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君已入无情道》 1、第一章 九重天上,金光浮动。 莲花样式的比武场矗立云雾中,大门镶金雕玉,正对刻有祥瑞的白玉拱桥,迎接四方来客。桥下池中莲花瓣粉叶绿,莲子饱满,仙鹤翩翩起舞,引吭高歌。 桥上仙人身姿款款,两道相伴而行的身影出现在桥上。 “不知你今日出关,出关礼未带在身上。” 说话之人身穿银鱼白铠甲,腰间佩剑,背后挽弓。他名为燕少澜,统领百万天兵,是名震三界的名将军。 身旁之人乃他至交好友,三百年未见,今日桥下偶遇实属意外之喜,燕少澜欢欣雀跃,说着要唤使者去他宫里取出关礼。 仙人们爱好附庸风雅,友人间互送出关礼算作一桩美谈。 “不必麻烦。”友人拦下他,“明日我去你宫里再取不迟。” “也好。”燕少澜望着友人侧脸笑。 友人吟苍上仙,名唤白欲栖。 人如其名,清明透彻,端方如玉,一副好相貌令无数人心驰神往。今日身穿白金暗纹宽袖衣袍,玉冠束发,腰间佩剑,剑穗儿与衣裳同色。双眸清朗如月,唇瓣浅若桃花,是三界难见的绝色。 只可惜生活在终年冰封的雪山上,养成了冷冰冰的性子。平生只爱修炼,是不折不扣的武痴。能与他相识结交,大半原因在燕少澜武艺卓群,将一把弓使得出神入化。 白欲栖停住脚步,站在桥上向下望,墨发间绦带晃动。 莲花挤挤攘攘,一条红色锦鲤穿梭花瓣间,块头硕大,甩尾震出片片涟漪,瞧得出它灵力充沛,却囿于方寸之地。 宽袖下伸出只如玉般的手,指尖夹了颗灵力凝结成的莲子,轻轻一弹,落入锦鲤口中。霎那间白光乍现,方才那条锦鲤不见了,一个嫩生生扎着冲天鬏的白净小童立在水上,对桥上作揖行礼,“多谢吟苍上仙赐福,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你修为已到,不日也会修成人身,”白欲栖风轻云淡,迈步离开,“你且去吧。” 燕少澜跟在他身边,双手环臂, “那小锦鲤道行虽到,机缘未到,你助他化身,他谢你是应该的。” 白欲栖淡笑不语。 走下桥,路旁栽了不少金玉桃花树,花瓣裹在浅金色云雾里煞是好看。树下停放仙人们的坐骑灵兽,形状各异,披戴富贵荣华,似进行奇珍异宝展览。 比试尚未开始,仙人们都在此处聚集,见两人来,纷纷上前道好。 三界有名的将军,美名遍天下的吟苍上仙, 这两位友情深厚,放在人间是要写进书里流传后世的。 “今日大比开始,想必将军已经做好大杀四方的准备了。”仙人笑呵呵道。 另一位仙人凑热闹,边抚摸灵兽毛茸茸脑袋边说:“三界大比百年一次,年年将军第一,此话无需说,大家心知肚明!”众人纷纷附和,似乎已经见到结果。 三界大比白欲栖参加过的,某年还拔得剑术头筹。 万年前,六族混战,最后只余下实力强劲的人、神、魔三族。守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三族协议互不侵犯,各司其政。韬光养晦后,三族为互相试探,搞出来个三界大比,延续至今几千年有余,渐渐演变成友好赛事。 “蒙大家抬爱,”燕少澜拱手行礼,盔甲作响,动作飒爽,“燕某必不负诸位厚望!” 几人说笑着,不知是谁的神鸟坐骑鸣出曼妙歌声。 桃花纷落,歌声悠扬,只差美酒作伴。 忽然,白欲栖听见阵铃铛响动。 树下灵兽众多,不乏脖圈上挂铃铛的,但这铃铛声又非来自左右,反而像……来自天上。 他单手搭剑柄,抬首凝望。只见一团黑雾自南天门方向而来,速度极快,在金云间从容穿梭,完全将天界当成自家庭院。铃铛声越来越近,不少人听见响动,纷纷抬头去看。 “谁的阵仗这样大?”白欲栖问。 “那是魔尊的坐骑,魔狮。”方才那位仙人紧紧搂住自己的毛茸茸坐骑,防止它炸毛,“魔狮凶猛非常,据说在魔界横行霸道,以吃人为生。” 闻言,不少人唾骂其低俗肮脏。 神者不食五谷,不染凡尘,又怎会于血腥烂肉为伍,自觉恶心。 魔族重欲,魔尊更是生性乖张,白欲栖却不记得他竟如此张扬,在天界也敢不守规矩。 看出他的疑惑,燕少澜轻声解释。 “你闭关三百年有所不知,这位是新魔尊,恰好三百年前上位。” 白欲栖拧眉,魔界内斗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台,魔尊之位却牢牢把握在一脉中,他熟识的魔尊在位已几千年有余。 他沉吟:“魔尊与天地同寿,是何原因换了人?” “弑父杀君。”燕少澜盯着远去的黑雾,沉沉开口,“他原是魔尊之子,不知用了什么淫邪方法,将老魔尊逼死在魔宫。又残杀兄弟姐妹,清洗魔界诸王。所到之处,流血漂橹。” “如今魔界在他执掌之下,愈发猖狂。” 那团黑雾消失在莲花场里,铃铛声也不见了。比试时间将到,仙人们陆续进场寻位置去了。 白欲栖正要发问,见此只好作罢。 莲花场内亦做莲花样式,花瓣作看台,花蕊为比武台。人神魔席坐分开,白欲栖等人进来的门只供仙人行走,魔人和凡人有各自法阵连接两界。 三族分开,倒也相安无事。 正对比武台的花瓣,是天界帝尊,魔界魔尊,人界仙尊的席位。 人界灵气充沛,因此修仙之事盛行。以凡人之躯比肩神魔,实为可敬。 仙人们要去天帝处点卯,来到看台下一一行礼。 白欲栖和燕少澜排在队伍末端,自成一派。 看台浮在半空,后面是只巨大的展翅凤凰,四角各有朱雀白虎等镇守。威严神武,令人不敢直视。 天帝与仙尊已经就座,另一张椅子却还空着。 白欲栖正瞧着,忽的又听见铃铛响。清脆悦耳,仿佛就在耳边。透亮的眼眸转动,视线自然而然落到空椅子上。黑雾聚了又散,显露出一尊高大身影。 那人身着金线绣猛兽箭袖玄服,身姿伟岸,浑身杀伐气息。传言中的独身三头狮乖顺趴在他脚边,姿态端庄,三头各看不同方向。 “他就是魔尊?”白欲栖问。 燕少澜:“是。” 他察觉白欲栖语气不对,又见对方手按剑柄,心道不好。欲栖此人大爱苍生,最见不得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怕是方才的话让他起了杀意。他要劝,无奈到了他们二人行礼。 前方仙人离开,两人缓步上前。 白欲栖紧盯魔尊,无需正面,只消侧颜,他便能一眼认出端坐高台之人是谁。哪怕烧成灰,化作泥也绝不会认错。 银面纹金丝靴慢慢交替移动,高台上的身影愈发清晰。白欲栖站定,剑穗儿晃动着,他直视高台上,那人面容再熟悉不过。 果然是仰金亭。 燕少澜行礼过后,发现友人纹丝不动,忙扯他袖子,“欲栖,行礼。” 白欲栖未动,扶剑而立。 “欲栖,百年未见,一切可好?”天帝笑呵呵问,并未斥他失态。 白欲栖面对天帝,拱手行礼,“一切都好,劳帝尊挂念,今日出关见到信便赶来了。”他年少飞升,飞升后化作额白翅金鸟,曾于天帝身旁做信使,之后建立宫殿,便自行修炼了。 天帝赞许点头,侧首与人间仙尊低声交谈。 白欲栖垂眸等待。 “这位便是三界有名的吟苍上仙?之前怎未见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明明不大,在白欲栖耳朵里却十分刺耳,“本尊见上仙面善,可否上前一叙。” 天帝纳罕,魔尊素来不喜生人近身,今日怎对吟苍上心? 又见白欲栖今日打扮虽素,却配他出尘气质,俊美面容。恐怕是魔尊见色起意,欲图不轨。 “魔尊有所不知,”天帝捋着短须,笑呵呵给台下两人使眼色,“吟苍上仙闭关三百年,今日方出关。”他望了望云彩之色,“比试即将开始,吟苍上仙与燕将军是好友,与你我一起难免拘束,还是让他们去吧。” 燕少澜行礼,拉着白欲栖衣袖要走。 “且慢。”仰金亭不依不挠,“几句话的功夫,不耽误比试。” “吟苍上仙是要本尊亲自请你上来?”魔狮闻声站起,面对白欲栖龇牙咧嘴。仰金亭在它脑袋上抚摸片刻,才不甘不愿趴下。 “尊上……”燕少澜话未说完,猛见仰金亭用那双漆黑眸子瞧他,仿佛被定住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心急,上前一步挡在白欲栖身前。 白欲栖透过燕少澜肩膀望向高台,恰与仰金亭对上。 视线在空中交锋,含爱含恨,含悲含怨,最后皆被一双眸里冰雪掩埋。 玄色身影几乎瞬间出现在看台下,仰金亭手中端酒,一滴未洒。 在他强大压迫下,燕少澜抗争片刻还是不甘后退几步。 露出白欲栖身影来。 “本尊并无恶意,只想问,吟苍上仙可记得本尊?”仰金亭面容山石般硬朗,两眉入鬓,双眸漆黑似墨。传说魔界有虚空之境,漆黑无边,大抵如此。又肩宽腰窄,腰系镶金嵌宝玉带,不似魔尊,更似富贵闲人。 但他周身笼罩黑雾,浑身杀孽。 白欲栖不答。 他嗅着仰金亭身上的味道,满是血腥气。 “不答,便是记得了。”仰金亭勾唇,竟显出温柔来,“三百年未见,旧情皆在酒里。饮下这杯酒,之后什么都好说。” 镶金酒杯递到白欲栖眼前,琼瑶佳酿香气扑鼻,多少人尝不到的美味。只消一杯,便能忘却世间俗事,只求醉生梦死。 可白欲栖腹部翻涌,几欲作呕。 他避开酒杯。 “上仙何意?” 仰金亭眉眼冷下来,手臂僵直在空中,言语不觉凌厉,“你我之情,不值这杯酒?” “情”字终于让白欲栖变了脸色。 仰金亭竟有脸面提前情往事? “你我之情?”白欲栖终于在仰金亭浑身血腥气中找到熟悉不过的味道,那是属于他的。他鲜少笑,此刻却扬唇轻呵。 他笑众人不识,仰金亭哪里是人人畏惧的魔尊,分明是三百年前与他日日欢好恩爱,又一剑取他性命,自私狡诈,撒谎成性,狠如毒蝎的道侣! 他垂眸看酒,与酒里倒影对视,一字一顿讥讽,“我修无情道。” “此生无心无意,无情可续。” “何谈饮酒?” “你我之间,本就无情。”【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二章 看台位于比武场中心,人神魔三族分席而坐。见状,神魔二族纷纷侧首。 白欲栖神色漠然,俨然与仰金亭不相识的做派。 落在神族眼里只当魔尊孟浪,对吟苍上仙无耻纠缠。魔尊仰金亭嗜杀成性,暴虐乖张,早有人对他不满,声称三界安稳极可能毁于他手。今日一瞧,此人不仅爱杀伐,更是色欲熏心! 已有仙人面色不善,手按剑柄起身。魔族不甘示弱,亮出武器全副以待。 争斗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 “无情道?”仰金亭慢慢咀嚼这几个字,凤眸凝在白欲栖腰间佩剑上。三百年前两人决裂那日,大雨瓢泼,雷声轰鸣,也是这样一柄利剑划破两人锦瑟和鸣,日日欢好的情。 “三百年前,上仙似乎未入无情道。” “三百年前,本君已入无情道。” 微风骤起,牵动宽袖衣袍。白欲栖抚摸剑穗儿,身姿傲立,眼神未曾闪躲。 仰金亭心知他说假话,却未拆穿。 他围着白欲栖绕了一圈,任由酒水漫过杯沿撒在手背上,仰金亭沉默不语,看台上魔族情绪更加紧绷。 “看来是本尊记忆出了差错。” “既然你我之间无情,”仰金亭张唇,露出一角尖锐虎牙,“这酒权当我赔罪。”他举杯,“我这人没规没矩惯了,冒犯上仙,上仙勿怪。” 仰金亭要饮,忽然停顿。 白欲栖眼前一黑,剑出鞘半指,那人已经后退躲开。 “上仙发上沾了东西,” 他见仰金亭指尖捏着一片金玉桃花瓣,约是方才在桃花树下沾上的。花瓣别在发冠间,沾了白欲栖身上冷冽寒气。仰金亭想,他应从雪山来。 如此想着,他将花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唇瓣沾了桃花汁一片殷红,又将杯里的酒饮尽。仰金亭舔着虎牙,笑看白欲栖。 他眉眼泛情,双唇红艳。片刻后消失在原地,回到高台之上。 本以为就此相安无事,白欲栖神识之中猝不及防响起他的声音。 “以你之物,结我之心。欲栖想我时,心中呼唤即可。” 如此低劣之法白欲栖不屑一顾,将他弹出神识。 见魔尊主动退让,看台上的仙人们气血稍敛,安安稳稳坐下了。两族相安无事,倒是吓坏了夹在中间的凡人。他们血肉之躯,纵使功法深厚在神魔二族前仍要忌惮。 压迫感散去,燕少澜背后已经沁出冷汗。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仿佛过了百年。 他望向高台上的男人,仰金亭斜靠椅背,单手撑颔,富贵闲人般懒散。燕少澜却实打实明白了他为何能够稳坐魔尊之位。 仰金亭的实力深不可测,有朝一日,必成神族心腹大患。 再次对天尊行礼后,两人离开。 “欲栖,你认得魔尊?” 来到偏僻处,燕少澜忍不住询问,据他所知白欲栖生性冷淡,知交好友甚少。思来想去,忆起仰金亭多次提及三百年前,燕少澜压低声音,“莫非是你那年下凡时……” 白欲栖颔首,“正是。” 知晓此事的只有燕少澜,因他当年乃是私自下凡。 天界法度森严,没有任务在身,或者天尊允许,神族不可私下凡间,不可私入魔界。藐视法度者,严加惩罚。白欲栖长住雪山,并不常来众神聚集之地,便以闭关之名几百年不曾露面。恰好燕少澜镇守南天门,徇私情放他下凡。 他如此耿直,燕少澜反而不好意思问下去。 仰金亭行为举止过于暧昧,不似对友人,更像是对待许久未见的情人。燕少澜只知当年白欲栖说要下凡渡劫,具体什么劫却没提过。难不成……是情劫?还有一事,他知白欲栖是修寻常功法的,无情道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闭关三百年,的确修习无情道。”白欲栖没有隐瞒,燕少澜细端详他眉眼之间确有无情之意,彻悟之悲。白欲栖又说,“如今功力更上一层楼,不算白去人间。” “与魔尊有关?” 白欲栖:“有。” 他停下脚步,侧身看落后半步的人,双眼被冰雪覆盖,如同他居住的吟苍山,冰封千里。他尚且体谅燕少澜,又轻又缓道:“仰金亭曾化作剑修与我结成道侣。经年后,深恩负尽,恩断义绝。” 当年之事历历在目,情爱滋味记不大清。白欲栖唯独记得,雨夜之下,被一剑穿心时血液迸溅,□□痉挛的痛楚。 那是生平第一次尝到何为恨,何为怨,何为欺骗。剑锋割断的不止是□□,更是他尚且赤诚之情。白欲栖狼狈逃回吟苍山,从此不问情为何物。 但他着实没想到,仰金亭会是魔尊之子,更想不到他如今会是魔尊。 燕少澜沉默不语,俊俏脸上浮现愠怒。 早知如此他方才绝不后退半步。正要开口,忽听场上传来钟声,召集参赛者集合。 “比试为重,你先行一步罢。”白欲栖对他拱手,“祝燕兄凯旋而归。” 燕少澜还礼,两人在岔路口分开了。 为更好观赏比试,看台悬浮空中,仙人们个个宽袍大袖,身姿飘逸,三三两两立在云头飞往座椅时自成美景。每人一桌,仙人们不食五谷,桌上只摆鲜果与琼浆玉露。 白欲栖座位视野极好,能够俯瞰整个比武台。 比武台上呈三足鼎立之势,三族各站其位。 等到裁判讲明比试内容及注意事项后,比试开始。 三界大比最大的看头在神、魔两族上,近年来人族也崭露头角。一连几场下来,人族比分与另两族相差不大。 白欲栖看的津津有味,在人族里看到一个好苗子。他出身人族,自然知道肉体凡胎在天界需要克服更多困难。首当其冲便是时间流逝,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三界大比两日为期,为保证最佳状态往往需要给人族施时停法。 能在种种压力下打败神魔,实力不容小觑。若是好好修炼,假以时日必在神族有一席之位。 比武台赛事正酣,神识又被闯入。 “场上这名人族少年不错,不如我将他召入魔宫,助他一臂之力?” 白欲栖摩挲酒杯的手指停顿,偏首望向仰金亭所在的看台。 目光触及仰金亭时,对方恰好举杯。 “请。”白欲栖见仰金亭吐出一字。 周围忽然发出叫好声,白欲栖回首看,原来是那名人族少年赢了魔族人。 第一日比试极快,谁胜谁负初现端倪。燕少澜暂且没有遇到对手,明日比试过后,胜负将在他们之中决出。 燕少澜是大红人,不少人围在他身边恭贺。 等他抽出时间找白欲栖,被告知吟苍上仙已经离开。 千年前,白欲栖在人间飞升成仙,化作额白翅金鸟,尊称为吟苍上仙,他居住的山自然而然成了吟苍山。 据说此山是天界最接近人间的山,山上冰雪万年不化,终年云雾缭绕。 仙人们喜住宫殿,装饰富丽堂皇,一尘不染。 吟苍山上却无宫殿,山顶仅有几间寻常木屋。屋外用仙术开辟出几块地来,栽种花草树木,院里还有方小池塘,养着几尾金鱼。 白欲栖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沉。 童子备好热水,待他沐浴完毕,坐在窗边读书时才觉疲乏一扫而空。他于今日出关,这座小屋已经三百年未见了。 夜深人静,正是修行的好时机。 白欲栖稳坐床榻,口念心诀,周身灵力缓缓驱动,渐入佳境时,房门猝不及防被敲响。 “谁?” 他提剑缓缓走到门前,屋里烛火已灭,门外月光潇洒,从缝隙溢进来一些。隔着木门见不到外面是谁。 仙人们不会深夜造访,且此人必定灵力深厚,否则他不会察觉不到。 门上又轻响两声。白欲栖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他单手提剑,掀开门栓。木门自左右两边打开,露出来人身影。 这人逆着月光,一身玄服愈发深沉。他撑伞而来,伞面尽湿,雨珠滴滴答答落下连成丝,远看竟像罩着纱衣。 仰金亭收伞立在门边,“来时路过人间,雨大难行湿了衣裳,可否进去烤火暖暖身子?” “不能。” 仰金亭从怀里摸出手帕,细细擦拭指尖。 他的目光落在白欲栖的剑上,自哂道:“我冒雨前来找你来叙旧,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天色已晚,尊上请回吧。”白欲栖要关门,仰金亭迈进只脚来,漆黑的瞳孔在黑暗中竖成细线,居高临下打量白欲栖。眼前之人穿着宽松长袍,未束冠,墨发尚未干透,空中满是他的清香。 白欲栖岿然不动。 仰金亭再进一步。 撩起白欲栖鬓边墨发,放在鼻尖轻嗅。多熟悉的味道,三百年不曾闻过了。 “上仙,”仰金亭幽幽开口,掌中催动灵力烘干墨发,“发湿易得风寒。” 白欲栖皱眉,想要后退忽觉腿上发紧,垂眸察看,却见仰金亭双腿不知何时变作蛇尾,蛇尾又粗又长,绕柱般缠过白欲栖的腿、腰。漆黑鳞片冰凉透骨,隔着法袍也难以抵抗。仰金亭来到他身后,将脑袋搭在他肩膀上。 “猜猜我方才去做何事了。” 白欲栖挣脱不开,冷脸不理他。对蛇蝎之物讲不通道理,也不需要讲道理。 倏地,他手腕发凉,是仰金亭的尾巴缠了上来,牵动他的手臂举起剑,在空中做出挑刺的动作。 仰金亭双臂环着白欲栖脖颈,将方才擦手的帕子盖在白欲栖脸上。 那方白净的帕子上,赫然有血污。 白欲栖抿唇,对仰金亭三番两次的挑衅,杀心已动。 他的剑名为覆水,洁白无双,与浓黑蛇尾缠绕一处对比强烈。覆水感知到主人杀意,剑身震颤,击打在蛇鳞上发出“叮叮”声响。 “你舍得杀我?”仰金亭将唇印在白欲栖如玉般的耳垂上,又移到脖颈。他向来热衷床笫之事,每次情动定要□□白欲栖此处,弄到红痕点点才作罢。 白欲栖第一次见仰金亭真身,嫌恶之余,又被他上下其手,再修无情道也于事无补。他身上金光乍现,威力足够震死高阶妖魔鬼怪。 但仰金亭分毫未伤,甚至在甩尾巴尖。 “看来你真要杀我。”仰金亭语气落寞,陡然轻笑出声,两颗虎牙抵在白欲栖脖颈上,跃跃欲试伸进皮肉里。 “欲栖,得知你在我甚欢喜。”他直起身,如同张开翅膀的鹰,将白欲栖笼罩在他羽翼之下。尾巴松力后,他瞬间移出几米远,闪着银光的剑尖紧咬不放,离他要害之余半指宽。白欲栖说,“滚出去。从今以后,不许踏进吟苍山半步。” 仰金亭勾唇,他向来不是守规矩的人。 “上仙吩咐,我照做便是。” 他伸指抵着剑尖,沿剑身轻轻滑动,血珠线似的滴落地上。 白欲栖神色不变。 仰金亭将指尖放在唇边舔舐,舌尖沾上血污,沿下颌没进衣襟里,“本尊来,只为一件事。上仙当真已入无情道?” “你我同修无情道,”白欲栖鬓发无风自动,杀气重重,“怎会不知。” 所修功法被戳破,仰金亭也不恼怒,勾唇轻笑,眼中并无多少笑意,“下次再见,上仙莫要再故作冷漠。就算我没有心,同样会难过。” “还望上仙怜爱小魔,收了无情神通罢。” 话音落下,仰金亭身影凭空消失,只余满地月色与穿堂凉风。【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三章 剑身白雾激荡,将污浊震下。 白欲栖收剑,划过地面时,那方落在地上的手帕无火自焚。他踏过灰烬,走向院中。 童子听到动静赶忙跑来,见白欲栖只着里衣在院中观星,忙抱着大氅披在他身上,“仙君,客人为何深夜到访?”他年纪尚轻,平时只在吟苍山中与白欲栖为伴,闲时侍弄花草,对山外之事并不怎么清楚。 “此物中有我的灵力,”白欲栖将手中玉佩给他,“明日你去加固山中结界。” 吟苍山是离人间最近的仙山,为防止凡人上山,白欲栖在山中施下结界,几百年来不曾有外人闯入。日积月累结界难免松动,才会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童子答是,小心翼翼捧着成色极好的玉佩,眼中满是不解。 除了燕将军,他们山中从不来人。好不容易有客来访,怎的还要把人家拒之门外?他不懂,但把仙君的话奉为圭臬,乖乖照做就是了。 他望着白欲栖回屋休憩,月光下忽见门边立有一把伞。 “上仙,”童子小跑过去拿起,“这把伞要收起来么?” “烧掉。”屋里传来白欲栖冷淡言语。 “是。” 童子终于察觉白欲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合门离开,蹲在池塘边把伞烧了一干二净。 叉竿撑起木窗,晦暗中月光映亮窗旁一方天地。 覆水剑尚未收进剑鞘,在主人擦拭下寒光渐露。这柄剑染过无数鲜血,唯有今日被玷污,白欲栖拿着布巾来回擦拭几遍才作罢。 剑身映出他的面貌,依旧冷若冰霜。 在那双眸中,他见到了恨。 与仰金亭的爱恨止于三百年前那一剑,他修习无情道,是因他吃过苦头,不愿再沾染情爱。从今往后了却私情,泛爱苍生。 但如今仰金亭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实难忍耐。他恨不得一剑杀之,让仰金亭尝一尝皮肉绽开,心碎欲裂之痛。 他仍有私欲。 白欲栖阖眸,将覆水收进剑鞘。 彻夜静坐,翌日一早,白欲栖便到了比武场。 今日胜负将定,前来观赏的人比昨日要多。仙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对面魔人更是猖狂,将赌桌上那套搬来这里,现场压输赢。凡人们则是安安稳稳,但也难掩激动神色。往年到第二日,场上已无凡人,今年却足足有四五个! 白欲栖打眼扫过,并未在凡人席坐找到昨日的可塑之才。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起昨日帕子上见到的血污,偏首看向仰金亭的席位。 仰金亭还未到场,那把椅子空荡荡立在天帝和仙尊旁边。直到比试进行到最后一场,他才姗姗来迟。褪去玄服,换上月白宽袍大袖,更衬他英俊脱尘。 比武台上只剩燕少澜与魔将桦廷,两人同为将军,此前场上多有交锋,算得上老相识。二人武力不相上下,只在智谋上存有偏差,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最后这场不比对战,比六艺中的骑射。 骑马射箭对常年带兵的将军不算难事,但往往越简单的事越难。 他们需封闭五感,并在有对方干扰的情况下射中鹰。鹰仅有一只,谁的箭先中,谁便胜出。 笼门打开,鹰展翅冲上云霄,眨眼间消失在层层云雾之中。 桦廷率先射箭,即将没入云中时被忽然出现的箭射中,拦腰折断。 看台上发出阵阵呼声。 谁不知天界将军燕少澜弓法出神入化,一把兰灯弓名震三界。 白欲栖不吝激动,勾唇露出笑来。 今日获胜者,非燕少澜莫属。 场上打过几回合,最后一支箭射出。阵阵破空声后只听雄鹰鸣叫,身上插箭跌落在地。 毫无悬念,获胜者是燕少澜。 庆功宴设在傍晚,三族皆在邀请之列。 宴会上歌舞作伴,有用之不尽的琼浆玉露,白欲栖略饮几杯便离席了。宫殿旁有座小池,池中假山栖着仙鹤,池中有鱼。往来流动的不是水,而是纯净至极的灵力。能够在此修炼,事半功倍。 他倚靠白石,双手环胸闭目养神。身后响起脚步声,不需回头便知是谁。 “怎的独自在这儿?”燕少澜身为大功臣,好不容易得空,立刻来找白欲栖了。见他面色不佳,心知他酒饮多了,“宴会烦人,不如早些回去。” “无碍。”白欲栖拂手。 比试结束,燕少澜才有心思想起昨日相谈的话。 魔尊就在宫殿里同众人饮酒,举止放浪,醉生梦死,竟还有脸出现在友人面前!他越想越气愤,恨不得回去和仰金亭打一架,目光触及手中之物理智才稍稍回笼。 “没来及送你出关礼,拿这个补上罢。” 他将手里古朴的木盒子递给白欲栖,像是在送一件不值钱的东西。 “此物贵重,我不能收。”白欲栖笑着摇头,盒子里装着的是三界大比的奖——猎魂玉。猎魂玉能够追溯到万年前六族混战时,十分罕见贵重。燕少澜舍得送,他却不能接受。 燕少澜执意将木盒塞进白欲栖手中, “我要它无用,拿回去也是摆设。