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嫁给我大哥!》 1、白芜婳的梦魇(上) 【仅日记部分为第一人称,正文从第四章往后皆为第三人称】 我幼时,生活在一个四季如春之地。 没错,就是滇州,乱吃菌子会躺板板的地方。 我有一对世上最好的父亲母亲。家里亭台楼阁雅致,养着各类稀奇生灵,恍若仙境。 瀑布小潭,黄莺蝴蝶,仙鹤雪貂,狗狗猫猫。 还有一只米米鹿。 米米鹿最通人性,生得透圆可爱,只是这灵兽有脚气,蹄底泥茧长得快,总积着股怪味。 需要每日用刮刀修脚。 父亲嫌麻烦,却拗不过我喜欢,特意打了把软筋锉刀,权当项圈挂在它脖子上。 世交有位林家哥哥,和伯伯嬢嬢,一年总要来访我家三四回。 他们说蜀州话,会做甜皮鸭。 父亲和伯伯亲如手足,无话不谈,于点评朝政时局及厨房收纳皆有心得。 母亲和嬢嬢情同姐妹,常在花下荡秋千,分享彼此丈夫的闺房坏话。 …… 有一日家中来了个神秘人。他拖满箱金银,却不肯自报姓名。 没谈几句话,父亲说:“有个锤子。” 几番礼貌相劝,他却执意不走。 这下父亲动怒,用上了滇州的雅言:“你听不懂人话该?好说了么又不听,再不走老子给你一皮坨。” 神秘人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件怪事发生后,林家伯伯匆匆赶来,谈话不再让我们听。 父亲为打消我的好奇,给我拿来一堆志怪漫画,让我和林哥哥回房翻看。 封皮上赫然印着“书局首发”。 我便想起这些画,平时爹爹可宝贵了,都不肯让我碰,是他年轻时趁着那些小画家还全文免费时囤下的。 那时候我看不懂这些连环画,兴致索然,林哥哥却爱不释手。 林哥哥说:“这些都是经年绝版之作,且全是正版!白世叔眼光独到,本本精彩。” 还记得那天,他一口气读完,我摇着铃铛唤来满院动物。 我问他:“是书好看,还是我家米米鹿好看。” 林哥哥小声道:《公主口口计划》里的人物美,《江湖流水账》的风景妙,却都及不上你。 我那时不懂世事,听了他的话不以为意。姐的美貌,姐当然知道——只是满心向往外面的世界。 我问他,这书局只卖画吗?为何很多地方都能听到它家的名字? 哥哥笑言:“此商盟广涉三十六行,麾下管理员无数,分理十二处产业。书局位列第三号,最擅以画本博人一笑。” 哦,常听他们提到的管三,原来是个书局掌事。 林哥哥还将林家秘传轻功“轻云纵”教给我,叮嘱我:“熟习此技,可一个时辰速通峨眉山,我先带你去蜀州,将来我们再共游四海。” 我一直很期待那天。 林伯伯逗我:“学了我家绝学轻功,以后怕是要嫁给你小林哥哥?” 我不太懂什么是嫁,但若是林哥哥,倒也不错。父亲却笑着岔开了这话题。 …… 父亲送走伯伯后,又遣人送了封信。 某天,父亲说,外地有一只雄性米米鹿,买回来可以生一大堆小鹿。 我赶紧帮父亲打包行李,让他去。他吻别母亲,让我们在家等他。 寻常的一天,我刚吃完家中厨子叔叔做的鲜花饼,他说中午要卤饵丝。 家里大门突然被撞开,无数人闯了进来。 母亲警觉,断定有内贼启动了我家机关。 猫飞狗叫之后,家中仆从死了大半,幸存的也被打得半残。 我们被赶进平日关兽的笼中,幸而我和母亲,还有米米鹿待在一起。 手持大刀的蒙面暴戾猛男,身高九尺。 带斗篷的神秘人,身形高大,贵气万分。 头发扎得像鸟人的蒙面瘦汉子,嗓音尖细。 这三个为首的禽兽、杂种、畜生,我永远也忘不了。 还有一些黑衣打手跟在他们身后,只不知我家的家贼是谁。 神秘人,捏着我家其他人的性命要挟母亲:“无相陵究竟有没有血晶煞?” 血晶煞? 这么土不拉叽的名字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我从未听说过,一听就和我家这仙境一样的地方不搭。 无相陵? 倒是我们家山门外木牌上的名。 无相陵曾是爷爷的家业,爷爷爱种稀奇古怪的花草,能卖很多钱,才修出如宫殿般漂亮的房子,养得起很多人。 可是父亲继承家业,说种那些东西害人,改养珍奇稀兽。他将养珍兽的地方圈起来,取名动物苑,还自封“动物苑苑长老白”。 爷爷被气走了,说不愿和养臭烘烘、掉毛牲口的儿子一起生活,要搬去找姑姑住。 父亲非但不挽留,还帮爷爷打包行李。最后因母亲名叫未央,他干脆将整个“无相陵”改名“未央宫”。 许是珍兽太多,又或是谁在宣扬时带了口音,江湖上都乱传我家是“万妖宫”。 总之,我挺起少宫主的气势,大喝道: “这里不是无相陵,是未央宫。” “我乃未央宫少宫主,你们这些杂碎敢伤我!爹爹回来定将你们全部打死。” 暴戾猛男狞笑上前,兴奋地很,先扇了我一巴掌。 他力气太大了,我脑袋嗡嗡作响。 他摊上事儿了,我记住他了。 家中仆从四散发抖,母亲为保众人性命,站出来,冷静地说确实有血晶煞。 “是什么,在哪里,背出来。”带斗篷的神秘人逼问。 我们真的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小动物和仆人接连死去。 暴戾猛男盯着母亲喃喃:“果然生得太美,真想划烂这张脸。” 神秘人拦住他:“看来她们确实不知情。” 神秘人明明是个贵气的伯伯,可惜母亲为我求饶,这个伯伯也没有放过我们。 他给我和母亲都喂了毒药,说:若血晶煞传闻为真,陵主自会为救妻女而动用它。 我见母亲为我服软求饶仍换不来怜悯,方知,面对歹人,服软无用,乞怜徒劳。 要保住命,唯有自强或智取。 (二) 在我与母亲毒发前,父亲终于赶回,他根本没有找到雄的米米鹿,这一趟原是骗局。 他刚靠近山庄便觉异样,立刻启动门口机关,木站子、银丝网,将整个山庄围起来,能抵御一时。 神秘人将我和母亲押出,逼父亲交出秘术。 父亲发疯叫嚣,若非他慌乱之下失手,一手暗器,差之毫厘,便能打穿大力士的头。 母亲早已受伤中毒,奄奄一息。却与父亲隔着天罗地网交换眼神,心意相通。 她让我凝神,别听外界声响,重新为我戴好一串小铃铛。 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活着。”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活着才有报仇的机会。 她以自己的八宝铃控摄为首之人心神,虽无法制住所有人,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 我手边没有兵刃,但我知道,米米鹿脖子上团了修脚刀。 只有修脚刀——虽然好笑,虽然软钝,却成了唯一武器。 我拼尽全力,朝神秘人大腿割去! 若我再长高一些,定要戳穿他的心脏! 趁乱,有人被母亲拖住,有人去救神秘人。我拼命奔向父亲,他带我边战边逃。 余下仆人、管家拼尽最后力气阻拦贼人,为我们谋一丝可能没有的生路。 我最后一眼,回头看那曾经美若桃源,如今却刀光血影的家: 那带斗篷的神秘人仍念着血晶煞,无比执着。 我确定,他大腿筋脉被我用锉刀横向割断,血如泉涌,再难站起。 他只能指使鸟人抓我们,我听见那鸟人好像姓“胡”? 那鸟人不许暴戾猛男杀我家的鸟,他尖声细哑,嘲哳难听:“白家苑中畜珍禽异,尤其此间禽鸟,奇哉妙哉!归我了!” 居然顾着抢鸟,没来追。 暴戾猛男脑子不像正常的,他只管杀,见活物便杀。 我眼睁睁看着他揪住米米鹿和花花猫,用生力——将它们撕开成两半,像扔纸团似的丢开。 他抡起半人高的大刀横劈我母亲的肩肋,只为听我和父亲回头痛到极致的哀鸣。 他是疯子!见血便狂,简直不是人! 我日日,将他们的模样,在我脑海中碎尸万段。 (三) 无相陵是连绵小山包组成的连绵大山。 父亲带我往东逃,我路上毒发。他跑得力竭仍不敢停,因为那鸟人有法子盯着我们。 他能御飞禽蹑踪,头顶盘旋的山雀、乌鸦、猫头鹰,都可能是眼线。 黑衣人循着踪迹,穷追不舍。 就这样逃了好久,我记不清具体时日,只懂了何谓“穷冬烈风”,幸好南方山陵无雪,只有夜晚寒气浸人肌骨。 父亲带我躲进山中残寺,寺中只见四五个僧人。他怕僧人告密,只敢带我藏匿于佛像背后。 要知道,父亲平日不信道也不信佛,看我又冷又疼,就想为我杀了众僧,夺来衣物食物。 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夜里,他偷经书灯蜡为我取暖…… 他将经书撕成一片一片,裹着他的衣服,盖在我身上。 自己宁肯冻成一团,蜷跪叩于佛前。 要知道,父亲曾坚信:“天行有常,不争是非,荣盛随缘。” 此时却靠念佛经驱赶冷意,不停磕头,求菩萨护我平安。 山脚下,黑衣人举着萤光火把,明灭闪烁,仍在搜山。 不得已,父亲摔碎发冠,取出一粒血红晶亮的丸子来。 他说:“这便是血晶煞。虽只有一颗,只是随身以备急用,无相陵还有一大包。” 我问:血晶煞究竟是什么,为何我们因它家破人亡? 江湖门派,又不是修仙话本,为何我们家会有秘术? 他叹道:“这是毒蛊,不是秘术,也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家哪有这本事,都怪你爷爷年轻时候不听劝。” “但你不必知道,因为知道了,还有无尽孽海,贪婪信徒永不会放弃追赶。” 他安慰我:吃吧,吃了便不疼了。 他骗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白芜婳的梦魇(中) 这红豆般晶透的药丸,像在我体内种了蛊。 大蛊吞噬小毒,疼入骨血心髓,比我之前中的毒要疼万倍。 有时我像被冰封进泥墙,心脏每跳一下,便被合拢的墙体挤压变形;继而刺痛如无数细小火针炙烤,刺入我的脊椎。 迷糊痛苦间,我做着繁花般驳杂的恐怖噩梦。 有一回,我梦见自己是这世上最贪婪的蟾蜍,距离万千金银就差一步,却忙着愤恨与我争抢的小蛙,它们根本无力守护宝物,却偏要痴心说梦。 我要杀了它们,我能杀了它们。 直到,我听见僧人撞钟。 钟经颂钵从怖忧中渡我。 原来疼痛令我在梦中嚎叫,尖恐之声引来了众僧。 高傲的父亲愿意为我下跪,僧人愿意救我。 僧人为我抱来棉被、端来清粥、烧来热水沐浴,甚至破戒寻肉。 可惜我已经不惧寒热,味觉也近乎消失。 从此,触冰水如沁泉,碰沸水如浅温;尝菜味如嚼蜡,吃肉味似舔铁锈。 七天后,血煞初成,我脱离了生命危险。 好歹是江湖门派,不是修仙宗门,我并未变成什么狰狞魔物,外表与常人无异。 但爹爹说,其实只成了一半,还有一半——书太厚了他记不住。 这一半已经够了:我成了百毒难侵之身,不必再贪心另一半。 至于另一半是什么,我虽好奇,却不再追问。 (四) 爹爹说,仇人不会放弃血晶煞。若知道我们活着,定会一直找,所以要假装我们都死了。 他在悬崖边布置逃生软藤阵,我不疼时便帮他搭手。 我们始终未搞懂灭门仇人究竟是谁。 爹爹恨自己常年隐居山陵,猜不出对方门派。但无妨,一个身高九尺,另一个被我伤了瘸了,还有一个形如鸟人。 这般特征,总会知道。 这些日子,我因梦魇变得惝恍,问爹爹:会不会是商盟的管老三干的?听你们常提起他。 他轻抚我头,让我别乱说话,管氏一族一有风吹草动,便进行整改,正得发邪,是不敢对血晶煞动歪心思的。它家的书是正道之光,当年正是受其教化,他才决议劝爷爷不再种植那些花草…… 是啊,连话本中有些词汇都只能‘口口’替代的管理员们,又怎敢肖想血晶煞呢? 爹爹又怀疑林伯伯是内鬼。 但他总不肯信,各种说服自己:不是、不会、不应该…… 可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好像唯有林伯伯,知道血晶煞在无相陵了。 连爷爷都以为血晶煞被父亲毁去了。 父亲越想越挫败,一直骂自己是只憨斑鸠。 还告诫我:“以后莫要轻信任何人——除了爹爹永远爱你。” 只有爹爹会永远爱我,却是我生命中拥有爹爹的最后几天。 夜枭在天上盘旋,黑衣人如期而至。我们早已做好准备,却不想众僧尚未晨起。 曾为我熬过热粥的小沙弥死得突然,笑着安慰我: “人世不过一座铁牢笼,所谓安乐皆是幻相。” “他们身中五毒心,被贪嗔痴慢疑蒙蔽,甘为欲望奴隶。” “你别哭,今日只当我抽身出泥壳,去到十方世界的蓬岛扫花——行善之人,来世自会相见。” 爹爹为护我再度拼杀。他武艺不算绝顶,没有大侠以一敌百的内力,唯有一手暗器出神入化,能伏击二三敌人。 我望着庙顶殿眉,名曰“慈航寺”,此刻只被砸得剩半角断檐牙,佛像残身立。 可惜慈航不可渡我命; 万卷妙法不可渡我命。 真正渡我的,是母亲、父亲,我家满门仆人的血肉,与善良众僧的肉身而已。 父亲拼至最后一丝力气,带我退到早已布好机关的崖边。他说“跳崖”,自己却没跳—— 他将我推了下去。 即便早知有软藤阵,被那双只会轻抚我头的手重重一推的感觉,还是很残忍。 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 “能杀一个是一个。婳儿,我要去寻你母亲了。你是我们拼尽全力保住的命,要好好活着……” 也不知这样的危急关头,他怎么能一下子念出这么多字,还不带口音。 我大喊“别留我一个人”,字却吐不清楚,唯有身子不断下坠。 父亲为我所设假障机关,软藤绵延,三十丈一段。只要我每段都抓住,便不会粉身碎骨。 我会一点林家教的轻功,更是不难。 (五) 重山万里,悬崖千丈,不及恶人之心陡峭。 我在崖底流浪,从西南往东北,从寒冬走到春日。 身中血晶煞这蛊毒,芒草割破的伤口愈合极快。凭无相陵习得的养花、识草、驯兽之术,我得以在密林生存。 密林里总是下雨,百虫啾唧。 起初我采食山果菌菇,却难抵饥饿,偶尔误食毒菌,也不过高热一晚便自愈。 父亲擅暗器,摘花飞叶皆可伤人,我略学皮毛,靠这点微弱的偷袭术捕猎果腹。 但见胎生的鹿兔牛羊被杀时,总有求生眼神……总让我想起家中跪地哀告的仆人。 那些恶人不肯放过他们。 于是我放过它们。 我在谷底怕极、恨极了鸟类。 夜枭扑棱翅膀惊飞时,绿瞳映着崖底第三次满月。那双绿油油又圆溜溜的眼睛一但出现,我只觉又被监视。 每次都让我恐惧战栗,从不例外。 天气转暖,蛇虫鼠蚁活跃起来。 这片地方应该就是父亲说的,毗邻无相陵的灵蛇虫谷。 还好不像我看过的仙幻话本,没有比人还高的巨蛇成精。即便有,也不会比那些黑衣蒙面的人更坏了吧。 记得某个山洞,白日看它干爽宜人,半夜醒来却发现我被群蛇包围。逃向深处,竟撞见满洞的蝎子、蜈蚣、蟾蜍、壁虎。 我绝望蜷在角落,看月光将蝎群照成流动的墨玉,看虫蚁挖出腐土下埋着的森白指骨,看五种毒虫在颅骨眼眶里交缠产卵。 这山洞跟是谁的养蛊老巢似的,密密麻麻。 原本我做噩梦只是梦见灭门仇人——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那头戴兜帽的神秘人,那声音沙哑的敏感鸟人。 进了这窝洞之后,我的噩梦增加了五种毒虫,无尽的毒虫。 嘶嘶挲挲,令人毛骨悚然。我只好强迫自己适应:夜里不敢睡,便白日补觉。 渐渐发现,蛇虫咬我时,伤口渗出的血珠竟能令它们退避三舍。或许它们害怕这血的味道? 我流的血与从前不同:干涸后凝结成淡粉色晶簇,像极了母亲妆奁里的珊瑚簪。这,便是“血晶”吗? 我怕它们,可我不得不面对他们。慢慢地,我强迫自己和蛇虫共存,将恐惧锻成刀刃。 我实在太恨了。 每一次将蛇剥皮抽筋的时候,我就想象在手刃仇人。每个动作,都练习了千遍万遍。 倘若父亲那枚暗器与暴戾猛男的脑袋没有擦肩而过,射中了呢? 倘若我奋力刺向神秘人的那把刀,刺中他心脏了呢? 按父亲所说,自障崖山跳下,往东过蟒川、沼瘴林,便是药王谷与灵蛇虫谷的分界,出了分界,便有人烟。 我还有爷爷姑姑,或许还在世。 仇人或许留着父亲性命逼问秘术……万一父亲还活着,万一呢? 我不断给自己希望。 只要我活着,便有机会查明真相,找到他们,为我无相陵报仇。 继续往前走。 继续往前走。 (六) 我遇见一个癫婆。奇怪,她独居在这深山密林间。 原本是一座小木屋,我以为没有人,推门与她相见时,我吓一跳,她吓一大跳。 看她头发花白如六旬老奶,面容却如三十岁大姨,身手矫健。 她养了只雪腓兽,我曾在父亲书房的图鉴中看过。 这兽,形如貂,通体雪白,小如袖珍。嘴尖如狐,生有獠牙,利爪如猫,一划便是血口。 此刻雪腓兽正叼着幼崽求抚摸,婆婆不懂其习性未理睬——这意味着主人不认可幼崽,母兽便要咬死它。 我救下那只小的雪腓貂,用血养它,反正我血多。雪腓兽爪有毒,挠我时,我却毫无反应。 婆婆见状大笑:“你定是无相陵的人咯!来,分你吃洋芋粑。” 得知我身中血晶煞,硬留我在这里陪她,却又张狂诋毁我的亲人: “你以为你们白家是哪样好东西?你出克打听打听,无相陵灭门后,江湖人一定拍手称快,就像当初灵蛇虫谷老窝被端掉一样。” 说话这么讨人厌,活该被端掉。 …… 不过,她说我的血晶煞还差一半,而她知道。 原来古时有医、巫两派:医分十科,巫有祝由、禁术二科。 “信巫不信医,爱治不治。”——药王孙阙与巫医闾公同出一门,却分道扬镳。 药王悬壶济世,受天下敬仰。 闾公癫狂一生,专研毒蛊。 闾公曾以五毒习性之人的心血养莲花,萃取毒虫毒液成冰晶,加陨石化矿,炼就血晶煞蛊种。 婆婆是黔州苗巫,是她以巫祝之方施下诅咒,蛊种无数,第一颗是婆婆以身试成。 而名震天下的灵蛇虫谷毗邻无相陵。 无相陵气候更合宜,我爷爷培育的奇枝艳种、恰为闾公炼蛊提供原料。所成蛊种毒物秘术,闾公卖给绝命斋,为黑市高价所求。 正道之人,纵是他们也做背地勾当,又怎能在明面上允许阴毒门派盛行人间。因此官家围剿,正派清扫,灵蛇虫谷首当其冲,顷刻覆灭。 闾公临终前将残余蛊种送到无相陵,赠与我爷爷,曾称:“若始皇帝在世,亦求。” 哼,想不到吧,我父亲早有警觉,清扫门庭,改头换面。爷爷跑路,投奔姑姑后下落成谜。 剩余蛊种让你所托非人,始皇在世也找不到。 …… 婆婆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给我讲故事,我感觉她脑子也不太正常。 她时清醒时疯癫,忽暴躁忽温柔。 而我学会了虚与委蛇,引导她向我透露秘辛:父亲让我服下的是蛊种,却差一味“祝”来催动。 婆婆很喜欢我,便取出她的血,又莫名其妙带我跳大神。 我昏迷之时,感觉颈间血管被她割开,她以掌心之血从我伤口浇灌。 她说:“这样才算大成!” 此后,我虽然仍会老死,但容颜亦不易老,伤病痊愈极快。 当然,代价是从今往后,我不再有月信,终生无法生育。 真是太遗憾了。 她有一回疯疯癫癫,突然掐住我: “你闻哈老娘身上香味,摸我滑噜噜的脸巴,睡遍天下好看小伙还不得生娃儿,你说安逸不?” “这个血才叫绝嘞!挖出来医得病鬼,抹在刀口上可以屠城……你跟我搞哪样医仙嘛?” 她有一次扯开衣裳,露出书局不允许描写的下半部分: “看哈那些婆娘!怀胎十月落得给人当婆子当妈?哼,想不开……” “我六十岁咯,勾勾手指照样有小年轻为我板命!” 她嗓音忽而甜腻如蜜,忽而沙哑似砂纸磨骨: “等你毒死第一个负心汉就晓得了,哪样仁心圣手,哪有操纵别人生死安逸?” “哟喂,天菩萨——你长起这张脸,再过十年,卖笑都能迷翻半个江湖。” 她笑得越来越疯,蘸着血在墙上画些歪七扭八的影子: “你讲,这是毒蛊吗?这分明是仙方!是秘术!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她简单教我种蛊之法,但是那个巫术跳大神的咒词,被我搞忘了。 因为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 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会我这世上所有的字。 不过无妨,我迟早会学会。 父亲也许将术书藏在无相陵小石潭水下面的盒子里…… 尽管他不肯告诉我,可是无相陵的每一个角落,我又怎会不熟悉。 (七) 婆婆最终给我打包一筐洋芋粑,撵我启程,让我往东穿过毒瘴,投奔药王谷。 临走前,她叮嘱我要有心机一些,不要杀了药王,要取代他,让药王谷声名扫地。 她说单方面替闾公收我为奴,教我利用美貌,勾引皇帝,成祸国妖王,重振灵蛇虫谷。 …… 越来越离谱,她自己做不到还敢让我去? 谁在乎呢? 什么巫医、神医、天下第一,都比不上我要手刃血仇。 不,手刃,也太便宜他们了。 死去远比我所经历的痛苦要轻松万倍。 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便毁掉什么。 他们恐惧什么,我便成为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白芜婳的梦魇(下) 我带着雪腓兽走,它才三个月大,就会抓耗子,抓蛇,抓蝎。 瘴林这段路是我走得最清楚、最轻松的。 我终于知道往前该走到何处,该走到哪里去了。 我穿过瘴林边界,就看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采药。 假装晕倒,假装奄奄一息,只为吸引他们的注意。 老的那个假装没看见我,小的那个却执意过来救我。 路上啊,听说这个老人是新的药王。 这个小的便是辛夷师兄。 无相陵过蟒川,到灵蛇虫谷,到药王谷,若走官道,不过三月而已。 我却如在地狱被烹过一遭。 烹滚了约有六个月。 …… 药王谷之人都对我很关怀。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的仇人之一,可能隐藏在任何人中。 我害怕自己乱编的身世有破绽,干脆闭口不语,装哑巴。 更何况,我真的很忙。 谁像我,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的梦魇,恨着这个世界。 朝露晨霞的人间,原来有如斯似水长,荒凉恐怖的夜。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头戴兜帽的神秘人,声音沙哑的敏感鸟人。 他们抓到父亲,父亲死了吗? 他们为什么要血晶煞,想求得什么。 林伯伯到底有没有出卖父亲。 血晶煞如此奇异,闾公凭什么要把剩余蛊种托付爷爷?爷爷又在哪里。 若是所有人知道血晶煞之奇异,会发生什么? 除了琢磨这些问题,我仍常想起小沙弥死去之前说的那句话。 十方世界,真的有蓬岛吗? 母亲一生善良,会去那里扫花吗? 可她在家里从来没扫过地的。 我肯定要去找她。 只是,我要先报仇,我想了一万种复仇方法。 可是,要能报血仇,大概净无秽垢之地,再无我容身之处。 (八) 药王谷太热闹,来往病人挣扎求生,陪同家属有哭有笑。 冷眼看过太多受病痛折磨的人,让我有时分不清,和他们比,谁更惨。 而药王谷同门,脑子正常,和未央宫、慈航寺的人差不多,皆不是又凶又邪奸恶狠毒之辈。 药王给我把脉,师兄劝我吃药。谷中温柔的姐姐们看我瘦弱,有好吃的都先给我。 我真的很想念家里的厨子叔叔。 他和蔼的笑容带着酒窝,一双可爱又圆鼓鼓的手格外灵活,能将面团捏成兔子模样。 多么好的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也要杀了他。 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炸乳扇卤饵丝舂米线酸木瓜鱼了。 无所谓,反正从此万千食物味道,对我都一样。 我没有了味觉,吃食只求方便。 鸡汤与黄连,也没区别。 慢慢的,我没有以前那样瘦弱。靠夜里捡着记忆里残存的那些暗箭轻功口诀,勤加练习,也希望自己更茁壮。 药王总暗暗打量我,我都知道。 有一天,他突然将我带去一间密室。 他竟然指着一幅画像,问我: 你认识未央吗? 你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他可能见我容貌相似,年纪相仿,赌了一把。 画像上的女子,形若神女,立于画舫之上,临江川而飘水袖,眉眼栩栩鲜活。 画她的人怎能料想她的结局,是被横劈肩肋而亡。 我打量了药王很久,第一次对他开口说话: “我姓白,” “我叫白芜婳,” “我是未央宫少宫主。” “你是谁?” “你怎么会有她的画像……” 我泣不成声,说一句,歇一气。 “她,是,我,母,亲。” 说一字就忍不住掉一串眼泪,才勉强说完。 药王平时那国字板正的严肃脸,此刻咧成一张大口,哭相难看。 “我是你舅舅。” 我讲着被灭门经过,才说到一半,他已经哭到桌案上蜷成一团。 药王指着画像之人,说:“你母亲出身濯水仙舫,天下第一的美人。原本我就不同意她嫁给你父亲那样的门派。还好,你和她长得好像。还好,你还活着。” 原来药王也不是有血亲的舅舅,否则我怎会不知道。 他不肯提太多与我母亲的往事,说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 药王还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父亲,我们为她报仇。” 我说,我有父亲。 药王就说,那你从此后,便叫我师父吧。 师父举办了一个灿烂的晚会,升腾焰火似在告慰天上亡灵。 他在所有弟子面前宣布,说要收我为养女,也是关门弟子,以后药王谷是我的。 以往关心我的同门,此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再也不同情我了。 可我又何惧他人怎论,由他们啊! 师父问我,你想叫什么名字。 我说,随便,但师姐不可以叫芜华。 师父说,好,那芜华改名。 芜华师姐的脾气也闹得很大。 我转念又想,太过在意,便是着相。 只会妨碍我的计划。 便让她叫芜华吧。 反正飘零已久,无人会深究我的姓名。 (九) 师父说:“你母亲幼时,待人亲切,善解人意,笑容极美。你却没笑过。” “你在人前,就叫长乐吧,前缘苦业当梦一场。余生还长,欢乐无尽期。” 如何能当梦一场? 我讨厌这个名字。 明明长夜睡不着,白日又困,给我开的安神药,全没用。我还试图用催眠术迷晕自己,一样是睡着了反复噩梦。 乐吗?谁能乐得起来? 有天外面闹哄哄的,我反而在晒太阳时睡得很好。 老天奖励我梦到未央宫,那些我抓不住的眷恋。 瀑布小潭,黄莺蝴蝶,仙鹤雪貂,狗狗猫猫。 还有一只米米鹿。 我还是那个动物苑苑长的女儿。 从此以后我都白日睡觉,既然晚上我视力很好,我就拼命练功。 药王谷有很多客死的病人,化作了山谷中草药的花泥,因此山后有片坟岗。 师父在其中为我母亲立了衣冠冢。 衣冠冢没有衣冠,药王捐了张她的画像。 当然是裁了一点边角,整张画像他可舍不得。 我则捐了一缕头发,这大概是母亲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还有她给我的那只九音小铃铛,看起来很厉害,我戴得好好的。 没有父亲的坟冢。我没有亲眼看见,永远不相信他死了。 主要是,师父不想再在母亲坟边立他的。 …… 师兄师姐们来自五湖四海,成为药王亲传弟子,会谈起江湖门派。 她们谈到无相陵,我又想听,又怕听。 果然她们无一不对无相陵的覆灭拍手称快,他们叫我家“万妖宫”。 它消失了,对这个世界竟然无足轻重。 或许白家,原本在世人眼里,就是养奇花异兽的邪门歪道。 而白家的少宫主,也与妖女并无差别。 唯一口碑较好的是我母亲,都惋惜她。 貌若谪仙般水灵聪慧的人物,不好好呆在濯水仙舫,偏要从江宁富庶的水乡嫁到西南偏远之地。 但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和她们较真。 不能有任何暴露的可能,哪怕是一丝丝。 这些屈辱委屈,和广袖残血,骨髓深蚀的痛,比起来,微不足道。 我作息奇怪,又不爱说话,以芜华师姐为首,对我的态度从关爱变成疏离,甚至讥讽。 我想,这样也好。 何必拖累他们呢。 于是我打定主意要与药王谷切割。 药王谷将来尚可在辛夷大师兄手下继续受世人敬仰着。 直到,谷里来了个看病的邺城贵公子,他的陪同家属似个憨包,差点被我的雪腓兽咬了。 病人家属叫贺兰澈,看见我午睡后,他就堕落了。 不过他心思单纯,眼神清澈,虽爱装作偶遇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却行事有分寸,我只看他一眼,他就脸红。 吵醒过我一次,后来再午休时,他就离我远远的,只安静画画。 见他不多事,我也懒得管他。 贺兰澈走了以后,常给我写信,送东西。 师兄每次取来给我,都要走好远的路,后来我让师兄自己处理就好。 我本不想看,奈何他送得太频繁。 他的信,有时读来满是诙谐,有时又饱含深情,可我实在无暇顾及他的心意。 我每天睡不好,很想死,白天却要把别人救活,谁懂我的无奈?我还有那么多功课要做……支撑我的动力绝非情爱。 情爱于我而言,不过是缥缈云烟。 我身负蛊毒与血仇,保护我的人下场都很惨,他万不可沾染分毫。 (十) 血晶煞奇异,却是个贱蛊,平时麻痹我的味觉痛觉,一年要挑个时间让我痛不欲生。 这疼痛的感觉像是周身的血都被抽调流动,我能感觉血脉膨胀浮肿。 血色比常人之血深,一股酸腥味。自然干涸则成坚晶,曝晒火烤则成软晶。 师父说,寻常人伤口触血晶,吞服、鼻嗅、创口染之,皆会中毒,血凝如胶,肺腑崩摧。 破解之法,需将冷热萃成的两种血晶研磨成粉,再取鲜血,铜锅熬至凝结,待血色鲜红欲滴,呈软体冻状,此时再晒干研磨成粉,就没有毒了。 不知最终影响它成蛊的,是那号称五毒秉性的恶人心头血所浇种血莲?还是五种毒虫的毒液?亦或那陨化石矿…… 难不成真是那苗医蛊祝跳的大神? 这些血粉,搭配不同草药治不同的病。 尤其外伤,以血粉敷,见效很快。内伤也可以治,却要用鲜血化开,难免惹人怀疑。 我曾将疯婆婆的话悉数讲给师父听。 师父说,巫、医本出一处,然岐黄医术重实效,祝由巫术更尚玄虚,有些治法,比我家滇州菌子中毒时产生的幻想还离谱…… 他的爷爷老药王,一生行“大医精诚”之道,治病无贵贱,施药不望报。帝室召任国子博士,他亦无意功名财帛,觉得任官不能随意,才隐于谷中,只愿钻研医术,救济乡野。 老药王行医时,有些病人信巫更多,讳忌药方,不听医嘱平白耽误性命,修医之人多为悬壶济世,修巫之人却顾与小人谋利,他才忍痛彻底割除巫祝二科。 当年闾公与老药王,用毒者、解毒人,互相如黑白棋子般沉迷对弈,最后却分道扬镳。血晶煞之构想,老药王本不当真,未曾想闾公真能制成。 因此师父希望我学些真本事,不要用这血走捷径。 可是有什么关系? 治病救人非我本来志向。 我中这毒煞,本就要报血海深仇。 那三个主谋。 师父称之为——傻子,瘸子,鸟人。 即便这些年都没来过药王谷,难道他们还能终身不受伤,不求医吗? 我与师父一直密谋筹备着。 为免牵连与不必要的暴露,我的体质与身世,一直隐瞒很好。 他原本承老药王的衣钵,专心做着他的神医,却为了我,开始与各大门派亲密联络。 我们准备好后,鹤州多鸟类,师父便在鹤州安排义诊。 他坐镇谷中,赌上药王名信,广发邀贴让天下皆知。 我在尘世中,为外伤圣手之名造势,不信没人来。 我们分别按计划钓着鱼。 …… 只是,贺兰澈总来扰乱我计划。 他曾给我寄过一百余封无关紧要的信。 他谈士农工商,王将卒盗,经史律卷,话本诗文。 他的世界缤纷,宝珠玉盖,婚丧嫁娶,车马兵阵。 他送来飞天仙子,芸芸美态,每座都是慈悲眼神。 我都假装没看过。 有一封信中,他向我认真讲述他的来处:天水西域昭天楼,工于窟画造像,机关阵数。 还问我的来处? 前十年,我本是未央宫少宫主。 十年前,便该死在无相陵的冬。 如今又花十年, 我应是从蟒川虫谷地狱爬出来的恶灵了。 贺兰澈, 你一身浩荡侠气,意气风发。 自该去轻剑快马,奔赴朝霞。 不必陪我下地狱。【你现在阅读的是 】 4、正文本章起 有道是“熬夜对身体不好。” 学医八载,长乐神医把脉抓方时,也跟有的病人这么说。 所以她选择通宵。 眼光光,又是一夜望天荒。长乐运气有点背,堆在案头的药方,像符文一样召唤她,只觉得眼皮在打架,掐了自己好几把,也不痛,白掐。 最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嘶嘶——” 太好了,这次是条黑蛇,背腹云状斑,游龙般从草中滑过来。头呈三角,金色竖瞳,倏地弓身盯着她。 她在跑的时候就已准备好,一会儿要踩上一地蜈蚣、蝎子、蟾蜍。往泥木缠藤的墙上望去,绝对密密麻麻全是壁虎。壁虎不会伤人,但随时会掉下来,碾死会再生。 五种毒虫的梦魇,是她拼尽全力也离不开的地狱。 跑——跑不掉了,她知道一会儿在树杈上绝对出现一堆猫头鹰,瞪着圆眼珠子,故作无辜的歹毒。 干脆在原地束手就擒。“醒醒吧”,话一出口就很管用。 知觉恢复,强行清醒。衣襟湿透,手掌潮汗一片。 她赤脚下床,推开屋门,非要踩在粗糙的地砖上,才无比安心。 漆墨黑夜,月亮当空。真好,距离打盹前居然过了一个时辰。 有那么一瞬,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会永远年轻,永远通宵熬鹰。 * 晋国,鹤州。早春,三月初三。 义诊堂口人头攒动,大排长龙。 想看病的人要抽木签——带特殊记号的签子,每半日只有六十人中奖。 不停有过路少侠,身体健康,无病无灾,不禁感叹一句:“这年头,看个病都要摇号?什么破烂世道。” 直到他抓住了解内情的人一问:“啊?免费看病啊。” 再是气色红润,也要回顾周身,看看有没有食欲不振、口腔溃疡,心道:去找药王开点补品试试。 这类人一去排号,就有专人问候—— “你缺不缺德嘛?看看那边登记的,哪个不是缺胳膊少腿中毒,抢人家生路,不要脸!” “爬开!” 因而,能中签的基本都有个大病,但喜不自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了这根签就等于痊愈似的。 距离药王谷的医师们正式开诊约莫还要一刻钟。 作为同样生活在鹤州的士族、商户、佃户、乞丐,全都有幸能在济世堂门前排成一条龙,这是他们此生难得的平等,任你贫穷富贵,也要站一排听踢毽子的熊孩子唱跑调童谣: “桃儿红,柳儿青,药王济世父母心。神农尝百草,轩辕写帝经,孙阕康泽越古今。 药方藏智慧,应验料如神,悬壶行医轻利欲,为人治病不收银。” 不收银—— 由于济世堂正门实在热闹,商贩趁机云集,生意最好的是一处话本摊,有位年轻小哥在叫卖。 鹤州人几乎都认识他,有人向他打招呼:“管心心,你又在这里卖书啊?” “是啊,最近新出的甜文,保证紧跟时事,来一本吗?” 管心心使个眼色,意指义诊堂。读者挑选了其中一本,对着那封皮,念了出来。 “书局,首发?” “是呀,我卖的都是书局首发,认准这印,可不要买错了盗版。” “可你卖的连载啊?懂不懂江湖规矩,卖连载缺德。” 见读者还有些迟疑,管心心又道:“写这本书的小文客在我家卖了二十年身契呢,我看资质很是聪颖。你来一本,万一以后噪名了,这可就是绝版孤本!” “唉,不容易。那来一本吧,支持正版。” …… 义诊堂内,有两位上了年纪的病友攀谈起来,都是一水儿鹤州口音,地地道道的: “哥哥,看你精神好噶,你也有病?” “哎呀,我咯眼睛有毛病!早几年不晓得爱惜,点盏油灯,窝在被里看小说。现在倒好,看东西模模糊糊,还发涩作痛。寻了几多郎中,哪个治得好哦?这两日碰巧义诊,还抢着号子,走狗屎运!老弟你年纪轻轻,又是来看啥毛病?” 这位老伯挽起袖口,露出肘部血肉溃烂的疡处: “我是外伤。上月肿个大包包!寻郎中说是毒虫咬。这几日在药店开了几多药,点效都没得。半个月前肿得发亮,痛得钻心,痒得抓烂!恨不得拿刀挖了……本来要去药王谷碰运气,在屋门口碰到义诊。我先拿两副不要钱的药试试看,看药王谷的招牌是不是吹牛皮?” “哦,老药王孙真人活到一百多岁,走了好多年噶!听说现在都是他的徒孙子在看哩,虽说年轻,治你小伤口,保证三贴药下去就收口。” 直至眼花老伯彻底看清楚对方溃烂伤口时,才忍着作呕的反应惊呼:“这边看五官,你治外伤,排错队了。” 外伤老伯抬头一看,方才注意到每间屋门口悬挂的布旗,惊道:“我日!” 济世堂前院木房坐落排开,按药王谷医科设有分诊。 老药王生平最精于内科,其次又设有急症外伤科、妇科、儿科、五官科。 辛夷师兄——药王谷首席大弟子,此次义诊的行医堂主。 实际嘛,晋国第一背锅人,一个耳根耙软的渝州人。 他听着病人聊天,迈着健稳步伐,越过重重患者,先一脚踏进第一间急症外伤的屋子。 “师妹儿,今天起得早喔!” 端坐桌前的少女,只着一件修短合度的青衫,不着环佩,素净清爽。 长乐轻纱遮容,浅露双眼,瞳色散漫,心思似在神游。针书垫枕笔囊齐备,卷纸摊开,行医诊录上蝇头小字,写了约有数十行。 辛夷眼皮儿一皱心里就在骂:先人板板儿又穿得薄飞飞的,在一群裹厚大衣的人堆堆头不觉得打眼迈! 他却顺手取来内间的绒氅,微笑着披在长乐肩上。 她点头却不搭话,辛夷早习惯了她不理人。又端来热汤,放在她顺手处,祈求她: “师妹,最近倒春寒,大家早晚都会披斗篷。你记得见人时也穿哈,最好揣上暖炉。” “多谢师兄。”她这才道谢,去端那碗汤。 见她手心紧握碗壁,辛夷急忙制止:“小心烫!才盛的!” 夺过碗,他都只敢指腹接触,飞速放下后,捏住自己的耳垂降温。 “是很烫。”长乐微微皱眉认可。 她能感觉有一丝热温,那就是极烫了。 辛夷拉过她的双手检查,好在只是手心微红,没有烫破手皮。 他这师妹,有点日怪。 不辨冷热,像蛇一般。寒冬酷暑,几乎不影响她的恒温。 不是完全不识温度,而是如隔几层棉纱,抓块冰能感到清凉,触滚水能觉得温热。 整个药王谷,只有辛夷和药王知道,他们尽力隐瞒这个秘密,护她如常。 毕竟知道的人越少,屁事越少。 院外开诊了,辛夷回到自己的诊房,他擅长的内伤科,就在急症隔壁,方便盯着长乐。 因为,义诊堂开业不过三日,急症间就收到了三位不同患者的投诉信! 一封是点名投诉,直指长乐医师看诊时“脾气很差”“问两句话就不耐烦”; 一封是匿名投诉,称外伤急症某位医师“下手没轻重”“清创手段恶劣”; 还有一封投诉,也来自一位外伤病人:他早晨来看诊,清完创时已近正午,歇堂休息后,午后开诊时竟找不到医师了! 这些投诉对长乐倒是无关痛痒。 秉承已故老药王“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的传统,今年义诊堂设在鹤州。义诊期三个月,不收取任何费用,所用药材无论寻常或珍稀,均由药王谷自负。辛夷身为药王谷内伤科首屈一指的大师兄,又作为行医堂主,几乎全力操持此次义诊。 长乐身为副堂主,隶属外伤急症科。她虽到药王谷学医的时间比其他人晚,治外伤却十分出众。经她手的外伤病患,百日内未有不痊愈的。 当然,师妹治病自有一套野路子。面对经久不愈的肿病溃伤,她的手段果断,甚至可用“残忍”形容:先清创,稳准狠,常令患者鬼哭狼嚎;再敷猛药——药是她预先调配的,无论治哪种外伤,药粉都微微泛红,每当敷在患处,总能听到患者比清创时更惨烈的哀嚎。 对了,她似乎没有痛觉,很难意识到自己下手轻重,除非患者提前要求轻一些。 辛夷面对投诉也头疼,只能多多安抚患者。 毕竟出谷前,师父叮嘱师妹: “乐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师父永远在你身后!” 却叮嘱他: “苟辛夷!药王谷名声由你负责,出问题就别回来了。” 因此,辛夷夹在中间,随时准备为任何突发情况感到抱歉。 …… 辛夷这边才看完两个内伤患者,叮嘱时,长乐那边已看完五位外伤患者,这会儿正瞧着一名烫伤女童。 既是疑难杂症,师妹看得也太快了,估计又没按流程来,辛夷摇摇头。 突然听到隔壁汉子抱着啼哭的女童探头:“这女大夫就是长乐神医?我想换个……” 辛夷的手一抖,闻声猛然抬头:哦豁,要遭。 熟悉的流程要开始了! 果然见长乐起身,面纱随吐息微动:“门口左转还有医馆,跑着去还赶得上。” 因是女童看外伤,伤又在肩头处,掀了衣。随护的黄衣医助正纠结,要不要请离。 都不消得长乐亲自争辩,今天排队等治的病患们竟然十分明事理,炸开七嘴八舌——甚至躺在担架上的,都坐起来施压: “不看快让道!我这断脚杆等着接骨!” “鹅憋!药王之女的名气没听过?你家刚通官道?” “外头杵着个黑脸郎中倒适合给你看脑疾!” 汉子被骂得缩回脖子,讪笑着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我嘴巴贱……” 辛夷刚要打圆场,却见长乐已重新落座,他暗松口气——师妹因疲倦而懒于争执,连教训人的兴致都没有。 “爹爹疼……”女童哭得打嗝,见她藕臂上溃烂的烫伤泛着黄脓。 长乐指尖在药柜上纠结,又想选那瓶血粉色的药,觉得不妥,另取一青瓷瓶的药,再碾入冰片。 她利落剜去脓疽,伸手触向女童滚烫的额角,又迅速缩回手来,向辛夷投去求助目光。 辛夷会意,前来确认,面色骤沉:“耶?好烫哟,转去儿科,这烧不是外伤带的。” 女童被抱走时,长乐盯着染脓的纱布微微出神,碰到孩子额头的刹那,她恍惚想起那个在佛寺经卷残页里发烫的自己,也说过这句话。 “爹爹疼……” 她回神,手心却什么温度都没有。 长乐的第七位病人,正是方才排错队伍的毒虫溃疡老伯,他挽着衣袖准备上前,只听身后数人担着一名昏迷患者往前奔。 家属高声求道:“被蛇咬了,大家让让,救救他吧!” 五官科那边钻出来位大姐,惊叫道: “蛇妖?有蛇妖——” “你来看耳背?他是被蛇咬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5、贺兰澈 登时,长乐的急症间已围满三层人。门外的家属忙着致歉道谢,看热闹和抱怨的,七嘴八舌闹成一片。 这才算得上真正的急症——患者危在旦夕,又赶上济世堂义诊,这种情形实属罕见。人命关天之际,自然没人在意是否抽中木签,甚至有人主动让号。 长乐烦躁清退无关人群后,亲自卷起昏迷患者的裤脚。 此时,家属又从竹筒里丢来一条头背灰黑、腹部黄白,没有颊鳞的蛇来。 蛇虽已死,仍惊得众人纷纷后退。 “吓死你爹了!” “这是、是、是过山峰吧?” “这么小,是饭铲头,不是过山峰。” “过山峰咬了还活得成个锅铲,他几时被咬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向家属追问。 “我兄弟天光醒就下田,约莫两个时辰。刚开始挤过伤口,没出血,我赶忙拖起板车驮他进城。哪晓得路上他就喊肚子痛,翻肠倒胃,后来瘫晕过去了。” 家属邀功般望向长乐:“还好我怕耽误神医断症,亲手把蛇打死带来。就是这条,神医肯定有妙方!” 岂料长乐怒瞪他一眼,不敢看蛇,或说是不想看蛇。 还是辛夷师兄,将蛇收拾了。 长乐克制住自己身体的反胃。 她冷漠而熟练地按压患者伤口,掀开他沉阖眼皮,探颈部脉搏。不需看蛇,仅凭伤口确认道:“很难活。” 家属脚软,扑通一声跪下:“求神医菩萨一定救救我老弟,他屋里上有老下有小。再说他还欠我一屁股债,他要是走了,我上哪里讨债去……” 好在鹤州山陵众多,民众也算常常与蛇打交道,有常识,患者刚被咬时便用生力挤过创口,又在近心端严严实实扎了一根布带。 长乐与辛夷默契地交换眼神,让力壮的照护医师将患者抬至后院内间。 身边只留自己与辛夷后,长乐摇摇手腕上的小铃铛,一只通体雪白,尾间蓬毛如燃红焰的雪腓貂从室内钻出。 长乐将它抱起,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将它的嘴放至患者肿胀发紫的创口处。 “吸吧,锦锦。” 待这珍兽将毒液吸出,它贪婪吞下淤血,舔舔爪子,一蹦一跳回室内。 谁也没注意到,它顺爪偷了根香蕉。 辛夷重新叫人将患者抬至急症间。 要称“神医”,长乐才是药王谷当之无愧,毕竟别人都是扎扎实实按老药王的流程来,充其量算个优秀的好大夫。 长乐却真的很“神”,治疑难杂症通常靠走捷径,方法有两招:一招是召唤,另一招还是召唤。 她又变得冷漠疲惫,在众人眼前施针,扎了患者身上几处穴位后,召出装红粉粉的药瓶,往患者腿上的蛇牙处一抖,一股酸腥味扑面而来——人都要痛活了。 再安排家属与昏迷患者到后院的耳房住下。后院甚大,几乎有能容纳数百名患者的床位,以备给需要再观察的急重症患者。一切开销,也是药王谷义诊承担,不收患者一文钱。 这回终轮到那位毒虫溃疡的老伯看诊,他目睹这位危在旦夕的蛇毒患者腿部,由发紫发黑到渐褪至青红色的奇迹后,更是坚信自己这点“小伤”一定能被眼前的神医药到病除。 可惜女神医实在太疲倦了,她收起小针包,冲辛夷微微颔首。 辛夷同她说:“去吧,如果我见到那些人,立刻喊你。” 语罢,辛夷便将后院的另一位青衣女子唤来,她与长乐的青衫装束一致,却显得更加亲切,也没有戴面纱。 长乐不看她一眼,径直往后院离去。 新来的女医师名唤芜华,亦是冲着长乐背影冷哼,熟练地替她坐诊,接待剩下的外伤病患。 老伯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冒犯开口道:“刚那位女神医,做啥要走嘞?能不能……” 辛夷身任行医堂主,安慰道:“老伯无须担忧,这位是芜华医师,外伤急症妙手,医术一样高明的。” “是啊老伯,我看的诊,病人都说不疼呢。”芜华笑吟吟的,丝毫没被不信任所影响。 辛夷知道芜华是在暗讽长乐,摇头笑笑。 芜华除了查看溃烂的伤口,还会按药王谷的规矩流程为老伯切脉,比长乐看诊时要细致许多,清创也温柔,最后亦是熟稔的拟出方子,交由照护医师带老伯去药房拿药。 老伯半晌没有离开,还往急症间张望,终是依依不舍的追问:“神医妹子,我见先前看病的,除到药房开方,那位还给一瓶药粉,您……您还没给我呢。” 芜华被问住,又笑道:“伯伯,药粉是她的私藏秘方,最舍不得公开的。便就是同我们说了方子,也配不出来一样。当然,我开的药也不差,不至于侮辱药王的名声,您若不放心,自去后院找长乐医师吧。” 老伯终是选择拿着药回家了。 急症间看病的人流慢了许多,一转眼便到中午休憩时分,收治入院四名,剩下的各自取完药离开。 清空病号,忙碌的医师又在准备下午放号。 芜华又饿又累,将笔一摔:“不过坐诊三日,她每天都这死样。晨间看六七个人,就去后院躲懒,我是日日替她顶班的命,下午看诊也是我。” 辛夷先是好言宽慰,消解怨气,又为长乐分辩:“你知道她的,一向起得早,夜里也在照护收治的病人。” “是了,夜里不睡,白日来睡,师父和你怪会惯她。我真是多嘴,竟向你抱怨,难道您还能替我主持公道不成?”芜华离了外人,更是语速奇快。 “我还是少招惹她罢,免得哪日,她心血来潮,又要我改名字。” 辛夷暗暗叹一口气,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开解了,只能认下,继续赔罪。 长乐与芜华的积怨,已是多年前。 师父不愿公开长乐的身世,药王谷同门多不知晓,只觉得她行为怪异。 唯有辛夷一人无条件保她。 只因他该背时,与师父外出寻药草,是他在深山密林中把长乐捡回来的,那时她衣衫褴褛,奄奄一息,在谷中呆了近一年,才愿意说话。 药王谷中同门除却本家姓名外,都有一个以草药为名的代称。 辛夷记得,她主动愿意说话时,师父竟然办了场晚宴,要收她为养女,问她想叫什么。 她依旧疲倦而落寞之色,顶着一张倔强小脸:“什么名字都好,只她不能叫芜华。” 仅仅是她一听见芜华的名字便没由来的应激,师父竟想为芜华改名。 芜华十分委屈,名字虽无关紧要,却不能因这种原因而改。最后还是长乐说算了,这名便没改,但芜华对她怜转恨。 一个是素来亲和的师姐,与谷中同门关系较好。一个是少言寡语的师妹,又时常夜里活动,白日补觉缺席课业。 由此谷中分了阵营,一派对长乐敬而远之,另一派则抱团讥讽。 以至于现在这个样子。 * 初春午日天气爽朗,午后不该辛夷坐诊,辛夷便到堂门口盯放号。 下午新诊人群,没有什么稀奇的——尤其是长乐叮嘱过的那几种人,他便打算回院。 只见一位老奶,颤颤巍巍,今天又空号。她有些丧气,扯住辛夷的袖口:“神医积积德,我家耀祖烧得滚烫三日,实在挂不到号子……” 辛夷整天都在安慰别人:“嬢嬢,若小娃儿高热,先去其它药房看看,莫被排号耽误了哈。” “可是你们医术好,又不要钱。