尝试做市场这部分,综合素质要求高,能多多接触人,进步会很快。
郑斯宜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她现在每天都会见形形色色的机构和人。很忙很累,但是确如周危所说,进步得很快,忙得也很够呛。她回家的时间不可避免地变晚了,即便是在休息日,脑子里也几乎都是工作的内容。
周末早上,她半梦半醒间看到有信息问她认购产品的费率情况,她现在对产品的情况早就了然于胸,尽管很困还是立刻按照要求给对方发过去,要退出聊天界面时,才惊觉这人竟是陈迎。
她的困意即刻消散了大半。
郑斯宜想了想,问他:“你想买我们的产品吗?”
陈迎:“嗯,看着挺不错的,想配置一些。”
她公事公办地回复:“可以的,如果你想了解最新的业绩情况,可以随时找我。或者我定期给你发周报也可以。”
聊天对话框的顶部,“对方正在输入……”和陈迎的名字来回交换了好几次。然后他问:“如果我从你这儿买,会算成你的业绩吗?”
他是什么意思?
郑斯宜抿唇,如实回答道:“算的。”
“好,我准备买一些,后续我让我助理联系你。”
这回轮到她不知该说什么了。草草说了几句,便结束了聊天。没一会儿,陈迎的助理就来找她了。陈迎的助理和她也熟,也不说那么多拐弯抹角的话,但听到他说陈迎准备买五百万的时候,她还是惊了。
“陈迎他真的要买这么多?”她向助理再三确认。
“陈总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让我来跟斯宜姐你对接。”
郑斯宜的脑子有点乱——五百万,这几乎是陈迎大半流动资产了。他刚才还问她算不算她的业绩,是余情未了?不至于,当初离婚,他们都是想清楚明白了的,彼此都很痛快。真觉得他们产品不错?他们的产品虽然现在净值曲线看着是漂亮,但是实盘业绩没超过一年。
所以,他到底什么意思?
她闭着眼思索半天,理不出头绪,索性直接打电话问他。陈迎倒是很快就接了。
“是我,郑斯宜。”她自报家门。
陈迎好像笑了一下,“我不至于听不出你的声音。”
郑斯宜默了默,说:“刚才小李找我了,说你要买五百万,为什么一下子买这么多?”
陈迎反问她:“买得多点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不缺那点提成。”她强调说,“你不用这样。”
“我知道。”陈迎话音顿了顿,握紧手机,“我只是……”
是什么呢?终究夫妻一场,不想看到她对自己那么客气疏远?看见她有了新的努力的方向,想要顺手托举一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但是答案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他最后说道:“我是真的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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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品不错,而且现在利率中枢下行,放银行有点不划算了。你就当我是一个普通的投资者就行。”
听他的回复,郑斯宜松了口气,“我知道了。”她想了又想,劝道,“你就算是我话多了,我建议你可以买,但是不要一口气把流动性全部抽干,我们是有封闭期的,六个月的硬锁,赎回需要交费的。万一有点什么急用,你会很被动。再说,如果真的业绩还不错,你后续再追加也可以的。”
那头笑了笑,说:“好,我听你的。”
电话收线。
郑斯宜的睡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握着手机在床上呆坐了会,忽而倒在柔软的床铺里。
晚些时候,陈迎助理来找她说陈总改变主意了,确切应该是会买两百万左右。他还是听进去了。郑斯宜拉了个群,让他们在群里直接对接工作。她今日也要回周家一起吃饭,便见缝插针找周危汇报这项工作进展。
周危听后也有些惊讶,之前陈迎是说要关注他们的产品,这才过了多久就买了?
他想了想,问道:“陈迎……他有说什么吗?”
郑斯宜说:“什么也没说,就是觉得我们产品不错,比放在银行划算。”
周危垂下眼睫,思忖片刻,道:“好的。虽然是熟人,但公是公,私是私。他是我们的客户,就把他当作是一个普通的投资者,服务到位就可以了。”
他们这两人怎么说了几乎一样的话?
郑斯宜没忍住笑了下,应道:“好。”
周危抬眼,见她脸上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眉梢一挑:“什么事情笑得这么开心?”
郑斯宜眨眨眼,摁平上翘的嘴角,说:“没事啊。”
再看过去,她已恢复一副沉静的神色。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深深,带了些欲言又止意味。她觉得有点不自在,摸摸脸侧,说:“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去帮阿姨剪花了?”
祁红在花园里修剪花草,她有空时也会帮着祁红一起莳花弄草。
“等下。”周危叫住她,“还真有件事情需要和你说。”
“什么?”
他把手里一直转着的铅笔轻放在桌面上,说:“刚才梁嘉伟那边给我们推了个资方,时间暂定下周二盘后,三点半,你和我一起去见见。”
11. 第 11 章
虽然周危说了不用把笔记本带去公司,但郑斯宜还是带过去给他了。她把笔记本递给他时,周危的表情有一瞬的惊讶。
他接过来翻了翻,“不是说可以不拿过来吗?”
