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昭昭》 1、楔子 元朔五年,天降大旱,禾苗皆槁,万里难见炊烟。 天边朝阳将起,尚未见烈日却已能嗅得到燥热的气味,让人不由地心烦意乱起来。 挂在长乐宫殿角的宫铃无风自动,敲响了这一日的序章,宫人们立时忙碌起来,或端着尚算清冽的水供贵人梳洗,或捧着汤盅脚步错错盼着贵人能多饮下几口。 近身的宫人入内伺候,外头便只剩下两个无甚品级的小宫女,举着雪白的掸子拂尘。 “今春大旱,如今都三伏天了,一滴雨都未见着,听说就连皇庄里的禾苗都干死在田里了。” 说着话,宫女掸灰的动作急躁了两分,激起的尘灰呛得两人轻咳几声。 叹口气,小宫女继续道:“如今莫说擦洗的水,就连咱们日常喝的都开始按品级配发了。宫里尚且如此,可想外头是什么光景,也不知陛下是什么打算。” 年长一些的宫女显然有几分门道,她左右看了看开口道:“听说,为绝民间对宫中奢靡之风的微词,皇后娘娘已经安排大长秋裁撤宫人了。” “什么?”小宫女惊呼一声,又慌忙捂住嘴四下里看看,随后才凑过去带着些急切问道:“那咱们?若被裁撤出去,咱们哪儿还有活路啊?” 她们都是父不慈母不爱,才被送进来做这伺候人的活计,命好一点攒下些体己钱二十五岁放出宫去,命不好死在宫廷里都不会有人多问一句。贱命一条,此时被裁撤了,家中焉会管她们的死活? “莫慌,咱们如今是伺候公主的人。公主正当产子之际,陛下心疼,皇后娘娘也怕惊着,所以咱们宫里是不在裁撤之列的。” 听了这话,小宫女才算松了口气,却又沉默下来。 遭逢如此天灾,纵然一时保住了性命,可若持续这么着,她们这些在主子跟前没脸的人,谁不是朝不保夕? 只盼着朝中快快想出应对之策,求了雨来,那才是根本之道。 正说着闲话,两人一抬头就瞧见柴桑公主的乳母陆媪,捧着一碗安胎药缓步走来,吓得头一低,不敢再言语。 棕褐色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清凉袭来,陆媪缓缓吐出一口燥热的气来,视线不由得转到屋子中间的冰鉴上。 切割得方正的冰块整齐地堆放在冰鉴中间的凹槽里,沁白的凉气便顺着青铜器皿缓缓蔓延开来,内里冰着的绿豆汤也散发着丝丝清甜。 如今陛下心疼,下令公主养胎期间一律都用最好的,便是几个宠妃夫人那里都停了冰,皇后也没敢停了公主的用度。 陆媪先是庆幸,紧接着想到这份天子的愧疚是如何来的,心中又是一阵难受。 柴桑公主是当今陛下刘彻的幼妹,刘彻继位之后多年无所出,公主便被前皇后陈阿娇领去养着,那时‘金屋藏娇’之情犹在,夫妇二人把这幼妹疼宠得有如亲子。 可惜好景不长,陈阿娇长久无子,对先生了皇长女刘瑰,又生了皇长子刘据的卫子夫心生嫉妒,陷入巫蛊风波以致被废。 由她教养长大的柴桑在这宫里也尴尬起来。 适时,刘彻为推行推恩令,新召了数名儒学子弟入朝观政,尤以胶西国相董仲舒举荐的华润予最是不凡,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更兼一副丰神俊朗的外貌,最得陛下器重,直接封了九卿之一的太常。 华润予早年娶了恩师孟之后的嫡长女,才女孟青妍为妻,一年前两人遭贼寇劫掠,孟青妍意外落水而亡,华润予就此成了鳏夫。 刘彻听说此事后便动了心念,促成了柴桑公主与华润予的姻缘。 两人郎才女貌,成婚后也算相敬如宾,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光景,柴桑公主刚刚有孕,孟青妍竟领着儿子找了过来。 人家夫妇二人生死重逢喜不自胜,却让柴桑公主如何自处?愤愤之下只能拖着有孕的身子回了宫中养胎至今…… 思绪回转,陆媪叹口气换上得体的笑容再次提步。 只见黄梨木矮榻上,时年八岁的卫子夫之女,卫长公主刘瑰趴在边沿,肉嘟嘟的小手轻轻触碰柴桑长公主隆起的腹部,娇声娇气地问道:“姑母,妹妹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柴桑公主半倚着,细白纤长的手扯了扯腰间的软枕,闻言一笑:“你怎的知道是妹妹?” 刘瑰点漆一般的双眼眨了眨:“我有弟弟啦,就想要个妹妹。” “嗯?”柴桑手一停诧异笑道,“二公主和三公主,不都是你的妹妹?” 刘瑰鼻子一皱,嫌弃道:“她们长得皱巴巴的,不好看呀!”随后笑嘻嘻地往柴桑怀里一钻,“还是姑母好看,生出来的妹妹也一定好看。” 这童言童语让柴桑失笑不已,然而笑意淡去,她抚着肚子却有些不安起来。 “公主,该喝安胎药了。” 陆媪的提醒打断了柴桑公主越飘越远的思绪,她皱着眉撑起身子,姣好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厌烦。 趴在旁边翘着脚脚的刘瑰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猛地起身就要去抢那碗药:“我来喂姑母和妹妹吃药——呀!” 她一双小脚丫踢得正欢实,骤然起身一个不稳就要跌下去,惊得陆媪与守在榻旁的宫女赶紧去接,这榻不高本也摔不到她,然而刘瑰骤然失衡显然被吓到了,下意识伸手一抓—— 一把抓在了柴桑正在接药的手臂上! “公主!”“殿下!” 手忙脚乱的惊呼声中,柴桑公主被刘瑰拽着身子一歪,生生地窝了一下高高耸起的腹部。 闷哼一声,她捂着肚子感觉天旋地转起来,耳边是刘瑰慌乱的哭声,她张了一下嘴,却疼得说不出话来。 “快!传稳婆和太医令,公主怕是要生了!” “速速通禀陛下和皇后娘娘。” “长公主,可莫哭了,快把长公主抱下去……” . 建章宫正殿。 叮铃咣当的碎裂声响起,刚得知柴桑公主即将产子的中常侍春陀,也顾不上来传信的宫女,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殿内。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陛下恕罪!” 百官们匍匐在地高呼请罪,而为首的丞相大人,已经满头鲜血地歪倒在地,也不知还有没有气息…… 春陀屏着呼吸,沿着殿侧一点点挪过去,下意识地瞥了眼丞相身前滚落在地的卷轴,只见上面清晰地写着三个大字:罪己诏 他瞬间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陛下还未开口就先拟了罪己诏?他怎么敢?! 强忍着恐惧,春陀抬头向上看去,三十余岁正当壮年的刘彻,一身龙纹玄衣,额前冕旒低垂,掩住了他的神色,却掩不住他翻涌不断的愤怒。 下跪的百官被这灼人的气氛压得匍匐在地,无不心惊胆寒。 大汉立朝百年,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旱灾,民间已出易子而食,以人血解渴的惨案了。 也怪不了丞相着急。 正思索着要怎么应对,春陀却见刘彻视线微不可查地一动,他僵了一瞬,依命将那封染血的罪己诏捧到刘彻案前。 他战战兢兢地垂立在旁,随着刘彻的沉默,脑中翁翁作响,整个大殿也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更有甚者被这周遭的气氛吓得险些昏厥,死死咬牙才堪堪不至倒下。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即将承受不住之际,突然,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天际,仿佛唤醒了这沉睡已久的老天,一声旱雷炸响,无数闪电明灭,顷刻之间狂风骤起,乌云聚集,大雨倾盆而下! 这一雷声炸响,打破了眼前的局面,众人皆被惊得瘫倒在地,未及反应,殿外便传来宫人喜报:“陛下,柴桑公主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跪在前列,身前一排龟甲、算筹的太史令司马谈眸中精光一闪,猛地抓起一把算筹掷在地上,在众人出声之前,叩首高呼。 “陛下,‘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注1】小翁主便是我大汉的一线生机,天佑大汉!天佑陛下!送来携甘霖降世的天之骄女,大汉安矣!” 刘彻仍是端坐龙椅,他面上不见喜怒,众人却都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气氛,他们只怕真要陪着丞相人头落地! 春坨不等人吩咐,快速奔向长乐宫把小翁主抱了过来。 刚出生的孩子都是皱巴巴红彤彤的,可小翁主却正好应了刘瑰那句话,生得白净可人,被生人从雨中抱过来,却不见哭闹,睡得极为恬静。 春陀深悉刘彻,只是象征性地把孩子往他身前一送,然而仿佛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般,出生不过片刻的婴儿在送到刘彻身前的一瞬间,睁开了灵动的双眸,冲着他咿呀一笑。 两人围着小翁主心中皆是一惊:这孩子分明刚刚降世,眉眼之间却已能看出肖似刘彻的痕迹!虽说外甥肖舅,可这未免也太像了些! 刘彻原本严肃的脸上立时浮现出亲近,他抬手从春陀手中接过孩子,连呼三声好:“传朕旨意,进柴桑为长公主,其女为……临尘公主,赐封地……” “陛下,”司马谈匆忙出声,“公主年纪尚幼,虽有得天福祉,也不可过,以翁主之身封为公主已经足够,赐封一事,还需谨慎。” 刘彻大手一挥:“罢,那便赐名刘……” “陛下!”司马谈又突然开口阻止。 刘彻接连被打断,心生不快:“又怎么了?” “陛下,公主,姓华!” 一句话,让刘彻彻底黑了脸。 谁人不知华润予失了圣心,禁于府中已有半年,若不是朝中儒生多关联,且顾及柴桑公主,刘彻早要了他的命! 司马谈却对当前的气氛恍若未觉:“陛下,子因父生,公主需要一个父亲。” . 从生子的疲累中悠悠醒转,柴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左右一摸,惊呼道:“孩子呢!” 刘瑰这时坐成一个小团子模样,努力睁大哭得红肿的双眼,伸出小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姑母,妹妹被父皇抱过去了。姑母,妹妹一生下来,外面就下雨了,大家都可开心了,她们说妹妹是天之骄女。” “姑母,什么是天之骄女啊?” 这稚嫩单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柴桑却周身颤抖,气息一短竟再度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女儿已经送回了她身侧,她盯着这个睡得酣甜的孩子,眼泪断了线一样流下。 “公主可醒了。”陆媪放下手中铜盆,惊喜地唤了一声。 却见柴桑猛地一转头:“抱走。” “什么?” “把孩子抱走,华家的女儿,送回华家!” 陆媪顿时瞪大双眼,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公主你说什么呢?这可是你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你要送给那个黑心肝的负心人?!” 柴桑却彻底转过身去,冷冷地再说一句:“送走!” 一声令下,陆媪无措地抱起那个酣睡中的小人,她却好似感受到自己将被生母抛弃,哇的一声从睡梦中惊醒,哭声凄亮,灼得人心头一堵,柴桑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良久。 “姑母,”刘瑰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你不喜欢小妹妹吗?妹妹长得可好看了。” 屋内终于没了其他人,柴桑眼泪再次扑簌簌地落下,她哽咽道:“那阿瑰多去帮姑母看着妹妹好不好,你帮姑母照顾好她,不要让别人欺负了她……” 刘瑰第一次见她这天仙一样的姑母哭得这样伤心,她不知她在哭什么,却觉得很难过,她用力点头:“好,我护着妹妹,不让别人欺负妹妹……”【你现在阅读的是 】 2、议亲 夕阳斜晒,此时的华阳街上正是热闹,有道是仓禀实而知礼节,长安城的百姓们自是不必为了生计而烦忧,他们像是要趁着这一天尚未结束,好把今日的乐子重新享上一遍,闲叙,欢笑,人声鼎沸。 嬉笑之间,急切的车铃声响起,一辆三驾的马车快速驰过华阳街的驰道,两侧的行人被这疾行的马车惊了一下,下意识避在一旁。 长安城的几大主街均是‘一道三涂’,左右两涂供百姓行走或驾车缓行,而中间最为宽阔的一涂便是供陛下专用的驰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人竟敢公然驾着马车压着驰道穿行而过? 华阳街很是宽阔,百姓们依律在左右两涂行走,自不会被车撞到,但众人好好走着被惊了这一下,难免微词。 “呸!八成又是哪家的纨绔,如此不知忌讳,也不怕被弹劾!” “嘘!莫要胡言!”说话的男子盯着远去的车架,笑道:“甚的纨绔,那是临尘公主的车架。” “临尘公主?” “天之骄女?” “哪里哪里?” “我看看,我看看。” 众人一时心切,全都往前凑,那男子被挤得一个趔趄,没好气道:“早走远了!” 众人暗道可惜,却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想再瞧瞧。 临尘公主华书,十五年前携甘霖降世,救百姓于危时,满长安城谁不晓得临尘公主之名,谁不感念临尘公主之恩? 十五年过去了,长安城中却仍然流传着颂赞临尘公主的童谣: 帝甥降世,临尘之光。泽被苍生,福绵四方。 旱魃遁形,丰收在望。天恩浩荡,永世流芳。 更何况,这十数年来临尘公主受万民敬仰,却没有养成娇蛮跋扈的性子。 她自七年前就开始每月定期施粥,这两年得赐了封地后,更是以封地赋税成立善堂,救助孤寡老幼,长安百姓谁不盛赞临尘公主贤良之名? 出行素来低调的临尘公主,今日车架却行的这样急,也不知是生了何事?前方不是官署就是贵人的府邸哩。 太史令司马迁的府邸前,仆从阿生正靠着玄黑的大门打哈欠,他百无聊赖的拢了下袖子,盘算着差不多是时辰闭门了,正准备动作起来,突然就听到了熟悉的车铃声。 那车铃声空灵悠扬,满长安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他立时一个激灵,猛地跃起把门房里正歇息的院公赵伯叫了起来。 赵伯不敢怠慢,理了理衣襟匆匆迎了上去,只见临尘公主的车架正稳稳落停,车夫兼护卫安荣一跃而下快速摆好脚凳,立在一旁。 车架里率先出来的是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这女子周身没什么装饰,只在乌油油的发间簪着一枚玉笄,衣饰简单却难掩清丽,一身的高洁之气。 她面上带着浅淡的笑容,冲着候在下方的赵伯微微颔首,随后侧身向着车架内伸出手—— 眼见车帘微动,赵伯有些激动地躬身行礼,高声道:“恭迎公主大驾……” “快闭嘴吧!” 一声清脆的喝止,让赵伯半躬着的身体像是突然生锈一样卡住了,整个人一点点生硬地复位。 “生怕旁人不晓得我来了?” 迎着这句话,赵伯艰难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向上看去。 眼前的女子一身藕紫色曲裾,外罩着一件素纱襌衣,即使在夕阳的余晖中也泛着溢彩,腰间一副组佩,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发间华丽的簪珥低垂,随着她的动作于耳畔轻轻晃动,摇曳生姿。 然而再多的装饰也不过是她的陪衬。 华美的发饰与乌黑云鬓之下,是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微勾的红唇,似盛放的芍药花瓣落在面中,漆黑清冽的眸子之上,是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为少女娇艳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凌厉之感。 这张脸的冲击性实在太强了,即使三五不时见上一回,赵伯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微微颤抖着谄媚道:“殿下怎么这时辰过来了?” 本要依着规矩由侍女阿嫽扶下车架的华书一顿,丢开阿嫽双手环胸,踏步而下。 “怎么?我什么时辰来还要赵伯应允?外傅何时定了这规矩?” 赵伯心中一惊,差点跪在当场,却又生生止住,忍住擦汗的冲动,赵伯暗暗腹诽:这祖宗八成是在哪里受了气啊。 “公主可是折煞老奴了,殿下什么时辰来自是都行的,呃,大人现下应在与夫人用晚食,老奴派人去……” 眼见赵伯在这瑟瑟寒风中冒出一头的汗,华书没意思地摆摆手:“不必通传,正好我也没用呢,直接找他们去。” 言罢一甩长袖背着手快速抬步入内,只留赵伯愣在原地暗暗叫苦。 华书对司马迁的府邸可不要太熟悉,带着侍女阿嫽和侍卫安荣穿过前院长廊直奔后院而去,哪里像是需要人引路的样子? 远远看到后院正厅烛火通明,一男一女对坐着互相夹菜,亲昵地低声交谈,华书白眼一翻高声打断。 “外傅!” 司马迁被这声音吓得手一抖,箸上的一块儿炙肉就掉了下来,心疼地哎呀两声才转过头。 看到来人,司马迁叹口气,携着柳倩娘无奈地起身行礼。 华书却像是看不到旁人脸色一般,巴着脑袋瞧了一圈:“炙羊肉啊,我不爱吃这个,赵伯,问问厨下还有没有鱼,给我做碗鱼羹来,多多地放些笋干,给阿嫽来一盅羊乳粟米粥,安荣嘛,来一碗汤饼就成。” 安荣此时正抱着长剑立在华书后方,一副世外高人之相,闻言顿时一急:“三碗!” 华书一顿,看向阿嫽。 阿嫽再次冲着赵伯淡然一笑,颔首道:“那便劳烦赵伯了,公主的鱼羹要细细剃了刺来,笋干泡开后用鸡油煎一下,出锅时淋几滴醋好解腻。至于我的粟米粥嘛,不要羊乳,换成豆乳。”随后又转向柳倩娘解释道,“今日肠胃有些不适,吃不得荤腥。” 华书:“羊乳又不是荤腥,那给她放点爱吃的胡桃仁。” 赵伯为难道:“胡桃珍贵,府中没了呢。” “那就不必放了,”阿嫽状似谅解,随后笑道,“公主车上还放着一袋子解馋,赵伯去取了来吧,我记得笺儿爱喝胡桃乳。” 司马迁与柳倩娘的幼女,名唤司马笺,如今刚刚两岁,生得娇俏,正是懵懂可爱的年纪,华书与阿嫽都很喜欢抱来玩。 赵伯听了这一串的要求不由头大,正要转身去筹备,又被阿嫽叫住。 “车上应还有一罐子药茶,之前送大人的那罐许是保管不当,有一股子霉味,公主不喜欢,正好替了来。” 司马迁眼见这三人毫不见外的样子,只觉接连几箭哐哐地往自己心口上扎,倒吸一口凉气,忍了几忍才把涌上嘴边犯上的话吞了回去。 柳倩娘倒是不在意,也没觉得阿嫽这一番安排冒犯到她这女主人。 华书常来常往,她早就习惯了这位与身边人说一不二的做派。故而仍是带着和善的笑意,招呼仆从过来收拾桌案,并亲自去后厨张罗几人的吃食。 . 自几年前司马谈去世,司马迁便在华润予的举荐下承袭了太史令之职,在刘彻身边走动也多了起来,他为人端方谨慎,走遍大江南北,有才华更有见识。也不知哪句话得了这位小公主的欢心,闹着非要拜师,刘彻哪里舍得驳了心尖上的小公主?司马迁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外傅。 另外,柳倩娘是飞将军李广的外孙女,而李广的孙子李陵娶了华书继母孟青妍的侄女,故而为显亲近,华书常唤柳倩娘一声阿姊。 为着这个有些错乱的辈分,司马迁没少被同僚调笑。 不过说是笑,众人心中更多的却是艳羡。 毕竟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了临尘公主的青眼,还被她尊称一声外傅的。 司马迁为人清廉,并不似别的官宦之家一般铺张,家中人手不多,但这效率却是极高的,不多时柳倩娘就带着人把一应吃食端了上来。 小公主不喜羊膻味,她虽未说,但那道司马迁极爱的炙羊肉到底还是撤了下去。 几人安安静静地用了饭,就把地方给司马迁和华书腾了出来,除了阿嫽留在室内伺候,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就连安荣都只能守在门外保护华书安危。 . 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浓黑的夜总是让人不安,案前的两盏豆灯显然不能让华书满意:“那套连枝灯呢?” 司马迁认命地从角落里把那高高的青铜灯架子搬了过来,然后一一倒上麻油点了起来,直把这本就不大的书房照得灯火通明,好似白日。 这时阿嫽的茶也泡好了,华书静静地喝上一口,长长地喟叹一声,总算是缓了心中郁愤。 “你怎的也不问我过来做什么?” 跟着蹭了一杯好茶的司马迁,一口茶水噎在嗓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艰难地咕咚一口:“那公主过来做甚?” 啪的一声,华书把茶杯往桌案上一扣,眸中精光一闪:“你不会与我阿父是一伙儿的吧?” 司马迁无奈极了:“食时不访,古之礼仪也。” 华书眉头一挑,吃饭的时候来别人家里确实挺没有礼貌的,但是,那也看是谁吧?她临尘公主想去谁家里用饭还用提前打招呼?谁家不得扫榻相迎? 司马迁把手中茶杯一放:“所以公主这时辰过来就是为了冤死微臣吗?” 华书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人也再次放松下来:“还好还好,终归外傅不曾负了我。” 她一句还好,却把司马迁惊得心肝一颤,这是说太常大人,华润予,她的生父,负了她啊…… 素来端方的太史令大人压下这一丝忐忑,端起茶杯再次饮下一口。 微苦清冽的味道在唇舌之间回旋,思来想去,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都唾手可得,却又什么都不太稀罕的小公主,也只有一事能惹她烦忧了。 “太常大人要给公主议亲了?” 一句话,就戳中了重点。【你现在阅读的是 】 3、姑臧 两个时辰前。 拗不过皇后的盛情,华书在椒房殿用了午食,又被拉着赏了好一会儿寒梅。 卫子夫先是夸赞了她善堂办得好,随后话头一转叨叨了半日什么女儿家还是少碰骑射,学学庖厨,做做女红,贤良淑德才是正理。 她性子急,若是旁人说这些,她少不得要翻脸。 可卫子夫待她还算不错,更是教养她十数年的阿姊刘瑰的生身母亲,所以再不耐也只能忍着。 总算插了个空说服卫子夫去午睡,华书急匆匆地准备出宫,实在是生怕遇上太子那个爱说教的又是一阵唠叨。 不承想,没遇上太子,却碰上了父兄——华润予和华景父子一同入宫。 大汉立国之初,便以郡国制为主,以皇室子弟分封诸侯,在初时确实达到了稳固皇权的作用,然而时间一长,诸侯势力尾大不掉,皇权旁落,甚至在景帝之时生了七国之乱。 二十年前,主父偃上书请行推恩令,令诸侯得推恩分封子弟为侯。此策讲究的是所有刘姓皇族,皆有封地可承,兵不血刃不说,还让刘彻得了仁政之名。 有赖于此,诸侯封地一分再分,封地兵权便被刘彻逐步收回,皇权、军权空前集中,整个大汉的目光都锁定在了塞外的敌人身上。 十数年来,大汉多次主动出击,迫使匈奴王庭远徙漠北,原休屠王、羌戎等地被分置为武威、张掖、敦煌、酒泉四郡,大汉威名空前之盛。 然而,前岁冠军侯霍去病薨逝,今年更是连大司马卫青也缠绵病榻,朝中终于意识到,地盘打下来不算什么,能守得住才是硬道理的。 这新封的四郡百姓成分复杂,有月氏遗民,有东胡部落,更有投降的昆邪王与休屠王部落。为分化而治,曾着当地人内迁至云中、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五郡,又从五郡分别调令百姓填补四郡空缺,但百姓始终不充裕,田卒远不足数。 为此,朝中几番商议,终于定下北迁屯民之策,将武威郡作为试点,征调因灾祸无家可归的青壮流民三千余人,因罪罚没的罪人三千余人,另有拖家带口自愿北迁谋生的百姓数千,共计一万余人填补武威空缺。 华书早便听闻华景有意奉命负责迁民一事,她也乐见兄长有此抱负,便帮着递了华景关于屯民一事的见解给刘彻,还颇说了几句好话。 如今瞧见父兄一同入宫,想来是屯民一事有戏,华书不禁好奇,偷偷地溜进了偏殿想要听上一听。 这一听可不得了啊! 说到这里,华书充满怨念地抬头,只见司马迁给自己再斟了一杯茶,悠哉悠哉地开口道:“然后公主就听到了太常向陛下建议给公主议亲?” 华书不置可否,神情越发不好。 “议的是太子?” 华书的脸霎时更黑了。 司马迁挑眉探问道:“陛下怎么说?” “舅父才懒得搭理他!” 华书快速的回答让司马迁品茶的手一顿,摇头摇头轻笑道:“公主以为,这是太常的主意?” 华书一愣,点漆一般的双眸露出几分不解:“外傅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迁看着她这副尚有几分懵懂的神情,停了半晌才叹口气道:“我知公主对陛下孺慕之情甚深,可若非陛下默许,谁敢妄议公主的婚事?” 华书又是一愣,下意识地认为司马迁是在给顶头上司华太常开脱,就准备开口反驳。 却听对方又道:“太常是公主的生父不假,他也的确有意让公主做太子妃。可他与公主之间又有多少父女之情呢?让他敢在陛下尚未露出口风之时擅自提及公主婚事?” 华润予和她有多少父女之情? 她八岁之前长在皇宫,与卫长公主刘瑰同住,一年回华家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回去也是由孟青妍照料;八岁之后刘瑰出嫁,她开始在皇宫、平阳侯府、华府三处混居,去华府也主要是同孟青妍学习儒门学说。 她受儒学影响颇深,也是孟青妍教导有方,直到两年前拜司马迁为外傅,孟青妍才稍稍卸下了教养的担子。 旁人听了这话肯定称奇,孟青妍,那可是华书生母的‘情敌’,然则就是这么奇妙,孟青妍不时便去柴桑长公主府邸请安,华润予却连长公主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每每只能站在门外候着。 相比于对孟青妍这个继母的孺慕之情,华润予在她身边几乎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那么这个与她没什么感情,在刘彻面前也没什么脸面的生父,为何敢向刘彻提出对她婚事的想法? 议的还是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他就不担心刘彻疑心他意图弄权? 这其中的缘由根本经不住思量。 刘彻对她堪称宠溺,她不信这份宠溺里没有真情,可她更知道,那是个多么英明的帝王,她就是再要紧,也比不得大汉在他心中的位置。 如今朝中局势看似平稳安定,大汉威势空前,然则霍去病去世,卫青缠绵病榻,太子身后势力骤降…… 华书与司马迁对视一眼沉默下来。 她表情越发凝重,紧咬着红唇,正要开口,就见司马迁突然直起身子一把按住桌案。 华书:“……” “你做甚啊!”这是生怕她一个不如意掀桌而起? 司马迁有些尴尬地甩开袖子,在这张嵌了青玉的桌案上擦了擦:“没事,有灰,臣……擦擦。” 华书恨恨地咬了一下牙,懒得跟他计较,直接问道:“倘若舅父真有此心,外傅可有主意?” 司马迁一怔:“此事,便已经是我的责任了?” 华书身子往前探了半分,手肘压在桌案上,另一手轻轻敲击两下,上好的青玉发出清脆的响鸣:想想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司马迁顿时面色一红。 