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阵》
3. 第 3 章
这段小插曲并未影响这场玄门盛宴的进行,很快大堂内谈笑饮酒声复起,无人再留意她。
这件对沈惜茵而言天大的事,在他人眼里不过是一场笑话。她为此惊慌失措,为此难堪流泪,别人看过嘲几句也就过了,没有人会把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干的糗事放在心上。
消失多时的徐彦行闻讯赶来,面色不善地盯着她:“我就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
沈惜茵抬头望向他,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除了嫌弃以外的情绪,可惜没有找到。
她闷声不吭地扶着酒案起身,擦干净脸颊上残留的泪痕,用帕子简单清理了一下掌心的伤口。
从清晨一直熬到黄昏时分,这场清谈会才结束。各路玄门陆陆续续离开裴氏仙府。
沈惜茵也随徐彦行出了山门,坐上贴了疾行符的马车,离开了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地方。
御城山顶的金殿逐渐消失在她视线,沈惜茵心想,自己大约不会再有机会到这里来了。
——
夜幕低垂,马车在山林间疾驰,车轮飞速碾过山石堆积的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沈惜茵听着这响声,不知怎的心忽地突突直跳。她撩开车帘朝外望了眼,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长留山位于金陵城以西的方向,而此刻马车却正朝着金陵以南而去。
“夫君,这好像不是回长留山的路。”沈惜茵连忙出声询问坐在身边的徐彦行。
徐彦行眸色幽深:“这当然不是回去的方向。”
“方才我在清谈会上向人打听到,金陵以南有位医术高超的隐士,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之能。你这身上的病拖了好一阵子,一直不见好,我便想着带你去见见他。”徐彦行向她解释道。
沈惜茵捂着发胀的胸口“哦”了声,可随即又不放心地问道:“可我们这么晚过去,不会打搅他休息吗?”
徐彦行几乎想都没想便答道:“当然不会。”
沈惜茵没再多问,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从放在车座下的行囊里拿出水囊,唇瓣贴上水囊口,仰头喝下好些水,才觉身上没那么燥。
徐彦行看着她这幅急切想喝水的样子,知道是他先前下在她体内的助孕丹在作怪。
这种烈性丹药正如其名,有助孕之奇效,服用后能让人的身体达到最宜受孕状态。正如要将青涩的花苞在短时间内催熟成能授粉的状态一般,如此逆天而行,有违自然法则,服药之人焉有不难受的道理?
身体达到最宜受孕的状态且还不够,为了能让服用之人成功结胎,这丹药还会使服用者渐渐产生想要阴阳调和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旦扎根心底,不彻底释放是不行的,强行忍耐只会让心中之欲节节攀升罢了。
这丹药被玄门中人所禁不是没有理由的,它就像个恶趣味十足坏家伙,穷极一切手段只为助孕。
此番他费尽手段才弄到这秘药,势必要让沈惜茵成功怀上。
夜色渐深,贴了疾行符的马车在金陵城以南的一座荒山前停下。
沈惜茵从马车上扶栏而下。夜间山林伸手不见五指,周遭静得连虫声鸟鸣也听不见丝毫,她心里升起一丝不安。
“夫君,那位医术高超的先生当真在住这地方?”
“当真。怎么,你不信我?”
“没有不信……”
徐彦行抬手掐了个诀,掌心升起一簇火焰。
沈惜茵就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些周围情形。
四野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枯枝腐烂的味道,嗅不到丁点人烟气息。
荒山夜间多有专勾人魂的伥鬼出没,为了防止有人夜间误闯其间被勾了魂,镇守这片地方的玄门世家,会在山脚下摆放镇山石,用以镇压山间鬼魅。
此地却看不见一块镇山石,或是有类似作用的辟邪镇场之物。
沈惜茵心里阵阵发怵,一转身惊见徐彦行那张半边陷在暗处半边被掌心焰光照得煞白的脸。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夫君,不如等明日天亮再去吧。”
“那可不成。”徐彦行拽住她的手腕,不容她再后退半分。
夜半荒山,山路幽暗崎岖。沈惜茵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徐彦行身后。
徐彦行一路无言,周遭静得出奇,除了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
沈惜茵莫名心慌得厉害,总觉得今晚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低头捂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安慰是自己想多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间她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声,像是某种机括开始运作的声音。
沈惜茵心猛地一紧,连忙伸手向前去捉身边人的袖子,却见方才还站在她身前的男人,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周遭一瞬陷入黑暗,她颤着嗓子喊了几声“夫君”,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还没等她缓过神来,脚下忽然一空。
地面像饿极的野兽一般,张开一条裂口。扯着她整个身子往下坠去,仿佛要拉她进无尽深渊。
不远处,听见妻子惊叫,看着她的身体慢慢被迷魂阵所吞没,徐彦行骤然心跳加速。
身为玄门正派一宗之主,做下此等无耻之事,他知道自己应该愧疚,应该受到谴责,应该被世人唾弃,可此刻他心里却只想着——
事情已经顺利完成一半,还差一半他便可坐收成果了。
徐彦行平复完心绪,神色如常地朝山下走去。
——
山下林荫道上,两道身穿靛青色衣衫的身影,提剑行走其间。这两人年纪不大,通身气派,一看便知系出名门。
两人并肩走在漆黑山林中,左边那位身形高瘦,眉目温和的少年好声劝说身边另一位少年道:“要不还是回去吧,你这还在禁足思过呢,深夜私自外出,若是被家主知晓,少不得又要重罚于你。”
被劝的少年不以为意,剑眉微挑,瞥他一眼:“来都来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今夜我还就偏要上这荒山去瞧瞧。”
“但……”
“但什么但,你就放心吧。清谈会刚一结束,叔父便与谢前辈一道前往洛阳赶赴恩师追悼会去了。这会儿才没功夫管我。”
夜风拂过,吹得树枝沙沙作响。
密林暗处,徐彦行禁盯着正朝荒山方向而来的两名少年,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狂喜。
他要钓的那条鱼,如愿上钩了。
他数月前便开始谋划利用迷魂阵让妻子怀孕之事。沈惜茵一惯不擅长拒绝别人,尤其是她在意的人,他想要哄骗她入阵并不难。
难就难在怎样让另一位也“意外”入阵。
他看上的那位裴氏小公子裴峻,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少年英才,相貌堂堂天赋高修为在裴氏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名列前茅,既不缺金银,也不缺人捧,实难以利诱之。
然人无完人,他身上有千般好,脾性却不怎么好。骄矜自傲,轻狂好斗,他叔父屡次告诫敲打他,修行应戒骄戒躁,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少年人心气高,终究还是压不住心中那团火。
这让徐彦行找到了可趁之机。
前段时日,裴峻与人比剑输了,事后不服还出言不逊挑衅对方,声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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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了多久他必定前来雪耻,要对方好看。
因其犯了“口舌”之过,他叔父也就是裴家现任那位家主,罚了禁足思过。
他虽嘴上认错,心里却隐隐不甘。自觉于剑术一道上虽不如他叔父当年那般使得出神入化,但绝对胜过对方。输就输在对方比试时用的剑是稀有的高阶仙器,而自己的剑虽也算得上是把好剑,却始终比不上对方的。
他一心想将自己的剑锻造得更上乘,再去寻对方一决胜负。这少不得要用到上品灵石,其中以血阴石最佳。
血阴石极为罕见,只出现在人迹罕至的荒山,只有在新月刚至之日,才有机缘寻得。
而今夜恰是新月初升之夜。
今早清谈会时,徐彦行可没闲着,他想方设法,不着痕迹地将这座荒山可能藏有血阴石的消息透露给了裴峻。
这消息也不算是假的,毕竟他说的是“可能”,谁知道这山上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裴峻这天不怕地不怕又争强好胜的性子,怎么也会趁今夜过来这荒山看看。
事实证明,他料对了。
不过事情还是稍稍出了点小意外。
他原以为裴峻会独自前来,没成想他师兄裴陵也跟着一起来了。
徐彦行正头疼怎么将他二人给分开,便听裴峻说要和裴陵兵分两路上山去找。他不禁在心中暗笑,真是连天都在助他。
亲眼盯着裴峻孤身一人进了山门,他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他早已在山上设下重重迷障,只要裴峻踏入山门,无论他走的是哪条山道,最终都只会通往迷魂阵所在的方向。
设置了满山的迷障,耗尽了徐彦行身上的灵力,他体力不支靠在树旁。此刻他动弹不得,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裴峻进阵的好消息。
次日天亮,徐彦行灵力恢复了些许,立刻起身前去迷魂阵所在之处查看情况。
只见阵眼中心的裂缝已经彻底闭合,法阵四周弥散着浅蓝色光斑。这是迷魂阵启动的标志,代表着此刻迷魂阵内已经集齐了一男一女,马上就能让这对男女,要生不得,要死不能,死死纠缠在一起。
“成了!”徐彦行几乎大笑出声。
他想到沈惜茵出阵后会为他诞下麟儿,又想到自己能借此拿捏裴氏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此后必将青云直上。
他想到了此事将带给他的种种好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生出一股怅然若失之感,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丢掉,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人生在世,有舍才有得,重要的是现在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他盯着迷魂阵眼处看了会儿,又在上头加了三道秘锁,将整个阵彻底锁死。
做完这一切,徐彦行安心地下了山。
一路上只觉风和日丽,连这荒山四野丛生的杂草也变得顺眼了起来。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他在山下见到了裴峻。
裴峻在山上兜了一晚上,连血阴石渣子都没见到,正没好气地跟身旁裴陵抱怨传闻不实害他白跑一趟。
徐彦行怔怔地望着远处山道上活生生的裴峻,心头升起一阵恶寒。
他怎么在这里?不对,他不该在这里,迷魂阵明明已经启动了。他此刻应该为阵所困不得脱身才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徐彦行确定迷魂阵里除了沈惜茵之外还有另一个男人。
片刻后意识到了什么,徐彦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顿时如鲠在喉。
如果说裴峻还好端端地在这里,那么现在和他夫人一起锁死在迷魂阵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4.第 4 章
沈惜茵从长久的昏迷中苏醒过来,脑袋里还回荡着昏迷前那令人惊悚的一幕幕。思绪纷乱间,她缓缓睁开眼,见身边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地方又暗又闷,空气中混着股咸湿的潮气,堵得人胸口愈发沉胀。周遭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回响。
沈惜茵大概能感觉到自己正处在一处密闭的空间里,像是在见不到光的地洞深处又或者是地下石室之类的地方。
黑暗中未知的恐惧袭上心头,视觉不明使得听觉尤为灵敏。
一室死水般的寂静中,她似乎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低沉而缓慢,似静潭暗流,隐而不发,却蕴着深厚的力。
沈惜茵心中正惊疑不定,忽见离她几步远之处亮起一簇微弱的光。
站在那的人抬指掐了束火苗,沈惜茵顺着微弱的光,略略辨清那人的身影。
是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瞧上去比她夫君还高半头,身形也比之更为挺拔。
对方也留意到了她的存在,试图透过光线看清她。他在原地定定地站了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抬步朝她的方向走来。
等他走近些,沈惜茵才依稀看清此人面貌。
那是一张极为端正俊雅的脸,眸色如墨,神情冷肃。他的步伐沉稳,肩背挺直,走到离她一步的地方停下,恪守与生人应有的距离不再靠前。
许是因为他身量极高,周身似散着股无形的威压,就算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也让人心里生出敬畏之意,不敢在他面前有半分不端之举。
沈惜茵不自在地低下头,不再去看对方。
就这么尴尬地沉默了会儿,对方先开了口,问她:“你是何人?”
那道询问声从他嗓间出来的那刹,沈惜茵一怔,双眼微睁,因为她认得这个声音。
就在不久前的清谈会上,她曾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他身上,他没有低头看她一眼,疏离而礼貌地道了声:“无妨。”语气里是上位者对低微之人的宽厚和无视。
当时她惊慌失措,不敢抬头看他,之后他很快便略过她走开了,她连看清他的样貌的机会都没有,但声音却怎样也不会记错。
她身上依然穿着清谈会时穿的那身繁复衣裙,不过她想对方应是不记得她这样一个人的。
此刻,对方正站在她面前,等着她告诉他,她是谁。
沈惜茵那点无人在意的自尊心来回反复拉扯,她想或许该把答案稍稍粉饰一下,至少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容易被无视,可最后她还是坦诚地回答了他:“我姓沈,是长留山脚下双喜村人。”
他听见她的回答,简略地应了声:“嗯。”
“我夫君是长留徐氏徐彦行,您大约是认识的。”沈惜茵又补了句。
会出这句话里暗含着她清楚他身份的意思,他略微朝她看了眼,淡淡回了句:“知道。”
他没有闲心探究一介村妇是如何嫁予名门宗主的,亦没兴趣知道她是怎么认得他的,只客气地唤了她一声:“徐夫人。”
沈惜茵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裴氏的家主,是她夫君所敬仰崇敬之人,看样貌似是比她要年长几岁的。身份有别,年岁有别,她不好唤对方裴郎君这样略显逾矩的称呼,想了想敬称了对方一声:“尊长。”
短暂的寒暄过后,此间陷入一阵沉默。
沈惜茵低垂下眸,借着他指尖那一簇微弱火光,才瞧见自己衣袖撕开了一截,应是掉进这里时弄的,细白的手臂露了半截在外边。
她连忙伸手扯了扯衣服,将露在外头的那片白皙皮肤遮了起来。
沈惜茵微微抬眼瞄了眼站在她一步开外的那个男人,见他似乎没留意这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密闭狭小的暗室里,孤男寡女共处,对方的呼吸声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沈惜茵默默往后退开一步,又仔细整理了一番衣着,下意识将衣襟拢得更紧了些。
对方没在意她的动作,朝往外走去,抬眼打量着四面石壁,似乎想找到离开这鬼地方的机关。
这处暗室很小,无论离得怎么远,对方都无可避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
沈惜茵听着那位尊长在暗室内来回踱步的声响,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
她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对方也许不会搭理自己,害怕不被回应但又实在心里没底,捏着手心挣扎了会儿,小声开了口:“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对方目光落在暗室一角,并未看她,但回了句:“你问。”
沈惜茵问:“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对方不知为何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回道:“迷魂阵中。”
沈惜茵不解:“迷魂阵是什么?”
对方简略地答道:“邪阵。”
沈惜茵又问:“什么叫作邪阵?”
对方没有再回答,大抵和她夫君一样,觉得这些东西她知道了也无用,懒得浪费功夫同她解释,又或是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浅显,他不屑多说。
沈惜茵连蒙带猜,心想这“邪阵”之中有个“邪”字,应该是个不怎么好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们正陷在一个不怎么好的东西里,处境堪忧。
这个认知让沈惜茵更加惶惶不安。
她尚且未弄清自己为什么忽然进了这邪阵,也不清楚那位尊长为什么也会在这邪阵之中,不知道这邪阵到底有什么邪门的地方,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出去?
不过她能确定一件事。那位尊长应该同她一样,迫切地希望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出去。
此刻他似乎正在推算些什么,低头沉思。
沈惜茵不太懂玄门道法,帮不上对方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在这时候出声打扰他。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大约过了半刻钟,见对方神色微缓。猜到是他已经找到了出阵的方法,她的心也不由跟着松快了些。
只见对方抬指在左后方的石壁上轻轻画了一道咒,石壁后方想起一阵机括滚动的声音,紧接着石壁中间裂开一道缝隙,有明亮日光从裂缝中透出,像是打开了一道出阵的口子。
可没等沈惜茵惊喜多久,这道裂开的出口忽然“轰”一声,在她眼前闭合。
她懵了瞬,疑惑地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人。
好好的出口怎么忽然合上了?
对方神情凝重地闭了闭眼,留下一句让沈惜茵云里雾里的话。
“此阵的生门已被封死。”
沈惜茵努力想了一番,大概懂他的意思。
从前在长留徐氏时,她曾听那的弟子说起过,奇门遁甲有八门,具体是哪八门她有些记不清了,不过却隐约记得其中有一门叫生门。生门是为大吉之门,是生机和希望之门。
如她的夫君徐彦行,玄门中人致力于除妖驱魔捉鬼灭怪,这使得他们必须精通各种术法,然则每个人天赋不一,领悟道术的能力也不一样。
各类玄门术数中尤以解阵之术最为深奥难悟,这世间真正懂得此术,并能运用自如之人屈指可数。
至少她的丈夫徐彦行是做不到的,沈惜茵记得他时常为此头疼与抱怨。
不过她丈夫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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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尊长却能轻而易举就做到。他方才似乎是找到了能逃出这邪阵的出口,也就是他口中此阵的生门。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邪阵的生门似乎因为什么原因被封死而打不开了。换句话说,他们现在被困死在了这邪阵之中。
“那该怎么办?”沈惜茵下意识出声询问。
他没答话,只是不知何意地望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
这样的反应让沈惜茵一阵心惊肉跳。她猜不透对方这是什么意思。不清楚他不回答她,是因为此阵再无别解,还是因为解阵的方法让人难以启齿。
总之两种情况都不是什么好事。
沈惜茵心里乱糟糟的,正忐忑不定,忽听脚下响起“咯噔”一声。她一吓,身子往后退去,暗室狭小,她只退了一步,背脊便贴上了冰凉冷硬的石壁。
这面石壁滑腻腻的,像覆了一层油润的膏脂似的。上面似乎刻了什么浮雕图案。
沈惜茵的手此刻正撑在墙面上,清晰地感受到了某一处图案的形状。
是一条细长可曲折的东西,她愣了片刻,意识到这是人的大腿,陡然惊叫着退了开来。
这到底是什么邪乎的地方?怎么墙上会雕刻着人的四肢?
沈惜茵眼里噙着被吓出来的眼泪,想到血淋淋的分.尸现场,又想到恐怖的阿鼻地狱,总觉得自己是要不得好死了。
万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比要让她不得好死还糟心。
因为就在下一瞬,暗不见光的石室陡然大亮,刺眼的光团从她头顶上方迸射开来,顷刻间填满整座石室。
沈惜茵长期处于黑暗间的眼睛,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强光,一时被刺得睁不开眼。
等到渐有些适应,她缓缓抬眸,在看清四周景象后,顿时大惊失色。
明亮的石室内,四面石墙上浮刻的图案被光线照得分外明晰,沈惜茵此刻才发现,那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分.尸现场,亦非阿鼻地狱,而是一幅接一幅栩栩如生的艳情画,那画如藤蔓攀附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墙上。
画中人情态各异,有挣扎有放纵,云鬓斜倚,人影交叠,似痛又似欢,散落的钗环,松垮的衣带,仰起的脖颈,绞缠的青丝,连从背脊上滚落的汗珠也刻画得毫毛毕现。
沈惜茵此生没见过比这更肮脏不堪的东西,心中大怔,刹时脸欲滴血,仓皇低头不忍直视。
她口里发干,凌乱的呼吸声充斥着逼仄的石室,缓过片刻后,才想起这地方除了她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对方无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神色平静,玄门中人修道修心,克己方正,对他而言眼前这些靡艳缠绵的画大约和普通山水画并无太大区别,掀不起他心中丝毫波澜。
见他如斯冷静不为所动,沈惜茵更加羞愧难当,想到自己和丈夫以外的男人一起目睹了这样放浪不堪的东西,又想到此刻只有她一人为此介意,恨不能钻进地底去。
可她越是想逃避,上天越是变本加厉,不肯轻绕了她。
只听“咯噔”一声,随着什么东西启动的声响,四面墙壁上静止的画如活了一般,开始自己动了起来,潺潺律动间发出奇异怪声。
这令人惊悚又露骨的一幕幕袭入脑海,直逼得沈惜茵胸口闷胀,喘不过气来。
她闭上眼回避,想要让自己好受点,可这么做完全没用。更令她难堪的是,此刻心里除了羞耻之外,还有一团散不开的热,积而生痒。
这样的感觉以往不曾有过,也不敢有。
她怎么会这样……这怎么能啊?
这不合规矩。
5.第 5 章
荒山,迷魂阵外。
徐彦行盯着被自己锁死的迷魂阵,神情僵硬。
他的谋算成功了,也失败了。他成功设计妻子和另外的男人进了迷魂阵,可进去的那个男人并非他事先精挑细选的那个。
他自负机关算尽,算无遗漏,却始终敌不过天意弄人。就像他生来就是长留徐氏天赋最好的孩子,却因为晚生了一刻钟是次子,而在徐氏这样遵循宗法继承制的老牌世家中,屡屡低人一头。费尽心血争到宗主之位,却又失去了繁衍子嗣的能力。
可那又怎样?我命在我不在天,天道不公,他就自己争。
而今上天又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仿佛是在刻意愚弄他。
徐彦行盯着那三道秘锁,苦笑了几声。当初为了以防万一,他特意准备了三道封阵专用的秘锁,这种锁一旦上锁,就会彻底将此阵的生门封死。
他断了里面人的出路,也绝了自己的退路。
徐彦行站在阵旁,心中五味杂陈,可忽然间他眸光一沉。
方才他情绪大起大伏太过激动,没留心看,现在沉下心来才发现,这阵上除了他加上的三道秘锁之外,还被人施了咒。
从若隐若现的咒文来看,这道咒的效用与他那三把秘锁如出一辙。
这代表着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的人也不希望里面的人出来。
察觉到这一点,徐彦行头皮一阵发麻。
他迫切想要知道,此刻和他妻子一起在阵里的那个野男人到底是谁?以及那个在阵上施咒的人又是谁?
——
这一夜没什么收获,裴陵与裴峻一道从荒山上下来,结伴回御城山。
裴氏家规森严,每日卯时必有查点。要求弟子不得惫懒,按时起早修练。裴氏有许多类似的苛刻门规,弟子们经常暗中抱怨,却不敢提出异议。
家主威势甚严,且他对自己比对旁人更苛刻,人无完人,但他是例外,其一言一行皆被玄门中人当作楷模效仿,找不出一点让人指摘的地方。
因他俩昨夜是偷跑出来的,必须赶在今早卯时前赶回御城山。
原本算着时辰还早,御剑飞回去应当正好赶得上。谁知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雨来。
天穹乌云密布,雨势渐大,前路灰蒙蒙的,实不好再御剑飞行,两人也只好作罢。
这下子回去御城山必定得迟了,两人索性慢悠悠地来了。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一座山下小镇前,见镇口有间茶寮,便打算坐下喝口茶歇整一二。
这会儿在茶寮避雨的人不少,两人正想找个空桌坐下,忽见茶寮中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白衣青衫,腰间坠玉,手持一把翠玉骨扇,还是一惯的那副风流随性贵公子打扮,坐姿随意地靠在窗前品茶。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裴峻口中,和他们家主一道前往洛阳赶赴恩师追悼会的那位谢前辈。
谢玉生此刻也留意到了裴峻和裴陵二人。
双方眼中皆闪过惊愕。
此地与去往洛阳的路是彻底相反的方向,照理说谢玉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裴峻不由发问:“您怎么在这?”
