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寡妇表兄不同意》
1. 劫后余生
义冢,残莺怪木,幽蹊鬼火。
阴风阵阵,裹挟着呜咽声,席卷着天地,掀起一具具尸身的衣袂,溜进裤腿,剥夺一时安寝,在鸮啼鬼啸中,两小厮抬着一具尸身,怨怼声起。
“这水参议何须如此不留老爷情面?如今落得个死无棺椁的下场,不过老爷仁慈,留了体面,今把他葬了。”
“快些走吧,还须去复命,这晦气地不宜久留。”
两小厮将尸身协力置于坑中,许是往日偷奸耍滑惯了,只用锸挖了几下,便匆匆离去了。
尸身身着绯袍,袖口处的云雁炜烨流光,皂靴沾上泥土,若小厮有心,便会瞧见手指正轻颤着。
虽是无名冢,但尸身非孤魂野鬼,乃是当今布政使司左参议,水断栩。
“不,不……”
待水断栩悠悠转醒时,口中呢喃着,惊觉自己周遭无光,身陷囹圄,偪仄的容身处令她滋生几分惧意来。
纵使自己早有预料,可本能迫使她挣扎,挪动身躯,欲大声疾呼,开口却不遂人意。
“啊……啊……”
嘶哑声传出,假死丸的药害未过,她无法出声呼救,好在四肢尚可活动,抬手触碰着顶,土簌簌落下。
并未困于棺椁,看来尚存生机,许是上苍也认为她命不该绝。
竭力稳住心神,水断栩一鼓作气,一只素手势如破竹般,穿过泥土,与清气交融。
“淅沥沥!”
待她爬出,恰逢雨泠泠,淅零淅留,浸湿了她的衣衫,素手残存着泥土,青丝垂下沾在面颊,挡住眼睫,活脱脱一个厉鬼。
“郎君,郎君!”
有声音适时从远处传来,混淆着雨声,来至她身旁。
下一瞬,面颊传来温热,触碰杂糅着风雨飘洒,黏连的青丝被拨开,水断栩看清了来人,正是自己贴身女使,玉盘。
相比于自己,玉盘更似厉鬼,血腥味弥漫着,十指似受过拶刑,身上亦有鞭痕,置身于雨中,殷红爬上衣衫。
望着眼前人泪眼盈盈,呜咽难言,水断栩抬手又落,惧扯到她的伤口。
千言万语,终究化为雨,渗进壤里。
“不准他们会折返,先寻个山洞暂且避着。”
待将一具尸身推进坑中掩埋,二人彼此搀扶着寻路,幸而有萤火微光照亮着。
山洞幽静深邃,二人燔柴御寒,水断栩从腰间取出药瓶,细细敷在玉盘伤口处。
闻得她轻呼出声,水断栩念起,玉盘素来爱美,又善做女红,乏味的时日见她绣些花鸟鱼虫,亦算趣味。
可如今玉盘是否能捻起绣花针……念及此,愧疚舔舐着心间,她轻声开口道。
“是我之过,他们为失修案冲我而来,合该我一人经受,却累及你受伤。”
“郎君勿自责,奴婢,安之若命。”
闻言,水断栩唇瓣翕张,眸光相接,玉盘颔首以示安抚,她偏头,继而落在一旁包袱上。
包袱散开,显出层层裹住的布裙短衫,她走近拿起,青色衣衫灼灼眼目。
“今日后,再无水参议,只有水娘子。”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注1】。水断栩换上了女子服饰,守在野火旁。
野火生生不息,她澄思寂虑时,眼前浮现今日驿馆之事,原本,她们明日便可抵京。
查验无误的勘合,大张旗鼓的恭迎,皂角水皆除不去的毒黵……许是自打她踏入驿馆大门处,生死即定。
据《大璞录》所记,长祚四十六年,山雨县霪雨霏霏,洪潦泛滥,江涛怒涨,堤决坝溃。帝大惊,敕有司勘决堤之由,途中所见,哀鸿遍野,饿殍载道。上大怒,敕有司:“必究决堤之故,毋得包庇!”
水断栩此番进京,一是为失修案,二是为自身所虑。
自己只是个参议,可定罪论刑是不分轩轾,失修案并非天意,定是有人推波助澜,不然,她今日遇害该作何解释?
想来明日,她身死一事便会传开,算上她,这是查失修案遇难的第三人,京城定议论纷纷,引得哗然。
不准奉命的第四人,正在甄拔中,而自己,许是一枚试探的死棋。
水断栩掂量着自己手中的碎银,如今,世上再无水参议,她只可进京投奔祝国公府了。
她算得上国公府远房旁支,可两家几近素无往来,此番贸然前去,她是在赌。
赌自己与国公府二娘子八分相似的容颜,是或不是可引去他们眸光,从而进府借住,为自己博得一处可栖之地。
水断栩尚年幼时,随爹娘去过国公府,为二娘子祝寿,亦是在此时,她才知世上有如此相像之人,年岁渐长后,随之入京赍礼的婢女归,亦是如言。
她知晓,别无他法。
“娘子,该奴婢值守了。”
玉盘不知何时醒来,将她从回忆中扯出,水断栩闻言走近,素手触碰到藁垛的一瞬,感知到余温,莫名令她安心。
躺在藁垛上,洞内空谷足音,春华微绽,风乍起,水断栩阖上眸,徐徐入梦。
梦中,上一瞬她见江翻海沸,淹没田地,下一瞬她置身于粥棚,见黎庶苦不堪言,他们穿着破衣烂衫,啜着官廪,不知何人发现了她,霎时间呼天抢地起来。
"为官不察,累我等若斯!"
“为官不察!”
“……”
“娘子,娘子?”
一道道呼号如潮水即将淹没她时,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水断栩倏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玉盘关切的眸,她正晃着自己双肩,试图将劫后余生的水断栩唤回当前情形。
东方欲晓,不知玉盘守了多久,水断栩双眸渐渐恢复清明,她瞧见玉盘沾血的衣裳,瞧见玉盘敷着草药的十指,猝然起身,拉着玉盘衣袖,背起包袱便往京城方位而去。
可玉盘巍然不动,眸中的忧思更深了,迎着她不解的神情开口道。
“娘子,进城需路引或勘合,如今您的身份如何能进城?若被发现,判为私渡关津,可是会受杖刑。”
水断栩闻言,用指尖轻戳下玉盘的额角,拿出路引道。
“玉盘,你忘了,水家还有个早已远嫁的娘子?”
若非爹娘未解决此事,她今日倒成真无身份的孤魂野鬼了,如今,曾经棘手遮掩之事成了自己唯一后路。
义冢位于远郭,二人不知走了多久,不带停歇地终是赶到了,已是碧霞笼夜。
“路引拿出来查验!”城门处,差役正一个个查验着,眼见着快查到水断栩。
“为何这路引只有半印?是何衙门所批?敢私渡关津?带走!”
说罢,不顾喊叫,兵马司的差役便将人拖了下去,哀嚎声引起身后人面色惨白。
接下来二三人皆安然无事,轮到水断栩了。
“原是水参议的妹妹,速速放行!”差役见路引,顷刻间堆起笑,侧过身让她通过。
“且慢!既是回京探亲,为何身上有血迹?”
一城门吏猝然开口阻拦,不顾身旁人眼色,毅然挡住她的去路。
水断栩回眸,示意着玉盘勿要慌张,继而从包袱里取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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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鸡,举在城门吏眼前,解释道:“念着亲力亲为,适才捕野鸡沾了血,不知门吏大人可能放我走?”
见她有缘由,城门吏遂不再追问,二人终是得以进城。
跨进京城的刹那,二人皆长舒一口气,水断栩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她脸色已是不好,却仍反握住玉盘双手,以示安抚。
“幸而娘子有远见,事先逮了只野鸡,如今可还好?”
“我无事,玉盘,我们去换身新衣裳。”
经打听,受了几回白眼,终是有阿婆为她们指明了衣裳铺子,二人循着指引,来到了落春坊铺门口。
方踏足此处,一牙婆便款款上前,开口便是通财鬻货。
“小娘子可是要添置衣裳?刚到一批苏绣料子,价格公道,可要……”
“只要两套素色襦裙。”
水断栩面色如水,打断了牙婆热情吆喝,后者面色一凝,转而去唤掌柜。
良久,她觉着双腿些许酸麻时,牙婆才不疾不徐地走来,语气满是不耐。
“掌柜允了二两银子,娘子若合意,便就此应下。”
“二两?你当我家娘子从未置办过衣裳?如何能值这价钱!”
玉盘闻言,不顾伤口亦要扯着嗓子同她理论,这摆明是因娘子未添好料子,自己少赚了银钱欺人!
“你这女使倒是忠心,可这价钱就是如此,难不成你家娘子还能私会外男不成?”
牙婆得意之色未褪,水断栩便阔步上前,径直走向店内伙计,途径牙婆身旁时,有意擦肩而过,留牙婆惊诧。
“你这小娘子,连名声都不顾了!”
牙婆见她真寻来掌柜,转身欲走,却被玉盘挡住去路,见状嚷道:“二两银子我不要了,区区小事,何须惹得众人不快?”
水断栩交涉一番寻得掌柜,掌柜闻言疾步上前,开口叱骂道:“你这黑心牙婆,分明一两未有,何来的二两?”
牙婆见事情败露,还欲遮掩,可围观百姓愈来愈多,事态逐渐失去掌控,人群中起了窃窃私语声。
“这牙婆素来欺压人惯了,就该扭送官府!”
“她上回诓骗我娘子买了料子,结果一洗就褪色了,就该惩治她一番!”
此番话牙婆统统听了去,知晓这回碰到硬茬,她只好胁肩告饶道:“娘子,是我利欲熏心,竟想来诓骗您,向您赔个不是。”
水断栩未予她个眼神,转首对掌柜明说道:“掌柜的,您也瞧见了,此人是惯犯,若您不为所动,届时遇见真正的硬茬,她一口咬定你们二人勾结,那便棘手了。”
“是,是,娘子言之有理,你们两个过来,将这牙婆扭送官府!”
掌柜闻言,即刻吆喝着小厮,将牙婆押走,水断栩则是取了两套襦裙,付了银钱,走到牙婆身旁低语着。
“你错了,名声是最虚无的物件。”
身后牙婆喊叫着,可她已然无心理会。
二人先是寻了个隐蔽处,将襦裙换上,继而将沾血的衣物丢弃,此时月明星稀,夜幕已然降临。
离开落春坊时,问询过阿婆去国公府的方位,此时正行在路上,水断栩取出怀中玉佩,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尚有余温。
此玉佩是她自证身份的凭证,若非趁爹爹醉酒时拿走,她今日真该走投无路了。
正思忖着,玉盘声音在耳畔响起。
“娘子,您听,前面有争吵声。”
水断栩收起玉佩,垂下眼睫聆听着。
“我可是祝国公府的人!你一乞儿也敢惹我?”
2. 初来乍到
二人循声望去,一小厮打扮之人正咒骂着,将一乞儿的面颊碾于地,许是犹嫌不够,夺走乞儿手中的吃食弃之,馍馍滚落着沾上了尘土。
水断栩十指紧握,直至骨节泛白,她在犹豫是否要出手相救。
她并非侠肝义胆之辈,不救亦情理之中,可如若救了,不准能借此事握住把柄,继而让他领自己去国公府门房,从他口中套出祝家人行踪亦未必不能。
念及此,似是利大于弊,遂她阔步上前,制止道:“且慢!仗势欺人算何本事!”
“何人逞英雄!我可是祝……?”
小厮正欲大发雷霆,却在回眸看清眼前人容貌时,顿时哑口无言,眼眸里嚣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诧。
小厮反应在她意料之中,看来并非初来乍到,水断栩徐徐上前,掏出玉佩,开口道。
“不知国公府旁支可否入得了你的眼?依你方才所言,你是国公府的人,不知他们若是知晓你仗势欺人行径,是否会惩治你这刁奴?届时被赶出去,可真是呼天抢地皆无法了,按《大璞律》,你这等做为,是何下场自己清楚!”
小厮身子渐渐矮了去,眸中惊诧转变为惊恐,不断求饶道:“只要娘子留小人一命,小人从今往后必定不敢如此行事!且……小人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既如此,你且先领路去国公府。”
水断栩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方才她尚存一丝救人之心,适才忘了,一欺软怕硬之人,想来诺言也是媚上欺下,今日她威胁,不准明日他便报复回来。毕竟,小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注1】
可若不如此,再梦灾民时,再梦流落街头的乞儿时,她又该陷入梦魇了。
今日此举,只此一回,毕竟自己尚且处境艰难,水断栩在心中暗暗告诫着自己。
正欲转身离开,却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她垂下眸看去,原是方才被殴打的乞儿,此刻攥住她的衣袂,不肯松开。
他眸中脆弱下藏着点点星光,直直望向水断栩,唇瓣翕张却不吐一言。
“放手。”
时辰紧迫,她俯下身将衣袂从桎梏中抽离,见眼前人十指顺势松开,她彻底扯出衣袂,转身迎着浓浓月色离去了。
行在往国公府路上,小厮正絮絮叨叨,同她们讲起今日自己因何入夜在外晃荡。
水断栩偏首,瞧见玉盘面容极尽认真之色,甚至颔首附和着,便知晓她并非发觉自己中计了。
“站住。”
水断栩掏出被磨得锋利的匕首,迸发的寒光照着从小厮项到颈,抵住他脖颈。
“怪道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注2】,你说,我若声称你为逃奴,杖八十,你可受得住?最好安常守分些,刀剑无眼,难免会伤着。”
方才她读出乞儿所言,“危险”,是以她起了警惕心,瞧见小厮领的路愈来愈黑,知晓自己中了圈套,幸而自己有匕首以防身。
说罢,水断栩感知到眼前人身躯颤抖着,求饶声显得格外刺耳,遂稍稍用力,将匕首抵得深了些。
许是惧怕,余下路途小厮缄口不言,脚下生风,直至见了不远处灯火通明,才顿足。
“二……二娘子,国公府到了。”
水断栩抬眸望去,即使夜色掩盖,也难抵其气派,鎏金铜钉镶在朱红色大门处,两侧护院与两尊石狮一同眸光散发着凌厉,匾额几个烫金大字彰显着肃穆。
大门处一身着长衣的男子来回踱步着,据小厮所言,这便是国公府管家。
“你且先同管家道明我来意,余下的事你统统不用管。”
“是……是。”
小厮听命地走至大门处,亮出腰牌,继而附在管家耳旁言说着,水断栩瞧着他的反应,正合她意。
“您是……”
管家匆匆涉阶而下,提着灯笼,光照亮她面颊,露出容貌时,管家竟一时怔然。
“小女子姓水,家父曾任绽翩知府,今绽翩山雨县起洪涝,家中亦遭难,特来投靠。”
话毕,水断栩被领进门房静候着,坐下后,她阖上眸得一时安神,玉盘则是起身不断踱步着,频繁脚步声令她些许烦躁。
“玉盘,这般浮躁,让夫人瞧见总是印象不好的。”
噪声轻微了些,她复阖上眸。
靥星临窗,凉风习习,不知候了多久,耳畔倏然响起马蹄声与安车辘辘声,她顺势睁开眼。
“恭迎世子归第!”
“世子回府——”
“嗒嗒嗒。”
世子?祝见粼?
水断栩心起疑惑,起身朝外走去,欲窥见其中一二。
方掀开帘子,脑袋将将探出,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皂靴,再往上,是墨青色素缎直裰一角,继而是绛带束腰,羊脂玉高悬系在腰间,清气间糅合了袖间香气。
“你是何人?”
男子声音越过头顶传来,不含一丝情绪,冷冽如刀。
她抬眸,顷刻间撞进一双如墨的眼眸,四目相对时,檐下铜铃摇晃,声音竟比鼓声还响亮,月光亦倾洒在身上。
二人眼底皆一颤,水断栩率先回过神,挺直身子,开口解释着自己是国公府旁支一事。
话罢,她垂下眸,直直望着自己足尖,瞧着沾染的泥土,不禁懊恼,方才就该买一双才是。
“我知晓。”
“嗯?”
方才眼前人声音过于微弱,更似自言自语时的呢喃,让水断栩听不真切。
她还未问出一二,声音复起。
“粼儿?夜深露重,你在此作甚?”
粼儿?能如此唤世子,想来是国公夫人,陶氏陶访雪了。
人未至,声先至,声若秋潭落珠,闯然入目便是绣着岁寒三友的月白衣袍,眸光上移,眸若点漆,眼尾伴有细纹,陶氏偏过头,眸光相接的刹那,水断栩瞧见她眸中的惊诧,继而泪眼婆娑。
陶氏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举止慎之又慎,水断栩则是屏声息气,生怕鼻息扰了气韵。
二人执手相看片刻,陶氏不语泪直流,罗帕攥紧捂在胸膛处,许是情绪起伏太大,险些往后倒去,若非水断栩眼疾手快扶住,怕是已摔倒于地了。
“多谢,”一旁祝见粼不着痕迹地扶住陶氏,继而开口道,“二妹故去已久,母亲难免受了刺激,望表妹见谅,随后我会遣女使送你去住处。”
入望,他已吩咐好随之而来的女使,女使领命将陶氏扶回屋中,几人身影远去。
环视周遭,正目眩神摇之际,一女使匆匆赶来,双手捧着月衣,送至她眼前。
“春寒料峭,夜里风紧,娘子先披上吧。”
水断栩心中不由慨叹,国公府到底不能跟绽翩相比,女使都如此细致入微,此一边披上月衣,彼一边迈开步子随之去往院落。
穿过三重仪门,每过一进,景色便深几分,海棠花瓣飘落,如雪般簌簌,继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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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抄手游廊,穿过后登上木桥,桥下活水汩汩流淌,引路的女使一转,入目是一月洞门,灯笼映照着“青塘苑”三字。
“娘子且在此处歇息。”
女使说罢,便福身离去了,不多一言。
院内甬道青石遍地,绵延到正房前的桃树,桃花薿薿,随风吹落,落到水断栩的肩头,引着她去起居室,掀开竹帘,入目月牙桌上,妆匣甚至备好,一旁摆放着瓷瓶,瓶上粘着字条。
“不见惄?”
水断栩上前捧起瓷瓶,忽地念起,今日途径药局,闻此药千两得求,乃是治手伤的良药。
如此,玉盘双手恢复便不是难事。
不过,何人瞧见玉盘伤势?何人所赠?陶氏亦或是世子?此药珍贵,她应去拜谢才是。
“千两药?抵得上娘子为参议时,十年年俸了!”
玉盘惊叹着,小心翼翼捧起瓷瓶,生怕摔了碰了,言语却惹得水断栩蹙眉,她掩其口,沉声道。
“绽翩种种,皆不得再提,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见玉盘连连颔首,她适才松手,方放下瓷瓶,“咔擦”一声响起,引起二人警觉。
“何人在此!”
“是……是夫人遣奴婢们来……来伺候娘子沐浴……”
水断栩疾步上前,推开紫檀门,素手放在棂花上,果真见两个女使站于垂花门不远处,正胆怯地不敢抬头。
她却未出声斥责,眸光不断地在二人之间流连,气韵就此沉寂。
玉盘亦听到动静,本欲叱骂,却碍于水断栩未曾开口,不得僭越。
遂一同望着二人,两女使脑袋越埋越低,几近佝偻着腰背,片刻,终是一女使忍受不住,伏地开口道。
“娘子,我们確为将将走进院落,因皆不悉娘子起居习惯,遂……遂不敢随意示意,磨蹭了些。”
“奴婢所言千真万确,并无僭越之心。”
水断栩先是不语,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请罪,良久,才淡然开口道:“起来吧,再耽搁,怕是要东方欲晓了。”
闻言,两人连忙起身,趋步跟上。
三人进了香汤房,沉水香弥漫屋内,纵使是狸奴闯进,皆要沾上一身香才允离开。
女使持梳篦梳散发髻,正要为其宽衣解带时,却被水断栩按住。
“你们在一旁候着,我自己来便好。”
水面浮着檀香木片,屏风阻隔着氤氲,薰笼亦备好。
二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却只唯唯听命般站立一旁。
水断栩所言非虚,昔年为参议时,她皆是亲力亲为,已然成了难以摆脱的习惯。
抚上肩上的谶花图案,持着盆舀汤淋上,图案竟化入水中,与花瓣相融。
风乍起,从窗棂处溜进,将水断栩勾去香闺。
水断栩着纱罗寝衣,于香闺榻上辗转难眠,终是起身,唤着玉盘。
“玉盘,你明日起,试与她们相洽,徐叩其辞,窥祝家人所喜所恶,总归备之无患。”
她吩咐完,忧烦顿消,拥衾而眠,入黑甜之乡。
梦中,她回到稚儿时,坐于一小郎身侧,小郎正嚎啕大哭。
水断栩何时哄过孩儿?思忖再三,抬手欲轻拍其背,却在靠近的刹那,一切化为虚无,连同小郎哭声也消失了。
翌日,晨光微熹时,水断栩徐徐睁眼,便听急匆匆脚步声。
“娘子,世子在垂花门外候着您。”
3. 遇风波
闻言,正惺憁的水断栩蘧蘧觉寤,瞿然惊起,漏刻正滴答作响,已然辰时初。
“坏了坏了,晨间问安我竟全然忘了!”
她霎时间明了祝见粼来意,原是自己耽搁了问安,玉盘亦慌慌张张起来,漱口茶水竟拿成了澡豆,继而梳头女使赶来,梳起桃花髻,涂胭脂、画眉、点唇……
终至换上交领袄裙,从妆匣取出白玉兰花簪,晨妆毕。
双手叠交腹前,云履急趋,她瞧见祝见粼在不远处伫立,眸光落在自己身上,瞧不出喜怒,待走近他时,水断栩福身道礼。
“表哥万福。”
“贤妹同福。”
声音冷冽,令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因自己耽搁在先,水断栩惭怍无言,二人一前一后走至陶氏院落中。
女使正垂首,在萱堂前的石阶处洒扫着,见他们来了,领至廊下,自己则是去禀告夫人,廊下鸟儿正啁啾清啼,衬得院落气韵静谧。
“祖母去寺庙祈福了,一时半会回不了府。父亲上朝还未归。”
正候着陶氏通传,一旁的祝见粼倏然开口提及此事,令她一时如盲者扪象,唇瓣翕张,却吐不出一言。好在女使适时赶来,二人得以进萱堂。
入目便是陶氏坐于主位,锦垫半旧,身后屏风上山水尽染,案上花香弥漫着。
待祝见粼问安后,她双手提裙,屈膝道:“给姨母请安,恭问福寿康宁。”
二人侍立一旁,陶氏握住她双手,任谁来看,皆是一副疼爱模样。
水断栩与之四目相对,眸光相触时,她分明得见,陶氏并非望向自己,想来便是那故去的二娘子。
一阵嘘寒问暖后,陶氏念叨着应遣些女使和内院护卫于青塘苑中,一旁的嬷嬷会意,取来仆役册,记载着出身、月例、职责。
“栩儿不妨一同来瞧瞧,遣些婆子负责巡查,刘嬷嬷往后便贴身跟随……至于外院随行小厮……”
水断栩看去,选家世清白亦或是家生子便好,可册上此类人实属多,一时无法抉择。
见陶氏蹙着眉,许是也苦恼,遂她言道:“姨母,栩儿以为,几冬很合适。”
几冬,便是领她去国公府的小厮。
小人难防,置在眼前,才能顺心一二。
几冬一事被应允,道了几句体己话后,她便离开萱堂。
回了青塘苑,刘嬷嬷领了些人来,有二等女使,亦有粗使女使和婆子,众人垂下眸,听候吩咐。
水断栩不禁犯难,自己为参议时,何时管过此等事?就连今日礼仪,都是在绽翩时请人教习,大璞不允蓄奴,她自然无多少奴仆伺候,眼前众人,不是家生子就是雇工,倒是于法合理。
“我不甚熟悉国公府,由刘嬷嬷先吩咐你们罢。”
众人闻言,睽睽交瞩,终是唯唯听命。
水断栩得了闲,躺在凉榻上,已是暮春时节,还带着些许凉意,遂裹着丝衾。
待众人洒扫忙活后,已是霞帔夜天,酉时该去问省。
此回,她见着了祝国公,祝迴。
面容倒不是慈眉善目,相反,坐在主位上,不怒自威,乌纱翅随风轻颤,绛紫色圆领缎袍上系着銮带,正啜着茶水。
“恭请姨丈晚安。”
话罢,却迟迟未有回应,气韵陷入沉寂,无一人敢忤逆国公的威严,陶氏欲言又止,却被阻拦。
良久,待水断栩双膝酸麻时,才闻得祝国公开口。
“起来吧,你便是昔日绽翩知州之女?夫人的远方表亲?”
“正是。”
待她答话后,与此前不同,祝国公先是轻嗤一声,后戏谑道:“水家倒是人才辈出。”
水断栩知晓他所言指的是父亲,失修案一出,父亲同僚被牵连皆下诏狱,而父亲因能攀扯上国公府,圣上只免去他的知州之职。
论昔年自己,自己为参议时,亦算不得全然是清官,且并未有所建树。今日玉盘去市肆走动时,听闻了她的“死因。”
世人皆道水参议死得荒唐,绘声绘色描述她醉死榻上,活脱脱一个酒徒。
此等由头,世人自是不齿,祝国公亦是如此。
而如今自己为水家女,“兄长”逝世,她却不为其斩衰三年,反倒投奔国公府享荣华富贵。
是以,水家確为人才辈出。
“谨记,这世上一个失了夫家庇护的女子,连自己爹娘亦不算归宿,今日你沾上国公府门楣,全依夫人不忍之心。”
是了,她险些忘了,自己这远嫁又寡妇的身份,一切编撰全凭自己的好爹娘。
水断栩侍立一旁,自知毫无资格驳斥祝国公一番话,除非,她能寻到旁的归宿。
遂,只能缄口不言。
因,无人会向着她。
“爹爹,爹爹!”
倏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击穿沉寂,一梳着双螺髻,缀着金丝的稚儿闯入,径直行至祝迴眼前。
“翩儿今日可学得什么?同爹爹讲述一二?”