华书四下里看扫视了一圈:青玉的桌案,造型优美的青铜连枝灯,薄如蝉翼的素纱帐,还有面前小小一罐价值千金的药茶。 若不是她但凡得了好东西都想着来孝敬他这个外傅,就他那有点闲钱就拿去搜罗稀罕典籍的做派,倩娘阿姊没有跟着吃糠咽菜都是烧高香啦。 得了她这么多好处,遇事了竟想甩手不干? “外傅你可刚收了我十卷古籍,那东西从孟家送过来,我兄长都还未捂热,就被我拉你这里来了!” 这话一出,司马迁急地险些跳将起来:“你?我不是与你说过,等你兄长看完了再给我送来。如今这样夺人所爱,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华书浑不在意什么夺人所爱,几卷古籍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 再说她要拿过来的时候,华景又不曾说过什么。 “他敢说你什么啊我的公主!” 司马迁悲愤极了,这小公主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当真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华景名义上是兄长,但官职不过一个小小议郎,与华书也不似寻常兄妹亲近,哪里敢驳她的意思? “咳!”华书才不管他如何悲愤,直接打断他:“说正事!” 司马迁脸憋得通红,最后叹了口气道:“此事,无解,公主总是要嫁人的,说起来,太子比公主大几岁,相貌清俊,人品贵重,堪为公主良配才是。” 被司马迁微妙地调笑两句,华书却丝毫没有少女的羞窘,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眼睛微眯,缓慢道:“再说一句?” 司马迁:“……” 尴尬地掩口清了清嗓子,司马迁继续道:“但既然公主不愿意,那么如今又正是太子将行冠礼的当口,公主还是应该先行避开。” 华书闻言陷入沉思。 不错,太子加冠,举国瞩目,届时提及太子婚事的人必然会更多。 然而沉思了片刻华书又觉得行不通,男女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她避开,岂不是刘彻和华润予说什么便是什么?如此任人拿捏,自己只怕连个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司马迁一笑:“所以公主什么时机躲,怎么躲,躲哪里去,就要好好议上一议了。” “两年前,陛下赐姑臧县为公主封地,臣早便听闻姑臧民风与长安迥异,公主就不想去瞧上一瞧?” 闻听此言,华书愣了一瞬,眼睛又突然亮了起来。 姑臧县!好地方啊! . 姑臧县为武威郡所属,当初刘彻要将此处划为华书封地,她还有几分不满,那种鸟不拉屎的化外之地,能有几个税收? 她虽不甚在意银钱,可若是得个穷搜搜的地盘,少不得要被阳石公主那小人嘲笑一番! 但是后来那个满意啊! 姑臧是化外之地,是人口稀少,是没多少农税,可它正正地落在西域的商路上! 丝绸之路啊! 每一个商队,不管是大汉往西域走,还是西域往大汉来,只要经过姑臧,都!得!交!关!税! 西域行商收益极高,这关税自然也不低,落在华书的口袋里那就是数不清的银钱!莫说开几次粥棚,设两个善堂,再开十个善堂她也承担得起。 而司马迁之所以建议她躲往姑臧,就更有深意了。 虽然《北山》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也有天高皇帝远的说法。 姑臧县临近漠北,真要到了逼婚的地步,她带上两个护卫往草原上一跑就是,难道他们还真敢把临尘公主逼到匈奴的茏城去? 她越想越兴奋,一掌拍在桌案上,恨不得现在就点兵点将带着人出发去姑臧。 司马迁见状赶紧阻止,此事仍需谋划。【你现在阅读的是 】 4、阿姊1 离家出走是个技术活,若旁人都不晓得你缘何离家出走,那这个离家出走无疑是无效的。 怎么向刘彻表明自己的立场,怎么顺利离开长安,怎么安然地走到武威郡,到了武威郡是暗中行事还是做些其他的筹谋,这些都要好生规划。 华书当即安排下去,身边的几个亲信全都动作起来。 花了五天时间安排妥当,华书做好了入宫的准备。 只是入宫前,她得先去平阳侯府探望卫长公主刘瑰。 初代平阳侯曹参乃是大汉的开国功臣之一,颇受刘邦看重,得封了世袭罔替的列侯,当年的‘诸吕之乱’也好,‘七王之乱’也罢,都不曾影响到平阳侯的爵位,到刘瑰的夫君曹襄这里已经延续了五代。 平阳侯府坐落在横门大街上的,在历代平阳侯的修缮下,充满了岁月沉淀的底蕴,显得格外宏伟壮观。 越过玄黑色的大门,是一条青石铺就的甬道,被仆从们洒扫得一尘不染,再往前是一道雕有悬山纹路的萧墙,厚重而庄严,墙脚下则种着一排翠竹,更显高洁。 而绕过萧墙则是一道极为宽阔的庭院,几株梅树吐着芳姿点缀着荒凉的冬日。 再越过几座亭台,华书来到了自己在平阳侯府的小院子。 在侍女的服侍下,她解开满是寒意的大氅,重新披上烤得暖融融的狐毛裘衣,转向身侧的侍女:“阿姊如何了?” 侍女麻利地将早便备好的袖炉递给安谙,快速捧上铜盆,供华书净手,手上不停地回道:“殿下今日退了热,只是人还是恹恹的,一整日了只吃了不到半碗粥。” 华书洗完手往前一递,便有人捧着丝绸细绢给她擦拭,再涂上防皲裂的膏脂,一股淡淡的梅香袭来,她的眉头却紧紧皱起。 “没把阿宗抱过来?” 曹宗,刘瑰不满五岁的幼子,顾念着孩子,刘瑰怎么也会多用些。 侍女叹口气:“小郎君身体素来不好,如今殿下病着,我们生怕过了病气,哪里敢把小郎君领到跟前?” 这话在理,华书也只能叹口气。 缓过了寒意,确认不会带着凉风,华书被人簇拥着往刘瑰的寝室而去。 . 卫长公主刘瑰,系刘彻长女,是他前二十八年人生中唯一的子嗣,她的降生打破了刘彻无后嗣的流言,极大程度上稳固了帝位,故以帝女之身得封长公主。 要知道大汉的帝女历来只封县公主,能得一处富庶的县为封地就已经是天恩了,至于位比诸侯的长公主,唯有地位尊崇的帝姊才可得封。 即便是如今,刘彻的几位姊妹里也只有阳信与柴桑获封了长公主,隆虑等人都还只是公主之封。 刘瑰这个帝女有多受宠,可见一斑。 七年前,年满十六岁的长公主刘瑰下嫁阳信长公主的独子平阳侯曹襄为妻。 两人本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后更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这一对神仙眷侣不知羡煞了多少长安贵女。 然而这位大汉朝最尊贵的帝女,却并没有一直延续自己的幸运。 . 华书在刘瑰寝室门口站定,深深吐了一口气,唇角勾了几下才换上温和讨巧的笑容,示意侍女掀帘,轻轻抬步入内。 她已经净过手,便直接从侍女初娆手中接过熬的细润香甜的粟米粥,跪坐在榻前。 “阿姊?” 华书一声轻唤,刘瑰转过身来,露出一点点笑意。 “怎么这时辰过来了?” 刘瑰的声音极轻,好似是随着春日里的微风,从天边飘过来的一般,轻柔的不似人间。 她如今不过二十余岁,正是一个女子脱离少年稚气,盛放之下最美的年纪,可她光洁的脸上却毫无血色,本应桃花一般风流多情的双眸,却只余一汪死水,宛如一个美丽精致的人偶,唯有微颦的眉头增加了一点活人气息。 华书心头一酸,没有接话,而是把手中的粟米粥抬高半寸,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才送到刘瑰的嘴边。 刘瑰无奈地咽下这一口粥,瞥了一眼华书跪坐的姿势,有些心疼叹口气:“这么多下人呢,哪里用得着你做这些。” 见她吃下一口,华书立刻笑眯眯的往前凑了凑:“我幼时有幸被阿姊接到身边照料,虽然年纪小,我却记得当年阿姊亲自喂我用饭,夸奖是一句接着一句,硬是一口、一口、又一口,直把我喂吐了。” 她身体往榻前一探,笑弯了眉眼:“如今阿姊缠绵病榻,我可不能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就这粟米粥,必要喂阿姊吃下……”她眼珠子一转,伸出三根手指,“三碗!”【你现在阅读的是 】 5、阿姊2 说到两人当年的黑历史,刘瑰面上一红,绝美的面庞上倒是多了几分血色。 当年小刘瑰对害得华书早产一事自责不已,又因承了柴桑长公主的话,便主动请求把华书接到了自己宫中照料。 自古幼儿难养,更何况华书身负天之骄女的名头,卫子夫生怕她出些什么事带累了自己女儿,对此很是抗议。 奈何刘彻对华书甚是喜爱,也乐见小辈们姊妹和气,何况还有乳母宫女们伺候,也累不到刘瑰,便直接允了此事。 前两年华书年纪小,刘瑰听了卫子夫的嘱咐只敢看着不敢上手,直到华书渐大了,刘瑰一心想展示自己身为长姊的慈爱之心,把宫女乳母们支出去,亲自给华书喂饭。 她是喂一口夸一句,把小华书夸得心花怒放,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饱了,只要她喂,华书就敢吃,最后硬生生把自己给吃吐了。 刘彻听说了此事简直哭笑不得,虽险些伤了华书的身体,可也是她们姊妹和睦的象征,后来闲着没事就拿出来念叨。 想起这些,刘瑰叹口气抬起手来,华书急忙伸手反握回去,可那手腕细弱的触感却让她瞬间就哽住了。 从前总听安谙说卫长公主的手冰肌玉骨,单是瞧着就赏心悦目,哪里像华书,骑马、射箭、执刀笔,那手上的茧子比男子的还要厚。 然而冰肌玉骨,透骨酸心。 短短两个月,她的阿姊,大汉朝最尊贵的帝女,竟消瘦至此! “阿姊,”她双眸盈上泪光,想要劝上一句,却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刘瑰抬手为她拭去泪水,浅浅一笑——她没有哭,这两个月里,她的泪水早就已经流干了。 两个月前,刘瑰的夫君,华书的外兄兼姊夫,未及而立之年的平阳侯曹襄战死茏城。 卫长公主刘瑰,从一出生便尊贵无极,前二十余年的人生里更是顺遂无比少有磨难,她哪里承受得了与爱人死生相隔之苦? 消息传来后,她伤痛至极吐血昏迷,被救回来后又几度昏厥,若非华书及时把曹宗带来,提醒她还有一个五岁的幼子需要照顾,只怕她真就这么哭死过去了。 华书与刘瑰一家牵绊何其之深?她自小由刘瑰照料,而曹襄既是她的外兄,又是姊夫,对她也是自小疼宠有加,华书的骑射功夫更是由曹襄亲授,便是两人婚后,华书也常来平阳侯府居住。 小两口的寝室旁,就是华书的小院子,她与刘瑰与其说是姊妹,在情感上其实更似母女。 曹襄战死沙场,华书悲痛不算,最为忧心的是刘瑰熬不过去。 她自小跟在两人身侧,看着他们青梅竹马,看着她们两小无猜,她看着他们情窦初开,看着他们鹣鲽情深,死生相许。 曹襄的死对刘瑰的打击有多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为了防止不测,她贴身照料了刘瑰一月之久,日夜同宿,便是刘瑰半夜翻个身,她都要惊醒一次,生怕一个不注意刘瑰便寻了短见。 苦熬整整一个月,华书处处当心,寸寸谨慎,若非自小修习骑射,身体强健,只怕也要跟着大病一场。 最艰难的日子,她们一起熬了过去,不想刚刚安下心来,刘瑰竟又病了。 据侍女初娆所言,刘瑰虽终于接受了曹襄的死亡,可近来时时梦魇,呓语中都是曹襄尸首埋骨茏城,魂魄无依。 只怕正是为此寝食难安,以致再病。 这事说起来华书也想不明白,曹襄当日乃是随着大司马卫青一同出征,战场上英勇无比斩获无数,却也因伤重感染不治而亡,尸首并未落入匈奴手中。 他不是寻常兵将,他是开国功臣曹参的玄孙,母为阳信长公主,是大汉的平阳侯,身份何等尊贵?卫青不仅是大汉的将军,同时也是曹襄的继父,他怎么会任由曹襄埋骨异国不能魂归? 她不明白其中缘由,私心里便忍不住怨怪他们都不能全了阿姊心念,让阿姊痛苦至今。 可如今她要去一趟边郡了…… 率行商也好,带护卫私下过去也罢,说不定她可以把曹襄的遗体带回来呢? 思及此处,华书握着刘瑰的手更紧了几分,她看着刘瑰无神的双眸,极为坚定地承诺道:“阿姊,我一定会把姊兄带回来的!” 刘瑰一愣,双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紧接着又寂灭了,她笑着摇了摇头:“傻孩子……” 见她不信,华书也没有急着说什么,照料她睡下,趁着下宫禁前回了皇宫。【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矛盾 华书自及笄之后少宿皇宫,今日夜间回宫,皇后卫子夫最先收到了消息。 不同于白日间的锦衣华服,此时她仅着一身素净的寝衣,自然舒适地斜靠在榻上,瞥了一眼站在下方的大长秋:“去了建章宫?” “是。” 见大长秋点头,卫子夫摆弄着手中精致的玉质镂空香球,双目微合,深吸了一口气,好似静心品鉴这西域来的珍贵香料。 她神色未变,大长秋却脊背发凉,低垂着眸子劝解道:“娘娘莫要多心,公主自小便聪慧,是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何况此时太子还在,公主便是去了也不一定能面圣。” 卫子夫冷笑一声摆摆手,示意大长秋继续派人盯着。 . 那厢,华书一路直达建章宫西侧殿外,拦住了欲要入内禀报的小黄门常融,几个快步到了侧向的窗柩处一趴。 常融:“……” “殿下……这不合规矩……” 华书手一抬,身后的阿嫽对着常融微一躬身:“常内侍莫慌,过后报给陛下就是,公主是什么性子,内侍还不晓得吗?” 这隐含的警告常融欲哭无泪头皮发麻。 但华书是顾不上一个小黄门如何了。 陛下和太子两个人密谈,很难不联想到她的婚事! . 殿内横台上,刘彻与太子刘据正跪坐在桌案前。 刘彻如今已快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却丝毫不见老态,他一身玄衣,金冠束发,斜飞入鬓的剑眉衬得一双眼睛闪着摄人的光亮,跪坐的姿态随意却令人望而生畏。 对向的刘据年不及二十,长身玉立相貌俊朗,他受儒学影响颇深,周身气质不似刘彻一般充满锋芒,倒像是个饱学的儒士。 刘据:“儿臣今日经过官邸,阿髆最近长高了不少,只是有些贪玩。儿臣想着不如让他去椒房殿陪伴母后,一来监督他向学,二来也免于母后膝下寂寞。” 刘彻把玩着手中棋子点了点头,却没有多问什么。 刘据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斟酌半晌才再度开口:“儿臣即将加冠,这段时间随着父皇听政颇有收获,今早与太傅论政时,谈到屯民一事,突然想到这次迁民还有不少罪民,只怕路上不易,全权交给华景是否不当?” 刘彻眼皮一抬,刘据忙补充道:“儿臣不是信不过华景,只是想着他到底是个文人,不如让敬声陪着一起……” . 窗外的华书听到这里顿时脸色一黑,华景还没出发呢,就着急安排人来摘桃子了? 公孙敬声,丞相公孙贺和卫子夫长姊卫君儒之子,去年刚升任了九卿之一的太仆,公孙家一门双公卿风头正盛,哪里是华景一个小小的议郎可比的? 更何况公孙敬声素来自视甚高,行事傲慢,华景若与他同行,不知道要被压制成什么样子。 华景的屯民之策她是过了目的,于边郡强民强兵多有助益,可若让公孙敬声这个不识生产的纨绔子弟掺和进来,再好的屯民之策只怕也救不回来。 她板着脸快速走向殿门口立定,阿嫽迅速推了常融入内禀报。 不过片刻,华书顺利入内。 她一身大红色曲裾,玄黑的边缘自脚踝处旋转延伸,行动之间银线绣的凰鸟暗纹,在灯火之下闪着微光,尊贵无极的气势扑面而来。 “儿臣参见陛下,见过太子。” 华书福身行礼,刘彻面上流出浅淡的笑意,视线却转向了身侧的长子刘据。 刘据忙颔首看向华书,声线温和:“阿书怎的这时辰来了?” 华书直起身子,细长的双眉一动,轻笑一声抬步上前,看了眼桌案上的武威郡地图:“陛下还在议武威屯民一事?” 刘彻嗤笑一声:“行了,别打听了,早就允了华景所请,三两日的就将率北迁百姓出发。” 华书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刘据:“那儿臣方才怎么听到太子殿下推荐公孙太仆负责屯民一务?” 刘琚忙辩解道:“阿书误会了,你兄长于屯民之事做了良多准备……” 华书却没容他说完,粲然一笑:“这真是极好的,华景长于庶务,太仆长于武力,两厢配合必然更加周全。” 刘琚松了口气,面色越发和缓:“阿书近来也长进不少……” 华书却再次打断:“不过屯民之事少则三月多则半年,陛下这边也离不了人,公孙太仆前往武威郡期间,不如由霍光暂代太仆之职?” 她话音刚落,刘琚温和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7、思过 霍光,冠军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华书看着他却笑的越发灿烂,转向刘彻继续说道:“陛下,冠军侯无后早殇乃是大汉之痛,霍光不仅是冠军侯唯一的同姓血亲,更是自幼便由冠军侯亲自教养,人品能力都是数一数二的,屈居侍中未免可惜,当得重用才是。” 刘琚咬牙切齿:“阿书,擅论朝中官员任命,你逾距了。” 华书好似刘据吓到了一般,往刘彻的方向侧了一寸:“啊?不过是与舅父坐在一起说说闲话,据阿兄怎得如此严厉?” 她背对着刘彻,带着一丝嗤笑将刘据上下打量一番,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若说屯民一务,朝中商议良久,定下了华景负责,太子既然另有打算,怎么不在朝堂上提出?咱们两个谁逾距,怕是不好说吧。” “你!”刘据被她的话一惊猛地起身,脸色铁青一片。 唰啦一声,坐观二人的刘彻把手中棋子扔回博具盒,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 华书心头一凛,忙站起身来,与刘据并排请罪:“儿臣失言。” 刘彻摆了摆手:“时辰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刘据脸色白了一瞬,也只能躬身退下。 刘据刚走,华书便嘻嘻一笑直接跪坐回桌案,更是随意自在地趴在羊皮地图上,这儿点点那儿扣扣,好像丝毫未受影响,还笑眯眯地抬手扯了扯刘彻玄黑色的衣袖。 刘彻眉心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她的耳朵:“人人皆传临尘公主与父兄不甚亲近,依朕看,却都是妄言啊。” “哎哎哎?”华书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子,扯着刘彻的衣袖有些生气地鼓起脸颊,“舅父!疼了!” 刘彻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华书揉了揉自己被掐红的耳廓,有些怨念地看向刘彻:“舅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儿臣不与父兄亲近,舅父提醒我要遵孝道,如今亲近两分,舅父又不高兴,反正,横竖都是我的错呗?” “嘴尖牙利!你阿姊自小乖顺,你怎么半点也没学到?” 华书眉头一挑:“循规蹈矩的女儿舅父都有三四个了,儿臣与众不同些,才免得舅父无聊。”她一脸嬉笑,半点不反思。 这副无赖模样让刘彻不禁失笑:“不过太子优柔,又过于亲近母家,倒是需要一位能立得住的太子妃。” 他话里话外几乎明示,华书却坦然一笑:“舅父与儿臣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兄长的亲事,要由我这做女弟的来参谋吗?” 刘彻目光近乎实质:“你自小最是聪慧,知道朕是什么意思。” “那儿臣自小亲近舅父,舅父也应该知道儿臣是什么意思。” 她说着话,熟练地从身后的楠木柜子中拿出一罐蜂蜜,甜蜜的气味顺着罐口滑落到白玉雕木兰花的茶碗里,勾得人口舌生津,她仔细擦掉罐口遗留的一丝蜂蜜,捧起双耳壶,温热的水激开浓稠的蜂蜜,一杯香甜的蜜水送到刘彻身前。 她神色淡然:“舅父若执意如此,那儿臣只能避府清修了。反正修道的公主大汉已经有了一个,多一个料也无妨。” ‘啪’的一声,茶碗落地。 中常侍春陀并几个小黄门立刻吓得伏跪在地,连声请罪:“陛下息怒。” 刘据为母家营私也好,华书与刘据针锋相对也罢,都没有让刘彻变脸,直到她最后这一句。 满地碎裂开的水渍,使的空气中浮上与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的香甜气味。 华书在他冰寒的视线下坐正,眼前的大汉帝王愠怒于形,他没有说一句话,可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帝王威严却席卷了整个大殿,内侍们无不伏跪在地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 而在这熊熊怒火中心的中央的华书却挺直了脊背,带着一身傲骨后退半步:“臣女有负圣恩,自请闭门思过,还望陛下息怒。” 她态度谦卑,礼节到位,只有一双眸子亮得摄人。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偏只有天之骄女,非要踮起脚尖去拔这龙须。 被建章宫门口的凉风一吹,华书才察觉后背已有汗意,她回头看向这座巍峨的宫殿,不由苦笑出声。 即便早就知道此事是刘彻主导,真听到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满心的失落,强撑到现在,浑身疼的好似都站不稳了。 “阿嫽……” 她往侧向伸出手,神色却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阿嫽从远处匆匆跑回来,而那边走远的身影,好似是……太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狩猎 十日后。 天光大亮,华书身着短褐,平素端庄华丽的发髻高高地束成马尾,光洁白皙的脸庞不知为何黑了好几分。 她骑在御赐的雪花银鬃千里驹上摇头晃脑,俨然一位意气风发打马游街的少年郎。 忽略掉不断远去的丛林背景的话。 那日,她夜开宫门驰马回了公主府,引得长安城里议论纷纷,却没人发现,夜色凄迷之间,阿嫽一袭锦衣,薄纱覆面,代替她回了公主府。 而她则匆匆换上男装躲去了善堂,第二日一早,便随着出城采买的仆从一同出了长安城,与候在城外多时的安荣会合。 她不是没出过长安,然而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高墙,一股自由感袭上心头,竟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十日间,这份自由带来的快乐被远徙的艰辛冲淡许多,但好在她与安荣有快马,夜间找个驿站民宿,还是能好好歇息歇息的,平素里也没饿着,倒也算不得太委屈。 被马颠了半日,见前方变得喧闹起来,华书才勒紧缰绳下了马。 . 当日,华书与司马迁共议离家出走一事,才说到姑臧县,她就想起来朝中要在武威郡屯民一事。 这事实在是太赶巧了! 她兄长华景如愿领命负责此事,正正好于这几日率百姓启程。 双方路线一致,时间重叠,如此机缘若不同行简直辜负上天安排! 有时候她都对自己的‘天之骄女’深信不疑,否则为何运道这么向着她呢? 不过欣喜过后她又冷静下来。 她是深知华景性格的,什么‘人间惊鸿影,公子世无双’,在她看来那分明就是个不懂变通的书呆子。 先不说华景敢不敢带上她,就是敢她也不放心华景,万一被他扭送回家,她可就丢人丢大了。 而且她也不需要谁带着。 前番曾说,北迁百姓分为罪民、流民与自愿迁徙的百姓,最前方是需要羁押的罪民,中间是需要看管的流民,最后才是自愿北迁的数千百姓。 而数千百姓的身后还坠着不少要北行的行商,都是想要借着官家的势以防被劫掠的。 华书观察了两天便决定和安荣不远不近地坠在北迁队伍的尾端。 此时,前方北迁的百姓已经停下脚步开始埋锅造饭,三里之外的华书便也跟着行商的脚步停了下来。 百姓之间多为两餐制,饿着肚子走了快两个时辰,众人早便饥肠辘辘,便是早上垫了一口的华书,闻到这喷香的谷物味,也不禁咽了下口水。 大汉百姓多用菽粟,食物难免粗糙,不过安荣准备的粮食却都磨得分外精细,见他也点起火堆,开始淘洗粟米准备煮粥,华书却又觉得乏味起来。 她四下看了看,此处是一座山脚下的官道,两侧都是山林,昨日她曾见有百姓从山林里套兔子吃,思及野兔肉丝丝细嫩爽口的味道,她也不由馋了起来。 心下思定,她从雪花银鬃千里驹身上取下了自己的柘木长弓。 古造之功,柘木第一!【注1】 这把柘木精弓乃是三年前由少府内官精心制作,本是奉了御命给霍去病所制的精弓,可惜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本应是三石弓却被做成了两石,这才便宜了她。 安荣刚把米洗干净,回头就看见她这动作,立时一惊:“公……郎君,你要做什么?” 她抱着自己的宝贝长弓,喜滋滋地摸了两把:“这段时间专心照顾阿姊,许久没有狩猎了。” 说着还戴上指套,试拉了下弓弦。 安荣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厥了过去,这里可不是皇家猎场上林苑,更没有十几个护卫追在她身后保驾护航,这祖宗竟欲在这野山林里狩猎? “郎君,”安荣用力吞了一下口水,试图劝说:“郎君想吃什么野味?我去猎了来就是,哪里用得上亲自……” 安荣话还没说完,华书就收了笑意,下巴一抬,示意他看看自己身后的火堆:“你去狩猎?让郎君我在这里煮粥?做什么美梦呢!” 说罢,她长弓一转跨在肩上,背起一壶箭就往左侧的林子里走去,边走边回头:“胆敢跟过来,我让你再也见不着初娆。” 这话一出,安荣脸上顿时一红,双目也蒙上一层水光,有些羞涩地垂下了头。 初娆,卫长公主刘瑰的贴身大宫女,更是安荣的心上人。 眼见这八尺男儿面色潮红,双目含水羞涩不已,华书忍不住一个哆嗦,‘噫!’了一声快步走进了林子。 这林子落在山脚下,地势还算平坦,虽值冬日不至于林密如盖,但也不适合驰马。为了安全着想她也没有走太深,只稍微避开些人群,免得惊了猎物。 她自小视觉与听觉便格外过人,错开人群后,她注意力越发集中,走一步挺半秒,直到耳边传过一丝轻微的树叶沙沙声,她忙站定扫视一圈,就瞧见远处有一丛枯叶动了一下。 她眉头一挑,左手抬弓至眼前,双眼微眯的同时抽出一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双手极稳的拉开,直至满弓。 随着枯叶从再次一动,她果断松手,精炼的蚕丝弓弦震颤之下,利箭携着尾羽嗖的一声破风而出,将那在枯叶之间穿行的物事死死钉在地上,枯叶抖落,露出来的俨然是一只灰棕色的肥兔子。 华书欢呼一声收起长弓,拎起脚边的箭壶朝着猎物方向而去,她与安荣两人吃不了太多,一只兔子足矣,没想到自己入林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满载而归’! 收获的喜悦席卷心头,她的脚步都透露着几分欢快。 正在这时,一道矮小的人影从前方左侧一闪而过,飞快地扑向那只还在蹬腿的野兔。 拎起就跑! 华书被这情形弄得一愣,脚步都顿住了,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可不是上林苑,没有什么仆从帮她拾捡猎物,这分明是有贼人虎口夺食! 怒从心头起! 华书双眉一横下意识就要搭箭射击,然而视线落在精铁制作的箭尖上时却又顿住了,她抬眸看了一眼前方那奔跑的矮小人影,嘴角一撇,有些郁闷地收起弓箭一跃而起。 “小贼敢尔!