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座豆腐山》 第1章 风雪陵州城,糖衣结孽缘 陵州城的风雪像是老天爷在撒纸钱,专给这摇摇欲坠的大宣王朝送葬。 徐无咎一袭招摇的银狐裘,翘着腿坐在豆腐脑摊油腻腻的长凳上,金叶子随手一甩:“老板,甜豆花加辣油——要三勺!啧,你这辣油不行啊……” 话音未落,长街尽头猛地爆出一片凄厉惨叫,刀光卷着血沫泼洒在雪地上。 “嚯!打起来了嘿!”徐无咎眼睛一亮,端着滚烫的豆花碗就往前凑,“前排!前排占座!” 他看得正起劲,一个瘦小的身影炮弹般从斜刺里撞来,带着刺骨的寒气。 “嘭!” “咔嚓!” 徐无咎只觉一股巨力撞在腰眼,手里端着的、刚加了三大勺辣油的滚烫豆花,连同旁边小摊上插满晶莹糖人的草靶子,天女散花般泼了出去。温热的、粘稠的、甜腻又带着辛辣的液体,精准无比地浇了他一头一脸,顺着昂贵的银狐裘领子直往脖子里钻。 “嘶——!”烫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世界安静了一瞬。 徐无咎抬手抹掉糊住眼睛的糖浆混合物,视线聚焦。撞他的罪魁祸首是个半大少年,瘦得像根晒干的柴火棒,裹着件破得辨不出原色的单衣,沾满了泥浆雪水,此刻也摔在地上,正挣扎着想爬起来。 “小——兔——崽——子——!”徐无咎的咆哮瞬间盖过了街那头的砍杀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他一步上前,薅住那少年油腻打绺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提溜起来。银狐裘前襟,一大片刺目的、混杂着糖色、辣椒红和豆花白的污渍正迅速蔓延、渗透。 “爷这件苏绣暗银云纹的新袍子!刚上身!三个月零花钱!”徐无咎气得声音都在抖,几乎要把那张脏兮兮的脸怼到雪地上,“赔钱!立刻!马上!” 那少年——石小乐,被勒得直翻白眼,却一声不吭。他瘦得脱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在徐无咎暴怒的咆哮声中猛地收缩了一下,像受惊的野兽。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在怀里掏摸了几下,然后猛地往徐无咎手里一塞。 触手冰冷、坚硬、硌人。 徐无咎下意识低头。 半块灰黑色的东西躺在他同样沾满糖浆和豆花的手心里。它有着粗粝到能磨破皮的表皮,形状不规则,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土腥和霉变粮食的酸馊气。 石小乐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穷。只有这个。”他盯着徐无咎,那双眼睛深处,是纯粹的、被饥饿磨砺出的麻木与一点孤注一掷的蛮横。 “……”徐无咎看着手里这块足以当暗器使的“窝头”,又看看自己价值不菲、如今惨不忍睹的银狐裘,再看看眼前这骨头硌手、一脸“要命一条要钱没有”的少年,一股荒谬绝顶的邪火直冲天灵盖。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捏着那半块窝头的手指都在用力。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手腕一扬,那半块能砸死狗的窝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石小乐光着的、冻得通红的脚踝上,“咚”的一声闷响,又弹落在地,在薄雪里砸出个小坑。 “拿这玩意儿糊弄鬼呢?爷缺你这口猪食?!” 石小乐被砸得一个趔趄,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那半块宝贝窝头,又飞快地抬眼警惕地盯着徐无咎,身体绷紧,像随时要扑出去的瘦狼。 周围看盐枭火并的闲人们,目光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有人认出徐无咎,开始窃窃私语。 “哟,徐少!又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啦?” “啧啧,这袍子…可惜了…” “这哪来的小叫花子?胆儿真肥!” “赔?拿命赔啊?瞧那身板,拆了熬油都不够点灯的!” 哄笑声和议论声钻进耳朵。徐无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刚才被热豆花烫了还难受。他堂堂云梦商会少主,陵州城头号纨绔,居然在大街上被个穷酸小子用半块窝头给打发了?这面子丢到姥姥家了! 他手上力道更重,几乎要把石小乐那件破衣领子扯烂,恶狠狠道:“少给爷装死!今儿不扒下你一层皮,爷跟你姓!” 石小乐被他勒得呼吸不畅,脸憋得发紫,却倔强地梗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抗拒的嘶声,一只脏污的手徒劳地去掰徐无咎铁钳般的手指,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探向地面,想去够那半块滚落在地的窝头——那是他仅有的、能果腹的东西。 拉扯间,那窝头落地时砸起的细微灰尘,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几点微乎其微的、针尖似的银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雪的反光。 “妈的,晦气!”徐无咎被石小乐那毫不掩饰的、对窝头的执着彻底激怒了。他猛地一甩手,像是扔掉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滚滚滚!算老子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再让爷在陵州城看见你,打断你的狗腿!” 石小乐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好几步,重重跌坐在冰冷的雪泥里。他根本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半块沾满泥雪的窝头,死死攥在胸口,警惕又凶狠地瞪了徐无咎一眼。那眼神,不是感激,更像记住了一个需要防备的危险源头。然后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来,瘦小的身影灵活地一钻,瞬间便消失在混乱拥挤、看热闹的人群缝隙里,只留下雪地上几串歪歪扭扭的赤脚印。 “呸!”徐无咎朝着石小乐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感觉心肝脾肺肾都在抽抽地疼。他嫌弃地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使劲擦着手上沾染的糖浆、豆花和那窝头带来的、令人作呕的触感。擦到掌心时,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类似金属粉末的颗粒感。他皱着眉,借着天光仔细看了看指尖。 “什么玩意儿?灰不拉几的…这年头乞丐要饭还自带胭脂水粉了?”他嘟囔着,只觉得晦气冲天,随手把擦脏的丝帕嫌弃地扔在脚边那半块窝头砸出的小坑旁。 风雪卷着长街那头未散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他低头看着自己一塌糊涂、价值千金的银狐裘,再看看那方沾满污渍、躺在泥雪里的上好丝帕,只觉得这碗加了三大勺辣油的甜豆花,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窝火、最憋屈的一顿! “麻烦!”他烦躁地拢了拢破相的大氅领子,转身欲走,靴尖却不经意间踢到了雪地里那半块灰黑坚硬、边缘还带着几点诡异银芒碎屑的窝头。 那玩意儿纹丝不动,像块石头。 徐无咎脚步顿了一瞬,极其细微地蹙了下眉尖,心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深究的异样。随即,他踩着更重的步子,带着一身狼藉和冲天怨气,骂骂咧咧地挤开人群,往侯府别院的方向去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热闹看得真他娘的贵!” 风雪呜咽,很快便将他愤懑的抱怨和地上那几点微弱的银芒一同覆盖。陵州城的深冬,寒意刺骨。 第2章 暖玉汤池塌,澡巾论力学 徐无咎整个人陷在暖玉汤池的温水里,只露个脑袋。昂贵的银狐裘像块破抹布扔在池边,几片带着药香的花瓣在水面打转。 “嘶…那帮天杀的盐贩子,”他掬水泼脸,水珠顺下颌滚落,“害小爷沾一身糖浆豆花,还有那小叫花子…”他嫌弃地撇嘴,指尖无意识划过温润的池壁。这暖意总能让他想起母亲模糊的笑脸,随即又被不爽利冲散。“麻烦!天大的麻烦!” “少爷!少爷!您在里面吗?”一个含混又透着精明的苍老声音伴着湿滑的脚步声靠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管家海叔挤了进来,花白头发乱挽着,脸颊酡红,拎着个油腻酒葫芦。 他眯缝的醉眼先扫过池边那件惨不忍睹的银狐裘,老脸一抽:“哎哟喂!三百两雪花银呐!心窝子都抽抽!” “哼,被野狗撞翻了糖人摊。”徐无咎没好气。 海叔摇摇晃晃坐到池边矮凳,顺手搁下酒葫芦,掏出个算盘噼啪乱拨:“三百两…还不算朱记那三碗豆花钱…米价飞涨,眼瞅着吃不起饭了!刚入库的星纹矿砂,损耗忒大,账目对不上…这窟窿怎么填哟…”他越拨越快,眉头拧成疙瘩。 徐无咎听得心烦,刚想呵斥,眼角猛地瞥见顶棚藻井阴影处簌簌落灰! 念头刚起,“咻!”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一点淬着蓝芒的乌光,毒蛇般从通风口雕花缝隙射出,直取徐无咎咽喉! 徐无咎瞳孔骤缩!经脉有损的他,身体根本跟不上! “少爷!”海叔的惊呼变了调! 千钧一发!海叔拨弄算盘的手指,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往外一弹! “啪!”一粒乌沉沉的枣木算盘珠撕裂空气,精准撞上乌光! “叮!”毒针粉碎,蓝芒湮灭水汽。算盘珠“笃”地深嵌对面暖玉池壁,留下浑圆凹坑。 水汽无声翻涌。 徐无咎僵在池中,喉结滚动,背脊冰凉。他看看凹坑,又看看海叔。 海叔保持着“醉醺醺”的姿势,茫然眨巴浑浊老眼,看看空空右手(少了一颗珠),又看看池壁凹坑,肉痛得带了哭腔:“哎哟!我的枣木老算盘!盘了二十年包浆的珠子啊!哪个天杀的王八蛋?!赔我的珠子!”捶胸顿足。 徐无咎:“……” 他张了张嘴,把“海叔你刚才…”硬咽回去。算了,这老酒鬼。 “行了!镶金的!出去!”徐无咎烦躁挥手。 海叔“哭嚎”戛止,抹抹不存在的泪:“金的?少爷说话算话…”嘟囔着“算盘珠子…三百两袍子…米价…矿砂损耗…”,一步三摇拎起酒葫芦晃出门。 门关上瞬间,海叔眼底最后一丝醉意冰消,只剩警惕忧色,佝偻身影无声没入风雪回廊。 汤池内,徐无咎长吁口气,重新沉入温水。看着池壁凹坑,白日那小叫花子不爽利的感觉又涌上来。“流年不利…”他闭眼,想找回惬意。 “咔…嚓…”头顶,一声极轻微、清晰的碎裂声! 徐无咎猛地睁眼! “轰隆——!!!”震耳欲聋!瓦片木屑冰雹般砸落! 顶棚藻井轰然破开巨大窟窿!一个裹挟寒风冰渣的黑影,伴着短促惊恐的闷哼,“噗通!”结结实实砸进汤池中央!冲天水花浇了徐无咎满头满脸! “咳咳咳…呕…”徐无咎被砸懵灌水,呛得撕心裂肺。胡乱抹脸,惊怒交加看向池中疯狂扑腾的落汤鸡。 水汽弥漫,一张瘦削、沾满泥灰、被热水烫得发红、写满惊恐茫然的脸撞入视线。 那双深陷、狼崽子似的眼睛——白天用窝头“赔偿”他新袍子的小叫花子! 时间凝固。 徐无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几片花瓣滑稽贴额角。他看着池子里同样湿透、冻得发抖、却徒劳想从池底捞起一个湿透瘪瘪粗布口袋的少年。 火山熔岩般的怒火冲垮理智!袍子!豆花!窝头!毒针!现在连暖玉汤池都被砸烂!同一个人!一天两次!! 他“哗啦”站起,赤条条不管,抓起池边厚澡巾劈头盖脸抽过去! “啪!”澡巾带水抽在石小乐单薄肩膀。 “小!兔!崽!子!”徐无咎咆哮几乎掀翻屋顶,字字淬冰渣怒火,“又是你?!阴魂不散?!白天撞糖人,晚上拆房子?!你他娘跟我有仇?!” 石小乐被抽得趔趄呛水,挣扎站稳抹把脸。狼崽子似的眼看清暴怒的徐无咎,惊惧一闪,更多是破罐破摔的狠戾。他死死抱着湿透空口袋,像护食野兽。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嘶哑吼回去,声音因呛水恐惧变形,“我…就想…弄点米!”指着破口袋,仿佛这就是全部正当理由。 “弄点米?!”徐无咎气笑,指着头顶簌簌掉灰的大窟窿,又指一片狼藉的池子,“你管这叫‘弄点米’?!拆家!谋杀!知道这顶棚多贵?!池底暖玉一块值多少金叶子?!你十条命赔不起!” 越说越气,澡巾又扬起,但看对方瘦骨嶙峋、冻得唇紫、却梗着脖子眼神凶狠的模样,终究没抽下。他深吸气,强行压住爆炸怒火,声音扭曲出极致冷静: “行!你小子有种!翻墙入户,飞檐走壁,踩点偷米?”徐无咎用澡巾指石小乐鼻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那你他娘的能不能有点专业精神?!踩房顶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看看梁子承不承得住你这尊‘大神’?!” 他猛将澡巾甩石小乐脸上,发出灵魂咆哮: “专业盗匪要懂建筑力学!懂不懂?!啊?!懂不懂?!” 石小乐被澡巾糊脸,扒拉下来,货真价实茫然。建筑…力学?能吃吗?他只想弄点米…怎么这么难? 他看着暴跳如雷赤条条却气势汹汹的少爷,头顶透风雪的大窟窿,怀里依旧空空的口袋。饥饿绞痛,冰冷池水,对方完全超出理解的咆哮,脑子嗡嗡响。 徐无咎看石小乐完全状况外、饥饿茫然的呆滞,看那双热水泡后依旧满是冻疮老茧的手,死死抱空口袋仿佛唯一指望的姿态。白天那半块硌牙窝头的触感,似乎又回掌心。 一股荒诞感,突然压过滔天怒火。 一个纨绔,一个饿死鬼,在砸烂的、价值千金暖玉汤池里,大眼瞪小眼。 徐无咎抹把脸上水,不知是池水还是气的。他盯着石小乐雾气中格外执拗的眼,一个更荒诞疯狂的念头,鬼魅般从气昏的脑子里冒出。 他扯扯嘴角,露出绝非善意、带点神经质的笑,声音压得极低,有种破罐破摔的蛊惑: “喂,小子,”他朝石小乐勾勾湿漉漉手指,“看你身手…还凑合。想不想…跟我干票大的?” 石小乐警惕盯他,没动。 徐无咎指指头顶窟窿,又指自己,笑容扩大带孤注一掷狠劲儿:“比偷米…刺激多了。去抢我爹的商队存粮…怎么样?劫富济贫,听过没?” 汤池死寂,只有风雪从破洞灌入的呜咽。水汽模糊徐无咎表情,也模糊石小乐眼中惊愕。 石小乐抱空口袋的手,指节用力发白。他看着徐无咎,努力消化离谱提议。过了好几息,深陷眼窝里,狼崽子似的瞳孔猛地、清晰放大一圈,如同饿极野兽终于嗅到血腥味。 一个干涩嘶哑、斩钉截铁的声音,穿透水汽风声: “管饭吗?” 徐无咎一愣,随即那神经质笑容变成真正、带扭曲的畅快:“管!” 石小乐喉咙发出短促、仿佛找到出路的野兽低吼: “管饱就行! 第3章 朱记豆花香,铜扣引杀机 徐无咎胡乱套了身干爽袍子,顶着湿发,领着浑身滴水的石小乐冲出别院。石小乐冻得嘴唇发紫,眼珠子却像饿狼般死死粘在徐无咎后背上。 “喂!”徐无咎没好气地回头,“你叫啥?总不能一直‘喂’吧?” “石小乐。”声音像砂纸磨木头。 “乐?”徐无咎嗤笑,“我看你浑身上下就剩‘晦气’!听着,石小乐,待会儿去的地方,管住你的爪子!再敢掰黄澄澄的东西,或者拆房顶,”他恶狠狠瞪眼,“别说管饱,管埋都省了!” 石小乐没吭声,只把怀里湿透的空瘪口袋搂得更紧,警惕目光扫过廊下铜风铃。 风雪夜,陵州城冻得梆硬。徐无咎熟门熟路拐进一条弥漫豆腥气的小巷。巷尾昏黄油灯下,“朱记豆花”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黑。 铺子里热气翻腾。膀大腰圆的朱老实正搅着一大锅雪白豆花。角落,穿洗白蓝袄的哑姑安静择豆子,偶尔怯生生瞟眼门口。 “朱老板!老规矩!甜豆花加辣油!三碗!”徐无咎一脚踏进,熟稔招呼。 朱老实抬头堆笑:“徐少来了?快坐,外头冷!”他目光扫过徐无咎身后湿漉漉、泥猴似的石小乐,笑容微不可察一顿,旋即热情道:“这位小哥也一起?坐坐坐,暖和!” 哑姑抬起头,怯生生的目光落在石小乐身上,不动了。清澈眼底透着种天然的亲近。 石小乐压根没注意。他所有感官都被那口翻滚着致命诱惑的大锅吸住了!豆香混合滚烫蒸汽,疯狂抓挠空瘪的肠胃。“咕噜——”喉结滚动发出巨响,瞳孔放大,绿光直冒。 “坐!杵着当门神?”徐无咎大剌剌坐下,踹了脚旁边长凳。 石小乐像被线牵着,僵硬挪到凳边坐下,身体前倾,脖子伸长,目光黏死锅里。湿透的空口袋被他更用力抱紧。 朱老实麻利端上三碗豆花。徐无咎那碗浮着三大勺红艳辣油。他慢条斯理搅动。 “喏,你的。”徐无咎把另两碗推到石小乐面前。 饿狼终于见肉!石小乐顾不上烫,抓起勺子疯狂扒拉!滚烫豆花烫得他抽气,吞咽速度却更快。风卷残云!眨眼一碗见底,碗壁刮得反光。 朱老实咂舌:“哎哟,小哥慢点!烫!锅里还有!” 哑姑默默把手里择好的一小碟豆子推过去。 石小乐充耳不闻,饿绿的眼珠子盯上了徐无咎面前那碗没动的豆花。他舔舔沾着豆花渣的嘴唇,喉结滚动,眼神直勾勾,原始占有欲喷薄。 “看什么看?”徐无咎被他盯得发毛,勺子护住碗,“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拌辣油!” 石小乐艰难移开目光,落回锃亮的空碗,失落满溢。抱口袋的手捏得指节发白。 “朱老板,”徐无咎搅着自己那碗红彤彤,状似随意,“城里米价又涨了?” 朱老实搅锅的手一顿,愁苦叹气:“谁说不是呢,徐少。再涨,豆子柴火都烧不起了。”长柄木勺在锅底不经意划过。 “哦?”徐无咎勺子不停,“那你们铺子后头垃圾山不打算清清?碍眼。” 朱老实憨笑,舀起新豆汁倒入,白浆翻滚盖住锅底:“嗨,陈年破烂,堆着就堆着。那地方…邪性,烫脚!以前…唉,不提了。”他摇头。 “破石头?”石小乐突然闷闷插话,刚灌下两碗热豆花,脸上有点血色,眼神却依旧饿狼,“下午…那边翻吃的,摸到块石头,死沉,还有怪纹。”他比划大小,下意识摸腰——苍龙珏塞在最里层。 朱老实搅锅的手猛地一僵!浑浊豆汁差点泼出!他飞快扫了眼石小乐,低头掩饰眼底震惊,声音强作平静:“小哥…饿花眼了吧?那地方哪有好石头…” 哑姑猛地抬头,清澈眼睛看向石小乐,又飞快扫向父亲,紧张无声。 徐无咎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舀起勺辣油豆花嚼着:“是吗?可能真饿晕了。”心里飞快盘算:死沉的怪石头?垃圾山下烫脚?朱老实这反应…有意思。 “哗啦!”厚重挡风棉帘被猛地掀开!寒风卷雪灌入! 一个佝偻身影带着寒气撞进来,脸颊冻红,拎着油腻酒葫芦。 海叔! 他耷拉眼皮,醉醺醺晃进来:“少爷…让老奴好找…大冷天的…账目…账目不对啊…”浑浊眼珠在热气里扫一圈,掠过徐无咎、石小乐、朱老实、哑姑,最后“不经意”扫过朱老实手里搅动的木勺。 “海叔?”徐无咎心里咯噔,面上强装镇定,“账目又咋了?大晚上追这儿?说了给你镶金珠子!” 海叔晃到桌边坐下,“咚”地把酒葫芦撂油腻桌上。掏出缺珠算盘,手指噼啪乱拨:“金珠子…小事…少爷啊,老奴刚又对了遍账…”他拨得飞快,“上个月黑水坞那批星纹矿砂,入库数跟货单差了三斤二两!还有,给东海船厂那批鲸胶,报损数目…老奴怎么算都觉着不对味儿!”算盘珠声刺耳。 “矿砂?鲸胶?”徐无咎搅豆花的勺子停了,眉头拧起。 海叔仿佛没看见他脸色,继续拨算盘,醉醺醺抱怨:“是啊…差三斤二两!那可是星纹矿砂!掺点别的也就罢了,这三斤二两…”他抬起醉眼,“够打几把好匕首了!还有那鲸胶…报损桶数…对不上…对不上啊…”浑浊目光“无意”扫过翻滚的大锅,扫过紧张择豆的哑姑,最后落在石小乐身上。 石小乐正警惕盯着海叔手里的算盘,尤其那几颗枣木珠子——这玩意儿白天打碎过毒针!身体绷紧如临大敌。 铺子气氛陡然微妙。豆花香混着酒气算盘声,在油灯下流淌。 徐无咎看着海叔醉醺醺却似洞悉一切的老脸,再看看旁边随时准备扑出去掰珠子的石小乐,朱老实僵硬的背,哑姑不安的眼…头大如斗。 麻烦!天大的麻烦刚开头!他烦躁地扔下勺子,红彤彤的豆花突然索然无味。 “行了!别算了!”徐无咎猛地站起带倒长凳,“差多少回头补!鲸胶损耗就损耗了!多大点事!走了!”他一把拽起还在盯算盘珠的石小乐,“吃饱干活!别杵着碍眼!” 他拖着一步三回头的石小乐,逃也似冲出豆花铺,将海叔的醉话、算盘珠余音、大锅锅底的秘密,统统关在风雪门外。 寒风刮脸如刀。徐无咎裹紧袍子,看身边依旧紧抱空口袋、眼神却亮了几分的石小乐,破罐破摔的劲儿又冲上来。 “喂,石小乐,”他迎着风雪喊,声音飘忽,“吃饱了?” 石小乐用力点头,舔嘴唇。 “力气有了?” 石小乐再次点头,瘦胸膛挺直。 徐无咎咧嘴,扯出个带狠劲儿的笑,指向风雪深处: “那好!今晚,风雪行动!目标——侯府西角门中转仓!给老子搬空那喂耗子的粮!” 第4章 夜探中转仓,铜扣惹祸端 风雪像发了疯的泼妇,抽打着侯府别院高耸的围墙。徐无咎缩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冻得直跺脚,一边搓手一边朝旁边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瘦削轮廓低吼: “喂!石小乐!死了没?没死吱个声!” “没死。”石小乐的声音从墙角根闷闷传来,带着点奇怪的咀嚼声。 徐无咎狐疑地探过头,借着雪地微弱反光,看见石小乐正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在汤池里泡过、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灰黑窝头,掰下指甲盖大一小块,珍惜地塞进嘴里,用后槽牙顽强地磨着。 “……”徐无咎差点背过气去,“祖宗!刚吃了两碗豆花!你是饿死鬼投胎吗?这玩意儿比石头还硬!硌掉你的牙,待会儿谁给老子扛粮袋?” 石小乐终于把那点“美味”艰难咽下,喉结滚动,眼睛在雪光映衬下亮得惊人,像找到猎物的狼:“豆花…不顶饿。粮袋,能扛。”他言简意赅,目光越过徐无咎,死死钉在几十步开外、隐在风雪中的侯府西角门中转仓。那眼神,仿佛那不是粮仓,而是个巨大的、冒着热气的馒头山。 “行!记住路线!”徐无咎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手指在冰冷空气中虚划,“看到那狗洞没?你先钻进去!里面堆着麻袋,正好挡视线。记住!贴着东墙根走!第三个通风口!木栅栏是松的!我数到五十,准保让那几个镶金边的粽子(指穿镶金边号衣的守卫)挪窝!” 石小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风雪太大,狗洞位置很模糊,但他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进去之后,别他娘的到处瞎摸!”徐无咎不放心地强调,“目标明确!靠墙那堆,灰麻袋!上面打着‘陈’字印的!那是官仓的陈粮,味儿都馊了,爹都不稀罕喂马!搬它!别的碰都别碰!尤其那些看着就金贵的细麻袋!听见没?掰了人家金腰带顶多挨顿揍,动了那玩意儿,咱俩都得被剁碎了喂狗!” 石小乐的目光精准地扫过中转仓门口那两个抱着长枪、缩着脖子来回踱步的守卫,重点在他们腰间那条在雪夜里依旧反着微弱黄光的宽腰带上停留了一瞬,喉结又滚动了一下,才闷闷应道:“嗯。灰麻袋,‘陈’字。” “对!灰麻袋,‘陈’字!”徐无咎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塞给石小乐,“拿着!引耗子的法宝!数到二十,从通风口塞进去!然后立刻!马上!给我钻狗洞!懂?” 石小乐捏了捏油纸包,里面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油脂和香料混合的怪味。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但还是塞进怀里:“懂。” “行动!”徐无咎低喝一声,自己则像条滑溜的泥鳅,贴着墙根阴影,悄无声息地朝中转仓侧面绕去。 石小乐像块冰冷的石头,一动不动蜷在墙角根。风雪灌进他破旧的单衣,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地穿过雪幕,死死锁定着中转仓那模糊的轮廓。 “一…二…三…”他心中默数,声音干涩。数到十五时,他像蓄满力的弹簧,猛地弹起!瘦小的身影在风雪中拉出一道模糊的灰影,快得惊人!几乎是眨眼间,他就伏低身体,狸猫般钻进了那个被积雪半掩的、低矮的狗洞!动作之利落,连雪花都没惊起多少。 中转仓内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谷物气味和灰尘味。石小乐紧贴冰冷的墙壁,像壁虎一样无声移动。黑暗中,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精准地找到了徐无咎说的第三个通风口。木栅栏果然松垮。他掏出那个刺鼻的油纸包,毫不犹豫地从缝隙塞了进去,然后看也不看结果,转身就朝着靠墙那堆灰扑扑的麻袋摸去! “吱吱——!”几乎是油纸包落地的瞬间,角落里猛地爆发出尖锐密集的老鼠嘶叫!紧接着是疯狂逃窜、互相踩踏的混乱声响!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被放大了数倍,格外刺耳! “妈的!哪来这么多耗子?!” “闹耗灾了!快!抄家伙!” 仓库外立刻传来守卫惊怒的叫骂和凌乱的脚步声,迅速朝仓库侧后方——老鼠骚乱最响的方向奔去! 好机会!石小乐心头一紧,动作更快!他已经摸到了那堆灰麻袋旁!沉甸甸的!是粮食!他眼中绿光大盛!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起,低吼一声,猛地扛起一袋!分量不轻,但他扛得稳稳当当! 就在这时!仓库大门方向突然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哒”声!紧接着是门轴转动的“吱呀”! 糟了!还有守卫没被引走?!石小乐瞳孔骤缩!扛着粮袋猛地矮身,顺势滚进旁边一堆堆得更高的粮垛阴影里! 一个骂骂咧咧的守卫提着灯笼,缩着脖子走了进来:“冻死老子了…老刘你个怂包,几只耗子吓成那样…”他显然没发现异常,只是被同伴叫进来查看鼠患源头,一边嘟囔一边用灯笼随意地四下晃照。 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堆积如山的粮袋间流淌,像一条危险的毒蛇。石小乐屏住呼吸,紧贴粮袋,冰冷的汗水混着雪水从额角滑落。他能闻到守卫身上劣质烧刀子的气味越来越近! 光线扫过石小乐藏身的角落!眼看就要照到他沾满泥雪的破鞋! 千钧一发! “笃!”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木器敲击的脆响,在仓库某个角落响起,快得如同错觉。 “哎哟!”那守卫突然怪叫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里的灯笼脱手飞出,“啪”地摔在地上,瞬间熄灭!仓库陷入一片漆黑! “操!什么东西绊老子!”守卫气急败坏地在黑暗中摸索、咒骂。 好机会!石小乐再不犹豫!扛着沉重的粮袋,像一道无声的旋风,朝着记忆中的狗洞方向猛冲!他对黑暗的适应力强得惊人,动作没有丝毫凝滞!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出粮垛阴影,扑向自由狗洞的前一刻—— 一点微弱却诱人的金光,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是那个摔倒在地、正摸索着爬起来的守卫腰间!那条宽腰带!镶着金边的腰带扣!在门外微弱雪光映衬下,闪烁着对石小乐而言如同绝世珍馐的光芒! “金…的?”一个念头如同本能般炸开!能换多少馒头?多少热腾腾的豆花?管饱!能管很久的饱! 饿狼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徐无咎所有的警告!石小乐扛着粮袋的身体在高速奔跑中,硬生生拧出一个违背常理的弧度!他空着的那只手,如同最精准的捕兽夹,闪电般探出!目标直指守卫腰间那抹诱人的金色!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守卫只觉得腰间猛地一松,裤子瞬间滑下去半截!一股刺骨的寒风灌进裤裆! “嗷——!”守卫发出一声凄厉变调的惨叫,手忙脚乱地去提裤子,“谁?!谁他娘的扒老子裤子?!” 石小乐根本没理会身后的鬼哭狼嚎。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刚掰下来的、冰凉坚硬、带着体温的“金”腰带扣,借着门外雪光,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用后槽牙狠狠一咬! “咔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石小乐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失望和愤怒。他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碎渣,声音嘶哑,带着被欺骗的暴怒: “铜的!” 守卫提溜着裤子,又惊又怒,终于借着门外雪光看清了那个扛着粮袋、手里攥着自己腰带扣、一脸“上当受骗”表情的瘦小身影! “抓贼啊——!!!”守卫的破锣嗓子瞬间划破了风雪夜的寂静! 石小乐再顾不上失望,扛着粮袋,像受惊的兔子,嗖地一下钻出狗洞!瘦小的身影扛着硕大的粮袋,在风雪中狂奔,速度快得惊人! “快跑!”徐无咎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显然目睹了全过程,脸都绿了! 两人一前一后,扛着沉重的粮袋,在风雪弥漫、守卫怒吼四起的侯府别院中,夺路狂奔!身后,更多的灯笼火把亮了起来,人声、脚步声、犬吠声迅速汇聚成一片追捕的狂潮! 风雪怒吼,将石小乐那声充满悲愤的控诉吹散: “铜的!骗子!” 第5章 破庙粥香暖,钢砂寒芒现 “呼…呼…石小乐!你他娘的是不是饿疯了?!那是腰带!腰带!不是金疙瘩!”徐无咎瘫在破庙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肺管子火烧火燎,指着旁边同样瘫倒、却依旧死死抱着粮袋的石小乐,气得手指都在哆嗦,“掰人家腰带?!还咬?!你属狗的啊?!差点害死老子!” 