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是道长老公的心魔》 1、雾里看花(一) 方杳半夜醒来,发现她老公正在掐她脖子。 她吓得从床上蹦起,抄起枕头就把他往房外赶,“大半夜不睡觉,你在给我把大动脉?” “你误会了,杳杳。” 许群玉单手抵住门,清凌凌的眼睛注视着她,镇定又坦然。 “我只是在给你量项链的尺寸。” 量项链尺寸? 趁她睡觉的时候? 方杳躲在门后,回想起刚才令她心脏停跳的那幕。 月色是惨淡的,许群玉就枕在她身侧,神情是近乎陌生的冷淡,左手的五指扣着她的颈部,骨节抵着她的皮肤。 虽然没有发力,但那姿势已经能够吓得死人。 方杳的腿还在打摆子,倒不是被吓的,而是许群玉在今晚睡前的时候还勤勤恳恳地交了公粮。 许群玉在床上的风格就跟他的性格一样温柔,但耐不住做的时间长,她体力消耗大,在结束后睡得很熟。正因为睡得熟,惊醒时的冲击力尤为强烈。 她清楚地看见许群玉那双剔透如水的眼睛里,泛着冷锐而锋利的光。 方杳坚持要分开睡一晚。 大约是被吓得不轻,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一是心里余惊未消,二是许群玉不睡在身边竟然还有点儿不习惯。 窗户开着条缝,夜风忽然吹进来,有东西叮铃作响。 卧室里四处放着铃铛和古铜钱,一个个由红线缠着吊在墙上,铜钱上铺满陈旧的铜绿,此刻像有灵性似地撞着铃铛。 这都是由许群玉布置,说是用于给她安神清心。这时的风来得太巧,清脆的声音持续响着,像是在哄她入眠。 方杳的眼皮果真越来越重。 再次睁眼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宜云二中规定班主任必须在七点早读前到教室。 她困得要命,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错过了闹钟,慌慌张张爬起来冲进洗手间,刷牙时往镜子里望去,把自己吓了一跳。 眼下冒出一片淡淡的青色,她本来就皮肤白,乍一看像是人虚得要没了似的。 冷水扑脸强行清醒,方杳套上衣服走出卧室。书房的门还关着,可餐桌上已经放着装好的食盒,就连门口都已经摆好了她出门要穿的鞋。 方杳把餐盒袋提起,犹豫两秒又放下,直接拿起包走到门口坐下换鞋。 书房的门忽然开了。 许群玉穿着身白色家居服,半长的头发用木簪松散挽在脑后。他站在门口先观察一番她的脸色,见她没吱声才走过来,半蹲下.身,单手松松握住她的脚踝。 他有一双漂亮的手,皮肤白,骨节清晰,五指修长,给她换鞋的动作也很轻,很珍重的样子,无名指处的婚戒闪着细碎的光。 手的确是赏心悦目,但如果这手掐的是她的喉咙—— 方杳又想起昨晚的事情,侧身要躲开他,许群玉握住她脚踝的手却骤然收紧,另一只手撑在她身侧,仰头毫不讲理地跟她接了个吻。 “我不想!” 见她绷着脸,许群玉立刻放开她,露出个温温柔柔的笑,“别生气了,今晚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他温声说着,又把餐盒袋递过来。 方杳盯着他看了两秒,还是接了,什么也没说就转身推门出去。 四月的宜云,天气正是湿冷的时候,路两侧生长着两排浓绿的树木,水珠顺着叶子滴滴答答落下。 她拎着包直往外冲,脚下水滩飞溅。 万幸的是所住房子是宜云二中给教师的分配住房,距离学校也就十来分钟的距离,最后好歹是踩着上课铃声进了教室。 班上吵吵闹闹,有人埋头狂抄作业,有人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上请大家翻到第六十一页,下面没人理他。 方杳一站在门口,全班骤然安静。 她心想:不就是多了黑眼圈么,这么吓人? 班长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支支吾吾说:“方老师......今早我们班被地中海扣了十分班级分。” “十分?”方杳以为自己听错了。 平常扣分都是零点五分起扣,这是一群猴子捅破天了? 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反复提到班上刺头程宋的名字。她往角落的座位看去,那儿果然没人。 班级分跟每个月绩效挂钩,方杳听见了钱袋子被熊孩子捅破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不要给江主任取外号,今天我就当没听见。你们乖乖早读,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学生们见她情绪稳定,纷纷松了口气,班长告诉她犯事的程宋已经被江主任抓到办公室了。 方杳往办公室的楼层赶去,刚到楼梯口就见四个男孩儿在走廊里站成一排,都是高个子,最边上那个手腕系着圈红绳,是程宋。他旁边还有三个隔壁二班的学生,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像是被狠批了一顿。 她走过去问程宋:“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你们班程宋胆子比天还大,凌晨三点不睡觉,把我们班几个孩子叫起来,三张床单打结成绳子,从二楼窗户爬出宿舍楼,要逃校去网吧打游戏。” 二班班主任陈雅的办公桌就靠窗,见方杳来了,直接说了事情原委。 “市里在侦办人口失踪案,学校每天三番四次强调安全事项,你们班程宋顶风作案,江主任都快气死了,让他们在这里罚站一个早读,课间操的时候通报批评。” 方杳盯着程宋看了几眼,见他脸上和手臂挂了彩,把他拉到一边角落,“受伤了?严重吗?” 程宋低着头,脸色紧绷,眉眼是少年人藏不住的倔,“不重,您别担心。” “我能不担心?”方杳不放心地捏住他下巴,左看右看,见只是擦伤才松开手,“说吧,上周你才跟我保证了不惹是生非,才一周怎么就又大闹天宫了?” 程宋:“上周是答应您不打架。” 方杳笑了,“所以这周就可以逃学打游戏?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这小子抿着嘴不说话,她叹了口气。程宋听见这一声无奈的叹息,抬眼飞快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眉间的憔悴,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 师生两人相顾无言,方杳在等程宋主动交代实情,可过了整整一分钟,这小子只憋出一句:“您别气,气坏了对身体不好。” 方杳盯着他看了几秒,又叹了口气,问:“吃早饭了没有?” “.没。” “下早课去我那儿拿面包。” 说完,她又瞧了程宋一眼,无奈说:“行了,站回去吧。” 陈雅认定自己班上学生是被程宋带坏的,憋了一肚子气没地儿撒,一眼瞥到方杳放在桌上的餐盒袋,更是胸闷气短,忍不住开口:“老公准备的啊?这么贴心。我要是你,都气得没心情吃。” 一旁坐着两位五十来岁的老教师,家里都有个女儿,恰好是找对象的年纪,立刻被陈雅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这年头,男人做家务做饭还是少见,她们问方杳是怎么管老公的,一旁的陈雅就帮她回答了。 “大概是清闲吧。我上周末跟朋友去市里的明虚观,正巧看见方老师家那位许先生在摆摊给人画平安符,原来许先生是在明虚观上班呢。” 方杳平常不提家里的情况,学校里没几个人知道许群玉是做什么的。两位老教师惊奇得很,“在道观上班?是个事业单位吧?” “是倒是,就是事少也工资低呗,不然哪有空给方老师顿顿做饭呢?” 陈雅“啧”了一声。 “好像你们结婚的时候都没摆酒吧?要是当时我入职了,我指定劝你。咱们好歹是私立重点高中,工资加奖金在宜云这地儿算高收入了,方老师这婚结的也太委屈。” 她没遮掩声音,门口罚站的几个男孩儿都听见了,一脸八卦地往里望。 程宋也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看见方杳垂眼批改作业不回嘴的样子,眉头一压,转头对旁边三个说:“看什么看,不该听的别听!” 等陈雅说完了,方杳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和他的户口本上都只有一个名字,就算摆酒也没人来呀。” 她眼下有一颗小痣,眼睛又大,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笑起来时都给人一种和善可亲的感觉。 陈雅被她这笑晃了一下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话中的含义,没想到是这个情况,脸色瞬间变得尴尬。 她僵硬地缓缓扭过头去,指挥站在外头的学生把作业搬走,低头抱着电脑直接去了教室。 过了一会儿,早读下课铃响,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去各自班级准备上第一节课。方杳今天的课排在上午后两节,暂时不忙。 等办公室安静下来,她放下笔捏住眉心,脑子乱糟糟的。 陈雅这人性子直脾气冲,教学能力还可以,但平常聊天经常不过脑子,方杳知道她是因为学生的事情气急了,也不跟她计较。 只是陈雅偏偏又提起许群玉——她确实是没心情吃这早餐。 方杳今年才二十五岁,其实也没想过那么早结婚,但工作刚一年就遇上了许群玉。 那是个周末,她路过明虚观时恰好下雨了,远远见一个高个儿的男人撑伞路过,一身素白的衣裤,等人走近,她才发现是个小道士。 稀奇。 这是方杳的第一反应。 于是她多看了许群玉一眼,等看清了他的脸,目光就移不开了。大概是她的视线太直白,许群玉朝她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去观里躲雨。 方杳点了点头。 等雨停了,准备离开明虚观的时候,她问许群玉:“你们当道士的能结婚吗?” 许群玉一怔,笑着回答:“可以。” 方杳并不热衷于与人交际,已经有些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有勇气问出那句话的。也许是她从小到大都一个人生活,太过孤独。也许是那天的雨太大,淋得她头脑昏胀。 也可能是许群玉长得太好看了。 许群玉不仅长得好,结婚后还会照顾人,虽然口袋里没钱,工资也低得可怜,但她自己挣得多,也不介意那三瓜俩枣。过日子这种事嘛,最重要是知足。 不过从前几个月开始,他变得有点奇怪。具体哪里奇怪了,又说不上来。许群玉平常还是那么温柔体贴,但在某些个瞬间里,她觉得许群玉看她的眼神很沉、很冷。 也许是错觉,也许不是。 她不确定,心里很不安。 但方杳就很快没有时间多想,备课、上课、改作业,还得抽空看学生跑课间操,等歇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中午。 手机里堆着许多未读消息,都来自许群玉。 他把项链的订单、款式设计等等都发过来,扫描件,上头的日期都在一个月前。方杳翻到最后一张图,看到价格立刻惊了。许群玉解释,买项链的钱是他这年在观里摆摊画符攒下的钱。 买项链的证据充分,许群玉总不可能凭空变出这些东西来。 方杳终于回了消息:“可昨晚你的眼神不对。” “你看错了。”那边秒回,“你那时候还没睡醒,房间又没开灯,哪里看得清?” 方杳眉头皱起。 难不成是真看错了? 过了大概半分钟,许群玉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轻声细语地将昨天的事情好好解释了一番,又问她早餐吃得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利。 关心完了,他忽然放低声音,“昨晚你不在身边,我睡不好。” 方杳也没睡好。 她在这一堆证据里挑不出错误,眉头终于一松,“好吧,我信你。但以后给我买项链就直说,结婚快三年了,惊不惊喜的不重要,你送的我都喜欢。” 那边的声音也带了笑意,“好,都听你的。” 挂掉电话,这事情解释开了,方杳竟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是误会就好,两人彼此知冷知热的,她打心底希望和他好好过日子。 昨晚被吓得狠了,没听许群玉的解释,还踢了他几脚。这晚洗过澡出来,方杳见许群玉靠在床头看书,掀开被子主动躺进了他怀里。 夫妻过日子就是这样,吵吵闹闹解决完矛盾,夜里拢起被子躺一块儿,一天天就这么过下去。 “今天被扣工资了。” 方杳把学生逃校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头靠在他肩上,叹了口气。 “程宋那小子挺聪明的,怎么不听管呢,愁人。” 许群玉让她不要挂心。 “明天是周六,明虚观游客多,我去摆摊多写几道符,钱就回来了。” 他把书放下,关灯,躺下将脸埋进她颈窝,高挺的鼻梁蹭着她那处皮肤。 方杳被他蹭得发痒,仰头往后躲,手插进他的发丝中,“还为昨天的事情委屈呢?” 用劲儿略微大了些,许群玉轻哼了一声,像早上那样握住了她的脚踝。 窗帘吹动,墙边的铜钱和铃铛撞在一起,又在叮呤当啷地响着。他的动作温柔得像水,将她悄无声息地包裹、淹没。 方杳闭上眼睛沉入水里,忽然听见一声很低很低的呼唤。 “师姐。” 她睁开眼,眼里漫过怔然,“你叫我什么?” 许群玉凝视着她,“师姐。” 他俯首与她额头相抵,轻轻给她拂开脸颊边的碎发,“每次见你生气的样子,我心里都难过。” “......谁叫你不听话,昨晚想要杀我。” “可如果再不动手,我能控制你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许群玉声音里夹杂叹息。 “心动则成昏,七情乱则成障,沉迷在心障幻象里,终究不是修行的正道。” 这几句话玄而又玄,他的声音也如云雾般缥缈。 方杳感觉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自己好像说了什么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几个呼吸之间,只觉得许群玉掐着她腰部的双手力气变大了,那似痛非痛的感觉让她神智忽然清明了一点。 “群玉。”方杳抬起眼,叫他的名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许群玉看见她眼里的清明,目光有一瞬间变得很深,很冷。 只是这目光转瞬即逝,他很快俯身。 两人的身影被灯光投射到墙上,融成一道影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许群玉细细亲吻她的脸颊,“你只是在叫我的名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雾里看花(二) 第二天,许群玉还真的大清早就出门摆摊画符,补贴家用去了。 昨晚折腾了很久,方杳睡到十点多才醒来,打开手机的时候看了眼日期,这才想起今天恰好也是许群玉守庙的日子。 说是守庙,其实就是值班,大多数时间就枯坐在那儿,给游客解签指路,等道观下午关门了,还要给观里扫尘整理。 他虽然出门早,但已经把饭菜都做好热在锅里,方杳翻了翻厨房的柜子,餐盒一个不少。许群玉光记得给她做饭,自己没带吃的去观里。 观中伙食全素,卖相相当一般,方杳提早吃过饭,估摸了下时间,迅速做了两道素菜打包给他送去。 出门时已经是中午,公交车站没什么人,贴在站台边上的广告纸一张叠着一张,大多都是寻人启事,浸在潮湿空气中打了卷。 车上人也不算多,方杳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听见身后两个中年女人在低声说话。 “我们家楼下的......也不见了。” “才二十岁......” “可惜了啊。” 方杳听她们说话的内容,心里也升上忐忑,扭头看向窗外。 自上个月陆陆续续有人报警家人失踪后,市里加强了安全警备,大路上隔几十米就有警察站岗,学校里也加强了安全教育,不然程宋这回不会被罚这么重。 市里只通报过一次进展,说是还在侦查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二十分钟后,车内响起播报:明虚观站到了。 方杳收回思绪,拿起包起身下车。 明虚观位于市内城隍庙附近的道观,前年市里要促进旅游业,在庙前建了个仿古的文化商业街,一楼一堆民族服饰摄影馆,二楼是餐馆,倒是有不少外地人被骗来这里消费。 现在是市里的特殊时期,游客的数量较往常少,但走到明虚观附近时还是很拥挤。沿着城隍庙旁的石路再走一段,城市喧闹便被两排高大的乔木挡了去,湿润的水汽铺在石阶和草木上,路过一块黑白合抱的八卦图,就到了道观的正门。 院里中轴线处拜放着一尊香炉,里头火星明灭,两侧各有三张蒲团,供游客在殿外跪拜。 方杳跨过大门,熟门熟路地往左绕,沿着长廊走到头,就看见许群玉坐在一道长桌后,正在耐心地给人看卦解签。 观里香火鼎盛,烟雾缭绕,他今天照常穿了身白色的道袍,坐在那儿就像个小神仙似的。 “我最近总是腰酸背痛,回老家的时候有人说我鬼上身......” 许群玉抬眼,将面前的老太太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微微一笑:“不要迷信,去医院看看吧。” 他给香客们一一解答完,正准备收摊,又有位女孩儿走过来,手里拿着签,一脸期盼地说:“道长,能不能再给我解一个?” 来接班的小刘笑眯眯地在桌后坐下,“这位师兄要午休了,人家太太都拎着饭盒等着呢,我来吧。” 小刘模样周正,穿道袍的样子也气质不俗,可与许群玉相比就显得有些朴素。女孩儿明显有些失望,小刘倒仍然是乐呵呵的,接过签讲解起来。 见她来送饭,许群玉显然很高兴,直接带她走到休息室里。 明虚观里的道士不算多,但空置的住房不少,除了七八月向群众开放静修项目外,这些空房都分给观中教众使用,一人一间。许群玉的这间房里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柜,连床都没有。四处摆了不少书,桌上是用于画符的朱砂、毛笔、黄纸和印章。 方杳第一次见觉得新奇,现在看多了就见惯不怪。 “下午我去道缘堂坐班,顺带把符箓带过去。我的符效果好,卖价是最高的,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许群玉担心她还惦记扣工资的事情,还给她细算了一笔账。 方杳问:“这真的有用?人家不会是看写符的人长得好看才花钱吧?” 却没想许群玉笑了一声,很耐心地跟她解答:“书符是藏炁于纸上。‘炁’就是藏在人体内的能量,修行的人打通体内关窍,能让‘炁’流通显形,而真文是与天地沟通的通道,我通过运炁将真文写在符纸上,盖上刻有仙人名号的印章加持,这东西当然是有用的。皮相可以当招牌,但揽不了回头客。” 方杳偶尔会听他起修炼的理论,但等她问是不是真有神仙,许群玉又不说话了。出于对他职业的尊重,她连声应和:“我听明白了,你以前还跟我说过炁藏丹田。” 说着,她伸出手,隔着衣料摸了把许群玉的丹田,只摸到了腹肌。 “平常也没见你在家里锻炼,这是你在观里打太极练出来的?” 许群玉按住她乱动的手,“这里规矩多,回家再摸。” 他休息时间不长,方杳也不逗他了,催他赶快吃饭,自己先打道回府。刚准备出门,她忽然注意到角落放着个大号的旅行包。 “这是谁的?” 两人结婚后虽然家务杂事是许群玉在做,但衣服鞋子这些用具都是方杳买,她一眼就认出这不是许群玉的东西。 许群玉瞥了一眼那旅行包,“有个师弟今早过来找我说了两句话,顺手把自己的包放在这里了,等会我给他送过去。” “行,那我走了,晚上早点儿回家。” 文化商业街在下午稍微热闹了一些,不少人聚在一家刚开的奶茶店前排队。 方杳正往公交车站走去,路过奶茶店时脚步一停,看了一眼招牌上的菜单,忽然想起许群玉的房间里没放水杯,于是走到队伍后头,排半个小时的队买了杯冷泡茶,掉头又往明虚观走去。 再次进观里,方杳在解签的院子和卖符的道缘堂都没看见许群玉,提着茶正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路过走廊尽头的拐角时忽然听到了道冷淡的声音。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这是许群玉在说话。 另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语气急冲冲的。 “不要我管?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没解决那东西,也不让我帮你看一眼情况......” 方杳觉得这对话很奇怪,下意识定住脚步想再听几句,却没想另一头走来个认识她的小道士。 小道士热情地喊:“哎,嫂子,来找群玉啊?他刚才还在道缘堂呢,要我去叫他么?” 这声音响起,里头的交谈果然断了。 许群玉从院子里走出来,高挑的身形几乎挡住了走廊尽头的门框,目光落在方杳身上时猛然一顿,“怎么回来了?” 见许群玉满脸意外的样子,方杳心里更加疑惑,忍不住歪过身子朝他身后看去,恰好与对方视线相对。 她没想到那是个年轻的帅哥,看上去和许群玉的年纪差不多,肤色较深,颈项间还戴着一颗狼牙,不是常见的打扮。 而年轻男人在看见她那一刻就愣住了,视线黏在她脸上,目光先是很茫然,随后渐渐变得惊愕、意外,不敢置信,到最后,他眼眶竟然蓦地红了。 “师姐?” 这谁?他叫我什么? 方杳看向许群玉,眼神里写着迷惑。 许群玉揽过她的肩,告诉对方这是自己的妻子,随后又向方杳介绍:“这是我的师弟晓山青。” “师弟?”方杳这下真是意外了。 两人都是孤儿,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而许群玉声称他是在师门长大。方杳自然而然把所谓的师门理解成类似福利院的地方——某个有钱的好心人资助道观,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吃饭和接受学前教育的去处。 虽然这事情在现代社会有些特别,但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而无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许群玉都很少提及师门,方杳就基本当他的师门不存在,逢年过节也从没见过那边的人。但这会儿粗粗一看,她怎么觉得他跟这个师弟的关系还挺紧密的? 这位名叫晓山青的男人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打量,目光十分复杂,一脸欲言又止。 方杳是老师,看人看得多了,对人的表情和态度都十分敏锐,自然也看出晓山青不一般的反应。但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她压下心中的疑惑,露出笑容,“你的名字不常见,这是你的真名?” 晓山青还是一副怔然的模样,直到许群玉叫他,才喉头一滚,声音滞涩地开口:“......是真名,身份证上就这么写的。” “那真是好听。今天有空吗?不如来家里坐坐,吃个饭?” “他还有事。”许群玉拉住她的手,“下次吧。” 方杳一听,“既然这样——” “我没有急事。”晓山青神色恢复了正常,冲方杳笑了笑,“我正想着要上门拜访,还怕你们不方便。” 回程时又下起了小雨,小区里浓绿的树木湿漉漉的。那位叫晓山青的师弟果然在许群玉下班后一起到家里来了,还拎了两袋水果当礼物。 “这房子是我们学校配的,但装修之类的都是群玉安排。我是看不懂这些葫芦铜钱的装饰品,但你们应该挺喜欢这些玩意儿。” 入门玄关处是一鼎香炉,边上摆着两人的红底结婚照,旁边的置物架上是几串刻符的葫芦和铜钱,用绳子串在一起,家里各个角落都能看到类似的物品。 方杳把许群玉赶进厨房做饭,招呼晓山青在客厅坐下,给他倒了杯茶,“你是从哪儿来宜云的?” 晓山青接过茶杯,低声道谢,“从天山来。” “西北?这么远?”方杳惊了。 她从前没听许群玉提过太多师门的事情,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又多问了几句。 “我们师门有很多人,分为外门弟子和亲传弟子。我和群玉是一个师父,都属于亲传弟子。他排行第二,我排第三,下面还有一位师弟和两位师妹,上头......还有一位师兄。” 提及“师兄”两个字,晓山青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方杳,目光又扫向在厨房穿围裙做饭,一副贤惠温顺好丈夫模样的许群玉。 他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挺多人啊。”方杳笑着说,“你们既然从小一起长大,跟亲的兄弟姐妹应该没什么区别,感情应该很好吧?” 晓山青愣了片刻,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这倒是跟方杳想得很不一样,听上去像个大家庭似的。 但她到底算个外人,不好多问,就笑着招呼晓山青吃水果。可她发现自己说得越多,晓山青就越沉默,还不时看她几眼。 恰巧这时许群玉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不是还有学生作业要改?你先去书房忙吧,饭还要一会儿,好了我叫你。” 方杳把许群玉拉到书房,压低声音说:“我看得出你们刚才在观里有点争执,但既然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应该没什么说不开的,好好聊聊就行。” 许群玉朝她露出个笑,连声说好,让她安心。 书房的门关上,他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转身走到晓山青身侧的沙发边坐下。 “茶喝完就走吧,饭就不留你的了。” 晓山青没动,环视一圈这装饰温馨的房子,扫过那宛如装饰物的葫芦和铜钱。 “聚阴葫芦,酆水鬼钱,全是温养阴物的东西。许群玉,难怪你藏着掖着,拖了那么多年不动手,我看你真是疯得彻底。你——你对屋子里那个.......做了什么?连我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人。” 许群玉语气平静:“你看也看过了,多余的别问。你不是还有事要办,忙你的事情去。” “如果掌门师兄——” 晓山青还没把话说完,客厅内忽然凭空生风,下一秒,他面前出现一把泛着金光的小剑。 小剑并无实体,通体裹着凌厉的灵炁,毫不留情地直指他眉心。 晓山青的脸色瞬间变了。 “别在我和她的家里提起那个人。” 许群玉声音冷淡。【你现在阅读的是 】 3、雾里看花(三) 方杳在房间里改作业,根本听不见外头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书房的门被人从外打开,她转过身,见许群玉走进来关上门。 “他走了?不是要留下来吃饭吗?”方杳观察着许群玉的神色,“你们还没谈好?” “谈好了,别担心。他是有急事要走,不想打扰你。” 方杳站在走廊往门口处看了一眼,见真的没人了,才问许群玉:“你不是和师门那边很久都没联系了吗?你师弟怎么突然大老远过来这里找你?” “宜云这边最近出了人口失踪案,有人请他过来看看情况。” 方杳一脸惊奇:“你们不是道士么,怎么还管这个?你师弟不会是忽悠人的吧?诈骗可是犯法的。” 知道她不信,许群玉也不多说,只是笑了笑,“这条路总是有生意的,不是骗人。” 市里的人口绑架案,从上个月开始出现第一例后,近一个月来已经有至少七起疑似同案犯罪。电视新闻播报简要情况过后就没有更新的消息,也许是怕打草惊蛇,影响侦查,不过宜云市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根本藏不住消息,流言还在持续不断地传出来。 ——流传最广的一条,就是现在还有人在失踪。 但具体怎么走丢的,失踪的人共有多少位,信息却并不一致。 不过这件事情虽然闹得大,方杳倒是没听过身边的人出事。 两人很快把这个话题略过去,许群玉进厨房把饭菜端出来,方杳拿碗筷摆桌。窗外的雨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子,室内温度比白天里凉了许多。 方杳在餐桌边坐下时打了个冷颤,“你师弟走的时候没带伞吧?这么大雨,外头都不好打车。” “惦记他做什么?”许群玉给她舀了碗汤,“不相关的人,你不用挂心里。” 他知道方杳雨天里怕冷,起身到卧室拿了件开衫毛衣给她披好。 可直到晚上入睡的时候,外头的雨都没有停歇的趋势。 方杳冷得厉害,夜里洗了个热水澡也没能祛除一身的寒意,裹着浴巾吹头发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又变成病态的苍白。 浴室的门开了,许群玉走到她身后接过吹风机,替她将头发吹干。 方杳透过镜子看着他,他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透过镜子跟她对视,问:“怎么了?” “应该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怕雨天。”她开玩笑似地说,“我这样子不好看,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应该被吓到了吧?” 那时方杳也是镜子里的模样。 