祝迴顷刻间翻云覆雨,换了面孔,稚儿被捧起面颊,开口道。
“夫子教,古语道,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注1】”
闻言,气韵再度静下来,鸟啼声嘹亮,显得格格不入。
此事终至因稚儿一句话姑置,对水断栩的指斥暂且停息。
可一事令她不明了,稚儿身后必有他人推波助澜,借其之口为自己脱身。
她初来乍到,何人会相助?
思忖一时失了神,直至有声传来,她才猛然止住脚步。
“哥哥,你为何要翩儿说那句?翩儿当时生怕背错了说错了。”
“为兄……只是教你一句诗罢了,父亲知晓你学识至此,也会为翩儿忻愉。”
海棠旁,祝见粼同方才的稚儿在谈话着,话语一字不漏让水断栩获悉了去。
“忻愉?可是爹爹今日面色不太好……”
“咔擦!”
本欲再听多些,何人料得弄出了动静,既被发现,她只好现身。
方才还笑意盈盈的祝见粼,看清来者何人后,笑意褪去大半。
而一旁稚儿见了她,有一瞬见得生人的惊诧,继而介自道。
“我名唤祝在翩,想来你便是……唔……”
“舍妹年纪尚小,该早些就寝,先行一步了。”
祝见粼不知在遮掩什么,一旁的祝在翩被掩了口,继而被拎起,眼见着兄妹二人要离去。
水断栩忽地念起瓷瓶,忙不迭出声道。
“表哥留步!昨所赠的不见惄,表妹在此谢过。”
她眸光落在二人身上,祝在翩挣扎着要脱离桎梏,一副知情之态,祝见粼则是竭力镇静,可还是带些磕绊。
“表妹误会,不见……不见为何物,我一概不知。”
此回,兄妹二人逃之夭夭,消失在她目之所及。
若为陶氏所赠,今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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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时,合该问询药效,可陶氏只字未提,犹如毫不知情般。
分明是他所赠,有何不好承认?
水断栩百思不得其解其动机,直至走回青塘苑,亦未能琢磨出祝见粼之心。
“娘子,娘子!”
玉盘匆匆行至她眼前,不由分说便拉着她衣袂朝木桥走去。
再三张望,確四下无人后,玉盘才娓娓道来自己获悉之秘辛。
原祝芳归逝世时,还未及笄,众人是在池塘旁寻到她的尸身,当时贴身女使说,是二娘子一时嬉闹跌进水中,自己并不会水,待救兵搬来,二娘子已溺亡。
此事后,陶氏日日以泪洗面,几近肝肠寸断,此事便成国公府禁忌。涉事女使因怠忽离次,杖打几十,当场便无了气息。
陶氏经丧女之痛后日渐消沉,国公遂下令,与二娘子有干系之物之人皆不允在国公府。
“怪道姨丈连薄面皆不予我……光论容貌,我与二娘子皆不能另当别论……”
被指斥一事传遍阖府上下,待水断栩回院中时,众人已不如白日里恭敬。
方才还未跨过门槛时,她便听见有女使正央求着刘嬷嬷调离。
“刘嬷嬷,您往日待奴婢最好了,便允了一回罢,今日老爷如此动怒,往日我们不准被旁的女使轻视。”
“是啊刘嬷嬷……”
“是啊……”
众人叽叽喳喳声戛然而止,涉事人正站立在她们眼前。
那几个女使手忙脚乱地洒扫着,纵使石阶几近无尘。
水断栩环视周遭,继而转首对刘嬷嬷语道:“劳烦嬷嬷,将那几女使的名告知于我,我明日便将此事与夫人道明,好遂了她们愿。”
或许有求情,或许有哭喊,她阖上眸,与周遭隔绝,待声音因拖拽愈来愈远,她才徐徐睁眼。
“若是还有人要弃主离开,恕不远送。”
众人散去,可此事尚存怪异之处,据刘嬷嬷所言,在她心中应是小人的几冬,却一声不吭。
碍于男女大防,问询一事暂且搁置,只待明日了。
入夜,水断栩却难以入眠,心旌摇曳着,隐隐感知到,似有事发生。
从窗棂外窥去,苍穹一如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仍旧月明星稀。
索性无事,她坐在床榻上,回忆着玉盘告知的今日所获。
玉盘今日寻了几个年纪尚小的家生子,一顿威逼利诱,她们便把知情之事皆往外说。
言到几冬时,她们更是争先恐后地诉说,道夫人院中有个女使,名唤期儿,与几冬有首尾。
“有首尾?若是被夫人发觉,可是要挨板子逐出府去的。”
“玉盘姐姐你有所不知,这期儿是夫人身旁贴身女使,几冬则与管家沾亲带故,庇护着呢。”
试探到此便了,困意恰好袭来,水断栩酣然入梦。
“娘子,不好了!几冬他……他死了!”
不知是几时,水断栩便被晃醒,正迷糊,此事如当头一棒,令她猝然清醒。
“几冬尸身已被葬入义冢,死因奴婢尚且不知。”
“管事妈妈呢?无对牌怎可夜间外出?门房处定有记……”
方才迷迷瞪瞪,她竟忘了,自己是寄人篱下,何来资格去调册子?
望着窗棂外晨光倾洒,水断栩念起需问安,正走近陶氏所居溪光居时,却听见院里传来一声声惨叫。
“敢有私情?杖二十再停!”
4. 遇疑团
私情?水断栩窃得此言,一凶念陡然蔓延在心间,指尖触碰到一旁青砖上,严丝合缝,竟无处令她逃匿。
“期儿,你此举败坏家风,理应杖八十,可夫人慈悲心肠,只惩处你杖二十,且夫人金口玉言许诺,待几冬归府,便许你二人婚配。还不快谢夫人救命之恩?”
字字落尽她耳中,应证了心中凶念,果真是期儿,可替陶氏所言者,只初为陪嫁女使的李嬷嬷一人,她阖上眸,脑海却是李嬷嬷颐指气使之态,耳旁是竹板击在皮肉上之声,竹板许裹着铁皮,许嵌着倒钩,许……不携一物。
她欲扪耳不闻,素手掩住时,倏然手腕上受一股劲力所掣,迫使她睁开眸,并作身转,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才复得清明。
入目便是祝见粼嶒冷的面容,仍孤松负雪,仍拒人千里之外般。转眸,眸光落在手腕上,五指弓蛇隐茧,正捉着腕,见她看去,才松开。
扼腕留痕,水断栩瞧着指痕,还未问询此举动机,便有声传入耳中。
“望夫人璧还前诺!”
“你休要不识抬举!夫人不念旧恶,已是极大恩赐!”
声骨鲠在喉,似是哽咽之言,却字字有力,穿过青砖黛瓦。心中忽地撼动,令她险些要闯进二门,若非祝见粼话语适时响起,她已然迈步。
“为兄正惧问安后至该如何,未曾料到表妹心善,特意候着,表妹此举之心意,为兄定不会辜负。”
非声若蚊蝇,亦非穿云裂石般,却足以令守门婆子听见,一旁懒怠的婆子看清来者,即刻面颊堆起谄笑。
“老奴这就通传,还请世子在廊下候一会。”
“本世子可是有要事寻母亲,不知依你这婆子行事,往后问安,还需写门单不成?”婆子忙不迭打躬作揖,口中连连言着不敢不敢,可祝见粼话还未完,“看来是拜高踩低惯了,主子皆不算主子了。”
水断栩听出言外之意,婆子亦然,连忙以方才之态待她,继而转身通传,掩袖时不知是否在悔玩岁愒日。
婆子一去,院内渐渐无了声息,连同惨叫声和叱骂声,统统失了踪影,余下的便是婆子嗒嗒嗒脚步声与洒扫的嚓嚓声。
“世子,水娘子,夫人请您们进来说话。”
水断栩抿发整簪,一手提起衣袂跨过门槛,一手执团扇遮面,随在祝见粼身后。
团扇遮掩下,她余光瞥见,两婆子正拖拽着一负伤女使,想来便是期儿,而一旁女使则是在濯血,可这殷红似是涤不尽,飒飒声随着期儿一同留在这片天地。
陶氏许是被这殷红夺去了气色,亦或是因贴身女使做出此事的嗔怒,面色惨白如纸,说话亦是气若游丝。
“粼儿,上回……你是因栩儿初来乍到,适才……适才来了内宅,常来会……会惹得非议。”
“母亲,儿子有要事才进内宅,不曾想扰了母亲心神,望母亲恕罪。”祝见粼拱手赔罪后,讲起要事,“约莫寅时,赵管家声称府中名唤几冬一小厮失踪,经寻觅,人在义冢,已身死,不知母亲要如何处置此事。”
“咚!”
水断栩身前的陶氏还并未开口,身后传来响声,众婆子女使顿时手忙脚乱,不知先是自请其罪,还是将血厥的期儿扶起。
混乱之下,陶氏直捂着心口,秀眉紧蹙,几冬如何处置一事不了了之。
待李嬷嬷将陶氏扶回屋中,三人也需告退,退后三步,方转身离去。
这溪光居,倒更需一时安宁。
“表哥留步!”
眼瞧着祝见粼同小厮吩咐着,欲回身一转离去,水断栩连忙唤住了他,平日清啭珠落之音,此刻却显嘶哑。
“方才捉腕一事,是为兄唐突了,在此给妹妹赔个不是。”
祝见粼一语出,倒是令她措手不及,自己有好些不解之处,为何要相帮,为何要赠药,为何……
是了,为何?自己若决意开口,将桩桩件件事情问询,有未有着落还需另当别论。
他大可如那日一般,将自己置身事外,撇得一干二净,显得不懈问询的自己好似刻舟求剑、夏虫语冰。
既有前车之鉴,自己理应长一智了,遂她开口道。
“表哥这是哪里话,倒是折煞妹妹了,方才唤住表哥,只是欲问询几冬之事一二,毕竟是我外院的小厮,却落得如此……”
“世子,世子,小的取来了……”
话未尽,见一小厮取一绣履函朝他们而来,许是年纪尚小不知礼数,亦或是未瞧见被遮挡住的水断栩,总之,他自知嚷嚷失礼,正请罪着。
水断栩確为欲知晓其中一二,告饶声略些心烦,她摆摆手,小厮这才住口。
片刻沉寂后,众人眸光不约而同落在小厮手捧之物,水断栩亦不例外。
眸光落在祝见粼面容上,不知是看错眼还是旁的,竟携着一丝不自在来。
不自在?无稽之谈。
她疾速将此念头抛之脑后,耳旁传来祝见粼解释之声。
“此物是我备下之礼,准备不日将赠予他人。”
“原是如此,那几冬一事……”
水断栩倒是不在意此事,毕竟是私事,可几冬一事实属蹊跷。
“妹妹若是想知,用膳过后来花园一趟。”
祝见粼同小厮身影在眼帘中远去,水断栩则攥着罗帕思忖着。
“娘子,”缄口不言的玉盘终至出声,“方才奴婢见世子来,本是要通传您一声,可世子示意奴婢噤声,适才……适才未知会您。”
“无妨,眼下之事要紧得多。”
二人朝青塘苑走去,方才思绪中断,遂在路途中复盘算着如何靠近期儿一事。
期儿生得貌美,做事手脚麻利极少出纰漏,可几冬容貌只算得上端正,行事游手好闲,在外借着国公府身份仗势欺人,不知与多少人结怨,今日身死,不准便是哪个仇家寻来。
如此不相配二人,如何有得首尾?倒是令人不解。
“世子,您这礼……”
小厮随了一路,暗暗叫苦,生怕哪句话惹得世子不快,可寻来觅去,开口一句话还是触了逆鳞。
“你说,我贸然送礼,是不是实属唐突?”
小厮本候着世子爷的惩处,未曾料及遇到一个愈加棘手之事,心中叫苦不迭,面上支支吾吾道。
“世子爷做事……”
“我见她鞋履脏了,便念着赠一双,可竟忘了,不好会成暗示私相授受之物……若妹妹接受,遭受非议的是她,而我安然无恙……终究是我思虑不周。”
“本欲寻个由头赠予她,可思来想去,还是无缘无故,何来有兄长赔罪礼是一双鞋履?倒成定情信物……”
“可这鞋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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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世子为此事难以决断时,小厮几近绞尽脑汁,终是想出一法,瞧见四下无人,低声语道,不过法子倒算不上高明。
孟夏炎风不似春寒料峭,已携来些许暑气,勾得水断栩的魂魄徜徉在风中。
“娘子,您匆匆用完膳,不准世子不在亭中,近来夏始,天不似从前凉快,娘子还需多当心些。”
玉盘一番絮叨终究是付之东流,水断栩心中有要事,如何食安?尝了几口便放下银筯。
踩在小径卵石上,感知着足底纹路,开凿的湖引入活水,鲦鱼出游,过鳍无痕,走往湖心亭,见得湖畔,倒是别有一番景色。
走至湖心亭,才发觉祝见粼早已坐在此处,似是已等候多时。
本欲开门见山,直接问询几冬之事始末,可瞧着祝见粼并无此意,此一边斟茶浅啜,彼一边赏湖赞叹。
分明不是头一回见此景,论惊诧,合该是水断栩自己才是。
“此情倒让为兄念起一句古语,翠尾穿波,银腮噀玉,泼刺空潭里。【注1】”
水断栩不知他要赏景到何时,开口言语时,语气满是焦灼。
“表哥,几冬究竟因何而死?可请仵作验尸?”
祝见粼闻言,缓缓放下茶盏,一副痛心疾首之态道。
“仵作验尸,道明是殴伤致死,几冬遍身有拳脚痕迹,身上有手足伤,似还有凶器,仵作言说是他物。如今问询父亲母亲如何处置,母亲今日所见不宜再问,父亲欲盖此等丑事,怕是几冬尸身只能葬在义冢了。”
“原是如此,有劳表哥,院中还要事务处理,先行一步了。”
待获悉自己想知晓的,水断栩亦不愿久待,起身匆匆离去了。
归途她在思忖着,此事存有疑点。
不对劲,就算此事只是仇家寻来殴打致死,涉事人不应只是仇家而已。
夜间出府一般不被允许,即便被允许亦要取对牌,去门房处登记,回来时再禀明。
门房处便全然不知?亦或是几冬平日里欺压他人惯了?从而径直越过门房?
欺压门子倒是他会做之事,可门吏他亦有胆量去要挟?
水断栩不得而知其中隐情,失神间走上木桥,还未下桥,忽感安身不稳,一不留神,竟直直跌落水中。
沉浮间,求生欲望令她呼救着。
“来人啊!救命啊!”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水断栩是会水的,可当时水草缠住她的鞋履,她的足踝,自己只能挣扎呼救。
所幸有女使适时经过此处,不然水断栩真成孤魂野鬼还未有人发觉。
发现她的女使,便是那日奉命来伺候她沐浴的两女使其中之一。
名唤日藕,另一女使名唤时莲,古语中,问何日藕、几时莲【注2】。恰是二人名字出处。
水断栩全身浸湿被救上岸,直哆嗦着,玉盘闻讯赶至湖边,当即用衣物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被扶回了青塘苑,沐浴一番后换上寝衣,坐于榻上,只感劫后余生。
“娘子,怎会好端端地跌入水中?倒真是吓坏奴婢了。”
水断栩喝着姜汤,缩在衾被中,倒不觉炎热。听玉盘问询,念起落水一事怪异之处。
“今日……桥上油光水滑,好似……被泼了皂角水。”
5. 遂愿舟
“皂角水?”玉盘闻言不由惊呼,许是自觉失言,急以罗袖掩檀口,徐行数步,四顾逡巡,察其左右,见无人,才长舒口气。
“粗使女使定不敢出此纰漏,定是有人要使坏,可娘子并未与旁人结仇结怨……此人却有害人之心,看来是附膻逐臭之辈,今日敢泼皂角水,明日不准是何,娘子可要有所行动?”
玉盘低声剖析此事,声音低至只有她们二人所闻,眉宇之间是藏不住的忧心。
而水断栩定定地望向她,心中则回到从前,她自幼便跟随自己,不论是从前所受责骂,还是累及所受的拶刑,皆无所怨言,论忻愉时,夏时游湖,冬时赏梅,总有她相伴左右。
心中回忆渐止,眸光从眉宇移到十指,这几日敷着药,伤已稍苏,不似乍伤时行事不便。
“娘子?您不会是……阿也阿也!夫人临行前嘱咐奴婢要护娘子周全,如今怎生是好!”
正失神的水断栩,被这一声声呢喃唤回神,见玉盘踟蹰不前,吐言道。
“我无事,落水尚不知是何人所为,暂且勿轻举妄动,这样,你将日藕时莲叫来,此事若非她们,我怕早已溺亡成魂,此外,我落水一事,闻者几何?”
姜汤饮下后,神志亦清醒些,此事若传至国公与夫人处,不准会起何看法,是以要大事化小。
“娘子宽心,方才奴婢一闻讯,除取来衣物,便是烦刘嬷嬷禁绝浮言,凡乱嚼舌根者,一律寻管事妈妈扣月钱,如此,她们应是不会乱言。”
刘嬷嬷到底是国公府老人,在女使与婆子中颇具人望,如此一来,水断栩可稍稍放心。
她将衾被拢了拢,在此间隙跫音起,三人身形映入眼帘。
玉盘穿着秋香色绢布狭领长袄,下身素纱长裙,双髻上无别钗,素布带悬于腰间,很是朴素。
反观日藕时莲二人,倒是华丽些,腰间悬着三串禁步,走时声响急促,织锦绦子裹着藕色衣裳,发髻别着银簪,论何人见了,皆会以为,她们才是贴身女使。
水断栩眸光一沉,下一瞬恢复如初,命玉盘取来妆匣,匣中寥寥无几金簪与玉镯,她并未错过二人眸中一闪而过的不屑。
她将匣中零星首饰取出,摆放一旁,启齿道。
“我素来不喜装扮,这些留着也是无用,你们既救我一命,合该是要有所报答,若是有合眼缘的,取走便是。”
莫说二人,便是玉盘闻言亦是一愣,她唇瓣翕张,唤了几句娘子,旁无他言,可水断栩只坐在榻上,充耳不闻。
良久,见她神色不似戏谑,日藕率先回过神道。
“谢娘子所赐!奴婢必当感念娘子体恤!”
“谢娘子赏!奴婢必当更加勤勉!”
时莲随之回神,不甘示弱般亦感念恩典,二人旁若无人地挑选着,只留下一素银簪子。
本戋戋之数,现化为乌有,水断栩转眸,入目是空无一物的妆匣,耳畔所闻是二人正攀比相较。
“若无事,你们便下去罢,我乏了。”
见水断栩出声驱逐,二人遂不再自讨无趣,禁步之声响在屋内,低语时藏不住窃喜,叽叽喳喳实属聒噪。
“玉盘,你亦随行,倘有缓急,可再进。”
“是,娘子好生歇息。”
妆匣合上被放置一旁,跫音渐远,水断栩如释重负,困意袭来,脑袋此时昏昏沉沉,只欲歇息,就枕而寐,恍若入梦乡。
迎亭瞳之日光,水断栩不觉用手遮挡,从指缝中,入目是一片绿意,继而传来马蹄声,应是猎场,手垂下,迎面便瞧见几个乳臭未干稚子将一黄口孺子合围,口中戏谑着。
“亏你还是世子,倒是连我庶兄皆不如,骑射不精,何敢来田猎?”
“怕是来为我们拾箭报靶,弓韬剑匣!”
“你们所言实属过分,堂堂世子能与圉人相提并论?可当心些,不准便令人泣下沾襟!”
见他们轩渠大笑之丑恶模样,水断栩怒目切齿,走上前便要将他们拂拭开,指尖却在触碰到身躯的刹那,直直穿透过去。
正疑惑之际,感知到衣袂被人轻轻扯住,想来便是方才被欺的黄口孺子,正要回首,梦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熟悉的喊声。
“娘子,娘子?”
感知到身躯微微晃动时,玉盘声音复传入耳畔,她抬手拭目,徐徐睁眸,窗棂外已然碧霞笼夜。
“何时了!我本欲小憩一会,怎会……还未去问省……”
她窸窣而起,稍稍襚衣,坐于镜台前,身后的玉盘却不疾不徐地走来。
“娘子,李嬷嬷方才传话来了,夫人身子抱恙,不宜见人,遂问安问省皆免了,娘子亦不须去侍疾。”
陶氏病了?是了,今日一见,面容很是憔悴,心中確有此想,未料到竟果真如此。
放下手中的梳篦,不免唏嘘,抬眸却见玉盘阖门扃牖,阒其无人,才趋步走至她身旁道。
“娘子,此事道来蹊跷异常,期儿按理是要被严惩,本关于柴房处待其自生自灭,却有几个女使联合为她陈情,夫人竟因此将她释出,只沦为粗使女使,而这几个女使,恰是前些时日,同奴婢道明二人私情的家生子。”
“你意所指,这几个家生子陈情一事,有人指使?”
水断栩闻言垂下眸,人式微落魄时,旁人皆落井下石,此几家生子若真是仗义之辈,亦不会图势告密。
“玉盘,你……”
“玉盘姐姐!”
牖外响起几道喊声,获水断栩示意后,玉盘才发足而出,叫喊声渐止,继而是玉盘匆匆而入。
“娘子,世子身旁的小厮传话,道娘子初来京城,还未见识过京城市肆,要领您去逛一番。”
逛市?祝见粼缘何如此?
心虽是忐忑,但明面仍是应下,梳头女使进屋,位于身侧持起梳篦,窗亦被推开,清风徐来,月白风清。
簟纹如水,水断栩一袭湖蓝色衣裳,青丝间仅别着一支素银簪子,柳腰莲步,仪静体闲。
水断栩远远便瞧见,熙熙攘攘中轩然霞举之身影,遂趋步朝他而来。
似是感知她的到来,祝见粼回身一转,四目相对间,她顿住脚步,他屏息敛声,二人相顾无言,万籁俱寂,惟有心荡不息。
水断栩欲从他的双眸中获悉什么,可他一如既往般,眼眸中不含情愫,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娘子?娘子?”
经玉盘反复唤着,她终至从那双眸中抽离,方才,她险些浸在其中。
“表兄万福。”
她佯装无事发生,款款上前福了福身,行事令人挑不出错处来。
自刘嬷嬷被遣来青塘苑,因从前行事随意惯了,水断栩未少被指摘一二。
“贤妹同福,表兄今日贸然邀约,实则今夜河边放祈愿灯,不知绽翩之习俗,遂念着让表妹来瞧瞧。”
水断栩颔首答话,继而一前一后走在往河边的途中。
方才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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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为她看错,祝见粼的眸光,竟落在自己发间素银簪子上。
途中,二人无言,二人自成一片天地,隔绝周遭人声鼎沸。
祝见粼并未启齿问询落水一事,便彰显他并不知情此事,她念及此,心中重负轻了些,脚步亦轻快了些。
“到了。”
四人行至河边,水断栩循着眸光看去。
只见河流涓涓不壅,漾漾悠悠,河面上已有不少祈愿灯浮着,一旁的摊贩道,只顺流而下抵达下流,才算愿成。
“表妹将自己愿望写在灯上即可,我去去便回。”
祝见粼从摊贩处买了一遂愿舟,经小厮传递至玉盘,再经玉盘递至她双手上。
水断栩手执毛笔,正思忖着写何愿望,忽闻祝见粼此一番话,还未回应,他便拂袖匆匆离去。
“娘子,可要候世子归来?”
玉盘手中亦被塞了祈愿灯,见她提笔又落,战战栗栗,水断栩便开口安抚道。
“无事,表兄既道明,我们只管写下心愿便是,若是表兄归来见我们还未写完,不准要斥责濡滞不进。”
玉盘闻言,忙得提笔,因十指之伤未愈,落笔歪歪扭扭,活似百足之虫。
水断栩本是要相帮,可玉盘起了执拗劲,硬是要亲力亲为。
她不再强求,凑近瞧着,玉盘写着费劲,她念着亦费劲,不觉间,二人皆秀眉紧蹙,很是吃力。
“愿娘子与……我……平安喜乐。”
待她一字一句念出时,玉盘方才收笔,心愿被置在目光下,难免面红耳赤,只见玉盘吞吞吐吐道。
“娘子,愿望不可道明的……会不灵验。”
趁玉盘吞吞吐吐之际,水断栩执笔,洋洋洒洒写下自己所愿,继而将遂愿舟与祈愿灯,一同置于河中。
“娘子愿望是何?”
“念出来,便不灵了。”
见灯与舟顺流而下,二人拊掌而笑,继而候着祝见粼归来。
风乍起,将二人等候随着流水,传至下游。
“世子,此等小事,小的去办就行了,何敢劳烦您亲自去做?”
小厮竭力赶上,口中满是劝阻之语,若是让老爷得知,世子今日编造由头邀水娘子逛市,眼下去下流处候着水娘子的遂愿舟,老爷首当其冲责难的便是他自己啊!
“你若再多嘴一句,往后便不必跟随在我左右。”
祝见粼此话一出,小厮顿时住了口,做世子身旁的红人,与被老爷责罚,虽分不得孰轻孰重,但总归他一个惹不得。
“遂愿舟……遂愿舟……”
祝见粼口中呢喃着,阔步上前,算着“脚程”,舟应当顺流而下了。
“世子,那!”
祝见粼赠予她的是摊上独一无二的舟,他特意挑选而出,远远便可瞧见,眼下经小厮一说,仅此无二的遂愿舟果真来了。
舟如其名,顺遂,旁的河灯沉底或搁浅,而此舟却漂流着不顾阻碍。
随之一同而流的祈愿灯却并非如此,径直沉底后,便悄无声息。
见遂愿舟安稳着,他振衣欲离去。
“如此,便可顺遂。”
毕竟他叮咛了水断栩,似今夜热闹情景,不准鱼龙混杂,在原处候着自己最好,若是想逛市,亦不要离远。
“世子,您瞧那烟火!水娘子瞧过没?”
祝见粼闻声望去,瞧见火树银花,继而眸光落在花炮上。
“烟火?”