郑斯宜笑着说:“我担心你要找什么东西。”
周危好像翻到了某一页,目光上面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听她这么说,他抬头对她笑了一下,合上笔记本,递还给她,“谢谢,找到了。”
“没事,顺手的事情。”她说,“你还要吗?要不先放你这?”
周危摇头,“你拿去吧,我不用了。”
于是郑斯宜伸手准备接过本子,但周危却没松手。
她有点疑惑,望过去,“怎么了?”
在目光相触的那刻,周危垂下眼,放开手。
郑斯宜总感觉他今天有哪儿怪怪的,情绪很不对劲。再看他好像又恢复了正常,还和她说梁嘉伟推过来的资方因为行程有变,把原定于周二下午的见面改到今日下午盘后了,三点半,他们来公司。
之前拜访完梁嘉伟,没过两天,梁嘉伟就推了个资方过来给他们。这个资方姓许,和梁嘉伟是旧交,她从梁嘉伟那儿了解到周危之前的从业经验和过往业绩后,对他们颇感兴趣,于是便有了这次的见面。
初次见面主要是先建立联系,周危提前跟郑斯宜打招呼,这次由她主讲。她点头应好,从周危办公室出去后就开始准备见面需要的材料。
等郑斯宜忙完之后,已经到中午午休时间了。她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动作太大不小心带翻了桌面上的材料,一本笔记从书堆顶上掉下来,正面朝下砸在地面上。她捡起那本笔记,拍了拍封皮上的灰,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纸页上,等看清了字迹内容后,她愣住了。
下午三点半,许总准时到了,她还带了一个年轻的研究员老师一起来。
郑斯宜跟他们介绍了下公司和产品情况,公司结构简单,她详细地介绍了产品的情况。目前他们的产品成立了大半年,大多是自有资金,还有一些圈子里朋友的钱,再加上少部分的机构资金,现在的规模大概在小一个亿。无论从实盘年限还是资金都达不到大多数机构的门槛,不过可以先接触着,这次见面双方意外地聊得很愉快,彼此都专业,越聊越深,分别时还意犹未尽,说会持续关注他们的产品业绩。周危应诺有需要的话,会让郑斯宜发产品净值序列给他们。
为表尊重,周危和郑斯宜把对方送到电梯口,等许总他们下去后,郑斯宜的肩膀垮了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周危见状,笑道:“你怎么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话,郑斯宜解释道:“今天全部都是我在聊,我担心会搞砸。”
“对自己有点信心。你讲得很好,我对你完全放心。”他笑看了她一眼,说,“而且,就算搞砸又怎么样呢,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语气温淡平静,却莫名令人感到安心而稳妥。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抬看,恰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于是她也轻轻笑了,“嗯。”
送走客户,还有一些资料需要整理,等郑斯宜完成今日的工作,开放办公区的同事都下班走光了,只剩她了。而她面前的门口虚掩着,办公室里的灯还没熄——周危也还没走。她轻手轻脚走到办公室门口,周危罕见地懒散地靠在办公椅上,仰面望着天花板,左右转椅子。
她抬手敲门,周危立刻坐直,看向门。
“怎么还不走?”她憋着笑问。
他清了清嗓子,说:“……准备走了。”
办公室的灯一盏盏熄灭。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期,写字楼里的人也寥寥无几了。踏出门口,天色已昏,初夏夜晚的风扑在面上,送来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她的肚子也很应景地咕噜了好几声。
周危向下瞥了眼,“你饿了?”
郑斯宜摸了摸肚子,有点不好意思,“是有点。”
今天中午得知下午由她主讲,她中午都没吃多少,心思不在吃上,没胃口。
“要不就近吃点?”周危对旁边灯火通明的商圈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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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扬下巴。
二十多分钟后。
辛辣的香气隐隐从他们面前的铁锅里飘起。这是一个评分颇高的火锅店,他们没坐在店里,而是坐到外间。现在还不是盛夏,晚间气温还算宜人,坐在这四面围合的小院落里,平白多了几分闲适之意。
郑斯宜其实不是很能吃辣,但她喜欢吃,周危是一点儿辣也吃不得,所以他们点的是鸳鸯锅。在等辣锅的底料融化沸腾的过程中,菜陆陆续续上齐了。
周危脱掉笔挺的西装外套,挽起里面的白衬衣的衣袖,开始布置菜。他熟练地把她喜欢的菜放到面前,不慌不忙地开始涮火锅,熟了后挑进她的碗里。
郑斯宜面前的碗很快堆起了小山,她连忙用手盖住自己的碗,说:“够了够了。”
周危这才停下来,关小火。
郑斯宜往他那边看,他的碗里空空如也,她一愣,“你不吃吗?”
“你先吃。”他看着她,笑了笑,说,“你中午也没怎么吃,饿坏了吧。”
郑斯宜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心底有些异样,没想到他还注意到了她中午吃得少。她垂下眼睫,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刚才他为她布菜,她也投桃报李给他下了一些他爱吃的菜,舀到他碗里。
然而她却发现周危动筷的次数寥寥,一看碗里,就没吃多少。她犹豫了一下,问他是不是今天没有吃火锅的兴致,要不要现在去换一家馆子。
周危抬头对她笑笑,说:“不用,我是今天单纯没什么胃口。”
郑斯宜皱眉关心道:“怎么突然没什么胃口呀?”