脸颊苍白,显得一双瞳孔黑漆漆的,双唇也没有血色,哪怕现在是笑着,也是一副羸弱到要消失的样子。她猜测是许群玉好心,那时才会请她到观里躲雨。 方杳问他:“为什么我一下雨就会冷成这样呢?” 为什么? 许群玉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方杳。 因为她谢尘缘的那一天,住的地方恰好下了雨。 雨声极大,敲打在屋檐下,要人不得安生。 他将她抱在怀里,听她说身子热,就去找了碗冰甜汤。她吃了一口还不够。等他再喂一口的时候,她忽然又说有些冷。他刚把碗放下,她就雨声的催促里闭上了眼睛。 浴室雾气弥漫,吹风机的声音停了,许群玉从后抱住她。 方杳没有穿衣服,只围了条浴巾。身后男人的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到她的身上,比吹风机的暖风还要暖。 “怎么了?” 她笑着转身,用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颊,踮起脚跟他接吻。 许群玉的双唇很软,舌尖也软,身体温热。 浴室的水雾散去,墙上有两道影子,一深一浅。 高的那道影子深,是活人的影子。 矮的那道影子浅,阴云一样缥缈。 许群玉没有推开她,也没有主动。 “心障,不过是你心智意念的折射。 “她的模样、性格、喜好,都是你按照记忆里的那个人想象出来的。说白了,不论她看起来再像人,她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她只是一面虚假的镜子,照出你内心的样子。” 晓山青在今天离开之前,留下这么句话。 许群玉常常后悔一件事。 ——在她走的那一天,他不该多喂那一口的。 他惦记她冷,所以她才冷。 怀里的女人,是他心里的幻想。 一点一点的幻想积累多了,她越来越接近真实,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念头。 但终究是假的。 许群玉闭着眼,掌心扣在了她的后颈上,危险地摩挲。 可方杳暂时忘记了危险的记忆,把许群玉的克制理解为是今天守庙累了,也不再催促他,只是双手主动撑在他胸口以便与他靠得更近一点。 这一摸,才发现许群玉的心跳变得很快,仿佛擂鼓一样撞在她的掌心。 她咬了他下唇一口,催促他主动一点。 空气安静。 过了很久,许群玉才轻轻叹了口气。 “别着急。” 他终于动了,单手抵在她后背,迁就般低下头。 丹田里的炁几乎是自发地往她的身体里流动去。这些灵炁裹着他沉默的欲念,变成她的养分。 再等等。 他想。 * 雨下了一个周末,天空终于在周一早上时溢出金色的阳光。 方杳神清气爽地到了学校,见一群学生围在办公室门口,还以为又是谁犯事了。她从学生堆里挤到门口,才看见有三名警察站在里头,正在和教务的江主任聊天。 “这是三班的方老师,她跟陈老师关系很好。”江主任指着方杳说。 一名警察走过来,“陈雅在上周五的时候跟你有没有联系?” 方杳在上周五跟陈雅唯一的联系,就是听她对许群玉品头论足了一番。 “出什么事了吗?” 警察说:“陈雅失踪了。” 上课铃响,学生被江主任赶回了各自的班级,方杳一脸凝重地坐在办公桌前跟警察详细说明了周五那天跟陈雅的交谈。 显然她这边的信息没有任何用处,警察例行询问完就收起了执法记录仪,临走前又对一旁忐忑不安的校领导们说:“陈雅的失踪很可能跟之前的案件性质相同,但目前还没有定论,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模式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你们要多加强师生的安全教育。” “听着像是一点进展都没有的意思,希望陈老师不要出事。” 方杳这晚忧心忡忡地跟许群玉说。 见她这么担心,许群玉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枚抹了朱砂的铜钱让她戴好。 家里到处都是铜钱,但这枚很不一样,通体漆黑,凹槽里嵌着厚重的朱砂,稍微靠近就能闻到浓重的香火味。 “这有什么特殊功能吗?” 她将铜钱放在指背,玩儿似地从拇指处一路翻转到小指。 “保护你的。”许群玉见她不信的样子,直接帮她戴上,“不要摘,没人能伤害你。” 方杳见他一脸认真,到底忍住了质疑的话,捻着脖颈上挂着的铜钱,“行,听你的。” 陈雅失踪的消息如一片阴云笼罩在宜云二中里,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心不在焉。等到了周五,方杳特地跟班上学生强调周末要待在家里,不要乱走。 “尤其是你,程宋。”她屈指敲了敲讲台的桌面。 坐在最后一排的高个子男生抬起头来,老老实实应下:“知道了老师。”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许群玉在周六照例去明虚观守庙,方杳中午正准备去给他送饭,手机来电铃声忽然响起,显示是座机办公电话。 方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哪位?” “你好,市公安局。是方杳老师吗?” “我是。”方杳心头忽然一紧,直觉性地升起忐忑。 电话那头的警察说:“程宋是你班上的学生?” “是。”听这个名字,方杳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昨天下午失踪了,我们联系不上他父母,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趟?” 方杳听到这个消息,饭也顾不上吃,立刻收拾包,“可以,请问地址是哪里?我现在过去。” 警察把地址发到她手机上,方杳一定位,发现竟然是郊区。她觉得有些奇怪,又给警察拨电话确认,对方说位置没错,要她尽快过来。 方杳留了个心眼,上公安局网站搜索了联系电话,确认和自己手机上的号码是一致的,才勉强信了。出门前,她给许群玉发了条消息,他大概又是在给人解签,还没来及回。 她匆匆下楼招了辆出租,司机听她报出地址,“得加钱。” “不能打表啊?” “平常谁去那地方?我能拉你就不错了,回来大老远的路耗油费又没客,你总得补点儿费用吧。” 窗外风景变化,从绿化极好的市区一路往边缘开去,平坦的马路被崎岖的泥路替代,砂石尘土飞扬,最后在一处破旧的厂子前停下。 司机摇下车窗伸手朝外一指:“这里路太窄了,车开不过去,你往前走就到了。” 方杳付钱下车,刚在地面站稳,出租车立刻扬长而去。 她站在原地环视四周,担忧中又多了几分不安——这里实在不像警察上班的地方,反而像嫌犯的藏身地。 一片厚重的云飘过,日光转瞬便被遮住,天色晦暗。 脚下是碎沙石覆盖的地面,杂草零星生长,不远处是一处荒废的工地。宜云这片地方多丘陵,更远的地方就是密林覆盖的山了。 方杳察觉不对,拿出手机要打车回去,却发现没有信号。 她试着往回程的方向走了十来米,手机信号依旧为零,转身再往另一个方向走几步,忽然看见不远处厂房边上站着个少年人的身影,黑黢黢的像道飘在厂房边的幽魂。 方杳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这少年穿着宜云二中的校服,外套脏兮兮的,尚且青涩的脸陷在阴影里。 认出了人,方杳立刻大喊一声:“程宋,过来!” 下一秒,那小子竟然转身拔腿就往厂房方向跑去。 宜云早年试图发展轻工业,在郊区建了许多制衣厂玩具厂,但这里城市小,产业联动能力弱,厂子没办几年就接连倒闭了。 方杳走到厂门前,借着暗淡的天光往里一看,里头右侧摆着一排排高大的货架,左侧是一堆废弃的人形模特,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有的头没了,有的手断了,看上去莫名的惊悚。 她冲里头喊了一声,“程宋,快出来!” 回应她的是一串越行越远的脚步声。 方杳想到昨天苦口婆心跟程宋说的那番话,此刻真是生气了,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就往里追去。 这厂子已经荒废了很多年,电筒光线所及之处全是飞扬的尘屑。 走了十来步,她终于看见了人,冲上去按住面前少年的肩膀,忽然觉得手心下的触感不对,又冷又硬又干瘪。 方杳抖着手把人翻过来一看,吓得连退好几步。 惨白的头上没有五官,只有个大致的形状。 是个假人模特! 她余惊未定,忽然又听见一阵窸窣声,像蛇类爬行的声音。 这里地方偏远,不是没有蛇出没的可能。她头皮发麻,抖着手把电筒光线对准地面。 光线游移,落在半米开外的地方——那是一条长长的绳子,上头缠着密密麻麻的黄符,竟像活的蛇一样扭动着。 方杳浑身发冷汗,拔腿就跑,那符绳蜿蜒爬行,速度极快,直直朝她袭来。 可就在符绳要触碰到她的那一刻,一道剑光从她身周炸开,瞬间将那绳子斩成三段。 “嗯?” 漆黑的厂房内忽然响起一道疑惑的声音。 方杳猛地转头,见阴影处的角落里竟然走出来一个男人。 这人眉眼锋利,体格高大,短靴裹住小腿,双手戴着黑色的胶质手套,偏偏手腕处戴着一串木珠,像蛇一般缠在青色血管凸起的腕间。 外头响起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丙五,不就是抓个人,怎么那么慢?” 这叫丙五的男人不耐地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回:“马上。” 他拿出一枚校牌,照片里的少年下颌微扬,一脸傲气,旁边写着名字:程宋,高二三班。 “你学生?” 方杳绷着脸,缓缓点头。 “想见他么?” 她沉声问:“他在哪里?” 丙五唇角一扬,“把你的灵符摘下来。” 等他指了指她颈项间的铜钱,方杳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灵符”是什么。 “快点。”丙五忽然冷下脸来,一双锐利的眼睛沉沉看着她,声音催促,“不然我们直接把那小子的尸体送到学校上课。” 方杳面色苍白,一只手缓缓将铜钱摘下,另一只手收在背后,试图用手机拨通许群玉的电话。 可下一秒,手机和铜钱都被一道诡异地力量打落,摔在地面。 她后退、再后退。 后背抵住墙面,冷冰冰的温度渗入身体。 丙五迈步走过来,靴底踩在地面,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 他弯腰捡起地面的手机,替她挂了电话,把手机和铜钱塞进了自己兜里,随后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 两人双目对视,方杳注意到这男人的瞳孔是浅棕色的,在强光下像是兽类的眼珠,映着她惊惶的模样。 丙五冲她笑了笑。 “我现在要捆住你的手脚,带你上车,你不会挣扎吧?” 方杳这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要被绑架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雾里看花(四) 方杳还有选择吗? 没有。 丙五拿出一条崭新的符绳将她手脚捆住,顺手替她拍了拍被灰尘弄脏的裙角,轻松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外走。 外头天色灰暗,在厂房后头的一条小路上正停着辆改装过的黑色越野车。 车边靠着一个模样秀丽的女人,齐肩短发,神色冷淡,指间夹着根烟,外头穿着件军绿色的冲锋衣外套,里头也是黑裤黑靴,干练的打扮。 “走了,甲三。”男人说。 见他们过来了,甲三眯了眯眼,吸了一口烟后缓缓吐出浓白的烟雾,转身拉开了车门。 车内有一个同样被捆住手脚的男孩儿,是程宋。他一看见方杳,瞬间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恨不得要从车里冲出去。 甲三抬腿,一脚踹在了程宋小腹上,把他踹到车后厢,方杳随即也被丙五塞了进去。 车门被关上,迅速启动,朝盘山公路的方向开去。 越野车内部经过改造,中间焊了道铁门,将司机和第一排的两个座椅隔开,而靠后一排座位被拆了,与后车厢连通,像一间小型囚室。 方杳见程宋疼得额头冒冷汗了,“严重吗?” “没事,我皮厚。”程宋龇牙咧嘴地坐起来,跟方杳面对面靠在车厢另一侧,“您怎么在这里碰上他们?” 方杳跟他简单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又问:“你是怎么到这车上的?又出去打游戏了?” “没,您都发话了我哪敢乱走呢?我这回是老老实实在家,那俩人直接上门把我打包带走的。” 直接上门? 宜云虽然是小城市,但也说不上落后,居民楼里到处都是监控,这些人怎么这么大胆? 见方杳一脸想不通的样子,程宋下巴一抬,示意她抬头看。 方杳这才注意到车厢顶上贴着一张黄符。 “那张符可以隔断声音,我们在这里喊破嗓子外头也听不见。” 程宋跟她解释。 “那俩人不是普通绑匪,是咱们没法理解的那种人,给你拨的电话和你搜到的地图都是假的。这种程度的伪装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方杳见他出奇的冷静,终于觉得有些奇怪了,“没法理解的那种人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我小姨是做这个的。”见她一脸疑惑,程宋也觉得很奇怪:“您真不知道?不可能啊,您先生不也是修仙的么?” 方杳已经不知道程宋到底在说什么了。 政治课刚好上到唯物论的单元,难怪她好几次都抓到程宋在课上睡大觉。 修仙都能信。 可程宋却一本正经地解释。 “灵符!就您上周戴的那枚铜钱,他们刚才拿走了吧?我手上的红绳也被拿走了,那是我小姨送我的,我不给还被那女的揍了好几下。这些人肯定不是正经修仙者,绑架普通人多半是要弄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跟您说实话吧,我虽然不会什么法术,但能略微懂点看相。上上周课间的时候,我见陈老师身上气息不对,所以晚上他们班的人想出去打游戏,我就想趁机溜出去找负责的机构求助,才有了那么一出。” “还有负责的机构?”方杳还是觉得很离奇。 “对啊,我之前听我小姨说过,每个城市里都有些常驻的修仙者,一些不起眼的中医院和推拿馆里,墙上会有一种方形的云纹字体。那玩意儿叫做‘自然玉字’,是正派的标志,只要找到他们,就能找人来救。” 谁能想出师未捷,学校的围墙都还没爬过去,直接被战斗力强悍的舍管阿姨扒拉下来了。 “我小姨说我天赋可好了,要不是我爸妈不同意,保不准我在那些人里也算个天才。” 程宋“啧”一声。 “就是被高考耽误了。” 紧要关头,亏他能开玩笑,方杳苦中作乐,竟然真的笑了一声。 只不过看相的人没法看出自己的运,程宋没想到自己也被盯上了。至于方杳—— 他说:“我就只懂些皮毛,虽然看得出陈老师身上有不对劲,但看不出您的。” 天色渐晚,路边的山林如重重鬼影般摇曳。车拐过几个弯,迎面路过一道车牌,上头写着“盘龙景区”和“50公里”的字样。 宜云曾经开发过一片山区作为旅游景点,还配套开发了度假村,引入地产开发商建酒店。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儿风风火火干了两年,就悄无声息地黄了,甚至都没有正式接待过一次游客。 方杳略微回忆了一下,那黄掉的旅游项目似乎就是盘龙景区。 她看向窗外,试图记住路标和标志性建筑物,却发现这路转来转去,除了刚才路过的路标之外全是长得差不多的密林。 越野车在盘山路上开了大约四十分钟,驶入一片深山老林。 隔着老远,方杳就透过车窗看见依山而建的一大片建筑。 峭壁飞檐,空中回廊,真像神仙宫殿一样。等车再开进了,她这才看清这建筑一层写着“盘龙酒店”几个大字,酒店只建了一半,连门和窗户都没装上,在黑夜里像一张张阴森的巨口。 车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两人脚腕的绳子被解开,分别被甲三和丙五盯着走下车。 酒店内空空荡荡,钢筋水泥直接暴露在外,大堂处堆着东倒西歪的桌椅,两侧走道顶部有一管白炽灯,各站着四个人,有男有女,同样一身黑、耳边戴着蓝牙耳机。 如果他们手上拿着枪的话,方杳都要以为是警匪片现场。可他们手上并没有拿枪,拿的是铜钱剑,红绳交织串起青铜色的圆形铜钱,在白炽灯照射下泛着冷光,比枪还令人胆寒。 右侧走廊尽头原本应该是用作宴会厅使用,此刻坐着一大片人,一个个都蹲坐在地上,面色恐惧蜷缩着,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甲三和丙五将两人身上的绳子解开,把他们推门内。 对开的大门关上,里头一片昏暗,人质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在这些低低的哭声中间,她听见一道颤抖的声音。 “方老师?程宋?。” 宴会厅有三扇对开的玻璃窗户,全部都紧关着,只是其中一扇破了个洞,月光从破掉的玻璃洞口漏进来。 方杳循声望去,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竟然是陈雅。 陈雅还穿着上周五的衣服,大概是一周没洗澡,不仅灰头土脸的,身上味道也不好闻,双眼红肿,肯定今天哭了几次。 又有人被捉进来这件事,触动了部分人质已经濒临崩溃的神经。他们知道外界在进行援救,但过了那么久都没见到救援人员的身影,反倒是被绑的人数不断增加。 室内哭声太响,不久便有人在门外狠狠敲了两下门。 嘈杂的声音终于在畏惧中戛然而止。 方杳借着微弱的光环视一周,发现被绑来的竟然有四十来人,年纪小的只有七八岁,年纪大的看上去约有五六十岁,数量远远比新闻上写得多。 不过虽然这些人质看上去狼狈,但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她勉强冷静下来思考现状。 到现在为止,许群玉肯定知道她失踪的事情了。 方杳忽然想起,他之前提起过他那个师弟晓山青正在调查这件事。道士调查人口失踪案,听上去太过离奇,可按她现在看到的情况——偏僻荒废的景区、打扮奇怪的绑匪、随处可见的符纸。 这事儿现在似乎反而要比警察靠谱,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真的找过来。 方杳抬起头,发现程宋正往窗洞外使劲儿望。 这小子果真是胆子比天大,浑身上下透着兴奋劲儿,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没过多久,他神神秘秘地挪过来,凑到她耳边,“我知道这个地方。” 问都不用问,肯定也是他那传说中的小姨说的。 “小姨在我八岁的时候跟我说过,宜云哪里都能去,就是这里不行。这里埋了个女人,死了很久的女人,被一个门派埋在这里用风水局养着。后来市里不是搞旅游项目么?果然黄了。” 说到这里,程宋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正犹豫要不要开口,门忽然被打开了。 明亮的灯光沿着门口漏进室内。 两人守在门口,另有三个人拖着装有食物的推车进来,像人类给猴子投食似地将面包一个个抛向人质。 发食物的三人中,有一个是丙五,他推着推车一路走一路往两侧扔面包,等路过方杳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 方杳察觉到他的视线,缓缓抬头跟他对上目光。丙五拿起面包,却没有往她这里扔,而是半蹲下来,递到她面前。 与此同时,他那双像兽类的瞳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在打量着什么。 这视线让方杳浑身发毛,一旁的程宋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方杳怕他冲动,连忙将他往后扯。 丙五倒是什么也没说,短促地笑了一声,将面包放在她怀里,直接起身走了。 人一旦被关起来,很快就会失去对时间的掌控。 方杳通过窗洞外的亮光,看见天亮了又黑,就这么过了一天。 这一天里,她和程宋、陈雅在一起,轮流闭眼休息了一阵,醒着的时候就通过窗洞观察外面的情况,偶尔能看见一群黑衣人搬动半人高的瓦罐,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等到了晚上,方杳正啃着面包,程宋忽然把她拉到窗边,让她往外头看。 酒店所在地势高,一楼大堂门外是一片仿古的假山莲池,喷泉外围隔着一片已经成枯树的绿化带,后头原本被设计成停车场。黑衣人都守在酒店附近,停车场那没有人,这时忽然出现一片隐晦的虚影。 没过多久,虚影里走出来十来个少年人,有男有女,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怎么有学生来这里?”方杳惊疑,压低声音说,“这是逃出去的人吗?” 陈雅是资深人质,听到她的话立刻凑过去往窗洞外面看,声音也透着疑惑:“不可能吧,你看那一个个精神头儿好得不行,怎么可能是被抓来的。不会是胡乱跑出来玩的学生吧?” 外头那群少年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纷纷从身上拿出来一样东西。 ——剑。 陈雅低声问方杳:“我是眼瞎了还是饿疯了?” 方杳也懵了,拉过程宋,“你看那是什么?” 程宋压低声音。 “看到他们袖口的云纹了吗?如果我没猜错,那就是自然玉字。有人来救我们了。” 那些拿着剑的少年人周身散出轻灵的光,男孩儿身上的t恤长裤,女孩儿身上的裙子和帆布鞋,在光晕的包裹下变成青色绸面的半古装束。 等少年们走近,方杳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一个个都长得俊俏灵秀,身形飘逸,脚尖踩在剑上,衣袍飞扬,像群从天上来的仙童。为首的少年人更是眉目清秀,身姿如竹。 她目光一转,忽然注意到更远处的树林间站着个人,个子高挑,身形很模糊,在月光下被晕成了白色的影子。 方杳的心跳变快了——那身影看上去怎么像是许群玉?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丙五大步走进来,径直捂住她的嘴,单手拦腰将她抱起来。 方杳叫不出声,一脸惊恐。程宋见状立刻冲上来,还没碰到她的衣角就被道无形的力量打了回去。陈雅在一片吓得瘫软,其他人也纷纷恐惧地往后躲。 丙五就这么带着她离开房间,在一众黑衣人意味深长的笑容下穿过走道上楼,有人跟他插科打诨,他也笑着回两句。 他的手很大,牢牢地扣住她的下半张脸,让她没办法呼救。 手腕间那串木珠散发出淡淡的檀香,直直钻进方杳的鼻尖里。 这股檀香的气味有些奇异,闻多了便有股沉闷苦涩的味道,如一只无形的手渗入她的脑中,将惊惧、不安、恐慌等等情绪一一压下。 方杳的挣扎渐渐弱了。 她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你现在阅读的是 】 5、雾里看花(五) 方杳被丙五带到了七楼靠山的房间里。 房间内只有一张行军床,那床也不是用来睡的,被当成桌子使用,上头放着一个包装没拆封的睡袋。 一被丙五松开,方杳就冲到离他最远的角落,后背紧紧贴着墙,将丙五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确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你想干什么?”她戒备地问。 孤男寡女在封闭的房间里,又是人质和绑匪的关系,再加上一路上那些人不怀好意的笑容。 方杳掌心发汗,神经紧绷,只希望许群玉能快点找过来。 “别紧张。” 丙五抱臂靠在门边。 “我来跟你谈合作。” 合作? 绑匪跟人质合作? 修仙者跟普通人合作? 方杳没吱声。 丙五也不着急,让她先往窗外看。 这酒店朝南,背靠山丘,将后山的情况完全遮挡,只有站在高处才看得到这里的情况。原本崎岖的山壁上树木全被砍去,岩壁被凿出许多个凹槽,每个凹槽里放了个能容纳下一个成年人的瓦罐,而所有凹槽恰好连在一起,变成一个外围圆形,内部如星象一般的阵纹,最中央分为明暗两块半圆,也各放有一个瓦罐。 绑匪们已经发现了那群闯入的少年人,迅速分成两拨,一拨在外围堵住他们,另一拨正在甲三的指挥下,把人质们从房间里押出来。 人质们像是羊群一样被赶到了后山。 等看见后山的场景,哭嚎的人更多了,有人尖叫着要逃跑,直接被一道可怕又无形的力量拖了回来。 方杳看见了程宋,他正着急地张望着,大概是寻找她的身影。 “许群玉就在两百米远的位置看着,但他身上有禁制,除非突然失控,否则他不会插手这里的事情,只能让门下的小辈参与。” “你知道他?” “虽然现在见过他的人不多,但谁不知道他的名字?” 丙五笑笑,“你有什么问题,以后可以自己问他,如果你回得去的话。” 他语气轻松,说话慢条斯理,似乎完全不把外头混乱的局面放在眼里。 “许群玉带来的那些年轻子弟实力不差,能把那些人质救出去。但只要我想,也可以杀几个人。如果你配合我,我可以保证那些人质全部都活着回去,你也可以。” 丙五走到窗边,手里出现一把一掌长的锐器,头部是尖锐的三角,尾端是怒目金刚像。 他用三角尖轻轻叩击窗户,玻璃直接裂出放射状的纹路。 方杳看过去,那锐器的方向正好对准程宋。 明晃晃的威胁。 她沉下脸,“你要我配合你做什么?” “跟我进福地。” 十岛三洲,洞天福地,都是古时候留下来的仙门圣地。十岛三洲里住的是仙人,洞天福地则是各个修仙门派居住的地方。过了几千年,不少地方已经失落,就像这里一样。 丙五走到行军床边拿起睡袋,那东西下一秒就凭空消失,大概是被他用术法收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我要进去取个东西,必须带你一起进去。” “为什么是我?”方杳还是不明白。 她一个在普通人世界里活了二十五年的人,能跟所谓的福地有什么关系。 丙五迈步朝她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许群玉来自一个门派,叫做悬象天门。这个门派在过去三千年里都是最大的修仙门派,他在悬象天门里的地位,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如果掌门李奉湛是皇帝,他就是太子。等李奉湛不日飞升成仙,他就是掌门。 “他这种人,不会随便和女人结婚,更不会和没有修行的普通女人结婚。我只能说到这里。你还想知道什么,以后自己问他吧。” 方杳:“你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对。”丙五毫不犹豫地承认。 “你明明可以直接绑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跟我谈条件?” 丙五身材高大,哪怕他只是个普通人,方杳也没有跟他谈条件的余地。就从刚才他将她带离一楼的情况看,就算丙五强行绑她去做任何事,也不该有什么问题。 “因为你出现任何激烈的情绪,都会影响许群玉,造成他的失控。” 丙五垂眸看着她,给出了一个没头没尾的解释,也不管她信不信。 “你只要足够配合,能减少我许多麻烦,我不想对上许群玉,明白了吗?” 方杳再次向窗外看去。 在黑衣人们的强制镇压下,人质都被带到了不同的瓦罐前。大概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情况,绑匪特意多抓了人,此刻还有一些多余人质蹲在了一旁的土坡上,被三个黑衣人围守着。 甲三显然是这群人的头子,自始至终都站在高处盯着他们行动。 那群少年终于解决了围在外头的人,迅速追过来,为首的对一众黑衣人说: “这里是我悬象天门的地方,你们没资格进。在这里用凡人摆阵,违反联合董事会签订的守序条例,现在停手,我们悬象天门可以给你们作证,减轻处罚。” 甲三却冷冷地说:“我们原本算好了时间,现在你们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提前开阵要多死八个人,这八条人命要算到你们悬象天门头上!” 那群少男少女见黑衣人们行动,都提剑冲去救人,奈何部署在这里的黑衣人更多,那些人质一个个都被塞进了瓦罐里,里面还有陈雅和程宋。 程宋还算镇定,似乎在观察机会逃脱,陈雅已经彻底崩溃了,脸色惨白得像纸。其余的人质,尤其是小孩子,哭声尖锐得像临死前的呼救。 方杳咬牙,“我答应你。” 就在这一瞬间,她身边出现一道金符。 “这是言契,我们的约定成了。” 丙五走到她身边,指尖抵在她眉心。 “我要给你种静心咒,别抵抗,不然你要遭罪。” 方杳勉强冷静下来,随即感觉眉心一阵温热,一瞬间陷入玄之又玄的状态。 她好像能看见自己的意识——一片黑暗之中,有人投进了一颗金色的种子,那种子迅速生长,变成一朵小小的莲花。 “那就是静心咒,走吧。” 还没等方杳反应过来,他直接单手扣住她的腰,打开窗户。 察觉到他的动作,方杳惊声:“等等——” 下一秒,她被丙五带着飞到三十几米的高空。 山区夜里温度低,山风冷冽,像刀子似地刮着她脸颊。按理说,这么高的高度,方杳应该感到恐惧,可她的内心现在却毫无波澜。 丙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军刀,往荒草地一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豆子,朝那处扬去。 斩草为马,撒豆成兵。 一瞬间,局势突变。 