石小乐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沾着泥雪,眼神却亮得吓人。他根本没听徐无咎的咆哮,全部注意力都在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粮袋上。他伸出脏污的手,珍惜地摸了摸粗糙的麻袋表面,仿佛那是绝世珍宝,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类似野兽护食的低呜。 “粮…”他喃喃着,深陷的眼窝里是纯粹的、近乎虔诚的光芒,“能吃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徐无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挣扎着坐起来,环顾这间四处漏风的破庙。蛛网在残破的神像头上飘荡,角落堆着干草和一些破败的杂物。风雪从没了窗纸的窗口呼啸灌入,冻得人牙齿打颤。“朱老板!哑姑!人呢?粮来了!” “来了来了!”朱老实洪亮的声音带着点喘息从庙门口传来。他和哑姑费力地抬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锅盖边缘喷涌着白色的蒸汽,浓郁的米香瞬间驱散了庙里的阴冷和霉味。哑姑小脸冻得通红,看到石小乐和他怀里的粮袋,清澈的眼睛弯了弯。 “快!放这边!”徐无咎指着庙中央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 朱老实和哑姑小心翼翼地将大锅放下。朱老实抹了把汗,脸上是朴实的笑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好!好!有粮就好!哑姑,快,把咱家伙什摆上!”哑姑立刻手脚麻利地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几摞粗瓷大碗和一把长柄木勺。 “还愣着干嘛?开仓放粮啊!”徐无咎踹了一脚还抱着粮袋不撒手的石小乐,“真当抱媳妇儿呢?!” 石小乐这才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松开粮袋,动作却快如闪电,抽出腰间别着的、那把磨得发亮的矿镐,“唰”地一下,精准无比地割开了麻袋口的绳索!饱满的、带着陈年气息的米粒哗啦啦倾泻而出! 朱老实立刻舀起新米,哗啦啦倒入沸腾的滚水中。浓郁纯粹的米香瞬间变得更加醇厚,弥漫了整个破庙,压过了风雪带来的寒意。 这香气,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破庙外,风雪呼啸的黑暗中,无数双原本麻木、绝望的眼睛,在闻到这股久违的、象征着活命的香气时,猛地亮了起来!如同荒野中骤然点燃的星火!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饥民,如同嗅到血腥的蚁群,从四面八方的阴影里、断壁残垣后,无声地、却又无比迅疾地汇聚过来!他们沉默着,拥挤在破庙那扇歪斜的木门前,无数双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庙内那口翻滚着白粥的大锅,里面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渴望。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沉重,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风雪穿过破庙缝隙的呜咽。 徐无咎被门口那黑压压一片、沉默却散发着巨大压迫感的人群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见过陵州城的奢靡,见过盐枭火并的血腥,却从未如此直观地面对如此庞大而纯粹的饥饿。那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他心头震颤。 “排…排队!”朱老实的声音也有些发紧,他努力维持着镇定,挥舞着长柄勺,“都有!别挤!排队!” 石小乐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抱着他那把矿镐,默默地站到了大锅和汹涌人群之间。他瘦小的身躯在汹涌的人潮前显得如此单薄,但他那双狼崽子似的眼睛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谁敢乱动,先问过老子手里的镐头!他不需要说话,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为了一口食物可以拼命的凶悍气息,硬生生让最躁动的前排饥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混乱的人群竟真的开始缓慢地、带着畏惧地排起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队。 “让开!让开!都滚开!”几个穿着稍显体面、眼神却同样贪婪的汉子试图往前挤,嘴里骂骂咧咧。 石小乐往前踏了一步,矿镐的镐尖“叮”的一声,轻轻点在冻硬的地面上。他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心底发寒的漠然。那几个汉子被他看得一哆嗦,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往前,灰溜溜地退回了队伍末尾。 秩序,在饥饿与凶悍的无声对峙中,被强行建立。 “徐…徐少,”朱老实擦了下额头的汗,把长柄木勺塞到还有些发懵的徐无咎手里,声音带着点恳求,“您…您来给大家分分?”他把徐无咎往前推了推。 徐无咎握着那根沉甸甸、还带着米汤温度的勺子,看着眼前那一双双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燃烧着饥饿火焰的眼睛,只觉得手里的勺子重逾千斤。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纨绔”这个身份在这样的目光下是多么可笑和苍白。 “咳…”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平日里的嚣张气焰,声音却有点发飘,“都…都排好队!一个个来!爷…爷管饱!”他笨拙地弯腰,学着朱老实的样子,从翻滚的粥锅里舀起满满一勺粘稠的白粥。 第一个走上前的是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那婴儿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脸皱成一团。妇人枯槁的脸上带着卑微的祈求,颤巍巍地递过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徐无咎看着碗里残留的污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妇人怀中婴儿微弱的嘤咛声像根针扎了他一下。他屏住呼吸,手腕有些僵硬地将那勺滚烫的粥倒入碗中。滚烫的米汤溅出几滴,落在妇人干裂的手背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盯着碗里那点救命的米粥,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谢…谢谢少爷…谢谢少爷…”妇人声音嘶哑,抱着碗和婴儿,深深地、几乎要匍匐下去地鞠了个躬,才踉跄着退开。 那一声“谢谢少爷”,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徐无咎心头一颤。他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看着妇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酸胀感猛地冲上鼻尖。 “下一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莫名的情绪,声音稳了些,再次弯腰舀粥。 一碗,又一碗。 滚烫的粥递出去。 一声声嘶哑的“谢谢少爷”传回来。 徐无咎的动作从最初的僵硬笨拙,渐渐变得流畅。他看着那些捧着粥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光芒的饥民,看着他们躲到角落,小心翼翼地吹凉,然后贪婪地吞咽…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泉水,悄然浸润了他那颗向来只装着豆腐脑和看热闹的心。 原来,“管饱”两个字,看着别人实现,是这种感觉?他有点茫然,又有点…说不上来的畅快。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新奇感受中,习惯性地再次搅动锅底,舀起满满一勺粥,准备递给下一个等待的老者时—— 正午惨淡的冬日阳光,不知何时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破庙顶棚的缝隙,斜斜地照射下来! 一道刺目的、细碎如星辰的银芒,毫无预兆地,在徐无咎手中那柄沾满米汤的木勺边缘,猛然迸现! 那光芒极其细微,却异常锐利!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破庙里弥漫的米香、温暖和那点刚刚升起的、脆弱的希望! 徐无咎脸上的那点新奇和满足瞬间冻结!他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死死盯着勺沿那几点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寒光的、砂砾般的银星!那熟悉的、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绝不会认错! 一股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握着勺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近在咫尺、正眼巴巴等着接粥的老者,又猛地扭头,看向身后同样被那寒光吸引、正探着脖子看锅里翻滚白粥的石小乐! 徐无咎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挤出来,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被极度惊骇压扁的扭曲: “麻烦…大了!” 石小乐的目光,瞬间从翻滚的白粥,移到了徐无咎惨白的脸上,再移到他手中木勺边缘那几点刺目的寒星上。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如同饿狼般的光芒瞬间被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冰冷的凶戾所取代!他握紧了手中的矿镐,指节捏得咔吧作响,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随着那几点星芒,无声无息地弥漫了整个破庙。 第6章 暖玉废墟议,暗箭算盘飞 破庙里那锅滚粥瞬间冷透。 徐无咎捏着沾了星芒的木勺,手抖得厉害,滚烫米汤溅靴上都没觉。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石小乐,声音像冻裂的冰:“石小乐!关门!清场!” 石小乐反应快过声音!眼中最后一点馋光被凶戾取代!矿镐“铛”地顿地,人如离弦箭扑向破门! “滚!”嘶哑咆哮炸开! 他蛮横撞开堵门饥民,双臂贲张,“嘎吱”一声将破门狠狠合拢! “哎哟!” “脚!” “粥没分完!” 门外惊叫怒骂炸开。 “朱老板!哑姑!看住锅!一粒米不准动!”徐无咎声音拔高,笨拙茫然褪尽,只剩冰冷决断。他甩掉烫手木勺,一把拽住堵门喘粗气的石小乐。 “走!暖玉汤池!”声音压成一线。 暖玉汤池?石小乐凶戾未消,茫然瞥他一眼,脚下却紧跟冲出。徐无咎甚至没忘薅起地上那个讽刺的灰麻粮袋——“陈”字粮袋! 两人顶着风雪狂奔回别院。徐无咎脸色铁青,脑子翻江倒海:官仓?商队粮?侯府私粮?哪个环节?栽赃?他爹?念头刚起就被掐灭。不是?那麻烦真捅破天了! 残破暖玉汤池像个掀了盖的棺材。寒风打着旋灌入,呜咽更添肃杀。 徐无咎踹开半截木梁,“咚”地将粮袋摔在湿滑池底,溅起泥水。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跟进来的石小乐、脸色煞白的朱老实哑姑,最后钉在拎着酒葫芦慢悠悠晃进来的海叔身上。 “关门!”徐无咎声音冰冷。 石小乐二话不说,转身死死关上门,背靠门板,矿镐横胸,饿狼般的眼警惕扫视众人。 昏暗中,死寂凝重。只有海叔手里缺珠的算盘,无意识拨弄着“噼啪”声,刺耳突兀。 “海叔!别算了!”徐无咎烦躁低吼。他走到粮袋旁,弯腰粗暴撕开袋口,哗啦啦倒了一地!白米间,几点刺目银星在昏光下闪烁冰冷寒芒! 徐无咎脚尖踢了踢钢砂,脸黑如锅底:“都看见没?粥锅里掺的!云梦商会特供星纹钢砂!成品!”他目光如刀扫过众人,“粮分三路。第一,前些天官仓运来的‘陈’字粮,”他踢踢麻袋碎片,“就这袋!第二,云梦商队存中转仓新粮!第三,侯府自家私粮!”他深吸气,声音压着怒火,“都说说!这要命的玩意儿,哪来的?!” 朱老实脸白如纸,嘴唇哆嗦:“徐…徐少…我就个磨豆腐的…粮是您弄来的啊…”他求助看向哑姑。哑姑紧抓父亲衣角,满眼恐惧,拼命摇头。 石小乐抱着矿镐,凶光在朱老实哑姑脸上刮过,喉咙发出威胁低呜。他不懂来路,但知道这“银星”害他粥锅差点翻!那是命! “官仓?”徐无咎冷笑看海叔,“海叔,官仓蛀虫手脚不干净常事,往赈灾粮掺钢砂?嫌命长?” 海叔耷拉眼皮,仿佛没听见,手指依旧拨弄算盘,“噼啪”烦人。浑浊眼珠盯着地上钢砂,像看有趣账目。 徐无咎耐心告罄:“海叔!” 海叔慢悠悠抬眼皮,醉醺醺咂嘴:“少爷…账目…账目不对啊…” “又他娘账目!”徐无咎快抓狂,“现在不对账!” “不对…不对啊…”海叔晃着脑袋,拎酒葫芦灌一口,打个响亮酒嗝,枯瘦手指点了点地上寒星,声音含混却像冰锥刺破怒火: “成品钢砂…得用鲸胶熬煮处理…才能这么…亮闪闪…硬邦邦…” 废墟死寂。连石小乐都屏住呼吸。 “鲸胶?”徐无咎如遭雷击,猛地僵住!脸上怒躁褪尽,换上更深惊骇!海叔这醉醺醺一句,像闪电劈开迷雾! 对!星纹钢砂是矿!刚挖出是粗粉!必须东海鲸胶高温熬煮才能成这坚硬闪亮的成品!粥勺上的,不是矿砂!是能打匕首的成品钢砂! 谁?!处心积虑?掺粮还特意处理成品?!这不是简单贪污栽赃!这是…生怕人不知来历?还是…更毒?! 徐无咎只觉寒气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头皮发麻!他猛地盯住海叔:“海叔!管官仓调拨的小吏是谁?!” 海叔慢条斯理又拨了下算盘,缺珠处空落轻响:“驻陵转运司…管粮秣簿记的…叫张三…人挺老实…就是…手头紧…”他浑浊眼眯了眯,“老奴记得…上月对账…他经手几笔‘损耗’…数目…对不上味儿…” 张三!徐无咎眼中寒光暴涨!就他了!线上关键一环! “石小乐!”徐无咎猛转身,声音斩钉截铁,“今晚!