明明前两天他在家里吃得还蛮多的啊。
周危最后也没细说为什么,只跟她说心里有点事,所以吃得不香。
隔着氤氲升腾的白雾气,他俊美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不知怎么的,她莫名想起今日下午不小心看到的那本笔记本里的内容——
“她恋爱了,对象不是我。这些日一闭目,眼前就好似浮现出她的面庞。
“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12. 第 12 章
见她怔忡,周危瞥了她一眼,“愣什么?”
郑斯宜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刚从锅里捞出来的菜被放进她碗里,伴着火锅煮沸的声音和旁人说笑声,他的话音低而沉,像一块冰落入沸水里,带来一丝清凉。
他说:“那你也别忘了吃饭。”
她眨眨眼,说:“那你呢?碗里还有那么多。”
周危笑了下,说:“我是没胃口,不一样。”
“为什么会突然没胃口?”她咬了口虾滑,说,“总有个理由的吧。”
周危却沉默了,看向她,眼神深深,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为什么这么看我?我脸上有东西——”
话音未落,唇角却传来一点触感,纸巾轻柔地揩过唇角和下唇。她垂下眼,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纸巾给她擦拭。还未等她往后仰,他便已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把纸巾叠好,压在骨碟下面。
她碰了下嘴角。
夏日的夜晚喧闹无比,车鸣、谈笑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蝉鸣……还有她突然加快的心跳。
她感觉自己的耳廓在发烫。此刻她忽然很庆幸是在外间吃火锅,这样即便她真是脸红,灯光昏暗,他也不至于看得太清楚。
“你嘴角有油。”周危解释道。
“哦。”她低头应了声,想了想,又道,“你不要这样……不太好。”
周危笑了笑,没有正面回复她,而是反问道:“斯宜,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郑斯宜有一瞬的心虚,他猜到她看到了笔记本里的日记了?
周危看到她的表情,心中了然,他往后靠了在椅子上,说:“你看到了,是不是。”
“你具体是指什么内容?”她硬着头皮说。
周危并没有给她任何逃避的空间,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的日记。”
果然,他猜到了。
郑斯宜抿唇,沉默片刻后,她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这算是承认她看到了。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周危说。
郑斯宜并没有因为他这句宽慰的话感到轻松多少。
“是真的没有。”他笑了笑,宽慰她,“是以前的事情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郑斯宜眨眨眼,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色。周危可能是看出她心中忐忑,竟主动提起那个女孩儿。
谈及这段往事时,他的声音低而和缓,目光虚虚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看她,却更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某个触部不可及的人。
他说,他们之间算得上是朋友,比朋友更亲近,更依赖对方。他很早便察觉到自己对那女孩儿的感情,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宣之于口。于是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不近也不远的距离,维持了好几年。
直到,他终于想踏出一步,但此时那女孩儿却恋爱了。
少年时期的暗恋未曾开场便已落幕。
听到这儿,她忍不住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女孩儿现在怎么样了呢?”
“她现在……应该挺好的吧。”
“那,你还会有机会吗?”她问。
周危眼角弯了弯,说:“也许有。她现在恢复单身了。”
爱情一直是稀缺的,它的发生是偶然,是一种天时地利人和达成一致时的小概率事件。人生也就短短几十年,她希望他能如愿。于是她鼓励他说:“如果你还喜欢她,不妨试试呢?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怎么样?”
他望着她,良久,他的眼睫轻轻眨了下,“你认为我应该再尝试一次吗?”
她笑了,反问他:“你还喜欢她吗?”
他点头——对她不止是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再试试呢?万一呢?”她问。
“但,如果失败了,我可能会彻底失去她。我该怎么办?”
她盯着他看,只问了他一句:“你会甘心吗?”
周危长久地沉默,久到她以为他要放弃了,却见他微微一笑,面上多了分罕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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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释重负的释然。
他说:“谢谢斯宜,我知道怎么做了。”
晚上周危照例把她送回家,再自己开车回去。时间已经很晚了,分别时,她叮嘱他到家后记得说一声,等她洗漱出来,便看见了他报平安的短信。只短短的三个字——“我到了。”
她回复他:“到了就好,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周危很快回复她:“晚安。”
她给他丢了个可爱的表情包,然后关掉了聊天对话框。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了,她躺在床上,回想起周危跟她说起那个女孩时的神态,温柔的、珍重的,还有些……她看不明白的压抑的情绪。她盯着天花板,后知后觉地有些好奇,她知道有不少人倾慕周危,但她从没听叔叔阿姨说过周危有恋爱对象,原来是他心里有人。
到底是怎样的人,会让他喜欢上,甚至喜欢到得知对方恋爱后难过到吃不下饭?