谢玉生瞥了这两个小辈一眼,照理说他们此刻应该呆在御城山中修行,没道理会出现在此地。
“我还没问你们呢,你们怎么在这?”
一阵诡异的静默后,双方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起同一个人的下落。
“叔父呢?”
“你们家主可在?”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满脸疑问。
裴峻问谢玉生道:“叔父不是和您一道去了洛阳吗?”
谢玉生答道:“原本的确是这样,不过出发前,你叔父好像临时要去见什么人走开了。他同我约好等处理完事情在这所茶寮碰面。原本以为他不会走开多久,可眼见着这都过去一晚上了还没见他过来,我还正奇怪着呢。”
裴峻和裴陵听他这么说,心中疑虑更深。
他们家主这人,恪守信义到了近乎固执到地步。曾听族中长辈说起过,从前家主与同门约定好时辰比剑,中途因救人而迟到了一刻钟,事出有因,大家都体谅他,况且只是迟到了很短一段时辰,并不影响比剑,无人为此责怪于他。
但等比完剑后,他自去领了重罚。在他眼里,放下与他人的约定而以救人为先,是为义。与人比剑需守时,是为信。无论因何理由失信,失信便是失信。
他待人接物一向礼数周全,不是会让人久等的性子。既与谢玉生约好处理完事情就在茶寮碰面,那便说明这件事于他而言并不难处理,他很快便能解决完。
与人约好要碰面,又一晚上没赴约。这种失礼又失信的事情,实不像他平日所为。
这中间必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裴峻对此倒不怎么担心,毕竟以他叔父的修为,当世也没几个人能奈何得了他,出不了大事。
裴陵性子比裴峻沉稳,心思也比较细,忧虑的事也更多,他总觉此事有些蹊跷,想了想,问谢玉生道:“谢前辈可知家主临时说要去见的人是谁?”
谢玉生转了转手中的翠玉扇子,回道:“那我就不知了。你是清楚的,你们家主公私分明,不爱探听别人私事,也不喜别人多过问他的事。”
裴峻看他这一问三不知的没用模样有点烦,对着他直皱眉头。
谢玉生见他这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尬笑两声,道:“要不然你们仔细想想,有没有跟这有关的线索。比如他这阵子有没有特别关注的人,或是特别在意的事?再或者说,这几日他有没有做过一些异乎寻常之事?”
裴峻思索了一番,觉得自己叔父没有什么特别关注的人或事,同平常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叔父对什么都是那副淡漠的态度。
裴陵细细回想后,说道:“家主这几日似乎正留意浔阳那两桩灭门案。”
裴峻斜睨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这事连他这个亲侄儿也不曾听说。
裴陵道:“前几日我整理书斋时见家主用剩的纸张上写着浔阳两字,要说最近浔阳有什么值得玄门中人都关注的事,便只有那两桩灭门悬案了。”
谢玉生若有所思应和道:“也是。”
浔阳那两桩灭门案说起来也玄乎。
上个月初,浔阳朱氏家主娶新妇,在家中大宴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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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十里八乡有些声望的玄门世家都去赴了宴。
这位朱家主年近五旬要娶的却是位双十年华的年轻姑娘,于此事玄门中人暗中多有诟病,但碍于人情往来,利益交互,又看那姑娘不像是受人所迫的样子,倒也能勉强挂个笑脸道一声恭喜。
喜宴到深夜才散去,谁也没想到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一场灾祸悄然而至。
子时更声响过,那座刚办完喜宴的宅子忽燃起了熊熊鬼火,幽蓝色火焰冲破天际。白日里欢声笑语的宅子里,充斥着哭喊声惨叫声,浓烟混着皮肉烧焦的恶臭不停往外冒。
那鬼火烧得太狠太厉害,等附近的玄门世家闻讯赶来,里面的人早都烧成了焦炭,救不活了。
一家一百三十余口人无一人生还,残肢废体堆得满院都是,好好的喜事也变成了白事。
这是其一。
没过多久,此地另一玄门江氏也出了事。
据说是全家乘船出游时遇上了成群水鬼突袭,最后全部遇难,溺死在了水里。
这两桩灭门惨事发生间隔不到一月,且都在浔阳,且皆是由恶鬼作祟所起,难免被人联想到一起。
不过这两家人平日交集并不多,也就是逢年过节看在都是当地玄门的份上,互相送份节礼的关系。
第一桩灭门案看上去像寻仇,第二桩看上去则更像是一场意外。
玄门中人遭遇恶鬼寻仇,或是意外死于恶鬼之手都挺常见的,只是像灭门这么惨的着实不多。
只能说浔阳当地不怎么太平。自从这两件惨事发生后,浔阳当地也不出户,便是白日出来营生的人也少了不少,卖黄纸符文的生意比米铺还好。
不过话说回来,连专门捉鬼除妖的玄门也拿那些手段低劣、道行高深的恶鬼没办法,几张符纸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罢了。
裴峻道:“不过这事跟叔父有什么关系?”
裴陵推测道:“浔阳那不太平,闹得人心惶惶,玄门人人自危,裴氏居玄门首列,道义所在,家主自不会坐视不理。”
裴峻又问:“那这跟他失约又有什么关系?”
裴陵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谢玉生把玩着扇子,望向窗外雨幕:“再等等吧,总会来的。”
三人一道坐在靠窗的桌前等,等到暴雨停歇,天色渐暗,茶寮里的人都走光了,还是不见裴溯的身影。
三人坐不住了,在附近分头寻找其下落,可人好似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般,连根头发丝也不见踪影。
三人神色凝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裴峻和裴陵商议来一番,决定先回御城山,将此事告知族中长辈再做定夺。谢玉生也决意跟着他们一道回御城山。
路上气氛沉郁,谢玉生最受不了所有人都苦哈哈的氛围,出言调侃了句:“也不必太过悲观,没准是他另有艳遇,美人在怀一时忘了时辰。”
裴峻没忍住瞪向他,连敬语也忘了用,驳道:“叔父又不是你。”
他宁肯相信叔父会绝子绝孙,也不觉得叔父会沉沦女色。
谢玉生尬笑了几声,本来想活跃一下气氛,谁知此间气氛更沉重了。
6.第 6 章
迷魂阵内,那面会动的墙嗯声断断续续。
沈惜茵缩着身体坐在角落,低头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她不明白为什么墙上那个女人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好像是煎熬的又好像不是。
她在心里默念着快停下来,可越是这么想,那面墙就越是动得不肯停,仿佛非要折磨她一般。
好在这样的折磨没有持续太久,在一阵凌厉强势的剑光过后,停了下来。
是那位尊长用剑强行逼停了那面动个不停的墙。
沈惜茵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把嵌在墙中的剑上。那柄剑薄如蝉翼,剑身散着霜华般银白皎洁的光芒。
她从前听徐彦行说过,玄门中人的佩剑秉性多如其人,这把剑的剑光这般干净,它的主人大约也如它一般高洁无暇。
“徐夫人,你没事吧?”见她低头缩在一旁,对面那个男人出于礼貌询问了她一句。
沈惜茵尴尬地回了句:“没事……”
她拼命掩饰自己身上的异样,不想在平静的对方面前显得那么狼狈。只是呼吸尚未平复,月匈口起伏不定,颈上隐忍的汗水微微湿了衣襟,说自己没事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
好在对方并未多问,算是彼此默契地揭过了这一段。
石室内又恢复了沉寂,只余呼吸声清浅划过。
此刻室内明亮如昼,沈惜茵不可避免地将对面那人看得更清了。他身上穿着身接近于玄色的常服,看上去像是外出远行的打扮,衣襟腰带系得一丝不苟,腰间垂挂着一块古朴的墨玉,颜色幽深沉闷,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致。
那方墨玉上似乎刻着什么字,沈惜茵定睛看去,见是一个小小的“溯”字。
沈惜茵认识的字不多,这个字却是刚好认识的。
小时候她也期盼过自己能有求学的机会,不过她养活自己已经很艰难了,这个愿望太过奢侈没法实现。
有段时日她给城里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做帮工。那户人家设了私学,她每次经过后院的时候,总能听见里头小郎君小娘子跟先生念书的声音。
有时候她干完手里的活,见院子门开着,就远远地站在院墙外瞧一会儿。有回见先生教小郎君小娘子念诗,念到过这个字,大约记得是逆流而上的意思。
后来那家人举家迁去了浔阳,像她这样身板小,饭量又不少,还显得有些多余的帮工便也被辞退了。
沈惜茵盯着墨玉上那个小字看了好一会儿。玄门名士行走在外多会随身携带能象征自己身份的东西,譬如刻了名字的玉或是印章。这个“溯”字大约是他的名讳。
原来他叫做裴溯。
沈惜茵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记住了他的名字,看着他光鲜的衣衫,不知怎么就想到对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尽管此刻她也穿着一身精致的华裙,但她身上这身裙子总有换下的那日。
裴溯察觉到她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没……”意识到这样盯着陌生男人的腰带看着实极为不妥,沈惜茵没再为自己狡辩,垂下眼眸愧疚万分地道了句,“对不起。”
对方不知为何在听到她老实承认自己错误之后,神色难看了几分。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沈惜茵抱膝坐在角落,方才被那道动墙挑起的不适仍未消散。别的倒还好,只是小腹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泡了热水的棉花似的,不舒服得紧,总想有什么东西能把棉花里的水给摁干净。
她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如果一直呆在阵里出不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尊长。”她揪紧自己的裙子,小声问,“还有别的方法能从这里出去吗?”
裴溯道:“有。”
沈惜茵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方法?”
裴溯抬眸对上她无知又单纯的目光,好一阵无言,过了会儿神色严正地回了句:“你不会想知道。”
沈惜茵只觉莫名其妙,她不就是想知道才问的,不想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就在她不明所以思绪混乱之时,忽听见一阵沙沙声,像碎石崩落的声音。顷刻间,四面墙壁上的浮雕如风吹过沙浪一般被抹去,一行她看不懂的古文字取而代之出现在墙面上。
沈惜茵既震惊又无措,她不知道这个名为迷魂阵的邪阵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上、上面写的是什么?”
裴溯看着正面墙上那道古文字,平静地念了出来。与此同时,她的耳边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像是老旧失修的机括摩擦发出的声音。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落下——
“靠近,熟悉彼此身上的味道。”
沈惜茵呆愣在原地,随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这里所谓的彼此,只可能是指她和裴溯。她不可避免地去想,究竟要靠得多近才能熟悉彼此身上的味道?
一旦这个念头划过脑海,就怎么也甩不掉了。她不由升起一股恼意,像被激怒的小兽般,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我有丈夫。”
话说出口后,又一阵后悔。
这个事实对方早就知道,她又何必在此刻意强调。说得好像对方就乐意靠近她似的。
裴溯的目光似略透出讽意。
这样的反应令沈惜茵倍感羞耻尤为不自在,她捏着拳头嘴唇发颤,又听见他平静回了一句。
“我不至于。”
这句话过后,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
事到如今,沈惜茵如何还能不知迷魂阵是个怎样的邪阵。
那满墙脏画,还有如今显现在墙上的那行刺目古文,无一不是逾越世俗,超脱情理的东西。其中夹杂的情念与爱欲,磨人心智,又令人不堪。
她确定这是个十足下流的邪阵。
石室墙上醒目写着“靠近”二字,但他们不知何时退到了离彼此最远的地方。
沈惜茵背靠上石墙,冰凉坚硬的触感隔着轻薄的衣料传到她汗湿的背上,凉意让她身体缓过些许。
她比谁都清楚,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她会受不了。
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又问了一遍:“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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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能从这里出去?”
在听见她第二遍问起这个问题,裴溯没有再回避,直白地答道:“照做。”
他视线微微往上,看清她褶皱的浅藕色裙摆,以及骤然紧揪住衣袖的手。
那双细白的手拘谨地缩在衣袖当中,只露了小半在外边,上边有茧,指甲修剪得干净,用力的时候圆润指尖微微泛红。
沈惜茵终于明白了他方才为什么会说那句“你不会想知道”。
他们彼此都清楚,她是不可能会照做的,他也一样。
沈惜茵尽量平稳着呼吸,问道:“若不照做会如何?”
裴溯:“我也不知。”
关于迷魂阵典籍中并未有详尽记载,外界有许多与之相关的传言,或虚或实真伪难辨。
只能确定迷魂阵有七七四十九道情关,想要出阵需得过了全部关卡。
至于其他未作考究的传言,比如没有哪对男女能完璧地从阵中出来之类的话,没有确切证据,他无法断言。
他不认为自己的意志会受外力所牵动。
未知的答案让沈惜茵惶恐,又心生几分侥幸。
或许还会有别的办法,就像方才他用剑制止了那面反复磨动不停,还混着击水声和哀叫声的脏墙一般。
她悄然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对方。此刻他的平静,让她心安了些许。
更何况从提示音响起到现在,没有任何事发生。
她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可从刚才起就一直回响在耳边的滴漏声扰得她心脏突突乱跳。
那声音就好似某种倒计时。
“您有听见什么声音吗?”她问裴溯。
裴溯回道:“有。”
沈惜茵又问道:“是规律的水滴声?”
裴溯道:“是。”
沈惜茵呼吸快了几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裴溯告诉她:“这个关卡有时限。”
这代表着他们必须在时限结束前靠近彼此,并熟悉彼此身上的味道。如若不然……
沈惜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想到自己是有夫之妇,想到自小恪守的规矩,想到自小耳濡目染的规训。
仔细想来她连自己夫君身上是什么味道尚不熟悉,他们很少有靠近的时候,总在暗夜时分,短暂到记不太清。
那一声接一声的滴漏声折磨着她。
她抿着发干的嘴唇,抬眼去看对方。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只是和刚才一样挺直了背站在远处。
他们之间像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不会跨过来,她也无法走近一步。
沈惜茵闭上眼,等待着时限走尽。可偏偏怎么也不尽,此刻她觉得自己像等待临刑之人,头顶上高悬着的刀,迟迟不肯落下。
她一遍又一遍地做心理准备,额角鬓边都积了细密的汗水,快要被磨得没有了耐心。
就在她快要怀疑这滴漏声是否代表着别的意思时,滴漏声停了下来。
熟悉的提示音重新出现在她耳边——
“时限结束,强制执行关卡。”
7.第 7 章
沈惜茵想过很多种不执行关卡会有的惩罚,万没有想到最后等来的会是强制执行。
既然无论如何都没有退路,为什么又要装模作样给出时限,天知道在等待时限结束的那段时间里有过怎样的挣扎。
她确定是这阴险卑鄙的邪阵在故意折磨人。或者说墙上那段古文提示词像是预告,而所谓的时限,不过是这邪阵佯装大方给出的准备时间,最后不论准备好还是没准备好,都要按照它的意志来走。
就在“强制执行”的提示音出现的下一瞬,整座石室开始收缩变小。石室空间缩小了,石室里的人自会靠近。
沈惜茵感觉到脚下的地在不断朝裴溯的方向挪动。
肉体凡胎全然无法阻止这一变故,她慌了神朝裴溯望去,期盼他能做点什么来制止这荒唐的一幕发生。
“尊、尊长!”
裴溯也的确意图制止这一切。只是他刚抬手欲施咒,忽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拧眉不语。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距离快要消失殆尽前,他提起佩剑用力往前一刺。
那把剑就这么横抵在两面即将靠拢的墙之间,生生在两道墙中间隔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也给了他们彼此喘息的机会。
但情况也没好多少。
前后是被他的剑隔开了,上下左右的空间却还在变小。
他的身体不得已向前倾来,高大而挺拔的身影将她笼罩,他抬手撑在墙面上,抵抗着与她更近一步。
沈惜茵看见悬在自己头顶的那双手臂,眼睫轻颤。
他刚用过力,呼吸声浓重。
过近的距离让他们被迫将彼此看得清晰。
裴溯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她的脸。白净,清润,五官精巧,唇瓣很红,像是因为干渴而被抿了很多次。
很快他挪开视线,提醒自己这是他人的妻子。
他们之间的间隔越来越近,空气也越来越稀薄,沈惜茵呼吸的频次变快,不可避免地嗅见他衣衫上淡淡的香气。
她描述不具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像冬日里傲然挺立的松,又像山林里宁折不屈的青竹,是冷淡而清雅的,又有种沉硬的刚直劲。
明明闻上去像是种沉闷温厚的味道,却又带着某种不可阻挡的侵略性,顺着她急促的呼吸,浸润整个肺腑和胸腔。
随着时间的流逝,能活动的空间愈发小了,他的颈部被迫朝她压了下来,以至于他身上的味道愈发清晰而浓烈。
沈惜茵合上颤动的眼皮,试图忘掉这个味道。忘了就不算记得过,不曾记得便是没有过,没有就不算错。
可越想忘掉,记得就越深刻。
何况此时此刻,他的呼吸一遍又一遍地打在她耳垂上。她分不清吸进身体里的气是不是对方呼出来的。
这感觉很不好,让她久病不愈的身体愈发软热了。
她有罪。
此刻,他们像被关在一只狭小的柜子中。
沈惜茵察觉到对方在抵抗,一动也未敢动。尽管空间有限,他的肢体却依旧守礼地与她保持一线距离。
也亏得那把横亘在两墙之间的剑,让他们之间还留有最后一丝体面。
只是那邪阵见不得他们好受。见他如斯能抵抗,强制的力度又加大了三分。
那把薄如蝉翼的剑,在两面墙持续不间断的强力挤压下被压弯。
两面墙又靠近了一分,空间进一步缩小,这使得他的身体被迫贴向她,弯曲的膝盖蓦地挤进她凹陷的裙中央。
沈惜茵仰起头,双目圆睁。
这忽擦进裙中的一下,似凿开深井的摆锤,掩藏在地下积聚已久的井水喷薄而出,如她隐忍许久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了。
她受不住闷哼了一声。
她感觉到身前人落在她耳垂旁的呼吸停了三息。
下一瞬耳旁传来了迷魂阵的提示音——
“恭喜二位,顺利突破首道关卡。”
——
回御城山的路上,裴峻因为谢玉生诋毁他叔父沉沦女色,这一路上都没怎么给这位前辈好脸色。
裴陵夹在两人中间格外难做,连连叹气。一个是有名有望的玄门前辈,一个是上头有人的师弟,谁都不好惹。
家主外出期间,门中代为理事的是他的心腹家臣裴道谦。
家主失踪一事尚未有定论,三人未敢妄自声张,急匆匆赶回御城山后,先去见了裴道谦。
裴峻将他和裴陵偷跑去城南荒山找血阴石,之后又在茶寮遇到谢玉生,得知叔父失约并失踪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裴道谦,连同这期间他们三人的一言一行也事无巨细一并阐述,生怕自己漏了什么线索。
当然他自动略掉了谢玉生诋毁他叔父的那句无关紧要又伤风败俗的话。
裴道谦仔细听完裴峻的话,沉思片刻后道:“莫急,容我先查探一番。”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罗盘。
见此,裴陵道:“先生是打算探魂?”
裴道谦极为擅长术数占卜,于此道上造诣非凡,又因其精通百家典籍,时常给小辈们授课,因此被裴氏后辈尊称为先生。
所谓探魂,意为探人生魂,当世能用这种术法之人屈指可数,裴道谦正好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有存在的痕迹,修为高深的玄门术士能凭借蛛丝马迹探寻到尚还生还在世之人魂魄的踪迹。
谢玉生还是头回见识这种神秘术法,觉着有点意思,探头细瞧那罗盘。
雅室门窗紧闭,一阵浅淡光华过后,罗盘上有了结果。
裴峻迫不及待地问:“结果如何?”
裴道谦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这让他紧张得魂都快没了。
一阵沉寂过后,裴道谦缓缓睁开眼,微笑道:“放心,家主无碍。”
听到这个答案,雅室内的众人皆松了口气。
不过裴陵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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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解:“既然家主无碍,又为何会无故失约于人?”
裴道谦方正的脸上依旧挂着笑,语气却厉了几分:“你又怎能断定无故?须知裴氏家训最为重要的一条是为立身以正,处世以仁。凡事皆有轻重缓急,倘若此刻家主正为救人性命之事竭尽心力,又如何有空闲去赴约呢?”
他又捋了捋山羊须,语气放缓了几分道:“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不过可以想见,家主此刻应当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暂时分不开身。”
裴陵低头讷讷:“是弟子失言。”
裴峻道:“总之叔父没事就成了。”
谢玉生道:“看来只是虚惊一场。”
裴道谦又上前向谢玉生致过歉礼:“此番确是裴氏失礼在先,待家主改日归来定与玉衡君有个交代。”
谢玉生甩甩扇子大方道:“这倒无妨,改日请他赔我几坛你们裴氏酒窖里最好的佳酿就成。不过恩师追悼会在即,我得赶路过去了,便先走一步了。”
裴道谦无有不应,瞧着这会儿天色不早,又留了谢玉生在此过夜歇息,等明日天亮再行上路。
当然也没有忘了罚私自偷跑出山门的裴峻和裴陵抄经罚跪。
打发走了那三人,雅室又安静了下来,书案旁香炉袅袅青烟徐徐上浮,裴道谦看向手边罗盘停滞不前的指针,神色凝重。
他方才用探魂试图找到家主的位置,但失败了。要么是他要找的人此刻已经形神俱灭不存于世了,要么是这个人此刻正处在一个探魂探不到的地方。
他当然不希望是第一种情况,但什么样的地方是探魂探不到的?家主又为何会去那种地方?
裴道谦陷入了沉思。
裴峻和裴陵跪着抄了一夜经书,次日起来,只觉手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还没等缓过气了,又被裴道谦给叫了过去。
原本以为此次他们犯了门规要被那一肚子坏水的老头给关一阵子禁闭,谁知出乎意料,刚过去便听那老头道:“你们两人此次便代替家主,随玉衡君一道去洛阳。”
“家主与恩师情谊深厚,于情于理裴氏不好缺席,阿峻是家主身边最亲近之人,阿陵又是家主最信重的弟子,你二人代替他前去正合适。”
“是。”
“弟子领命。”
二人得了令,匆匆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临行前,裴道谦给了两人通信纸鹤,叮咛说若发生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便用纸鹤通知他,出门在外行事切莫莽撞。
裴峻与裴陵收下纸鹤连连应是。
裴道谦交代完二人,又转头对谢玉生道:“我家小辈便有劳玉衡君照看了。”
谢玉生摇着扇子笑道:“这自然好说。”
裴峻略微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裴陵连忙站在他身前,挡住他的脸,心中哀叹,这夹心饼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裴道谦目送三人出了山门。
此间天朗气清,可他总隐隐觉得风雨欲来。
8.第 8 章
迷魂阵内,顺利通关的提示音,让挤在逼仄石墙内的两人陷入无尽沉默。
沉默间涌动着诡异的尴尬。
上下左右的石墙,在通关提示音响起后,不再推着他们靠近,只是此间依旧挤得让人无法动弹,这使得他们不得不保持原有的姿势。
沈惜茵身体很难受,她说不出是一股怎样的难受劲,想要小解但好像又不是,总之让人觉得憋得慌,又臊得慌。
她竭力忍耐不适,一动不动,不想在这种难堪的时候,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好在裴溯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他抬手探索着往上,试图在石壁上找到破解眼下处境的机关。
这使得那条嵌在她裙里的膝盖随着他身体的动作一下一下往上蹭。
在这逼仄狭小到几乎无法动弹的空间内,这是无法避免的。
沈惜茵紧抿着唇,双手用力抠着石壁,指甲几乎要掐进去。
她虽闷声不吭,但因此而变得一抽一抽的呼吸却骗不了人。
裴溯探着石壁的手一顿。
片刻后,他继续冷静地抬手向上探去,未过多久,在石壁顶上找到了机关,用力一推。
顷刻间,那几面禁锢他们的石墙化作风沙在他们眼前一点点消失。
久违的日光照进沈惜茵偏浅的瞳仁。
他们从石室出来,进了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山林。
两人身体得以曲张后,各自退开几步。
沈惜茵腿有些软,站不稳当,险些坐倒在林间湿润的泥地上。她强撑着身体站稳,别过头去,无声喘息。
裴溯侧身背对着她,默然不语。
好一阵子过后,裴溯先开口道了句:“徐夫人,可否借步详谈?”