‘拜访’这位张簿记!” 石小乐握紧矿镐,凶光毕露,用力点头。 “少爷!”朱老实声都变了,“这…太险!万一…” “没有万一!”徐无咎打断,语气不容置疑,“事儿捂不住!脏水泼云梦商会前,必须揪根子!”他看海叔,“张三住哪儿?” 海叔慢吞吞从油腻棉袄摸出小本,沾唾沫翻翻:“城西…柳条巷…最里头…门板发黑那家…”他抬头,醉眼看徐无咎,“少爷…真去?老奴账…没对完呢…那批鲸胶损耗…” “鲸胶回头说!”徐无咎烦躁挥手,心里却把“鲸胶损耗”四字刻死。他转向石小乐,“准备下,入夜就动…” 话音未落! “咻——!!!” 尖啸撕裂空气!一道比风雪更冰的乌光,毒蛇獠牙般穿透残破顶棚窟窿!撕裂昏暗!带着死亡尖啸,直射徐无咎后心! 快!比白天汤池毒针更快!更狠! 徐无咎来不及反应!瞳孔里只映出瞬间放大的、淬幽蓝死光的锋芒! “少爷小心!”朱老实哑姑绝望惊呼! 石小乐怒吼,矿镐本能掷出!太远!来不及! 千钧一发!生死立判! “啪!” 清脆算盘珠撞击声如惊雷炸响! 是海叔! 那双仿佛永远醉醺醺、拨不稳算盘的手,此刻快如鬼魅!枯指在缺珠算盘上随意如拂灰般往外一弹! 一粒乌沉枣木算盘珠,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后发先至! “叮——!!!” 刺耳欲聋金铁交鸣! 夺命乌光毒箭,距徐无咎后心不足半尺,被算盘珠精准击中箭头! 毒箭应声而碎!幽蓝碎芒木屑四溅!一点碎木擦过徐无咎脸颊,留下火辣血痕! 算盘珠余势不减,“噗”地深嵌徐无咎面前断裂暖玉池柱!入石三分! 废墟死寂。只剩算盘珠嵌柱嗡鸣,众人粗重喘息。 徐无咎僵立,背脊冷汗透衣。脸颊刺痛清晰。他缓缓、僵硬转头看海叔。 海叔保持姿势,耷拉眼皮,仿佛刚才惊世一弹是幻觉。他慢悠悠收手,看着算盘又少一珠的位置,浑浊老眼涌上真实痛彻心扉的肉痛,声音带了哭腔: “哎——哟——喂!我的枣木老算盘啊!又少一颗!二十年!盘了二十年包浆的珠子啊!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又放冷箭?!赔!双份!!”捶胸顿足。 徐无咎看着海叔痛不欲生样,又看看石柱上深嵌微颤的算盘珠,摸摸脸上渗血划痕,一股荒谬寒意攫住他。 他张了张嘴,最终无言,猛攥紧拳,指节发白。目光转向石小乐,声音冷如废墟寒玉: “石小乐!备家伙!今晚,柳条巷!老子倒要看看,张簿记家里藏了什么鬼!” 第7章 雨夜陋居空,铜扣破杀局 瓢泼大雨砸得陵州城屋顶噼啪响。城西柳条巷底,两团黑影贴在发霉的旧门板上。 徐无咎抹了把雨水,牙齿打颤:“就这儿?张三这‘老实人’住得够偏!”他扭头狠瞪旁边几乎融进黑暗的瘦影,“石小乐!进去只准看!不准摸!更不准掰黄铜玩意儿!再犯浑,老子把你挂门上风干!” 石小乐不吭声,饿狼般的眼扫视雨夜,矿镐尖幽光闪烁。徐无咎的警告,他只听进“不准掰”三字。 徐无咎气结,侧耳贴冰凉门板。 门内死寂。无鼾声,无鼠啮,只有雨打屋顶声。 “没人?”徐无咎心头咯噔,不祥预感窜起。他冲石小乐使眼色,手指摸索门缝。 石小乐会意,放下矿镐,摸出截弯曲铁丝——天知道顺哪个守卫的。冻疮手却稳如磐石。铁丝轻拨锁孔,“咔哒”轻响。 成了!徐无咎暗惊,这小子开锁比翻墙还溜! 石小乐无声收铁丝,抄起矿镐伏身。徐无咎小心翼翼推开破门。 “吱呀——” 门轴呻吟刺耳。 浓烈恶臭扑面!劣酒、汗酸、馊饭、腐败味混成团!熏得徐无咎眼前发黑。 微光下,屋内逼仄破败。三条腿破桌垫砖头,豁口粗陶碗散乱,半瓶浊酒歪倒。土炕破草席堆着看不出色的烂棉絮。墙角蛛网尘封破烂。 空无一人!只有恶臭弥漫。 “妈的!来迟!”徐无咎心头一沉,闪身入内。石小乐影随,矿镐横胸,饿狼眼扫视黑暗。 “搜!”徐无咎咬牙下令,顾不得脏翻找。掀炕上馊棉絮,惊出几只潮虫。翻破桌,碗底只余油污残渣。 石小乐目标明确。他直扑墙角破烂堆,手快如电。突然一顿,从破布烂麻下扯出个厚实粗布包袱! 包袱颇沉!石小乐眼中绿光大盛!食物?钱?他急吼吼要解扣! “住手!”徐无咎低喝扑来,一巴掌拍开他爪子,“陷阱呢?!”白天毒针心有余悸。 石小乐不满低吼,终没再动,抱矿镐虎视眈眈。 徐无咎屏息,脚尖挑开包袱。 无机关,无毒物。 几本厚账簿卷边!封皮“陵州转运司粮秣簿记”墨字模糊。 “账簿!”徐无咎眼一亮,抓一本凑微光急翻。黄纸页潦草记着粮秣出入损耗。 “甲字仓…陈粮五百石…调侯府西角门中转…损耗十石?!” “丙字仓…新粮八百石…入库…损耗五石?!” 徐无咎指尖划过“损耗”数字,眉越皱越紧。看似正常,合海叔“对不上味儿”…他急翻找“陈”字粮记录。 “哗啦!” 屋顶瓦片碎裂轻响!雨水滴落声骤大! 不是雨!有人踩瓦! 两人同时警醒!猛抬头! “轰!” 破窗连半堵土墙被巨力撞开!碎土木屑混冰冷雨水劈头砸入! 三道黑影鬼魅般破窗!落地无声!狭长弯刀淬幽蓝毒芒!杀机锁死屋内! 杀手!比白天冷箭更凶! “操!”徐无咎只爆粗口,本能抓起厚账簿砸向当先黑影脸!同时狼狈后滚! “噗!”账簿被刀光撕碎! 一阻,石小乐得机! “吼!”野兽咆哮炸开!面对三道索命刀光,他不退反进!瘦小身躯爆恐怖巨力!矿镐呜咽抡向首当其冲黑衣人! 以命搏命!不顾己身! 黑衣人料不到“猎物”如此凶悍,刀势微滞! “铛——!!!” 镐尖撞毒刀!火星四溅! 巨力传来!黑衣人闷哼倒退!虎口发麻!眼中骇然! 另两刀已至!左右毒蛇绞杀!袭石小乐两肋!刁钻狠辣! 徐无咎魂飞魄散!石小乐镐势用老,不及回防! 生死一瞬! 石小乐凶光暴涨!不管夺命刀光,借抡镐势头猛拧!空着左手鬼爪般探出!目标——右侧黑衣人腰间微弱黄铜腰带扣! 又是这招! 黑衣人觉腰间一紧,巨力扯裤!惊怒刀势偏! “刺啦!” 布裂声与石小乐干涩嘶哑、被欺愤怒咆哮齐响: “铜的!骗子!” 黑衣人被“袭裆”和莫名控诉弄呆!一滞! 石小乐不管,左手攥刚掰下“金”扣,看也不看反手砸向左侧第三黑衣人面门!同时借力后仰! “嗖!” 腰带扣砸面门! 黑衣人偏头躲闪! 三道天衣合击,竟被荒诞“掰腰带”撕开口子! “走!”徐无咎嘶吼,连滚带爬扑破窗! 石小乐更快!吼声未落,他已扛矿镐嗖地窜出破窗,瘦影没入暴雨黑暗! “追!”三黑衣人惊怒,尤其提裤那位七窍生烟!纵身跃窗紧追! 冷雨冲刷废弃染坊断壁。腐朽染料混血腥怪味刺鼻。 徐无咎石小乐背靠干涸靛蓝大染缸喘粗气,如离水鱼。冷雨顺头颈淌,冻得抖,不敢松惕。 “呼…石小乐!你他娘…掰上瘾了?!”徐无咎抹雨,声带劫后颤音,“那是要命刀!掰腰带有屁用?!” 石小乐胸膛起伏,脸糊泥雨,饿狼眼死盯入口。左手死攥硌手“铜”扣,闷哼一声,用袖子狠擦,似想擦成真金。 “废物!铜的!骗子!”他低骂,失望愤怒真真切切,仿佛刺杀不及假扣骗他窝火。 徐无咎气噎:“你…!” 石小乐猛绷直!矿镐横胸!喉滚威胁低呜!死盯染坊深处浓黑。 徐无咎心凛,顺他目光看去。 更浓更呕血腥味混染料怪味,从黑暗飘出。 两人对视,凝重。徐无咎咬牙摸出靴筒华贵短匕——平时削果唬人,此刻唯一依仗。他朝石小乐使眼色。 石小乐会意,如无声猎豹,率先摸向血腥味。徐无咎紧跟,心狂跳。 绕过倾倒木架破染缸,染坊深处角落景象借破顶惨淡天光入眼。 一尸! 破旧吏服中年男背靠污墙瘫坐泥水。胸口插乌沉奇形短镖,深没只露幽蓝尾羽。大片暗红血痂胸前洇开,腥浓。 最刺目,他无力垂落泥水右手!五指扭曲,似死前抓挠!血泥混未凝鲜血,身前地面留歪扭模糊触目血字! 潦草变形,如最后诅咒,依稀辨—— 似半“米”字,又似未写完“禾”字! 尸身沾满血污僵硬手心,死攥一小把东西! 徐无咎瞳孔骤缩!呼吸停滞! 几粒混暗红血痂、闪冰冷诡银芒星纹钢砂!与粥勺刮下一模一样! 冷雨顺徐无咎颊滑,他觉不到凉,只寒气脚底窜天灵盖,血冻结。 石小乐也见银芒。深陷眼窝饿狼光瞬被冰冷原始怒取代!握紧矿镐,喉滚压抑低吼,如领地被侵凶兽。 破庙冷粥,暖玉废墟算盘珠,眼前胸插毒镖、手攥钢砂、血写“米/禾”的尸… 无形血腥大网,当头罩下! 第8章 苏瑾棋局深,扇骨藏玄矿 “米?禾?”徐无咎瞪着泥地里歪扭血字,寒气顺脊梁骨爬。“米仓?禾苗?还是…漕帮‘禾’字旗?”他烦躁抓把湿发,脑子乱成浆糊。 石小乐没理血字,饿狼眼死盯尸体手心那点银芒。害他差点没粥喝!矿镐尖无意识刮擦染缸壁,刺耳“沙沙”响。 “别刮了!”徐无咎被他刮得心烦,“晦气!走!” 两人顶暴雨逃离血腥染坊。陵州城湿漉漉如蛰伏巨兽。徐无咎一路黑脸。张三死,线索断。血字像鱼刺卡喉。漕帮?户部?官仓?网越收越紧,他像无头苍蝇。 暖玉汤池废墟,气氛比外头雨更沉。朱老实哑姑缩角落面无人色。海叔坐断梁上,拎酒葫芦,手指拨弄缺两珠的算盘,“噼啪”声死寂中格外刺耳,像算无形代价。 “死了。”徐无咎扔下湿袍,声沙哑,“胸口插毒镖,透透的。血写半字,‘米’或‘禾’,手攥要命钢砂。” 朱老实倒抽凉气,哑姑吓得往爹身后缩。 海叔拨算盘手一顿,浑浊眼珠抬了抬:“死了?啧…账…没对清…线索…断了?”他灌口酒,咂咂嘴,继续拨弄孤零零珠子,仿佛死的是个数字。 “断了?”徐无咎烦躁踱步,靴踩碎琉璃咯吱响,“断个屁!麻烦更大!人死,脏水迟早泼咱头上!云梦商会钢砂掺赈灾粮,还弄死转运司小吏?屎盆扣下来,我爹都兜不住!” 他猛停步,目光扫过众人:饿狼石小乐,惶恐朱老实父女,醉醺醺拨算盘海叔…靠他们破案?笑话! 一个极不情愿又清晰的名字,救命稻草般浮出——苏瑾。 江南苏氏嫡女,他爹硬塞商会的“智囊”,他避之不及的麻烦精。那女人脑子比算盘珠快,心眼比蜂窝煤多,裙藏三十六毒针据说能放倒象! 找她?徐无咎牙根发酸。上次见面,他情急塞去母亲遗物鎏金折扇“保管”,结果被她看透人心的眼盯得发毛,落荒而逃。 “妈的!”徐无咎狠踹地上暖玉碎片,“难道真找那…那妖女?!” “谁?”石小乐警惕问,矿镐握紧。 “比毒针麻烦的女人!”徐无咎没好气,满脸抗拒,“找她?本少宁愿再遭雷劈!” “轰隆——!”炸雷应声滚过!闪电惨白撕裂阴云! 徐无咎吓一哆嗦。朱老实哑姑惊呼。 海叔慢悠悠拨算盘,眼皮不抬:“少爷…雷劈…也赔汤池顶棚…账…难做…不如…问问‘账房’?”浑浊眼“不经意”瞟向城中心。 徐无咎脸绿了。老酒鬼也让他找苏瑾?! 他看外头瓢泼雨,想张三胸口毒镖,粥锅银星,泼向商会的脏水…无力憋屈涌上。 “操!”徐无咎猛跺脚,像下赴死决心,抓起地上半湿沾泥袍子套上,“石小乐!带破扇子!跟老子走!会会妖女!”“妖女”两字咬得极重。 石小乐不懂“妖女”,看徐无咎如临大敌咬牙切齿样,也绷紧神经,矿镐别回腰。徐无咎从他破衣掏出油布仔细包好的鎏金折扇——最后“敲门砖”。 苏瑾住处闹中取静。白墙黛瓦,雨打芭蕉。门口石狮雨幕中显狰狞。 徐无咎深吸气,像上刑场,抬手“砰砰砰”用力拍门,门环震天响。 门吱呀开缝,侍女春桃清秀冷脸露出。见门外两落汤鸡,尤其徐无咎臭脸,眼中了然微福身:“徐少爷?小姐恭候多时。” 恭候多时?徐无咎心咯噔,暗骂邪门!强装镇定冷哼:“带路!” 回廊淡梅香混墨香。侍女引至雅致书房。四壁书架古籍账册高耸。临窗紫檀大案,苏瑾端坐。素雅月白襦裙,墨发松挽,斜插乌木古簪。手捏莹润白玉棋子,对未竟残局凝思。窗外雨声室内静,奇异和谐。 闻脚步声,苏瑾缓抬头。面容非绝色,眉眼清冷气质沉静,尤其那双眼,清澈如深潭,似洞悉一切。目光落徐无咎狼狈身,唇角几不可察弯起极淡弧度。 “徐少冒雨前来,稀客。”苏瑾声清泠如玉珠落盘,无情绪。她放棋子,目光扫过徐无咎身后石小乐,在他腰间矿镐警惕眼上停一瞬。 徐无咎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似心思被扒光晾雨里。他梗脖子,撑最后纨绔尊严,油布包鎏金扇“咚”地撂书案:“少废话!东西还我!” 苏瑾目光落油布包,未动,轻抬手示侍女:“春桃,看茶。” 春桃应声端两杯热茶。徐无咎口干舌燥正欲接,眼角猛瞥春桃袖口内侧几点极细微银芒碎屑!灯光下闪,与他粥勺刮下钢砂一模一样! 徐无咎手僵半空,心头剧震!苏瑾侍女袖口…怎会有钢砂?! 苏瑾似未见他异样,纤指端青瓷茶盏轻撇浮沫,优雅从容。她看徐无咎,清澈眸带洞悉了然:“徐少冒雨,非为取回这‘保管’之扇吧?可是为…赈灾粮中‘星芒’?” 她竟知!连钢砂细节都知!徐无咎瞳孔骤缩,震惊无以复加!这女人是人是鬼?! “你…怎知?!”徐无咎声变调,伪装荡然。 苏瑾放茶盏,未答,目光转书案油布包:“徐少此扇,倒有趣。”她伸两指轻捏油布包,未打开,对书案旁明琉璃灯微转扇骨。 昏黄灯光透油布鎏金扇骨,隐约见扇骨内非实木,似有奇特细微结晶结构。 “此扇骨材质,”苏瑾声带玩味,“看似上佳金丝楠木鎏金,实则内嵌特殊矿物结晶,异于常楠纹理。”指尖在油布包裹扇骨某处轻点,似有极细微裂痕。“看此,裂痕处晶体断口…灰中带银,隐有星点…倒与‘星纹矿’粉末特征…颇似。”她抬眼,清冷目光直视徐无咎,“徐少可知,令堂当年,为何此扇骨中,嵌此物?” 扇骨有星纹矿粉?!徐无咎如遭雷击!他只知是母遗物,未想扇骨藏秘!这与他娘何干?!与眼前钢砂案何干?! 他脑子彻底糊粥,线索全搅:粥锅钢砂,张三死,血字,苏瑾侍女袖口碎屑,母扇骨矿物结晶… “我不知!”徐无咎烦躁低吼,觉自己像被剥光小丑,“我娘早没了!这扇子…这扇子…”他看苏瑾看透一切的眼,巨大无力憋屈再涌。他猛站起,几气急败坏:“苏瑾!少打哑谜!直说!钢砂怎么回事?!谁干的?!漕帮?户部?还是…” “鲸胶。”苏瑾轻吐两字,打断咆哮。 徐无咎猛顿住。 苏瑾端茶盏抿口,语气平淡无波,字字如刀:“成品星纹钢砂,需东海鲸胶熬煮定型。寻常矿砂掺粮,尚可推诿矿场疏漏。但成品钢砂…必经鲸胶处理关。”她放茶盏,指尖轻敲紫檀桌面,“据我所知,上月云梦商会发东海船厂那批鲸胶,‘损耗’异常。而东海船厂…与陵州漕帮关系,颇密。至于驻陵转运司王主事…”她顿,唇角勾清浅冰冷弧度,“他家三公子上月刚在漕帮新赌坊,输掉三进宅子。” 鲸胶!漕帮!转运司主事! 苏瑾寥寥数语,如拨云见日,瞬间勾出暗藏利益链!鲸胶异常损耗,漕帮接收,转运司官被拿把柄,官仓调粮出成品钢砂…全串起! 徐无咎听背脊发凉,冷汗涔涔。这女人…太可怕!坐书房看棋局,似对全城暗流交易了如指掌! “所以…漕帮勾结转运司,鲸胶损耗掩护,成品钢砂掺官仓粮?”徐无咎艰难咽唾沫,声干涩。 “推测合理。”苏瑾微颔首,目光回残局,拈黑子,“但证据呢?张三死,死无对证。账目?能被抓把柄,往往做好伪账。”她将黑子轻按棋盘一角,清脆落子声,“徐少,脏水,快泼出来了。你打算…如何接招?” 徐无咎看苏瑾气定神闲,再看己狼狈,邪火混求生欲冲脑门。他猛拍桌:“证据?老子找!漕帮是吧?老子…” “少爷!”影般沉默的海叔突开口,声含混带不易察急促。浑浊眼警惕扫窗外风雨庭院,手指算盘飞快拨两珠。 几乎同时! “笃!” 极轻微、似水滴落瓦声,从书房雕花窗棂外传来! 苏瑾捏棋子手几不可察一顿。侍女春桃眼神瞬锐如针,袖口微动。 徐无咎石小乐也瞬绷紧神经! 窗外有人!偷听! 书房空气凝固,只剩窗外哗哗雨声众人压抑心跳。无形杀机,如冰冷蛛丝,悄然缠上。 第9章 暗格空余恨,流言血染额 “笃!” 窗外那声轻响,毒蛇吐信般冻结书房空气。 徐无咎咆哮卡喉,汗毛倒竖。石小乐矿镐“唰”地横胸,饿狼眼死锁窗棂。海叔拨算盘指停半空,浑浊眼底精光瞬逝。侍女春桃袖口寒芒隐现。 苏瑾捏白玉棋子手悬空,纹丝不动。清冷脸无波澜,只清澈眸底掠过冰冷了然。她未看窗外,目光反落徐无咎脸,唇角勾极淡嘲讽弧度:“徐少,有人…比你更急。” “急他娘投胎?!”徐无咎低骂惊怒。窗外风雨声似停,只剩死寂杀机。他下意识摸靴筒短匕,才想起拍桌太猛,那玩意儿还躺书案。 “春桃。”苏瑾声依旧清泠。 “是。”春桃应声,身形微动,袖下寒芒盛,悄滑向窗边。 “不必。”苏瑾轻抬手止。她将白玉棋子轻放回棋罐,“叮”声脆响。“几只耗子,掀不起浪。徐少,”她看徐无咎,眼带洞悉压迫,“你刚说,找证据?” 徐无咎头皮发麻,梗脖子:“对!老子就不信抓不住漕帮尾巴!” “证据或有,未必在漕帮。”苏瑾指尖敲紫檀桌面,“张三死,线索断官仓漕帮。但…成品钢砂,需源头。”她目光转向油布包裹鎏金扇,“令堂扇骨,为何藏星纹矿粉?