6. 仗义执言
二人左支右绌,祝见粼身影迟迟未现,心中已有些许烦躁与不耐。
“娘子,这市肆如此热闹,不如我们先逛市一会,总归世子还未归。”
水断栩闻言,虽受祝见粼叮咛,但他亦言明,可去逛市,遂觉着言之有理,稍稍整簪,便离开灯摊,朝人多处而去。
今日放河灯祈愿,市肆众楚群咻,市嚣如沸,商铺屋檐下亦悬挂着种类不一的花灯,流光溢彩,老少妇孺皆手持花灯,面容携着笑颜。
鱼龙曼衍,火树银花,二人观了一路杂耍,很是惊诧,京城到底是京城,此等佳景,绽翩少有,亦未有如此热闹非凡。
“娘子您看,”本浸在喧闹中,玉盘声音倏然响起,她指尖朝着一个方位,继而言道,“那人,不是那日拦截娘子的城门吏吗?”
念着祝见粼的叮咛,本不欲走远,却仍是循着所指方位看去。
果真是那日的城门吏,他上身着青黑色窄袖短袍,下身着墨色行縢,毡帽有些许旧了,正站于灯摊旁,身旁站着一娘子,着青色布裙,二人似正与摊贩僵持着。
许是好奇,水断栩受牵引朝灯摊而去,走得近些,她便听得城门吏与摊贩之间争执。
“郎君,这灯并非是简单纸糊了而做,您去旁的灯摊瞧瞧,这羊角灯,我卖六百文算公道了,你弄坏了总不能不赔吧。”
摊贩将一破损的羊角灯高高提起,底部確为破损,纵使持有“物证”,可城门吏仍旧为自己辩解着。
“胡说八道,这羊角灯如何是我弄坏?你方才递与我时,便是如此!”
城门吏争执间涨红了脸,单薄的荷包在风中摇曳着,与衣裳相融,令人险些看不真切。
“看来我今日是碰上无赖了,各位各位来看看呐!此人身着皂衣,好歹是个官,官欺民,是何天理!”
二人正僵持不下,摊贩忽地大言炎炎,声音响遏行云,斥责着城门吏损坏花灯不认之事。
市肆本就人山人海,听到动静,众人目光皆聚拢在此,自发地将他们围起,连带着水断栩与玉盘。
“为官怎能做此等事?读的圣贤书看来是全白读了!”
“瞧他模样,倒是还觉羞赧,累及他娘子,大庭广众经此等事。”
周遭窃窃私语声传至水断栩耳中,想来城门吏亦听个真切,见他面颊绯红,汗浸额角,手攥成拳。
“此事好办,既存纠纷,送去官府便为极佳解法,想来如此,可还清白与公道。”
一股道不明的情愫竟驱使她上前,待她说罢,众人目光齐齐已然落在她身上,本在她身后的玉盘,此时挡在她身前。
“娘子,此事与您并不相干,您不必……”
城门吏身旁娘子出言,可水断栩视若无睹,直直望向摊贩。
她今日虽只戴了支素银簪子,可身上衣裳到底能瞧出来并非小门小户,举手投足间又携了不容分说之凌厉,望着摊贩直发怵。
“罢了罢了,不赔便不赔,你们有财有权之辈,我们平民百姓认栽!”
摊贩见有人相帮,欲揭过此事,何人料得水断栩倏然越过玉盘,阔步上前,将另一羊角灯举起,示众人一观。
“各位方才瞧见了,我可什么手脚未做,这摊贩以次充好,强卖于人,还诬赖!理应扭送官府!此外,还需向你所污蔑之人赔罪!”
摊贩见事情败露,转身欲弃摊而逃,却被城门吏拦住,他只好连连告饶赔罪着。
“大人您大人有大量,绕过小的吧,小的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孩,万不能送去官府啊。”
“你方才污蔑我时,怎未料得此景?”
所幸他并未心软,而是牵制住摊贩,令其挣脱不了。
此事动静引来了巡逻的弓兵与火甲,获悉来龙去脉后,当即抓捕了摊贩。
人群渐渐散去,余留四人,着青色布裙的娘子率先出言道。
“多谢娘子今日相帮,不然奴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感激之言中,她获悉眼前人名唤春月,而城门吏为她的夫君,今日二人来放河灯。
待春月道完,身旁城门吏竟出了神,直至春月轻扯他的衣袖,他才回神,拱手道。
“在下名唤李青蔽,多谢娘子今日出言相助,城门一事,实属在下职责所在,望娘子勿要挂怀。”
“李大人不必如此,若我挂怀,今日亦不会如此行事。”
见春月不解,她便略微阐释了那日发生之事,春月才恍然大悟,继而不住地赔罪着。
“原是如此,竟让水娘子……万望海涵。”
“春娘子不必,此乃李大人职责所在,事出有因。”
春月二人本欲放河灯,却被此事搅了兴致,如今只欲归家,待目送二人离去后,水断栩适才念起,自己已与玉盘离开原处很久了,就算祝见粼再缓慢,亦该到了。
还未转身,玉盘凑在耳旁低语着。
“娘子,玉盘今夜瞧着,那李大人神情不对劲,眼神飘忽躲闪,时不时失神,奴婢隐隐觉着,李大人近日定是做了何亏心事。”
“亏心事?李大人瞧着刚正不阿,不准是你看错眼了,快些走吧,表兄不准正寻我们呢。”
水断栩并未将此番话放在心上,念着时辰不早,恨不得似天上的鸟雀赶去,或是被风裹挟着,吹至国公府。
抬眸,夜深了,月色浓浓悬于苍穹,转身欲走时,却见玉盘一动不动。
“玉盘?不回府在这瞧什么……表兄?”
怪道玉盘瞠目结舌,连水断栩亦是惊愕失色。
人群虽散去,但仍有流动如水般之人经过,流水中却有顽石岿然不动,祝见粼在不远处纹丝不动,只默然睇视着自己。
“表兄……我方才是见你迟迟未归,我又未瞧过京城风光,便去一观……这才晚了些。”
水断栩疾步走至他眼前,鬼使神差地垂下眸,向他解释缘由,言语间不敢望向他的双眸,眸中的冷冽似是一触碰,便顷刻间化为冰。
说罢,祝见粼并未当即回应,纵使她垂下眸,亦察觉到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地咬住唇瓣,良久,久到她不寒而栗,才听得他开口。
“原是如此,表妹方才仗义执言,出手相助,为兄见了甚是欣慰,眼下既表妹亦归,便回府罢。”
话尽,祝见粼便拂袖先行,一旁的小厮见状连忙跟上,留水断栩在原处一时怔然。
他……方才统统听去了?还是……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脚步声忽地止,小厮痛呼声响起,继而是祝见粼冷冽之声。
“表妹若是有意耽搁,为兄倒是乐意奉陪,若是想回府,便跟上。”
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闻言她忙不迭提起衣袂,顾不得刘嬷嬷昔日教导,“嗒嗒嗒”跟在祝见粼身后。
离国公府不远处时,祝见粼再度顿住脚步,语气轻缓,已然不见怒气与冷冽。
“为兄承认,我迟些归来,未守诺是为过,可你知晓那摊贩会不会猝然急兔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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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而伤害你?那被为难二人又是何品性,你亦不知,我方才赶来时,你已争论过,若非途人谈论起……”
“仗义执言是好事,可在自身为弱时,还是勿要如此。”
水断栩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才知,原他今日反常是忧虑自己安危。
心中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愫涌上,自己在绽翩时,爹不疼娘不爱,纵使临行前交代玉盘护着自己,她亦知晓不过是虚言,浮于表面。
故水断栩未曾体会过被人关心之感,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关心,方才她上前相帮李青蔽与春月时,有一缘由便是,她在二人四目相对时,瞧见了道不明的情绪。
如今看来,此情愫,名为关心,名为忧心。
如今竟真有人关心自己,不论是陶氏还是祝见粼,她一刹那划过脑海中的念头,是逃避。
故她唇瓣翕张,不知该如何回应,良久,她终至启齿道。
“我只是……觉着……”
“砰!”
话还未完,空中倏然迸发烟火,如流星赶月,飞琼溅玉,盛放在水断栩的双眸。
“我不知绽翩烟火如何,便念着让你瞧瞧京城的烟火。”
祝见粼说罢,便从角门入府,水断栩霎时间明了他为何迟迟归来,她轻声问询一旁的玉盘。
“玉盘,我若是听表兄所言,不走远……”
“娘子,救人乃是积德行善,世子许是一时忧心,不准明日您去言明便好了。”
水断栩闻言迟疑着,自己是如何走回青塘苑皆不知。
枯坐一夜,全无睡意,直至东方既白。
“娘子,您这是……未歇息好吗?”玉盘正要来侍奉,见她面色略显憔悴,问询道。
“无事,姨母身子不适,虽不用去侍疾,但总要去看望一番。”
梳妆一番后,勉强遮住颓唐,襚衣而往。
行至溪光居,远远入望的是祝在翩正观鱼戏水,双眸随鱼游而移,充斥着专心致志。
水断栩见状,知不便打搅,遂竭力放轻脚步,不弄出大声响。
“母亲还未起,姐姐还是候着婆子通传罢。”
“我识得姐姐不算惊诧之事,府中这般大事,我到底还是知晓的,素未谋面之人,想来便是姐姐了。”
祝在翩倏然开口,解释了她为何识得自己一事,眼眸却未离开鱼儿一时,若非她言语携着“姐姐”,水断栩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原是如此。”
她讪讪一笑,继而静静候着婆子,左顾右盼以此来放置无处安放的目光。
“沙沙。”
“沙沙。”
四处张望之际,见一粗使女使正持着棕刷,清洗着青石板,看模样很是吃力,似是头一回做此等活。
水断栩朝她迈进了几步,许是脚步声招耳,她抬眸,仰起自己面颊,恰与水断栩四目相对。
下一瞬,她便匆忙垂首,愈加用力地擦拭着青石板。
期儿?
那日她是瞧见期儿面容的,纵使血迹已除,可她仍是认得出。
即便玉盘已然告知她为粗使女使一事,亲眼瞧见时,还是有些许讶然。
不过……有一事她颇为不解。
方才她眸中,有恨。
水断栩与她并未有正式相识,她缘何会有恨?实属令人费解,眸光复落在期儿身上,可直至她离去,都未曾再抬眸。
如此反常之举,藏形匿影,论无人浸润之谮,她是不信的。
7. 成算在心
不知是何人加以挑唆,令毫无羁绊二人生起怨念与恨意。
水断栩冥思苦想,二人之间,若论羁绊,怕只有几冬。
自己新发于硎,人地两生,却指名道姓遣几冬来青塘苑,夺了他原本的好差事,难免令人想入非非其中缘由,她虽不知,期儿是否得知自己威胁几冬一事,但二人既有首尾,合该沆瀣一气。
可几冬几日未有便身首异处,自己纵使算无遗策,亦是无法料及。
若真是如此缘由……水断栩忽觉受覆盆之冤,此乃名副其实的无妄之灾,阿也阿也!
几近殚精竭虑之际,水断栩终是走出廊下,前有皂角水,后有泼脏水,孰能无所行动?
“四娘子、水娘子,夫人言明不必来探望,怕病气过给您们,特让老奴通传一声,怕您们久候。”
她方迈出步子,守门婆子与其同时亦来回禀,她莲步俄停,待闻完婆子话语后,复款步而行,不料祝在翩稚嫩童声在身后响起。
“姐姐走得如此决绝,怪道是青塘苑有何新奇玩意不成?若果真有,翩儿待下回再去,阿兄亦感风寒,翩儿要去探望一二。”
阿兄?
水断栩神思凝滞,继而暗道自己如今蠢笨,阖府上下,祝在翩能唤阿兄之人,便只有祝见粼一人,还能有何人?
方才她言风寒?祝见粼竟病了?
她眼前忽地浮现昨夜一幕,祝见粼幽怀独抱之神情,只予她一个落寞身影与陈情之言。
如今虽已至蚕月,但夜间仍旧是凉风阵阵,一不留神,风便会趁虚而入。
他昨夜为了稍纵即逝的烟火,想来曲尽其妙,幸而她瞧见了那抹绚烂,遘此她忽视了祝见粼一片丹忱。
可兄长一词,她不愿亦不敢再去触碰,水断栩踟蹰不前,无端忆起了往事。
“栩儿,你听娘一言,弃了这些发簪钗子,这皂靴皂衣,岂不是更好?”
水家此时被一片长戚笼罩,纵使是一只鸟雀飞进家中,亦要怆然泪下离去。
还未及笈的水断栩正抱着阿兄的灵牌哭嚎着,她闻娘所言,再见递与的皂衣,颤颤巍巍接过时,不知六年命运已注定。
长祚四十年,因水父升迁,一家人从堇字跋涉至绽翩,这一往,便有月余。
双喜临门,水兄成为堇字唯一可赴布政使司任职之人,亦随父去绽翩。
可天不遂人愿,途中水兄经险途,失足坠崖,不知所踪,死未得见其尸身,爹娘闻讯,悲恸不已。
除悲,便是惧与难舍,一来是惧自己计谋会露出马脚,毕竟替兄入仕一事,一旦发现,便是欺君之罪论处。二来是难舍,若放弃布政使司此等美差,纵使只是参议,他们亦是不舍其所携的“富贵”。
水断栩初次获悉他们计策时,她如世间旁人看法所见略同,皆以为此举过于荒谬与险,一步踏错,便是满门抄斩。
她反抗过既定命运,可见到娘声泪俱下苦苦哀求,见爹因丧子之痛一夜间苍老不已,水断栩知晓,自己无路可走,哪怕是死路,皆未有踏入之权。
心软之人,便是福薄遭愈多苦难之人。
每每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她脑海中总充斥着许许多多嘈杂之音,徐徐睁眼,自己站于悬崖之上,风飒飒掀起她的衣袂,而阿兄便立于她眼前。
继而在她毫无防备之时,将她推下山崖,呼号声每每将她唤醒,这才惊觉,一切皆是一场梦,坠下悬崖为虚,阿兄亦为虚。
“娘子,娘子?”
一声声谙响在耳畔响起,心翳渐消,玉盘关切的面容映入眼帘。
“娘子,此回玉盘办事不力,竟无故耽搁了时辰,奴婢不知晓怎能起得如此迟……”
今日水断栩见玉盘还酣睡着,遂挑了个二等女使跟随自己左右,眼下听她这番说辞,果真存蹊跷之处。
据玉盘细细回忆着,她自己亦发觉不对劲来。
“奴婢觉着……比以往都睡得踏实,睡得沉,怪道是有人在耳房燃了安神香?莫不是因夫人近来身子不适,让奴婢懒怠累及娘子?可……如此不痛不痒的把戏,何人会闲至如此?”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望向彼此,透过双眸,获悉了解答。
回青塘苑路途中,水断栩到底是开口吩咐玉盘道。
“表兄着了风寒,玉盘你去遣日藕时莲去药局,开几副药,务必嘱咐她们要尽快办事。”
“是,奴婢即刻去嘱咐一二。”
行至院中,众人皆各司其职,独一瞩目便是,日藕与时莲二人正坐于石凳,一副游手好闲之态。
“娘子,她们竟偷闲躲静,我即刻去训斥她们一二。”
玉盘愠怒着,疾步走向二人,而水断栩则是在身后不疾不徐迈着步。
见玉盘已走至她们二人眼前,自己遂隐隐于一旁竹林中。
“你们二人!青天白日的,未免过于慵懒!旁人皆在干活,为何你们不做?”
她正好可见玉盘叉手而立,而日藕瞧见她身后无人时,徐徐起身道。
“玉盘姐姐,你这倒是冤枉我们了,不过是休憩片刻罢了,总好比,有人一直……养疴避事好。”
“是啊是啊,我们呐,方才做活尽心尽力,不少女使为证,你说,是不是?”
时莲紧随其后辩解着,声音忽大起来,叫住一持着棕刷的粗使女使,见人人微言轻,便欲以此暗中胁迫。
可那粗使女使亦瞧见了水断栩,不免进退维谷,眼神飘忽,一会落在时莲身上,一会落在水断栩身上。
“问你话呢!你往竹林瞧是何用意?竹林处还能有人不成?”
时莲到底是沉不住气,自觉不应被一个粗使女使怠慢,遂趋跄而行,直奔竹林。
“我倒要瞧瞧,何人在此……娘子?”
时莲看清何人后,气焰顿消,毫无方才跋扈之态,双手交叠着,不断瞥向日藕的方位暗示着。
可惜,她未明了,仍旧大言不惭道。
“竹林究竟有何人至你如此?时莲,你还是过于胆小如鼷,莫论何人,纵使是娘子我亦然……娘子?”
时莲见状,认命般阖上双眸,含唇而立。
日藕匆匆赶至,与时莲神色有所不同,她当即卑躬屈膝道。
“娘子,您瞧暑气袭人,不如奴婢去斟茶,如何?娘子瞧着面色不佳,定是暑气所致。”
“是啊是啊,娘子……”
水断栩见二人奴颜婢膝之模样,只觉可笑,心中想法逐渐被应证着,不过,还不够。
“不必,有差事需遣得你们,表兄着了风寒,你们去药局,抓几副药来。”
说罢,二人先是一怔,方才分明犯大不敬之事,合该惩处一番,可……竟还遣她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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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差事?可随之窃喜着,齐声应下,便趋步离去了。
“娘子,方才她们二人都如此……为何不惩处?”玉盘来至她身侧,仍旧忿然着。
“今日不算炎热,备好帷帽,随我去市肆。”
“娘子!”
见水断栩并未理会,玉盘只能顿足泄愤,回身一转,仍是备好帷帽跟随着。
水断栩换了身素净些的藕色衣裳,带上帷帽,往市肆而去。
她并非言明去何处,总归在途中,隔着帷帽瞧见不远处前面铺子牙婆,她倏然开口问询道。
“前些日子那囤积居奇的牙婆,如今可还在狱中?”
“奴婢回府便遣杂役去打听一二,不过……娘子怎好端端想起此人?”
见玉盘问起,水断栩念着,总归是要遣她去行事,见周遭并无途人,便言说一二她的计谋。
“娘子!此事……”玉盘连忙环视周遭,稍稍放下心后,轻声又携焦灼道,“娘子,此事凶险,若是被发现……”
“无妨,事成后,她自会在京城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抚好玉盘后,二人复行,风簌簌,吹起面纱,亦是因此,令她瞧见了正准归家的春月。
“水娘子?”
二人皆瞧见了彼此,见春月手中持着布料,她便顺口问起,春月闻言应答道。
“我家相公近日衣裳破了,除了皂衣……亦无旁的衣裳,遂念着,再制一件来。”
“说来不怕娘子笑,但確为怪异,我家相公纵使衣裳穿旧,亦是不会丢弃,可此回我皆未瞧见是破成如何,本念着打个补丁,他却扔了不肯告知我半句。”
闻言,水断栩只当是叙寒温,便与春月话起桑麻,待言说一会后,春月倏然问询道。
“水娘子今日是有何事?一话桑麻我便喋喋不休,烦水娘子听这些了”
“无碍无碍,我今日实为家中人着了风寒,我为其去药局抓几副药去,既春娘子亦要归家,便就此别过。”
待目送春月离去后,水断栩隐隐间总觉不对劲,可自己言不出是何处不对劲。
“娘子,您看!是日藕与时莲!”
水断栩思绪被搅乱,循眸光看去,果真是这二人,正慢悠悠地挪着步子,手中各拿了些吃食。
“玉盘,你先去药局,我去瞧瞧。”
“是。”
玉盘离去后,她悄然靠近二人,不远不近,恰能听到二人所言。
“日藕,你说我们这样有意耽搁,娘子不会怪罪下来吧?”
“你啊,不会细细想想?那玉盘今日面色不佳,定是在娘子那被训斥,我们那安神香还是有用的,早就瞧那玉盘不快了,仗着双手受伤,便避事。”
“再者,今日我们在竹林旁如此皆无事,娘子自己寄人篱下,怎好为难我们呢?”
“不过事关世子,旁的事还好耽搁,此事若是怪罪下来,娘子要是全怪罪于我们,万一……万一沦为粗使女使可如何是好?”
水断栩听罢,见二人上一瞬忧心,下一瞬仍是如此,遂悄然离去,恰好玉盘抓药而归,二人启程回府。
“什么?她们二人竟猖狂至此?娘子要如何对付这二人?定要严惩!”
玉盘获悉二人所言,不由火冒三丈,险些攥着药囊。
“可曾听过,郑伯克段于鄢?【注1】”
8. 互诉衷肠
“欲取姑予,灌夫骂座,养骄些,才能自贻伊戚。”见玉盘不解,她启齿解释着。
“娘子,您说得奴婢一知半解,奴婢眼下只知晓,世子这药……不如……奴婢待会儿便知会刘嬷嬷一声,管事妈妈再传个话,寻赵管家禀明世子身旁长随,如何?”
二人已行至角门,水断栩闻言止步,思之少顷,方明其意,这丫头,是让自己将药送过去!
“玉盘!”
“娘子,手痛难忍,不能执药!奴婢先去寻刘嬷嬷了!”
正要扪其颊,柔荑方抬,玉盘便将药囊塞进她双手中,继而钻了空,走如飞鸟,直直飞进青塘苑。
水断栩望着手中药囊,良久,终是哑然失笑,许是因玉盘断灵黠,亦或是……药囊掂着掂着,便回了院落中。
院中凉棚搭好,贵妃榻上铺着软垫与引枕,她躺于榻上颇觉惬意,一旁的冰盆正传来丝丝凉意,两个女使正持团扇轻摇。
瓷碟中盛着葡萄,她拈起一枚放入檀口,清凉被勾入唇齿,榻旁的香炉正焚着檀香,几近昏昏欲睡时,玉盘谙响传至耳中。
“娘子,二门婆子回话了,世子意为,去厅内言谈一二。”
水断栩正支颐,闻言,蹶然而起,离榻时,匆匆取一葡萄吞下,临走前,竟险些忘拿了药囊。
“娘子,您……”
行至厅前,水断栩经玉盘提撕,才惊觉唇角溢出的微微葡萄露,连忙用罗帕擦拭着。
今日……怎么如此冒冒失失,倒全然不似自己了。
她踏入厅内,便见一屏风阻隔着,可屏风后却未勾勒中人影,连影影绰绰皆未。
见此情形,水断栩便以为是须自己静候片刻,世子还未至,便与玉盘同刘嬷嬷待着。
三人来此时,便是瞑色入楼,如今已然钟鸣漏尽,莫论祝见粼,连贴身长随都未见。
“娘子,我们可要……继续候着?”玉盘已有些许坐立不安,出声问询着。
“再等等。”
水断栩索性阖上眸,绞手再无他言,刻香燃着,时不时发出窸窣声,身旁二人见状,同样低眉不语,只一味地俟着跫音起。
“噔噔!”
“噔噔!”
“噔噔!”
良久,终至响起跫音,玉盘与刘嬷嬷不期而同地抬眸,眸中揣着希冀,盼着来者是世子。
再候下去,怕是真要望穿秋水了。可水断栩双眸却未睁开,正拊楹。
“扑通!”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呐!”
率先踏入厅内的并非祝见粼,而是前些时日随在他左右的小厮,如今何处还有往昔的趾高气扬之态?
入目襟裂带断,血染罗襦,眸光往上移,面容鼻青脸肿,一个人从气焰熏天到奄奄一息,哀号不已,不知是犯了何错。
刘嬷嬷到底是老成持重,见此情形仍旧低眉,向身后随之而来的祝见粼行万福礼,玉盘则还是碧玉年华,何来见过此场面?纵使在绽翩时亦未有,当即掩住口,竭力稳住心神,匆匆屈膝行礼着。
“老奴请世子爷安。”
“奴婢给世子爷请安!”
祝见粼不顾匍匐在地的小厮,从一旁走过,不沾染一丝小厮的哀号,径直走向水断栩身侧。
他蹲在身侧,将衣袂理了理,极尽不去触碰那小厮不断靠近的十指,继而仰首,眸光落在水断栩面颊上,纹丝不动。
“世子,小的真是无心之失……求您……饶小人一命罢……”
话音落,却无人应答,众人噤若寒蝉,自是无人为其出言求情。
可纵使方才多大动静,水断栩仍旧阖眸不顾,指尖轻敲着,发生“咚咚”声,竟成了厅内唯一之声响。
旁人屏息凝神,明知所见此情此景不合礼法,可眼前小厮便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何人敢再僭越?勇夫招祸一理并非晦涩难懂。
“世子,您此举于理不合,您与水娘子应……应隔着屏风……还需呈报给夫人……”
可偏偏有自恃举足轻重之辈,世子院中的嬷嬷竟率先出言制止了,想来她之所以挺身而出,是因自己在府中下人里颇具人望,又因往日的祝见粼亦是好言好语,故她直言。
“嬷嬷应是全心全意念着国公府的罢?”
“回世子的话,老奴当是如此。”
嬷嬷未料及他会如此应答,便顺着祝见粼所言说下去,看自己并未受到怒气延及,不免沾沾自喜自己在府中分量。
“既当是如此,嬷嬷如今年老体衰,便去香火院里带发修行,权当为了国公府的福分,寄思──”
“是。”
说罢,一直在门外侍立一旁的长随──寄思,闻讯便招呼了俩女使,将方才出言嬷嬷拖拽下去。
“不──世子,老奴是国公府老人,可为针线嬷嬷来教习,世子您不可这么……唔……”
“多嘴。”
嬷嬷求情话语未落,便被寄思用一团衣物堵住口,可俩女使却迟迟未有动静。
“若是今日一事有旁人知晓,或者有流言歪曲什么,编造什么,这小厮的今日,便是你们明日,乃至更甚。”
“唔……唔……”
待吩咐一番后,嬷嬷身影才愈来愈远,拖拽声,呜咽声,终至不是只有指尖轻敲的咚咚声,几种声音杂糅在一起,还伴随着祝见粼的哕哕声。
“咳……咳咳……”
祝见粼自方才始,自始至终眸光便落在水断栩一人身上,纵使是警告嬷嬷之语亦然如此。
不知是因眸光注视,还是因哕哕声此起彼伏,水断栩终徐徐睁开双眸。
她平日双眸便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许是在与玉盘同处时,或是旁的情形下,双眸才如被掷了石子的湖面般,泛起阵阵涟漪。
此时这双眸睁开时,便如夏日中化解暑气的一块块冰,将厅内的焦灼化为乌有,化成水,流入众人心间。
“表兄今日如此大动干戈,所谓何事?”