狂风平地起,那片荒草地生出幽影重重,变成一众穿着古代盔甲的士兵,朝大阵冲杀过去,一部分将悬象天门的少年子弟挡在外围,另一部分则挥刀斩向黑衣人。 甲三仰头,看见丙五抱着今天捉来的人质出现在楼顶,脸色阴沉,从后腰抽出两把短剑,“丙五,你在干什么!” 丙五带着方杳迅速躲开甲三的攻击,移向大阵。在即将落地的时候,方杳忽然被丙五握住了手腕,感到一股凌厉滚烫的力量注入她的手中。 见她浑身紧绷,丙五说:“这是我的炁,不抵抗就伤不了你。要是你像现在这样硬扛着不让我进去,你的经脉马上就要废了。” 事已至此,方杳只能放松身体。在丙五操纵之下,她的左手捏了个奇怪的印,往那阵法中央一点。 在场大部分黑衣人都被召唤来的骑兵捅了个对穿。可奇异的是,这些黑衣人却没死,身上只是飘出一道白光。瓦罐里的人质被换出来了,从黑衣人身上飘出的白光被骑兵们拘着塞了进去。 阵法骤然绽出刺眼的光。 方杳这才意识到,原来丙五混在这群人里,大概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些绑匪的主意——他竟然耍了一招黄雀在后。 伴随着一阵轰隆作响的地动声,最高的那道山脉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对面的少年们也大惊失色,有人喃喃,“禁地竟然开了。” 在远处守着的许群玉也看见了这一幕,脸色一沉。正巧天边在这时传来一阵鹰啸。 晓山青刚刚把沿路迷阵逐个破除,乘鹰飞来看清这一幕,瞬间头都大了,直接对许群玉说:“师兄说你在白玉京里立过言契,心障不破就不用法力,我去解决他们,你在这里等着就好。” “不用,有来路不明的人混进了三昧基金会,是冲着她去的。你去把凡人都安置好,其余的我来处理。” “可你的禁制都没解——” 还没等晓山青把话说完,许群玉已经持剑转身。 另一边,丙五带着方杳迅速往山的豁口方向移动。 就在要快要抵达入口的时候,一道白色的身影骤然出现——是许群玉。 许群玉还是一身素衣长裤的打扮,大概是从昨天得知方杳失踪就没有停歇过,才在今天迅速定位。 丙五似乎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是动手了,有些嫌麻烦地“啧”了声,迅速带着方杳退后,与他拉远距离。 可就在这时,许群玉忽然伸手按住后颈脊骨处。 那处白皙的皮肉便顺着他指间绽开,鲜红血肉翻出,露出森森白骨。 他双手虚虚一握,一道金光从掌心绽出,随即从身体里拔出一把血淋淋的骨剑来。 与此同时,有风自无处来。 许群玉身后有云雾聚集,出现一道三米高的虚影。 那虚影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如玉的脸庞上双目闭合,一头乌发如瀑,玉冠高束,宽衣广袖随风飘动,丝丝缕缕之间有光华流转。 只是这道巨大的虚影被重重金链缠绕,只有手中握着的那把骨剑不受束缚。 虚影缓缓抬头,睁开眼,双瞳漆黑如墨。 与前方的本体一起,持剑直直朝他们看过来。 一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性气息,如无形之山朝两人压下。 方杳和许群玉对上了视线。 那双从来都是温柔清透的眼睛,此刻看向这边的目光变得沉冷又狠厉。 许群玉没有跟她说话,也没有跟丙五说话。方杳甚至不知道那把剑此刻究竟是要对准她,还是对准丙五。 丙五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 “操。” 晓山青动作迅速地修复大阵,山里那道破开的豁口正在缓缓合上,此刻往许群玉的方向看过去,脸色也变了,喃喃:“竟然是不受因果规则控制的法相和脊骨剑,难怪......” 许群玉手一抬,脊骨长剑泛出玉质光泽,剑刃所及之处荡起一道道无形的冷锋。 下一秒,狂风过境,一处山头硬生生被削下。 丙五并不和他正面迎上,只迅速躲避,抱着方杳飞快朝那方向冲去。哪怕他速度再快,在这可怕的攻势下也略显吃力。 剑光势如破竹,方杳的裙子被无形的风刃划破,那可怕的力道擦过她的小腿,留下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痛炸开。 静心咒无法屏蔽痛觉,她疼得脸色发白。那剑光一道道仍然接连不断,方杳声音颤抖,下意识喊:“群玉——” 这声音和称呼好像某种指令,许群玉本能地动作一顿,攻击竟真的停了一秒。 也正是他这一刻的迟疑,让丙五抓住了机会。 方杳忽然感觉腰间的手臂收紧,下一秒就往后仰去。 视线倒转,风刮过她的脸侧,呼啦作响。 失重感袭来,天上那轮明月变得越来越远。 ——丙五竟然抱着她跳崖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雾里看花(六) 再次睁眼的时候,方杳发现自己躺在马路边上,毫发无损。 她身边的土里插着三柱黑色线香,白烟袅袅而起,也是和丙五身上相似的、带苦的檀香气味。 而丙五脱掉了上衣,正盘腿坐在她身边,用嘴咬着纱布的一头,左手扯着另一头,给自己右肩包扎。他的胸口到右臂横亘着一条狰狞的伤口,血倒是已经止住了,只是皮肉外翻,隐约见得到森森白骨。 在他带着方杳跳下悬崖的时候,许群玉也一并追来,哪怕跑得再快,也不可避免被剑势波及。不过方杳隐约记得那时候丙五似乎有意护了她一下。 她心情复杂地看向丙五,随即听他毫不在意地说:“死不了。” 方杳默了片刻,目光转到那三柱香上,“这是什么?” “给你固魂的,许群玉的那把剑可不简单。” 丙五笑了笑,利索地给纱布打上结。 “近几百年里有资格炼这把剑的人不多,大约有五个,其中有两人没胆子炼,另外两个在炼剑的过程中活活痛死了,许群玉是第一个炼成的。” 方杳自然还记得那一幕。 哪怕到现在为止,她依旧头脑发懵,指尖发麻——那还是她认识的许群玉么? 丙五利落地站起身,朝她伸手。方杳没接,自己撑着身体站起来,对他说:“按照约定,我已经配合你进来这里,你可以放我走了。” 见她不领情,丙五也不生气,指着后头十米远的一块石碑,“还差得远啊。” 方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见那上头用红字写着“盘龙山景区”,但石碑之后却是诡异的景象。 白色迷雾之中有一道巨大的金色虚像,高大肃穆,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看不清面容,让人无端心生畏惧。 在这虚影前悬着八个大字—— 仙人指路,凡人禁行。 丙五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支毛笔,在半空中大画特画,几尊金刚相从他笔下流淌而出。 金刚怒目而视,身上盘踞着无数涌动的蛇,驻守在这马路上,显然是用来阻挡许群玉他们追过来的。 “走吧。”丙五说。 方杳谨慎地往路边退去:“上面写着凡人禁行,我......” 她话语刚落,丙五忽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脚下缩地成寸,将她直接往那金色虚像的方向带去。 “等等——” 她吓得心惊肉跳,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把那八个字撞得粉碎,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屏障。 ......这是怎么回事? 但就如之前一样,丙五什么也没有解释,而方杳的注意力也很快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她脚下是一条曲折的窄桥,桥下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里头生长着茂密的荷叶。 天上悬着太阳,日头不烈,被云拢着像是裹在薄纱里。桥曲折往前,通向一片芳草萋萋的岸。 岸上是一片恢弘雅致的宫观建筑群,翘角飞檐,交叠错落地伫立在山壁上,被浓绿茂密的树木环绕。建筑之间还有飞瀑流泉,大量水汽蒸腾,把这些琼楼玉宇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雾里。 池子里的石碑上用篆书刻着“碧云天”三个字。 鸟鸣、花香、烟雾缭绕,所谓人间仙境大概就是如此。 等方杳再仔细观察一番周围,便发现了异常的地方。 这错落在山壁上的琼楼玉宇,无一例外挂上白绸,回廊的雕花灯笼里点着白烛,给这灵秀的一方天地添上许多哀婉。 丙五让她跟紧,两人一起沿着石路往里走没几步,便走到了一处开阔的地界。 两侧各个宫观楼台上伫立着许多丹顶鹤石像,姿态不一,但无一例外都含颈低头。丙五从路边随手捡起一个石块,将自己的炁裹在上头,捏了个招风诀。 携带丙五灵炁的石头一飞至半空中,便有一只石鹤仿佛活过来似的,昂首展翅飞至空中,尖锐的鸟喙一触及石头,那石头便瞬间成了粉末,在空中扬撒消失。 天边传来一声愤怒的鹤唳,一只活的丹顶鹤从最高的那处宫观飞下来,巨大的羽翼轻轻扇动,四周便挂起一阵强悍的风。 方杳以为丙五会像之前那样施展什么神通,正想往后躲躲,却被他一把抓住推向前方,挡在他前面直接面对那只巨大的鹤。 “你干什么?!”她声音颤抖。 丙五只说:“别乱动。” 丹顶鹤又称仙鹤,在传说中是仙人的坐骑。朝他们飞过来的这只头顶朱红,身形优雅,尾羽带黑,一双鸟瞳仿佛具有人类的神采,乍一看的确美丽出尘。 可它的体型实在是太大,足有三米高。 符合人类常识的动物是可爱、美丽的,但三米高的鹤就像三米高的狗或着兔子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方杳就知道丙五不会安什么好心,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她从面前这只鹤的身上感知到一股门口那道金色虚像类似的沉重压力,脸色发白,呼吸不畅。 奈何身后的丙五抓着她的力道极大,方杳跑也跑不掉,只能一动不动,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丹顶鹤站在距离他们两米远处,愤怒地都扇了扇翅膀,随后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它忽然站在原地歪头观察了他们一会儿,随即迈动细长的腿,一步步靠进方杳。 面前的鸟喙长而尖锐,啄破她的脑袋大概跟啄鸡蛋一样轻松。 “丙五......”方杳倒吸一口冷气。 丙五“嘘”了一声,示意她别说话。 好在这只丹顶鹤似乎暂时没有攻击的意思,它微微低下修长优雅的脖颈,盯着方杳左看看,右看看。 过了足足一分钟,它暗褐色的瞳孔忽然泛起晶莹的泪珠,随后用头顶蹭了蹭方杳,朱红的绒毛柔软极了。 这似乎是个表示友好的信号,方杳惊惧的情绪稍微散了,感觉到身后的丙五也松了口气。 丹顶鹤再次抬头,仰颈长啸一声。 “可以走了。” 听见丙五的声音,她才发现这只巨大的鹤已经矮下它美丽的身体,展开双翅,似乎是允许他们坐上去。 鹤羽质感柔软,鹤背坚实宽阔。 巨鹤载着两人稳稳升至空中,朝最高的那处宫观飞去。 一瞬间,山林中有无数道悠远的鹤鸣,许多黑白色的鹤便从密林里展翅飞出,在挂满白绸的冷清宫观之间飞翔,让这里热闹了几分。 “为什么这只鹤没攻击我们?”方杳问丙五。 可丙五却没回答,反而问她:“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这里怎么样? 这问题真是没头没尾的。 方杳知道他一直藏着掖着,也懒得问了,“能怎么样?这么漂亮的地方谁不喜欢。” 话刚说完,她听见丙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最高处的宫观被山壁林木包围,靠近了以后就能看见这里共有七层,四周层叠着几处草木茂盛的平地,有亭台桌椅,还有藏在花草后的浴池,还真像是有人生活过的样子。 巨鹤将两人送至宫观门口,远处忽然响起一阵类似于山脉移动的轰隆声。 丙五脸色一变,“他们重新开阵了,走。” 方杳猜测是许群玉赶过来了,心中大松一口气,“你已经到这里了,总该放我走了吧。” 可丙五却什么都没说,直接拉着她跳下鹤背,朝楼中奔去。 楼中到处飘着轻薄的纱帘,桌椅俱全,木料在光线下泛着金色的光泽,有浅淡怡人的香气。 和外头一样,这里也随处可见小型的鹤相,当他们一跨进室内,这些石鹤便缓缓抬头,仿佛活过来似地打量着他们,没过多久又再次低下头去不再动弹。 丙五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带着她一层一层找上去,最终来到位于顶部的第七层。 对开的雕花木门推开,里头一片馨香,四处有诸如香炉、屏风精致的摆件,如果不是正中摆着一具玉质的棺材,看上去就像一处仙人住所。 那棺材没有封口,隐约可以看见有人躺在里面。 方杳离得远,看不清那人的脸,但看得出那是个女人。她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叠搭在小腹,露在外头的皮肤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被人珍重保存在此处,她猜那个女人生前也许应该是位有身份的人。 不过活到现在,方杳还没有真的见过死人,靠在门边死活也不再往里迈进一步。 丙五也没有勉强,放开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睡袋走到棺材边,在棺材边拆袋铺开,又拿出几条用于固定的符绳放在一侧。 见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方杳终于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了,“你不会是要.......” 丙五站在棺材边,从口袋里拿出两只金丝手套,一边戴上一边低头注视着棺材中的女人。 他对方杳说:“她被保存得很好,现在还像当年一样漂亮,你想不想看一眼?” 方杳当然不想。 她没有看死人的爱好。 丙五也不勉强,戴好手套后就将棺材里的尸体抱起来。 虽然离得远,但方杳能大致看见那边发生了什么。她没想到那女人的身体依然是柔软的,纤细的手垂下,腕间戴着剔透晶莹的玉镯,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从被绑架到现在,一切事情都发生得太快,方杳还没来得及思考许多细节。但她这时想起程宋说过的话,意识到棺中的女人大概就是被供起来的那位,而所谓的门派,似乎就是丙五提到的悬象天门。 丙五带走那女人的尸体是想做什么? 为什么外面那群鹤对她态度不一样? 方杳思绪混乱,好像抓住了什么,却还是想不清楚。 丙五刚把尸体装进睡袋中,外头便再次响起鹤唳, 他猛地抬头朝外面的方向看了一眼,迅速将睡袋拉上,用符绳捆住,手一挥这装着尸体的睡袋就消失了,大概又被他收到了某个地方。 丙五又看了眼站在门口的方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和一只圆珠笔,按动笔端,迅速在纸条上写字。 “言契完成,你自由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有一天想问我什么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 方杳不接,他就直接把纸条塞在她手中,随后直接转身从窗户外遁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纸条上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是串手机号。 第二行是备注:别被你老公发现。 字迹飞扬狂放。 方杳捏着眉心,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随手将纸条塞进口袋。 无论如何,丙五这回真的走了,这里看上去没什么危险,她终于放松了些。 外头响起几道声音,是之前救人质的那群少年人。只是这座宫观规制奇特,内部上下连通,但只能下到一楼才可以走到外面的地界。 与其在这里等着被人找到,不如自己直接出去。 方杳沿着楼梯往下走,等走到第四层的时候,走廊处恰有一道木架,上面放着几个精致的铜箱子。 刚才被丙五一路抓着往上走,匆匆路过没注意,她此刻无意中瞥过去,目光便猛然在箱子上的字迹上定住。 上头由娟秀飘逸的行草依次写着—— “群玉七岁。” “群玉八岁。” ...... 方杳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许群玉的名字,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站在箱子前。 箱子被锁上了,也不知道锁眼在哪里,只有封口处有只小小的鹰头。 方杳尝试般轻按了一下。 下一秒,这鹰头忽然后陷,咔嚓一声,箱子竟然开了。 这箱子里装的只是些少年人的零碎小玩意儿——一把木剑,几张用来演皮影戏的驴皮影人,还有些纸笔书信之类的纸张。 方杳展开其中一张信纸。 内容是繁体,行文用的都是文言,是许群玉的字迹。 “师姐,长安的景色虽然不及天山美,但这里很是热闹。凡人皇帝设了东市西市,这里有商铺四万多家,住了许多西边来的萨珊人、粟特人,与人间魏晋时风俗大不一样。 你与师兄还好么?他有没有冷落你?师弟师妹们有没有吵你心烦? 我已经在人间游历了三十载,想念你,也想念师兄。等我这次回天山,就接你到长安......” 师姐? 方杳眉头一皱。 这些东西不知道放在箱子里放了多久,也不见有灰尘。 她刚把书信放下,忽然头脑一晕,眼前天旋地转。 等勉强从眩晕中恢复过来时,不远处竟出现了两个人。 两人都背对着方杳, 小的那个大约十来岁的男孩儿,一头乌黑的长发用玉簪束起,穿着一身白色衣裤,袖口束起,手里握着把木剑。 这男孩儿被身边的男人牵着手,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有人,他回头朝方杳的方向看过来。 长长的睫毛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眼眶微红,鼻头也是红的,应该是刚刚哭过,此刻像一尊要碎掉的人偶娃娃,可怜坏了。 方杳看清了这男孩儿的脸,见他鼻子眼睛和许群玉几乎一模一样,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喊了声:“群玉。” 那小男孩儿仿佛是真的听到了,睫毛颤颤的,眼泪竟然大颗大颗地落下,要甩开身边男人的手朝她扑过来。 “不要任性。” 站在一旁的男人说话了,声音冷冽。 方杳这才看向他,微微一怔。 男人模样俊秀精致,周身贵气,一双明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目光看人时却近乎冷漠。 他视线淡淡朝她扫过来,目光放柔了一些。 “你不要太娇惯他了,修行的人哪有怕疼的道理?” 不知道怎么的,方杳竟觉得这男人是如此熟悉。 她用目光一寸寸描着这男人的样貌,试图从记忆里挖出一星半点的痕迹,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可她心里却因这人涨起一股无法描述的情绪,像汹涌的波涛,几乎下一秒要撞碎她的胸膛,倾泻而出。 “你是谁?”她颤声问。【你现在阅读的是 】 7、雾里看花(七) 方杳很快就发现不对。 原先空荡荡的走廊两侧忽然多了许多奇花异草,紧闭的门都打开着,晶莹的珠帘垂落,里头像是有人正在这里生活的样子,就好像是个平行空间似的。 而那男人并没有理会她,而是牵着年幼的许群玉离开了。 方杳迈步追上去,却怎么都追不上。而年幼的许群玉一步三回头,红着眼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被那男人牵着越走越远。 有个婢女装扮的人从珠帘后出来,扶着她的手臂,说话语调是文绉绉的。 “娘子,小道君总是要长大的,别看道君严厉,其实也是心疼他的呢。” 方杳觉得蹊跷,没有理会她,又再次大喊出声来:“群玉——” 忽然有人从后捉住了她的手臂。 那只手十分有力,将她向后拉去。 方杳身子一仰,后背便抵在了身后人的怀里。 许群玉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在这里。” 他的双臂将她牢牢圈在怀里,紧贴她后背的胸膛之下,一颗心脏在急速地鼓动。 方杳终于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她低头一看。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站在了宫观檐顶的边缘。 再往前一步,便要从这七层高楼摔下去。 * 方杳是被冷醒的。 她疲倦地睁开眼,只觉得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入眼是泛黄的天花板和老旧的吊顶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混在潮湿的水汽里,几乎要把人腌入味。 稍微翻了个身,她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 床单位置靠窗,窗外落雨,水泥马路两侧的树木是一片浅绿深碧色。 马路边上,穿着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拖着垃圾车路过,抬头往写着“宜云市壶翁连锁中医院”五个大字的门牌看了一眼,目光随后落在一旁写着“国庆期间针灸八折,快团app团券更优惠”的宣传广告上,拿出手机扫了下右下角的团券二维码。 手机在宁静的街道上发出响亮的一声“滴,领券成功”。 楼下传来的手机提示音让方杳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宜云。 “您醒了?” 门外守着的少年听到动静,轻轻推开一道门缝,见她从床上坐起来了,赶紧走进来扶,又给她倒了杯温水。 方杳立刻认出了他。 只不过那晚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绸面青衣,现在就像个普通的高中生,白t长裤运动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稚气。 “我叫荷秋成。”少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师叔让我在这里守着您。” 他和程宋年纪差不多大,方杳看他就像看自己班上的学生,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我记得你,这是哪里?” “这里是张壶翁先生在宜云开的中医院,平常接待的都是普通病人,不过私下里也给修士做诊治。师叔看您晕倒了,马不停蹄将您送来了这里。” 荷秋成和他所说的内容,提醒方杳在盘龙景区发生的事情绝不是梦。 她问:“你和群玉很熟悉?” 荷秋成眉眼一弯,“我和我姐姐是弃婴,当年就是被师叔捡回宗门,我们的名字也是他取的,我姐姐叫荷春生。” 方杳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几个信息,默了片刻,又问:“既然你们是他带回去的,怎么没有拜他当师父?” “我也不知道。”荷秋成说,“我师父是李奉湛,也是我们悬象天门的掌门,不过现在教导我们的是晓山青师叔,不知道您听过没有。” 方杳见过晓山青一面,听他简单提过,“你应该还有一位师叔和两位师姑。” 可荷秋成却摇摇头,“按谱籍说是有的,不过在我进门派之前,排行第四的莫问声师叔已经失踪,排行第五的商徵羽师姑离开门派另立门户,而小师姑康小蛮......很早就过世了,门内现在没人敢提这件事。” 这毕竟是很早发生的事,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也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告诉方杳。 但寥寥两句话信息量已经不少,内门的几个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方杳猜测里面应该有复杂的内情。 她又问荷秋成:“那群玉和山青他们,有没有师姐?” 荷秋成说没有。 大概是辈分小,荷秋成并不太清楚上一辈的事情,方杳问不出什么,便转而问许群玉现在在哪里。 “师叔们就在隔壁办公室。这次的绑架是三昧基金会的人做的,我们捉了领头的几个人。后续应该会由我们自己审理。 “不过这件事要知会一声白玉京,还有许多手续要走,而且福地里好像出了很大的事,师叔们正在商量处理这件事。” * 办公室里,张壶翁正拄着拐杖继续来回踱步,拐杖敲得地板哐哐作响。 “修士以灵炁入道,养形炼精,积精化炁,炼炁合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于是飞升成仙。许群玉,你有不世出的天分,已经到了合神的后期,怎么偏偏在这里出了问题? 电热水壶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许群玉坐在茶桌边,拿起热水壶不紧不慢地倒水、泡茶,出汤,分杯,指尖亮起一抹微光,面前的茶杯就飘到了对面人的面前。 “说那么多,先喝茶解渴吧。” 张壶翁见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手一拂,把悬在他面前的茶杯又推回去,长叹一声,在他对面坐下。 正巧这时有人在外敲门,晓山青没等他们应,直接推门进来。 “这次被绑架的凡人都安置好了,有关记忆也全部清除。按照程序,三昧基金会的人由我们看守审讯,白玉京那边的负责人也没有意见。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混进去的假丙五,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 晓山青顿了顿,看向许群玉,“那个人不仅带走了师姐的尸身,恐怕还对你那心障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本来掌门师兄不打算参与这件事,但师姐的尸身被盗了,他知道后要亲自过来,你自己做好准备吧。” “多谢。”许群玉说。 “谢你个头,别以为我能放过你那天用剑指着我的事情。” 晓山青最后没好气地跟许群玉说了声“她醒了”,直接转身走人。 门一关上,张壶翁又一连叹了三口气。许群玉低头喝茶,默然不语。 几年前宜云市政府修建盘龙景区,把公路修道了碧云天封山大阵的门口,许群玉感知到有外人进入,亲自前来封山赶人。 也是那一次,他进入碧云天,在水玉棺边枯坐了一天一夜。 师姐还活着的时候,喜欢来碧云天居住闲游,许群玉常常陪同,福地里到处都是回忆。大概是触景生情,他离开碧云天时便看见了幻象。 一开始只是在梦里,没过多久,那道幻象开始如影随形。 可她不吵不闹,只是微笑着看他,就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 再后来,她开始说话,和他交谈。渐渐地,她有了实体,能被人看见,还有了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也越来越难控制她。 “心障,先是你所有计念,从妄心生。发展得更严重些,它汲取你的心念,愈加鲜活,变化莫测。只要你涤除玄览,坐忘灰心,总还是能摆脱烦恼。 “等到了第三阶段,心障成魔,反客为主,脱离控制。只能用元神淬慧剑,彻底斩断邪思,才能回归正道。” 张壶翁说得口渴,将他那杯冷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本来以为让你在这里住几年,你就能渐渐看破她的本质,但没想到你竟然越陷越深。我猜,如果晓山青刚才不告诉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那心障的情况吧?” 他的心障将近完全失控,要是真的到了那时候,非用慧剑斩除不可。 张壶翁摇头,“有道是,大道得从心死后——” 窗外落日苍凉,杯中剩余的茶水已经凉透。 许群玉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去接她回家。” 他刚走出办公室,便见荷秋成在门口等着,告诉他方杳已经醒了。 由于掌门常年闭关,宗门小辈见到地位最高的两位长辈,一是许群玉,二是晓山青。 晓山青性格爽朗,没有太多长辈的架子。而许群玉虽然为人温和,但实力更强,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联想到掌门李奉湛,因此小辈们也更怕他。 不过荷秋成是个例外。 他虽然是拜李奉湛为师,但命是许群玉救的,名字是许群玉取的,再加上师父常年闭关,他早年的学习修炼也是跟着许群玉学,因此两人的关系亲厚非常。 许群玉招手让他过来跟前,“见过她的事情,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春生也不行。” “哦,好。”荷秋成向来很听话,“师父也不能说么?” 许群玉:“他不问,你就不说。他问起来,你让他直接问我。” 连大大咧咧的晓山青师叔在师父面前都恭敬得不行,全天下也就面前的群玉师叔敢这么对师父了。 荷秋成想。 