矿粉何来?” 扇骨!又是扇骨!徐无咎心头烦如猫抓:“我娘死多少年了!我怎知?!这破扇子…” “少爷!”石像般沉默的海叔突开口,声带罕见急促,“暖玉汤池…顶棚…未修…账目…对不上…得回去…看看!”浑浊眼飞快瞟徐无咎,速垂,指拨算盘,似算极重要物事。 暖玉汤池?徐无咎愣。老酒鬼这节骨眼提破池子?账目?对不上?他脑子灵光一闪,猛想起苏瑾话——源头!他娘!暖玉池娘督建!难道…?! 寒意混冲动猛攫他!他再顾不得窗外窥视眼前苏瑾,一把抓起书案油布包裹扇子,低吼:“石小乐!走!回家!” 他甚至未与苏瑾道别,似火烧屁股,拖不明所以本能跟随的石小乐,扎进门瓢泼大雨。 苏瑾看两人狼狈消失影,轻叹。春桃无声退后。 “小姐,他们…” “由他去。”苏瑾重拈棋子,目回残局,“暖玉池底…若真有物,该见光。只恐…”她将棋子轻落,“空欢喜一场。” 春桃默然。窗外风雨依旧。 暖玉汤池废墟,比离去更破败狼藉。寒风卷雨顶棚窟窿倒灌,浑浊池水砸无数涟漪。碎琉璃断木梁暖玉碎片混泥水,凄惶。 徐无咎浑身湿透不觉冷。如红眼困兽废墟焦躁踱步,靴踩碎玉咯吱刺耳。石小乐抱矿镐如沉默石像守门,惕扫风雨。 “海叔!人呢?!”徐无咎烦吼。 海叔慢悠悠角落晃出,手拎酒葫芦,似苏瑾处急促幻觉。“少爷…老奴在…算账呢…” “算屁账!”徐无咎冲前夺油腻酒葫芦扔开,指满地狼藉池子,“池子!我娘修的!底下!有东西没?!” 海叔浑浊眼似闪,复醉朦胧:“池子?暖玉池…夫人当年…为您缓经脉寒症…特修…底下…能有什么…”他打酒嗝含混。 “少装蒜!”徐无咎气跳脚,猛想起苏瑾话,扇骨矿粉,己幼年经脉损旧疾,念头疯长,“我娘…池里藏东西了?!跟星纹矿有关?!海叔!你看着我娘长大!必知!” 海叔避徐无咎灼灼目,低头,指无意识摩挲算盘缺珠位,声低沉:“少爷…夫人…都为您好…有些事…不知…比知好…” “放屁!”徐无咎彻底爆,积压恐惧怒憋屈宣泄,“为我好?!留这烂摊?!让我像傻子被算计?!为我好?!”他猛推海叔,疯般冲池边,顾不得池水冰冷刺骨污浊,直跳入! “少爷!”朱老实惊呼。 “徐无咎!”石小乐绷紧身。 徐无咎充耳不闻。赤脚冰冷池水踉跄,双手疯狂池壁摸索!温润暖玉触感传,带母亲模糊记忆。他记儿时,娘总抱他泡池,哼无名歌谣,暖流包裹,驱海难刺骨寒…泪混冰冷池水糊目,分不清冷或绝望。 “在哪…到底在哪…”他喃喃,指划块块光滑玉璧。突!指尖碰一处边缘!极细微、与周围温润玉质稍异、带锐利摩擦感边缘! 徐无咎心狂跳!屏息,指力沿细微缝隙抠挖! “咔哒…” 极轻微清晰机括弹动响! 池壁巴掌大严丝合缝暖玉,竟向内凹陷无声滑开!露四四方方黑洞暗格! “真有!!”徐无咎狂喜声变调!颤手伸向漆黑暗格,激动浑身抖!娘!娘果然留东西!线索!翻盘证据!或…或解一切! 指探暗格… 空的! 冰冷空无触感,如冰水兜头浇! 徐无咎脸狂喜瞬凝,成难以置信错愕茫。他不死心,指疯狂暗格内部摸索!只粗糙冰冷石壁,及…指尖划过沾几点极细微冰凉坚硬颗粒… 他颤缩回手,摊掌心。 几点昏光下闪冰冷诡银芒星纹钢砂!静躺湿漉掌心! 暗格空!只留边缘明显新鲜摩擦痕!还有…这几粒残留钢砂! “谁…谁拿了?!”徐无咎声嘶哑破碎带浓重哭腔滔天怒。他猛抬头,布血丝眼如伤兽凶扫废墟众人:惊愕朱老实,茫哑姑,抱矿镐眼惕石小乐,还有…低头指死死捏算盘看不清表情海叔! “谁?!!”徐无咎咆哮废墟回荡,充背叛绝望,“谁他妈动我娘东西?!!” 信任裂痕,如池壁暗格边缘摩擦痕,瞬崩深不见底。 陵州城天阴如泼墨。 “云梦商会毒砂害民!丧尽天良!” “姓徐的假仁假义!毒粮糊弄咱!” “砸粥棚!拼了!” 恶毒流言如瘟疫,饥饿绝望温床疯滋生蔓!一夜遍陵州城! 破庙粥棚前,昨日排长队带卑微感激饥民,化汹涌怒潮!面黄肌瘦衣褴褛,眼燃被骗饥饿点疯狂火!绝望怒如野火燎原! “骗子!还我娃命!” “砸了它!” “冲!抢粮!” 人群如决堤洪水,疯冲破庙摇摇欲坠木门!石块烂泥雨点砸粥棚! 朱老实哑姑脸惨白,拼命身抵门板,被巨冲力撞连连退。 “顶住!顶住!”朱老实嘶声力竭,声淹怒咆。 混乱中,拳大石块裹风声浓恨,炮弹般人群飞出! 目标直指——刚闻讯赶到、正欲冲人群维序徐无咎! “少爷小心!”朱老实惊呼淹。 徐无咎只眼角黑影闪,下意识躲,来不及! “砰!” 闷响! 石块狠砸徐无咎额角! 剧痛瞬炸!温热液顺眉骨颊蜿蜒下,糊目带浓铁锈味。 徐无咎踉跄步,眼前黑耳嗡鸣。他抬手抹把,满手刺目猩红! 血! 他首次真切感,那些他曾施舍热粥的、绝望人群的、汹涌恶意! 时似凝。 他看掌心刺目血,看眼前择人而噬汹涌人群,看砸狼藉粥棚,看朱老实哑姑惊恐绝望眼… 冰冷混剧痛怒憋屈…丝奇异明悟,猛冲垮犹豫恐惧! 他猛抬头,顶血流如注额角,眼如淬火寒冰扫疯人群,扫混乱场面,最后落身边如磐石挡身前、矿镐紧握、眼凶如狼石小乐身! “开仓!”徐无咎声不大,如惊雷炸,带斩钉截铁破釜沉舟决绝,瞬压喧嚣! 所有人愣,包括疯冲人群。 徐无咎抹糊眼血,眼凶狠指侯府别院方向,字字牙缝迸冰碴: “开侯府西角门!所有存粮!给老子搬出来!” 第10章 珏血灼苍龙,调子引山鸣 “开侯府西角门!所有存粮!给老子搬出来!” 徐无咎顶着额角淌下的血,吼声嘶哑却像把烧红的刀子,劈开了破庙前绝望的喧嚣。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眼神凶狠地扫过瞬间愣住的人群,最后钉在石小乐那张沾满泥灰、眼神凶戾的脸上:“石小乐!开路!挡道的,给老子用镐头掀开!” 石小乐深陷的眼窝里凶光爆闪!他根本不需要理解徐无咎话里全部的弯弯绕绕,“开路”和“粮”这两个字就够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吼,矿镐“铛”地往地上一顿,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像头蛮横的野牛,扛着镐头就朝汹涌人群撞了过去! “滚开!”嘶哑的咆哮带着饿狼护食般的疯狂。 人群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吓得下意识后退,硬生生被撞开一条缝隙! “海叔!”徐无咎看都不看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血糊糊的脸转向那个佝偻的身影,声音斩钉截铁,“粮!现在!立刻!一袋不准留!” 海叔浑浊的老眼在徐无咎流血的额角和决绝的眼神上飞快地扫过,脸上那惯常的醉意和肉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连算盘都没掏,只沉声应了一句:“是,少爷!”那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久违的、令人心安的肃杀之气。 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几分,海叔转身,一步踏出,身影竟快得带起风声!他冲进混乱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每一个侯府家丁的耳畔:“少爷有令!开西角门粮仓!所有存粮,搬往朱记豆腐铺!手脚麻利点!抗命的,老子亲自送他去喂鱼!” 那些原本被暴民冲击得晕头转向、畏畏缩缩的家丁,听到海叔这熟悉又陌生的命令口吻,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效率!混乱的场面竟被他三言两语强行稳住!人群分开,家丁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朝着侯府别院西角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朱老板!哑姑!”徐无咎抹了把额角流下的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带路!粮到朱记!一粒米都不能再出岔子!” 朱老实看着徐无咎满脸的血,再看看海叔那如同换了个人般的利落身影,脸上的惊恐被一种混杂着震撼和决绝的神色取代。他一咬牙,拉起还有些发懵的哑姑:“走!跟我来!哑姑,别怕!” 哑姑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徐无咎脸上的血,又看看父亲,用力点了点头,紧紧跟上。 “石小乐!走!”徐无咎低吼一声,不再看身后那一片狼藉的粥棚和惊疑不定的人群,捂着流血不止的额角,迈开大步,朝着粮车行进的方向追去。石小乐像最忠实的影子,扛着矿镐紧随其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任何可能的威胁。 风雪似乎更急了。一袋袋沉重的粮包被扛出侯府西角门的粮仓,粗暴地装上临时征用的板车、独轮车,甚至家丁们的肩头。海叔如同一个最精明的调度官,佝偻的身影在风雪和混乱的车队中快速穿梭,声音沙哑却清晰地指挥着: “这边!摞稳了!” “你!推那辆车!走小巷!快!” “挡住路的破车给老子掀沟里去!” 在他的指挥下,混乱的搬运竟显出几分奇异的秩序。沉重的粮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吱呀作响,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愤怒的饥民、惊愕的路人、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各色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举动震住了。 粮车一路疾行,终于抵达朱记豆腐铺。朱老实和哑姑早已打开了铺子后门,指挥着家丁将粮包卸下,搬进相对安全的铺子里。哑姑看着那一袋袋沉重的粮食,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她下意识地望向铺子后面那座如同小山般堆叠的垃圾堆——豆腐山。 “快!搬进去!”海叔站在铺子门口,催促着最后几辆粮车。他浑浊的眼睛扫过风雪弥漫的街道,扫过那些尾随而来、眼神复杂的饥民和探子,最后落在铺子深处忙碌的哑姑身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就在这时! 正扛着一袋沉重粮包、埋头往里冲的石小乐,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到! 他腰间!那枚被他当成破石头塞在衣服最里层、毫不起眼的苍龙珏!此刻正爆发出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那热度透过粗糙的布料,狠狠地烙在他的皮肉上,而且越来越烫!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里面奔腾! “呃…”石小乐闷哼一声,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把肩上的粮袋摔出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捂向腰间,隔着破布都能感受到那玉佩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恐怖温度!一股奇异的热流,正顺着被灼痛的皮肤,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身体,流向四肢百骸! 这感觉…很怪!不是受伤的痛,反而像…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在呼应着什么!? 他猛地抬头,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纯粹的饥饿和凶狠,而是多了一种被惊扰的、野兽般的警惕和茫然!他望向铺子深处,望向那座沉默的垃圾山。 几乎在苍龙珏灼热爆发的同时! 豆腐山脚下,哑姑看着家丁们搬进最后一袋粮食,清澈的眼眸里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不再看粮食,而是转身,面对着那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垃圾山,微微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哼唱。 那调子古老、悠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像山涧溪流穿过石缝,又像远古部落祭祀的低语。她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雪和搬运的嘈杂声。 “呜…呜…呀…” 古怪的调子在风雪中飘荡。 随着哑姑的哼唱,奇迹发生了! 垃圾山深处,靠近山脚的一块巨大的、布满污秽和冰雪的岩石,似乎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共鸣声,如同沉睡巨兽被打扰的低吼,隐隐约约地透过厚厚的垃圾层和冻土传了出来! “嗡…嗡…” 那声音极其低沉,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几块松动的碎石,顺着垃圾山的斜坡,悄然滚落! 哑姑的歌声没有停,反而更加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小小的身影站在巨大的垃圾山下,面对着那沉闷的地鸣,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联系。 石小乐腰间的苍龙珏,随着那地底传来的沉闷共鸣,灼热感猛地又提升了一截!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那钻入体内的热流也变得更加汹涌! 他死死捂着腰,额角渗出冷汗,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垃圾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烫…山…在叫!” “什么山在叫?烫什么烫?赶紧搬粮!”旁边一个家丁不明所以,催促道。 石小乐根本不理他,全部的感官都被腰间那灼热的玉佩和垃圾山深处传来的诡异共鸣攫住了! 而此刻,陵州城高耸的城门楼上,一道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正远远眺望着朱记豆腐铺方向的混乱。风雪吹动斗篷,露出一双冰冷而充满算计的眼睛。他看着那源源不断运进豆腐铺的粮车,看着铺子门口那个佝偻却指挥若定的老管家,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开仓放粮?泼出去的脏水,还想收回来?”黑影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呼啸的风雪中几不可闻。他抬起手,对着身后黑暗处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脏水…泼定了!按计划,下一步!” 第11章 粮车撞父,算盘挡刀 风雪呼啸,侯府西角门洞开,仓房空得能跑耗子。最后一袋粮食被家丁们吭哧吭哧地塞上板车。 “快!朱记那边锅都烧干了!”