沈惜茵平复了一会儿气息,应声道:“好。”
两人走到一片树荫下,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对立而站。日光透过枝叶在二人身上落下斑驳光影,风吹过树梢落下沙沙轻响。
裴溯道:“你应该也听清了,方才那道通关提示音里有说到‘首关’二字。”
沈惜茵轻轻点了点头。
“先前你问我何谓邪阵,顾及你我身份有别,我并未言明。彼时我尚以为能解开此阵,然此阵生门已封,现已无法依靠正经手段破阵。事到如今,我亦没必要再向你隐瞒什么。”裴溯沉下声,严正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恐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徐夫人见谅。”
沈惜茵抿了抿发干的唇:“好……”
“如你所见,迷魂阵是一种会强制男女行尽情事的邪阵。你我方才所经历的关卡,称作情关,而在此阵之中,与之类似的情关共有七七四十九道,不出意外,之后的情关只会更逾矩。”
沈惜茵想到先前那无法控制的一幕幕,额前冒出细汗,抿着唇默了许久,低声问了句:“会逾矩到何种地步?”
“交//媾。”裴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沈惜茵的身体因为他说的这句话骤然一缩。这样的话他用陈述的口吻讲出来,反让人倍觉羞耻。
裴溯道:“我不希望会到这样的地步,相信你亦然。”
沈惜茵应道:“是。”
“无论何种阵,启用皆需灵力相辅。迷魂阵在执行关卡时,需消耗大量灵力,而消耗掉的灵力需时间恢复。因此它在触发第二道关卡前,尚有一段缓冲时间。”裴溯道,“我会在这段时间内,再寻别的方法出阵。”
“好。”沈惜茵藏在衣袖里的手悄悄握紧,有句话她不知该说不该说。她不太懂深奥的玄门道理,说这样的话好像有些不自量力,但总想也做点什么。
唇瓣抿了又抿,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句:“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她做好了对方不回应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很肯定地回了她一句。
“有。”
这个字让沈惜茵一下子心跳快了起来,心里升起一阵雀跃,大概是那种小人物也有用武之地了的雀跃,脸上因为这点雀跃而泛起薄红。
下一刻却听裴溯凉声道:“离我远点。”
沈惜茵一怔,脸上薄红退去,过了好一会儿后,应他道:“好。”
或许是觉得这句话强硬得有些失礼,裴溯多补了一句:“我非是冒犯之意。”
“我明白的。”沈惜茵轻声回他道。
或许离得远些,就没有那么容易被强制在一起做这样那样令人难以启齿的事了。
裴溯没再多说什么,留下一句“告辞”便离开了。
沈惜茵站在原处,看着他的身影离她远去,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或许他很快就能找到破阵的办法,如此一来,他们也不用再相见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
偌大的一片林子,忽然只剩她一个人。
沈惜茵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当然她很快便察觉,肚子也空落落的。
从进入迷魂阵到现在,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辰,先前身心皆被邪阵所折磨,未及细想,此刻松懈下来,才觉肚子饿得不行了。
虽然尚不清楚自己被迷魂阵弄到了什么地方,眼前的这片密林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但肉体凡胎实在撑不住长时间的饥饿。无论如何她得先想办法填饱肚子才是,否则没等裴溯解开邪阵,她就先饿得没命了。
沈惜茵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壮了个胆,朝林中走去。
当然去的是和裴溯完全相反的方向。
她从前住在山脚下,靠上山采灵药为生。因此对山林里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一清二楚。
比如此刻她脚边的这朵花蘑菇,看上去十分鲜美可口的样子,但仔细观它周围倒下的一堆青灰虫尸,可见它已经毒死了不少无知的小生命,还是不碰为妙。
沈惜茵运气不错,走了没多久,便寻见了一颗果树。
这种果树她从前在山里见过,具体叫什么名她没细究过,总之是种能吃的果子。果肉没什么汁水,口感酸涩,因为十分难吃,所以不是饥荒年,几乎没什么人会去摘。
虽说不好吃,但足够填饱肚子的了,眼下这境况,也没什么可挑的了,有的吃就不错了。
只是这颗果树颇高,果子都结在够不着的地方,实在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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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不过没关系,解决这种小问题,沈惜茵十分有经验。
她在四周转了一圈,找到几块能垫脚的石头。
她利落地把华服长袖往上一卷,抬手去搬石块。呼哧呼哧搬完一块,顺手比划了一下,发现还是够不着,于是又回去搬第二块。
只她饿得慌,身上没剩多少力气了,搬不动第二块石头了。
不过这也没关系,手搬不动还有脚。
沈惜茵提起繁复的裙摆,一点一点把石头踹到果树附近,又手脚并用使劲将两块石头叠在一起。然后顺利踩着垫脚石,摘了一兜裙果子。
这些果子够她吃几顿的了。
解决完吃食,沈惜茵着手开始寻水源。
她从繁复的裙摆上撕下一块多余的装饰布料,用来打包果子。打包完,背起一布包野果,一路朝丛林低处走去。
通常地势低洼的地方更容易有水源汇集。
走了大约两刻钟,见着一片竹林。竹子喜湿,这附近或有水源。
沈惜茵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似乎能听见清泉淙淙流淌之声。沿着声音走去,很快便见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沈惜茵放下一布包果子,跑去溪边。用干净的溪水洗了把脸。
晶莹清透的水珠顺着白净脸颊一滴一滴滑落,击碎溪水中映着的清瘦身影。
冰凉的溪水洗去了一些她身体里莫名积聚的燥热。
她觉得好受多了,微微松了口气。只是身上还粘嗒嗒的,尤其是裙子里边。
沈惜茵抬手解开衣襟里的暗扣,紧绷的衣领立时松了开来,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这件华服是徐彦行为她准备的,穿在身上活动不便,尺寸又偏小了些,着实绷得她胸口难受。
现在松开些许,舒服极了。
溪边几尾活鱼游弋其中,石缝里还有好些螺蛳。
若是能生起火来,晚上或能加餐一顿。只可惜她身上没带火折子。
见天色尚早,沈惜茵试了试传说中的钻木取火。拿用锋利石块削尖的木头桩子在另一块木头上搓啊搓的,搓到掌心都发红了也没冒出半点火星子。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一刻沈惜茵无比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玄门中人一样,随手掐个决就能在指尖生起火苗。
早知如此,方才那位尊长走时,她该厚着脸皮借点火。心里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一向怕麻烦别人的她,是肯定不敢那么做的。
想着想着,沈惜茵听着溪水涓涓流淌声,靠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慢慢合上了眼。
大约是太累了,这一觉睡醒已是天亮。
四周的一切都未变,她尚还在迷魂阵中,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耳边也没有需要闯关的提示音传来。
沈惜茵就着溪水简单洗漱了一番后,打算再去林子里看看,找些能够吃用的东西。
她绕着林子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好巧不巧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裴溯。
彼此默了一瞬,没等对方有所反应,她转身便往反方向走。
沈惜茵时刻谨记:离他远点。
9.第 9 章
迷魂阵中,山风徐徐,轻拂过蓊郁树群,掀起层层绿浪。
裴溯立于其间,屏息凝神,再次尝试调动身上灵力,可惜还是失败了,只勉强能掐出点火苗或是画些简单单一的咒文,再多的便不能了。
这个情况从他进入石室起便开始了。
迷魂阵似比传闻中更为诡谲怪诞,实不宜久留。
他仔细思考过出阵的办法。
其一是找到此阵的生门,从生门而出。只可惜眼下生门已封,此法作废。
其二是依照阵的提示,行尽七七四十九道情关,这显然不可取。
排除这两种方法,出阵希望渺茫。
若此刻他身上灵力未受迷魂阵影响而失控,倒尚有一博之力,只可惜没有如果。
他试图用传信符联系阵外之人,也无任何回应。
想到自己入迷魂阵的原因,他放下了传信符。
裴溯冷静沉思片刻后,不再浪费时间在无效的方法上。他抬眼朝密林深处望去,光想无用,先从足下这片林子探起,或能从细微之处入手,寻到别的出路。
他以此刻所在地为原点,朝密林深处走去,临走前用剑在原地划出一道标记,便于识路。
密林深处,古木参天,偶有雀鸟自上空划过。
裴溯抬手摘下一片长于古树上的叶子,细看其上纹路,叶脉清晰,生机纵横,实不像邪阵凭空幻化之物。
这让他对迷魂阵有了一种猜想。若这个猜想属实,或许也不是没有第三种方法离开迷魂阵。
裴溯继续朝林中探去。
另一边,沈惜茵忙着在林间寻找能够吃用的东西。
于玄门道术上,她没什么修为和成就,不过在尽量不给人添麻烦,顾好自己这方面她还是能做得很好的。
今早醒来她细细想了一番,昨日取火之所以失败,或许是因为溪边捡的木头湿气太重。一会儿她可以在林子里再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木头。
她想着若是成功取到火种,便能将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清洗烘干,或还能找些可食用的菌菇炖鲜鱼吃。
沈惜茵这么盘算着,一路朝前走去。
她走进密林深处,在古木交错的林子里转了一圈,还找到了一颗桃树。
正是入夏时节,树上结了满满当当的桃果,看上去水灵灵沉甸甸的实在诱人,拿来解暑充饥再好不过了。
只是这地方的树皆是又高又壮的,连桃树也不例外。她身上这身衣裙,不方便就着树干上去,附近也没有可用来垫脚的石头,只好踮脚跳着去够。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树上捞下一枚桃果下来。其他的她摘不到,也只好作罢。
沈惜茵将来之不易的桃果藏进衣袖里后,才发觉方才动作太大,衣带被拉扯得松开了,惊呼一声,连忙伸手重新系上。
她把衣带系齐整后,后怕地拢紧衣襟,轻叹了一声,心想好在没人瞧见。
殊不知,这一幕恰好落入了林间另外一人的眼中。
当然这并非是裴溯有意要看见的。
玄门修士的体魄要比凡人强健数倍,耳力和视力自然也远胜于常人。
他正低头思索着那个猜想,忽听见几声微促的喘声。隔着成荫的树丛,循声望去,见她正踮脚站在桃树下,欲要摘桃,仪容姿态极为不雅。
长裙摆动间扫过林间湿泥,发丝被山风吹得微散,长袖高卷露出细白手臂。
裴溯移开目光。
她费尽全力才够到一颗的桃果,于他而言只需轻轻挥剑,便能扫下许多。但他并无闲心插手旁人之事。
正欲转身远离,又听她惊呼了一声,他脚步一顿,再次朝她看去,却见她衣带垂落,衣襟渐松,险些就要露出颈下之景。
裴溯眉心紧蹙,快步离去。
他是朝反方向离去的,可不过半个时辰,又看见了她。
这回她正弯腰捡柴,正午日光正盛,她颈上泌出细汗,为图凉快让衣襟微松。
裴溯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日下来,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都能撞见那位徐夫人。
他意识到这片山林被设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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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他和那位徐夫人怎样也没法分开。
夜幕低垂,蝉声细细。
竹林后,小溪旁。
走了一日山路,沈惜茵靠在大石旁闭眼休息。
方才忙碌的时候尚觉得还好,此刻停歇下来,身上那股燥劲又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她想做些什么把这股劲压下去,脑海里却莫名浮现起先前在逼仄石室中的一幕幕。
耳垂边上沉重的气息,被挤压凹陷的裙,有力的膝盖,还有隔着层层裙纱一下一下蹭上来的力度。
夏夜闷热,溪水击打石壁渐起细微水珠,又添了几分潮气。
沈惜茵难受地扯开襟扣,想让呼吸顺畅些。她并拢了月退,不去想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她的身体出了问题,越是忍耐,越是挣扎着想忘掉,那粒疯狂的种子越是在她身体里肆意疯长。
沈惜茵睁开眼,捂着沉闷发胀的胸口喘气。汗意袭满全身,粘着和焦躁折磨着她的意志。
下一刻,她跌撞着冲进冰凉的溪水中,想要清澈的水洗去她的羞耻和妄念,掩下她所思不端的罪证。
溪水静静流淌,一点一点带走她心中积而不散的热。
沈惜茵总算好受了些,等气息稳下来后,扶着溪中大石,从水里站起身来。
夜沉而风急,裴溯顺着迷障走到溪边时,正见这一幕。
她浑身是水站在溪中,滚着水珠的乌发贴着她白皙的颈,衣襟顺着水波荡开。她套在身上的外衣不知何时随水飘向岸边,此刻全身上下只挂了件被水浸透的轻薄里衣。
月色如皎,照清她此刻赤潮不散的面颊,溪水倒影着她半遮的身躯,白皙如莹润积雪,朦胧挺立的傲梅随她的吐息起伏,在雪色间晕开靡丽的红。
她脱力地扶着溪石,眼角眉梢挂着细密水珠,像是刚因为什么而泣不成声,隐忍而脆弱。
沈惜茵缓了会儿,正要去捞飘走的外衣,忽听前边不远处传来脚步沉重踩断枝叶的声响,蓦然抬头,瞥见迎面而站的颀长身影。
夜在此刻寂静无声。
10.第 10 章
四目相对那一刻,沈惜茵是懵的,数息过后,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何等令人难堪的事。
她身上的里衣吸水半透,轮廓分明地紧贴着身体,沈惜茵下意识低头,瞥见白透里衣之下朦胧可见的晕影,骤然惊得失色,仓皇没入溪水之下。
对方先她一步反应过来,侧身闭目。
沈惜茵凌乱的呼吸在水面吹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她安慰自己,夜色正浓,对方站的离她有些距离,况且她身上也不是什么也没穿,应当是没怎么瞧清的。
两人各怀心思,却都不做言语,空气恍如凝滞,此间只剩溪水细细流动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惜茵听见对方远离的脚步声,以及一句郑重的——
“失礼了。”
这声赔礼几乎是在承认,他瞧清了。
她原以为他会当作没发生过,这样既不辱没他名士之名,又能成全彼此的体面。可这声赔礼却撕开了那道无形的遮羞布。
沈惜茵没在溪水中的身体因为这句话而乍然紧缩,眼睫因为羞耻而不停抖动。
她的心为此感到不堪,身体因为“他看清了”这个认知而有了奇怪的反应。
那是一种隐秘的兴奋,悖逆伦常和道理的,搅得她不得安宁。她明明不想这样的,明明不该的,可排斥和否认只会激得那股劲愈演愈烈。
她的病更严重了,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沈惜茵无助地趴在溪石上喘息,待身上那股劲稍过去些,才缓缓逆着溪流上岸。
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她身体往下坠,夜风拂过,她双手抱臂打了个激灵。
方才她实在难受得紧,不管不顾便往水里冲了,这会儿全身湿哒哒的,也没有能换的衣物。
确认周遭无人后,她坐到大石后,抬手去解里衣的衣带,紧贴着身体的湿衣随之而落。
浸满溪水的衣裙在皎洁月色下透着粼粼湿光,沈惜茵瞥见隐在其间,不同于清澈溪水的粘着水光,抬手遮面,不忍再直视。
密林深处,夜空冷寂。
裴溯快步行走在其间,神色沉凝。
这林间的迷障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邪术,那位徐夫人肉体凡胎受其所困尚还情有可原,但这样的把戏理应是对他起不了作用的。
只是此番灵力失控,才使得他未能尽数察觉陷阱。
思及此,裴溯忽冷笑一声,抬手紧摁眉心。
他何时起也会为自己找借口了?此刻灵力被限确实影响到了他,但为迷障所惑,说到底是他意志未坚所致。
因邪阵几番辱他而怒,又因见污秽之物而耻,未能制怒忍垢。
倘若心性不坚,何以修身治家?
他实需自省。
浓稠夜色掩下躁动与隐怒,直至晨曦初光逐渐驱散浓夜。
昨日沈惜茵试着改进了钻木取火的方法,但依旧没能在木头上钻出火苗来。
好在正值入夏,那几件湿透的衣裳,拧干放在大石上晾了一夜,倒也几乎干了,只是用手一捏还泛着点潮,穿在身上有些粘乎。
离他们从石室来到密林已经过去两日,一切仍照常,下一道情关的提示音并未出现。
沈惜茵庆幸之余,却隐隐有些不安。像是知道刀子迟早会落在自己头上,但迟迟看不见刀光的那种危机感。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去往林间寻物觅食。
沈惜茵隐约记得昨夜裴溯离去时脚步声是往左边而去的,因此她出行时特意往反方向朝右而去,想着如此便能离他远点。
但在这迷魂阵之中,往往越不想发生的事,越容易发生。
沈惜茵还没走多久,便在密林中迎面撞见了他。
林风吹得树梢簌簌作响,才没让此间陷入死寂。
昨夜那句“失礼了”仍记忆犹新,沈惜茵下意识抬手拢住衣襟。
对面那人脸色苍白,神情严肃,静立在林中,在见到她走近时,闭目蹙眉。
裴溯抬手扶额,陌生的眩晕感侵袭着他的大脑。
昨夜疾走过后这股眩晕感便时不时袭来,他自问心志尚存,还不至于因这种程度的迷障而颓败至此。
沈惜茵正要转身离去,见他这般,停下脚步多望了几眼。她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了句:“您是饿了吗?”
裴溯抬眼:“饿?”
他自幼时起辟谷,已经许多年未有过口腹之欲了,乍然听见这个字,觉得有些荒唐,转念一想,或许是此刻灵力受限,体内仅存的微末灵力无法支撑这具身体所致。
沈惜茵听在长留徐氏修行的弟子说过,修为高深的名士不食五谷,食物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
但她从前是挨惯了饿的,最清楚一个人饿了是什么样子。
沈惜茵解开挂在肩上的布包,这里头放了些果子,这些果子是她原本打算在林间歇息时拿来当午食的。
裴溯看着她从一堆深褐干瘪的山果之中翻出几个品相好的,悄然放在他脚边。
沈惜茵抿着唇道:“这附近一片没有能充饥的果树,您如果需要,就将就用点……我是说如果。”
不要就算了。
她说完没有多做停留,重新系上布包,转身走了。
裴溯低头,静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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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堆在脚边的山果,未去动。他还不至于腹饥到走不动道的地步。
沈惜茵去了密林深处,找了两块合适的木料,打算待会儿再试试看能不能取到火。
正午,日头渐晒,她抬袖擦了擦颈上泌出的细汗,从腰间取下用林间果壳和树皮临时做的水囊,仰颈饮水。
临时做的水囊口子不够紧实,她张唇喝水的时候,有两股细流自唇边而下。
裴溯走近时,看见的便是她唇下晶莹流经纤颈,洇湿了衣襟的样子。
他本想当作未遇见,但沈惜茵也看见了他。
偌大的山林,几次三番遇见,再怎么说是巧合也过了。更何况,他们还避着对方。
裴溯知道她心中疑惑什么,只道:“山林里设有迷障。”
他们无法彻底避开对方。
沈惜茵身体里的燥劲隐隐欲现,抿紧发红的嘴唇。
她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裴溯转身欲走。
沈惜茵握着水囊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红,挣扎着朝他问了句:“我们还能顺利出去吗?”
裴溯默了片刻,答:“或许。”
他抬手捻下一片绿叶沉思。这里的一草一木皆非幻化之物,他更倾向于,他们并未被迷魂阵困于幻境之中,而是被带到了某处现世所存的人迹罕至之所。
像是孤岛、秘林、荒山之类的地方。
并在此地周围设了强有力的结界,彻底将他们隔绝在这个地方。
日落后,沈惜茵带着从林间找来的果子和木材回到溪边。
原本满心以为,这次拿来了合适的硬木头当钻杆,又找了干燥的松木板当钻板,一定能顺利取到火,结果手心都快磨出泡了,也没见一点烟星子。
世间事总是这般,不能尽如人意。
她轻叹了口气,放下木板,从布包里拿出几个山果,在溪边找了个风景还算不错的位置坐下,正打算简单吃点山果充饥,忽见远处大石旁好像摆着些什么。
她好奇地走上前,看那竟放着几只鲜桃。
昨日她费劲气力才得了那么一个,这会儿却有了好些。
这当然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
沈惜茵张了张嘴,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拿起那些桃子,朝林中走去,未过多久顺着迷障找到了想找的人。
裴溯站在树荫下,夕阳斑驳落在他穿得一丝不苟的玄色常服上。
沈惜茵走得太急,踩了好几脚裙摆,说话有些喘:“尊长,桃、桃桃桃子……”
裴溯略微看了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11.第 11 章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疏离而有礼。
沈惜茵低头看着怀里的桃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裴溯未再多言。
沈惜茵察觉到他的疏远之意,没有再多留,识趣地转身离去。她穿过密林交错树丛,在转角处远远望了眼暮色下那道沉肃的身影。
恍然想起不久前的清谈会上,他没有低头看她一眼,从她身旁略过时的情形。
席间各大玄门见他走来无不礼敬。因其家世品行为人所崇,更因其修为至臻,而畏其威势。
那道身影无论何时皆是挺直着背,衣衫系得一丝不苟,仿佛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折半点风骨。
沈惜茵垂下眼眸,未再多望,径自走远。
却不禁想,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进了迷魂阵?