不过想归想,他是不敢多说一句的。 “明天,你拿着我的玉牌去白玉京离这里最近的办事处一趟。这次被绑架的普通人里有个叫陈雅的,从我的功德录碟中划五个功德给她。还有一个叫程宋的,划十个功德给他。” 荷秋成惊道:“这么多?” 要知道,有的普通人一辈子都攒不够一个功德。 “他们都是你师叔母关系亲近的人,这次是被她影响了命格,平白遭了灾,我应该有补偿。” 可荷秋成还是不明白,“宗门和白玉京对受影响的普通人都有补偿机制,您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功德?” 许群玉笑了笑,“秋成,这世界上有两种‘法’,一种写在纸上,一种写在人心里。宗门和白玉京的补偿,依据的是纸上的法。我给他们的补偿,依据的是心中的法。” 他说完就放荷秋成离开,自个儿沿着走廊走到头,推开了最后一间房的门。 方杳正靠在床头,出神地看向窗外。 天边悬着入夜前的最后一抹天光,光线柔柔地落在她脸上。外头又下雨了,她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清瘦的身体蜷在被子里,好像随时都要散了去。 方杳在琢磨这整件事,从一点点细枝末节里渐渐回过味儿来。 不对劲。 越想越不对劲。 门口的声音稍微唤回她的思绪,她转头看过去,便和许群玉对上目光。 两人上一次好好说话,还是周六早上。 许群玉出门去上班,她往他脸上一连亲了好几口,说中午给他送饭。 不过短短几天,方杳见识了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许群玉,哪怕到此刻为止,她都很难想象他那双洗衣做饭的手,会握着一把血淋淋、白森森的骨剑,能劈开一座巨大的山头。 她没说话,反倒是许群玉先走过来,拉过凳子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问:“手太凉了。” 不同于方杳冰冷的手,他的掌心温热,虎口处有明显的茧子。 以前方杳摸到这茧子,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说是以前住在山里的时候要自己砍柴做饭,日日劳作留下来的。 许群玉说谎了。 这茧子是剑柄磨出来的。 “你以前在骗我。”她看着许群玉,笃定地说。 许群玉轻轻捏了她的手,“你累了,我们回家慢慢说。” 方杳撇过头去。 这阴雨连天的日子,对她来说本来就难熬。许群玉这会儿模棱两可的态度更让她不安。她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呼吸竟然在颤抖。 就在这时,许群玉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后颈。 方杳不得不转过头来,下一秒就被他含住了唇瓣。 有一道无形的暖流从许群玉的双唇间渡入她体内,驱散了因雨水带来的冷意。 她以往也有过相似的体验,但那时候误以为是幻觉,此刻才意识到这大概是所谓的灵炁。 原来这么久以来,在雨天里亲密接触过后的温暖,都是因为他的灵炁借此流淌到了她的身体里。 方杳稍微记起了许群玉对她的好,又想:既然都跟他结了婚,总不能在没听解释前就先把他定了罪。 她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 许群玉松开她,轻轻碰了碰她再次变得红润的脸颊。 过了两秒,他忽然问:“见到他了,对吗?” 闻言,方杳愕然抬头。 许群玉清俊的眉眼半隐在夜色里,半垂着眼,长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叫人看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8、雾里看花(八) 方杳没吱声。 “他”指的是谁? 这几天里,她几乎一直被丙五看着,许群玉也是知道的。他总不会多此一举地问这件事。 方杳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在那座宫观里遇到的幻觉——那个牵着许群玉的男人。 这几天经历了这么多事,许群玉怎么偏偏拎着这件事来问? 她简单跟他描述了那场面之后,忍不住问:“那是你小时候吗?那个男人又是谁?那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 说起这件事,方杳的疑惑便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说来话长,先回家吧。” 许群玉捏了捏她的手,眼里的情绪隐去,又变成了以前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两人回到家,吃了结婚以来最沉默的一次饭。每当方杳要问什么的时候,许群玉总给她夹菜,等饭吃完了,晓山青又打电话过来。 “事情要紧,我跟他谈完就回来跟你解释。” 他给方杳倒了杯姜茶,走到阳台处,拉上玻璃推门。 方杳捧着温热的姜茶水,朝阳台的方向看去。 以前许群玉都是用手机打电话,现在他也不装了,大概是用什么传音的方法,耳边也没戴什么设备,却跟人已经聊了起来。 不知道要等他到什么时候,方杳索性进浴室准备先洗个澡。等脱衣服的时候,忽然摸到一张纸条。她把东西拿出来看了眼,才想起这是丙五临走前硬塞给她的。 丙五这人看不出正邪,做事没有章法,那时当着她面什么也不说,临了却给了联系方式,还写这么引人遐想的一句话。 方杳捏住中端往左右两边撕开,这张薄薄的纸条却像柔软的布一样怎么也撕不坏。 她又找来剪刀剪,用打火机烧,纸条完好无损,连字迹都没有模糊,扔进水里不会湿,一直浮在水面上,扔马桶里估计也冲不下去。 要不要把这张纸条给许群玉? 方杳盯着上头那行字,想到许群玉刻意回避的态度,犹豫片刻还是留了个心眼。 先不扔,最好是放到一个许群玉看不见的地方。不过平常家里都是他搞卫生,实在没什么角落是可以藏东西的。 方杳捏着纸条在走廊来回走了两趟,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脚步一转,打开杂物室的门。 杂物室只有两平米大小,夹在主卧和书房之间的拐角处,放的都是行李箱和一些换季才用的被子。 之前收房的时候,她知道这里有块木地板没贴好,可以掀开,而许群玉后面才搬进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方杳找记忆走到杂物室的角落里,在地面东敲一下西敲一下,找到了那块木板。 借着头顶微弱的灯泡光线,她把木板轻轻掀开,正准备把纸条放进去时,动作猛地一顿。 木板之下是水泥地,灰尘堆积。 而灰尘,覆盖在十几张纸条上。 方杳茫然地看着地板下的纸条。 这些纸条和她手上的这张一模一样。 一样的号码,一样暧昧的留言,一样飞扬狂放的字迹。 纸条重重叠叠,像是重演了无数次的剧本。 这话也脱去了暧昧的色彩,变成某种晦涩的、令人心惊的警示。 她的手微微发抖,拿起了一张稍旧的纸条,放到鼻尖轻轻嗅闻——熟悉的、略带苦涩的檀香气味。 方杳不信邪,一张一张闻过去,试着撕扯纸条,果然无一例外都有同样的气味,也同样无法撕坏。 脑海里冒出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想法: 难怪之前闻着丙五身上的气味,总觉得很熟悉。 也许有可能,她的确在之前见过丙五,至少和他有过某种接触。 可为什么她毫无印象? 难道是许群玉用他那无所不能的法术,让她直接忘记了? 十几章纸条堆在一起,那股檀香气息愈加浓重,仿佛压过了某个临界点,直直钻入她鼻中,碾着她的神经。 方杳忽然听见许群玉在外头叫她名字,手一抖,迅速将纸条塞到木板下方盖好,随手从置物架上拽了个装着被子的收纳袋,匆匆推开杂物室的门。 许群玉见她脸色苍白,连忙走过来替她拿着被子,“怎么了?” “我......” 方杳大脑艰难运作,努力寻找着可信的借口。 “我还有些冷,今晚想多加床被子。” “这床被子不够大,两个人盖不了,我去换一床。” “今晚我想自己睡。” 许群玉默了片刻,“书房的单人床,我睡不下。” 那单人床原本是方杳买来给他放在观里午休用的,没想到买小了,许群玉躺上去,小腿往下都悬在外头。 虽然是这么个理儿,但是—— 方杳忍不住说:“你哪儿还用睡觉?” 她提起被子往卧室里走,许群玉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给她从衣柜里拿换洗的衣服。等她洗过澡准备睡下,他也放下书,掀被子上床,从背后抱住方杳。 “刚才怎么了?你很紧张。”许群玉低下头,用鼻尖轻蹭着她的脸颊。 方杳下意识说:“我没有。” 话音刚落,身后的人就握住了她的手腕。当下的姿势,恰好让她背靠在许群玉的怀里,整个人都被他圈进怀里。 “你也骗人。”许群玉摩挲着她的手腕,轻声说。 他话中倒没什么生气的情绪,但方杳却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她忽然想起丙五说过,她的情绪波动也会对许群玉造成影响—— 想到这一点,方杳强行冷静下来,迅速地回忆了一遍丙五对她说过的一些有效信息,随后转过身,与许群玉对视。 许群玉静静看着她。 他清俊的眉眼浸在柔和的光里,睫毛纤长如翼,鼻梁秀挺,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也的确算得上是个神仙了。 方杳反握住他的手。 “我刚才只是突然想起,今天在医院里见到了个叫荷秋成的孩子。他说他还有个姐姐叫春生,两人的名字是你取的。 “我问你,‘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下两句是什么?” 本来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提及这件事,但方杳一说出口,又尝出几分不对味儿,声音也带上真情实感,果然把刚才的事情糊弄过去了。 许群玉笑着问:“方老师把我当学生考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方杳盯着他,索性把一肚子的问题都问了出来。 “你给用这首诗的前两句给两个孩子取名,是什么意思?” “那个叫碧云天的地方,写着凡人禁入,但我却畅通无阻地进去了,这是为什么?” “你明明不是普通人,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和我结婚?” 许群玉静静听着,等她问完了才开口:“这些问题,都是丙五暗示你来问我的。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方杳一愣,这才意识到许群玉是在套她的话。 “现在不是你问我的时候!” 方杳坐起身来。 “我在那个叫碧云天的地方,看见了许多写着你的名字的箱子,里面有很多小玩意儿,还有一堆书信,都是你给你师姐写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晓山青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突然叫我师姐。荷秋成告诉我,你们上头没有师姐......” 乱糟糟的思绪缠成一堆理不清的线球,在方杳胸口胡乱撞着,让她胸闷气短。 “还有那个男人,我看到他牵着你。我好像认识他,心里总觉得......” 想起那男人的样子,她胸口再次涨满某种陌生的情绪。 方杳微微皱眉,下意识捂住心口。 “总觉得难过么?”许群玉静静看着她,好像对此很是了然。 方杳这才察觉到他声音中的不对劲,抬眼看过去。 许群玉似乎还是很冷静的样子,可凝视着她的双眼里,好像藏了许多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就像在医院时一样。 不知怎么的,方杳感觉像是有根针扎在了心头。 她下意识靠近许群玉,捧住他的脸颊,放缓了声音:“群玉,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他们常常有的亲昵姿势,许群玉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些,捉住她的手,露出个柔柔的笑,“没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 方杳这么想着,又说:“我心里有些乱,刚才说话语气重了点儿。我们是夫妻不是么?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 可许群玉却轻轻叹了口气,“不,你不会想知道的。” 方杳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许群玉微微直起身子,扣住她的腰。 她立刻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就这么仰倒在床上。 许群玉低头和她接吻,和之前的温柔全然不同,像是在沉默地发泄着什么。与此同时,他的掌心缓缓摩挲着她的后颈,随后往上,抵在她的头顶。 一种源自本能的危机感升起,方杳下意识躲避,“.群玉,群玉,别这样......” 许群玉却不为所动。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很柔和,神情却是冷酷的。 方杳感觉有一道冰冷的力量灌入她的身体,就像那天丙五做的一样,她知道这是许群玉的灵炁。 丙五说过,如果在他人灵炁进入自己的身体时强行抵抗,会导致外来的灵炁和自己体内的炁两相冲撞,伤及经脉内府。 可当下,无论方杳怎么抵抗,她身体里的每一处都顺从地迎接着许群玉的灵炁侵入,就好像他原本就主导掌控着她。 方杳无意识地睁大眼,长睫颤抖着,眼角沁出几滴眼泪。 许群玉低头把泪珠舔去了。 这泪珠一被他的舌尖卷入口中,就化成一道虚无缥缈的炁,回到他的丹田里。 身下女人柔软的皮肤、舒缓的呼吸、规律的心跳,都是他的灵炁组成的幻象,是他的一部分。 以至于当她提起李奉湛时的心情,也被他尝了个遍。 许群玉凭白尝出了浓重的苦味。 夜深了,窗外的雨也停了。玉兰树宽大的叶子上坠着水珠,一滴一滴打在窗台上。 冰冷的灵炁在方杳的身体里游荡,像一只无情的手,逐渐将她这几天的记忆尽数抹去。 昏沉之间,方杳也终于意识到,丙五为什么说话总是点到为止。 他让她来问许群玉,不是要她知道真相,而是要让她在潜意识里发觉,许群玉并不可信。 而他什么也不说,是预料到她的记忆会被再次抹除。 丙五在等待。 等到她在某一天能够真正拨出那通电话为止。【你现在阅读的是 】 9、雾里看花(九) 宜云市人口失踪大案悄无声息地破了,一个周末之后,失踪的受害人全部回到了家中,但居民之间却没人再提起这件事。 程宋生龙活虎地从盘龙山回来,立刻给小姨拨通了电话,把自己这周末经历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小姨说: “你不是普通人的命格,身边早晚不太平,我给你寄点儿东西防身。” 程宋乐意之至,又问她:“那您说,我能修仙么?” “能啊,你要是想,我再给你寄本灵台开视,引炁入体功法。” 程宋听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反倒愣了一秒,“就这么草率?难道不是应该有人来接我进宗门,测天赋拜师领校服宗门小比大比一条龙什么的......” 小姨哈哈笑了一声,“有倒是都有,那你就不能高考了,你看你妈会放你走吗?” 电话那头话音刚落,程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拖鞋踩地的声音。 他把手机一丢,双手护住头,下一秒就被亲妈十连锤。 “你每天晚上不睡觉打游戏,仙还没修够?反了天了,不高考你以后去喝西北风?” 程宋不服,“小姨修仙那么多年,不照样好好的!” “她那是在外面招摇撞骗!也就你外公外婆老糊涂信了。” 程宋瞄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电话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挂断。 小姨宋青陆自从离家修道后,跟他妈宋青雯的关系就越来越恶劣。宋青雯向来坚决反对程宋和宋青陆有任何接触,但耐不住程宋这半大小子最受不了怪力乱神的诱惑,背地里跟宋青陆打成一片。 被亲妈偷听了电话,他在家的皇帝日子也就此结束,第二天就灰溜溜地滚回学校上课。 但刚到学校,程宋就听见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班主任方杳辞职了。 学生们早读的时候,方杳在办公室收拾个人物品。 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办公室的老师大多去上课了,只有陈雅还坐在办公桌边改周考试卷。 “你好好的工作不做,辞职难道要靠你那个软饭老公养?” 陈雅心里不爽,批改试卷下笔用力,红笔笔尖擦破了薄薄的卷纸。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老公有钱有闲,这女人也不能连个工作都没有啊。” 方杳这几天都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好像起了雾,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好像隔了道岸似的。 她抱起装的满满当当的纸箱,路过陈雅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陈老师,谢谢你啊。” 陈雅一愣,抬头对上方杳那双目光真挚的眼睛,迅速绷着脸低头,“谁要你谢。” 方杳没有立刻下楼,而是去了趟高二三班。 这节恰好是自习课,学生们坐在座位上摊开练习卷,各自交头接耳地说小话。见方杳来了,一个个都瞬间闭嘴,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方杳站在讲台上,把箱子放在一侧,缓缓看了一眼班上模样青涩稚嫩的学生们。 “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因为个人原因,今天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行了,我是辞职,不是死了,你们的表情别这么沉痛。” 她交代了接下来的教学变动,还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提醒他们在课业上注意查缺补漏,要多加勤奋。 方杳长得漂亮性格活泼,教学能力又强,从来不骂人,在班上深得民心, 有几个女同学直接哭了起来,等她们知道是隔壁班陈雅暂时代理班主任,哭声就更大了。 曲终人散,方杳心里也漫起伤感,跟学生告别后就带着东西离开教室。 正走到楼梯口,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方老师!” 她回头一看,是程宋。 程宋快步走过来,透过窗户往下东看西看,果然在停车场处看见一个男人修长的身影,立刻把她拉到楼梯拐角处。 方杳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怎么偷偷摸摸的?什么事儿?” “为什么从盘龙山一回来,您就要辞职了?”程宋语气很急。 方杳一头雾水,“盘龙山?我什么时候去盘龙山了?” 阳光从楼梯侧的窗户投射进来,细尘在光晕中飞扬,面前女人素雅秀美的面庞也浸在虚幻的光里,眼里的茫然不是作假。 程宋错愕,“您......不记得了?” 方杳哭笑不得,“我要记得什么?程宋,之后我不在学校了,你可不能还像之前一样胡作非为啊,陈老师可不会手软。” “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程宋说完,拔腿就往办公室跑过去。 过了大概两分钟,里头传来陈雅的骂声:“程宋你小子胡言乱语什么呢,周末又去犄角旮旯地方玩疯了吧,你等我的,之后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方杳倚在窗户边,见程宋从办公室里出来,青涩锐利的眉眼压低,沉着脸一路朝她这里走过来。 他又压低声音问:“老师,是不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上周末——” 方杳觉得程宋说话很奇怪,屈指敲了下他额头,把他的话打断了,“好了,别乱说。辞呈是我自己交的,没人押着我。快回去上课,别多想。” 辞职的直接原因,是许群玉说一家大公司请他做风水顾问,家里未来的生活不用担忧了,她正好可以在家养养身体,免得下雨天总是怕冷。 方杳不知道怎么的就写了辞呈,而教务那边对她在学期未结束就辞职的事情竟然也没什么意见。 程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到底没说什么,站在走道内看着她走远。 走出教学楼时,阳光落在方杳身上,她看着校园里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来来往往,脑子里有瞬间也疑惑——我这就辞职了? 可没等她多想,一直等在楼下的许群玉走了过来。 他主动接过她手中的箱子,嗓音温柔:“走,我们回家吧。” 方杳从毕业开始就进入学校工作,一直教高二高三,暑假寒假也经常要补课,再加上新老师需要担任班主任熬资历,这几年几乎没闲下来过。 这一脱离工作,她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交往紧密的朋友,关系最近的就是整天和她对着干,但关键时候能救火接手工作的陈雅了。 陈雅对她离职也很有意见,三天两头地给她发消息。 「你离职之后,我运气都变好了,俩班的月考都进步一大截。」 「休息够了就回来上班吧,我不介意分你一个班,这奖金拿得我累死了。」 让她辞职的事情是许群玉提的,方杳答应后就没改过主意。 不过她以为辞职之后,两人可以有更多时间相处,但没想到许群玉竟然忙了起来。 钱的问题倒是不用愁了,许群玉自从去当了什么风水顾问,竟然真的往她银行账户上打了一大笔钱。 平常日子里,他还像之前一样给她备好饭菜,但多数时间都不在家里吃饭,晚上也很晚才回来。 辞职后的第一个周末,方杳在家看了一下午的书,头一抬发现天黑了,拿起手机才看见许群玉在半个小时前给她发了消息,说今晚又要晚些回来。 她实在忍不住,给他拨了个电话。 那边接通得倒是很快,“怎么了?” 方杳将书放下,眉头微皱,“你那边为什么这么安静?” 许群玉耐心跟她解释:“我正在客户公司谈事,现在站在走廊里。大公司的会客室都是很安静的。” 他头顶灯光明亮,脚下是花纹繁复的厚重地毯,两侧墙面挂着一幅幅拍卖级别的山水古画,正对面是一扇对开的木门。 门上嵌着两颗衔环的狰狞兽头,挂着的门牌用篆体写着:大罗天公司特许审讯室。 好声好气地安抚了方杳,许群玉答应她尽快回家,随后挂了电话。 他收起手机,推门而入。 里头一片昏暗,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四肢被四条沉重的玄铁链锁着,铁链延伸至墙上,与墙体交接处贴着四道金符。 “甲三惠妙言。” 许群玉站在她面前,因背着光,身影沉沉将她笼罩。 “我看你经脉芜杂,资质不算好,能入道走到今天不容易,没必要为这点事前功尽弃,把实话说了吧。” “该说的我都说了。丙五也是我们基金会的内鬼,你问我又能问出什么?” 许群玉冲她微笑,“你一个排行甲三的成员,行动的时候不在据点守着,却要跟丙五去抓人。”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基金会是新成立的门派,跟你们旧宗大族的陋习可不一样,不管位置多高都是要干活的。” 惠妙言嗤笑一声。 “不过在抓人的时候,丙五倒是跟我说了些陈年旧事。” 她看向许群玉,秀丽的脸上露出个怪异的笑来。 “他说,你和李奉湛关系不睦,是因为他发现你......” * 许群玉果然很快就到家了。 方杳注意到他袖口沾了滴血,连忙握住他手腕,“这是怎么回事?” “回家的路上经过菜市场,顺便买了点菜,大概是等人杀鱼放血的时候沾上了。” 他手里拎着好几袋菜,还提着个精致的礼盒。 “是之前说给你定做的项链,今天恰好到货了。” 许群玉拉她坐在沙发上,给她试戴项链。 莹润碧绿的珠子和白皙的皮肤相映,的确很好看。 方杳说:“有钱也不能乱花呀,其实像以前那样过得节俭一点,闲余的时间多一点,也挺好的。” 听出她言外之意,许群玉笑着问:“是不是想我了?” 这没什么好否认的,方杳把他往后一推,跨坐在他怀里,“能不想吗?在家里没事儿做,就光想你了,还不如回去上班呢。” 其实许群玉也希望她出去工作,那让他们更像寻常夫妻一样生活。 但方杳毕竟太特殊,和普通人接触越多,对无辜之人的影响就越多。 “再等等,快忙完了。” 许群玉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低头跟她接吻。 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晓山青的消息。 「你怎么每天回家都屏蔽传音?烦死了。」 「提醒你一下,师兄准备过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雾里看花(十) 时间进入六月,阳光正盛,小区里蝉鸣声不断。 方杳辞职在家已经有一个多月,几乎等于过上了退休生活,一整天里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早上起床后打开电视,电影看到一半就觉得没了滋味,她打开手机,忽然看见陈雅的消息,才得知学校已经期末结束。 这次陈雅发消息来,是代表学生邀请她周末参加暑假的聚餐。虽然方杳已经离职,但好歹带了大半个学期的班,学生们都很想她。 晚上入睡前,方杳跟许群玉提起了这件事。他默了片刻,将她搂进怀里,“就不能不去吗?” “你这段时间的周末都在忙工作,我在家待着也没事做。” “等事情忙完了,我好好补偿你。” 许群玉翻身压在她身上,一边说一边亲她,语气放得软,但不想让她出门的态度却很坚决。 方杳觉得他态度有些奇怪,盯着他看了两秒,半开玩笑地问:“不想让我出门?怎么,金屋藏娇呢?” 却没想许群玉干脆利落地“嗯”了声,顺手就撩起了她的睡裙。 方杳双臂搂着他的脖颈,语气认真地向他申明立场:“你不能限制我行动。” 许群玉动作一顿,长睫掀起,和她对视片刻,还是退让了。 他往她耳垂处咬下,“想去就去吧,什么时候结束?我去接你。” “不用,我总该自己走走。” 方杳疼得嘶了一声,忍不住轻轻踢了许群玉一脚,反又被他握住了小腿。 * 周六的聚会定在一家烤肉店,方杳在下午特意提早出发,给学生们点了奶茶带去。 她一推门进店,就听见熟悉的笑闹声,程宋是最扎眼的那个,站在一群男孩女孩里,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程宋注意到门口熟悉的身影,猛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眼睛一亮。等方杳坐下后,他直接坐在她身边,跟她报告:“我这期末考了年级前十!” “这么厉害?”方杳惊奇,“这是脑子开光了?” 程宋神神秘秘道:“还真是,我现在一目十行,只字不落,就是作文水平没提上去,不然铁定第一名啊。” 方杳是教语文的,如果没辞职,下半学期她正好要讲作文。一听程宋是输在作文上,她心里立刻有些过意不去。 “你要是有空,等聚会结束的时候,你跟我去趟家里,我给你拿几份学习资料,之后你也给班上同学都复印一份。” 程宋点头,“那必须有空。” 旁边有同学听到他俩说话,笑嘻嘻地说:“方老师,程宋可不仅是脑袋开光了,运气都好得气人,打赌必胜猜拳必赢,可惜我们让他去买彩票,他愣是不去。” 程宋支着下颌听他们扯,笑着没解释,等所有人开始撺掇他到隔壁福利体育彩票买张刮刮乐来瞧瞧,才开口:“行啊,我就去中个五百的,把这顿饭请了。” 他笃定的语气把一边的陈雅都逗乐了,方杳从包里拿出五十,“我赞助你,亏了也别伤心。” 程宋也不矫情,“那我抽个五百五!” 撺掇他的学生们多数都是等着看戏的,没想到程宋还真抽了个五百五回来,不仅把吃饭的钱给付了,还给方杳还了买刮刮乐的成本。 陈雅说:“还真别说,我最近也觉得运势特好,怎么来怎么顺,就跟积了大德似的。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去观里给仙人上上香了。” 闻言,程宋摸了摸腕间的红绳,没吱声。 相比陈雅糊里糊涂地觉得自己运势变好,他心里要更加清楚。 没有人能无缘无故走运。如果是命里带势,这运道就该跟潮起潮落似的,不会突然变化。这大概率是他和陈雅经历了什么事情,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受了功德。 而事情恰好发生在他们从盘龙山回来之后,恰好是他和陈雅,所以程宋推测这极有可能跟盘龙山的事情有关。 那会是谁,出于什么原因,把这么难得的东西给了他们? 服务员将烤肉端上桌,铁板烧热,油花刺啦作响,肉香四溢,大家边吃边聊,聊完学校的事情后,话题就转到了方杳身上,问起她的近况。 程宋安静地喝着可乐,目光落在身边的女人身上。 