开口携着淡然嘲讽,目移,与祝见粼四目相对,他的双眸中有道不明的情愫,似是期盼,又似是哀伤。
“我并不知晓你此时来,不然……我定不会让妹妹候我如此久,是这小厮假通传,我身子不适確……確令他处理此类事……咳咳咳……婆子误以为我应允,才……”
水断栩闻言秀眉微蹙,见众人皆低眉不语,她趁无人看见时,指尖攀上祝见粼的衣袖,轻轻叩在织金丝之处。
“你们……都先在外守着,咳……过会儿再……进来……”
“是!”
小厮被架着离开了屋子,连同众人。
待众人皆离去之时,水断栩缓缓起身,手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香囊,启齿道。
“表兄既风寒未愈,合该在屋中好生养着身子,此时出了屋子吹了风,复受凉,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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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好了。”
既他言之凿凿,小厮一事或许为真,自己却只欲将药囊递与,便拂袖离去。
可自己分明,是来送药来借此求和的,为何自己要如此行事?
“这药囊,表兄便收下,夜深了,若有何事,明日再说罢。”
逃避是水断栩三十六计中第一计,亦是计策中的上上策,算卦时的上上签,除此法,她几近鞭长莫及。
“妹妹可是要逃?妹妹许是足以再忍受,可我不能,未能适时解释,我心已难安,放河灯那晚是我冲动一走了之,未顾妹妹所想……可否宽容一回?容我说完?”
水断栩本欲转身离去,可回身一转之际,她便被祝见粼挡住了去路,眼前是宽厚的胸膛,身后是逃路,可她鬼使神差地未挪动分毫。
除玉盘,她头一回遇见如此炽热情感,这灼灼扑面而来,将她完完全全裹住,水断栩觉这心火炽然,自己竟陷入其中。
“好。”
她开口时,声音竟是意料之外的轻,魂驭形驰,回过神已然应下。
“妹妹可愿一同赏月?歇山顶上倒是好去处。”
祝见粼说罢,走向窗棂旁,下一瞬,便轻手轻脚翻窗而去,蹑足潜踪,随即从窗外探进脑袋,招呼着水断栩。
她见此情形只觉惊诧,可神夺其魄般,她亦走向窗棂旁,摄足屏息,继而翻窗而出。
“当心。”
话落,待水断栩稳稳落地后,才发现他悬着举起的双手。
“得罪了。”
只见祝见粼揽过她的腰肢,借力而行,几个起落后,衣袂随风而动,风铎作响,终是落在歇山顶处,月白风清,一钩残月悬于苍穹,二人身影处于月色下,落在飞檐上。
奇妙之感袭遍全身,水断栩不觉间面颊染上绯红,这触碰之感……竟是如此酥麻透骨。
二人竭力隐蔽些,恨不得匿于夜色,坐下后,水断栩望着月明星稀失神。
“砰!”
“砰!”
“砰!”
忽有烟火硕然绽放,犹如天女散花,五光十色,华光熠熠,顷刻之间照亮了水断栩的双眸。
犹如一汪死水中,绽放出绚丽来,烟火肆意闯进她的双眸,烟火不息,光亮未止。
待烟火燃尽后,水断栩转首,恰与祝见粼眸光相撞,他唇角携着淡淡笑意,笑起来眉眼弯弯,似天上的月牙,皎洁不容亵渎。
“想来上回烟火并未予妹妹忻愉,不知此回烟火,妹妹可还称心满意?”
闻他所言,水断栩眸光沉沉,良久,唇角微微扬起,她才启齿道。
“自是十分欢喜。”
“妹妹既眉展,可允我言说一二?”
闻言,水断栩颔首,权当应允,祝见粼遂开口道。
“妹妹仗义执言,为兄是真的欣慰,可一闻妹妹当时振衣而出,担忧亦有,那夜我应与你讲明了些,可回府便着了风寒,适才未及时去解释一二,烦妹妹为之忧心。”
“那小厮不仅是假通传,还盗窃府中财物,是以两罪并罚,才有他今日之模样。”
“若是妹妹怒气仍未消,我在此作揖赔罪,还望妹妹海涵。”
说罢,气韵陷入寂然,连同瑟瑟的风,皆在等候水断栩开口。
她先是制止祝见粼行揖礼,少顷,才启齿道。
“好是一堂和气,胜十分春色。”【注1】
9. 祸出不测
“话虽如此,”水断栩有意将声拖曳着,偏首正视着良宵美景,此刻风恬月朗,夜阑人静,她轻声出言道,“表兄方才咳嗽不止,如今倒是全然病愈,未曾想,与我交谈有这奇效。”
她微哂着,笑意蔓延至整个面颊,将其裹住浸在笑意中。
“妹妹若是愿意宽恕,我甘载泣麟,饮冰茹檗。”
二人目逆,水断栩见他眸中蕴藏着隐隐星子,明星煌煌,疏星炯炯,散发着点点寒芒。
看得她心荡起来,有一股妄念,让她竟想抬手,将这星子揽入掌心,攥紧,不再松开。
“表兄以为是自己一人之过,诚不然,此为龟玉毁椟,若全然归咎于你,怕是极为不公。此外,我明了,表兄亦是在担忧我的安危。表兄所赠这烟火,很是绚烂夺目,我自是忻愉。”
水断栩正视瞧见的为烟火,转首入目为祝见粼的面容,心中竟涌起莫名暖流,比揽腰更为酥麻。
“妹妹来京亦有些时日,还未见过祖母,如今祖母仍在寺庙为国公府祈福,闻母亲病了,怕是要待更久些。”
“父亲向来专横独断,不容他人置喙,嗔怒时,哪怕是母亲亦要酌情开口,累及妹妹经此一遭。”
“不知……妹妹来京……可还有欲观游之所?”
祝见粼此一边言说着,彼一边将头愈垂愈低,言道祝国公时,声音更是微不可闻,如咽露秋虫。
“待姑祖回府,我定然会去上谒,姨丈一事,想来是我触了二娘子的禁忌,与父兄所做之事板上钉钉,才会如此,表兄不必介怀,你瞧,青塘苑吃穿用度不是皆未被克扣吗?”
“我……一是想……”
水断栩一一回应他所言,却在言至其旨时犹豫了,她到底不能全然将真心交与,三言两语便可令自己全盘托出?那是万万不能之事。
故,几冬一事,期儿一事,她只能倚靠自己去查明。
故,她改口道。
“我……此前未有银两为兄长备棺椁,如今进了国公府,不再是囊中羞涩,合该拖骼埋胔,让兄长之魂魄不再为蒿里谁家。”
言到此,她适时落下几滴泪,一副泫然欲泣之态,水断栩之“死因”令人羞愤,纵是爹娘闻之,亦是不愿为其备口薄棺,实属人人唾弃。
此外,早已过了小敛与大敛之时,在府中时,自己几乎日日着一袭素色衣裳,权当寂然为自己穿上丧服。
陶氏曾问隐晦地过问询过此事,她当时言明,兄长的尸首已归葬祖茔,阖府上下对她扯的慌深信不疑,毕竟,无人愿与此荒唐之人扯上干系。
经玉盘去市肆时,从说书人那获悉,圣上闻水参议之死因,龙颜震怒,若非有国公府,水家怕是要阖府流放。
此事亦牵扯祝迴,许是因此事,他才在朝堂之上,被群辅遇葳蕤所抨击,是以将怒气发泄于言语中,丝毫不予水断栩薄面。
《大璞录》遂添了一条,名为“醉生梦死”,是以警戒后人,万不可如水参议一般“酒后乱性”。
“妹妹为何不早言明?我……我并非有意责怪于你,但此事并非寻常小事般,水参议一事……可需我相助?”
水断栩有些许怔然,双眸定定地望着眼前人,她念起昔日种种,祝见粼是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如今……简直判若两人,她不明了祝见粼一改往日冷淡之缘由,亦不敢面对这热烈。
遂,她启齿回绝了祝见粼,继而语道。
“表兄放心,我自己足以为兄长下葬,有银子还怕何事不成?不过……有一事,我需表兄相助,可否寻个信得过的杂役?我有要事需托其奔走。”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劳烦表兄了。”
说罢,与祝见粼再无他话,心亦随之寂然,直至下屋檐时,水断栩再度感知到腰间的触碰,耳垂亦再度染上薄红时,心中才复荡漾起来。
二人稳稳当当停在地面,继而再度翻窗而进厅内,一切天从人愿。
而厅外站立几人,受尽了夜间风簌簌拂过身躯,玉盘不禁瑟缩着肩,转首问询着刘嬷嬷。
“刘嬷嬷,世子与娘子怎生未有动静?怪道出了何事?”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世子与娘子不过是商议要事,何来有未有事一说?玉盘姑娘,还是勿要冒冒失失行事为好。”
“是……”
见刘嬷嬷神色自若,玉盘遂不再言语,纵使心中十分担忧,亦只能静候着娘子归来。
“玉盘?”
水断栩方踏入厅外,便瞧见玉盘垂眸,足尖有意无意并拢又远离,见状,她启齿轻声唤道。
“娘子!”
玉盘看清来者后,竭力制止自己僭越之举,只声音稍大些唤了她一声,双手绞着,衣袖已生出襞积。
“刘嬷嬷,一同回去罢。”
“是。”
三人行在回府途中,一路无言,玉盘则是借着月色,不断窥视着水断栩身上有无伤痕,或是手腕可有指痕,见一切无碍,她方才宽心。
“娘子早些歇息,老奴告退。”
待刘嬷嬷回了乳母院,途中便只剩水断栩与玉盘二人。
水断栩瞧见玉盘左顾右盼之态,便知她心中所想,欲问询一二又怕隔墙有耳,环视是或不是四下无人,倒是思虑周全。
水断栩见状,有意疾步而行,听闻身后玉盘的急促跫音,她趋步而去。
“嘎吱。”
“嘎吱。”
“娘子!”
待回至屋中,玉盘关上轩窗与绣户,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所疑惑,瞧她如鲠在喉之模样,水断栩便如实交代了方才屋檐发生一切。
“什么?”
玉盘闻言,不自主地惊呼出声,回过神意识到不妥后,双手掩口,捂得严严实实,良久,才从指缝中出声道。
“娘子……世子……你们……冰释前嫌之法居然是……在屋檐上赏月?”
水断栩获悉她所想后,当即用指尖戳了她额角,见她吃痛地捂住,颇携不悦开口道:“你这丫头,正事还未说,我已然从表兄那借来一信得过的杂役,计划如今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娘子意为,托这杂役将牙婆赎出?此事纵经过世子,可亦然……望娘子三思!”
玉盘的烦忧她自是知晓,可奈何她一时半会无法握得管事妈妈把柄,遂只能剑走偏锋。
“玉盘,只有死人,才会永无后患,这牙婆恶贯满盈,除掉了她,亦是为被她所蒙骗之人报仇。”
“这牙婆不仅以次充好,还诬赖他人名节,既她惯会使此法,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需尽一尽其终义,再除之。”
水断栩胸有成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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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法子应付,许是因此,今夜入睡时,皆含哂。
“水断栩,你该死!”
“你该死!”
“该死!”
“……”
她耳旁不断地传来此等声音,有鬼魂呜咽声,有刀剑相交铮铮声,黑暗中似有一处泛着寒光,引着她去触碰。
“啊!”
触碰到的刹那,她猝然睁开双眸,入目便是期儿高举着匕首,正要朝她刺去。
“受死吧!”
“来人呐!”
匕首落下时,水断栩舒适辗转到另一侧,躲过一劫,方才喊声惊起正酣睡的玉盘,只见玉盘趁其不备夺下匕首,期儿踣之。
“此事勿要弄出动静来,”水断栩恢复神智后,用一团衣物堵住其口,继而吩咐道,“关进耳房,由玉盘你来审问,是或不是有幕后主使,纵使打得皮开肉绽,亦要盘问出来。”
“是,玉盘谨遵娘子吩咐。”
玉盘领命,当即凭一人之力将期儿拖拽出去,期儿被拖拽走时,口中发出呜呜声,面目狰狞至极。
待屋中只有她自己一人时,水断栩跌坐在地,濒死的恐惧再度席卷全身,纵使自己方才如何强装镇定,可身躯微颤仍然彰显着惧怕。
方才……自己险些要再死一回了……
劫后余生慨叹时,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后怕。
平稳心神后,她起身披上月衣,面容与往昔无异,继而阔步走向耳房。
“居然敢伤我家娘子?看来你是熊心豹胆,如此胆大包天,说,何人指使的你!”
水断栩踏进耳房时,便听闻玉盘的声音,见期儿被禁锢于一处,动弹不得,而玉盘手中空无一物,正叉着腰,对期儿劈头盖脸叱骂着。
“你这神情,莫不是说无人指使你?荒谬至极!我家娘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来怨恨去刺杀!定是……娘子?您怎么来了?”
待玉盘看清来者是何人后,便住了口,端来一张椅子后,便站立一旁,静候着水断栩开口。
“你,不会蠢笨至如此,以为几冬之死与我有干系?”她上前扯去期儿口中那团衣物,见期儿喘息未定,继而开口道,“说来倒是奇了,姨母责罚你那日,分明准许了你与几冬的婚事,为何你不愿?莫不是……”
本是被禁锢的期儿倏然挣脱了桎梏,径直往一旁墙上撞去,幸而水断栩眼疾手快,当即令她蹴倒在地。
“玉盘,下回多加留心,勿要留下锐器。”
水断栩从其掌心取出一碎瓷片,瓷片将期儿掌中留下血痕,可她似浑然不觉疼痛般,直勾勾望着水断栩,望着望着,竟轩渠不已,模样癫狂。
“我不知是何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可我水断栩未做过之事,自是不会认下。”
水断栩见状,思忖片刻,垂下眸,转而揪起期儿衣裳,迫使她靠近自己,在期儿耳旁低语着,眼见着她神色有变。
“是日藕,还是时莲?不论是她们其中任何一人,或是她们二人,她们终至会如几冬般身死,将信任交付于两个朝不保夕之人,倒不如……弃暗投明。”
“信任我,才是你不二之选,期儿,你如今,已然别无选择了。”
见期儿目眦欲裂,目眩神摇,水断栩再度附在她耳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你只能信我。”
10. 别山
“你就不愿知晓,几冬是如何身死?若你果真悃愊肫挚,对几冬输肝剖胆,为何不去义冢?还是你……忧虑甚多,因此踟蹰不前?”
“既是如此,今夜,我便领你走一遭。”
期儿眼眸中一瞬如蛰虫复振,止水重波,可仅一瞬后,又如冥昭瞢暗,淡然启齿道。
“娘子还是勿要戏谑奴婢了,若是被发现夜间外出,娘子名声怕是有损,奴婢如今声名狼藉,乃是淫奔无耻之辈,已不挂齿颊,可娘子须当心。”
“这名节,不论你昔日是何作为,不论你是作务精勤,亦或是咏絮高才、陶朱娥术,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坠入无尽严渊,永无翻身之时。”
“宽恕遗忘,竟比金银还难求。”
说罢,期儿徐徐起身,朱露从手掌处滴落,抬手轻抚凌乱青丝,衣袖顺势落下,露出深深浅浅伤痕,正狰狞着,叫嚣着。
水断栩借着烛光,自是瞧见了伤势,可期儿方才还欲了结自己的性命,她并非菩萨心肠,不是慈悲之辈。
故她霜瞳凛冽,并未付之一言,足以揣度出期儿沦为粗使女使是何境遇。
众人见期儿如今式微,从夫人贴身女使沦落如此,自是乘危下石,众口铄金,想方设法为难于她,遂见其沦为弃子,便动辄打骂,肆意羞辱,是以身上有多处伤痕。
念及此,水断栩脑海中浮现一个个情景,有期儿被迫刷了整院的恭桶,有期儿十指被鞋履碾于地,正嗷咷不止,情景之浩穰,令其讳疾忌医。
可期儿经受这一切,并非水断栩所施加,纵使她痛不欲生,皆不是她来夺自己性命的缘由。
怜悯?不忍?她道不明是何情愫,可期儿于自己还有值,遂她启齿道。
“明日,明日卯时,我便会携你去义冢,我于角门处静候,来与不来,全然看你如何抉择。”
说罢,水断栩目送着摇摇欲坠的期儿离去,手掌伤口尚未包扎,往昔所受杖责落下的伤,也未愈合,每行一步,便牵扯着其创。
“娘子,明日还有要事,您去歇息罢,此处有奴婢来董理。”
水断栩不知自己是如何回至榻上,僵于床榻,入目是纱幔低垂,宵分蔽月。
因期儿刺杀在前,她不敢阖眸,竭力睁目,几近目眦欲裂,可抵挡不住袭来的浓浓倦意,几番抵抗折腾下,还是阖上了双眸。
“遇公子,您就饶了小的吧,就一回,小的在此担保,绝不出现在您面前污了您的眼!”
故音传入耳中,她徐徐睁眸,便瞧见一小厮装束之人伏于地,面容已是鼻青脸肿,正不断磕头哀求着。
而站于他正前方之人,水断栩虽不识,但看衣裳便知是贵公子,一袭月白色衣袍,好似松筠之节的君子,可此时却露出丑恶嘴脸。
“荒谬,你往日不是极为嚣张跋扈吗?今日何须在此摇尾乞怜?可还记得,被你殴打的遇府小厮!不知打狗看主?敢下遇府脸面,你们!给我狠狠地打!”
身旁小厮唯唯听命,攘臂上前,不由分说便落下拳脚,更有甚者持着长镵。
“啊!公子饶命啊!”
“公子!”
亦是在此时,小厮面容呈现在日光下,水断栩才瞧见其真容。
竟是已然身死的几冬!
他捂着脑袋挣扎着,不断呼号着,水断栩离几人不远不近,欲上前,可自己此时却安如磐石,挪动不了分毫。
“啊!啊!”
她就如此在不远处望着,入望是几冬在几人拳打脚踢下渐渐不再叫喊,终至有一小厮持着长镵上前,予了其致命一击。
几人见几冬无了挣扎,甚至一动不动,不免手足无措起来,那小厮当即丢下长镵,上面已沾染了朱露。
“公子……他……他死了!这回如何是好?”
罪魁祸首却极为淡然,似不是头一回经此事,不知手下亡魂有几,只见他淡淡开口道。
“有何可怕?不过一小厮罢了,横竖贱命一条,纵使国公府查明到本公子身上又何妨?总不能为其与遇府不相往来,况且,他不是有相好吗,你,去想法子让国公夫人知晓此事,待他声名狼藉,本公子倒要瞧瞧,何人敢管!至于这晦气,便丢至义冢罢。”
“是!”
几个小厮合力将几冬尸首抬起,水断栩则是在原处既无法行走,亦无法开口呼喊,只能眼瞪瞪地望着所发生的一切。
罪魁祸首亦随之而去,临走前,恰逢风乍起,掀起其衣袂。
不知是或不是风的缘故,他转首,恰与水断栩眸光相接。
四目相对仅仅一瞬,他偏首,登上了安车离去。
方才风卷土重来,将她吹离此处,周遭之物之景在眸中不断遽影,直至消失于无。
“娘子?”
谙响响在耳畔,水断栩睁开双眸,入望便是玉盘目如烟熏之态,便知她昨夜为董理没能安稳入眠。
“娘子今日不是要给公子下葬祭拜吗?莫非是忘了?”
经玉盘提撕,被梦扰了的心神垂垂安稳,她深深息,继而起身。
今日下葬之事须隐而不言,故一切毕后,趁着昧旦,二人并未携带随行侍卫,只有一马夫,脚踏已置于安车旁,可水断栩却未蹀躞上前,她只直直注目着角门内。
“娘子,如今宵禁已过,大可动身,若是令旁人瞧见……”
玉盘忧心之言声至,她自己明了此事,可片刻后,角门处仍未见人影。
“走罢。”
她謦欬道,提起衣袂,踏上脚踏进了驷内,方在软垫上坐定,便有“嗒嗒嗒”声来。
“奴婢晏至,望娘子恕罪!并非奴婢有意令娘子久待。”
“你倒是有缘由了,娘子平旦便在角门处候着你!”
水断栩澹然听完二人谈话,抬手掀起车帘,与玉盘眸光相接之际,眼神瞥向坐于辕间坐的车夫,继而颔首。
玉盘即刻会意,怏怏不乐道:“幸而娘子古道热肠,便不计较此事,趣来。”
三人坐于驷内,辘辘声起,驶向城外。
驷内,水断栩阖着双眸,一言不发,昨夜梦实属蹊跷,可脑海中此梦已然徐徐褪去,她只记得,那沾血的长镵,与贵公子不屑漠然的话语。
“何人!出示府牌或路引!”
城门吏声至,正色厉声,水断栩掀开车帘,竟认出眼前人正是李青蔽,可他似不识自己般,仍旧如初见时秉公办事。
她递与府牌,见李青蔽细细看去,待核实无误后,他继而出声道:“贵府娘子出城,所为何事?”
“去义冢,去见府中不幸亡故的小厮。”
水断栩注目不移,不肯忽视李青蔽神情之变化,他闻言,捧着府牌的双手显然一僵,可神情仍旧如常。
“既登记,娘子请通行。”
她收回府牌,辘辘声复起,良久,抵达义冢。
“娘子,到了。”
马仆写笺出言道,辘辘声止。
“写笺,你方才可是听见了什么?我忘性大,你可知我们是为何而来?”
“回娘子的话,今日娘子不过是去铺子里寻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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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扯布置衣,耽搁久了些。”
水断栩闻言,便知是个解意人儿,此番话挑不出错处来,自己亦无法为难他。
“是个灵黠人儿,既如此……”
“咚!”
话还未落,写笺便绵顿于地,原是熏香所致,在驷内时,三人早已服下解药,算算时辰,亦该发作了。
找至几冬尸首时,已然臭腐熏天,期儿望着他形神俱寂,不顾传来的腐臭,纵体入怀,哭嚎不已。
见她擗踊号咷、稽颡泣血之态,水断栩一时怔然,自己似是忘却一切,被囚于期儿哭嚎的一小片天地间,浸于其中,险些溺毙。
怪道有人可为情爱付之性命,可为情爱万念俱灰、形销骨立,可为之披发佯狂。
水断栩起初不甚理解,有何比自己更为重要?她始终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本身的社稷之臣。
今日一见此情此景,她虽仍是不甚明了,但心中名为情爱之病树似逢甘霖渥泽,原先枯鱼衔索之地,竟迸发一丝生机来。
名为期儿之雨淅淅沥沥,在她心间下起绵绵细雨,竟是如此潮湿。
“娘子,我们去寻公子之墓罢。”
许是见她凝目注视良久,玉盘轻扯她的衣袖,启齿去寻自己之“墓”。
“走罢。”
途中,水断栩行负薪之步,犹如戴枷而行,终至寻到一墓,仅有坟标,其上仅仅刻着一个“水”字。
“阿兄……”
水断栩抬手,指尖抚着砖刻,好歹为四品官员,竟连墓碣皆不值有,更勿提及什么墓志铭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注1】
“阿兄,你我终究,邈若山河。”
不知不觉,已泪睫盈盈,氤氲中,砖刻“水”字灼灼眼目。
她所言与泪并非为虚,自驿站死里逃生来,自己便愿去哭嚎一场,可无缘由,只能将诸多泪水尘封。
可今日缘由千载难逢,不会有比此更名正言顺的缘由来呜咽啜泣。
故,泪顺势涌出,顺势落下,泪簌簌,心难熬。
“若是……我当时……寸步不离跟着你便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你会长命百岁,而我……”
“娘子,期儿朝此处来了。”
闻声,她回首,见玉盘亦然泫然欲泣,水断栩徐徐起身,掏出罗帕,为自己与玉盘拭泪。
“如若公子未出意外,娘子亦不必卷入其中。”
“事已至此,此番话,便随流水一同流逝罢,我们还有要事要做,此举,权当肆意一回。”
三人复上安车,写笺此时亦苏醒,他起身时并未付之一言,只神情略有讶异。
“走罢。”
驷内,水断栩忽而念起那乞儿,不知这乞儿如今如何了。
水断栩自诩图利之人,上上回救了乞儿是寻人引路,上回救了李青蔽与春月,亦是念着日后之利。
乞儿身影挥之不去,她微微摇首,亦未能将其甩出。
“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无碍,”她倏然朝写笺说道,“去东水巷!”
昨夜之梦中,她识得自己身处何地,那日目送春月离去时,窥见其家所处方位,正是东水巷,与梦中情景重合。
待辘辘声平息,水断栩疾步下了安车,此梦并非无端发生,若是上苍冥冥之中指引,她定然要去寻。
东寻西觅,终至寻得了长镵。
不过,正在一人怀中。
正是昔日救下的乞儿。
“是你?”
11. 行潦
“恩人?”
二人四目相对间,眼眸中尽是错愕,那乞儿先一步从惊诧中抽身,借力于一旁砖石,起了身。
随之赶来的玉盘亦识得这乞儿,她疾步上前,挡在水断栩身前,试图用单薄的身躯为屏障。
在二人凝视谛观下,只见乞儿启齿道。
“恩人,上回您将我从无赖手中救下,我还尚未言谢恩情,此回终至是有机会来当面拜谢,多谢恩人救我于水火之中,请恩人予我一机会报答!”