海叔佝偻着背,声音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浑浊的老眼扫过徐无咎糊血的半边脸,“少爷,您这伤…老奴包袱里还有半瓶烧刀子…” “消个屁!”徐无咎疼得龇牙咧嘴,挥手打断,“这点血,死不了!赶紧搬!磨蹭什么?等着那群饿疯了的杀回来啃了你骨头?”他烦躁地抓了把黏糊的头发,“妈的,麻烦!” 海叔翻了个白眼,把碎碎念咽回肚子,转身对着家丁吼:“耳朵塞驴毛了?!跑起来!掉一粒米,扣仨月饷钱!”吼声震得家丁们一哆嗦,板车吱嘎声瞬间密集如鼓点。 石小乐没管这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腰上。那破石头(苍龙珏)烫得像刚从灶膛扒出来的烙铁!灼热的气流蛮横地往他骨头缝里钻,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抗议。他死死咬着牙,冷汗直冒,一只手紧捂着腰侧,指节泛白,喉咙里压抑着低吼:“烫…死…” “烫?冻傻了吧!”旁边家丁扛着粮袋跑过,“有功夫喊烫,不如多扛一袋!” 石小乐凶光一闪,攥紧矿镐,一半心神抵抗酷刑,另一半死死锁定徐无咎后背。任何风吹草动,矿镐伺候。 粮队终于像条臃肿的泥鳅,滑出侯府。徐无咎深一脚浅一脚,骂声不绝:“…这血流的,够炖锅鸭血粉丝了!晦气!真他娘晦气!石小乐!没死就过来扶老子!这路滑得跟抹了油…” 石小乐闷声上前,铁钳般的手一把攥住徐无咎胳膊。 “嘶…轻点!你当掰金腰带呢?”徐无咎疼得抽气。 就在这时! “呜——嗡——” 豆腐山方向,那低沉的地鸣再次隐隐传来,比上次更清晰,带着沉甸甸的怒意。 石小乐身体剧震!腰间的灼热感瞬间爆炸!比刚才凶猛十倍! “呃啊!”他痛哼出声,攥着徐无咎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棉袄! “操!”徐无咎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额头伤口撕裂,眼前发黑,“石小乐!你发什么疯?!” “山…山在叫!”石小乐嘶哑低吼,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向豆腐山,像被无形火焰灼烧的困兽,“烫!烧起来了!” 徐无咎被他这副模样惊住,顾不上痛,反手抓住他肩膀:“什么山?什么烧?你他妈清醒点!”他顺着望去,风雪中的垃圾山沉默如常。 “少爷!看前面!”海叔沙哑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徐无咎猛地回头! 风雪长街尽头,一队玄甲人马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碾压而来!当先一人,乌云踏雪,玄色大氅,风帽下线条冷硬的下颌透着山岳般的威压! 徐远山!他爹!提前杀回来了! 空气瞬间冻结。风雪声、车轮声、喘息声,全被那踏碎冰雪的马蹄声碾灭。 海叔浑浊老眼骤然一缩,佝偻的身体绷紧一瞬又松弛,变回那醉眼朦胧的老管家,枯手悄然探入袖口,捻住了冰冷的算盘珠。 家丁们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完了! 徐无咎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脑子一片空白。送上门找抽! 死寂中,一声刺耳的摩擦撕裂凝固! “嘎吱——砰!” 最前头的粮车失控,疯狂打滑,朝着徐远山的马队直撞过去! “啊——!”推车的家丁绝望尖叫。 眼看要撞上马腿! “吁——!”徐远山猛勒缰绳!乌云踏雪人立而起,怒嘶震天!碗口大的铁蹄带着风雷之势,狠狠踏下! “轰!” 雪泥飞溅!失控的粮车被震得歪斜,粮袋哗啦啦倾泻,堪堪停在马蹄前! 马队骤停!护卫刀剑瞬间出鞘,寒光指向混乱粮队! 死寂!风雪屏息。 徐远山缓缓摘下风帽,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脸。目光如冰刃,扫过空仓、狼藉粮袋、抖如筛糠的家丁…最后,重重钉在徐无咎糊血的脸上。触及那道狰狞伤口时,他冷硬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风雪呼啸。 徐远山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地: “谁准你,”他顿住,目光压得徐无咎喘不过气,“动我的粮?” 寒气瞬间冻僵徐无咎四肢。他张了张嘴,“赈灾”俩字卡在喉咙里,血混着冷汗滴落雪地。 旁边的石小乐却像被点燃的炸药桶!凶戾之气轰然炸开!眼窝赤红,喉咙滚出野兽护食般的咆哮!瘦小身躯猛地绷紧,一步跨出,矿镐抡起,锈迹斑斑的镐尖直指马背上的徐远山!杀气席卷而出! “吼——!” “放肆!”“保护侯爷!”护卫厉喝!刀锋齐刷刷对准石小乐!杀气如冰锥刺骨! 剑拔弩张! “哎哟——!” 一声夸张凄惨的哀嚎骤然响起!海叔像醉汉滑倒,猛地朝旁边扛粮家丁歪去!手里算盘脱手飞出! “少爷小心!路滑啊!”海叔乱喊着,“恰到好处”撞倒家丁。家丁惊呼,连人带粮袋摔倒。飞旋的算盘“啪”地砸在另一个家丁脸上! “啊!”鼻血长流,眼前一黑,粮袋砸地。 场面瞬间鸡飞狗跳!惊呼痛呼闷响混作一团!指向石小乐的刀锋被混乱人影车架干扰,迟滞分散! 就在这混乱掩护下,三声极细微的破空声被淹没! “噗!噗!噗!” 三支幽蓝毒弩,如同蛰伏毒蛇,从两侧屋顶阴影激射而出!直取粮车旁毫无防备的徐无咎!后心!咽喉!脚下!绝杀之局! 三颗紫铜算盘珠,后发先至!划出三道微弧金光! “叮!叮!叮!” 清脆如珠落玉盘! 第一珠撞碎射向后心的箭头,箭杆扭曲钉入板车! 第二珠狠撞射向咽喉的尾羽,箭矢无力扎进徐无咎脚前雪地! 第三珠精准撞断射向脚下的阴险弩箭! 三支夺命毒弩,在徐无咎身前三尺,被三颗算盘珠瞬间瓦解! 混乱仍在继续。石小乐矿镐前指,赤目锁敌。徐远山端坐马背,面容冷硬,目光锐利扫过弩箭来处屋顶,落回场中。 海叔颤巍巍扶着被撞晕的家丁站起,哎哟叫唤。他茫然四顾,看看空手,看看满地狼藉、断箭…最后目光定在徐无咎脚前雪地里那支幽蓝尾羽上。 布满皱纹的老脸猛地一抽,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指着弩箭,声音因“惊恐”和“愤怒”拔得又尖又利: “少爷!这账…这账不对啊!要加钱!必须加钱!”他捶胸顿足,唾沫横飞,“有人想赖账!想黑吃黑!这他娘的是要命的买卖啊!老奴的算盘都摔散架了!亏大了!亏到姥姥家了!” 第12章 父威压顶,珏烫如山 海叔那声“要加钱”的哭嚎还在风雪里打转,场面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家丁们忘了呻吟,护卫们的刀尖还指着石小乐,但杀气被这老醉鬼的“账本论”搅得有点歪。 徐远山端坐马上,玄色大氅纹丝不动,目光掠过地上断成两截的幽蓝弩箭,又落回捶胸顿足的海叔身上,最后定格在徐无咎糊血的脸上。那眼神,沉得像浸透了墨的海水。 “账?”徐远山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府里账房说话,何时轮到管家插嘴?” 海叔的哭嚎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他浑浊的老眼飞快地眨巴两下,缩了缩脖子,一副被主家威严吓破胆的模样,嘟囔着:“老奴…老奴这不是心疼算盘么…侯爷您明鉴啊,有人想赖账,想黑吃黑啊!”他指着地上的断箭,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枝。 徐无咎顶着父亲那能冻死人的目光,额角的血混着冷汗滑到下巴,痒得难受。他梗着脖子,硬挤出点气势:“爹!这粮不是偷!是借!借给城外快饿死的!您没看见那粥棚!人跟蝗虫似的,眼珠子都是绿的!”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再说了,咱家粮仓都发霉了!我这是…这是资源合理调配!避免浪费!” “合理调配?”徐远山眉峰都没动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白菜几文钱,“调配到把你侯府别院的粮仓搬空?调配到让你顶着这身血,在雪地里发疯?” 徐无咎被噎得脸一白,下意识想摸额头的伤,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放下,嘴硬道:“这…这是意外!被不长眼的石头砸的!跟粮没关系!”他心虚地瞟了一眼旁边还举着矿镐、像头炸毛小狼的石小乐,“还有他!石小乐!放下!那是我爹!” 石小乐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徐远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咕噜,对徐无咎的话充耳不闻。他全部的感官都被两样东西占据:腰间那块快把他烤熟的烙铁(苍龙珏),和眼前这个骑着大黑马、气势比豆腐山还沉还重的“敌人”!危险!极度危险!必须挡住! “吼…”他又低吼了一声,矿镐攥得更紧,锈迹斑斑的镐尖微微颤抖,不知是烫的还是气的。 徐远山终于将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开,落在石小乐身上。那眼神带着审视,如同猛虎打量闯入领地的幼兽,冰冷、漠然,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压迫。 “这就是你找的帮手?”徐远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个敢拿镐头指着我的…小矿奴?” “他不是矿奴!他…”徐无咎下意识反驳,话到嘴边又卡住。石小乐是啥?好像…还真是矿奴出身?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爹!重点不是他!重点是有人放冷箭!想弄死你儿子我!就在刚才!您没看见吗?要不是海叔的算盘…” “看见了。”徐远山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那支深深扎入雪地、只露一点幽蓝尾羽的弩箭上,“手法还算利落,准头差了点。”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道菜。 徐无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准头差?!那三支箭可是奔着他后心、咽喉和退路来的!他爹这关注点…是不是歪得有点离谱? “爹!这他妈是要我命!”徐无咎气得跳脚,“您能不能先关心关心您儿子差点被串成糖葫芦?!” “你不是还活着?”徐远山反问,目光终于又落回徐无咎脸上,在他糊血的额角停留了一瞬,那深不见底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快得抓不住,“活着,就说说,谁给你的胆子,动我的粮?” 又绕回来了!徐无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额角的伤口突突直跳。“我说了!赈灾!外面快饿死人了!您高高在上看不见吗?朱记的粥棚!去看看啊!去看看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眼窝深得能塞鸡蛋!抱着粥碗手抖得像抽风!”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嘶哑,“您库房里那些粮食发霉喂耗子,就不能拿出来救几条命?!麻烦是麻烦了点,可…” “麻烦?”徐远山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面开裂,“徐无咎,你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麻烦。看热闹不嫌事大,惹了祸只会躲。豆腐脑摊子被人掀了,你都懒得追三条街。现在,你跟我说,为了赈灾,不怕麻烦了?”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徐无咎最虚的地方。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那句“老子现在不怕了”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石小乐腰间的苍龙珏猛地又是一阵剧烫!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里面沸腾!比刚才更甚!那股灼热的气流蛮横地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徐远山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似乎扭曲了一下,和记忆中某个模糊而巨大的、带来无尽饥饿和痛苦的黑暗影子重叠在一起! “呃啊——!”石小乐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低吼,握着矿镐的手猛地一松,镐头“哐当”砸在雪地上!他双手死死捂住腰侧,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眼神狂乱而痛苦,死死瞪着徐远山,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巨大恐惧撕裂的腔调: “大…大黑马…精!烫…山…山压过来了!” 这没头没脑、充满原始恐惧的嘶吼,瞬间打破了父子间紧绷的对峙。 徐无咎猛地转头,看着石小乐痛苦蜷缩、对着他爹喊“大黑马精”的疯样,又气又急又懵:“石小乐!你他妈又抽什么疯?!什么山精马怪!那是我爹!亲爹!” 海叔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飞快地扫过石小乐紧捂的腰侧,又看看徐远山。他佝偻着背,悄悄挪到徐无咎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浓重酒气的低语飞快说道:“少爷…这小子不对劲!怕是冲撞了…先稳住侯爷!账…咱得一笔一笔算!这冷箭的账,老奴记下了!”他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袖口里,几颗冰冷的算盘珠无声地捻动着。 徐远山端坐马上,看着痛苦嘶吼的石小乐,看着气急败坏的徐无咎,看着旁边那装醉卖傻的老管家…冷硬如岩石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石小乐喊出“大黑马精”和“山压过来”时,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他握着缰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风雪更急了,卷着雪沫拍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徐远山沉默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回徐无咎脸上,那沉甸甸的威压感没有丝毫减弱。 “粮,进了朱记豆腐铺?”