他是唯一保有盘龙山记忆的人,自然也记得许群玉。他曾经向小姨提起过这个人,小姨告诉他:“那不是我们可以讨论的人。” 程宋在那时就有一个诡异的猜测——这件事是许群玉做的,因为他们都是方杳身边的人,分降功德的事情更像是一种补偿。 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许群玉又为什么要补偿他们? 从方杳辞职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程宋断断续续琢磨下来,差不多将许群玉做过的事情猜到了。 且不提抹去她的记忆这件事,他让方杳辞职、给她身边的人分降功德,这安排越看越怪异。 程宋无意干预别人家的事情,可如果许群玉对方杳怀有歹意,作为方杳的学生,他不可能不管。 他故意提自己作文成绩不好,就是猜到按照方杳的性格,她会提出给他复习资料。去她家里看看,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他现在运气好,万一真能找到点儿什么呢? 因为是师生聚餐,学生很多,这饭局结束得早,散场的时候连天都还没黑。 烤肉店距离方杳住的小区不远,两人沿着街道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许群玉照例是不在家,方杳给程宋找了双新拖鞋,“你在沙发上坐会儿,我给你把资料找来。” 她一转头,发现程宋正盯着墙上的铃铛看。 “程宋?” 程宋猛地回神,“哦,我不坐,我给您搭把手。” 他之前虽然皮实,但做事热情,方杳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找他干活,这会儿也不跟他客气。 “行,资料都在杂物室里堆着呢,里头箱子多,你来帮我挪挪。” 杂物室不常用,方杳记得上一次打开门还是刚辞职回家那两天,许群玉提议把她上课用的资料当废品卖了,她舍不得上头的笔记,就一股脑先放进了这里。 打开灯,空气中有尘屑飞扬。 方杳收拾的时候没多想,一股脑把东西都塞箱子里。可收纳箱都是网上统一买的,长得一模一样,这会儿还真有些分不出来。 程宋往里头瞅了一眼,见杂物室里站一个人还好,再加一个人就挤了,就说:“这箱子都堆在地上,我给您清条道出来吧。” “你搬得动吗?这东西沉。” 方杳正说着,就见他弯腰一拎,像提空箱子似地把箱子提起来,挨个搭在两侧墙边。 等提起最后一个箱子的时候,箱底忽然响起“咔嚓”一声,像是勾住什么了。 程宋小心翼翼把箱子挪开,这才发现这箱子底下破了个洞。里头漏出来铁盒的一角,恰好卡在了两块地板之间的缝隙上,把其中一块地板压得翘了角。 “老师,我好像把您家地板给压坏了。” “我现在不教书,你也别叫我老师了,叫姐得了。”方杳朝地面上看了眼,“那块地板本来就是松动的,没人找人修......” 她正说着,忽然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檀香气息,“你闻着什么味儿了么?” “什么味儿?”程宋像狗闻气味儿似地耸动鼻尖,“没啊。” 杂物室里除了有点儿灰尘味,别的什么味儿都没有。 “不可能,这味道浓得都溢满房间了。” 方杳眉头微皱,俯身将那块木板挪开。 她看见了一堆纸条,呼吸猛地停滞。 熟悉又陌生的檀香气息,彻底将方杳包围。 她的大脑仿佛像受了重锤般,隐隐晕眩起来。 * 夜幕彻底落下的时候,天空忽然响起了雷声。空气闷热,隐隐有下暴雨的趋势。 方杳把程宋送到小区门口,让他到家了记得发条短信过来报平安。 “带苦的檀香,我只知道一种,叫阴檀。不过这种材料很稀少,产地在非常偏僻的地方,你就随便听听得了。况且我记得书上说阴檀非常珍贵,是用来养灵的,活人闻不到,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出于礼貌,程宋没有看到木地板下那些纸条上的内容,听方杳说起气味,也只能想起小姨给的书上所写的东西。 不过他见识得少,总觉得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碰见据说已经不存在的东西。 小区门口人来人往,都是要趁着下暴雨前赶回家的居民。 程宋还揣着别的话,注意到方杳明显心神不宁的样子,欲言又止。 自从收到了小姨寄来的东西,他真靠自学入了门,现在不仅丹田里有灵炁,能稍微使用一些诸如隔空取物、控水驭火的小法术,将灵炁覆盖双眼上,甚至能看见些别人看不到东西。 ——比如她家中除了挂着铜钱、铃铛之外,墙面之下还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箓,像是在封锁什么气息。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老师——姐,有件事,我想你可能需要知道。” 方杳自从看见那十几张纸条,就一直陷在惶惑茫然的状态里,听到他这句话,才勉强回过神来。 两人站在小区门口旁的路灯下,又聊了二十分钟。 “盘龙景区”“修仙”“消除记忆”这类词汇对方杳来说太过陌生,但不知怎么的,在潜意识里,她竟然并没有觉得荒唐。 程宋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时,方杳看了眼晦暗的天空,又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将近晚上八点了,许群玉又说要晚些回家。 许群玉真的像程宋说的那样,不是她所理解的普通人吗? 天边又响起一阵惊雷,小区内的树木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方杳站在路灯下,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什么思绪压抑在意识深处,可迟迟捕捉不到。 即便程宋说的话再离奇,她脑子里却有一道声音在反复说话:万一是真的呢?正常人谁会往家里摆那么多奇怪的摆件?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觉得许群玉的确不可信? 犹豫片刻,方杳决定去找许群玉。 如果他真有问题,那他现在所谓的工作,也不可能是什么正经工作。 方杳回家拿了把伞,顾忌自己在雨天的老毛病,又多带了件外套,随后匆匆往公交车站走去。 虽然许群玉之前没有提过他所在公司的名字,但之前晓山青又来家里找过他一次,谈话间提及“大罗天公司”五个字。 公车上,方杳拿出手机查了下这家公司的信息。 这倒是家正规公司,有工商注册信息,办公地址就在宜云最繁华的商业区里。只是大罗天是传说中的仙人所在地,天界最高处,一家公司取这个名字实在是很奇怪。 坐车到站,方杳按照网上地址提着伞穿过地下人行道,刚沿着出口的楼梯往上走,忽然听见了哗啦啦的暴雨声。 她似乎永远无法适应雨天,无论是潮湿的雨水还是不绝于耳的雨声,都像是有某种怪异的力量,要将她沉沉地往下拖去。 方杳猜测自己的脸色肯定又变得很苍白,略微拢紧了衣领,将伞打开。 她今天穿了身白色的衣裙,拿的恰好又是黑伞,清瘦的身体在无情的雨帘中穿行,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痕迹。 沿着街走了大概五分钟,方杳看见了地址上所载的写字楼。 正对写字楼门口的路边,正停了辆黑色的高级轿车。车正打着闪光灯,光线穿过雨幕,照亮了雨水落下的轨迹,也照亮了她在雨中的身形。 车门打开了,司机举着伞下车。 这司机模样年轻,打扮却奇特,一头长发用木簪束在脑后,举止间自有飘逸之风。 明明气质不俗,放在普通人中俨然已是鹤立鸡群,他却十分恭敬地走到另一侧车门边,拉开门,迎接坐在后座的人下车。 方杳猜那大概是某家公司的老板,收回了目光,转身准备往写字楼里走去。雨却在这时忽然下大,裹着风吹过来,将她手里的黑伞吹得歪歪斜斜。 她本来就身子发虚,为了防止这伞被吹出去,竟然连人带伞被狂风吹得一个踉跄。 就在方杳以为伞要脱手的时候,有人替她把伞扶正了。 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入眼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属于年轻男人的手。 因给她扶伞,他的小半截袖口露在雨中,精致低调的白绸衣料,竟然一滴雨水都没有沾上。 年轻男人离她只有半步的距离。他收回了手,却没有走。 方杳心中疑惑,连道谢都忘了,将伞缓缓抬起,抬眼看过去。 只觉得那男人周身笼在一片蒙蒙的虚雾之中,让人看不清面容,只能注意到他那双漆黑的瞳孔。 在她恍惚之间,那两只瞳孔都各自一分为二,重叠在一起,将她的灵魂都看透了去。 方杳呼吸猛滞,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去,却感觉身子完全动不了了。 就在这时候,她眼神一晃,竟忽然看清这男人的样貌,而他的双眼也并无异常——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也许是他有一双看上去多情微挑的眼眸,目光却冷得像天上的月色、山顶的积雪,以至于他精致的五官和清贵的气质,都被这无边的冷意覆盖掉了。 而刚才看见那一双重瞳仿佛是幻觉。 当下大雨倾盆,相比他不染一尘的从容,方杳便显得有些狼狈。 她似乎从他透彻的黑瞳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方杳和他对上视线,心里再次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为什么是再次?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陷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这股突如起来的情绪更像是火上浇油。 以至于她头一次十分突兀地问面前的陌生男人:“我们在哪里见过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雾里看花(十一) 不止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方杳总觉得跟他认识了很久很久,不然那股无法忽视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 她一时间被许多不可知的东西包围着,看什么都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脸上也写满了迷茫。 年轻男人没说话,神色略微怔然。他朝她伸出手,再次穿过重重雨幕,好像是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正在此时,写字楼的门口出现了许群玉的身影。他举着把伞匆匆走过来,拉住方杳的手,“怎么来这里了?” 许群玉将她搂进怀里,侧过脸看向男人,语气平静地问:“您还不进去么?” “师兄!” 晓山青也出现在门口,当他看见黑伞下的方杳时,脸色瞬间变了,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片刻,随后匆匆走过去,挡在了两人中间。 “人都在楼上,我先带您进去。” 师兄? 方杳再次朝男人看过去时,他已经转身走了。 一旁的许群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表情,缓缓握紧她的手。 “我先送你回家。” 两人结婚后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出行都是坐公共交通。但许群玉这回送方杳回去,用的却是一辆高级轿车,车上的司机对他毕恭毕敬。 车子启动,朝家的方向开去。 “这么大的雨,怎么突然出来了?” 方杳缓缓打量着车内的布置,目光落在车头吊着的方形木牌上。木牌刻有一道字符,有点像篆体,但笔画走向更为飘逸,有流云飘动之感。 她收回目光,轻声说:“我想看你在忙什么,为什么一天到晚都不回家。” “都说快要忙完了,怎么今天偏偏......” “找自己老公还要挑日子吗?”方杳稍微抬高了些声音,将他的话打断。 许群玉见她有些生气了,果然不再问下去。她趁机反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不重要的人。”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听见晓山青叫他师兄。” 车内安静片刻,许群玉说:“不要再问他了。” 雨还在持续下着,居民楼前的玉兰树在雨夜里像沉默的黑影。 一回到家,许群玉忽然问:“有人来过,是你带人来的?” 方杳不回答,再次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家里装监控了?” 她话音刚落,见许群玉朝自己走过来,下意识退后几步。可不知道这么回事,她的身体莫名不受使唤,四肢发软,身形一晃,随后被许群玉接住。 他将她抱回卧室,温声问:“别生气,跟我说说,是谁来了?” “程宋。” “你以前的学生?”许群玉眉头微皱,“他来干什么?” “他期末作文发挥不好,我让他过来拿学习资料。” 方杳察觉到自己似乎在说些什么,这种懵懂的状态让她警觉起来。她不想把纸条的事情透露给许群玉,也不想让程宋跟她说的那番话被他知道。 她像一个被噩梦魇住的人,在潜意识里自救般地呼唤着自己的神智,试图让自己再次获得对世界的感知。 许群玉模糊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持续响起,他似乎察觉到她变得极其紧张,正安慰般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方杳动了下眼皮。 卧室亮着昏黄的灯光,鼻尖处萦绕着许群玉衣服织物上沾染的香气。 对了,香气。 她忽然想起了那带着苦涩余味的檀香。 这香气好像被人暗中藏在了她黑暗的记忆角落里,当她试图回忆的时候,那幽暗的气息便从记忆之笼的各个缝隙里钻出来,有如实质般地笼罩在她的身周,像一只无形的手,将那束缚着她思维,迫使她跟许群玉诚实对话的力量一点点拨开。 方杳猛地睁大双眼,像溺水之人终于从水面浮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躺在许群玉怀里,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闪过愕然。与此同时,她竟然能清晰地想起刚才和许群玉的对话。 方杳无比确定,那番话绝不是她出于自愿说出来的。是许群玉控制了她,只差一点儿,她就要把接下来的事情全盘交代了。 她现在彻底相信了程宋说的话——许群玉确实有问题。 下一秒,许群玉伸手扣住她的脸颊,目光沉了下来——虽然知道她在一点点失控,可这是最短的一次,不过才两分钟而已。 “群玉......”方杳攥住了他的衣袖,大脑迅速转动,佯装不解,“刚才我是怎么了?” 许群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看着她,观察她的表情,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 “杳杳,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方杳目光闪动,随便找了一个理由:“雨声太大了。” 一提到雨这件事,许群玉神色微怔,表情立刻柔和了下来。他看了眼窗外,眼里好像藏着千思万绪,又想起了那个极其遥远的日子。 是啊,雨天。 那一个雨天的场景似乎与当下重叠,就连他怀抱着她的姿势,都是一模一样的。 方杳还在提心吊胆,却见许群玉忽然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 他声音很轻很轻,“是我的错,对不起。” 怎么突然道歉了? “还冷么?” 许群玉将她抱紧了,与她十指交握,像抱住了个宝贝似的。 方杳好歹算是松了口气。 甭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道歉,趁他心软糊弄过去就是最好的。 可她没想到,许群玉在第二天竟然真的把她锁在家里了。 门把手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线,两侧各吊着一块像是令牌的铜块,下方坠着一枚铃铛。方杳一触碰门把手,两枚铃铛就叮呤当啷地响,声音刺耳。 家里的门推不开,她不信邪,又去推窗户——窗户竟然也打不开。 方杳真生气了,给许群玉打电话,“把锁给我打开!” 以往许群玉是最受不了她生气的,可这回他只是沉默一秒就说,“我很快就回家。” 许群玉又温声跟她多说了几句,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房间内,云母屏风上山水重叠,桌边香炉散出白烟袅袅。 落地窗前的纱帘合拢,外来光线变得雾蒙蒙的,模样秀致的道童倒好茶水后就悄声离开,将门轻声关上。 晓山青推开门,见许群玉正在打电话,立刻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像他们这样的人,除非是为了应付普通人,哪里用得上电话这种东西。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许群玉,又看了看坐在一旁,面色冷淡的李奉湛,心里痛苦哀嚎,面上却还算冷静。 “大罗天的高层就要到了,会议等下就开始。” 说罢,他迅速地关门离开,许群玉也终于挂掉了电话。 会议室内只有师兄弟两个人,一时间安静如死。 过了足足一分钟,李奉湛终于开口:“我本来不想管你的心障,但现在到这一步,我不得不管。” “师兄想怎么管?”许群玉淡笑看他,“看你昨天晚上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对她无动于衷。” “她不是真的杳儿,你也不过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罢了。趁我对你还有几分容忍,你最好尽快把这件荒唐的事情了结。” 许群玉垂下眼帘。 “原来师兄也会读李商隐,不知道这首诗你有没有读到最后一句。不过这并无所谓,师姐已经死了,你我都知道,我身边的不过是‘蝴蝶’罢了,你就不要管我在梦里怎么跟蝴蝶相处。” “你让她死后不得安生,还需要我多说?我们教养你,将你养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夫妻的?” 李奉湛声音冷了下来。 “把你的那只‘蝴蝶’处理掉,否则等我再看见她,我会直接动手帮你处理。” 许群玉端起茶杯,面无表情地看着茶汤内的倒影。 “我确实比不过你的狠心。” 他掀起眼皮,冷冷看向李奉湛,语气一沉。 “也是,如果不是你心狠,小师妹就不会死。如果小师妹不死,师姐又怎么会对你心灰意冷——” 砰地一声,泛着珠玉光泽的云母屏风碎成无数片。 门猛然被打开,晓山青脸色僵硬地看了眼狼藉的地面,开口:“人到了。” 李奉湛淡淡说:“先找人来把屏风换了。” * 方杳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要知道许群玉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在挂掉电话后,她联系了程宋,死马当活马医般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程宋很快就回复了——他还真的有招。 没过多久,方杳就听见家门口响起很轻很轻的脚步声,随后便感觉到一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拂过玄关。 悬在门两侧的铃铛微微一晃,正要像往常一样响起来,忽然像被棉花堵住似的哑了。 下一秒,她眼前一晃,面前便出现一个少年人的身影。 方杳惊得后退,等看清面前的人是程宋,张口就要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可程宋两步作一步冲到她面前,先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冲她摇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方杳稍稍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见她稍微冷静一点了,程宋松开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黄符裹住的人偶,朝那人偶吹了口气—— 小人偶竟然自己动了起来,飘飘悠悠飞到方杳面前,围着她转了一圈,东嗅嗅西嗅嗅,然后径直飞到她刚才坐的沙发上,变成了她的模样! 方杳惊奇地走过去,见沙发上的人无论是神态还是模样都逼真到了极点,要是有人拍照片或着视频,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沙发上的“方杳”拿起刚才看到一半的书继续看,而一旁的程宋拉住她的手腕,指了指门口的方向,随即拉着她快步往外走。 在靠进门口的那一刹那,程宋掏出来两道符,还没等方杳反应过来,她竟然就被程宋就这么带着穿门而出! “他昨晚回家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知道你来过。”方杳忽然想起这件事。 程宋却得意一笑,“放心吧,今天我留了后手,身上带了藏踪符。” 他们走出小区后拐进一条偏僻的街道,在巷尾恰巧碰见一家小卖部。 程宋顺手在小卖部买了两根老冰棒,两人就坐在小卖部旁的板凳上,终于详细说起了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雾里看花(十二) “不仅是你忘了,陈雅老师也忘了。我小姨说这是硬性规定,除非特殊原因,在涉及凡人的事件处理结束后一定要进行记忆清理。” 程宋说。 方杳疑惑:“那你怎么还记得?” “有可能我根骨奇绝,是修仙的好料子,只不过高中学习耽误了我......” 被方杳瞪了一眼后,他立刻改口说了实话:“我早前跟我小姨接触过一点儿修行的法门,那法术对我不管用。” 听他提了那么多次小姨,方杳终于忍不住问:“你小姨究竟是什么人?” 程宋的小姨宋青陆起初也是只是个普通人。 她从小体弱多病,被他外公外婆养在乡下。那里有一处道观,宋青陆小时候常去观里玩,后来道观经营不下去了,观主离开的时候说她有仙缘,问她想不想修仙。 宋青陆一口答应,于是观主跟程宋的外公外婆说了一番话,就带走了她。 说起小姨的经历,程宋压低声音:“姐,你想不想修仙?” 方杳一愣。 从接触到这些神秘莫测的事件以来,她都被一堆疑惑困扰,甚至都没思考过修仙这两个字对普通人的含义。 程宋伸长脖子往四周看了一圈,见这里没人也没监控,随后对方杳伸出手。 他的掌心处凭空冒出一团白色的雾状气体,像风球似地涌动着。 “这就是灵炁。” 程宋说。 “书上写了,其实人人体内都有炁,普通人和修仙者的区别就是能否将散落在身体内部的灵炁调动起来,和外部来源于天地之间的灵炁沟通交流,不断充盈神魂,扩宽灵台,向内全能自知,向外来去自如。” 他说得头头是道,寥寥几句就让方杳听明白了。 她忍不住夸:“可以啊,你这是入道了?” 程宋粲然一笑,“算是吧,反正我现在也能耍几招了。还别说,其实入道挺容易的,只要找准几处大穴,试着内视一圈,去感受体内的能量......” 他说着,指尖带着灵炁,往方杳头顶一抚。 “等等。” 程宋皱眉,又试了一次。 方杳觉得新奇,也任他试了几回,见他眉头越皱越深,笑着问:“怎么了?是我资质太差?” “不是。”程宋犹豫片刻才说:“你的七门可能有点儿堵。” 人体的七门分别是泥丸、尾闾、明堂、玉枕、气管和心窝,是精气运行的关窍,就算是没有资质修炼的凡人,也应该至少有气血通行。 方杳看上去十分正常健康,可他刚才用灵炁一探,说是七门淤堵都是轻的,要打个形象的比方就是门彻底关上了、锁死了。 什么人的七门会关上、锁死?按照程宋的理解,那只能是死人。 可方杳现在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能说能笑,能吃能喝。 他刚入门就遇到了这么个情况,一时间懵了。 方杳见程宋一脸沉思的样子,有些好奇地触碰了下他掌心那团如风球般的灵炁。 这一碰,那白色的雾状风球便忽然滚到了她的掌心。 方杳感觉到温凉的触感,像是有轻盈的风在手心里刮来刮去,稀奇地戳了戳这团灵炁,“还挺有意思。” 可没想到程宋大惊失色,“这不对吧,你还没有入门,怎么能徒手捏我的灵炁?” 书上说人人的灵炁都有不同,至少要到炼神还虚的后期才有操纵他人灵炁的伟力。 可惜他也只是个刚刚修炼的新兵蛋子,所有知识都来源于小姨给的那几本书,无异于拿着本《五三》生啃自学。 方杳给程宋当了两年的班主任,见他欲言又止就知道这是书上没写,没答案了。她也没追问,把掌心这团灵炁球扔回给他。 修仙的事情对她而言太远,多想也没有用。 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许群玉到底在做什么,那十几张纸条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在有初步的线索之前,方杳不敢贸然拨通那个电话。 如果一切都不能按照常理去理解,谁知道拨通电话后会不会有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方杳琢磨了一下,问程宋:“你小姨给你寄的东西里,有没有能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追踪人的?” 还真有。 程宋从包里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八角盒,上头刻有八卦奇阵。只需要注入灵炁,将盒子上方的阵头抵住眉心,回忆那人的模样,就能搜寻到人的位置。 “这可是好东西,据说不管修为多高都能防住,珍贵程度就跟修仙界的天眼系统似的。” 这么神? 程宋毕竟年纪还小,就光想着这玩意儿有多么牛,但方杳却觉得奇怪。 要是这个小小的玩意儿真的很珍贵,他那位名叫宋青陆的小姨肯定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按照宋青陆的背景,在修仙界算是草根出生的修仙者,能混出名头的话,智商必然是在线的,她怎么就敢贸然把这东西给程宋这毛头小子? 方杳暂且按下心中的疑问,按照程宋说的方法操作。 八角盒里头镶嵌着的镜子竟然真的泛起波纹,呈现出另一个地方的景象。 宽敞的会议室,正中摆着带金纹的黑木长桌,各处角落里都是仙意盎然的松鹤盆景,香炉中如云雾般的袅袅白烟溢出。 长桌两侧分别坐着两派人,一侧是方杳认识的,除了许群玉、晓山青之外,还有昨晚碰见的那个年轻男人。 而他们对面正中则坐着位梳着背头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唐装,白白胖胖,一副和善的样子。中年人两侧又各有两名穿着素色练功服的年轻男女,无一例外留着长发,高束在脑后,神清目明,气质非凡。 “这哪儿啊?”程宋凑在她身边,也往镜子里看。 方杳说:“应该是在市中心那边,昨晚我去过。” 他俩正说着,一直安静坐在位置上的许群玉忽然侧过脸,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透过八角盒的镜子,直直朝他们看过来。 而方杳昨晚见到的那年轻男人,也抬起了头。 这一回,无论是方杳还是程宋,都眼睁睁看见他双眼的瞳孔缓缓一分为二。 漆黑的瞳仁重叠在一起,仿若漩涡般要将人的神智吸入。 两人不约而同地冒了冷汗,方杳拿着八角盒的手一抖,吓得正想关上盒子,镜子那边的两个男人却都在这时移开了目光。 * “道君?” 角落处莫名有种窥视感,但却毫无灵炁波动的迹象。 许群玉缓缓收回视线,淡声道:“没事,你们开始吧。” “背后的三昧基金会是近五十年来出现的组织,之前已经在白玉京玄籍司登记,本来只要审核通过,就能成为在册的正式宗派。对于这种完成预登记的门派,按照管理办法,大罗天会寄予一些在人间行走的便利。” 说完大罗天内部关于绑架事件的核查结果,理事周不讳端起茶杯缓缓吹了一口热气儿,试图把心口的紧张也一并吹出去。 李奉湛和许群玉身份高,坐在一旁只听不问,而晓山青在里面资历最小,对外却是直接的话事人。 在这之前,悬象天门内部自然也是做过充分的调查,手上那几个基金会的人翻来覆去审了无数次,也不是一无所获。 晓山青说:“三昧基金会内部有问题,修行法门是邪门的路子。他们应该只是想借预登记当幌子,在登仙台开启前在人间方便行动。” 周不讳点头称是。 “登仙台即将开放,我们内部认为三昧基金会的真实目的,是给他们的内定候选人提高境界,在登仙台上直接跟降世的仙人牵线搭桥,绕开玄籍司审核程序,走内部关系成为正式宗派。” 三昧,从字面意思是看,这门派应当是以止念静心为法门,以至摆脱生灭苦痛,实现涅槃自在,是西边儿的流派。 “按照他们呈递玄籍司的资料来看,本该是没有问题的。”周不讳说。 “只是我们审讯的那几个全都是野路子,东方的法门和西方的法门都会一些,招式都十分刁钻。” 