另一边,周危看着她发过来的小猫咪表情包。这只毛茸茸的小猫咪,有可爱的大眼睛,和她很像。他笑了下,按熄屏幕。
虽然今天折腾了一天,已经很累了,但是他还不想洗漱。周危阖上眼,将头靠在沙发椅背上,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着。
一闭眼,她的面容似乎浮现在他眼前,脑子里全都是她,想到她给自己布菜,耐心听他倾诉,给他出建议……他从来没有想过今天这样的场景,他和她坐在一起聊起感情,在她面前提起过去的事情,倾诉自己的心意。
他喜欢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尽管,她不知道他说的其实是她,但他仍感觉自己被压抑许久的情绪找到了一个隐秘出口。
月光一寸寸漫入屋内。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周危想起她今晚对他说,“你会甘心吗?”
怎么会甘心呢?如果从来不曾试过,会不会在很多年后的某个时刻,深深地后悔自己不曾踏出那一步?
他凝望着月光,许久,他轻轻地笑了下。
——他的内心早已有了答案。
13. 第 13 章
郑斯宜现在忙了起来。之前周危将她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她一切需要学习的内容,在确认她已经可以独立地进行业务洽谈后,便慢慢放权,让她逐步接手市场相关的业务。现在她手上同时跟进许多项目。
之前梁家伟给他们推的那位许姓老总对他们的产品非常认可,是有意愿要投他们的,只可惜实盘业绩时间不够长,并且在此之前也没有同策略的有历史业绩的产品可参考。郑斯宜坚持给他发产品周报,让他们了解产品的情况,终于在产品即将满准入标准的时候,许总松口了,决定用种子基金投他们,这个跟了许久的项目得以往前推进一步。
因为他们的业绩确实亮眼,所以许总还推了另一位资方给他们,想要提前锁定一些额度。
郑斯宜和这位资方约在周五下午四点钟见。对方发了一个咖啡厅的位置给她。她去到的时候,万总已经到了,正在打电话,听语气还有些着急,讲的是孩子在学校的事情。
见她来了,她捂住话筒,对郑斯宜说:“不好意思啊郑总,稍等一下。”
郑斯宜微微一笑,示意她没关系。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才把事情处理好,挂了电话后,她给郑斯宜解释说:“抱歉郑总,刚才孩子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孩子在学校出了点事儿,碰伤了。”
郑斯宜闻言立刻道:“严重不严重?您要不先去学校看一看?”
万总却摇头道:“没事,我们先聊我们的事情,一会我再去学校接孩子,看看怎么回事。”话虽如此,她的眉峰却皱着,眼里有淡淡的忧愁,显然心里还挂念着在学校受伤的小孩。
郑斯宜知道对方有急事,不说那么多客套话,万总虽然心里装着别的事情,但是进入工作状态后也非常专业,只专注于工作上的事情,因此两人的沟通非常高效迅速。原本郑斯宜出去见客户,通常要聊一个多小时,今天竟只聊了三四十分钟就结束了。万总明显松了一口气,跟郑斯宜道别过后,她一路小跑往外去,手里还拿着手机给家里人打电话,隐隐听到是在给她爸妈打电话,交代孩子受伤的事情。
郑斯宜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在原地坐了会儿发神,才起身离开。坐进车里,准备扫码付停车费,她看到了银行卡的金额变动信息——这个月的工资发了。最近她的业务做的还不错,工资也水涨船高。周危是个大方的老板,有些资源是他介绍的,他放权让郑斯宜自己去落地业务,拿到的业绩也全都是她的。
虽然这薪酬的金额并不算多,但她拿着踏实。她一直都不算太缺钱,只是这些钱总是别人给她的,以前是父母,后来是养父母,再后来是先生……
刚才她看见万总一边忙于家庭生活,一边忙于工作,分身乏术。兼顾家庭和事业是一条很难的路,同为女人,她没亲身经历过也能想象此种艰辛,但那无疑是一条正确的路——总好过把全部身家都压在旁人身上。
因为她试过了,并不好受。
记得有一年,她和陈迎吵架。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外面出差,她在家等他回来,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讯息,说他周末会回家。于是她满心欢喜地将家中布置一新,亲自下厨煮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等家的门铃响起,等他回来。但那天,她从天光大亮等到日暮西沉,最后等到夜色深深,才等来他的一通电话,告知她今日不回家。她从满腔欢喜等到满腹委屈怒火中烧。他俩大吵了一架。
自那之后,陈迎好似更忙了,回家更少了,偶尔还会忘记给家用,她在家没有别的多余的收入,碰到家中用到的大额开支只能低下身段问他要。
不过,都过去了。
她阖上眼宽慰自己:现在她可以自己养自己,依靠她的工作技能和能力养活自己,不用依靠任何一个人。这个认知令她感到安心,是那种即便外面暴风疾雨,她能躲在自己建立起来的小屋里躲雨的安心。
跟以前手心向上,问人要钱的生活完全是两种状态。
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现在的状态。
今天是周五晚上,按照惯例是要回家吃饭的,她驾车经过一个商场,看到外面明亮的logo,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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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她打转方向盘,向商场驶去。她现在工作得这么顺需要感谢养父母和周危,今天正好发了工资,她准备给他们各选一件礼物带过去。
郑斯宜熟知养父母的情况和喜好,很快便挑好了礼物给他们,但轮到周危时却犯了难,看了一圈也没想到有什么比较合适他的。直到她看见转角的一家店铺,算是一个小众的法国沙龙香水牌子,她以前买过。店铺里现在没有人,几根透明的亚克力立管伫立在墙旁边,管子的下方放着几瓶香水,上面有一个可以滑动打开的卡口,旁边是香水名称的标牌。她闻了下这几款香水,前面几瓶都感觉平平,直到闻到最后一款——纯粹、沉稳、清冽。很像周危给她的感觉。
她睁开眼睛看清旁边铭牌的名字,立刻转头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我想要这一支。”
晚饭后,郑斯宜将礼物拿出来单独送给每一位。周集和祁红嘴巴上说她浪费钱,眼里的笑意却盖不住。周危则是很意外,他拿过那个小礼盒,有些沉,盒子被礼物纸整个包起,看不到品牌logo,他抬眼问道:“这是什么?”