把东西给我放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9、小贼 那厢的安荣被华书揶揄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消失,急地眼睛更红了三分。 过了半晌,面上的红温才算慢慢降了下去,此刻正坐在石头上用木勺精细地搅拌着粟米粥。 倒不是安荣心大。 华书自小就随曹襄学习骑射,还得刘彻亲授,骑射水平极高。当初连冠军侯霍去病都夸赞过华书于骑射一道天资卓绝。 不管是不是为了小公主的颜面而说的场面话,总归也可见华书骑射水平不凡。 况且林中也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地捡干柴,实在没有必要太过忧心。 与其烦心这些,倒不如关心关心这锅粥。小公主挑食,若煮糊了,她必是不肯吃的。 见粥熬的差不多了,他娴熟地从口袋里倒出几颗饴糖,丢到了锅里去,那略显寡淡的清粥立刻便透出一丝甜香。 安荣闻着味道对了,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开始削起树枝,预备着一会儿给小公主烤肉吃。 华书侍女、护卫、仆从一大堆,有事事贴心的阿嫽,有俏皮可爱的安谙,有忠诚听话的阿九,却选择带着安荣出门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武艺高强不说,还非常细心,煮的饭食也很好吃,除了不便近身伺候,一个人可抵侍女、护卫兼厨子,算是难得全能型人才。 想到华书当初宣布只带自己的时候,阿嫽安谙等人难看的脸色,安荣不禁得意起来。 “不好啦!” 他面上笑意还未落,却见左侧林中有人慌慌张张疾呼着跑了出来。 “林子里有猛兽,好大一只野彘在觅食,还好我是远远瞧见了,大家快出来吧,可莫逗留了!” 这呼声一出,附近还在拾捡干柴的众人立刻退了出来,几个青壮更是手持棍棒把妇孺弱小护在里头。 如今还未开春,野猪少食之下必然性情狂暴,若是被人的动静激到,发了狂冲出来…… 众人心下忐忑越发谨慎防备,而安荣却脑中嗡地一响,他暗道不妙,摘下长剑就向着林子冲了进去。 “唉?那位郎君,里面危险!”一个打扮精干的中年妇人阻止道。 安荣此时心头惊慌不已,哪里顾得上旁人的关心,脚下生风一般飞掠入林。 这林子虽密,但紧挨着官道行人不断,按理说野猪这样的猛兽都在深山里,不应该跑到官道旁的林子里来。 预料之外的危险让安荣心脏狂跳,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不对,咬着牙一个飞掠加俯冲,跑的也更快了些。 . “小爷我的东西你也敢抢?再不站住我要放箭了!” 华书追着那抢兔子的小贼——或者说小孩儿跑了极远,这小孩儿身手格外矫捷,又借着身形矮小各种钻来钻去,追得华书苦不堪言,气急了真是恨不得搭上一箭! 然而若是为了一只兔子就伤及人命,这样的事她却是做不出来的。 但让她就这么认输? 我华书这辈子就不可能认输! 而前方拎着兔子跑路的小宝也是白眼频飞,他气喘吁吁虽顾不上说话,心中却是腹诽不断。 他当然知道这样抢别人的猎物不地道! 可北行的百姓口粮不丰,他阿翁正值壮年胃口大,又因为要拉车,不吃饱哪里有力气?大母便担心他与阿妹吃不饱,每餐只吃那么一点,又数日不见荤腥,这两日越发憔悴了。 阿父不擅捕猎,他虽会用弹弓,可如今会点捕猎手段的百姓都进了林子,猎物又甚是狡猾,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收获了。 今日赶巧,他想避开前方百姓驻扎地,走远了一些,追着一只野兔跑到此处,那兔子钻进了枯叶中,他便站在树后拉着弹弓静待时机。 谁想到这郎君竟与他看上了同一个猎物,更是快他一步利箭离弦,抢先拿下猎物。 所谓狩猎,自然不是谁先发现就是谁的,他本该遗憾退走,可那猎物居然那么巧,正正好落在了他眼前不过五步的距离,而那郎君却离猎物足有五十步,想到今早大母虚弱的样子,他实在没忍住一个快步上前抢了兔子就跑。 若说刚开始,小宝是满心羞愧,头都抬不起来。如今被华书追了这老远,他已经是毫无歉疚,甚至暗骂起来:一只兔子而已,至于追这么久吗?以这位郎君百步穿杨一般的射术,追他的功夫十只兔子也有了! 心下吐槽他脚下却极稳,他自小长在乡下,野地里跑惯了的,这点崎岖于他而言着实不算什么。 他歪着身子钻过一片草丛正要继续跑,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疾呼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陷阱 “啊——” 华书急着追人脚下一个不注意就踩空了,整个人歪倒下去,眼见下方陷阱中一排排支起的尖木,华书目露惊恐,一把甩出长弓抵住对面的洞口,再脚下用力,整个人撑在陷阱之上。 暂时安全! 冷汗连连的华书松了口气,谁能想到这林子里竟藏了这么大一个陷阱,周边还一点示警提示都没有,若不是她身手矫健,只怕这会子已经被扎成马蜂窝了! 快速吐出一口气,华书强自镇定下来,她左右看看,想判断一下哪边的洞口窄一些,好挪动自救。 这里荒无人烟,安荣也不知多久才会发现不对来寻她,这陷阱周围的泥土又十分松软,若不自救,她根本撑不了多久。 “喂!” 这陡然的声音让华书一惊,险些松了手,侧目一看,正是方才抢她兔子的小贼。 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华书再次惊起一身冷汗,从这人的偷盗行为可见品性,如果对方意欲谋财害命…… 心下思量,华书正欲开口以利诱之,就听那小贼再次开口。 “往左。” “什么?”华书费力侧首,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小少年。 对方白眼一翻:“让你脚下往左挪。” 华书将信将疑,试探地往左挪了一点,却并不见洞口收窄,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 见她不信,对方有些生气:“我若要你死,大可一走了之。” 这话不假,她深陷陷阱,若想要她的命方法多得是,何必诓骗? 强撑着弓,华书脚下大跨一步,终于感受到了洞口收窄,她信心倍增再跨两步,双手撑在了地面上,用力一翻,身体终于落在了实处。 劫后余生,华书也顾不上体面了,仰躺在地面上长出了一口气,足足喘了半晌才平静下来。 而那小贼竟也没有趁机逃跑,华书视线转了过去,眉心一动:这小少年,年纪不大,长得倒是不错,身板笔直,双眸黑白分明,目光如射,紧抿着双唇颇有几分傲骨。 见华书视线凝在他身上,小宝嘴角一撇:“是我害你至此,”说着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兔子,暗道人果然不能做坏事,随后往前一扔,“兔子也还给你,咱们两不相欠了。”说完转身就走。 华书眉头一挑来了兴致:“站住!” 小宝停下脚步,有些憋屈地吼道:“已经还你了!” 华书见这小少年一脸傲娇,不由扑哧一声,她支起一条腿,面上带笑:“我有说让你还我吗?” 见他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华书下巴一抬,示意他把兔子捡回去。 小宝有些迟疑地愣了两秒,却没有动,反而紧咬着嘴唇,面色涨红。 华书却好似没察觉到少年的情绪变化,见他不动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起身拾起长弓,可惜箭囊中的箭方才落入了深坑,只余下两支。 她啧了一声,抽出一支箭快速地对着小宝的方向拉弓,小宝被这突然的动作一惊,立时睁大双眼倒退一步,下意识抬手护住头部蹲下身躲避。 只听嗖的一声,利箭飞射而出,破风声从头顶响起,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反而听到了一声飞禽的嘶鸣。 小宝迟疑地放下手臂,回头一看,一只带着长长尾羽的野鸡从半空中落下。再回头,只见那相貌俊朗,气势凌厉的郎君侧身站着,一侧长眉微微挑起,面上露出恶劣的笑意。 “……” 若非忌惮对方这无双射术,他恨不得扑上去撕了这人充满恶趣味的脸! 华书得意地挑起一侧长眉,整个人肆意地好似一株于冬日大雪中盛放的红梅,带着几分调笑:“野鸡呀,熬汤很好喝的,你也不要吗?” “要!不要白不要!我为什么不要?” 小宝气哄哄地跑去把野鸡拎了过来,再把野兔也捡了起来,有些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他摆明了一副就此分道扬镳的意思,华书却兴致不减,紧紧跟在他身后唧唧歪歪。 “你叫什么名字啊?” “如今几岁了?” “是北迁的百姓吗?” “家里有些什么人呀?” “怎么一个人跑林子里?” 她絮絮叨叨好似稽查户籍一般问了个遍,奈何小宝打定主意不理她,一个劲埋头往回走。 华书也不气馁,或者说,他越傲娇,她越觉得有趣。 她曾吃过一道极为鲜美的鱼脍,名唤鯸鲐【注1】,这鱼一受到威胁,就会变得圆滚滚气鼓鼓的,就像这小少年,一戳就会炸开一样。 她身边的人多是捧着、让着她,突然遇上这样一个小少年,着实让人意趣横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野彘 华书兴致勃勃正要继续追问,百米之外的草丛处突然就传出了点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小宝却仿若未觉,仍在继续往前走,她急忙拦住:“别动!” 小宝被她烦得实在受不了,眉头一横正要骂人,就听见前方响动声更疾了几分。 小宝方露出点疑惑,华书却脸色一变,迅速挽弓搭箭—— 只见草丛里缓缓走出一只浑身裹满了干涸泥浆的野彘,对着二人虎视眈眈。 华书眉头蹙起,她不是没猎过野彘,但那都是数人合力围猎,并不曾独自面对过这种级别的野兽。 野彘性喜泥浆,干涸在身上就像是穿了一层铠甲,且背有肩盾,皮糙肉厚极难伤到它的要害。更何况野彘性情暴虐,寻常野兽受伤吃痛会逃跑,偏偏野彘吃痛反而会暴怒进攻。 今日仅她一人,又不曾骑马,箭也没剩几支还带着个小儿郎,只怕将是一场恶战。 “快上树!” 华书低喝一声挡在小宝身前,威慑野猪掩护小宝。 小宝心下颤抖,深知自己对着这个长着獠牙的野兽绝无抵抗之力,仓皇之间抱着身旁的树攀爬上去。 华书且引且退,冲着树上的小宝喝道:“把野兔往远处扔。” 小宝刚在树丫上坐定,闻言也顾不上心疼,忙把野兔向远处扔了过去。 那野彘顶着两只硕大的獠牙,闻声猛地回头,粗大的鼻子对着地上一拱一拱地嗅闻着,华书见它注意力被转移,赶忙抱着另一棵树爬了上去。 原以为有野兔吸引注意力,那野彘就会舍了他们,没想到华书刚发出动静,野彘就疯了一般冲着华书狂奔过去。 华书爬的这树并不算特别粗壮,她刚离地不足两米,又没找到落脚点,若这野彘继续撞击下去,她绝对承受不住要掉下来! 眼见那硕大的獠牙向着树根冲了过来,华书一咬牙从怀中掏出匕首,预备殊死一战。 正在这时,却听对面小宝怒吼一声,掏出一枚尖锐的石子架在弹弓上朝着野彘射去。 野彘一身泥浆铠甲,区区弹弓哪里伤得了它?但骤然被激也不免恼怒,听着小宝高声怒吼,哼唧咕噜一声回身朝着小宝栖身的树撞了过去。 华书见状,快速收起匕首向上攀爬,直至离地三米高的一处树丫上坐稳,才回过头看向小宝,眼眸之中尽是欣赏之色。 方才千钧之际,这瞧着不过八九岁大的小儿郎竟能临危不乱,一招引敌! 小宝没等野彘撞树第二下,忙把野鸡扔了下去,从天而降的食物,暂时抚慰了野彘的恼怒,垂着脑袋大快朵颐起来。 小宝放下心来,华书却仍提着心:这野彘足有六百余斤,一只野鸡哪里吃得饱? 果然,食物下肚不过片刻,它就开始焦躁地原地打转,发出一阵阵狂怒的吼声冲着小宝藏身的大树再次撞了上去。 这树足有一人环抱之粗,却被它狂躁之下撞地摇晃起来,小宝一惊忙扶住树干,斜对侧树上的华书见状眸中寒光一闪。 她本不愿多生事端,奈何这畜生忒不晓进退了! 她双脚一勾,固住身体,熟练地挽弓,此刻距离极近,就算这畜生身上是一套真铠甲也必得被她一箭射穿,可华书心中恼怒不已,直直地一箭冲着野彘眼睛而去。 让你不长眼! 嗖的一声,利剑穿眼而入,直直地插入野彘脑袋,剧痛之下一阵尖锐响亮的嘶鸣声在林中回荡。 小宝惊诧地抬头看向斜对侧,只见那郎君冷静地勾坐在树干上,眼神专注死死盯着野彘。那畜生疯狂回身撞击树干,她却丝毫不见慌张,反而将空了的柘木弓一扔,双腿一松整个人向下跌去。 “小心!” 华书自是不会主动给野彘送口粮,奈何方才太匆忙,不曾把野鸡和野兔身上的箭取回来,她又没有旁的武器,靠着匕首必得近身搏斗。 她双腿微松倒跌下来,双脚却紧紧勾着树枝,手持匕首倒挂在树上,盯着那发狂进攻的野彘的头颅,抬手就是一刀! ‘扑哧’一声,锋利的匕首沿着中线没入头骨,腥臭的鲜血四溅,她下意识闭上双目,身子一转借力抽出匕首,凭着感觉再下一刀! 终于,在她接连进攻下,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那野彘脱力倒地! 华书睁开眼睛,被鲜血洗过的双目,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不是没有猎过野彘,便是猛虎她也与人合力围杀过,但那多是凭着骑射远程支援,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独身一人,近距离地搏杀!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灵魂深处被唤醒。【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肢解 确定野彘即将咽气,再无反击可能,华书腰弓一振反手扒住树杈,一个灵巧轻跃跳了下来。 近身搏杀她身上甚至脸上都不可避免地溅了鲜血,腥臭黏腻的味道让她嫌恶地甩了两下手,拿着匕首的右手,有点愤愤地一刀敲在了野彘的獠牙上。 当啷一声,终于唤醒了惊呆在树上的小宝,也唤醒了远处安荣有些游移的意识。 安荣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双目泪水盈盈,险些泣不成声。 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他的照料下,不干净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阿嫽与安谙犀利、杀人的眼神…… 华书倒是兴致颇高,她招呼小宝下树,再一回头看见安荣的身影,更是兴冲冲地蹦起来炫耀道:“安荣!你看!野彘!我杀的!” 那一双酷似刘彻的双眸里闪着同样的精光,在安荣的脑海中一点点重叠,生出一股夺路狂奔的冲动。 华书却好似没注意到,她一把扯过安荣:“快!你把这野彘解了,咱们背回去!” 这么大一块儿肉可不能浪费,便是去了不好弄的头、脚、骨头,也有四百余斤的肉! 安荣被她激动之下扯的一个趔趄,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憋了回去,他垂着头擦了擦纷涌不断的泪水,一边抽噎一边开始肢解野彘。 他本就略通庖厨,何况兽与人类,拆骨剔肉而已,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锋锐的匕首顺着野彘脖子轻柔一旋,就破开了满是泥浆的皮肉,随后再沿着野彘腹部部向下一划,匕首翻转沿着翘起的边沿一探,不过数秒,一张完整的野彘皮剥落下来,露出内里白花花的肉。 那动作娴熟无比,却看得小宝露出见鬼了的表情。 华书本来还笑眯眯的,一转头看见小宝的表情,再看安荣:一边剔骨一边抽噎,不时举着袖子拭泪…… “安荣!”她咬牙切齿喝道,“你哭什么?!” 人高马大俊朗非凡的少年英才,使的一手好刀法,却在这里哭得好似受了什么极大的屈辱。 不怪小宝诧异,确实诡异极了。 而安荣对此却浑然不觉。 只见他泫然欲泣地抬头,泪目盈盈地瘪着嘴,被华书一瞪,忙擦了擦泪,一边打嗝一边继续割肉。 华书摸了摸有些汗毛倒立的手臂,对着小宝尴尬一笑,暗暗腹诽:从小就爱哭,长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 再一想阿姊身边事事妥帖有礼有节的初娆,谁见了不赞上一句?也不知道看上这爱哭鬼哪一点了! 华书上看看,下看看,最后叹口气,也就这张脸能拿得出手了。等到了武威得尽快安排他回去,再给阿姊去封书信,两人的亲事要尽早办了才是。 毕竟,男子的花期太短了,万一哪日青春不再,初娆悔婚了可如何是好? 华书胡思乱想的功夫,几大块肥硕还冒着热气的野彘肉已经被安荣一一解了出来。 不等她吩咐,小宝快速跑去寻了几根藤条,帮着安荣将彘肉串起来。 看着两人忙碌的热火朝天,华书干脆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细细的开始清理身上沾染的污垢。 此时击杀野彘的兴奋劲稍稍退去,闻着自己身上些微的血腥味就有点恶心了,好在她不似阿姊那般爱干净到了近乎癫狂的地步,否则此时不知要难受成什么样子。 脸上手上还好说,帕子擦擦就干净了,只是这外袍是没法穿了,还好她里面穿了好几层,保暖不成问题。 把外袍往旁边一扔,她看着那边忙碌的两人笑出了声。 这时候小宝也不在乎安荣边哭边割肉的诡异感了,足足五大块儿冒着热气的肉,让他眼睛都看直了,对着生肉直咽口水。 这五大块儿彘肉,他恨不得全背在自己身上,好在安荣不压榨小孩儿,主动抢回来三大块,只给他留了两块儿稍小的。 就是这稍小的两块儿,对小宝来说也很重了,压得他脊背都弯了三分,脚下却像是生了风一般,兴冲冲的越过安荣向着华书跑过来:“郎君,都收拾好了。” 华书噗嗤一声乐了,拍了拍他的头顶,拎起自己的长弓和安荣的剑,以及本来打算丢弃,却被小宝提醒遗忘的外袍,招呼背着肉的两人就准备回去。 此时小宝处于天降肉食的兴奋之下,再也不介意华书前番的戏弄了,乖宝宝一样问什么答什么,把原来华书兴起之下打听的问题交代了个清清楚楚。【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盗马 两小宝大名郑吉,家中只有阿翁郑廉、大母郑媪和一个幼妹红鱼儿。去岁他阿母病重,为了给她看病不得不变卖家产,奈何生死有命,倾家荡产也没能把人救回来。 人没保住,家业也没了,剩下的一家四口老的老小的小,只能靠郑廉四处给人帮佣挣个活命钱。 赶巧,朝中颁发了迁民之策,说是不仅提供一路迁徙的口粮,到了地方还给住房给田产,若是表现良好,农具、耕牛都会一一配发。 这政策说得如此优厚,郑廉心动不已,他正值壮年,一身的力气,奈何没有自己的产业,终归就似个飘萍,于是和郑媪商量一番,决定报名北上。 家徒四壁的一家子,东拼西凑弄了辆板车,便随着大部队上路了。 “可惜不能把阿母带上,这一走只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说到这里小宝原本雀跃的神情落寞下来。 谁人没有恋土情结?谁人愿意背土离家?那不只是他们生存过的一片土地,更是历辈先祖的埋骨之所,那是他们的根! 然而于这些百姓而言,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带着儿女后辈们好好的活下去! 这段话引得华书也升起了几多惆怅,她不忍小宝为此伤心,忙转移话题,询问小宝在迁民队伍中的生活如何? 她心知只怕不是很好,否则怎么让这小儿郎舍下礼义抢夺她的兔子?只是她既与小宝相识一场,自然是要问问困难,帮上一帮的。 然而出乎华书意料,小宝竟然全无抱怨,甚至夸赞北迁队伍食物分配公平,从无克扣。 这话听的华书啧啧称奇,连忙追问细节。 原来,为了便于管理,保持队伍上传下达没有疏漏,华景除了安排官兵照应、看守、分发粮食外,还将百姓分了队列配合官兵。 这队列分作十户一队,五队一列,约莫三百余人由一名什长带十名官兵看管。而百姓的队中则每队推选一人负责日常管理,包括但不限于上传下达、分发粮食、解决纠纷。 民以食为天,北迁百姓口粮划定极为合理,尽管不丰,却也处在温饱层面,支撑每日的五十里路程不算问题,况且大家说是贫苦,但是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存粮的,每日还能自己贴补点,所以对于口粮,大家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而华景这种类比军中分级管理的方法,让北迁百姓化整为零,更让百姓、小队长、官兵之间互相监督,在极大程度上保持了公平性。 是以出发十余日了,众人除了抱怨北行路上越来越冷,却没出什么乱子。 小宝的父亲郑廉为人品行端正,当初倾家荡产救治亡妻的事迹颇给他挣了几分好名声,也被推举了上去做小队长。 华书少见此等民生百态,听得津津有味,她擅体人情,又与小宝共同经历了一场危机,此时聊得颇有几分投契。 安荣则在一旁叹为观止,他知晓华书交友不在意出身高低,只看性情是否相投,但也没想到她能与一八岁小儿聊得如此欢畅! 眼见前方就是他们先时休整之处,安荣开口打断道:“郎君,咱们还未用午食,不如我骑着马先把小宝兄弟送去与家人团聚,稍后回来咱们休整一番用了午食再追上去……” 这话音刚落,华书随着安荣的手看向方才拴马的地方,瞬间傻了眼。 “……” 马呢??? 她环视一圈,莫说马,现下外头连人都不见一个了! 方才大战野彘的得意,随着一阵凉风一扫而空,空中甚至适时地传来一阵乌鸦呱呱的鸣声,平添了几分空寂。 “我的乌背雪花银鬃千里驹!”华书一跃而起一把揪住安荣的衣襟把人半提溜起来,咬牙切齿,“那是我舅父送的生辰礼!我从小马驹养到这么大,养了两年了!你就这么给我弄丢了?!” 安荣欲哭无泪,磕磕巴巴地辩解道:“方才我陡然听说林中有野彘出没,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况且大汉律法严明,素有‘盗马者死,盗牛者加’啊【注1】……” 是啊,盗马者死,盗牛者加!谁能想得到竟有人敢冒生死之罚来盗马? 眼见安荣一副‘算了我还是死吧’的表情,华书恨恨地把人放了下来。 “留你这条命,我看你回头怎么跟安谙解释。” 安谙,安荣亲妹妹,华书的另一贴身侍女。 这乌背雪花银鬃千里驹自从接过来基本就是安谙照料,那地位,简直堪比马中华书!若她知晓马丢了,要安荣半条命都是轻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行商 小宝也听出了前因后果来,插嘴道:“前方北迁队伍中有官兵,盗马乃是重罪,郎君何不求助?” 求助官兵? 华书与安荣对视一眼,沉默下来。 如果公开身份,官兵自然会不遗余力为她找马,可现下里她还要隐瞒身份,这条路子自然是行不通的。 只能向小宝解释道:“我们二人身无长物,两个白丁,又不是受官兵护卫的北迁百姓,与那些私自跟在北迁队伍之后的行商有什么区别?怎么可能让治军严明的大汉官兵放下手上的公务……” 说到这里华书顿住,眼中精光一闪:“行商!” 方才他们离行商队伍很近,虽因两人夜间都要找地方投宿,颇有一些神出鬼没,以至于没太多交情,可打听一下马是被谁偷了还是可以的! 说罢,三人快跑起来,不过片刻就追上了两里地外的行商队伍。 原来方才被野彘一事影响,行商担忧自身安危,便提前动身,追上了北迁队伍,人多势众且有带了武器的官兵在侧,总能安心些。 行商中方才给安荣示警提醒的妇人见到他们三人,眉头一挑,再见几人手上拎着白花花的肉,立刻笑了起来。 这妇人是行商中少有的一个女贾人,名唤赵婧,做丝绢买卖的。她年约三十余岁,相貌精干,言谈之间更是英姿飒爽,热心不已。 “郎君可算回来了,我还担心你们遇险,预备着禀报给那边的什长,派人去救呢!” 这话半真半假,但她说的热情有礼,他们又急着求助,华书便没有在意对方主动搭话有何目的,微顿半步,把安荣让到了前列。 安荣见她无意与对方交谈,主动追问道:“多谢女商君关心,我等倒是无碍,只是方才留在外头的马不见了踪迹,女商君可曾见着可疑人等?” 这话一出赵婧带着笑意的脸顿时一沉,忙召来属下:“看一下其他行商之中可有人离去?” 安排下去后赵婧回过头来,视线却在华书身上巡了一瞬:“方才我等见郎君身形矫健似是有应对之法,且要先行保障人员安全,便没有太关注旁的。我隐约记得,这位郎君的马瞧着很是富贵,这么短的时间就不见了踪迹,只怕是有人起了歹意。” 这话不假,华书的雪花银鬃千里驹装扮得甚是精致,就连雪白的鬃毛,都编成了一条一条的麻花辫,更何况安荣的马上还挂着好几个袋子,一看就物资颇丰。 不过片刻,赵婧的属下便回来了:“家主,并不曾见哪家少了人。” 华书神色瞬间难看下来,虽有预料,可这结果着实无法让人感到愉快。 而对面的赵婧却是面色一松。 大家素昧平生,他们丢了马匹,赵婧虽暗道可惜,但终归不是自己的东西,与其说担心华书与安荣的物资,不如说她更担心同行队伍中有行事不端之人。 人有恶邻如有枭视狼顾,谁能不担心。 赵婧遗憾道:“队伍中既不见有人离去,应非此间之人所为,郎君若想寻回只怕是难了。”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再次扫向安荣手上的肉以及华书肩上的长弓,话头一转:“同路一场也是我等与郎君有缘,若不嫌弃,不如与我等同行?” 她算盘打得极好,华书与安荣衣着上虽不见有多富贵,可能养得起那样的好马,还用了这样一把精弓,只怕不是一般人。 且她曾见识了安荣的身手,若是趁机邀了他们同行,一来结交,二来也是助力。 说着这话,赵婧的神情也更热切了几分:“两位不必疑虑,在下平素最喜结交好友,这也是我一介女子能经营的起这样一个商队的依凭。” 这话说的直白,且是直接对着华书说的,可见是猜出了她才是主事之人。 华书便直接道:“商君客气了,只是北行一路甚远,我们身无长物,如此叨扰也是不好。” 赵婧见她愿意交谈,笑意更深了几分:“我们商队虽算不得多大,但是物资还算是可以的,左不过多养两个人,算不得什么。” 华书闻言刚陷入沉思,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小宝,却噌地一下竖起了耳朵:抢人的来了! “郎君!”他一把扯住华书,“郎君还是跟我们一起吧,我们家也有车,还有官兵保护呢!”说着眼睛锃亮。 华书失笑不已,北迁百姓自有定数,贸然加了两个人哪里是这小家伙一句话的事,可小宝神情之间满是真诚,还真让她有些不知该怎么拒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长安 在华书纠结自己该如何抉择之时,长安也不太安稳。 此时的司马迁刚从官署回来,他昨夜值守观星,今日早朝结束去官署安排一番便先回府休息。 一夜未眠,已过而立之年的司马迁不由揉了揉眉心,下一瞬,一双微凉的手柔柔地搭在了他额际上,轻轻揉捏起来。 司马迁喉间喟叹一声,整个人都松缓下来,唇角也轻轻勾起,享受了片刻后实在心疼夫人劳累,便抬起手把人拉到身前揽到怀里。 柳倩娘被他毛茸茸的脑袋蹭地缩了一下,笑骂道:“没正形。” “唉,外人面前端着便算了,夫人身前还是让我寻两分自在吧。” 柳倩娘任他胡闹一场,才把人推开,正色道:“公主那边,可要再做什么安排。” 司马迁摇了摇头:“此事,不是咱们兜得住的。” 说到这里,柳倩娘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试探着问道:“良人为何要相助公主啊?” 