晓山青顿了顿,又问:“你们既然知道他们是要跟碧落浮黎的仙人搭线,有没有查到是要跟哪位仙人?” “这个......” 周不讳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这不过是猜测而已。每一个百年里,除了大宗大派之外,往登仙台上爬的小门派不计其数,即便是法门正当,通过了玄籍司审核,但打着相同目的的门派仍然不少,但无一例外没有成功。” 说到这里,他露出个笑来,“再说了,仙人的事情属于绝密,只有大罗天的股东董事们知道,我还真不清楚,抱歉了道君。” 大罗天的原身是白玉京,几千年前由七大宗门出钱出力,向上与住在碧落浮黎的仙人联络,向下管理着修仙界的日常秩序。 从上一个百年开始,人间发生沧桑变化,为了方便行事,白玉京在海市成立了大罗天有限责任公司,搭建联合董事会,才有了现在的势力结构。 在座的人里,李奉湛就是大罗天的董事。 而股东么,都是上头提供功德的仙人势力,而悬象天门几千年来飞升碧落浮黎的天才最多,自然也是大罗天的股东之一。 说白了,悬象天门不知道的事情,他周不讳一个小小的理事就更不知道了。 七个宗门在大罗天各有席位,持票数量按实力划分,其中悬象天门最多,共有三票,也是话语权最高的宗门,董事长一席则按三十年一轮换在各宗门之间出人选,现在恰好轮到天机门。 人情世故微妙,在修仙界这种以实力为尊,律法后行的世界就更加微妙。 天机门在七大宗门里属于中流,这三十年在大罗天公司里管事也管得束手束脚。对待末流的门派不能畏畏缩缩,对待诸如悬象天门这种大宗门,又要谨小慎微。 但在明面上,又要将两头重量不一的天平端好,免得人家说天机门软骨头势利眼。 周不讳如坐针毡,放下茶杯又缓缓开口,试图将会议推进到总结的部分:“临时冒出三昧基金会这样的事情,也是司内审核不够严谨,相关人员已经做了处罚......” “把玄籍司的人都换了。” 这道声音很轻,言语中的力度却如重锤般敲在周不讳的神经上。 他下意识看向李奉湛,冷不丁对上了那双眼睛。 重瞳!半步成仙! 都说悬象天门的掌门李奉湛不日就要飞升碧落浮黎,这次出事的福地偏偏是他夫人的安歇之地,闹得他竟然亲自来宜云这个小地方。 周不讳背后冒了冷汗,连忙应了下来,迅速默念清净经平复心绪。 玄籍司上上下下有三百来名员工,在修仙界都是有些来头的修士。直接涉及这件事的决计不能用了,此外还有许多无辜的员工不能盲目裁掉,里里外外的安排是一桩大麻烦,但他绝对不可能对李奉湛说一个不字。 “至于那个身份还没有查明的假‘丙五’,却不是基金会的人。贵派想要亲自查,公司这边没有意见......” 话说到一半,荷秋成忽然急急忙忙敲门走进来,脸色极差,手里还拿着一封快递来的文件封。 “师父、师叔、周总,刚才收到了一封特殊渠道寄来的文件,是假丙五发来的。” 许群玉问:“你怎么知道是假丙五?” “文件上的寄件人就写着‘丙五’,上面的灵炁和闯入碧云天那人是一样的。” 许群玉抬手,那文件封就飞到了他手里。 指尖裹着灵炁将封口撕开,一张照片飘了出来—— 第一张是高速公路的路标,上头写着“新明225公里”,是一处地点,就在天山脚下,接近悬象天门的结界。 过了两三秒,这张照片忽然无火自燃,变成一片灰烬,露出底下的第二张照片。 看到这张照片,无论是许群玉还是李奉湛、晓山青,脸色都变了。 照片里是一个躺在睡袋里的女人。 四周昏暗,像是面包车的后车厢里,睡袋中的女人五官秀丽轻灵,纤眉舒展,眼下一颗小痣,唇角好像还带着令人心暖的笑意。 虽不是国色天香般的绝色,却自有一种大气沉厚,温润慈悲的美。 只是她现在闭着眼,神色安详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室内安静如死。 周不讳已经是合神的修为,此刻被来自对面三个男人身上的灵炁威压逼得脸色惨白。 他身形一晃,抖着手扶住桌面,冷汗浸透了衣裳,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 这这这—— 这怕是李奉湛那位夫人的遗容啊! * 方杳看着八角盒镜子里的画面,大脑如遭重击。 她死死盯着那女人的脸——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过了好一阵,她视线缓缓移动,落在女人腕间的碧玉镯子上,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几个极其破碎的画面。 美轮美奂的宫观。 一名叫丙五的黑衣男人。 躺在棺材里的女尸。 以及.......一张递给她的纸条。 方杳头疼欲裂,浑身发软,还好身边的程宋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雾里看花(十三) 方杳感觉到她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悄无声息地将她往一个未知世界推去。 时间到了傍晚,日光渐暗,巷子里略显昏暗。 她背靠在墙上,心中终于确定了一个猜想,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问程宋:“上面的电话,你认识吗?” 程宋拿过来一看,眉头皱起,“.......这是谁给您的?是那天在地板下发现的?” 方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你认识这号码?” “这是我小姨的电话!” 这话一说出来,空气陷入安静。 两人无声对视了半晌,程宋缓缓冒出了句“草”,随后立刻举起双手,向方杳发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跟小姨联系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提起过您!” 方杳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脸上表情不似作伪,心里大致有了答案。 从绑架案开始,她和程宋的所有行为,都是有人在背后算好的。宋青陆和丙五一定认识,他们忌惮许群玉,知道她会被抹去记忆,所以才从程宋下手。 或者说,有可能程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就成为宋青陆埋在她身边的一颗棋子。 两人当下立刻拨通了这串电话号码,可通话提示音响了半天,竟然没有人接。等再一次拨过去的时候,对方直接关机了。 程宋不信邪,用自己的手机跟小姨联系,可还是一样的结果。 这到底是不想接还是不能接? 宋青陆和丙五的目的是什么? 方杳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可惜刚才脑海中闪现的几个画面终究未能连贯地串起来,她没能想起盘龙山所有事情的全貌。 “你能不能找到办法给我完全恢复记忆?” 她问程宋。 程宋这次来见方杳,把宋青陆给的法器都带上了,但那些厚重的书还留在家里,到底有没有恢复记忆的方法,还得回去翻找一下。 但如果这一切事情的背后推手有宋青陆,那她给程宋的东西里一定有相应的方法。 两人说好明天同一时间、用同样的方法再见面,便各自回了家。 方杳估摸着许群玉还要大约半小时才能到家,独自在家里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转,进了书房开始四处翻找。 翻过了书房还不够,又将家里各个角落全部翻找了一遍,最后脸色苍白地坐回了沙发上。 果然。 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和许群玉住的这个房子,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正因为是第一个家,方杳格外珍惜这里。按理来说,这个家里应该有她所有的资料,比如小时候的奖状、高中毕业证、大学毕业证等等。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在存放证件的抽屉里,只有两张结婚证。除此之外,竟然没有任何与她过去相关的资料。 就好像在遇见许群玉之前,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墙上时钟直指六点,邻居的家中开始准备晚饭,菜香从阳台纱窗处逸散进来。寻常人家的烟火味,让方杳勉强嗅到一丝真实感。 楼下有人在交谈,她听见了许群玉的声音,踩着拖鞋走到阳台往下望。 许群玉的穿着一直很简单,在明虚观上班时穿统一的靛青道袍,平常则是清一色的白衣白裤,疏疏落落的样子,总让她移不开眼。 邻居奶奶见他手里拎着三四个颜色鲜亮的包装袋,“哟,给媳妇儿买点心呢?” “是啊,最近工作太忙,惹她生气了。” 他嗓音温和,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告别邻居,许群玉正想进楼,忽然似有感应地抬头,站在窗边的方杳对上视线。 方杳还记得八角盒镜面里他瞥来的那道冷厉目光,心中一紧,却见楼下的许群玉仰着脸,冲她展露一个浅淡的笑。 日光渐暗,他俊秀的脸也浸在昏暗的暮色里,目光如水般温柔。 这一幕像羽毛般拂过方杳的心头。 可方杳心里已经再清楚不过,许群玉一定知道她和那具女尸的联系,也许他还很清楚为什么家里没有任何关于她过去的痕迹。 就像她珍惜这间房子一样,她也很珍惜许群玉。 哪怕生活被厚重的疑云笼罩,但两人相濡以沫、同床共枕生活几年的日子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真实创造亲密和爱意,产生习惯和眷恋。 只是当下,这种独属于夫妻之间的亲密无间,和怀疑、防备的情绪掺杂在一起。 让她感到怅然。 许群玉进家门的时候,见方杳坐在沙发上拿着书不理他,还以为她惦记着不能出门的事情。 “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把东西拿到方杳面前,把她拉进怀里轻声细语地哄:“今天是我的错,我只是怕你像昨晚那样乱跑。” 昨晚她不过才到了公司的楼下,除了晓山青和那个陌生男人外什么也没看到,许群玉到底在防着什么? 她正这么想着,又听许群玉说:“之后我不这么做了,别生气了好吗?” 方杳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快,扭头问:“真的?” 见她终于肯理自己了,许群玉眼里荡出一抹笑意。 “真的。对了,还有件事要跟你说,今天下午我开了个会,公司出了点急事,我明天要去新明市出差一趟,大概要去一周。” 方杳身子下意识绷紧。 她想起通过八角盒看到的那两张照片,大致能猜到他要去新明市的缘由。 许群玉还在继续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会找人来照顾你,想吃什么都可以让她去买,出去玩也可以找她陪着。” 难怪他同意不关着她了,原来是找了个人来看着她。 方杳坚决拒绝,强调她一个成年人有手有脚,不需要人照顾。可许群玉却很坚持,在第二天下午,直接领着个女孩儿来家里。 小姑娘长得秀气出尘,大约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编成麻花辫,穿着身朴素的短袖长裤,虽然看上去清瘦,但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臂紧致结实,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她对方杳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冲她叫了声:“姐姐好,我叫荷春生。” 方杳跟荷春生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是跟着师父从天山来的。如果她不是通过八角盒看到了那些画面,还真会以为他们是一群正儿八经研究些道学理论的普通道士。 她也不戳破,摆出一副配合许群玉安排的样子,反倒是许群玉拎着包准备出发的时候拉着她的手。 “会想我吗?” 方杳笑了笑,“舍不得我就别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许群玉凝视着她,再次嘱咐:“杳杳,你听我的,暂时不要乱走,就算出门也让春生陪着,我担心你出事。” 他柔和的声音抚在方杳耳畔,让她晃神了一秒。 方杳最终踮起脚抱住了他,轻声说:“注意安全。” “嗯。”许群玉揽住她的腰,轻轻地亲了口她的脸颊,“等我回来。” * 等许群玉走了,方杳立刻跟荷春生说自己要午休,关门进了房间。 卧室南面的墙外就是楼层的走廊,程宋已经在外头悄悄等着,两人像昨天那样故技重施,在荷春生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了小区。 “书上确实写了用灵炁恢复记忆的方法。打个比方,人的记忆就像一个有无数抽屉的柜子,封锁记忆的行为就像是把柜门锁上了,只要再打开就行。” 说到这里,程宋摸了摸鼻子。 “但问题也在这里,要是我来帮你恢复记忆,开锁的人和上锁的人不是一个人,就相当于硬撬,有概率会发生意外。” 方杳问:“什么意外?” 程宋摇摇头。书上又没写。 两人在小区人工湖南边的草丛旁坐着,这里位置隐蔽,没人经过,只有炙热的阳光落下来,照得人头晕。 “试试吧。”方杳笃定地说,“就按你从书上看到的方法来,既然是有人有意引导我们走到这一步,目的之一就是要我恢复记忆,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出问题。” 程宋略一思索,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指尖逼出一抹灵炁,深吸一口气:“那我开始了。” 说完,他将指尖抵住她的眉心。 方杳感到有股气息像灵巧的蛇一样钻入脑海里,随后在某处盘旋窜动、纠缠拉扯。 她双眼紧闭,脸色发白,程宋也不好受,源源不断地把灵炁往她眉心运去,没过多久就大汗淋漓。 过了大约十分钟,方杳忽感天旋地转,身子一歪,扶着树疯狂干呕。 “姐?!” 程宋被她这反应吓得不轻,方杳随即朝他摆摆手,让他别慌。 成功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破旧厂房里被绑架、盘龙山上看见许群玉手持骨剑的样子、在碧云天看到的种种奇景。 不仅是盘龙山那几天,还有在此前和许群玉在一起的两年里,每当她察觉到不对劲时,总会收到这样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但总是在下定决心拨出电话前被许群玉抹去了记忆。 对了,还有那个男人。 那个在碧云天的幻象里牵着幼年许群玉的男人,就是那晚她在楼下碰见那人。 他认识她。 方杳捂着心口,将种种细节串联起来,几乎要触及某个答案。 可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 方杳打开屏幕,上头显示她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纸条上所记载的,也就是宋青陆的号码。 短信里只有简短的一个字:「逃。」 在这句话下是一处定位,就在宜云市内一处老城区,距离这里大约十公里。 方杳看着这没头没脑的消息,眉头皱起,再次给宋青陆拨去电话。 对方又关机了。 “姐!”程宋忽然着急地叫她,“你看那边!” 方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正一脸焦急地四处找人,是荷春生。 荷春生急得满头大汗,见找不到人,手里捏了个诀。 一瞬间,四周仿若静止,零星几个散步的居民好像定在了原地。 程宋反应极快,从口袋里掏出两道符,分别贴在自己和方杳身上,在那道灵炁袭来之前及时护住自己。 “肯定是我给你解开记忆的时候,触发了被人预先设下的禁制。”他压低声音。 也就是说,许群玉给她记忆上锁的时候,还设了个警报装置,谁要是强行给她打开,就会直接被发现! 难怪宋青陆不接电话。 难怪丙五那时不直接给她解开记忆。 程宋一个没背景的毛头小子果然是被当成枪使,大概是他们算准程宋是不知者无罪,就算被许群玉抓住,顶多也是被抹去记忆滚回学校考高考。 两人同一时间把前因后果想明白,随后就看见荷春生忽然看向这边,御剑朝他们飞了过来。 “姐,接下来——” 还没等程宋说完话,方杳咬咬牙,说:“跑!去定位的地方看看。” 程宋得令,从包里又掏出个符偶,让它变成方杳的样子,往人工湖的南边跑去,两人见荷春生朝符偶的方向追去,立刻往相反的方向跑。 可没想到刚出小区,方杳就看见一道熟悉的白色的身影,心头猛颤。 是折返回来的许群玉。 天色暗了,他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里稍显模糊,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像一笔锋利的墨迹。 同样锋利的,还有他手中那柄泛着寒光的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雾里看花(十四) 许群玉没想到给方杳解开记忆的人是程宋。 他记得这小子是她的学生,以往一周七天里,有四天晚上睡前都要听方杳念叨程宋的名字。 本来以为是个普通孩子,竟然入道了。 但不管入不入道,那点修为在许群玉眼里实在不够看,他把剑给收了起来。 被符偶引走的荷春生已经折返回来,跟许群玉恰好一前一后,将方杳和程宋的路给堵住。 小姑娘被耍了一道,此时面带气恼,提剑就朝程宋刺来。 程宋一个自学入门的菜鸡,别说摸剑了,手上碰过最锋利的东西就是切水果的小刀,被荷春生的剑锋一划拉,t恤破了好大个口子。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包,里头的宝贝没掉出来。 “法治社会!我就一普通老百姓,你还真下手啊你!” 程宋手忙脚乱地避开荷春生的剑,一边吱哇乱叫。 反正许群玉已经到了,荷春生笃定他们逃不掉,戏耍般缠着程宋,怒道:“让你使坏!活该!你再跑试试!” 程宋被支开,方杳便只能独自面对一步步走过来的许群玉。 他看上去很冷静,还是温声细语地跟她说话:“不是说不要乱走吗?先回家吧,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方杳才不跟他装模作样,“要是我跟你回家,你会跟我说实话吗?” “你想听什么实话?” “你在跟我打哑谜?” 许群玉见方杳不动,又再次开口叫了她好几声。 那声音落在耳畔,方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许群玉之间似乎连着一道无形的锁链,一头锁在她身上,另一头落在他手里。 随着他一声声呼唤,锁链也被缓慢地收紧,要把她拉扯回他身边。 她反倒往后退了两步,咬牙抵抗着那股力量,质问他:“我现在跟你回去,你是不是会直接抹去我的记忆?你敢对天发誓你不会吗?” 许群玉哑然。 他的确打算这么做。 事实上,许群玉并不认为有太多解释的必要,毕竟面前的人只是他的心障所化,向虚假的存在解释真实,本来就是无用之功。 但当他看着她那张脸,对上她失望的视线,心里却无法无动于衷,哪怕这些事情即便说出来,已经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不是要知道一切才会过得快乐。”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方杳解释。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你的人。就算对天道发誓,用道心作保,我仍然会这么说。” 可如果快乐和真相只能二选一,方杳宁愿选择真相。 她对许群玉说:“人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也不能为了过得高兴而忍受欺骗。” 许群玉喉头一哽,“我不是在欺骗.......”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两人同时看过去,都愣了。 荷春生被程宋这小子贴满了一脑袋的定身符,五花大绑在了小区门口的路灯上。 虽然使符的手法很糙,用灵炁定身制敌的法子也并不好看,但胜在十分有用。小姑娘大抵是没见过这么无赖的斗法,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不规矩的人自有不规矩的办法,程宋在困住荷春生的瞬间,纵身朝两人的方向一跃,眼看就要抓住方杳,许群玉手一抬,掌心一道灵炁化作的短剑便朝他刺去,顺带把荷春生身上的定身符给解了。 “程宋——” 方杳刚叫出声,一只手便从后拽住了她的手臂。 而被短剑刺中的“程宋”在这时“砰”一声炸开,变成个被灵炁冲得破破烂烂的符偶娃娃。 “我在这里!” 程宋的声音在方杳身后响起,下一秒,她身上被贴了道遁身符,两人迅速和许群玉拉开一大截距离。 宋青陆虽然利用外甥毫不手软,但给的东西都是稀品,连许群玉都没料到他手上有这些在修仙界里都极为奢侈的法器符箓,一时让他躲了过去。 不过有一没有二,许群玉步子一迈,便有如踏云踩风般朝两人迅速奔来。 他沉声又对方杳道:“回来。” 这声音里裹着浓厚的灵炁,方杳瞬间感觉拿到锁着她神智的铁链在大力拉扯着她,身体仿佛不由自主般被这力量拽走。 她惨白着脸,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直接抵在鼻尖狂吸三大口。 这袋子里装的全是丙五给她的纸条,带苦的檀香气让她再次获得清明。 方杳抬起眼,竭尽所有意志对抗着许群玉对她的控制,一字一句地、万分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我——不——” 声音又沉又重,像两记重锤,在那苦檀香气的帮助下朝连接着两人锁链重重挥去。 当话音落下,方杳瞬间觉得身体一松,就好像那股锁着她的链子被锤断斩碎了一般。 许群玉似乎也感受到了连接的消失,脸色突变,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两人面前,朝程宋拉着方杳的那条胳膊直直劈去。 凌厉的灵炁被压缩在一掌之中,所及之处凭空起风。 威压铺天盖地,令人窒息。 要是这一掌真打在了程宋的胳膊上,怕是要直接给他骨头都打碎。 而程宋毕竟才入门,靠着机灵能把荷春生耍得团团转,在许群玉面前就跟一只蚂蚁似的,竟生生被震慑在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看那一掌就要碰到他,方杳不假思索地挡在了程宋面前,下意识伸出手。 她的手细嫩而白皙,相比许群玉的手就显得小了许多。 可此时此刻,她掌心抵在他的手背,就这么借力一推—— 迎着那令人畏惧的威压,竟将许群玉攻势凌厉的手掌轻松地推开,将那威势逼人的灵炁给化解了。 程宋惊呆了,看着方杳的眼神里写着: 你会这招怎么不跟我说?! 方杳也惊呆了。 她也不知道啊! 连许群玉都惊愕一秒才反应过来。 心障之所以对修士而言极为棘手,就是因为哪怕其修为能移山填海,只要心障彻底脱离控制,修士的灵炁便对心障毫无伤害之力,唯有用慧剑斩之。 许群玉看着方杳,哪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他没有拔剑,而是朝她伸手过来,要将她抱进怀里。 就在此时,已经迅速反应过来的程宋,悄摸把手伸向口袋,拨动藏在里头微型法器。在许群玉触及方杳的前一秒,两人就这么毫无征兆、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在原地。 * “刚才遁走的法器虽然好用,但只能使用五次,能省一次是一次。” 程宋拉着方杳进入闹市区,算准这里人多,许群玉就算追过来也不能随意施法。 他从包里又迅速拿了几个符偶出来,注入灵炁,让它们分别变成他们两个样子,朝不同方向跑去。 “像他们这样的高阶修士,在修仙界就是大名人,多少有些公开资料能查。譬如姐夫——虽然他差点儿把我手打断,看在您面子上,我也就这么叫了——他的名声特好,据说以前每逢天灾人祸的时候都出山救了不少老百姓,所以天道给他开了特例,让他炼成了不受因果控制的脊骨剑。” “还好他没拿剑出来劈我,不然我死定了。不过姐夫有了脊骨剑,就不像他师兄李奉湛那样拥有堪破虚妄的重瞳,所以咱这符偶能暂时把他给挡一挡。” 方杳眉头一皱。“重瞳?难道就是我们那天看见那个人?” “我猜是的,那天他跟姐夫坐在一起,大概就是李奉湛了。” “还好今天没撞见他。”方杳舒了口气,“能走到这里,多亏你机灵。” 程宋挠头,“这算什么,要没你推他那一下,我胳膊都没了。” 有了宋青陆在背后做局,程宋现在跟方杳彻底成为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朝宋青陆发来的定位赶去。 那位置已经离他们不远,就在闹市区往南的公园附近,现在是工作日的傍晚,景区附近人很少,快速跑过去也只需要大概五分钟。 “姐,你觉得我小姨发来的那个地址会是什么地方?” “我猜那里可能有人会安排我们去新明市。” “新明市?!” 那天通过八角盒看到的照片是丙五发来的,而八角盒是宋青陆给的,说明那个地址既是给许群玉他们看,也是给她和程宋来看。 如果方杳没猜错,至少丙五会带着那具和她长得一样的尸体出现在新明市,而他发去照片的目的,就是同时要吸引他们两拨人都找过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两侧高大的路灯亮着光,两人匆匆跑过,再拐过一条街就要到定位的地点。 程宋往那方向看去,什么建筑也没看见,只有一片笼罩在景区灯光中的天然湖。 他不信邪地在手机上把定位地址反复放大,可定位地点竟然真的显示就在湖中。 “这不可能吧?” 就在这时,方杳无意中抬眼,忽然看见不远处路边灯下有道高挑的身影。 她瞬间感到头皮发麻,拉住身边的少年,“程宋......” 程宋也朝那方向看去,迅速挡在了方杳面前,身体紧绷。 那不是人,而是一道男人的虚影,呈半透明状,在地面没有影子。 可哪怕只是一道虚影,两人也紧张得手脚发麻。 尽管那人离得很远,几乎是藏在灯光的暗处,仿佛与周围的树影融为一体,但那双眼睛却无论隔了多远都让人无法忽视。 重瞳。 是李奉湛。 对上温柔的许群玉,还能东拉西扯几句,跟他讨价还价一番。 而李奉湛——方杳和他唯一一次真正的接触,就是在那个雨夜里,当时她问他那句话,他并没有理会。 “跑!” 方杳声音颤抖。 “快跑!” 可李奉湛似乎是专门为解决方杳而来,既不废话也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几乎是方杳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旁的程宋被一道大力直接震至五十米开外。 下一秒,李奉湛出现在了她面前。 俊美的面孔无限逼近,眉眼低垂,眸光冷冽,单手直直掐住她纤细的脖颈。 生死一线,方杳只觉得一切画面都开始迟滞、放缓。 求生的本能使她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在面前男人指尖收力的前一刻,她自救般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李奉湛动作忽然猛地一顿。 路灯昏黄。 他面前女人乌黑的长发,柔和的眉眼,眼下动人的小痣,全然浸在朦胧的光影里,像是一道随时会消散的幻觉。 她柔软的双手轻轻地、缓缓地拢住他掌心。 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温存时那样。【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雾里看花(十五) 方杳感觉到掐着她脖颈的手骤然放松。 生死危机触发的恐惧感瞬间退潮,她暗自舒了口气。 可李奉湛并没有真的放开她,他的手仍然扣着她的颈项,指节抵在她下颌,逼迫她不得不仰起脸与他对视。 对方杳来说,他无疑是个陌生又危险的男人,但当下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而李奉湛这抹分形又十分真实,她注意到了些怪异的细节。 譬如他鼻尖左侧有颗小痣,扇状的眼尾微扬,垂眸时冷冽,抬眼间却显出几分风流,让人不禁联想到他的少年时候—— 一种模糊的、深刻的情绪,好像又再次要从心口破土而出。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千思万绪捉摸不透,仔细一想,只有一片空白。 方杳猛地回神,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面对掐着自己脖子的男人,她怎么走神到天外去了? 也不知道李奉湛在想什么,被她抵抗般攥着手腕,这时竟然也没有动。 正在此时,空气陡然变冷。方杳眼角余光一转,看见长街的尽头出现了许群玉的身影,心中直呼完蛋。 许群玉用最快的速度赶来,看见她和李奉湛身影交叠的这一刻,薄白的面庞绷紧,向来温润的眉眼竟透出几分狠厉来。 他周身灵炁瞬间化剑,直直朝李奉湛刺去。 李奉湛掐着方杳的手终于松开。 “群玉,不要闹了。” 他轻巧地拂开了那攻势惊人的剑阵,沉声叫许群玉的名字,仿佛是在预警。 “师兄,把她放开,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 李奉湛平淡反问,声音里却难掩讥讽。 许群玉不再言语,抬手将脊骨剑生生从身体里拔了出来。 灵炁瞬间覆盖整条长街形成封锁的结界,结界内狂风大作,树影飘摇,凌厉的剑意有如实质般划过地面。 方杳被这狂风吹得摇摇欲坠,扶住了一侧的树干。见这两人竟然对上了,她下意识朝远处的程宋看去。 虽然刚才被李奉湛扔得很远,但他伤得不重,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蹲在一棵大树边躲避着狂躁的剑意。 她目光略过程宋,往更远处望去,忽然注意到了一丝不寻常。 剑势带起来的狂风铺天盖地,树木都东倒西歪,而宋青陆定位的那片湖就在不远处,此刻竟然平静得像面镜子,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这湖果然有问题。 短短几秒钟,这一边的许群玉已经举剑,天道垂青的脊骨剑力量非凡,哪怕李奉湛也不得不分神应付。 剑刃划破冷冽的空气,裹挟着令人颤栗的血腥气。 当李奉湛注意力彻底从她身上收回,转而去应付许群玉这一剑的时候,方杳铆足全身的力气朝程宋冲过去。 这是她记忆中自己跑得最快的一次,直接把程宋提溜起来,沉声道:“跟我跳湖!” “什么?!” 方杳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现在有了这么一遭,就算把这小子撇下,估计他都要在悬象天门那边掉一层皮。 而在她逃跑的瞬间,那边的许群玉已经迅速收剑,李奉湛也迅速转身朝向她。 两个男人皆是出尘的长相,一身可怖的威压。路灯从后投射,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极长,全部指向同一个女人的方向。 方杳只觉得毛骨悚然,抓住程宋衣领,二话不说,带着他直接往水中跳进去。 * 料想中的落水并没有发生。 当他们朝水面倒去时,触及了一层薄膜般的力量。这力量将他们托住,悬空的脚下随即变成了地面。 两人站在了一条走廊上。 方杳松开程宋,撑着墙大喘一口气,发软的身体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对开的红门,门上牌匾用篆书写着“慈悲殿”三个字,门前坐着两只木制的狮子,头部雕刻得栩栩如生,体格矫健,胸口处大敞着,内部塞满了密密麻麻的齿轮和轴承。 程宋打量了一圈,疑惑道:“这什么地方?” 门忽然开了,一位样貌清秀的少女走出来,长发用玉簪盘在脑后,一身宽袖长裙,手持拂尘,行走间衣摆飘逸,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打扮。 少女什么也没有多问,冲他们微微一笑,“我是两位的接待员阿秀,客人请进。” 宋青陆让他们来的这个地方,并不是什么秘密组织或着用于接头的隐蔽场所。 当两人随阿秀迈入门内,才发现这里是一处中转入口,室内呈环形,共有八道门,门上用天干地支及零至拾的字样作为门牌编号。 当他们站在室内的那一刻,身后的大门上的编号随即发生变化。 “每个通道都只为预约的客人开放,客人进入后,通道会进入暂时封闭的安全状态,这是考虑到一些客人可能正处于被追踪或逃生的状态。” 阿秀笑盈盈地向他们解释,纤臂一展,呈谦恭的邀请姿态,指引他们往唯一的出口走去。 等出了这处环形的室内,方杳才发现这里是一座高不见顶的塔,中央有一道十人合抱的金色柱子,上头涌动着瑰丽奇异的波纹。 而在环绕柱子外围的是一圈透明光幕,塔内每一层楼的光幕前都有四座十分现代化的电梯。 进入其中一间电梯后,阿秀在一侧嵌有的兽头上插入一块玉牌,兽头吐出玉牌,随即裂成数块方形木柱,迅速翻转重组,变成一面由八道刻着小字的圆盘。 阿秀按动其中几块木柱,电梯开始升动。 站在电梯里,三人便离正中的巨大柱子更近了。 刚才从远处看,方杳还以为这柱子的表面是一片装饰性的浮雕,现在才发现那上面竟是密密麻麻的人面。 大多是凡夫俗子的沧桑面貌,男女老少都有,或哭或笑,或喜或怒,贪嗔痴怨俱全。 这些人面都环绕成无数个重叠交织的圆形,而每个圆形的正中则有一散发着金光的人面,细细一看便能认出,这些特殊的金色人面是佛陀金刚、菩萨天女,天神仙子,道士仙童。 他们的神情也很不一样,有的慈眉善目,面带怜悯,有的怒目而视,狰狞如鬼,有的神情冷漠,眼中无尘。 程宋被这奇景惊住,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很久,忽然面色惨白,头晕目眩。 “客人别看。” 阿秀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手中拂尘一甩,挡住了程宋的目光。 “这根森罗宝柱是我们老板炼出的法器,如果盯着上头的人脸看久了,它也会看向你,要是修为不够,小心灵台破碎。” 说罢,她转眼看向一旁同样好奇打量柱子的方杳,有些奇怪地“咦”了一声,“您不觉得头晕么?” 方杳这才收回目光,“这头晕是见者有份?” 阿秀听方杳这么说,又暗中把方杳打量一番,才说:“倒也不是所有客人都会头晕。” 她在慈悲殿工作了快一百年,职业素养良好,遵守殿内规定,从来不歧视客人,可直到现在,她的语气才带上几分郑重。 抵达楼层后,在阿秀引路下进入一间客室。 “这是宋小姐为两位预定的牒录,持有这份牒录,两位就是慈悲殿管辖的人,将不会被大罗天公司通缉。” 阿秀拿出一个铺着丝绸的托盘,上面放有两张玉牌,玉牌正中刻着方杳和程宋的名字,右下角有一枚自然玉字,应该是慈悲殿的标志。 “通缉?”方杳注意到这个词,“我们为什么会被通缉?” “程先生作为邪修......” 程宋不敢置信,“邪修?我干什么了就是邪修?” 尽管面前两位客人几乎对修仙界的规则一无所知,阿秀仍然耐心解释:“只有在白玉京的宝录真牒上登记的法门才是正统修行法门,到现在为止共有一千八百七十六种。程先生的灵炁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所以是邪修。” 所有招待修士的正规场所大门都有监测仪器,邪修只要踏入门内,仪器便会自动示警发起攻击,同时向大罗天公司刑律司发出告示函,会有公司内专职的修士前来带他们去特定的地点进行审讯。 简称吃牢饭。 ——程宋的修行功法,同样是宋青陆给的。 方杳捏了捏眉心,竟然不觉得很意外。 她又问:“那我呢?” 阿秀说:“像您这样非人的灵体,非经大罗天公司审批,不可以脱离所有者单独行动。一经发现,邢律司会派遣高级别修士进行专门抓捕。” “非人的灵体?!”程宋抬高了声音,“我姐这么大个活人......” 他忽然想到上次给方杳探七门的结果,话语猛地顿住,愕然看向方杳。 方杳抿唇,没吱声。 听到阿秀用这样寻常的语气说出来,她还是难免感到不真实。 在此之前的种种迹象,无论丙五带她进入轻易破开碧云天对凡人的禁制,还是家中的布置、许群玉在许多个日夜里似是而非的举动,都指向这一点。 可哪怕她再难以接受,到今天也不得不接受。 阿秀见两人不再提问,又拿出两张薄薄的纸,分别递到两人面前。 “这是两位和公司的欠款合同,如果没有意见,可以在右下角签下名字。” 合同? 欠款合同? 方杳拿起面前这张纸一看,两眼一黑。 这份合同说是欠款合同,实际上几乎等于卖身合同,完全是为没有身份在修仙界行走的人量身定制。 慈悲殿大概是有什么特殊背景,可以向这类人提供正规的身份牒录。有了这身份牒录,就可以在修仙界自如行动而免受公司抓捕,如果犯了事,慈悲殿直接出面对外处理。相应的,拿了身份牒录的人需要向慈悲殿支付巨额债务,惹了事导致慈悲殿对外赔偿的,还要追加罚额。 期限十年,分期还款。如果还不上钱,慈悲殿有权回收其全部灵炁,并且对欠债人拥有完全的支配权。 虽然还没见过宋青陆一面,但方杳敢确定宋青陆绝对是属狐狸的,简直是步步算计,将他们一步步引到这么个别无选择的境地。 她放下合同纸,冷静地问:“有洗手间么?” 阿秀并不催促,领方杳去了洗手间。 慈悲殿的洗手间也如外面一样,装潢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现代的顶灯悬空浮在天花板附近,还有一盏小灯贴心随客人进入隔间。 好在这里私密性极好,连洗手池都是单独隔开。 也有可能是像方杳这样需要躲进洗手间冷静的客人太多了。 方杳关上门,看向干净光洁的镜面。 本该是万般熟悉的面容,越细看,越看出些陌生感来,隔着层雾在和自己对视。 对她而言,当下最紧急、最迫切的事情,是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更准确地说,是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回去找许群玉是不可能的,他会再次剥除她的记忆,将她关在家里,继续佯装无事地过日子。而李奉湛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似乎只想杀了她。 而宋青陆和丙五也绝对不能轻信。 他们带走碧云天那具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尸首,又千方百计引她离开许群玉。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算计非常精准,方杳就算知道每一步都有危险,但为了弄清楚真相,也不得不按照他们引导的方向前行。 可宋青陆和丙五究竟想做什么?他们是想帮她,还是想害她? 方杳不知道。 更糟糕的是,她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毫无倚仗。目前唯一能相信的程宋不仅才刚入道,他甚至还没有成年。 虽然程宋是被宋青陆带进这趟浑水,方杳作为长辈,不能坐视不理。 为了摆脱许群玉在修仙界自主行动,她要么冒着被抓的风险东躲西藏——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她根本没那个能力——要么只能接受慈悲殿的条件,背上巨额债务。 方杳打开水龙头,双手接住冷水反复扑在脸上。 冷静。冷静。 她这么对自己说。 当务之急是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找出真相。 在慈悲殿给出的合同里,还有一条十分关键的信息:出于回收债务的考虑,慈悲殿给他们的玉牌上加了一道防御阵法,能抵挡合神以下修士的一次致命攻击。 方杳琢磨了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 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发现不远处一阵吵闹。 有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从其中一间会客室冲出来,哭嚎着“我会还上的”“再给我几天”,随后被一位跟阿秀打扮一模一样的青年捉住。 那青年抬手压在那男人的头上,不过两秒,那男人抽搐着翻倒在地,与此同时,青年掌心里出现一团黑色的气体。 随着青年手扬起,那黑气飞入了那根有着无数人面的柱子中。 变成了一张崭新的、面容痛苦的脸。 等在一旁的阿秀注意到方杳脸色有些苍白,对她温柔一笑,“慈悲殿的合同都是经天道认证的言契。那位客人企图毁约,按照约定,我们有权将他回收。” 方杳默了片刻,忽然问:“针对欠款更高额的客户,你们还有什么追债措施?” 阿秀说:“我们会尽可能为客户还款提供必要的帮助,包括监控他们在还清款项前的性命安全。” 果然,欠债多了就成了债主的祖宗。 阿秀又说:“如果他们实在无法还款,我们也会优先安排工作,让欠款客户用劳力偿还,比如成为接待员。” 方杳听到这里,看着阿秀的眼里带上惊讶。阿秀笑着说:“就是您想的那样,我也曾经签过这份合同。” “如果把程宋的债务移到我身上,我在你们这里欠债金额位列多少?” 阿秀微微一怔,随即告诉她:“一千开外。” 方杳冲她笑了笑,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买消息的服务?” 阿秀见她一脸镇定,猜到了她的意图,目光带上讶异,过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当然是有的,只要价格合适,您可以在慈悲殿买到任何东西。” 方杳被领到了另一间封闭的房间,收到一份情报价目表。 过了大概十分钟,一个模样斯文,戴着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坐在方杳对面,声音温和谦恭。 “方小姐你好,我叫百朝闻,您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意问我。” “什么问题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只要我们有答案。” 她放下价目表,直截了当地问:“刚才你们的人提到我是‘灵体’,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灵体有很多种,说白了就是炁的集合。” 百朝闻说。 一般只有极其强大的炁才能组成可以行动、有自主反应的灵体,而灵体种类也多有不同。 人们常说的“鬼”便是灵体的一种,除此之外,修士用灵炁制作灵识分身、修得法相等等,也都属于灵体的大类。 百朝闻的解释通俗易懂,方杳听完后又问:“那你们能看出我是什么类型的灵体么?” “不能。”他遗憾地说。 方杳默了片刻,又问:“世上存不存在转世轮回?” 她再次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见她陷入沉思,百朝闻说:“这个问题问得太宽泛,我也只能用一般情形回答。但事实上,修道路上的事情千奇百怪,不能一概而论。” 方杳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现在没有更多线索,她只得转向更实际的问题。 “碧云天里葬着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百朝闻一怔,暗中将她打量一番,缓缓道:“是悬象天门掌门李奉湛的夫人,这是地阶乙字号的消息。更详细的信息就属于天阶甲字号了。” 等级越高越稀有,价格自然也更贵。 方杳点点头,“继续说吧,说到你不知道为止。” 见她这么豪气,百朝闻眉头微挑,让她稍等,起身出去片刻后亲自端着杯茶回来递给她,这才继续说。 “李奉湛掌门的夫人是东晋人士,出身于世家大族,原姓崔。悬象天门惯有弟子满百岁后下山游历的传统,李掌门当年还是悬象天门的首席弟子,据说他是在游历清河时偶遇随祖母进山听道的崔小姐,两人一见钟情,定了终身。 不过崔小姐是凡人,没有修行的天资,要随他上天山,只能舍弃尘缘,改名换姓。由于年代久远,她成为李奉湛的夫人之后叫什么名字,人又长什么模样,早就不可考了。 “而李掌门带她回宗门之后,先是请求师父灵虚子将收为名义上的弟子,又亲自敲开了碧落浮黎的仙门,请求飞升的祖师仙人赐予夫人长生不老——” “求得长生不老?” “是啊,修道者要叩开碧落浮黎的大门,须从蓬莱入口一跪一叩,逐阶向上攀登。” 百朝闻声音颇有感叹。 “李奉湛天赋卓绝,少年时相当心高气傲,谁能想到他会额头磕到皮开肉绽,双膝跪得鲜血淋漓,只为了爬上那至高仙天,给自己的凡人妻子求个长生不老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水中探月(一) 听百朝闻这话,方杳琢磨出点儿不对来,问:“既然那位夫人又有长生不老,她是怎么过世的?” “具体内情就不得而知了,悬象天门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外界倒是有很多猜测。但依我看,只有三种可能。” “哪三种?” “要么是李奉湛要她死,要么是天上的仙人要她死,要么是她自己求死。” 室内茶香四溢,香炉内白烟袅袅。 过了一个小时,方杳顺利地债台高筑,成为了欠债款项位列前一百的客户。 “最后一个问题。”她看向百朝闻,“你们允许客户赊账的机制为什么这么宽松?” 百朝闻哈哈大笑。 “不,您想错了。相反,我们审核客户赊账的标准非常严格,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就凭我们看不出您是什么类型的灵体这点,您就是个值得交易的客户。” 原来如此。 看百朝闻这个样子,他们似乎更希望她还不上钱,用人来抵债。 “但无论如何,作为债主,本店会在您还钱之前竭尽全力确保您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百朝闻起身,对阿秀招招手,阿秀便拿来更新的合同。 债多不压身,合同期限已经因为欠款数额巨大,延到了一百年到期。 方杳看见这期限,直接乐了——要是再往前推几天,她可不觉得有人能活一百年。 签完合同,她回到最初的会客室。 程宋拿着手机,正在和宋青陆的对话框里进行连环消息轰炸,从道德上全方位谴责她极其冷酷残忍无情的可耻行径。 见方杳回来了,他立刻站起来,“怎么才回来?” 方杳说:“你的债已经算在了我头上,你的玉牌上面仍然会有保护阵法。不如你直接回家去过暑假,之后开学了老实上课。” “这怎么行?”程宋坚决反对,“一百万的功德币,你要还到什么时候?” 慈悲殿的债并不是用普通人社会里的金额来计算,而是按照修仙界流通的功德币来算,而赚取功德币的方式则跟普通人赚钱差不多。 按照汇率,一万功德币可以兑换一点功德。 程宋刚才通过慈悲殿的查询机发现自己竟然有十个功德,还是许群玉转来的。他苦思冥想半天,猜到了可能跟上次盘龙景区的事情有关,心里忽然对许群玉改观了不少。 可惜功德一经兑换,则记录在白玉京的牒录上,不可以再转为功德币。 得知债的事情已成定论,程宋咬牙又说: “我已经被我小姨坑惨了。她刚才终于接了我电话,说我就算现在拿着玉牌回去,也会被悬象天门抓走,玉牌只能挡一次攻击,之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呢,最后还不是被摁着打的份儿?” 刚才方杳不在的那一阵,程宋已经试着给宋青陆再次打过电话,没想到宋青陆这次接通了。 “她好像在赶路,声音特别急,让我们拿到玉牌之后立刻去新明市的拜县,找一个叫王人杰的人送我们到拜县的乌木村。” 程宋顿了顿,又说:“她还说悬象天门在满世界找我们,到了那里要时刻带着藏踪符,千万不能联系她。” 事已至此,程宋是不得不去了。 方杳轻叹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新明市位于西北,下辖三个县城,分别是三河县、塔什县和拜县。 她迅速查了一下,乌木村是位于新明市辖区拜县附近的村庄,信息非常少,唯一正是提到的还是一则十年前的扶贫新闻。 慈悲殿免费向客人提供传送服务,但乌木村却不在传送范围。据阿秀说,因为乌木村位置特殊,靠近天山,是个非常敏感的地带。 两人最后被传送至拜县一处居民小区的角落。 此时正是下午,西北空气干燥,太阳烈得惊人。两人走出小区后恰好是一条开着商店的街道。 这两天事发突然,方杳身上除了手机和钱包什么没带,而程宋身上的衣服早在小区的时候就被荷春生划拉得惨不忍睹。 她拉着程宋进入其中一家服装促销卖场,迅速给自己和程宋挑了两套衣服,一套穿在身上,一套备用,随后又买了包、防晒帽和面巾,全方位武装,直到两人看上去更像是来徒步的游客。 像拜县这样的小县城,居民一般都彼此认识。秉持着碰运气的心态,方杳付款的时候问老板:“叔,这儿有个叫王人杰的么?” 这老板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大双眼皮,高鼻梁,晒得发红的皮肤,是当地人典型的相貌。估计没怎么离开过新明这片地方,听普通话费力,说得也费力。 方杳跟他重复了好多遍,才勉强对上频道。 “你们是要去乌木村吧?那里不兴去嘞。” 老板虽是这么说,还是给他们指了个方向,让他们去火车站找人。 两人沿着街道直走一公里,抵达镇上的火车站。这里的火车站非常荒凉,像个泥土堆砌的长方形盒子,上头挂着老旧的“拜镇火车站”五个字。 每天的火车班次是用粉笔手写在门口的小黑板上的,里头最先进的设施大概就是乘务员核验身份证的机子。 不过和其他所有的火车站一样,这里附近也站着零星几个满面风霜的男女,挎着腰包,但凡从火车站里出来个人,就得被他们围住架走,按头接受一次旅社推销。 那几个人见方杳这样白净漂亮的女人,正想走上前,后头的程宋就跟上来了。他快十八岁了,一米八几的个子,眉头一压,那些人脚步瞬间顿住。 程宋又露出个笑:“哥,姐,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个叫王人杰的?” 见他们是来找人的,这群二道贩子迅速散开,连说没有。 两人找了一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反倒被日头晒得一身大汗。 趁程宋去买水,方杳站在树下躲太阳,不甘心地又四处看了看,忽然注意到街边有个染着黄头发的男人正坐在小三轮儿上,一边抽烟一边盯着她和程宋看。 等和她对上目光,黄毛把烟往地上一扔,踩着人字拖往烟头处碾了碾,手插裤兜朝他们走过来。 “美女,来旅游啊?” 黄毛长得高痩,皮肤被西北的阳光晒得黑黄,眼睛不大,高眉弓高颧骨,本该是一脸土气的样子,可偏偏他眼尾上挑,鼻梁也高,脸部线条锋利,决说不上丑,甚至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 他穿着花衬衫,领口挂着个灰扑扑的墨镜,说话时挂着小混混式的笑,有一口浓浓的南方口音。 程宋从便利店买水和食物出来,见方杳旁边站了个小流氓似的人,立刻走过来挡在了她面前。 “干什么?” 黄毛抹了把头发,“你们不是要找王人杰?我就是王人杰。” 见程宋一脸防备,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张身份证,领着他们去火车站乘务员的机子上刷了一下,不是假证。 王人杰把墨镜从领口摘下来,慢悠悠戴上,嘴角扬起,露出一口大白牙。 “生当为人杰的人杰,货真价实的人杰,童叟无欺的嘛。” 程宋脸色缓和了,“不好意思啊哥,我跟我姐第一次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小事啦,你们要去乌木村是吧。” 王人杰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伸出五根指头,“这两天路况不好,路上很麻烦的,收你们路费五千块,只要现金。” “这么贵?”程宋不敢置信。 “嫌贵可以不去啊小帅哥。” 方杳怕了拍程宋肩膀,让他在这里等着。旁边刚好有个农业银行,她去取钱。 半小时后,王人杰开着一辆三轮摩托,哒哒哒载着方杳和程宋离开拜镇。 城镇风景逐渐远去,变成西北常见的戈壁地貌,苍凉的黄沙一望无际。 两人被三轮摩托载着颠来颠去,一开始还能有一搭没一搭说两句,后面各自白着脸沉默,过了两个多小时才远远见到一片村子的模样。 一座座土黄的平顶房屋挨在一起,破旧的窗和门板上覆着厚重的灰,高大的胡杨树静默伫立在黄沙里。 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几个村民从门帘后探出脑袋,一个个脸上带着种怪异的畏惧。 由于担心路上会碰到许群玉,方杳特地嘱咐王人杰靠进村子时尽量避开人的视线。 王人杰收钱办事,服务还算周到,他把车挺在村口,领着他们从村后绕到了一间招待所,直接撩开招待所后门的帘子。 招待所从外看上去十分简陋,里头更加破旧不堪。 墙边的旧木柜上摆着老旧电视机,一旁还堆着好几个脏兮兮的搪瓷杯,墙面上用透明胶贴着一张撕下来的小学作文纸,上头写着:住宿:50/晚。 方杳看见这个招待所,倒是稍微放下心来——悬象天门是大门派,就算要来这里,也总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丽姐,来客人了!” 王人杰往地上呸了两口,把满嘴的沙子吐出来,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对方杳说:“妹妹,我看你们面生,给个建议。这里有两种房,价单上是给普通人住的,还有种房是给‘那种人’住的。” 他中食指合并,有些滑稽地模仿剑的样子挥了两下,“都懂哈。我劝你们住普通人的房间,这里太乱了。” 王人杰刚说完,一个高痩美艳的卷发女人就踩着拖鞋从珠帘后走出来,鼻高目深,西北人的五官。 老板娘丽姐打量了一下方杳和程宋,先问他们要了身份牒录,确认过后再问:“两位住什么房?普通房五十块人民币,特供房五十功德币。” 方杳和程宋对视一眼,说:“两间普通房。” 这里的普通房的确很普通,上世纪的简陋装修,墙面尽是斑驳的痕迹,桌椅也都老旧得吱呀作响。 不过两人终于有时间坐下来盘算一下当前的情况。 宋青陆给的东西除了可以用于监视的八角盒、替身符偶,剩下的全是一些实用的符箓,在这之前已经被用了快一半,未来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意外。 在有新的消息之前,他们只能在这里等,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这回要是遇上盘龙山那样的事情,这点儿东西可不够用。”程宋眉头皱起,“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得抓紧时间修炼才行。” 乌木村虽然荒凉偏僻,但方杳和程宋下午入住之后,接连有两拨人来到了这里。 她跟程宋都按照宋青陆说的戴上了藏踪符,所以到现在为止都没人注意到他们,反倒是他们两人借八角盒,把来人都观察了一遍。 第一拨有四个人,打扮得像是普通旅客,交过房钱后跟随老板娘走到后院一扇黑门前,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等天色将近傍晚的时候,又有三个人来到招待所,打扮稍显奇特,身上都吊着许多铃铛,在交过钱后同样走到了黑门前。 方杳猜那就是所谓的特殊房间。 等到了深夜,住在隔壁的程宋忽然敲门。 方杳打开一个门缝,这小子便蹿了进来。他手里拿着八角盒,迅速打开递到她面前。 八角盒里是老板娘的视角,站在前台的竟然是荷春生、荷秋成姐弟。 他们似乎也要办理入住,老板娘回话时身体放低,明显比对待其他客人时要恭敬不少。 外头晃过一道白色身影,又有人进来了,是许群玉。 他还是一身宽松疏落的素衣,无名指上戴着婚戒,面色冷得像冰雪一样。 许群玉站在那姐弟俩身边,低头正跟他们交代着话,躲在门帘后偷看的居民之中忽然冲出来一个女人。 这女人怀里抱着个大约两岁的孩子,只是双目呆滞迟钝,不像是正常儿童。 “仙人!仙人!俺家娃娃去年发高烧来不及送到县医院,烧坏了脑袋,能不能帮帮俺......” 荷秋成眉头微皱,“女士,这不符合我们的规定。” “可是俺认得你们袖子上的字!”女人哭着,黢黑粗糙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祖宗说村子里一直供着位仙子,那仙子袖口也有这样的字。村里人都说,她在早几百年里都是顾着俺们的呀,怎么现在不管我们啦?” “让我看看吧。”许群玉忽然开口。 他半蹲下身,伸手轻抚了下孩子的头顶,玉白的指尖泛起轻盈的微光。 天色昏暗,招待所里只有两盏挂在墙上的老旧灯泡通电,此刻竟都不及许群玉指尖的光明亮。 那光芒照亮他俊秀的脸,也把他眼下的淡青映得明显。 怕是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多了几分脆弱的疲倦。【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水中探月(二) 许群玉在睡觉这件事上相当一板一眼,结婚以后总要跟她同一时间躺上床,同一时间入睡。 如果备课和改卷的工作堆在一起,方杳可能会在书房工作到深夜。许群玉这时也不会自己先睡,必须要在她身边陪着,直到她忙完为止。 方杳知道他一个人睡不着。 但现在知道许群玉也在这间招待所里,她也要睡不着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时候,目前只有许群玉带着荷春生、荷秋成入住,没看见李奉湛的身影,连晓山青都没有来。 许群玉的直觉着实敏锐,他路过后院时,忽然抬头看向二楼,问老板娘这两天有什么人入住,有没有年轻的女人。 老板娘笑着答:“是有好一些客人来,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您要是想要住客身份,得出示公司的批准函才行呀。” 还能要住客身份? 方杳听得心惊,猛地拉上窗帘,拿出手机给刚刚加上联系方式的王人杰发去消息。 原来这几百年来大罗天公司推行了许多新条例,招待所虽然简陋,也进行了调整。 特供房专供修士居住,住在特供房客人只需要遵循修仙界的规矩,实力强的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用灵炁探视各个房间自然不在话下。 住在普通房则一律默认为普通人。修士想要调查普通人,首先需要公司批准,免得出现修士仗着修为欺压普通人的情况出现。 王人杰今天下午的好心提醒,还真是帮了大忙。 “那有没有他们不能调查的地方可以落脚?”方杳问。 “不好找,这里的人不喜欢外地佬。” 