求求神医行行好吧。” 济世堂义诊前并未大肆宣扬,在世人眼中是突然奇袭鹤州,真正浩荡的求医患者还在来路。 这几日义诊吸引而来的更多是鹤州当地百姓——也是药王思量过后的决定。 辛夷用起他的家乡话,絮絮解释:“嬢嬢,这三天我前前后后总共看了上百个病人,每一个那都是拖了好久的老毛病,一年到头都好不了的。你莫说啥子娃娃高热算是平常的病,那些诊堂就能看,哎呀……” 话未说完,老奶唰一声跪了下去,辛夷扶住她的衣袖,引来身旁无数人侧目。 “我孙女爷娘都走了,剩我个老棺材拉扯她。屋里米缸都见底,要不是走投无路,哪个愿意来讨免费药。” 老奶抹着眼泪,辛夷倒是为难了。 远处有一位公子推着四轮木椅,车轮碾地之音在辛夷耳畔停下,见那公子伸出一只手,手中递去一只湛蓝荷包。 “老人家,这有碎银二两,快带孙女去其它药堂抓药吧。济世堂定有义诊的规矩,不好叫打破,您不要为难这堂主。” 他见老妇人狐疑不信,又解释:“三天了,您看我们也没取到号,这位是我兄长,他已吐血多年,站立都困难,也得乖乖等号。他多等一天,便多吐一身血呢——你瞧,我们都无计可施。” 眼前少年公子,声若清泉激石,朗朗轻快。一身天水澄澈锦锻袍,像天空的淡蓝色。白玉拥冠高马尾,修眉净扬,唇红齿白,丰神俊貌。 他掌推一把金丝嵌樟木雕的轮椅,轮轴碾过青砖,不见半分滞涩。 轮椅上所坐公子,眉峰蹙处带三分病态,显得虚弱无力。但他一头罕见的红玉衔冠,虽面色苍白,却也清华贵气。 老妇人拿着银子撤退。 辛夷打量一番解围之人,正欲开口,岂料被这公子抢先:“辛夷师兄,我们又来了。” “贺兰公子,季公子!”辛夷很是惊讶。 更惊讶的,是持刀的晋国官卫过来,遗憾地通知眼前三傻:“你们轻信于人,被耀祖奶奶骗了。她哪里穷得揭不开锅,在鹤州府揩了几十年油,这三日抢不到号子,缠着我们讨,说是要给孙女揩补药,我们睬都不睬她。今朝总算骗得你们发善心。” 贺兰公子虽面露尴尬,却依然冷哼:“那也算我骗了她,其实我们有号。” 他将袖中木签露给辛夷看,轮椅上的季公子也随即露出虚弱笑容:“多年来有劳药王谷为我费心医治,本就感激不尽。今日见辛夷兄弟为难,焉能袖手。这些银子不多,就当为辛夷兄解决纠缠,值得。” 官卫善意提醒却未得感激,只叹这二人是典型人傻钱多,咬卵犟……便摇头离开了。 留下三人继续说话。 轮椅上求医之人名叫季临安,推他之人复姓贺兰,单名一个澈字。 二人从邺城来,在晋国的鹤州暂时算得上异国之人。 因邺城从前朝魏国起,被外赐季氏作为封邑,目前并不属于晋朝国土,只能算作尚未收复的失地。 邺城近年与晋国关系紧张,多有试探,季临安又是城主次子,因此在晋人面前不肯示弱,实属正常。 辛夷悄声向二人道:“我本来受了师父的嘱托,等公子过来看病。你们悄悄咪咪进来就行了撒,啷个也在外面排号?” 见他们有些听不懂,辛夷只好又用官话说了一遍。【你现在阅读的是 】 6、再相逢 贺兰澈笑意融融,拱手施礼,言辞恳切:“蒙药王照拂,自闻诸位出谷次日,我等便快马启程。邺城路遥,又不方便日夜疾马。实际今日才晚到,义兄说不好让药王谷为我们破例,情愿抽号,幸而被我抽中了。” 他用一种比较客气的方式,完美解释了——傻傻等号,没想到还能走后门。 “贺兰公子言重了,季公子病症之奇,家师常常摆谈,时时挂念。本就是药王谷没医好的病人,不必取号。” 辛夷接过贺兰澈手中木签,嘱咐签台:“重抽。” 三人走后门进内堂,贺兰澈一路都在张望着,像是寻人。 直至被引到后院一间静室,室内已由百草特意熏烤过,设有两张床榻,弥漫着苍术与丁香的味道。 “这是……”季临安不解。 “我们为何不到前堂随大家一起就诊呢?”贺兰澈有些失望。 有特殊对待,空话还那么多。 辛夷先解释:“义诊开销,邺城主帮药王谷担了将近一半,为天下老百姓看病。城主这么仁心为老百姓着想,只求治好公子,我们药王谷肯定会尽心尽力。这间雅室清静,我特意为二公子留出,后续观察病情也方便。” 轮椅上的病人咳嗽起来,平息后道:“辛夷兄,父王自八年前便为我广募名医,唯药王谷的方子能稍见起色,我这身子骨本也就不抱……” 晋国人只能称邺王为城主,邺城之人则皆称其为王上。 这是两派势力默定的界限,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二哥!莫说丧气话。”贺兰澈打断他。 “你前些年去药王谷医治,本快大好,是回了邺城才又复发,早知当年就该再多待些时日。这回咱们沉心医治,一定能彻底痊愈。” “脉象是有点怪,”辛夷替季临安细细把脉,适时换话题,“说不定是舟车劳顿,也能致心脉劳动,你歇哈儿嘛,往年的病历本子没在这里,等我去拿。” 辛夷要离开内室,谁料贺兰澈欲言又止,他向床榻上的兄长投去征询的眼光。 “也罢,若辛夷师兄方便,请带阿澈一起去吧。” 季临安回报以一丝孱弱的嘲笑,替他向辛夷请求道,“阿澈这些年来心中执念,咱们替他了一了。” 辛夷了然,只有些为难:“季公子有所不知,我担心的是长乐师妹,她不好亲近,且每日午后定要在日下午休,若被吵醒,恐怕要发脾气。” “请师兄放心,阿澈行事有分寸的。” * 流云东去,花影动摇。 辛夷、贺兰澈与几名正在捣药的医师,打过照面。 此时只剩他二人,辛夷实在忍不住,直言向贺兰澈问出那个困扰他良久的问题:“六年了,你每年要寄二十来封书信到药王谷,就如此痴迷我师妹吗?” “师兄竟然知道我与长乐姑娘有往来书信……” 贺兰澈有些不好意思。 辛夷腹谤:啊!不然呢,你以为那些书信都是谁回复的。 贺兰澈是药王谷内颇有名气的痴人,只因六年前陪季临安入谷诊病,见过长乐一面。 一见钟情的俗套戏码,这呆子从此对长乐神思倾注。 即便后来离开药王谷,即便六年也没有什么进展,也热情不减,时常以反馈兄长旧疾为由,左一封右一封寄信来。 前几封信十行问兄长病症,一行问长乐神医安好。 可这呆子不知,从他第一年寄来的信,师妹看后就毫无反应。她总是冷冰冰的,像断情绝育了一样,夸她一句仙人不是吹的——六年也不曾因贺兰澈的热忱而例外。 信和礼物寄太多了,即便是辛夷这样的刚直男儿,也渐渐被贺兰澈的执着所暖化。 终是他不忍心,偶尔挑一两封,只针对疾病,以长乐的名义给他回复。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话让他脑补了什么怪东西。 结果搞得贺兰澈,装也不装了,再寄来的信满篇皆是趣闻乐事,附赠广搜罗来的珍奇宝物,亲自雕刻的傀儡玩偶,一批又一批,流水似的送给长乐。 邺城到晋国药王谷,目前还要通关文牒,算是国际速运。上千趟的车马费,实在奢靡。 大部分礼物,长乐都没看过。辛夷只能将它们妥善收起来,只待哪天时机成熟,向贺兰澈挑明,悉数还他。 当然,辛夷更希望,贺兰澈能够深度见识长乐那刁钻脾气之后,自己识趣退缩。 将来也能避免更大的悲伤了。 辛夷将贺兰澈引至后院一处小楼,登上二楼,凌空指向墙角。 “师妹就在那儿,请公子在此处远远瞧她吧。” 望向辛夷师兄所指的墙角,外面是鹤州街市,依稀可听见往来商贩的叫卖,纷纭熙攘。 墙内十丈开外是捣药的众人,杯钵舂碾之声此起彼伏。 午后暖阳此刻正照西南角,角落有一处简布帐子,被风吹起的帘幔下隐了一处小榻,露出一角缥碧色的裙摆,裙摆融斜阳。 她便沉沉熟睡在温暖的喧嚷之中。 辛夷正在走神,并未注意贺兰澈眼中满是心疼的自言自语。 “她还是这样……” 鹤州处秦淮之南,午后气温回升,此时多数人只着单衣长衫,但长乐没有忘记辛夷的叮嘱,还是裹着晨间的绒氅,将暖炉点在旁侧。 旁人也许会觉得有些燥热,她却感觉不到。 “她还是喜欢在人声鼎沸处,又有太阳的地方午休。” 方榻短小,她蜷团而眠,黑亮的发丝如云铺散,面巾轻遮下半张脸。 熟睡仍然抹不掉她眉间蹙着的几缕疲烦。 她通体肌肤白得有些过了,葱削玉指,甲色更是晶莹剔透,半只雪臂垂出方榻,盘旋皓腕之上的九音铃铛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几道细微银光,如碎琼乱玉。 这些光能点亮贺兰澈的眼睛,眼里是经年不忘的朝思暮念,数载梦萦的心上之人。 “当年亦是这样,药王前辈为义兄施针时,我自谷中闲逛,误闯树畔,惊扰了她休息。” 那年他本未注意到树丛下熟睡的少女,而是先见一只雪貂盘眠方桌。 只往前走了一步路,衣角带过一丛植草,便惊醒雪貂。 几乎是一瞬间,打盹的雪貂翻身一个打滚便咧着尖牙朝他扑来。 雪貂过处,撞出丝丝清风,掀翻丛丛花叶。令他瞧见华盖树荫,遮掩一张卧榻,卧榻上的女子美如谪仙。 她本睡得昏昏沉沉,却因受到惊扰而起身,神情淡淡。 他想要说几句话,她点点头,略显疲惫。 雪貂跃至她肩头,被她抬手安抚,抱至胸前:“若非我及时醒来,你再动一下,这只雪腓貂便要取你性命。” 而后直接离开。 雪腓貂和雪貂有什么区别?这都不再重要,只一眼,青丝泻月华,银簪斜挑三分发,秀眉英斜,凤目含威,冰肌凝作羊脂玉,眼尾晕着桃花雾,双腮浮洇胭脂瘴。 三分英气似星灿月朗,三分孤冷似水溅寒冰,三分娇柔似山茶朝露,还有一分神秘……总之十分摄人心魄。 烙印他心上,念念不忘,从此魂牵梦绕。 “我一见到她,甚感她的骨相是被上天怜爱,认真雕刻,深以为傲的。” “她让我明悟,何谓伽蓝石窟上之神女,从此我下笔就好像能照见,画壁诸神当初的鲜活。” “不瞒师兄,家学本是天水西域昭天楼的偃师,我亦深爱钻研些傀儡雕画之术,不算专精。” “我深信,遇见她是一场天意安排。” …… 辛夷想“啧”一声,夸他是个胎神,又觉得不礼貌,被这番痴言疯语酥得掉牙,不自禁后撤一步,皱眉瞥他。 但却又能理解。 贺兰澈素来在雕刻上有造诣,天然对艺术具有感知力。 也就是说,这胎神爱上那个仙人,注定为她着迷,沦陷—— 为她疯,为她狂,为她六年写一百多封信,附赠千百多单快运! 耳畔之声又响起:“辛夷师兄,你知道吗,她的风骨原无需借金翠珠玉增色,她往那儿一站,便让天地万物都变得鲜活……” 鲜活,鲜活,你就晓得个鲜活,你还晓不晓得每份包裹都是谁去取的…… 不过,有一说一,辛夷自诩颇懂医术,不懂艺术,他说不出这般浪漫的话,却深有共鸣。 他早就发现了,论骨相肌理,寻常人总难避免有死角,但从任一角度瞧师妹,似乎都经得起琢磨。 两个痴人,神神戳戳,傻站在小楼上凝望人家午休良久。 直到太阳西斜,刮过一阵风,长乐脸上轻纱被风吹起,正好将她唤醒,她掀帘走出,仍带疲倦,缓缓步至一处室内整净衣妆。 “搞快,我们可以去拿病历了。” 辛夷回过神,催促着贺兰澈下楼,“被她收起来了,师妹午后睡醒,脾气会比早晨好许多。” * 多年不见,贺兰澈立在长乐五步之内端详时,却觉得她的容貌有了微妙变化。 这几分异常源于她的眉眼,不止……还有整个轮廓。 昭天楼偃师巧匠之手,所雕镂组装傀儡,关节灵动,面目如栩,最擅从皮相析骨相。 他刻过无数回:长乐原本生得一双柳叶挑梢的桃花目,此时却是一双圆角杏眼。 他确定:刻笔下刀要峰回百转的颌线,才能形似她七八分的流畅,现下平添三分阔面棱角。 最蹊跷的是肌肤光泽,映着不似正常女子由内而外会焕发的血气,倒似拙手错施脂粉而添出的霞红。 她似乎施了妆在眼角颌面两颊处,却光影不当。 旁人或许看不大出来,毕竟她疏离冷漠之姿,疲烦厌乏之态,还是一样拒人千里。 但他平素爱观察人面结构,比宫廷绘像师更多几分。 因此,他能感知到长乐的容貌虽有细微变化、不掩貌美,但远不如当年惊鸿一面,过目不忘。 “贺兰澈。” 直到她主动唤他,他才猝然回神,心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多年积攒的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涌。 贺兰澈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挤出来一句:“太久未曾见了。其实姑娘不必施粉黛,会更好看!”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后悔。贺兰澈啊贺兰澈,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本意是想夸赞她,却太紧张。 辛夷在侧,他好想笑,他早就知道师妹出谷前易容改妆,只是现在需要掐住虎口,才能缓解贺兰澈这胎神说梦话给他带来的震撼。 你是懂说话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季临渊 幸而,长乐微怔片刻,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道:“你兄长也到了?” “正是,我们来要病历册。”辛夷开口,“见师妹在休息,贺兰公子不忍打扰,我们便在此处等着。” 三人拿了东西,重回东院,袅袅草药香中,季临安睡得很沉。辛夷一边翻册,一边重新为他切脉,他也没醒。 辛夷诊完,不发一言,又换长乐诊,长乐也不是多言之人。室内安静,急得贺兰澈坐立难安。 “六年前,我二哥从药王谷将养数月,好转后回邺城也按时服用药丸,除偶尔体弱虚力外,其他症状几乎再未出现。” “四年前,邺王见他体质渐稳,带我们兄弟三人春狩,本不算剧烈,义兄却再次咳血晕厥。” “两月前,二哥突发呼吸不畅,嘴唇乌紫,接着又晕厥过去。这次王城御医几乎全来了,都说熬不过去,幸好我大哥为他输送内力,又求来一根白耳雪参,靠它吊气,扎针推阕才醒。他呕出一大盆血后,自此四肢绵软,站立困难。” 长乐沉吟片刻,问道:“服了雪参后,吐的是鲜血还是污血。” “污血,黑青色。” 长乐看着厚厚三本病历,记录这六年间每次寄往邺城的药。季临安算是药王谷的常客,险些砸了药王的招牌。 毕竟先老药王曾放言:“谷中珍稀药材皆无不有,疑难杂症皆无不除,巫毒蛊祝皆无不克。” 药王谷确实解过各门各派的“秘制奇毒”,也确实做到了,只要判定“还有得救”,便没有不药到病除的。 季临安病重那年,城主请药王前去邺城而不得。纵他家天潢贵胄,季临安也需如常人求医般,通关过卡,从邺城官道转水路行舟,车马劳顿走小路,几经辗转才到谷中。 诊断时,药王哈哈笑道:“中毒而已,还有得救。你邺城广济天下能才,这点小毒拖这么久么?” 结果打脸了。 邺城坚称他是弱症,先天不足。药王不屑,仍按中毒配药,效果却不佳。 后来只好按弱症进补,病情反而稳定。 虽称“有得救”,这些年却多次复发。 若传出去,不太妙。药王有种精心搭建的房子被蒲扇风掀翻的感觉。 好在,季家嘴严,邺城大方,不仅全心信任药王谷,还多次捐赠金银,承包谷中大量开销及药材消耗。 长乐为他切脉完毕,正有话要说,只听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芜华师姐来报信:“院外又来了贵人,又是家属。” 辛夷与贺兰澈知晓是谁,忙往前院迎接,剩下长乐与芜华对视。芜华送长乐一个小白眼又走了。 这边季临安咳嗽起来,想讨杯水喝,见长乐岿然不动,一时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孱颤着往木桌挪动。 “原来你会走路。”长乐道。 季临安无奈:“我这弱症,发病时体虚无力、站立不稳,却不是瘸子。” 二人话不投机,各自缄默。终究是长乐替他端过水壶,倒杯药茶,又将轮椅推来,让他在轮椅上歇下。 季临安声音虚弱:“这轮椅,还是大军师——阿澈的伯父为我量身而造。机关奇巧精妙,可后仰放平休息。” 他倒是可爱,按动机关,自顾自展示给长乐看,往后一仰躺,结果差点起不来。涨红了脖子才用力起身,好歹没闹出笑话。 长乐不觉得好笑,随口道:“可我看你,确实更像中毒。你想好了,弱症归辛夷师兄管,中毒归我管,我的药可不好吃。” 院外喧哗由远及近,交谈暂停,她透过微支的窗棂望去。 七八个持刃侍从簇拥着为首男子。 他身披玄色斗篷,金冠高戴,卓然而立,似泼天野火中吞灭干柴的烈焰。那身风霜中凝练的凛冽,令贺兰澈在旁时,气场竟也略逊三分。 “这位是我同胞兄长。”季临安向长乐介绍道。 季临渊。 现今邺城城主嫡长子,未来邺城的准少城主。 此刻他立于门外展臂,任凭侍从掸扫征尘,等着热巾净手,贵气从容。 长乐早知他——从辛夷师兄处听来: 传说前朝魏国末年,四境兵变。大辽铁骑趁虚而入,直逼碎叶城关卡,劫掠抢烧。彼时碎叶城前临强敌、后无援军,局势危如累卵。 有位季洵大将军临危不惧,风驰马踏战城前。以血为书,誓与城民共存亡,士气大涨!他凭奇阵点残兵、坚壁清野,浴血平乱,扬功于碎叶城。 此战令魏国国运又残喘了二十年。战后,魏后主册封季洵为邺王,赐碎叶城为世袭封地。 奈何魏国气数已尽,终为晋国所取代,江山易主容氏。 魏国灭后,季洵城主将碎叶城更名邺城,仅二十年便治理得井井有条,乱世中却如政通人和的桃源乐土。 如今季氏已世袭三代城主,坐拥膏腴之地,割据一方。 治下重骑兵,兵强马壮、商旅辐辏,往后想自立一国之意,已昭然若揭。 反观晋国新朝坐拥四海,虽欲收复邺城、一统天下,却根基未稳,不得不韬光养晦。 ——据邺城人胡说,晋国很多地方都吃不起鸡蛋,比他们还穷。 总之,双方关系微妙,既有通商往来,又暗流涌动,只看后代儿孙如何经营。 季临渊、季临安,皆为邺城主嫡子,第四代城主必从二人中选出。 * 季临渊疾驰快步,却记挂着屋内病人,越近屋门,锦靴踏步越轻。 推开门,他见到胞弟好生生坐在轮椅上,虽显虚弱却无大碍,似乎是松了口气。 “大哥休毕军务,千里奔袭赶来,很是担心你。”贺兰澈道。 季临安欲挣扎起身行邺城礼,被一双大手按下。 做大哥的红着眼,仔细将他从头到腰检查一遍,端详面容、轻扯手指,似是怕他碎了一般,最终轻拍其肩,才放心坐至远处椅上。 刚一落座,季临渊便揉捏左肩头,复又正襟危坐。 “你上次发病凶险万分。若非南州有要事,我绝不外出。这些日子忧心忡忡,今日见你无恙就好。” “多亏阿澈照料,我已好多了。倒是大哥本该归城,却为我奔波一趟。大哥此去南边,诸事可还顺利么?” 似顾忌有外人,季临渊不多谈,换了口气: “算得顺利吧……雪参若有用,之后便是千根万根,大哥也能求来。只是你总不珍重,稍有好转便大意,你要彻底好起来,父王、我、阿澈,才不再为你日夜焚心。” 季临渊自带一身威势,灼灼逼人,唯独对弟弟满是袒护。棠棣之情,毫不掩饰。 他环顾室内,似将军点兵般扫视众人,起身作揖:“今日代父王谢药王谷诸位神医,幸得诸位为舍弟操劳。只是,为何不见药王?” 压力落在辛夷与长乐身上。 长乐稳坐如初,毫不畏惧地直视对方:“药王琐事缠身,自然坐镇谷中。” 辛夷起身回礼:“请长公子放心,家师派在下担任义诊堂主,这位是副堂主,我的师妹,亦是药王之女。家师极为牵挂二公子之病,出谷前再三叮嘱,我等必当尽心。” 贺兰澈频频点头:“药王筹备义诊时已与王上通信,王上知晓此事。” 季临渊向来深信贺兰澈——其伯父贺兰棋、父亲贺兰池皆在邺城为父王谋事,深得倚重。贺兰澈自幼随父来邺城生活,与临安又同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阿澈秉性最是仁率,是他的结义兄弟。 在季临渊印象里,阿澈痴恋眼前这女子多年,全家皆知。故念在他的面子,日后也需对这女子多留几分情面。 “如此,便劳烦二位神医。药王谷为义诊花费想必不少,若雪参合用……不,舍弟所有诊费开销,邺城另会承担。” “他恐怕是中毒。你的雪参土参,能吊命,不能救命。”长乐直言。 “咳咳咳咳……”辛夷师兄拼命使眼色。 药王谷身属晋国,只是江湖中名声最盛、口碑最好,受人敬仰、不可或缺、谁都不愿得罪的小派罢了。 算不得什么大派的! 谦虚!明哲!保身! 药王谷一向在晋邺争端中保持中立,只顾救伤,但近年与邺城走动颇为频繁也是事实。以邺城为首,此次为义诊资助颇丰,钱财物资甚至超过晋国皇室一成。师父称其为豪傻金主爹。 “中毒?”季临渊眼中闪过讶异,很快消散。 “不错,中毒。” “多年前……” “多年前,我师父也断定他中毒,可惜下方不见起色,改按弱症进补才有效。但我有法子。” “你有法子?比药王还厉害?” 季临渊睨视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姑娘,看着厉害,但到底比阿澈还小两岁。 长乐也不在嘴上逞能,她那自制的红粉粉还没给季临安试过,虽不敢断言,但有九成把握。 她自信地与辛夷师兄交换眼神。 长乐眼睫微动时,在贺兰澈眼中如蝴蝶振翅,听见她声音轻轻的:“师父近年研制了新方,可以一试。” “大哥,长乐姑娘不是轻易逞能之辈。她说可行,便有希望。”贺兰澈立马道。 这恋爱脑的保证,要打个问号。 “倘若方子无效,或致其他闪失,谁能承担?” 长乐见他还是不信,忽然笑了,如万年神冰被烈焰稍灼,蒸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热气。 “你也有伤,自己试试,便知我医术如何。”她呛道,“左肩伤处,路上敷过创药,又靠调息隐瞒。当是小伤,想着养养便好,所以就不声张了。” “辛夷师兄,这静室刚好两张床,他是直接住下同诊,还是按规矩明日去外面排号?” 辛夷默默流泪,一个头胜两个大,他对季长公子多少有点发怵的,连方言都不敢说。 长乐平时没少得罪人,好在他作为大师兄还能出面圆场,实在不济还有师父顶缸。自师父收她为养女后,几乎言听计从,无条件兜底。虽不知为何对她格外纵容,但想来师父自有道理。 可师妹性子却忽冷忽热——冷时,她只是淡淡死感,不搭理别人;热时,就是发疯,说话不虑后果创死所有人。 用辛夷师兄家乡话形容,就是——胎神一个。 辛夷猜测,不是因她自小流浪谷中,孤儿少教!狂妄倨傲!缺乏礼貌! 而是因她体质特殊,常年睡眠不足,引发五内紊乱,紊乱则脾气不好,神思倦怠。 总的来说,辛夷也想活得这么“洒脱”。 听说大哥受伤,贺兰澈着急了,凑近查看他的伤势。 季临渊无奈,只好解开左领,匆匆给他瞄了一眼,打发道:“路上与人交手,对方也没讨到好。寻常小伤,阿澈不必担心。” 长乐补刀:“我历来医治外伤急症,见多了小伤口拖延溃烂,导致破伤成疮、积脓流浆的例子。” 贺兰澈哪能不担心,执意要他配合医治。季临安难得开口:“大哥,你常劝我勿轻小病,你的伤也该重视。” 季临渊拗不过两个弟弟,只得应下。 本打算看过弟弟便赶回邺城,如今要逗留些时日,需将近日进展并季临安的病况,一起回秉父王。 于是他请辛夷为他辟出桌案,先写信送传要紧。趁此空当,辛夷拉着长乐去备药,稍后来为二人疗伤。 到药房后,辛夷师兄忍不住闲聊起季氏兄弟的八卦: “当年邺城为二公子洗礼抓周,曾请来归墟府的占相师为二公子相面,你猜占相师说了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8、长公子 “说他生具天命王相。” 长乐与辛夷独处时,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理智、仿佛对万事皆漠不关心的常态。 邺城季家连同贺兰澈,本就是药王谷饭桌上常被谈论的“老主角”。 “归墟府占相师断言季二公子生具天命王相,神神秘秘布了场仪式为他‘庆沐’。可把那邺城主乐坏了,自此对二公子偏爱有加。据说二公子长到十岁,愈发显得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呢。” 辛夷师兄埋头狂舂药粉,“可我今日初见季长公子,倒觉得他举手投足间更有王者之仪。”他压低声音凑近才敢言:“甚至比咱们……王宫那位……更像君主。” “或许占相师本就说错了人。”长乐道。 辛夷略一思索,反驳:“不可能,那时二公子尚在襁褓,季长公子恐已有四五岁,怎会看错?” 然而目及季临渊现状,二十有六七的模样,虽虽常年奔波承受风霜,举止间却透出坚毅威严,自有鹤唳云巅之气。反观季二公子,久病缠身,神疲力怯,弱不禁风。 “也许季临安未被病症摧残,如今或比他哥哥更显王相呢。” “也是。”辛夷认同。 “不过,师父一向看不上归墟府的老道。