郑斯宜笑了,说:“你拆开来不就知道了吗?”
祁红也在一旁附和道:“对呀,你现在拆开来看一下嘛,正好我们也好奇。”
周危却是眉眼一弯,把礼物收起来,说:“我要回房间拆。”
上次她送他礼物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很想知道这次她会送他什么?
他拿裁纸刀小心翼翼的撬开个缝,将包装纸剥开来,里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打开礼盒,是一瓶一百毫升的香水,还有一张小卡片。那张卡片上写着:“闻到这个味道觉得很衬你,希望你会喜欢。”
——她亲手写的,他认得她的字。
周危拆开香水喷了一下。
香气弥漫开来,很淡,温柔且细腻。此刻他仿佛置身光影斑驳的深林之中,踩过被泉水浸润的草本植物,香气如同密林间流动的薄雾,萦绕在他周身,轻盈却跌宕。
他仰起头,一轮月亮高高挂在林梢上。
14. 第 14 章
周危听见一声轻笑,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什么?”
郑斯宜敛住脸上笑意,“你看错啦。”可等她扫了眼的早饭,都是她爱吃的,顿时又眉开眼笑了。
周危觑见她的神情,嘴角也微微上翘。
郑斯宜发觉周危吃完后也没走,而是坐在原地继续看新闻,可能是不想挪位吧。等她盘子里的东西差不多清空后,意外听见他开腔:“你昨晚怎么想着买礼物?”
“就,昨天不是发工资了嘛,所以……”她偏头看向他,“你不喜欢吗?”
明明知道她想说的是“你不喜欢(这个礼物)”,但他翻页的手指还是停顿了片刻,才抬头对她笑道:“怎么会,我很喜欢。”
见他神态轻松,郑斯宜抿唇一笑,“你喜欢就好。”
两人聊了几句闲话,之后又不知不觉绕到工作上了,郑斯宜跟他汇报起昨天和万总的见面情况。
这位万总是券商财富条线的,他们两方有不少合作点,他们想要借万总的力去撬动自有资金,开拓新的募资渠道,万总想要他们的交易端。对券商来说,交易端不仅可以提高市占率,还可以产生佣金。券商天然喜欢这类资产,如果是交易频率相对较高的那更是受欢迎。
在业务方面,周危对她几乎是“全委”的状态,但涉及到资源调配方面的事宜,她是一定会请他拿主意的。今天跟他提起来这件事情,也是摸摸他的想法。
周危听完她说,长指在桌上慢慢地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眉梢一挑,反问她:“你认为呢?”
难题又回到她手里了。
郑斯宜沉吟片刻,说:“其实我觉得可以先暂时观望一下。”
虽然她个人对万总很有几分好感,但是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
“为什么呢?”周危饶有兴致问道。
郑斯宜双手一摊,说:“这是一个好饼,不来回拉扯几次就直接给出去,显得我们很不值钱。”
周危被她这直白的话语逗乐了。他的指节抵着鼻梁,低低地笑,“就这样吗?”
“当然不是!”郑斯宜说,“当初许总推过来的时候,跟我们说的是万总这边也看好我们的产品,想要提前锁定一些额度。最开始接洽我们就是因为我们产品好,能够替他们和他们的客户赚钱,增厚他们的投资收益,或者帮他们稳定他们的客户黏性……”
她眨眨眼睛,看着颇有些无辜,但是眼波流转间却很是狡黠,“现在这市场上,好的资产才是稀缺资源呢。”
这点她没说错。尽管大家都在哀嚎市场行情不好,但其实是不缺资金的,反而是缺好的资产。
圈内投资方的消息很灵通,有好的产品对外募集,很快就会打满额度。况且,投资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投人,周危回国前掌管的基金业绩就很不错,当初他回国的消息传得挺快的,后来他也果然没让大家失望——他们的产品成立以来,胜率100%,累计净值50%以上,经历了两三次波动很大的行情,回撤却稳稳地控制在5%以内。不可否认有市场和行情给了一阵东风的原因,但无论怎么说,目前他们这个过往业绩拿出去确实可以吊打一大片了。
其次,他们虽然也需要拓展基金规模,但是一来周危本人的重心依旧是更多放在产品业绩上面;二来他们的产品规模受策略的影响,容量有限;三来融资的需求也不是那么迫切,周集曾许诺说他那边随时可以注入不小的资金。
所以,在这件事里面,他们才是更有议价权的那一方。
郑斯宜庆幸自己抢先在周危这儿讨了个好位置,没有很重的业绩压力,还前(钱)途光明。这么好的老板去哪儿找!因此她看向周危都不禁柔软缱绻了几分。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周危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是有东西?”
