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丛林法则》 1、第 1 章 你准备好了吗? 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当然,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魔术。 姜丽丽并没有学过变魔术,也称不上热爱魔术。姜丽丽的母亲林晓莉女士是一个对魔术充满敌意的人,对那一年春晚上的精彩魔术也嗤之以鼻。“魔术都是骗人的东西”她这样说道。 但姜丽丽仍然学会了魔术。不止如此,姜丽丽要给你表演的这个魔术,还是最精彩的一个。你也许听说过,但一定没有见过,所以你才会坐在这里,在幕布的那一边。到魔术结束的时候,你会惊叹,会喝彩,也许会咒骂,会像姜丽丽的母亲一样鄙夷,但你不再会是那个走进来之前的自己。 所以,让我再问你一次,你准备好了吗? 好的,让我问你第一个问题,你看过动物世界吗?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五岁的姜丽丽坐在建筑工地的棚屋里,看着电视。那正是世纪之交的时候,一切都在野蛮生长,人心浮躁,炎热,蠢蠢欲动。在这个沿海城市里,一座座高楼大厦平地而起,各种一夜致富的传闻如同浪潮一波又一波,冲刷着人的心脏。而姜丽丽的父亲姜茂林,正如同一个野心勃勃的冲浪手一样,带着简易的装备,追逐着那些迷人又危险的浪潮。 当然,在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世上还有冲浪手这种人,就像他们并不知道大洋彼岸还有一个国家,那里的季节与他们居住的地方全然相反,阳光明媚热烈,金色的海岸线绵延万里,那里有的是一望无际的海,层层叠叠的海浪,似乎是为了冲浪而生的。 姜茂林熟知的世界里,没有冲浪手,有的是红砖,卵石和沙子,水泥和石灰调成的灰浆,钢筋,以及这一切汇集在一起形成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他和他的工友,如同巢穴里忙忙碌碌的工蚁,服从于某种神秘信号的指引,日以继夜,在这座城市的表面建立起一座座新的建筑,如同蚂蚁建起土丘。区别可能在于,未来这座土丘里,没有他们的位置。这座建筑也许变成商场,变成住宅楼,变成那时候很流行的少年宫和酒楼,但唯独不会变成他们居住的简陋窝棚。 那是石棉瓦还没有被禁掉的年代,这种简陋的窝棚多以石棉瓦搭建,雨滴打在上面,发出的是不同于现在的彩塑钢屋顶的沉闷声音。而姜丽丽作为在窝棚中长大的小孩,对石棉瓦屋顶的唯一印象,是它会蜇人。 和彩塑钢不同,石棉瓦的材质更像被压过的硬纸板,呈现一种波浪状,边缘露出一种白色的毛,那就是后世闻之色变的石棉。这种异常顽强的纤维会从瓦上断裂,随着呼吸潜入姜茂林和他的工友的肺中,悄无声息地潜伏数年,也许选择在某一天发难,给一个四口的小家庭以沉重的打击,也可能终身相安无事。 而和你说话的此刻,姜丽丽的左手小指外侧,就藏着一截这样的石棉纤维,作为姜丽丽是建筑工人女儿的证据,时不时还会给她带来一阵刺痒。 但是那是一九九九年,要到很多年之后,姜丽丽才明白石棉瓦的属性,就像她明白这世界的本质一样。在那个时候,姜丽丽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坐在电视机前,因为炎热,姜丽丽的脖颈上总有一层黏糊糊的汗,握在手中的遥控器也因此留下一层湿润的汗迹。但姜丽丽依旧把它抓得紧紧的,不管坐在凉席上的弟弟姜俊豪如何哭嚎打滚,威胁要告诉妈妈,姜丽丽都无动于衷。 她比他大两岁,比他有力气,比他说得清楚。最重要的是,在林晓莉去洗衣服以及买菜的这段时间里,姜丽丽作为姐姐,对他具有绝对的统治权。她可以随时选择把他打一顿,只要姜丽丽不让他靠近电、火、以及窝棚那个摇摇晃晃的小木门就行。 姜丽丽在短暂的三年相处里迅速明白了这点。并且依靠它当上了一个掌握遥控器的暴君。 动物世界里,比较大的幼崽总是具有更大的优势,你知道的。 不过很快,随着姜丽丽母亲林晓莉带着菜篮子和早餐回来,秩序又重新回归到这个小窝棚中,暴君退位,得到权力的永远是那个能够“传宗接代”的男孩子。 “丽丽,把遥控器给你弟弟。”林晓莉甚至没有看一眼电视,就做出了这个裁夺。 姜俊豪立刻停止了哭嚎,从姜丽丽手中抢过遥控器,得意地按起来。那台二十四寸的二手彩电上的画面立刻从非洲的鬣狗变成了动画片。而姜丽丽坐在原地,如同被夺去权力的老猴王,气鼓鼓地等待下一次夺权的机会。 用不吃早餐的方式抗议是不成的,林晓莉在这点上非常强硬。尽管她已经比棚户区的很多妈妈好得多,从不采用她们的诸如“打一顿就好了”之类的建议。这群女人可能是因为孩子都不在身边的缘故,对于林晓莉的育儿方式有异常的建议热情,姜丽丽甚至在她弟弟高烧时亲耳听见过其中一个人建议林晓莉用童子尿煮鸡蛋给他吃,考虑到她弟弟是棚户区唯一的小男孩,姜丽丽不得不承认她这个自产自销的方案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在她的脑中烙印至今。 