——
与此同时,迷魂阵外。
裴峻裴陵协同谢玉生一道从御城山启程前往洛阳,三人一路往北赶路,不到两日的功夫,裴峻已经朝谢玉生翻了几十个白眼。
这会儿又因为得知,在玄门女修最想与之结为道侣排行榜上,位列第一的是谢玉生而非他叔父而极为不服。
裴陵劝他想通点,别有事没事总要找点无聊的事比比。
若单论起家世样貌品行修为,玄门之中的确无人能出家主其右,但比起风趣幽默,几句话便能逗得美人开怀的谢玉生来说,家主着实严肃无趣了些。
平日家宴,别说是小辈,便是家中长辈也没几个敢在他面前多话的。
所谓两心相许,自是希望对方能将自己放在心尖上,将自己视为最特别的存在。但家主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公正客观,从不会因为亲近的关系而偏袒谁。
这在道义上是加分项,但在男欢女爱这方面上可就未必了。
反正裴陵是怎样也想象不出家主低声下气哄人,又为哪个女子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样子的。
这种事光是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寒毛倒竖。
这段小插曲过后,三人继续赶路,入夜时分,途径一处山谷。
此地四面环山,地处低洼,又多沼泽,常年迷雾缭绕,夜间瘴气尤重,视物尚且艰难,御剑飞行更是不能了。
此地风水奇差,常有人在山谷里自缢,因此得名食人谷。鬼这种东西,是为人之执念所化,日子过不下去要到自缢求解脱的人,通常怨气深重,死后多化作恶鬼,因此一到入夜时分,这山谷里便鬼气森森。
谢玉生挥着扇子打了几只鬼,便嫌累得慌:“前边还有好长一段路,这么打下去,也不知要折腾多久,我看不如就地歇息,待明日天亮鬼气散去再行上路。”
裴陵赞同道:“也好。”
三人在空地上画了个结界,升起篝火。
谢玉生找了个舒服的地,倒头就睡,一副什么事都影响不到他养生大计的样子。
裴峻坐在一旁,斜了在那躺尸的谢玉生一眼。
他这几日算是看明白了,谢玉生这家伙说出去名头一大堆,听上去蛮厉害的样子,实际就是个半吊子,多是仗着家世和人脉,到处蹭来的。
此类人在他这统称为玄门混子。
裴峻懒得再看他,正打算也跟着眯一会儿,却见裴陵正认真坐在火堆旁,翻着本册子。好奇心起,走过去看了眼,问道:“在看什么呢?”
裴陵回道:“《玄门世家谱系名录》第七册。”
裴峻闻言脸色一白,像这种治家经典文集,每回他被罚抄书时都有这东西的份,他是见一次吐一次,嫌弃道:“好好的你带这东西做什么?还嫌没抄够吗?就是要用功也用不着现在来吧?”
裴陵瞥他一眼道:“我这不是要用功,而是想查点东西。”
裴峻问道:“查什么?”
裴陵告诉他:“浔阳那两桩灭门惨事。这《玄门世家谱系名录》第七册中记载了浔阳各大世家的来历和关联,闲来无事便翻着看看。”
裴峻知道裴陵一向热衷于钻研这种古怪异闻,又想到这事先前叔父似乎也留意过,便顺嘴问了句:“那你有查到些什么吗?”
裴陵回道:“也没什么特别的,被灭门的这两家人皆是家世清白的普通玄门。”
“那个全家乘船出游,不幸遇上成群水鬼突袭,最后全家溺死在水中的江氏,在当地名望颇为不错,也算得上是乐善好施之家。据名录记载,江家自百年前起,便落户浔阳,祖上是开道观的。”
“至于那被恶鬼寻仇火烧满门的朱氏,虽说这家人不怎么好相与,不怎么受当地玄门欢迎,但也没做过什么欺压百姓,大奸大恶之事。也不知是为何糟了恶鬼寻仇?”
说到这,裴陵话音一顿:“不过有件事还挺奇怪。”
裴峻顺着他的话问:“何事?”
裴陵指着手上名录道:“这本世家谱系名录上并没有记载他祖上是做什么起家的。”
不过这也是常见的,一些玄门世家祖上操持的行业不光彩,后人在发迹后,会想方设法隐去这一笔。
两位裴家小辈正疑惑着,这家人祖上操持的到底是什么不光彩的行当,忽从身后幽幽传来一声话音——
“屠户。”
暗夜里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如鬼魅忽现,吓得裴峻和裴陵打了个激灵,僵着脖子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方才在那睡养生觉的谢玉生。
裴峻僵着嘴角道:“你不是睡了吗?”
谢玉生抬着困顿的眼皮道:“你们俩一直在那叽里咕噜的说话,叫我怎么睡得着?”
裴陵连忙道:“打扰到您休息万分歉疚,不过这家人祖上是干屠户的这事,您怎么知道?”
谢玉生回忆道:“几年前我在浔阳一带游历时,曾听当地人说起这事。你也知道,有些事越是不想让人知道,别人就传得越厉害。这朱氏家主人缘不怎么好,那些看不惯他的人,便在背地里传他家是,姓朱的专杀猪。”
“姓朱的专杀猪,这话还挺好记的,我便记住了哈哈哈。”谢玉生说着干笑了几声。
裴峻面无表情:“很好笑吗?”
谢玉生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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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笑吗?”
裴陵摇头道:“不好笑。”
此间忽然一阵死寂。死寂过后谢玉生打了个哈欠:“好了,掰扯完就赶紧睡吧,明早还得赶路。”
裴峻与裴陵齐声应了声:“是。”
三人各自找了个地躺下。
裴陵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无论怎么看,这被灭门的两家人看上去都没什么关联,在同一个月里接连被灭门,或许真的只是不幸的巧合。
先前家主好似也曾留意过这两桩灭门惨事,也不知他是如何看法?
裴陵带着疑惑睡去,次日一早,见裴峻也跟他一样,顶着一片青灰的眼底醒来,关心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没睡好吗?”
裴峻是不会告诉他,都怪昨夜他们提什么杀猪不杀猪的,害他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变顶了个猪头,被人追着宰,哪怕是梦见自己变成了宰刀也好过顶个猪头。
算了此事不提也罢。
天亮后,日光驱散了山谷间的瘴气,三人继续上路,出了山谷之后,便是一片平野,此地和先前那处山谷全然不同,阳光明媚,绿意盎然。
没走多远便见一座繁华小镇。
三人刚进小镇,便见到了不少玄门同道。
裴峻抱剑扫了一圈周围人道:“这地方倒是来了不少老熟人。”
谢玉生摇着翠玉骨扇笑道:“这些人想必都是去赴恩师追悼会的。”
裴陵道:“云虚散人厚德照世,名满天下,受其恩惠和点播的玄门不在少数。此次他老人家驾鹤西去,前往洛阳赴追悼会的玄门自然也不少。此地是去往洛阳的必经之地,在此见到这些老熟人也不稀奇。”
谢玉生拿扇子敲了敲二裴的肩膀:“说起来你们家主可是恩师最信重的学生。”
裴峻道:“叔父走到哪,都是最让人信赖和靠谱的。”
裴陵回话道:“家主亦视云虚散人为最敬重的亲长。”
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家主失约缺席了这场重要的追悼会?
三人从镇上长街穿行而过,裴峻忽然打了个冷战,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徐彦行站在街角阴影下,窥视着走在前方的三人。
他临时受族老所托前往洛阳赴云虚散人的追悼会,在此地又遇见了裴峻等人。
每每看见那道身影,迷魂阵前的一幕幕便如梦魇般袭来。
迷魂阵里那个神秘男人,迷魂阵上被施加的神秘咒文,还有除他以外,另一个知道迷魂阵存在的人。
思及此,徐彦行几欲失狂。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走向失控。这不是他想要的,但现如今已无法再阻止事态的发生,不知该如何收场。
沈惜茵体内的助孕丹早已发作,便是她再不想再不愿,肉体凡胎又如何能抵挡得了玄门秘药的催促,此刻她怕是正肌骨生焰,情难自抑。
她身体想要索取,所渴求得到的东西就在迷魂阵中。
她会怀上那个男人的孩子。
12.第 12 章
迷魂阵中。
月色如纱,轻覆在黑夜幽寂的密林之上。
沈惜茵抱膝靠坐在溪边大石旁,望着天上圆月出神。
这已经是她在迷魂阵度过的第三个晚上。
她很早便没了家人,徐彦行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
在很长一段岁月里,沈惜茵都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他。不同于她的简陋和困顿,作为长留徐氏的公子,他总是光鲜亮丽的,美好又让人羡慕。
在孤独困苦的时候,能望一眼美好又光鲜的事物,日子便好像又多一份昂扬生气。
沈惜茵没有想过要打扰他,也不敢。但后来有一天,他们忽然就有了交集。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觉,大概是很惊讶很惶恐,又有一点不敢宣之于口的欢喜。
再后来他竟说要和她成亲。
她几乎呆住了,惊吓大过别的情绪。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她,这突如其来的提亲让她有些晕头转向。
冷静过后,她开始发懵。懵了很长时间。
她比谁都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也清楚接受他之后要承受怎样的流言蜚语。
她平日没什么胆子干大事,但那天晚上几乎用尽毕生勇气对他说了声——
“好。”
那一刻沈惜茵想,从今往后她也是有人牵挂的人了。
成亲三年,她不知道他们算不算相敬如宾,徐彦行对她有时候很客气,有时候又很冷漠,他似乎很忙,忙得让人找不见他。
日子一久,她好像就习惯了找不见他的日子,跟从前孤身一人的时候没有太大分别。
她渴盼过他能牵挂她,但现在却不敢了。
更不敢去深想自己为什么进了迷魂阵。
她不是傻子。
沈惜茵抱膝的手抖得厉害,眼泪止不住从眼眶夺出,从小声啜泣到哭得不能自已,把从前不敢流的眼泪通通哭了出来。
寂静的林间,她的哭声顺着丝丝缕缕的林风传向迷障尽头。
裴溯再一次抬手摁向眉心,为自己过人的耳力而感到困扰。
起初她只是哀伤低泣,而后声量渐大,到最后不知何故忽然变了调。
沈惜茵的病总要在不恰当的时候折磨她,她越哭越热,热到身子都开始发软,难以抵挡的煎熬让她哭声渐粘,像是掺了拉丝的水。
这样的哭声让她羞愧难当,她咬住唇,没再让自己哭出声,只余渐要失控的喘息声回荡在溪边。
沈惜茵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睡过去的了,次日醒来,用溪水洗干净沾满泪痕的脸,深吸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
她还得好好过日子。
这几日沈惜茵都是靠吃山果充饥,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她从前是经历过荒年的,起初大家也以为能靠山果撑着,时间一长却发现只吃山果,人会眩晕、乏力,到最后瘦成皮包骨。
沈惜茵心里没有底,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片林子里呆多久。
好在这片山林里除了山果之外,还有别的食物,像是溪鱼、小虾、螺蛳之类的肉类,昨日沈惜茵还掘到过几个木薯。
只是这些食物,非到万不得已,生吃不得。沈惜茵从前是见过,因贪嘴喜食鱼脍而丧命之人的。木薯亦不能生食,生木薯有毒,得需去皮、浸泡,彻底煮熟去毒过后才可食用。
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取到火种才行。
沈惜茵盘算了一番后,进了密林深处,捡了好些看上去适合钻木取火的干燥木头,用布包将这些木头捆在一块,打算带回去挨个试着,再弄弄看。
她背着木料从林间穿过,与那道穿着玄色常服的身影迎面而遇,不经意间对上对方的眼睛,她微微低下头。
林风拂动树梢簌簌轻响,树影摇曳,晨曦透过树缝在她清瘦身躯上落下一层柔和的光。
额上细密汗珠顺着她低头的动作,自白皙脸颊滑下,沿颈线没入衣襟深处,在起伏的胸前晕开一点水印。
裴溯见此,侧目避之。又思及昨夜那段不成调的哭声,眉心紧蹙。
几息后,沈惜茵听见了他疾步离她远去的声音,像是避祸一般,极为厌弃的。
她不去在意,抿着发干唇,背着木头回到溪边,开始用不同的木头试着钻木取火。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明明都是按老一辈教的方法去做的,可怎样也取不到火。
正午时分,还下了场雨。
沈惜茵看着被雨水打湿的木头,眼底尽是茫然。
溪边空地没有能遮雨的地方,沈惜茵走去了附近林子里,找了颗枝叶繁茂的大树避雨。也见到了远处同来避雨的裴溯。
这里的迷障,总会有办法,将他们凑向同一个方向。
裴溯透过雨幕,望见远处那道人影。雨珠打湿了她的乌发和眼睫,潮闷的林间,她呼吸有些促,带着衣襟一下一下地起伏。
她总是那副吐息黏潮又透不过气来的样子。
裴溯侧目不视。却闻雨水击打声中,有脚步踩过落叶的声响。
远处那道身影朝他在的方向走了两步,停了好一会儿,又退了回去。
裴溯蹙眉,不知其意欲何为。
“尊长。”她未再朝前半步,细细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裴溯疑惑地朝她投去目光。
“您一会儿要生火烘衣裳吗?”她蠕动着唇,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裴溯道:“要,又如何?”
沈惜茵含夹着雨水的眼睫一颤一颤地跳动着,清润微红的眼渐向他抬起,忸怩地问道:“我想问您借个火……成吗?”
“我……我不走近,等您用完了再过去取。”
“也不白用。”
害怕他拒绝似的,她又补了两句。
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他也无甚影响,裴溯无所谓道:“随你。”
这场雨滴滴答答下了许久,雨初歇,天际仍混着浓浊乌色,林间湿意持久未散,泥草气在潮闷的空气中渐自弥散发酵。
沈惜茵回到溪边,从堆在那的木头里,理出一些看上去还能用的,又熟练地跨进小溪,摸了些螺蛳虾子,用尖利的石块给木薯削了皮,放在挖好的水坑里浸泡。
做完这些,她去取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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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溯见她顺着迷障走来,未作言语。
火种就在眼前,只需上前两三步便可自取。
沈惜茵安安分分地站在几步开外的树丛后,一如她先前所言,并未靠近打搅裴溯,等他走开的间隙,才从快要燃尽的火堆里取了火。
裴溯回到原处时,只看见她快步离去的身影。
用玄法点燃的火不似普通火苗易灭,沈惜茵很容易便用从裴溯那取来的火种,在溪边升起一丛篝火。听见火焰烧着木头噼啪作响的声音,忽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安心感。
她就着篝火弄了些熟食。
入夜时分,裴溯看见那道清瘦的身影又顺着迷障走了过来。
她见他正打坐调息,未出声,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轻轻放下用干净阔叶包好的烤溪鱼和烫熟虾。
放完东西,还未及站稳便踉跄着匆匆离开。
裴溯察觉到她走得很急,急得异常。
沈惜茵不舒服极了,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忍下那股不适的劲,可一日之中总有那么几回让她无法自控,她能感觉到,那种难受在一点一点地加剧。
心间那股无名的野火,以燎原之势蔓延至四肢百骸。细汗浸染的里衣贴在身上,在她身体抖动间擦磨着她的发肤。
她跌跌撞撞回到溪边,坐在大石旁。思绪来回撕扯,想用冰冷的溪水将自己冲醒,又想要什么温暖的,柔软的东西轻覆她糟糕到不行的身体。比如柔软的掌心,又比如温热的指头。
沈惜茵湿了眼,将头深埋在臂弯。她太怕了,因为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掌心和五指,而是另外的,骨节更为分明的手。
她怎能如此想,怎能想要去做这样荒唐的事?她识字不多,但知礼知羞,更知廉耻。
明暗交错的树影映在她脸庞,轻晃摇曳。她挣扎着从混沌中清醒。
雨后密林,残留在叶间的水滴积聚而落,一滴一滴击在润泥之上。
沈惜茵尽力平复完气息,静默地望着奔流的溪水,目光略有失焦。
很久之后,她松了口气。好在熬过来了,没有让自己继续失控。
夜已深,篝火渐灭,沈惜茵起身把溪边摊放的东西收拾干净后,靠在大石旁闭上了眼。
林间的夜一如往常般幽寂深沉。
沈惜茵被累意席卷,困倦朦胧。似醒非醒间,隐约有奇怪的沙沙声盘旋在耳边。似是狂风吹乱树枝的声音,又像是风沙狂乱席卷的声音。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出现了幻听,可渐渐的想起了什么,凉意从心底渐生,猛然惊醒。
她意识到是迷魂阵的提示音响了。在沉寂多日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惜茵的心忐忑跳个不停,脑中不停盘旋着裴溯曾说过话——
“接下来的情关只会越来越逾矩。”
迷障尽头,有人提剑而立,久违的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无法挣脱的枷锁般。
“触摸,感受彼此的温度。”
这是迷魂阵给出的第二道情关。
沈惜茵的呼吸在听到提示音的那一刻,陡然一滞。
13.第 13 章
提示音落下后,耳旁开始响起了滴漏声。
沈惜茵明白,这是迷魂阵给他们的时限,一旦时限结束,就会强制执行关卡。
不同于第一次,这一次的滴漏声极轻也极缓。这似乎意味着这一次迷魂阵给他们的时限更长。
看似是宽限,何尝又不是在加剧折磨?如果一定会发生,那等待发生的过程越漫长,便越让人煎熬。
从靠近熟悉彼此的味道,到需要触摸感受彼此的体温,仅仅只相隔一个关卡,却进展到了要强迫他们肌肤相亲的地步,那后面等着他们的关卡又会是什么?
沈惜茵想到裴溯曾说过的那两个字,小腹一紧。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裙间,又猛地闭眼,心想她不能,一定不能。
她怎能让不属于丈夫的东西,在里面逞凶。
转而又觉自己所思太过不堪,一切仍未发生,或许他们很快便能从迷魂阵中出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林间风疏云静,平静之下,蕴着无形涌动的暗流。
迷障尽头,裴溯手里最后一张传信符在次数用尽后,化为灰烬。
这几日他一直尝试与外界联系,仍是没有任何结果。
他亦试图从设在此地结界入手,找寻出路。
灵力受限使他无法似从前那般快速探知结界所在之处,尽管这并不妨碍他从细微线索中推断出结界的大致位置。
但迷魂阵诡谲至极,用某种邪术隐去了所有线索,现如今想要找到结界所在之处,无异于大海捞针。
耳旁滴漏声缓慢而有力,如檐角残留的雨滴,一下一下而落。
夜色在滴漏声声中逐渐退去,晨光透过丛丛树冠,在林间洒下浅金辉光。
连日未歇,又是一夜不眠,裴溯仍未停下脚步。
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他在晨间密林遇到了那位徐夫人。
客观来说,那位徐夫人是个极为勤勉之人,每日卯时未至,便起身收拾自己,然后上山觅食,比御城山中许多修行的弟子更为自律。
此刻她正站在那颗高壮的桃树下,又欲摘树上的桃子。
她的身量不算太高,力气也不见得有多大,站在那是够不到树上的桃子,先前踮着跳着才勉强摘下一个。
这会儿她手上多了个用木头和树皮扎成的钉耙样物什,极为轻松顺手地便从树上扒拉下几只鲜桃。
无可否认,她总有办法,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让自己过得好。
沈惜茵弯下腰俯身捡桃,抬头起身时,才见那道玄衣身影站在不远处交错的树丛后。
他像是在看她,又好像不是。
滴漏声尤在耳边缓响,沈惜茵略显不自在地侧过身,再回神时,他的身影已经不见。
裴溯没有过多闲心理会旁的事,亦未将晨间之事放在心上。
直到快到午间,他在自己时常休息的古树旁,看见了几只用阔叶包着的鲜桃。
那几只鲜桃大而规整,用溪水洗得很干净,其上仍泛着细微水光,清淡的香甜气息弥散。
那是一种微弱而绵延不断的味道,和那位徐夫人身上的味道极像。
这样的味道不引人注目,不知不觉间渗透到深处,令人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厌烦。
裴溯凝向那位徐夫人送来的鲜桃,无意义的给予和分享,并不会让人抱有谢意。
第二道情关,滴漏的时限格外长。
他们同在一片密林,各自为生,心照不宣相互避让,却又如同林间交错的枝叶般,无声牵引勾连。
她会在他的默许下,来借取火种,作为回馈,她会为他送来做好的熟食。
有时是溪鱼配桃果,有时是木薯和熟虾,有时也会配野菌汤,用木头削成的小碗盛着,简单但丰富。荒郊野外,食物无法调味,她处理得很仔细干净,不留腥味。
她总是趁他走开的间隙取火,来送食物时,脚步极轻,也不多话,通常都是放下便走。守着彼此之间那条无形的界线,从不越界。
直到那天夜里,她惯常送来了烤熟的鱼虾。这一次与以往略有不同,除了吃的之外,还多带了一株驱蚊艾草。
正是入夏时节,山林多雨闷热,免不了蚊虫萦绕,尤其到了夜间,更是扰人。
裴溯后知后觉忆起白日她在林间像是找到了些好东西,甚为开怀的样子,想来便是此物。
他抬手轻压太阳穴。
林中迷障随着入阵时日长久而渐深,遇上她的次数也愈发多了。
密林的夜深静如潭,艾叶的气味丝丝缕缕萦上,草木的清香混着醒神的微苦,顺着呼吸渗进肺腑,令人难以静气,心肺似被艾叶边缘的锯齿轻轻划过,撩出细密难消的痒。
裴溯蹙眉睁眼。
暖黄朦胧的月色照进他漆黑瞳仁,他朝那株扰人心神的艾草看去,见那株艾草不知何时蹭上了他的衣角。
他挪开那株艾草,抬手整理过衣袍,如往昔一般凝神端坐。
至清晨,他起身走去了溪边。
沈惜茵晨起醒来,用溪水清洗过脸颊唇齿后,开始整理今日要用的柴火。正忙活着,忽闻熟悉的脚步声至,抬头见那位尊长过来了。
她微愣了瞬,看清他来时一丝不苟的衣着,放下柴火,将沾了泥的手和衣袖收到身后。
“徐夫人。”他郑重地称呼她道。
沈惜茵不知其一早过来意欲何为,他从未这般主动来找过她。
她茫然应道:“在。”
“往后不必再送东西过来了。”裴溯直接道明了来意。
“我不需要。”他给出了理由。
话音落下,此间空气似凝了一瞬。
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很奇妙,有时并不需要对方明说什么,或是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只是极为平淡寻常的语调,也能从微妙的气氛中,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深恶抵触。
沈惜茵送东西,最直接的原因是为了回报他的火种,亦有同处困境互相帮忙之谊。或许还因为自己不懂深奥的玄门道法,于解阵一道上无所助力,想在没有打搅到对方的情况下,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
但若这么做会让对方感到困扰,那便不该再继续了。
她垂下眼眸,应了声:“好。”
裴溯见她应了,未再多言,留下一句:“火种自取。”便转身离去。
此番明言过后,她没有再来送过熟食或是别的什么,也没怎么再来取过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以保存火种的好法子。
如此这般也好。
一切回归原样,对方甚至比往常更为刻意地避让,刻意得让人能轻易察觉。
比如从前他们在林中撞见,她会低头回避,或是转身离去,而现在她会选择视而不见,从他身旁若无其事地穿行而过。
沈惜茵能清晰感觉到,裴溯对她的抵触。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恍惚想起清谈会上初见时,他对她的态度。
他们本就是陌生而无从交集的关系,或许无视彼此,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她是这么想的,但耳旁未曾断过的滴漏声还在提醒她,他们还有另外一种隐秘而不堪的关系。
次日,入夜时分。
裴溯正坐在树下打坐调息,听见不远处有脚步靠近,微抬眼帘,余光扫见那道浅藕色裙摆。
此刻他或该无视。
“何事?”