她话在此处止住,司马迁却明白她的意思。 太子刘据人品贵重,素以仁孝著称,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稳重好静,不喜征伐,将来必定是个能以文治国,安定天下的仁君。 这样的太子绝不会辱没了天之骄女,更何况此事是刘彻与华润予联手推动,其间缘由更是与朝局稳固相关联,司马迁帮助华书逃婚的举动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司马迁苦笑摇头:“我又何尝不知?可我……实在不忍心啊。” 华书以他为师,然则两人更似知己。 华书知晓他的著书心愿,便主动为他寻访典籍孤本,见他生活困顿,便每每用自己娇生惯养,这吃不惯那用不惯为借口给他添置东西。 她一心向学,才思敏捷,于政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她仁善爱民,怜弱惜幼,更有一身无双的骑射功夫。 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女,不应该成为一个筹码。 更何况,所谓天之骄女的说法,不过是自己父亲为了保下华家而想出的权宜之计,这本就是司马家欠她的。 柳倩娘听到司马迁的一句‘不忍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后又失笑摇头。从一开始她便知晓自己所嫁之人有多纯粹,那么又何必有此一问? 只是这事还能瞒几时呢? “只怕瞒不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赵伯便来报,陛下宣了华润予入宫。 司马迁闻言挑眉,与柳倩娘相视苦笑。 临尘公主华书,别的不说,帝宠绝对是一等一的了。 只怕她自己也想不到,这出逃计划瞒不了多久,竟是坏在了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帝宠上。 . 华书一时胡闹,有意违抗圣令也就算了,居然提起生母柴桑公主静修往事,暗讽刘彻,引发圣怒。 她被关禁闭这十日来,引得朝野震惊,更有朝臣联合上奏怒参华书有负圣恩,反倒是卫子夫和刘据,不仅没有因华书拒婚而有所敌对,反而为她开脱。 这也使的刘彻越发不满,暗怪华书不懂事,不体谅他为稳固朝局而费的苦心。 然而日子久了,他心里面也开始犯嘀咕,人是被自己宠到无法无天这一步的,小儿家不懂事,做长辈的好好跟她讲清楚就是了,何必非要闹得满朝非议? 至于所谓禁闭,不过是说着玩玩的,谁敢真关她一个月?那门口看管的侍卫都是她自己的人。 要放在从前,她早便进宫撒娇讨饶了,可这次竟坚持了这么久,可见确实委屈坏了。 不过,刘彻身为帝王,一代雄主又是长辈,自是不可能向她低头,那就只能让华书来找刘彻认错。 然而想要那小祖宗低头,又岂是容易的? 不容易也无所谓,做女儿的犯了错,做老子的善后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于是华润予就被召进宫里了。 . 华润予入宫半晌,最后愁眉苦脸地出了宫,驾着马车直接往临尘公主府而去。 他瘫坐在马车里,只觉嘴中泛着苦味。 他们二人吵架,做什么非要折磨他? 华润予心中痛骂一声:这时候想起来我是她父亲了? 从前他这个当阿父的,想跟自己女儿吃顿饭可都要请旨! 好事轮不上,坏事打头阵! 越想越气! 窝了满肚子的火,华润予下马车的脚步都带着怒意,然而两个箭步奔上台阶,还没入门就被侍卫阿九拦了下来。 阿九性子耿直,见着华润予怒气冲冲的也不知变通,直接伸手一拦:“太常见谅,公主禁闭思过期间,无陛下诏令旁人不得入内。” 旁人?! 若没说这个词,华润予还会好生解释自己就是奉了陛下口谕而来,可如今公主府中一个无甚品级的侍卫都敢内涵他是旁人?! 去你的旁人! 华润予铁青着脸抬腿就是一脚,向着阿九腰腹而去,奈何阿九身手太好,见有攻击袭来,下意识就是一闪—— 他没事,稳稳地侧身站定了,而华润予却大力之下踢了个空,一脚前一脚后做了个漂亮的大劈叉! “啊!”华润予短促地惊呼一声,疼意上涌的一瞬间他还有一些懵,此时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继续失态。【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露馅 “大人!”阿九一惊,再耿直也知晓自己闯祸了,赶紧上前就要扶他,“仆……不是有意的……” “疼疼疼!”阿九大力地架住华润予往上一提,华润予腿上的两条筋又是一拧,再也忍不住了惨叫一声,悲愤道:“你别动我!” 然而哪能真的放任他这么坐在地上? 听见门口动静,几个侍卫从府内奔了出来,兵荒马乱地把华润予抬了起来,互相对视一眼,在抬进府内和送上马车这两个选项里,没有丝毫犹豫地直接选择了后者。 “太常受伤了,速速送回府去召医侍诊治。” 华润予疼得汗水直流,哪里还顾得上反驳? 就这样,下车不过片刻,他连公主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送回了华府。 直到医侍帮他正了骨止了痛,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那些人生怕他进了公主府! 不好的预感不断升腾,华润予不敢耽搁,带上几个侍卫匆匆上车再次赶往公主府。 这次他一到门前,侍卫连忙开门把人迎了进去,只见萧墙前的甬道上,阿嫽带着几个侍卫候在那里,一见华润予进来,就跪地请罪。 阿嫽一身素衣领在前头,她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毫无慌乱之状:“大人见谅,方才公主听说阿九不懂事,误伤了大人,奈何受困于禁令,不便出门,特命仆带着阿九几人给大人请罪,还请大人勿怪。” 阿嫽神色如常,下跪着的几个护卫也是蔫巴巴地垂着脑袋,华润予面露狐疑,如此看来倒是没什么不妥?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回了一圈,他没有多言,直接抬步准备入内:“公主现在何处?” “大人!”阿嫽忙一错步,挡在华润予身前,“一个月后是长公主生辰,公主正巧被陛下勒令禁足,难得静下心来,决定亲自抄写道经为母祈福,若扰了此事反而不美,大人若有什么事情,不如由仆来转告?” 这话一出,华润予就顿下了脚步,面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华润予华太常,进退有度,行事得宜,宠辱不惊,便是年过四十,也是仪表堂堂的美中年,膝下一儿一女,儿子承儒家之志,颇有才干,女儿是赫赫有名的天之骄女,平日里论起来谁不艳羡? 可若说他有什么无法面对的人和事,都逃不开一个柴桑长公主。 他与孟青妍有同门之谊更有青梅竹马之情,然而深情也是寡情人,既对孟青妍情深似海,便不得不辜负了柴桑。 这份愧疚之情,随着柴桑长年累月的闭门清修,也在不断加深,甚至对着华书他都常有几分不自在。 此时阿嫽提起华书为母祈福,华润予一下子便尴尬起来,只是仍有几分怀疑:“果真?” 阿嫽自然一笑:“这有什么好瞒着大人的?或者晚些仆将公主抄录的手稿给大人送过去瞧瞧?” 她面上自然无比,华润予被安抚下来:“如此,你便告诉公主,不许再闹小孩子脾气,尽快入宫向陛下请罪,有什么事是不能好生说的,非要闹得禁足府中,如今满城风雨,岂不让人看皇室笑话?” 阿嫽笑道:“大人宽心,公主也知道自己的不是,已经写了请罪文书,明日一早仆便命人呈上去。嗯……”她状似犹豫,“大人可要去前厅喝杯茶?” 说是请他喝茶,实际却是在赶人了。 华润予忍不住嘴角一抽,甩了下袖子:“罢,既然公主已经有了打算,我便先回去了……” 阿嫽有些紧绷的肩膀往下低了半寸,彻底放松下来,不想一句恭送的话还未说出,已经半转身子要走的华润予,一个跨步越过阿嫽与身后跪着的阿九等人,快速转入中门。 “大人!”阿嫽一惊,匆忙转身去拦。 然而哪里拦得住? 华润予身后的几个护卫见他一声不吭就要闯府,也快速追了上去,极为默契地阻住阿嫽几人,让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华润予顺利入内。 华润予强忍着腿上的疼痛,健步如飞,越过亭台快速地步入后院,直奔华书寝室而去。 “太常?” “大人!公主现下正在休息……” “大人,这是公主寝室,不可啊……” 路上数名侍女试图阻拦,华润予却一言不发,几个凌厉的目光过去,就把侍女们吓得伏跪在地,谁也不敢上手去拦人。 还未入内,华润予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这一路吵闹,里头就是个死人也该有动静了! 站定在华书寝室前,华润予停了片刻,抬手推开了门。 华书的寝室极大,她自小爱动爱玩,难免磕磕碰碰,后来便养成了不放太多摆设的习惯,这也导致她的房间没有什么遮掩,室内有没有人,站在门口一目了然。 看着这空空荡荡的屋子,华润予的脸彻底铁青!【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孟氏 “你如今差事办的是越来越好了!十天!整整十天!我从前怎不知你办事如此滴水不漏?让你当个婢女伺候公主还真是屈才了,我这公卿位子合该你来坐啊!” 华润予气得满屋子打转,指着阿嫽鼻子骂,奈何才受了伤走动之间还八着腿,并没见多少威严。 事已至此,阿嫽甚是无奈,却也没有太过惊慌,垂着眸子跪得笔直,任凭华润予如何喝骂,仍是一语不发。 华润予见状怒气更盛,一脚踢在了雕花木案上,咣啷一声吓得阿嫽小身板一抖——若非自小就守着君子之道,只怕这一脚就踢在她身上了。 “你还不交待?”华润予精心打理的美须髯抖了两下,不可置信极了。 也不知华书给这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是他们夫妇送过去的人,现在一心一意地向着华书,这种掉脑袋的事也敢帮她担着! 两人对峙沉默的间隙里,外头突然更静了几分,阿嫽眉心一动,眼眸也抬了半寸。 只听一阵柔柔的声音响起:“太常这是做什么?想来如今公事清闲,瞧着我这夫人能力不足,竟连管教婢女之事都要代我处理了?” 孟青妍说着话慢步走了进来,身后安谙乖觉地跪在阿嫽身旁,偷偷冲着阿嫽眨了眨眼睛。 救兵来了,阿嫽嘴角忍不住轻轻一勾,却还是没有说话,跪得更加笔直规矩。 孟青妍年不及四十,犹见容颜姣好,她是亚圣孟子之后,出身大儒世家,仪态端方,莲步轻移之间,裙摆都不见大动,声线婉转,轻声慢语更是让人如沐春风,然而说出的话,却不像外貌仪态这般温良贤淑。 “不管怎么说,阿嫽是我闺中密友之女,且已给了公主,太常私罚,是否擅专了?” 华润予脸色变了几变,见孟青妍旁若无人地坐下喝起了茶,言语之间还要偏袒阿嫽,忍不住嘟囔起来:“你把女儿教成这样,小小年纪离家出走,精挑细选的婢女欺上瞒下,倒嫌我多管闲事。” 孟青妍把手中的茶轻轻放下,一眼瞥过去,华润予瞬间讪讪不敢再语。 孟青妍这样的出身,走遍天下都是被人敬重的,却因华润予停妻另娶,使得孟家蒙羞,是以多年来,华润予在孟青妍跟前都要低上一头。 孟青妍四下看了一眼,院内院外十几个,全是唯华书是从的心腹,唯一能稍加管束的周媪竟也不在,她转向阿嫽,静静看着她也不言语。 然而孟青妍的视线压迫可比华润予的斥骂厉害多了,阿嫽笔直的身板僵了一下,老老实实地从怀中掏出了华书的手书。 孟青妍冷着脸接过信帛扫视一眼,猛地一拍桌子:“混账!” 华润予嘴角一撇:可算是舍得罚人了。 却见孟青妍一把抄起茶杯朝着华润予脚边甩了过去:“你做的好事!还怨怪我儿离家出走?” 华润予腹诽还未收起,就被这突然转移过来的怒吼骂得一愣。 孟青妍那厢怒气正盛:“我早便与你说过,阿书的婚事自有陛下做主,你不要掺和进去不要掺合进去!你女儿与你是什么关系你都不清楚吗?还太子妃?华太常!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华润予听了这话是有苦说不出,他虽有此心,可这事也不是他做主的啊,怎么能怨怪到他身上? 再一看华书的手书,好家伙!她倒是会安排,知道谁不能得罪,满篇的哭诉一句不提刘彻,直言华润予罔顾她的意愿,逼得她不得不离家出走。 看得华润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若觉得活着无趣,不如与我就此和离,我与阿景还能多活几年!” 孟青妍的话让华润予脸色更难看了起来,他有些愤愤地瞪了阿嫽与安谙一眼。 阿嫽与安谙很是乖觉,垂眸不语,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那边的孟青妍发过脾气,便拢了下袖子,恢复了自己端方娴淑的模样,她扫视一周:“全部跟着阿嫽去长公主府待着,公主回长安前你们就不要出门了。” 阿嫽与安谙忙躬身称喏。 华书本也是这样安排的,若无庇护,天子一怒,这些帮着华书离家出走的一个也逃不掉。 应了孟青妍的安排,安谙带着人去收拾东西,阿嫽却跪在下首未动。 孟青妍看了她一眼也没撵人,思索片刻转向华润予:“姑臧是阿书封地,此次屯民一事事关姑臧民生,她既有心前去巡查,这是她身为公主,受百姓奉养应尽的职责,你如实报上去就是。” 一句话就把华书为了避婚而离家出走的丑事盖了过去,既让刘彻、华润予等主张华书为太子妃的人反思己身,又不至于在百官面前落下什么把柄,损了清誉。 一番操作让跪在下方的阿嫽叹为观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青姨 “唯一不妥的便是她私自出行,”孟青妍话头一顿,浅淡的眸子看向华润予,“如何让阿书免于责罚就看你这当父亲的了。” 孟青妍这一番话,让华润予一口老血哽在喉间。 他被华书告了黑状不算,还要想法子给她遮掩,给她脱罪? 他下意识就想反驳,然而一口抱怨在喉间回旋半晌,还是吞了回去。 事分轻重缓急,总不能真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甩出去不管吧?就算他狠下了这个心,孟青妍也狠不下,到时候他还是只有听安排的分。 华润予心中憋屈无比,最终还是一甩袖子,叹了句:“家门不幸!我派人去把她追回来!” “等等,”孟青妍见他火急火燎地就要走,眉头一蹙赶忙阻止,“你家女郎是那么好打发的?随意派个人能带回来就见了鬼了,还是让仲迢直接送信给阿景吧,旁人只怕管不住她。” 华润予关心则乱,细想之下觉得有理,华书身份摆在那,派个寻常家将哪里敢管她? 其实孟青妍这话说完,也不是很有信心,华书身份高贵不说,性格也格外跳脱,华景这个兄长与她却亲近不足,真不一定能约束她。 但此刻显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若是大张旗鼓去找人,岂不明摆着告诉众人,临尘公主是私自出京? 好在华书聪慧,又骑射俱佳,自保能力还是有的,总归无性命之忧。 华润予走了,孟青妍却没有动身,她坐在原处静静地看着阿嫽。 阿嫽被她盯得汗毛倒竖,最后颤颤巍巍地伏跪在地。 只听上座的孟青妍缓缓开口:“老实交代,谁给阿书出的主意?” 姑臧县确实是华书避婚最好的去处,但是她自小性格张扬,最受不得委屈,刘彻与华润予想逼她嫁人,她若是不愿意也只会闹破了天去,跟自己家里人,她决计想不出这种迂回的法子。 阿嫽欲哭无泪地起身,她哪里敢把人供出来啊?只能噘着嘴膝行两步,扯着孟青妍的裙摆撒娇道:“青姨……” 孟青妍身子快速一转,把衣摆从阿嫽手里扯出来,冷笑一声:“别来这套,我晓得,如今你们是主仆一体,亲如姊妹,我嘛,阿娘也好,青姨也罢,平日里唤起来亲亲热热,实际上不过外人尔。” 这话一出更是把阿嫽臊得满脸通红。 孟青妍对华书素来是疼爱有加的,华书幼时她数次冒着被杀头的风险陈情刘彻,愿将华书视为亲子,便是刘彻都大为感动,允准华书时不时回华府小住,后来更是做了华书的儒学启蒙,深受华书敬爱,便是柴桑长公主这个生母,都不会说出孟青妍的一句不好来。 对阿嫽就更不用说了。当年阿嫽因外大父家中出事流落街头,若非孟青妍竭力寻找把她带回华家,只怕早就身死魂消,后来更是把她送到华书身边,华书看重她是孟青妍闺中密友之女,待她情同姐妹,这才有了她的今日。 但,还是不能出卖司马大人! 见她事到如今仍然油盐不进,孟青妍眸中却露出满意之色,她送阿嫽给华书,可不是为了安插人手,若阿嫽是一个背后告状的奸邪之人,她反而不放心把人留在华书身边了。 不过就算对她行事满意,也不能放了那个始作俑者。 她冷哼一声:“你不说我也晓得,这种主意,除了他,没人想得出来!” 语罢也不等阿嫽再做反应,径直起身离开。 阿嫽面露苦涩,吞了一下口水:司马大人,好自为之吧。 . 那边的司马迁补了一觉,这时刚从噩梦中惊醒,他把一头冷汗擦净,还没来得及饮上一盏水,就见赵伯面露难色来报:“孟夫人来了,夫人正在前厅招待,让我叫大人一声。” 司马迁惊慌开口:“说我正休息呢!” 司马迁幼时曾师从孟青妍的兄长孟昭,对这位不过比自己大上十岁,却八面玲珑从无错失的青姨,自小便埋了恐惧在心底。 话音刚落,柳倩娘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满面心疼:“说什么都不管用了,青姨已经走了。” 司马迁揪紧手下的被子,颤着声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青姨说,她欲在长安建一座藏书阁,把儒学典籍尽收其内,供长安百姓借阅,以示儒家有教无类。你字写得好,这抄录镌刻的事,便交于你了……” 柳倩娘话还没说完,司马迁倒吸一口凉气厥在榻上,哭喊道:“公主,你害我不浅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同行 公主顾不上害得司马迁浅不浅,公主正蹲坐在火堆旁等着吃肉呢! 午间,华书被小宝和赵婧同时邀请,但她其实并不想与任何一方过多纠葛。 商贾心思活络,邀请本就带了目的。与他们同行,这一路上不知道要应付多少麻烦,若被发现端倪则更是祸事无穷。 而小宝这一方,她虽很喜欢小宝,也对这些子民百姓很感兴趣,可百姓生活困苦,全都是靠分发的粮食过活,华书不愿额外给他们增加负担。 再者,与百姓同行,官兵那边肯定会对他们进行盘查,应付起来也是麻烦。 至于自己接下来要怎么继续赶路,华书倒是不太担心。 “小宝!” 正思量着,一道声音响起,华书抬目望了过去,只见数百米外的百姓中走出几个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阿翁!”小宝一瞧见对面的人立刻兴奋地扑了过去,还费劲地把肉举得老高,“看!咱们有肉吃了!” 小宝小小年纪哪里能猎来这等猎物?郑廉见状先是一惊,抓着他前后看了两圈,才有些不悦地问道:“哪里来的?” 小宝忙收敛笑意,将前番事一一道了出来。 “……我追着野兔跑得有些远了,可惜技艺不精被孟郎君抢先猎了去,然后……”说到这里小宝脸色突然煞白,停在了那里。 “然后我不慎踩入陷阱,小宝不但没计较我抢了他的猎物,还救了我,”华书笑着边说边走近,冲着郑廉拱手道,“在下孟疏。” 随后看向一脸诧异的小宝,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暗示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小宝本应欣喜,却通红着脸低下了头。 小儿家一看教养就很好,做出抢夺别人猎物的事情是第一错,如今再撒谎遮掩过去,便是第二错了,显然正为此挣扎不已。 但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更何况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华书自然是不计较的。 她颇为好笑地拍了拍羞赧的小宝,揪着他散落下来的两撮头发把他垂下的头提溜起来:“抬起头来。”随后才继续说道:“我们二人结伴同行,不想竟又遇上野猪,也是费了番力气才合力击杀。” 郑廉忙抱拳躬身:“郎君休要哄我了,小宝有多少斤两我还是知道的,必是郎君救下了他,某在此谢过了。” 华书忙让开半个身位,没有全受这个礼。 小宝见郑廉如此,忙往前一步撒娇道:“阿翁,孟郎君和安郎君的马丢了,咱们和刘什长报一下,请他们同行好不好啊?” 郑廉明显一愣,华书担心他为难正要拒绝,却见郑廉哈哈一笑,欣慰地拍了拍小宝的肩膀:“我儿越发懂事了。”随后转向华书与安荣,“两位郎君如不嫌弃,我等自然荣幸之至。” 小宝立刻热切地抓紧了华书的衣袖。 被小宝扯得一歪华书不由失笑,她本是担心给小宝和家人惹来麻烦,可在对方看来这好似并不算什么,既然如此便只需要考虑自己的行踪问题。 原本骑马潜行看重的是机动、便捷,可跟着北迁的百姓却是大隐隐于市,自有百姓为她隐瞒行踪,倒也无不可? 想到这里,华书终于笑着点了点头:“那便叨扰……郑叔与诸位了,正好我们猎了野彘,晚上大家分来吃!” 说着指向安荣手中拎着的野彘肉,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指着安荣介绍道,“这是……我的外兄,安荣。” 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安荣被这一声‘外兄’惊得一个激灵,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外兄?华书的外兄是谁?不是太子就是分管一方的诸侯王! 主子们都这么随便把别人的脑袋摘来玩的吗? 华书无视安荣充满了惊恐与怨念的眼神,压着他与几人见礼,随后就被热情的百姓簇拥着离去。 然而走了两步,华书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住,回头看向立在原地的行商赵婧笑道:“赵商君,方才多谢了。” 赵婧眉头一挑显然有些意外,停了一瞬才颔首道:“郎君客气。” 华书又顿了一顿,正身道:“女子经商颇为不易,商君能有今日之功足令人敬佩,咱们有缘再会!” 言罢也不等赵婧再说什么,径直离去,独留赵婧在原地怔愣失笑。 “家主笑什么?”仆从疑惑道。 赵婧敲了敲车辕往后一靠:“我赵婧走南闯北也有八年之久,听过的赞扬之语不知几何,怎么这孟郎君说出来的,就这么动听呢?果然,姿容出众者,常得人之青睐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郑家 而那边的华书很快便被簇拥着进了北迁百姓之中,所到之处满满的热情! 肉啊!这么多的肉,谁不热情?! 就连负责护卫这五队百姓的什长刘三青都往前凑了三分。 这些百姓之中拖家带口的不在少数,凡是有小儿女和老人的人家,都有一辆小板车,此时都停了下来,幼儿们藏不住情绪,盯着白花花的野彘肉就流下了口水。 众人满心热切,却还拘着礼,有小孩嚷嚷也都被身边的大人拍两下捂住嘴。 毕竟人虽是被小宝带回来的,但肉食稀缺,对方要怎么市换也未可知呢。 华书被众人热切的目光包围着,只觉自己好似一头陷入狼群的羚羊,她尴尬地笑了两声,少有地泛上一丝紧张,忍不住揪着衣角搓了起来。 此时的‘大功臣’小宝,却顾不上她的情绪,只见他昂着脑袋得意地把背上的野彘肉甩在自家车板上。 那肥厚的彘肉随着这个动作在车板上轻轻一抖,仿佛招展着双臂告诉众人:我超香! 四周咽口水的声音更大了。 “阿兄好厉害啊!”车上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郎捂住嘴巴惊呼出声,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华书闻言转过视线,一下子笑弯了眉眼:好俊俏的小女郎! 这小女郎瞧着不过四五岁,白嫩的小脸上嵌着双圆溜溜的小鹿眼,用红色的窄布条扎着两个小啾啾,一身虽简陋但干净整洁的红衣衬得她甚是娇俏,想来这便是小宝的妹妹红鱼儿。 而红鱼儿旁边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媪,见华书视线转过来,有些羞赧地摸摸了红鱼儿的头,把人往怀里按了按。 这应该便是小宝的大母郑媪了,长者为上,华书忙躬身见礼。 车旁的小宝得意地甩了下垂在脸侧的碎发,正准备开口就被郑廉拍了一下脑袋,小宝嘿嘿一笑往旁边退了一步,更显华书与安荣的中心地位。 被这么多人虎视眈眈,华书脊背都有些发毛,僵着身子间听到安荣轻咳一声:“郎君——” 视线随着安荣的手看向那三大块彘肉,华书重重地哦了一声,转向郑廉:“郑叔!这彘肉便由你来安排吧!” 轰的一声,四周喧闹起来,却不是喜悦,而是质疑:这位郎君的意思是这肉直接就赠与他们?不收钱也不收物? 彘肉价格虽远不及羊肉,但一斤也可市换六升粟米,足可供四十余人食一餐,这两位郎君带来的彘肉瞧着只怕有三百余斤,相当于百石粟米,那可是他们这三百人十日的口粮! 就这么直接给了? 哄闹之间,什长刘三青越过人群,一抬手,周遭立时一静。 他约莫三十余岁,个头不高却很壮实,虽只是一个小小的什长,但行动步伐不似一般兵卒,身上更有几分杀伐之气,但他开口之间很是客气。 “两位郎君高义,愿将猎物赠与百姓,某感激不尽,只是我等需例行盘问,可否行个方便?” 华书闻言眉头一挑,这人倒是不卑不亢,行事也颇为负责。 她眼含赞赏人却未动,只有安荣拱手客气道:“什长,借一步说话……”说着,便勾肩搭背地把人拐去了旁边。 不管安荣预备怎么忽悠刘三青,华书转向郑廉:“郑叔,我没有与大家说笑,这野彘肉便由你做主分配吧。” 百姓之间再次轰的一声热闹起来,这次却不再是质疑,唯有喜悦与兴奋。 北迁百姓每日有赶路要求,众人也不敢耽搁行程,便手脚麻利地腾出一辆车,安排了杀猪匠李饷坐在车上给肉做分割。 而华书也被几人七手八脚地安排着坐上了郑家的车。 这些自愿北迁的百姓都家资不丰,能有辆车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自然没有拉车的牲口。 以人力拉车,自家的小儿老母坐在车上便算了,她一个外人,就算她是公主之尊也做不出以人为畜的事来,被人按在车上如坐针毡。 她正纠结着,就见那边的杀猪匠一边割肉一边兴奋道:“哎呀呀!这肉分的好啊!” 李饷挥舞着自己的杀猪刀,上下比划着,“你瞧瞧!这肉虽然分作了大块,但全都是按着肌理分割的,一点也没影响啊,这是里脊,这是五花,这是板油,这是梅头……。” 他割一块儿叹一句,还直接问安荣:“安郎君这是家传的手艺吧?” 见华书不自在,正在和郑廉抢着拉车的安荣一愣:“呃,嗯,也……也不算家传,拜了个师父?” 华书登时脑袋一大,是拜了个师父,三步杀一人,周身不染血的那种。【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民乐 眼看自己这位列羽林骑的侍卫,被李饷认作是受过高人指点的杀猪匠,还被拉去车上交流怎么杀猪,华书又是无语又是好笑。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解救,前头拉车那个先不干了:“大兄!你一个人就快两百斤了,还有这三四百斤的肉,再加个安郎君我是真拉不动了!” “胡言乱语!”被这么一吐槽,周遭的笑声让李饷瞬间红了脸,恼羞成怒之下一拳头砸在了车辕上。 