好在林晓莉也并不听从她们的建议,相信你已经听出来了,在这个混乱而嘈杂的棚户区,姜丽丽家的地位是稍高的,她父母如同狼群中的狼王夫妻,拥有在棚户区少有的繁衍和养育后代的权力,与此同时,和她同龄的那些小孩很多都被扔在老家,当留守儿童。一年才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一次。 这一切都是姜丽丽的父亲姜茂林带来的。 尽管此时姜茂林仍未出场,我仍然十分乐意向你介绍他。姜茂林,姜丽丽的父亲,一位野心勃勃的农家子弟,据他所说,他的爷爷,也就是姜丽丽的太爷爷,曾经是国民党的军官,曾参与抗日战争,在解放后被共产党收编,并参与了抗美援朝战争,至今姜丽丽家仍然残留许多他的痕迹。尽管家底因为他地主阶级的出身被折腾干净,但在平反后,他还是拥有了一个非常体面的公职,并因为年龄问题,交给姜茂林的叔父接班。姜茂林的叔父也很知道感恩,对家族中其他兄弟姐妹做出承诺,任何一个孩子要读书,他都供到大学。 但姜茂林没有考上大学。 他像许多世人眼中夸赞的“聪明人”一样,一鼓作气,但后劲不足。总是迅速展现他的天赋又迅速泯然于众人,这让他总在人群中处于稍微高一点,又不足以摆脱原本的阶层。就如同他在这个工地上的位置,他是这群工人的领头,负责监督他们上工,以及代替他们去和工头交流请假之类的问题。如果工头需要临时加班之类的消息,也是由他向下传达。作为回报,他得以获得比普通工人高一点的工资,以及在窝棚区里挑选唯一一间水泥房子的机会,他的房中有一个简陋的厨房和卫生间。他也能把林晓莉和姜丽丽姐弟接过来一起生活。 在这之前的许多日子,以及他涉足的许多行业中,他也拥有这样的许多特权。总是普通人稍高的一批,不会泯然众人,但也不足以让姜丽丽和他们的身份有本质的区别。就好像姜丽丽住的虽然不是石棉瓦屋顶,但也仍然无可避免地在玩耍的时候被别人家的石棉瓦屋顶“蜇”过一样。 而姜丽丽的母亲林晓莉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她才格外要跟这些棚屋里的女人划清界限。尽管她们无比想获得她的认可,时时观察她的举动和穿着,想办法进行模仿,并且热情地在每一次她需要她们的时候给予许多善良但无用的建议。 和姜茂林不过五官端正不同,林晓莉称得上一个美人。事实上,她正是因为漂亮,才被说亲的人从她家的小山村挖出来,嫁给称得上体面人家的姜茂林的。她也因此对于自己的容貌格外珍惜,而且对于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从不怀疑。毕竟每年过年,带着那些新奇昂贵的礼品回到她那个还没有通车的娘家时,她身边的亲戚都会提醒她这一点。 林晓莉从不屑于与棚户区的女人为伍,为了和她们划分开,她采取了许多在她们看来毫无必要的浪费。比如从不自己做早餐,只在买菜的时候顺便带回来一家的早餐,光顾那些她们从不会光顾的工地外的早餐摊子,在那个时候,早餐摊子供应的还是当地的居民,那些日上三竿才懒懒散散下楼,然后去上班的居民。 林晓莉甚至挤入了当地居民的牌局。每天下午,她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还有放假时挤公交去服装市场买的珍珠项链,去和当地的居民打牌。林晓莉天生具有这种能力,她像是雨林中的某一种攀援植物,柔弱而坚韧,永远不放弃往上爬。用现在的话说,她这叫向上社交的能力。 而她的固执在这一次达到最高,她要姜丽丽去上当地的小学,她通过自己的牌友弄到一个名额。许多年后,这件事的后果才延宕开,一是姜茂林因此怀疑她出轨,一是林晓莉也曾很多次,提起那个打牌的地方房东的儿子,如何追捧她,如何想娶她。这样的男性还有很多,如同星星一样点缀着她的回忆,但很快她回到现实中,忍受姜茂林越来越糟糕的经济状况和偶尔的殴打。 但这时候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姜丽丽还只是个寻常的六岁小女孩,尽管从小被夸赞聪明,但在城市的复杂环境里还是有点眼花缭乱。不只是姜丽丽,那一代农村小孩都要经历这一段,城市对外来者从来不友好,像在别人的客厅留宿睡沙发一般,有种全方位的被注视感。 当然姜丽丽早早学会观察和模仿,她从小是个聪明孩子,兼顾姜茂林的聪明和林晓莉的聪明。就像林晓莉也迅速学会了所谓城里人的打扮,在凉鞋里穿上丝袜,穿上各色鲜艳的连衣裙,并且把头发烫卷一样。 所以当姜丽丽站在那间写着“迎春区第三小学”的水泥建筑面前,她并不觉得很慌张,反而有点跃跃欲试,小孩子的时候,常常有一种从胃中升腾起来的轻飘飘的感觉,迫不及待去做点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当然,很快,这种感觉就在那个干瘦高挑,总是用眼睛的下缘打量人的教导主任到来后,迅速地遭遇到了第一次挫败。 现在再回看,迎春三小并不是什么高端的场所,而只是城市边缘的一所普通小学。但对于那个时候的农村小孩而言,如同天堑。厚厚的水泥院墙将整个小学圈住,黑色雕花的大铁门由保安看守,操场十分宽阔,水泥花坛里种的是大棵的铁树和女贞树的矮篱。 对于姜丽丽这种托关系来的小孩,教导主任见得多了,她甚至毫不避讳地对林晓莉表达了这一点:“这种外来的小孩,我们都不收的,何况还是直接插到班里,生活习性都不清楚。