你常年游走三界,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推辞不过,白欲栖只好答应。 燕少澜这才笑了。 他记得当年白欲栖刚刚飞升,比现在稚嫩些。一晃经年,当年的小金鸟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上仙了。容貌虽变,性格却没变,与人冷淡,却心怀炽热。 他是今晚的主角,不能离席太久。 两人返回宴会,白欲栖余光闪烁,在仙树后见到一牙月白袍,以及半张阴沉沉的脸,随后悄无声息消失在黑暗中,恍若是他看花了眼。 才进宫殿,天帝身旁侍者朝两人走来。 对两人行过礼,转向白欲栖说道:“吟苍上仙,帝尊请您去后殿。” “好,有劳使者。”白欲栖颔首,不知天帝寻他何事。比起他的从容,燕少澜更为紧张。宴会人多眼杂他不好多说,只能目送白欲栖去往后殿。 后殿灯火通明,不止天帝一人。面前小桌上摆着棋盘,正与人间仙尊厮杀较量。 白欲栖静悄悄在旁等候。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两人分出了胜负。 “欲栖,这位是元邬仙尊。”天帝为两人引荐。 人间仙尊鹤发童颜,身着青袍。周身察觉不到灵力流转,如若无物。白欲栖观他神色,便知元邬以踏飞升境界,只差机缘。 “素闻吟苍上仙行事磊落,绝世无双,昨日一见果然惊艳。” 元邬仙尊抚着长须,“我那些小辈们对上仙更是仰慕。” “仙尊谬赞。”白欲栖拱手,“欲栖不过随心行事,难登大雅之堂。” “好了,你二人莫要寒暄了。” 天尊摆手,起身时繁重的衣袍发出声响。额上冕旒碰撞,响声清澈悦耳。他负手而立,望向窗边盆景,沉吟片刻,才转过身来。 见他心事重重,白欲栖心里已有所感。 看来,他要去一趟人间了。 “万年前六族混战,妖族式微,千年前蛰伏的妖族余孽兴风作乱。这些你都知道。”天帝伸指点点白欲栖,“当年你救百姓于妖族魔爪中。感动天道,原地飞升。” 忆起往事,两人都有些恍惚。千年过去,人间太平。这段历史在史书中痕迹也已渐渐淡去。 白欲栖撩起衣袍跪下,“帝尊有何吩咐。” “如今人间妖孽祸患再起,”天帝说,“你可愿去往人界,以身涉险?” “愿往。”白欲栖仰头望向天帝,字字恳切,“妖族罪不容恕,我修习功法,只为有朝一日守护苍生。”说罢,俯身在地上轻叩,“请帝尊允许我与元邬仙尊一道去往人间。” “既然你愿意,明日就与仙尊启程。” 天帝亲自扶起白欲栖,“此去困难重重你需小心谨慎,若有情况,及时与我、与元邬仙尊禀告。” “是。” 白欲栖同样面色凝重。妖王死后妖族余孽四处逃窜。千年前意图复活妖王,祸乱人间。此后妖族虽在人间,却实力孱弱并无能力兴风作浪。三百年前尚未听说,如今元邬仙尊请他下界,想必三百年中出了差错。 三界有能力者众多,但大多镇守各自道场,极少有白欲栖这般闻乱必出的侠义仙人。元邬仙尊此次上九重天,一是参加三界大比,二是请白欲栖下界。眼下两个目的都已达成,着实松了口气。 他对白欲栖行礼,“上仙高义,我代百姓谢过上仙。” “尊上不必客气,此乃欲栖之职。” 三人又就此事商讨,直到夜深方散。 宴会已经结束,前殿清清冷冷。白欲栖走出宫殿,忽闻头顶有铃铛声,他抬首去看。那头傻模傻样的魔狮正盯着他。六只眼睛在夜里如同火炬,看着叫人害怕。 也不知它的主人在哪,任凭它到处乱窜。 白欲栖要走,魔狮落地拦他去路。 “让开。” 魔狮上前,三颗脑袋面朝他,中间那颗面露不屑,敷衍地张开嘴,垂落一幅字联,上书:有缘再会。 字联很快自焚,魔狮低吼几声,头也不回跑进了身后浓雾之中。 白欲栖神情淡漠,抚下沾在衣裳上的灰烬。 原地掐诀,凭空不见了。 翌日晨时, 白欲栖登上仙船,与元邬仙尊等人同返凡间。临走不忘留给燕少澜一封信,告知他自己去人间一趟,归期未定。来找他莫要扑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四章(修) 阵法连通两界,从天界到人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白欲栖立在船头,隔着云雾,瞧见几座山高耸入云。山上景色碧翠如松,偶有仙鹤灵兽暂停歇脚。云上有风,拂动衣袖。他伸手感受来自人间的风,在无色无味中寻到一丝熟悉。人间是他的故乡,有他的爱恨情仇。 “再过三重山,就到敬丘宫了。”元邬仙尊悄无声息出现在白欲栖身旁,与他一同观赏美景。他笑呵呵问,“上仙出身人界,不知是何方人士?” 人间十六洲,洲洲不相同,他的门派敬丘宫便是处于来都洲。 白欲栖负手而立,发间绦带迎风飞动,向后撇去。他千年前飞升,彼时人间妖族祸乱,王朝更迭不休,百姓为求活命多方流动,他当时年少未能脱离洪流,摇头轻言:“不知。” “只知飞升时在苍邑山迁清崖。” “苍邑山?上仙见怪,我不曾听闻。”元邬仙尊思忖片刻惭愧笑了,他虽年过双百,在白欲栖跟前却如稚子。世间万物沧海桑田,千年前的山崖如今已杳无音信。他望远处山头,那便是敬丘宫了。 倘若后人不知敬丘宫为何物,又不知过去多少日月了。 透过云雾,能够瞧见人间都城村镇。人们行走修行,嬉笑怒骂。源源不断传进白欲栖眼中、耳中。时隔三百年,他竟再次来到人间。三百年对人界来说足够长久,能够让一切灰飞烟灭。对他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吐纳之间。 “上仙,”元邬仙尊指向青树如盖的高山,“那便是敬丘山了。” 天上日月不同凡间,他们此行一去两年。激动之余,难免近乡情怯。船上小辈们已经按捺不住,纷纷跑出船舱扒在船舷上翘首以盼。仙船速度减慢,远远便看见山上站满前来迎接的同门师兄弟。这些小辈们不怕元邬仙尊,却怕白欲栖。只能忍着挥手喊叫的欲望,个个脸憋得通红。 仙船降停在敬丘山,头顶云雾散去化成湛蓝天色,已看不见云雾缥缈,仙鹤横飞的天界光景了。 白欲栖随元邬仙尊下船。 船下有人等候,为首的是几位长老和一名年轻男子。他们身后立着数十名敬丘宫弟子,统一身着绛紫宫服,腰间佩剑,英姿飒爽。只消一眼,便能知晓敬丘宫实力风貌如何。 宫中众人已经接到消息,此次白欲栖会同行。 搞这么大阵仗,一来迎接掌门等人,二来便是为迎接仙人。 “上仙,这几位是宫中长老。”元邬仙尊一一介绍,白欲栖与他们寒暄过后,来到那名年轻人面前。 “这位是我座下大弟子伯卿云,大比前任务在身,便留在宫中了。” 白欲栖观他相貌。 绛紫色宽袍大袖,又系玉带。墨玉冠束发,眉下两眼温和有神。拱手行礼时腰背挺拔,双臂沉稳。或是久居仙山,周身灵力轻盈充沛,功力不在敬丘宫几位长老之下。待到机缘来临,又是一个能够问鼎天界的人物。 “参见吟苍上仙。”伯卿云道。 白欲栖扶他起身,“不必拘礼。” 对众人拱手,“我此行是与诸位一同解决妖族祸乱,既身在敬丘宫中,一切按敬丘宫的规矩来便好。” 众人见他虽神态冰冷,但言辞恳切,悬着的心慢慢降了下去。敬丘宫迎接过其他仙人,不是姿态傲慢,便是我行我素。 敬丘宫身为人界实力最强门派,往上数是出过几位仙人的。 到现在不是不问世事,就是闭关修炼,没有一人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这次清理妖族同样如此,送去的信无一例外没有回应,元邬仙尊只好请天帝帮忙。 所以在人界眼中,除去魔族臭名昭著外,神族名声是最差的。 一个差在邪门功法盛行,一个差在冷漠寡情 “上仙远道而来,是敬丘宫的荣幸。礼不能废,上仙莫要推辞了。”元邬仙尊抚须笑说,“宫中已经备好宴席,请上仙移步,我们坐下再叙。” 白欲栖没再推辞,跟随众人进到敬丘宫中。 人界灵气充足,盛行修仙之事。各洲仙门林立,经过百年变迁最后剩下的皆是佼佼者,其中又以敬丘宫最甚。 行至宫内,白欲栖更加明了天下第一宫的含义。 他在仙船上见到的山顶只是一角,敬丘宫实则占据了三座山。三山成岳,横看成岭侧看成峰,盘踞在来都洲边缘地带,隔海虎视眈眈其余洲陆。 三山中最高的一座是主峰,由掌门镇守,亦是敬丘宫门面。其余两座山由几位长老分别镇守。 山路蜿蜒而下,曲折但宽阔。 触目皆绿,偶有枝丫伸出路面,白欲栖轻拂开,衣裳上便树影斑驳。入耳不只虫叫鸟鸣,更有灵兽雄浑悠扬的吼叫。在场众人皆是修仙人,身姿端正不必多说。从远处望,只见春意料峭间一群白袍绛紫衣的翩翩少年郎,春风得意缓缓而来。 行过吊桥,到了敬丘宫。 敬丘宫巍峨耸立,宫前台阶三百级,登上后脚下风景一览无余,大门派的傲慢尽数显露于此。 白欲栖敛目,拾级而上。 宫中宴席已经准备妥当,桌上不见荤腥,塑造精美的盘子中只摆放鲜果与美酒。扑面而来的便是掺杂着香甜果味的檀香,古朴矜持里硬生生多了古灵精怪。 一同回来的小辈们安排在其他地方,大殿里只剩白欲栖、元邬仙尊、几位长老和伯卿云。 白欲栖明了,妖族事情刻不容缓,元邬等人没时间等待了。 “上仙,”伯卿云亲自为白欲栖斟酒,如数家珍道,“这酒用果子酿造,酒性不烈,入口甘甜。但连饮三杯便如烈酒令人智昏,浑浑噩噩直至酒醒。” 见白欲栖听得认真,他又笑,“民间传言罢了,上仙不必当真。” 小巧玲珑的镶金酒杯中酒水清澈,映着白欲栖半侧脸。他三指捏杯一饮而尽。酒水入口绵软,清香溢在唇齿间,流连忘返。 白欲栖惊异,他饮过不少美酒,琼浆玉露亦不纳罕。眼前这杯小小的酒,竟然有如此滋味。 “好酒。”他赞叹。 “上仙喜欢就好。”元邬仙尊道,“这酒的确是果子酿造,不同的是,酒中有来都洲特产的竹子。” “原来如此。”白欲栖轻笑,如玉般的指节搭在杯沿上下摩挲,“难怪脱俗不凡。” 随口闲聊几句,殿中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 几位身姿挺直的长老暗暗松气,不约而同看向坐在主位的元邬仙尊。 这点小动作逃不过白欲栖眼睛。 他放下酒杯,双手自然握拳搭在膝上,偏首望向元邬,“尊上,酒何时都能饮。欲栖前来是为妖族祸乱,还请尊上将事态告知。” 大殿静默瞬间,元邬起身示意,“上仙,请随我来。” 空旷的内室只有几人零零散散的脚步声,从大殿后门离开,几经转折穿过一片竹林,来到座看似平平无奇的院里。院落不大,呼吸间就能看个来回。唯一一间房门紧闭,木窗外蒙着黑布,隔绝日光。 其余人或许看不清楚,在白欲栖眼里,房子外设下的阵法形成肉眼不可见的罩子,将雾气牢牢罩在里面。源源不断的黑雾从房子的缝隙中涌出,如墨在水中般四散漾开,到一定距离后又激荡折返。 “怨念深重,已成厉鬼。”白欲栖单手搭上剑柄,眉头凝重。万年前鬼族归在神族麾下,专司鬼怪魂魄。眼下房中就有两只厉鬼,竟无人收押带回地府?他沉默不言,已然不悦。 几人走到近前,长老们正要解除结界,被白欲栖拦下。 “我观结界只有加固,未曾消减,贸然打开势必被怨气所伤。”白欲栖五指握剑,缓缓抽出,众人眼里映过覆水剑凛凛寒光,心头不由肃然。又听他说,“待我驱散怨气,长老再开结界。” “好。” 元邬等人后退五步,静静等待。 白欲栖身着白金色宽袍大袖,衣裳无风自动,发间绦带亦飘向左,其中一条覆盖在他阖起的双眸上。凡眼闭,天眼开。他额头正中金光浮现之时,单手持剑立在身前,另一手两指并起自下而上抚至剑尖。 纯真灵气注入,覆水愈发明亮。 忽而狂风起,白衣猎猎。 “破!” 白欲栖剑指前方,划过之处燃起无明业火。黑雾卷成云雾模样,被火焰快速吞噬。他将剑收入剑鞘时,浮在面前的怨气已然消失殆尽。 破解净化之法,自古掌握在神族手里。 灵力从天而降,是天道赐予世人的福祉。神族占据得天独厚优势,久而久之在纯净灵力浸润下拥有了净化污浊的能力。无论怨、恨,灾、恶,一并都能消除。 白欲栖虽是飞升成仙,但也过了千年,此法于他并不难。 结界打开,白欲栖推门而入。 迎面正对五具横陈桌上的尸体,他们身覆白布,布上画符。口中塞聚魂玉,顶上点引魂灯。五条锁链从房梁垂下,各自挂在尸体脚踝上。 “他们五人皆死在妖族手中。”三长老说道,“魂魄不全,只能用法器维持不消散。” 白欲栖心中了然,千年前妖族祸乱就是用此法。他曾亲眼见到妖族是如何用残忍手段勾魂摄魄,害人性命的。轻者失魂疯癫,重者身亡魂飞魄散。 想不到千年过去,妖族贼心不死卷土重来。 他敛目凝神,右手掐诀。 隐藏在屋中的魂魄渐渐显现,魂魄残缺不全,自然不堪入目,又怨气加身化成厉鬼。骤然闻到生人气息,便不管不顾扑上来。 伯卿云手疾眼快,几张符纸自袖里飞出,画地为牢将厉鬼圈在里面。 “多谢。”白欲栖颔首,反手解下剑鞘,他每放下一寸厉鬼的吼叫轻一声,完全放在桌上时凄厉叫不见了。厉鬼不会思考,却本能知道危险。他们双眼迷茫,怔愣瞧着压制他们的剑。 他观残魂无法辨识记忆,转而走向几具尸体。 “第一具尸体出现在两年前。” 三长老走至最右边的尸体,掀起白布,“他是绿阳山下猎户,被人发现死在山洞中。因身上有撕咬痕迹,最初认定为野兽所杀。” 布上画着镇压符咒,白欲栖眼皮不抬撤走白布。没了遮掩,伤痕尽数暴露。从头至脚,猎户身上遍布深浅不一的伤口,腹部与颈部的大片伤痕最惹人注目。皮肉尽毁,深可见骨。 他隔着帕子,沿腹部伤口轻轻按压,不出所料腹里空空荡荡,脏器被扫荡一空。 “其余几具尸体与他情况一致?”白欲栖问。 “大体一致。”三长老回,他移动脚步来到中间的尸体前,“这名男子是猎户儿子,与他父亲死在同一山洞。” “不过,他身上并未发现伤痕。”三长老掐诀,尸体慢慢浮在空中,挂在脚踝上的铁链哗哗作响,“上仙请看,”他指着男子颈后两个不甚明显的小洞,“只有这里不寻常。” 隔着帕子,白欲栖抚摸男子脖颈,不似银针之类扎出来的小洞,瞧着更像牙印。 是蛇妖? 妖族修炼不易,蛇因冷血无情,灵智难开的缘故极难成妖。倘若修成,必定是有几百上千年道行的大妖。如此算来,的确似千年前妖族余孽作祟。 白欲栖又查看了其余几具尸体。 “这三人死在另外几座山上,”三长老说,“几人死亡时间相近,故而引起注意。现有宫中弟子看守凶恶之地,两年来再无事发生。” “有劳三长老。”触碰过尸体的帕子在白欲栖手中无火自焚,尸体上线索太少,魂魄不全无法探取生前记忆,白欲栖将心中所想说与众人听,又道:“我需得去趟绿阳山。” 既有敬丘宫看守绿阳山,线索应当不会遭受破坏。 元邬仙尊:“卿云,你与上仙同去。” “是。”伯卿云拱手,又问白欲栖,“上仙,我们何时动身?” “即刻。”白欲栖将覆水系回腰间,厉鬼立刻躁动不安。房门闭合,屋中再次回归昏暗。 此时已近黄昏,天边云雀近在眼前。 清风徐徐,拂动众人衣摆。宫中青松树郁郁葱葱,迎着余晖拖出长长身影。 “天色将暗,山中凶险万分,上仙保重。”元邬仙尊轻叹,到底是凡人之躯,繁重衣袍坠在身上,将他的疲态显露无余。 白欲栖颔首。 下一刻空中响起灵鸟鸣叫,他与伯卿云渐渐消失。【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五章(修) 此时此刻,绿阳山下出现一白一紫两道身影。 仙人日行万里,心念所至便能到达。 放眼望去,绿阳山上大树参天,枝叶繁茂,几乎寻不到下脚路径。 枝叶亭亭如盖,日光隔绝在外。夜色将近,山中浓雾渐起,影影绰绰倒像是在故弄玄虚。 “上仙,我在前带路。”伯卿云手中执扇,随意扇动周围瘴雾便退散几分,“山路难行,还有猎户们放置的捕兽陷阱。” 他慢慢走,话多但不聒噪,“绿阳山中灵兽多,山下村庄猎户以贩售灵肉与兽皮为生。”他叹息,“猎户父子家中光景尚可,上有高堂,下育幼子,若无此事可尽享天伦之乐。” 白欲栖跟在他身后,听得出他对这里的情况十分熟悉。伯卿云此人温和有礼,灵力上乘,心怀慈悲。处于这个位置不骄矜,不狂妄,事事亲力亲为实在难能可贵。 “猎户父子可曾接触过妖物?” 信神拜佛的凡人不在少数,造金身立法相,神族亦享受人间香火。长此以往,妖魔怪道难免蠢蠢欲动。 “不曾。”伯卿云否认,“我勘察过,并无异样。” 无缘无故死亡的猎户父子,与之相隔甚远的几具尸体,仅出现过一次的牙印。白欲栖丝毫没有头绪,手指搭在脖颈上,忆起的只有那夜仰金亭显露出的蛇身与尖锐犬齿。而且那时他手上沾血…… 明知时间对不上,他却忍不住细想下去。 “出事至今,只有五具尸体?”白欲栖忽问,敏锐察觉伯卿云身姿僵直片刻,他转过身,面容沉沉无奈,“不。” “尸体只有五具,消失不见的……不计其数。” 白欲栖握紧剑柄,向来冷淡的面上覆盖薄薄愠怒。 “宫中派来看守的师弟们,失踪二十余人。”伯卿云到底是敬丘宫大弟子,其余话不便多说,只能言尽于此。 难怪不对,五具尸体都被认定是野兽所杀,这样的死法,对猎户而言并不罕见,又怎会引起敬丘宫注意。 两人沉默前行,远处灯火绰约,看来到洞口了。 白欲栖意欲拂开遮挡在面前的树枝,刚迈开步,便被扯住了衣袖。他回首看,伯卿云面色凝滞,眉间忧愁浓浓不散。见他望过来,两手摩挲纸扇,欲言又止。 “放心,”白欲栖捏着枝杈,绿叶扫在墨发间,晦暗中眸若星辰,“无论因何隐瞒,此事我定会查清。”说罢,拂开杂草乱叶,朝火光走去。 伯卿云悬起的心放下。 仙人变幻莫测,若因他一句话惹白欲栖不悦此事恐怕要糟,幸而上仙宽宏大量不予计较。望着渐行渐远的白衣身影,他快步跟上。 灯火通明处,几名敬丘宫弟子看守山洞。 守夜巡逻各司其职。见到白欲栖时警铃大作,随即看见了他们大师兄。 “大师兄!”大伙儿涌上前,眼中诚挚笑意不似作假。胡乱行礼后,目光落到白欲栖身上,“师兄,这位修士是?” 伯卿云:“这位是吟苍上仙,专门来处理此事的。” 闻言,方才放纵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呆愣片刻赶忙行礼,生怕惹仙人不悦。 “不必拘礼。”白欲栖单手扶剑,已将山洞前的情形看了个大概。他直问,“洞里的情形你们知道多少。” 他上前,众人跟随。 洞里出了几十条人命,上一批敬丘宫弟子出事后,便不让弟子们进去勘察。回答不上白欲栖的疑问,众人互相看,无人解释。 忽然,听闻一人说:“不知情。” 这人说的太过坦然,让众弟子一阵脸红牙酸,纷纷找是谁说的。只见空地篝火旁一人正起身伸懒腰,眼睛还未完全睁开。 原来是尹九宁,大家不约而同想。 尹九宁是敬丘宫外门弟子,仗着家里贩卖灵药有几个钱,硬是买通门路进入敬丘宫做弟子。人虽不着调,修习功法尚可。外加平日里请同门饮酒游玩,人缘不算差。 当即有人给他使眼色,奈何夜晚太黑,他看不见。 尹九宁起身,来到白欲栖前面上下打量着。 “九宁,”伯卿云扶他肩膀,温声温语道,“这位是吟苍上仙,不得无礼。” “原来是九重天上的神仙,”尹九宁笑,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参见吟苍上仙。” 见他发冠松垮,绛紫衣袍歪歪扭扭,腰间佩剑也不翼而飞,懒懒散散像个富贵闲人。白欲栖当做没看见,只问:“你们在洞前值守,可曾见过异样?” “不曾。” “洞中可有动静?” “不曾。” 白欲栖静静望向尹九宁,“一切安稳?” “对。”尹九宁露出两颗虎牙,篝火影子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丰神俊朗,倒是生了副好相貌。众人不反驳,便知他所言为真。白欲栖不再看他,偏首对伯卿云道:“我要进洞,你们在此等候。” 月挂中天,夜色已浓。 风起树扬,几人高的山洞黑乎乎一片。有风进出偶尔传来凄厉声响,似能吞噬万物的虚空之境。他们尚不知洞中是何光景,连接何处,此行必定凶险万分。 伯卿云当即阻拦,“上仙不可。” 他将忧虑说出,最后道:“我陪上仙进洞。”他单手扶剑,眼神坚定,言语恳切。白欲栖有些恍惚,伯卿云的神色与千年前妖族祸乱,同他并肩作战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友人们如出一辙。 一去经年,友人们早已白骨成灰。 如今,鸿鹄之志尚存。 “好。” 话音落下,尹九宁立即上前,“我也去!” 其余弟子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再怕也硬着头皮说要跟随上仙。 此行确实凶险。 洞口见不到妖气,或是洞中无妖,或是此妖灵力在白欲栖之上。若是第二种情况,白欲栖尚且难以脱身,顾不得这许多人。 白欲栖扫过尹九宁,不容置喙,“伯师兄同我前往即可。” 正好随了心意,众人纷纷称是。 尹九宁不死心,上前一步对白欲栖说:“其实我进过洞。”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伯卿云知晓尹九宁向来混不吝,却不知他竟不将生死放在眼里。 当即训斥:“洞里凶险,谁准你私自进入!” 尹九宁不听他说,眼眸中光影流转,只看白欲栖,“上仙,我知洞里有两条岔路,走错便回不来了。”他取出火把,映在上仙侧脸,“由我带路,不会走错。” 恰好山里猛兽嘶吼,不知是踩到捕兽陷阱,还是争斗失败。 雄浑哀戚,令人为之一颤。 白欲栖观尹九宁,额间天眼不动声色打量,他的确是人。 “带路。”他说。 尹九宁当即往山洞走。 伯卿云想拦,只好作罢。 三人一前一后进入山洞,洞里漆黑,火把并不显眼,越往里走越昏暗。脚下崎岖不平,风中隐有血腥气,似有尸体在附近。仙人不受瘴气入侵,五感清明。白欲栖巡视四周,一切如常。 走了片刻,果然出现两条岔路口。 “走左走右?”伯卿云在两条岔路口来回走动,他能感知到两边都有妖气。 尹九宁上前,在石壁上寻寻找找,随即指着记号道:“走左。” 石壁上刻着“宁”字,白欲栖打眼扫过,脚步不动。 右边妖气更浓,怎会是左边?他又望向尹九宁,“此路尽头是何地。” “是山洞。”尹九宁对答如流,“洞里有妖气,但没妖怪影子。” “可去过右边?” “去过。”尹九宁坦诚,洞口有风,吹得火把摇摇晃晃,欲灭将灭。他小心将火把放低护在胸前,“右边奇长无比,没有尽头。”他勾唇,两颗虎牙若隐若现,“上仙想走右边?” “你与我同行。” “好。” “有劳伯师兄勘察左路,”白欲栖看向伯卿云,将随身玉佩递给他,“遇到灾厄,在此物中注入灵力,我便知晓。” 伯卿云收好玉佩,他担忧尹九宁,认真叮嘱:“一定要听上仙的话。” 两方各自上路。 右岔路果然奇长无比,前路漆黑,没有尽头。 白欲栖在前,尹九宁在后。 越往深处走四周越寂静,风声都不见了。 忽然,火把熄灭,四周陷入深深的黑暗中。 “上仙?”尹九宁喊道,他在洞中缓缓走动,脚底石子嚓嚓作响,离白欲栖越来越近。 一声声叫喊后,他的声音终于变成白欲栖熟悉的。 “怎的不应?”他五指搭在白欲栖肩膀,缓缓向下,看似旖旎实则推回白欲栖拔剑的手。 白欲栖避开。 回身不见尹九宁身影。只见仰金亭身着绛紫袍正对他笑。 铮—— 覆水出鞘,直指仰金亭。他侧脸被剑气划伤,血珠争先恐后溢出,沿下颌滴滴答答落在胸前衣襟上。仰金亭目光平静,指尖蘸血反复用指腹揉捻着,“上仙要杀我?” 剑尖拍在他侧脸,因剑气盛,一缕墨发落在地上。 白欲栖目光沉沉宛如披雪行走于莽原,风雪飒沓,无半分情。剑尖挑起仰金亭下颌,露出他脆弱的七寸,“尹九宁在何处。”他责问。 “死了。”仰金亭打了个响指,指向前。火把重燃,将甬道照的亮堂堂。一具森森白骨摊在地上,只有身上敬丘宫宫服能够确认他的身份。他随意道,“你瞧,尸体在那儿。” 白欲栖忆起燕少澜所说,新魔尊弑父杀兄,所过之处流血漂橹。 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我不常杀人。”仰金亭像是知他心中所想,取出帕子擦拭手指,帕上一尘不染,却嫌脏似的放在火上烧了。他不去看白欲栖,眼神落在覆水剑上,又轻又缓道,“所杀,皆有罪之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六章(修) 白欲栖忆起当年穿心之痛。 他悦仰金亭至深,竟也是有罪之人。 前尘往事已过,徒留余恨。 他收剑暗念清心诀,既修无情道,私情不可徇。情中生恨,恨中生情,兜兜转转永无止休。不如将意念放于修炼上,假以时日,得道大成。 “尹九宁所犯何罪。”他问。 仰金亭双臂环抱,倚在火把后的阴影处,伟岸身姿硬生生让山洞看起来狭窄逼仄。三百年来他变化甚微,唯有浑身杀伐凌厉与之前不同。一笑,便令人胆寒。 火光渐弱,厚重的油脂味在甬道中分散。 瘴霭似薄纱坠在顶上,轻歌曼舞般缓缓飘荡。 终于陷入晦暗。 一袭白衣立在稍远处,皓白如月。 “尹九宁蝼蚁之辈,”仰金亭褪去闲散调侃,咄咄逼人,“生死与否,与你何干?” 他缓步上前,立在白欲栖面前,“上仙如此多情,果真修无情?” “你我道不同,无需多言。”白欲栖走至尸骨旁,挥手间让他散与尘土,明知此处没有魂魄飘荡,仍念诀超度。皆言神族无至亲至爱,冷漠寡情。或因白欲栖脱身人族,飞升成仙的缘故,他心中有情。 三百年前徇私情,三百年后得情忘情。 断情绝爱,是为无情。 得情忘情,亦为无情。 徇私与至公,一念之差,皆是无情。 仰金亭低声嗤笑,衣袖扫过白骨,霎时碾为烟尘。 “草芥之辈,不配死在本尊手中。”他漫不经心观察白欲栖神色,见他目光凌厉杀意涌动,畅怀一笑,“倒是桦廷办事不力,要本尊为他收拾烂摊子。” 白欲栖对桦廷有印象。 是三界大比时与燕少澜实力相当的魔将。 尹九宁死在他手里? “三族各司其政,你族向来不踏人神两界,为何到此?” 尸身化骨需数月。若尹九宁丧命于桦廷手中,意味着魔族早已插手妖族之事。但魔族领地意识强悍,不与族外人来往,除去三界大比,几乎见不到他们身影。 历代魔尊高居魔宫,不识民间疾苦,只顾安稳享乐。在这小小绿阳山见到仰金亭,便如六族战端再起般难以置信。 “你来前可见过惨死洞中的尸体?”仰金亭反问。 白欲栖答是。 “这样的尸体在魔界数不胜数。”仰金亭面容严肃,乍看之下竟有几分骇人。他上位不过三百年,敢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作乱,罪该万死!这本是魔族密辛,被他如此坦荡说出,白欲栖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儿。 三界虽说太平,扩张称王之心绝不休。 “妖族杀我子民,乱我超纲,”他徒手掰下石块,捏成齑粉。“本尊追查至此,只为揪出幕后凶手,杀之。”仰金亭怒气稍缓,见白欲栖若有所思,话锋一转,“上仙若不愿与我同行,我便先行离开。” “至于尹九宁,本尊回去就责罚桦廷。” 魔界形如人间,并不人人修练。 若妖族无辜虐杀百姓,着实该死。 白欲栖思量片刻,道:“我不欲与你纠缠,此事过后,你我各不相干。” 仰金亭含笑,仙人已向前走去。 两人行路不慢,路却像走不到尽头,心知中了障眼法。 世间灵力充沛,有灵之物皆可修行。妖族是个例外,被诅咒般难以修成正果。力量弱小,在几族间艰难生存,久而久之练出一套保护身家性命的法子——幻镜。 此法不仅用来保命,还用于杀生取乐。 志怪录多次记载妖族设下迷障引人入幻镜,或春情旖旎,或波云诡谲。以人性命为赌注,专为妖族取乐。待到妖族壮大,此事更是层出不穷。 破解之法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归根结底在于心。幻境中寻常人必定恐惧。心神不宁便无法脱身,直至死亡。 白欲栖身为仙人,本代表无欲无求。幻镜困不住他,破解只是时间问题。 他阖眸,任何灵力波动都在天眼中。 洞里死水一潭,唯仰金亭身上灵力夺目耀眼。上窄下宽,如火苗将他紧实包裹。内敛之余,深不可测。 白欲栖静静勘察,终于瞧见洞顶有数条银白色细丝。它们从四面八方来,在隐蔽处汇成一股,向内绵延。顺着灵丝走,不出百步便到了甬道尽头,尽头连通一处半山高的山洞,洞顶豁开,盈盈月光正好落进,落在地上如水。 此处妖气萦绕,细听有野兽嘶吼。 洞中空荡,只中央摆有一人高的铜鼎。鼎上雕飞禽走兽,四足刻龙。细看铜鼎绛色深沉斑驳欲落,浑身上下透着阴邪。 “是血。” 仰金亭瞧着指尖上的红痕,倾身朝鼎中望去,下一刻抬脚将铜鼎踹翻在地。只听“咕噜咕噜”几声,一座纯金造的神像从鼎里滚出来,直勾勾盯着二人。 凡人信神拜佛,常造金身神像于殿中香火供奉。久而久之,各路神仙名声鹊起。白欲栖虽与众神不熟,样貌还是知道的。他细细端详这尊神像,工艺上乘,用料极好,绝不是寻常百姓家打造的。况且这尊神,他并无印象。 仰金亭瞧他神色,心下了然,是尊来路不明的‘神’。 “祭祀用鼎,这里又多妖气亡魂。”他脚踩神像,敛眸遮住眼底不屑,“心术不正,怎得正道。” 白欲栖不予理会,拂开仰金亭,隔帕子捡起神像。 甫一入手,透骨冰凉。他不由纳罕,神像上怨气深厚,竟隐隐有成煞之势。凶煞若成,百里内生灵涂炭。 他单手掐诀,净化之术施于神像上,躁动的怨气稍稍平缓,但不是长久之计。 除神像外铜鼎里别无他物。 四周寂静,不知何时玉盘倾斜,月光映在山石上,沟沟壑壑,好似清水流动。明明是集天地精华之处,却有腌臜妖物侵扰,只怕这里再不能用于修炼。 白欲栖凭空画符,望有朝一日此地灾厄散去。 “欲栖,”仰金亭立在东北角,脚踏山石对他招手,“看此处。” 山洞中寂静,听不见流水,他脚下竟有一条溪流。不知何处来,竟往山缝中去。白欲栖掀袍蹲下,手指没入水中,立刻感到刺骨冰凉,宛若深冬,可现在正值盛夏。 聚水为阴,恐与阴邪之地相连。 仰金亭沿水流走了几步,指尖贴在山壁上,能感受到细微的灵力波动。他变指为掌源源不断输送灵力,察觉不到四散的迹象,宛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石壁后有东西。” 他腰间没剑,后退两步抬脚就踹。 一脚重千斤,整个山洞随之震颤。白欲栖拍下肩头灰尘,正要开口,忽见石壁破了个拳头大的洞。洞后明亮,竟有日光。两人对视,白欲栖率先上前。双眸轻眨,在洞中见到另一番光景。 似隔轻纱。 纱后炊烟袅袅,流水人家。糯米石灰浆砌成的拱桥房屋静谧美丽,青石板道上人来人往,小贩推车吆喝,稚子穿梭至街头巷尾。小小村庄,一派祥和。不似幻镜,到似真景象。 “它在引你我一探究竟。”仰金亭凑到白欲栖身旁,不顾覆水震颤反抗,与他相隔很近,对他们而言区区幻境不在话下,既然遇见不如进去一瞧。 妖族不能凭空捏造幻境,必有他所经历之事、物,说不定妖就在里面。 进幻境不是问题,白欲栖却不愿与仰金亭同进。 此人阴险狡诈,又有前科在身,他始终觉得仰金亭透着不对劲。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腕骨突出的手伸到他面前。仰金亭自愿戴枷,“上仙会使缚魔绳么。” 缚魔绳如其名,束在身上魔力尽失。白欲栖灵力纯净,威力只会更强。 白欲栖睨他,凝神念诀, 一端在他指尖,另一端灵丝紧紧缠绕在仰金亭腕上, “如此可安心?”仰金亭笑,“遇到危险,全仰仗上仙了。” 白欲栖取出覆水,一剑扫过石破洞开。 幻镜嵌在石壁中,镜花水月般怡然美好。他一脚踏入,转眼间只剩半角衣袍。仰金亭垂眸转动手腕,轻笑出声,捞起纯金神像快步跟上。 妖族法力越强,捏造的幻境越真。 两人缓步行在石板路上,身旁百姓面容逼真,言语清晰,行动不刻板。操着地道的乡音,仿佛此地真是人间。 仰金亭走走停停,不时在小摊前凑热闹。三百年前与白欲栖同游人间,彼时山清水秀,两人正是神仙眷侣。他望向白欲栖,那人离他百步远,立在桥上扶栏眺望。眸若星辰,唇若桃花,宽袍大袖飘飘欲仙,像极画上的人。 他忆起小时见过的灿灿金鸟,英姿不凡,大抵如此。 “欲栖。”他拾级而上,站在白欲栖下首。指尖捻着小摊上买的新鲜吃食,笑问。“吃么?” 白欲栖居高临下凝视,手掌扶剑,语气平静。 “我不食五谷。” 仰金亭顿住,将糕点放进口中,唇齿一抿香气四溢。他记得白欲栖喜食甜,最爱丹云楼的酒。他倚在栏上,瞧着水中乌蓬小船,远处渐落日头,轻笑出声, “是我唐突,上仙勿怪。”【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七章 夕阳余晖下,仰金亭满怀黄金。 他轮廓硬朗英俊,稍仰头,下颌与脖颈连成一线,斜倚栏干自成风景。绛紫袍轻浮,不符魔尊威严,却衬仰金亭这张脸。他尚年轻,小白欲栖几百年有余。不怪魔界众人不服他,实在没有少年坐尊位的先例。 傍晚风起,水镇的风都是甜的。若在此长住,恐怕甜要浸入骨子里。 白欲栖捋顺绦带,向桥下走去。 “时辰已晚,寻间客栈。” 镇子不大,只有一间人流稀疏的客栈。 掌柜和跑堂的百无聊赖,一个数钱袋,一个打瞌睡。见白欲栖两人登门,忙热情招呼起来。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询问打尖住店,几句话的功夫两间上等客房订出去了。 说罢,小二眼巴巴等着。 幻镜中也要银子,未免太过真实。 白欲栖摸出一锭金子放在小二手里,吩咐道:“换最好的茶,不必准备吃……”他停顿,神族不食五谷,魔尊重欲,口腹之欲也是欲,转而道,“吃食也捡好的来。” 店小二欢天喜地跑了。 “难为上仙想着我。”仰金亭衔着茶杯,茶水就势落进口中。 白欲栖不应。 他们坐在木窗边,天色深蓝暗淡,已然如夜。街上偶尔有行人匆匆赶路忙着回家。耳边又有野犬狂吠,鸡叫蝉鸣,恍然真在现实中。 眺望远处,四周青山如黛。白欲栖心知那里定是幻境边界。 “今晚入睡,还是夜探一番?”仰金亭问。 白欲栖:“睡。” 小二正好上来换茶,听见他说睡,不由“欸”了声。他边沏茶边说,“两位客官,明日夜里镇上恰有庙会,颇具本地特色。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上街,热闹极了,不妨去看看。” “庙上有什么好玩的?”仰金亭抓了把瓜子,边问边磕,“本地特色又是什么特色。” “我嘴笨说不来,明日您亲自瞧瞧就知道了。”小二嘿嘿一笑,转身下楼了。 明晚是重头戏,两人不约而同想。 即已得知消息,静静等待便可。 茶还未饮一口,白欲栖已起身离开。 仙人去意决绝,仰金亭只好独赏宜人景色。瞧着百姓家里的灯火,他撩起腕间将两人相连的灵丝,凑在鼻尖轻轻嗅着。雪山来的人,灵力也带着寒凉。 待到夜深,万籁俱寂。 月光透过叉竿,照亮木窗下一方天地。白衫上绣金丝暗纹衣袍一角搭在桌上,另有柄古朴剑鞘在旁。如同爱刀之人,白欲栖习惯每日擦拭覆水。这剑是将他养大成人,开蒙受理,传授一身武艺的师父赠与的。 弱冠之年得到覆水,至今已千年,与他至亲无异。 物似其主,覆水剑气旺盛,剑身亮堂堂,杀人不沾血,一等一的傲气。 月光浮移,三更天时,木窗静静合上,房中已没了人影。 青石板路直通湖水,白欲栖闻声前往。 远远望去湖面粼粼,映着远处一轮圆月。月似玉盘,仿佛立在水面上。水上飘着几条小舟,忽远忽近,竟不知到底驶往何处。湖边栽树,有白石板砌成的堤。堤旁便是宽阔路面,供车马行走。 人间风光,天界也得避让几分。只可惜不能再此修炼,白欲栖颇为遗憾。 他立在湖前,静听水流。 难得清静几分,忽听身后响起脚步声。 “上仙,”仰金亭调侃,“独自赏景多没乐趣。”他晃着手中酒壶,又拿酒杯,“不如我陪你喝一杯?” “仰金亭。”白欲栖沉默看他,眼睛透着十足十冷淡,一如三百年后再次见面,“何必自讨没趣。”避开仰金亭递来的酒,他侧过身去。 月太明亮,照着神情无所遁逃。 仰金亭将酒一饮而尽,陷入沉默。再见白欲栖,当年之事萦绕心头,久久不散。他苦笑一声,“你知凡人如何谈论神族么?” “冷漠寡情。”他自问自答,随意把坛中好酒倒入湖中,连坛子一并扔了进去,“你不喜欢,我不再做。” “时辰不早,早些休息罢。” 仰金亭原路而返,背负月光,长长影子拉在身前。 落寞如斯,不似掀起腥风血雨,玩弄风波的魔尊,倒像……三百年前初见时的落魄剑修。 白欲栖转开视线,目光悠长。 查完此事他需闭关百年,待功法大成再入世。 两人不欢而散,翌日各在房间,待到月上柳梢,方在客栈门前汇合。 街上人头攒动,吆喝声不停。 有垂髫稚子坐在爹爹肩头,娘亲在身旁跟随。一家人嬉嬉笑笑从白欲栖两人面前走过。稚子手中布老虎掉落,正好滚在台阶下。仰金亭先白欲栖一步,弯腰拾起还给他,还不忘叮嘱小心点。 难得见他如此温柔,白欲栖只当他喜欢小孩儿。 “客观,您二位朝湖边走。”小二适时跑出来,指着人们去往的方向,“待到亥时一刻,湖上会放爆竹。” “放完爆竹,就可登船游湖放花灯。” “多谢。”白欲栖颔首,率先没入人群。 行人摩肩接踵,昨日竟没看出镇上有这许多人。 今日热闹非凡,外地来的杂耍戏团。喷火下油锅,胸口碎大石引得众人叫好。不远处的馄饨摊人满为患,仍旧挡不住鲜香。白欲栖极少见这幅百姓安然喜乐的日子,不由入了迷。 忽的,衣袖被拽住。猝不及防被塞了一盏红纸糊的灯笼,与仰金亭拿着的相同。 “街边买的,好看。” 红到艳俗的灯笼与美并不沾边,又没地方扔掉,白欲栖只好拿在手里。 “你小时候也有盛会么?”仰金亭仰头瞧花灯,目光熠熠,“打我记事起就住在魔宫,每逢父王生辰才会大摆宴席,从未见过民间庙会。” 许是周围太热闹,白欲栖褪去冷淡,认认真真回答:“有。” “人间盛会多,一年总要大闹几回。每到上元,师父会带我入城赏花灯。” 仰金亭垂眸瞧他,不禁想那时是怎样光景。 不知不觉走到湖边,人已多到迈不开步。挤着挤着两人由手臂相碰到肩膀相接。越往前走,仰金亭只好伸臂护住白欲栖。腰间覆水极力抗拒,甚至到了白欲栖不得不安抚的地步。 好不容易停下脚步,正到亥时一刻。爆竹阵阵,不断从船上飞上天。这些爆竹虽最普通不过的,人们还是看的入迷。 仰金垂眸,爆竹五彩纷呈,映在白欲栖素净的脸上,极美。 白欲栖眼珠转动,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冰冷一撇,瞬间将一切旖旎掩埋。 爆竹足足燃了一刻钟,过后人们纷纷去放花灯。 挤来挤去,果然有人跌进湖里,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场面一度极其快活,极有人间烟火气。 “去放花灯?”仰金亭问。 白欲栖摇头,刚要开口,忽觉脚下晃动。 他怔住,转身看向湖面。 湖面风平浪静,游船画舫缓缓划动,湖岸百姓喜笑颜开,也许是他多虑了。白欲栖拧眉朝湖边走,又感脚下震动,这次摇晃许多人都发现了。 他们呆愣,反应快的已经跑开。 不知是谁大喊有妖怪,白欲栖随众人看向湖面。 船早已覆灭,甚至水里没有血痕。一条极高极壮的黑蛇昂扬立在水中,黑鳞坚不可摧,两颗灯笼一般的绿眼睛阴邪的盯着岸边的人们。鲜红的信子不断吐出,张开血盆大嘴似要将所有人吞咽进肚。 倏地,湖水上涌。 数不清的人没入水中,朝巨蛇涌去。 白欲栖神情一凛,将灯笼扔在地上,拔剑要飞身上前。手腕骤然吃紧,他不防备,立刻被拉回来,跌进仰金亭怀中。 原先束在仰金亭腕上的缚魔绳已被他挣脱,反用魔力将他束缚。 “不必费力。”仰金亭一手握灯笼,一手紧攥白欲栖手腕,他语气平淡,丝毫不顾四周百姓哀嚎。白欲栖怒极,抬脚踹在他身上,“放开。” 仰金亭不动如山,将灯笼捡起强硬放进白欲栖手中,“拿好灯笼,蛇妖见不到你我。” 仰金亭虽是魔尊,硬打起来,白欲栖不落下风。立即将覆水抛在左手,划断两人之间灵丝。这笔账一会儿再算,他不能眼睁睁看这么多人命丧蛇妖。 蛇妖向岸上游来,白欲栖正面迎战。他立在空中,身姿挺拔白衣猎猎,覆水划过,身下洪水自分两路。 蛇妖移动迅速,呼吸间便到了眼前。白欲栖将剑横在身前,只等一剑穿破它七寸。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小孩儿哭声。 他回头望,正是在客栈前见到的孩子,布老虎还在他手中。 白欲栖赶不过去,仰金亭就在孩子几步之外。身后风起,几乎是瞬间,蛇妖绕过他冲向孩子。 “救人!” 仰金亭站在原地,脚踏水面,手里提两盏灯笼,淡然望着小孩儿朝他跑来。 只消一步,便能救下。 蛇妖黑鳞映出仰金亭身影,极快掠过将孩子吞吃入腹。小孩儿手中布老虎正好滚到仰金亭脚下,沾了泥巴,再也不虎头虎脑的可爱了。 仰金亭却转身抬首看白欲栖,勾唇笑道,“上仙,你唤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八章 水波激荡,仰金亭衣袍未湿分毫,静静等待白欲栖回答。 洪水高过房屋,镇上百姓全部丧命。天色昏暗四周寂静,高高挂起的花灯在水中熄灭,不见半分光亮。眼前光景如地狱残忍,唯有他手中两点红光。 “为何见死不救?”白欲栖目眦欲裂,杀意达到顶点,几乎握不住震颤的覆水剑。衣摆在下落时散开,恍如盛在池中的莲。仰金亭得意欣赏,不将他的怒火放在心上,“不是不救,是爱莫能助。” 他吹灭手中灯笼,抛进水中,“他们已是怨鬼,费力去救也于事无补。” 对上这张薄情浅笑的脸白欲栖浑身发冷,不由问:“于事无补便不做?” 仰金亭明眸慢眨,露出一侧虎牙,“上仙何意?” “本尊只是不愿自欺欺人。” 他侧身指盘亘水中的蛇。 黑蛇神情餍足,灯笼大的眼睛半眯,尾巴尖不时抽打水面,在水中翻滚片刻便没入水中不见了。巨大身体从他们脚下掠过,就要回到湖中。 覆水剑气大盛,猛然破开水面插入蛇身,果然于事无补。 剑立在水中,蛇毫无察觉,眨眼间没了身影。 “你我身在幻境,”仰金亭握他手腕拔出覆水,又被震开。绛紫袍上沾了水,湿了发尖。他用帕子擦拭白欲栖下颌水珠,悠然说道,“亦或在蛇妖记忆中。” “所见为假,无需放在心上。” 白欲栖擒他手腕,双眸间皱起,“今日是假明日是假,后日为真该当如何?”他不给仰金亭反驳机会,“你爱护子民,当怀慈悲。遇难而出方是正道。” “你我同修无情,”仰金亭拂开桎梏,按着白欲栖的手一寸一寸把覆水推回剑鞘,“远离尘嚣七情六欲,自不需要怜悯。”他调侃,“上仙,你道心不稳。如此下去,终有一日高台倾塌。” “荒谬!此道在心,岂在无情?”白欲栖拂袖侧身,冷硬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仰金亭还以沉默。 他阅尽无情事,此生最不信情。道在人心,他不愿与白欲栖争辩。 朗月当头,两人沉默不言。白欲栖率先离开,朝着湖面飞掠而去。线索在黑蛇上,需得一探究竟。 破解幻境不仅要心静,还要寻到阵眼。他在湖面徘徊片刻,目透层层水浪到达水底,那条蛇阖眸欲眠,此时动手再合适不过。 水面如镜,尽数倒映出芝兰玉树般白色身影。 白欲栖与倒影中的眼睛对视,忽被眼中明亮吸引,是月光。他起身望月,似乎……太大了些。 近看,月如圆盘,盈盈泛光。 银白透绿,仿佛在哪见过。 白欲栖思忖片刻,心下了然。 为何覆水不能触到蛇身,因是假象。湖底蛇身自然也就是吸引视线的假货,真妖的确在幻镜中。不在脚下,就在眼前。 他抬首望月,单臂横在赶来的仰金亭身前。 “上仙寻到破解之法了?” 白欲栖周身起风,绦带混在墨发中掠向身后。宽袖迎风鼓动,水面竟也晃动起来。仰金亭站在他身后,接住墨发放在鼻尖轻嗅,小声道:“你们神族专爱摆架势,掐诀破阵无需引风来。” “闭嘴。”白欲栖后撤一步引出覆水剑来,剑指圆月,气势冲天。他口中念诀,双目坚毅,低喝:“破!” 破解净化之术如爆竹猛冲上天,直取月盘。 霎时周遭晃动,身后房屋坍塌引出无数厉鬼哀嚎,仰金亭头也不回,手掌轻摆间身后怨气已尽数化解。 幻镜开始崩塌,圆月也显露出它的真面目。 湖绿为底,瞳孔缩成一条竖线,正在狂乱转动,很快染成赤色。白欲栖不为所动,周遭陷入黑暗时伴随巨大响动。有血水滴落的响动,却有人挡在身前,为他撑起衣袖,避免被腥臊玷污。 黑暗过后,一切归为平静。 白欲栖睁开双眸打量周遭,他们仍在山洞里。 他取出明珠,柔和的光映在石壁上,小小山洞瞬间亮堂起来。 距他五步之外,盘着条四指粗的黑蛇。蛇身浸在血泊中,不知是死是活。白欲栖不喜蛇,嫌恶时甚至不愿见一眼。只好手握覆水,用剑尖挑动。仰金亭浑身狼藉,正掐诀清扫血污,见状术法甩过去,穿过蛇妖七寸将它死死钉在石壁上。 蛇妖未死,用只剩一只的眼盯着两人,不断发出嘶嘶恐吓声。 蛇妖年岁不大,身上只有几百年道行。 白欲栖后退两步,破了他的蛇身。阵阵哀嚎中,黑发黑衣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他果真年轻,眉眼间尽是桀骜不驯。若能解开仰金亭的术法,必会与二人同归于尽。 “镇上人是你杀的?”白欲栖问。 “正是。”黑蛇挑眉扬唇,又有鲜血从嘴角溢出,“不然哪来这副人身。”他知自己难逃一死,舌尖舔过血渍,挑衅道,“人小肉少,本王还能再吃些。” 下一刻,他的双臂砸在地上,血流如注。黑蛇额头布满汗珠,抿嘴闷哼。仙人的剑正气凛然,专镇邪物。轻轻挥落,便是万钧之力。 “不知悔改。”白欲栖垂眸,眼底皆是冰霜。 他又问:“绿阳山猎户,敬丘宫弟子,可是你所杀?” “扰爷清梦,他们该死。” 预想中的疼没落在身上,黑蛇瞧着拦住仙人的男子。只见他手中凭空出现一座纯金神像。他神色一紧,汗珠大颗大颗滴落。干脆闭上仅剩的眼睛,不去看两人。忽然心口传来剧痛,那道术法竟往他四肢百骸钻。 术法折磨下,黑蛇浑身瘫软,没了耍嘴的力气。魔族心狠手辣,折磨人的法术层出不穷,用在他身上的不及酷刑十分之一。 “折磨人算什么正人君子,不如一剑杀了我。” “他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仰金亭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瞧着五指用力将这尊“神像”捏为齑粉。粉末散落在黑蛇发上、身上,仰金亭踩他内丹所在,脚尖每用力一分,蛇妖便哀嚎一声。 “妖族凋敝,妖王竟让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来侍候。”他嗤笑,“你们杀我子民,意在助他重塑人身?” 黑蛇咬紧牙关硬是挺住了。 “王上英明神武,尔等宵小岂能玷污!” “你罪孽深重,惨死的魔族百姓可与你有关?”白欲栖问,“同伴又在何处?” “不知。” “好。”白欲栖颔首,“我带你回天界,终有一日你会说。” 仰金亭在旁环抱双臂,笑意深深。 他的子民若有此神庇佑,定享安乐。 白欲栖掀袍蹲下,问:“你若说出妖王行踪?我会请天帝为你免去一些刑罚。” 黑蛇转动仅剩的眼珠,嘴唇蠕动。 下一刻,一口血沫吐在白欲栖瓷白面容上。每说一字他便撕心裂肺般疼痛,“我不要你施舍,吾王自会为我寻求公道。” 白欲栖神情淡漠,“好。” 他隔帕擦净血污,并未放在心上。 他已想好怎样上奏。 神像是拟着妖王人身塑造,学神族享人间香火,贪心不足用生人魂魄当做贡品。凶残暴虐,罔顾人伦!天道若知,必当降下重罚。轻则万世轮回,重则灰飞烟灭。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蛇妖同伴和妖王踪迹。 白欲栖将蛇妖收进荷包,又施法压制,确保安然无恙后才放回袖中。 经此一遭,绿阳山及周遭的事便查清了。 他从山顶豁开的洞口窥天色,鱼肚清白,已然第二日了。 “尹九宁的尸身你要如何安排?”白欲栖问,“桦廷惩罚不可免,日后见他我会问。你若不罚,我替你罚。” 仰金亭笑:“上仙放心,我必不会护短。” 他笑着,见白欲栖转山便走,忽然变了脸色。 劲风自身后袭来,白欲栖回身抵挡。 仰金亭握他手腕,另一手向他发间探去。片刻后,取出一条拇指长发丝粗的小蛇。他神情暗下去,掌中起火将蛇焚烧成灰。 白欲栖皱眉,他丝毫没有察觉。 “上仙迟钝,”仰金亭放开他,自顾自向前走,“自身安危置之不顾。”白欲栖听出他在闹脾气,沉默半晌,“他奄奄一息,本君并未防备。” 仰金亭脚步不停,身影没在甬道尽头。 临走前,白欲栖望洞中凌乱。 取出一道符纸压在近水边的石头下,聚水之地久不疏散亦是祸患。末了在洞口设下禁忌,方才离开。 沿路返回,快至甬道口时,白欲栖听见了伯卿云的声音。 终于见到仙人,伯卿云拱手行礼,将玉佩奉还,“上仙安好?” “无事。”白欲栖睨站在一旁的“尹九宁”,“你在右路可有发现?” 伯卿云摇头,“并无。” 三人往外走去,白欲栖说了大概经过,吩咐伯卿云暂时不要让人接近山洞。伯卿云听命,忽见尹师弟衣衫整洁,腰间却不见佩剑。 他低声询问,“师弟,为何不佩剑?” “尹九宁”举着火把,侧脸隐在阴影中。 他露出一边虎牙,眼眸掠过伯卿云,笑说:“有上仙护佑,无需佩剑。” 伯卿云满脸不赞同。 却见白欲栖面容沉默,没有反驳的意思。思忖片刻,他不得不认同师弟的话。仙人在侧,的确安稳。 敬丘宫弟子们在洞外守了一夜,见三人平安归来纷纷松气。 白欲栖和伯卿云要回敬丘宫。 临走时,白欲栖见“尹九宁”坐在旁边和弟子们闲聊,或是有所察觉,转过身笑着看他。 白欲栖敛目转身,与伯卿云离开了。 两道身影只剩衣角时,神识中响起仰金亭声音:“上仙,有缘再会。”【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九章 敬丘宫中元邬仙尊率众人在大殿中等候。 白欲栖将昨夜之事该隐的隐,该说的说。末了不忘吩咐众人近期不要再进绿阳山。至于敬丘宫内怨气深重的厉鬼,他施下净化法术,亲自请来鬼差将他们送入地府轮回往生。安顿好后,便要返回天界。 三百阶上,敬丘宫大殿前,众人恭送白欲栖。 元邬仙尊:“幸得上仙出手,保来都洲百姓平安。”他奉上只古朴木盒,“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上仙收下。” 白欲栖不应,立在高台眺望远方。目之所及群山环绕,云雾似绫罗绸缎覆于青山上。萧萧风声在耳边,另有凡鸟灵兽嘲哳嘶鸣。人界有山清水秀,人声鼎沸,在他看来这才是天道的偏爱,真正福祉所在。 偏偏人性复杂,欲望难消。他垂眸,绦带搭在肩上,“欲栖所行是为百姓,尊上不必如此。” 元邬仙尊身形停顿,从善如流道:“百姓知仙人下凡赐福,已准备金箔香火供奉上仙。” “时辰不早,我要去帝尊面前复命。”