说他们为权贵折腰,钻研仙箓,罔知民苦,脱离世相凡尘太久,神棍而已。或许这‘天命王相’之说,就是骗骗邺城主开心,反倒耽误了季长公子前程。” 作为医者,他们深谙“望闻问切”尚需谨慎,尙不敢断言无误,自然不信占相师一眼定终身。 这和以貌取人有何分别? 况且辛夷认为,季临渊能力出众,却因卦辞所累明珠蒙尘。身为嫡长子不得偏爱,仍对弟弟关怀备至;肩负少城主之责却久未册封,依旧任劳任怨。 如此胸襟气度,着实令人敬佩! 二人端着药往东院走。长乐难得提醒:“师兄,你对这三人过于殷切了。出谷前师父叮嘱须拿捏分寸,别与邺城或宫中任何一方过于亲近,你没忘吧?” 辛夷忙道:“不会忘的。晋宫与邺城都为义诊捐过善款,眼下晋宫无人前来,若是来了,自然同等相待。” 毕竟,药王谷此番义诊分币未花,还救死扶伤更多人,全赖这两方资助。 不过私心里,辛夷觉得邺城虽小却出手大方,比王宫多捐了一成善款,稍作区分也算公平。 行至门前,长乐忽抬手拦住辛夷:“等等,屋内有谈话声。待他们说完再进。” 实则她已屏息凝神,屋内对话清晰入耳。长乐的味觉温感虽异于常人,听力却异常敏锐。嘈杂环境反能令其听觉麻木,不必时刻惊醒,这也是她喜睡喧闹之地的缘由。 “大哥的意思是,伤你之人来自晋宫?”是贺兰澈的声音。 “错不了,五镜司之人。传言镜司五门五使徒,纠察朝纲,助百官戒心性五毒。只不知那九尺壮汉是五镜中哪一门,力大无穷,使链锤,性情憨傻却凶残无比,极好辨认。”季临渊答道。 “何谓五毒?五种毒药么?”季临安虚弱发问。 季临渊喋喋不休: “乃人心五毒,佛家指贪婪、嗔愤、痴愚、傲慢、猜疑五种习性。据传,人若沾染此念,如毒灭本性,生无边烦恼,犯无妄罪业,承受种种苦痛。” “哼,晋宫多诳语。五镜司自诩对治此五毒,设‘照戒五门’,倡以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先照出恶念,再戒其根源。” “那人实则武功平平,惟力大胜我。交手数招,我刺中其臂。若非他链锤甚长,也伤不到我。” “那按王兄所言,这憨人不是嗔门便是痴门。王兄原是首次去那南……如此隐僻之地,莫非照戒使已知晓?” “这正是我不解之处……” 长乐暗暗听下,三人坦诚相告,倒显结义之情深重。 晋国之人,谁不知五镜司威名?这番谈话本不足为奇。 只是——身长九尺,力大无穷,性情憨傻,凶残无比。 这样的人,竟也能入五镜司么? 她眼底瞬息掠过思忖、怀疑、兴奋,终又归于平静。 待屋内话音歇止,长乐故意弄出声响,与辛夷推门而入,准备为季临渊清创。 室内烛火通明,季临安已卧于靠窗榻上。 季临渊换了身常服,发髻微松,卸下赶路的风尘铠甲后,显得松快许多,此刻正端坐案前,对着一封待寄信笺。 贺兰澈则是一贯的皎然清朗之姿,手上把玩一只木傀,四肢皆系珠缠红绳。见长乐进来,他耳尖微烫,忙不迭将傀儡塞入袖中,脸上漾开傻笑。 季临渊目揽贺兰澈所有反应,也挑眉笑他。 很快,他俩全都笑不出来。 长乐摆好医具:“请闲杂人等出去。” 屋内五人,唯一那位“闲杂”,浑然不觉,直到被点名。 “贺兰澈,你出去。” “我?”贺兰澈在四道目光注视下指着自己鼻子,难以置信。 闲杂人,会挡光,医师嫌弃。 贺兰澈退至门口,满心不解:明明与长乐通信时,字里行间透着温和,也算得上朋友了,怎么今日相见,如此冷淡? 辛夷同情地瞥他一眼,见他迷惑之态,深感心虚。 …… 长乐为大哥疗伤时,接触甚多。甚至清创时不得不摁住大哥宽厚的大胸肌! 贺兰澈的心思全写在眼里,此刻恨不能受伤的是自己……他很快生了坏主意,要不得个伤寒试试,转念一想——伤寒会归辛夷师兄治。 辛夷暗笑,你试试她的手艺就知道,快哉快哉。 今日该季临渊落在长乐手中。她清创手法又狠又快,也不问需否麻沸散,对着那微微结痂的创口,以银针平掀、银片刮除腐肉,令素来隐忍的季长公子也忍不住闷哼出声。 “你的伤,是重锤所致。”长乐道。 “不愧是神医!”贺兰澈忙不迭捧场,却遭长乐腹诽:方才你们自己说的,我不过复述罢了。 季临渊为她这份敏锐略感惊讶,借机打量眼前女医。 月光烛火辉映,她右脸轮廓处光亮之中,明晰锋利;左脸隐于阴影处,柔和如月。 清丽佳人而已,有些个性,却远非阿澈口中“美如谪仙”之貌。 这张脸,何以引得阿澈对她念念不忘,说尽痴言梦话?哼,先婉拒与自家王妹的婚事,又公然拿出画像木雕——全长着同一张脸,扬言此生非她不可,否则出家? 更离谱的是,阿澈的伯父——邺城第一大军师,竟夸他眼光不错,为其婉拒。 看来是阿澈癔病不轻,脑补过多,这女子实际不过尔尔,还不如他刻的木雕美。 “嘶……” 季临渊此时衣襟半敞,精壮左胸红果出露,略有些知羞。长乐却已见惯,行医者眼中都是人肉器官,无任何区别,她指尖翻飞,撒药缝合,狠狠点触。 药粉呈淡红,敷上时灼痛瞬间化作酸涩,继而刺痛入骨,疼醒了季临渊的神游与羞赧。 他瞥向药瓶:“腥味甚浓,加了何物?” 贺兰澈凑近:“有辛味?朱红色的,莫非掺了海椒粉?” “确实很多人都这么说。”辛夷轻笑。 芜华师妹本是外伤妙手,药王原有意培养长乐为“外伤圣手”,可惜长乐在病人间的名声实在差,人送外号——“外伤辣手”。 “你管这是什么,”长乐冷冷叮嘱,“每日为他换药一次,提脓去腐,勿碰生水,自会长出新肉。” 贺兰澈又多话:“我四叔曾经修佛龛,用藏红花和朱砂磨粉上色,骗我说是椒粉,险些被我拿去加在汤里。” 这话他在信中提过,长乐此刻却不理他,只在灯火下凝着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季临渊:“此药粉撒于窗边,蛇虫蜈蚣皆避之不及……” 季临渊反应平淡:“甚好。邺城潮湿多虫蚁,若能驱蚊,正合所需。” 长乐见他们没有异常,便称今日光线已暗,明日晨间再为季临安施针,让众人早些休息。 这静室本有两张病榻,正好供季氏兄弟疗养。辛夷则为贺兰澈安排了邻院的客房。 贺兰澈倒不拘束,收拾好行囊便随辛夷而去,高绑的发尾荡来荡去,如他此刻心情神采飞扬。 * 当晚,长乐借口守夜,却悄悄折返东院,寻了棵树,既能看东院,又能看西院。 子夜,济世堂西院中,剩贺兰澈屋内灯火通明,窗影映出他手持刻刀,翻飞雕镂着的身影。 长乐无奈,“乒铃乓啷”的,也没人说他扰民么? 季临渊似仍有军务处理,顾及弟弟歇息,他以最快速度料理完毕。最后一名退出房门的邺城精御卫放飞手中灰色信鸽后,也告退离去。 待他房中灯火熄灭,长乐等的便是此刻。 她施展轻功掠上房檐,截下信鸽。展开信笺,是季临渊寄回邺城的家书。 蝇头小字工整清晰,长乐竟然看笑了! 【吾邺王父君亲启:奔南三月,诸事办妥,银价已按计划布局。归途心系临安病体,绕行鹤州,遇伏。来者乃九尺愚汉,持链锤击坠马,幸得脱身。今外伤未愈,动辄隐痛,暂留义诊堂与临安共治,痊愈即归。临安气色尚可,有医众照拂,父王勿念。三月初三,临渊笔。】 大意是:他诸事办妥,归途遇袭受伤,与弟弟一同留治,伤愈即返。 也不是什么机密信笺,内容也与方才所闻一致,长乐不再起疑。 她重新系好信鸽放飞。 只是暗笑这位季长公子:在属下面前威严英挺,在弟弟面前雄鸡展翅。 信中却像个孩童邀宠般,向父亲刻意渲染伤势,啾啾求爱。 他不过是涂药赶路,反复摩擦表皮腐疮罢了,肩肋骨都没被断裂——哪有内伤,还“动辄疼痛”。 装病示弱,又反复宽慰父亲……真是个甜口心机大宝宝呢。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待众人皆熄灯安寝,长乐倚着树杈闭目养神。 今日倒是感激季临渊送给她一个重要信息。 身高九尺、痴傻凶残之人,难道……那杂种竟真是照戒使?【你现在阅读的是 】 9、领导克星 次日。 天蒙蒙转大亮后,众人陆续晨起,倒是睡得神清气爽。 唯独长乐又熬一夜的鹰,困意倦钝,却仍准时敲响东院静室的屋门,懒发一语,脾气很差。 她共用了十三根软银针,自季临安的头至腰间,三寸一针。将他在旁的大哥看得心惊,关切问道:“如何?” 长乐不搭理他。待得片时,拔出针来,银针并无发黑。 季临渊又道:“我知晓中毒之症,或眼黑口噤,或腹痛呕吐,或僵直毙命,再不济这银针也能探知,可这些症状他都没有……” “你知道得太少。”长乐呛他。 “还请神医解惑,他中的究竟是何毒。” 见他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长乐索性破罐破摔:“这你恐怕要问给他下毒之人。我只治症,若对天下毒物如数家珍,去绝命斋卖药便是了,何必屈居药王谷?” 这话一出,季临渊竟然立刻住口,再不说话了。 长乐还要去坐诊急症间,忙得很,也不跟他继续揪扯。 今日不过是为季临安通穴,缓解体虚、暂续元气罢了。若要根治,或许可以试试内服她的红粉粉,但她还要好好斟酌。 * 外院又是熙攘如沸的一日,抢号排号闹哄哄的,最终抢到六十个号的患者,吵得人耳膜生疼。辛夷师兄今日比她早到,已巡诊一圈,过来告知:“瘸子、傻子、壮汉,一概未见。” 于是照旧,长乐随便接几个病人,什么长藓的、口疮的、腰骨挫伤的。疲乏了就让芜华师姐来顶包,她去后院睡午觉。 义诊虽不收患者费用,但坐诊医师有诊疗薪,这些银钱按接诊人头数计酬。其实长乐将自己诊治的病人,通通算在芜华师姐名下。 因而芜华师姐虽然抱怨、和她吵架,却次次准时来。 芜华不过是看不惯小师妹一天莫名其妙,谁稀罕她自己看的病人工费也算给自己,看不起谁呢?走关系挂个副堂主的名头每天都不守规矩,偏生师父跟脑子有病一样,无条件偏袒,真是憋屈。 长乐刚回后院,正待歇息,听见诊堂大门外闹哄哄的。 贺兰澈往东院狂奔:“大哥!五镜司的人来了!” 紧接着,一位师姐来唤她:“辛夷师兄说,门口有个憨憨的高大汉子叫嚣,让你赶紧去。” 长乐不带丝毫犹豫,如风般飘出去,恨不得施展轻功,却顾忌人多眼杂,生生压下念头。 大门外,百姓、病人、医师围了三重吃瓜人墙。辛夷师兄正忙着劝退。 为首的壮汉叫嚣道:“五镜司办案!有邺城疑人在内,请堂主交出!” 此人手持五镜司正版令牌,素日帮义诊堂维持秩序的晋国武侯卫不敢插手,只能静观。 长乐的目光如刀,将来人刮了一遍:身高九尺,虬髯如戟,腰间缠着粗如儿臂的铜链,链端系着斗大的流星锤,将他本如水桶般的肚腩衬得愈发浑圆。 他虽身着五镜司服制,面对众人的打量却略显局促,正耐着性子等待“疑人”被交出来。 辛夷与长乐交换眼色:“是他么?” 长乐暗暗摇头。 失望了,此人虽因常年习武而面容沧桑,细看不过二十冒头,与自己一般年纪。 他体胖力壮,显得壮莽凶残,却眼神懵懂,粗莽中透着几分天真;办案时脾气极好,毫无凶戾之气,一眼可知——绝非她要寻的恶人。 她不禁无语:季临渊竟然能被他打伤,还好意思说人家“凶残无比”? 既非目标,长乐便兴致索然。 她登上堂口的领签台,这里比四周略高,摆着两张简椅。她坐在其中一张上,托腮准备看好戏。 “麻烦各位!在下乃五镜司照傲门照戒使徒程不思!奉旨办案,请堂主速交疑人嗷。” 壮汉久等无果,再次朗声,一口东北乡音格外突兀。 “又是你,你还敢来!” 院内持刃护卫拥簇着季长公子踏出。他的亲信晨风,年纪比程不思大上许多,先一步叫阵道。 季临渊穿得与早晨挨骂时不一样。此时一身鸦青色翻领绒袍立于门前,一顶金叶环冠束住墨发,发丝篦得一丝不苟,唯有肩上狐裘的绒毛随风轻颤。 这般身份的贵胄,若不是为兄弟屈尊药王谷问诊,寻常人莫说相见,怕是街角偶遇都难。此刻他立在门前台阶,平视阶下九尺壮汉。 冷凛眼神,凌厉气势,不怒自威。 “纵你是五镜司照戒使,我等却非晋国朝官,不受镜司管辖。你岂有权无理拿人?”晨风斥道。 “哎?我乃照戒徒哦!只奉戒使之令查案,你等邺城来人行踪可疑,有权请你们回去喝茶。” “我等自邺城入鹤州求医,通关签文一应俱全!途中亦向你出示过。有何可疑?”晨风冷笑,“你说奉照戒令,令呢?” 季临渊始终不发一言,只抱臂而立,冷眼睨视。风仪威势似可震八荒,竟令喧嚷的人群不自觉静了下来。 晨风先将邺城签文递给鹤州府的护军校尉查验——封皮讲究,文牍整齐。 程不思见状,竟然也老老实实从腰后掏出一张公文,皱巴巴的,交给护军,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 贺兰澈见长乐独自坐在签台,便拨开人群凑过去。 他虽长于邺城,老家却在晋国天水西域,此时不便明着偏帮,得长乐眼神许可后,就在她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少年郎得逞般窃喜,少女则若有所思。 “就是他打伤我大哥的,果真‘凶残’!”贺兰澈笑道,“能比我大哥还长得高的人也不多见,哈哈哈哈哈。” “是不多见……你说,他可有兄弟?”长乐忽然问道。 “你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长乐示意他专心看吵架。 那边,季临渊的签文没问题,合规合法,更有药王亲邀贴——义诊广邀天下,不论国别身份,一视同仁是传统。 既是来看病的,更无可指摘。 鹤州护军校尉接过程不思的令后,被晨风逼道:“事关邺城清誉,劳烦将军当众宣读,以服众人。” 护军皱眉念道:“异城疑客,虽无证据,应排查之。需、需默定笃。查有无异,利机谋动。交令:傲门照戒徒程不思。签令:乌席雪。” …… 鹤州武侯卫念完,面露不可置信,冷汗直冒,肘部狠狠撞向程不思。 完犊子了! 乌席雪——镜司二把手,位极三品,照疑门照戒使,仅次于司正镜无妄。 她亲签的令! “需默定笃?那便是无实证。”晨风松了口气,“程大人,你光明正大的无证捕人,又不占理,还耽误诊治,这便是贵国五镜司的查案之道?” 围观病人们这才回过神,开始小声抱怨:“快点吧!别耽误我们看病!” 程不思侧身,茫然:“这四个字儿到底啥意思?” 被长乐听见了。 原来,他竟不识签令全文,漏下关键四字,意思全变了。 护军校尉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今天该他撞见有个苍蝇不远万里来到乐山大佛脚下说:我要逮捕你! 若再闹大,就是外交官司,他的仕途也要一起完蛋!倒了大霉! 他忙向季临渊赔罪,又请辛夷堂主调和,再不敢让事态发酵。 更关键的是,签文写明程不思是“照戒徒”——五镜司虽可凌策百官,惟有门下五名戒使才称“照戒使”,基层办员称“照戒卫”。 照戒徒……他真是实习生!和邺城长公子一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程大人,你途中莽撞,就伤及我家长公子,此事未与你清算。此时又当众污蔑!我等必修书至镜无妄处,讨个说法。”晨风乘胜追击。 镜无妄! 护军暗道一声更坏了! 他赶紧与程不思划清界限:“程大人,此事你自行请罪吧!下官告退!” 说罢,竟丢下班务,跑着逃离义诊堂。 人群渐散,程不思处境尴尬,懊悔不已,耷拉着头。他接令时就囫囵一懵,从南宁郡直追鹤州,只比季临渊晚到一天,没想到这四个字把自己坑了。 此事若传回京陵,镜司傲门,他的上峰……一定会开除他的。 本来他就因绩效表现不佳被罚,下放轮岗。 一个照傲门的部下,去干照疑门的活:随乌大人外出——这是份苦差,本就是打杂的保镖。 乌大人路上也嫌弃他,如今又闯祸,没人会保他的。 正当他垂头丧气欲走时,长乐忽然起身,大喝一声:“程大人留步!” 这一声把要走的季临渊都拽了回来,众人望着长乐,眼神迷茫。 她竟然站到程不思面前,仰眸,笑盈盈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壮汉,温柔可亲、热情体贴…… 这般态度,看得贺兰澈愣住,也看得远处的辛夷如身处冰窖中,觉得脊背发寒。 “程大人,你中毒了!此乃急症,速速归我诊治——否则你的命危在旦夕。”【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必有猫尿 程不思果然心思单纯,挠头道:“神医,我是有一点小伤,胳膊被他划拉一剑,伤口很浅,但我感觉身体好得很啊!” 长乐道:“你伸手,我瞧瞧伤口。” 程不思依言伸出左臂,伤口在肘弯下方泛红,确实不严重。因他身高九尺,长乐需踮起脚尖才勉强平视他的胸口,他便贴心地半蹲下来,像座小山骤然矮了半截。 长乐先用银针封住他中府神门四穴,而后竟直接掌心覆上他的伤口,轻轻按揉。 倒是让他有点疼,他也老实不动。直到结痂被蹭破,渗出一丝鲜血。 她又取银针扎破他食指——鲜血涌出,不过片刻,竟渐渐凝成黑红色。 季临渊在门口观望,眼底泛起狐疑,搞不懂她要卖什么药。 “不是剑伤缘故,定是你太善良,赶路时被人暗算!”长乐拧紧秀眉,替他愤愤不平,“这毒无色无味,定是你误食了什么,或是吸入了毒气。我已疏通你的穴位催毒,此刻是否觉得头痛、想吐?” “待会儿还会更严重,若非我及时发现,今晚睡梦中你就要暴毙呢。” 长乐说得吓人,让程不思愣住了,他向那边的行医堂主投去疑问目光。 辛夷虽不解长乐此举,却立刻出声作保:“程大人,这位是药王之女!亦是我药王谷外伤圣手,长乐神医!” 得了这话,程不思是真感到手臂燥热难耐,喉头也泛起恶心。 “程大人,你天性单纯莽撞,常常闯祸,再迟钝下去,真要性命难保。” 长乐担忧又关切地望着他,眸中尽是济世善人般的赤诚。 “怎么会有人这么坏呢?竟然暗算你!” 这是个热心善良的神医。程不思再不怀疑,赶紧道谢,任由长乐引他进堂——登记都不写了,直接办理住院。 有趣的是,程不思路过季临渊时,竟还晕乎乎地拱手:“兄弟,借过借过,多谢嗷!” 留下贺兰澈与季临渊面面相觑。 贺兰澈喃喃道:“她好像从未对我这么温柔多话……” 季临渊冷哼道:“又是中毒。” 方才围观之人,只道这药王谷中神医个个厉害。 这些小把戏,外行人看不出门道,却瞒不过辛夷师兄的眼睛。 方才师妹出声前,分明先割破自己手掌,再捂住程不思伤口。这是行医大忌,医师触伤,要提前药草热汤净手、点火烧针,定时更换,更别提直接接触病人伤口。 当时人多,围观百姓被长乐的虚张声势唬住,误以为情况紧急,谁都没有留意。 辛夷虽然不知,长乐身世如何,要做什么,却知道她体质异于常人。所以那血一定有问题。 不过辛夷出谷前,师父多有叮嘱,孰轻孰重他有分寸。 若在党争与名声之间,优先保药王谷名声。若在名声与救人之间,优先救人。 此外有个特例,那就是:无论长乐要做什么,由她去,其他的,通通不要紧。 * 后院厢房。 程不思躺在一间空房中,只觉寒意渐渐从左手蔓延至全身,酸麻感如蚁噬骨。 不多时,长乐端来一碗药汤,还有一粒清红透亮的软丸。 他伸手吃药丸前,被阻拦下来,叫他先喝药汤。 “程大人是叫程不思?名字真好听!您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程不想?程不虑?程不忧?”她笑语如春风,同他闲聊。 程不思抿了口汤,甜中发苦。有些像小时候母亲熬的红枣枸杞汤的味道,但更难喝。 “俺,哦,我娘只生了我一个。”他咂一口汤,完全不设防。 “她说养我一个已经够受的了。” “那程大人这般高大健壮,可是家中遗传?”长乐追问,“父亲或亲族想必也是如此体格?甚是难见呢,我们这边都没有见过!” 这话激得程不思眉飞色舞,口音彻底冒了出来:“俺们那旮旯都壮实!俺娘疼俺,一个人把俺拉扯大,变着法炖小鸡,可劲儿让俺吃,嘎嘎香!” “那你一定是五镜司中最高的戒使!”长乐继续套他。 这话更对了程不思的胃口,他很得意。 “可不咋滴!俺比那些‘葱杆儿’高出半截。每月集会,站一坝子人,都是小虾米。俺们头头儿教训俺,都得仰面呢!” 不过,他转而失落起来:“唉,这回玩砸了。回去乌大银一定会将俺除名的。” “你说这事儿闹挺的,寻思俺是不是真毛楞,啥也做不好。” “娘供俺读武校不容易,屯里人都笑俺‘擦脚布当腰带’——不是块好料。是镜大人瞧中俺天生神力,才能进镜司的……可俺总捅娄子,让镜大人失望。” 他仰头喝尽药汤,咀嚼嘟囔:“唔?怎么还有糯米。” 长乐面不改色:“糯米滋阴润燥,也有排毒的好处。” 这本就是长乐从饭堂筛出来的红枣醪糟,益气补血,为了中和甜味,故意给他兑了黄连。 真正能解毒的是那软丸——若是程不思还有值得怀疑之处,便只让他喝汤,不会给他药丸。 长乐没从他这里到想要的答案,便没有心力共情他。 她的暖意渐消,逐渐敷衍: “吃吧,现在你可以吃这药丸了,明日便能痊愈。” “被除名也无妨,早点回去找你娘也挺好,多陪陪你娘。” “可做照镜使威风啊!”程不思扒着床头,“自从俺进了镜司,屯里人都夸俺家,再没人敢跟俺娘抢地。神医你说,俺跟乌大银低头认错,能管用不?” 长乐听他们反复念叨这名字:“乌大人是谁?你说官话,不然我听不太懂。” “乌席雪乌大人啊,照疑门头头。专抓那些谋逆通敌、背叛家国的贼子。她刚上任不久,和神医您一样是个女子,家中势力滔天,老唬人了!” “我本在照傲门当差,”他掰着指头数,“咱头儿说,我专纠察那些荒淫无度的狂徒——反正就是嚣张跋扈的官儿!” 长乐心想:这傻货虽生得人高马大,说话却谦逊,带点自卑却礼数周全,确实适合照傲门。只不过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让他办弯弯绕绕的差事,着实有些为难他。 “乌大人让你跟着便跟着,你为何独自与邺城公子交手?” 程不思到底是上过班的,左右张望见周遭没人,才愿意小声透露——尽管刻意压低嗓音也仍如擂鼓般响亮: “憋跟人家讲嗷!那日,乌大银带我去南宁郡办案。路上偶然撞见他哥几个,从那地方出来,搁那咕咕叨叨聊个没完。见着咱们竟不下马行礼,不打声招呼就要走!” “看他穿绸裹缎,绝对是个大官!要是我朝滴官员,遇见照戒使一定会下马礼让!尤其还是乌大银,谁家当官前不去明心书院受训?会没见过乌大银?” “乌大银走出去老远,还说他们形迹可疑,让俺去盘问。嘿!让我去查,她自己倒不去!” “谁想那哥们儿不好沟通,说什么‘邺城公子,你没资格查’,还对咱进行人身攻击!咱这暴脾气能忍?让他们见识下照傲门的力量!当场就动了手,打完,他们便往鹤州跑了!” 程不思正在“乌大人是嫌我烦想甩开我”还是“乌大人觉得我有能耐自个儿查清楚而重用我”之间纠结时。 长乐又给他下套: “你们去的可是绝命斋?卖毒药、毒箭的地方?” “哎哟!这可不能说!”他慌忙摆手,“反正乌大银说‘邺城人自绝命斋来,必有猫尿’,她就写了照戒令让俺盯着,立即谋动!她自己往绝命斋去了。” 长乐哭笑不得——想来乌席雪应该跟他说的是“利机谋动”。 找准时机再行动…… 没叫他直接带锤子上门抓人,他又会错意了。 长乐叹道:“算我多管闲事吧,你听我一句劝,回去主动请罪辞官,早点回家比什么都强。” “你的毒被我发现得及时,就不要声张了,明日便办出院吧。” 软丸下肚,程不思果然觉得气力恢复,坚信自己被“治”好了,他现在视长乐为救命恩人。 恩人的话值得听一听! “神医,俺看你人行,才跟你说介些嗷,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你答应我!” 长乐应下,心道:那你也替我保密。 她怕程不思记不住,再三嘱咐道:“你也答应我——你发誓,中毒之事,回去谁也不能说,乌大人不能说,你的上峰不能说,你娘也不能说,你明白吧?” 程不思忙不迭发誓,却又陷入了新的疑惑:“那到底是谁给我下毒呢?完蛋玩意儿!” 长乐背过身,心虚却坚定:“这天下,谁的毒药最多,便最可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送手办 这边安顿好程不思,他倒头呼呼大睡,噗鼾之声打得屋外都能听见,路过的医师都笑他。 看来是这几天追人累坏了,人虽傻,却耿直,算为公职尽心尽力。 长乐也觉得困,毕竟昨天下午见到贺兰澈开始到现在,都没怎么合眼。 普通人的日子在夜晚翻页,她却都是下午翻页。早晨又吊着一口精神,看诊、看闹、给人下套,什么都没有查出。 此时疲倦来袭,她虽一直痛觉不灵敏,却仍然感到肩上沉重。 有时她也庆幸,血晶煞这贱蛊,幸好能麻痹痛觉,否则日日也要钻心。 