只听轰隆一声,这车再也承受不住,随着他的拳头瞬间散架! 众人前行的脚步随着这个意外全都停住了,随后哄然大笑。 “老李啊老李,说你胖还不认,车都被你坐塌了。” “快别笑了!肉要掉地上了,你们晚上还吃不吃了!” “小生子呢!那小子木工活做得不错,快叫他来帮忙,咱们行程可耽误不得。” 小生子慢吞吞地走过来:“修车可以,但是李伯你私藏的好酒晚上得拿出来给大家分一分……” 李饷一抬手揪住小生子的耳朵:“你小子从哪里学来的浑话?是不是你阿翁教的?” 其他人连忙阻止:“老李忒小气了!晚上有好食,酒也舍不得分一分吗?” …… 一场板车散架而生的闹剧,让这些远行的人一下子生动起来,你一句我一语的互相揭短,可手上却都不停歇,你捡我拼,互帮互助,好不热闹。 坐在颠簸的板车上,华书也不由笑了起来。 半日后,天色已暗,众人停下脚步开始准备晚食,安荣则被华书派了出去买马,此时还没回来。 她倒不担心安荣的安全问题。 安荣与安谙是她小时候收留的一双孤儿,安谙自小便被她带在身边,安荣则被送去华府跟着家里的一个远亲习武。 当年华景外出游学,便带了安荣出门,两人路遇悍匪,安荣以一当十,异常勇武,学成归来回了华书身边。 趁着天边的微光,青壮们从车上拿出白日积攒的木柴开始劈砍,妇孺之间则率先起了一个火堆,华书这个带了肉食的功臣,被一众娘子老媪簇拥着坐到了火堆旁。 她攥着红鱼儿的小手,蹲在火堆旁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烤肉。 这是一块儿上好的梅头肉,足足五六斤均匀地切成一指宽的厚片,红色的肉片间散落着雪花一般的肉脂,单是看着就格外赏心悦目。 用削得干净的木签子串起来往火堆前一送,橙红色的火舌瞬间自表面席卷而过,肉片便渐渐转为深褐色,那些雪花一般的肉脂则滋滋地冒着油,诱人的油脂香气随着热气在众人鼻间跳跃。 火堆正上方,是咕噜噜沸腾的粟米粥,而这本来喷香的粥却好似被人遗忘了一般,妇孺幼儿全都盯着眼前的肉流口水。 第一串炙肉见熟,郑媪从车上翻出一个小竹桶,捏起几粒灰褐色的粗盐,小心翼翼地撒在其上,随后递到华书眼前。 华书中午只吃了一块儿粗糙的麦饼,此时又饿又馋,擦了擦手欢喜地从郑媪手中接过。 刚准备下嘴,她就僵住了。 只见眼前十数双眼睛,老的老小的小全都聚焦在这块肉上。 她有些尴尬地转向场中年纪最小的红鱼儿:“红鱼儿先吃。” 红鱼儿咬着肉嘟嘟的红唇吞了下口水,坚定地摇了摇头:“哥哥先吃。” 郑媪也笑眯眯地劝道:“郎君快趁热吃吧,这里还多着呢。”说着又从竹桶里捏出一点盐粒撒在一块烤肉上,只是盐量明显少了一些。 其他的人见华书尴尬,忙移开视线假装闲聊。 华书盘算了一下,发现在场的人都能吃上,便也不谦让了,捧着肉块送到嘴边,心满意足地咬下一口,等待着充盈的肉汁在口中迸发出无尽的咸香…… 好难吃啊! 一大口肉含在嘴里华书愣住了。 怎么会这么难吃?! 这肉切成厚厚的片,两面焦香,一口咬下去也是流油爆汁,本应喷香无比,可这肉质却有些粗糙,更可怕的是从肉汁里蹦出了一股恼人腥膻气,比起羊肉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彘肉表面的这层盐粒,更是咸中带着苦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及其诡异,与自己平日吃的炙肉全然不同! 她哪里晓得,她平时吃的都是未满半年小猪仔的肉,此时尚无公猪阉割之法,唯有尚未发情的小猪,肉质细嫩且鲜美,才能送到她的案前。 至于盐就更不用说了,她平日膳食用的盐都是精炼出来的,寻常百姓家里粗糙的灰盐如何比得上? 这一路过来,安荣都将她照顾的极好,这是她第一次品味到平民百姓的食物。 不,应该是平民百姓眼中的美味。 只见红鱼儿捧着一块儿盐粒更少的炙肉,一口咬了下去,红润的嘴唇被沁出的油脂染得亮晶晶的,吃得一双小鹿眼微微眯起,满目的餍足之色。 被那股腥膻味恶心到快吐出来的华书,突然就停住了,艰难地咽下了这口肉。【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未来 华书艰难地吞下第一口肉的时候,安荣也终于买马回来了。 只是这马不好买啊!大汉崇武,骑兵强悍,自汉文帝起便发布马复令,鼓励民间养马,养马一匹可复免三人不充徭役,民间马匹也由此增多。 但百姓养马一为农耕,二为免徭役,这样的东西若不出大价钱谁肯出手? 然而两人除了贴身的重要物件,其他的东西都随着马匹一起丢了,东拼西凑,也没多少银钱,安荣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最后却牵回来一头驴。 “……” 坐在火堆旁刚啃了一口肉的华书,看着那头‘呃呃呃’乱叫不断,还因为不安一个劲尥蹶子的驴,以及人高马大却小媳妇一般杵在驴旁局促不安的安荣…… 直想骂人! 但看到身边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红鱼儿,傲娇少年小宝,还有一众少年少女们。 她忍了! 红鱼儿很喜欢这个带来很多肉肉的哥哥,她捧着肉吃得正香,见华书怒目圆睁,而四周众人也因为华书身上逐渐扩散开的不妙气氛而沉默起来,不禁疑惑地眨巴两下眼睛,吸溜一下口水,指着华书手中的烤肉问道:“阿疏哥哥,你怎么不吃了?” 娇娇俏俏的小女郎发出糯声糯气的询问声,华书板着的脸终于松了一分,对着安荣摆了摆手:“帮忙劈柴烤肉去。” 安荣如释重负,抚了抚胸口赶紧把驴拴好,转去旁边帮忙。 华书却还有几分悻悻,撅着个嘴满脸的不高兴。 郑媪年岁大,经的事也多,看出来华书好面子,信誓旦旦地说要买马却没买到,定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她笑呵呵地劝解道:“郎君可知驴和马有什么区别?” 这话问得华书一愣,火光将郑媪满是褶皱的脸衬得分外和善,见她面色认真,华书沉思片刻才开口:“成年马高约五尺有余,驴则要矮上一尺左右?” 郑媪点点头:“还有呢?” “嗯……”华书抱着双膝,观察着眼前的驴,然后和自己的雪花银鬃千里驹一一对比,“马头细长,显得更加俊俏,马的耳朵更长也更灵活,可听声辩位并作示警,马的蹄子更大更圆润,跑起来更快……” 她一脸认真地细数马的优点,郑媪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驴便没有优点吗?” 华书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或许有吧……”可她又不曾养过驴,哪里晓得驴有什么优点? 郑媪呵呵一笑:“驴四肢更短,也更结实,所以耐力更好,可负重物,它们性格温顺,任劳任怨,特别好养活,而且驴不容易生病,当年我们家也养过马,可惜啊,一场疫病,乡里的马全死光了,驴却都好好的……” 看着陷入回忆中的郑媪,华书双眸一点点专注起来。 马的好处自是很多,可上战场辅助杀敌,一骑铁骑破万军。可做坐骑,一骑绝尘千里跬步。 然而对于寻常百姓而言,马则略显奢侈了:凡是养过马的,谁不叹一句养马的精细?只是草料要求高,环境要求严格便也罢了,马还需要少食多餐,持续性有节制地摄入食物,哪里像驴早中晚各喂一次便可,偷个懒早上喂一次,晚上喂一次也不是不行。 若无马复令,寻常百姓谁会养马?驴也好,牛也罢可都比马温顺好养得多。 随着华书陷入沉思,郑媪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今日郎君丢了马固然可惜,可安郎君带回的这头驴正值壮年,四肢健硕,想来是个拉车的好把式,郎君只说可适合咱们如今用?” 华书停了一瞬,心头那一丝因为丢失马匹、物资而生的阴霾突然豁然开朗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带着疑问的话一出,郑媪、小宝和红鱼儿都有些懵懂不解地看向她。 他们显然是不曾读过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子》,未听过塞翁失马的典故,自然不晓得自己说出了一个多么富含哲理的话。 揽着红鱼儿,华书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媪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这话引得郑媪哈哈大笑,见大母开怀,有些不明所以的小宝和红鱼儿也笑了起来。 围着小火堆的少年少女们,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然而许是这热烈的气氛太过具有感染力,众人就这么全都开怀大笑起来。 那边在瑟瑟寒意之间忙的满头大汗的安荣被笑声吸引,转过头看向人群中央被簇拥着的华书,她再不见先时的不悦,面上露出数月不曾有过的笑容,灵动,真实,深入眼底,仿佛再次成为了那个在爱溺中长大的天之骄女。 此时,华书也正好回过头来,看向那侧忙活得热火朝天的百姓,对着安荣高声道:“安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安荣闻言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酣畅,也不知听懂了没。 这阵阵欢畅的笑声随着风传到很远的地方,那是一片崭新的未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追来 华书丢了行李,仅有的钱财抠抠索索地买了头驴,兜里便没剩几个子了。 但是! 身为华书‘精挑细选’带出门的护卫兼侍女兼厨子,安荣不可能让小公主受一丁点的委屈! 风雪无阻,日夜兼程,他趁着夜色,潜入华景的马车,些些微微地‘拿’了点东西。 “这怎么能叫偷呢?一家人什么偷不偷的?郎君的东西不就是华家的东西,华家的东西不就是公主的东西吗?!” 华书看着眼前充满了信念感的安荣,重重地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 在安荣不要脸的逻辑下,她又过上了衣食不太忧的生活,还多买了几头驴,给百姓们轮流减负。 受益百姓良多,无不感叹运道好,遇上了这两个好心人,即使对华书的身份,华书与安荣的关系存疑,众位百姓也在长者们的要求下没有多问一句。 今日天冷,华书便在一身玄色短褐外披上了一条兽毛的披风,她的穿着看似轻薄,实际上内里穿的夹袄是叠了数层的蚕丝缝制的,又轻盈又柔软,贴着身子极为保暖。 “这里折一下……再翻过来……是翻过来不是反过来!”红鱼儿气急败坏地噘起嘴来,“阿疏哥哥,你手指明明细长又好看,怎么这么笨呀!” 说着还伸出短短肉肉的十指放在华书手边做对比。 华书讪讪地把被竹片勒红了的手指往后一背,假装看不见对面小宝有些戏谑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咳!是我……选的这竹条不好!你瞧瞧一点也不平整,篾地粗细不一,都是媪淘汰下来的,自然编不好。” 郑媪闻言抿唇一笑,继续编着自己的小竹筐。 小宝却不肯给她留面子,闻言嗤笑一声,十指翻飞之间眼睛都不垂一下,自如地编着手中的竹筐,篾地极细的竹条在他手上跳跃不断,不多时就露出圆滚滚的型来。 嘲讽的意味迎面砸来,华书瞬间双颊爆红。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华书想学的就没有学不会,只要她肯做就没有做不好的,几时受过这委屈? 立刻把腰杆一挺,就准备再拿一根竹条跟他‘一决高下’! 小宝和郑媪一惊,赶紧伸手护住身前的竹片。 这些竹片篾得极好,粗细均匀光滑无刺,是华书安排安荣带着人砍来劈好的。 为了这事,杀猪匠李饷和木匠学徒小生子险些打起来——争论安荣家传到底是庖丁还是鲁班。 又让华书看了个乐呵。 也是前番李饷和小生子两个人的才能点醒了华书,北迁百姓良多,多少都有些养活自己的手艺,人都说高手在民间,说不得真有些沧海遗珠呢?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有个擅训犬的——因为帮权贵训猎犬一个没看住咬了人,赔得倾家荡产。 有个懂打铁的——给主家看火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把铺子烧没了,赔得倾家荡产。 有个擅术算的——花重金找中人举孝廉送他去县里做个小吏,结果中人跑了,倾家荡产。 真是各有各的倒霉,各有各的惨。 哦,还有五个擅农事的,是县里根据要求推荐的老农,倒是没有倾家荡产。 剩下的就是些有小手艺的了,什么纺线织布烧陶罐的就不说了,居然有很多人会编竹筐,华书当即起了心思,让安荣去给劈了竹子来试,别说,销量还不错。 这些竹片编出来的竹筐为百姓们添了不少进项,郑媪和小宝哪里舍得让她这样糟蹋? 接收到小宝求救的视线,红鱼儿圆溜溜的小鹿眼一转,三两下把手中的竹片编成一只蝴蝶,塞到了华书的手里,笑眯眯的糯声道:“不会就算啦,以后红鱼儿编的小蝴蝶都送给阿疏哥哥!” 那还透着一丝翠色的竹篾蝴蝶极为生动,仿佛下一瞬就要振翅而起,捧着蝴蝶华书立刻收起了羞窘之色,乐不可支地把红鱼儿抱进怀里一顿揉搓:“媪!瞧瞧!还是小女郎贴心!”说着还瞪了小宝一眼。 小宝怕把这人的气性再惹起来,也不敢搭话了,暗自白眼一翻,压着忍不住上翘的唇角继续手上的动作。 华书好似胜利一般摇了摇脑袋,低头看向怀里的红鱼儿,见她鸦羽一般的双睫一眨一眨甚是可爱,双手捧住她肉嘟嘟的双颊,恨不得凑上去啃两口。 “华大人令,停队候查。”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华书转过头向前方看去。 只见消失了半日的刘三青带着数名看着级别更高的官兵拦停队伍,举着一张画帛就着最前方的百姓就开始盘查。 郑廉勒停驴车,见态势严峻也不由有些慌张:“刘爷,生了何事啊。” “勿慌,他们是奉命寻人,”刘三青安抚道。 一番吵闹,红鱼儿挣出华书的怀抱跟着郑媪、小宝一起扒着脑袋往那边看,只有华书握紧拳头不敢抬头。 是长安派人追上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画像 怪不得今天上午突然把刘三青等人召了前去,想来就是打听有无可疑之人。好在安荣提前想好了说辞,安抚住了刘三青,没有在华景面前露出破绽,否则也就不必拿着画像四处询问,而是直接来拿人了。 之前她早早寻了借口把安荣派出去,是以长安那边并不知晓她带着安荣,以为她是孤身一人,只怕更料不到她会隐在百姓之间,而众位百姓都知晓他们是两人同行,怀疑到她的可能性不大。 只是不知来的是谁的人?竟还弄来了画像! 此时距离武威郡怎么也还有十日路程…… “抬起头来!” 一声喝令震得华书双拳一紧,眼见自己的异常引起了官兵的注意,她不得不缓慢地抬起头来,同时侧目看向安荣,手也搭在了自己的长弓上,随时准备跑路。 眼前的官兵举着画像,对着几人反复看了几遍,直看得她手越握越紧,想要夺路而走之时,才把画帛翻转过来:“这画像上的人,尔等可曾见过?” “呀,好漂亮的姐姐呀。”还不待她反应,红鱼儿稚嫩的声音率先在耳边响起。 只见那画像长约四尺,正中间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画中人明眸熠熠,巧笑嫣嫣,修眉端鼻,芙蓉如面,一袭宫装,满头珠翠,堪称栩栩如生! 让人惊叹画中人美貌的同时也要忍不住感叹一下画者绝佳的画技。 华书看着这个画像忍不住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这画她打眼一瞧就知道出自谁手,身为画中人本人也忍不住感叹兄长的用心,真真是把她的相貌刻画到了极致。 但这一身装扮,分明是她及笄礼时所穿戴的,如今远行,谁穿成这样出门啊? 现在他是一点也不紧张了,别说她如今假作男儿身,还稍微易了容,便是换上寻常的女装,旁人都得斟酌一会儿好好辨认。 华书心下吐槽也忍不住探听起来:“刘大哥,这画像中的女郎瞧着甚是尊贵,不知是何人啊?” 那官兵见他们都道不知,还想探问消息,立刻板起脸冷声呵斥:“休要多问!” 刘三青忙打圆场,招呼人领着那官兵继续询问他人,向着华书小声道:“嘘!别问了,上头只说要寻人,旁的信息一点没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好像也有点忍不住了嘟囔起来,“看着长相穿戴,八成是哪位贵人吧。” 他们心下也是不满,一大早把人叫过去,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呢,结果竟是帮着寻什么贵族女郎。 听了刘三青的话,华书稍稍放下点心,她悠闲地往后一靠,倚着车辕微微挑眉,露出一丝得意来。 既然他们有所顾忌,那自己就不必太过顾忌了。 . 此时的华景,正坐在马车上精描细画。 华景,字彦行,取自《诗经》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因是天之骄女临尘公主的同父兄长,他比一般的世家郎君更受瞩目,在百姓之间素有‘温文尔雅,公子如玉’之称。 此时他一身玉白色锦衣,披风上的水貂风毛围拢在颈间,衬得他光洁的面容越发清新俊逸,面如冠玉。他眉目疏朗,神色专注,执笔行画之间,尽透儒雅之气,一看就是一位于书画一道颇有才能的大家! 可惜,画的却并不是什么艺术价值极高的画作,而是华书的画像。 ——这是第五张画像了,他认为旁人画不好,非要亲自来。 “郎君…...”仲迢坐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话刚出口,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华景手一抖险些画歪了。 “小心着些,我若是画错了可怎么办?”华景停笔对着驾车人说道。 “郎君,你这画像是否过于精细了?”仲迢还是忍不住说出了担忧,当然用词委婉了许多。 可惜华景没能听出这话中的深意:“精细有什么不对吗?画像画像。自然是越像越好,否则如何寻得到人?” 仲迢刀削一般的俊朗面孔上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他不知道郎君对公主到底有什么误解? 临尘公主华书自然是从父母处继承了好相貌,但是她眉眼酷似其舅,也就是当今陛下,盯着人时颇带了一些凌厉之感,又兼因好动爱玩,不似一般闺秀那么婉约。 而郎君这个画像,五官不变,却平添了几分柔和,人还是那个人,但仲迢却决计说不出个像字来。 这怕是郎君理想中的女弟吧? 但仲迢不敢说。 他只觉得拿着画像找人这招,怕是行不通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生病 果不其然,整整七日过去,除了某夜一支带着华书亲笔的木箭射来以外,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眼见仲迢在马车里坐立难安,华景也烦得要命:“你要是坐不住,就出去骑马!” 仲迢顿时一僵,人高马大委委屈屈地缩在那里,华景无语地两手一摊:“她存心躲着人,我能有什么法子?几百个官兵找了三遍了都找不到,难道我亲自去数万人之间吆喝一圈儿就能找到了?” 仲迢嘴一撇:你又没试过…… 华景扶额无奈不已,阿翁阿母把这犟种派来找华书,当真是个绝顶的好主意,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讨人嫌啊? 搓着额角,华景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仲迢。 仲迢也没猜错,他虽然派了人竭力找华书,但确实没有抱着必须找到的决心。 因为,他心里其实有点怵得慌啊。 想他华景自小才名颇盛,在长安城的官宦子弟中,名声也好,仕途也罢,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但是对这个尊贵无极的女弟,他是真没辙。 华书高贵的出身自不必说,但相比其他皇亲贵戚,她更有帝宠在身。 刘彻的子女太多了,在众多皇子皇女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刘彻一面的时候,华书几乎是住在建章宫了,便是他们的阿翁华润予想见华书一面都得先打个申请。 这个申请若是批了,他就能看到小小的华书在众多女官的簇拥下,仿佛天神降临凡地一般,莅临华府,骄骄矜矜地用上一顿饭。 自然,后来他长大一些,知晓了父母一辈的纠葛,便也明白这是皇帝陛下故意要给他们一家子难堪,而且自从他阿母几番上书以后,阵仗便没这么大了,但他与华书却一直亲近不足。 只要想到自己得劝华书回家,他就开始心肝皆颤,毕竟那位小祖宗仗着年纪小,讲理不过胡搅蛮缠的事也不是没干过。 想到这些,华景再次叹了口气,刚抬起头就看到了挂在马车角上轻微晃动的白绢,上面龙飞凤舞地用木炭写了四个大字:书安勿扰! 当时把华书这封信帛随手挂在车角的自己果然是个天才吧? 瞧着怎么那么像一面投降用的白旗呢? “大人!” 正犯着愁,外头突然传来了下属焦急的呼声。 “出事了!” . 与此同时,百姓堆里的华书也心焦不已。 寒风凛冽,将近三十日的披星戴月,北行队伍终于到了乌鞘岭附近。 此时已近二月,若在长安地区,早已冰雪消融,春意渐回,再往南一些,更是草长莺飞春意盎然,而此时的乌鞘岭却是银装素裹,落下了一场新雪。 北迁走的都是官道,可所谓官道,也不过是略作平整了的山路,比不得城中青石板铺就的干净整洁,平日里倒也罢了,如今迎了场雪,百姓脚下便只剩泥泞。 百姓们多穿草鞋、麻鞋,平坦路上走着倒算不得什么,可遇上这样的泥泞,寒气便从足底升起,极易生病。 华书抱着还在发热的红鱼儿,把人拢在披风里,想要哄着她再睡上一会儿。 今早雪停后,红鱼儿开心的不得了,下了马车蹦蹦跳跳,一点也不像冻着的样子,可没一会儿就揉着鼻子打了十多个喷嚏,顿时人就迷糊了。 华书见不得小儿家受苦,当即就打算拆开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问鹊生给红鱼儿服下,吓得安荣赶紧苦口婆心地阻止。 这问鹊生乃是当朝太医令精心所制,据说是自扁鹊传下的秘方,药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恨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因为用的药材极为珍贵,历来只供皇室所用,她随身也只带了这一枚以防不测。 安荣略通岐黄之术,向她解释了半晌,红鱼儿只是普通风寒,小儿家发发热对身体没有坏处,反而问鹊生是强补之药,她吃下去虚不受补才是不好,这才劝住了她。 她有些心疼地把温凉的手心放在红鱼儿的额头上,让她能睡得安稳一些,小宝也顾不上编竹筐了,坐在一旁握着妹妹的小手担忧不已。 倒是郑媪并不十分在意,她仍在自如地编着手中的竹筐:“郎君不必如此忧心,咱们老百姓没那么娇贵,小时候生两场病,长大了身体反而更健壮。” 华书不曾养过小孩子,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正在好奇就听到小宝懊恼开口:“大母少诳我们了,我小时候就不生病,身体一样健壮,是我没照顾好阿妹。” 华书正要安慰两句,却听到小宝充满怨气地吼道:“咱们为什么要北迁啊!陛下若想要给咱们活路,直接在原地分土地就是了,为什么要让我们跋山涉水地去这么冷的地方?!” “住口!”郑廉闻言赶忙回头呵斥道。 华书却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四下看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英雄 今早刘三青收到诏令带着五名官兵往队伍前方去了,剩下的五人则在队伍最后巡查,而此时的百姓们随着小宝的带着孩子气的怒吼声都沉默下来,只余滚滚的车轮声回响。 这场雪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众人接连赶路将近三十日,本就疲惫不堪,而这天气却越发诡异多变,雪天翻山路,百姓们生病的不在少数。 这不只是小宝一个人的疑问,这些所谓‘自愿北迁’的百姓,又有哪个是真的自愿?谁不是家中困顿活不下去才走上了这条路? 前番北行,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百姓们士气很足,后来华书加入队伍,更是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百姓们的生活,故而至今未生什么乱子。 但这也只是表面安稳罢了。 前两日她还听说前方罪民不安分,几度生事,被华景派兵押送日夜兼程先往武威。 这些百姓如今困顿不适,若任由他们这样钻牛角尖,只怕将有不利。 沉思片刻,华书往后一靠,颇为松弛地开口道:“我家中有一位外兄,是个征战边郡的将士,诸位可愿听一听他的故事?” “我这位外兄初上战场时年方十四,正是意气风发谁都不服的年岁,他也确有才能,被我的一位舅父放在小兵卒之间摸爬滚打,受了伤自己忍着,生了病也得自己扛着,烽火连天,刀光剑影,历经无数生死考验,在十七岁那年升为一名小将,随后率军突袭匈奴立下赫赫战功,一战成名!” 华书话头一顿,看着沉浸在故事中的百姓,脸上生出笑意,她说的自然不是自己的什么外兄,而是冠军侯霍去病。 “他剑锋所指,铁蹄所向从无败绩,不单是守护了边郡数万百姓,更是在元狩二年,夺取匈奴牧场,扬我大汉国威。他曾有一语:‘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切切实实地把家国放在了个人之上……” 话到此处,沉浸在华书所描绘的世界中的百姓,终于有人清醒了过来。 “哎?这说的不是冠军侯吗?” 众人恍然大悟:“孟郎君打趣我们不是?” 华书故作惊讶:“怎么大家都听过我这外兄的故事吗?”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被华书逗得大笑声不断,他们自然是不信的。 冠军侯霍去病的外弟?那不是太子吗? 难道这孟郎君不姓孟,姓刘吗? 华书不置可否地跟着笑了起来,还流露出几分羞怯之色,好似真是被拆穿了不好意思一样。 众人一时笑得更大声了。 唯有安荣在一旁瑟瑟发抖! 众人酣笑一场心胸开阔许多,不过也有几分疑惑,不知道她突然讲冠军侯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只是为了逗乐? 见前番铺垫足够,众人已经从烦躁愤恨的情绪中脱离,华书便敛了笑意继续道:“诸位既然都听说过冠军侯的事迹,便应该知晓,他以及他身后的无数将士,为了大汉朝局安稳做了多少努力和牺牲。沙场喋血,艰苦鏖战,又有多少儿郎埋骨异乡?” “我只问诸位,他们以命相搏守护下来的土地难道要拱手让与匈奴吗?” 这一声喝问宛如一道雷霆当头劈下,众位百姓无不心头一震,几乎毫无停歇地反驳道:“当然不!” 大汉立朝百年,素来与匈奴不共戴天,百姓们一直都经受着尚武之风的洗礼,男子更是要服兵役,即使未能上战场,也是受过严格操练的。 没有一个大汉儿郎可以容忍匈奴在大汉的土地上肆虐! “不错!”