沈惜茵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熟料对方先问了。
她站在几步开外,细声说道:“本不该擅自打搅您,只白日我在山林里找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想着还是拿给您看看为好。”
裴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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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何物?”
沈惜茵从袖间取出用帕子仔细包着的东西,隔着树丛伸手递给他。
裴溯望了她一眼,起身朝她所在的方向走去,在距她一臂远的地方停下,抬手取走她手上之物。
沈惜茵感觉到手边有衣袖挥来的轻风扫过,带着他身上如松如竹般独特气息的,她急忙缩回手。
裴溯打开帕子,看见里边有几粒形状细碎,松绿色半透明的石子。
沈惜茵向他仔细说明这东西的来历:“今日我在山林里掘了些木薯,带回溪边清洗时,从木薯连带着的泥里,洗出了这个。像这样的碎矿石,以往我在山间地头也常见,因此并未放心上,只将它丢在了一旁。可怪事却来了……”
在她生火之时,有火苗不甚蹭到那些碎矿石上,这些矿石一碰着火便泛红光,煞是奇特,看上去不似凡物,加之是在迷魂阵中找到的,谨慎起见还是过来找了裴溯。
裴溯辨认过后,告诉她:“这的确是玄门之物。”
沈惜茵好奇地望了过去,视线不经意间与对面那人相触,连忙侧目避开:“是何?”
裴溯道:“绯玉。一种炼制玄门法器所用的矿石,极为罕见。”
沈惜茵道:“罕见?那很珍贵吧。”
裴溯回道:“现在并不。”
沈惜茵又问:“那有害吗,与迷魂阵有关吗?”
裴溯依次回道:“无毒无害,我想应当关系不大。”
沈惜茵垂眸道:“好。”
如此说来这东西并无用处。
裴溯似看出她心中所想,道:“不,甚至于说非常有用,因为它告诉了我,迷魂阵将你我带到了何地。”
沈惜茵对他的话迷茫不解。
“绯玉稀少,从古至今只在浔阳一带才有出产。”裴溯朝远方天际望去,“此刻你我应是在浔阳一带的某处秘林之中。”
沈惜茵听着他的话,脸热热的。她好像无意间帮忙发现了一件很有用的事。
月色如纱,遮不住她两颊因雀跃而漫起的红。
裴溯瞥见那抹蔓延至耳根的红。
叙完话,此间忽静,只余些微虫鸣。
沈惜茵转过身,轻声说了句“告辞”,未走几步,身上一直隐着的那股劲,缓缓窜了上来。
她脚步一滞,双膝并拢。
裴溯见她有异样,问道:“怎么?”
沈惜茵眼睫抖着,唇抿了又抿,尽可能用平静无恙的声音回道:“没、没怎么。”
裴溯见她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疑惑道:“你确定?”
沈惜茵并未不想动,而是不能动,一动起来衣裙就牵扯着身体,那股劲上来的时候,这样的牵扯会让她忍受不了。
她低头掩下两颊异常的红,小声恳求道:“您别问了……我一会儿便走。”
裴溯依她所言,未在多问,他也确实认为自己不该放过多闲心在无关紧要的旁人身上。
尽管如此,他依旧听清了她压抑断续的喘气声。
这让此间尤为尴尬,更让人难堪的是,就在她极力忍耐之时,耳旁那一直缓慢流动的滴漏声,在此刻忽然加快了速度。
这意味着时限将至,第二道情关很快就要强制执行。
这几日,沈惜茵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
这道关卡给出的提示音很模糊。
触摸,感受彼此的体温。
是让谁触摸谁?又是要触哪里?这些似乎并没有限制。
如果强制执行,他们完全无法控制会到哪一步,以迷魂阵的恶趣,恐怕只会往他们最不想的部位上去。
但在时效未尽前,他们可以选择尽可能安全的部位,完成这道关卡。
比如只触碰彼此的手。
所以该是屈服还是继续抵抗?
14.第 14 章
沈惜茵身上稍缓过一点后,急匆匆离开了裴溯所在的那片林子。
耳旁加快的滴漏声,令她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静夜里,那一声声滴漏,一下一下击打在她心房,催人难安。
她靠在溪边大石旁,第二道情关的提示音反反复复回荡在脑海,这般煎熬了彻夜,至天光渐露时分,实在被折磨得心力交瘁,眼皮渐沉,意识逐渐模糊。
睡梦中,她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开始执行情关。
她的双手被绑在树干上,无法挣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靠近自己。
她呼吸起伏渐快,侧过脸去,不愿直视这一切,却被那只手扶正了视线,迫着她直面接受。
他的食指从她下巴似触非触地划上,最后落在她抿红的唇瓣上。
指头沿着她的唇形一点一点摩挲,描摹着她唇,上头每一丝纹路与褶皱都未被放过,他尤为喜欢她的唇珠,在其上几番流连。
沈惜茵背贴着树干,退无可退,被这样磨人的动作,逼得呼吸急抖。
“别……”她轻呼了一声,他的长指便顺着她咬字的瞬息,抵进了口中。这出其不意的一下,惊得她浑身一震。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指头的温度,微凉的,似冷玉滑入温池,搅动一泓静水。
沈惜茵仰着头,眼里漾出泪花……
未几,她喘着粗气从不堪地梦中醒来。好一阵子过去,舌苔上仍似残留着被他指头刮遍的麻感。
她缓过神来后,下意识抬手摸向脖颈,见上面粘着的只是汗水,不是什么别的,又见衣襟拢得甚紧,并未如梦中那般,长长松了口气。
沈惜茵走去溪边,想要洗去满身不适。拆解长裙时,手蓦地一顿,想到方才那场梦,正是止于这个动作。
她摇了摇头,不再回想,埋头没入溪水当中。
溪边有她用木枝和树皮新扎好的围栏,遮挡住她的身躯,以免再如上回那般,那位尊长顺着迷障而来,猝不及防看到些什么。
冰冷清澈的溪水,洗去了她身上粘汗,却带不走心中惊骇。
沈惜茵清晰记得梦里那个人的手,修长而指节分明,指甲理得干净齐整,掌腹上有常年练剑留下的剑茧。
但那并不是她丈夫的手。
沈惜茵闭上眼,想要忘却这一切,却始终不得法。
不知是否是心神紊乱之故,此刻耳边的滴漏声好似又快了几分。
这样下去不行,她如何能由着梦中之事发生?叫她如何能忍受那样的不堪?
这一刻,她就快想要屈服。
若是一定要过关,那就在被强制之前,选个体面的方式。
沈惜茵穿好衣衫,系紧衣带,深吸一口气,顺着迷障进了密林。
她很快见到了那位尊长。
他们隔着树丛相遇,交错的枝叶横亘在彼此身前,透彻的日光透过苍绿树冠洒下,连空气里的尘埃微粒都照得毫毛毕现。
此次相见,是偶遇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并不难分清。
裴溯眸光沉下,指腹摩挲着剑柄。这是他在遇敌时,惯常的动作。
沈惜茵侧对着他,站在树丛一侧。
有些事无需言明,她能想到的,对方又怎会想不到。她咬了咬唇,没说话。他亦默然静立。
两相心知肚明的沉默,像是在无声较量着什么,又像在强压着某样将要破土而出的东西。
沈惜茵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透过交错的树丛,落在对方那只握剑的手上。
那只手与梦里的一般无二,连剑茧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她究竟是何时将他的手记清了的?
是在石室初见时,他指尖那簇火是唯一光源,她的注意力没法不落在他那只手上?还是因为在强制执行第一道关卡时,他的手离她太近,她没法不看清?亦或是在别的什么时候……
她不清楚,亦不敢深想。
她病了,即使她从未有过想要冒犯那位尊长的念头,但身体的记忆脱离了意志。
沈惜茵低垂下眼,指尖一下接一下,无措地掐着掌心。
即便她很快将视线从他握剑的手上挪开了,但对方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了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样的窥视令他不悦。
“你在看什么?”他的声音自交错的树丛那头传来。
沈惜茵心间正百转千回,忽闻他声至,惊颤了一下,慌乱地答说:“在、在看您的剑。”
裴溯口吻略疑:“剑?”
她非是玄门修士,恐连剑都拿不稳,何以会对他手上的剑感兴趣?
沈惜茵不擅长说谎,双手紧揪着裙摆,答话的声音轻而发颤:“对……”
裴溯听出她话音里的仓皇失措,本不欲拆穿,再给对方难堪,转身欲走。却在察觉到那股来自于她的,熟悉而微弱的气息似有似无传来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正色道:“此剑名为守心,是为不以物惑,不以欲移,持守本心之意。余自幼承袭家训,认为为人当立身为正,不为外力所屈服妥协。徐夫人以为呢?”
沈惜茵闻言一怔,很快悟出了他话里所暗示的意思。日光在沈惜茵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片阴影,她静默了很久,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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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了又合,合了又启,那点无人在意的自尊来回拉扯,最后答了他一句。
“自当如是。”
听见她的答复,裴溯不再多言,抬步离去。
沈惜茵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捏紧了手心。
他这样宁折不弯的人,不会选择屈服。是家训有言,亦是从于本心。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就这样低头。
那么她呢?难道就甘于受邪阵所迫,放下原则放下自己心中所谨守的信条?
沈惜茵确定,她不甘。
屈服之事,有一便有二,妥协只会让底线节节败退。
裴溯尚未走远,身后传来她细而韧的嗓音。
“您的家训,我听夫君说过的,不会忘。”
“请放心。”
裴溯脚步一滞。一时分不清她是想告诉他,不会过界招惹他,还是在提醒他,她是别人的妻子。
他思绪渐深,试图从记忆里找到找到她口中那位夫君的线索。
静思了片刻,只记得对方长相尚算得体,似乎也称得上年轻有为,但他没有过多印象。
对于无意义的人和事,他向来不挂心。
她的夫君还没有能耐到让他付出精力去了解的程度。
虽不了解其人,但玄门中事,他多少有所耳闻。当年确曾听说过有一宗门之主,与一村妇两情相悦,不顾宗门反对,执意要与其结为眷侣的传闻。
此类事在玄门并不常见,因此有不少人在闲谈时议论,提及他二人夫妻感情甚笃。
但这与他又有何干?
裴溯轻哂一声,未再多思。解阵要紧,他实不应再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之事上。
正午时分,他又在密林间遇见了那位徐夫人。她正弯腰低头在林间捡柴,一如往常般忙活着,看上去并未受今晨之事影响。
沈惜茵捡够了今日需用的柴,抬头时看见了裴溯,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从他身旁穿行而过。
裴溯忽觉得眼前人似乎没有外表那般柔弱怯懦。
他很快收回目光。如果进展顺利,他或许能在明天落日前找到结界大致的位置。
滴漏声在耳畔渐快。
裴溯心中一凛,但愿时效能多撑些时候。他依照时限加速的规律,仔细推算过,按常理来说,应是能的。
只可惜迷魂阵并不由人。越是接近希望之时,希望破灭得越快。
几乎在他这个想法出现的下一瞬,耳旁响起如年久失修机括般刺耳的提示音——
“时效结束,强制执行关卡。”
无情而冷酷地宣告着这场抗争的结束。
15.第 15 章
强制执行的提示音传来时,沈惜茵正捧着柴火回去溪边,忽闻声至,应激般的浑身一颤,手上柴火掉了一地,惊走树上鸟雀,激起一阵凌乱的扑翅声。
沈惜茵背脊瞬间绷紧,回想起先前被强制执行时的场景,裙裾下的膝盖不自觉并拢。
密林另一头,裴溯太阳穴突突直跳。
迷魂阵里发生的一切,全然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这让他暗怒隐生,怒极反笑。他也很好奇,这一次迷魂阵又要用怎样的手段,来迫使他就范。
裴溯闭眼凝神。
倘若觉得限制他的灵力,便能轻易操控他,未免太过轻看他了。
那边裴溯尚能冷静,沈惜茵这却做不到。只要想到梦里那个他,用指头和掌腹都做了什么,便觉口齿发麻,胸口酸胀。那还只是梦,现实还不知会否比梦境更不堪。
沈惜茵站在那一动也未敢动,呼吸抖得厉害。
可几息过去,身边好像没什么动静。又等了大约一刻钟,还是什么也没发生。紧接着又过了半个时辰,她都回溪边烤完两条肥鱼了,仍然无事发生。
沈惜茵有些懵。怎么不强制执行了?她第一反应是觉得裴溯做了些什么,阻止了这次强制。
但裴溯什么也没做,他也正为此疑惑。
迷魂阵中,风清云淡。
本该强制执行的情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似的,没了动静。
午后的密林浸在祥和的琥珀色光晕中,林风轻轻撩动枝叶,平和悠扬。
沈惜茵坐在溪边青石上,卷起长长的裙摆,扯开罗袜,赤足浸在水中,时而用脚尖拨动溪水。溅起的零散水花,飞去她眼睫上,点缀得那双眼水润潋滟。
此刻过于闲适,闲适到让人觉得违和。
沈惜茵长长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无事发生总是好的。
她沉浸在午后密林柔和秀丽的风光中,全然未觉自己身上某处已经开始起了变化。
——
同一时刻,迷魂阵外。
裴峻裴陵和谢玉生连日赶路,终于来到洛阳城。午后艳阳高照,在古韵悠久的城楼上洒下耀目金光。古都繁华,街上商贩云集,绫罗盈架,香料堆山,看得人眼花缭乱。
谢玉生在街边东逛荡西晃悠,买了一堆裴峻觉得没什么用的香囊配饰和字画古玩,足足耽误了小半日功夫,到了黄昏时分,他还要去城内最有名的茶坊品茗。
裴峻终于忍无可忍道:“谢前辈,我们是来赴追悼会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谢玉生甩了甩扇子道:“我知道啊。这不是还没到时辰吗?追悼会明日才开始,现在过去未免早了些。去那儿对着死尸灵堂和一群愁眉苦脸的人,太丧气。”
出身家风严谨之家的裴峻,颇不认同地道:“死去的好歹是对你有过大恩,又曾倾尽全力教导于你的恩师,你这未免也太不当回事了。”
谢玉生出身豪族长平谢氏,是那一代家主的独子,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生。
然则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瓋。
他虽投生到好人家,但因胎里带来的弱症,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更有精于相命之道的名士曾给其批命,称他活不过三岁。
但幸运的是,三岁那年遇到了云游归来的云虚散人。云虚散人将他带回不君山,悉心照顾培养,护他度过了难关,这才有了如今玄门人眼中潇洒肆意的谢玉生。
这件事几乎玄门尽知,各家在对云虚散人厚德赞颂之余,也无不感叹谢玉生命不该绝。
对于裴峻的指责之言,谢玉生笑认道:“恩师的确对我有再造之恩。不过我想死去的人,不会希望看到活着的人整日沉湎于悲痛当中。更何况,恩师给我取字绥之,不就是希望我能快快乐乐,安定豁达地过日子吗?”
裴峻呵呵笑了几声,懒得再理他。
一直安静呆在那的裴陵却在此时开了口:“说起来云虚散人过世已有月余,一般来说名士过身,追悼会都会安排在头七过后的几天,趁着尸身未腐时举办,云虚散人的追悼会未免拖得有些久了。”
谢玉生瞥他一眼道:“这其中自是有内情的。”
裴峻好奇道:“什么内情?”
谢玉生道:“月前恩师因病身故,他的门生们正忙着丧仪事项,却在此时出了桩糟事。”
裴陵道:“糟事?”
谢玉生道:“先前负责照顾恩师起居的那位门生突然暴毙。”
裴峻奇怪道:“怎会突然暴毙?”
谢玉生道:“那位门生尸身青灰,双目圆睁,七窍有显见血痕,应是沾染了邪祟之物而亡。山中忽现邪祟,自不好在这种时候招待外宾。门中弟子为驱灭邪祟,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耽搁了下来。”
他瞟了眼裴家两位小辈道:“这事你们家主比我更清楚其中细节,不过他大概也没想到,你们俩会代替他去追悼会,因此未提前与你二人言明。”
听谢玉生提起自己叔父,裴峻一脸郁郁。这几日他和裴陵用通信纸鹤联系过驻守在御城山的裴道谦,问及叔父是否回来,得到的只有尚还未归这几个字。
次日一早,三人一道上了不君山。
不君山浮于层层云海之上,终年云雾缭绕,御剑穿过云海,见峭壁上金阁飞檐,乃是仙府所在之地,其名曰:望岳山庄。
入了山门后,不便再御剑,三人由不君山弟子引着入内。与他们一同来到这里的,还有不少玄门同道。
甫一进山门,裴峻便注意到四面八方有不少目光朝他投来。
谢玉生看好戏般地对裴峻道:“你知道这些人为何都瞪着你吗?”
裴峻哼了声:“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
裴陵幽幽地在心里暗道:还不是因为你到处惹事生非,太招人烦吗?
正走着,谢玉生扫了眼周围,调笑道:“还真赶巧了,此刻在后边正瞪你的那三人,说起来都与你叔父有些渊源。”
裴峻朝后瞥了眼,不屑地笑了声。
左边那位他记得,庐陵曲家的长公子,歪嘴斜眼,自命不凡,曾经造谣抹黑过他叔父,说他叔父是道貌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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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之辈。
此人自以为被叔父视作眼中钉,实则叔父连他本名叫何也未必清楚。当然他也记不得了,暂且就叫他曲歪嘴好了。
中间那位看上去有点眼熟,裴峻仔细想了想没怎么想起来,还是身旁裴陵提醒的他。
“那是青城越氏。”
裴峻挠了挠头:“哦……哦?是哪个来着?”
裴陵捂脸道:“就是去岁在家宴上,催家主娶妻,被无视那个。”
这么一说,裴峻记起来了。这人应该是与裴氏有些远亲的,据说在西边也颇有些实力,虽不如裴氏,但家底还算深厚。
他隐隐想起此人应该极为擅长刀法,性鲁直,说话总是口无遮拦,又极好面子。那次家宴他说了些浑话被无视后,自觉被拂了脸面,颇有些记恨家主。
这人叫什么,裴峻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既然他擅使大刀,脸上又有道刀疤,那便暂称越大刀吧。
左边和中间这两个他倒是都还有认识,但右边这位他是真没印象。他看了眼裴陵,裴陵也朝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裴峻直接问谢玉生:“右边这是哪位?”
谢玉生转着扇子回道:“长留徐氏徐宗主。”
裴峻道:“这人跟我叔父有关系吗?”
他望了眼裴陵:“你听说过吗?”
裴陵道:“没听说过。”
谢玉生笑道:“准确来说,是他的夫人与你们家主有些渊源。”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意味不明,裴峻怒道:“胡说什么呢?叔父从不近女色。”
更何况对方还是他人之妻,这绝不可能。
裴陵也道:“我依稀记得那位徐夫人似乎出身不显,不大像会与家主有交集的样子。”
谢玉生为自己辩驳道:“那你们就错了。上回清谈会,他夫人不小心撞倒酒盅,那酒刚好就洒在你们家主身上。”
裴峻不服道:“这也能算渊源?”
谢玉生甩甩扇子道:“再小的渊源那也是渊源不是?”
这么一提,裴陵想起来了。这渊源实在小得不能再小了,家主当时连正眼也没给过那位徐夫人。
裴峻呵呵了两声:“你怎么对叔父的事那么清楚?这事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记得。”
谢玉生眯眼笑道:“那是自然,要不怎么大家都称我是玄门百晓生呢?我还知道你前些天和人比剑输得可惨。”
裴峻又呵呵了两声。说到底还是太闲了。玄门混子就是闲出屁吃,有钱又有人脉的玄门混子就更是了。
三人一路说着话,进了望岳山庄。
不君山中负责理事的大弟子罗宣亲自迎了出来。罗宣看上去神情有些疲惫,身上满是驱邪香的味道。
在见到他们三人后,他急往三人身后张望了一番,诧异道:“怎么御城君没一起来吗?”
裴峻道:“您找叔父有事?”
罗宣接下来说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前不久我才去信给他,请求他无论如何都要来不君山一趟,他还回说会即刻前来。”
16.第 16 章
迷魂阵中,密林深处。
日光透过交错枝叶,斑驳落在裴溯平整的衣衫上。
强制执行的提示音落下后,阵内未有任何动静。
林间静谧到违和。远处一只山雀掠过枝头,惊落几片树叶。
裴溯闻声抬眼,目光穿过层层树影,朝西北方向望去。
算算日子,若没有进入迷魂阵,此刻他应该已经到了洛阳不君山。
就在进入迷魂阵前一日,他收到了来自不君山的传信。那道传信上说到——
近日又有第二名弟子暴毙。
裴溯抱臂静立,回想起事情的来由。
月前恩师病故,当天夜里,平日负责照顾他起居的那名门生,替他换好寿衣,梳洗整理过后,便回了自己院里休息。
原本还好好的。到了夜半时分,与他同住一院的弟子,忽听见他房里传出一阵骨节嘎吱嘎吱扭动的异响,朝他窗户望去,又看见窗纸上映着那位门生自己掐自己脖子的剪影。
这一幕着实诡异至极。等有人冲进那名门生房里时,那名门生已倒地不起,没了声息。
从他尸身的情状来看,应是沾染了邪祟之物,被其所侵染而失了神志,自裁而亡。也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中邪。
不君山常年灵气萦绕,一般邪祟难以靠近,门中人身世简单,作风朴实规律,近期也没有身份不明之人进出过山门,一时不知邪祟从何而来。
只知此邪祟至阴至毒,若不尽快将其寻出销毁,恐还会有他人接触遇害。
为此,山中弟子们将那位暴毙门生生前所接触过的所有物品,以及他的尸身都一一销毁,又在山中各地详尽地施行了驱邪之法。
这般行事过后,山中又清净了下来,未再出现邪祟侵人之事。
如此,门中大弟子罗宣才将恩师追悼会的帖子发给了各家玄门。
一切如常,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邪祟之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却出现了第二名因中邪而暴毙的门生。
从罗宣给他的传信上来看,第二名暴毙的门生亦无甚异常之处,他只是山中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弟子,在此期间未有接触过外人,只是如往常一般,修习打坐兼理杂务。
表面来看这两名暴毙的门生,除了是同门以外,并未有别的关联之处。
罗宣别无他法,只能如前次一般,将第二名暴毙的门生生前所接触过的物品,及其尸身一应销毁,又在山中点满了驱邪香,望能将邪祟彻底驱除。
追悼会在即,各家玄门皆已在赶来的路上。
罗宣心中甚是不安,不知此事是否已处理妥当,于是去信于裴溯,望他尽快赶来,帮忙分晓。
裴溯看过传信后,深觉此事蹊跷,只是光靠传信内容,难以俱知事情全貌,思虑过后回了传信说,会即刻前去洛阳。
只是在去往洛阳之前,他便被困在了迷魂阵中。虽非他本意,但终究是失信于人。
思及此事,裴溯神色略沉。
被困在阵中的这几日,他几乎将此事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个遍,但愿不会是最差的那一种情况。
密林气候万变,不知不觉间,日光渐退,天色不似先前明朗,空气闷潮,似有暴雨将至。
裴溯的目光不知何时,从远方天际挪向了不远处的树丛。
重重树影之下,是那位徐夫人穿行其间的身影。在密林间见到她,于裴溯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一日总要见上那么几回。
沈惜茵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那一瞬,彼此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
她额间渗着细汗,唇上还印着贝齿紧咬过的湿痕,张了张口,似乎想对他说什么,踌躇了会儿,抿着唇未有开口,转身走了。
裴溯望去她跌撞离去的背影,疑虑渐生。
她想说什么?