乞儿不比上回模样狼狈,身上虽破衣烂衫,但非蓬头垢面,足以瞧出模样是竭力濯缨固之。毡帽掩盖了青丝,行礼时亦是长揖深揖,显出举止得体,左看右瞧……皆不似京城寻常乞儿。
瞧其彬彬有礼之态,水断栩秀眉紧蹙,此人定然有阴事。
转眸时,瞧见玉盘仍旧展臂延袂,屏息竦身,水断栩抬手,轻拍这其臂,心中已有决断。
她所求只是乞儿手中的长镵,因尚且不知这乞儿气力多大,不知这长镵于乞儿是何物,水断栩决意使挟恩图报一招,遂试探着开口道。
“恩情既要还,那便依你所言,方式倒亦非是蜀道之难,你怀中之物,”水断栩绕过玉盘,朝她靠近着,细语道,“这长镵,可否予我?权当报恩。”
她知晓自己言语间很是生硬,可如今,自己確为需要此物,。
话出,方才还毕恭毕敬的乞儿,顷刻间神色一变,携着厚茧的手握着长镵,五指似增了力。
“娘子……”
玉盘还欲上前,却被水断栩阻隔,心中则是忐忑着,纵使这乞儿身子并非硕,可何人料得她是否会召来旁人?写笺与期儿还在安车处,此处于自己人地两生,仅她与玉盘,若真引来旁人,落得敌众我寡之局面,便棘手了。
“恩人既开了口,那我亦未有回绝之理。”
此回答实属始料未及,正当她怔然之际,那乞儿将长镵置于一旁,继而后退了几步,掀袂,双膝随着未放稳的长镵一同落地,发出“咚咚”声。
入望,便是乞儿跪伏着稽颡,此事变起仓卒,她抬手又落,出声道。
“你既将长镵予了我,恩情亦算报答了,不需如此。”
她面此情,不明了为何意,指尖触碰着一旁的砖石,已然被揥下些丹。
“不瞒恩人实情,小人为山雨流民,山雨县起了旱灾,原先为之奔走的水大人却客死他乡,第四位去山雨的大人,朝廷迟迟未定,我们等不起,遂我便……私渡关津,来至京城避难。”
乞儿细声细语道,言至终时,声音已然微弱,若非水断栩倾耳而听,险些未闻。
“小人斗胆,恩人瞧着便是大户人家所出,请恩人将小人……奴家带回府中,做一粗使女使,奴家不要例银,只求有安身之所。”
随着额头一同重重落下的,还有水断栩与二人之心中巨石,不过,二人如今一同舌挢不下,失惊打怪。
山雨流民?
小人?
奴家?
玉盘于原处掩着口,水断栩则是垂下眸,一双柳叶眼微眯,继而竭力忍下口呿舌挢,问询道。
“娘子既是山雨流民,又是如何长途跋涉来至京城?可有户帖作证?私渡关津一事事大,娘子宣之于口,不怕我将你扭送官府?况且,一路巡检司与驿站盘查,娘子莫非是回回侥幸避过?”
她目若冰霜,候着乞儿启齿,同时亦提防着乞儿是否有所行动,手正紧握着袖中石簪。
"奴家是与阿姐一同来逃难,家中仅剩之物,如户帖与路引,皆在阿姐包袱中,可途中……阿姐与我失散,已音尘已绝,遂……我混进商队中,逃过兵马司查验。若是恩人要将奴家扭送官府……奴家认命。"
良久,乞儿掩袖攥衣,才吞吞吐吐道,将事因道来。
听乞儿呜咽着絮絮叨叨,水断栩从中获悉事因一二,原是家中爹娘早已枵腹而终,家中足以说是室如悬磬,独剩她与长姐。而往京城时两人离散,独她一人赶至京城。
“我与阿姐……是在不枯山时失散,奴家当时寻了许多,却……只寻到阿姐的香囊……想来阿姐是遭遇不测,我来京城也未有多长时日,本念着安定下来,未料得仅存的碎银被窃走,故沦落成了乞儿。”
不枯山?
水断栩闻言,心中不禁勾起回忆,越过不枯山,便是驿站了,欲下手毒害她的事发处。
自己死中求生,逃出生天,逃至国公府,促成了如今一不可回绽翩山雨,二不可以故籍示人之局面,为了何?
在京城,她如浮萍断梗、悬疣附赘,只得龟冷支床,以此度日。
“恩人?”
水断栩神游物外之际,乞儿抬手,摇手目前,终至将她思绪唤回。
她摇摇首,不再去回忆驿站种种,抬眸,念起只顾着盘问事由、籍贯了,未曾问起乞儿姓甚名甚。
“原是如此,不知娘子姓甚名甚?可长于何?既要我领你回府,合该身有所长。”
“奴家名唤游乡,至于所长,稍谙弓马,初窥门径罢了。”
风适时拂过,吹落毡帽,显出青丝,如墨青丝回风舞雪,立于一侧的玉盘,闻得她略晓武艺,趁二人交谈时,悄然将长镵拖至自己身前。
“游娘子还略晓武艺?那初见时为何?”
“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与恩人初见时,我已饥肠雷鸣,险些饥焰中烧,方寻来一馍馍,未料及遇见那无赖,其实……若无恩人出手相助,我一人应对,虽未能如搏牛之虻,但亦足以让其抱头鼠窜。”
水断栩唇瓣翕张,欲言又止。
合着自己一介不习戎马之辈,救了一习武之人?阿也阿也,何等诡谲怪诞之事!
眸光转而落在她手掌厚茧上,看来確为习武之人,心中顾虑已然一一被除,可还有一疑惑之处。
便是,游乡方才言说水大人,即水参议之事。
“你可见过水参议?亦或是你觉着……水参议是如传闻般身死吗?”
水断栩道出心中所惑,本欲静候其应答,可游乡闻言,当即开口,面红耳赤道。
“水大人怎会是酒色之徒!奴家虽未见得水大人真容,可姑母有幸见过水大人,姑母言道,水大人是兰熏桂馥、渊渟岳立的君子!断不会行如此荒唐之事!”
见她为自己疾言遽色,为自己这已然被“唾弃”之人,水断栩心中有所动容,可疑惑接踵而至。
“姑母?”
“姑母正是游嬷嬷,曾教习水大人府上女使规矩。可姑母往京城途中却鱼沉雁杳,黄耳音沉……”
经此一言,水断栩方才恍然大悟,怪道觉着眼前人面善目熟,原是昔日嬷嬷之戚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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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游嬷嬷竟音问两绝?谜团复起,还未细细思忖,游乡声音复起。
“奴家已将所知告与恩人,不知恩人……可否将奴家领进府?”
“进府自是能够,你为雇工,在府中明面为我武婢,如此可好?工银亦有,既你为游嬷嬷之戚属,断无苛待你之理,如此可愿?”
见游乡作势要跪,水断栩忙不迭伸手将其扶起,自己眼下寄人篱下,虽信誓旦旦承诺其进府,但并未有十成把握,心中忐忑不安着。
“奴家自是愿意,不过,烦请恩人为我更名!奴家小字行潦,是为轻贱之意,如今重获新生,不愿再让此名相随!”
忐忑被搅乱,二人执手相看间,水断栩在心中覃思着。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注1】唤你迎叶,可好?”
“迎叶叩谢恩人!”
“迎叶斗胆问询,恩人可是京城人士?日后如何称呼?”
风帘翠幕,暗香疏影,不知是何户人家的荚蒾盛开了,将水断栩之应答灌入她耳中。
“我便是,水大人之妹,唤我水娘子便好。”
清气几近话落一瞬而凝滞,落针可闻,在游乡惊愕的眸光里,水断栩莞尔一笑,继而回身一转,往安车而去。
安车内,期儿与游乡面面相觑,连同沾血的长镵。
水断栩于驷内阖眸养神,并未留意到二人间的气韵,她在忖度着如何让游乡进府。
去寻祝见粼?若是世子开口,自己亦不用发愁了。
此事若按此法,不准能成,那……便待她寻个合适时机来。
“这是迎叶,日后便在青塘苑,为娘子身旁武婢,这是期儿,府中溪光居的女使。”
玉盘见气韵僵着,遂出声为二人介绍着彼此。
二人获悉彼此身份后,游乡随即展露笑颜,以示自己善气迎人,期儿则是此一边用衣袖微微遮着鼻翼,彼一边含哂回应。
“不知娘子此行是为何?竟寻至东水巷?”
水断栩感知到鼻息喷洒在自己面颊上,想来是游乡偏首问询着,此番一问,倒令她清醒了些。
若是告知她,自己正要查明几冬,即曾欺负过她的无赖死因,游乡定然会悔今日将长镵交出。
“无事,只是做了个梦。”
“做梦?娘子竟梦到东水巷……想来奴家与娘子是命定的缘分!”
水断栩此番话亦算将实情道来,本身便是应证那离奇的梦而来。
辘辘声止,几人下了安车,继而从角门进府。
几个女使领游乡去沐浴更衣,水断栩则是直直望着长镵犯愁。
长镵是寻来了,可仍是无所进展,届时,莫非要言明,我梦境显现此物,此物是物证?
“娘子。”
“何事?”
正火烧眉毛之际,忽地有声音传至耳畔,水断栩眸皆未抬,便出声问询着所发生何事。
见未有回应,她不耐地抬眸,却在与游乡四目相对时,一时怔然。
如今游乡何来当初乞儿之模样?虽不是肤若凝脂,但也是粟肌麦色,双眼炯炯有神,短袄上着青色罩甲,腰间革带上佩戴着匕首。
整个人焕然新生般,与方才判若两人。
轩窗未关,落叶随风而至,落在游乡的肩头。
一如新名,迎叶。
12. 威胁
“娘子可有吩咐?迎叶任凭差遣。”
见游乡侍立一旁候命,水断栩掐捻眉心,辗转思量,忖度着有何要事需遣其去。
“迎叶。”
她沉吟良久,终是寻觅出为其量体裁衣之事来,继而以手相招,将游乡唤至身侧。
“迎叶,东水巷……可有藏匿之处?你暂且将牙婆押至此处罢了,日昳时,我便会去东水巷。”
“是,迎叶领命。”
目送游乡身影愈来愈远后,水断栩竟愈发愁闷了,她起身徘徊着,企盼着游乡行事一切顺遂。
好在游乡并非出声问询始末起因,她倒不用和盘托出。
“娘子,娘子!”
正是心烦意乱之际,日藕好似看不见她眉头蹙起,不管不顾地行至她眼前,吐露着所谓的委屈。
“娘子,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时莲她……行事过分至极!奴婢气愤不过,但请娘子做主!”
水断栩按揉额角,无意知晓二人间生何嫌隙,无非是互相攻讦,正所谓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她此时只欲明哲保身,故未闻所谓苦楚,而是先发制人道。
“上回遣你们二人去药局抓药,药呢?怎地不翼而飞?若是如此,怎么亦未见你二人来请罪?”
水断栩阖着眸,虽未见眼前人神情之变化,但足以臆测出日藕目怔口呆之态,从她好似謇吃的应答中,便可知臆测不假。
“娘子……奴婢……我们……”
日藕吞吞吐吐声在耳畔响起,许是见自己毫无退让之意,只得启齿解释道。
“奴婢当时去往抓药时,时莲生拉硬拽着,迫使奴婢去同她懒怠办事,至此才耽搁了,待回府时已天色不早……又闻娘子您已至世子院中……适才未前往,本欲请罪,却寻觅不到时机。”
话落,水断栩闻言心中愈加烦躁,许是不满其支支吾吾之态,睁眸瞬间,抬手拤住其脖。
“啊……娘子……”
“你是说,天色已晚时,我在世子院中?是何人告知你?你尽管详尽道来,如此,不论是你与时莲何人有意耽搁,我皆可既往不咎。”
此事可既往不咎,旁的事,可未必然了。
“娘子……奴婢……奴婢说,是守门婆子……并非奴婢……咳咳咳……”
水断栩闻言,信守诺言纵了手,见日藕在跌坐于地,不断哕哕着,她徐徐起身,未予一个眼神,阔步走向中门。
忽地念起何,又止步道。
“若是今日之事再有旁人知晓……后患如何,岂不清楚?”
“奴婢必……必守口如瓶,绝不外泄。”
声落,水断栩此回绝裾而去。
走至屋外,恰好遇上玉盘,水断栩环视周遭,见四下无人,将碎银递与玉盘掌中。
“玉盘,寻一市肆巾行,我会遣日藕与时莲二人去往其必经之路,待她们二人各自经过时,喊道,汝非贱骨,可为凌霄木,勿自轻自贱,如此便好。”
玉盘闻言,却手未得拳,而是忧心忡忡地问询着。
“娘子,您将夫人所赠的金银珠宝典当地所剩无几了,再算上日藕时莲拿走的那些金簪玉镯,又使些银子赎走牙婆……奴婢本欲尽绵薄之力,可月银还未发放,不能相帮娘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水断栩见其愁容满面,抬手轻抚其面颊,继而冁然而笑,落手覆上玉盘五指,迫使她握成拳,将碎银收入拳中。
“宽心些,待此事一过,我便寻些生财之道。”
好说歹说,终至玉盘愁容褪去,见她领命而去,水断栩喟然长叹。
烦心事接踵而至,遂抬脚走出青塘苑,一来为了散心,二来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遇见祝见粼。
若是去寻他,行事麻烦不说,亦不可畅所欲言,嬷嬷会记录所言呈交主母,届时,她如何道来院中有人阳奉阴违?
上回之局面,毕竟是众多缘由所致,断不可亦不能再有第二回,若再发生此事,只怕会东窗事发、漏泄春光。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注1】。还未行至凉亭处,水断栩便瞧见了那一抹目熟之身影。
祝见粼身着他们初见时的衣裳,正背对于自己,抬手为自己斟茶。
“表兄。”
水断栩款款上前,福了福身,进府多日,经刘嬷嬷不断教导,已然很是守礼。
她坐于石凳,循着祝见粼眸光看去,落在湖面上,日光下澈,湖面波光粼粼,如同洒了星子般耀眼。
二人皆望着景色,似是沉浸其中,不肯移目。
良久,才有声音传至。
“表妹今日与往日不同,可是有话要告知与我?若有要事,为兄愿闻其详。”
祝见粼轻啜一口茶水,继而放下手中茶盏,启齿问询着。
水断栩闻言不由讶异,她自以为,自己是行事藏情之辈,却未料及,竟轻而易举被他瞧出。
既如此,她遂不必再遮掩下去。
“表兄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妹妹遂不隐瞒了,表兄院中,出了阳奉阴违之人,望表兄提防祸起萧墙。”
她本欲委婉道来,可毕竟此处只有他们二人,便直言不讳了。
“多谢表妹提撕,待回去,我便将此等暗度陈仓之人揪出,以儆效尤。”
水断栩察言观色着,祝见粼比起初见时,冷淡已褪去了些,虽瞧着一如既往相差无几,但自己足以感知到有所不同。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水断栩抬眸望去漏刻,比起初来时,竟过去半个时辰不止。
念起自己还有牙婆未顾,起身开口道。
“所说要事便是此,既已道完,妹妹先行告退,虽是首夏,表兄亦不要在外久待。”
再度福了福身,水断栩便从凉亭离去,她趋步而行,眼下还需有旁的事要做,万不可耽搁了。
她疾步离去时,未瞧见祝见粼爬上唇角的笑意,平淡如水,却明晃晃存在着,灼灼眼目。
竟比那湖面,还要赫耀。
待她复回青塘苑,正迎上匆匆赶回的玉盘,只见玉盘一扫出府前的愁容,此时正掩口胡卢,蹀躞着。
“玉盘?”
她徐趋上前,这丫头却未浑然未觉,仍旧掩口而笑,直至水断栩抬手,弹指叩额,玉盘才猛然回神。
“你这痴儿!青天白日在此痴笑作甚?”
“娘子,您不觉着可笑至极吗?奴婢一想到,她们二人听信巾行之语,便自命不凡,还要隐瞒此事不让彼此知晓,以免夺了自己气运……”
闻言,水断栩明了玉盘所笑缘由,可她却未展露笑颜,而是抬手,捻其腮。
“哎呦,哎呦哎呦,娘子……奴婢知错了……”
本见玉盘愁容已去,她亦是喜孜孜,可瞧玉盘先声后实之态,又不禁恼其险躁。
见她连连告饶,水断栩方纵了手。
“若是真觉着荒谬可笑,亲眼见证才是极好。”
迎着玉盘疑惑的眸光,水断栩迈进院落,入目便是日藕时莲正争吵着。
“我今日与你,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亦要与你势不两立!”
“此话应是我说才是,我早就看你不快,这些时日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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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情假意相处着,实在是令人作呕!”
“与我相处令人作呕?我还说你,你令人生厌!我每日见了你,不仅要忍受你那臭靴般的口气,还要看你嚣张跋扈之态,我才是实实在在地饱经风霜!”
“你敢如此说我?你瞧瞧你自己!何处胜过我?不过是巧言令色之徒,在娘子前花言巧语,娘子予你些薄面,真当自己是主子了?真是滑稽!”
“你你你!今日,便是你亡我活!”
二人不知因何争吵起来,竟不留彼此一丝一毫情面,见她们沦落至如此境地,水断栩心中却不悲不喜,因还需行计,遂她开口制止道。
“咳咳,你们两个!眼中可有规矩可言?”
“娘子?”
“日藕见过娘子!”
正在厮打的二人,闻言止住了互殴,不约而同转眸看去,可彼此双手却不肯放开,好似何人先松开,何人便是手下败将。
时莲闻日藕所言,对此嗤之以鼻,不屑道。
“你这巧言令色之辈!”
“你……”
日藕方欲驳斥回去,却被水断栩一喝打断了。
“够了!你们二人如此行事,成何体统!将此处当成什么?”
时莲闻言,率先放开手,垂下眸嚅嗫道。
“是……”
日藕见状亦松开手,下一瞬,却“扑通”一声跪于地,开口求情道。
“回娘子的话,奴婢知错!此事皆是日藕一人之过,是奴婢不留意惹得时莲嗔怒,适才有今日之闹剧!恳请娘子恕罪!”
见她自揽罪责,时莲神色大变,水断栩看得出,时莲是在迫使自己不去恼怒,强忍着镇定下来。
只见时莲亦跪下,开口却不是求情。
“你!娘子,今日一事確为日藕一人之过,奴婢只是气不过……适才失礼,恳请娘子恕罪!”
“你!”
“如何?莫非你方才同娘子所说……是假的?你在欺骗娘子?”
见时莲竟真将一切罪责推至自己身上,日藕本欲狡辩,可若说了,便是与方才自己所言自相矛盾。
亦是坐实时莲所言,欺骗主子的罪名,自己可担不起。
“既日藕有认错之心,那便予你一机会,去市肆,为我置办些首饰来。”
“娘子!”
水断栩将碎银放于手掌,候着日藕起身接过。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日藕领命!”
日藕起身匆匆接过碎银,不忘回首朝时莲挑衅一笑,继而疾步而出,出了院落。
时莲跪于一旁,还未起身,她垂下眸,噘着嘴,一副愀然不乐之模样。
“时莲,你亦起来罢。”
“是......”
水断栩自是知晓其不情不愿,见她含嗔,出声安抚道。
“待日藕回府,我便亦遣你去市肆,眼下暑气正盛,待她回府,想必会清凉不少。”
“是!”
三人候着日藕归来,水断栩不知不觉间,已食了一碟葡果。
“娘子......”
日藕声音传来,入望便是她汗珠微沁的模样。
意料之中的,她并不显劳倦,反而忻然。
“甚好,且去歇会罢。”
“是。”
不用瞧水断栩亦知晓,这首饰必然是锱铢必匿,她将这些递与玉盘,随即转首吩咐道。
“时莲,你去市肆,置办些首饰来。”
此时日藕身影已然远去。
可水断栩两番的话,却殊途同归。
13. 俯首帖耳
“是。”
说罢,时莲接过碎银,领命离去。
入目便是时莲远去之身影,水断栩直垂下眸,指尖不断敲棋,秀眉微蹙,似是沉思着何。
“娘子?算算时辰,游......迎叶姑娘应是功毕,该动身了。”
一声落,一声复起,玉盘所言倒是提撕了她,抬眸看向苍穹,已是日昳时。
“既如此,启程。”
二人往角门而去,途中有意避开刘嬷嬷,若是令她发现二人此时出府,随行是必然之事,呈报上去亦是可能,却仍是不期而遇。
“娘子?”
谙响传来,“不速之客”至,二人闻声皆回身一转。
“刘嬷嬷。”
“刘嬷嬷?”
水断栩倒是镇定自若,如寻常般唤着,挑不出纰漏来。
可玉盘一瞧便是竭力稳住心神,毕竟方才她途中还言说,万万不可遇上刘嬷嬷,可何人料得,竟一语成谶了!此时慌乱,亦是人之常情。
“娘子是要......”
刘嬷嬷话中携着迟疑,眸光继而落在玉盘身上,好在玉盘已然稳住心神,迎上她的眸光,只福了福身。
水断栩见状,微微挪步,身形挡住于身后的玉盘,继而抬手理簪,不着痕迹地阻隔了刘嬷嬷的眸光。
见刘嬷嬷转眸望向自己,她粲然一笑,启齿道。
“如嬷嬷所见,我正要出府,遣日藕去置办些首饰,却不合我意,遣时莲去却又未归,我啊,实在是无法再候着,遂决意自己前往,嬷嬷可要随我同去?”
任何人见了,皆会道水断栩坦然处之,何来惊慌失措?此一边言语着,彼一边目光炯炯望向刘嬷嬷,眸光有意无意落在其唇上,候其开口。
声落,刘嬷嬷许是感知到眸光,踧踖不安地出声道。
“不......不了,老奴还需同章妈妈商议采买一事,此回只得辜负娘子美意了,已天色不早,娘子早些回府。”
章妈妈便是国公府中的管事妈妈,采买一事交予她,专责攸归。
“原是如此,那我也不拦着嬷嬷,采买一事,望嬷嬷仔细些。”
“是。”
待刘嬷嬷身影渐渐匿迹于眼帘,二人才长舒口气。
“娘子,方才......”
玉盘正欲出声,却被水断栩抬手掩了口,她眼神示意着玉盘,刘嬷嬷未必已远去。
“天色渐晚,马......马仆已在外......安车已备好,请娘子早些启程。”
见玉盘会意,变了说辞,水断栩遂应下,二人依计而行,从角门而出。
一出角门,清气袭来,首夏不比玄序,虽未有簌簌而落的雪,但也惠风和畅,杨柳风轻,眼下风习习,已不比前几日暑气盛。
此次出行需低调些,故水断栩吩咐将安车停在巷口,二人迎着清风疾步而行着,转过一条小巷,便见到马仆身影。
马仆仍是写笺,不知是否是目眩所致,水断栩隐隐觉着,相较上回所见,他愈发恭恭敬敬了。
写笺身旁,便是安车了。
只见一辆青幔安车置在树影中,车帘是寻常不过的青布,没有纹饰,一切很是朴素。
水断栩踏上木凳,掀开素色车帘入驷内,待玉盘亦坐得稳稳当当,她才吩咐道。
“去东水巷。”
辘辘声起,随之是玉盘携着疑惑的声音,她正低语着。
“娘子……我们不伪装一二?不去市肆?就如此……径直去东水巷?”
水断栩见她忧思不已,遂启齿解释其中缘由一二。
“刘嬷嬷就算欲留意我们行踪,可毕竟自己有要事在身,采买一事,若是……落得亏空之名,杖刑、黥刑……”
余下话语隐匿于清气中,遁于无形,意味已甚明。
“娘子是想……”
“吁!”
“娘子,到了。”
“咴咴!”
玉盘未尽之语葬于未蘖之地,安车外传来马的嘶鸣声,提撕着已抵达东水巷。
水断栩掀开车帘望去,见眼前之景果真是东水巷,遂提起衣袂,下了车。
玉盘继其后,起身时未留心足下,竟于安车内扑地便倒。
“扑通!”
正吃痛时,抬眸见暗格松动着,她鬼使神差地抬手一启,入目竟是一鞋囊。
“鞋履?”
意识到已犯了目不妄视之纲纪,须臾间,玉盘已起身。
恰逢水断栩擡手掀开车帘,方才扑地动静不小,入望是她忧心如焚的面容。
“可有磕碰着何处?可伤着了?”
“奴婢无碍,娘子勿要忧心。”
闻言,水断栩愁容渐褪,却仍是不能全然放心,擡手将其扶下安车,见玉盘安稳着地,她适才纵了手。
二人身影朝巷中走去,留写笺在安车旁静候。
“娘子……寇不可玩,此牙婆并非会俯首帖耳之辈,定然会阳奉阴违,此人居心叵测,使心用腹……”
自踏进巷中,玉盘便絮絮叨叨,不断叮咛着,要如何如何提防牙婆。
水断栩知晓她是关切自己,才言语这番话,可耳畔久不清净,亦属实要为自身图片刻宁静。
“玉盘,我还需忖度着如何应对牙婆,我知晓你言语中意思,我会留心的。”
“那……那娘子您切勿被她花言巧语蒙骗了!”
“是是是。”
水断栩擡手,轻拍其肩,以示安抚。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然行至那座荒废宅子,门庭倾颓,大门之漆亦已斑驳剥落,宅门虚掩着,推开时,大门“嘎吱”作响。
方进宅子内,水断栩便觉鬼气森森,鬼影幢幢,入目是残垣断壁,环视周遭,惊觉宅子中古井生苔,还有的几处坟墓。
整座宅子,冢气盘郁,晻霭中,似有鬼趻,又似有影语作响。
“娘子……这……此地阴风怒号,我们寻完牙婆,便快些回府罢。”
水断栩闻言,并未回应,纵使玉盘扯着她的衣袖,纵使明了玉盘此时惴惴不安,也未有出言安抚着。
因她自己此时,亦在竭力稳住心神,好让自己不寒毛卓竖。
“啊……啊……救人啊!”
一道凄厉之声传入她耳畔,声声撕心裂肺,一听便知,声源之人定是在经受折磨。
水断栩闻声,循着声音徐徐前行,将身后玉盘之劝阻声抛之脑后。
“娘子!不可……娘子您等等奴婢啊!”
她走进厅堂,蛛网尘封,处处积灰,不知留下何物之痕迹,许是鼠曾在此栖息。
“救人啊!杀人了!”