西院墙角的小榻不知何时被人挪开,她原本选了两根宽木长凳拼起,支来一帐纱帘,一只小枕头,一张小垫被,就能睡。 此刻只有四五个师兄师姐在这里捣药。 大概意思是,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长乐没时间去管大家是故意或无意为之,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如非必要,她不和同门打交道,偶尔过分了会回击,相互都有分寸。 人只要处集体中,便会有矛盾争执,无非就是你看不顺眼我,我看不顺眼你。 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第一要紧之事,更何况,与她心中之痛相比来说,屁也不是。 她解决这些冷枪暗箭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专注自己的第一要务。 目前来说,第一要务是睡着,趁天光暖和,好好休息。 简单收了东西,另往东北方向一处园子里巡走。 义诊堂是药王将地方选在鹤州之后,专门买下的大园子。提前花了三五个月时间进行翻修,当然这些都是辛夷在操心,首席大弟子的名头不是盖的。 只是后院中央有处大荷塘,还未修好。 现在不是荷花开放时节,只有一池残荷,长乐就选中这里,挑了个有些许阳光的休息之处,正好还有个凉亭。 搭小床时,又有同门对她说:“小师妹,塘边未整修干净,苍苔地滑,不要靠太近,一定小心。” 师姐们是好意,长乐却默然点头。已听不回,好赖不分的模样,引得师姐们绕过园墙之后,小声蛐蛐:“我就叫你别多管闲事,她才不会理你。” “走吧走吧,小师妹就是没有礼数。” 虽然小声,但长乐听得一清二楚。没关系,大家不喜欢她,也挺好的。 她睡了一会儿。 这处园子离贺兰澈客居之院也不远,或者说,夹在贺兰澈与季氏二兄弟的静室之中央位置。 贺兰澈这几日忙着做手工,打一个惟妙惟肖的小傀儡。原本出邺城前就在施工,想要再见面时送给她,却一直没找到契机开口。 她不是在忙,就是很冷漠。 这会儿,她正在枯荷塘边睡午觉,正是好时候。 贺兰澈怕吵醒她,先搬了张小凳子在凉亭外处等着,拿着木偶,安安静静的。 此刻对他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何谓喜欢呢?他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每次想起她,就像盛了一满碗蜂蜜,自心尖淋下,厚裹整颗心。若知道她在何处,蜂蜜的另一段就会拉丝指引,引导他跑着去跳着去,见到了为止。在去见她的路上,都会觉得手脚冰凉,头脑发晕。 贺兰澈现在就在发晕,呆在她身边就很惬意,等她睡醒的时间也是甜的。 他继续摆弄这傀儡,务必要等她睡醒时,见到最好看的状态。 傀儡的首并四肢都绑着珠串,是他家传偃术操纵机关时所用的天蚕丝,因觉得这蚕丝素净,便给每缕丝上串满小珍珠。 大珍珠好找,小珍珠却不好得,一盘子细圆匀润,也不知道从哪里搜寻而来。 一路赶来鹤州的车轿路途,他都在串珍珠,还拉着二哥和他一起串。美其名曰帮季临安“灵活手指”,很折腾病人。 串也有讲究,歪了不行,排列不是从大到小不行,反复重串!季临安这样的好脾气之人都不干了。 且不论,先前在雕镂眉眼时的精细,更是以鲁班刻石之心全力以赴。 总之,一个简单的偃术礼物,被他打磨得精妙奇巧,人偶琳琅华光,可以摆放室内,也可以挂在腰间做个饰物。 所缚珍珠蚕丝能让傀儡四肢与头都动起来,一个喜滋滋的“小长乐”活灵活现。 满满都是心意。 其实他搬凳子一来,长乐便有知觉。只因是他,长乐便随他去了。 她知道这呆子不会做什么,只继续睡着。 木轮声又咯吱碾地,季临渊推着病人,从东院过来晒太阳。 见贺兰澈也在此处,纵是他近年已能在公事上独挡一面,却仍在这女子面前顽态毕现。 二哥忍不住揶揄:“哈,这发痴的人长相颇似我们家小偃师。” 大哥纠正道:“明明已是大偃师,再过两年要接军师之职,却在这里被情丝缠得发昏呢。” 贺兰澈抬头,倒也不害臊。他只悄悄将手指竖起嘘一声,心疼道:“她在休息,别吵醒她。” 三人离远些,又聚在一处。 因只看到众医各自忙碌,长乐却在午休,他们不明白其中缘由,只道她会躲懒。 季临渊道:“她是夜猫,昨晚不睡觉,自然白天打瞌睡。” 昨日夜里,长乐取信的动静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隔着窗棂,鸽子又在屋后被劫的,季临渊只误以为她在夜值。 大哥接过傀儡后,反复比对熟睡之人的眉眼:“你确定这傀儡,和她是同一个人?!”又将木偶递给季临安以求证,“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当年阿澈见她时,她不过十四五岁,如今过了六年,人总会长开的。” “你们不会懂的……无论她是这木偶之相,还是现在模样,我都觉得很好。” 贺兰澈没说出长乐易容之事,只怕大哥笑话她改妆技术差。 季临渊不服:“我听多了你将她比作沉鱼雁,月宫娥,画中仙,乍一见也不过如此,清丽而已,哪能称绝色?更何况她的心思冷邪。”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贺兰澈一眼:“论容貌,雨芙也不见得差她……” 季临安顶着病色笑起来:“诚然,我们家小妹除了温良恭俭让,也是样样都不差的。” 贺兰澈不动声色换了话题,回击道:“大哥,你今日为何如此骚包?一天换三趟衣服。晨间一套,出门一套,这会儿又一套。” 晨起时,季临渊一身玄色锦袍,颇为休闲。 程不思叫阵时,季临渊之所以去得晚,是因整装正衿,换了身能压人的立领狐裘。 此刻气温回升,他又换一身浅金色大鹅鹤氅,在日头下烁烁流光。 毕竟长公子风仪嘛,大哥就是这样的人。 季临渊:“我不过才说了一句,就开始护着了?” 贺兰澈回嘴:“又是狐毛,又是鹤毛,只要大哥不穿貂就行,因为……” “你们好吵。” 长乐起了身子,强调道:“换个地方去聊,跟蚊蝇似的嗡嗡作响。” 这话骂得不出错,形容他们此时行为也很恰当。 唯一错的是对方身份。那个闲杂人就不说了,另外两个是王侯清贵,也要面子的。 贺兰澈见她真被吵醒了,心下自责,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 “怪我,我是想送礼物给你。” 长乐见了这只越过手掌一半大的傀儡,穿着伽蓝神女的飘逸衣装,青花云纱帛,齐腰八破裙,吴绫宫绦,广袖垂落。环了珠绦飞天髻,云鬓峨峨,翟钗颤巍,眉眼是她原本的模样,柳叶桃花眸,仙骨鹅蛋脸。 他还特意将傀儡化得瓷白如玉人,点了荡荡水纹钿,笑时梨涡如盛月,宛若人间富贵花。 “我不要。”长乐冷冷回拒。 单就木偶复刻而言,贺兰澈下对功夫了,是与她改妆前的容貌极像。 还不止,她日常若不施妆,举手投足要更英气清朗些。这傀的眉心点上妆钿,唇染檀色,笑意款款,如绽华莲——更像她母亲。 但凡这世上认识她们的人,都能一眼认出。 这才是她生气的原因! 她已经刻意易容。今日若要承认这傀,等于花心思易容的脸全白捏了。 将来更有曝露的风险,毕竟,眼前就有两个多余的人在场。 又听见贺兰澈提到“貂”,怕是马上要提起锦锦这只雪腓兽。 再按贺兰澈的大嘴巴聊下去,自己的疑点只会越来越多,有疑点便有被挖掘的可能。 无论如何,长乐都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之前你收到过两只,这只就是‘喜’偶,我想着要凑齐四只,就是你的喜怒哀乐……” 可惜,贺兰澈的话还没说完,生生被长乐截断。 “我说了,我不要。” “贺兰澈,我想有必要与你说清楚,我从未收过你的珍宝。你做的东西,再完美也只是傀儡,我不用你来了解我,你也别拿这些缠满了线的东西来定义我。” “那,你给我写的那些信……” 贺兰澈问出后,立刻就听到了最意料不到的答案。 “你的信,我一封也没看过。问问辛夷师兄,他或许知道。” 薄暮之怒,却有如雷击,贺兰澈脑中在劈闪电,下暴雨。 这场口角以贺兰澈落寞离开而告终。 六年怀春的兴奋,只持续了一天,便破碎了。 还是挺令人沮丧的,真相何必赤裸裸。 “贺兰澈。” 临走前,长乐突然叫住他。 他满怀希冀的回过头—— “把你抬来的凳子带回原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非遗手工达人 两位兄长眼睁睁看着贺兰澈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只留下一个尴尬的背影。 大哥维护道:“你不知晓阿澈为你当真豁得出去。他宁愿冒我父王的天威,当庭抗旨拒婚。谁料换来的却是你不识好歹,当真是不值得。” 长乐被吵醒,十分暴躁。 “谁逼他拒婚了?我吗?” 她蹭地绕到季临渊面前,虽比他矮一个头,却抬眸毫不示弱地呛声。 “季长公子,忘了你我之间的身份?这般多管闲事,是雄鹰展翅护鸡崽子,还是想让我心怀愧意?” “我们阿澈,论家世相貌人品,有哪里不好?匹配一个邪医,绰绰有余……” “可我无意,盼他能早些免除不切实际的臆想。你既如此怜他,怕他受伤,干脆和他缔结龙阳,岂不美事一桩。” “你、你……”季临渊不料她竟敢如此说话,一时气上心头,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 论身份?当然是邺城嫡长公子和药王之女的身份。 也是跨三山四水来求医的外籍病患,与主治医师之间的关系。 没法收拾她…… 不过,长乐错怪了贺兰澈一点。 他那把木凳是从荷塘边搬来的。 此时贺兰澈还凳,低落失神,突然一脚踩滑,整个人跌进荷塘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阿澈掉下去了!”轮椅上的二哥喊道。 长乐和季临渊几乎同时回神,立刻朝荷塘边狂奔而去。 长乐比季临渊快了一步,率先冲到岸边。 眼见贺兰澈在塘泥里挣扎,还剩一个头。 长乐身姿轻盈,却也脚下打滑。 眼见她也要栽下去! 季临渊大概永远都后悔今天—— 出于维持堂堂正正、威风凛凛长公子形象的本能,他下意识伸手拉了这女子一把。 总之,这位结拜兄弟的心上人没有掉下去,还因着惯性险些摔进他怀里。 长乐及时调整重心,最终当然没有抱上,可他那双温热的手却紧紧握住了这块寒冰的掌心。 而后,长乐站稳。 风凝固的这一瞬。 她伸出一只食指,对他挑衅一笑,明明一分力度,却十分狠毒。 毫不犹豫地戳向他受伤的左肩,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推! 季临渊猝不及防,瞬间失衡,向后跌入荷塘。 …… 这口恶气出完了。 长乐成功让高贵的季长公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在午休的人身边大声说话。 剩下季临安病弱纤纤,此刻坐在轮椅上,目瞪口呆地目睹了他们的狼狈。 尽管他先前也参与了喧哗,长乐却只是将他的轮椅推至远离荷塘的地方,放过了他。 荷塘水浅,淹不过两个高大男子。若非淤泥沉厚,缠咬拖拽着人的腰腿,教人踩不到实处,他们本可以很快爬上来。 贺兰澈深陷淤淖中,却仍高高举着那只长乐限定版的“喜偶”,生怕它沾到泥。 反观季长公子,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和残荷烂藕亲密接触,那身华贵的鹤氅吸饱了淤泥,变得累赘沉重无比,令他每挣扎一步都像是在拖动千斤。 最终,还是贺兰澈用袖中浑天枢射出的银线甲钩,扣住岸边的残木桩,自己先勉强爬上岸,再转身去搀扶大哥。 这般狼狈不堪却相互扶持的情景,怕是要追溯到他们加冠之前、甚至孩提时光,方能寻见了。 晚上。 自二人沐浴归来,季临渊一直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邺城精御卫硬着头皮遵令丢弃那身大鹅泥衣,很拿不准,今日除了要拟函投诉程不思,是否还需投诉这位长乐医师。 候了半晌未得吩咐,赶忙告退。 三人难得换上统一的药王谷病患棉衫:贺兰澈清逸,季临安清隽,季临渊则显硬朗。 这对一母同胞的季家兄弟,身形宛如大号和中号的区别,大哥比二哥更多了几分沙场磨砺出的英挺。 此刻三人分坐三张圈椅,呈三角之势,褪去华服宝冠,倒显出了几分手足间久违的亲近。 贺兰澈打趣:“这下都病了,按我说,倒该请王上也来坐坐,一家人整整齐齐。” 换来两位兄长半真半假的嗔怪目光:“谨言慎行。” 话虽如此,三人却相视一笑,想起了共同经历的陈年趣事。 笑完,贺兰澈道:“大哥、二哥,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季临渊看着他那真挚的模样,方才的怒气也消散了,回忆涌上心头,温馨中甚至带点伤怀,转而暗暗下定决心。 他重重地、闷闷地“嗯”了一声,声线由低沉转为坚定:“有大哥在,定会护你们一世周全。” * 辛夷师兄。 上半日平息医闹,下半日坐堂问诊,此刻又亲自熬了三碗姜汤,为小师妹‘壮举’善后。 面对投诉,他早有心理准备,出谷前药王预见性为他加了薪俸。处理一切那是相当熟稔,甚至摸出了门道。 问题不大。 季临渊左肩旧伤需换药,长乐配的止疼药粉奇效如神,照常用; 季临安晨间施过吊气针,明日联诊仍由他与长乐负责。 贺兰澈连打数个喷嚏,如愿以偿伤寒了,归辛夷管。 只是贺兰澈拿着木偶幽幽盯着自己,看来心病更重,晚些要进行言语上的开解。 问题更不大了! 辛夷同贺兰澈一起回西院,辛夷从库房搬来整只樟木箱,重重搁在长桌上。 箱中珍宝璀璨,都是辛夷没忍心说的真相。 今日这一尊复刻长乐容颜的“喜”傀,陪去年的“哀”、前年的“怒”并立。三尊傀儡一尊比一尊精巧,似乎象征着这“小偃师”升成“大偃师”的技艺进阶。 辛夷执起“喜”偶细观:做工优于其它两只,“哀怒”却更像长乐改妆之前。 “可惜还差一尊‘乐’偶,若能凑齐,就能见到‘喜怒哀乐’的她。” 辛夷问:“喜与乐不是重复了?有区别迈?” “不同的。喜是心头长明的灯,乐是外来的萤火。一者长驻,一者瞬明。” 譬如他念着长乐时,心间萦绕的是“喜”。真见到长乐的那一瞬,就是他的“乐”。 辛夷摇头:“我还是没整醒活!不过,你雕的喜娃,却像你开心时,不像她。” 贺兰澈怔住:“确实,我雕的傀儡皆依自己想象,怎配伴她左右……” 指尖摩挲着归类,目光失焦,他见过长乐有淡淡的哀,薄薄的怒,确实没见过她开心雀跃的笑靥——内喜外乐,全都没有见过。 恋爱脑总爱为自己的痴心找借口,这会儿他又觉得,是他不懂长乐,所以长乐不喜欢。 贺兰澈又问:“她高兴起来究竟如何?” “我没见过。” “连师兄你都没见过?这么多年她都不高兴吗?” 辛夷肯定道:“她今晨戏耍那个方脑壳算一回。师父宣布义诊那日,也算一回……再没有了。依你说的,这些顶多是个乐,还可能是刻意装的。” 辛夷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很想撤回。却见贺兰澈眸光骤亮—— 他有了新愿:要做一个能逗她真心开心的人。 也不求能开花结果,他是第一个让她开心的人!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呢。 贺兰澈释怀许多,搓搓手,清点箱中奇宝:“既然她都不喜欢。那么,这滚灯、泥书、木箱,都可以拿去卖了。” 都是些闺阁女子会喜欢的精巧,尤其是那只紫檀百宝嵌玉喜鹊官皮箱,分三层设七抽屉,通体描金,金光熠熠。 说是藏品也不为过。 当整个紫檀皮箱被打开,辛夷震撼了,他没有发现过里面藏有华光溢彩的小宝贝,欣赏道:“都是你自己做的?” 箱体内各层都放得满满当当,玉石嵌柄随身镜,玉兔掐金对臂环,米珠粉葫芦十八子手串,琉璃葡萄描金花盖胭脂罐。 “有些是我亲手做的,有些是昭天楼出物,我见做得好,便留下来先送她。喏,底部镂了公印这些,应该还能卖不少银两。等我过几日把剩下的都镂上公印,更不愁卖了。” 辛夷知道,贺兰澈说的是实话。 昭天楼源自北魏,融墨家之理,五行之道,承鲁班之术,天工开物之法。曾得赐“昭世天工”之金匾。北魏灭国后,举家迁至天水西域,扎根崦嵫山,才改号昭天楼。 门派中分有五象,以“金木水火土”立派,“木作打底,百艺缠枝”,如今产业遍天下。 传说崦嵫山下,昭天楼共建有六栋高楼,主峰中楼高达二百零五尺,仅次北魏浮屠塔,内中机关精妙,非匠人不能解。 不同的是,浮屠塔是佛塔,而昭天楼却是正儿八经住人、传艺的。 关于楼房,以后让贺兰澈自己来说吧,这里辛夷先跳过。 …… 说起贺兰澈的家世。 总之,贺兰澈的太爷爷被称“天水鲁班”,爷爷“天水小鲁班”娶了楼兰美人做奶奶,膝下五个儿女,正好分掌五行象门绝技。 金象门掌雕镂锻冶,木象门擅偃甲机关,水象门精水脉漕济,火象门工窟画造像,土象门专庙宇营缮,各据一栋高楼。 五行之势,相生相克,衍生出两大分支:“偃师”“画魂”。 近十年间,贺兰澈随父亲与二伯远赴邺城,为季氏城主加固水利、排布军阵、锻造甲兵;晋国境内,金火土三象门则协同工部锻造器械、承接兵部武备订单,兼管敦煌七窟修缮。 昭天楼历经两朝四代,如今由大姑母贺兰钥统摄全局。 晋人或许不知贺兰澈这位三公子,却无人不晓他大姑母外号“金华大娘子”。 她的金象门,锻冶织纴之工艺,冠绝晋朝,便是皇家贡品,也难得一件门主亲制的“华宝天工”。 而贺兰澈作为水象门主独子,未学画魂,却拜入二伯的木象偃师门,尽得亲传。 这孩子从小就外向,喜欢到处串门,获火象、土象二门的小叔小姑点拨,兼修丹青妙相之术,他会得又多又杂。 只是五位门主全都失算了,贺兰澈从小就有大志向—— 沉迷拿这些祖传的手艺造美人手办! 且这些美人都长了同一张脸。 …… “辛夷师兄,换来的钱,就请你平日买些好吃的东西与她尝,逢年节替她添绫罗胭脂。就说是我送的。” 忽又摇头:“不,还是不说是我送的。” 辛夷:“我不干。” “也不让你白干,这些钱分你一半。” 今天,又有人要给辛夷送背锅费了。 只是,他是有操守的大师兄,好歹也是药王谷首席大弟子……再多看一眼天工华物都是对自己此生虔心投身医门的考验。 “你一定要帮我!就当作、当作你骗我,你假装是她,一直回信给我的弥补。” 辛夷:“……” 他不料贺兰澈轻而易举地将这害臊话给说了出来。 之所以害臊,归其根源还是贺兰澈对“君子行事当光明磊落”的一种崇高追求。大概他血液里遗传了小鲁班的工匠精神,这些潜心数术理工之人,爱循公式,一便一,二便二,一斧子砍下去绝不是歪的。 贺兰澈追求长乐,几十封信寄来都石沉大海,却感动了心软的自己。他挑些养生常识回过去,末句礼貌附赠两字“勿忧”,都能被贺兰澈细品脑补出“来自长乐的关怀”。 后期寄来的信笺,他更是竹筒倒豆子般将家世、职业、收入,全部碾碎了告知。 这导致辛夷几乎对贺兰澈了如指掌——从他三岁至加冠,某年某月在哪门求学,家族住址,几时搬家,长辈糗事,全都一清二楚! 直至今天这个局面。 辛夷发誓,此生再也不掺和他俩个胎神的爱情,叹口气: “我是医师,不是二手贩子,你自己先收着吧。或许哪天她又要了也未可知,你知道的,她也很神。” 长乐就在门外。 她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听得真切。见他们下午从泥塘里爬起来后,她又睡了会,但今天的入眠时间注定如此。 其实她想起来了一些的喜乐,都是在无相陵的。 比如母亲和她一起在早晨赖床。 比如父亲同意她养米米鹿。 比如林哥哥一家来信说:已在路上。 比如不肯多做酸木瓜鱼的周师傅今天捉了尾大肥鱼。 比如…… 这些喜乐,都属于白芜婳。 长乐不配,长乐只有仇,只有恨。 不过这一次,她给自己找了些理由:比如这三只极像自己和母亲的傀儡,若流传出去,或许致使更多麻烦——想好了,她才推门进去。 那副又冷又凶的模样,对贺兰澈道:“你将所有像我的傀儡都找出来。” 贺兰澈没料到她会来,护着那三只,结结巴巴道:“这、这几只不卖。” “我收下它们,换你的承诺。” “你说!”贺兰澈才将傀儡尽数放在她眼前。 她每拿过一只,就说一句话: “你以后不许再和任何人议论我的容貌。” “也不能和外人提我的雪貂。” “还有一项,没想好,以后再说。” “我都答应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狂犬病 一夜又过去。 今天是三月初五,济世堂义诊的第五日。 芜华师姐终于顶不住了,昨晚清堂时,就将桌上羊皮包卷的创刀针钳乒铃乓啷收得梆梆响,要告假一天。 长乐也很头疼,急症间的外伤医师就她和芜华二人坐诊,她昨天便没睡好,晚上熬半夜,今天下午又要熬,那等于连续三日睡眠时间都抵不过人家一晚,血晶煞这贱蛊也没有消灭困意的功能。 她半夜没闲着,除了将贺兰澈那几只偶人收起来,又练会儿功,再翻翻老药王记载行诊纪录的《回生集》,也没想好今日怎么给季临安联诊。 倒是被那些“金枪药”“又金枪药”“汤火药”“又汤火伤药”的方子,给催眠了一刻。 接近凌晨,鸡也没叫,照旧在一阵打砸哭嚎的闷痛中结束噩梦。 师父也拿她这梦魇束手无策,就是心症。 这么多年她也就这么过来的,都在梦里炼出经验了,打得过则继续睡着,梦里打不过了,就强行醒来。 早到诊间,一晚热粥下肚,药草汤泡手,睁着红眼又在发神。 这几天能治能自理的病人几乎都开药回去了,每天也就收治四五个危重病到后院,因都是些吊着口气在的人,大多都安静。 程不思算是最吵得的,不知今日走了没。她思及此处,便让位黄衣师姐去后院清人。 不一会儿,程不思便背着行囊到了她面前。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也没什么药好开给他,昨日她下的毒轻,及时封了经络,解毒又快,最多令他左手再乏力三五天。 只是要做做样子,长乐亲自给他开了些健胃消食散——没别的意思,这方子在义诊堂比较滞销。 还特意叮嘱他在路上便该将药方兑水吃完,吃净,不要带回五镜司,足见长乐的警惕心。 没写药封,也没登记造册,跟他挥手作别。 不料程不思支支吾吾的,从胳肢窝下三寸的地方掏出一把碎银,让长乐自己拿。 长乐哑口笑道:“济世义诊堂,所谓义诊便是不收诊费。” “唔,酱婶儿的。”程不思打量周围药柜,“我以为诊费不收,总要收药钱吧。” 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长乐的精力又严重告急,便是脸连笑都装不出来了。于是撵他道:“你走吧。” 谁想有句俗语是“请佛容易送佛难”,程不思这个北方大块头倚在药柜前,继续套近乎:“神医!神医妹子……唉呀,我听说介义诊呐,朝廷也出了钱,出了不少呢,你们给人看病可不免费吧,你一日收银多少。” 长乐昨日那副装出来的热心真诚拉家常,今天已经过期,再下去就要朝他发火了。她横眉冷对的样子让程不思摸不着头脑。吃了冷,他只好挠挠头,神神秘秘地说正事。 “是这样,我想着,请神医妹子给我开个诊单,写点额外的药费,我好报上去。跟镜司户账申报一点代账,至少把我这几日枉路的开销给……” 他这时倒显得挺聪明,关节上的话头不说出来,拼命跟长乐使眼色,用手在纸上画圈圈。 感情是要长乐替他做假账,开发票,毕竟出差的工伤不能白受,要有凭据。 他本来要遭骂一顿的,长乐正想要叫辛夷师兄自己来处理,又盘算着,师兄近日也是百分辛苦。 又顾念到昨日确实对不起程不思,就当弥补他吧,一不做二不休,长乐虽没有开假账银子的单子,却写了一张“剑伤疮愈”的诊单。 让他千万记住别说是中毒,一口咬定是来义诊堂看伤的,只是恰好遇见邺城人,发生了口角。 教他将这剑伤的单子给乌大人看,再记得装作可怜相,或许能保个免罪罢官。 * 这五日义诊堂,总算将鹤州各郡的本地患者看治得差不多。筛去轻症小疾后,重症伤患已收治得七七八八。 今日抽中的签号,大半流向妇人症科与耳鼻喉目科,渐有外地患者混杂前来。