他忽然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徐无咎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是啊!朱老板和哑姑看着呢!” “朱老实…”徐远山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随即又凝实,“好。” 一个好字,砸得徐无咎心头发毛。好?什么好?是粮进了朱记好?还是…别的? 徐远山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还在雪地里痛苦蜷缩、低吼着“烫”的石小乐,停留了两秒。然后,他勒转马头,玄色大氅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回府。”他对身后护卫下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乌云踏雪迈开步子,马蹄踏碎冰雪,发出沉闷的声响。护卫们收刀入鞘,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甲胄碰撞声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徐远山骑着马,从徐无咎身边缓缓经过,没有再看儿子一眼。 就在马头即将错身而过的瞬间,徐远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入徐无咎耳中,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额头的伤,找大夫看看。还有…”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石小乐紧捂的腰侧,“你身边那个小矿奴…他腰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 话音落,马蹄声已远去,玄色的身影融入风雪,只留下一个冷硬如山的背影。 徐无咎僵在原地,风雪灌进他敞开的领口,冻得他一哆嗦。额角的血似乎都凉透了。 海叔凑过来,看着远去的马队,又看看地上那支幽蓝的断箭,浑浊的老眼眯起,手指在袖口里将一颗算盘珠捻得飞快。 “少爷,”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酒气也压不住的冷意,“侯爷问那小子腰上的东西…这事儿,怕是不简单。这账,越来越乱了。” 石小乐还在雪地里痛苦地蜷缩着,死死捂着腰,嘴里反复嘶哑地低吼着:“烫…大黑马…精…山压过来了…” 徐无咎看着父亲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又低头看看痛苦不堪的石小乐,再摸摸自己额角冰凉的血痂,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地抓乱了头发。 “麻烦!真他妈是天大的麻烦!” 第13章 哑歌镇灼,苏瑾点砂 朱记豆腐铺的后院弥漫着豆腥味和风雪卷进来的寒气。石小乐蜷缩在角落一堆空麻袋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双手死死捂着腰,牙关紧咬,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呜咽:“烫…山…压…大黑马精…” 徐无咎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额角草草包扎的布条渗着血,配上他那张糊着血污和雪水的脸,活像刚打完群架的难民。“闭嘴!什么大黑马精!那是我爹!亲的!”他冲着石小乐吼,又抓了抓头发,“妈的,麻烦一个接一个!” 海叔佝偻着背,蹲在石小乐旁边,浑浊的老眼仔细打量着他紧捂的腰侧,又凑近嗅了嗅,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少爷,这小子身上…没火气啊?不像是风寒高热。倒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烧他?”他枯瘦的手指在油腻袖口里捻着算盘珠,“邪门!太邪门了!这诊金…怕是不便宜!” “诊金诊金!就知道钱!”徐无咎没好气地瞪他,“先想法子让他别嚎了!再嚎下去,屋顶的耗子都得吓跑!” 一直安静站在朱老实身后的哑姑,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石小乐痛苦的模样。她小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看看父亲,又看看痛苦蜷缩的石小乐,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轻轻拉了拉朱老实的衣角,指了指石小乐,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啊…啊…”声。 朱老实看着女儿,又看看石小乐,布满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叹了口气,对着哑姑点了点头。 哑姑得到允许,立刻上前几步,走到离石小乐不远的地方。她微微仰起头,面对着后院外那座在风雪中沉默的豆腐山,深深吸了一口气。 “呜…呜…呀…” 那古老、悠长、带着奇异韵律的调子,再次从她喉咙里流淌出来。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后院的嘈杂,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山涧清泉缓缓流过焦灼的岩石。 歌声一起,奇迹发生了! 蜷缩在麻袋上的石小乐,身体猛地一震!紧捂着腰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几分!他喉咙里痛苦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急促的喘息也慢慢平缓。深陷眼窝里那狂乱痛苦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疲惫。腰间的灼热感,在那奇异的歌声中,如同被无形的泉水浇灌,虽然依旧滚烫,但那股狂暴冲击、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烧穿的剧痛,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如同烙铁紧贴皮肉般的灼烧感,虽然难受,却不再是无法忍受的酷刑。 “烫…还在…”石小乐虚弱地吐出几个字,眼神涣散,但总算不再嘶吼“大黑马精”了。 徐无咎和海叔都看呆了。 “神了!”徐无咎凑到哑姑旁边,像看什么稀世珍宝,“哑姑,你这调子…能退烧?能治疯病?还有这功能?朱老,你家祖传秘方?”他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商机。 朱老实正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熬豆花的大铁锅锅底,闻言手一顿,瓮声瓮气:“祖上…传下来的安神调子罢了。对…对地气躁动有点用。”他含糊其辞,继续用力擦着锅底,那块残缺的火焰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地气躁动?”徐无咎挑眉,看看还在哼唱的哑姑,又看看勉强平静下来的石小乐,再看看后院外那座垃圾山,“你是说…豆腐山底下…有脾气?” 朱老实不吭声了,只是闷头擦锅。 海叔浑浊的老眼在哑姑、石小乐和垃圾山之间来回扫视,手指在袖口里捻算盘珠的速度慢了下来,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后院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雪卷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进来,斗篷上落满了雪。 是苏瑾。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审视神色的脸。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后院:堆积如小山的粮袋、草草包扎像伤兵的徐无咎、瘫在麻袋上喘息的石小乐、哼着古怪调子的哑姑、闷头擦锅的朱老实…最后落在佝偻着背、捻着算盘珠的海叔身上。 “呵,”苏瑾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清冷,“徐少主好雅兴。顶着破相的脸,指挥老弱病残,在豆腐铺里开唱堂会?唱的…还是安魂曲?” 徐无咎看见她,眼睛一亮,随即又垮下脸:“苏大小姐,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没看见我这快散架了?麻烦缠身!天大的麻烦!” “麻烦?”苏瑾缓步走近,裙裾拂过地上的雪沫,停在徐无咎面前,目光落在他额角的伤口上,“用脸接石头,确实挺麻烦。”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天然的嘲讽力。 徐无咎气得翻白眼:“那是意外!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有人放冷箭!三支!毒弩!奔着要我命来的!”他指着石小乐,“还有他!抽风!抱着腰喊烫!喊山精!喊我爹是大黑马精!你说邪门不邪门?” 苏瑾的目光转向石小乐,停留在他紧捂的腰侧,秀眉微蹙。她又看向还在哼唱的哑姑,清澈的歌声在风雪中流淌。苏瑾静静地听了几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这调子…”她低语,随即又恢复清冷,“有点意思。不过,”她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素白丝帕,小心翼翼地打开。帕子里,是几粒晶莹剔透、却闪烁着星点寒芒的米粒!“徐无咎,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几粒米吸引! 徐无咎瞳孔一缩:“钢砂?!” 海叔浑浊的老眼精光爆闪,捻算盘珠的手指停住:“星纹钢砂!成品!” 朱老实也停下了擦锅的动作,看着那米粒,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瘫在麻袋上的石小乐,鼻翼忽然翕动了几下,涣散的眼神聚焦在苏瑾手中的丝帕上,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咸的?” “咸的?”徐无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星纹钢砂本身没味!但军用成品必须用东海鲸胶处理!鲸胶是咸的!”他猛地看向苏瑾,“你从哪里弄来的?!” 苏瑾用两根纤细的指尖拈起一粒掺着星纹钢砂的米,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声音冷静得可怕:“你那个破粥棚撒出来的。我的侍女,袖口沾上的。”她目光转向徐无咎,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徐无咎,你劫粮赈灾,结果把云梦商会特供军械坊的星纹钢砂,掺在给灾民的救命粮里?这脏水,够淹死十个云梦商会了。” 徐无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不是我!我劫的是我爹商队的存粮和侯府私库的粮!里面怎么会有这鬼东西?!” 海叔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少爷,商队存粮是陈粮,从北边运来的。侯府私粮是今年秋收的新粮。这两种粮,老奴经手,绝不可能掺入星纹钢砂!除非…”他浑浊的老眼眯起,看向苏瑾,“除非是官仓调拨的…那批霉粮?” 苏瑾指尖捻动着那颗掺砂米,清冷的眸子里寒光闪烁:“官仓…转运司…鲸胶…还有刚才那三支差点要了徐少主小命的毒弩…”她看向徐无咎,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变得冰冷,“徐无咎,你这麻烦,买一赠三。有人,是铁了心要把你,还有云梦商会,一起摁死在陵州这潭浑水里。” 后院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哑姑那悠长古老的安神调子,在风雪中低低回旋,对抗着无声无息弥漫开来的巨大阴谋的寒意。 第14章 池底空匣,海叔算贼 苏瑾那句“摁死在浑水里”像块冰坨子砸在后院,冻得豆腥味都凝住了。只有哑姑那悠长的安神调子还在风雪里飘,勉强对抗着阴谋的寒意。 徐无咎盯着苏瑾指尖那颗掺砂米,脸比地上的雪还白:“官仓霉粮…转运司…鲸胶…”他猛地一捶旁边摞着的粮袋,“操!我就说那批粮味道怪!一股子铁锈混海腥!还以为是霉透了!” “咸的…铁锈…”瘫在麻袋上的石小乐虚弱地附和了一句,鼻子又翕动两下,仿佛还在回味那诡异的“咸味”。 海叔浑浊的老眼在苏瑾、粮袋和石小乐之间扫了个来回,枯瘦的手指在油腻袖口里把算盘珠捻得飞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霉粮掺砂…毒弩灭口…”他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也压不住那股冷意,“这买卖…做得够绝啊!成本高,风险大,利润…”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飞快心算,“…怕是冲着咱云梦商会的根基来的!少爷,这亏,咱吃大了!” “吃个屁!”徐无咎烦躁地打断他,额角的布条又渗出血,“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得查!查那批霉粮到底怎么回事!谁经的手?谁调的包?还有那放冷箭的王八蛋!”他看向苏瑾,眼神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苏瑾,你路子野,消息灵…” 苏瑾慢条斯理地将丝帕重新包好,收入袖中,清冷的眸子瞥了徐无咎一眼:“徐少主,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你顶着这张破相的脸,空口白牙就想使唤人?” 徐无咎一噎,梗着脖子:“那…那你想怎样?豆腐脑管够?加三勺糖?” “呵,”苏瑾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你的豆腐脑,我怕硌牙。我要…”她目光扫过这拥挤杂乱的后院,最后落在那堆成小山的粮袋上,“一个清净的、能说话的地方。这里,豆腥味太重,吵得我头疼。” “清净地方?”徐无咎皱眉,下意识环顾这堆满粮袋、飘着豆腥的后院,“这破陵州城,现在哪还有清净地儿?要不…去暖玉汤池?”他顺口一提,“那儿塌是塌了,池子还在,好歹算我家地盘,墙高,顶没了但视野开阔…嗯?”