惨叫声不绝,待走进厅堂,水断栩终至见到了声源。
正是牙婆。
只见牙婆被束缚在椅上,身上用纆捆着,令她动弹不得,只得不断嚎叫着。
衣裳已被血染透,人亦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似是仅剩的气力,统统用来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而身旁造成这一切之人,正是游乡。
此时她正握着匕首,划在牙婆身上某处,不止一处地割着,似是要将整个人凌迟,将其剥皮抽筋。
见她们二人来了,亦是不为所动,仍旧持着匕首。
纵使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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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呼声响起,游乡仍是未曾停下,抬眸皆未曾有。
游乡如今神色,并非是在奉差行事,而是……有大仇得报之爽。
“迎叶。”
水断栩不顾诡异寂然之气韵,仍是启齿道。
此一句“迎叶”,不单单是唤她,更是提撕她自己如今的身份,故水断栩未唤“游乡。”
“娘子。”
游乡闻言,竟纵了手,匕首随之“咣当”落地,其上已沾染斑驳血迹。
水断栩见她垂下眸不语,俯下身,拾起匕首,收于自己袖间,虽不知游乡此举因何缘由,但匕首留于她身旁,总是不妥。
“啊……啊……娘子救我!”
牙婆只顾着自己伤势,但凡她稍稍抬眸,认清眼前人,她皆不会开口道出此番话来。
因,水断栩,便是牙婆“朝思暮想”之人,是令她下狱的“罪魁祸首”。
“牙婆这是……将我忘了?是祸害之人太多的缘故?”
说罢,牙婆才抬眸,费力地看清她的面容,在识得来者何人后,大惊失色,目定口呆,顿时胆裂魂飞。
“是……是你……这一切……都是你指使?为了报复昔日那二两银子?何至于此!”
水断栩见她神色有变,正欲开口,于牙婆一侧的游乡忽地发怒癫狂,擡手拤着其脖,不顾牙婆连连告饶。
游乡此一边拤着,彼一边启齿道:“都是你!若非是你为了一己私欲以次充好,她们亦不会死!这一切一切全因你而起!你!今日为她们偿命!”
水断栩欲掰开她十指,可奈何十指如钩,竟挪动不了半分,眼见着牙婆涨红了脸,她深知若再如此下去,牙婆便会身死,遂她阻拦道。
“游乡!我知你怀着恨意,可若是让她如此死去,对得起逝者吗?你要让她承受逝者所经一切痛苦,那才叫报仇!”
声落,游乡手微微松开,水断栩见状,连忙擡手将二人分开。
“咳咳咳……”
牙婆不住地哕哕着,劫后余生的她很是后怕,开口求情道。
“娘子,往昔之事是我做错了,我不应如此,求您们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罢!”
“我……我不想死啊……”
见牙婆气若游丝,水断栩转眸,眼神示意着,玉盘会意,即刻走出厅堂,朝宅门而去。
待她走远,水断栩擡手,指尖挑起其下颌,冷声道。
“你以为,是何人将你赎出?”
“我既可将你送入牢狱,亦可以将你赎出,你如今,除听我之命,别无他选。”
“你已然,连死路一条皆未有。”
道出原委后,水断栩以为牙婆神情会有所变,可未有。
“你莫非就是……寄住在国公府的寡妇?”
“你竟如此口不择言?我方才就应杀了你!”
“且慢。”
她按住一旁嗔怒的游乡,徐徐上前,将手放于牙婆伤口处,下一瞬,嚎叫声复起。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说。”
“今日……我被赎出后,在市肆有所耳闻,他们道祝国公府来了个亲戚是寡妇……奴家只是……斗胆揣测。”
市肆?自己在国公府寄人篱下一事是如何传出?她分明自问安第一日,便求陶氏将此事秘而不露。
“娘子,奴婢寻到一游方铃医!”
玉盘声音搅了寂然气韵,水断栩先是解开绳索,再转首看去。
只见一手持虎撑,肩背药囊的女子入宅子。
待看清女子面容时,水断栩甚觉目熟,二人对视良久,她终是忆起眼前何人。
“柳诗痕?”
14. 言听计从
水断栩惊诧开口,眼前人与脑海中某个身影重叠,渐渐合为一处,适才惊觉为同一人。
那女子闻言亦是怔然,眸光落在水断栩面容上,似是要寻出蛛丝马迹来,许是瞧不真切,遂徐徐上前。
“水断栩?”
待女子开口,水断栩便知自己未有认错,此人確是在堇字时的总角之交,柳诗痕。
二人他处重逢,昔年回忆、重逢之喜霎时间涌上心间,柳诗痕不顾虎撑作响,疾步向她走来。
“先治伤者。”
她拦下了还欲靠近的柳诗痕,转眸望向牙婆。
厅堂血腥味弥漫着,柳诗痕见状,顿时敛容屏气,并未问来龙去脉,卸下药囊为其医治着。
趁此期间,水断栩示意游乡衔尾相随,二人来至厅堂外。
“为何娘子要救下如此恶贯满盈之人?为何要将她赎出?为何要遣郎中为其医治?为何?”
她还未启齿,游乡便将自己疑惑、不解、不甘之处统统问询出,若非有恩情所隔,游乡怕是要握住她双臂,再疾声质问着。
水断栩唇瓣翕张,她欲将自己计谋全盘托出,好慰藉游乡此时愤愤不平之心,可愈是如此,便显得自己愈加自私。
遂她只得先问询出仇恨所在,才能出言安抚。
“游乡,你……与这牙婆……此前有何仇怨?你方来京城未有多久,怎会与她结怨?”
经她一问询,游乡终是道出原委来。
原是在游乡初来乍到京城之时,曾有两三女子来救济于她,她们予些吃食,予些衣物,一连便是几日,几人亦渐渐熟络起来。
可寻常一日,游乡于原处候着她们,候了整整一日,皆不见几人踪影。
起初,游乡只以为她们是有要事在身,毕竟彼时是芳春时,主家忙碌需人手。
可她却候来几人身死的讯息,几番探问后,才得知,竟是采买时听信这牙婆一面之词,将布料买回,却不料牙婆以次充好,布料一经采买后,便褪色了。
几人遂临采买亏空之责,予了杖刑,当场毙命。
宅邸中三处无名坟墓,便是为她们而设。
游乡此一边道明来龙去脉,彼一边泣下沾襟,新衣裳未穿多久,此时已被泪水打湿。
水断栩闻言,掏出罗帕,擡手为其拭泪,她擦拭着,罗帕席卷着面颊,却抵不住泪水汩汩涌出。
心中的原本计谋已然更改,若只是让她终生不得回京,属实是罚不当罪,高举轻放。
水断栩心中犹豫着如何启齿安抚,耳畔旁是牙婆嚎叫声,此催促着她尽快道来。
“游乡,我知晓我们相识时日甚短,此问过于唐突,可……”
“娘子若要问,那便问罢,奴家定如实相告。”
游乡却是出乎意料地信任自己,见此,她亦不再扭捏作态。
“你……信我吗?”
“我信娘子。”
声落,她是携着忐忑,本以为要良久才可候来回应,可何人料得,游乡几近脱口而出,未有一丝犹豫。
此回,又该是水断栩不解了。
她以为,信任是世间难以付之之物,若要付之,原因有二,一是日久见人心【注1】,好比玉盘,多年相随,才推心置腹,赤诚相待。二是屡屡相帮,好比祝见粼,而后者未经岁月验明,她所做亦只是不怀疑。
此番话问出,是为令游乡宽心些,若她信自己,那水断栩便按计谋行。
可游乡回应地径遂,倒是令她脱口而出问询道。
“为何?”
“阿姐从小便训诲我,世间行事总有个缘由,断无无缘无故之事,娘子既于我有恩,娘子关乎我的所言所举,定是有缘由。故,我信娘子。”
水断栩闻言沉吟着,忖度着此番话。
世上断无无缘无故之事……
“我倒想,见见你阿姐了。”
说罢,跫音起,柳诗痕走近二人,启齿道。
“已敷上三七粉,亦用布条包扎止血,可仍需将养几日。”
话尽,可她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有惑却不知如何宣之于口。
水断栩见状,知晓她有诸多困惑欲问询。
为何自己身在此处?自己离了堇字后遭遇了什么?为何此牙婆奄奄一息在此?究竟发生了何?
纵使一陌生之人,见此情此景亦会生出困惑,何况是曾有总角之谊的柳诗痕。
“其中干系复杂,三言两语道不明,我此时在京城,是因投奔了国公府,此人恶贯满盈,方才出狱。”
分明柳诗痕还未启齿,她却好似洞悉了柳诗痕心中所想所惑,将应答一并道出,心中则在暗自揣测着。
水断栩脑海中设言设境,柳诗痕会如何回答自己此番话。
一境,柳诗痕闻言,粲然一笑,开口道:“从中干系利害,若你不急离开这,大可同我细细说来。”
毕竟,从前这丫头,若是自己有所隐瞒,定要刨根问底,不问出所以然不罢休。
二境,柳诗痕听罢,垂下眸抚着手中布条,道:“挟仇报复?此举可是要从严惩处。”
出手相助或许是因医者仁心,或许是因昔日情谊,此举,水断栩铭感五内,可大义灭亲亦是可为之举。
此两境,无论应证了何,水断栩统统接受,因如何抉择,自有道理。
眸光经在柳诗痕的唇上、面颊……终至落在眼眸,她欲看清这双眸中,蕴含着什么情愫,漠然?还是忻然?
可二者皆未,设之两境亦皆未应证。
柳诗痕闻言,抬手为她理着发簪,继而眸光同样落在她双眸。
二人四目相对,柳诗痕启齿,声音清朗悦耳。
“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水断栩设的境,不攻自破。
眸光相接时,羞赧与忻然相碰相较,她溃不成军。
只此两句,不知是或不是看出她神情中蕴含着的情愫,柳诗痕回身一转,继而走向药囊处整理着。
而水断栩的思绪,被勾入脑海中,勾入回忆里。
长祚四十五年。
彼时,水断栩已然适布政使司之差事,每日巡视粮仓、驿站,公文批阅,虽每日寅时起身,但时日一长倒也习贯【注2】。
日常起居上,身旁亦有玉盘这贴身女使,与叹秋这随行护卫,不是过得十分滋润,倒也绰绰有余。
可转机,却在寻常一日。
那日,她散衙得比往日早了些,鬼使神差地,并未回分守道治所邸,而是去衙署附近的宅邸,去拜谒左参政。
玉盘并不在此,叹秋亦因病留府将养,故她独身一人前往。
司阍先是言明参政不在,领她至门房,再是怕怠慢了她,引她去书斋,途中还未至书斋时,司阍却因腹中绞痛,要先行告退。
“无碍。”
念着不远处便是书斋,亦不用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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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断栩摆摆手,司阍见状,忙不迭捂着小腹疾行而去。
那日,水断栩本该如往常般,大步流星朝书斋而去,可许是冥冥之中上苍相助,她徐徐前进着。
“若此事败露,可是要掉脑袋的!”
走近书斋时,忽地有声音传出,因周遭只水断栩一人,且未出声,故她足以听清。
败露?掉脑袋?
她虽不解,但仍敛气屏息地听着,只是这声音……怎地如此耳熟?
还未忖度,又一道声音传出,阻断了思绪。
“这有何难办?届时……你将一切推至水弱缕身上,你可是他随行护卫,衙署之人皆瞧见,你常常相随其左右,故,你为人证,是极好的。”
此声音实属陌生,并非是左参政,水断栩一时间分辨不出声源何人。
可从此番话,得出惊天动地之讯息。
水弱缕为她在绽翩所用之名,亦是她兄长之字,足以确信之事便是,有人要加害于自己。
可随之而来的讯息,实属事出不意,令她目乱睛迷。
随行护卫?常相随其左右?
皆指向同一人,即叹秋。
其实,他原本是一家丁,算是被水断栩出财雇佣为护卫,算算年头,竟是从水断栩任职头一年始,便相随左右。
左参议本是不应有护卫,出行该是衙役相随,可水断栩当初闻叹秋家中贫寒凄苦,又见此人品行尚可,遂动了恻隐之心。
这五年,水断栩因此事受人诟病,讽她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这五年,耳畔每每有此质疑讥讽声传来时,她皆会力排众议,固执己见。
一来是恻隐之心,二来是,水断栩寻不出由头去革除叹秋。
可何人料得,五年,竟在身旁养了只,随时会反扑主人的恶犬!
水断栩当即用双手捂住口,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宅邸,可总归记着,要在司阍前竭力镇定下来。
故当司阍问起时,她言语间彰显着一切如常。
“不知水大人缘何离了书斋?大人许是在回来途中。”
“不必,本官倏然念起还有旁要事,便不等候了。”
“恭送水大人,愿水大人一路顺遂。”
水断栩当时只顾着疾行,并未过多留意,殊不知,此番话是司阍于世间仅存的寥寥数语。
当夜,叹秋回至宅中,却来去匆匆,不过一会儿,便私自出了宅邸。
彼时大璞起了战事,粮草、被服、饷械等皆需途径绽翩,水断栩隐隐揣测出,他们要做出何等大事,又将往自己身上泼何脏水。
可此事,竟极其荒谬地完局。
还未等来叹秋回宅,却先迎来他失踪讯息,继而荒谬地一连许多日风平浪静。
此间水断栩并未坐以待毙,若叹秋是栽赃自己之人证,那铲除此人,人证与威胁许是不复存在。
遂她暗中遣衙役去寻觅着其身影,寻来觅去,竟迎来其死讯。
可荒谬之处,远远未曾停止。
据《大璞录》所记,长祚四十五年,战事不休,粮道中绝,饷银被贪吏,即布政使司左参政所侵!帝大怒,命有司查出同党,一并严惩不贷!
左参政被满门抄斩,连带司阍,涉事之人,连同近日去过左参政宅邸中人,一并列为同党。
按理,来访需登记在门房册子上。
可水断栩,却逃过一劫。
15. 揣度
虽道逃过一劫,但亦仅仅是护住了命。
“施入年案”始,牵涉一些所谓的同党,彼时,人人避之不及,望风而逃。
拜谒过施入年之人亦遭牵连,莫说身为同僚的水断栩。
解送京师前夜,她身着绯袍,还未换上赭色囚衣,青丝凌乱,蜷缩在牢房一角,阖眸忖度着自己命运。
狱中时不时传来叹息声、嚅嗫声、隐隐啜泣声,毕竟结党营私罪名一旦成立,便是要掉脑袋的。
“冤枉啊!小的只一介小厮,何能关乎克扣军饷一事?此事与施大人有干系,惩处他便可,何须牵连无辜!”
忽地一人疾呼,伴着呼天抢地之哭号,泣下沾襟地为自己辩解着。
“嗒嗒嗒。”
跫音起,狱卒阔步从水断栩眼前经过,继而张言道。
“你的意思,是在质疑圣意裁决?藐视圣上,实属该死!再者,施大人?圣上早已将其罢黜,竟还拥?!我看你,便是施入年同党!”
说罢,狱卒持着铜匙,随着“吱嘎吱嘎”声,门开,继而传来惨叫声。
“我不是同党……不……”
嚎叫声、争辩声渐渐淡去,随之是脚镣拖行于地传来的“欻欻”声。
“水大人。”
一波止,一波复起,狱卒再度掏出铜匙,随着门开的,是声至。
水断栩闻言,手借力着丈八墙徐徐起身,静候着下文。
“水大人,您可离开了。”
不仅仅是水断栩,布政司右参政、布政司右参议亦一并释放。
直至离开牢狱,行在回宅途中,水断栩仍是感到不可置信,恍如隔世。
而后的《大璞各迹》中亦是提及施入年一事。
布政司左参政,姓施名兼时字入年,性寡言少语,长祚三十六年,任布政使司左参政一职,在任无显绩,因“监守道”,即克扣军饷,处以凌迟,家中男丁凡年满十六者,一同处死,女眷则没入奴籍。
闻施入年膝下仅有一女,事发时不过将将豆蔻年华,算算年岁,亦已及笄,怜被押送进京,充入权贵家中为奴。
此案,以同党头颅落地与布政使被贬黜告终。
关乎此案,疑点重重,若只论水断栩拜谒那日,司阍为何相助自己?门房册子究竟写了何人姓名?是门房册,还是夺命册?
书斋那日,同叹秋密谋之人又是何人?
疑点甚多,可并未能宣之于口,因圣上已结此案,若有人心存异议,便是怀疑圣意决断,故不了了之。
事发未有两年,山雨涝灾起,遣去进京的二人皆离奇身死。
而这二人,恰是布政司右参政与右参议。
遣去的第三人,恰是左参议水断栩自己。
而她自己,亦“离奇身死”。
若一切皆是偶然,怕是难以令人信服。
此幕后之人其心昭然若揭,不准释放一事便是其推波助澜,一手促成。
先是假意予他们一线生机,再寻觅时机将三人铲除,以解心头之患,让布政司成为其掌中之物。
如此,布政使被罢黜一事亦可说通。
两事明晃晃存着千丝万缕之联系,可以水断栩一人之力,实属无法拨丝见明。
故她此番进京投奔国公府,一为韬光养晦,二为寻一同袍,或是一趁手之刃。
长祚四十六年事暂且揭过,四十五年之事还未完。
若论长祚四十五年,有哪一日令水断栩刻骨铭心,应是得见叹秋尸首之日。
自“施入年案”后,除有劫后余生之感,便是对叹秋背叛的怨怼,她为此切齿拊心,恨海难填。
五年,五年相随左右,竟敌不过他人以利相诱,如此轻易背弃旧主,水断栩不禁疑惑,平日之叹秋,与那日书斋之叹秋,是否为同一人。
亦或是,最初,叹秋就是别有用心,蛰伏在她身旁五年,继而择一日显出本意来。
究竟是因何,水断栩不得而知,亦死无对证。
她只知晓,名为信任之赠礼,自己断不敢再交予他人,此举虽是以偏概全,可于她自己,却是万全之策。
经此一事,于水断栩是创巨痛深,创痍未瘳。
虽是此恨绵绵,她却在见到叹秋尸首之时,仍是不免惊诧。
叹秋死相极其惨烈,屠肠决眼,糜躯碎首,何人所见,皆会骇然噤息、悚气吞声。
“大人,这……要怎么处置?”
白布掀开,露出真容的刹那,玉盘当即惊呼,随即将自己双眼捂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战战兢兢地问询着。
“抛去义冢,若有人为其收尸,告知于我。”
话落,她眼前一切猝然远去,玉盘、叹秋的尸身、所有所有……
水断栩抬手欲捉住,可周遭皆从其指缝中流走,她无能为力,只能见景色徐徐变着,终至化为一荒废宅子。
“娘子,娘子?您如何了?可是身子觉着不适?”
“娘子,您可别吓我们啊!柳姑娘,您快来瞧瞧!”
谙响一道道传至耳畔,水断栩经一回回唤着,渐渐目明。
入望便是玉盘同游乡二人焦灼的面容,二人口中絮絮叨叨,而柳诗痕在药囊中翻找着,自己则是被安置在椅上。
“我无碍,方才只是……只是一时怔然。”
“娘子您无事便好!不过……眼下如何收拾残局?”
水断栩闻言,起身环视周遭,血腥味仍旧挥之不去,莫论厅堂中残存血迹了,而几人衣裳,亦多多少少沾上了些,游乡所配的匕首上皆是殷红。
“对不住娘子,对不住玉盘姑娘,我……我此回太过冲动行事了。”
游乡垂下首,竭力将自己藏匿,来缓些愧疚。
“此时多说无益,还是想法子应对吧。”
此事棘手起来,牙婆又该如何安置?水断栩可未有如此多银子为其置办一处宅子,银子可是要物尽其用,待牙婆身死,这宅子留有何用?
牙婆还需将养身子,还需防她妄言妄语,无中生有。
水断栩竭力稳住心神,她知晓,若自己亦乱了方寸,她们会愈加焦灼。
“我此番进京,缘由有一便是回来投奔爹娘,自成了铃医,便许久未见他们,诸位大可前去寒舍。牙婆一事亦不用劳神费心,大可接去舍下,待何时有需,可来通传一声。此匕首……不知迎叶姑娘可愿赠予我?”
一侧的柳诗痕倏然开口,将每一事处置妥当,霎时间解了水断栩燃眉之急。
她大喜过望之余,不免惭愧,自己实属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注1】。
心中纵使还有隐隐忧心,亦不攻自破。
“这天色不早,还得尽快回府,事不宜迟!”
众人先是收拾了事发处,一行人继而走出荒废宅子,正准行去柳家,水断栩与柳诗痕同行,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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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在末尾。
游乡搀扶着牙婆,行至中间,此一只手扶着腰,彼一只手握住其臂,徐徐前行着。
水断栩念起春月娘子亦住在东水巷,心中暗自祈求勿要遇上,一旦遇上,诸多疑问将问询出,自己亦难以解释。
许是上苍听去,直至出了东水巷,春月影子皆未出现。
一行人来至马车旁,写笺正侍立一旁,静候着,纵使见到牙婆和柳诗痕前来,亦无所动,只垂下首,搬来木凳。
几人踏上木凳,继而合力将牙婆挪上马车内,待众人坐定,水断栩方开口,吩咐着写笺去往何处。
方才途中,她已获悉,柳诗痕其父柳午绻,现任户部给事中一职,此时,马车正往其私宅而去。
驷内,玉盘正热络地与柳诗痕交谈着,叽叽喳喳声同辘辘声一并飘进她耳中,水断栩不禁转过首。
“妟妟【注2】?你身子不适吗?”
水断栩闻言,本阖着眸,猝然睁开,她已然许久许久都未曾听过此称。
妟妟一称,在堇字时,只有兄长和柳诗痕会如此唤她,待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便无人再唤她一声“妟妟”。
水断栩仍记着,兄长头一回唤她“妟妟”时,所说言语。
“妟妟为日出清明之意,我们妟妟……”
“妟妟?妟妟?”
回忆被迫止住,抬眸,柳诗痕已将手放于自己臂,正轻轻晃着。
“我无碍,秋声,经此久别,你看起来……倒是气度沉稳了很多。”
她有意说出柳诗痕小字,意为,自己亦记得昔日之谊。
“我倒是,许久未闻秋声一称,本志在游历四方、悬壶济世,可这念想与今世之事相较,总是差强人意,故,去投奔爹娘了。”
“妟妟,你倒是……变了许多。”
柳诗痕抬手,却悬在空中,许是欲触碰其青丝,却不知为何迟迟未落下。
“我……”
“娘子,到了。”
写笺声至,失时止住了水断栩所言,几人下车,入目便是青砖黛瓦。
柳诗痕快步上前,手握着磨得发亮的铜环,叩着门。
眼下已是桑榆暮景,她见大门良久未开,复叩门,铜环与大门的碰撞声,荡在清气中。
“何人!天色不早,还请……”
“爹要是赶我走,那我可真走了。”
水断栩所见,便是浆洗至发白的青袍一角,眸光上移,便是几缕青须悬于下颌,男子正眉头紧蹙着,想来此人便是柳午绻了。
她见柳午绻久久不移目,继而倏然出声道:“碧玉!碧玉!我莫非老眼昏花了……你快瞧瞧……”
跫音起,一娘子闻声而至,身着素色衣裳,其上花鸟图案倒很是相配,娘子眼眶霎时蓄起眼泪,当即将柳诗痕拥入怀中。
一家人相拥着,皆忍着不哭嚎出声,可泪却簌簌落下,沾湿衣襟。
“爹,娘,女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水断栩见此一幕,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念起自己的爹娘了。
兄长在世时,爹娘好歹明面上一视同仁,关切兄长时,亦能念起她来,可兄长离世时,她仍记得娘是如何斥责自己,如何将一切一切怨在自己身上。
斥责话语,她有一句,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为何!为何死的是缕儿!为何不是你!”
16. 罗衣相拂
回忆携着痛楚,略有酸涩,如裂帛,在心间渐渐化为乌有。
垂下眸,脑海中回忆挥之不去,勾来苦涩。抬起眸,是一家人久别重逢之情景,重逢之喜正洋溢着,正渲染着。
横竖皆是避之不及,皆是无力阻挡。
故,她直视。
“兄长之死亦非我愿,可已无力回天,此飞来横祸,不仅是娘失去了骨肉至亲!我于兄长,一直是心慕手追,如今我既已换上绯袍,此后兄长之愿,便由我替他行。”
水断栩阖眸,此番话压抑在心间许久,终至是厚积薄发。
事到如今,她仍是未翻旧账来一一指责,她自知翻出旧帐,爹娘亦会矢口否认,甚至颠倒黑白,既明知是无用之举,缘何道出再刺痛自己一回。
故,她只就事论事。
脑海中娘的面容凝滞,唇瓣翕张,欲言又止,水断栩直视其双眸,试图从怔然与嗔怒中寻个间隙,看是否能容旁的情愫扎根。
可事实予她当头一棒,讥讽她痴心妄想。
水断栩睁开双眸,娘的身影已然不侵脑海,方才那些言语,不复存在。
她转眸,见玉盘泫然欲泣,抬手轻抚着。
慰藉着玉盘,亦慰藉着自己。
“好了,我可是有要事在身,爹、娘,可还记得妟妟?便是在堇字时,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喏,马车旁身着藕色衣裳的,便是了。”
一家人暂且纵了手,柳父柳母闻言,眸光齐齐落在水断栩身上,连同因负伤正虚弱呢喃的牙婆。
“伯父、伯母。”
水断栩款款上前,同柳父柳母寒暄了几句,继而道明了来意。
柳父柳母闻言面面相觑,纵使水断栩极其诚恳相求。
毕竟万一是逃奴罪奴,私藏可是要论罪的。
柳诗痕许是亦瞧出他们面露难色,遂开口道。
“爹、娘,那牙婆既是伤者,怎可见死不救?便让她寄住在家中一些时日,待她痊愈,如何?眼下正是虚弱时,若是再不救,便晚了!”
“伯父伯母大可宽心,此人身世清白,只我无法将其带回,故来叨扰相求,待此牙婆一痊愈,我即刻登门接人。”
水断栩再度解释着,此一言实属缓了些他们顾虑,柳父眉间沟壑皆浅了些。
再因有柳诗痕相助,柳父柳母终至颔首,牙婆终是得以寄止柳家。
关乎牙婆的疑虑暂且止住,柳父柳母眸光继而落在几人衣裳携着的血迹上。
“声儿,你衣袖处这血迹是?”