观这势头,再过四五日,四方道上闻名求医的重伤患便要到了。 不过无妨,药王谷早已借调了更有名望的医师,此刻也在途中。 晋国当下,但凡有真才实学的医者——无论是在宫当差的御医、在朝任职的医正,还是市廛悬壶、江湖游方之辈,多少与药王谷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尤其宫里的御医,若不是药王谷嫡系弟子,至少也能将老药王的集方背得滚瓜烂熟。 直至下午,长乐收治的多是跌打损伤之症,终于等来个急症插队的患者。 结果一问,是被家中狸猫抓了,来看疯犬病。 “你的意思是,你家狸猫养在院内多年未出过门,却因幼时与邻家犬嬉闹,因此你害怕得了疯犬症?” 患者称是。 长乐直接让他先回家去呆着。 患者则不服:“神医,这难道不用治吗?疯犬病!闻风丧胆,染之便无生还,轻则发狂,重则癫乱而亡!” 他又复嚎:“只需七日啊!” 长乐本想说实话,那边辛夷又在狠狠咳嗽。 是了,你问医师被猫抓了是否会感染狂犬,医师一定告诉你,不可轻视。若你问医师自己被抓如何处置,反正长乐肯定是只用皂角水冲洗的。 长乐心内吐槽:若是被这狸猫的牙齿咬伤人,都可以更重视些。 疯犬症虽凶,却非易得。 其一,家猫家犬不会天生带毒,必需被病犬所伤; 其二,需那狸猫恰在发病期,且刚舔过爪子,口涎未干时挠伤你。 而这家养狸猫的干燥爪子能凭空让人染上狂犬,老药王都要惊呆了活过来剖解一下。 只是这患者的伤口深可见血,创面大。罢了,不要让他自己回去将自己吓坏了。 长乐道:“我有两个方子,你自己选择。” 患者倒是对她恭恭敬敬。 “一么,将你疑心染病的狸猫杀掉1,取其脑部,用锤凿碎,涂抹在伤口上。” 这话一出,又血腥又疯狂,患者的家属不干:“爹爹!不可,不能这么对咪咪。” 患者亦面露难色,果如长乐所料。 “二么,你自己回去准备这两样东西,我这里没有。”长乐从柜中取来一本小小的、未知出处,反正绝非药王编写的小册子。 为防他不信,长乐让患者亲自朗诵:“用老鼠粪磨为末,砂糖调敷。” “你需备静室一间,将自己关入十日——十日后若小猫安好,你便无虞。” 这法子虽脏,但好过要杀咪咪,还是自己从小带大的那种。相比起来,老鼠粪算什么,患者一家都能接受,便半信半疑地离开了。 这本小册又名《家有小良方》,乃师父案头常备的反面教材。 然而,药王谷弟子几乎人手一本,其妙处相当高深,行医必备。 所有方子需用药材都是温补之物,譬如什么砂糖、姜片、蜂蜜、炒山药,老鼠粪、燕巢粪、猪脑髓、泥炭都不提了,还会用猫粪,且特意叮嘱要用黄猫粪,黑白猫不可用,以替药方增加难度。 长乐认为,定是哪位行医多年的奇才,实战经历太多才能编出,专门克制各种疑心症的。 傍晚。 义诊清堂,长乐与辛夷结伴收工,往季临安处联诊。 一行路中,长乐忽然轻喟:“又枉过一日。” 她不肯说的事,辛夷亦不问,然多年相伴,多少能揣度几分缘由。 他宽慰道:“人生怎过方不算枉过?你以为是枉过,今日经你诊治的人,却只当是新生的一天呢。” 长乐回道:“师兄倒是越来越像师父了。” 或许是她筹备多时,自认万事俱备,只盼顺藤摸瓜、蛰伏暗处,以最快的手段将仇家一一掘出,最好每日都有进展。 有句诗怎么写的呢。“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形容她的每天实在再恰当不过。 熬煎得度日如年。 “虽然不知师父和你究竟谋划啥子,但我晓得你背负太重。你放心,师父交代的,我都会尽力做到。这世间事,有时靠机缘,有时靠执念,终会有个结果。”辛夷顿了顿,又道:“若是有天你想告诉我,或许我也能替你分担。” 话音落时,暮色已浓。长乐忽然驻足,落后他半步。 她眼里的辛夷师兄,向来敦厚温良,兼具气血旺盛令人羡慕,他每日都似精力无穷,纵有病患刁难,亦鲜少怨言。 师父交代的事务,他向来接下便做,成与不成,事后从不自寻烦扰。 或许这些便是“首屈一指的大师兄”必备素养,他应该每晚入眠都都安稳顺遂吧? 长乐常羡慕他,总能将琐碎日子理得井井有条,次日依旧。 只是她心中清楚,这世间愿为她分担的人都没什么好结果。 最终只会余她一人,独自踏过崖底的地狱。 今后的日子,再难,难不过往昔;再痛,痛不过从前。 只要自己背习惯了沉重的东西,总会适应,觉得轻巧。 因此,她说:“辛夷师兄,你不必替我分担。” 辛夷也不强求她即刻就能扭转观念,转而道“走吧,我们将下一件事做好。” 这下一件事有难度。【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诓骗 季临安之疾,算来应有十二年,药王谷的病历册中便记有十年,始终未能痊愈。 当然,这关长乐屁事,她其实另有打算。 辛夷师兄分析:“他本先按弱症治,又按中毒医,师父后来又改回弱症,也算罕见。如今你说仍按中毒治,要用回师父当年的方子么?” 长乐摇头:“我看过师父早年记录,因他腹痛呕血,判定毒在胃肠,灸穴通腑,泻几日,用小承气汤。岂料气血愈发虚弱,晕厥频繁。后来师父改开益气养血方,效果却出奇的好。” “按理小承气汤泄浊,应能排毒,却未见效。若真是弱症,常年补气养血能固本,不至于呕血晕厥。可见这毒初显时误导人以为在胃肠,实则另有藏处。难就难在,不知毒究竟积于何方。” 长乐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辛夷认同道:“中毒途径不外乎口服、熏闻、外创。如今已探明是慢毒,既然非积肠胃,那便不会是口服——他或许是因熏闻、外创而中的毒,这毒能使人惊厥呕血,总能找到毒方。师妹昨日为他探针,又觉得如何呢?” 银针探脉,针若发黑,就能直接定位毒处。 “为他探了,经筋络脉都也没有,这是师父最后转回弱症的原因。” 季临安此前已来药王谷诊治两次,这次已是第三回。银针探脉并非首次,每回都是这个结果。 “祖师爷提过,他翻弄蒲公英时,中指被木刺扎伤。十日后创面愈大,唯蒲公英清创才奏效。因此他说,毒与药本可转化,良药能成毒,毒亦能为药。季公子常年服补药,若这毒就藏在药里呢?或许该停掉所有补方,另寻他法。” 这法子不算是首创,药王当年已经为季临安换过一回全部的药。 长乐“唔”了一声——以上的这番沟通,她说的净是唬人废话。 据她近年的蛰伏,世人即便知晓“血晶煞”,却不知其具体用途。当年闾公给这名字起得就不好,但凡叫个“百毒不侵又延年益寿秘术”,保管个个都来无相陵打破头。 而当年季临安求医时,自己身中血晶煞一事还未与师父共享。 经年体验下来,管他中什么奇毒,只需要——掌心血炼得的软硬两种晶体磨粉,再用鲜血熬开。 直接喝就罢了!每日灌他一大碗下去,连灌七日,这样也治不好的话,闾公在天之灵都不得瞑目。 再不济,便去无相陵取一回蛊种,找出秘术,喂季临安吃了,割开自己的掌心血灌他脖子,最后跳一回大神。 他这辈子就和自己一样了。 这些全都是很好的主意,只是一个也办不了! 先不说要每日要放她一碗新血,单让季临安直接喝那碗腥酸的血泡粉,就够惊悚——他们不会传出去吗? 次则,邺城主的心头爱子,连药王都经年难治的顽疾,被她个小神医几服药就治好——也太张扬了。 最主要的是,现今仇家不明,季临安再为贵胄,关她屁事?不足以令她冒此风险。 因此她早打定主意,表面按中毒治,实则在药里掺入血粉吊命,既不担风险,也不致病情恶化。 今日联诊,只需要诓骗辛夷师兄的判断与自己一致就行。 “我与师兄想法一致。从前方子尽数停用。我想开‘龙胆汤’,加旋覆子、代赭石。” 辛夷沉吟:“龙胆汤清营透热,他热毒不重,旋覆子不如换成黄柏更对症。” “那便按师兄说的。” 长乐的诓骗很顺利——旋覆子这药化痰清热,可加可不加,她真正要的是代赭石。 代赭石可解季临安的昏厥咳喘,最主要这味药暗如牛血,入水便沉渣黏底。 将血粉兑进去,可以蒙混过关。 她也不能日日都割了新血送去,每旬掺一碗,慢慢治,对大家都好。 讨论就是这样深刻又草率。 不知觉,二人已走到东院。 * 天色将暗未暗,辛夷最后一次为季临安诊脉,切切叮嘱。 屋中如往,季氏两兄弟坐着,一闲人站着。 他们见辛夷和长乐进来,有人反应平常,有人傻笑施礼,还有人冷着张脸。 季临渊便是冷脸不发一言的人,他似乎还在为昨日被推下塘的事生气,不过自觉理亏在前,只能心内腹谤道:罢了,大丈夫何必与她计较。 只是他手中拿着一封将拆未拆的信,双指一拈,知晓信封内附两张信笺。 这是邺城密信中惯用的“阴阳信”。 阳信一般用软宣书写,直看便是,机要决策绝不会写在其中。 阴信则用硬折卡,看似一些礼貌祝祷语,沾水后等原本内容融却,可显露密语。 季临渊本在拆信,忽听长乐问季临安:“你首次不适是什么时候?” “太久了,记不清,邺城御医说我是从娘胎中带的弱症,食生冷便会腹泻呕吐。”季临安道。 “第一次病情转重,是何时?” 贺兰澈抢答道:“我记得!那次是十几年前,从二哥吐血开始,王上和大哥急坏了,尤其是大哥急红了眼。” “不错,那年你们十二岁。”季临渊颔首,他记得清清楚楚。 长乐辟出一本新册,重新开记。 “我是要问,吐血那年,可有特殊经历?你们说详细些,从前六个月就开始说。” “季某竟不知药王谷神医,还兼职查案么?”季临渊讽嘲道。 贺兰澈已沉浸在回忆中:“那年,我十二,大哥十六……” 他猛然抬头,眼神明亮:“那年初,明心书院与大觉寺联办了一场齐物义讲。咱们三人都去了,二哥气质出众,论经史侃侃而来,取得头筹,很是扬名。回邺城后,王上开心极了。” 邺城之人到晋国的书院比课中出了风头——长乐默默记下。 季临安也记得这件事,只是此刻不语。 那年以前他都未觉身体不适,义讲成绩压过晋宫书院学监的榜元,得大儒夸赞。他们回城后,父王大喜,一度认为“天命王相”之说为真,私下叫他今后读书更需勤勉,且多加练武艺,识用兵法阵图,过两年会拟旨,加封邺城少城主之位。 “不错,那年论经,临安回城半年后,突然吐血。曾报中毒,父王认定是晋宫所为,后来按弱症治,便不再提此事。” “向来无证据之事,王兄慎言。”季临安哑声制止。 邺城与晋宫的微妙关系,哪怕在贺兰澈面前,也需谨慎议论,更何况此时当着晋国人。 长乐不感兴趣政史,接着问了下去。 季临安续道:“次年病情急转。父王请遍名医,试了几十种方子,最后用补气血药才见好转。父王便派人请药王来邺城。” 辛夷点头解释:“那年师父新继承药王衣钵,药王谷患者众多,他身为晋人,不便赴邺城。何况……” “理应如此。虚有权势一场,疾病面前却都是凡胎肉身。既然我们想求医,便该自来谷中。”季临安饮了口热汤,咳嗽稍缓,“邺城名医为我补血益气,稍复精力,父王不敢耽搁,一番打点后,就派人送我来了药王谷。” 长乐记下,再看旧册中记录季临安前后日子的饮食表症,清清楚楚。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第一回求医,谁陪你来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阴阳信 “是我。”贺兰澈插嘴。 季临安斜窝病榻之上,摇头否认。 “谁陪的诊,也影响神医诊治么?”季临渊盛气凌人,呛完了才承认:“第一回是父王派了两位亲卫,江御医随行。” “从邺城到药王谷,官路转水路再转山路,马车拖着重症病人,最快也要半月。邺城主与长公子竟都未同行?” 这问题似乎是问到了点子上,贺兰澈适时闭嘴,季临安沉吟,季临渊则警惕道:“涉及我邺城机要,不便相告。” 长乐冷然道:“二公子病症胶着,多一分细节便多一分生机。医者无国界,长公子若顾忌,我只能盲目开方。” 她只当季临渊还在为昨日落水之事耿耿于怀,才多番和自己过不去。 最终季临渊松口:“那年临安重病卧床,父王操劳成疾,政事全压我肩上,实在脱不开身。这般解释,可算合理?” 长乐提笔记录:季临安重病一年,亲卫随御医护送至药王谷首诊,三月见效后返城。 “接着说。” 病榻上的季临安咳得弯了腰,半晌才直起身子:“从谷中回去后时好时坏,咳血频发。又过了三四年,阿澈陪我去的,那时你也在谷中。” 说的就是六年前,长乐有印象:季临安第二次来诊时,药王被这贵公子棘手的误诊案缠住,每天眼一睁就是苦思对策。 那时她刚学医,白日采药制药,夜间苦背典籍,偷空午睡。 正逢谷中同门从关心她,到不待见她,没人愿意和她一组搭伴。药王生怕她落后于人,硬将她带在身边,跟着辛夷打下手。 长乐问得极细,新册页记满三页后得出结论: 季临安每在病情好转时逞强活动,必发咯血晕厥,且晕厥前必有腹痛。 症状虽相似,发作却毫无规律。 邺城曾疑晋宫下毒,隔年更换亲卫,仍无济于事。 百医中九十称弱症,便按弱症施治。 这么一复推,季临安的病情已被她完全上手——这人病了十几年,拖到今天都没死,邺城御医是真的尽力了! 她按照与辛夷商定的药方开贴,辛夷亲自去药房备药,临行前仍不放心,说要传信药王确认才敢用。长乐手脚利落,拿起瓶瓶罐罐针针盒盒,一句废话也没有的往季临渊那边去。 该查看季临渊的肩伤了,查看完,就算过完了——真正白费的一天。 季临渊不知何时面色沉郁,手中信封已展开。察觉众人目光,他回过神道:“前日给父王的家书,今日收到回信了。” 在场众人暗惊,这鸽子有些快啊,前日才寄出的,今日就能收到? 贺兰澈算道:“这鸽子线型直飞,寻常快马需七日,它却缩成一晚。必是昨日晨抵达王宫,王上连夜或今晨回信,这才赶上咱们收到。好鸽子,真是好鸽子。” 眼下似乎不是最该关注鸽子的时候,季临安追问:“王兄,信中说了什么?” 长乐一边听他们闲话,一边挎下季临渊的贴身中衣,查看他的肩伤,所幸脓疡没受到昨日淤泥的影响——他昨日骚包的大鹅外套隔水效果不错。 伤口已不再发红,结痂迅速,痛感已减,只剩零星水泡待挑破,再等七日新痂脱落,伤应该就好得差不多了。 今日可以针扎他的四处经络,助淤血散开,会好得更快——长乐反正没有痛觉,只会帮病人们挑选能速愈法子。 她手起针落,像戳木头似的,将季临渊疼得紧咬牙关。 他此时不爽,非常不爽,借着清创,将手中软宣纸信一扬,扔到贺兰澈脚边:“你来念吧。” 贺兰澈抖开长信,嗓音温润,将威严的父训念得柔和: “临渊启: 来书已悉。既与临安共疗于鹤州,甚善,归期勿急。城中近日无事,唯忧临安体弱,汝当就近照拂,衣物、饮食、作息皆需上心。天朗气清时,可督其适度操练,勿过劳累。 既在药王门下,当信诸医,不可轻慢。所需之物,速来书告,邺城必全力备之。 另有要事:顽妹私自外出,轻装赴鹤州,令吾甚怒。汝为长兄,需速与她会合,护其周全,一同返城,勿有闪失。” 这信就念完了。 长乐瞥见季临渊的脸色,心中知道他因何不爽。 那日,她私拆他的家书里,这朵心机黑莲,分明在信中大段大段渲染自己受伤之重,盼父亲关怀。 此刻回信父亲也大段大段叮嘱弟弟的身体,连妹妹都要他照料,独独未提他的伤势。 城主该是公事繁忙的高贵人物吧?竟然也会絮絮叨叨记挂小儿子冷了要添衣,要喝温水,要在饭后散步。 大儿子这边则一句带过,仿佛他受伤了会迅速好起来一样,还不忘记要求他,身为长兄应该如何。 原来真正扎疼季临渊的,是他父亲的偏心啊。 这位铁血长公子眼底暗涌,迅速敛去情绪,正色道:“雨芙跟来了,却不知何日能到。明日派晨风去大道接应。她冰雪聪明,又逢鹤州义诊,路上人多,应无大碍。” 自读信起,赫赫威风的长公子提不起精神,只心事重重地坐着,任长乐挑破最后几颗水泡,敷上红粉。他硬生生忍下疼痛,一声不吭。 长乐明白了一些,下手也就对他温柔了一些——但也没有太温柔,毕竟她太久都没体会过“肉疼”的滋味。 譬如旁人被使劲一掐,会嚎叫出逃,她只会觉得被捏了一下,皮肉深层处会产生的“酸麻”“钝痛”,早就和她绝交了。 天色已晚,长乐收拾好诊具要走,多言叮嘱道:“既然你们城主要诸位听药王谷的医嘱,我就有一言,二公子应多多卧床休养,即便天气好了,也不该让他过度锻炼。” 以往在邺城中养病时,御医就再三叮嘱了“静养”,可就是拦不住上了年纪的人对开窗活动的执念。 尤其季氏世代武将出身,确信后代子孙应文武双修,才是邺城立足根本。 因而,季临安略有气色便会被老爹拉着出门活动,上次游猎吐血就是一个好下场。 御医是说了也不听,说了也不改。但愿城主有机会来药王谷,能被药王亲自警告。 “放心,我一定陪着兄长静养。”贺兰澈应了下来。 他昨日惨遭心上人拒绝,却又真的被长乐收下了礼物,很难形容今日感受,总之是话少了很多,事儿也少了很多。 屋中点上几盏若隐若现的灯烛后,众人四散。 季临渊生等着她们的身影都消失,才借口左肩伤口不适,要出去透透风,临出门前还贴心地帮季临安掖了掖被角。 他的手心一直捏着那封暗信,拐过两条长廊,打来一碗清水,浸入暗信,硬折卡上的密语显形。 他拎着手中的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译着。 三两行字而已,看完,他今日唯一的希冀也随那些疱疮般彻底被挑破。 父王给他一月时间留在鹤州,交办新的任务,却只字未提他的伤。 季临渊盯着水面苦笑,深吸一口气,早就该习惯了,不是吗? 掌心的剑茧硌着碗沿,他试着端起那碗水,看看自己能不能端平——果然是端不平的。 既然端不平,索性就连碗也一起扬了它。 暗语内容烂熟于心,无需回信,只需按时汇报。 只是看完总应该有点反应。 于是,季临渊心中也没说苦,没说不公平,只默默跟自己强调:儿臣知道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糜侯桃 义诊堂的初六对辛夷而言不是个好日子。 今晨他以为该和芜华搭诊,没想到长乐小师妹还是来了。 她这两天应该已熬至极限,昨晚又不是一个好夜,否则不会趁着碎片时间在桌上眯眼,像极了连续三天日夜疾马后只想瘫坐着的烂泥。 “看你累惨了,希望今早分到急症的病人能少些。” 长乐闭着眼睛摇头:“我还好,断续睡了一些时候。只是师兄,这外头求签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师父调派的人手还没到,往后怎么办?” “莫担心,”辛夷从容地宽慰道,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凭空就能使人安心,“师父的安排啥子时候出过拐嘛,这些事儿我来操心,你只顾做你想做的。” 长乐倏地将眼皮睁开:“你觉不觉得——季公子家的信鸽飞得是真快,我们能不能养一些?” 辛夷只道这些信鸽是邺城特训的良种,随口应下,并未放在心上。 堂外铜锣响过,义诊开诊。 五个科的大夫都能分得几个病人,其中以辛夷所在的内伤科人最多,半日接诊十七八人是常事。 能治的,药王谷从不吝药材;实在回天乏术的,也只能婉劝归家。 之所以说今天不是辛夷的好日子,皆因眼前这位白胡子老头, 他被家人簇拥着坐下,据描述:年前染风寒后,稍行便乏力,四肢浮肿,夜不能寐。 老伯本人摸脉时极不配合,嚷着要回家。 与他容貌酷似的儿子好言相劝,能哄着老人排号、分诊、让辛夷搭脉,想必费了不少周折。 虽值初春,晨风煦和,老人却虚汗淋漓,儿子不时以方巾为他擦拭,十分孝顺。 辛夷细细切脉,又接过方巾轻嗅汗渍,而后缓缓摇头。 也不写方子开药,辛夷问他儿子:“老爷子高寿,七十有八?” “正是,正是!翻过春便七十八,虚寿八十呢。” 老人胡须上翘,侧头斜睨,粗气如破鼓般沙哑:“所以我还不能死么——” 辛夷叹口轻气,微不足察,将家属拉至一旁:“回去嘛,不必治了,老爷子若有想吃想喝的,这几日尽管满足他。” 懂行的人都知道,医师说这话——完了!没得治了。 不是所有人听后都能一下接受,尤其当你觉得家人看起来还好,明明是小问题的时候。 儿子难以置信,大声争道:“为何不治?大夫,不过小毛病,怎就不治了?” 他未悟辛夷的暗示,叫嚷得满堂皆闻:“神医说我爹要死了!” 这儿子又怕是老爹的拽样惹到了医师,于是半跪在老父亲面前,好声好气哄着倔老头: “娘还在外面等我们呢,您好好跟大夫说说,今后会好好喝药。儿子就这一个心愿,这里的神医大夫天下闻名,您听话,像药王一样,活个百寿不是问题。” 老人颤巍巍起身,却异常坚定:“都说治不了,不治了。” 辛夷只顾收拾诊台,准备接诊下一位。 直逼得这做儿子的左劝右求,连连哀告,几番拉扯之后,他大叫一声,暴怒掀翻诊台。垫腕枕飞过帘脚,落在长乐脚边。 从求人,到闹事,堂内围满看客,大伙儿都觉得这义诊实在是精彩——每天都有人吵架。 “不治了?爹!我带着您,拖着娘,大老远的从家里赶过来,路上没说过一句累吧?到现在拿上号了,您说不治,我到底图什么?” “治不了?就是这点小毛病,大夫您说治不了?您可知我们从宣县跋山涉水赶来,靠我一个人这路上都没敢停过脚歇,信的是药王谷的名头,难不成你们都是欺世盗名,见人下菜碟……” 长乐寻思:这汉子皮肤黝黑,孔武有力,是庄稼人。 想来越三坡转五路,不过为求药王一句:“还有得救。” 面对生死,再平凡之人也会挣扎,这是人之常情。 他这番破防也是情有可原。 以往都是辛夷师兄为她保驾护航,今朝突然变了天,她也凭空生出管一管闲事的心情来。 长乐正欲开口,却见拐角处,身着鸦青色绒氅的季长公子到了。 他未带贺兰澈与坐轮椅的弟弟,身后却跟着一长串御卫,往堂中一站,便如铜墙铁壁。 这事闹得突如其来,诊堂医师不好扣住发飙的病人家属,负责维护义诊堂治安的晋朝官卫多数都在院外,赶来速度反而没有季临渊快。 季临渊向辛夷拱手,晨风大统领便替他主子朗声道:“堂主只管行医,杂务交与我等。” 精御卫走到众人面前,一派“这义诊堂由我邺城罩着,谁敢放肆”的威风感。 这闹起来的庄稼人见说不上理,闹不过人,终于哭了。 他搀起父亲,故意说与众人听:“义诊不收费又如何?小医不懂事,不肯尽力!我这就带爹去药王谷,哪怕刀山火海,也要见药王一面……” 辛夷大师兄到底混迹医圈,背锅多年,有“药王谷首席大弟子”名号,什么大疯大闹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恶劣的顶缸条件没经历过? 一个温柔的川渝人!不是吃素的! 他先礼貌谢过季长公子的慷慨好意,又安排周遭吃瓜群众退开,将父子请回座,只花了须臾功夫。 好整以暇,辛夷缓声道:“怪我起先没将话说清楚,致使误会。所谓‘将死之人,绝汗如油’,老爷子心脉已断,想必二位此前看病的郎中也说过。” 此言一出,汉子哭得更痛。拳拳孝心,吃瓜群众无不动容。 反倒是老人,虽气喘吁吁,却仍硬气指责儿子: “早就跟你讲过,我活够了,想死在家里。别折腾你娘和媳妇了,人都有一死,你将来也一样。” “爹!你说的是什么话。” “你也是传我的倔,你能活到我这岁数,死了也是喜事一桩。” 汉子虽长辛夷一轮,此刻却哭得像孩童:“爹,我不要你走……” 长乐倒有些羡慕他:这把年纪还有父母在世,也是不可多得的幸运。 辛夷也不知道该劝什么、能劝什么,天地人伦,作为人,谁都避不过。 但作为医师,再残忍也只能实话实说。 还是老头洒脱,最后一次教训儿子,发号施令: “我累了,如今也实在走不动,现在就想回家,出去接到你老娘,咱们回家去,给我准备后事……” 老人不再多言,起身便走。众人动容,纷纷让道。 季临渊帮忙收拾桌椅,问道:“心脉尽断?医者真能凭脉断生死?” “老爷子脉如乱丝,汗出如油,气脱于表,喘如牛吼,已是心力衰竭,就在这两日了。再治,不过徒增痛苦。”辛夷垂眸道。 长乐递来这只体验过飞翔的垫腕枕:“师兄何须说破?他想要治,开副板蓝根,待他去后,也怪不得你,不用起争执,不会砸了药王谷的招牌。” 岂料辛夷正色道:“师妹此言有所差,正是这样才会砸了药王谷的招牌,你还记得糜侯桃那小子当年惹出的祸吗?” 糜侯桃师兄是药王谷另一位内伤科医师,只因他原姓“糜”,这姓罕见,药王师父便起了玩心,做主让他在谷中叫“侯桃”,正好也是一味药名。 他比辛夷小两岁,留守药王谷中,没有过来。 “当年,糜侯桃曾遇肺栓塞患者,师父断言救不了,灌吊气汤最多再活一旬。” “就因家属哭闹不肯信,糜侯桃心软撒谎。那病人本已没有进食的必要,结果他家人半夜强喂饮食,竟致病人呛咳而亡。” “因此我万万不能这么做。