做过体检没有?” 林晓莉“向上社交”日久,对这种倨傲态度毫不陌生,也早已学会如何不卑不亢和她相处。笑着道:“做过了做过了,乙肝疫苗也打过了。我们丽丽很聪明的,自己已经背了几十首唐诗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两盒礼品递了上去,教导主任于是多露出了一点黑眼球,对盒子上的牌子还算满意,于是用一种近乎洁癖的态度轻飘飘接过去,扫了姜丽丽一眼,道:“跟我来吧。” 姜丽丽穿着崭新的连衣裙和小皮鞋,头发因为扎的两个马尾辫过紧而隐隐作痛,跟着教导主任走过广玉兰树下的水泥地,进了走廊,地面漆着色彩鲜艳的漆,画的是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漆面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墙上,到了齐林晓莉腰高的位置,一直往前延伸,像去参加什么盛大的典礼,隐隐有种期待感。 你知道的,童年的回忆总是无比明亮的。 姜丽丽从小被夸聪明,跟她会察言观色是分不开的。所以当她走进那个充满小孩的房间的时候,并没有被所谓城里小孩的那种区别感所威慑住,那些小孩尽管有种习以为常的坦然,但并没有和她有什么两样。甚至她的新衣服还要更漂亮一点,她的妈妈也要更漂亮一点。 虽然是插班生,她还是十分自来熟,很快和旁边坐着的小女孩互报了姓名,等到林晓莉女士跟着妈妈们被那个教导主任请出去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这个女孩子叫做罗晶晶,妈妈是在食品厂上班的,就是头上扎着黄丝巾的那位。 按理说,以姜丽丽这样的速度,融入这个小学,并不是很难的事。可惜她很快遭遇了她人生的第一道大坎。 但凡认真观察过小孩子世界的人,都会惊讶地发现,那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动物世界,被清晰分出猴王,猴王的亲信,普通猴子,和被欺压的底端小猴,而被欺压总有个缘故,太老太丑,太懦弱,都有可能。这跟被欺压的猴子是谁都没关系,只是它们需要一些底层来被欺压而已。 姜丽丽第一天就发现了那只底层的猴子是谁。 那是个叫白莉的女孩子,一年级的女孩子们已经开始玩比较复杂的游戏,比如跳皮筋和编花绳,都是需要一起玩的,但无论如何,她都是被剩下的。甚至插班进来的姜丽丽都可以和罗晶晶一起玩,那个矮矮小小的女孩子却始终孤零零站在一边。她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处境,连试图加入的尝试也不做,只是用一种羡慕和绝望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姜丽丽忍不住问罗晶晶:“她是谁呀,为什么大家都不跟她玩。” 在老家的时候,姜丽丽因为聪明,长得高,漂亮,一直是同龄人中的孩子王,虽然也有吵架的时候,但像这样完全把一个人排除在外还是少,她是个很仁慈的猴王。 正轮到罗晶晶撑皮筋,她看了一眼,道:“哦,她叫白莉,是垃圾人,唐佳说了,谁都不要和她玩。” 姜丽丽和罗晶晶一队,自然也要一起撑皮筋,她不自觉一直观察那个叫白莉的女孩子,觉得她很可怜。 小孩的品性和能力,多半是从父母身上习得。姜丽丽天生继承了林晓莉女士对于社交的高度直觉,在进入一年级一班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她渐渐弄明白了这个小学里女孩子的等级划分。 地位最高的,自然是那个叫唐佳的女孩子,据说她爸爸是副区长,所以家里都是轿车接送,打扮的衣服和发夹这些也是最漂亮最新的。她也把她妈妈那副骄矜的做派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在女孩子里颐指气使,身边常年跟着两个小跟班,一个是开小卖部的谭敏,一个是教导主任的女儿何笛,宛如动物世界里母猩猩组成的小型黑/帮。 往下则是被她们统治的普通猩猩,都对这三个人,尤其是唐佳拥有一种小孩子的羡慕和惧怕,所以每次课间的游戏环节,玩什么游戏,跟谁玩,甚至谁赢了,都是由唐佳和她的小帮派决定的。 而最底层的,除了一个戴人工耳蜗的女孩子,就是那个白莉了。白莉的父母都不在身边,爷爷奶奶开了个小垃圾站,所以唐佳和那些女孩子都学着电视里的话叫她垃圾佬,尽管白莉身上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生活习惯也透着一股跟爷爷奶奶长大的老实,仍然摆脱不了这个外号和被孤立的命运。 唐佳甚至会故意把垃圾丢到白莉的身上,有时候是甜筒的纸壳子,有时候是嚼完的泡泡糖,而白莉因为在这个小学读到了一年级下学期的缘故,呈现一种沉默的逆来顺受,甚至不像那个戴耳蜗的女孩子,至少后者会告诉她妈妈唐佳叫她聋子,于是她妈妈来学校大闹了一场。虽然没什么效果,至少她的耳蜗不会丢了。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姜丽丽还是可以适应的。可惜上了一个月,出了一件事。 