“没有。”她含笑道。
“你这个眼神……”他想了想,给出一个非常确切的描述,“有些瘆人。”
郑斯宜:“……”
“我吃饱了,您慢用。”她只端起自己的碗筷往厨房走,故意忽略他的——如果他刚才不嘲笑她,她肯定会顺手一起收了他的,但现在嘛,她不想帮忙了。
她轻轻哼唱的小调从厨房传来,听不出是什么曲调,但听得出来她现在心情不错。
外间,周危偏头向厨房投去一眼,清晨阳光正好,将她纤细的身形勾勒出来。他注视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发现,她在他面前不再像以前那么拘谨了。
“周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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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一下!”她在里间唤他。
“怎么了?”他起身走过去。
她指了指上方的橱柜,说:“厨房抹布用完了,阿姨把新的抹布都放在橱柜最上层了,我够不到,你帮忙拿一下好不好?”
说着她给他让开些,方便他拿东西。
周危个子高,不怎么费劲就把东西拎下来了。她刚想伸手接过,却被他握着手臂往外带了带,“你出去吧。”
她茫然看着他,没反应过来,“啊?”
他瞥她一眼,说:“我来洗就好。”
郑斯宜愣住了。这几年的婚姻生活里,她慢慢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能够娴熟操办各种家庭事务的全职太太。陈迎虽然算不上是酱油瓶倒了也不会扶的丈夫,但是绝大多数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家务活都是她来承担——她已经习惯了,也近乎默认这是她的分内事。
身后半天没动静,周危奇怪回头,见她还愣在原地,他失笑,“愣什么呢。”他把手上的泡沫和水渍都擦干,把她又轻轻往外推了下,温声对她说:“去吧,顺便帮我把我的碗筷拿进来。”
于是郑斯宜去外间取了他的碗筷。捧起碗来时,她没忍住往厨房投去了一眼,高大颀长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才出声叫他,“周危。”
“嗯?”他看过来,目光下移,“拿着碗干什么?给我吧。”
他的语气太自然,就像曾经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她把碗筷交到他手里,然后倚在门边看他洗碗。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一会儿就全部洗完了,然后开始熟练地清理流理台,把每一处缝隙都擦得干净清爽——他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多年,这些都是他的生活必备技能。
她眉眼微微一弯。
这么多年,他的习惯好像都没怎么变。很久之前,周危还在家的时候,他也像这样,会默不作声地把一部分家务给分担掉:他会耐心地把乱掉的东西一一归整好,帮着家里阿姨一起做清洁,替繁忙的祁红莳花弄草……做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以至于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以为这些都是正常的。
直到她结了婚。
——她才明白,不是所有男人都像周危那样的。
15. 第 15 章
忙归忙,郑斯宜最近的工作可以说非常顺遂。因为产品业绩实在亮眼,有许多机构自己找上门来洽谈合作。她把这些名单汇总递交给周危,看看他属意哪些,她再去谈。
周危看过后,只拿笔勾了寥寥几个。
她看了眼名单,再次确认,“就只有这些吗?”
“暂时就这些吧。”周危搁下笔,又说,“还有件事情,我最近在考虑分红了。”
“要控规模?”郑斯宜猜测道。
周危点头,“嗯。”
共事这么久,两人也培养出一些默契,周危前半句还没说完,她就隐约猜到周危是怎么想的了。
基金分红之后,客户可以选择红利复投,也可以选择落袋为安,总会有客户会选择后者的。对于管理人来说资金量上去后,首先要考虑的是安全问题,操作会没那么灵活。这也是为什么基金规模越大,跑出漂亮的净值曲线的难度越大。
而且,他们在管理的资金大部份是自有资金,少部份机构资金,还有些是身边的亲朋好友投资的,对于周危来说,管理好这些钱是首要的。因此,不管从资金属性,还是从管理理念来说,他们现在是不需要迫切扩大规模的了。
郑斯宜问清楚周危的计划,从办公室出去之后就立刻把事情都安排妥妥当当。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又过了几日,预计分红的通告发出,郑斯宜分发给各个渠道和一些直销的客户,一一通知到位。
等她忙完,窗外天色已暗。
她揉揉酸软的脖子,准备收拾收拾下班回家。在盖上笔记本屏幕前,她看见微信的图标忽然闪动起来,点开聊天框,发现竟是陈迎。
陈迎:“我不太了解分红这些事情,你能不能给我科普科普?”