白欲栖扶剑转身,对元邬拱手行礼,“尊上,有缘再会。” 说罢,牙白身影消失在原地。 九重天,南天门前。 几名身着银鱼白铠甲的天兵正在巡视,忽闻前方仙鹤展翅齐鸣,将一只额白翅金鸟围在中央。他足有六丈长,展翅五丈宽。羽毛柔滑似水,额上一点白似池中白莲。云雾随翅膀闪动上下翻涌,绦带般拖在金鸟身后,宛如五彩尾羽。 将至南天门时,金鸟点在云雾上。 两爪化作白底金丝靴,金羽化作绣仙鹤浅金宽袍大袖,男子束金冠,扶银剑,芝兰玉树器宇轩昂。 “吟苍上仙。”天兵们拱手行礼,侧身让路,露出身后望不到尽头的白玉砖石路。 白欲栖颔首,脚步停顿,问道:“燕将军不在?” “是。”天兵回答,“燕将军今日休憩。” 白欲栖知晓,道声有劳便进了南天门。 天帝宫中弦音曼妙,隔水凉亭中仙娥们抚琴奏乐。仙音悦耳,池中假山落满神鸟仙鹤。金玉桃花瓣纷纷洒落,落在白欲栖发上、衣间、杯中。 他轻摇扇,将此行所见尽数说出。又取出装有蛇妖的荷包,交予天帝。 帝尊挥手让仙娥们退下,亭中只剩两人。 “妖族战败多年,贼心不死。放置不管必酿成大祸。”天帝起身左右踱步,四指抚须,沉吟道:“此事我会上禀天道,请他定夺。” 天道至公,凌驾于三界之上。 福祉降于神族,天帝是唯一亲授他旨意的仙人。 “其余事你不必担忧了。” 白欲栖称是,正要说自己将再次闭关,就听天帝有了下文,“眼下有件事待你去办。” 天帝捏起荷包,拿在手中把玩。 他斜靠软垫,似思考怎样开口。尊位不出声,白欲栖等待间饮下琼浆玉露,温凉酒水滑过喉咙,绵软悠长自带馨香。神族喜爱附庸风雅,把采花酿酒当做雅事。因此天界的酒并不烈,人间春雨般温润。 白欲栖不爱,他更爱烈酒。 三百年前他见过一种酒,饮下酣畅淋漓。 许久不曾喝过,酒名已忘,劲辣的口感却萦绕在舌尖。白欲栖再倒满一杯,身后马尾晃动,愈发衬得他得意潇洒。 “欲栖,”天帝忽说,“你可愿去遭魔界?” 白欲栖凝住,酒盅放在桌上,洒出的酒湿了手指。 他起身拱手行礼,“尊上,我近来心思不宁恐耽误大事,望尊上另寻上仙前往魔界。”白欲栖不知天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既已和仰金亭两不相干,自不愿踏入魔界半步。 他的反应在天帝预料之中。 天帝唤他上前,手掌抚在白欲栖肩上,眉头渐渐皱起,“为何如此消瘦?”白欲栖飞升便在他身前当信使,几百年相处,他对白欲栖再了解不过。“你性子沉稳,不爱言语。”天帝叹息,“之前修道颇有建树,怎会一夜之间修无情道?” 白欲栖:“见惯有情,便思无情。” 勘破心境只在一瞬间,如此天帝也不能说什么。 “无情道甚苦,得情忘情却不泯灭人性,非一般人能坚守。”天帝垂眸,怜爱瞧着白欲栖,轻抚他发顶,“他日得道,必成圣人。” “欲栖不求成圣,只求问心无愧。” 千年前他为保护百姓力战妖族,力竭而亡化作额白翅金鸟飞升成仙,至今已千年。他心佑百姓,只求天下太平。 仙人多冷漠寡情,天界没几人能与他的情意相比。 天帝正是看中这点。 他取出袖中书信,递给白欲栖,“看看罢。” 遒劲有力的字映入眼帘,随后是末尾魔尊尊印,白欲栖眼皮轻跳,一字一字瞧着信中内容,是在绿阳山时仰金亭提过的事——妖族杀他子民,尸体不计其数。 魔界本就地偏人少,经此一难必定人心惶惶。魔王众贪图享乐,宫殿建于高台之上又怎会体恤民心,到头来只有百姓遭殃。 仰金亭能够对百姓上心,他心里到底是欣慰的,但还是不赞同他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诚如他所言,三界各有称王之心。 “信中所言魔界混乱,请神使前往度化亡灵消除怨气。”天帝把信放在烛上燃烧,挑眉低言,“本尊首先想到的便是你。你在本尊面前修炼几百年,尽得净化之法,由你去再合适不过。” “刀剑之下百姓无辜,此乃功德一件。” 话已至此,白欲栖心知已无拒绝余地。阖眸叩首,“愿为帝尊分忧。” 天帝起身时顺手将他扶起,不再多言。 “魔族地界险恶,照顾好自己。” “多谢尊上关怀。”白欲栖拱手行礼,离了天宫。 吟苍山上一切如旧。 推开栅栏门时,小童子正坐池边逗鱼。听见声响忙不迭跑来,要接白欲栖披着的法袍。 小童白白净净,聪明伶俐,是当年与白欲栖同在帝尊前当差的故人之子。因故人触犯天规受了刑罚,白欲栖便把他抱来吟苍山,养到如今。 白欲栖坐在池边摇椅上,捏着鱼食喂鱼。池中灵气盛,鱼都是开了智的,望着那张白如玉,眉飞入鬓玉树临风的面容纷纷露出头来与他亲近。 “燕将军送来几株荷花,说是从天河中拔出来的,还新鲜着。”小童从袖中取出灵力裹着的荷花,抱了满怀,“上仙,您是想吃莲子,还是想种在池中?”他从花瓣中探出头,等着白欲栖吩咐。 那几株荷花开的正好,吃了未免可惜。 他说:“种在池里罢。” 小童子闻声而动,挽起袖子裤腿迈进池塘,弯腰种花。池中鱼和他是老相识,纷纷跃起弹在他身上,打湿了衣裳,小童也闹了脾气。扑腾溅出的水花不可避免砸在白欲栖身上。 吟苍山清净,只有童子吵闹,白欲栖倒是很习惯。 他抚下水珠,进屋沐浴换衣裳。 尊命在身,他需得尽早前往。 小童见他刚回又要走,颇为不舍。如今已到舞勺之年,不似幼时能够撒娇胡闹。见白欲栖正穿衣裳,上前帮他从抚顺墨发尾端,又拿覆水剑系在腰间,末了问道:“上仙,今日走何时回?” “不知。”白欲栖摇头,伸指抹下他额头水渍,“会尽快回。你看好家里,有事去寻燕将军。” 小童听话点头,跟在白欲栖身后出门,看着他合上栅栏翩翩远去才敢擦拭双眼。似往常一样,小童坐回摇椅上,等待仙人归来。 吟苍山离人界近,与魔界相隔甚远。 待到白欲栖赶到时,魔界天色深沉似豁开一道口子。越靠近魔宫,飞沙走石电闪雷光越重。 魔宫矗立于山巅巍峨雄武,隔着高墙瞧不见里面的光景。宫上乌云翻滚混杂血色,偶有闪光划过,像极生气发怒。白欲栖来时低调,落在山脚拾级而上。几百年前他尚在天帝前当值,送信去人间时曾路过魔界。 他清楚记得那日风清日朗,身下有乐声传来。垂眸便见一处庭院中有座泛金光,极尽奢靡的亭台。明明急着赶路,却鬼使神差落在亭上欲一探究竟。原是亭下有美貌女郎歌唱,他觉无趣便走了。 从那以后,再未踏足魔界。 白靴踏上最后一阶。 “你是何人,敢闯魔宫!”拦住他的小将粗声粗气,抬手便要擒拿白欲栖。 “天帝手谕,”白欲栖取出袖中卷轴,“交予魔尊亲启。” 小将观他仙风道骨,玉树临风,便知是天界仙人。 利落收刀拱手,“上仙稍等。” 魔宫前守卫众多,白欲栖不由多看几眼。 他立在山巅,向下望去便是魔族各洲。许是魔族灵力不纯的缘故,魔族不长一草一木,不生一花一果。平时所需皆用术法获取,因此一眼望过去,遍地荒芜。观赏久了,心中难免生出悲凉。 不过两口茶的功夫,身后响起脚步声。 白欲栖心知仰金亭来了,他转身,恰对上他的目光。仰金亭今日玄服加身腰间佩剑,器宇轩昂庄严威武。眼中虽有笑意,眉间却拱起两道痕迹,显然方才在生气。白欲栖敛眸,侧身对他。 仰金亭解下佩剑扔给身后的桦廷,大步走来立在白欲栖面前。见他神色淡淡,便知自己太过孟浪。轻咳一声,勾唇浅笑,“有事耽搁,上仙勿怪。我不知你今日来。” 白欲栖没心思听他插科打诨,欲说正事。仰金亭抬手阻拦,带他往宫里走,“实在不巧,今日我忙。你先休息,此事天亮再议。” “尊上说的对,”桦廷跟在两人身后,“上仙远道而来必定劳累,今晚好好休息。”他不似长相那样精明,仰金亭当即对他使眼色。桦廷尚不明了是何意思,只见仙人脚步停了。 白欲栖神情淡漠却威严:“桦将军,尊上可曾罚你?” “罚了!”桦廷眨眼停滞片刻,立即脱下护臂卷起袖子,精壮手臂上赫然有鞭痕,深可见骨,得需大功夫才能修养好。对时刻需要保持警惕的大将军来言,这伤足够重。他讷讷说,“尊上说我草菅性命,特此罚我。” 仰金亭与白欲栖并肩而行,瞧他容貌俊美金袍轩昂,披风威严,马尾半束在脑后,平添几分亲和。他笑意深深,“上仙吩咐,小魔不敢忘。” 白欲栖不应,随他穿过回廊。 远处魔狮吼叫,见到的又是另一番光景。【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十章 墙高院深,魔宫远比天上见到的大。 近处亭台水榭,远处七层楼阁。宫中不见草木,十分寂静。只有几个大大小小的池塘假山错落交互。魔族爱奢靡,白欲栖听闻老魔尊在位时,宫殿挂明珠,莺歌燕舞日夜不休。 仰金亭引白欲栖进一处院落。 院中只闻风扫竹叶,流水潺潺声极为雅致,需跨过木桥方能进屋。隔墙向外望,百步外便是一幢七层楼阁。 “你今夜在此处歇息,”仰金亭亲自推门请他进屋,“桦廷在门外,有事吩咐他即可。”他见白欲栖静坐窗边垂眸饮茶,上前撑起叉竿,露出窗外光景。只听风声涛涛,簌簌花瓣落在白欲栖发间。 脚下日光慢移,枝影轻摇。 白欲栖侧身,眉眼笼在浮光中。夕阳近黄昏,日下灵鸟掠过。眼前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透过木窗间缝白海棠朵朵搭在窗棂上。衬着窗外小池墙外高楼宛如神祇宝地,丝毫不输仙人府邸。他接住一片海棠花,指尖轻捻,灵力托着它落进池中。 魔界土不生花,眼前海棠花枝叶繁茂,必定耗费不少魔力侍候。 “寻常海棠比不上天界金玉桃花树,上仙看着可还顺眼?”仰金亭单膝曲起,倚在窗边。捏枝海棠花凑在鼻尖轻嗅,清香阵阵。他摘几片放嘴里慢慢嚼着,目光幽幽盯着白欲栖。 仙人食花饮露,附庸风雅。白欲栖亦好此道,杯中清茶热气袅袅,混着花香愈发香甜。他品一杯,颔首回答:“此花甚好,尊上费心了。”又道:“净化怨气迫在眉睫,明日何时出发?” “不急。”仰金亭摆手,眉间褶皱又隆起。他偏首望窗外,高大身影能将木窗遮挡半扇。玄靴纹金云,下摆绣蟒身,他踱步又止,“近日忙,我会尽快处理完宫中事宜。”说罢指着窗外七层楼,“上仙闲着无聊可上兰句楼,夜晚景色甚美。” “好。” 事多繁忙仰金亭并未久留,叮嘱几句便离开了。他走后房中寂静霎时静了几分,海棠花间鸟儿翻飞,鸣声悠然。白欲栖推门绕至屋后池边,池中鱼儿懒懒散散躲在假石后,观赏片刻忽听鸟鸣变换,更加婉转动听。他在海棠树下,见只白鸟立在枝头正探头探脑看他。 海棠花茂盛,压弯了枝头。白欲栖拂开一枝,朝鸟儿伸手,“来。” 寻常凡鸟未开灵智,歪头眨眼,展翅落在他指上。白欲栖见它浑然可爱,动了为它开灵智的心思。指尖落在柔软羽毛上时却悔了,灵智未开确实懵懂,然世间纷扰,不入世未必不好。 末了,他放鸟离开。又见它用喙折树枝,便寻了带花的小枝衔在它口中。 夜来风起,花瓣簌簌散落,迎面撞满怀。 白欲栖后退几步,落进一处温热怀中。 “忘了件事,今夜宫中有宴席,上仙去否?”仰金亭一手抚他鬓边绦带,一手按他肩上,温言软语怕吓着怀里人。白欲栖淡漠起身,不对他的小把戏做评价,只说,“不去。” “院里冷清,上仙不妨与我走动走动。”仰金亭扬手,房中烛光亮起,隔木窗映出一片暖黄。见白欲栖不为所动只好实话实说,“今夜魔族诸王皆在,也可为你们彼此引荐。” “我非魔族,不便参与你们之间的纷扰。”白欲栖坦然拒绝。魔族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惹来杀身之祸,何况他不欲与仰金亭牵扯过深。待怨气得到净化,他与此地再无干系。 仰金亭沉默片刻,笑了,“是我唐突。” 白欲栖立在池边睨他,仰金亭换了衣裳,肩攀两蟒,脚踏金靴,顶上玉冠亦是条张嘴怒吼的蛇。沉稳阔气,威严至极。他这才恍惚,此人早已不是三百年前剑修,而是魔界领主,三尊之一。 他回身不见,负手望月。 院中行过一阵风,花落水皱,拂乱了池边独立的身影。 白欲栖在树下凉亭阖眸吐纳声息。 魔族灵力不比天界至纯,对他而言聊胜于无。再睁眼时已过几个时辰,顶上月明星稀,万籁俱静。屋中烛火暗淡,将灭未灭。他起身要回屋,忽听前方传来大小不一铃铛声,是兰句楼檐马摇晃。 索性无事,白欲栖打算上楼一瞧。 院里有条石子路通往兰句楼,两者仅隔一扇朱红小门。 越过门扉,七层珠光阔气的楼跃然眼前。门檐上巨大牌匾书写“兰句楼”三字,楼上烛火通明,映着红墙琉璃瓦,奢靡富贵自不必言说。拾级而上直达顶端,楼中装点雅致,与外截然不同。 凭栏而望,脚下是威严魔宫。远眺是洲陆灯火。由此望去,掌控全局的傲慢油然而生。 白欲栖单手扶栏,楼高似百尺,圆月星辰徒手可摘。 难得有酒意,却无酒可饮,实在可惜。 忽的,身后传来酒杯碰撞的清脆。 “上仙,我这儿有好酒,饮一杯否?” 白欲栖回身。 仰金亭华服未除浑身酒气,一手拎两酒杯,另一手缠封酒红布,护着臂弯中矮胖酒坛,唇边的笑自见了白欲栖便没消下去过。他摇摇晃晃上前,将未开封的坛子“咚”地放在木桌上。末了拍拍坛身,朝几步之外的仙人招手,“酿造百年的酒,天上人间难寻。” 他摘下红布,霎那间浓烈酒香扑鼻四溢。青玉酒杯盛着澄澈酒水,似能透过它望见天上一轮明月。 他上前拉扯白欲栖衣袖,被避开后规规矩矩站在三步之外,“请上仙赏光,同我共饮一杯。” 见他这幅不着边的模样,白欲栖便知仰金亭已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他不应声,仰金亭安安静静等待。 鬓边赤色绦带与墨发交缠,头上玉冠都似黯然失色。 白欲栖扶栏仰星,见夜正浓,月正好,清风瑟瑟如天水拂过。 白日魔界飞沙走石,竟想不到夜间有如此美景。他轻叹一声,美景配佳酿,何不是美事一桩?仙人好附庸风雅,他自不例外。 回身坐在桌旁,两指捏起酒杯轻嗅。 这酒幽香清透并不刺鼻,酒液纯净如水一般。略微轻抿,入口绵柔,随即火辣顺喉咙游遍四肢百骸。夜里风凉,经此一口竟暖意绵绵。细品更有如聆听天籁的悠然,好似已经醉了。 “好酒。”白欲栖由衷夸赞。 瑶池佳酿,低劣散酒,他皆饮过。但没哪种能够如此撩动心弦,想要再饮一杯。 仰金亭在他对面坐下,拈杯饮尽,又为二人斟满。 “虽不如琼瑶佳酿,却也是我宫中最好的酒。”他促狭道,“寻常人喝不到的。” 今夜他宴请众魔王,白欲栖只当他从席上拿过来的,并未多思。 两杯酒下肚,浑身更暖。 白欲栖解下覆水横在桌上,白皙面庞尚且不显,耳后却暗暗红了一片。他侧身赏景,未见仰金亭紧紧盯他。不知过了多少日月,他们二人竟还能共饮酒,恍若三百年前旧情为散,如今依旧恩爱不离心。 仰金亭敛眸,知道自己醉了。 “夜未过半,宫中宴席散了?” 仰金亭:“尚未。” “那些人吵得我头疼,”他轻揉额角,宽袍掩面,只露皱起的眉心,“左右不过阿谀奉承,思及上仙独自一人恐寂寞,索性来寻你饮酒。”仰金亭撑颌瞧眼前人,笑意盈盈,“如何?上仙可欣喜?” 白欲栖只饮酒不理他。 他酒量尚可,就着清风明月也能喝下半坛。再看仰金亭已经趴在桌上,双眸泛红,昏昏欲睡。 “醉了便回去。”白欲栖皱眉,犹豫再三还是取出他手中酒杯。他知仰金亭有醉酒头痛的毛病,大概此刻已经发作,“既不能喝,为何逞能。” 仰金亭起身,撑桌走半圈扶在木栏杆上。 向下望去,是他的疆土。哪怕吹过洲陆的风,亦属于他。 “上仙,”玄服衬他高大笔挺,侧过身来又显精壮伟岸,他垂眸看白欲栖,借醉意,说出三分彼此心知肚明的话。“我知你不愿踏足魔界,更知你不愿见我。” “但我有难处。” 闻言,白欲栖仰首看他。 “今夜宫中宴请的不是魔王,是一群心怀不轨的刺客。”他向后靠栏杆,许是衣袖太长,有那么瞬间他恍若摇摇欲坠,“内忧尚且如此,不敢教旁人知道妖族祸乱魔界,否则外患四起。” “怨气不得不除,而我只信你。” 坛中酒已见底,白欲栖摇了两下放在手旁。他不言信或不信,魔界怨气势必要除,与私情无关,只与无辜百姓、天帝命令有关。 他道:“遭受无妄之灾,百姓何其无辜,既受天帝命令我自会全力而为。” 他只字不提两人私情,仰金亭眸色深深,更似无奈。 “夜深我先回,尊上自便。”白欲栖走至楼梯旁,莫名回眸望去,见他仍守在栏杆旁。月色照人,平添几分落寞,他不禁想如此年月仰金亭过了多少。 待他拾级而下,沿路返回院中,目光穿过撑起的木窗,隔着漫天海棠仍见兰句楼上有一人身影。【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十一章 再见仰金亭已是两日后。 魔族时日与人间相同,两日对白欲栖而言不过瞬息,在窗下品茶赏花赏月亦是怡然。 春光葳蕤,明媚日光穿过推开的木窗落在窗下。相貌出尘的仙人斜倚软垫仰首抬眸,面容一侧映在光下,一侧匿在阴影。他看的认真,玉般手指捻着花瓣慢慢梳理。白海棠在窗后盛开,随风摇动,落他满身——仰金亭踏进院落,跨过小桥流水见到的便是这幅光景 仙人正在侍弄枝上花蕊,眼皮也不曾眨,“尊上瞧够了么。” 他将鬓边绦带捋至身前,抬眸望向神出鬼没的魔尊。今日仰金亭褪去玄服只着箭袖银袍,腰间不配剑,挂着一条乌黑骨鞭。 “上仙莫要调笑我。”仰金亭进屋坐在他身侧,自顾自斟茶品茗。许是出自仙人之手的缘故,今日这茶异常甘美,他又饮一杯,说起正事,“宫中事务我已处理妥当,我们今日未时启程。可有要准备的?” 神族施法讲究阵仗,姿态傲慢非同一般。此前更有过凡人请赐福,仙人因排场不够临时变卦的事。 白欲栖墨发轻摇,“不必准备。” 神族灵力至纯,一人施法即可。他不喜喧闹更不讲排场,只盼事情早日结束,好回吟苍山闭关修行。 “那好,”仰金亭举杯,露出虎牙笑看白欲栖。“以茶代酒,我先替魔界子民谢上仙赐福。”他一饮而尽,茶盏置在身侧,向后单臂搭窗棂,头抵在海棠间阖眸轻叹。今日春光正好,恰映在他眉眼之间,玉冠上碎发微动,端的是一顶一的俊朗。 不远处兰句楼檐马又响,清脆悦耳似破冰水流。 一人侍弄花,一人假寐。和风暖意,倒是怡然自得,安稳自在。 桌上檀香袅袅,白欲栖取下最好几枝放在桌上瓷瓶中。回身忽发现仰金亭以倚窗的姿势睡着了。头微垂,胸膛平缓起伏,海棠似簪在发间,愈发衬出他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潇洒气。 他忆起三百年前剑修闯宗门的风发意气,若仰金亭不做魔尊,如今必定名满天下。 “上仙,”仰金亭眉峰上扬,眼皮掀起缝隙戏谑看他,“看够了么。” 见白欲栖冷漠转过身去,伸长手脚长长抻了抻。多日疲惫一扫而空,他四指搭眉望日,说道:“想必上仙还未游览过魔宫,来者即是客,待回来后我陪上仙到处逛逛。”又说,“魔宫虽不比天宫奢靡,却有天宫见不到的景色,也是极美的。” “不必。”白欲栖拒绝,“除怨后我便返回天界。” 仰金亭静默一瞬,随即笑道,“那……此事再议,时辰不早,我们走罢。” 此次出行阵仗颇大,许久不见的魔狮也在列。 魔狮体型巨大通灵性,三头各守一方。最右边脑袋见到白欲栖身影,沉沉低吼一声。再抬头,仙人已经站在面前瞧它。一人一狮对视片刻,皆在对方眸中寻到冷淡。仰金亭在它脑袋上拍了几下,它才不甘不愿垂首往白欲栖身上蹭了蹭。 “它年岁尚小,不谙世事。”仰金亭捡起白欲栖肩上沾着的狮毛,笑说,“上仙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白欲栖睨他,没说什么。 “上仙,我领将士御马在前,您与尊上共乘。”候在一旁的桦廷上前推车厢门,请他入内。 车厢里极大,一切用物一应俱全。更有纯白无瑕的狐毛毯子铺在脚下。仰金亭越过他上前,坐在窗前侍弄茶具,“上仙尝尝这新茶如何。” 白欲栖落座,等待片刻后,接过茶盏轻抿,“尚可。” 仰金亭轻笑,推开车窗,只听战马嘶鸣,魔狮吼叫,便已腾云驾雾离了原地。隔窗见到的魔界风光不可与天界相媲美,看久了却能品出不一样的滋味儿。从未受过天道福祉,却在荒凉中有腾腾生机。 “妖族祸乱的地方名叫春莱洲,”仰金亭慢悠悠说起正事,“由春莱王仰裴辰镇守。” 白欲栖眼皮一跳,三界皆知仰金亭上位后杀光兄弟姐妹,仰式一族凋敝,这位春莱王又是何许人?他按下心中疑虑,暂且不表。 “一年前,春莱洲出现百姓接二连三失踪的怪事。彼时我不在,得知后为时已晚。”他拧起眉头,十分不满被欺瞒,尽管背后做手脚的人已被凌迟虐杀,仍不解心头之气,“受害者不计其数,一城活口皆已身亡。” 白欲栖首先想到此地必定怨气冲天,转而又想众魔王间纷杂的关系,沉吟片刻他道:“兹事体大,春莱王想必不会隐瞒。” 仰金亭但笑不语,旁边炉上煨着小壶,沸水翻涌,热气腾腾。 隔了几息他才说道:“他的确如实上奏,隐瞒的另有其人。” 他虽在笑,眉眼间却露着置人于死地的冷狠,只一眼,白欲栖遍体发凉。仰金亭只说他未隐瞒,却不说信春莱王与此事无关。春莱王名头下担着个“仰”字,这到底属于他们的家事,外人不便过问。 “都是些琐事,”仰金亭细致撇去浮沫,为白欲栖斟茶,“上仙不必因此忧虑。况且魔族事多纷杂,本尊不愿上仙蹚浑水。”抬眸见白欲栖沉沉看他,露出虎牙笑说,“上仙这副模样可是担忧我?” 白欲栖实在觉得奇怪,以他的脾性绝不会如此善解人意。但这样也好,省去了许多麻烦。 “尊上多思了,本君想问还有多久到春莱洲。” 仰金亭朝外看,“已到春莱洲界,再有半柱香到春莱宫。” 闻言,白欲栖隔窗远眺。 春莱洲位于人魔两界交界处,离都城甚远,却又是极为重要的边界之洲。幅员虽辽阔,但有一脉相承的寸草不生。往下看去遍地荒凉,零星荒山似豆撒在地上,砖头瓦片堆起来的城池更冰冷没有丝毫人气。 长久活在萧瑟中,人心不可避免变得冷硬。 前方不远处,忽见灰蒙蒙中有物闪金光。 待靠近才发现那是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黄金琉璃瓦映在日头下,倒是比魔宫更要气派。奢靡华贵符合魔族一贯作风,向来他们到了春莱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驱散云雾悬在空中,仰金亭仍不紧不慢品茶,直到外面传来响动请他才缓缓动身,做足了魔尊派头。魔狮低吼后雾气四散,缓缓落在地上。 车厢外除桦廷带来的人,十步之余另有队将士。 他们簇拥着一位华服少年,少年身量高挑样貌俊美,鬓边垂两条小辫,约莫年岁不大,不笑不动时的不怒自威竟与仰金亭神似三分。眼见两人现身,立刻拎袍角快步走来。到两人跟前利落跪下行礼,末了抬首笑说:“小叔可还安好?” 仰金亭淡淡“嗯”了声,转向白欲栖,“春莱王仰裴辰,我大哥的世子。”又一手虚扶在他身后,居高临下瞥着仰裴辰,说,“这位是奉天界帝尊命,前来除怨的吟苍上仙。” 仰裴辰跪在地上,入眼先见一角白袍与金丝纹云靴。 过了几息他才克制抬首,目光掠过古朴剑鞘,窥见了仙人风姿。 魔族人相貌有参差,极少有生的极美的人。若有美貌大多是术法变化。他也曾遇仙人,仙人风姿卓绝,相貌极佳,却无人能与眼前人相媲美。只一眼便有如清风拂面、雪落双肩、怆然一世的苍茫悠然。 “见过上仙。”他低低道,鬓发迎风微起。 白欲栖略微颔首,便移开了目光。 “时辰不早,先进宫略作休憩。”仰金亭侧身横在两人间,请他朝宫中走。桦廷在前开路,白欲栖迈步跟上。仰金亭尚留在原地,唇角含笑,上前几步轻抚仰裴辰发顶,眼底幽深至极,“仙人除怨是大事,莫要耽误了。” 仰裴辰忽觉脖颈上像是悬了一柄刀,随时可能落下,“是。” 春莱宫外已金碧辉煌,殿中更是奢靡,仅是桌上一盏茶杯便不知价值几何。粗略看过,已明白此处主人是个只爱潇洒取乐,醉生梦死的风流人。白欲栖桌前正好有卷轴,他拿起慢慢翻看,越看眉毛挑的越高。卷上无有洲内事宜,竟是民间流传甚广的话本。更有空卷轴放在这里充数。 仰金亭高坐首位,桦廷附在他耳边低声言语。 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片刻后,桦廷后退两步离了大殿。 “何时前往除怨?” 仰金亭:“上仙莫急,桦廷已去安排。” 仰裴辰坐在末位,闻言给手下递眼色,即刻有歌伎上前。各个身姿曼妙,婀娜多姿,抚出的琴音更靡靡如天籁。他亲自上前为白欲栖斟茶,“上仙,酒已备好,待归来我再陪您畅饮。” “乐声虽美,总觉少些滋味儿。”不等白欲栖开口,顶上传来仰金亭声音,“你素爱乐器,不如为上仙演奏一番。”他端起茶杯撇过浮沫,待热气散后轻啜,丝毫不在乎殿中众人纷纷低下头去,脸色变幻莫测。 “是。”在仰金亭面前,仰裴辰平日里再嚣张跋扈也无事于补,他的一切都来自魔尊的施舍。仰裴辰来到歌伎旁,从怀中取出一枚陶埙。那埙成色极好,圆润可爱,显然主人极为喜欢,爱不释手。 他垂首,唇抵吹孔缓缓渡气。悠扬乐声和着古琴琵琶,凛冽悠扬,不似寻常人可闻。 白欲栖知仰金亭故意刁难,虽不悦终究没开口。 好在桦廷办事利落,一盏茶未下肚便折返回来了。 “尊上、上仙,一切都已备好。”桦廷道,“可立刻启程。” “好。” 乐声戛然而止,歌伎退下,仰裴辰也收起陶埙放在怀中。白欲栖观他神色落寞,不由多看两眼。忽的仰金亭扯他衣袖,望过去便见面色虽静,眼中却暗含笑意。待到两人并肩迈出大殿,他才悄悄道,“我那侄儿哪入了你的眼?” 白欲栖上观天色,日已西沉。 他道:“你总磋磨身边人,不怕有朝一日被反咬一口?” 身旁人轻呵,“为何要怕。” 白欲栖知他心狠手辣不做没把握的事,便不再言。 