那天其实和寻常的一天没有不同,除了早上唐佳带来了上周她炫耀了一周的她姑姑去国外旅游给她带的米老鼠发卡,顿时引来一堆羡慕,女孩子们都围着她,簇拥着她,为了分到她带来的大白兔奶糖而争夺。课间的游戏环节也照样是唐佳霸占最中间的地方跳皮筋,其余女孩子只能在四周玩。 但下午匆匆来了个女人,把白莉接走了,罗晶晶当时在老师旁边,听到消息。说那就是她妈妈,要把她带去跟她外公外婆一起住了,听到这消息时,姜丽丽也没觉得怎么,反而替白莉松了一口气。 但第二天就有点不对劲了。 到第三天就更明显了,唐佳身上好像有点不对劲,显得怪怕人的。姜丽丽爸爸的工地老板叫做袁总,在工地附近住着个家属楼,里面养着只泰迪,每天要遛。姜丽丽只有一次,跟着爸妈去袁总家里吃饭,见那只泰迪十分焦躁地啃着木沙发的腿,袁总的老婆说,那是因为没遛它,精力没发泄导致的。 唐佳现在就有点像那只泰迪,女孩子们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都有点怕她。果然,到了中午,午饭的时候,大家排队去洗手,唐佳忽然一把就抓住了她前面那个女生的辫子,那女生哇地就哭了。 唐佳还骂她:“外地人,滚开。” 那女生家里其实是开早点摊的,就住在学校附近,只是不是本地户口而已,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的,顿时就哭了起来。 “我不是外地的。” 唐佳哪管这些,骂道:“你就是外地的。我妈说了,都是你们这些外地人,弄得路上脏兮兮的,车都没地方停!” 午饭时的插曲以老师介入告终,但唐佳向来是不怕老师的,很难说她是从她爸送她上学,结果校长全程陪同赔笑的事中;还是从她妈的教导中,明白了自己在学校的地位。反正她身上有种不畏惧大人的放肆感,放在这群还在把老师的话当成圣旨的小孩子里,简直是虎入羊群,为所欲为。 姜丽丽那时候就隐约觉察到了危险,她是聪明的小孩,自然知道自己家也是“外地人”,甚至连外地人都算不上,他们更像是这个城市里的流民,从妈妈有时候买东西的时候念叨“走的时候只怕不好带”就知道,在这的日子也不会长久的。 如果唐佳要欺负外地人,也一定会欺负自己的。 她的猜想果然很快得到了验证,因为到了下午玩的时候,她明明好端端地和罗晶晶在那踢毽子,唐佳和何笛从她旁边走过,莫名其妙地撞了她一下,她摔在地上,手上擦破了一块油皮。 疼还是小事,姜丽丽的心立刻揪紧了,她天生有这种敏锐,也可能是在自己爸爸每次发脾气之前练就的直觉。 大难要临头了,她知道。 第二天,她的新书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湿哒哒的,她只好自己晾了一下午。到放学的时候,罗晶晶忽然不跟她一起走了,说是她妈妈来接她了。但姜丽丽远远跟在她后面,看见她直接加入唐佳她们,跟她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回去了。 罗晶晶知道她家是工地上的,就好像她知道罗晶晶家的来历一样。 但唐佳只欺负外地人。 她一定会告诉唐佳的,罗晶晶很崇拜唐佳,姜丽丽知道。 那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越发浓了,像每次爸爸见完老板回来,带着阴沉的脸色进门。家里立刻人人自危,因为不知道头顶悬的刀子什么时候落下来,有一次是妈妈端热水过去给他洗脸,还没兑好冷水,他忽然重重把毛巾扔在水里,打翻了水盆,热水飞溅出来,妈妈的手烫得通红,连姜丽丽的脸上都溅了几滴,火辣辣地疼。但母女俩都异常地沉默。 在必将到来的厄运面前,叫嚷是没用的,越喧闹,后果越重。六岁的姜丽丽早早明白了这一点。 但有没有可能是虚惊一场呢?就像那次爸爸沉着脸不说话,其实只是在算账一样,算完之后还给姜丽丽买了个文具盒。 姜丽丽不愿意把希望压在这件事上。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没收到唐佳的奶糖。 罗晶晶收到了一颗,但她没有。她现在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去争抢奶糖了,这就如同电视里的免死金牌。 但她没有。 她只是个外地人。唯一认识的就是罗晶晶和那个戴耳蜗的女孩子,其余女孩子都和她不熟。 姜丽丽沿着栽种着杨树的路往工地走,心事沉重。动物世界里说,生物对于熟悉环境中的危险应对很厉害,就像姜丽丽可以轻易穿过在外人眼中无比危险的工地回到家中,那些塔吊、石灰坑、正在浇灌的混凝土、对她来说就像家中后院一般安全。 但小学却不是,那是全新的领域,远比能把人骨头都烧化的石灰坑还危险。 一整个周末,姜丽丽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动物世界里那些食草动物的眼神都有种惊慌感了,总是吃两口草就抬起头来四处看。任谁落到这地步,吃饭时都没法安心的。 爸爸不管家里的事,妈妈只专注于她那些和当地人的牌局。一整个上午都在试她那些裙子,姜丽丽坐在凉席床上,多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样,加入当地的大人之中。