沈惜茵察觉自己身上有异,是在昨日夜里那股燥劲缓过之后。
她从冰凉的溪水里出来,月色如练,她顺着身上滑落的晶莹水珠,看见自己左边脚踝处多了个红点。
那红点极小,周围晕开一小圈薄红,像是被小虫咬过的痕迹。她抬手轻轻用指腹点了点,并无任何痛感或是麻痒的感觉。
起初她未觉异常,只当是密林里多蚊虫,自己不知何时被叮咬了。
可后来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红点周围的薄红,似朱砂入水般蔓延开来。起初只指甲盖那点大,未过多久晕成了铜钱般大小,如暮色吞噬残阳般,一点一点在她白皙的皮肤扩散。
随之而来的还有身体上的不适,胸闷气短,热胀难耐,越来越让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分不清是那股劲又起来了,还是因那薄红痕迹之故。
至今晨时分,那圈薄红已经顺着脚踝蔓至膝盖,隐隐有往大蹆内侧延伸之势。
沈惜茵看着身上那奇怪的红痕,惴惴不安,拖着又热又沉的身体,走去山林,想找些消肿祛瘀的草药来敷。
她在山林间毫无意外地遇到了裴溯。
荒山野岭,失措无助,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向在这里唯一能够见到的人求助。却在将要张口时,犹豫不前。
她要如何向一个陌生的男人,描述自己肌肤上的痕迹,又如何能将那不堪的难受向他道明。
更何况那个人对她深恶抵触,从来都避之不及。
心中所存的廉耻与自尊让她怎样也无法开口。
沈惜茵转身走了,可未走多远,又在古树旁又遇见他。
迷魂阵就是这般,越是不想见,越是要让人见。
她捂着闷胀到不行的胸口,挣扎着从他身边走开,昏沉的身体让她迈不开步子,竭力走了几步,却是没了力气,直直倒在了他身前。
裴溯看着朝他身上倒来的人,退后一步避了开来,紧接着听见她身体撞在软泥地上的闷响。
“徐夫人。”裴溯试着唤了一声。
但她没应。
她闭着眼,眼睫上沾染了从额前滚下的汗珠,喘息急促,显见异态。
裴溯见惯了她奔波在林间,或是劳作不停歇的身影,从未见过她这般无力而没有生气的样子。
他默了片刻,抬步走近她身前。几乎是在靠近的那一刻,便清晰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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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到了她的命脉正在快速流逝,以及源自她裙下的那股邪咒气息。
无疑,她身上中了邪咒,而那道邪咒正在侵蚀她的命脉。
裴溯忽而冷笑了一声。
解开她身上邪咒的方法极为简单,却又那么难。
到这一刻,他才了悟,迷魂阵中的强制执行从未停下,而正以一种出其不意的形式逼迫着他就范。
裴溯精于玄法咒文,没有理由辨不出来,那位徐夫人身上中的是什么咒。
那是接阳咒,一种罕见而诡奇的情咒。
中咒者通常为女子,咒文以点及面在人身上蔓延,需靠男子细揉慢摁咒文所及之处,方能解咒。
此咒靠吸食人之精气而活,一旦蔓延至全身,中咒之人便会死去。
接阳咒是一种危险与情.欲兼具的咒文,常被用于另类的闺房取乐,来满足一些追求极致体验之人的特殊癖好。
裴溯清楚,他能够救她,但必须触碰她的身体,而且必须要尽快接触,拖得越久,接阳咒蔓延的地方便越多。
开始只是脚踝,后及腿根,及腰,及胸,至颈以上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裴溯低眸,静静望着裙下皆被邪咒所侵袭的沈惜茵。
她身上的接阳咒仍在蔓延,快要侵蚀到小腹。
迷魂阵仿佛在这一刻质问他——
你想救她吗?
你的礼教让你无法枉顾人伦,做出与他人之妻肌肤相亲之事,但你心中所秉持的道义让你见死不救吗?
你甘愿屈服就范吗?
一字一句是拷问,亦是挣扎。
此刻密林无风,空气闷得发黏,呼吸间扯着心肺发沉,天穹昏黄,闷雷声紧随电光而至,雨水携着潮湿的风撕开天幕,一滴接一滴落下,溅开层层水花。
裴溯终是在雨水落下之后,做出了抉择。
尽管知道她此刻应是听不见这声赔礼的,他还是极为郑重地对沈惜茵说了一句:“失礼了。”
裴溯扶起倒在地上的沈惜茵,带着昏沉不醒的她,到了附近枝叶茂密的古树下,让她躺靠在古树树干上。
雨滴滴答答在叶片上击出恼人的响声。
他的手停在她系紧的长裙前,未敢再近。
礼教告诉他,男女有防,他不能。
但道义告诉他,必须这么做,与情.欲无关,只是为救人。
等不了。
再等下去要摸的地方只会更多。
沈惜茵在一阵雷响后意识渐醒,眼皮吃力地睁开一条缝,顺着睁开的眼缝,看见那张端正俊雅的脸近在咫尺,近得鼻息可闻。
他的指头挑开了她长裙上的系带。衣裙一下一下牵扯皮肤的力道,激得她浑身起颤。她下意识想避,可没力气,只能任由他施为。
这样的动作绝非是他所能做出来的,她想她简直没救了,怎能又做这样不堪的梦。
有雨滴从枝叶缝隙中滑下,落在她脸庞,水珠滑过皮肤的痒意细微而真实。
沈惜茵意识到,这不是梦。
是他真的想要冒犯她。
17.第 17 章
天色浑浊,晦暗不明。自上空而落的雨水击打着林间树群,发出噼啪闷响,夹杂着雨水的林风,吹得古树枝叶摇颤。
沈惜茵听见自己裙带被扯开的呲拉声。
这声响让她深觉被无礼作弄,又让她的身体生出了难以言喻的热。那种隐秘的,她不想承认,却又无法抗拒的热。
裴溯屈膝盘坐在她身侧。
电光闪过,一瞬照清他紧绷的侧脸。正经,端肃,与他正欲做的事截然相反的。
沈惜茵没有力气推开他。
若非迫不得已,裴溯也不想解开她的裙带,只是这身长裙太过繁复臃肿,他若不解开,难以完全接触到被咒文侵蚀到地方。
好在这条长裙之下,还裹着长至脚踝的里衣,里衣宽松而轻薄,恰能遮住她的皮肉,又不至于阻碍他行事。
他顿了片刻,果决地取下她的绣鞋,褪去罗袜,抬手没入里衣内侧,握住她的脚踝。
大掌贴上她薄红皮肤的那一瞬,沈惜茵抑制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像是在旱地煎熬日久,终于获逢雨露,身上积聚的渴因为这丁点雨水而缓和。
她应该要拒绝才对,身体却告诉她,她需要,且不甘心只有这一点,还想要更多。
裴溯听见那声闷哼,手略微一松,朝她望去,见她闭着眼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分不清是昏沉还是清醒。
他低头收回视线。
扪心自问,倘若此刻他是医者,焉能因男女之别而有所避讳?
但行正义事,无问功过。
他未再多思,握住她的脚踝,继续动作。
咒经有言,接阳咒是种用于闺房取乐的情咒,解咒的手法等同于爱.抚。但他并非是要爱.抚女人的皮肤,而是在驱散侵蚀人体的邪咒。
指腹触之,轻摁之,慢揉开,如是重复,直至咒邪退散。待到脚踝处薄红散去,他的掌心不觉起了一层细汗。
裴溯继续施为,手略往上去了一寸,刚欲摁之,自掌心深处传来她欲忍不绝的颤意。
可他不能停下。解咒一旦开始便不能断,否则便会前功尽弃。
他想她应当也不回想再来一次。
沈惜茵受着他解咒的力道,那一下轻一下重的抚摁,弄得她浑身发悸。
那是一种陌生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她丈夫没有给过的。
成亲三年,他们总是合衣而眠,即使在那少数几次最亲密的时候,徐彦行也没有像这样细致地抚弄过她。他总是直接而仓促的。
不知不觉间林间雨势渐大,上方枝叶似再也支撑不住雨水的重量,颤动着将积聚的水珠倾斜而下,似瀑般的水流,打软了干渴的泥地,积水自泥间漫涌。
沈惜茵比谁都清楚,积水漫涌的不止是泥地。额间细汗满布,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竭尽全力,用气声喊出一句——
“停下。”
但裴溯却告诉她:“不能。”
沈惜茵看着里衣下方起伏不停的手,眼睫抖得厉害:“这不对。”
裴溯沉默,过了片刻闭上眼眸:“我知道。”
沈惜茵惊骇地望向他,看见他额旁青筋浮现,隐隐渗出汗水。
此刻,裴溯无暇分神解释,摒弃杂念,集中精力感受咒文之所在。
沈惜茵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的温热一下一下自脚踝上方传来。
他的动作还在缓慢往上,每延伸一分,都让她心惊肉跳。
沈惜茵想,他一定是受邪阵所惑失了魂。
她撑着神志试图唤醒他。
“尊长。”
他未应,只是低头动作,神情未变。
“尊长……”她又试着叫了声。
他仍是未有应答,手上动作却不觉渐快。
“尊、尊长……”沈惜茵颤着气,一抽一抽地唤道。
可这么唤根本没用,他的掌心已经上至她小腿肚。
沈惜茵忍无可忍,终是唤出了那一声——
“裴溯。”
唤出口后她当即后悔了。
她怎么能叫他的本名?她既非他长辈,亦非他亲近之人,如何能这样唤他。她又为什么要记住一个不可接近之人的名字。这仿佛是在承认她的越界。
裴溯的动作在这一声过后似有所顿,但未停下,额前细汗凝成汗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滑落,没入颈下。从来都整洁到一丝不苟的衣襟晕开一片不净水印。
他面色未改,往上拂至膝盖。
掌下咒文所及之处细腻而柔软,但这只是人骨之上附着的皮肉,与寻常所见无异,无甚特别。
雨凌乱地落在沈惜茵里衣上,轻薄的里衣沾了水,贴着她纤瘦匀称的身体,透出朦胧曲线。
裴溯未及多视,侧目避之,握膝的手却不经意间加重了力道。
沈惜茵被摁弄得身体急抖,惊愕地看着他。
他正侧目,神色如常,好似没察觉到那丝细微的改变。
可沈惜茵却忍不了了,她难受得想叫出声。抿紧唇强忍,却在他指头摁在某个点时,败下阵来,从喉间溢出一声长而细的“嗯”声。这声“嗯”似能拉丝的稠汁般,粘连而绵长。
裴溯心中的那根弦,在这声“嗯”后绷到了极致,沉稳而平静的呼吸,顿了三息。
下一刻,耳旁传来迷魂阵的通关提示音——
“恭喜二位,通关愉快。”
这声道喜,并未让当事人感到任何愉悦。
裴溯的目光落在那只握膝的手上,他的掌心很热,一时竟分不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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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体温还是他自己的。
听见通关的提示音,沈惜茵心头松了口气,心想一切终于能结束了。
可还未等她呼吸平复,裴溯的掌心又往上一寸,她才惊觉他的动作由始至终都未停过。
沈惜茵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慢慢恢复,她挣扎着抬手想推开他,那只手却被裴溯空出的另一只手捉住。
她敌不过他的力道,只能任由他握住手腕。
他捉着她的手腕按在头顶树干上,双目直视她,严正道:“我在救你。”
沈惜茵仰面对上他冷肃的面庞,眼里浅溢出泪。
这是在救她吗?这是要让她求生不能。
裴溯亦不想如此。
迷魂阵何其诡谲,刻意地摆出风平浪静之态,让人掉以轻心。
中了接阳咒,初始时毫无症状,那位徐夫人肉体凡胎,自不晓得此事的严重性,加之此人过于能忍耐,以至于让身上的接阳咒蔓延至半身。
裴溯继续解咒。
沈惜茵摇着头:“那个地方不行。”
她喊了十遍八遍地尊长和十五六遍的不行,到最后都变成了一个调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裴溯额前汗水滴落在她颈上,呼吸深重,告诉她:“忍。”
沈惜茵听话抿紧唇,几乎快要把唇抿出血来。
那抹潮润的绯红刺目难避,裴溯觉得自己是在作恶。
雨从滴里搭拉渐至稀里哗啦,整座密林恍如隐没在雨幕之中,积水汇成急流,冲刷着泥地。
沈惜茵散乱的发丝贴在唇畔,张嘴呼着气。
雨淋湿了她半片身子,可她却想,还好下雨了。
最后那落至根部的两下解咒动作,终是让她没忍住轻哼了两声。
沈惜茵仰面喘气,透过交错的枝叶望向天际。
结束了吗?
裴溯的动作告诉她:还没有。
要进去吗?
沈惜茵一怔,慌张地捉住他的手,阻止他再进一步。
裴溯眼一沉,冷下声道:“你误会了。”
“我无意。”
沈惜茵脸色一白,羞耻地咬唇。
裴溯挣开她的双手,往上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揉摁了几番。
沈惜茵只觉小腹愈发酸了,像有什么东西在挤着里头泡水的棉花。
感应到邪咒退去,裴溯即刻收回了手。
如瀑的雨水逐渐停歇,渐由密集变稀疏,古树下的积水映着沈惜茵脱力闭眸的身影。
裴溯站在树下,长久静立。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阳光穿透尤还混浊的云层,落在他身侧。
他低眸看了眼已经干了的手,其上仿佛还残留着被不同于雨滴的水附着过的痕迹。
18.第 18 章
迷魂阵内云雨初霁,迷魂阵外却阴霾不散。
不君山上出现了第三名因沾染邪祟而暴毙的门生。
这事就发生在裴峻他们三人抵达不君山的前一夜。
和前两次一样,也是在夜半三更时分。
自云虚散人故去后,门中弟子按辈分,轮流为其守灵,一人一天,每日子时交接。
当天夜里,刚守完夜的那名弟子,提着灯从灵堂回住所,夜深人静,任何动静都分外明晰,他很快便留意到有脚步声紧跟在他身后。
这个时辰,门中人大多已经歇下,有谁会在半夜,一声招呼也不打跟在人身后的?他越想越不对劲,提灯向后照去,惊见一张青灰色的死人脸,双眼睁得眼球几乎要掉出来,七窍隐见血荫,喘了没几声,便倒地不起没了声息。
事发突然,门中大弟子罗宣连夜处理了沾染邪祟的尸体,今早见到裴峻几人时显见疲惫,正是因此。
至此刻为止,邪祟源头是何尚未查明。
追悼会在即,陆陆续续有玄门到场。
罗宣吩咐门下弟子给各路来宾分发了辟邪丹,虽未必能挡得了至阴至毒的邪祟,但总好过没有。
裴峻接过辟邪丹,捏着鼻子吞下。
这辟邪丹味道又苦又辣既酸且涩,激得他眼泪都冒出来了,咽下后还有股难以描述的怪味冲上来。
他忍不住骂道:“这到底是谁配的丹方,这么难吃!”
谢玉生在一旁看着他被难吃到憋成青色的脸,拿起扇子掩嘴怪笑。
裴峻斜他一眼:“笑什么笑?”
裴陵拍了拍裴峻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刚听这里的门人说,这辟邪丹是家主,也就是你的叔父,昔年在不君山修行时亲研的配方。家主自幼辟谷,不食五谷,一个连口腹之欲都无的人,你能指望他整出什么好下口的东西来?难吃是难吃了点,但效果不错,忍忍吧。”
谢玉生随口插了句话:“辟邪丹千千万,每种都有不同的名字。知道你叔父给自己配的这辟邪丹起了个什么名吗?”
裴峻摇头:“不知道。”
谢玉生竭力忍笑道:“哈哈哈哈,叫黑丹,长得黑所以是黑丹哈哈哈哈。”
裴峻愣住,仔细想想这的确像是他那毫无情趣的叔父能取出来的名。
思及此,他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他只是叔父的侄儿而非亲儿,要不然生出来那会儿,可能会因为长得白而被取名为裴白。
这辟邪丹虽然难吃,但谢玉生因为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怕容易被邪祟盯上,又问山中门人要了好几粒来,统统吞了下去。就差没把“怕死”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当然也有不怕死的,比如那位庐陵曲家的长公子曲歪嘴。
在得知辟邪丹是他叔父昔年所留下的方子时,怎么也不肯用,声称自己绝不用道貌岸然之辈留下的东西。
随行之人苦劝无果,反被他嘲说没骨气。
“我辈玄门以驱邪捉鬼为己任,今日之会,多方名士齐聚,难道还怕那小小邪祟不成?”
他都这么说了,别人也不好再劝。
裴峻本来是想上去骂他几句的,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懒得开口了。
离追悼会开始还有几个时辰,裴峻等人由门中弟子引着去院中歇息。
途中撞见几个蒙面白衣的弟子,抬着箱贴满驱邪符纸的东西,朝化丹炉的方向走去。
他不免好奇地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给三人引路的那名弟子回道:“他们正在处理陆师兄的遗物。陆师兄便是昨夜中邪去了的那位。也不知他在何处沾染了邪祟,找不出邪祟来源,也只能将他生前接触过的东西一应销毁。”
谢玉生朝那箱贴满驱邪符纸的东西望了眼,看清里面装着的东西后,道:“你这位陆师兄看上去还挺喜欢古玩玉器的,这箱子里除了些笔墨纸砚,全是那些玩意。”
引路的弟子道:“是,陆师兄很是痴迷这些东西。”
谢玉生笑道:“这倒是和恩师很像,他老人家也爱收藏古玩玉器。”
裴陵好奇道:“云虚散人还有这等爱好?”
谢玉生道:“当然。昔年他云游在外时,曾收藏过不少宝器,其中还有几件甚为贵重的,他很是宝贝,平日连我都不让看。”
说话间,几人走进了院里。
远处化丹炉焰光高涨,焚烧物品所起的赤焰,映红了混浊的天际,黑烟顺着山风漫上天际,浓稠的乌色逐渐染满天穹。
几人入了院门,自长廊穿行而过。
裴峻抬眼望向天际之时,余光撇了眼附近的阁楼,发现了件奇事。
“你们这阁楼顶上的瓦片怎么一块新一块旧的?”
引路的弟子回道:“这地方好些年头未曾翻修过了,前阵子下了场雷雨,又是打雷又是暴雨又是冰雹的,好些屋舍都被砸坏了,大师兄便命人加新瓦翻修了一番。因此有些屋舍的瓦片看上去有新有旧的。”
裴峻“哦”了声。
在御城山从来没有翻修一说,要是遇上类似的事,通常都是整片屋顶一齐换了,反正在叔父治下,裴氏没差过钱,这东一块旧,西一块新的,多少有碍美观。
引路那名弟子忽叹了一声:“田师弟便是在那夜雷雨过后,沾上邪祟暴毙而亡的。”
“田师弟?”裴陵推测道,“你说的是山中第二名暴毙的弟子?”
引路那名弟子点头。
“还记得那晚前半夜是他守灵,外头电闪雷鸣下了一夜暴雨,快到子时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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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替他守灵的那位师兄刚走到灵堂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他痛苦万分的叫声。那位师兄连忙推门进去,却是来不及了。田师弟已经断气了,是自己掐断自己喉骨死的,和之前那位师兄的死状一模一样。”
他说着面露惧色:“总之这事瘆得慌。”
“按理来说,那让他们暴毙的邪物,就藏在他们生前接触过的东西里,可我们把那些东西皆焚毁烧尽了,还是有人中邪。”
裴陵道:“如此说来,这山里应该还藏着一件,这三人共同接触过,又没有被焚毁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裴陵陷入了沉思。
引路那名弟子道:“这一点我们当然也想到了。只不过中邪的那三位同门平日关系并不算亲厚,兴致爱好,生活习性皆不同。他们身亡前也没做过同样的事,去过同一个地方。”
裴陵道:“这么说除了都是在夜半三更子时身亡,且都是同门外,死去的这三人并无任何共同点?”
引路那名弟子道:“正是如此。”
谢玉生补了句:“还都是男人。”
裴峻朝说完废话的谢玉生翻了个白眼。
几人边谈边走,很快到了客室前。引路那名弟子将三位贵宾领进屋内就坐后,便离去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忽响起谢玉生幽幽的声音:“二位可知,为何那三人都在半夜子时出事?”
裴陵道:“子时是一日之中阴气最甚的时候,邪祟多喜欢在那时作祟。”
谢玉生笑道:“确是如此。”
裴峻瞥他一眼:“你说这个做什么?这问题玄门傻子也能答出来。”
谢玉生摇着扇子道:“我是想提醒二位,除了子时之外,一月之中阴气最甚的满月之夜,亦是邪祟喜欢出没的时候。”
他话音一顿,朝窗外望去:“而今晚刚好是满月之夜。”
窗外不远处,徐彦行正望着花盆里茉莉出神。
同行的玄门见他这般,不免好奇地问了句:“徐宗主喜欢这花?”