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顿住了。暖玉汤池!母亲留下的汤池!池底…好像有暗格?! 海叔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捻算盘珠的手指倏地停住!他像是被点醒了什么,布满皱纹的脸瞬间绷紧,浑浊的眼底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暖玉汤池!”海叔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少爷!快!回别院!汤池!池底!” 徐无咎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海叔?你…你也抽风了?” “抽什么风!”海叔急得直跺脚,一把抓住徐无咎的胳膊,枯瘦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池底的暗格!夫人留下的东西!快走!”他不由分说,拽着徐无咎就往后院破门冲,动作矫健得完全不像个老醉鬼。 徐无咎被拽得一个趔趄,懵了:“暗格?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没空解释!快!”海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 苏瑾秀眉微挑,看着这主仆俩火烧屁股的样子,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味。她没说话,莲步轻移,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朱老实看着他们冲出去的背影,又看看角落里被哑姑歌声安抚住、但依旧捂着腰的石小乐,布满风霜的脸上忧色更重。他叹了口气,继续用力擦着锅底那块火焰刻痕。 石小乐挣扎着想爬起来:“粮…危险…”他本能地觉得离开粮食不安全。 哑姑停下哼唱,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自己心口,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暖玉汤池废墟。风雪灌进没了顶棚的池子,残存的雕花廊柱和碎裂的琉璃瓦片半埋在雪里,一片狼藉。冰冷的池水结了层薄冰。 海叔几乎是拖着徐无咎冲进来的。他一把甩开徐无咎,也顾不上主仆尊卑,扑到池边,浑浊的老眼如同探照灯般,在结冰的池底和碎裂的池壁砖石上飞快扫视。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池壁砖上快速敲击、摸索,动作精准而急促。 “海叔!到底找什么?”徐无咎揉着被拽疼的胳膊,又急又气又懵。 苏瑾拢着斗篷,站在废墟边缘,好整以暇地看着,清冷的嗓音带着点戏谑:“徐少主,看来你家老管家,藏得比池底还深。” 海叔没理他们,他的手指猛地停在一块看起来和其他池壁砖毫无区别的青砖上。他深吸一口气,布满老茧的拇指在砖缝某处用力一按,接着以一种奇特的节奏,连续叩击了七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机括松动的脆响,从池壁内部传来! 在徐无咎和随后跟来的苏瑾惊愕的目光中,那块青砖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巴掌大小、黑黢黢的方形洞口!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水汽和淡淡药草香的气息从洞口中弥漫出来。 “暗…暗格?!”徐无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真有?!” 海叔的手有些发抖,他小心翼翼地将枯瘦的手指探入那黑洞中摸索。脸上的表情从紧张期待,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暴怒! “空的?!”海叔猛地抽出手,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嘶哑变调,“怎么可能!老奴亲手放进去的!夫人的…东西呢?!”他浑浊的老眼瞬间布满血丝,猛地转头看向徐无咎,那眼神锐利得吓人,“少爷!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暗格?!” 徐无咎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我…我不知道啊!我连有这玩意儿都不知道!我娘…”他猛地想起母亲,声音低了下去,“她…她没跟我说过…” 苏瑾缓步走近,探头看了看那空荡荡的暗格,又凑近嗅了嗅那股残留的气息,清冷的眸子里寒光闪烁:“残留有…星纹钢砂的粉末味。很淡,但错不了。”她指尖在暗格边缘轻轻一抹,捻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银灰色粉末,“还有…被利器强行撬开的划痕。新鲜,时间不长。” “星纹钢砂?!”徐无咎和海叔异口同声,脸色剧变! 海叔猛地扑到暗格边,仔细查看边缘,果然看到几道新鲜的、被尖锐硬物强行撬拗留下的深痕!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扭曲,浑浊的眼底爆发出骇人的杀意,枯瘦的手指狠狠抠进冰冷的池壁砖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算盘珠在他袖口里被捏得咯咯作响! “贼!该死的贼!”海叔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不仅偷粮掺砂!放冷箭!还敢动夫人的遗物!偷到老子眼皮子底下来了!好!好得很!” 他猛地转身,浑浊却燃烧着怒火的老眼死死盯住徐无咎和一旁若有所思的苏瑾,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反而压得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 “少爷!苏小姐!这账…”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空荡荡的、残留着钢砂粉末和撬痕的暗格,指关节捏得死白。 “翻倍!” 第15章 锅底图腾,家贼难防 海叔那句“翻倍!”带着算盘珠被捏碎的“咔哒”声,砸在冰冷的汤池废墟里,比风雪还冻人。空荡荡的暗格张着黑洞洞的嘴,残留的钢砂粉末味混着陈年药草气,像在无声嘲笑。 徐无咎看着那空匣子,又看看暴怒得像要择人而噬的海叔,最后目光落在苏瑾指尖那点微不可查的银灰粉末上,只觉得一股邪火混着冰碴子在五脏六腑里搅和。“星纹钢砂…又是这鬼东西!偷粮掺砂的是它!放冷箭的怕它暴露!现在连我娘留下的东西都跟它扯上关系了?!”他烦躁地一脚踢飞脚边的碎瓦片,“这破砂子是成精了还是怎么着?阴魂不散!” “不是砂子成精,”苏瑾清冷的声音响起,她捻着指尖的粉末,凑近鼻尖又仔细嗅了嗅,秀眉微蹙,“是有人,借这砂子,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暗格被撬,时间不长。撬痕新,手法…不算高明,但够快够狠。”她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徐无咎和海叔,“能知道这暗格存在的,不多吧?” 海叔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暗格边缘的撬痕,枯瘦的手指在袖口里把仅存的几颗算盘珠捻得火星四溅。“除了老奴和夫人…”他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就只有…”他猛地抬头,浑浊却锐利如刀的目光,越过汤池废墟的风雪,遥遥指向朱记豆腐铺的方向,“当年负责督造这暖玉汤池的匠人头儿!朱老实!” “朱老实?!”徐无咎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那个天天就知道擦锅底、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朱老实?!他知道我娘汤池的暗格?还…还可能是贼?!” “不是可能!”海叔低吼,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空暗格,“这撬痕!这力道!这不顾后果的蛮劲儿!就是他当年修池子时那股子莽撞劲儿!化成灰老子都认得!”他气得浑身发抖,“老朱啊老朱!老子当你是个闷葫芦老实人!没想到是条藏了二十年的白眼狼!” “白眼狼?”徐无咎脑子嗡嗡的,“他图什么?就为了偷我娘留下的东西?那玩意儿值钱?”他猛地想起朱老实那破锅,“还是图他那口破锅擦得更亮?” 苏瑾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了然:“或许…他图的不是夫人留下的东西本身,而是这东西能掩盖的秘密?比如…星纹钢砂的线索?”她看向徐无咎,“别忘了,他那口锅,锅底可有个挺有意思的刻痕。” 锅底刻痕?徐无咎脑子里灵光一闪!残缺的火焰图腾! “走!去朱记!”徐无咎拔腿就往外冲,额角渗血的布条在风雪里飘得像面破旗,“老子倒要问问那老闷葫芦,擦锅底是不是擦出金山银山了!” 海叔二话不说,佝偻着背,动作却快得像道影子,紧紧跟上。苏瑾拢了拢斗篷,步履从容,眼底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朱记豆腐铺后院。风雪小了些,但寒意更甚。粮袋堆成的小山沉默矗立。哑姑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清澈的眼睛看着刚缓过劲儿来、正抱着个冷硬窝头小口啃着的石小乐。 “嘎吱!”破木门被粗暴推开! 徐无咎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后面跟着杀气腾腾的海叔和一脸平静的苏瑾。 “朱老实!”徐无咎一声吼,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给老子滚出来!” 朱老实正背对着门口,蹲在那口宝贝大铁锅前,手里抓着那块油腻的抹布,用力擦着锅底。听到吼声,他宽阔的背影猛地一僵,擦锅的动作顿住了。 “朱老实!”海叔沙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一步跨到他身后,“抬起头!看着老子!” 朱老实肩膀抖了一下,慢吞吞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脏兮兮的抹布。 “海…海爷…少…少爷…”朱老实的声音干涩发颤,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海叔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老子问你!”海叔逼近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朱老实鼻子上,“暖玉汤池池底的暗格!是不是你撬的?!夫人留下的东西!是不是你偷的?!” 朱老实身体剧烈地一颤,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他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眼神慌乱地扫过徐无咎愤怒的脸、海叔杀人的目光,最后落在苏瑾那清冷审视的眸子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 “我…我…”他“我”了半天,脸憋得通红,猛地一闭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没偷!真没偷!那…那匣子…是空的!” “空的?!”徐无咎和海叔异口同声,都愣住了。 “空的?”苏瑾秀眉微挑,清冷的声音带着质疑,“朱老板,空匣子,你撬它做什么?擦锅底擦得手痒?” 朱老实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里布满血丝,恐惧和一种巨大的痛苦交织着:“我…我是去放东西的!不是偷!是放!”他嘶喊着,枯树皮般的手颤抖着指向后院外那座沉默的豆腐山,“是…是‘山’…山要醒了!那东西…那东西能镇住!夫人当年…当年留下的!海爷知道的!夫人说过…紧要关头…放回去!镇住地火!” “镇住地火?放回去?”海叔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你是说…夫人当年放进去的东西…是…是地火门的‘镇龙石’?!” “是…是石头!黑黢黢的…上面有火纹!”朱老实急切地点头,又拼命摇头,“可我昨晚撬开…里面…里面是空的!只有…只有一点点…咸的…铁锈粉!”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闻到了!咸的!铁锈味!跟那掺砂的霉粮一个味!” “咸的…铁锈…”角落里啃窝头的石小乐忽然抬起头,深陷的眼窝看向朱老实,又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腰,“烫…” 徐无咎脑子彻底乱了:“等等!什么镇龙石?什么地火门?朱老实!你说清楚!我娘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谁把它换成了星纹钢砂?!” 朱老实痛苦地抱着头蹲了下去,声音带着绝望的呜咽:“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啊…我就想着…山要醒了…得把夫人的石头放回去镇住…不然…不然哑姑她…”他猛地顿住,惊恐地看向角落里安静坐着的哑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哑姑身上。 哑姑清澈的眼睛平静地回望着父亲,又看看惊怒交加的徐无咎和海叔,最后,目光落在了苏瑾身上。她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了然。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那口被朱老实擦得锃亮的大铁锅旁,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锅底——那块被反复擦拭、在昏暗光线下清晰可见的残缺火焰刻痕。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没有指向堆满粮袋的院子,也没有指向痛苦的父亲,更没有指向风雪中的豆腐山。 她纤细的食指,稳稳地、毫不犹豫地,指向了站在徐无咎身边,那个佝偻着背、浑浊老眼里还残留着震惊和暴怒的海叔! 后院死寂。 风雪似乎都停滞了。 海叔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僵住。捻着算盘珠的手指,停在油腻的袖口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