尽管她们也有许多明里暗里对外地人的嘲讽,至少不会把垃圾扔到你的头上。 穿上漂亮的衣服行不行呢?戴耳蜗的女孩子家里其实是大学教授,她穿了一件最好看的裙子,回去的时候就被唐佳画了好多圆珠笔印子。没有用的,或许她能讨好唐佳,但上贡是没用的,她没有小卖部,而且家里有小卖部的谭敏也是跟着唐佳提心吊胆的。 到了星期一,姜丽丽牵着妈妈的手去上学,心中重得像坠了一块铅,她在妈妈看的巴掌大的言情小说上看到这比喻,铅一定很重,比打桩机还重。工地上出过一件这样的事,据说那个工人腿都压碎了,爸爸回来的时候姜丽丽和弟弟已经睡了,只隐约听到几句,像听了个遥远的故事,不过是恐怖的那种。 她像那个可怜的工人,等着打桩机落下来。 和妈妈说是不可能的,小孩的世界天生有种隐秘性,何况姜丽丽不管什么都不和家里说,她有种愧疚感,因为妈妈常说是为了他们两个不离婚的。 姜丽丽带着赶赴刑场般的惨淡,一步步往小学挪。妈妈急着去打牌,一直催她,几乎要生气了。正在僵持之际,路边停下一辆小轿车来。在这片城区,像这样油光水滑的车实在少,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脸来。正是这次工程的公司老总袁总。姜丽丽不太喜欢他,尽管她跟着爸妈去他家吃过饭,她不喜欢他下巴上长了一颗有毛的痣,像电视剧里的坏人。 “你们去哪?”袁总笑道:“要不要送你们一程。” 林晓莉女士身上那种“别逼我扇你”的妈妈气质顿时一扫而空,变得羞怯而温柔,这和她在谁面前都没关系,只要是可能欣赏她的男人,她就自然露出这一面来。简直像一种发自内心的义务,就像军人听到“立正稍息”的反应一样不假思索。不过姜丽丽这时候还没开窍,要到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明白。 “我送她去上学呢。就在前面。”林晓莉道。她说话的语气,倒像姜丽丽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哪里捡来的小孩。 袁总显然很受用。 “上来,我送你们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他下车,为林晓莉拉开车门,林晓莉坐在副驾驶,姜丽丽坐在后面。两人都竭力不露出是第一次坐奔驰轿车的样子。 姜丽丽一波未平,又添一个考验。轿车后座的皮座位因为空调而冰凉,所有的车对她来说都有股怪味。 她有点晕车,妈妈也有点晕,姜丽丽知道,但很体面地忍住了没说,晕车不是很有面子的毛病,她知道。更像外地人,乡下来的土包子。 好在路程不长,所以她没有吐出来。到了小学门口,正是周一,学校的老师和校长都在门口点数,这学校的操场就在门外,平时被许多摊贩占领,只有周一空出来升旗。 袁总的奔驰轿车直接开到了操场边,人人注目。老师们都在暗暗打量,小孩子们更加,有几个男孩子干脆凑到了车边,摸的摸,看的看,老师们立刻维持秩序,怕他们出事,呵斥声,赞叹声,引起一种轰动。 袁总这次没替他们开车门,林晓莉女士自己开了门,又带着姜丽丽走下来,正好姜丽丽的班就在近处,人人都看到她从车上下来,顿时眼睛都直了。像是第一次知道班上还有这个人似的。 “是奔驰。”家里开小卖部的谭敏第一个认了出来:“我爸爸说,这是最贵的车了。” 她被唐佳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大家继续升旗,等到散场的时候可就不一样了,大家往班里走,顿时就有不少人围在姜丽丽的身边,问东问西。 “那辆车是你家的吗?”“是奔驰吗?”“多少钱买的啊?”同学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姜丽丽第一次受到这待遇,只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是一块在太阳下的雪糕,要融化了似的。她连忙想要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看到唐佳脸色不善地带着谭敏和何笛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缘故,她忽然鬼使神差地道:“是我爸爸公司的车。” 同学顿时发出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又纷纷追问“那你爸爸是大老板吧?”“你家里开什么公司?”“他天天都来送你上学吗?” 第一个谎言出口,后面的自然也简单了。姜丽丽接二连三地回答了几句,她天生有撒谎的天赋,说话都模棱两可,她自己隐隐有些觉得,也许这样说,就不会被揭穿。 但唐佳可没这么容易放过她。 动物世界里,狮子盯上一群羚羊中最病弱的那个,追起来一定是一追到底,不会中途切换目标,否则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公司,她家就是建筑工地上的,是工人。”唐佳立刻反驳道。 但今天太特殊了。连素日说一不二的她,说出的话也似乎失去了些许效力。当然大家还是不会反驳她。只有一个弱弱的声音道: “我爸说建筑工地也是公司开的。” 