郑斯宜大概给他解释了一下,但他还是没太懂,她又讲了一次,他好像没懂。不管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都懒得再解释了,还不如直接给他找一篇文章解释得更加清楚。
过了会,陈迎又敲她,说:“看完了。”
郑斯宜:“那你选哪种方式?”
陈迎却岔开话题:“你最近方便吗?一起吃个饭?”
郑斯宜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陈迎却说:“含灵学姐回来了。”
薛含灵是他们的学姐,当初手把手带她参加比赛,教过她很多东西。学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如果她真回来了,是需要和她碰一碰,吃顿饭。
于是,郑斯宜松口说:“谢谢告知,我回头约她吧。”
她的言下之意是她单独和薛含灵吃饭就行。曾在一起那么多年,陈迎怎么可能没明白她的意思,他输入了几句话,又一一删掉,又慢慢打了一句。
倒是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踌躇而复杂的情绪了,他叹了口气,发出去。
——“就算离婚了,我们也是朋友吧。”
眼前的交通灯由转红,郑斯宜踩住刹车,她看了眼陈迎发过来的信息,没立刻回复,随手放到副驾上,目视前方。夜幕已降临,路灯次序亮起,两边的房屋也陆陆续续点亮了一个个窗格,路上行人不止,车流不息。
想起很久之前,他们还在念书。
那年他们备考研究生,从图书馆出来时已经很晚了,顺着人群往宿舍走。那天好冷啊,陈迎把她的手揣在自己的兜里,走在她前面半个身位,给她挡风。他的手很大,能完全包裹着她的。
她抬起头,看到他下巴颏上有一层很淡的、青色的胡茬,她依恋地捏捏他的指头。她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连胡茬都显得可爱呢?
他感觉到她在捏他,低下头轻声问她,“很冷吗?”
她摇头,风都被他挡了,她一点也不冷,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很快。
那时她真的好喜欢他啊,喜欢到害怕失去他。
过了会,她小声问他:“我们会一直这么好下去吗?”
他失笑反问她:“不然呢?我们还会分了不成?”
又一年,他们快要毕业了,陈迎托她帮忙看看最后一稿。她通篇看完,不经意看到文末他的致谢。
——“最后,还要感谢我最好的朋友,最亲爱的人,郑斯宜。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给予我的温暖和支持,我永远爱你。”
她坐在电脑前,眼眶湿润。
……
最后郑斯宜还是答应了一起吃饭,时间约在周六晚上。
周六中午,郑斯宜提前跟祁红说她晚上有个朋友的饭局,不用煮她的晚饭了。
祁红“哦”了一声,又问了句:“那晚上还回家吧?”像是担心她说不回家似的,又很快补了一句,“晚上一定要回家的噢。”
郑斯宜被她逗笑了,连连保证一定会回家。
祁红笑看她一眼,再次叮嘱道:“要早点回家。”
“知道啦。”
快到晚上吃饭的时间,周危从书房里出来,准备去厨房给祁红和郑思怡搭把手,帮帮忙。可下来后,却没在厨房里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斯宜呢?”他问,“怎么不见她?”
“哦,她今天晚上跟朋友去吃饭去了。”祁红随口道,“——来,儿子你把这个汤先端出去,有点烫,要小心。”
周危见状,连忙道:“你放那,我来。”
……
郑斯宜赶到餐厅时,薛含灵和陈迎已经到了。一见面,薛含灵就上前抱了她一下,很开心地和她说:“你看起来一点也没变啊。”
说起来他们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薛含灵是他们本科时期认识的学姐,性格很好,后来她毕业后就去国外读研,然后又工作了几年,现在回国准备定居。
吃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聊起工作,薛含灵说她接了一个大厂的offer,刚上班第一天就开了三个会,又问起来他俩现在工作如何?
郑斯宜只说了自己,“我现在的工作挺忙的,但很充实。”然后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
她没有说自己工作中碰到了哪些问题,说的全都是收获。
薛含灵一边听一边点头。
三个人里面,陈迎的话最少,从她来之后就没开过腔。偶尔提到他,也是寥寥数语带过,但在郑斯宜说话时,他会转过头去认真倾听。
郑斯宜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有些不自在,但刻意让自己屏蔽掉那种感觉。在她答应来赴约的时候,就有想到会有这样。
薛含灵笑道:“那时候我们一起比赛,我就觉得你在工作上肯定可以独当一面。”
郑斯宜淡淡一笑——她毕业后当了三年的全职太太,但在今天这个场景就不必再提起来了。
晚上和薛含灵聊得很开心,不知不觉就待了好久,一直到手机铃响,是祁红给她打来电话。
“我家里人。”她抱歉对薛含灵笑笑,接起电话,“喂?”
祁红温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斯宜呀,晚上想吃点什么宵夜呀?”