徐彦行温和笑答:“这倒不是,只是想到我夫人在家中时,常爱摆弄这些东西。”
沈惜茵总爱在自己住的屋子前种些花花草草,尤其喜欢茉莉,这种花跟她一样好养活。
同行的玄门叹道:“见花思人,徐宗主与夫人真是感情甚笃。”
徐彦行脸上保持着体面的微笑,应道:“是啊。”
只是他的夫人如今怕是正和别的男人亲热。
越是禁欲保守,对情.欲排斥之人,进了迷魂阵后所受的情关越是强力而难以反抗。
再加上她身上的助孕丹,怕是不消几关,便抵挡不住要与那个男人行交合之实了。
思及此,徐彦行脸上的笑绷不住了。
19.第 19 章
雨后的密林弥漫着一股闷湿潮气,古树枝叶上残留的水珠从叶尖滑落,蛞蝓在叶脉深处留下银白晶莹的黏液痕迹。
解咒过后,沈惜茵脱了力,昏沉坐靠在古树旁。轻薄的里衣隐隐约约透出大蹆内侧零星指痕。
她的皮肤过于柔软而脆弱,加之那处的咒文久驱不散,驱了又长,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反复而难除,因此受了多番驱咒的力道,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印记。
裴溯侧目回避,抬手将她散开的裙带重新系好。
她尚未醒神,额间尤还渗着细汗,残喘未平,潮热的气息从她微开合的润红唇间呼出,轻撩过他的手背。
裴溯收回手,起身走开。
夜色浮了上来,雨后尘埃沉降,云层消散,一轮清晰的满月嵌在天际。
入夜后的不君山,骤起浓雾,遮云蔽月。已是入夏时节,湿冷的雾气钻进袖口,激起一层反常的寒意。
此地仙府四面皆是悬崖峭壁,悬崖之下是不可见底的万丈深渊,进出仙府只能靠御剑飞行,只眼下这浓雾,御剑飞行却是不成了。换句话说,此刻在这里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
裴陵正用通信纸鹤跟裴道谦联络,说起山中惊现邪祟之事,纸鹤上的灵光忽暗了下来,那头断断续续传来裴道谦的一句“万事小心”后,便没了声音。
他再想驱动纸鹤,却怎么也驱动不了。原本他还想问问关于家主的消息,眼下却也是不能了。
追悼会在山头沉钟的击磬声中开始。
各路玄门由不君山中弟子引着,依次步入灵堂。
临进堂室前,裴陵朝外头望了眼,瞧见有不君山门中弟子三两结群,拿着罗盘查探邪祟的身影。看样子他们仍未找到邪祟的踪影。
裴峻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快进去吧。”
裴陵应了声,跟上他的脚步。
夜间灵堂,烛火通亮,这会儿有风顺着敞开的大门涌入,吹得烛火晃动,室内忽明忽暗。
也不知怎么的,裴陵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灵堂正前方供着敞开的棺木,里面躺着不君山原本的主人云虚散人。这位曾经名动玄门的得道高人,此刻光鲜不再。死去月余,尸身半腐,早已看不清昔日面貌和风姿。
棺木上贴满了驱虫除臭的符咒,里侧摆放着陪葬的古玩玉器,那些陪葬品灵光满溢,皆是不可多得的宝器,昭示着逝者的身份和地位。
裴峻的视线顺着那些陪葬品略微往上,瞥见棺木正上方新旧不一的瓦片,忍不住悄声嫌弃了句:“怎么连这里也补过瓦。”
裴陵由着他的话音,朝棺木正上方的屋瓦望去。
裴峻又瞥了眼棺木正前方,站在死者亲友之列正中的曲歪嘴,小声奇怪道:“他怎么在那?”
谢玉生低声答他道:“庐陵曲家的家主与恩师曾是至交,此番他是代他父亲前来。”
裴峻“哦”了声,没再深究,见身旁的裴陵还愣愣地盯着棺木正上方的屋瓦,扯了扯他的袖子:“还看呢,有这么好看吗?”
裴陵没有回话,只是盯着那片新旧不一的瓦片出神。
屋外风急,拍得灵堂窗框直响,树影在窗纸上摇晃不止。
裴陵心中回想起下至夜半的雷雨,雷雨过后中邪的弟子,陪葬的宝器,痴迷于玉器古玩的弟子……脑中零散的碎片在此刻拼合,他猛然瞳孔一震。
“遭了!”
他这一声高呼,在安静的灵堂中显得尤为突兀。堂中众人闻声齐齐朝他看去。
裴峻不解地看向他:“怎么了?”
裴陵来不及细说,直急道:“跑,快跑,别留在灵堂。”
堂内众修士面面相觑,没人听他的话行动。窃窃私语声中,有人大声阴阳怪气道:“尊者追悼会未终,便着急想要退场,这便是你裴氏引以为傲的礼教?”
说话的正是站在棺木正前方的曲歪嘴。
裴陵没理他,只对一旁的罗宣道:“封棺,快些封棺!”
罗宣犹豫道:“可祭礼尚未完成,此刻封棺是为不敬。”
裴陵面容严肃地问道:“是人命重要还是祭礼重要?”
罗宣回道:“自是人命。”
裴陵道:“那便动作快些。”
罗宣仍在犹豫:“可……”
情况紧急不能再拖了,裴陵急吼出一句:“山中至阴至毒的邪祟此刻就躺在棺材里。”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你说什么?”裴峻道,“那岂不是指邪祟就是……”
他话音未尽,但在场众人皆明了,裴陵口中指道邪祟便是已经故去的云虚散人。
裴陵道:“正是。”
他正色说:“为什么山中弟子用尽手段百般驱邪,可邪祟还是不止?那是因为邪祟是一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的东西。”
堂中修士的目光随着他的话音,齐齐落在前方棺木上。
裴陵继续道:“中邪暴毙的那三名弟子,除了都是同门,都在子时遇邪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在死前都去过同一个地方,做过同一件事。”
罗宣道:“你是说……”
裴陵道:“他们都曾去过灵堂,都曾靠近过云虚散人的尸身。”
站在旁侧一直未作言语的谢玉生,在此时开了口:“你若说第一位暴毙的门生,那倒是的确,这位门生平日便是负责照顾云虚散人起居的,身死前也确实接触过云虚散人的尸体,不过第二位,第三位呢?”
他顿了顿又补问了句:“那第二名暴毙的弟子,虽在那夜驻守灵堂,可这山中驻守过灵堂的弟子并不在少数,为何只他出事?”
裴陵道:“寻常弟子守灵,多是站在堂前,并不轻易接近棺木。且就算要做些什么,也多在白日阳气足盛之时,并不容易为邪祟所侵。”
“第二名暴毙的弟子出事那晚下了场雷雨,这场雷雨一直下到快子时才停。那夜的雨砸坏了棺木正上方的屋顶,雨水顺着漏穿的地方而下,正好打湿了棺木。一个尊师重道的弟子,在雨停后必定会做一件事。”
裴峻道:“清理恩师的棺木。”
裴陵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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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弟子恰好在子时阴气最甚之刻接近了邪祟,因此不慎为邪祟所侵染。”
“那剩下的陆师兄呢?他可是即没守灵,又没接近过师父的尸体啊。”先前为他们三人引路的那名弟子发问道。
裴陵道:“不,他有。”
他解释道:“夜半三更,山中门人多已在院中歇息,可他却没有。当夜守完灵从灵堂回住所的那名弟子发现他时,正是在灵堂不远处。”
堂中有修士插话问道:“可他好好的去灵堂做什么?”
谢玉生眼微沉,好似想到了什么,道:“因为古玩玉器。”
裴陵道:“正是。”
“云虚散人同那名弟子一样,也爱收藏古玩玉器,其中还有好几件甚为贵重的宝器。而那些宝器此刻正作为陪葬品收在他棺木之中。”
众人的视线再次随着他的话音,挪到棺木中那些宝器之上。
裴陵道:“这位弟子痴迷古玩玉器,自不会对云虚散人的藏品没兴趣,只可惜平日云虚散人甚为宝贝这几件宝器,轻易不拿出来示人。他故去后,这些东西随他的尸身一起放在棺木之中。灵堂日夜有弟子看守,那名弟子无法靠近细观之,加之此举多少有冒犯恩师之嫌,他迟迟不敢有所行动。”
他叹了口气:“可很快这些东西就会随云虚散人一起入土,此后他怕是再也没机会见了。”
“追悼会前夜,他终是心痒难耐跑去了灵堂。趁着子时,守灵弟子交接,看守松懈之时,偷偷溜进了灵堂。”裴陵目光似有不忍,“他如愿看饱了陪葬的宝器,却因此为邪祟所侵,丢了性命。”
这番分析,在场众人皆觉在理,可偏有人要泼凉水:“说了这么多,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毫无实证,开口便抹黑故去的尊者……”
不用猜也知道,说话的正是那庐陵曲家自命不凡的长公子。只没等他把话说完,一直敞开的灵堂大门,没来由忽地紧闭。
关门的声响回荡在灵堂之内,一众修士皆屏息静声。
死一般寂静的灵堂里,响起一阵诡异的叩棺声,听得人心里直发骇。几乎是这骇人之声响起的下一刻,棺木边上伸出一只半腐的人手来。
那只人手沿着棺材边缓缓爬上,猛地向前一冲,还没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穿过了站在棺木最前方那人的胸口。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那人,倏然间没了声息,滚滚鲜血顺着他被穿透的胸膛溅落在地上,浓烈的血腥味自他身前蔓延开来。
此刻再想封棺已经来不及了。
满月夜,邪祟自棺中而起,灵堂内骚乱骤起。
不君山那头骚乱未平,迷魂阵内却格外静谧。
月色朦胧,裴溯在古树旁升起篝火。
周边的湿气随焰光缓缓蒸腾。
沈惜茵尚未醒转,她似乎正梦着什么,脸颊潮红,气息凌乱,迷蒙间从唇中跑出几句呓语。
“尊长……不要……”
裴溯解过咒的手在听清她的呓语后,握紧又松开,手中用来挑动篝火的树枝,顷刻间被折成了两段。
20.第 20 章
接阳咒顽固易反复,倘若复起,需及时施解。
裴溯在古树旁留到深夜,确定她身上的接阳咒未有任何复发迹象后离开。
夜静谧而漫长。
沈惜茵从昏沉中醒来时,已是晨曦微露时分。
她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回想起陷入昏沉前的一幕幕,她低头朝下看去。
腰间的裙带系得完好,脚上罗袜尚在,绣鞋也套得很齐整。只裙带上系的结与她惯常系的全然不同,小腹别样的酸软,其下还留有粘腻干了后的不适,提醒着她昨日雨中的凌乱和不堪。
沈惜茵望着一旁燃尽不久的篝火呆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后,抿了抿发干的唇,起身去寻水喝。
熹微晨光之下,整片密林似披了一层茜色软纱。
她顺着熟识的路回溪边,却觉这密林里的路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原先看不见尽头的地方,沿伸开来一条新的通路。
沈惜茵好奇地向前探去,在通路中央撞见了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裴溯。
尽管她明白在迷魂阵中,他们无法避免再相见。在这之前她反复劝过自己坦然面对,但真见到了,却发觉这很难。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大腿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就像在那场雨中一样。
裴溯见她走来,脚步顿下。
此刻他或该解释些什么。
“昨……”
“我明白。”未等他把话说下去,沈惜茵抢先一步开了口,似乎是怕他提起一些会让彼此难堪的事。
只她明白的是什么呢?一切又在不言中明了。
这突兀的抢话反倒多了种欲盖弥彰的意味,提醒彼此一些事的存在。
沈惜茵低头抿紧唇。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失去的体力,在那场漫长的抚摁过后恢复,大体明白了他那句“我在救你”是什么意思。多余的解释除了让人再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之外别无作用。
她原想避免这种尴尬,只似乎气氛因此更为微妙了。
裴溯看着她抿紧的唇,似觉有一道道无声的责问盘旋在耳——
你爱.抚过她。
你让她的身体有了异样的反应。
你对自己做的这一切问心无愧吗?
他解咒的手骤然紧握,片刻后又松了开来。答案很简单,多思无益。
于救人一事上,他问心无愧。
裴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新出现的通路上。
这条新通路是在今晨出现的,在第二道情关结束后,设在密林中的结界便消失了。
沈惜茵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溯身后,往通路前方走去。
大约走了一刻多钟,脚下不再是盘根错节的林地,入目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缓坡,走过缓坡之后,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远山环抱的开阔平野,平野中央似乎坐落着几户人家。
在被困密林多日后,得见村落人户,恍若隔世,沈惜茵既惊且喜,唇角微扬。
但很快她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此刻正是朝食时辰,那几户人家屋前却不见炊烟升起。这附近四野皆是杂草,也不像是有人住着的样子。
沈惜茵抬头去看裴溯,见他神色沉肃,未有丝毫松懈之态,心中逐渐明了,这里大约还是迷魂阵中。
裴溯察觉到她的视线,略微回避,淡声道:“我去前边看看,你……随意。”
沈惜茵听见他跟自己说话,微微一愣,意会到他可能不太喜欢被她跟着,点头应了声:“好。”
见他去了远山方向,沈惜茵抬步朝村落那边走去。
那是一座很小的村落,似乎荒废已久,土坯的房屋跟前野草长得有人头高,墙角满是青苔和蛛网,门板栅栏残破腐朽,空气中混着一股木头霉烂的酸臭味。
四周安静得出奇,只闻得些许虫鸣声,半点人烟也无。
沈惜茵大体在村中转了一圈,找到一间还算齐整的小屋,打算在里头暂住。心想有瓦遮头总好过在密林里风餐露宿。
她推开小屋的木门,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
沈惜茵掩鼻轻咳了几声,抬眼打量四周。
清晨浅淡日晖自窗棂破洞涌入,照清飘散在空中的尘埃。屋子里有桌有椅有床,还有做饭食的灶台,真是再好不过了。
灶台旁有打火石,柜子里有用剩的蜡烛,虽然陈旧些,但看着尚还能用。
墙面有几处剥落,露出里面混着草梗的白黄土坯,屋顶有些许漏风,不过收拾收拾便好了,都不是大问题。
沈惜茵利索地卷起长袖,扎起繁复华裙,忙碌了起来。
裴溯从远山探路回来,走到村中时,看到的便是她俯身在屋顶上修补房瓦的身影。
也不知她从哪里寻来的木梯,爬上了房顶,正用废旧的砖石和草泥仔细填补着渗漏之处。
正午日头正烈,她的额际颈窝沁出细密的汗水,须臾凝成水珠洇湿了衣襟,微喘间胸口晃动带着衣襟一起一伏。
那片衣襟曾经也沾染过他的汗液。
裴溯抬手轻摁眉心。
她专注在手头的活上,白皙的颈上沾了抹泥也全然未觉。
裴溯望见那道突兀刺目的泥痕,深觉不很雅观。
大致弄完了屋顶,沈惜茵抬袖擦了擦眼睫上挂着的汗珠,潮润唇微张,长长呼出口气。
收拾好用剩下的残砖泥草,扶着木梯从房顶下来。
年久沉旧的木梯嘎吱作响,午间烈阳晒得她眼前发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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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一趔趄,带得木梯发出一串令人牙酸的声响,失了平衡往一侧倾斜,险些要将她抛落。
她惊得双目圆睁,还未及反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前,定定地握住了倾斜的木梯。
玄色衣袖随他手的动作拂过陈朽的木梁,带起细微尘灰。
沈惜茵惊跳的心在看清那只手后骤然紧缩。
她不敢细看扶梯的那只手,仿佛只要看到那只手,就会回想起一些不怎么好的画面,仓皇低头,目光却恰好撞进了他仰起的眼眸里。
她匆忙挪开目光,轻声道了句:“多谢。”
烈日下,大地蒸腾着无形的炙浪,空气中涌动着让人心悸的暗流。
裴溯极简地回了句:“不必。”
等她的脚实打实落了地,他松开握梯的手,转身走了。
沈惜茵望了眼他远去的背影,没有多想,继续收拾今晚要住的屋子。
她感觉到了蹆间粘意,皱眉抿了抿唇。
那场雨过后,她的体力是恢复了,可身上的病却愈发厉害了。
就像是焦渴许久的人得了滴水后,尝到了甜头,开始想要更多的,能解渴的水。
但她知道,这些不适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裴溯倚靠着远处屋墙静思。
他方才仔细在这附近探了一遍,几乎可以确定,迷魂阵中设的是连环结界,每过一道情关,便撤下一道结界,直到设在这里的结界尽数撤下,他们便能与外界相连,真正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正思索着应对之法,又见那位徐夫人提着水桶去旧井边上打水的身影。
她看上去体格不大,却像有用不完的劲,明明身体才恢复不久。
忽想起她手上厚重的茧,那从来不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她似乎也看见他了,脚步略微一顿,但很快提起脚步着急走了。
夜幕低垂,烈日沉入西山,留下最后一丝余晖染红天际。
沈惜茵在灶台烧了热水,就着林间采来的皂角,在隐蔽的院角清洗粘汗密布的身体。
褪下衣衫,她才看清了留在腿上的指印。那一道道鲜明的指痕,恍惚还能辨出他当时用力的动作。
沈惜茵惊呼了一声,羞耻地闭上眼。
她匆忙擦尽了身子,躲进屋里。
修士的耳力格外敏锐,那一声惊呼不偏不倚落进了几墙之隔的裴溯耳中。
裴溯眉头紧蹙。
而第三道情关的提示音就在这时传来。
原以为能和上次一样缓上几日,却未料到这次的情关来得那样快,打得人措手不及。
在听清提示音后,沈惜茵身体一阵接一阵地打颤。
怎能让他们做那样的事?她受不了这样。
21.第 21 章
沈惜茵抱住自己发颤的身体,她努力回想成亲三年,有没有和丈夫做过那样的事。
答案是没有。
在她自幼耳濡目染的规训里,这种事有违相敬如宾之道,非矜持贤德之妇所为。
沈惜茵抬手去捂乱跳的心口。
耳旁并未传来熟悉的滴漏声,她无法判断这一次的情关,在距离强制执行前,还剩多久时限。
或许还有很久,或许就在下一刻。
从那道提示音落下起,好像随时随地都让人陷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中。
几墙之隔外,裴溯正闭眸打坐,细汗自额际泌出。
烛火摇曳,昏黄不定的光线,照得他脸庞明明暗暗,土墙上静坐的人影来回晃动,似正被什么东西拉扯着。
他蓦地睁眼,挥手灭去扰人的烛光。
夏夜的村舍闷热异常,沈惜茵敞着衣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散乱的乌发贴着微汗的脖颈,她热得呼吸有些促,仰面张唇喘着。
夜间蝉鸣声不止,闹得人心浮气躁。
她难受得扯开里衣,坦露出半片身子,清浅夜风自窗棂拂入,带走她身上些微燥意。
只才觉得舒服了些,她忽想起那道提示音里的内容,身子猛然一紧,连忙将扯开的里衣又套了回去。
沈惜茵揪紧枕头,膝盖不自觉并拢。
她应该要深恶痛绝地抗拒,可是身体却一次又一次地在违背她的意志,甚至因为这些不堪的情关,而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感受。
无助和羞愧的眼泪自她眼眶洇开,枕榻上渐渐沾满了泪渍。
直到夜色渐退,天际沉闷的暗青色中掺进一丝丝浅淡金辉。晨光洒进窗内,照得屋尘如金粉飘飘洒洒。
沈惜茵起身,擦掉昨夜脸上残留的泪痕。去灶旁的水缸里,舀了清水净面漱齿,把自己拾掇干净。
无论如何,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清晨的村舍,夜潮未尽,鸟鸣啁啾,空气中混着草木清润的鲜活气息。
沈惜茵打算去附近村舍转转,细细搜寻一番。
昨日她在自己留宿的那间废弃小屋里,找到好些得用的东西,像是残旧的蜡烛,打火石之类的,这些东西指不定附近屋舍也有。
她背着竹篓走在村道上,颇有种要去探宝的心情。这村子虽荒废已久,但还留有不少好物的。
有些看似没用的东西,换个场景,就能派上大用场。比如缺胳膊少腿的残破桌椅,拿来当柴烧就最合适不过了。
再比如一些腐烂的草绳,虽然一扯就断,不好再拿来捆东西,但极易引燃,扯开搓捻过后,放在灶前当引火绒就最好了。
哪怕是裂了的瓷碗,不能用来盛饭菜,也是能拿来垫晃荡的桌脚。破了的草席混上泥土也能用来补渗漏的墙缝。
沈惜茵从村头那户人家寻起,推开那户人家院前歪斜的木门,抬手挥走厚长的蛛网,走进屋里。
这屋子不大,从前住在这里的,似乎是位上了年纪的女子。
床榻旁的桌上摆着针线和未绣完的帕子,一旁烛蜡滴了一片。左侧小几上摆着面边角发绿的铜镜,镜旁摆着已经发黑的簪子耳珰,款式看上去有些老旧。
镜旁有只木柜,一打开便是股霉腐气。里头放着些衣物,多数都发霉破烂了,不过夹在中间那几件洗干净似乎还能穿。
沈惜茵拿起来略比了下大小,恰好和她的身形差不多,想了想把那几件衣裳放进了竹篓里,又带走了旧铜镜和针线。
灶旁还放着不少用剩的米面,只是那些米面存放日久,不是发黑就是烂了,是决计不能拿来吃的。倒是有一小陶罐子的盐,看上去还能用。
这屋子看上去废弃了许多年,屋子的主人大约是不会回来了。
不过临走前,沈惜茵还是取下自己左耳上的东珠耳坠,放在屋子正中的木桌上,道了声:“多谢借用。”才走。
沈惜茵挨个屋子寻去,在其中一所屋子里找到一卷残破的《千字文》,那曾是她幼时很想要拥有的东西。
她仔细吹走书卷上的灰尘,小心翼翼翻开来看了许久。
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眼睛好像进了灰,酸溜溜的,漫出湿意。
原来她连那上面的字也认不全。
临近正午的时候,沈惜茵来到了位于村子正中的屋子,这间屋子是村中最大也最严实的。
她推门进院,入目便见院子里摆着几把样式特别的尖头铁锹。这种样式的铁锹,这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
她进屋里打量了一圈,这屋子墙角地面也跟之前那些屋子一样,有好些深壑近黑的污渍,大约是年旧积下的沉污。
屋子正堂的四方桌上,摆着几只碗筷,碗里头黑咕隆咚的一团像是吃剩的面条,旁边桌上沾着黢黑的一块,像是汤汁溅落的痕迹。
卧房窗纸上贴着几张发灰发黄的福字,床榻上堆叠着几件婴儿小衣,枕边还放着婴孩带的长命锁。
沈惜茵盯着长命锁看了会儿。
刚成亲那会儿,她也想过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有孩子。不过后来,徐彦行请医师来给她调养身子,他告诉她说,她从前熬坏了身子,不大会有机会得孕。
沈惜茵想或许是她亲缘浅薄,从前没有父母,往后也不会有子女,丈夫又……注定会一直孤独。
这家的灶台边上,也有不少昔年用剩的米面。
也不知怎么的,沈惜茵总觉得这地方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她低着头往外走去,正要从卧室出去,迎面撞上一堵人墙。
她惊得抬头,撞进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眼里,心骤然一紧,踉跄着坐倒在地上。
竹篓里装着的东西,顺着她倒下的身影,掉了一地,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打破一室之静。
沈惜茵双手扶在地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那场清谈会。
那时他也是像这般居高临下地站在她眼前。只不同以往的是,此刻他正皱眉望向她,询问道:“你没事吧?”