是那个戴耳蜗的女孩子说的。她叫林爽,是现在姜丽丽唯一的朋友。尽管这友谊只来源于姜丽丽提醒过一次何笛把她的人工耳蜗藏在哪里。 林爽的成绩好,她爸爸是大学教授,说出的话还是有一定可信的。其实也是今天的情况实在特殊的缘故,姜丽丽身上仿佛带上了光环,与此同时,唐佳反而暗淡了不少。 因为这缘故,唐佳更加要发脾气,她也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危机。 “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外地人罢了。”她嫌弃地说完,立刻往前一步,林爽吓得一瑟缩。 她又要打人了,姜丽丽心中闪过这念头。夏夜早晨的空气有股凉意,戴耳蜗的女孩子露出了惧怕的神色。其余的女孩子都是围观的猴子,麻木而安静。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站了出去,挡在林爽面前。 “当然了不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你爸爸又不是公司老板!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唐佳脸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众人顿时都惊呆了。第一次看到有人敢这样反抗唐佳,他们像围观打架的猴子,明明一拥而上可以打倒猴王,却偏偏麻木地等待最后的结局。连唐佳的跟班谭敏和何笛也不例外。 这是一场猴王决斗,姜丽丽忽然意识到了。她要打倒唐佳,用什么都好。否则她和林爽就会沦为最底层的垃圾猴,会活得生不如死。她在动物世界里看过那种猴,连下雨的时候避雨的资格都没有,脏兮兮地坐在一块石头边,眼神痛苦而麻木。 唐佳漂亮,唐佳聪明,唐佳的爸爸是区长,还有谭敏和何笛做她的小跟班。而姜丽丽什么都没有,她拥有的唯一武器,就是今天偶尔照在她身上的这束光。是她今天忽然拥有的新能力。 “你没吃过牛排吧。我吃过。”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唐佳炫耀的样子:“我爸爸每年生日都会给我送礼物,都是从国外买的,会动会唱歌的洋娃娃,我姐姐在国外上大学,她们学校还过圣诞节呢。” 她像是在鞭打唐佳,用她编织的谎言。每说一句话,都有人发出惊叹。嘴巴都张成o型,都是她忠实的听众。他们像是柔软的云,托起她如新生的太阳。姜丽丽觉得胸口像被暖洋洋的阳光充满了。 她像个在舞台中央旋转的舞蹈演员,只是旋转,旋转。无数美好的谎言如同流水般从她指间滑出来,她在编织一场美梦,是所有小孩子都羡慕的那种,她的原材料来源于她看的电视,看的书,听过的只言片语,还有对每个孩子的梦想的深深理解。是玩具,是国外,是遥远的故事,是别人都没有。仅此一家。 这种陶陶然的感觉太好了,她说出的话像是带有魔力,像童话中抚摸着神灯说出的话,每一句似乎都会成真。她说着,仿佛她真的拥有了她说的一切,那个建筑工地上的小房子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就是她话中的那个姜丽丽,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家庭和睦富足,是故事中的公主一般。 而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的话,她在她的生活中所享受的荣耀和崇拜,以及满溢的快乐满足,又和此刻姜丽丽的心情有什么不同呢? 这是姜丽丽人生的第一课,她在这一瞬间明白,装出来的,和真正拥有的东西,在体验上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甚至越高价的东西越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她远比那些在上海的奢侈品店铺被柜姐的眼神看得惴惴不安的顾客来得成熟,她的信念感,也远比那些挎着奢侈品高仿却享受不到,反而心虚的女孩子来得强。 越高价的奢侈品,价值中最贵的就是这个,是这个东西背后代表的高人一等的意义。而姜丽丽甚至不需要一个包,就无师自通拥有了这个。 成年人中都少有人有这个能力,何况此刻的小学生。 唐佳自然还不肯放弃。对于年迈的猴王来说,权力的流失是不可接受的,那和杀了它没有区别。 所以她慌乱之下,只能指着姜丽丽道:“你骗人,你是撒谎精。” 如果有人潜心研究过小孩子之间的斗争的话,会发现那跟世界顶级大国的总统候选人选举也没有区别,重要的都是如果在短时间内找到群众接受成本最低的标签,好的贴给自己,坏的贴给别人。政论分析的纸媒尽可以大写论文,但选民记得最清楚的始终是那些花边新闻和标签。 而唐佳在这点上是很强的,从她给人起外号的反应和速度就能看出来。在姜丽丽到来前,她已经给不少同学起了许多大概要到大学才能撕掉的外号,也造成了不少人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可惜她遇上一个姜丽丽。 “我可没骗人。”