怨气常在夜间出没,众人赶到时已然接近落日。 甫一靠近城池,阴森怨气似有实体般迎面扑来。城中百姓死因不明不白,所剩残魂怨气不消,久而久之修成魔煞,进而危害更多百姓。若不是魔族人设符震慑,后果不堪设想。 “我需得进城,”白欲栖道,“你们不必同行。” 魔族生性凶残重欲,城中怨气深恐会乱其心魄,做出难以预料之事,到时他不想出手也得出手。更有一层缘由,不如借机摆脱仰金亭等人。魔族纷纷扰扰与他无关,他何苦蹚这趟浑水,倒不如早些了事回天界复命。 果然,此话一出,仰金亭率先反驳。 “上仙是我请来的,行事自然由我陪同。”他看向前方,“此处怨气深重,怎能让你一人涉险。” 桦廷不愿尊上冒险,刚要开口便引来仰金亭一瞥。不过瞬息,却令人后颈发凉。 “尊上所言在理,”仰裴辰去瞧仰金亭脸色,“上仙不知城中是何光景,若稍有差池便会出乱,不如两人同行更方便。” 白欲栖单手扶剑,知仰金亭是一定要跟着他的,索性沉默不言,率先朝城中走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十二章 城中万籁俱静,不闻落针声。 两人缓步行在石板路上,四处打量。街旁小贩摊子七零八落尚未收拾妥当,远处人家门户大开,家中尘土飞扬凌乱不堪。历经一年时间,空中血腥气浓浓不散,似盖拢在头顶。明明是正午,却感不到丝毫温热。有怨气凝结的风吹过,打在身上彻骨冰凉。 白欲栖边走边瞧,怨气在他眼中似有实物。它们拧成一股股黑线,齐齐向一个地方飘去。抬目眺望,那处是长街尽头。除怨需除源头,若怨气聚在一处必会生出邪物。他抚上覆水,指尖轻点剑鞘缓解它的震颤。 他与仰金亭对视一眼,待走近才发觉那是一处府邸,牌匾上雕刻的字被血污模糊,只隐约瞧出是位贵人的府邸。 仰金亭上下打量,似或有所察觉。 透过敞开的朱红大门足够窥见院落一角。 他推门而进,门板应声而倒,激起一阵沸腾尘土。他屏息拧眉,这才看清眼前情形。院中杂草纷扰,房屋破落,仍能瞧出辉煌时是何等的风光气派。步入正厅,厅中虽没尸体,血腥味却十分厚重。 “这里怨气极深。”白欲栖抚上木椅椅背,阖眸凝神。 万物有灵,瞬息间屋中发生的事已浮现脑中。他瞧见做男女主人模样打扮的两人死在一人手中。那身影看不清面孔,只知十分高大,不是他所熟识的。白欲栖思忖,那人极可能是妖族。 待他睁眸,见仰金亭一手推窗望着后院。 “我观屋中曾有妖物出没,”白欲栖揉捻两指上灰尘,又问仰金亭,“后院可有异样?” “你瞧。”仰金亭拂开遮挡窗棂的木枝,侧身露出窗外景色。白欲栖上前,目光逡巡片刻,停在书房上。书房门窗紧闭,门上挂着一把铜锁。全城而来的成群怨气丝丝缕缕钻进窗户中不见了踪影。 看来这处便是集怨之地。 两人穿过厅堂朝后院走去。 仰金亭不曾佩剑,白欲栖引覆水出鞘,拔剑挥起一气呵成,剑回鞘时门恰好散成碎屑落在尘中。屋中异常阴冷,饶是有法袍蔽体,白欲栖仍皱起眉头。他眼中黑线结成蛛网,遍布房间各个角落。 夜已深沉,月隐云后,无有一丝光亮。仰金亭扯住他衣袖,迈进屋中行走,最终将目光落在窗边铜盆和桌上木盒。 白欲栖取出明珠,屋中霎时莹白一片。 不知府邸破败时是何时节,但盆中没有木炭痕迹,只有一团烧过纸的痕迹着实可疑。白欲栖从桌上取笔,轻轻拨弄。谁知出乎意料,灰烬下竟有片未经火苗舔舐的纸。他拿起看,纸上不是字而是印章。章上刻的是魔族文字,他并不大认得。 泛黄的纸已经摇摇欲碎,他将纸举起放在光下细看,仰金亭凑在他身旁,只消一眼忽而笑了。“上仙可知这是何意?” 白欲栖摇首,“不知。” 仰金亭接过纸片捏在手中,轻哼一声,“是日月星辰中的“辰”字。” 是仰裴辰?白欲栖没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烧信人必定行事匆匆,且怕被看见,不然为何不将盆中痕迹清理干净,而是锁门离开。这其中有何变故,信上所言又为何? 仰金亭亦不再言,只是那片纸悄无声息消失在了掌中。 白欲栖来到桌前,上面摆放的赤色木盒不过两个拳头大小,外皮虽斑驳,仍似在血中浸泡过般鲜艳。锁头雕刻成虎头形,口中有凹槽。轻轻一拧便掉下来滚了几圈,掉落在地碎成两半。 怨气附着在盒上,白欲栖指尖冰凉,打开的瞬间只觉凉风迎面而来,待他定睛仔细瞧,盒中竟是只拇指大小的神像。神像并不陌生,与绿阳山山洞中那尊一模一样。只是这尊被怨气滋养的更加邪性,看来此事与妖族确逃不开干系。 仰金亭直接伸指将神像捏起,眉头越皱越深。 忽的,门外有响动。 白欲栖忽拽仰金亭旋身躲在木柱后,只听破裂声响,此前站过的地方深深没入一支羽箭。劲道之大让那把椅子碎成了木屑。门外人还蠢蠢欲动,白欲栖将神像放进木盒,掐指捻诀先封住,待到木盒凉意渐渐消退方放入荷包,拢进袖里。 仰金亭在他身后,覆水恰好顶着腹部。 他两手搭上白欲栖双肩,附耳轻声道:“上仙,门外是何人?” “闭嘴。”白欲栖按住剑柄,紧盯敞开的门扉。门外狂风骤起,于风中他绦带纷飞,衣袖猎猎。阵阵迷雾中一身影缓缓现身。那人身量似虎豹般高大,单手持弓。隔着风中灰尘,看不清他具体面容,约莫十分周正。 他一开口,虎啸凶猛而来,“还不现身。” 白欲栖逆风行走,墨发在身后如水波层层荡开。他盯着虎妖,沉沉问道,不免有几分可惜。虎通灵性更易得道成仙,观他年岁不大,灵力尚可,若遇好机缘不愁飞升,“城中人为你所杀?” “正是。”虎妖声音浑厚,有鸣钟之重。他单手拉弓,灵力凝箭,“放下你手中木盒,我饶你一命,让你苟且偷生。”他傲慢至极,见仙人不再出声便以为对方被他震慑,正要射箭忽脊背发凉——一条鞭已缠上他的脖颈,骨鞭划破皮肉,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他甚至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说出妖王下落,可以考虑减轻你的刑罚。”魔气大盛,逼开周围狂风,虎妖双臂脱力,鲜血淋漓,那把大弓沉沉落在地上。他到底年轻,无法与一族至尊抗衡。 白欲栖缓步来到他面前,这才看清虎妖面容。他自然年轻,眉间傲气不屑掩饰。哪怕双臂已挑断,被锁着命脉仍临危不乱。 虎妖不与他多言,双眼紧闭不看白欲栖,“要杀就杀,无需你们来施舍。” 白欲栖不为所动,他深知妖族诡计多端,就算虎妖忠诚,却要建立在残杀全城性命上。他道:“你久居城中,是为守护盒中神像?” 虎妖不答。 白欲栖又说:“我在绿阳山见过一尊与这相同的神像,守他的蛇妖已经伏诛。” “与我何干。”虎妖轻蔑嗤道,“我早知他愚不可及。是王上受其蛊惑,才让他前往人界。” 千年前妖王坐下大妖灵力高强,随便一个便能搅弄风云。随着他们逝去,妖王被封失势多年,想来身边无可用之人,用这几个年轻小妖也实在是无奈之举,白欲栖暗暗思忖。 他问:“你为何要来魔界,难道不怕魔尊取你性命?” “三界谁不知魔界混乱,混乱之下必出人命。”虎妖一双金黄圆眼烁烁有神,“我只不过是帮他们远离纷扰,早登极乐。”他怅然叹气,复而低笑,“魔尊尚且杀不完兄弟姊妹,哪有功夫来管我这不起眼的小妖。” 隔着他,白欲栖望向仰金亭所在。 他一手执鞭,衣衫猎猎,身处浓雾中瞧不见他的神情。仰金亭嗜杀人尽皆知,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的生杀予夺换来更大的杀戮。 仰金亭道:“仰裴辰与你狼狈为奸?” 虎妖止住笑,“杀了我罢,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一个字。” 挑衅下,忽见白欲栖取出木盒,当着他的面捏起神像。两指间神像寸寸龟裂,在细小的“咔嚓”声中搓成粉末。那些凝聚的怨气瞬间四散分开,又被一道纯净灵力截住。 风又起,眼前仙人低声喝道:“破!” 城中怨气尽数散去,化作一阵雨。 细雨打湿三人衣发,虎妖已面色苍白。 他欲阻止,但无能为力。方才遭灵力压制,险些让他陷入昏厥只能咬舌维持清醒。待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怨气已除,尔等阴谋亦破败,我会带你回天界。”白欲栖面容冷淡,正要将他收入袖中,虎妖颈上骨鞭忽散出黑雾,雾下皮肉变得青紫很快又乌黑。仰金亭手臂转动,鞭笞在他身上,仅一鞭便人身尽毁。 城中怨气散尽。 虎妖残害一城百姓死不足惜,白欲栖眼见他在鞭下华为灰烬也为多言。他立在院中,仰看乌云撤下,月光洒落。又设术法下了场雨,此雨过后石头间竟有嫩叶破土而出,转瞬便有繁茂青树拔地而起。愿此城生灵受慰藉,早日轮回往生。 仰金亭与他同撑一把伞,沿来时路出城。 “除怨一事有劳上仙费心,”仰金亭笑,“待回去本尊与你彻夜痛饮!” 白欲栖沉默不应,走到一半若有所感,回首望月下已有鸟儿盘旋树梢。此城惹来无端杀戮,除妖族罪孽深重,罪魁祸首便是私欲。 “你族事宜我本不愿过问,但事关妖族,我还是问清楚的好……” “上仙放心,若有进展我会亲自写信告知天尊。” 除怨之事告一段落,白欲栖想着离开。 “上仙不如先与我回魔宫休憩,明日再送上仙回天界。”仰金亭知他不会久留,但总不好让白欲栖趁夜离开。 “无妨。”白欲栖道。他们已出了城门,前方桦廷等人正在等候。白欲栖瞥见仰裴辰身影,垂眸敛目不再去看。仰金亭笑了,合伞攥在手中,轻声道:“明日一早我便写信给天尊,还请上仙一并带回天界。” 有关公事,白欲栖无法推辞,只好与他返回春莱宫。 春莱宫中夜宴正酣,大殿灯火通明,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仰金亭与仰裴辰不在殿内,各大小官员乐得自在。白欲栖不喜吵闹,略饮两杯便离席透气。殿后有湖,湖上建凉亭供人赏景。春日赏景、夏日赏荷、秋日垂钓、冬日温酒观雪。不得不说仰裴辰惯会享受。 白欲栖在石桌旁坐下,目光恰好落水面上。圆月如盘倾倒水上,好似能够伸手抚摸。月影渐移,身后响起脚步声。 “今夜酒好,上仙何不在殿中畅饮。”仰金亭停在四五步远,负手而立。时节在春,他身上却有料峭如冬的寒凉。吟苍山上终年落雪,白欲栖决计不会闻错。但这冰凉中夹杂血腥,尽管沐浴过仍无法掩盖。 他果然换了身衣裳。 白欲栖心知世上再不会有仰裴辰这个人。 “殿中喧闹,我不喜。” “正好我不愿与他们饮酒,”仰金亭道,“不如我陪上仙四处走走。” “不必。”白欲栖轻抚剑穗儿,面凉如水,不去看他是何神色。仰金亭坐下,掌心催动灵力贴着茶壶,顷刻后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在了白欲栖手边。两人间其实无话可说,三百年前已是过往,再相见物是人非。 仰金亭眸色昏沉,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会儿他说,“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仙。”【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十三章 “回天界后我将闭关,何时出关未定。”白欲栖身姿挺立傲然如霜,细看才会发觉,他与仰金亭哪怕肉身离得再近,仍似相隔天涯海角。他是真正修炼无情道,遗世独立的仙人,哪怕是衣裳袍角都带着漠然。 “上仙心在修道,令人敬佩。”仰金亭勾唇,眼中不见有笑意,“你总说你我二人道不同,小魔疑惑,俱是无情有何不同。”后面的话他不敢问出口,为何白欲栖舍小情是为苍生,他舍小情是为一己私欲。 此问如同镜花水月,不会有人来答。 “修剑亦是道,怎不见人人步履一致?”白欲栖在他面前极少平心静气,此时却细致回答他的话,“道在心中,所思为何,道即为何。”他拈杯饮茶,唇齿间香气四溢,“因此同修无情但并不同,如若哪日桦廷入无情道,亦与你我二人不同。” 他对上仰金亭眼眸,认真说道:“我观你有腾龙之势,若此生道心不改,假以时日必定得道大成。” 仰金亭观他双眼尽管冷淡,但清澈透亮,不由心中欢喜。几番话到嘴边,最终变成无奈浅笑。他说:“上仙,我此生难以再进一步。” “为何?” 白欲栖不信他的话,仰金亭能够三百年前杀他证道,又残杀父兄绝不是安于现状之人。倘有向上攀登的木梯,他绝对会不择手段爬上去。 “因……” 这事事关仰氏一族密辛,如今知晓的人只剩他一个。白欲栖忽然意识到这个可能,转过身去,“你族中密辛,不必告知我。” “因我并非全魔血脉,不能化龙。”仰金亭坦然,仰氏一族世代掌握尊位,为保血脉纯净只准族中男女通婚。魔人重欲,宫中姬妾成群却从未有过子嗣。他母亲是千年来唯一的例外,而他也成了仰氏一族最丑陋的存在。 那些人已经白骨化灰,这些话便按下不表。 魔族崇武,向来以武为尊。寻常百姓不关心谁坐尊位,但若知仰金亭血脉不纯,不必深思就知天下会大乱。原来这就是仰金亭杀尽兄弟姐妹,魔宫近臣的缘由。 说来说去,还是为一己私欲。 白欲栖轻叹一声,不见仰金亭白了脸色。 “自我入主魔宫,手下纷扰不休。”仰金亭声调不知不觉变得冷硬,忆起那些人的嘴脸至今仍觉可恨。他起身走至亭边,不看白欲栖,“他们恨我弑父杀兄,残害手足。但谁不为一己私欲,怕引火烧身?上仙,你高坐仙台不见世间脏污。人人只闻我嗜杀成性,却不问为何。” 他偏首回身,自哂道:“难不成……我执凶器,错便在我?那世间不知该有多少冤假错案。” 白欲栖不能评判是非对错在谁。 但他明了血缘亲情不能消弭仰金亭的仇恨,若能再次重来仍会如此痛下杀手。陈年旧事不应多说,就如两人三百年前旧情。提起又是一桩错案,不如让它就此掩埋。待到他日得到大成,方能一笔勾销,任爱恨消逝。 白欲栖抚上覆水,阖眸掩盖眼底恨意。恨意绵绵无绝期,仅是如此就已足够。 自知失态,仰金亭盯着水面沉默半晌。 “我并非对你有气,”他轻叹,“弑父杀兄的罪名我担的不痛快,提及此仿佛心中扎了根刺。”仰金亭斜倚柱子,看向白欲栖,“欲栖,道心不稳会如何,又如何去寻道心?” “心所思,即为道。”白欲栖说,“若道心不稳,终会灵台坍塌。倘若你哪日动情,只怕修为尽毁变成废人,再严重者心魔恒生,永不入轮回。” 心魔? 仰金亭呢喃这两字,眸光晦涩不明。 “人皆如此,我亦然。”白欲栖道。他的道心横在私欲上,私欲一日不除,灵台一日不清明。尚未飞升时,师父曾教诲修道在于心,既然已入无情道,就没有后悔的余地。而师父终其一生都在证明这个道理。 夜确实以深,殿中乐声传来晃动水波。 圆月层层叠叠涌动,待到移至岸边再不见了踪影。 翌日晨时,仰金亭将信交付给白欲栖,亲送他出春莱宫。 “上仙来去匆匆,下次相见定要好好游览魔宫风貌。”两人并肩行走,身后众人停在宫门前等待。白欲栖仍是来时打扮,墨发半披半束,金袍平整披风威严,他生的昳丽,着此衣裳尽显器宇轩昂。 “我信隔不了多久,你我会再相见。” 白欲栖只是颔首,让仰金亭留步,独自一人走进了漫天荒凉中。 风起风落,仙人身影渐渐散去了。 离了魔界,白欲栖并未返回天界。 立在云端漫无目的飘忽,回过神时竟来到人间。 他立在一处林立,四周皆是高树杂草,绿叶遮天蔽日,隐约瞧见半点日光。面前有条小路,想来是砍柴人踩踏出来的土路。白欲栖未多想,沿路行走,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尽头。 路尽头是座茅草屋,此屋风格迥异,夏日漏雨冬日漏风是不可避免的。茅草屋门敞着,白欲栖纳罕上前轻推开,屋内干净整洁,陈设简单,灶旁火堆尚有余温,看来这里还有人住。 白欲栖有些疲累,在屋外树下静坐。 此地清明幽静,正是修行的好地方。他慢慢入定,耳边却总有昨夜与仰金亭说的话。近来越发觉得心思摇晃,极其难捱。 他正思忖,忽闻脚步声近。 步声快速轻盈,点草而过,只有身怀大功法才能做到。 “你是何人?” 来人转瞬间站在眼前,身量高面容年轻,斗笠蓑衣做樵夫打扮,甚至身后还有一大捆木柴。 白欲栖观他相貌,忽觉眼熟,一时间竟想不起。 他起身颔首,“我路过此地身体疲累,借宝地休憩片刻。” “原来如此。”男子摘下草帽,脸上阴影一并消失,白欲栖这才观他真正相貌。又见他耳后有一红点,倏地想起一位三百年前见过的故人。男子豪爽好客,请白欲栖进屋,递给他盛满水的瓷碗,“家中没茶,这是山中泉水,甘甜解渴,兄台不要嫌弃。” 白欲栖摇首,将水一饮而尽。 果然如他所言,泉水清冽味美,一碗下肚心中烦忧少了许多。 “不知修士怎样称呼?” 男子见白欲栖穿着不凡,腰间佩剑,心知他是修仙之人。又看他气质出尘,相貌卓绝,不似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由好奇他怎会出现在这深山老林中。 “姓白。” “好巧!”男子猛一拍手,面露喜色,见白欲栖不解于是说道,“白公子不知,我这山此前名叫苍邑山,千年前有一人鏖战妖族,飞升成仙。” “他亦姓白,唤作欲栖。” 白欲栖有些怔愣,不由再问:“这是何地?” “苍邑山。” 白欲栖沉默, 时光已千年,他竟再回到了飞升之处。令他怅然若失的是对苍邑山已经印象模糊,当年山中日月也尽数忘却。 “山中只有你居住?”白欲栖问。 “是。”男子颔首,从一旁盘中拿出馍馍递给白欲栖,见他不吃于是塞进自己嘴里,似许久不曾与人说话,他言语滔滔,“苍邑山已是荒山,附近百余里无人居住。东边是海,也不曾有船只来往。此前山下倒是住着人,不知何时搬走了。” 因仙人飞升,百姓认为此山受神明庇佑,便在此安家立业。 人心易变,久而久之此山也不过成为人们口中出过神仙的荒山,至于是否真有神仙,无从见过。 年月最是无情,此话不假。 白欲栖心中感慨,不由奇道:“观你年岁不大,苍邑山既已成荒山,你又为何不肯离去?” “为我师父的指点。”男子不好意思笑笑,“师父临走前叮嘱我上山后不许离山,待到贵人来,自然会为我指明方向。” “你师父是何人?”白欲栖迟疑问,心中答案呼之欲出。他眼前浮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老头鹤发童颜,慈祥和蔼。虽时常不靠谱,仍是他在人世最亲近的人。他飞升后第二年,师父入轮回往生,三百年前他私自下凡便为了师父。 男子笑道,绘声绘色描述师父模样,脾性。 看他比比划划,白欲栖终于想起为何觉得男子眼熟了。 三百年前他救师父于水火,那时尚且年幼的男子就已被他收为徒弟。 兜兜转转,原来是自家师弟。 他滔滔不绝,白欲栖便听着。 起身来到门边,林中风吹叶动,绿水一片摆动。偶见叶间蓝鱼摆尾,自成一幅鱼水交欢图。空中渐起泥土味,不一会儿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屋中叮叮当当此起彼伏,是雨落入男子摆放的瓷碗中。 白欲栖阖眸,凝神掐算,须臾后对男子说,“雨后山中雾霭散尽,你方可离开此山。” “一路往北去,自有奇遇。” 男子正饮水,闻言顺着下颌淌到衣襟湿了一团。 他不可置信盯着白欲栖,悄声问,“你、你难不成就是白……白师兄?” 白欲栖但笑不语。 “师父说过上仙是他弟子,原来不是诳我。”男子喃喃道,猛站起身,“我能否跟随上仙?” “不能。” 白欲栖恍若回到千年前,语重心长道:“你不曾入世,未见天下繁华纷扰。待你有朝一日悟道成仙,便能来寻我。” 话落雨停。 白欲栖再看他一眼,“时辰不早,路上小心谨慎。” “切记,莫要动摇道心,否则根基不稳,你亦性命垂危。” 男子正要答是,眼前却空无一人。 屋外风声萧瑟,灶旁暖火正旺,恍若黄粱一梦。 他迷迷糊糊收拾行囊,披上蓑衣斗笠,锁上茅草屋,于雨后凉风中向北走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十四章 魔界与人间日月相同,天界一日却是地上一年。 白欲栖返回天宫时才不过几盏茶的功夫。 落日熔金,众仙鹤展翅没入云中间或发出哼鸣。宫娥们立在云端,纱袖披帛迎风飘舞,好似将银河挂在身上。仙人爱乐,所经之处琴声渺渺,直到帝尊宫前仍不停歇。 他有要事禀告,顺利步入天宫。 将夜, 天帝褪去繁琐服饰,只着简便白衣,正立在池边逗弄池中鱼。见到白欲栖身影并不惊讶,顺手放下鱼食请他到亭中同坐。亭中另有乾坤,抬首是无穷无尽的落日余晖。天界晚上没有星宿,却有灵气漫天流淌的河流。灵气并非无色,反而五彩纷呈,夺目耀眼。故而此河是只有天界才能见到的美景。 亭旁栽种金玉桃花树,树旁是一条小溪流。落花流水,最后全部涌进池塘成了鱼儿食料。 “欲栖,此行如何?”天帝抬手让他坐下再说。白欲栖从善如流,掀袍坐在他下首,“魔界春莱洲一城百姓都已遭殃,罪魁祸首虎妖死在魔尊手中。城中有尊神像与绿阳山的相同,已经被毁。怨气已除,并未有其他收获。”顿了顿他从怀中取出书信交予天帝,“魔尊书信,请您亲启。” 天帝接过信按在桌上不看,问:“除此之外,可另有异常?” 白欲栖斟茶的手顿住,一时拿不定天帝心思。是问妖族相关,还是魔族相关……他对上天帝威严神色,不禁想起昨夜仰金亭浑身血腥味,魔族与妖族勾结或许才是天帝最愿意听到的消息。毕竟三足鼎立的态势不过万年,各界仍有称王之心。一旦有豁口,战端便要再起。 于是在天帝注视下,他缓缓摇首,“并无。” “当真?” “当真。”白欲栖目不斜视。 顶上风云变幻,熔金已落,灵河渐浮现面容。天帝英姿高大,一半似披着五光十色的纱衣,一半匿于阴影中。神色看不大清,只能察觉他的沉默。 白欲栖慢慢饮茶,垂眸不看。 半晌,天尊拆开信件细细读着。 他静地出奇,似对信上龙飞凤舞的字出神。 “尊上,”白欲栖眼皮一跳忽有所感。他放下茶盏,不假思索,“临行前我心绪纷杂,如今不见好转,需回吟苍山闭关修行。” 天尊抬眸瞧他,似能瞧见他心里去。白欲栖在他跟前当值时便展露才能,从未因自身耽误任务。眼下三番两次推拒,怎能让他不起疑心。 “你初入无情道便频频心思不宁可是方法有错?若有难处,定要尽早告知。否则长久下来恐出大事。” “谢尊上关怀,”白欲栖颔首,“本无大事,只是近来感悟颇多,心随意动罢了。” “无事便好。”天尊将信沿痕折上,眼睑微沉,话到嘴边停顿片刻,随即说起正事,“你走后本尊将蛇妖压入天牢,他已把知晓的事交代了。” “妖王逃往人界,藏匿于霄南洲。”他轻叩桌上书信,“魔尊信上亦如此说。” 白欲栖知天尊是要他下凡了结此事。 妖族作恶多端,妖王乃是罪魁祸首。事关黎明百姓,哪怕再遇仰金亭也应提剑上阵,摒弃私情。 沉吟片刻,他道:“妖王罪不容诛,我愿为百姓除恶,为尊上分忧。” 他素来多做少说,天尊欣慰之余轻抚他发顶,只见灵河中灵力由他指尖汇入白欲栖身体。天尊是三界中唯一能与天道共鸣的人物,本就代表至纯,传渡来的灵力自上而下,竟是在帮他疏通经脉。 天尊收手,语重心长:“妖王虽被封印多年,如今蠢蠢欲动吸食魂魄怨气,实力不可小觑。若召众仙随你前往恐人心惶惶,另起事端。你一人前往总归方便。不然,寻少澜一同前往亦可。” “少澜身担要职,又不解事情始末,不便贸然以身涉险。”白欲栖道,“我一人前往即可。” “好。”天尊目露赞许,“你早去早回,我在这儿等你凯旋。” 白欲栖起身拱手,披风随动作缓缓摇晃。灵河之光在上摇曳,好似水中滴入朱砂漾开层层莲花。他双眸坚毅瞳中映出天尊身影。虽觉此事偶合太多,但能避免诸多百姓免于妖族祸乱,他真心愿往,“定不负尊上厚望。” 离了天宫,他照例返回吟苍山。 小童独自一人在山上,虽有结界仍不放心。待他穿过皑皑白雪,推开木栅栏后却与对上了燕少澜的目光。 吟苍山清冷,白欲栖又不与众仙来往,因此友人少得可怜,其中与燕少澜最为熟络。燕少澜手握天兵,常年各处巡视天界领地或镇守南天门,极少有闲暇。倘若无事,他是一定要来吟苍山的。 白欲栖闭关不出的三百年中,凡是小童不能做主的大小事宜一律都会过问他。 见他回来,燕少澜露出笑来,“吟苍,你回来了。” “嗯。” 白欲栖望着院中地上狼藉,凭空出现的火灶和一口锅,他便知小童又馋人间吃食了。仙人不食五谷是为仙体纯净,灵力丰盈不需借助外物,并不是不能吃。小童幼时长在人间,随他上山后再未踏足人间,且年岁尚小,口腹之欲仍在。一来二去,若燕少澜去往人界总要为他带回点儿什么来。 小童蹲在燕少澜身边眼巴巴看他添柴烧火,小心翼翼咽下口水。 “今日怎要烧柴火?”他仰头观月,夜色已至不回屋安寝,竟还有闲情逸致烧火做饭。白欲栖摇首轻笑,在一旁桌边坐下。又见燕少澜外衫系在腰间,露出一侧肩膀手臂,那把名震三界的兰灯弓随意放在几步开外,愈发觉得荒唐。堂堂天界大将军竟为一小童做羹汤。 燕少澜随口回道:“我不能下人界,小童要吃只好我来做。” 简直是胡闹,白欲栖心想。 小小院中弥漫着食粮香气,揭开锅盖时热气氤氲,完全将燕少澜的拢了进去。他做了几样家常小菜,摆在桌上像模像样。相貌虽不佳,味倒是尚可。白欲栖浅尝两口便放下玉箸,把弄起茶盏。 “听闻你去了魔界?”见状,燕少澜关切道。起身与白欲栖走至池边低声问询,“可见到魔尊?” “见了。”白欲栖直言,“受帝尊吩咐,为公事而去。” 