郑斯宜一听就笑了起来。以前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她和周危看书看得晚,等差不多到时间了,祁红就会敲门,问他们想吃点什么宵夜?明面上是问他们要不要吃东西,实际上是让他们赶紧休息。
现在打电话过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催促她赶紧回家。
于是郑斯宜笑道:“热牛奶就行。嗯……知道了,我很快就会回去……行,你早些睡嘛,别担心,我又不是小孩了。好好好,我会立刻回去。”
电话收线后,薛含灵打趣她:“这么大了还有门禁啊?”
郑斯宜说:“是家里人问我待会回家要不要吃点什么宵夜。”
“那要不点些什么带回去?”陈迎问道。
“不用。”
陈迎又说:“这么晚了,一会儿我把你们送回家?”
郑斯宜还是说不用,“我打个车回去就行了,很快的。”
薛含灵看了一眼陈迎,微微摇了摇头。
郑斯宜很快叫来服务生结账。那服务生看起来年纪青涩,一看桌上两女一男,不知谁来买单,便踌躇在原地。陈迎主动站起来,却被郑斯宜拦下了。
她笑着对薛含灵说:“学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一次就让我来做东。”
薛含灵也爽快道:“那下次我来请你。”
因为吃饭的地点离得不远,地下停车场又麻烦,郑斯宜便没有开车出来。走出饭店大门,她准备打个车回家,刚打开打车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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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喂?”
“你现在在哪里?给我发个定位。”电话里传来周危温淡的嗓音。
“不用,我打车回去就行。”
周危却说:“你阿姨不放心,派我接你。我现在已经出来了。”
郑斯宜笑叹了声,松口道:“行。”
虽觉得祁红有些过分小心,但被人惦记的感觉确实是暖暖的、沉甸甸的。
挂了电话,郑斯宜把地址定位给周危发过去,然后退出聊天框。心里不由得庆幸,还好她今天吃饭的地点离家不远,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要是再远一些,还要麻烦这位大晚上跑这么一趟,那她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的。
薛含灵离她不过一臂之距,隐隐约约听见听筒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还挺好听的。在郑斯宜按熄屏幕之前,薛含灵无意中瞥见,那个男人是她列表的置顶。
周危过来还要一段时间,三人便站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其实主要是郑斯宜和薛含灵在聊,陈迎偶尔补充那么一两句。
饭店的路对面是个热闹的大排档,烧烤的香味顺着风飘过来。
薛含灵动动鼻子,转头对他俩笑道:“你们还记得我们做比赛那会儿吗?晚上下课之后开会,一通讨论,讨论到宿舍下门禁,又困又饿……”
“然后我们就干脆去吃烧烤了。”郑斯宜接道。
薛含灵说的是他们大学时期的事情。他们参加了一次比赛,时间紧任务重,每天都要开小会讨论,讨论完之后还要分工干活。他们经常在教学楼开放的公共区里讨论,身边的人从多变少,然后最后只剩下他们,甚至还有一次遭受到了保安的驱赶,让他们赶紧回宿舍。
那晚上从教学楼出来,已经接近凌晨十二点了。因为还有一些工作没有收尾,大家一合计,干脆不回去了,那天晚上在外面过。
于是他们便组队往外走,穿过校门,路过了一个烧烤摊……然后,就不由自主坐了下来。
如今想来,竟然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薛含灵不由感叹道:“真是过去好久了呀,那时候真好啊。”
她看着郑斯宜,眉角眼梢都是温和的笑意。
郑斯宜也笑了。
晚风吹拂,想起昨日种种,好似就在昨天,就在眼前,可一切物是人非。如今还能再聚,已是不易。
薛含灵看看她,又看看陈迎,还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辆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住,车窗摇下。一张斯文英俊的脸掩在半明半昧的阴影中。
“斯宜。”男声温淡从容。
薛含灵听出这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
见周危已经到了,郑斯宜转头对他们道别,“那我先走了。”
薛含灵回神,应道:“行,你赶紧回家吧。”
“嗯。”她对薛含灵微微一笑:“学姐,我们下次再约。”
目送的车驶远去,直至不见。薛含灵才转头,对几乎沉默了一个晚上的陈迎说:“你和斯宜真的离了?”
半晌,陈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薛含灵皱眉,没由来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
他们坐在烧烤摊上,食物刚考好送过来,薛含灵作为组长,负责分烧烤。分到郑斯宜时,发现她双手捧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脸上还带着笑容。薛含灵还逗她,怎么有吃的都不吃?
女孩儿脸皮很薄,小声说,刚才在给男朋友道晚安。
这个回答立刻引来大家的起哄,女孩儿的脸变得更红了。
过了没多久,一个清俊的男生竟然找了过来,坐到女孩儿的旁边。两人挨在一起,没什么亲昵的举动,但是能让人感觉到他们的感情不错。
后来,她在国外时收到了他们的请柬,也在朋友圈刷到了他们的结婚照。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在评论区里给他们留言:恭喜,祝久久。
再后来,就是现在,她听见陈迎亲口承认他们离了婚。
薛含灵的心情复杂而唏嘘。又想起那个置顶的头像,她不由得为他感到担忧,“那她现在……这个来接她的男人是谁,你知道吗?”
陈迎笑了笑,说:“知道。不会有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