华书直起腰身,高声道:“我朝之地,一分一厘都是战士们用性命和鲜血守护下来的,岂可拱手异族?然而只靠军队,永远不可能占有一片土地,唯有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是我族子民,才能真正地守住国土!” “边境苦寒,这不假!屯田、屯民皆有无数困难,也不假!但是陛下相信诸位,相信我们每一位大汉子民,心中必然会怀着对大汉的热忱来建设这片苦寒之地。” 说到这里她再次轻松一笑:“诸位莫不是忘了,武威郡治中心姑臧县乃是临尘公主的封地?” 众人闻言旋即双目放光! 若说前番,他们还有几分忐忑与怀疑,可提到临尘公主,谁人不是心头一热? 对啊!姑臧县是天之骄女的封地,有天之骄女庇佑何愁将来没有好日子过? 观察众人神色变化,华书再次高声道:“终有一日,在诸位的建设下,边郡也将如长安一样繁荣,百业兴旺,物阜民丰,歌舞升平!届时诸位便是与冠军侯一样,守护国土的英雄!”【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民乱 “好!” “我们相信郎君所言!” “咱们多是在本地被欺压之人,家产尽失,如今可再得田亩,更是轻赋薄税,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就是,这数十年里,陛下与匈奴征伐不断,就是因为最重视边郡,怎么会弃我们于不顾?” “我家有位族兄,就在武威服役,据他说那边的将军待兵士极好,咱们将来就在那服役,既不会受欺压,离家里还近……” 华书一番豪言壮语,不仅激起了众人继续前行的勇气,更激发了大汉子民的一腔爱国之心,眼见众人再次燃起斗志,她忐忑的心终于放回了实处。 “郎君,”刚松了口气,小宝就扯了扯她的衣服,“郎君说的可都是真的?” 眼见这小儿郎一脸期待,华书忍不住摸了摸小宝的脑袋:“自然是真的!咱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这是安抚,更是保证!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重要。 原来临尘公主,不是一个虚假的名号,她是百姓的一份寄托,一个信仰。 原来远离富饶安定的长安,还有那么多百姓在生存线上挣扎,而她这个尊贵了十数年的公主,对此一无所知。 原来,她还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应该做! 是的,她本来不过是想逃婚,不想被人当个物件随意摆布,不想成为太子继位史上的一件装饰品。 可天地如此之广阔,她分明有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她四下望去,这些都是她的子民,他们拥护她,信仰她,而她也将要带着他们的期待,引领、帮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才不枉她来这里走一遭! 心绪翻涌之间,小宝有些激动地攥紧她的袖子:“那!那我将来也要像冠军侯那样护卫家园,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华书惊喜极了:“好!我保证,只要小宝有此才能,必然让你有用武之地!” 正在这时,离队小半日的刘三青突然出现在高处,他手中官旗一抬,示意众人止步:“就地扎营休息,得令后再启程。” 仅此一句,再无其他解释,华书眸光一凝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此时才用过餐食不久,刘三青昨日还说前方有令要加快速度,早日进武威,怎么突然又要求就地休息? 华书一招手,安荣马上凑了过来。 耳语几句,安荣点头离开,她却越发心神不宁。 长安到武威郡,一万多人走了将近三十日,眼见就要行满功圆,却突然停在这里。 华书摇头晃脑地叹口气:“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诚不欺我。” 果然最后这三百里路,才是最艰难的。 . 半个时辰后,受命去探听消息的安荣终于回来了。 不出华书所料,前方确实生了乱子。 “从十日前起,罪民之间就一直不太平,几次生乱,郎君见那形势似有人蓄意挑拨,便下令率先押送罪民日夜兼程,先行入武威,不想今日竟在流民之间出了乱子。足有千余人围了郎君车架对峙,不肯再走,要求把他们的待遇提高到和自愿北迁的百姓一致。” 华书顿时一惊:“阿兄如何?” “公主安心,郎君身边还有几十个官兵护卫,那些流民围住郎君,也不过是想要好日子过,应该没那个胆子伤人,否则郎君也不会把刘三青等人派回来。” 华书听完怒极,一拳锤在了树干上,吓得安荣赶紧去挡。 一万余人虽都是北迁,但这待遇却并不一样。 罪人以迁民服役抵罪,按刑罚先至烽燧充作城旦,表现良好再分配至各处为民,每三人分住房一间,露田三十亩,接下来的五年里需还清房钱两千钱,田亩一万钱。 流民则稍好一些,无需至烽燧服役,直接分房与田亩,也不用还房钱,只还田亩的一万钱。 最好的自然就是自愿北迁的百姓了,按人口数量分不同大小的住房,凡年满十五岁者,不论男女,皆分露田三十亩,且只需偿还三十亩露田之外田产的一半银钱,也就是六十亩则偿五千钱,九十亩偿一万钱。 这待遇,堪称天差地别。 华书冷着脸向远处的百姓看了一眼,北迁的百姓们并没有太多忐忑,反而趁着这难得不用赶路的时间休憩起来。 小儿们或折上一根树枝互相追逐,扮着将军杀‘匈奴’,或团个雪球追逐打闹,一点也不怕冷的样子,青壮们趁着天光好,合力砍下几棵枯死的树,劈了来做柴,妇孺们或继续做着手工,或跟着捡几根干柴。 安宁,祥和,甚至透着对前路的向往,丝毫不知正有人借着他们的名头闹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28、民乱 华书:“百姓们待遇最好,是因为他们拖家带口,这样的人一旦落定,便会将武威当作自己的家园,且他们抛家弃土本就损失最大。” 这两年朝中税赋并不算重,也没什么大的天灾,那些人说是流民,实际却至少有一半是不事生产的盲流,整日里四处流窜偷鸡摸狗不务正业! 她虽整日里呆在皇城,却也不时便乔装去城外看施粥情况,可不是什么一无所知的闺阁女郎。 这些无家可归,连未来能不能好好建设武威都不知道的流民,能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已经是天恩浩荡了,他们竟然还敢闹? 安荣叹口气:“他们是认准了大多数官兵被派去押送罪民,郎君身边孤立无援,才敢如此。” 这事说起来也是华景脑子没转过来,只想着一开始是罪民之间出乱子,且下意识认为犯过罪的人品性最差,却不知晓这些堪称刁民的流民,其实是最难约束的。 华书揉了揉额角转向安荣:“你去时,兄长是如何应对的?” 安荣闻言皱眉:“郎君派了两个文臣向流民解释北迁政策不同的原因,以及初步定下的扶农之策,宽解流民心中不安,但是那些人却只是听着,不为所动。” 华书头更疼了:“他还给人讲理?他有什么好跟这些人讲理的!那是肯讲理的人吗?只怕是见着他要讲理,别人就越发不肯讲理了吧?” 安荣停在原地,讪讪不敢言语。 华书也不好当着侍卫的面狂骂自己兄长,忍了几忍,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十多年的书,读出个榆木脑袋,还出门游学?怕是满大汉的诗词歌赋游山玩水去了吧!” 越想越气华书一把抓过长弓:“咱们看看去!” 安荣一惊,想要把人拦住:“这怎么行?流民众多,万一有不长眼的伤了公主怎么办?郎君身边能人众多肯定能解决的,再说那些流民闹这一场无非就是要他妥协,反正咱家也不是负担不起……” 华书迈出的脚一顿,有些阴沉的回过头:“你说什么?” 被她的眼神一压,安荣脊背一僵:“呃,咱们家负担……不起吗?” “不是!”华书声线陡然拔高:“你说妥协?他们要的是阿兄妥协?不对,这事不对!” 流民纵然对北迁政策不满,也不该这时闹! 要么,是在最开始得知的时候就不肯来,要么就是到了武威看到实打实的区别待遇再闹,现在闹纵然华景妥协了,到了武威一句反悔他们又能如何? 怎么都不应该是现在! 所以为什么是现在? 耳边的百姓们的吵闹声在她思考过程中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头顶响起一阵尖锐的鹰鸣,紧接着就是一群不知名的飞鸟从树顶扑棱棱的飞起。 鹰鸣,鸟叫,这陡然间出现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刃,猛地劈开了她有些泥泞的思绪,让她突然脊背生寒! 她环顾四周,高不见顶的树冠,层层叠叠的灌木,还有陡峭的险峰,无不彰显着这里的杳无人烟! “乌鞘岭!” “什么?”安荣一怔。 华书双眸骤然充血,紧紧盯着安荣问道:“你曾说,此处是前往武威的最后一道险峰,乌鞘岭?” 不等安荣回答她猛地转身看向前方:若是,他们要的不是所谓的公平待遇呢? 若他们要的是华景随身的钱财、武器、官印、通牒,甚至是华景的命呢? 千余人围困,数十人防守…… 千余人? 不对!还是不对!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靠在树干上用力捏了下眉心。 这些都是随机招募的普通流民,彼此之间都可互相作保,不可能混入这么多悍不畏死之人。 所以,一定是有人起了不好的心思,借北迁政策之别煽动百姓心中不平,利用这些愚钝的百姓为自己谋私! 她心中再次一寒,若当真让他们如愿会是什么结果? 这些人利用完流民绝对会一走了之,届时,华景这个天子使臣死于上任途中,死于北迁流民之手,万众瞩目的屯民之策成了个笑话,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该是何等怒火中烧?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谁来承担这千里之血?那些被蒙蔽利用的流民?抑或,还有这些对未来心怀向往的百姓? 华书睁着酸涩的双眼看了一圈:郑媪,小宝,红鱼儿,小生子,郑廉,李饷还有那么多她熟识的百姓,十余日来,他们相互扶持,才走到了今日,走到了他们美好未来的前站。 未来,他们还能有未来吗?他们,还能有命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9、流民 都说草长莺飞二月天,可在流民王普眼中,这二月里的雪才是大好的东西啊! 他本是太原郡人,因好赌输光了家业落草为匪,结果还没混出什么名目来,山寨就被剿了,他与另外五个兄弟虽侥幸逃过一劫,却唯恐被人供出来抓住。 正发愁要怎么逃出去,没想到就赶上朝廷征调流民迁去武威郡,几人一合计,索性混进了流民里。 他们自然没想过跟着流民去边郡屯民,累死累活一整年,也攒不下几个子。 他原本的计划是跟着北迁队伍走一段就趁机逃脱,届时天高海阔也做一回山大王。 奈何这当官的心眼忒多,竟让流民结队互相监督配合官兵,一直到了现在都没有脱身的机会。 再走下去可就真到武威郡了,他兄弟说那边有一位杀神,到了他的地盘自己还能有出头之日? 于是几人私下里一合计,就开始在自己的小队里抱怨流民迁民政策和自愿北迁的百姓不一样。 这些流民十有八九好吃懒做,他不过是算了一笔帐,再加上一句法不责众,不少人就露出了贪婪的神情。 自然也有不肯听,那也好说,伙同其他人一起排挤对方,多闹几次小乱子,那些官兵为了省麻烦,就会把人调到别的队伍里。 流民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只要跟着闹一闹,停下不走就能享了好处,他们为什么不来? 煽动情绪,引发祸乱,给自己逃跑创造时机——这是他原本的计划。 按照这个计划,他现在已经可以趁着流民官兵自顾不暇之际逃之夭夭了。 直到那日,那些官员突然停了下来,四处寻找一个貌似神女的女郎。 他有幸见到了官员队伍。 看着那个衣着华贵,就连马车都格外精致的小白脸,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 站在队伍后方,王普叼着一根干枯了的狗尾巴草,抬头望了一眼开始西斜的太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招了招手,兄弟王信走了过来:“大哥,都安排好了,现在死心塌地跟着咱们干的有三百多个,全部签了血书,但凡有退缩的,一个也逃不了,就等着天黑了。” 王普眉头皱了皱:“虽说人多点把握大,可尾大不掉脱身的时候反而麻烦。” 王信嘿嘿一笑:“走的时候,自然就没这么多人了。” 两人相视奸笑,这时,前方沉默无声的流民里突然嘈杂起来。 “大人无视百姓所求,竟然连面也不肯露,枉为天使!” 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立时引起流民无数响应。 他们在这里已经围了快两个时辰了,可除了一开始那位大人派人出面劝阻,其后竟再无动静。 这焦灼的氛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让人无所适从,骤然听到有同伴高声呵斥,他们也忍不住附和起来,期盼着可以让这马车里的几位大人再露面,否则一直熬下去,众人意志可以坚持,身体却要如何坚持? 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晚食的时间了,这个情形,难道那位大人还肯供应他们吃食?若在拖上一日,有官兵回头接应又要如何? 他们拖不起! . 华书正是利用了流民的这个心理。 她站在人群末端,看着前面乔装改扮的刘三青等人挑动流民闹事,不禁露出冷笑来。 这些人还真是好心思,想要借民乱,把华景围困在这方寸之地,待到夜幕降临,来一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现在提前乱起来,她倒要看看这些人如何隐藏? 果然,不多时,流民之间便有人动了起来,穿插着劝解情绪激动的人,还有几人明显比较警惕,观察是谁起的头。 不过刘三青他们动作很快,每喊一句便换个地方,不仅没被抓住,还逐步退回了华书身边。 “孟郎君。”刘三青恭敬颔首道。 华书点点头:“辛苦刘大哥了。” 刘三青:“郎君客气,安羽林位列羽林郎,军职高于我等,虽归不同军系,但此非常之时,我等自当听命。” 华书淡然一笑,没有计较他言语中的探究。 发现流民作乱后她别无他法,为求助官兵,只能公开安荣的身份。 静默片刻后,安荣回过了头:“约莫有三百人左右。” 华书眉头一皱:“这么多?” 安荣:“状似‘理智’劝阻吵闹者的人数只有百人左右,”安荣抿着嘴神秘一笑,“但是我发现了他们一个共同的特点,所以猜测总共有三百人左右。” “他们全都用白巾束发!” 白巾束发! 华书眉头一蹙四下看去,果不其然,流民之间有许多人头戴白巾,或以布包发,或以白色布条束发。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装束,可若上百人无一例外全都如此,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华书不禁嗤笑出声:“这是临时组的草台班子,自己都认不全人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突袭 安荣试探问道:“接下来要如何?” 华书没有任何停顿道:“自然是一人一刀结果了他们。” 如今他们有官兵一百二十人,身手敏捷的百姓五十七人,一人一个先砍了,剩下的再说。 她说的如此理所应当,仿佛那并不是什么人命,而是路边的花花草草,听得众人心头一紧。 刘三青有些为难道:“可此事多是郎君猜测,尚未有实据……” 华书懒得听他说完直接打断道:“难道等他们趁乱弄死了你们的天使,才算是有了实据?”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难听,但她现在的心情非常之差,对自家兄长的不作为怨念极深,实在懒得与人委婉周旋。 眼见众人面色难看地沉默着,华书有些烦躁地伸手折下一根树枝,三两下拧成一支哨子,随后抬手一指:“那边,那个汉子,安荣你去捉了来,其他人混进去等我号令,我拷问完确认了消息就吹响哨子,届时你们就动手,有什么错漏都由我担着,我担不起也有临尘公主担着!” 这话斩钉截铁完全不容人反驳,众人顺着华书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边是一个年约四十岁的汉子,半佝着腰,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华书观察他很久了,他袖中藏了块儿巴掌大的麦饼,每隔一会儿就要伸手摸上一下,摸完的那一瞬间,会有一个明显的放松,但紧接着又会紧张起来,喉头滚动间不时地抚着腹部。 敌对势力中一个微不起眼的角色,但是他头上带着的白巾做不得假,他唯唯诺诺服务的人也都头戴白巾更做不得假。 刘三青与人对视后沉默了一瞬才点了点头,领命离去。 实在也怪不了刘三青谨慎,华书先时和百姓相处一直很是和善,对着他更是一口一个刘大哥叫的分外客气。谁能想到一朝事变就成了孟博士之子、天使华景的外弟,更是自称奉了临尘公主的命令前往姑臧,行事霸道不容分说,实在有些难以适应。 见安荣领命往那汉子身边挤了过去,华书双手环抱,往后退去,她得寻个僻静点的位置,一会儿好问话。 这是乌鞘岭的最后一处险峰,再往前便是一路坦途,若非昨日大雪耽搁了行程,今日华景早出了乌鞘岭,也不会有此一难。 这处山坳里人头攒动,官道全被流民们堵住,迫着华景的车队窝在山坳一角里,显得格外渺小。 她不是没考虑过直接去找华景,但没有弄清楚状况,贸然接触华景这中心人物,只怕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还不如她暗中行事。 四下观察一圈,华书向着山坳东侧走去,那边林木极盛,又背阴,光线比较暗淡,是个拷问的好去处。 贼人情况基本确认,又有官兵协助,应闹不出太大的乱子,即将替榆木脑袋兄长解决祸患,华书心情好了许多。她脚步一顿,弯腰捡起一块儿被水流冲刷得很是圆润的碎石子,半透的表面露出里面莹黄的颗粒,甚是好看。 她轻笑一下,随手将石子抛向空中,再一抬手,石子又稳稳地落在手心里。 她自小习练射术,手是极稳的,视线都没有多移半分,就这么一扔一接,半晌不落。 走到一处被树丛掩住的角落,她身子一转,瞧见安荣半钳着那中年汉子走来,又把石子往侧上一抛,然而一息之后,石子却没有落回掌心。 不对! 她下意识往后一退抬首望去,只见足有丈高的树顶上,藏着一个黑影,见她抬头,那黑影一跃而下,快得她根本看不清楚面容,只瞧得出是个身形颇为高大的男子。 来人也不言语,跃下树梢,化掌为爪,直冲她而来。 华书手忙脚乱地再躲一步,仓皇之间险些摔倒在地,此时也顾不得隐匿了,高声吼道:“安荣!” 安荣立时大惊,甩开手中半钳着的中年汉子,向着袭击华书的男子掠去,一把抓住对方腾起的脚踝向后一拽,把人扔了出去,挡在华书身前。 华书堪堪站定,这才算是看清了来人模样。 这人一身玄黑,身高八尺有余,宽肩窄腰,身姿挺拔,墨黑的头发用一顶银冠束起,单从这身形便可见其不凡。然而对方面上却缚了一条黑巾看不清样貌,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他背着光,可那双眼睛却闪着异样的亮,仿佛暗夜中的一枚星子,带着探究,在华书周身打量。 星眸深邃,这是一双极为好看的双眸,莫名地还有几分熟悉,可华书却本能地感觉到威胁。 这不是流民!【你现在阅读的是 】 31、照顾 深吸一口气,华书问道:“阁下躲在这里窥探,究竟有何目的?” 对面那男子眉头一挑,眼尾余光扫了一眼侧后方的流民,刻意压低的声音暗哑低沉:“你们挑拨流民生乱,又有什么目的?” 问完这话,也不等她回答,男子轻笑一声,脚下右跨三寸,微微下蹲张开双手:“无妨,抓了你们,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话音刚落,他瞬间弹射而起扑向安荣。 华书隐觉不对,这人的口气和流民并不像是一伙的,其中只怕是有误会,她想要叫停问个清楚,可这两人棋逢对手,完全没有容她开口就打了起来,她皱着眉叹口气,索性退后一些,先让安荣探探底。 安荣于武学一道颇有天分,又是童子功出身,家中的侍卫除了仲迢无人能出其右,素有身手刁钻之名,往往以出其不意而制胜,上一秒还手攻对方喉间,下一瞬就一个翻转袭向对方腰肋。 可对面这个男子面对安荣刁钻的进攻却显得游刃有余,任凭安荣如何腾挪进攻,他自岿然不动。 华书虽不通武学,可也发现安荣的攻势逐渐急躁起来,傻子也能瞧得出这男子身手远胜于安荣,仿佛猫捉老鼠一般引着安荣进攻。 华书初时很是担忧,可看着看着情绪就变了,这样拳拳到肉的高手对战,她何曾如此近距离地见过? 她躲在树后,扒着脑袋看着动手的两人,你来我往打得甚是激烈,脚下尘土飞扬,落叶纷飞,满满的肃杀之气,直把她看得热血沸腾,火星子都要从眼里冒出来了。 她恨不得扑上去叫停,逮住那男子好好问一问,方才安荣那一招,他是怎么料敌于先挡下来的? 而另一边被安荣扔下的中年汉子,可没觉得这场打斗有趣。 他被安荣半要挟半哄骗地叫来了此处,本就忐忑不安,又见前方突然从高高的树顶跃下一位高手,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吓得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树后。 他们打得热火朝天,两人你进我退,你攻我挡,拳拳到肉,招招狠辣,交手之间,那男子一脚踢上一块儿石头,石头在他脚下仿若豆腐渣一般碎裂开来,无数碎石飞射而出,其中一片铿的一声深深嵌入了中年汉子身前的树干,顿时将人吓得晕倒在地。 ‘咚’的一声,歪倒在地的中年汉子,脑袋不偏不倚地磕在了凸起的一块儿石头上,疼得他又醒转过来,迷迷瞪瞪地抬手一摸,眼前鲜红一片! “救命啊,杀人啦!”他连滚带爬地逃出这处山坳,向着流民的方向奔去 这声音惨烈尖锐,一下子就把前方流民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糟糕! 华书终于从看人打架的快乐里清醒过来,眼见事态不妙,她心下一狠,也顾不上多想,果断掏出木哨放到嘴边用力一吹。 呜呜…… 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随着她的动作猛地响起,混在人群中的刘三青见到满头鲜血逃出来的中年汉子,生出了一丝犹豫,可郑廉等五十多个百姓却对华书的决策深信不疑,快速从怀中掏出武器,扯过身边头戴白巾之人直接动手—— 一刀毙命! 鲜血与尖叫声随着他们的动作一齐迸发,刘三青骑虎难下也不再犹豫快速动手,可惜,还是给了部分人反应的时间。 人群中的王普与王信,怒喝一声挣开钳住他的官兵,一个飞踢将人踹出三米远。 王信眼神一寒怒喝道:“当官的草菅人命,杀死他们,否则死的就是我们!” 华书暗道不好,焦急的想要冲上前去接应,却被安荣一把扯了回来。 见安荣腾出手来,华书往身后一扫,那男子不知为何停下了攻击,一个腾跃立在了离地一人多高的巨石上,双臂环胸看起热闹来。 华书有些恨恨地瞪了这人一眼,若不是他突然出现,扰乱了自己的计划,何至于此? “公主,仆失礼了。” “嗯?”华书心中正在暗骂,突然被安荣这莫名其妙的话打断,还未及反应,一阵失重感袭来,人就被安荣揪到了巨石上。 她刚站稳,就听到安荣道:“劳驾兄台帮忙照顾我家郎君。” 说完一跃而下,华书下意识伸手想把人扯回来,却扑了个空。 华书:“……” 不是?你让谁照顾我?你们刚才还打的你死我活,你让他照顾我? 她也不知道安荣对这男子哪里来的信任,转过头心怀戒备的看向对面的男子。 那男子双臂环胸靠在峭壁上,悠闲地仿佛游山玩水的富家郎君,丝毫不见方才与安荣对战之时的凌厉之气。 见她视线扫来,他斜飞入鬓的剑眉一挑,往后仰了半寸,目光自上而下把她打量了一番。 华书从他这唯一露出的五官上看出了一股嗤笑! 她恨恨地一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是知道自己一定打不过,她绝对要来个鱼死网破!【你现在阅读的是 】 32、飞箭 场下尖叫、吵嚷声不断,率先动手的官兵见势不对,快速聚集冲出流民包围圈,一部分冲去了华景那厢,一部分退到了安荣这边。 然而鲜血的力量过于强大,这些匪徒没有如华书的预料被身死的同伴吓到失去斗志,反而因为王普等人的煽动激发了血性,再次挑拨流民情绪。 一瞬间,自王普为中心,一传十十传百,如同辐射一般惊起了所有流民,敢闹的,不敢闹的,全部被簇拥着往华书与华景两个方向而去。 乌泱泱的人头看得人头皮发麻,她清楚意识到,此事绝对无法善了! 乱世用重典! 她用力咬了一下牙,往前半步怒喝道:“安荣!划下道来,胆敢越线者杀无赦!” “你们听着!我可不是马车里的大官,不必守那些破规矩,我的侍卫只听我一人号令,不管你们是怕死的不怕的,被迫的自愿的,只要胆敢越线,必死无疑!” 她这番话斩钉截铁,声音落下的一瞬间,安荣极为配合地起手就是一剑,一棵齐腰粗的大树轰然倒下,拦在前方。 那些本就是被推挤着前行的百姓,瞬间心肝一颤,硬生生扛着后面的推挤止住了脚步。 而后方,王普仍在怒吼着煽动流民继续前行。 华书眼神一寒,抬手一指命令道:“你去给我杀了那个人!” “……” 男子正盯着她看得有趣,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命令搞得一愣,身体不由前倾半分,有些疑惑地问道:“我?” 华书冷着脸回过头:“若不是你突然生事,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局面?男子汉大丈夫空有一身武艺难道只会看戏?” 男子眉头一动,眼中意趣更甚,再次对着她上下打量一番,随后轻笑一声,既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其他动作,而是眺目看向西侧的官道,嘟囔了一句。 那声音很轻,华书没有听清,皱着眉问道:“你说什么到了?” 男子凌厉的眼角微微一弯,原本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清亮了几分,带着三分笑意:“小郎君,后会有期。” “你叫谁小……”华书怒极一吼,然话音未落,却见他脚下一蹬猛地腾跃而起,仿若一支离弦之箭直冲云霄,几个轻巧的借力就沿着山壁消失了踪迹。 这一身骇人的轻功让华书愣在当场,胸腔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冲啊!” 突然,一阵叫喊声传来,华书瞬间脸色一变。 她转向侧后方声音传来的位置定睛看去,只见一群百姓蜂拥而至,他们手持各式各样简陋的武器冲杀而来。 那是,背土离家,奔波一路,连对自己的未来究竟如何都还忐忑不定的百姓! 未免百姓紧张骚乱,华书并没有告诉所有百姓流民之乱,只由刘三青等人从中选出一些胆子大身手不错的人带了出来。 而这些百姓,却在察觉不对后自发赶了过来,砍柴的斧子,切菜的菜刀,杀猪的尖刃,甚至是仅仅捆绑了石头的棍棒,在这一刻,组成了他们悍不畏死的依仗! 