妖族之事暂不便于说,哪怕对方是燕少澜。待到时机成熟众人自然会知晓,无需多言。隔水望月,他见将军愁眉不展,便知他在思索何事。果不其然,燕少澜目露犹豫,片刻后说出心中疑问,“他可有为难你?” “不曾。” 忆起三界大比那日仰金亭阴沉神情,燕少澜总觉白欲栖是在宽慰他心。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外人,不解两人之间渊源。若真如吟苍所言,魔尊岂不是更加无耻?全然无有羞愧之心! 他为友人不忿却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叹气声似一颗石子,砸在水面荡出一层层波纹。夜风起,夹杂着尚未融化的雪粒,落在两人发梢与肩头。吟苍山太过寒凉,甚至仙鹤都不愿飞过这座终年苍白的山。 白欲栖发间绦带飘动,又被轻抚下。水中弯月又近,笼罩着盛开的荷花。一抹洁白身影倒映其中,亦随波摇晃,好似天上散星坠了下来。 “我尚有要事在身需去往人界,归期不定。”白欲栖侧身望向小童,又对上燕少澜双眸,“山上一切事宜劳你费心,待我回来请你饮酒。” “好。”燕少澜颔首,“路上小心,若有危难及时传书与我。” 小童正吃得不亦乐乎,忽见白欲栖进屋,片刻后换了身衣裳出来。口中的饭霎时间难以下咽,他知上仙又要离开。他放下玉箸,乖巧懂事上前帮他整理衣摆,“上仙今日走,何时回?” “尽快。”白欲栖抚他发顶,叮嘱道,“听燕将军的话,若是在家烦闷可去别处走动。” 听他话语,便知此行不会太早归家。小童点头称是,与燕少澜一同将他送出门外。望着无边夜色中越行越远的身影,他终是藏不住眼中水痕,低声抽泣起来。小童年纪也有几百岁,在他们眼中仍是孩童。 燕少澜轻拍他肩头,亦是无奈。 下了南天门,白欲栖前往霄南洲。 人间四时交替,已然入冬。立于云端尚能受冷风吹拂,想必人界更加寒凉。他驱云雾停在霄南洲一处山上,远处天色灰蒙蒙,近处山上却白皑皑一片,日头虽在,冰不见融化,枯枝土地上挂满了霜雪。 他缓步下山,四周无有枝叶遮挡,因此可见霄南洲风貌。 霄南洲比邻来都洲,人界十六洲中难以凭借修仙门派实力排上名号,洲中景色却能名列前茅。三百年前白欲栖曾到过此地,如今只记那时莺飞草长,鸳鸟齐鸣,春光正浓。一别多年,此处他不再熟识,过往友人也皆不见踪影。 霄南洲小,洲上仅有一城,唤作慈水城。 因与其他洲陆以海相隔,故而不盛行修仙。百姓安居乐业,倒也活得自在。故而城中只有一个修仙门派,金虹门。 城中修仙事宜皆由金虹门掌管,要想得知此地是否有异常,决计绕不过他们。 慈水城中鲜有外人往来,当一袭白衣踏进城门时,众多打量的视线便投了过来。 来者身姿款款,行路不疾不徐,相貌极其俊美恍若神仙下凡。又见他衣着简单,腰间悬着把古朴的剑,方知他是修士。城中有金虹门,门主灵力高强,与此人相比竟难占上风。 街上有孩童追逐玩耍,其中一个灰袄小孩扭身笑闹不看前路,忽撞在一人身上,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他咧嘴要哭,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将他扶起,轻拍衣裳上尘土,又听他和缓问道:“可摔疼了?” 孩童忘了哭闹,愣愣瞧着眼前人,竟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待他回过神去瞧,那道身影早已走远,只余手中送给他的糖葫芦。小孩儿咬下一块儿糖,真甜。 修仙门派讲究清净,追求自然,常立于山巅。 道亦在万物之中,因此才会有下山历练,上山修行之说。 金虹门却与诸多门派不同,立于闹市之中,但无大隐隐于市的遗世独立。门派正门大开,两旁石狮子雄赳赳睥睨来往众人,可以瞧见院中弟子们正在修习剑术,叫喊声震天。 这就恍若一位高手宣布要隐居,隐居在何处?就在菜市口。 一路走来,白欲栖见慈水城四周并无妖族气息,百姓淳朴悠闲,日子再平和不过。但他深知越是平静,背后越酝酿着惊涛骇浪。 他登上台阶,门前弟子立刻将他拦住,“你有何事?” “如今金虹门掌门可是姓余?” 弟子忽然笑了,“城中人人都知道我家掌门姓余!” “告诉他有故人相见,”白欲栖解下覆水放在弟子手中,“他见此剑便会明白。” 两弟子面面相觑,观他气势非凡不似胡诌,立刻收敛神色匆匆进院去了。 白欲栖立在台阶上。 与敬丘宫高可入云的阶梯不同,金虹门前只有四五阶。向下望无有灵力涌动的盎然景色,却有世事无常的人间百态。忆起故人当年豪情万丈的壮语,望他今日是真已做到。 正想着,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 白欲栖侧身,绦带翻动,正如当年故人见他时。 “上仙……当真是你?”来人激动难言,怔怔望着眼前人。他一寸寸打量白欲栖相貌,眉眼间褶皱渐渐舒展,随即露出笑来,“一别三百年,没想到还能再见故人。” 白欲栖亦在瞧他。 昔日养尊处优嚣张跋扈的少爷已饱经沧桑,眉眼被岁月侵蚀,只能再寻到一丝当年的影子。他负手而立,衣摆任风扬起,轻声道:“余掌门,别来无恙。”【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十五章 “上仙尤是当年容颜,我已老矣。” 金虹门现任掌门姓余名灯,当年打马游街,画舫游船,豪情万丈,是霄南洲上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三百年未见,相貌仍旧英俊,但眉间已有痕迹,墨发中亦点缀白霜。凡人寿命短暂,哪怕修仙有所建树,依旧抵不过年岁二字。 余灯眼中含泪,见白欲栖与当年相貌别无二致甚至更为俊美,不由感慨万千。忆起当年同进同出的情谊,他两步上前想如当年一般与他勾肩搭背,却忽觉仙人高不可攀,隔他万里远。 白欲栖轻按他肩头,“世事变迁,怎能再与当年相比?” “上仙说的是。”余灯轻叹,目光触及街上来来往往行人,忙请白欲栖进府。 金虹门占地极大,前门同闹市,后门直达渡水码头。门外见到的修士们不过冰山一角,后院另有乾坤。因是此地唯一修仙世家,不少百姓愿把孩子送来做弟子。 余灯径直带白欲栖去往书房,才踏进后院便听喊声震天。一众弟子们身着门服,手中铁剑挥舞地虎虎生风。白欲栖驻足观看,目露欣赏。弟子们剑术花样虽简,却能瞧出功夫扎实,绝不是拿剑做样子。 他又望向台上监督人,年纪轻轻,衣冠整洁。面上是与年纪不相称的老城严肃,细看竟觉他眉眼与余灯年少时有几分相似。 “此乃犬子,名唤世陵。”余灯说,“从小随我修习仙法,如今几十年了。”末了又叹道,“多年来我只有他一个孩儿,阖府上下宠坏了他的脾性,我的话他也不听了。” “如你当年一般。”白欲栖浅笑,余灯少年时纨绔风流,常磋磨他爹。现今风水轮流转,他也尝到了苦涩,但显而易见他对余世陵倍加宠爱,“小小年纪沉稳至此已属上乘,假以时日定能有一番作为。” “那就借上仙吉言了。”余灯笑呵呵道,继续引白欲栖往书房去。 时值寒冬,书房中却温热如春。 木窗外树木依旧,绿意盎然,望之心中舒畅。屋内茶香袅袅,白欲栖面前置白玉茶盏,茶水浅淡味浓,品得出是极好的茶。墙上两面挂画,一是山水,一是桃花。画前放香炉,幽香浅淡,清净优雅。 白欲栖垂眸饮茶,余灯在案后坐立不安。 “三百年前匆匆别过,上仙去了何处?”当年之事余灯略知大概,再细节便不知晓了。比如上仙与剑修为何忽然失去踪影,又为何再见剑修他独身一人。重重疑团纷沓而来,他作为过客永远被答案拒之门外。 当年唯有余灯知晓他是仙人,甚至千方百计为他隐瞒。因此两人结下情谊,虽不是无话不谈,却比寻常人亲近。 白欲栖不愿欺瞒他,但事情已过三百年再提无意义,“心有所感,于是闭关三百年。”见他欲言又止,又说,“我与他已恩断义绝,两不相干。” 余灯皱紧眉头,他犹记那时两人浓情蜜意,恩爱两不疑。 可叹世事变迁,皆成过往云烟。 “也罢!”余灯长叹一声,“当年事只管留在当年,今日再见上仙乃是喜事一桩,我命人摆酒设宴,款待上仙!” 说罢,唤下人进来吩咐。 待下人离开,余灯才想起问:“不知上仙来此所为何事?” 白欲栖面色不改,“天牢中有妖物逃脱,帝尊命我追查。我寻着踪迹到了霄南洲。” “原来如此。”余灯恍然大悟,又观天色西沉,“明日我便派人与你一起搜查。” “不必,我一人足矣。”白欲栖拒绝,“只是在你地界不好大肆行事,特来知会一声。” 余灯笑了,眼尾似流露少年特有的得意,“霄南洲上无我不能到达之处,上仙尽可放心追查。妖物人人得而诛之,我更要谢上仙为百姓除患。” 正说着,门外忽有人来请。 余灯匆忙离开,命人先领白欲栖去住处,晚上宴席时再叙。 白欲栖跟在下人身后缓缓行走, 再次经过比武场时,余世陵正在台下亲自教导弟子。众人纷纷转身瞧白欲栖,或惊艳或好奇,唯有他抬眸轻瞥,不甚在意。两人视线有短暂交汇,走出百十步后白欲栖停下脚步,侧身去看。 末了又觉荒唐,他竟在余世陵身上瞧见了剑修身影。 在住处待到傍晚,便有人来请白欲栖前往厅中赴宴。 短短一段路程,路上总有人小跑着,更有几人抬红木箱往不远处的院落走。白欲栖不是好奇之人,收回目光不再看。 应是记得他不喜喧闹,席上人并不多。 余灯坐首位,下首是余世陵。而白欲栖席位正与他相对。其余便是金虹门中几位长老与得力弟子。白欲栖从善如流入座,桌上吃□□致,酒水香醇,显然是下了大功夫备下的。 “即以到齐,开宴罢。”余灯抚掌,门外便有歌姬抱琴奏乐。乐声悠然,厅中顿时热闹起来。他率先举杯,“第一杯酒敬上仙,我与上仙是旧识,今日相见尤为欣喜!”余灯一饮而尽,白欲栖拈起酒杯与他同饮。 觥筹交错间,白欲栖席前并不热闹。 其余人惧他是仙人,唯恐冒犯,但总觉一道如鹰般锐利的视线落在身上。他抬眸,恰对上余世陵的目光。白日未曾细细观察,眼下瞧他眉骨深邃如木石雕刻,威风凛凛似杀神,当真与少年相貌格格不入。 白欲栖轻抚身旁覆水,它静静躺在剑鞘中并未发出震颤。 再抬眼,余灯已带余世陵朝他走来。 “世陵,还不问好。”余灯轻喝,言语中满是身为人父的威严。余世陵目不斜视,拱手行礼,“见过上仙。” 白欲栖扶他起身,“不必多礼。” “上仙,”余灯低声说道,“别看世陵沉闷,无人比他更熟知霄南洲,明日便由他从旁协助。”许是怕白欲栖不答应,他连忙又道,“这小子也到该去历练的时候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就让他跟你走这一遭罢。日后有何事,我都应你!” 他言辞恳切,似难以启齿但为余世陵又不得不来求他。 话到嘴边,白欲栖只好硬生生转了个弯。当年余灯于他有恩,这忙他需得帮。况且余世陵沉稳寡言,带在身边不妨事。他颔首,“历练不急于一时,若有危难我会将他送回。” “只要上仙愿将他带在身边,一切好说!” 余世陵喜怒不形于色,闻言拿起酒杯敬白欲栖,“多谢上仙。” 杯盏相碰,酒水晃动湿了两人手指,他面色从容,喉咙滚动将酒一饮而尽。白欲栖忽眼皮跳动,移开了视线。他总觉心头躁动不安,似有东西要钻破皮肉。修道多年,唯有入无情道时心绪不宁。 他缓缓饮尽杯中酒,辛辣瞬间充斥唇齿间,暂抚思绪万千。 直到月上中天,宴饮方罢,各回卧房。 仙人灵力丰沛无需睡眠,今夜不知怎的,白欲栖身体疲乏卧床入定,再睁眼时已经卯时,破晓初升,四周仍是昏暗。撑起木窗迎面透进寒凉气息,昨夜落大雪,此时入目皆白。鹅毛大雪仍在飘落,他倾身伸手去接,侧首忽见一人立在廊下,肩头发梢覆雪,双臂环臂倚柱,正在阖眸假寐。 他衣裳尽湿,脚下油纸伞却不沾风雪。 “世陵?”白欲栖轻唤,余世陵闻声侧身,那双漆黑眸正框住窗后白衣仙人。 “为何不敲门?” 余世陵:“恐扰仙人美梦。” 他避开白欲栖目光,只道:“今日上山,上仙莫要误了时辰。” 少年人心思难猜,白欲栖只当他与余灯怄气,收拾好后便同他一起上路。才踏出檐下,一把伞在他头顶撑开。雪似纱衣,轻而易举将他禁锢在伞下。白欲栖从余世陵手中接过伞,道了声多谢。见他指节泛红,又思今日寒冷,不知在门外等候多久。 白欲栖眸光流转,沉默不言。 从城中路过,小贩们正收拾摊位,包子铺也早已升起腾腾热气。偶尔几句闲谈,便是人间烟火。尚未飞升时,白欲栖最期待师父带他下山进城。城中有见不完的稀奇玩意儿,吃不尽的珍馐美味。而如今一切都已不再新鲜,他却仍旧思念。 “城中近来可有异象发生?” 余世陵安静走在前面,他身后负剑,剑穗儿随着摇晃。静了半晌,偏首说:“不曾有。” “为何上山?” “山上不太平。”余世陵停下脚步,望向城外那座高耸陡峭的山。山色苍白,被灰蒙蒙的云雾笼罩着,好似一柄深插在地里的剑,正等有缘人将它拔起。白欲栖是从那座山上下来的,昨日在山上并未察觉异样。 不管他如何想,余世陵已迈开脚步,朝城门走去。 慈水城外有一条路直通山脚,路旁树木枯枝覆雪不见生机。 路上积雪未化,除两人外无有行人走动。两人一前一后,身后留下的脚印继而又被掩盖。 山上有风,夹杂雪花朝两人袭来。吟苍山终年飘雪,冰封不化。几百年来白欲栖已然适应,他观余世陵虽双眼受影响,但每一步都极其稳当。 越往山中走风雪越大,甚至到难以看清对方身影的地步。油纸伞早已合上,白欲栖仔细将它握在手中。仙人灵台清明,五感不受影响,故能看清余世陵身影。但余世陵毕竟是一介凡人,修仙尚未大成前仍与普通人无二致。 白欲栖见他立在原地,不过片刻回身朝他走来。下一刻袖口被他拉住,扯着朝前走,“前面有山洞,能暂避风雪。” 白欲栖索性跟着他走,走出不过百余步,两人当真进入一个狭小洞穴。 他摸出明珠,映亮了山洞。 “你还未说山中有何异样。”白欲栖道。 明珠萤光照在余世陵身上,他鼻梁高挺,相貌俊美,隐在半明半暗处最是令人浮想联翩。 他摸出帕子擦拭手指,慢慢说道:“几年前慈水城百姓安居乐业,忽有一日狂风肆虐,所过之地寸草不生,人亦罹患失魂症。后来到此山上再也不曾出现。” “既如此,你又怎知它尚在山上?” 余世陵睨他:“因我亲眼见过。” 山中风雪渐小,余世陵立在洞口观天色。风过雪停,前方仍是灰扑扑一片。前路埋在雪下,稍有不慎便会跌下山去。 “他在山顶洞穴中休养生息,”余世陵接着道,“若无意外,今日你便可见到他。” 白欲栖跟在他身后往洞外走去,愈发觉得奇怪。此山并非集日月精华之处,妖王为何要在此栖息?另者,妖王凶残毒辣怎会被人发现而无动于衷?他瞧着余世陵身影,及他负在身后的剑,深觉此人不对劲。 他惯用剑,所以将剑挂于腰侧以防来不及拔剑。之前见余世陵教导弟子有模有样,怎的现在…… 他暂且按下心中疑惑,跟上前人。 风雪停后路便好走,两人沿途上山,行至时雾气已散,云间露出些微光来。 余世陵带他转过几个弯,停在几颗树前。 对白欲栖道:“洞穴就在树后。” “上仙,你当真要进?”【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十六章 临门一脚,哪有退缩之理。 白欲栖单手扶剑,臂弯撑起披风一角。他神色坚定不移,已用灵识将四周探寻一番,未见异常。若余世陵所言为真,妖王极大可能另寻了藏身之处,但仍不可放弃一丝一毫线索。 “进。”他道,“尚不知晓洞中是何情况,你且与我同行,不可贸然行事。” 余世陵应了声,反手横剑在身前,寒光掠过几棵树应声倒地,露出被雪掩盖,仅一人多高的洞口。 他欲走在前,被白欲栖拦住推到身后。 白欲栖拂开顶上细雪,侧身对他,“不要莽撞,跟在我身后。” 闻言,余世陵收起手中剑,却也不看白欲栖。 他的脾性当真与余灯如出一辙,白欲栖心想,转身进了洞穴。 洞穴中有风流动,深处不时传来厉鬼般哀嚎。前路如何尚不可知,又因寒凉仿佛置身阴曹。只消黄泉水来,必有众多阴魂等待渡河。 好在洞中只有一条路,两人未取明珠映照也能勉强行走。 至多五百余步,这条路便走到了头。 尽头仍是黑黢黢山洞,只不过多了一样东西。饶是在暗中也掩盖不了这物上荧荧之光。 白欲栖取明珠悬在顶上,借此看清了它的真容。 这物下衬红绸,置于玉台。是由纯金建造的宫殿,横竖不过成年男子巴掌大,上有亭台楼阁,山水鸟兽,房檐下有檐马,拨动却并无声响。光映在飞檐翘角,真似要腾空入云。 “难不成妖物住在里面?”余世陵问。 白欲栖垂眸,指尖抵在飞檐上,沿琉璃瓦来回摸索,片刻后他摇首道,“确有妖气,但微乎其微。妖物应早已离去。” 余世陵眉间皱起,学他的模样触碰金屋反被拦住。 “此物玄机暗藏,稍有不慎便被卷入成为其中一物。可知画中仙?与之同理。”华贵金殿就放在玉台上,若有人心怀不轨恐,便会为此付出代价。应是殿中阴冷,余世陵平白打了个寒颤。 白欲栖拎起红布将它包裹,又取出木盒放在其中,转而交由余世陵,“回去交由你父亲,务必保管好。” 余世陵接过:“是。” 两人又探察过山洞,确无异样后原路而返。 下山进城时已到正午,街两边小摊贩们不再竞相叫喊,偃旗息鼓蹲在路边扒饭。今日晨时落雪,眼下却日头火辣,冰雪化成水,竟是寒冬难得的晴日。 两人行在路上,余世陵忽而停下脚步。 白欲栖与他同步停下,不解看他,“何事?” “奔劳半日,不如用了午膳再回去。”余世陵道,路旁恰有家酒楼,来往客人络绎不绝。白欲栖只当他饿了,点头答应。 两人在窗边落座,此处望去恰能望到远处水面。 水面波光粼粼,好似散满金箔。上有泛舟人,持一竹杆,驾乌蓬小船往远处去。霄南洲虽小却四通八达,横穿过水便是来都洲。 思绪被酒香拉回,杯中已蓄满澄澈酒水。 此酒香气似曾相识,白欲栖眉头轻扬,取酒轻抿。只一口唇齿间便满是醇香,顺着舌尖延伸至喉咙下,火辣酣畅。 天界琼浆玉露绵柔顺滑,他不喜。因三百年前饮过此酒,便再不能忘。 “此酒何名?”白欲栖问。 “寻常百姓饮的散酒罢了,哪有姓名。”余世陵勾唇,又为他添上一杯,“倒是这酒楼稍有名气,此前唤作丹云楼。” 是了,丹云楼。 当年人声鼎沸,比今日客更满, “现今为何换了名字?”白欲栖问。 “父传子,代代传。年月更迭罢了。”余世陵说罢饮下一杯,他相貌堂堂,哪怕面颊携上丝酒气依旧俊朗。 他沉默时稍显冷淡,开口便能感知并非余灯所言的内敛。于他身上,白欲栖寻到一丝熟稔。依稀记得当年初见剑修,他亦沉默寡言,淡漠无情。 但仍旧勾动他的情丝,最后却换来穿心一剑。 白欲栖垂眸,忽觉近来总想当年事。 许是几经年月变化,故地重游难免心生感慨。他状似无意轻抚胸前,到底没说什么。 余世陵不动声色将他动作敛入眼中,以饮酒掩盖眸中思绪。 窗外寂寥,人们在寒日难得的艳阳天中昏昏欲睡。酒楼中渐渐冷清,跑堂小二倚在角落处正歇着。忽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急又重,甚至能够听到重物摇晃时发出的吱吱呀呀声。 白欲栖透过窗向下看,不成想见到的是熟人——身穿金虹门门服的弟子们。 他们抬着红木箱,从前向后足有十来个,最前方则是一只大雁,上面皆捆着大红色绣球。显而易见,这是送予女子家的聘礼。 “门派中谁的喜事将近?”白欲栖奇道,这样大的阵仗必定是门派中德高望重之人。昨晚见到的长老年岁与余灯相差无几,或是他们的儿郎。 余世陵淡漠瞧着,说出两字:“我爹。” 白欲栖转动酒杯的手指停顿,目光移到他脸上,并未看到丝毫情绪。因对他的家事不明了,因此不做评价。只淡淡饮酒,瞧着一行人愈走愈远。 “他做何事与我无关。”余世陵道,“我只待时机合适,离了这里去游十六洲。” 别人家事白欲栖着实不好多问,索性静静听着。 “家中无我牵挂之人,此去不悔。”余世陵慢悠悠饮尽一杯酒,酒气上头却愈发显他冷静自持。年岁介于青涩与成熟间,自有一番风味。 白欲栖观他心思澄明,便知余世陵当真对此地毫无留恋。于是亲自为他斟满酒杯,“愿你所想成真。” 仙人赐福最为灵验,多少人求而不得。 待到正午余热散去,两人方回金虹门。 余世陵前往训练场,白欲栖则去往书房,既然此地寻不到妖王踪迹,他便不宜再住下去。 兹事体大,耽误不得。 书房门虚掩,白欲栖立在门外屈指轻叩。须臾,门内传来余灯声响:“进来。” 见是白欲栖,他将手中东西藏进袖口。动作谨慎快速,但仍没逃过仙人双眼。 “上仙,可有收获?” 白欲栖只当没看见,走至木窗前轻抚桌上盆景。 正要说明来意,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虽细微,却实打实存在。他暗暗打量四周,房中陈设一如昨日,并无异常。末了,将目光落在余灯身上。 足足盯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白欲栖才敢确定气息来源在他。 因修术法不同,仙有仙气,魔有魔气,妖则有妖气,其中最复杂的是人。人食五谷,因此气味万千。而余灯身上气息绝对是妖气无疑。 “尚无。”白欲栖道,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只怕还要再叨扰几日。” 余灯爽快摆手:“无妨!我巴不得上仙多住几日!” “何况……”他皱起眉头不知该作何解释,思索片刻终有些迟疑道,“过几日家中有喜事,我盼上仙赐福于我。” 白欲栖只当不知,纳罕道:“有何喜事?” “是我要娶妻。” 他有几百年岁,容貌虽不似少年时俊朗,眉眼依旧是好看的。诉说此事时,神色和缓,眼中尽是深情。 “不知是哪家女子。” 余灯负手而立,遮起袖中物什,“只是寻常百姓之女,上仙不认得。” 白欲栖便不再过问,沉吟片刻忽说:“本君听闻人界婚姻嫁娶,要互送信物。” “既要降福与你二人,此物正好。” 说罢,他对上余灯目光,等待回应。 果不其然,余灯陷入纠结。白欲栖的心一沉再沉,终于在他取出袖中物时跌到最底。 余灯将一枚香囊放进他手中,香囊上绣戏水鸳鸯,针脚细密,最能瞧出姑娘家心思。香气虽清幽,却难掩拙劣难闻的妖气。 身为金虹门掌门,余灯灵力自然不弱,白欲栖不信他识不得妖物。 “上仙……”余灯眼尾泛起折皱,欲言又止。 白欲栖终究未多言,阖眸念诀,一股轻盈灵力便进入香囊中。 做完此事,他离了书房。 当年风流少年豪气云天,曾言杀尽天下妖。 如今却甘坐妖女裙下,为她祈求仙人赐福。 不过弹指三百年,为何事物易变迁。 白欲栖离了金虹门,缓步行至渡口。 水面波光粼粼,岸边船家正坐船头休憩。他忽想乘舟远行,又觉此举无意。正要离开,一人按住他的肩头,让他立在原地。 “我心情烦闷,想要乘船游览,上仙能否陪我?”余世陵悄无声息,不知何时来的,白欲栖竟也未察觉。 话已至此,白欲栖索性答应了。 日头西移,余晖与飞鸟落在水上又被船桨一杆拂开,层层叠叠向远去了。两人立在船头,衣衫猎猎,鬓边绦带随风扬起,仙人风姿更甚,恍若遨游星河。 “城中无妖物痕迹,上仙打算何时离开?”余世陵问。 “再过几日。”白欲栖垂眸盯水中倒影,只能瞧见四周景色,瞧不见身旁人神色。他斟酌片刻,不打算将发现妖气之事告知他。 一来,他们父子二人朝夕相处,他或已经知晓。二来,他不愿将余世陵扯进危险中。 余世陵并未多言。 小舟越行越远,甚至能够瞧见远处来都洲高山。 沿途返回慈水城时夜已深了。 寒冬夜间街上无人,白日化水的霜雪又凝成冰。趁月色正浓,盛着月光的石板路似一张纸,两人身影越拉越长,似要交汇。 离金虹门仅半条街时,余世陵忽然开口,“上仙可有事告知与我?” 白欲栖敛目:“何事?” “我应当知晓的事。” 白欲栖正沉吟。 余世陵侧首,忽倾身凑他面前,“上仙身上有妖气。” 应是摸香囊时沾上的,白欲栖移目,不与他对视。 仙人灵力纯净,自会斥去不洁之物。午后至眼下已有几个时辰,余世陵又是如何嗅出的? 既被戳穿,他也不再遮掩,“确有妖物。” “在何处?” “不知。” 余世陵笑,“我知。” “他自以为瞒的好,实则人尽皆知。”他向前走去,“上仙若好奇,明日我便与你同去。” 白欲栖立在原地,瞧他身姿挺拔,步伐沉稳,一时竟说不出婉拒之言。 “上仙不必不自在,”余世陵停在十步外等他,双臂自然垂落身侧,侧身看向仙人,“我这人随心所欲惯了,最没规矩。” “若上仙厌恶,我自不会多言。” 白欲栖将他凝视,片刻后朝他走去,“有劳少掌门,你我明日卯时前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十七章(修) 翌日卯时,两人准时上路。 余世陵说的地方在慈水城外一处林中,时值冬日,林中不见其余色,触目皆白。 路上他大致将事情始末说与白欲栖听。 余世陵母亲死的早,余灯并未续弦。几年前外出打猎时,不知怎么和林中女子拉扯到一块儿去。当时余灯起了娶妻的念头,但他身份尊贵,女子只是寻常柴夫女儿,门派长老们竭力阻拦。近年来余灯又起心思,吵着闹着要将女子迎娶进门。 他毕竟是金虹门掌门,严肃起来无人敢与他叫板。 也正是在这时,余世陵发觉此女子是妖族。他都已发觉,余灯只会比他发现的更早。他劝阻无果,本就不亲近的父子俩因此更加冷淡。 在白欲栖记忆中,余灯虽纨绔,但绝不是不分是非之人。三百年来他经历了何事,才会变成如今模样? 