姜丽丽反应快得很:“你才骗人,你家有奔驰轿车吗?我看你就是嫉妒,你是嫉妒的癞蛤蟆,你会变成丑八怪。” 癞蛤蟆因为嫉妒变成丑八怪,是他们刚学过的一篇课外作文,自然都印象深刻,比唐佳那个撒谎精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所以旁边的同学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嚯,丑八怪,唐佳变成丑八怪。”“哈哈哈,癞蛤蟆,丑八怪。” 唐佳立刻脸就涨红了,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知道被人起外号的滋味,奇怪的是她反而没有冲过来打人,她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气焰。那些支撑她的,让她像一个钢筋铁骨的怪物,在一年级一班的场地里横冲直撞,肆意蹂躏所有人的东西忽然消失了。尽管她还是唐佳,是副区长的女儿,也仍然生得漂亮,永远考前三名。 但她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像退了位的国王,不再拥有人人畏惧的魔法了。 就连她身边的人也变得萎靡了许多,大家像是第一次能看清,家有小卖部的谭敏不过是一个胖胖的小女孩,跟被唐佳欺负过的那些“死胖子”没有什么不同,何笛也只是一个带着雀斑的黄毛干瘦小女孩罢了。 但何笛显然没发现这点。 “你有那么多好东西,为什么不带来学校给我们看看呢?”她仍然习惯性地拥护唐佳。 “我都放在家里,为什么要带给你看。”姜丽丽反应快得很:“你偷了林爽的钢笔也没有还给她!” 其实何笛是半偷半拿,老师家庭的孩子有些怪癖,也是常见的事。但姜丽丽定性为偷,一句话说得何笛脸通红。 “你胡说!”何笛立刻涨红脸冲过来,就想揪住姜丽丽的衣服。 姜丽丽反应飞快,立刻给了她一个耳光。 同学们都吓坏了,唐佳也不会这样打人,那一瞬间她简直像个大人,像电视剧里的坏人。 只有姜丽丽知道,她是从哪里学会打人的。 但他们连这个也接受,他们像是服从某种神秘的规则,只要坐上猴王那个位置,就什么都对。 从那天开始,一年级一班的风云易主,她成了新的统治者,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正常的更迭,她至少不像唐佳,是个暴君,她不欺负人,也没再打过人。她甚至不怎么给人起外号,连操场的活动区域也可以轮流着来,一年一班的同学很开心地就接受了这个新秩序。 但姜丽丽内心深处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开心和接受,对她继续在这个位置毫无作用。如果有一天唐佳能够掀翻自己的话,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唐佳的新规则,继续忠诚地过那种被人起外号和欺负的日子。 和电视剧里那种大快人心的结局不同,唐佳三人组的下场并不凄惨,甚至还是班里的中上阶层,只是失去了那种随意欺负人的权利而已。她们像动画片里时不时出场的坏人,总在某些地方阴恻恻地聚在一起,远远看着姜丽丽和围绕着她建立起来的新王朝。 姜丽丽毫不怀疑她们会抓到机会就搞蓄意破坏。 但她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当猴王的生活,可惜妈妈不知道她在学校里多么威风,做到了妈妈在牌桌上都没做到的事。他们只知道她的成绩不错,和同学关系也很好,常收到同学的礼物,经常有一堆人和她一起回家,不过姜丽丽每次只带她们走到建筑工地旁边的居民区附近,就绕路回去建筑工地的家里了。 她并不觉得这行为多危险,她现在如同走钢丝的人一般,越来越熟练。她甚至在动物世界里也找到了这种行为的合理解释:伪装本来就是动物的天性,鹦鹉会收集漂亮的树叶插在尾部做装饰,蟾蜍为了应对危险可以把自己膨胀到原来的五倍大。她也不过是个遇到危险的小生物,只能将自己膨胀到足够大,以应对接下来的困难。 但她没想到危险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情况下到来。 那天其实是个平常的课间,大家都照常聚集在姜丽丽的身边,有人献宝地给她看自己家买的好东西,有人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新故事,有几个女孩子都拿着块水晶橡皮,说是唐佳送她们的。 “这是唐佳的爸爸去省城开会时买回来的,叫水晶橡皮。”谭敏得意地帮唐佳宣传:“拿到橡皮的人周一跟我们一起玩,我们把零食换着吃。” 姜丽丽敏锐地感觉到了地位被挑战。 显然唐佳改换了之前的策略,开始拉拢和个个击破她的队伍了。所以姜丽丽本能地使用最熟悉的手段,道:“这种橡皮有什么好,擦起来纸都黑黑的。我姑姑从国外给我带的橡皮才好呢,都是水果的形状,是什么水果就是什么香味,而且擦得可干净了。” 旁边的女孩子自然都买账,只有唐佳立刻道:“那你怎么没带来看看呢。” “是呀,我看你用的都是普通的白橡皮。”谭敏立刻也跟上:“那个才一毛钱一块,可便宜了。” “还有你的铅笔和文具盒,也没有唐佳的好呀。”