她瞬间眼眶一热,前番凌人的气势被这悍而无畏的百姓融在喉间,说不出话来。 身高还不到六尺的小宝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抬手一抛:“郎君你的弓箭!” 华书伸手接住,有些怔愣的看着下方。 不等她问,小宝咧嘴一笑:“郎君,你说过的,大汉子民,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怎可安居后方?!” 华书紧皱的眉头一松,不禁失笑出声,这些,是她立志要保护的百姓,而他们也怀着同样炙热的心想要保护她。 她从来都不是孤军而战,她和她的子民,是双向的奔赴。 她半垂的眸子猛地抬起,迅速的搭箭拉弓,箭锋所指,是人群中正疯狂催促百姓反抗的王普,她神情专注,弓弦在指套之间一寸寸绷紧,耳边的喊打喊杀声一点点模糊,眼中、心中唯有箭矢尽头的敌人。 弦如满月,即使隔着指套都勒得她手指生疼,整个人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正当此时,视线尽头的王普脑袋却‘彭’的一声炸开,那触目惊心的红白之物随着炸裂开的脑袋四处飞溅,惊得华书手上一抖弓弦半松。 那是一支从山巅飞来的箭。 火红如焰的晚霞擦着山巅的树梢,隐隐可见其间一道黑色的人影,手持长弓立在山巅,他玄黑色的衣袂在瑟瑟寒风中飘扬,被夕阳的余晖映出梦幻一般的色彩,如同他那惊天一箭般让人注目。 在众人的视线中,他停了一瞬长弓翻转飘然而去,唯有随风而来的血腥味,昭示着此人存在的痕迹。 赫赫之间,华书怔愣在那里,嗅闻到了迎风而来的铁血味,以及,那离去之人最后的眼神。【你现在阅读的是 】 33、骑兵 华书怔愣之时,下方流民间爆发出了极为惊恐的喊叫声。 这从山巅飞射而来的一箭距离流民足有百步之远,如此距离之下,寻常人想要保持准头都很难,可此人却射下了如斯恐怖的一箭。 懂射术的人惊憾箭术,不懂的人畏惧崩飞的脑浆,前番嘈杂前行的流民瞬间崩溃,唯有部分匪徒深知绝无生路,还在徒劳挣扎。 正当这时,官道上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马蹄声,仅从这疾如风,迅如雨,节奏分明的马蹄声中,便可窥见这当是一支训练极为有素的骑兵! 西侧向,不过转瞬,数十骑兵激起尘灰滚滚,如同一柄尖刀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入人群,流民瞬间推挤让开,整个队伍被这数十骑兵砍作两截,其后更有近千骑兵将流民团团围住。 领头之人一勒缰绳,骏马嘶鸣人立而起,手中长矛‘铿’的一声堕在地上,他坐在战马之上高声喝道:“奉武威守将、归义侯雁守疆将军之命,接应北迁队伍。流民叛乱,等同叛国,所有人原地缴械!否则……”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四下扫视一圈,才手持长矛振臂一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近千骑兵也同时振臂高呼,肃杀之气掠面而过,剩余还欲反抗的匪徒一个个丢弃手中之物,瘫软在地。 不废一兵一卒,仅靠威慑瞬间镇住数倍于己的流民,大汉骑兵,恐怖如斯! 华书静立在巨石上,盯着前方蓄势待发的骑兵队伍出神。 归义侯雁守疆,是武威郡的驻守将军,这是武威守军来接应了! 这次前来的是一支轻骑兵,他们身着褚红色交领袍,仅在胸前配着一副甲胄,漆黑的战马以战阵形式排开,令行禁止,严阵以待。 不同于多是膏腴子弟的羽林骑,这些骑兵浑身尽透铁血之气,如山如幕,携着无上威势,让人心头火热。 不过这份激动的心情很快消退,她站在高处眼看着有几人竟猫着身子意图逃跑! “那几个是首恶,抓住他们!” 随着华书一声大吼,匪首王信恨恨地扫了她一眼,趁人反应不及快速撞翻几个守在官道上的百姓,从其中一名行商护卫的手中夺过一把环首刀,向着华书这一侧冲杀而来。 华书不知此人脑子是怎么长的,自己这边虽然人少,且靠近密林,若能冲进去确实可以阻了骑兵追击,可这里有安荣守着啊! 除非他能有方才那男子一般绝世的身手,否则不就是来给安荣送菜的? 她有些无语地一摆手,示意安荣将人抓住,她则有些烦躁地沿着石头边沿坐了下来,上下打量,思考着是这么跳下去还是等着安荣再来给她提溜下去。 而下方的安荣接到命令后如射而出,向着王信抓了过去,不料王信竟有所预料,一个就地打滚躲了开来,快速向着他侧后方而去—— “小宝!” 坐在石头上的华书瞬间头皮一麻,她竟忘了方才小宝送完弓箭就躲到了树后! 然而这一声示警已经太晚了,小宝根本反应不及,被王信一把钳在了手中:“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华书近乎仓皇地从巨石上跳了下来。 这石头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太高了,地面又有无数碎石,她脚下一个不稳便扑在了地上,血渍瞬间从掌心溢了出来,火辣辣的疼痛感顺着手袭上心头,她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快速起身:“别伤他!” “郎君……”小宝强忍着颌间的剧痛,垂眸看了一眼颈前的环首刀,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咬牙模糊道,“郎君别管我,杀了他!” “你闭嘴!”王信愤怒地捏紧小宝的下颌,指尖在他侧颊留下血印,环首刀离他颈间也更近了一寸。 “你别伤他!”华书双目圆睁,慢慢靠近王信,强忍着掌间钻心的疼痛佯装镇定,“你放了他,你无非是想要活命,只要你放了他,我可以保你一命……” 然而她话音未落,那边解决了其他匪徒的骑兵围了过来,领头之人高高坐在马上俯视几人,对着王信冷哼一声:“困兽穷途,一个寻常小儿,你便是挟持了他也没有用。” 王信被华书一劝本有几分缓和之意,却又见这将军丝毫不顾人质生死,立刻双目通红近乎癫狂,手中磨得锋锐的环首刀横在小宝颈间,随着他颤抖的手,一抹血色溢了出来。 “小宝!”华书惊呼一声,愤怒地回过头,对着这十数名骑兵怒声呵斥,“全都给我退下!” 她年岁尚小,声音还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清亮,远比不得这些成年男子高亢,可却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之气,一声厉喝竟让四周陷入诡异的寂静,就连这些血战沙场的百战之师,都不禁后退半步。【你现在阅读的是 】 34、挟持 但很快,被华书一时喝退的骑兵们再次围了过来,尤其是为首的小将,他被一小儿喝退,脸色极为难看,可又见华书言谈举止不似寻常,还是强压下不快,试探地问道:“未知阁下是何人?” 此时小宝危在旦夕,华书没有功夫和他们掰扯这些,直接对着安荣吼道:“把华景给我叫过来处理!” 她自小被刘彻带在身边,不说无法无天却也绝对不是什么好性子,这是满长安贵族子弟心中都清楚的。 可也正是因为身份颇高,自来就没人敢惹她,是以安荣少见她如此暴怒,他想要依命去请华景,可又担心自己走了这些骑兵不识她身份对她不利。 犹豫之间,身后传来了仲迢带着些急躁的声音:“这位军侯,华大人有伤在身,特命在下前来,还请军侯顾念百姓安危。”说着他几乎同手同脚地走到华书身后,恭敬地躬身行礼,“郎君。” 见仲迢来了,华书紧握的手松了一些,再次侧首对着高坐在马上脸色铁青的小将命令道:“全都退到一丈之外!” 小将脸色越发难看,正欲开口,视线往侧边一瞥,却又黑着脸停了下来,挥了下手带着骑兵后退数米,只留下了华书、安荣仲迢三人。 华书往王信那边沉沉地看了一眼,突然吩咐道:“天色暗了,把火把点起来。” 王信有些疑惑地皱了下眉,只见对面亮起一支支火把,照亮了前方空旷地面上的敌人,唯有自己隐于黑暗,突然生出了几分安心。 “你看到了,这里我说了算,只要你放了他,我现在就可以放你走。” 王信眼珠子一转:“放我走?你们杀了我兄长,一句放我走就想扯平?没那么容易!” 华书脸色一黑:“你还想要什么?银钱?可以!你说个数。” 王信被前方的光线刺着眯了下眼,嘿嘿一笑:“你那两个护卫都退后!我要……你来换他!” 他早看出来这小子不一般了,就连军中的将士都被他一声喝退,现在那华大人身边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毛头小子,若得了她做人质,自己要什么这些人就得给什么! 贪婪的眼神在华书周身扫来扫去,宛如数条肮脏的蛆虫爬过脚面,华书眼中神色更深了两分。 “你做梦!”华书还没言语,仲迢却率先怒声一吼,“公……郎君,你先去大郎君那边,这里我来解决。”说着就要拔刀,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扑过去把人吃了的模样。 安荣也是怒不可遏,身子一侧,举着长剑与仲迢两肩相靠,随时准备进攻。 王信瞬间惊恐地扯着小宝后退两步,往身后昏黑的树影下躲了过去:“别过来!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华书有些无语地眉头一皱:“你们两个给我退下!”她把手中长弓往安荣怀里一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人,随后快速一眨,眼睛往王信的方向一瞥,示意两人做好准备,才说道,“给我,拿好了。” 安荣、仲迢:“……” “我可以跟你换。” “郎君,不要……”小宝哽咽出声。都怪他,他就不应该逞强跟过来,现在竟给郎君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华书冷着脸:“哭什么哭!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大汉儿郎全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区区小难就哭哭啼啼,哪有一点大汉好儿郎的样子?” 小宝有些怔愣的睁大双眼,看着她一步步靠近,泪水盈在眼眶里,被微弱的光芒照地亮了起来。 华书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一步一步靠近王信,从明亮的林外步入渐暗的林中,一步之遥时她突然顿住脚步,轻声一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王信身体紧紧绷在一起,他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自己骨骼摩擦嘎嘎作响的声音,倒不全是紧张,更是因为即将实现目标而兴奋:什么大人,什么官兵,还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兴奋之际,他突然被这模糊光影中的一笑晃了眼睛,橙红色的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仿若流光,浑身透着一股异样的超越了性别的美,她话中之言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一时有些怔愣:“什么?” 华书头轻轻一歪:“是你的忌日呢。” 话音刚落,王信仿若晴天之下霹雳当头,怀中钳着的小宝却猛地咬在了他的虎口上,趁他吃痛一个矮身钻了出来,他恨恨地一咬牙挥着环首刀向着华书砍去。 然而,刀尚未落,‘哐’地一声响起,后脑一阵剧痛袭来,手中刀剑也失了力道。 他用力咬牙抗住眩晕,猛地再一挥刀向着华书砍去,华书忙护着小宝往后一躲,他便再挥一刀向着身后砍去,锋利的刀尖堪堪碰到郑廉,便被安荣一脚踢飞了出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5、暗窥 华书护着怀里的小宝,单手捂在他流血的颈间,面上难掩愤怒:“别弄死!” 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仲迢快速卸下此人两条臂膀将人押了出来交给官兵看管,安荣也搀着郑廉走了出来。 郑廉还是被方才的刀锋伤到了,灰色的衣襟被鲜血染成了黑褐色。 “阿翁!”小宝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带着哭腔扑了上去。 华书看着眼前抱在一起互相安慰、关心的父子,不由地握紧了手,灼痛顺着掌心蔓延到肩头,再到胸腔,一阵阵的酸意从心头涌到鼻头、眸间…… 她把手往身后一背,仿佛一头孤独的小兽,看到同伴受伤有父母爱怜,便将伤处藏起来,假装自己不曾受伤一般。 雁守疆靠在密林之下,静静地看着这个孤独地舔舐伤口的小兽,脑海中闪现的却是她站在石头上高声下令的场景: ‘胆敢越此线者,杀无赦!’ 便是华景被围都不敢下这样一道很容易招来诟病的命令,可这个瞧着分外瘦弱,不过舞象之龄的世家小郎君,却有如此魄力。 他的眼眸中满是好奇与探究。 勇敢,果决,说一不二,年纪不大却威势赫赫,还有…… 他的视线移到这人被火光映亮了的脸,紧抿的唇角不由勾起。 还有,长得不错。 难怪就连匪徒都被她骤然的笑容晃乱了思绪。 笑意暂收,他的心一点点沉了回去,隐隐预感到,这个人将是边郡的一个变数。 “将军。” 骑兵小将路风耀趁人不注意钻到了林中,打断了他有些飘远的思绪。 雁守疆收起视线转向路风耀:“华景呢?” 身为屯民官长,又是天子使臣,大乱刚平,却不见人出来处理后事安抚百姓,着实有些奇怪了。 路风耀闻言面上露出阵无语的表情:“据说是晕过去了还没醒。” 雁守疆:“???” 晕过去了?他可一直远远看着的,华景身边那个护卫身手不凡,可没见着有什么匪徒靠近他的马车。 路风耀一撇嘴:“大约是不曾见过这种场面,吓晕了吧……” “住口!”雁守疆面色一沉,训斥道,“不知缘由就说自己不知,休要妄加揣测。” 见雁守疆神色严正,路风耀忙躬身认错:“属下失言。” 雁守疆眉头微颦,沉思片刻后才继续说到:“华景是太常之子,临尘公主之兄,在长安便素有贤名,屯民一务做的好了于他的政途大有裨益,必不会有贪功诿过之举。此次屯民之务对于武威的建设是一大助力,我们必然是要与之交好的。” “所以将军路过此处却没有及时回城,专门来这里看了一遭?” 路风耀面露探究,被雁守疆一眼瞪了回去。 他本是私下离开武威,途径此处发现了流民之乱,虽知路风耀马上就会来,却也担忧出了什么事连累了他们,便决定守在这里以防不测。 意外发现那位孟小郎君带着人在流民之间流窜生乱,那些人明显不是普通的流民,他才决定出面探探底。 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如今这个局面,他也有责任啊。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被护卫团团围住,再不见方才落寞哀伤的华书,面上再次涌上了笑意。 路风耀被他笑得有些头皮发麻,人也跟着往那边看去,唔,是那个讨人厌的孟氏子,有什么好看的? “咳!”雁守疆轻咳一声拉回路风耀的视线,继续说正事,“此次流民生乱也是好事,若让这些心怀不轨之人进入武威,则后患无穷。务必趁此机会杀鸡儆猴,为武威军立下威势,彻底压住迁民百姓中的不安分子。” 他说一句,路风耀点一下头,直到说到杀鸡儆猴一语,路风耀僵住了:“等下!将军,咱们只是受命接应,屯民一事是华大人全权负责,咱说了也不算啊。” 妄加干涉对方的政务就算了,还要杀鸡儆猴,那必得上些雷霆手段,这些儒门子弟,素来以‘仁爱’著称,能受得住他们这些血腥的雷霆手段吗? 若是引得华景不满,不就和交好对方的初衷相悖了? 这一个不慎,可就把这长安来的大人推给骆奉(武威郡太守)那小人了! 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骆奉啊! 雁守疆看着那边终于露出人影的华景,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孔圣人亦有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之说【注1】,华景若连这都堪不破,那我们也不必与他相交了。” 眼见林外的人在找路风耀,雁守疆把人赶了出去,最后再往那边瞟了一眼,带着笑意一个腾身,踏着树梢乘月而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6、发芽 华书那一丝丝因为离家受伤,无人可依的委屈,很快就退了下去,小宝和郑廉也被安排带了下去包扎。 安荣适时地走了过来,好奇道:“郎君何时发现郑叔的?我怎么都没看到?” 华书撇了撇嘴:“小宝被胁,他却一直没过来我就感觉不对了,所以刻意观察了后方情况。” 她视力好,发现了端倪,才决定吸引这匪人注意力,帮助郑廉偷袭。 说到这里,她神色一动往林子里看了过去。 此时夜色渐深,火光能照亮的范围有限,朦胧的月色被林木所阻,落在林子之间只剩下一片昏暗。 她突然觉得那林子里好似藏着一头未知的猛兽,让她心绪波动,让她忐忑难安。 她突然就想到了白日那个男子,忍不住提步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公主……” 仲迢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华书脚步一顿收回了莫名的思绪,甚至忍不住自嘲一笑:那人早就踏风而去,怎么可能还躲在林子里,当真是着了魔了…… 她收回视线问道:“阿兄呢?” 仲迢踌踌躇躇地走近,解释道:“方才有官兵退了过去,说是孟姓郎君安排他们暗中击杀匪徒,郎君猜到是公主,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 华书捂着胸口瞪大了双眼,只觉一口气卡在那里险些呕出血来,她的好兄长可真有出息啊! 沉沉地吐出这口气,她正欲再问,对面的仲迢却突然瞳孔放大,脸色转为惊恐。 他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转到安荣,又转回来,在华书紧蹙起眉头之时,倒退半步悲愤道:“你怎么就黑成这样了?” 华书自小娇养,皮肤白嫩地好似水豆腐一般,便是此时火光映衬不甚明晰,也不应该和安荣一个肤色啊! 短短一月,就从白白嫩嫩的水豆腐变成了暗黄粗糙的麦饼?这叫他如何跟孟夫人交代? 仲迢这话一出口,华书双眼瞬间睁到最大,他在说什么鬼东西? 偏生此时仲迢情绪起伏下,声音还非常大,周围散落的人视线都移了过来,让她霎时羞愤地满脸通红。 看起来更黑了。 从凝滞的气氛中,仲迢好似终于意识到自己言语冒犯,磕磕巴巴试图补救:“其实……也没有很黑。” 还敢说?!华书捋起袖子,手指掰得咯咯作响。 仲迢看着她的动作,被支配的恐惧感从脊背爬上脖颈:“噫!公……郎君……我……” “阿书!我的阿书,你在哪儿……” 这宛如喊魂叫鬼一般的声音解救了快要窒息的仲迢。 华书扶额转过了头,只见自家那个素来风光霁月的兄长涕泪横流地扑了过来,扯着她上看看下看看,瞳孔倏然扩张,捂着胸口倒退一步,艰难地蹦出一句:“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看着‘西子捧心’状的华景,华书恨恨地咬了咬牙:“阿兄,你跟仲迢还真是心意相通啊!”说着恶狠狠地瞪了仲迢一眼,扭头就走。 华景不解地看向仲迢,仲迢则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春日里,日头也不毒,她怎生晒成这样?” “不是晒的,”安荣小声道,“公主扮作男儿身,怕不甚像,故而敷了一层南乔坊翘错姑娘的那个养肤药。” 华景恍然大悟,刻意涂黑的啊,还好还好。他盯着华书往百姓方向而去的背影又看了一会儿,才转向安荣,咬牙切齿道:“我说怎么找不到她,是你小子啊!” 安荣一僵,身子一矮躲开仲迢逮过来的手向着华书奔去:“郎君……我来帮忙!” 华景、仲迢:“……” 百姓伤者不少,有轻有重,医侍资源有限,安荣也被充分利用了起来,这么多人受伤,华书瞧着难受,忍不住一路跟着。 安荣刚给一个伤患包扎好伤口,一回头就看见她在那盯着自己手心愣神,瞬时一惊:“郎君,你受伤了?” 只见她雪白的掌心之间一片干涸的血痕,甚至隐隐可见尘土嵌在伤口里,安荣自责不已,拿起清水给她冲洗伤口:“伤了怎么也不吭声,这多疼啊……” 华书感受着掌间的刺痛,却觉得脑子越来越清楚,她轻声道:“受伤?跟他们比,我这算什么伤?” “他们怎么能跟公主比?”安荣脱口而出。 是啊,他们怎么能给她比? 华书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心溢出来的细碎血珠,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大汉的天之骄女,何等尊贵?莫说擦伤流血,就算是掉一根头发都是天大的事情。这十几年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意识到有什么错。 可今日受伤的不是别人,是小宝,是郑廉,是她认识了半个多月的百姓。 他们不是那些穿耳而过不留痕的陌生人,是她熟悉,喜爱,负有责任的子民。 她忍不住想,如果郑廉死了,小宝,红鱼儿,郑媪应该怎么办?大约也要跟着死了吧? 所以,看啊,谁死了都有人受牵连,都有人悲痛欲绝,凭什么别人的死,别人的伤就跟她的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她心头发了芽,只等着有一日降下一片雨,也许就会长成一株参天大树。【你现在阅读的是 】 37、务尽 安荣快速给她包好了伤口,那边的华景也盘完了伤损。 “参与祸乱的流民两千一百一十四人,其中首恶五人,经首恶挑唆参与煽动百姓者三百零七人,前番被击杀者一百七十二人,剩余一百四十人全数收押。” “流民死伤一百三十六人,其中八人被推撞在兵刃上失血过多而亡,二十九人在推挤过程中被踩踏而亡,其余伤者有轻有重,但无性命之忧……” “主动前来救援的百姓八百一十九人,三十余人轻伤……” 听着汇报,华书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华景也是羞愧难当。 “华大人好效率!” 正当这时,骑兵中一个广颌方脸,目光炯炯,长着络腮胡的男子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华大人,在下武威轻骑营原军侯秦泰。” 对方一脸傲慢自得,却听得华书与华景皱起了眉来。 这个‘原’字就很微妙了! 两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方才他们已经听说了,这次武威郡来援的骑兵中领头的军侯是斥候军的,此时领头的不见踪迹,却来了位一脸不逊轻骑营前军侯? 似有不妙啊…… 两个人加起来有八百个心眼子,各种念头回旋一圈,心下一定,对视一眼后,由华景开口与此人寒暄了几句。 问候问候雁守疆,打听打听路风耀,再夸夸骑兵风范,明里暗里探问路风耀那边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秦泰不知是当真心思深沉至此,还是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擅人际,华景几次试探都不见有什么回应,明明看着是坨铁,一掌打上去却变成了棉花,有力使不上,让他郁闷至极。 华书见这么套话无用,便转向华景打断道:“那一百四十人,阿兄欲要如何处置?” 华景被她打断还不由地松了口气,沉思片刻,正要开口,秦泰却突然插嘴:“大人,在下奉命前来时,将军曾有令,若遇北迁之人作乱,务必除恶务尽!” 除恶务尽! 这四个字被秦泰说的满是肃杀之气,显然,雁守疆的要求是参与闹事的百姓不说,凡是有意煽动作乱之人,绝不放过一个! 华景当下一惊,追问道:“首恶五人自然罪无可恕,但剩下那一百多人罪不至死啊……” 秦泰眸中闪过轻蔑,嗤笑一声道:“嗯,我料想大人是个读书人,大约见不惯这等血腥之事,在下可以代劳。”说着,他从背后抽出一把环手刀侧横在前。 冷冷的刀兵被火光映得发亮,这突然迎面的凌厉之气惊得华景这文弱书生倒退半步。 华书眼神一寒,按下愤怒之下欲要上前的仲迢和安荣,伸手扯了一下华景的衣袖:“阿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这些人胆敢煽动百姓作乱,可见本就心术不正,不管送到哪里都做不得什么良民,死不足惜。” 见华景皱着眉面露沉思,华书往前半步看向秦泰,在对方怔愣之间微微一笑:“秦军侯方才说自己是轻骑营原军侯,未知现领何职?” 秦泰瞬间面色一僵。 华书眉头一挑:看来是拿不出手了。 她再次一笑,脚尖一踢从安荣手中把抵在地上的长弓接了过来,继续道:“为乱者自当严惩,便是雁将军与……秦‘前’军侯不说,我等也会依律而行。然而《孟子》亦有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注1】,阁下当共勉才是。” 说着她手一抬,柘木弓当啷一声点在了对方的环首刀上。她仰着头,轮廓分明,宛若天成的下颌微微抬起,神色睥睨地看着秦泰。 “扑哧!”安荣捂嘴偷笑出声,公主这是内涵人家四肢发达只通武力,以至于不能服人才被降了职啊。 秦泰霎时脸色黑红转换不断,他听不懂什么云不云的,但是这个刻意停顿的‘前’军侯与身边窸窸窣窣的偷笑声谁听不懂? 奈何一介武夫实在口才有限,让他与人说浑话骂娘他很在行,但这孟郎君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样,说的话者者也也的还有点好听,着实让他一口骂娘的脏话卡在嗓子眼里反驳不出来。 华书才不管他黑不黑脸,今日她本意也是要除恶务尽,否则她先前下命击杀的一百多人又算什么?可这秦泰身为守军插手华景的政事,已经是越距了,竟还敢傲慢无礼出言恐吓? 方才这话若是路风耀说的,她看在对方率军千里驰援的面子上还会稍作隐忍,可这秦泰一个被贬了职的军侯,也敢在她面前唧唧歪歪内涵读书人? 本公主全家都是读书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38、兵痞 华书不知道的是,在她和秦泰针锋相对时,路风耀其实也正在密切关注着他们。 当华书说出那一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时,路风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雁守疆说这段话时脸板得驴一样长,而这孟氏子则眉目生动,透着一点活灵活现的得意,这样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竟就因这么一句话,在他脑中重合起来,当真是有趣极了。 他心间不由地泛上了一阵痒意,有些后悔没把雁守疆再留上一留,若是让他他亲耳听到这孟郎君的话,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的! 