方杳听懂了他的意思,直接说加钱,王人杰才嘿嘿笑了一声:“那倒是有一间。” 但等她要求王人杰现在过来接人的时候,他却说不行。 “马上就要过晚上九点,不能出门。” 普通客房里只有一扇对开的窗户,玻璃上尽是斑驳的划痕。 晚上九点过后,外头忽然狂风大作。 回到隔壁房间的程宋注意到外头不寻常的动静,这时发来消息,让方杳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 方杳站在窗边,轻轻掀开帘子一角,试图往外看去,可外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 狂沙刮了一阵,外头隐约响起驼铃声。 她今天抵达的时候注意过,这里的居民没有养骆驼,只有几头羊和几匹矮马。没有骆驼,哪儿来的驼铃。 这驼铃声持续响着,还伴随着动物踩在沙子里的沉重脚步声,仿佛真的有驼队在外头行走。 正在此时,无边黑暗的荒漠深处亮起白蒙蒙的光,是一座城池的虚影。土石堆砌的城墙和房屋层层叠起,规模巨大,依稀可见曾经繁华。 没过多久,那城池又消失了,而另一处地方又亮起了光。 是海市蜃楼? 狂风刮了一夜,驼铃也响了一夜。 在天际亮出一缕天光时,沙漠才终于回归沉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方杳一夜没睡,程宋也不敢睡,自驼铃声响起后就迅速收拾东西挪到了她房间里,两人就这么睁着眼挨到天亮。 在清晨八点左右,王人杰出现了,他又带了四个客人来,两男两女,入住的是普通客房。 “一所大学来的研究团队。” 王人杰叼着烟出来,蹲在土房子的墙根处等他们出来,领着他们绕过一条小路,走到村子最南边的房子里。 “有两间空房,很破喔,反正这里都是穷人家,你们也找不到更好的。” 王人杰推开门走进去,方杳跟在后头,往院子里一看,见那里有个女孩儿背对着他们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剥玉米棒子。 女孩儿听见门口的动静,转头过来,笑着喊了声:“哥!” 方杳看清了那女孩儿的脸,心中一惊——这女孩儿左半边脸很正常,右半边脸却不正常地鼓起,皮肤下似乎长着巨大的瘤子。 她反应很快,表情没有异常,但身后的程宋倒吸了口冷气,惹得那女孩儿朝他看过去。 方杳迅速拍了下程宋手臂,示意他注意点儿,随后开口对王人杰说:“这是你家?” “算是吧。”王人杰说,“这是我妹,王人美。她嫁到这里没多久男人就病死了。她不愿意走,我当哥的没办法啦,就只能过来照顾她,反正哪里打工都一样。” 王人美走来方杳身边,非常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你长得真漂亮,你们是——” “姐弟。” “哦。”王人美绕着方杳转了一圈,再次用羡慕的语气赞叹:“你真漂亮。” 安顿下来后,程宋立刻在屋子里修炼。 而方杳现在虽然知道自己是所谓的“灵体”,平常却跟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该饿的时候饿,该困的时候困,目前除了能随便接住别人的灵炁外,连修炼也不行,好像没什么上天入地的本事。 她暂时没有事做,下午索性就跟王人杰聊天,问起了昨晚的事情。 “几年前那场特大沙尘暴之后,每周有两天晚上都会出现这种情况,不然我昨晚就回县里。” 王人杰叼着烟。 按照他的说法,接下来的几天里,夜里的沙尘和异景会出现得越来越早,连修士都无法进出。而乌木村这里位置极为特殊,在三个福地的交界处,又因为靠进天山,位于一处仙门的后方,所以这里不允许任何势力落脚,只允许本地人开店,所以修士们全部都聚在了招待所里。 方杳顾忌悬象天门的人在,一直待在屋子里。而许群玉一直没有离开招待所,中间除了荷秋成拿着批准函查了一遍普通客房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行动。 直到下午,又有一队人抵达,明显是仙门子弟,荒凉的乌木村一时间热闹起来。 为首的少年是一头红毛,打着耳钉,没穿门派制服,一身卫衣牛仔裤,还戴着个最新款的耳机。好在他有一张俊俏的好脸,不然看起来就像个街头混混。 红毛领着身后的人走到招待所门口,远远看见荷春生在前台和老板娘说着什么,嘴一咧,大喊一声:“春生师姐,好久不见啊。” 荷春生抬头认出来人,眉头皱起:“周明象?你们灵均宗的来这里做什么?” “三昧基金会被公司制裁,玄籍司大调整,这个部门我们的人占了三分之一,现在要裁定过错,我们不能当个鹌鹑不吱声吧。” 周明象笑嘻嘻地走到她身边。 “上次七宗大比之后就没见过,想我没?” 他身后的少年们听见这话,也纷纷笑了起来。 荷春生的脸直接绿了,一个裹着灵炁的巴掌直接扬了上去。 听到招待所门口的动静,方杳和程宋就隔着八角盒看着。 这会儿程宋见荷春生挥巴掌,没忍住说:“我去,这力道可不小,看来她上回给我手下留情了。” 却没想到这个周明象是个绣花枕头,那一巴掌就结结实实打在了他脸上,把那张俊脸打得皮肉荡出波纹,连人都被这大力推出去好几步。 荷春生弄丢了师叔要她照顾的人,还被个刚入道的小子耍了一通,这两天心情本就极差,又看见个招人烦的玩意儿来掺和自家宗门的事情,只觉得一巴掌还不够解气。 她两步作一步正要上前拽起周明象,后方冲出来一道身影。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法尺从某处急速飞来,势头凶悍,直直击向荷春生的手腕,眼看就要被打中,忽然有柄灵炁短剑飞出,将法尺轻易击落。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老板娘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 一个穿着藏蓝色衣袍的青年从门外进来,把周明象扶起,骂了声“没用的东西”。 许群玉也从黑门后走了出来,声音冷淡地让荷春生往后靠。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走到师叔身后,气冲冲地说:“周明象,下次再让我单独碰见你,我打烂你的嘴!” 青年斜睨了荷春生一眼,嗤笑:“真是叫我开眼了,你们悬象天门竟然还能出第二个康小蛮。” 许群玉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周应庚,你还敢提我师妹?” “群玉,李夫人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你装出这副师兄妹融洽的模样又是给谁看呢?康小蛮死的时候,你似乎是很高兴啊。” 周应庚笑着说。 正当气氛冷到冰点,外头忽然有狂风呼啸。 这风来得突然又怪异,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纷纷往门外看。 许群玉和周应庚前脚后脚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多,天光几乎是一瞬间就暗了下来。 周应庚看过去,脸色大变,“怎么会是.......?” 村子的房屋沿着一条宽路对称分布,村口两侧零星几株白杨伫立在苍凉的暮色里。 一个女人突兀地坐在白杨树粗壮的树干上。 她穿着身单薄的白色长裙,长发落至脚踝,像抹飘在树上的幽魂。 方杳觉得这身影很眼熟,起身跑到后院里,越过围墙往外看去。 这座院子在最南边,也离那棵树最近,她很快清楚了那女人的模样。 ——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可尽管是一样的脸,但那女人目光无神,四肢略显僵硬,在头颈、肩膀及四肢处由球状关节连接——这根本不是人! 方杳察觉到危险,正要后退时,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她眼前的场景发生了变化。 身边响起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脚下悬空,身子坐在位置好高好高。 ——她来到了人偶的身上。 天杀的。 方杳努力转动僵硬的脖颈,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牵着她的关节,让她展开纤细白皙的双臂,像灵活的鸟儿一样跳了起来,轻松地站在树枝上。 那些仙门子弟已经纷纷跑了出来,全部拿出剑,警惕地看着她,有人大喊:“是驭傀术!” 空中有白影一晃而过,许群玉手里提剑,直接朝她飞来。 时隔几日再次与他面对面,方杳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可没等她自主做出反应,身体以及被牵引着往后一仰,随后伸出双手,呈拥抱的姿态伸向他,几乎是缠绵地贴在了他的怀里。 莫名其妙地,她脱口而出:“你昨晚帮了那孩子,今天又懂得为师妹说话了。群玉,你做得很好。” 语气缥缈,近乎叹息。 许群玉瞳孔猛缩。 18、水中探月(三) 有人藏在暗处,围观并且操纵着这一切,就混在这两天入住的人里。 方杳意识到这点。 她感觉自己被关在了这具傀偶里,不仅身体被人操纵,连声音也被灵炁牵动喉部机关发出。 邪性得令人头皮发麻。 此时她还与许群玉的距离极近,极为亲密暧昧的拥抱姿态,她几乎是缠绵地贴在了他的怀里。 而许群玉此刻的表情也很奇怪。 他垂眸紧盯着她,眼中神色复杂又迷茫,眼眶竟然微微泛红。 可不过是刹那之间,许群玉又换了副神色,目光变成冰冷的审视。可他没有动手,似乎是要看操纵这一切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方杳被牵引着动作,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要将他带往沙漠深处。 去沙漠深处? 她不想去。 哪怕这阵子她竭尽所能地维持冷静,从蛛丝马迹之中寻找线索、保护自己,但她已经厌倦了这种充满被动和迷惘的局面,不论是对于藏在暗处的那群人,还是对别有秘密的许群玉。 方杳心里此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恼怒。 她开始对抗这傀偶身上禁锢着她的力量。 怎么对抗,她不知道。 在极限状态下,本能压过理智判断,无意识地调动着一切力量,毫无章法地冲破禁锢。 傀偶带着许群玉走的动作忽然顿住,纤瘦的身躯忽然蜷缩起来,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后背,身躯微微颤抖。 许群玉发觉不对,反捉住她的手臂。 被他捉住,方杳反而更紧张,更加拼命地调动力量去抵抗挣扎。 傀偶的皮肤开始龟裂,从精致美丽的面部开始,无数裂纹在白皙的外壳上蔓延开来。 许群玉脸色凝重,输入灵炁一探——这傀偶壳子下竟然有巨大的能量在暴动。 而他的灵炁刚一进去,有如热油入水,两方能量相撞,一瞬间竟要炸开。 “冷静!” 他低声说。 方杳想让开口叫他放手,可迟迟无法自主发声,只觉得浑身滚烫,视野模糊。 禁锢着她的力量好像在瓦解,而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向外逸散。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轻很轻,意识也逐渐散开。 就在这时,凭空猛然乍现一道金光,迅速包裹即将炸裂开的傀偶身躯,也将抓住她的许群玉大力弹开。 温柔的声音落在方杳耳边,雌雄莫辨,低喃着经咒,抚平了她身周那股暴走的力量,再次唤醒了她的神智。 是慈悲殿的救急程序。 方杳恢复了一丝清明,恍然意识到刚才那种飘然之感,竟然是濒临消散的感觉。 这在现场其他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金光持续了许久,蕴含强大而厚重的灵炁。 散去之后,那具突然出现的美丽傀偶碎成了无数片,最后变成一抔白沙,被风卷进了黄沙之中。 而离得最近的许群玉迟迟不动,神色晦暗,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村子里再次扬起狂沙,城池的幻影再次出现。 村民们早已躲进了屋,而许群玉和周应庚一行人也不得不带人回了招待所中。 * “卧槽姐你回来了!” 程宋围观了整个过程,正想摸过去找机会把方杳弄走,结果她人直接又被弹回了房间里。 方杳扶着墙,面白如纸,身体脱力般软倒,被程宋眼疾手快地扶起。 “你怎么了?还好吗?” 程宋见她半死不活的样子,抬手逼出团灵炁,想看看她体内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墙角冒出一道黑影,冲到程宋面前制住了他的动作。 “她现在受不得任何灵炁,别害了她。” 程宋根本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来的,迅速护在方杳面前,“你是什么人?!” 来人的打扮,赫然是王人杰所谓的大学研究人员中的一个。 他扯下面巾,露出一张眉目锐利的脸。 方杳抬眼看去,迅速认出了来人——是丙五。 严格来说,他根本不是丙五,是假丙五,她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假丙五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对方杳说:“虽然慈悲殿刚才护了你一下,但你现在太虚弱,我来帮你——别紧张,如果我想动手,慈悲殿的护咒就会打在我身上。” 方杳没动,声音虚弱又冷淡:“你们算计完我又出面帮我,演戏给谁看?” 却没想到到假丙五举起手,诚心说:“你被吸进傀偶里,我们也很意外。损失掉一个傀偶,对我们来说也很麻烦的好吧。” 他拿出三支黑色线香点燃,带苦的檀香一时在室内弥漫开。 方杳闻到这香气,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程宋盯着那香看了片刻,问:“这真的是阴檀?” “没错。”假丙五将香插在窗边,“我姓卢,叫卢般若,跟李夫人是朋友。她死后留下一抹魂迹,恰好被我找到。我用阴檀养起来,作为念想。 “不过十年前突然出现意外,她的魂迹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脱离了我的控制。这之后,我就发现了你。” 假丙五——卢般若看向方杳,“我猜你在慈悲殿问了些消息?她的消息流传很少,我再跟你说些外人不知道的吧。” 李夫人原名姓崔,叫崔令蓁,因为祖母信道,她小时候就跟着一位坤道听经。后来她跟李奉湛上天山要改姓名,于是姓氏随坤道师父,姓“方”,名字取“杳”,作断绝尘缘的意思。 “你叫方杳,她也叫方杳,可你究竟是不是她,我不知道,我猜现在也没人知道。因为你身上的炁完全来自许群玉,完全像是他捏造的出来的幻象。” 破旧的房间里窗户紧闭,只亮着枚光线微弱的灯泡。 方杳脸色复杂。 难怪许群玉对她的态度那么奇怪。 难怪李奉湛要对她痛下杀手。 “在这里的城下埋着我们要找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个东西,借助许群玉的记忆,激活城池。你如果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验证你的身份,不如我们合作。” “为什么能验证我的身份?” “这里有一片福地,是她跟李奉湛成婚的地方,里面藏有两人成婚的契印,只有她或着李奉湛能找到。如果你和她是两个人,契不会对你有反应。如果你和她是同一个人,契会落在你手上。” “如果契落在我手上,你们又怎么办?”她追问。 卢般若笑了一下,“如果落在你手上,那东西就是你的。你不是欠慈悲殿的债么,我们会替你还上。除此之外,我们所有人、财、力,也都是你的。” 方杳忽然意识到,在她提防这群藏在暗处的人的同时,这些人似乎.....也在提防、观察着她。 而卢般若这人说半句藏半句,不仅是之前要防许群玉,似乎是担忧她也并非真人。 她忍不住问:“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说你跟那个‘方杳’认识,却和悬象天门处处作对。” “如果你不是她,这些就跟你无关。如果你是她,这之后我们会跟你解释。” 方杳默了片刻,说:“我要立言契。” 第一,卢般若要发誓他说的都是真的。 第二,不能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行动。 第三,不能伤害许群玉。 听到第三点,卢般若眉头挑起,“怎么?舍不得?” 方杳转过目光,落在墙面上那块巴掌大的圆镜上。 镜子里映出一张秀美的、温柔的面庞,眉眼间还有挥之不去的虚弱。 可她的眼神却很沉,很静。 许群玉作为李奉湛的师弟,和她当了快三年的夫妻,如胶似漆,极尽体贴,跟她做尽了夫妻该做的事情。 不管真相是什么,许群玉心里有鬼,是不争的事实。 但无论怎么样—— “不管要对他做什么,也该是我来,还轮不到别人插手。” 方杳缓缓说道。 听到这句话,卢般若一怔,目光忽然变得很深,眼中似有感怀。 * 两人谈好了合作。 卢般若需要方杳配合进入傀偶中,带许群玉去到沙漠深处一座位于雪山上的城池,那里就是埋有契印的地方。 他还说了许多要注意的地方——全是在言契的见证下进行,但凡说谎,直接有损功德。 “慈悲殿给你的护咒只在最危险的时候才会被触发,在其他情况下,傀偶可以起到保护作用。” 而作为交换,他告诉方杳如何利用自己身为灵体的特质。 大概是因为今天那次不经意的灵炁躁动,方杳很快就找到了诀窍。 普通人没有遁天入地、使用法术的本事,可如果是灵体,事情就不一样了。 只要她接受这个事实,相信自己不是人,而是另一种完全由能量构成的、实际上不具有实体的物质....... 这一瞬间,方杳再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 她伸手用掌心对着灯泡,看见那光线如同穿过了一片雾、一朵云一样,穿过了她的手掌。 可等她想要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时,身体又再次变得凝实,光线再次被她的手掌稳稳挡住。 方杳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如同忽然突破了束缚,与天地自然毫无阻碍、顺其自然的连接、沟通、交融。 她仿佛也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可以飘起来,也可以脚踏实地。 难怪许多人想要修仙,这种玄妙的自在,只有体会过才知道是多么奇妙。 而只要体会过,就不会想要回到凡俗那样深受生老病死的形体所累,为功名利禄、吃喝拉撒的俗事奔波一生的生活。 拥有了一点力量,方杳忐忑的心情终于安定一些。 她看向窗外,狂风依旧怒号着,那城池的影子忽远忽近。 据卢般若说,那就是降真城的幻影。 而降真城作为一处福地洞天,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出现在人间。 方杳敏锐地察觉到,这里还藏有很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和她有关。 * 第二天,悬象天门和灵钧宗暂时抛弃了旧怨,开始排查昨晚的情况。 卢般若在白天里进行伪装,跟那队研究团队在一起,竟然没被发现。 而这些仙门子弟似乎有所顾忌,不敢过分打扰这里的村民,只能挨家挨户询问。王人杰是卢般若的线人,被提问时装傻充愣,拦在门前咬死不让进,于是就这么混过了一天。 在傍晚,村口那棵白杨树上再次出现了女人的身影。 这一回,方杳主动进入了傀偶的身体。 她很快就看见许群玉和其他修士。 一旦脱离通电的村庄,茫茫大漠一片漆黑。仙门子弟并非个个在黑夜里都有极佳的目力,有人往天空扔去几道明火符,黑沉的天地才骤然亮起。 他们看见了那道如鬼魅一般的女人身影。 她裹在薄纱般的吊带裙里,随着身形蹁跹飞跃,裙摆飞扬而起,赤脚在空中如踏云般轻点。 天边黑云散开,一轮冷月如钩。 如天仙飞堕人间。 19、水中探月(四) 昨天夜里,卢般若告诉方杳: 沙漠深处是一片雪山,降真城的旧址就在雪山顶上。 那里已经提前关了一只梦貘,只要许群玉靠近,梦貘就能初步侵入他的意识,逐渐呈现降真城的模样。 一旦降真城出现,她会陷入幻境里,成为幻境的一部分。不要抵抗这股力量,找到一片池水,那里是梦貘所在的地方。 把许群玉拉进池水里,进入幻境,找到契。 * 方杳并不认识路,所以接受卢般若的提议,由灵炁牵引她行动。 她越过茫茫沙丘,飞上山脊。 月色越来越明亮,照亮了那铺在山脊上的皑皑白雪。 一转身,她便能瞥见那月色下追逐她的人影。 在月色和雪色的映衬下,许群玉那张俊秀的脸也彻底褪去了人间烟火气。 他身后是一片漆黑的夜色,显得他的身影很是孤独,仿佛随时要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 方杳怔了片刻,迅速收回目光,循着白雪继续往高处飞去。 空气越来越冷,四周寂静如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远远看见山顶上有一座城池。 从城墙到房屋都是雪白的,高处是重叠交错的亭台楼阁,和碧云天的建筑很相似,飞檐斗拱,桂殿兰宫,伫立在雪山高处,像是天上仙宫。 当方杳彻底看清这城池的模样时,牵引着她的灵炁丝线忽然断裂,另一道力量席卷她全身,将她带往这个无人的城池,直接往最高的宫殿里飞去。 穿过窗棂,顺着一条阶梯拾阶而下,进入一处地道内。 宽有两米左右,墙壁两侧挂着灯台。 她沿地道奔跑,每路过一处灯台,便有一团火光在灯台上亮起。 没过多久,她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男人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墙壁上,紧追不舍。 方杳加快脚步,不断往前奔跑,没过多久就听见了细微的水声。 一滴滴落下,似乎是落进了水池里。 她脚步一转,走过拐角,便看见了一道纹饰精致的石门。 石门缓缓打开,里头果然有一处水池。 碧玉作阶,水雾缭绕,四周环绕着自然生长的奇花异草,全然不像是沙漠该有的景色,像一方浴池。 方杳一步步走进去,站在浴池边。 跟随在她身后的脚步声也近了,她转身,看见了追过来的许群玉。 按照卢般若说法,现在一切场景都在梦貘的影响下进行,是按照许群玉的意识构建的。 所以这里的场景、发生的事情,也或多或少与他的记忆有关。 ——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她现在正在脱自己的衣服? 方杳强忍着冲动,没有像昨天那样去抵抗左右她行动的力量,所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手,指尖勾住裙子细细的肩带。 面对着许群玉,将身上唯一的布料缓缓脱下,露出雪白的身体。 这难道是许群玉记忆里的场景? 这不是李奉湛当年和“方杳”成婚的地方吗? 许群玉以前在这里偷看别人洗澡?! 朦胧的水汽充满整个石室,婀娜的身影在水雾中影影绰绰。 许群玉站定在了石室门口,目光穿过水雾,落在她身上。 在他的注视下,方杳抬起腿踩入池水中,一阶一阶往下走,直到清澈的池水漫过她的身体,乌黑的长发如水藻般在水中散开。 她朝许群玉的方向游去,水面荡起缠绵的波纹,随后趴在池边,仰头看向他。 此时此刻,许群玉离她极近。 他没有动弹,任她靠过来。 方杳抬起手,指尖有水珠连续不断地滴落,随后捏住了他的裤脚,将那处洁净的布料沾湿。 随后一路向上,攥着他的袖口,轻轻扯动,要他低下头来。 许群玉竟也这么做了,顺着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道缓缓俯下身,贴近她。 挺秀的鼻尖近乎要贴上她的脸颊,漆黑清透的瞳孔映着傀偶的精致到虚假的面容。 方杳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正想发力把他拖下水,就听见他忽然开口:“杳杳。” 她猛地一怔,对上许群玉清明的双眼,堪堪反应过来。 ——他还是发现她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难道是昨天灵炁暴走的时候? 没等她细想,许群玉已经反客为主。 他伸手扣住她的后颈,指尖发力,用精巧的灵炁覆满傀偶的皮肤表面。 冰冷坚硬的傀偶外壳在灵炁催动之下迅速碎裂,外壳一片片掉落,露出藏在里面的人。 看见了她的真身,许群玉发出一声失而复得的轻叹。 “告诉我,那些人让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这里对我和你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 他压住她的肩膀,俯下身,见她一脸抗拒的样子,兀自改了口。 “算了,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找出是谁在算计这一切,就算扯了慈悲殿的虎皮,那些人也躲不了太久。跟我回家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方杳被他制住行动,却并没有慌乱,冷声说:“那不是家,是你编造的骗局。” “我说过,没有骗你。” “就算你没有真的说出谎话,但一味地隐瞒、抹去我的记忆,这就不是骗吗?” 许群玉看着她冷淡的神情,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片刻后终于开口,声音沉沉。 “你想听什么?想知道你是谁?你这些天里躲得越来越远,难道这比我们安心地在宜云过日子更好吗?如果我早早地告诉你,你只是我的灵炁化成的心障,是我的幻想,是不存在的人,你会高兴吗?” 心障? 在这之前,无论是慈悲殿的百朝闻还是卢般若,对她的定义都是“灵体”。 方杳猜测自己是许群玉故意捏出来的灵体,或者什么对照着他那所谓的师姐弄出来的替身。 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把她当心障、当幻觉!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和我面对面地说话,其实是你在和你的幻觉自言自语?” 许群玉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谁会跟幻觉一起说话吃饭睡觉,谁会和幻觉一起领证结婚?” 如果方杳不是听卢般若说了关于魂迹的事情,当下见许群玉这副表情,恐怕真的要信了。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也许我的确是疯了。” 许群玉扣着她腰部的手骤然收紧,手背浮起道道青筋。 真的从不曾拥有过,沉湎在假象里又何尝不可。 许群玉忍无可忍地低下头,重重咬上她的唇瓣。 强势地侵入,发泄般的亲吻,毫无温柔可言。 方杳被他牢牢扣着身子,避无可避,索性破罐破摔,双臂攀着他的脖颈,将他往池中拖去。 水花四溅,池面荡开重重波纹。 许群玉顺她的意,跨进池中,将她抵在碧玉阶的边缘,将她整个人都囚在了怀里。 没等到藏在这里的梦貘发挥作用,方杳先被他扯掉了身上的裙子。 原本冰冷的池水渐渐变得温热,池面竟然开始蒸腾出温暖的水雾。比水温更热的是许群玉的体温。 他们是夫妻,至少在现代法律上而言,这是铁板钉钉上的事实。 许群玉的手上还戴着婚戒,方杳手上的也没有摘。 他与她手指交握,两枚戒指也抵在一处,狠狠压着皮肉、顶着骨头,仿佛在反复地确认这层关系。 可方杳不是人。 皮肉是假的,骨头也是假的。 方杳已经掌握了秘诀,所以当许群玉托起她的身体时,她像雾一般逸散,又在他身后凝聚。 “回来!” 许群玉转身去捉她,她就往水的深处飘去。 这浴池下漆黑一片,好像是无底的巨洞。 方杳引着许群玉越潜越深,忽然听见一阵怪异的嗡鸣。 声音无限拉长。 拉长—— 一切知觉戛然而止。 * 天光明亮,鸟语花香。 这是一间古代式样的房间,屏风上绣着山水野鹤,室内正中架起一块幕布,后头有两座塔状灯架,托有数盏油灯,将幕布照亮。 羊皮鼓被敲响,轻巧的鼓点如雨点般落下,紧接着是丝竹声响起,缠绵悱恻。 方杳睁开眼,视觉从模糊到清晰,目光缓缓移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蒲团上,正对着挂在木架上的白色幕布。 幕布上出现两个皮影。 一个是打扮精致,模样秀美的年轻姑娘。 另一个是身姿挺拔,俊美潇洒的少年郎。 幕布后响起唱腔,声音婉转。 “你是从何处来的剑客,为什么匆匆从我身边路过,撞掉了我的手帕,让它掉进三月的花泥里。这花香让我日夜难眠,心生烦恼。” “你又是哪户人家的小姐,为什么在我赶路的途中对我微笑。让我日思夜想,耽误了逍遥自在的修行,驻足在这万丈红尘之中。” 一段唱词结束,羊皮鼓点再次响起。 方杳被身边的人牵住手。 她侧头看去。 身边的少年人乌发高束,宽衣博衫。 “我听见他们唱这词儿,就猜你会喜欢。我们回天山成婚的时侯,便把这皮影也一起带上吧。” 他眼中含笑,眼尾微挑,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十分珍惜的情意。 方杳怔住。 竟然是......李奉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