真相虽然痛苦残忍,作为医者若以善意说谎,反会误事。这老伯的儿子若不死心,带他四处折腾,才是真的折磨。” 辛夷师兄就是这样,论及医德,便如师父附体,滔滔不绝。 长乐今天倒是将这些话听进去了。 有些真相虽然痛苦残忍,但用善意的谎言隐瞒,或许会让事情更曲折。 她若有所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他的傻灯 鹤州一年四季晴日居多,这日下午,长乐收拾好小榻,又杀回西南角的院墙边晒太阳。 许是连日强撑,实在困乏,伴着街市叫卖声与师姐捣药的轻响,竟沉沉睡了三个时辰,直到入夜才醒。 醒神时,耳边雨声淅淅沥沥。下榻时,才发觉泥土微润。 这毛毛小雨飘了有一阵儿。 长乐抬眼往小榻上方看去,不知何时竟悬了把大油纸伞。 小半伞面横架在两墙夹角间,剩下的巨大伞面正好护住她的床榻,挡住了绵绵细雨,才没将她淋醒。 她伸手取下伞。 恍惚记起熟睡时似乎听到过极轻的竹响,想来是放伞时伞柄碰墙发出的动静。 这伞极大,囫囵一数,约有六十根伞骨,细如竹篾,极轻巧。伞面张开足可遮四五个人。伞杆纤细秀美,通身都是竹子修制,她不费丝毫力气就能擎住。 伞柄触感如玉石般细腻,即便没看到伞骨上镂刻的“昭天楼”三个字,也知道是谁干的。 她往西院去,果然见长廊中亮了盏小琉璃灯,如萤火点点。 持灯的那个人,穿一身天蓝色云衣锦袍,清澈而温柔。 见是她,那个人站起身,紧张地清清嗓子,却没说话,只亮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等着她先开口。 “这伞是你的,还给你。” 于是贺兰澈笑着接过。 他手中莹灯漾晃,跟在长乐身后,“方才……没有吵到你吧?” “没有。多谢。” 他又紧走几步,追到她身侧,竟倒着走路与她说话:“我们顺路,点一盏灯,今日落雨转阴,云层又厚,不见星月,免得走昏了路摔着……” 铺垫这么多理由。 长乐微微放慢脚步,默许他跟着,就这么走过一条长廊。 空气静得有些可怕,雨点也从棉针落成竹桶倒豆子,长乐问他:“几时开始下的雨?” “近晚诊堂关门时。我见你睡得沉,就想着……雨不大,撑把伞,或许还能多睡会儿。” 她不知道,贺兰澈午后就见晴天转阴,恐要下雨,想给她撑把伞。特意从角门绕到街市上,施展轻功,翻上院墙,才将这把伞稳稳搭在檐角,没扰她清梦。 补够了觉,她心情不错,也趁着长路和正搜肠刮肚找话的贺兰澈聊起天来。 “这把伞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伞虽精美秀气,伞面却画了墨葡萄,画风仙风道骨,颇为写意——与贺兰澈惯常工笔精细、偏爱气韵明快鲜亮的风格大相径庭。 “这是我二伯的手艺,他当年一口气造了十二把,葡萄、纱柰、荔枝、寒瓜……逢人便送,不值什么的。” 贺兰澈歇口气,又试探道:“你要退还我的礼物里,就有一把比这小些的。你若是喜欢,平时出门带着用,可好?” 就别退了吧…… 药王谷多雨,长乐记忆里确有一把小伞,是不知哪一年贺兰澈寄来的。在一众珍宝中不算稀奇,收到后便被辛夷师兄压了箱底。 她巧妙转开话题:“你二伯,便是江湖上传闻那位‘闲敲先生’吗?” “你也知道他?” 贺兰澈有些惊喜,立刻又捡起昭天楼那套“坦荡真心”的家传开屏技巧,自顾自介绍起来。 贺兰棋,昭天楼五行中行二,掌木象门。为人木讷,却极擅奇门机关、枢仪脉甲。对弈和做手工不过是顺手的爱好。早年爱访仙山修道,至今打光棍…… 当然打光棍背后另有隐情,不好细说…… 当年昭天楼受邺城延请,只派出贺兰棋从天水前往邺城效力。他以弈喻兵,排兵布阵,被邺城尊为第一大军师。正因他之故,邺城才又力邀贺兰澈的父亲贺兰池前来共襄其事。贺兰澈因此到了邺城生活,与季氏两兄弟自幼交好。 其实这些话,长乐早就在他的来信里看过,此刻却故作不知,听他再讲一遍。 昭天楼根基在晋国,水、木两象门却常年扎根邺城,引得晋宫多有不满。 金火土三象门一直想召回那两兄弟。 近年来晋国与邺城关系愈发针锋相对,江湖上对这位“闲敲先生”的微词也多了起来,说他“老谋深算”“心机深沉”,连长乐都有耳闻。 但在贺兰澈的信里,这位二伯却儒雅又可亲,因没有亲生孩子,便将一身绝学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 闲谈间,两人走到了西院。 西院灯火通明,进进出出好几位陌生面孔,背着包袱,又躲雨,看起来忙得不可开交,都没有注意到他二人。 长乐在院外驻足,与贺兰澈告别:“就到这里吧。” 贺兰澈却有些扭捏,似乎还有话想说。他望着雨,灵机一动:“只有一把伞,我先送你回屋,我再回。” 长乐竟又答应了。 可他向来很少扯谎,才走两步,投降:“好吧,其实我有东西要带你看。” * 她与撑伞的他一起越过落雨小院,伞很大,两人靠得并不近,但对贺兰澈而言,足够傻乐好几天。 纵然心里有准备,屋内的景象还是让长乐一怔。 原本阴冷素净的屋子,从屋门到床榻间挂满了琉璃灯,与贺兰澈手中提着的那盏如出一辙。 光晕如暖橙,晶莹套罩子,散落在房间各处,整个屋子像披上一层光影交错的金纱。 她一向很少在屋内睡觉,无非为了躲避每晚与她缠斗的梦魇。 此时抬眸看向那些琉璃灯,盏烛在微雨夜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光亮。 固执地很,风吹不灭。 如何冷漠相对,始终炽热如初。 长乐微微垂眸:“为何弄这些?” 声音少了平日的冷硬,多了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贺兰澈目光锁着她:“我听辛夷师兄说,你夜里常被噩梦惊扰,难安睡。猜你是怕这黑夜寂静,便寻来这些琉璃灯,万一它们能陪着你,让你以后睡个好觉呢。” 鹤州有处天工阁,算来也是昭天楼金象门的产业,这两日都没见到贺兰澈的人影,想来就是在准备这些。 琉璃灯是贺兰澈的大姑母“金华娘子”独出宝物,从波斯引入了琉璃吹制术。虽比不得稀世奇珍,可琉璃本就价贵,烛台中更添了昭天楼火象门的独门配方。 他从辛夷那里得到含糊许可后,就买光了这些琉璃灯,小心运回,擦拭干净。 看长乐在太阳底下睡熟了,他轻手轻脚进入她房间,紧张兮兮挂灯。比划高度,变换位置,反复调整,确保每一个角落都刚好照亮。 既然她习惯在亮如白昼的阳光下午休,那将夜晚变得明亮而炽热些,兴许有用。 这会儿,贺兰澈拿起一盏琉璃灯为长乐演示起灭。 “是我四叔用天山火沙里的赭土,按独门配比在昭天楼五行淬炼池中炼出来的,燃得更久,不用时常换烛芯。” “所以我多买了些,你也不用怕日后点灯麻烦。若不嫌弃,让它们白日黑夜都亮着便是,至少在你义诊这段日子,不必担心它们会灭。” 他其实还想说,换灯芯时你来叫我就行。 没敢说,知晓她素来冷心冷性,也猜不准她接下来的反应。 长乐没有立刻回应。 她准备以后把备用钥匙从辛夷师兄那里收回来。 可满室流萤般的光亮,又让她忍不住被吸引。 灯盏形态参差:莲花式的细腻温柔;绞作蝶形的,灯火摇曳时蝶翼轻颤,似要扑进焰心,生死相随。暗格里蜷着素胚,浑圆如月,没有棱角。 纠缠她多年的梦魇里,从来没有一盏像样的灯指引方向,她向来是自己往梦外挣扎乱闯。 今日忽有微光破重帷,在她心底点成一大片,燃成燎原之势。 她缓缓走近一盏,定定看着,抬手轻触,指尖划过灯壁——有触感,才兀自回过神,无论是冰冷的灯壳还是火热的烛芯,她都感受不到其中的冷暖。 她和常人是不同的。 “你……我把买灯的钱还给你。”长乐终是开了口,音带着颤。 贺兰澈却只是笑笑。 笑里有些许落寞,眼神依旧坚定:“我是昭天楼少主,买灯不要钱的,只是想让你能舒心些,你莫要觉得有负担。” 那晚,长乐拒绝又收下他的傀儡时,贺兰澈就想通: 她不喜欢他,是她的事,他不该强行让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同理,他喜欢她,是他的事,只要能为她做点什么,就很满足。 不必想太多道理,她愁什么,他便为她解决什么;尽力让她快乐,不给她添烦恼,这样就好。 “我……”长乐又要开口,却被贺兰澈打断。 “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很好、你值得。不是要你还。” “知道你不喜欢合群,本想让这些灯给你个惊喜。”他望着她,目光真挚,“生活除了冰冷的一面,还有很多美好。希望你每次回这里,看到这些灯,心情能变好,不总是那么孤单。” 而且,每一盏都代表一分喜欢。 后半句他没敢说,可眼里的真挚深情,明亮又透彻——不害羞,不遮掩;不强求,不逼迫。 长乐郑重地看着他,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冷漠敷衍,这么多年,早已成自然。 满室灯火,她的心好像乱了,乱在光里。 她从未想过,贺兰澈见色起意也能这么坚持! 只是情爱于她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心动是一瞬间的,伤痛和失去是永久的。 怎能轻易回应? 她今后都未必能保自己周全。 何况,贺兰澈的癔病有传染性,她害怕自己也染上。 心软,只会影响她以后报仇的速度。 …… 不过,最终长乐还是选择心软了一次,没掐熄这些灯。 她只能掐熄自己的感动:“多谢你,你出去吧。” 长乐主宰自己,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甚至没胆子补充一句:“明天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杨药师 夜复一夜又过。 贺兰澈为她点亮的成片琉璃灯,彻夜荧荧,璀璨之光漫洒,将秽暗尽皆驱散。 她夜半小睡片刻,终究未能逃出深渊,还是一样的。 梦魇。 梦中之境,没人跟她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法,不是毒虫就是鸟头。 惊醒时分,独对琉璃烛火,依旧黯然神伤。 倒也不能说贺兰澈的傻灯完全无用,至少它让她更容易从那无尽的蛇虫追杀中挣脱出来。这已经很值得感激了。 长乐认命地牵了牵嘴角,重新梳理近况。 她近日接诊过的病人,但凡可疑的,都暗自留心。 无论晋朝的达官显贵还是平民隐士,来了不少,可形貌接近她仇家的却寥寥无几。 师父将义诊堂设在鹤州,正是看中此州广袤无垠的水域——是无数珍稀鸟类的越冬之地。 当初灭门无相陵的鸟人,爱鸟成痴,想必定是不止一次曾踏足过鹤州。 再者,那个癫狂的暴戾猛男,这十年间若惹了硬茬,总该受些重伤吧?还有那头戴斗笠的神秘人,想来也该落下残疾。 即便他们从未造访药王谷,趁此义诊良机,也该前来求医才对。 难道尚未得知义诊消息?也不像。这几日官府文告与市井传言沸沸扬扬,义诊之事应已无人不晓。 不急。 长乐宽慰自己:义诊开设不过数日,是她太过心切。如今沉下气来,再多等些时日,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想罢,她又重燃信心,步履坚定地向前堂走去。 * 晨光初照,昨夜的雨水洗净庭院,院内到处都燃着草药香,混着春雨的清冽气息,沁人心脾。 她正奇怪为何要如此大片地焚艾,身后却传来一声洪亮的招呼:“小乐乐呀,好久不见!” 长乐转身,瞧见辛夷师兄身旁站着位身材矮小、脑袋圆圆的老头,腰间别着一把深褐色的洞萧。 “师叔。” 长乐认得他,杨逸风,现今药王的小师弟。 杨师叔的头发疏得可怜,仅剩两三绺银丝勉强挽成小髻,活像个圆萝卜成了精。 他浑身透着诙谐劲儿,无论说什么,长乐神色依旧清冷,只微微颔首示意。 他也不在意,凑上前念叨:“噫吁嚱,你这孩子,还是这般寡言!哎,忆往昔,我在药王谷初见你便知——好久没见过这般好的孩子喽!” 杨师叔有两大口头禅:一是开口必带“噫吁嚱”。 二是逢后辈必夸:“我好久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孩子了。”——十个里少说也对七八个讲过。 绿豆大的眼仁闪烁着慈祥又精明的光,上下打量长乐,又道:“才一年?不,两年没见,漂亮的小长乐,你模样儿似乎变了些。” 无人接这话茬。 辛夷师兄道:“师叔和几位同门医师昨夜冒雨赶到,着实辛苦。我已将他们安顿妥当。有师叔们坐诊帮忙,往后便踏实了。即便病人再多也不害怕,你正好多休息。” 长乐这才开口:“师叔好。” 提起这位师叔,便绕不开已故的老药王孙阕。老药王生前收得门下六位弟子打杂,皆是天赋异禀,各有所长: 大师伯李逸成。多亏他看得懂老药王那鬼画符般的药方,抓药配药,手速如飞。 二师姑林逸羽。一双巧手,最擅火灸按摩,反正没被病人投诉过按得不好。 三师伯赵逸轩,眼力奇佳,悟性极高,辅佐诊脉看诊,常能精准参详,兼做土话翻译,避免老药王被病人的描述带沟里去。 四师伯陈逸常,一听就知道有一副热心肠。 他负责调度药王谷车马,常不辞辛劳地奔波,引求医者入谷。当然超过五里路的一般不接,顶多从谷门接到谷内…… 五师叔? 没有五师叔,轮下来便是长乐的师父,现今的药王孙逸化。他果敢坚毅,施针精妙,在江湖中颇有名望。 虽然,这名望大半源于他是先药王的亲孙子,因老药王活太长,把亲儿子熬死了,只好收孙子为徒,继承药王谷家业…… 最小的六弟子,便是这位杨药师。 他本名就叫杨逸风,没改过名。自幼痴迷山川百草,少时便做了野脚游方郎中。 等他拜入老药王门下时,老药王都已经七十多了,其余弟子早将本事分学殆尽,没啥好教他的。 便传他炼制药丹之术。 杨药师本有根基,又得药王真传,医术反成同门翘楚。 可他却生性洒脱,行事间不着调,常令人啼笑皆非,不过因其心地善良,倒也无人真与他计较。 老药王是相当长寿之人,活了一百多岁,熬走了前几位徒弟,方才驾鹤西归,留下偌大药王谷。 临终之际,他将注满毕生心血的药王谷基业托付于亲孙。 因此,杨药师虽年长新药王几岁,但因入门最晚,依师门齿序,反倒要称新药王一声“师兄”,被谷中后辈尊为“师叔”。 * 开诊在即,三人步履加快,一路闲谈皆是杨药师絮语。 “小辛夷,这些年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这回你们师父唤我来帮手,嗨呀!他可算找对人了!有些小症候,旁人瞧不出门道,还得老夫出手……” “他想得通,开这义诊,总算干了件好事,颇有我师父遗风。” “这济世堂有啥我能效劳的呀?” 长乐一言不发。 还是辛夷回应:“师叔,外伤科病人一直最多,又缺人手,往后三个月,还请您对长乐、芜华两位师妹多加指点帮衬。” 杨药师一拍胸脯:“老夫这身医术,这些年愈发精纯!非我自夸,外伤、内伤、儿科,保管手到病除!哈哈,你们这些孩子,连日看诊定是乏了,今日便由我来!” 他左右张望,话匣子又开:“一路赶来甚是热闹,倒也遇上些棘手事儿……” 几人步入义诊堂,病患已排起长队,话题只得暂歇。 杨药师年逾六旬,精力不减,目前在京陵医署令挂名,偶受延请入宫为御医们讲讲课,颇受敬重。 当然……他也因年年参加“论谈”诗会,舌战群儒,挥斥方遒,与其中某位知名管理员并列“诗坛两大奇葩”。 一落座,便与病患热络攀谈起来,那嘴似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时而问症,时而唠家常。 一上午过去,人群陆续散去,杨药师伸着懒腰抱怨:“这义诊的破事儿还真不少,可算忙完了。” 长乐难得唇角微扬:“有师叔相助,确是轻松许多,多谢了。” “噫吁嚱,自家人客气什么!往后有我在,这义诊堂定当红红火火……啊呸,冷冷清清!”猛然想起药王谷药房门前那副对联——“宁可药柜三尺尘,但愿天下无病人”,自知失言,连忙找补。 午后,为给师叔接风洗尘,辛夷特意在豫章食府定了宴席。 长乐也罕见地出席了这次接风宴。 未料在食府门口遇见季临渊领着晨风等一众护卫,不见贺兰澈与季临安。 寒暄过后,辛夷顺口邀他们同入雅间。 季临渊这几日对义诊堂众人分外殷勤,大小事务中皆可见这位“准”少城主“仗义相助”,倒不似携弟求医,反像屈尊来打杂的。 杨师叔任职晋朝京中,对邺城与晋宫间的微妙关系门儿清,心知双方早非昔日“和睦”光景,故有意保持距离,除了言语间奉承几句马屁,涉及交情承诺的话是一字不吐。 长乐失了味觉,礼节性地用过饭后,她准备溜之大吉。 杨师叔却特意拦下她,神色添了几分肃然:“且慢,我有消息相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痘痘 豫章食府是鹤州的上双郡城内,一家口碑最好的酒楼。 朱门黛瓦,透着别样雅致。 此地离济世堂最近,因医者午后还要开诊,便在此设了简单小宴。 赴宴的除了药王谷弟子、杨药师从京中带来的帮手,还有季临渊这个“外人”。 雅间内设两张大方圆桌,二十来个人挤着坐下。 杨药师压低声音,才说为什么拦住长乐的原因:“我收到你们小药王的信,马不停蹄从京陵赶来,包袱都没敢多带,就怕耽误了事,那小药王要怪我。我们走的前半程那真是一个花团锦簇,没想到吧,现在从京陵新建的十二条官道四平八达,我……” 长乐打断他:“师叔,说重点。” “瞧我这东拉西扯的毛病又犯了。好长乐,师叔接着说啊——我们走到后半程路,本来揣了几只你们师娘给我带的盐水鸭,虽然比不上秋天做出来的那种大肥鸭子,但好歹也是用了上品的桂花蜜酿的!” 杨药师就是这样,说什么要紧事都忍不住跑题。 熟悉他的人仿佛是习惯了,从他开口之初便都一副“又来了”的模样; 不熟悉他的人则会觉得他言谈有趣,期待他下一句。 “途径鹤州府外的一座小镇集市,好像叫什么——对,彭阳县!那地方还是几百年前文帝时期,著名的……” “师叔,还有两刻时间,下午要开诊了。” “好,好!总之,就是在那彭阳县,有大片村落庄子,我们休息歇脚了两晚,那村子里的人会做银鱼羹,真好个鲜嫩爽滑,还有糯米糍粑饼,有股很特殊的米香!为了感谢那村里人的招待,我分了两只盐水鸭给他们尝,刚切开,那家人的院子外面有几个小叫花,望来望去,望来望去。我就招呼他们:‘哎呀,小娃娃,你们是来要饭的吗’?” 座中不少人掩面偷笑,更有甚者,悄悄学着杨药师的尾音。 “我一看,那些小叫花脸上身上都是红疹子,人也蔫蔫的。” 长乐暗自松了口气——师叔总算说到正题了。 事关痘疫,两桌医师皆屏息静听。 “哎呀,说到这儿,你们老师祖的《千金集方》第三卷刺疟总论篇怎么说的,我来考考你们——” 杨药师近年在京中任药官兼职为御医讲学,职业犯病。 他的目光掠过长乐,怕讨冷遇,转而问芜华:“你,外科的小芜华,当年杏林考识,你可是课业第一,你来说。” 芜华素来对眼中的“正常人”都是亲和好耐心。 “师叔,我知道!那章讲天花,染病者即为疫源,从染毒到痂成皆具传染性,出疹时传染性最强。病毒顽固,可在疮痂中存活数年。发病者高热头痛、骨节剧痛、食不下咽。” “师叔的意思,是怀疑那村中已蔓延天花痘疫?” 这话一出,四下皆惊。 众弟子纷纷道:“师父说过,天花极易传染,不分冬夏,只要有天花现身,便似那恶鬼出笼,一旦出现便是大患!” “若天花蔓延,如何是好?这病极难治,我们恐难幸免。” “师叔,那些小叫花发热吗?骨头痛吗?您仔细查看了吗?” 他们越急,杨药师越不急,他夹起一筷子鱼肉,慢吞吞道:“那倒不是,我看了,他们不是天花。” “……咄。” “……师叔!” “好好好,别急。” 杨药师不再嘴中没个把门的,正色道: “芜华!多好的孩子啊——你说的对,天花发病必伴高热头痛、食不下咽。那些小叫花只是身上起红疹,他们乏力是因吃得少,胃口倒大得很!当晚我为他们开了一些疏风解表的草药,药汤被喝得干干净净。我又借那老村长家的热锅煮了一锅清热汤,为小叫花擦洗身子,第二天红疹便淡了许多。” 众人松了口气。 长乐却知道不该高兴得太早。 果然,杨药师话锋一转:“噫吁嚱——虽不是天花,却是‘类天花’,不过诸位不必慌,这病比天花温和许多。” 满座中唯有季临渊不懂医理,此时他十足礼貌诚恳,借机请教:“这‘类天花’何解?还烦请药师为季某解惑。” 二人此前已由辛夷引荐。 杨药师常年久驻京师,多大的权贵他都见过,常仗着药王谷先药王小弟子、杏林圣手大药师的身份倨傲放屁,纵是天子、太后、镜某人,也要给他几分包容。 他却顾忌两国敏感关系,极少与这邺城的季长公子搭话。 他似在答季临渊,眼神却扫过众人:“类天花,那可不就是类似天花,发热出疹,疹子长相却比天花漂亮——就像长公子这般漂亮,染了也不怕。” 众人暗笑,季临渊眉头轻拧,旋即眉尾一挑,这分耐人寻味的不爽便被笑声吹走了。 没跟他计较。 “当年你们祖师爷治过不少类天花。疹子化成脓疱,脱痂比天花顺利。而且,身体健壮之人不易感染。我沿途只在小叫花中见到,还非人人皆有。” 芜华接话:“师叔这么一说,前日我接诊过一位疱疹外伤患者,可惜当时没往这处想。长乐,你那边呢?” 突然被提到,长乐开口:“没有。” “哼,也是,总共没坐几天诊,自然难遇。” 长乐不再搭理师姐突然的嘲讽。 这一坨谈话下来,她已困倦万分,昨日鹤州下了雨,今日午后艳晴,她只想抓紧午休。 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了:管它天花类天花,真要论毒性,谁又比得过她,无非就是又拿自己的血粉粉作弊。 不过,她担心的不在此处。 她就是头血牛,一人之血也难敌成百上千患者,因此,当务之急是防扩散。 “师叔的意思,让我们尽早辟出隔离区。” “哎呀!不愧是乐乐,一点就通,我就说,你真真是极好的孩子。” 杨药师赞叹不已,他向来爱打趣小药王的养女,许多时候坐她的冷板凳也不会放在心上。 长乐虽出了名的冷心冷性脾气差,但却是个漂亮孩子,对他这个老东西,耐心比对同龄人高两分。 “你们瞧,领签台已有小乞丐,脸上红疹明显,也不知抽到号没有。当务之急是将他们隔离,别误作普通疱疹。” 杨药师随手往楼下一指,“下午抓紧,尽快腾出独立区域排查。好了,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辛夷深知这位师叔口碑两极:爱他的人觉得他风趣,厌他的人嫌他啰嗦。 不过,师叔涉及紧要的事,从来没掉过链子,一番拍溜走马的吹水,正事倒一点没耽误,这顿饭吃得恰到好处。 此刻辛夷以堂主身份施礼:“多谢师叔提醒……” “诶,这些恭维的马屁就免了,沿途留意病情本就……” 辛夷只是怕他接着吹下去。 忙打断:“师叔稍坐,我先安排——此事需即刻上报州府,下午腾院隔离。义诊堂今后的沸汤清扫、内外院消毒,谁来领差?” 一位青衣医师应下此事。 剩下的安排,辛夷三两句梳理完毕,两桌医师各领了差事,风风火火忙去了。 只是他未提长乐的名字,依旧打算安排她在急症间“候补”。 顷刻,豫章食府只剩他们三人和未离开的季临渊。 辛夷问:“师叔,您诊治时用了哪些药?我们好提前准备。” “嘿嘿,昨日我虽到得晚,却没忘去药房转悠一趟。”杨药师立刻切换“你夸夸我”的神态。 “一是清解汤,药材齐全;二是消肿解毒膏,需制药炼化;三是祛湿敛疮散,需紫花地丁,存量不多,好在应季,昨夜我已飞书药王谷调运,但愿能撑到痘疫结束。” 不知怎的,他随口补了一句:“可惜,若是无相陵还在,这些全然小事一桩。” 说者无心,“无相陵”三字如惊雷在长乐耳边炸开。 她不动声色,却警觉地盯着杨药师,再无半分急走之意,心底翻江倒海。 季临渊适时起身拱手道:“疫病当前,诸位辛劳,季某愿分担一二。方才听说有缺之药材,季某即刻可调。若有需要,邺城定当倾力相助,绝无保留。” 杨药师睨了他一眼,态度隔膜。 “季公子既如此说,我倒是想起一些事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爷爷的云南产业 “哦?药师想起何事,但说无妨。” 杨药师那双小桂圆嵌小绿豆的眼睛微放精光,紧盯季临渊,却转头吩咐辛夷。 “小夷子,我方才忘了,你还得多添件麻烦事——今晚前,派人去郡中通报医工,尽快上告鹤州太医令使,抄报知州。” “咱们晋国山河万里,物华天宝,些许疫病自能凭自身之力应对。境内的事,莫要牵连邺城,总归能料理妥当。” 杨药师对药王谷新一代弟子向来和颜悦色,极少阴阳怪气。辛夷深知,师叔只对两类人这般态度:一是医闹患者,二是造谣老药王的同行。 这番话音刚落,辛夷便闻出些硝烟发芽的味道。 他心下觉得不妥,当即侧身挡在季临渊面前,以只有师叔能懂的眼色相劝:“师叔,方才人多不便细说。此次义诊购置宅地、药材的开销,四成都是邺城所出。出谷前师父说,义诊是惠及万民的善事,不拘门派国别。以邺城与晋宫为首,都对咱们多有照拂。” 最后一句,辛夷咬字极轻:“师父叮嘱,不能失了礼数。” 空气凝滞片刻,杨药师微愣,厚着脸皮凑近辛夷耳边低语:“宫里给了多少?” 辛夷背身对季临渊,皱眉比出三指。杨药师望向长乐,见她点头确认,方才罢休。 …… 杨药师端的是能屈能伸,刮目三下,等他再度打量季长公子的时候,重新将他归入“真是个极好的孩子”行列。 除了夸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器宇轩昂,气度不凡”以外,还试图伸手去拍季临渊的肩膀。 奈何杨药师身材短小滚圆,站在身姿挺拔的季临渊身旁,本就矮了一大头,他踮脚伸手的模样活像“老顽童摘果子”,自己都觉着好笑,将伸到一半的手尴尬收回,场面颇为滑稽。 季临渊还需要低头垂眸,才能正视眼前这位杨药师,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冷嘲,暗自腹诽:活脱脱似圆萝卜成精了一般,甚是可笑。 他到底是有涵养之人,脸上未表露半分心思,和煦谦逊,主动化解尴尬。 爽朗一笑,大手一挥,拍着胸脯,豪迈直言:“既如此,季某便当与诸位说好了,痘疫用药一事包在季某身上,定不负诸位所托。” 仿佛方才的见外从未发生过。 他转而拉住辛夷,语气恳切:“辛夷师兄若有需求,邺城定当全力相助,切勿见外。我看不必通告官府——等公文审批怕误事,而邺城虽小,向来得令则行,决事神速,天下皆知。不如我即刻修书禀告父王,可好?” 说是问询,实则他已谋定此事,准备好下一句就将辛夷的推辞掐灭。 杨药师微微一愣,未料对方如此主动,既怕辛夷应下,又不便直接回绝,堆起笑容周旋:“哎呀,长公子太过于心系我朝百姓了呀,这份热忱令人感佩……邺城商贸通达、乐善好施早有耳闻,只是此事牵涉州府流程,咱们还是先与地方官商议为妥。” 杨药师笑容里藏着几分勉强,眼神亦飘忽不定,在暗自揣摩着季临渊的意图。 “不瞒药师,王弟重病不愈,唯在药王谷得治,此乃重恩,我邺城必该竭力相报。而药王谷义诊之举,心系天下百姓,救得四海苍生,邺城上下更是钦佩。上苍既让季某得知痘疫,便是冥冥中要我等共担此责——苍天怜惜众生,还望诸位莫再推辞。” 长乐与辛夷都猜得到自家师叔心里头的嘀咕:“这人说得这般好听,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有别的图谋。” 季长公子常年领旨游说关外,谈判技巧炉火纯青,怀柔之语信手拈来。而他祖上尤擅领兵交战,军中铁血更是深融骨髓之中,论强硬气势,更凌厉逼人。 季临渊不肯让步,杨药师此时略乘下风。 长乐本欲离去,听闻“无相陵”三字忽的顿住。见双方僵持,她主动为师叔解围,娇声问道:“师叔方才说‘若无相陵还在,药便不愁’,无相陵究竟是何来历?” 杨药师很上道,配合露出追忆之色:“小乐乐有所不知呀,往昔无相陵中遍植奇花异草,虽有部分妖冶植株被卖给有心之人制毒,也都是入药的好东西!他家草药多是药王谷难育品种,价高却药效极佳,乃你祖师爷的重要药源。” 这一番“忆往昔”成功转移话题,辛夷借机脱身回诊堂。 局势被杨药师拉入了他最擅长的赛道,嘴上跑马疾驰,万里吹水。 “自古三角之势,最是牢不可破。遥想七八十年前,巫医不分。无相陵、灵蛇虫谷、药王谷亲如一家——无相陵产百草,灵蛇谷育灵虫,彼时取用药材甚是便利,哪似如今这般。” “如今无相陵覆灭,那老头的独门培种之术失传,多少珍稀药材被奸商垄断,价高质劣,着实可恨!如今药库都是些烂苗苗,着实恼人!” “最简单之例,就说人参、灵芝、金线莲,如今药铺里的货色能看?哎——不是我吹,现在的药都相当差劲,想当年……” 杨药师一边举例,一边细数手指,越说越起劲。 长乐见话题渐偏,轻语扭转:“师叔,你说的那老头,便是无相陵养花草的主人吧?他家好好的,为何会垮?” “那无相陵的死老头,与你祖师爷爷的交情尚可,江湖虽传他黑心贪财,给药王谷的收购价却甚是公道。你祖师爷爷曾说,若没有姓白的家伙,凭药王谷一己之力,怕是难免穷苦病人药钱,更别提被尊奉为药王了。” ——师叔口中的“死老头”,正是长乐下落不明的亲爷爷。 白家。 长乐每夜思念,却不敢宣于口的地方。她袖中指甲深嵌掌心,却一点痛感起不了。心中虽血涌翻滚,面上却笑得像朵罂花。 这笑意在杨药师眼里甚是罕见。 “师叔与白家有龃龉?您不太喜欢他?那老家伙是死了么?否则我怎从未听说过?” 杨药师细细回忆起他记忆中的死老头,像是又度了一遍大劫,将他劈得天雷滚滚。 “师叔早年不是做个游方郎中嘛,那时候就去过无相陵。哼,他家石斛种得上等稀奇,我不过凑近看了眼,他就要收我钱。我买不起,他就骂我,还将我轰了出去。” “后来我拜进你祖师爷爷门下,不是要学辨草烧丹么,我原本就会这些!师父还带我去无相陵认药!这死老头,对你祖师爷爷和蔼极了,一口一个‘老表’,结果转眼认出我,竟还在骂我!” 长乐扶额,心虚不已:“他骂您什么?” “他骂我萝卜精!让你祖师爷将我卖给他,他要把我种在地里!” 季临渊本在品茶,闻言险些失礼喷笑。 杨药师却不介意,为博长乐一笑,特意学起滇腔:“那无相陵临近滇州与南诏边境,死老头说话也是一嘴滇言癫语,他原话更气人——给是根萝卜精投胎呢,看你瓜兮兮呢。” 长乐听见了家乡话,却笑不出来,心中酸涩,从她记得事起,就没见过爷爷。 想来父亲那点滇州口音与爷爷一脉。 父亲想必是喜欢母亲的一口吴侬软语,为了让自己学说正规的官话,特意为她请过京师书院致仕的先生。 ——那先生与这些恩怨都无关,最后也没能活。 杨师叔还在念叨: “哼,不过他也没笑到最后。那老头对药材宝贝得紧,后来挣了邪门钱把无相陵修得富丽堂皇,终究还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最后被付之一炬,可惜了满谷草药。” 付之一炬……这对别人来说是个平常的词,对长乐来说却是切肤之痛,如重锤砸在心上。 愈加逼近她想知道的事情,她越是谨慎防备起来。 顾忌到还有外人在场,这会儿时机不妥,知道这一些便够了。 早料到师叔知晓这么多往事!她又何须去别人那里周折。 关于白家,她想问的还有许多,表面却不动声色,信中思忖:可待无人之时,灌醉师叔问个清楚。 要是天下人都像师叔这样就好了,问他一句话,好似虾蟆吃渔线,一拽线头能自己吐出一大把,滔滔不绝。 每个人都这样,那她花个一两天,还愁仇家钓不出来? 怎么这种感觉还有些熟悉?她突然了悟——贺兰澈写情书的时候也这样!只要你问他,他就会将自己知晓的事儿,一股脑儿全倒出来才肯罢休。 这样一关联两人,贺兰澈与师叔同时出现在她脑海中,她眉头微皱,产生了一丝嫌弃。 …… 杨药师只当是自己话太多,又惹得小师侄女心中不悦,怕她当着外人的面又给自己坐冷板凳,不想在邺城外人面前丢人。 于是杨药师马上打住,他是真正的表里如一,都很“圆滑”,一脚往义诊堂而去,溜得飞快。 这午宴散时过于晚了,季临渊已是第二次吃长乐的暗亏,越发对她这忽冷忽热的性子感到好奇。 他临走时同长乐冷笑,三分威胁,七分报复: “阿澈常说,神医性情清冷,如仙子不入凡尘。今日季某看来姑娘倒是烟火气十足。想来阿澈对你误解颇多。季某会将今日见闻,尽数转达。” 长乐心下无语,回眸轻笑:“长公子,你学过数术算筹吗?此间,零人在意。” 便拂袖而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咯噔 晌午过后,辛夷将新病人重新分流,筛除不少感染“类天花”之人。 见此情形,义诊堂内医师齐心,腾出单独通道,重新蒸滚翠汤消毒环境,收治其余病患,好歹是不被痘疫影响秩序。 多亏杨药师告知得及时。 辛夷忙起来特别投入,脚不沾地,带着几个人往州府跑了一趟,待夜色渐浓,召集义诊堂所有医师,聚集在前院,等待开会。 药王谷的青衣、黄裳拧成行列,站得十分齐整,很像个有头有脸的大门派该有的样子。 于是,杨药师捏着根系分明的白胡子,瞧着阶下弟子,发表一番:齐心抗疫、整齐有序,没在异城贵客前丢脸,说明药王谷具备心手相牵凝聚力的讲话。 演讲完毕后,杨药师站在最高台处,再为大家吹奏一曲洞箫版《大医精诚》,以示表彰。 本来他还写了一首颂诗,可惜没有弟子愿配合朗诵。 不过,不影响他独自吹得投入。 杨药师从京陵带来的弟子皆一脸麻木,显然这样的场合已身经多回。只有药王手下的弟子们还觉得师叔新奇风雅。 有师姐拉着木然的师妹道:“真是好生羡慕你们京陵的同门氛围,要是被杨师叔带教,日子定然有趣!” 对方报以一个礼貌回笑:“呵呵,你真这样觉得吗?” …… 六孔紫竹箫,圆手圆脑,激昂深情,那箫声一毕,台下青衣弟子们纷纷鼓掌叫好。 辛夷正准备讲事,却不料被杨药师挥手示意。 “各位,弟子们!” 杨药师又换了副宏稳雄浑的嗓音,台下又响掌声。 “我谨代表你们的师父、代表你们的药王,向各位奔碌在一线的医师们,致以最诚挚的问候,你们辛苦啦——” 台下再响掌声。 “而最要表扬的人,是谁呢?是谁不负药王所托,踏实行医,调解纠纷,万事周全?那么现在,请你们的大师兄——辛夷,来到台前!” “……” 长乐抱头无语得都快蹲下了,她本来指望师叔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 结果师叔不愧在京中深造多年,举手投足太有师官风范。 季临渊换了身常服,推着弟弟站在最后排不起眼的位置。贺兰澈站在他身侧,看见长乐从屋里出来时,眼眸一亮。 辛夷三两句就将下午的事儿说完了: 州府拨了一处旧庙,用以安置本次痘疫病患。 旧庙距离义诊堂约两个街口,坐落在湖边,三面环水。 地方颇为开阔,支起棚子,容纳上百人不在话下。 周围人烟稀少,用来隔离疫病合适不过。 众人正商议着隔离点后续如何抽调义诊堂人手,关键是要有个管事的人过去。芜华眼珠一转,提议道:“我瞧着这事儿,长乐最为合适。” 长乐想也没想,决绝回应:“我不会去。” 师父为她筹这场义诊,本就是为了找人。 可能会来看脑疾、看外伤、看内伤的。却不见得会来看痘疫。 辛夷的裁决向来偏颇,不用猜也知道,肯定站在长乐那边。 临到他将要宣布结论时,长乐却突然考虑起复仇之外的事。 义诊堂这边离不开辛夷师兄坐镇,外伤科目前有六个人手可用,调两个去旧庙即可。无非是自己、芜华、杨药师之间选一个管事。 若自己不去,最有可能是师叔或芜华去一个。而师叔已有治愈类天花的经验,那管事人选一定是他了。 这样一来,自己要继续从师叔处套话的机会就渺茫。 何况师叔身子骨虽看着硬朗矍铄,到底年近七旬。 长乐既不想让师叔涉险,也想多些接近他的机会。 她心念一转:反正有血晶煞这贱术缠身,自己也不会染上小小痘疫,不如顺水推舟。 于是她立刻改变主意:“我的意思是,我不会独自去,但我愿与师叔同去。其一,我初任副堂主,处理危急之事手段稚嫩,恐不能服众。其二,师叔对类天花已有临诊经验,见多识广,他与我一处,大家都放心些。” “莫名其妙……” 芜华见她方才与自己争执半天,得出一样的结论。 但她立刻举双手赞成,只要不让自己再和她搭档便是。 杨药师则听了这一番夸赞,很是受用,感叹小长乐竟一改常态,颇为倚重与亲近自己,不禁频频点头。 “诸位且慢!” 月朗星稀,众人准备离去之时,季临渊从人群中走出,疾步朗声道:“眼下,长乐姑娘还在为舍弟诊病,莫非忘了么?” 长乐回道:“长公子不必挂心。二公子定量服药即可,针灸探穴会由辛夷师兄代劳。我每隔几日回来为他配药。” “哦?”季临渊挑眉,“若长乐姑娘在诊疗痘疫时不慎感染,又致使舍弟感染,该当如何?” 他反复追问,也不肯配合。 长乐见他今晚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过不去了,便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权衡:到底是让他当众下不来台,还是先打发了他,待会儿再让他颜面扫地。 她还没说话,季临渊却又忽然朗声笑道:“哈哈,季某的意思是,长乐姑娘,你放心去那隔离之地便是,无需有后顾之忧!” …… 众师兄师姐们此时交头接耳。 爽,太爽了。 有道是:癫人自有癫人磨。 长乐小师妹总算遇到克星了,这两人气场旗鼓相当。 季临渊屈尊降贵闹这么一出,自然不只是为出口气那么简单。他见已赢得药王谷众人之心,便趁势道:“辛夷堂主医术精湛,此后一段时间,托他全权诊治舍弟,我便放心。且长乐神医若在旧庙有需帮手之处,邺城定会鼎力相助,断不会让你犯难。” “不瞒诸位,季某今日已向邺王禀报:第一,追拨晋国官银三千两,以作后续救治开支。第二,季某手下有精御卫八人,身手皆不凡,愿调拨随同长乐姑娘前往旧庙,协助诸位医师分担重负,或负责搬运、维持治安。诸位意下如何?” 正值医护忙碌、急需用人之际,朝堂政事不归师兄师姐们考虑,能有人帮忙缓解压力,自然人人乐见。 他们纷纷夸赞季长公子:不愧出自那赫赫威名的邺城,果然如世间传闻那般,有其先祖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之将门气魄。 真是洋屁都给他出完了。 长乐不管费心劳神的事,她从小也未怎么受过晋国的恩惠,此刻更不在意。 只要对她的计划有利,怎样都可以。 辛夷与杨药师正在斟酌,事情终究绕回了中午午宴时的局面。见避无可避,还是杨药师站了出来,先顺着季临渊一顿恭维拍马。 众人都以为他要欣然答应时,他却道:“不过嘛,我等虽感激长公子好意,可这毕竟是晋国辖内之事,我等无权擅专,还是等一等……” 季临渊立刻打断:“此疫突发,控制越早越好,刻不容缓!药王谷原定的药材配额陡然增加,申调物资多有不便。而季某恰好在此,愿为各位解此燃眉之急。” 他上前一步,越发逼近杨药师,俯身直视其目: “明日那旧庙便要启用,免不了要些人手前去收拾整洁吧?诸位医师行诊一天,这么晚了,州府可有派人来?” 杨药师一时语塞,与辛夷对视一眼。 辛夷汗颜:“申报,还在走流程……” 季临渊轻笑出声,旋即收敛,“毕竟贵国地大物博,州府日理万机,一切皆需规程。这也是邺城所钦羡之处。可我城向来以军令如山、令行禁止为先,随时听调。若堂主不嫌弃,季某手下今晚便听凭调遣,前往旧庙先行收拾。” 他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身后精御卫听的:“务必保证明晨神医们抵达旧庙时,所有医棚均已搭设完毕。” 季临渊身后八人立刻整肃队列,齐声高呼:“得令!通宵达旦,听凭差遣,万死不辞!” 纵是晋朝之人,也不能不被这咯噔的口号,咯噔的场景,吓得咯噔一跳。 最终,辛夷还是选择遵循药王三句良训之前两句: “若在卷入朝堂纷争与保全药王谷清誉之间,优先保全清誉。若在保全清誉与行医救人之间,优先救人。” * 药王谷当初筹备义诊时,药材备足,医师动员会也开了,难就难在申办批文上——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审批盖章。 流程从乡到县,县到郡,郡到州,层层上报,最后由州级医署令呈报圣上。 这实乃利国惠民的大善举——药王自割腿肉,耗费三个月为百姓免费诊疗,各级官署谁敢刁难? 麻烦出在沟通上:每层医署令签批后,当地知州、知府总要横生枝节,提出拨款拨物,索要表彰名额,只为将政绩写入来年官报。 实则药王谷底蕴深厚,不乏重金求医者,资金本就充裕,无需外部援助。 药王又心意已决,准备赌上八成家底来整把大的。 他嫌批文流程繁琐,不想在选址上浪费时间,便自行购置了鹤州的一处大宅院。果然,待宅院整修完毕临近开诊日,官府的宅地批文才姗姗来迟。 批文下发慢,收回却快:见宅子未被启用,官府两日便将批文收回,那处宅址最终不知落入了哪位权贵囊中。 然而,义诊声势愈大,各方送来的资金愈多。江湖各大名门,为彰显威望,自要有所表示——其中有的真心支持,有的则不过是走个过场。 若这些门派表示愿承担两成费用,朝廷必会拨付三成;最令人称奇的是,邺城作为处境微妙的“前朝遗地”,竟毫不费力地承担了四成资金。【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门派大点兵 杨药师拉着辛夷回到房间,让他细细解释其中周折:哪些门派曾来送礼?具体缘由如何? 辛夷:“第一家便是商盟。” “这不足为奇,他家立足晋国,门下十二道商号,商业版图如此磅礴,想来肯定会送。”杨药师不觉眯起眼睛,模仿起商盟最著名的口号:“首发,支持正版!” “不过,他们送的是书局折扣券,让咱们荐客返酬。” …… “还有呢?京中有哪些势力?” 辛夷掰指道:“叫得出名字的,有大觉寺。” “不错,大觉寺是近京年头最久、僧众最多、来头最大的佛寺,香火最旺,理当出资。”杨药师道,“何况那第一禅师与你师父穿一条裤子,哼!” “京中还有明心书院出了力。” “这我知道,哪能少得了他们!咱们晋国最高权威学府,天下知识库,向来四处输送人才。”杨药师又道。 “朝中账目最不好核算,”辛夷挠头,“明面拨款走户部国库,户部称新朝奠基,开销庞大,国库不充裕,但愿出力,还说今后各州府必定鼎力配合。财物配送由五镜司随同知州而来,镜司又单独递了一本账,说是宫里太后及诸位殿下的心意——杂七杂八算下来,我统一计入朝廷账上,总计三成。” 辛夷补充道:“邺城是悄悄运来纯金,单算便占四成,心意显得尤为贵重。另外昭天楼分了两笔:一笔随邺城,以木火两象门二位门主名义;另一笔由天水西域的其余三位掌门所出,两边数额相近,加起来不足一成。” “昭天楼出得少了些,他家以木匠起家,素以精巧工造为立业根基,这几十年触角伸向水脉漕济、奇门遁甲、佛窟造像。啧啧,尤其‘金华大妈’接手后将生意做得蒸蒸日上,他家少主还对咱们家长乐……”杨药师住口,转而道:“倒也不是怪他们吝啬,产业庞杂,账面上自然要精打细算,意思到位即可。” “没了?”杨药师见辛夷停住,追问道。 “还有些小门派送药材、支援棉布之类,多得很。” 杨药师捋后,补问: “归墟府竟然没出钱么?小气东西,观里油水那么肥,整年在邺城、南诏之间左右逢源。这么利民的好事,他们不出来显眼?难不成还在记恨你祖师爷当年骂他们的话?哈哈哈哈。” “归墟府来过。只因他们说,若收银子,就得收下三万张十大克符,让咱们在堂中张贴,遇到不治之症就发给病人,还说是天师真人亲自开光,克除邪祟,包治百病……自然被师父拒收了。” 辛夷笑得脸通红,说话都打结了:“师父还一本正经问那小道童,‘是张天师亲自托梦告诉你的?还是我家老药王去天上,住你家张天师家里教他的?’” 医者不避死后事,不惧阴间与阳间。杨药师更是放声大笑,二人哈哈了好一阵。 “这样算下来,咱们药王谷只出了一成钱?” “师叔且看今晚邺城拨的三千两,后续必然有人追加。真这么追下去,咱们倒赚一笔也未可知。” “那也该我们得。我们出力,他们出钱换好名声,两不相欠。”杨药师低语,“只是,这并非邺城地界,他们这般积极,不知图什么……” 方才散会后,邺城精御卫立刻前往旧庙收拾整顿,行事极为迅速。邺城人在晋国之地四处奔走救扶病弱,说来有些好笑,不知晋国朝廷知晓后作何感想。 邺城于亡国多年的前魏国而言是“忠城”。 它不尴不尬地继续“忠勇”,凭借关卡重地之位与晋朝通商,旧部根基深厚,八面玲珑。 可若久久不能归属于新朝,这“忠”恐怕迟早要成“叛”。 杨药师到底率性,表面上夸赞季临渊,背地里却对辛夷这类心腹多加讽刺邺城,辛夷却不接话。 于是,杨药师说要将今日之事修书通禀药王谷,待辛夷走后,却寄了两封信——还有一封不知道寄往何处去了。 * 长乐这边。 方才散会后,季临渊领着两个弟弟、八个精御卫,继续缠住她:“反正长乐神医半夜不睡,不如同我们一起去。” 长乐挑眉,回敬道:“走啊,把季二公子也推过去。” 说着作势要推季临安的轮椅。 不料,季临安自己站起来挪开位置,长乐推了个空。 他站定后,咳嗽两声:“我这两天感觉好多了,有力气了。” “看来那些龙胆汤对你有用。” 夜色中,长乐看不太清季临安的面容,只觉依旧苍白,没什么血色。趁势扯过他的手,素手搭在他的脉搏处。 她掏出银针,往季临安无名指一扎,用白绢挤出几滴血。 季临安“嘶”了声——冷不丁被她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指尖冰冷,力度极大,原以为只刺破表皮,不想十指连心,着实疼。 长乐盯着血的颜色,让季临安自己去药房找黄衣医助包扎。尽管她觉得这点小伤口可能还没等睡醒就要痊愈了。 正好,谁也不会将“带季临安一起去旧庙”的事当真。 阴影中的季长公子拍拍胞弟肩膀,叮嘱他早些休息、按时服药,派了一位随从送他回去。 长乐将沾血的白绢凑近鼻尖,闭目细嗅。 这一举动在季临渊与贺兰澈眼中颇为奇怪,待她丢开绢布,神色又恢复淡淡冷冷。 “如何?” “甚好,这几日照旧让他喝龙胆汤。” 长乐眉尾微挑,环顾周身,没什么要带的。她只盼邺城人能将旧庙如期收拾干净,天亮前把感染类天花疫病的病人速速转移。 这会儿季长公子非要嘴欠:“可惜辛夷堂主近日失去‘好大一个帮手’,恐怕要忙坏了。” “你不必犯难,我未必在旧庙久留,回头季二公子还需我诊治。怎么,嫌我下针重,心疼他?” 长乐嘴上回怼,却示意可以动身了。 季临渊麾下七个精御卫身着统一便衣甲胄,刺甲坚硬却轻巧,在夜风里泛着光泽。 站姿皆如尺子量过般标准,此刻不仅听季临渊的,也听长乐的——轻轻点头、挥手,皆有及时响应。 恍惚间给了她一种错觉,她也说不明白……像是权力的滋味。 与儿时在无相陵做半大的小主人时不同。家里的厨房账房先生们、婆婆管家们,称她“少宫主”,但终究是山岭放养着,与邺城这种长期掌权发令的规训反馈不同。 啧,果然师父说过,权力是会上瘾的毒药,易腐蚀人性。 但这季临渊倒言而有信,虽与她斗嘴交锋,答应的事却分毫不差,从中可见邺城行事作风。 长乐回神,接着找他的茬:“季长公子说八个人任我调遣,眼下还缺了一个人。” 季临渊未立即答话,只将身旁的贺兰澈往前一推,似笑非笑:“给你补上了。” …… 贺兰澈夹在中间,还怪不好办的,自从上次长乐把大哥推下水,他们便针尖对麦芒。 长乐收下他的木偶,接过他的琉璃灯,那层被戳破的窗户纸让两人之间始终弥漫着淡淡尴尬。 近来他话不太多,除了认真做手工之外,还是不由自主被心底的喜欢牵引着,总不自觉往她的方向靠近。 有些爱意,藏在眼神里是骗不了人的。 感受到他的目光,长乐明知故问:“贺兰澈跟去能做什么?” “你小瞧我家阿澈,只知他刻那些与本人美貌‘相去甚远’的木雕厉害。却不知他在偃术机工之上更厉害。想在天明前修完旧庙,必然要带他去。” 话音未落,季临渊肩头鹤羽微拂,甩开二人,领着精御卫大步往旧庙而去,只留长乐与贺兰澈落在后面。 长乐抬眸与贺兰澈对视,眸光转瞬隐没在黑雾里。 “你可以去,但修完庙必须回来,老实待着,别感染痘疫给我添麻烦。” “我不会添麻烦。若旧庙人手不够,我可以当帮手!” 长乐一身青衣走在他前面,声音傲气。 “不行,这算无证行医。” 他疾步跟上,少年高束的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 “我是偃师!” “算个……木匠也行!” 长乐回他:“哪有医师行医会带偃师的。” “这样才能显出你的特别!”【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