原本他还对华书意见颇深,现在却突然转了想法,他饶有兴致地用马鞭敲了两下马靴,暗道:华景值不值得交好还要另说,但这孟郎君,还是值得另眼相看的。 他视线转向表情好似吃了屎一样的秦泰,心中的兴味更甚,他原本的打算是和秦泰合作,两人一个开嘲讽一个上安抚,争取既能达成目的,又不会让华景对武将产生恶感。 可惜了,这么好的计策没能用上,自己还没有做出一副端方有礼的样子上去训斥秦泰,这事居然就被他们自己处理好了,当真是应了雁守疆的话,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些儒门弟子了。 至于被揶揄了秦泰?那是他活该! 往日里雁守疆说过他多少次,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不要那么不管不顾,他都不放在心上,整日里自傲于个人武力,只要一张嘴就是得罪人,贬了升,升了贬,往往复复,大家都懒得调笑了。 若是是这一遭能让他长长记性,那也是他的福气不是? 路风耀好整以暇地挥了下马鞭,下马整了整衣服向着前方走去。 “华大人,秦泰不善言辞,还请莫怪。” 身后传来打断的声音,华书回过头看着路风耀春风满面地走来,眼中突然精光一闪,再转头看向窘迫恼怒的秦泰。 “……” 呵! 到底是谁说的兵汉们朴实无脑?这群狡猾的兵痞! 冷哼一声,华书白了欲要与她交谈的路风耀一眼,扭头就走,懒得管他们怎么你来我往,终归那些恶徒的结局是定了。 她有这听闲话的功夫,还不如去找红鱼儿玩。 刚才她听郑廉说发现她不见了,那小妮子烧得迷迷糊糊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非说阿疏哥哥被虫子吃掉了,也不知现在哄好了没有。 她忍着笑刚走了不过两步,就被仲迢一个闪身拦住了去路。 “……” 迎着华书板起来的脸,仲迢假笑着结结巴巴开口道:“公……郎君,晚食已经准备好了,现下天色不早了,仆带郎君去用膳,早些休息才是,咱们车在那边……” “呵,”华书盯着尴尬的仲迢,眯着眼睛微微一笑,一脚狠狠地踩在了他脚上,“安荣!” 一声令下,安荣立刻侧身阻住仲迢:“师兄……” 不顾身后仲迢倒吸凉气咬牙切齿的声音,华书拿过一支火把扭头就走。 仲迢抱着脚咬牙切齿:“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兄??” 安荣眉飞色舞嘿嘿一笑:“你是师兄不假,可那才是我的主子,孰轻孰重,这么多年了咱还是分的清的。” “你个混蛋……” “吁……”安荣躲开仲迢踢来的一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华书身边:“师兄放心,我们不走远,还跟百姓们在一块儿,我会照顾好郎君的。” 华书瞥了一眼满脸得意的安荣,忍不住笑出了声。 仲迢的母家与华家是世交,父亲仲夫其是位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当年仲母意外去世,仲夫其一个人带着幼子彷徨无依,且因爱妻早亡,实在厌倦江湖事宜,便带着仲迢投奔华润予。 仲迢和安荣是仲夫其最得意的两个弟子,不过安荣年纪稍小一些,又没有仲迢那么稳重,历来只有被管教的份。 今日借着华书的势让仲迢吃瘪,立时让安荣欢喜的眉不见眉眼不见眼的。 可算是让他在仲迢面前得脸一次了。 可惜,华书没能和红鱼儿一起玩太久,没一会儿华景那边安排妥当就亲自来接她回去了。 眼见华景带着上百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百姓们被这声势吓得沉默尴尬一声不吭,华书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华景则一派翩翩公子模样,往郑家的车前一站,露出标准的笑容:“阿书啊……” 华书抱着瑟瑟发抖的红鱼儿,对着华景这副‘伪君子’的样子,险些不体面地蹦出一个‘滚’字!【你现在阅读的是 】 39、贴心 第二日。 华书面无表情地靠在马车上,顺着车窗往外看风景。 此时她披着一条赤狐风毛的披风,红棕色的绒毛围拢在她颈间,衬得人终于没那么冷了。 华景掐着手指挣扎半晌,轻咳一声开口道:“阿书啊……” “闭嘴!”华书视线都没有转一下,“你们都不许跟我说话!” 华景:“……” 车外的仲迢听见这话有些心疼自家郎君,也不管安荣如何使眼色劝阻,还是开口劝到:“公主啊,郎君也是怕你流落在外受委屈嘛……” “呵!”华书冷哼一声,“看见你们我才是委屈死了。” 一句话,让华景好不容易鼓起来的一点勇气瞬间泄了下去,并着双腿,有些畏缩的埋了下脑袋:唉,他就说了他不行啊…… 他泄了气,门外的仲迢可没有,华书这副谁都别来招惹我的样子可把他急地要死。 他来这一趟的责任就是送信给华景,然后想办法把人给带回去,可华书这状态,哪里像是能带回去的样子? 身负孟青妍的重托,仲迢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车行半日,终于越过了乌鞘岭的最后一道险峰,此处开阔平坦,再不见山脉连绵,早上惩处恶徒时,被那血腥一幕震慑住的百姓和流民,也觉得心胸开阔不少。 而华书则继续板着脸坐在马车里,也不下去散散步,晴等着人来给送饭。 她倒不至于为了那么点小事生气这么久,这也是一种策略嘛! 她若开开心心好声好气地说话,那两个少不得要跟她叨叨回家的事,可如今她一脸的不高兴,谁敢触她的眉头? 她得意地拢了拢衣领,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把怀里的温热的小袖炉抱得更紧了些。 想劝她回家?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吧。 正胡思乱想着,窗外突然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华书有些疑惑地推开车窗,只见马车外头围了一圈小少年,包含小宝在内十几个人,少年们手中尽皆拿了把木剑,你推我搡地抢着前后位置。 见她露出脑袋来,匆匆推挤着站定,憋着笑一齐抱剑躬身:“仆等奉命护佑郎君安危!” 他们明显是临时受的排练,声音高低不一,前后不齐,动作也不熟练,双手抱拳,木剑卡在手间七扭八扭,后排的剑尖还不时戳到前排的屁股上,被戳到的人忍不住一踮脚尖往前蹭上一蹭,歪歪扭扭更是站立不稳。 这草台班子努力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可小动作不断当真是滑稽极了! 华书睁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她使劲绷着嘴角,想把涌上来的笑意压下去,就见一颗红红的脑袋从马车门口钻了进来,眨巴着黑漆漆的大眼睛,脑袋一歪,脆生生地叫了句:“阿疏哥哥!” 华书这下子是怎么都压不住嘴角了,一把接住扑进来的红鱼儿,先摸了下她的小脸和小手,确认没有冻着,才心疼地责备道:“你风寒就好了吗?这么冷的天出来瞎跑,谁送你过来的?” 红鱼儿趴在她腿上:“安郎君和仲郎君说哥哥不高兴,让我来哄哄哥哥,他们说我来了哥哥就高兴了,”说到这里,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现在哥哥高兴吗?” 华书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女郎怎么能生的如此贴心可爱! 把红鱼儿团在披风里,华书眉头一挑推开车窗往外看去,只见不远处,华景、安荣和仲迢,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一副罚站的样子仿佛三座石山,看得华书又好气又好笑。 她捧着红鱼儿的小脸叹了口气:“唉,他们都把咱红鱼儿请来了,哥哥说什么也要给点面子呀。” 红鱼儿哪懂什么给不给面子的,她只觉得此刻阿疏哥哥捧着她的脸笑得很开心,阿疏哥哥开心她就开心,笑得像朵花似的。 华书终于露出笑颜,且主动下了马车,那边的三座石山也终于松了口气。 带着红鱼儿与十几个小儿郎热热闹闹凑在一起吃了饭,华书心情也越发舒畅起来,就是不知怎么的,今天格外怕冷,坐在那里捧着热汤小口嘬饮。 红鱼儿坐不住,这摸摸那扣扣的围着华书转圈,突然一扒脑袋凑到华书屁股后面,拎起她的披风呀了一声:“哥哥,你流血啦……” “嗯?” 华书不解地回过头,只见披风后沿,腰部下方的位置上一片红痕,确实像是血迹。 可这是哪里蹭到的? 昨日穿这披风时,她掌心的擦伤早就包起来了,且如今伤处已经结痂,今早处置匪徒时她也没有去看,这是在哪里蹭到的血? 旁边的华景和安荣听到红鱼儿的话以为她受了伤,赶紧起身围了上来。 华书也疑惑地站了起来,想要好好看看这血迹是怎么回事,然而身体一动,只觉下身一阵暖流而过,整个人就僵住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癸水 “都别过来!” 华书唰的一下红了脸,用披风裹着自己后退几步,阻止华景等人靠近。 她不是没有来过癸水,但是年纪还小,对此事的感知并不那么清晰,且如今还处在不怎么规律的阶段,上次来癸水都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 昨日她便觉得身子不爽快,腰酸背痛,格外累,晚上睡得也不甚踏实,今日更是一阵阵地泛冷。可她只以为是昨日经历的事情太多,身体过度紧张的不良反应,完全没有联想到这个事情上来。 华书哭丧着脸环顾一圈,如今身边一个经过事的女子都没有,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爷们还要围过来检查她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她何曾经历过这等尴尬事,急得猛一跺脚,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大吼道:“我说了都别过来!” 她声音带着哭腔不像闹着玩,华景等人面面相觑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阿书?” 华书吸了下鼻子,强制自己嗡嗡直响的脑子转了一圈儿:“去把郑媪请过来。” 这时候也顾不上隐不隐瞒身份了,只能找郑媪帮忙。 她长这么大,也只经过两遭,且都是周媪带着一群侍女给她安排的妥妥贴贴,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窘境。 如今她手上什么都没有,且稍稍一动就感觉有热流涌出,对着兄长等人更是难以启齿。 华景以为她是伤在隐秘处,不便让他们处理,赶紧让安荣去接人。 郑媪年龄大了,腿脚没那么利索,安荣直接用车把人拉了过来。 只见板车在布满石子的路上起伏不断,车上的郑媪闭着双眼紧紧抓着车辕,生怕一个颠簸就被掀翻了去。 直到郑媪抱着医药箱子被安荣推了过来,华书才扯着郑媪的衣角,窘迫地低头耳语了一句。 “你是……”郑媪瞬间瞪大了双眼,倒退半步把华书上下打量一番,使劲吞了一下口水,然后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 “快准备点干净的帕子,还有干净的热水。” 然后半挡着,把同手同脚走路都不知要怎么走路的华书扶到了车上。 热水和帕子送进去,华景焦急地等在外头,过了半晌,郑媪终于从车里退了出来。 郑媪笑得和蔼:“郎君……女郎这是来了癸水,一时羞涩,郎君让她自个儿待会吧。” 三人:“?” 华景一脸迷茫:“什么水?不是受伤了吗?” “啊?”郑媪瞪大了眼睛,“癸水啊,郎君不晓得……” 说到这里,她有些迟疑地把三人打量一番,虽然这几人年岁瞧着都不大,可不是说大家族里的男子十三四就开始识人事吗?怎么连女子癸水都不晓得? 郑媪看着眼前显然还没经过人事的郎君们,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她年岁大了,不自觉带入了长辈的身份,干脆把人往旁边引了引,大概介绍了一下女子癸水是怎么回事。 “……女子月事最是要紧,不能贪凉,不能劳苦,还要保障休眠,否则将来有的是罪要受,女郎这些天需要人近身照顾,过个三五日的就好了。” 说到这,郑媪一抬头,只见眼前三人脸色爆红僵在原地,仿佛石化了一般,不禁失笑出声:“郎君们不必羞涩,凡是女子都会有这一日,现下里知道了这些,来日娶了新妇,可要体谅新妇不易,好生照料,这才是好儿郎!” 讲过这些,郑媪又提了一些这几日需要用的东西,让他们准备一下,就回了马车里。 华书捧着袖炉,团在马车角落失神,见郑媪进来,不禁缩了下腿,轻声嗫喏:“媪……” 郑媪微笑着伸手给她拢了下披风安慰道:“没事了,咱们马上就出发了,路上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跟我说。” 华书不由鼻子一酸,靠在了郑媪怀里。 郑媪身上有一股干净的味道,透着一股暖意,她不由地蹭了一下:“媪怎么跟他们说的?” “就实话实说啊。” 华书猛地睁大眼睛坐了起来:“什么?!这!这怎么能直接跟他们说啊?” 见她急地都要哭了,郑媪好笑地拍了她两下安抚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女子月事是天理伦常,为何要羞涩避而不谈?方才你兄长他们也是,那脸红的好似云霞一样。你们这大家族的人,怎么反倒拘束成这样?” 华书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为什么避而不谈? 她第一次来癸水,是半年以前,当时她姨母隆虑公主的独子昭平君陈琢来找她去打猎,她直接回了一句我来癸水了,不能出门,被周媪好一顿念叨。 说什么女儿家来癸水这样私密的事情,不能和旁人讲,尤其是不能和男子讲,还说以后跟那些外兄们要保持距离云云。 可郑媪说的对啊,天理伦常之事,为何要羞涩?【你现在阅读的是 】 41、诛心 不再羞赧的华书这两天是吃嘛嘛香,兄长几人听了郑媪的话,决心要把人照顾妥帖,尽管一路山穷水恶,依然竭尽所能地把好吃好喝的往她跟前送,补得她红光满面。 今日已经到了姑臧城外,百姓们依令于城外驻扎,等待分配,华书也只能和郑媪一家暂别。 “阿疏哥哥~” 红鱼儿抱着她的腰撒起娇来,一声哥哥唤地华书心都软了三分,抱着红鱼儿的小脑袋,她转头看向等在一旁的仲迢。 仲迢犹豫了一下还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无奈,她只能蹲下身来将人哄了哄,才转身上了车,而那边的华景与前来迎接的官员一番寒暄之后,也回到了马车旁。 华景运了运气:“咳咳,这一路上你也吃了不少苦,我知晓你对自己封地、对边关事宜好奇,阿兄少时也曾外出游学,你这次便也权作是游学,增长学识,只是家中对你的安危甚是忧心,一路已派了两拨人来问,等咱们入了城,好好修整几日,看看边郡风物,就让仲迢护送你回去吧。” “???” 看着对着空气说了这一长串的华景,仲迢有些一言难尽。 华景却半点也不觉尴尬,反而抖了抖肩,理了理衣袖,挤眉弄眼一番松弛面部表情,争取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说服力,然后转向仲迢:“我这么劝,你觉得行吗?” 仲迢面露不忍地点了点头,想他家郎君何等端方君子能言善辩,却每每在遇到公主后就像一个被手动降智的傻子。 得到了好兄弟仲迢的肯定,华景信心越发足了,深吸一口气,提步上了马车。 “阿书啊……” “我不回去。”华书端着盘点心头也不抬地回道。 因为她身体不适,华景憋了一路没提送她回家的事情,如今眼看要入城了,华景一张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四个字,直接把他酝酿出的劝解之语堵了回去。 华景立时急了:“你一个女郎,不回去留在这里做什么?阿兄是出来公干的,真的没功夫陪你胡闹。” “胡!闹?!”华书冷着脸眼睛一横瞥向华景,“你说谁胡闹?” 华景被她目光扫过顿时一抖:“我……你……咳!我……不与你理论这些,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注1】 “游必有方!”华书把点心盘子一扔,“我‘方’了呀!否则仲迢是如何寻来的?” “……”华景不禁瞠目,“你书读得可真好啊……” 华书也不回应了,她往后一靠盯着华景,端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华景被她压制的死死的,缩在角落里说不出话来,若让带着车队先行一步的仲迢瞧见,又要恨铁不成钢起来。 憋了半晌,华景扶额无奈问道:“那你到底想要做甚啊?” 华书想要做什么? 刚开始她不过是想要躲开太子。太子三月加冠,只要太子加冠后定下太子妃人选,她便安全了,然后她还想把曹襄尸首寻回来。 那是她的外兄,她的姊夫。他与阿姊一起看着她长大,照顾教养,宛若父母,她怎能无视姊兄埋骨异乡魂魄无依?任由阿姊悲痛欲绝无人可解? 可现在又不一样了,这不是什么寻常的地方,这是她的封地,这里有她的子民,只要一想到这些,一股强烈到极点的归属感便在她心头翻涌不断,让人快活至极。 她是大汉的公主,是姑臧之主,她有责任,有义务,更有意愿带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活得更好! 只是尚不足为外人道尔。 于是她往前一探身子,反问道:“那阿兄非要让我回长安,又是要做甚?” 华景面露迷茫,回家还需要理由吗? 华书眉头一挑,嗤笑道:“怎么?阿兄也需要我做个太子妃,将来当上皇后,好给你的政途铺路吗?” 这一番诛心之言何其讽刺,纵然贵族之间以姻亲为纽带,互为依仗乃是常事,可让华书这样一番质问,却仿佛是他要卖妹求荣! “我没有!”华景近乎是怒吼出声,他急切地想要摆脱这个罪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可是我的亲妹妹!” “哦……”华书微微一笑,“没有啊,那便好。如此,太子加冠之前,便有劳阿兄帮我瞒着,至于我的日常起居也不劳阿兄费心,我和安荣去公主府住着便是。” 华景:“???”不是,他是不是被她绕进去了?怎么就要商量她去哪里住了?他已经同意她留下来了吗? 华景满头雾水,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时,驾车的安荣突然探了个脑袋进来:“可是公主,你哪里有什么公主府可以住啊?” 华书:“???” 42、出身 一般而言,公主赐封便会在封地建公主府,委派家臣入驻,管理税收等事务,而等到公主成亲,也有极大可能要带着驸马就封,如此这个府邸便算是正式用上了。 所以华书怎么都没有想到,她堂堂大汉公主,天之骄女,坐拥税收极高的姑臧县,居然没有自己的公主府? “依着常理是要建的,可是长公主说公主将来也不会来这偏远之地就封,耗费人力物力建个府也不值当,还不如把钱省下来。” 这倒也是,什么气派的公主府,哪里有实打实的银钱落到口袋里来的安心舒坦? 可是,这样一来,她住哪里啊? 华景眼珠子一转,心知自己暂时只怕劝不动她回长安,还是先把人限制在自己手底下,才好图谋后事。 “如此还是跟着为兄住在归义侯府吧。” 华书一愣:“什么归义侯府?” 华景:“归义侯雁守疆,他是驻守武威的将军啊。” 华书自然知道归义侯是谁。 归义侯雁守疆,刘彻宠妾王夫人之甥,刘彻第二子齐王刘闳的外兄,与她还算是七扭八拐沾亲带故。 说到这位归义侯雁守疆,还有颇几分传奇色彩呢。 无他,雁守疆之父雁郑,不是汉人。 雁郑本名郑严,是前南越国王赵婴齐在长安为质子时的护卫,因在秋猕中一箭穿空射下一只大雁,深得刘彻欢心,赐姓雁,隧改名雁郑。 帝王赐姓虽是莫大的荣耀,但雁郑不过一个小国质子的护卫,并无人放在心上,不曾想他竟被王老太傅之女王沐灵看上,由此成了刘彻的“连襟”。 刘彻用人,向来不拘出身,对雁郑印象本就极好,又因他是爱妾的妹夫,所以颇为重用,后赵婴齐回南越继承王位,雁郑就留在了长安。 赵婴齐在长安时受大汉影响极深,又娶了汉人樛姬为妾,生子赵兴,一家三口都有意归降汉朝,但此事却与南越本地贵族利益冲突,一直未能成事。直到赵兴继位南越王,南越国丞相吕嘉弄权弑君,给了大汉一个绝佳的出兵理由。 雁郑身为南越人此刻境遇本应尴尬,但他却自请为将攻打南越,大义灭亲又立下大功,刘彻越发宠信雁郑,封其为归义侯,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可惜,雁郑夫妇出征东越时战死,留下一不过舞勺之龄的儿子与十岁上下的女儿,靠着王夫人的照拂长大。 好在雁守疆继承了父亲的勇武,投身军中颇有建树,凭借父荫,不及弱冠之龄就已官至校尉,更被委派至武威郡,掌一郡兵权。 雁守疆此人,华书并不算熟悉,只记得他自幼时便与齐王刘闳长得颇为相似,但后来刘闳就封,雁郑去世,雁家便成了边缘人物,自然不再有机会出现在华书面前。 不过,她对此人的名字,印象颇为深刻。 不得不说,雁郑给自己儿子取了个好名字啊。 守疆!这名字只要送到刘彻眼前,很难不让人生出派他到边郡守卫疆土的想法。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们作为外派的官员,身负屯民重任的天子使臣,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啊? “本应安排在驿站,但去岁冬日大雪,驿站损毁严重,如今正在休整,实在住不得人。一行官员就被安排分住,咱们被安排在雁将军府上暂居。” 华书:“所以,咱们现在是要去雁将军府上?” 见华景点头,华书脸刷的一下拉了下来,跟着兄长一起住已经够烦人了,还要住到别人府上,那岂不是处处受限? 她眼珠子一转正要找借口,就被华景打断了:“不可能!我知道我是管不了你,但是你若要留下来必须跟我待在一起,我不可能让你自己住到什么不靠谱的地方去。” 说着话,马车一停,归义侯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同为侯府,归义侯府比之平阳侯府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虽还未入内,可单看这高约一丈,宽约八尺的门阙,丝毫不见雕梁画栋,门柱更是光秃秃的,若不是玄黑的漆色看着颇有几分古朴的气势,当真是拿不出手。 禁不住啧啧两声,她再次抬起头,盯着归义侯府四个大字,挑了下眉:倒是这四个大字颇为不凡,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正想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穿甲胄之人率先走了出来。 43、来袭 来人正是先时让华书吐槽了一句兵痞的路风耀。 路风耀满面春风地带着院公安伯迎了上来:“华大人,将军近日巡检烽燧,一时未回,特让在下在此迎大人入府。” 华景忙下了马车,上前与人寒暄,见路风耀频频往马车上瞟,有些不悦地皱了下眉。 “军侯,在下稍后还要去跟骆太守见个面……” 路风耀毫不见外地一把揽住华景肩膀拍了拍:“客气什么!你去就是了,我可以带着令弟四处逛逛。”说着向马车招呼道,“孟郎君,一路上你就不见人影,怎么到了地方也不下车?” 华书快要烦死了!她现在谁都不想见,谁都不想理,偏偏这人还非要往前凑! 唰的一声掀开车帘,华书满脸怨气地下了车,正要冷嘲热讽一番,一阵铜锣号角声骤然响起。 “这是?” 路风耀瞬间自她身侧一闪而过,几个借力跃上屋顶,把华书惊得后退两步,有些茫然地愣在当场,直到四方响起呼喊声才给他们解了惑。 “匈奴来袭!百姓回家闭门,田卒各自归队,戍卫城门!” 轰的一声巨响在几人脑中炸开,华书更是觉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她来边郡才第一天就遇上了匈奴侵袭? 安荣与仲迢忙把华书华景护在身后,只见临近北城门的归义侯府附近,顷刻之间人头攒动。 摆摊的货郎,售卖吃食的小贩,偶然经过的百姓,闻声而动的田卒,熙熙攘攘交错而行,却唯有急促不见恐慌与吵嚷,仿佛已经习惯了一般。 惊慌的四人被这井然有序的氛围影响,也不由自主地就定了下来。 “阿书!”华景郑重道,“我乃天使,奉圣命来此,绝不可在此时退缩,你听话回去歇着,阿兄去去就回。” 华书下意识就想阻止,真不是她看不起兄长。 孟青妍当初怀着华景落水失踪,导致华景先天不足,小时候养地很是艰难,莫说精通什么武艺,就是骑射也只能说不至于太过丢人罢了。 华书常常觉得,就算是自己都能打这文弱兄长两个! 让他去跟着戍卫城门?华书想想那画面都忍不住掩面。 可嘴张了一半,她又闭上了。 华景行动迅速,正在仲迢的帮助下配上轻便的甲胄、捍臂,他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的畏惧。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幼时跟随孟青妍读书,谈起孟氏先辈,其中孟青妍的祖父孟舒,曾任云中郡太守,以文弱之身坚守云中郡十余年,百姓信服,兵士效死,时至今日云中郡仍流传着孟舒美名。 今日的华景也许就如当年的孟舒,即便身为文人也不愿安守后方,这是孟氏血脉的脊梁。 华景装备完毕,回头发现华书颦眉垂眸不由笑了:“好阿书,莫要担忧,有仲迢保护,阿兄会无恙的。” 温热的手掌落在头顶,这兄妹之间难得的亲近让华书突然生出了一丝羞窘,她一歪脑袋躲过华景,皱着鼻子回道:“谁担忧你的安危?我是怕你再被吓晕过去丢本公主的脸……” 华景显然也想到了自己民乱当前,被华书消息吓晕过去的糗事,有些尴尬地僵了一下。 “华大人。”路风耀快速看过烽燧情况,确认有狼烟升起,匆忙安排了一番才转来华景这边,“路某要率剩余骑兵前去烽燧支援将军,华大人是随步卒戍守城门还是与我一起?” 华景没有丝毫犹豫:“我与军侯一起。” 说完几人快速上马,准备启程。 “阿兄!” 华景闻声回过头,立在边塞大街上的华书,脱去了临尘公主的光环,收敛了在长安时毕露的锋芒,一身男装,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弟,揪着衣角别扭关心:“你还是小心点吧,跟着仲迢,别逞强。” 华景失笑出声,没有回应,策马而去,随着战马起伏衣袂翻飞,尽显名士风流。 忽略有些歪斜不稳的御马姿势的话。 华书掩面摇头:这马骑的,真是没眼看。 随着路风耀一行远去,街道上也寂静下来,华书回头看了一眼侯在门廊下,一脸温和笑意的院公安伯,又看了一眼身前拉车的两匹马,突然开口道:“咱们也去!” 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入府的安荣险些喷出一口血来:“什么?!” 华书摸了摸没有离身的弓箭,双眸熠熠,神采飞扬,声线都禁不住拔高了两分:“逢此要事,岂可贪生怕死安守后方?” 华景身为天使,不肯在危时贪生自保,而她,大汉的临尘公主,天之骄女,又是在自己的封地上,难道竟要留在后方等着别人保护吗? 她的舅父,大汉最勇武的帝王,可不是这么教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