沈惜茵蠕动着唇,小声答:“没……”
她慌忙低头去捡掉在地上的物什。
裴溯俯下身,正要帮忙捡起掉在自己脚边的铜镜,她连忙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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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着拾起。
颈间渗出的浅淡皂角香气,随着她动作掀起的风弥散开来。
裴溯眉心略略一紧。
沈惜茵捡完东西,立刻背着竹篓从狭窄的屋门出去,肩膀无意间轻擦过门前那人。
她身子轻抖了抖,快步离开。
裴溯站在门前,良久,抬手掸了掸被她擦碰过的地方。
沈惜茵出了那间大屋,回到自己的住所。今日搜罗的东西够她用一阵子了。
她去旧井边打了水来,将从那些屋子里找来的衣物一一清洗晾晒。午后日头大,过上一两个时辰便干了,等明日她就能换上轻便的衣裳,不必再继续穿着不合适的华裙。
趁着晾晒衣物的间隙,她又去溪边捉了条溪鱼摸了些虾子,顺道在枯朽的阔叶树桩上采了几朵平菇回来。
日暮西沉,她升起灶火,用这些料子炖了碗鲜鱼汤,鲜香的鱼汤撒上些盐调味,味道格外好。
这是她连日来吃过滋味最美的一顿,不免多喝了几碗鱼汤。
只这么一来到了入夜时分就不美了。
沈惜茵坐在卧室隔门的净房内,想小解却怎么也解不出来,看着鼓胀之感愈烈的小腹,脸憋到通红。
她原本是想早些入睡的,只躺在床上静下来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回想起那道尚未执行的提示音,心绪紧绷到不行。
偏这时她又起了想疏解的念头。或是因为心绪紧绷之故,她如何也没法顺利解出来。越是解决不了,心里头越是紧张。
沈惜茵抬手摁了摁小腹,眼睫抖得厉害,恍惚想起那场雨中,他的手也曾这样揉过这里。
如是想着,身上一阵接一阵发悸,愈发难受了。
她忍不住要轻嗯出声,却在此时传来一阵有礼的敲门声。
那位尊长从来都对她避之不及,夜里前来,大约有什么重要之事。
沈惜茵咬着唇,忍耐着起身,小步走去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如水月色下,裴溯正立在她身前,银色月辉勾勒出他挺拔身形。
沈惜茵站在他影子下,轻声问:“您有要事寻我?”
裴溯目光正对着她,清晰地看见她白皙面颊显露的那抹鲜妍异样的红,贝齿在下唇咬出湿润的凹陷,齿尖在嫣红唇肉里颤着,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他侧目不去看她这副脆弱而隐忍的模样,抬袖打开手心。
“你的东西。”
沈惜茵顺着月光,看清他手心正中的东珠耳坠,微惊得张了张嘴。
她愣了许久,不知该说什么,摊开双手接过他手上的那只耳坠。
“下回别弄掉了。”
留下这句话,裴溯未再多留,转身离去。
沈惜茵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捏着东珠耳坠的手紧了又紧,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夜幕下,那个人的步伐端正沉稳,摆步间袍角拂动皆有章法,衣袂纹丝不乱。
她无法想象,像他这样克己严正的人如何能被逼着去做那道情关里的事?
光是那道情关开头的“赤身”两个字,已荒唐至极。
22.第 22 章
直到那道端正俊雅的身影的消失在院前,沈惜茵终是忍无可忍,从唇间溢出一声绵粘的“嗯”。
她抖着腿,几乎快要站不住,摁住小腹赶去净房。可去了还是解不出来,她急得眼里泪花隐现。
逼仄的净房内,昏暗闷热,侧边有扇透气用的小窗。沈惜茵一手扶着窗框,一手压在小腹上往里摁。
可人的身子不是水囊,挤一挤里头的水就能出来。这般一下一下的施力,不过出来才几滴露珠子,沈惜茵却已是满头大汗。
静夜里,净房内隐忍断续的细嗯声尤为突兀,停在窗旁树梢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开,震得枝叶晃抖不止。
沈惜茵满面赤红,阵阵细集的酸,压得她几欲崩溃。
远处,裴溯走在村道中央,隐约听见一些细碎声响,脚步一顿,略疑地回头望了眼。
沈惜茵从侧边透气的小窗望见远处那人的视线投了过来,尽管她清楚,那个位置对方根本看不清自己,但心中的耻意在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身体难以言喻地一缩,紧扣窗框的指甲在腐旧的框体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深痕。
四野俱寂,远处溪流潺潺而过,泠泠淙淙。
沈惜茵趴在窗前深呼着气,平复着疏解过后的余韵。
许久过后她抬手掩面,羞愧难当。
她这样子,究竟该如何是好?
——
不君山的夜,重回宁静祥和。天清而无雾,皓月高挂天际,月光柔和地铺洒在层叠山峦之上。
距离追悼会上那场骚乱过去已经一日一夜,回想起当时那一幕幕,裴峻尤觉惊骇不已。
已然化为邪祟的云虚散人在满月夜尸变。
裴峻这一辈子怕是忘不了,那具静卧在棺中的半腐尸身陡然从棺材里坐起的画面。
溃烂的身躯渗着浓黄粘稠的尸液,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鼻而来,浓郁的邪气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一般,自他腐烂破裂的皮肉喷涌而出。
满月夜的月辉穿透窗纸照在那张已然腐烂得看不清他昔日英容的脸上,凹陷的眼眶里,眼珠早已烂化,只剩两个空洞的,渗着血水的窟窿,直直望向前方。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不再是逝去的尊者,而是一尊触之即死,至阴至毒的邪物。
站的离棺近些的修士,受邪气所染,顿时七窍流血。
云虚散人生前修为化境,化邪尸变后更难对付,更何况还是在满月阴气最甚之时。
情势大为不妙,饶是在场玄门名士齐聚,也难敌其手。修为稍欠些的,除了躲便是逃。
只这山中浓雾不散,再怎么想逃也逃不出这不君山。
裴峻没有哪刻像那会儿一样,无比想念他的叔父。也没有哪一刻像那会儿一样,想朝抱头鼠窜遇事只会啊啊乱叫的谢玉生翻白眼。
尤其是当谢玉生颤抖着手惊恐地指着他道:“在你身后。”
而他冷汗直冒以为自己这条命就要交代在此,强装镇定地僵着头朝身后望去,却发现邪物还在离他百米开外的地方,根本没留意到他们时,他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直到月落日升,四野阴气逐渐消散,众名士才合力将邪物制住,用七颗桃木钉将其封在棺内。
浓雾散去,通信纸鹤总算又能用了,裴陵连忙向裴道谦报了个平安。纸鹤那头的裴道谦在得知二位小裴皆安好后,长长松了口气。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却有一个难题留了下来。
那便是身为昔日玄门正道魁首的云虚散人,为何会化作邪祟之谜。
会化成那般至阴至毒邪祟的,大多都是生前作恶多端,大奸大恶之徒。
云虚散人自然不是。
那就只剩下一个原因——
这个人是为他人所害身亡,死后怨念极其深重,无法消解。
总之云虚散人的死,并未像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约也只有问他本人才行了。
今夜天朗气清,正适合招魂请灵。
山头沉钟鸣响,厚重的音波缓慢荡开,声响所及之处,万籁皆寂。
灵堂内,烛火幽暗,门窗紧闭。
大多数玄门在这时已离开山头,留下的只有像谢玉生这种闲得没边之人,还有裴陵这般执着于找到答案之人,以及一些与云虚散人关系密切之人。
一切皆已准备就绪,只等主持请灵之人前来,便可开始。
招魂请灵这种术法,在玄门几乎人人都会,只真正能将招来之魂所想表达的意思,精确无误传达之人却不多。这不仅要求施法者心性坚定,对其修为要求也极高。
谢玉生对二位小裴道:“倘若你们家主此刻在场,像主持请灵这种事,非他莫属。只他如今不在,也不知会是谁代替他前来?”
裴峻也很好奇。
不多时,从烛火未照及的阴影下,缓步走来一人,那人一身飘逸白色道袍,颇有道骨仙风之态。
裴峻看见那人,眼皮跳了跳:“怎么是他?”
谢玉生了然一笑:“原来是他。”
裴陵并不意外:“果然是他。”
来人是长阳王氏的家主王玄同,本名王远,王玄同是他后来为自己改的名。取自《道德经》中的“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寓意他已与大道融为一体,已达至高境界。
玄门中常传的南裴北王,裴指的是现今裴氏的家主裴溯,王指的便是这位了。
王玄同此人,论道法和声望皆不如裴溯,几年前长阳王氏在众多玄门世家中也并不算显达,不过这位王家主很是擅长为自己造势贴金。
比如这所谓的“南裴北王”,多半就是他自个儿传出去的。
原本人家对他王玄同并不熟识,可把他跟裴溯放一起后,人家对他的印象便深了许多,还会产生一种,此人既与裴氏家主相提并论,想必也颇厉害的想法。
而且此人很会替自己装点门面。近年来玄门中常流传着一些无比刻意,用来彰显个人德行的小故事,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这位王家主。
裴峻觉得这人的行为举止,多有效仿他叔父的意思,颇有种东施效颦之感。
反正他是怎么也欣赏不起来的,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人还有不少拥护者。
前夜那场骚乱中,正是这位王家主发现了邪祟的命门,与一众名士合力制服了邪祟。
经此一役,这人的名头自是比从前更盛了。
在来赴追悼会的众多名士中,他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一位,由他来行招魂请灵之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云虚散人座下大弟子罗宣上前向王玄同行了一礼,道了声:“有劳了。”
王玄同客气道:“不必多礼,能为尊者效劳,我亦甚感荣幸。”
话毕,他不再多言,走到棺旁,抬手握剑。幽蓝的剑光自他周身散开,顷刻间围向棺木,一时间棺木震动。
谢玉生在一旁看着,嘀咕了句:“这人还颇有几分真本事嘛。”
只他这话刚夸出口,便见那位王家主吐出一口鲜血来。
谢玉生拿扇挡面:“啧啧啧。”
王玄同面色沉凝,退开几步。
霎那间自棺木缝隙中涌出一股黑气,那股黑气缓缓往上浮去,在半空中拼出了一幅图。
图上是一座塔,一座普普通通,看上去无甚特别的塔。
罗宣盯着那座塔,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王玄同遗憾摇头道:“恕某术法不精,未能清晰探知尊者心意。先才请灵之时,我试着询问他,为何人所害,可有怨要诉?倘若换做寻常死者,某自能清晰辨知其意。只尊者化邪已久,魂识大多已散尽。某倾尽全力,也只寻得一点线索。”
他的目光落在那幅黑气拼成的图上,道:“便是眼前这座塔。”
裴陵发问道:“您的意思是,云虚散人的死和这座塔有莫大关联?”
王玄同回道:“正是如此。”
裴峻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道:“这不就是座随处可见的塔吗?”
谢玉生摇着扇子道:“倒也不是。”
裴峻看向他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谢玉生道:“那也不是。不过你方才说这塔随处可见,却是不对的。”
裴峻问道:“哪里不对?”
谢玉生拿扇指了指塔顶上方的图纹,道:“这塔上刻着的镇水兽,是浔阳一带特有的纹式。浔阳历来被称之为江山湖城,光听这名称就知道那地方水多。浔阳江畔的建筑多刻有这样的镇水兽,是为镇水固江,永保风调雨顺之意。”
罗宣道:“可我从未听过恩师提起过有关浔阳什么塔的事。”
谢玉生道:“我也从未听过。”
他目光一沉:“或许是不愿提,又或者是不能提。”转而又揶揄地瞥了眼站在一旁默默擦血的王玄同:“也可能是这位……嗯……修为实在不怎么……嗯……哪里弄错了。”
裴峻第一次对谢玉生说的话深表赞同,直言道:“若是叔父在此,绝对不会出这种差错。”
王玄同听他二人一唱一和,勉力保持着面上平和沉稳之态道:“于此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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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确不如御城君,只某实不敢妄传尊者之意。某敢以我王氏全族人的前途起誓,某并未弄错。”
裴峻扯了扯嘴角。这都赌上全家人前途了,看来是真踩到他命门了,不过也正说明了,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塔,确是棺材里那位想要传达给他们的线索无疑了。
招魂仪式结束已是深夜。
裴陵从灵堂出来,嘴里默默念叨着“浔阳”二字。
裴峻瞥他一眼:“你在嘀咕什么呢?”
裴陵抬头道:“我是说,又是浔阳。先前家主留在书斋那张纸上也写着浔阳二字。近日浔阳又异事频发,我总觉得浔阳那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总是心细如尘,能察觉到许多别人不常留意的东西。”裴峻道,“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裴陵道:“我想去浔阳看看。”
夜里,裴峻和裴陵用通信纸鹤向裴道谦说了此事,纸鹤那头道裴道谦听出二人去意已决,未再阻止,只叹了口气道:“年轻人想去外头历练是好事,只是出门在外,千万要记得,凡事莫逞强,万事要小心。”
老人家来来去去就是这几句话,裴峻和裴陵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连声应是。
次日一早,二人收拾完行李,准备下山,在半道遇见了同样打算下山的谢玉生。
只见他捏着扇子朝二人笑道:“去浔阳吗?一起啊。”
裴峻皱眉:“你也去?”
谢玉生应道:“是啊。”
裴峻嫌弃道:“你去那做什么?”
谢玉生甩了甩扇子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裴峻嘴角一僵,一时无言以对。
这世上的玄门混子难道都跟他一样闲吗?
谢玉生拿扇子敲了敲二位小裴的肩膀,道:“还等什么,快些上路吧。”
得知三人要下山,罗宣亲自前来相送。
几人走至山门口,碰见几名弟子正护送一口棺材下山而去。那棺材里躺着的正是在追悼会那夜被化做邪祟的云虚散人,一手穿透胸膛的庐陵曲氏长公子。
虽与此人不和,但眼见着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人,一下子没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
裴陵低着头,面色沉郁:“如若我能再早些发现尸身有异便好了,说不定他就不会……”
裴峻连忙道:“这如何能怪你?真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肯听劝。”
罗宣附和着安慰道:“正是此理,你莫往心里去。”
裴陵颔首应了声,但他的脸色直到出了山门,也不见好。
谢玉生见此,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脑门道:“你不会真以为只要早些发现尸身有异,就能改变什么了吧?”
裴陵愣道:“难道不是吗?”
谢玉生笑了声:“天真。”
他转了转扇子,戏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是第一个发现恩师邪化的人了?”
这回轮到裴峻愣道:“难道不是吗?”
谢玉生朝罗宣早已远去的身影望了眼:“连你一个外人都能留意到的事,一惯行事周到细致,门中诸事尽在掌握之中的同门大师兄,如何能留意不到?”
“不君山虽不如金陵御城山豪富,但也颇有家底,否则恩师那些宝器藏品从何而来?总不能是抢人家的吧?总之,不至于连换片屋顶也要抠抠搜搜的。”
裴峻道:“你是说他是故意把屋顶补成那个丑样子的?”
谢玉生道:“不把屋顶补成那样,你们如何能猜得到,那第二名暴毙的弟子是怎么出事的?”
裴陵怔道:“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谢玉生道:“理由还不简单吗?他想有人能看出恩师的尸身出了问题,但不希望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笑道:“一个尊师重道的弟子,如何能说自己的恩师是个邪祟呢?”
裴峻和裴陵听完他的话后,久久无言。
谢玉生朝着他俩摇头啧了几声,叹道:“年轻人,多长点心。”
此间一片静默,许久过后裴峻问谢玉生道:“那么你呢?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吗?”
“我吗?”谢玉生笑着回道,“我当然……没有啊。”
三人一路朝山下而去,徐彦行悄然跟在三人身后。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样,只不过就在今晨,有人用传信符给他传了段话——
如果不想身败名裂,让人知道你对妻子做了什么,就跟着那三人。
徐彦行握紧了拳,惊怒难消。
他几乎可以确定,另一个知道迷魂阵存在的人,就在这场追悼会上。
23.第 23 章
沈惜茵从净房出来,去了院里冲洗粘腻的身体。
她未去灶前烧水,拎着桶凉水倒头便冲了下去,白皙的肩头在冰冷水花下轻抖。冲洗完擦净身子后,她回了屋里歇息。
夜依旧闷热得紧,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
她靠在榻上,在阵阵蝉鸣声中,意识消散,眼皮渐渐沉涩了起来。
汗水在她意识迷蒙间,渗透衣衫。她感觉到有人替她解开了半潮的里衣,胸口传来一阵凉意,她迷迷糊糊呜嗯了几声,捉住那只还在继续往下解的手,却被那人挣脱开来,不容拒绝地继续,用那与她夫婿全然不同的,低沉温厚的嗓音告诉她。
“要赤身。”
月光如涨潮一般一寸寸打在她白皙皮肤上。
她的脸颊因心热而生红,齿关因为紧张而打颤。
紧接着她看见他抬手去解自己整齐紧拢的衣襟,盯着她道:“我也必须这样……”
那些她从来不敢窥视的东西马上就要在她眼前展露。
沈惜茵猛然惊醒,眼前的一切如雾般消散。
她从榻上直起身来,扶着床板喘气。
是幻觉还是梦?
她不清楚这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迷魂阵用这种方式在提醒她,第三道情关就快要执行。
她靠在床头,抱膝静坐了会儿。
夜深,屋里未点蜡烛,一片昏暗,月光从窗纸照进来,摆在一旁桌几上的东珠耳坠在月色下隐隐透光。
她走上前去,把耳坠仔细收了起来。
次日一早,沈惜茵不再穿原来那身繁复的华裙,换上了昨日洗净晾干的旧衣。这身旧衣很轻便,和从前她在村子里穿的样式差不多。
沈惜茵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好像这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她穿戴洗漱完毕,背起竹篓,拿着锄头出门去找今日的吃食。
没走多远就在村道上遇见了裴溯。
她不知道这村子里是否也有迷障,他们还是同原先在密林时一样,总是那么容易相遇。
裴溯并不意外在这里碰见她,甚至于已经习惯这样的不期而遇。
他看见她默不作声低头从自己身边走过,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她耳侧,见那原本一直挂着耳坠的地方,今日却空空如也。
裴溯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
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原本不该多话,也不知道为什么突兀地向她解释了句。
“昨日在废旧屋舍中,偶然拾得那物,只觉应当物归原主。”
“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沈惜茵闻言脚步一顿,垂下眼眸,安静地站了会儿,回他道:“我明白。”
“我都明白的。”她看着自己身上旧坑坑洗得发硬的衣裙,轻声重复了句。
隐在树荫下的蝉嗡鸣不停,裴溯略觉几分烦躁。
沈惜茵撇开他,走去村子后头荒废的田间。
这片废田多年无人打理,杂草丛生,田边道上摆着辆残破的板车,板车上捆着半车稻谷,都已经霉烂得不成样子了,一旁还掉着几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斧子。
沈惜茵疑惑地盯着看了会儿,总有种和昨日在村屋时一样的违和感。
田里散落着些结穗的旱稻,边角长着好些马齿苋,沈惜茵还挖到了几个野生的芋头。
临近正午,她背着满满一竹篓收获,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蒸盘芋头,再做个凉拌马齿苋当午食。
回到小屋见存在水缸里的水用得差不多了,便提着水桶去旧井边打水。
打完水提着满满一桶水,从旧井边回去的时候,路过村道转角口,险些与正往前行的裴溯撞了个正着。
桶里的水晃悠悠洒了一地,溅在两人袍角,沈惜茵慌忙推开几步。
她匆忙道了声:“对不起。”起身想走。
裴溯望向她。
自密林里那场凌乱的雨结束过后,几乎每一次见到他,她都是那副惊慌怯怯的样子。
“你在怕什么?”他忽出声道。
沈惜茵拎着水桶的手紧了又紧,没有回话。
“如果你是怕第三道情关,那大可不必。”裴溯道,“因为这道情关不会被执行。”
沈惜茵木愣愣地道:“不会被执行?”
裴溯肯定地:“是。”
沈惜茵想问为什么,但看裴溯的脸色,似乎原因很复杂,总觉得不好多问,但他说不会,那必定是不会的。
她松了口气,神情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不会便好。”留下这一句,她便提着还剩一半水的水桶匆匆走了。
裴溯盯着她离去的身影看了会儿,挪开目光。
他之所以能肯定告诉她,这一次的情关不会被执行,是因为迷魂阵将第三道情关的时限设在了他的身体上。
在第三道情关的提示音落下后,他的胸前便出现一条鲜红色的控欲线。
控欲线顾名思义便是控制人去行色.欲之事的线。
如若这条线延伸到了心口,那么他的身体便会受迷魂阵所控,去做一些不端至极的情.事。
只不过欲控其身,必先攻其心。心性坚定者,自不会受其过深影响。
裴溯面色如常。
从那道关于赤身的开启之时,迷魂阵便与他开启了一场角逐。
它猖狂而离谱地认为他会动摇,这不亚于在羞辱他。
只可惜它算错了,也不会得逞。于他而言,不会有时限将至的那一刻。
沈惜茵提着水桶回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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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甫一进屋便颤着身子坐倒在地上。
情关不会再执行了,可她的身体却还是那个样子,甚至近日愈发病重了,有时一日要换两三回亵裤。
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午后,沈惜茵将脏粘的衣物清洗晾晒后,背着竹篓走去溪边,准备去捉些溪鱼蒸着吃。
鱼汤虽美味,只经过上回在净房那事,她再不敢多喝了。
说巧不巧,说不巧也巧。她在半途又遇见了裴溯。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子,想躲开他,可想到方才他问她的那句——
“你在怕什么?”
既然情关已经不会再执行,那她为什么还要害怕见到他呢?
沈惜茵告诉自己坦然面对,可却不知要怎么表现她的坦然,木了会儿,僵硬地朝他露出一道礼貌的浅笑,像对从前村子里的熟人一样。
裴溯站在屋檐下,正深思着些事,忽见从对面走来的那人莫名朝他笑了一下。
他微愣,不解其意。
以至于原本正在深思的问题,被“她为什么要笑”所代替,不觉间占满了他的头脑。
裴溯略感烦闷,心口传来一股针刺般的微痛。
他知道是控欲线正在试图攻陷他的心池。
裴溯闭上眼,理智回笼,驱散脑中杂念。
像这种无关紧要之事,没有任何思考的价值。
控欲线很快没了动静。
沈惜茵捉完鱼从溪边回来的时候,裴溯还站在那。
大约是因为天过于热了,不太畏热的修士,此刻额际渗着些许汗珠。
裴溯才平静不久,又见着了她,侧目回避。
转念却又觉可笑,他为何要避?这么做仿佛是在承认迷魂阵对他的预判,更是对他过往所承袭之家训的背弃。
他未再回避,放正视线望去。
迎面走来之人,刚从溪边回来。她下过水,裙摆正滴着水,袖间襟前都湿了个透彻,连眼睫上都覆满了水珠,沾了水的几缕发丝贴在面上,发丝上的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滑下,沿着她流畅的颈线没入她衣襟深处。
他平静地正视着她交合的衣襟。
沈惜茵走得离他近了些,见他一直看着她,微有些不解。
她张了张唇,轻声试探着问了句:“尊长,您要鱼吗?”
裴溯答:“不。”
他要得不是鱼。
此刻,他面容前所未有的平静,眉目严正,唇线平直,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任何东西,也惊不起半分涟漪。
控欲线却在平静下延伸,蔓至心口。
裴溯清晰地听见,有道指令自他心中传来——
“现在立刻,摁倒她,扯掉她所有衣服,做你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