林中静悄悄,甚至不闻风声,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森森寒意。 踏雪而行,白欲栖使了术法掩盖两人脚印。 天道惩罚下,蛇妖不会说假。 若此处有妖物,必定是妖王,至于为何是女儿身,极有可能是与蛇妖虎妖一样打掩护的小妖。 正思忖着,已经走到近前。 百十步外一座木屋落在那里,木屋房门紧闭,寒冷的天不见炊烟。一眼便知无人居住在此处。 白欲栖打算再观察片刻,余世陵已经上前。 他无法,只好跟上去。 房屋中实在静的出奇,不闻说话声,甚至感受不到活物存在。 白欲栖伸手,在屋前感受到了阵法存在。他伸臂拦住余世陵,让他退后。他于阵法有些了解,不用覆水,只需在掌中凝结灵力,阖眸凝神,慢慢将神识与阵法相连接,待他寻到阵眼后,心中暗暗说声“破”,结界便消失了。 没了结界保护,霎时间妖气四溢。 妖气难闻,于仙人来说是种折磨。白欲栖后撤两步,以袖掩鼻,暂不看眼前。 余世陵倒是不受影响,两步上前一把推开木门。 只听他冷哼一声,“上仙,你来看。” 闻声,白欲栖凝眸转身。 木屋中尚且有光,屋中狭小,只有一桌一椅和灶台。除此之外,便只有靠在墙边的十几只红木箱子。它们十分眼熟,正是昨日两人在酒楼上见过的。 “看来妖物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余世陵拔剑,随意挑开一只箱子,里面满是金银财宝,价值不在百万之下。白欲栖细细打量,终于发现其中一只被打开过,他推开盖子,才发现箱里尽是些药材。 “她受伤了?”白欲栖拈起纸包,挑开一角,是上好的老参。 “未必。” 余世陵合木箱,随意坐在上面。 房中妖气浓厚,白欲栖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来源在哪。 这里实在小,他左右各转一圈便没了去处。他又丈量脚下,细听是否屋中藏有暗窖。 “上仙,”余世陵唤他,“若你擒到妖物,下一步该如何?” 白欲栖不假思索:“带回天界。” “若余灯苦苦哀求,你又当如何?”问这话时,余世陵高高在上,仿佛余灯并不是他父亲,而是受妖族蛊惑的罪人。他望着白欲栖,似迫切知道他的答案。 “妖亦分好坏,不能以偏概全。”白欲栖单手扶剑,认真回应,“若查明她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我自不会干扰。若她确实是我追查的妖,就算我与余灯有三百年交情,仍要带她回天界受罚。” 许是怕他年轻不识善恶,只凭一腔热血便行走天下。白欲栖又说,“妖亦是世间生灵,受天地精华。善恶在一念之间,不能因一人之错而怪全族。” 白欲栖观他神色,见他若有所思便不再言。 他循着妖气出屋,凝结灵识,查探四周, 忽听空中有风声响起,待意识到不对劲,立刻取出覆水时,对方已来到近前。 利爪与兵器碰撞,发出激烈响动,两人身后各有尘土飞扬。 “别过来。”白欲栖侧首看向余世陵,“进去。” 余世陵剑在手中,一瞬不瞬盯着忽然出现的妖物。 他的面色极为难看,并不听白欲栖的话,几步上前就要与妖物开战。 妖物受不住白欲栖灵力震颤,被他弹开,落在几十步之外。 因妖物面上戴面具,两人并未看到妖物相貌。 余世陵率先走到白欲栖身边。关怀道:“上仙可有受伤?” 白欲栖摇首,“无事。” 他已在妖物身上施了术法,妖物暂时逃不开。 白欲栖和余世陵步步上前,那妖就在原地不躲不闪。 覆水剑架在他脖颈上,白欲栖要挑开他的面具,却忽然发现那不是面具,而是妖物与他的脸紧密连在一起。他皱起眉头,想起飞升前见过的一种妖物,与眼前情况一模一样。 “我且问你,你可认得虎妖蛇妖?” 妖物并不答话,面具上并无空洞,因此见不到他面上是何神情。 覆水剑又进一步,已将他脖颈划出血痕。 白欲栖又问:“可是你要与余灯成亲?” 这次妖物有了动作,缓缓摇头,并不断有呓语声。 声音太小,白欲栖听不大清,只能靠近他。 “是与不是?” 妖物言语断断续续,白欲栖眉头皱起,忽变了脸色。 猛然起身要护着余世陵后退,便见妖物弹开覆水腾空而起,手中朝两人扬起粉末。他未拦住余世陵,眼睁睁瞧他消失在迷雾中。 待他施术法驱散烟雾,妖物已经消失,而余世陵倒在地上。 白欲栖快步上前,将他扶起。 见余世陵右手臂受伤,小臂被划出长长一道血痕,血正不断溢出,染湿了衣裳。 “我已说不要莽撞。”白欲栖难得言辞严厉,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将他扶起带到屋中。白欲栖不看箱中药材,而是取出随身携带的创伤药,为他敷在伤口上,又细致包扎好。好在伤口虽长但不深,修养好不影响用剑。 余世陵面色苍白,俊朗面容多了几分阴沉。 他望着白欲栖,什么也不说。 “下次三思后行,”白欲栖无奈道,“今日是我疏忽大意才会让你受伤。” 他面色也不好看,竟犯下如此错误甚至连累余世陵,“妖物我会继续搜查,你且回府静养。” “上仙。”余世陵道。 白欲栖望他,迟迟等不到下文。 他无奈掐诀,两人霎时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金虹门中白欲栖居住的院落里出现两道身影。 在木屋中只是草草包扎,此时白欲栖撕开余世陵衣袖,布巾沾水细细为他擦拭,许是受过许多伤,这些琐事做起来驾轻就熟。擦拭干净后,又为余世陵上药,包扎好才算完事。 “这几日暂且不要动剑。”白欲栖将手中白瓷瓶递给他,“每三日换一次药,约莫十几天便会大好。” 余世陵拿着瓷瓶把玩,“都说仙人有灵丹妙药,上仙为何不给我一抹便好的药?” 白欲栖在窗边坐下,透过木窗看向外面景色,直言道:“为让你长些记性。” “受了伤,下次便知行事稳重。”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任何人吃亏上当后都会长记性。余世陵闻言轻笑,“上仙对谁都会如此用心对待?” 白欲栖不应。 “我听闻上仙与家父渊源颇深,不知当年上仙是何种模样。” 又提起三百年前,白欲栖并不想回应。 “时间已久,本君忘了。” “伤已处理好,你可以回去了。”他不再看余世陵。 余世陵却没有离开的打算,“听闻上仙修无情道,不知无情道是何滋味儿。” “修道全凭本心,你心如何,道便如何。” “无情道苦难颇多,若无顿悟,切莫要修。”白欲栖垂眸,眼中涌上疲乏。 “那上仙心中当真无情?”余世陵望着自己被仔细包扎的手臂,唇边染上一抹笑,“上仙的无情怎与别人不同?” “无情非无情,只是……”话到一半,白欲栖沉默,又继续说道,“莫要多言了。” “时间不早,你回去罢。” 余世陵像是知晓般哼笑两声,没再为难。 待他离开,白欲栖倚在窗边静坐到月上中天。 许是忧思太多,他再起困意,回到榻上无知无觉睡着了。 翌日清晨,天尚不大亮。 白欲栖穿戴好衣物,悄无声息离了金虹门。 昨日事出突然,没来得及仔细调查。趁妖气未散,又没余世陵跟着,他正好去调查一番。掐指捏诀,一呼一吸间仙人身影消散了。 晨风刺骨寒凉,掠过木窗扬起床帐。 与此同时,不远处院落一人睁开了双眸。 林中木屋无甚变化,仍是昨日两人来时的摆设。 白欲栖阖眸凝神,以四周妖气为引,灵力朝四面八方而去,不消片刻他抬眼望向北方。通过灵力窥视,竟发现霄南洲遍布妖物行迹,此中以北方最甚。他记得北方水多少人家,由几座山合抱,山上枝叶丰茂正是藏身的好去处。 既有踪迹,他不再耽搁,当即提剑往北方去。 霄南洲虽占地不大,说来仍是洲陆,抵达北方时已日头正盛。 循着引路妖气,白欲栖落在一处悬崖上。 悬崖不知几许高,脚下是嶙峋石块,骇浪惊涛。 海面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寒冬腊月里四面皆白,日光落在层层翻滚水面上,恍若洒了一池金水。 妖气溺于水中。 悬崖边强风猎猎,衣摆尽数翻飞。 白欲栖着玄色箭袖简袍,挽披风,明眸紧紧盯着水面。以水为盖,妖气无法四散。但水是活物,总有一丝逃得出妖物的算计。或者水下的东西故意留出痕迹,好来个瓮中捉鳖。 不管原因为何,今日他是要一探究竟的。 他单手解下披风,那方镶着白绒毛的布料随风扬起落在几步外。微侧首,眼眸眯成一条细细长长的黑线。耳边涛声不绝,风急风缓,白欲栖上前两步,抬手间覆水已收进袖中。再有一步,便要落下万丈悬崖。 靴下石子细细作响,于当下微不足道。 仙人身子倾倒,发如张开的羽翼。将落未落之时,腰间忽传来一道力气,硬生生将他拉了回去。他跌入来人怀中,掌心正按在那人右臂伤口上。 “上仙,何苦一早来寻死?” 不知是急还是怕,余世陵言语中压抑着余怒与惊吓。【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十八章 白欲栖真身是只额白翅金鸟,上入九重,下闯幽冥。凡人眼中的万丈悬崖,于他来说不在话下。他稳住身体,离了余世陵怀中转身看他。眼前人面色焦急不似作假,额角竟像有未干的汗渍。见他瞧的仔细,余世陵侧过身去。 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圈,白欲栖:“让少掌门担忧了。我并非赴死,只是寻到一丝线索想要一探究竟。” “莫非仙人都这般孤傲?”余世陵冷笑,“我尽心尽力助你寻妖,竟不配得你半句告知?” 观他怒意不似作假,白欲栖低低轻叹。 身为金虹门少掌门,余世陵脾性或多或少持着傲气,自然不满被欺瞒。 “我今日才寻得线索。” 眼下不过日头初升,两人方才见面,何谈告知? 余世陵睨他,眉眼唇角几度下压。寒冬冷风裹在两人身上,不多久吹散了心头火气,他返回几步拾起披风扔还给白欲栖。 “水下妖气涌动,我认为妖物藏身在此。”白欲栖拍下披风沾着的尘土,慢慢系上,手臂垂落时自然而然搭上悄无声息现身的覆水。 有天道作保,妖王必在霄南洲境内。既然不在慈水城中见其踪影,除水下再无更好去处。霄南洲四面环水,通达各方,只怕妖王不会在原地坐以待毙。 “既有判断,岂能以身犯险?”余世陵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崖下激流,“水下异常凶险,若有意外不知会将你卷到何处。”他敛眸将一块小石子踢开,看它跌跌撞撞消失在悬崖下,“上仙曾教导切忌莽撞,怎自身都难以做到!” 白欲栖本打算一探究竟,但眼下他不想透露妖王之事,遂歇了下海一探究竟的心。余世陵不会整日跟着他,待夜深人静他再来。 “少掌门说的是,”仙人颔首,“今日到此为止,你我先回去罢。” 崖上风凉,掺着细细飞雪刮在两人面上。虽有灵力护体,奈何余世陵匆匆出门衣裳单薄,不一会儿红了面庞与手掌。他身上带伤,忍不住闷咳两声。见状,白欲栖解下披风覆在男子身上。 他虽不如余世陵高挺,却也相差无几。披风本就长,堪堪露出几寸衣衫下摆。 “上仙?”余世陵轻抚领口一圈绒毛,目露诧异。 白欲栖不理,垂眸念诀,再转身两人已到慈水城渡口。 金虹门极大,前通闹市,后至渡口。 两人立在路旁,再行百十步便到后门了。 今日天色不明媚,远望江上覆了一层纱。江水悠悠,薄雾后隐隐有船夫摇桨。船头一点如豆星火,似蒙尘明珠般晦暗。寒风萧瑟,天地间盛着细雪,往来行人身披蓑衣斗笠,行路匆匆,自顾不暇。 “回家去罢。”白欲栖道,长身岿然不动。 谈话间,一匹健壮红鬃马拖着车厢慢慢驶来。石板路上马蹄阵阵,车厢吱吱呀呀,檐下铜铃叮当作响,一缕清香与两人擦身而过。 余世陵侧身回首,眉眼间寒意更甚。 他冷笑道:“眼下回去不甚方便。” 白欲栖纳罕,随他目光望去才知为何。 那辆马车停在金虹门后门,马夫四处张望后放下轿凳。青色帘后伸出一只皓白玉手,立在旁边的丫鬟立即扶住,引着车厢里的人缓步下来。那女子衣着偏素,身姿婀娜。头戴帷帽,网纱垂落至颈,上有珠翠清脆碰撞。 后门敞开一角,小厮探头张望,白欲栖两人身后恰有一颗粗壮树干遮挡,因此没被发现。待那女子进门,两人才露出身来。 女子现身,四周竟无妖气,怪也。 白欲栖自不会错过一探究竟的机会,走两步后忽发现余世陵仍在原地。长身玉立,领口绒毛衬他面色苍白。身后水面望不到尽头,宛若他眼中不知几何的淡漠。 修士不尚三妻四妾,一生只有一位道侣。 若死生相隔,入黄泉后再相见。 余灯是余世陵血脉相连的父亲,余世陵心中滋味自不必言说。 白欲栖缓下脚步,静静瞧他。 “天寒,”余世陵呼出一口热气,侧眸对他说,“不如去饮酒。” 白欲栖握着覆水的手指紧了又紧,随后垂下,“好。” 两人又坐在酒楼窗边,各自无言。 大抵情绪低落,余世陵一杯接一杯,已是醉酒。 白欲栖面前仍是第一杯。 “人人都说天界好,天界少烦忧,是真是假?”余世陵忽问。 “各在人心。”白欲栖转着酒杯,心不在焉瞧向窗外,“既有烦心事,便有逍遥仙。” 余世陵扯出抹笑,双眼间只露一条狭长缝隙,随意道:“你是哪种?” 此话教白欲栖静默良久。 他本应逍遥,奈何六根不净惹来满身烦忧。为修无情道,千年修筑的灵台几近崩塌。山洞中闭关不察日月,出关时才知受苦痛折磨三百年。 将酒一饮而尽,白欲栖推开酒杯侧过头去。 他难以逍遥,也难抛烦忧,无法答余世陵的问。 窗大敞,风携雪飘进来些。 余世陵捏着酒杯伸出窗外,看细雪与酒融化一处。他慢慢饮了,轻轻咂嘴似是琢磨出不同滋味。 今日天冷,两人温酒慢饮,待到日落雪停时方离开。 石板路上厚厚一层雪,不可避免打湿靴面与衣衫下摆。 路滑难行,余世陵在前,白欲栖在后,转过几道弯,才恍然不是回金虹门的路。 “去何处?” 余世陵脚步不停,只管向前走。 日落至月升,慈水城已百般静谧。 夜幕下偶有几处炊烟袅袅,也像白日江面未散尽的薄雾。 慈水城是故地,但与三百年前大不相同。白欲栖与剑修曾在此居住,当年茂盛竹林,房屋瓦舍,如今皆已埋入黄土。 他寂静不语,步步踏在往事上。 余世陵漫无目的,最终还是回了金虹门。 他身影高大,肩头覆雪,却好似担着千斤重担。 进了金虹门,两人各回院落。 分别时,余世陵喊住他,解下披风系在白欲栖身上。披风残留他的余温,将白欲栖从头到脚裹挟,“今日多谢上仙陪我。”余世陵勾唇,“时辰不早,早些休息罢。明日我与上仙同去水底探查。” 说罢,负手离开。 白欲栖立在原地,半晌后方离开。 妖女之事悬而未决,他有意探查。隐了身形在金虹门中各处走了一遭,却并无异样。金虹门中无妖气最令他难以琢磨。上次林中匆匆交手,妖物妖气浓厚,绝不是轻易掩盖就能了事。他知此地不仅一只妖物,也知只有妖王才能将妖气完全掩盖。 但还有种情况不容忽视——妖女的确是人,不过受制于妖。 事实如何,犹不可知。 当务之急是查清水底情形,白欲栖不愿将余世陵扯进来,但他已说要随同前去,便只能明日前往了。 翌日清晨,天方亮。 庭院中剑声簌簌,仙人一招一式飒沓如流星。树梢积雪扬起又落下,三两点沾在覆水上,剑气激荡,震起一串银花。一炷香后,仙人收剑于身后,轻吐清气。 白欲栖侧首,眼眸微狭,瞥向檐下。 “上仙好兴致,”余灯步下石阶,行至白欲栖面前。一昼夜不见,他神采奕奕,春光拂面,似年轻几岁。见白欲栖观他不语,余灯低笑几声,请他进屋一叙。 “不必。”白欲栖摇首,进了凉亭下。他外披绣金丝卷云纹外衫,单手持覆水剑,认真且仔细擦拭。他不言语,余灯亦摇摆沉思,亭下只余风声。 良久,余灯先轻笑一声,随后说道:“这几日……上仙烦忧之事可有进展?” 白欲栖正抚覆水剑身,闻言掀起眼皮瞥他。余灯这张白净面皮上露着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试探明晃晃挂在下撇的唇角。他收回视线,已然明了余灯来意。等不到仙人开口,余灯自讨没趣,只得干笑两声。 余灯亲自烹茶。 父母在世时闲散富贵,担任掌门位高权重,他已记不清多久未曾做过这些细碎琐事。忆着当年两人温酒饮茶的交情,他只叹年岁多变。 热茶奉在白欲栖面前,余灯见他不似方才冷淡,才斟酌道:“此前我提过门派中将有喜事,后日便是吉日。”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喜帖恭恭敬敬递给白欲栖,“望上仙能来喝杯喜酒。” 其中到底有何内情白欲栖不知,和余灯成亲的妖极大概率与妖王有关。他既不能眼睁睁看余灯深陷泥潭自毁道行,但又不能阻止。情爱一事太复杂,他尚不能全身而退,怎来救人于水火? 他两指捏茶杯,终是接过了喜帖。 白欲栖垂眸端看,道:“你可要想清楚。” “你是名门正派,她是妖魔外道,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你等与金虹门何去何从。”他五指按在喜帖上,认真望着余灯。昔日老友的影子只剩依稀,仅桀骜一如过往。 余灯没有迟疑,眼角褶皱愈深,言辞笃定,“若有那一日,我堕阴曹,决不连累金虹门一草一木!” 他拱手,“上仙莫要再劝,后日只管来喝喜酒罢。” 说罢,余灯离了院落。 他走后杯中茶水尚温,白欲栖捏起茶面上浮沫,两指撵成碎末。 良久,轻声说道:“方才你父亲的话,不要放在心中。是是非非,孰轻孰重,他到底分得清。” 一瓢细雪缓缓落下,凉亭之外,琉璃瓦上。男人衣裳单薄,墨发间两条绦带迎风鼓动。余世陵单膝曲起,长剑压着衣摆落在身旁。他单臂搭膝,另一手捏起捧雪细细磋磨。 闻言,他轻哼了声,未曾言语。【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十九章 衣衫细细摩擦,白欲栖抚正衣领将覆水系在腰间,踏出亭外径直前行,“去往崖边罢。” 杯中茶水已凉,风雪拂过,亭上只余一片银霜。 此次余世陵引路,未至上次高崖边,反进了一处密林。 遥遥听去,密林中风声鹤唳,极远处似有万马齐喑。 两人并肩行走,穿过林中,白欲栖拂开沾雪枝丫,冰凉寒意扑面而来。他眸光一亮,仰首望眼前从天而降的水幕。周围高山耸立,银雪覆盖,近处木石笼在水雾中,竟似到了吟苍山下。 余世陵登上巨石,面朝他。墨发尾端迎风四散,顶上玉冠如水般摇摇欲坠,“从崖上跌落过于冒险,此处通崖下,亦不危险。” 说罢,伸手向他。 白欲栖不疑有他,搭他手腕踏上巨石。 雾气缥缈,宛若立在云端。两人衣衫猎猎并肩而立,衣衫墨发不免混在一处。 水面层层激荡,清晰可见砂石。正值寒冬腊月,河水冰凉不见鱼虾。仙人有仙气蔽体,不畏炎凉。修士虽有灵力护体,却无法长久维持。 白欲栖道:“你在此处等候,我前去探查。” “不可。”余世陵半褪外衫挽在玉带上,先白欲栖一步入水,转过身来望他,“既答应同去,上仙怎可留我在此?” 他立在冰凉刺骨水中,飞溅的水打湿墨发,倒影一次又一次被冲散。余世陵不曾退缩,手掌朝上遥遥伸向白欲栖,轻声道:“来。” 仙人沉吟片刻将剑收入袖中,飞身缓缓落在水面。 白欲栖负手而立,足尖轻点,片刻后蹲下抚他颈项。丝丝灵力顺经脉流淌,不消片刻余世陵浑身发暖,连墨发一并烘干了。 “许你同去,切记不可莽撞。”白欲栖收回手,再三叮嘱。 余世陵笑吟吟颔首,“谨遵仙命。” 他向后仰去,隐没于水中。白欲栖轻叹一声,化作一缕雾亦不见了踪影。 霄南洲上只有慈水城一城,城里城外多湖泊河流。 四周高山耸立,最高山恍若连接着天,笔直垂落的水幕似天宫中灵河倾泻。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城内外大大小小的水陆于他们而言再熟悉不过。一代又一代生长于此,却从未想过能与妖王扯上关系。 水下情形变幻莫测,白欲栖凝神寻着妖气。 他鲜少入水,因此不算灵活。 余世陵在他身前几步,缓缓停下步子,“前面有蹊跷。” 白欲栖望过去。 前方怪石凌乱,绿草漂浮。水流晃动时隐约瞧见百十步外有座府邸,白墙青瓦,正门朱红。它原是隐在迷阵中,不知余世陵用了何种方法让它现出身来。细细查看,周身已有妖气涌动。 二人相视片刻,默默颔首前行。 闯入迷阵便已是打草惊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白欲栖步步跟在余世陵身后,以防出现闪失。 “好浓的妖气。”余世陵拔出佩剑剑尖指地,侧贴着墙,一手按在朱红正门上缓缓推开。门缝间露出院中一角时,他偏首躲过面露嫌恶。即便身在水下,也难掩妖物的污浊之气。 果与妖王脱不开干系,白欲栖暗忖。 他轻按余世陵肩头,拉至身后,“不要离得太远。” “三步之内?”余世陵笑问。 白欲栖移开视线,“十步。” 院中陈设一如陆上庭院,假山石鸟,风雨连廊应有尽有。 沿连廊在院中走过,未有异样。 “难不成妖物逃走了?”余世陵道。 昨日所见历历在目,何况此处妖气浓厚,妖物绝对就在此处。白欲栖望向四方,腰间覆水微微震颤。他轻按抚慰,朝着覆水的指引走去。余世陵若有所思,提步跟上。 厅堂中空无一人,红木桌上却有杯茶。 “尚温,应该还没走远。追……”余世陵屈指贴着茶杯,见白欲栖望着房梁出神,便收了声。亭中做了藻井,上画莲花,瓣瓣颜色灿烂,栩栩如生。花间有龙身影影绰绰,头尾却露在外。 白欲栖忽低声问道:“箭术如何?” “尚可。”余世陵不知他何意,还是收起佩剑从袖中拿了弓箭。白欲栖取出一支,附上灵力交予余世陵,面不改色道:“龙鳞坚硬寻常箭矢射不穿,只可射它双眼。有我在此,不必担心。” 余世陵接过,忽问:“上仙何不搭弓射箭,取它性命?” 白欲栖只说:“我箭术奇差。” 话已至此,余世陵忍下心中疑问。 余世陵拉开弓箭,却见那龙似在游动,容不得多想附着仙人灵力的箭矢射出,正中它的左眼。顷刻间,脚下晃动,房屋崩塌。那龙痛苦扭曲竟不能维持龙身,隐隐露出粗黑蛇身。 “上仙,赶紧离开这里。”余世陵一把扯住白欲栖手腕,要带他走。白欲栖却双眉紧蹙,岿然不动。他反手推开余世陵,宽袖一扬,将他彻底挡在门外。 他是见过妖王的。 妖王真身是只展翅大鹏鸟,当年在人间寻得机缘,此后为祸人间。眼前这只黑蛇,妖气虽浓,灵力却不高深。应是他设下的障眼法。 外面余世陵正试图破门而入,白欲栖充耳不闻。五指张开轻轻一拉,黑蛇便从画中脱出,重重砸在地上。黝黑身躯盘亘起来,却迎面刺来一剑。 这一剑灵力十足,竟是去了他大半条命。 “妖王在何处。”白欲栖问。 黑蛇不言,仅剩的右眼盯着眼前风姿绰约的仙人。良久,垂下脑袋已无生息。 白欲栖收剑回鞘,神色复杂。 妖王大势已去,仍有拥趸尽心跟随,实为可贵。观世事变幻,几人能有此殊荣?他虽不耻妖族险恶行径,忠心耿耿却无可指摘。 他随意挥手,黑蛇已化为灰烬。 白欲栖从里打开门,正对上余世陵双眼。他眼中有余情,含急怒。 “无事。”白欲栖避开他的视线,随手将门合上,“我要寻的妖不在此处,回去罢。” 余世陵只来得及瞧见厅堂内乌沉一角,闻言便转过身去。 “既如此,日后上仙要如何做?” “明日过后,我会离开慈水城。”白欲栖说道。四周极静,余世陵却久久不曾回应。 沿原路返回,露出水面时日头正盛。 白欲栖坐在岸边,余世陵则横在石上,佩剑随手仍在一旁。 “若要查妖物,明日时机最好。”余世陵道。 成亲之日,新娘终须露面。人多眼杂不好动手,但总有见缝插针之时。 梳理绦带的手顿住,白欲栖不算赞同,“此事风险太大,我一人去可以,你不能同去。” 余灯到底是余世陵父亲,父子反目,兄弟成仇,终究是哀苦之事。 何况他一人对付妖物绰绰有余,不必担心伤害无辜。若余世陵执意跟来,恐怕场面不利于两人。 “受危害的是金虹门,”余世陵神情渐渐严肃,坐起身来望着水中倒影,“于情于理,应当除之。”他随手捡起石子高高抛在水中,那日头影子晃了几晃,离两人愈发的远了,“至于他……”余世陵只笑了声。 余氏父子之间的事,白欲栖难以插手。 林中风又起,水幕落下时扬起的雾气似轻纱薄丝愈飘愈远。白欲栖恍然忆三百年前,人间也是这般光景。偶然看向身旁人时,却对上他双眸。这双眼睛漆黑有神,眉头轻挑,略含着春日将近的情。 或是察觉不妥,余世陵微敛神色,不再看他。 “明晚宴请之时,方可动手。” 白欲栖颔首,“可行。” 直到日头稍歇,两人才返回慈水城中。 今日城中热闹非凡,在街上行走时难免听旁人言语,才知有各仙门受邀而来参加喜宴。 金虹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两人便向后门去。 石板路上银雪所剩不多,慢慢行走风也不似之前冰凉,转念一想再有月余便是春日了。行过酒楼时,白欲栖停顿片刻,不等他言语余世陵已经踏上台阶买了两壶酒。 “酒楼中人多,你我一人一壶边走边喝如何?”余世陵摇晃酒壶,陶壶碰撞并不清脆,却好似能听见酒水叮当。 白欲栖从善如流接过。 有酒作陪,并不觉得路远。 他们行在湖边,湖面上船只往来,渔夫高歌,白欲栖恍然许久不曾见过这幅光景。有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身上,他侧首看余世陵,“何事?” 余世陵笑道:“上仙久居天宫,从未如此饮过酒罢。” 凡人眼中,九重天上的神仙住在奢华宫殿中,仙娥环伺,只饮琼浆玉露,不食五谷,不染凡尘。