“妟妟今日许是因暑气所致,这鼻衄竟沾到我们几人衣裳上,还需清洗一番。”
柳诗痕三言两语将其搪塞了去,继而几人来至宅内。
她先是取来油膏,再端来卵黄液,将二者合为一物,涂抹在水断栩身上沾有血迹处,再取来胡芦菔,将其捣碎成汁拌盐,亦涂抹在玉盘与游乡衣裳血迹处。
“如此,再……”
柳诗痕做完这一切后,变戏法般掏出三个香囊,递与三人手中。
水断栩望着掌中静躺的香囊,香气扑鼻,可掩盖些气味。
方才马车中熏着香,几人身上血腥味已被掩盖不少。
“多谢。”
水断栩指尖摩挲着香囊,低语着,抬眸,落入柳诗痕含笑的双眸。
双眸中,映着她的身影。
“多谢柳姑娘!”
“多谢柳姑娘。”
待血迹褪去,玉盘与游乡亦道谢,二人异口同声。
三人与柳诗痕告别,继而出了柳家,方踏出门槛,忽地廉纤晚雨至,不过几瞬,变成雴霫。
三人根本避之不及,衣裳纷纷淋湿,方才清洗之处亦被雨打湿,倒是白费气力清洗。
驷内,水断栩直直望向被浸湿的鞋履,湿薺薺之感令人心闷。
“娘子,奴婢有一言,在道来前,还望娘子恕罪。”
玉盘倏然出声,许是瞧出了她正愁绪笼罩着。
“无妨,大可直言。”
“娘子,暗格出,有一鞋囊,奴婢在驷内扑地时见到,并未打开瞧瞧里面是何……”
玉盘此一边言语着,彼一边头愈垂愈低,声音亦是如此。
“无碍,不必忧心。”
水断栩从暗格处取出鞋囊,入目是一缂丝弓鞋,青鸾翘头,湖蓝色缎面,绣着金丝。
疑惑之余,她心中稍稍慨叹,此鞋履倒是糟/蹋了,待下车,浸在雨中,沦落成与原先鞋履一样命运。
但,自己所感才是最为重要,与其疼惜一双鞋履,倒不如忧心自己。
穿上后,水断栩惊觉,竟是意外合脚,好似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辘辘声止,玉盘与游乡先行下车,纵使她已言明不必在马车旁候着,二人却置若罔闻,仍旧在雨中不挪步子。
“你们……”
水断栩口中正咕哝着,下车时,却感知不到雴霫,转眸望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持着油纸伞,为自己遮挡着风雨。
“表兄?”
她讶异祝见粼的出现,他缘何途经此处?那游乡入府……
“雨势愈急,表妹还是先回府,有何话,回府再言明亦不迟。”
水断栩闻言,觉得游乡一事过会言说亦可,遂提起衣袂,踏上木凳,不知已露出那抹湖蓝色。
行了几步,雨又至其身,水断栩此一边挡着脑袋却走,彼一边回首望向祝见粼。
只见他耳垂和面颊皆染上诡异的绯红,双眸垂下,直直望向一处,岿然不动,稳稳地持着油纸伞。
“咳咳咳,世子?世子?”
一旁寄思见状,将手中油纸伞递与玉盘,继而行至祝见粼身侧,在耳畔轻唤着。
“世子?世子!”
经寄思黾勉劬劳下,祝见粼终是回过神,他抬眸,晓悟发生何事时,忙不迭将油纸伞朝水断栩方位移了移,继而轻咳几声,开口道。
“方才……方才……无事,快回府罢。”
水断栩见其涨红了脸,遂并未追问,一来她不愿强人所难,二来她心中揣事,祝见粼缘何如此,想来自有道理,自己不愿知晓。
途中,她提及将游乡进府为雇工一事道来。
“表兄,迎叶確为良民,且她是自愿入府,自愿签订契约,绝不会担上蓄奴一事。”
说罢,祝见粼倏然止步,侧过身望向水断栩。
她见状心中忐忑着,却未垂下眸,强装镇定与之对视,候着他启齿。
四目相对间,她好似回到初见时,那时檐铃作响,如雷鼓。
此时心动怦然,竟比那时还响亮。
“既是当武婢,那,她可以保护你吗?”
水断栩闻言,不由一怔,可话还未完。
“若是迎叶姑娘可以护你周全,进府倒是无妨。明日我便去寻赵管家。”
见他轻易应允,水断栩一番措辞竟无处施展,只可止于口,藏于心。
无话时她才惊觉,二人正同在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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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怪道祝见粼耳垂愈发红了。
水断栩双手交叠着,玉弯隔着布料,与祝见粼衣袖触碰着,竟比雨落青砖声还响。
处于这一小片天地中,仅有他们二人,鼻息喷洒着,心怦然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至见到了“青塘苑”三字。
“表兄,到青塘苑了,今日之事,多谢表兄了。”
“无碍,表妹还是快些回屋,勿要着了风寒。”
守门婆子见状,连忙令粗使女使取来油纸伞,除向二位主子问好外,是一句多余之语不敢说。
粗使女使举着油纸伞,将水断栩身子罩住,继而送至垂花门。
几人皆未留意到,祝见粼执握的手,愈加用力,亦垂下眸,应在回味什么。
回至屋中,待沐浴后,水断栩正用棉布裹着鞋履,继而塞入宣纸。
“如此,再阴干,应是不会……不会有损罢。”
“娘子!此等事交与奴婢便好,何须亲自来?”
正自言自语着,谁料玉盘见此情形,急匆匆行至她眼前,絮絮叨叨始。
“你的手才好了些,断不可令你亲力亲为,好了,该歇息了,记住,明日去将刘嬷嬷唤来。”
好说歹说,才将玉盘赶至耳房。
躺于榻上,水断栩脑海中竟挥之不去那抹湖蓝色,疑惑埋在心间,究竟是何人放置暗格中……
“罢了罢了,左右于我无害无利,待阴干后,我再置于暗格处。”
辗转反侧,试图一瞑不视,却仍是睁开双眸,直望着纱幔低垂。
她又念起今日在油纸伞下时,祝见粼面颊潮红。
“究竟为何……怎能面赤至此?好似桃花面。”
转首,望向窗棂,望到日升月落,望到晨光熹微,望到刘嬷嬷进屋轻唤着。
“娘子……您莫非是一夜未眠?”
刘嬷嬷方近床榻,便见榻上之人睁着双眸,眼底略有乌青。
“只醒得早罢了,刘嬷嬷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水断栩起身坐于榻上,心中疑惑着,刘嬷嬷今日倒是怪异,若非要事,缘何东方欲晓时便来?
“娘子竟不知情?可玉盘分明说,是娘子您寻老奴有要事相商。”
“是我糊涂了,”水断栩方才恍然大悟,原是此事,继而开口道,“关乎采买一事,若需牙婆,我这倒有可荐之人,不知刘嬷嬷可愿一见?”
如她所料般,刘嬷嬷面露难色,推搪着不肯应下。
见刘嬷嬷百般推辞,水断栩撇嘴道:“既如此,我亦不强求,只是……妆奁中无故失了好些首饰,劳烦刘嬷嬷将其寻回,我想,相较起来,刘嬷嬷应是比我更为清楚。”
“竟有此事?娘子宽心,老奴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好予娘子个交代。”
见刘嬷嬷信誓旦旦,义正辞严之态,水断栩起身,走至她眼前。
“是了,予我交代,我瞧着,刘嬷嬷您倒更似青塘苑的主子,既然姨母如今已痊愈,我问安时便提上一句,将这青塘苑交与你,如何?”
“扑通!”
话落,刘嬷嬷当即伏于地,口中不断求情着。
“娘子明鉴!老奴并非此心!娘子自然是老奴的主子,老奴绝无二心,亦无逾矩之心呐!”
水断栩见状,俯下身,抬手理着刘嬷嬷发簪。
她将发簪拔出,端详了一会,随着簪子回至青丝的,是声至。
“那便按我所说,用我所荐的牙婆。”
17. 两楹斗谋
“是……老奴领命。”
水断栩见计成,垂下眼睫,显出居高临下之态,继而启齿道。
“勿要耽搁,起来罢。”
“是,老奴……感念娘子宽恕。”
刘嬷嬷不忘言谢她赦宥,踉跄起身后,跌跌撞撞朝屋外而去,正巧遇上前来服侍的玉盘。
“刘嬷嬷,你……”
以水断栩所见之情形,刘嬷嬷对玉盘所言置之不理,并未付之一言,甚至未抬眸,便扬长而去了。
“娘子?此事怎生?奴婢不知晓是何处得罪刘嬷嬷了。”
见玉盘翻唇撅嘴着,水断栩便将方才之事告知于她。
“什么!娘子您……您……”
玉盘本将惊呼出声,却掩了口,继而回身一转,阖扉扃牖,待確周遭无人,适才匆匆走至她身旁。
“娘子且容奴婢多言,牙婆身子如今未愈,娘子便将其并入计谋中,此举,实属心急了些。”
水断栩却步至榻上,待坐定,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此牙婆非彼牙婆,我可从未说过,我只用一个人。”
“什么?娘子您意为……”
见玉盘面露疑色,柳眉微蹙,便知確是不解。
水断栩计想着,待事成后再道明,毕竟,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注1】
“只四字,欲、擒、故、纵。”
话落,户牖洞开,风顺势溜进,将二人眸光引去,这一引,竟悄然过了几日。
自刘嬷嬷离去始,水断栩便卧榻不起,对外人一律声称,是着了风寒。
此举并非掩人耳目,此病来势汹汹,一连几日,水断栩言语时皆气若游丝,面色更是惨白如纸,喝药时只觉啜菽饮水,茹荼咽蘖。
几日间,水断栩并非杜门却扫,高卧东山,对青塘苑外之事亦是有所耳闻,闻她所荐牙婆丝析发解,甚至丹漆随梦,令章妈妈惬其素心,欢忭无斁,于众人亦是允协舆情。念及此,刘嬷嬷应是无所异议了。
有所耳闻并非仅此一事,据玉盘所言,途经市肆时,竟从说书人口中竟听到水断栩之事迹。
“诸位可有所耳闻那麴孽戕命,狂药罹殃的水大人?此人酲殂便罢,其妹在京城亦是声名鹊起,您瞧瞧,其父被罢黜,其兄酒澌,而这水娘子倒是不顾一切,来京城攀高枝来了,如今啊,就在国公府寄人篱下,听闻,这水娘子还是个寡妇……”
玉盘复述所闻时,言至末尾,已是无力再言,泪簌簌落下,正掏出帕子拭泪着。
良久,待其平复心境后,才抽抽搭搭才启齿道:“娘子,此事传出,定是有人在后推波助澜,不然,为何偏偏在圣上择第四人往山雨时,出了此事?此人居心叵测,如今敌在暗娘子在明,娘子可有解法?”
经几日咽苦吐甘,水断栩已好转了些,闻玉盘所言,她回应粲然一笑。
“此事并非关乎我一人之名声,更是牵连整个国公府,想来,姨丈姨母不会坐视不管。”
“娘子……您总该为自己所虑,舆论足以杀人,不得不防啊……”
玉盘还欲再言语,见水断栩摆摆手,她会意,只能怏怏不乐地退下了。
见其身影还在抽搭着,水断栩只长叹一声,心中则是念起长镵来。
游乡所言那三个女子,恰是遇家奴,而几冬之死,虽有梦境显现与遇家有干系,可未免此说法玄之又玄,难以令旁人信服。
单单论水断栩,她自己皆是觉得荒谬至极。
可那沾血的长镵,又恰是证荒谬之梦的物证。
这一切……
“娘子,夫人身旁的李嬷嬷来了。”
思绪被迫止,闻言,她方仰首,便见李嬷嬷已进了屋。
“李嬷嬷。”
“姑娘万福,老奴今日奉命前来,这是拜帖,请姑娘一观。”
李嬷嬷手中捧着一锦囊,说罢,水断栩拿起,从中取出一浅绿笺纸,继而细细看去。
只见首行写着,闺中遇氏肃拜,末尾写着是伏惟惠允,曷胜欣幸。
遇氏?
是了,这京城中,还能有旁的遇府不成?
想来便是遇家二娘子,遇却筵。
“姑娘可是要应下?若应下,老奴在此候着回帖。”
“劳烦嬷嬷了。”
水断栩作势起身,李嬷嬷见状上前将其扶起,继而将一绣帕交与她手中。
“夫人特意叮咛,此绣帕,权当小礼,夫人虽已然痊愈,可府医言仍需将养着,故未能亲自来。”
水断栩闻言颔首,心下生疑,缘何起初不说?
转眸间,牖外身影转瞬即逝,她当即会意,怪道自嬷嬷进屋始,始终轻声细语,生怕被旁人听去般。
“既是如此,我已明了。”
水断栩执笔写着回帖,首行,闺中水氏端肃复,末行,临楮瞻依,曷胜忭跃。
搁笔,将绣着牡丹的帕子连回帖,一同放于锦囊中,继而递与李嬷嬷。
她察言观色着,李嬷嬷神色倒是瞧不出有异样,莫非……方才那道身影是自己眼花所见?
分明捧着拜帖,可李嬷嬷仍是未走,垂下眸,不曾挪动一步。
良久无言,水断栩终是想起,还需附上跟敬,遂从香囊中掏出六两银子,再度递与李嬷嬷掌中。
“老奴告退。”
李嬷嬷身影终是渐渐远去,持着拜匣,见四下无人,她终是仰首长叹。
“生财之道,究竟在何方!”
水断栩掂量着香囊,不由为之发愁,从前至少可典当陶氏所赠之物,可总不可能日日赏赐,自己啊,离囊中羞涩只几步之遥。
喟然长叹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日落月升,久到碧霞笼夜,忽地跫音起,水断栩止了怨怼,徐徐起身朝轩窗外看去。
轩窗外,是日藕与期儿二人,正匿于竹林交谈着。
只见日藕正趾高气扬地言语着,并将一纸包递与期儿。
“我同你讲,此事若成,待我成了世子妃,自然有你的功劳,我自不会薄待你,可你若是不做,我大可以日日叫你刷恭桶,让你痛不欲生!你不会还以为……你是夫人身旁贴身女使吧?你如今,只是一粗使女使!”
水断栩当即掩口,世子妃?
祝见粼?
会意后,她本欲出声阻止这荒唐之举,正要开口,却见期儿忽地转眸看向自己。
“不可。”
水断栩念出她口型,此时日藕正仰首侃侃而谈着,无心留意着二人,并未瞧见期儿怪异之举。
“不可!”
期儿见她仍未藏起,遂再度开口,水断栩见其执着,心中亦隐隐猜测出期儿是何作想,遂俯下身,将自己藏起。
若她未揣测错,期儿应意为,若自己不顾一切地出声制止,那遭殃的还是期儿自己。
日藕或许会告饶求情,或许会摇尾乞怜,可皆是仅朝自己,可无论世事如何颠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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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皆不会朝期儿如此,她只会将自己这所受的屈辱,加之愤懑、不甘、不满一同发泄于期儿身上。
可此事非同小可……罢了罢了,待日藕走后,将那纸包调换就是,此举既可护住祝见粼名声,又可护住期儿,一举两得!
水断栩在心中暗自想着,准备待日藕走后便实行,念及此,于轩窗窥视着,借着夜色藏身。
“我警告你,若是此事不成,后果你知我知,我死了,亦不会令你好过,可知晓该如何做了?”
“是……唔……”
期儿应答声音稍大些,却当即被捂住口,日藕环视四周,提防着有或无旁的人听去。
日藕眸光途经轩窗时,从外瞧屋内是黑灯瞎火,她直直盯着轩窗内,从内瞧,水断栩眸光亦与之交汇着。
二人隔窗对视着,水断栩身后之黑暗将其吞噬,令人瞧不真切。
日藕久久不移目,被她禁锢住的期儿镇定自若,甚至颤抖皆未有,绍清,日藕纵了手,期儿顺势怀中桎梏。
“你若是吵醒那寡妇,届时我便将一切归于你身上。”
“屋内一团漆黑,何处会有人?日藕姐姐多想了,况且若是娘子瞧见了我们在此密谋,合该早早制止我们,总不能……隔着轩窗窥视吧。”
许是见期儿不惧不慌,日藕渐渐转眸,继而低语。
声音实属过轻,水断栩听不真切,只见日藕疾步离去,而期儿留在原处。
只见期儿垂下眸,掂量着纸包,继而哂之。
“嗒嗒嗒。”倏然,急促跫音始。
又是何人?莫不是日藕折返?
水断栩眸光移向一旁,只见时莲匆匆而来,行至期儿面前。
“你,”许是意识到自己声高了些,她迅速压低着声,开口道,“方才,日藕是不是予你何物?她令你做什么事?予了你何物?”
“时莲姐姐如此问询,怕是早已知晓一切,既如此,何须再来问我呢?”
“你!你勿要装神弄鬼!不然,我大可让你日日擦青砖!”
见此威胁,期儿当即面容涌起惧意,继而垂下首,扯着时莲衣袖轻晃着,道:“方才是我之过,日藕姐姐亦来威胁,时莲姐姐你亦然……令我如何是好呢?”
说罢,期儿抬手,似是在拭泪,见她哭得抽抽搭搭的,一旁窥视的水断栩亦愕眙不能对。
这是……哪出啊?方才镇定自若之人在何处?
瞠目结舌之处未完,期儿继而将日藕所言,颠倒黑白地讲述与时莲。
“时莲姐姐,莫不是你与日藕姐姐有何仇怨?她予我这纸包,说要……要让姐姐你……身败名裂……”
“什么?岂有此理!”
时莲顿时嗔怒起来,只见她目眦欲裂,若是日藕在此,许是要将其生吞活剥。
“时莲姐姐切勿动怒,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姐姐若是先露出马脚,怕是会落得下风。”
水断栩见她好说歹说,终是将时莲安抚平静下来。
只见时莲亦然取出一纸包,塞至期儿手中,道:“我听闻,那贱人准备缠着那寡妇去赴宴,届时,你讲此物放于她香囊中,令她出丑!”
时莲说罢,不屑地拂袖离去。
闻得末尾的水断栩不由失语,她们三人之间恩恩怨怨,为何总要提起她?
无语凝噎之际,继而瞧见,期儿将两纸包捧在手中端详着。
下一瞬,将两纸包掂量着。
18. 刺杀
“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水断栩实属不解,口中咕哝着,蹶然而起,疾趋至门扉,忽地止步,张望着周遭。
见四下只期儿一人,覆核再三,才踏出门槛。
却并未是去寻期儿,她申欠着,转而朝耳房走去。
“玉盘,玉盘?你可歇下了?你未燃烛,我瞧不清。”
方才窥视时起码有月色,眼下她才是真真蹑蹻担簦,蹐地跼天,好比冥行擿埴。
“娘子?”
玉盘闻声而起,继而秉烛走至她眼前,随着烛火摇曳的,是水断栩双眸中茫然燃尽,随之替代的是平静。
“娘子,可是要寻什么?”
“见慝。”
“见慝?娘子您……”
玉盘惊呼着,随即噤声,疾步走至轩窗旁,左顾右盼,只见期儿一人身影。
“期儿?她好端端不在溪光居,来此处作甚?方才……她不会听去了罢。”
“我寻见慝,就是为了予她。”
水断栩见她忧心着,遂将自己来意全盘托出,可只见玉盘柳眉紧蹙,愈加不解了。
“为何?娘子,您忘了此药所携后果?见慝,会致幻,还具有毒性!娘子……是否是因上回之事?那奴婢当即持……持这长镵,把她敲晕丢到义冢,实属不能用药留下痕迹,万一东窗事发……”
水断栩闻言,抬起双手,擿其面颊,继而道:“你这丫头,脑袋里都是些什么心思?我用此药,自不是亲手杀人。”
“哎呦……果真?既是如此,那奴婢这就去取。”
待掌中静躺着一瓷瓶,水断栩屈了屈指,叮咛着玉盘早些歇息后,便出了耳房。
只见期儿还未离去,仍掂量着那两个纸包,似是有意候着自己到来。
“娘子万福。”
期儿见她到来,先是屈膝道礼,继而将两纸包捧起,显在水断栩眼前。
“娘子,奴婢并不图令娘子垂怜,只欲将此事讲出。并非是矫情饰诈。”
“那便依你所言,她们二人之意图我亦能揣测出七七八八,指使你做之事我亦能猜测出大概,我欲知晓的是,你如何想,你又欲如何做。”
道来此番话时,水断栩抬起指尖,挑起其颌,迫使期儿正视着自己,四目相对间,她在察言观色。
只见期儿已然不同于那日刺杀自己时,眼眸中携着的浓浓恨意,此时眼眸中,取而代之的是,清澈。
“在回答娘子问询前,奴婢欲先负荆请罪。”
期儿说罢,作势跪下,将两纸包置于一旁,双膝弯下直至触地,水断栩并非阻拦此举,因是期儿自己所愿。
下一瞬,水断栩蹲下身,与之平视。
“奴婢从前受奸人蛊惑,误以为娘子是真凶,适才有荒唐之举,冲撞了娘子,此罪一。从娘子收留迎叶姑娘来看,足见娘子与奸人所述不符,可奴婢却不肯用双眼观,只用双耳听信片面之语,一叶障目,其罪二。若非娘子当时来至溪光居,奴婢怕是早已殒命,却恩将仇报,此罪三。”
“三罪并罚,是以娘子叫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绝无怨言!只望娘子足以宽恕奴婢昔日之举。”
期儿道完此番话,作势要磕头,此回水断栩阻止了她欲俯身的举动。
“既是要请罪,怎可就磕个头了事?”
水断栩佯装漫不经心地开口,扶着期儿的手却未松开,自己徐徐起身,顺势将期儿亦扶起。
如今,二人皆站定,仍是平视。
“娘子要如何惩处奴婢,奴婢皆甘之如饴,只望娘子赦宥奴婢。”
期儿闻言,许是自知请罪不易,垂下眸,绞着手指,看模样看神色很是忐忑不安。
“既你如此说来,那……”
说罢,水断栩掏出瓷瓶,其上有字条,写着“见慝”二字,将瓷瓶塞与她手中。
“此药可是毒药,若我命你下毒害人,你可愿?”
“奴婢……奴婢愿意!”
期儿闻言倒是不惧,许是因自己从前便有鱼死网破之志,便有宁可被杖打至死亦不肯松口之志。
水断栩见其神色凝滞,俯身拾起两纸包,径直走向木桥。
“跟上。”
“是。”
二人行至木桥,已是蛩语砌阴,兰釭欲烬,桥下活水汩汩流淌着,似是势必要裹挟着万籁俱寂而去。
水断栩将两纸包交与期儿手中,继而开口道。
“你是如何想,你欲如何做?我眼下并无困意,可听你娓娓道来。”
“是。”
经期儿所述,日藕、时莲二人好似猝然换了一个人,虽往日便嚣张跋扈,可如今……倒是有自命不凡之感。
“往昔她们二人会夸从娘子处得来的首饰,甚至所着衣裳皆是水红色,张扬至极,可无端之事无独有偶,先是不知为何二人竟生了嫌隙,彻底不顾颜面,形同陌路。”
“再是二人自打有一日出府后,整个人全然是变了,判若两人,奴婢曾无意中听到什么……什么要做世子妃此等狂悖之语。”
水断栩闻言便知,是自己那日所设之事成了,这两人,竟真信了,倒也在自己意料之中。
期儿之声继而在耳边响起,仍在诉说着。
“奴婢自是不会助纣为虐,应下二人之语亦是权宜之计,颠倒黑白二人所言亦是令她们互相迫害,只有她们二人死了,奴婢才能……才能有一席喘息之地。”
期儿将纸包捧得高了些,衣袖滑落,手臂上有蜿蜒曲折的伤疤,其触目人心,何人见了,双眸皆要为之一颤。
比起上回水断栩所见,伤疤愈加多了,重重叠叠,旧伤未愈再有新伤覆盖其上,殷红不止。
“奴婢本计着,待二人随娘子去遇府时,将日藕所予纸包塞至她自己之香囊,将时莲所赠纸包下在茶水中,令她临去前饮下,正如奴婢同她们所说般,如此,不过是自食恶果。”
期儿道完自己应说之言,继而垂下首,候着水断栩所言。
“既是如此,且先将此纸包交与我,这见慝,便交与你,在去遇家前,日日将此药下于二人吃食中。”
“是。”
二人手中各持一物,既已交代完,夜深人静,该回屋了。
水断栩走在前,忽地一念头涌上心间,匆匆止步,连带身后期儿亦被迫止步,撞向其背。
“娘子?是有何事遗漏?”
水断栩面色愈来愈苍白,此念头若成……
“方才……日藕可有说,将纸包下予何处?”
“是……世子杯中。”
期儿说罢,许是自己亦隐隐觉察出不对,同水断栩一同疾趋着。
“日藕如今人在何处?”
日藕既生了妄念,势必会实行,那祝见粼……或许……
祝见粼年岁已过弱冠之年,在府中亦听女使们谈起过,夫人为其议亲一事,可无论是何亲事,他统统不应。
陶访雪亦试图将一些女使塞进他屋中,却在祝见粼再三叮咛后消了这妄念。
如今日藕此举,不准会令此情形变化。
水断栩自是不允有此局面,若是如此,对付日藕,得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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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不可,此事若果真发生,娘子您去可制止,可若无,会打草惊蛇,一切毁于一旦啊!”
期儿忽地扯住她的衣袖,言辞恳切,任何人来看其神色,皆是为之考虑周全。
“只有一法了。”
二人回至青塘苑,片刻后,全府惊动,喊叫声不绝。
“来人啊!”
“有刺客!”
“娘子受伤了!”
只见水断栩正躺于榻上,面色苍白,手臂处伤口正往外涌出殷红来,府医正为其医治着。
“好端端地,怎忽地有刺客?你们!还不快去搜捕!府中养着你们是做什么!”
“是……”
“是……”
陶访雪正怒斥着女使们和婆子们,众人在屋外跪着,皆垂着首,在其训斥后,才低声回应着。
“还不快去!”