像眼前这般不规矩的行径,恐怕此生不曾经历过。 若是其他仙人,自是肯定的。 不说三百年前下凡间,千年前白欲栖亦是人族。他也曾与志同道合的友人们把酒言欢,放声高歌。但眼前不止闪过他们的,另有一人独树一帜,却注定令他此生无法忘却——剑修风流洒脱,记不清多少夜两人醉宿檐廊。 白欲栖垂眸饮酒,唇边尚有水渍,“有。” 余世陵哑口,不再言语。 将至后门时,他缓缓停下脚步。 白欲栖亦停在原地,不解看他,“何事?” 余世陵晃着酒壶,壶中只剩一口,晃起来的声响不如耳边风声大。 他迟疑道:“不知明日一别,何日能再见上仙。” 原是此事。 白欲栖看他深情稍显落寞,却也不曾骗他,“天界规矩森严,无事不得下凡。上次见你父亲,犹是三百年前。” 说罢,他转过身去。 余世陵望着,慢慢饮尽最后一口浊酒。【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二十章 余世陵的心思不同寻常,白欲栖只当他少年心性。 不过尘世中短暂相逢之缘,经年后,又有几分怀念? 他沿石板路慢慢走着,将余世陵远远落在原地。 仙人身披金光,墨影摇曳,在身后拉出长长一道痕迹。余世陵望他远去,来回晃着酒壶,随意丢入了湖中。只听“噗通”一声,陶壶灌水没入水底,乌黑大门也将白欲栖的身影掩住了。 金虹门中已忙作一团,处处张灯结彩,红布高悬。 弟子们手中盛着托盘木箱匆匆行过,几名长老虽面色不佳还是忙前忙后张罗,掌门余灯立在几步外的连廊处静静望着众人。他面上不见喜色,唇角下撇,眉头紧蹙似有烦心事。但转过身来见到白欲栖时,即刻换上一幅笑模样,向他走来。 白欲栖摇首,无意与他交谈。 余灯只得轻叹一声,与他拱手。 居所外有处石子路,路旁载着常青树,哪怕在冬日放眼望去依旧青葱。吟苍山终年冰霜风雪,不见春色。或是因此,白欲栖于凡间更多偏爱。人间景色见了千年,但他每每经过仍不免驻足观赏。 白欲栖屈指解下一片落叶,捏在指尖细细揉捏。 林中有风,叶簌簌响。 他不言,树上人亦不语。 余世陵横卧枝杈间,一掌托首,单膝曲起,任由风吹叶落满身。他摘下发间细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便遥遥飘向树下之人。 今夜无风无云,难得有清月。 翌日清晨,白欲栖尚在修行吐纳中,院外已有喧闹爆竹声。又过两个时辰,唢呐吹打声由远及近,想必是将新娘子迎来了。 此时白欲栖端坐窗边,执黑子,正与对面人博弈。 “你不露面可合礼数?”他问。 “不合。”余世陵斜倚扶手,指尖不停拨弄掌心里的棋子,斟酌片刻后落下一子。他眉眼舒展,慢悠悠道:“但谁又能奈我何?” 身为少掌门,金虹门中的确无人敢指摘。各长老本就不喜这门亲事,余灯亦亏着理,如此说来,哪怕余世陵当场发作也不会任何下场。 白欲栖挑眉将棋子放回瓷罐中,“你师从何人?” 不说他棋艺精湛,但也鲜有对手,余世陵竟能和他有来有回。若不是于此道有天赋,便只能是受过高人指点。他撑着桌沿认真等待,男子勾唇轻笑,摇头否认了,“无人教我。” 多的他不再说,白欲栖也不便问。任凭院外吵吵闹闹,吹吹打打,闹翻了天,两人充耳不闻。白欲栖挥袖重整棋盘,道:“再来。” 余世陵低声轻笑,随手将黑子落下。 晨迎昏行,待到开宴席前,终有弟子来请白欲栖去往前院。 临走时,白欲栖将覆水横在腰间,与余世陵四目相对,“半个时辰后院中相见。” 余世陵:“好。” 今夜时机最佳,白欲栖身上担的不仅是天帝授予的任务,更是众多百姓的性命。妖王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能安寝。哪怕危机重重,仍值为之冒险。 前厅喜宴正酣,宾客众多。 余灯正周旋饮酒,他穿着玄色喜服,领口袖边各滚一圈赤色烫金锦绣。今日他恍若年轻了几十岁,笑起来时眼角纹路比平日平整了些。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来不假。他见到白欲栖身影,悬着的心才放回肚里,匆匆走来了。 话未开口,先敬上一杯淡酒。他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上仙……”余灯鼻翼翕动,半晌也没将话说出口。白欲栖身姿绰约,气质不俗,周遭不少人侧眼瞧着,纷纷猜测他是何人。他不欲多生事端,接过酒杯,道:“你的话我知晓,都在酒中了。” 两人相识于多年前,三百年不见虽有生疏,但当年情犹在,白欲栖亦是心中感慨万千,颇多不忍。这杯酒既是祝愿,也是赔罪。若今夜的妖……他是愿意让两人长相厮守的。 白欲栖垂眸,一饮而尽。 余灯似有话对白欲栖说,连声请他在后院凉亭中多坐片刻,待应酬完宾客他便过去。席上人多嘴杂,此举正合白欲栖的意,他便先行一步去往后院了。 熔金已碎,落满院辉煌。 假山顶上雕刻楼阁,精致细腻,日头变幻下楼阁中人恍若动了起来。白欲栖驻足欣赏,面容上却更多是愁容。迟迟不见余灯身影,又与余世陵约定时刻将近。他仰头见日落月升,当月色映亮面庞,他沉沉合上双眸,提步朝更深的院落走去。 待到墨影扫过衣摆,院中只闻潺潺流水声。 远远婚房院外便见大红灯笼高悬,来往服侍的人却少。新娘身份到底不同寻常,约莫着是余灯的安排。 白欲栖独自行在石板路上,单手扶剑,慢慢隐了身形。他无意出手伤害金虹门弟子,挥袖间略施仙法,让院中众人沉沉睡过去了。 院中红彤彤一片,本是两家之好的喜庆,沉静下来后却有说不出的妖冶诡谲。 “上仙。”身后响起脚步声,愈来愈近,停在了仙人身旁。白欲栖偏首看他,“你来迟了。” “不迟。”余世陵道,“时机正好。” 白欲栖:“若此事并不是你我想象中那般,你该如何?” 似是早想到他会有如此疑问,余世陵坦然道:“一人一骑,浪迹天涯。”他豪情笑说,“凡间一十六洲,总有我去不到的地方。此生尚且望不到头,何必安于一隅?何况……” 余世陵止住话音,但笑不语。何况如何? 何况凡间景色看腻后,还有天界之景不曾入眼。 白欲栖看他一眼,倒没多言。他看向院中门窗贴着双喜字的房,轻叹一声,“走罢。” 余世陵颔首,与他一齐向前走去。 不必担心打草惊蛇,以妖物修为,两人踏进院中时就能知晓。但白欲栖有把握让他逃不出去。 燃着红烛的房间静悄悄,白欲栖欲推门而进时余世陵扯住他的衣角。 “何事?” 余世陵细细摩挲滑腻的绸缎,这般好的料子,人间难见。他低声问道:“今夜一别,上仙可会思念我?” 双喜字前,红灯笼下,白欲栖一袭白衣都似染成红色。他这才看清余世陵身着一身玄服,赤红色落在他身上,竟与余灯的喜服有分七八相近。白欲栖只瞥一眼,缓缓说道:“你有十六洲景色陪伴,无需我再挂念。” 男子神色有些许落寞,松开了手。 白欲栖本就不通“情”之一字,如今又修无情道更是寡情。他不多加猜测余世陵心思,止步当前便好。 他伸手按在门上,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一大张喜字下是两根粗壮龙凤烛,正燃的旺盛。旁边放着精致高点和一些寓意好的瓜果。越过珠帘望进里间,桌上放着白瓷酒壶和一对镶金玉酒杯。喜床上,身着玄色为底,赤金为辅的繁重喜服的新娘正襟危坐。 触及她的刹那,白欲栖敛眸,拱手行礼,低声道:“叨扰。” 余世陵冷眼瞧着,不置一词。 白欲栖再起身时,周遭气势为之一变,难得咄咄逼人。 他两指并拢掀起珠帘,愈靠近新娘,气势愈发威严。寻常妖物若在此,早已伏地瑟瑟发抖。但眼前人,只一双涂着豆蔻的玉手紧紧绞在一起。 隔着龙凤呈祥盖头,白欲栖侧身对她,先道:“若你真愿与余灯此生相守,我的话你必要知无不言。” 新娘揉捏在一起的指尖有片刻停顿,白欲栖收在眼底。 他先问:“你家在何处?” 此问她是何地的妖,在何处修炼、化成人形。 她答:“家在金虞洲。” 虽有千百年变迁,白欲栖犹记妖王出身之地便在金虞洲附近。凡间毕竟广袤,人可修仙,亦可成魔,妖物更是喜爱人间。几乎所有三界中的大事,都发生在这片承天接地的洲陆上。 白欲栖心头渐沉,又问:“为何到霄南洲,慈水城?” 余世陵对此似乎颇感兴趣,靠近了些。他上下打量新娘,眼底防备不减,从进门,手掌便没离过佩剑。 新娘答道:“家中无所依,来寻亲戚。” “亲戚做什么营生?” 她道:“小买卖,打渔为生,只够温饱。” 白欲栖不由看她一眼,她仍是惴惴不安,手却稳稳放下去了。 她寻的亲戚就是妖王,妖王在水边或在水中,这点与他的探查相合。他沉吟片刻,盯着她那双手,总觉不对,又问:“今日怎不见你亲戚?他是你的长辈,余掌门怎会不留他饮酒。” “亲戚不胜酒力,回去了。” 白欲栖正面对她,“回何处去?” 新娘甚至轻轻抚摸指上丹蔻,“去往金虞洲祭奠我的爹娘。” 白欲栖话音陡厉,“荒唐!你的父母,怎是他去祭拜?” 她却不再答,好似终于完成了艰巨使命。 言外之意妖王已离开霄南洲,回金虞洲去了。白欲栖虽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终有被愚弄的愤火。 见状,余世陵却说:“你是妖,惯会妖言惑众,怎能信你的话?” “既不信,我便与你说些密话。”她招招手,让余世陵过去。 白欲栖伸手挡下,“不可。” 余世陵轻笑按在他手臂上,轻轻拂开,“无事,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几步上前,居高临下睨她。半晌忽然弯下身来,两指捏着盖头一角,缓缓将它掀了起来。 白欲栖只觉屋中烛火摇晃,眼前闪了一下,再回首已闻浓浓血腥气。 一只形状美好的玉手横在空中,指尖丹蔻精致美丽,衬得她肤若凝脂,吹弹可破。若不看她掌中脏器,皓腕上的淋淋血迹,想必这只手更加动人心弦。 霎那间,覆水出鞘,剑光大盛扬起那层薄薄的红盖头。 盖头下是那日在林中见到的面具,仍不见其真貌。白欲栖心头火起,砍了她的手。余世陵沉沉落地,倒在血泊中,俊脸上犹挂着不可思议。 “为何杀他。” “上仙,”那妖笑说,“饶我一命罢。我也是奉命行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二十一章 余世陵倒在血泊中,头颅偏向白欲栖,一双混沌了的明眸怔怔望着他。不过刹那便了无生机,魂归阴曹。 白欲栖心头一突,眼前似有血雾弥漫,来不及细细琢磨妖物已将血淋淋的心扔在他脚下,溅起的血脏污了银白衣角。他后退两步,沉默不言。一炷香前,余世陵问他何日再能相见,没想到话别此生。 千年寂寥中,他见过数不清的生离死别,如今依旧心生悲凉,情难自抑,怅然若失。 “奉何人的命?”白欲栖问道。 在他看来余世陵不过是小小少掌门,放眼十六洲根本算不得什么,谁又能将他当成眼中钉?若妖王要杀他,只有一个缘由:祸事因他而来。说来说去,若他不来,余世陵何故卷入这场恩怨中。 妖物自知不敌白欲栖,根本没想抵抗。干脆坐在榻上任由那柄银光闪闪,寒气乍现的长剑抵在颈间,划破肌肤,血珠没入衣领中。 隔着面具,白欲栖瞧不见他的神情,大抵是嘲弄。 妖物轻笑一声,指尖在剑身轻弹,慢慢说道:“上仙即将知晓,不如与我同坐片刻。”他轻拍身旁,邀白欲栖坐下。 “说。”余世陵惨死他手,尸首横陈,他无心与妖插科打诨。 白欲栖沉沉说道。 料定性命暂时无虞,妖物气定神闲,闭口不言。 忽而,他扬手灭了屋中烛火,“上仙稍候,他来了。” 白欲栖虽觉蹊跷,给妖物施下捆妖绳,旋身隐在帐后。 仙人耳目清明,不受昏暗影响。他静听院中声响,果然有一道稍显拖沓的脚步声,并着又长又粗的喘息声,朝这边来。 年岁不同,行当不同的人脚步声亦有不同。年岁轻,便轻快优哉,反之拖沓缓慢。屠夫脚步更重,修仙之人身轻如燕,不留声响。显而易见,来人年岁长,不修仙或修为低劣。 白欲栖不记得金虹门中有这号人物,只得再等。 他斜对着一面铜镜,镜中恰映照房门。门外人愈发近了,将门推开时,白欲栖眼前有闪光,随即扑灭。仅仅片刻,从铜镜中,他见到了一抹熟悉身影。 那人将灯笼放下,转过身来露出了熟悉面容——余灯。 他仍穿着喜服,此刻不见喜庆,徒留阴森。 “事情办得如何?”他张口便问,甚至掀开珠帘越过尸体时踢了余世陵一脚。余灯蹲下身,细细端详片刻后,终于发出满足喟叹,“这下,没人再阻挡你我二人了。”他在新娘身旁坐下,身影依偎相合,若不知情必会以为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的一对。 “余郎,此生能与你长相守,死而无憾。”那妖物如此说,引来余灯一片爱怜。 白欲栖只觉浑身发冷,不过弹指三百年,余灯为何变化至此?他又听余灯说,“待事情过去,你我离开此处,游览十六洲。寻觅一处桃花源,逍遥一生。” 这般想象着实美好,可惜再不能实现。 白欲栖从帐后缓步踱出,先对上妖物面庞,随即将手中剑抵在余灯颈上。 “余掌门,此事有待商榷。” 余灯心头一凛,想要回头,颈上剑却压的他动弹不得。他无所谓辩解,静静道:“上仙,你都知晓了。” “虎毒尚不食子,你竟指使妖物残害余世陵。”白欲栖悲切大过震惊,他活千年,更加离谱的事都见过,但不敢信这等事竟是余灯做下的。想当初,翩翩少年郎潇洒恣意,惹万人喜爱。豪情万丈,与四海皆兄弟。怎会是如今的阴毒模样? 余灯轻叹,双肩肉眼可见矮下一截。 他执拗转身,与白欲栖相对,苦笑一声,“上仙,以我现在的模样,何谈其他?” 窗边烛忽然亮起,屋中不再死气沉沉暗淡。 借着薄弱微光,白欲栖终于看清眼前人面容。不知何时起,余灯双目下托着层层皮袋,鼻头肥大,唇角下撇。不似中年,倒似活了几百年的妖。哪还有当年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白欲栖险些握不住剑,不由后退一步。 余灯也在打量他,眼中不免浮现讥笑。 仙人不生不死,时隔三百年他已行将就木,白欲栖却比当年更加俊朗。同生为人,为何他要受生老病死之苦,为何不能登天梯,拜仙宫? “生老病死,此乃天道。”白欲栖垂眸看余世陵。他飞升成仙与天地同寿,再多的话也无法对余灯讲。 仙有仙愁,人有人怨,岂能同语。 余灯大笑出声,面上却有哀怨,“若不是你到霄南洲,想必我早已得手。”他似有话未说尽,忍了忍,终究没开口。 “为何执意要杀余世陵。”白欲栖不解,若实在不喜这个儿子,放逐离开便是,何苦造杀孽。 余灯但笑不语,身后的妖动了。 “错已酿成,不必再问。”那妖起身走至窗边,轻轻推开一角。今夜夜沉如水,不见早先清亮蟾光。冷风将喜服衣摆轻轻吹起,将血腥气一并带走了。白欲栖轻瞥一眼,不见异常。 “这条命要算在你二人身上。”白欲栖已然不悦,又念着妖王之事,将目光投向妖物,“如何评判,自有人讨公道。” 他猛然举剑袭来,妖物防备不及,朝里扑去一下入了帐中。白欲栖神色不变,提剑上前,与妖物四目相对时,忽觉不对。将要后退,猝不及防身后袭来一阵力气,将他重重推入床榻,埋入被褥中。 恍惚间,覆水跌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 白欲栖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妖物与余灯站在一处,冷眼看他。耳边忽听窗外传来铃铛声,颇为熟悉,一时间竟想不起在哪听过。 他挣扎着起身,奈何浑身无力。心中呼唤覆水,却有人先他一步将覆水捡起,收进剑鞘。细看之下,竟是熟人。 他相貌极佳,稍显冰冷,立在一团蟾光中似黄泉边盛开的妖冶红花。细看之下,他的双眸如蛇般竖立,正冷冷瞧他。 居然是穿心而死的余世陵,白欲栖只来得及思及此,便猝然昏睡。 “余世陵”将覆水系在腰间,上前拾起榻中央的金屋。 金屋巴掌大小,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此刻门扇紧闭,透过敞开的窗户,能瞧见屋里有一角白衣身影。 “余世陵”将它牢牢托在手中,举至面前细细端详。待看到白欲栖卧在榻上一动不动,心情颇好地吹了两声哨,似逗弄笼中雀。 他转身向外走,望着门外寒风细雪,又转回来扯过搭在桌上的龙凤呈祥红盖头蒙在金屋上。 “做得不错。”他与余灯二人擦肩而过时有短暂停留,侧首垂眸,低笑夸赞。余灯不敢抬头,另一人却见“余世陵”神色冷淡,眼中分明没有笑意。不由打起寒颤,更加惴惴不安。 说罢,他托着金屋,闲庭信步向屋外,隐没在墨黑的夜中。 片刻后,只闻铃铛狮子吼,院中再没声响。【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二十二章 应是活过千百年见惯沧桑,白欲栖许久不曾入梦。 今夜梦中难安,待汗湿鬓发,衣衫黏肤才悠悠转醒。四周极暗、极静,似深陷混沌。饶是仙人神思清明不受蒙蔽,仍有片刻不安。仙人双眸不能视物时自有法子,白欲栖双眉间隐天眼,屏息凝神,静待片刻方能视物。 屋中陈设简洁,一切照旧,刹那间便知身在何处——魔宫。 白欲栖正要起身,却不想四肢百骸如断裂般疼痛,让他险些跌在榻下。挣扎下榻虽有失体面,却实在松了口气。 木窗严严实实拢着,推开后,凉风随蟾光落地。风中携几片尚且稚嫩的海棠,拂他满面,静落衣裳发间。 清凉月光映他俊美面庞,墨发未束散在肩上,正如窗外海棠欲语还休,美色煎人。 月色尚有不足,白欲栖移目烛台,那烛无火自燃照亮房中。他这才细细打量,此处正是魔宫院落,甚至桌上书本仍是离开时的模样。 彼时记忆涌上心头,与他同行多日的余世陵竟是仰金亭。一时火起,不知是被愚弄的愤,亦或对自己眼拙的怒。 白欲栖心中烦躁,左右寻不到覆水,索性在窗边阖眸静坐,待人来寻。他尚不知仰金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此行必定凶险万分。 清风鼓动衣袍,远处传来檐马脆响,似有哼声相伴,环顾四周却并无一人。他侧首望窗外,兰句楼矗立不远处,月影轻移,如摇摇欲坠。 白欲栖不觉抬手轻抚,又听一声轻笑。 “仰金亭?”霎那间,他便知有人匿在暗处,“何故躲藏。” “难得你要见我,莫非今日日出西山?”仰金亭轻声调笑,并未现身。 白欲栖:“休玩把戏。” 只听仰金亭道“如你所愿”,窗前便月落花谢,露出真面目来。 如水镜中月花,眼前只有墨夜枯树,兰句楼掩映在层层叠叠枝丫后触不可及。白欲栖眼眸流转间,忽瞥见一方玄色衣裳,上用银丝绣猛兽,正对他张牙舞爪。倏地,脚下轻摇,离那猛兽愈来愈远。 他先听到短暂又轻快的口哨声,紧接其后,对上一双笑意不甚明显,冷淡居多的双眸。 哨声并不陌生。 吟苍山在天人交界处,茫茫雪山下偶有牧民。牧民放鹰,哨响鹰归。又在行走游历时见过笼中娇俏鸟,人们亦用哨声逗弄。成仙时,他化作额白翅金鸟,如今受人桎梏,仰金亭此番行为无非在践踏嘲弄于他。 白欲栖面露愠色,欲唤覆水来,忽觉四周有魔气镇压使不出法力来。这时,窗外那双眸似春日溪流冰消雪融,含上笑意了。 “上仙不必白费力气。”仰金亭饶有兴趣盯着窗边身影,指尖在屋脊上划过,落在栏杆外,“有我在,你逃不脱。再者,此屋专为你打造,不住岂不可惜。”他低嗤一声,向后仰去靠在窗棂下,隔蟾光轻纱与仙人四目相对——这双眸与三百年前变化甚多,再不曾见过些许爱意。 此言不虚,白欲栖空有一身仙法,此刻却如覆着巨石。 “为何囚我于此。”他道,“尊上有何指教。” 仰金亭疑道:“上仙怎不问霄南洲之事。” “受骗多次,已问无可问。”白欲栖坦言,不再看他。 “余世陵的下落,上仙亦不在乎?”仰金亭并不见有多愉快,眼珠在眼皮间转动斜睨着他,唇角扯出一抹假笑来,似乎笃定白欲栖定会对此感兴趣。但当仙人真的询问时,他又黑脸不语。 白欲栖反而气定神闲,在小窗边坐下,“尊上且说,我慢慢听。”屋中用具一应俱全,他甚至沏了一壶茶。捏杯倚在窗棂上,风拂衣袖,真如一只停脚暂歇的鸟。 眼下无论再怎样说,都显得乏味无趣。 仰金亭心头烦躁,不甘心让白欲栖得偿所愿,硬着头皮道,“只怪余世陵命薄,年少失恃,青年失怙。” 白欲栖手上动作一顿,诧异道:“余灯虽昏庸,但命犹在,怎会……” “不过弹指三百年,莫非上仙当真忘记我是何人?”仰金亭又将金屋拿近了,细细打量他面上惊诧神色,皮笑肉不笑道,“还是说,在你眼中我仍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 “若你还如此看待我,倒是让本尊为难了。” 白欲栖神情又变得淡漠,“本君从不觉你风光霁月,只知你顽劣残暴,少有人性。” “本就是魔,何苦要我通人性。”仰金亭一双墨眸在夜中极亮,竖立的瞳孔更近于妖,“余灯为我所用,如今毫无用处,我还留他作甚。”他丝毫不曾凝滞,似忘却三百年前与余灯也曾是把酒言欢的好友。 白欲栖只觉一阵凉意涌上心头,仰金亭尚能杀同床共枕的道侣,怎会对余灯手下留情。 他重重放下茶杯,“你不该如此心狠手辣,不留丝毫退路。” “路是他选的,与我何干?”仰金亭反问,“若他无欲无求,又怎会受我蛊惑?若他当真是个好父亲,又为何甘愿献出余世陵?”他冷笑,“上仙,你看人的眼光,一如既往地差。” “少与我耍滑头。”白欲栖心知仰金亭又在蛊惑他,“你岂是善男信女?其中龃龉只有你知,说与我听的恐怕没有一分真。” 仰金亭不笑了。 眸中却盈着快活,他当真喜爱白欲栖这副模样。明明世上人神魔有万万众,唯眼前人能看透他心。 “上仙对我有歧义,当然将我想的万恶不赦。”仰金亭故意逗弄他,“然人心易变,何况是三百年未见,你怎知余灯一如当初?”见白欲栖不理,又说:“余灯是凡人,成仙无望,自然要入轮回。我寻到他时……” 仰金亭拉长声音,不说了。 他不言语,白欲栖未尝猜不到。 世间灵力充盈,人神之差多在寿命,万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求长生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献子于魔,并不罕见。以己之欲,伤他人之身,才是人人为之不耻的真正缘由。 无论是何种族,欲,皆有之。 俱言魔族重欲,为求所想不择手段。但其余几族与魔有何不同? 踏入红尘是欲,修无情道亦是欲。 神魔二族与天地同寿尚且如此,又以何妄谈凡人。 白欲栖阖眸长叹,到头来发现无以为叹。 仰金亭忽道:“余世陵的命不在我手中。” “在他父亲手中,在妖王手中。”他道,“在贪欲手中。” 白欲栖忽忆起那日“余世陵”说“遨游十六洲”。不知是否真是他所愿。 他敛眸,“你见到妖王了?” 仰金亭:“我本就是去寻他,偶然见到余灯向他求寿。” 白欲栖眼底有阴霾,“下场如何。” “区区虫豸,不值一提。”仰金亭轻言,似杀妖王不过啜茶饮酒般寻常。他掀起眼皮,五指托着金屋凑近眼前,“与其担心旁人,不如担忧自身。上仙的命,可捏在我手中。” “命值几钱?”白欲栖嗤笑,“你曾取过,何必再以此威胁。” 仰金亭面色不改,却唇角下撇,显然不悦。 白欲栖亦不再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当年穿心一剑,世间再无恩爱鸳侣。他讥讽仰金亭无情无意,怎又不是对自身的嘲弄。 “我受天帝旨意下界除妖,若无踪迹,必有人来寻。”白欲栖知仰金亭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但仍要说。仰金亭有心囚他,他逃不脱。但他想知这位新魔尊,是否会将天界放在眼中。 “那就来寻,”仰金亭果然不屑,面色变幻莫测,不知其中有何高深,“谁敢闯我魔宫,本尊必叫他有来无回。”说罢,话音一转,“大将军燕少澜使得一手好弓,只是不知,这淬了毒的箭哪日会没入他的眼中。” “你我恩怨,何必牵扯旁人。” “你不该与他在我面前同行。”仰金亭眼里似淬了毒,哀怨狠辣,“我只当他是眼中钉。” 白欲栖拂袖,清风蟾光担在他双肩,身后目光灼灼,宛若要将他一分为二,“既如此恨,又怎不杀了我?我受天道福泽,灵台不毁便是不死不灭。用来泄愤岂不正好?” 漫不经心两句话,让仰金亭有片刻静默。 良久,“上仙何出此言。” “尊上明知故问,”白欲栖起身走至栏杆旁,凭栏遥望,冷月映他面庞。清冷谪仙不容玷污,更与仰金亭离得远了,“你不可能只因我设下圈套,其中必有腌臜事。”他轻笑一声,“三百年,本君修了无情道。尊上莫不是又要渡劫了。” 这话如寒光铁剑,没入仰金亭心口三寸。 他几乎是恶狠狠道:“你为何要修无情道。” “因我的确粗鄙,还想留此残命。” 仰金亭忽笑了,“可我看来,你的无情道不过自欺欺人。” “若你当真无情,为何怜悯余世陵,怎会昨夜道心不稳,被我钻了空子?若你当真恨我入骨……又怎能与我谈笑风生?上仙,你不是无情之人。” 白欲栖:“我自修得。” 仰金亭呵笑,面露阴霾,重重将红布扯来盖在金屋上,冷笑道:“既修无情,且需记得,汝之无情,与吾同名!”【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