待第二回催促,众人终是明了其意,踉跄着起身,纵是被何人撞到,亦不敢出声咒骂。
“栩儿,你告诉姨母,那刺客是何模样?逃至何处?”
见其忧心,水断栩强撑着身子欲起,伤口被扯着涌出愈多殷红来,下一瞬,便被止住。
“罢了罢了,你如今虚弱,该好好将养身子,遇家那邀约,你可还要去?”
“劳姨母忧心,邀约既应了,自然是要去,姨母宽心些,届时,我身子定然好了。”
陶访雪还欲言语些,劝她以身子为重,勿要逞能,却敌不过她执拗,叮咛了几句话后,便同府医离去了。
待众人散去,玉盘终是将啼哭声释放,方才怕夫人因此责骂,她才一直忍着不发作。
“娘子……”
“哭什么?我无碍,不过是伤了一臂,你瞧,我照样可下地行走。”
水断栩还欲起身,证实自己可行走,却被玉盘呜咽着按住。
“娘子,您说说您自己,怎可……唔……”
“有人。”
玉盘本正啼哭,闻言,当即止了哭声,却忍不住抽抽搭搭。
“嘘,玉盘,你且将耳房中匕首取来。”
“是。”
玉盘出了屋子,水断栩吃力地下地,蹒跚而行,拿着烛台,行至轩窗旁,竭力不发出跫音。
“啊……”
“咚!”
声音从屋外至,算算时辰,玉盘应从耳房赶回。
莫非……还有刺客?
念及此,水断栩顿时警觉起来,举着烛台的双手愈加用力。
若还是那刺客折返,那只能殊死一搏了。
“哗!”
“表妹!是我!”
随着烛台挥出去的瞬间,祝见粼声至。
“表兄?”
幸而祝见粼适时侧过身,躲过一击,不然……国公府今夜怕是不会消停了。
方才挥出烛台,已尽了她许多气力,伤口再度扯到,血再度涌出,染红了布条同绦子。
“啊……”
水断栩痛呼出声,方才浸在惧意中,察觉不出痛,如今既確无恙,痛随之袭来。
“表妹!你这……”
祝见粼抬起双手,欲扶住她正颤抖的身躯,双手悬停空中,终是放下。
“我无碍,屋外是寄思?”
“是,他许是将……将玉盘姑娘敲晕了,待玉盘姑娘醒来,我便押着他赔罪。”
水断栩闻言颔首,继而开口道。
“表兄还请转过身,我需再包扎一番。”
“好。”
说罢,祝见粼耳垂上,再度染上诡异的绯红。
19. 一室春生
“近来暑气盛,表兄应多加留意,勿要中了暑气。”
水断栩见他耳垂正霞红,心想,祝见粼住所总不可能会被克扣苛待,怎地会灼肌至此,霞红至此?
心中纳闷着,却见话落后,祝见粼耳垂仍霞红着,甚至……红得发紫。
“表兄,你……无恙?”
水断栩见状,亦不可坐视不理,她并非虚情假意地问询,是真真担忧祝见粼会不会昏在此地。
如此,那可棘手多了,亦会暴露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事。
届时,于二人名声皆是不利。
“我无碍,表妹勿要忧心。”
见祝见粼还能应声,水断栩渐渐放下心来。
“好。”
水断栩正为自己包扎着,先是扯下布条,此举属实疼煞人,她额角已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可臂上之痛楚仍在叫嚣着,似是与她不死不休。
不免痛呼出声,几番出声后,只见祝见粼忽地开口道。
“表妹,要不……我来帮你上药,如何?”
水断栩先是一怔,随即转念一想,罢了罢了,玉盘如今未醒,游乡亦不知去往何处,除祝见粼外,亦是无人相帮。
他既自愿相帮,倒省了自己开口去求,亦省了自己些气力,遂她回应道。
“表兄既已开口,那劳烦表兄了。”
水断栩掩了掩衣角,继而将布条、珍珠粉、绦带摆列一处,一切毕,只静候祝见粼回身一转。
“得罪了。”
祝见粼转过身,只见他面色潮红,甚至脖颈皆灼红起来,正俯下身,将金疮药洒于伤口之上。
“表兄……嘶……你果真未得热症?面色怎会如此……嘶……”
水断栩倒不觉屋内爇肤歊歔,冰盘中冷气徐徐,腰间亦戴着内容薄荷的香囊,怎地炎热至此?
“未有。”
见他所言无事,遂不予追问,正要挪动着菊花芯枕,水断栩忽地触碰到自己身上的纱衣。
她适才回过神来,原先并不是这衣裳,方才受伤包扎后,才换上纱衣,还是极为轻薄的纱裁制的纱裙……
水断栩此时亦觉着,屋中煴煴,熇暑逼人。
药烛正燃着,清凉气息将二人裹着,轩窗正悬灯,烛火随穿堂风摇曳着,光,倾洒在二人之间。
祝见粼正用绦带系着,指尖时不时触碰到她臂上肌肤,水断栩无缘无故地面赤了。
她用另一手触碰着面颊,心中暗道不好,怎地如此灼热?莫不是……自己亦得了热症?
从她方位来看,祝见粼自始至终皆是垂下眸,亦不言语,只帮自己包扎伤口。
入目,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因伤在臂上,二人距离离得极近,鼻息喷洒着,水断栩觉着脖颈处发痒。
光洒在祝见粼眼睫,如烁烁繁星,众鸟翩翾般眨动,随着紧蹙的眉头一同彰显着忐忑。
不知是或不是自己错看,转眸时,他眼睫眨动多次,喷洒鼻息亦止,似是……在屏息。
应当是自己错觉所致,念及此,水断栩晃了晃脑袋。
她转首望向伤口处,方才那一刀划开皮肉,如今看来,敷上珍珠粉,倒不是如方才般触目惊心。
“若疼,不必忍着。”
祝见粼许是见她久无动静,遂启齿道。
可分明他只需抬眸望上一眼,便知水断栩神色如常。
只需,一眼。
可,他偏偏眸中只有那伤口。
“方才上药时疼,已然喊过了。”
水断栩实话实说道,继而转首,随着他一同垂下眸,眸光落至二人之影上。
她抬手,影随之而动,先是周绕着屋子,再是融在自己影中,终至落在二人交叠之影处。
从影中便可瞧见,祝见粼身姿挺拔,如修竹倚风。
她指尖移,落至祝见粼影上,仅短短一瞬,却又移开,好似那影是灼热烙铁。
忽地念及自己遇刺为何事掩护,话语本还在脑海中踟蹰,却有些许从口中泄露。
“表兄,你方才……来此处前,无事发生?”
“无事。”
祝见粼回应时,眼睫皆不眨动一下,双手亦然,一切彰显着,方才他一切安好。
水断栩闻言,指尖代着气息安稳下来,放于纱裙上不再动弹。
“好了。”
随着祝见粼声至的是,其指尖远离之触碰,冰冰凉凉触感远去,水断栩竟生出一丝不自在来。
“多谢表兄。”
说罢,二人皆是无言,窗下悬灯摇曳之声,竟如此响亮。
水断栩抬起眸看去,只见他为自己包扎后,便回身一转,以背示人,双手正摒挡着方才所用之物。
此外,不多一言。
她见状,遂不将心力分至此,而是忖度他事了。
府中出了如此大事,甚至惊动了大病初愈的陶访雪,可……刘嬷嬷此时在何处?方才责问时亦未瞧见其身影。
此事实属蹊跷,她该去一探究竟。
念及此,她猝然起身,继而取出云肩褙子披裹着,一切事宜行动下来行云流水,竟令她险些忘了屋中还有一人。
该如何同他讲自己深夜外出?何人会允?思及此,心中不由沉吟,亦彳亍着未走出屋外。
“表兄,刘嬷嬷眼下不知所之,我需去寻……”
“唔!唔……”
倏然间,黄花梨柜中传来声响,引去了二人眸光,止住了水断栩话头。
“表兄,表兄……”
只见祝见粼徐徐起身,见此情此景,何人皆会滋生好奇之心,断不会视若无睹,他亦不例外。
水断栩见状,借自己离黄花梨柜更近些,遂阔步上前,将其打开,入目便是被布条捂住口的期儿,正呜呜叫唤着。
“唔……啊……咳咳咳……”
她将布条扯去,佯装不知情地问询道:“期儿?那刺客竟将你藏至此处!”
期儿从柜中走出,仍伴随着哕哕声,好一会后,屋中才复得平静。
水断栩眸光直望向期儿,任何人见了皆是一副关切之态,可只要细细想来,便知许多纰漏。
她原先是欲趁众人走后,再将期儿挪出柜中,何曾想半路出现一个祝见粼?倒是令她原计想要变。
“见过世子,世子万福。”
期儿掩衣襟道礼着,难掩虚弱状,见她面色苍白着,好似触碰一下便会昏倒。
祝见粼沉默三息,终是右手虚抬,口中道着:“罢了。”
水断栩垂下眼睫,候着他的问询,期儿为何夜深在此处?不过……他自己亦不合时宜出现在此……有何立场问询?
她赌,祝见粼不会开口。
可自己未有全然把握,不知不觉间,握着期儿双臂之手力道愈加大了。
“表妹……”
“表兄,我……不好!”
话还未落,便瞧见屋外青烟袅袅,好似走水之势。
水断栩此时亦顾不上他如何做想、应不应允,亦顾不上期儿,只疾趋而出,火急火燎来至屋外。
循着青烟进了药灶间,所见却是这一幕情形。
只见游乡正持着扇,被呛得嗽声连连,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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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汗,面颊上染上黑,银铫架于药灶,铫中药已然沸了。
“司药鬟和掌火婆呢?怎地是你在此?”
青烟旋入陶管,排至假山处,水断栩将镂空花窗推开,终是不如方才般呛人。
“娘子?我只听闻您受伤了,便念着为您做些什么。”
“罢了罢了,先出去罢……”
“咚!”
说罢,门倏然被推开,祝见粼亦赶至,此时何来作为世子的尊贵?只见他阔步上前,不顾目光握住水断栩双臂,察其有或无受伤。
“可有伤着?”
“我……我无碍……”
水断栩一时怔然,任由其摆弄,终至在感到头晕目眩时,祝见粼话语才至耳中,她亦迷迷糊糊回应着。
镂空花窗未关,风涌入,吹动着她额角未拢之发,此时祝见粼亦察终,她亦站定。
入目情形一切安稳下来,他双手仍放于她双臂,二人四目相对着,风为寂然气韵添了几分喧闹。
四目中,倒映的皆是彼此,只有彼此。
四目相对,终是祝见粼先别开眸,他眸中担忧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自在。
方才那双眸,几近予水断栩一错觉。
祝见粼,好似生怕失去自己。
“无事便好,小武,将此处整理如初。”
“是……是……”
思绪止,入望是祝见粼已然纵了双手,继而侧过首,吩咐着游乡,话落,便拂袖离去。
好似,方才那一切不复发生。
水断栩欲帮着游乡一并整理着,虽游乡一人已然整理毕,犯不着她相帮。
“娘子,我此举……”
见造成如今情形,游乡神色携着愧,垂下眸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地言语着。
“无心之失罢了,走罢,勿要将旁人吵醒。”
二人走至屋外,祝见粼正以背示人,耳垂再度染上诡异的绯红。
“表兄,我应去寻刘嬷嬷了。”
水断栩裹了裹褙子,转身欲走,却闻不远处传来嚎叫声。
“疼……疼……您轻点……”
“轻点?方才你将我敲晕时,怎么不……唔……”
原是玉盘与寄思二人,只见玉盘揪着寄思的耳,纵使他在一旁求饶,亦不肯纵手。
许是怕惊扰院中旁的女使,二人声音竭力低着。
“玉盘。”
“娘子!”
玉盘闻声,哪里还顾得上一旁之人?提着衣袂,便蹑手蹑脚走来。
“我无碍,可是刘嬷嬷不见踪影。”
话落,玉盘还未做出回应,祝见粼便倏然开口道。
“先回屋,此刻风急。”
水断栩抬手,风?急?风在何处?
见祝见粼已然进了屋,她觉着此言有深意,便随之入屋。
“玉盘、迎叶,你们先回屋。”
寄思则是藏于树上,玉盘游乡二人则是听命先回了耳房。
“风急,穿暖和些。”
方才药灶间动静许多过大,屋外原驱散的守夜女使复起,正摇响守夜铃。
铃声响着,良久,本欲去寻的刘嬷嬷竟无端在外出声。
“娘子?”
刘嬷嬷试探地在屋外问询着,水断栩正要回应,忽地一声响,原是祝见粼撞到了月牙桌。
“嘶……唔……”
“娘子?出何事了?”
随着祝见粼闷哼声起的,是刘嬷嬷语气中的疑惑。
水断栩见状,疾步上前,捂住他口,道。
“嘘!”
20. 辅车相依
“别出声……”
水断栩叮咛了一句,便转首隔屋门对刘嬷嬷说道,全然未顾祝见粼鼻息喷洒在自己虎膺。
“我无事,倒是嬷嬷,方才去了何处?倒令我好找。”
说罢,屋外传来窃窃私语,似是在交谈什么,在此空隙,水断栩终是得以一时喘息。
她仍是侧着首,忐忑地屏息着,殊不知青丝所携茉莉香气,已然不偏不倚落入祝见粼鼻窍中。
祝见粼垂下眸,眼神从方才的惊愕、无措,渐渐变成了自己亦道不明的迷离、贪婪。
香气源源不断进了鼻窍,他眼神愈来愈迷离起来,几近要醉了。
他见眼前人离自己是如此近,近得只需稍一抬手,便可将其拥入怀中,亦只需抬手,便可摆脱其桎梏。
可,他双手垂下,竟甘愿受其桎梏,却亦不敢抬手触碰。
他指尖攥着衣袍,眸光炯炯有神地落在水断栩身上,从她发髻看到眉间,再看至面颊,将其忐忑不安神情尽收眼底。
垂下的手忽地抬起,许是欲安抚她此时的不安,可终是迟迟未落,不知是因心中踟蹰,还是因顾及其身着纱衣。
水断栩仍旧侧着首,直望着屋门外,未察觉到覆于其口的手已然沾染热气。
祝见粼则将她一举一动收尽眼帘,紧蹙的眉头、强装镇定的神色、与风一同摇曳的青丝……
还有紧抿的唇、如凝脂的面颊、眨动的眼睫……
心中忽地有多如繁星之念头,涌上心间。
她会心悦什么事物?胭脂?簪子?发钗?亦或是弓箭、匕首?是他能给予的?亦或是他不能给予的?
她心悦什么颜色?湖蓝色?藕色?月白色?亦或是绯红?
她有何嗜好?绣花鸟鱼虫?观山川湖海?亦或是吟诗作赋、阅古籍?
她有何习贯?常常摩挲指尖?常常托腮?常常阖眸忖度?
她心悦何时节?芳春?长夏?商秋?或是玄序?
她喜爱吃食是何?南瓜糯米糕?茯苓糕?抑或是巨胜奴?
她历经何事?在堇字、绽翩、山雨皆经历过何事?有何忻愉之事?有何悲戚之事?幼年所经什么?及笄礼又是如何情形?
她究竟是何品性?安静的?活泼的?亦或是生性多疑、果断的?
她上一回啜泣缘由是何?上一回忻愉缘由是何?
她有何亲近之人?她在家中日子过得如何?
她……
这许许多多疑问,祝见粼皆想知晓其中解。
他想了解水断栩,他想明了心中所惑。
他想,靠近她。
一如,眼下。
青丝摇曳着,有几缕拂过他耳畔,祝见粼眼睫轻颤着,魂好似被勾走了。
“方才……老奴只……一时身子不适,在后罩房歇着,劳烦娘子忧心。”
刘嬷嬷支支吾吾声传来,屋外动静亦小了些。
“那嬷嬷还是回去歇着罢,只瓷瓶滚落罢了,犯不着嬷嬷兴师动众。”
“是……娘子您早些歇息,老奴告退……”
水断栩应付着,总归是令刘嬷嬷未能进屋,待跫音起,她终是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走了。”
“唔……”
正当她如释重负之时,耳畔处一声闷哼引起了其眸光,她适才惊觉,自己的手还覆在其口上。
水断栩猝然纵了手,继而将手垂在身侧,掌心热气弥漫着,甚至有些许潮湿。
“表……表兄……方才对不住……”
“无碍,我知表妹此举是……无奈之举。”
二人皆垂下眸,水断栩则是后退几步,顷刻间二人由方才近在咫尺变成隔着千重山之远。
“刘嬷嬷既已现身,想来自是无虞,妹妹亦不用为其忧心,亦不用出去寻觅,既如此,为兄告辞了。”
“好。”
入目,祝见粼朝轩窗而去,屏息,踽踽而行,望着其背影,她欲言又止。
思忖再三,终是将话道出口。
“表兄。”
话落,正蹑步的祝见粼止步,转身朝她看去。
“表兄,遇府设宴,你可去?”
见他颔首,水断栩唇瓣翕张,一副欲语还休之态,祝见粼许是瞧出其含辞未吐,遂开口道。
“表妹可是还有何话?大可直言。”
“表兄,多加留心身边人,提防些,总是无错的。”
她抬眸,一字一句言语着,四目相对间,眸中是恳切。
“好。”
待祝见粼身影远去,她方坐于月牙桌旁,此一边浅啜着茶,彼一边心中忖度着。
今日之刺客,并非她有意编造,而是確有此事。
水断栩同期儿赶至青塘苑中,疾趋进屋,屋门将将关上,便传来一阵寒意与血腥味,入目是一蒙面男子,身着夜行衣,正持剑。
“啊……救命……”
期儿见状正要号救,可蒙面男子眼疾手快,一掌落,期儿当即昏了过去。
眼见着期儿倒地将弄出动静,蒙面男子一只手将其托住,继而置于一旁。
水断栩见状,心中不惧为虚,可她亦然明了,纵使号救引来人,可终是不敌剑划过脖颈之速。
为保命,她趁此间隙拔出发簪,握于手中,藏于袖里。
明面上,面容尽是惧色,身子轻颤着,若是旁人得以瞧见,定然以为是因期儿这前车之鉴,适才不敢有所举动。
她候着蒙面男子的动止,可他却迟迟未挪步。
良久,只见殷红染上蒙面男子的臂,倏然间,他正要朝水断栩走来,却双膝一软,借力于剑才得以堪堪站起。
屋中弥漫着血腥味,纵使是痴儿,亦知晓此时是处于何境地。
水断栩大可趁其虚弱时,喊来护院,将其押住,可期儿还在他身旁……
恰在此时,她瞧见蒙面男子腰间悬着的麻绳,若有所思,继而开口道。
“郎君既是负伤,不如待敷上金疮药再言语?万一你命丧于此,想来会引起轩然大波,我亦不便收拾残局。”
趁他鸱目虎吻、蹙额啮齿之际,水断栩疾步从药匣中取出金疮药,继而将瓷瓶掷于其双手中。
他敷药时,水断栩则是趁机蹑步至期儿身侧,手方抬起,还未触及其肌肤,一道寒光在眼前乍现。
蒙面男子持剑,阻隔了水断栩欲靠近的指尖,险些令其受伤。
见状,水断栩缩回双手,见其仍旧敷药,倏然起身,此时她于上位,蒙面男子只能仰视她。
“郎君倒不果断,瞧你之举,若是真要取我性命,大可不必欲擒故纵,若是无意取我性命,那郎君缘何深夜出现在此?”
说罢,水断栩见他哑口无言,转眸望向床榻处所藏匿的匕首。
正当她悄然挪步时,声至耳畔。
“娘子洞若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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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此回冒昧之举……不管娘子信或不信,我并非来取娘子性命,而是……同娘子合谋。”
“合谋?你我素不相识,堪堪算上萍水相逢,何来寻求同谋一说?何况……你方才险些伤了我,这便是郎君求同谋之心?若是如此,恕我担待不起合谋一事。”
水断栩闻言轻嗤一声,却亦怔然,转而心中渐渐浮出一猜度,但她未言明,言语间仍装不知。
蒙面男子见状,借力于剑起身,作揖启齿道。
“方才是在下唐突,在下向娘子赔罪。可娘子心中如明镜,如何不知在下之意?四十五年发生之事,娘子定然不会置若罔闻。”
见他将话挑明,少顷,水断栩移眸,不再佯装不知,淡然一笑道。
“试百户大人倒是安闲自在,不去缉拿大盗,反倒擅闯国公府,真真令人费解,至于四十五年发生之事,事关兄长我自记得,倒是与大人……有何干系呢?”
方道出其身份时,蒙面男子瞥向腰间麻绳,木质钤记磨得发亮,引去他眸光。
“娘子倒是……”蒙面男子不恼不惧,反而哂之,继而开口道,“纤毫必察,不过……依娘子所言,府中可是出现盗贼?”
“烦请大人先回答,我的问询,回答后,我再为大人解惑。一来我不知大人你姓甚名甚,籍贯何处,心中有惧,二来闻贸然合谋之邀,我总要获悉盟友之事体,人之常情罢了,相信大人能理解我所虑。”
蒙面男子闻言,已无方才虚弱之态,他未扯下钤记,而是从腰间取出腰牌,继而一扔,落于水断栩静候的掌心。
“北镇抚司试百户,丛赋归……丛大人既是隐匿行事,缘何将此等验证身份之物携于身?是同谋之资?”
她呢喃着腰牌所记,不忘问询一二,正望着这腰牌,忽地声至。
“携来此物,確为令水娘子相信,是在下诚意。四十五年克扣军饷案,家父受命押运军饷,却离奇死亡,此事却不了了之……在下介怀,闻水娘子之兄长曾亦受此案牵连,故寻求同谋。”
“我兄长已然亡故,且并非因此事,故我足以不去追究,丛大人既是听去传闻,亦该知晓我是何人,贪慕富贵,攀高枝……若是同谋,我能谋何利,于我有何好处?”
水断栩一番冷言冷语后,将腰牌掷于丛赋归怀中,方才讥诮之言许是令他瞠目结舌,良久,他才启齿道。
“若水娘子真如传闻中那般,丛某无话可说,可丛某不信双耳所闻,亦不信双眼所见,以为一人是如何品性,总有各异声音,众口难调,亦是在所难免,且方才娘子言及大盗,想来并非是同辞重句、博士买驴。”
一番话尽,丛赋归扯下覆面之物,神色极尽恳切,双眸中亦然。
水断栩微微勾唇,此人,倒非蠢笨之辈。
念及此,她将自己计想一并道来。
“丛大人既言至如此,我便不故弄玄虚了。”
“自四十五年起,丛大人任职已有年头,丛大人本是世袭,可缺一军功转为百户,若是此时出现一江洋大盗,缉拿他可否能相助丛大人?”
丛赋归闻言一时未明了,许是不知她为何开口相助自己。
见他疑惑,水断栩继而开口道。
“此事亦于我有利,并非仅仅为了大人。”
“此盗贼窃了国公府财物,需除之而后快,此人曾假扮国公府小厮身份,混迹其中。”
“那小厮,名唤几冬。”
21. 谋定后动
“几冬?那……那大盗名唤何?”
丛赋归闻言,眉头如群山聚起,身子亦离水断栩方位近了些,挪步时,轩窗外传来簌簌风声。
“此问,便非是我所需告知的,我能做的,便是……”水断栩缓步徐行,从匣中暗格处取来一古籍,翻开,一宣纸滚落于其章中,继而道,“静候佳音。”
丛赋归望着手中叠起的宣纸,展开,此时宣纸上所画之人清晰起来。
若是国公府中人见此,乍看时,必定直呼“几冬”、“几冬”,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异处,纵使画中人与几冬八分相似,可眼尾处那颗痣彰显着不同。
言及是痣,却又硕大无比,非同寻常,好似……为了遮掩什么……
除此痣,倒是无引去人眸光之处,丛赋归见状,做出敛眸忖度状,似是要将此人容貌印在心中。
“丛大人所问,便由大人亲自去寻解了。”
“娘子此意,便是要与丛某合谋了?”
水断栩闻言,见他兀自不解,将宣纸从他掌中抽离,铺开挡于自己面容前,启齿道:“此人是我予大人的助力,亦是为盟约的凭证,大人此回可明了了?”
“既如此,丛某将此言铭记于心,不过……恕丛某多言,娘子是如何与江洋大盗有干系?”
水断栩见其疑惑,遂彳亍着解释此事。
解释之语定然非是全盘托出,与实情总有出入。
实情便是,水断栩与玉盘,即主仆二人进京那日,恰逢张贴通缉令之时,鬼使神差地,水断栩一人迎了上去,将通缉犯面容收入眼底。
许是冥冥之中上苍作祟,便让她遇见了几冬,瞧见了那与通缉犯八分相似的面容。
故,当时并非只有几冬见她时有“故人”之感,她见几冬亦然。
解释完,丛赋归垂首,权当回应,可眉间如同沟壑,因蹙起愈加深了。
少顷,见他转首垂下眸,她亦循着眸光看去,一同落在正昏去未醒的期儿身上。
“丛大人这是……要掩人耳目?”
水断栩话落,便见丛赋归阔步而行,当即会意,与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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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将期儿挪至柜中,方才将其藏好,亦是此时,血腥味再度席卷而来。
原是方才丛赋归牵扯到了伤口,包扎处再度染上殷红,适才令血腥味溜出。
“丛大人,得罪了。”
“哗啦!”
水断栩趁他怔然之际,抬手使利刃对准自己,下一瞬,衣料的撕裂声、皮肉绽开的痛意,一并呈现在这一小片天地里。
“你这是作何?”
“来人啊!有刺客!”
随着丛赋归焦灼低语声传来的,还有轩窗外女使的喊叫声。
一时间,水断栩目眩神摇,只觉眼前模糊不已,只见丛赋归复蒙面,继而翻窗而逃,一团黑影匿迹于夜幕中。
而自己,捂着殷红遍布的臂,不住地轻颤着。
“娘子,娘子?是伤口处又痛了吗?”
玉盘之声至,将水断栩从思绪中扯出。
“无妨,我只是……觉着有些疲了。”
“那娘子您快些歇息!玉盘就在此处守着,何人皆无法伤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