何笛也道。 “但是她的文具盒上有水兵月的贴纸呢。那个我们都买不到。”林爽立刻替姜丽丽辩解道。 女孩子们最近是更偏向于姜丽丽的,自然都站在她这边。其实那贴纸是姜丽丽用攒的钱自己买的,不像这些同学家里放学都在家里玩,她是放养的孩子,消失一下午也没人在意,自己乘坐公交去了批发市场,买到了人人羡慕的贴纸,还送了许多给同学。 “我可不愿意带来,丢了怎么办。”姜丽丽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这理由以前百试百灵,可惜今天落了空。 “我看你根本不是怕丢,就是没有。”唐佳立刻道:“我看你就是吹牛的,你是吹牛大王。” 最近他们班里图书角在看的课外书,有一本就叫吹牛大王。姜丽丽立刻感觉到了危险,斩钉截铁地道:“我才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有本事带来给我们看看。”唐佳道。 “带来就带来,我不仅自己用,还要送两块给我的好朋友呢。”姜丽丽立刻道。 女孩子们顿时神色都期待起来,她们都是经过唐佳那一套的,自然注意力都放到了谁会获得橡皮这件事上。只有姜丽丽感觉到了危险。 她膨胀得太大了,要炸开了。 那一个周末几乎比一百年还难熬。姜丽丽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包括把普通的白橡皮浸在妈妈的香水里,以及偷偷试图坐公交车去买,最终还是没有办法。 总之当周一那天她站在班级门口的时候,书包里是没有橡皮的。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死刑犯的感受。 周一做早操,书包被堆放在一起。一散操唐佳她们就逼问过来了,姜丽丽的手几乎是发抖的,故作镇定在书包里摸,知道这样的拖延不会是最终的解决方法,用姜茂林常说的话: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但下一秒她愣住了。 她摸到了两块橡皮。 带着香味的,做成水果形状的,带着对应的水果香味的,如同她夸口的一样,完美的橡皮。【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姜丽丽会不会走上唐佳的老路,没人能证实这一点,因为姜茂林同志又发现了新的创业项目,带着家小回到了自己老家那座城市。但一年级一班不再属于唐佳和她的跟班们了,至少林爽不会再回到过去了,姜丽丽知道,她成为新猴王,或者带着姜丽丽的跟班过唐佳的日子,都可以。 至少她的人工耳蜗再也不会被藏起来了。 分别用了许多眼泪,许多保证,还留下了电话号码,姜丽丽买了一本同学录,连唐佳也写上了。 她在第二次转学时和林爽断了联系。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姜茂林先生更换了不少行业,都是重复同一套路径:用比别人更快的速度熟悉和进入一个新行业,做到管理的位置,发现新的创业机会或者跳槽邀请,然后奋不顾身投入进去,最后赔个精光。这其中也有几次是无比接近成功的,所以姜丽丽和妈妈弟弟也跟着过了一些好日子,她穿过上千块的裙子,配的是红色小皮鞋,像童话中的鞋子。她父亲也买过小车,也住过顶楼,当然也住过地下室,也有过半夜狼狈搬家,和在火车座位上通宵的经历。 这些事在姜丽丽身上留下很多痕迹,比如她至今喜欢八宝粥和泡面,因为有种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多个颠沛流离的早晨,这就是家里的早餐。当然她现在编故事的技巧也更好了,那些天南地北的经历,那些大商场,游乐园,看过的豪车,无数次坐在旁边听着林晓莉女士和她新交的朋友聊起别人家的八卦,都成为她编故事的养料。颠沛流离的经历尤其让她编起故事来成本极低,她既不用努力吸引听众——没什么比一个中途入学的插班生更能吸引目光了,又不用担心售后,横竖过不了多久,又会换一个学校。 她像个精湛的魔术师,跟随一个马戏团四处游走。在每个小镇上进行一番让人瞠目结舌的表演,然后迅速转移,只留下一段传说。她清楚知道她会是许多人童年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也习惯做这样的角色了。就像个高度职业化的表演者,甚至已经有了一套固定的开场了,像戏曲里的人物出场,先要陈一段家史。 最开始当然是为了自保,经过唐佳那一次,她对陌生环境始终充满警惕。后来渐渐就成了习惯,像享受惯了的人不肯轻易脱下舒适的衣裳,尽管知道那是试用装。 她甚至根据不同的时期调整了她的人设,小学自然是家境和经历,她是家里爸爸开公司的女儿,妈妈甚至是模特出身——林晓莉女士引以为傲的一次在工厂当过产品册模特的经历,在姜丽丽这里一度被夸大到去国外走秀。到了中学,人人情窦初开,开始关注起班里哪个女孩子暗恋哪个男孩子的时候,她开始有了上一个学校的“好朋友”,会在空间里评论她的说说,头像是初中女孩最喜欢的帅哥模样。她还有许多“以前的朋友”,会在她生日的时候从远方寄来礼物,会排队在她的空间里祝贺,会有一个响不停的群聊,女孩子羡慕的东西,他们都有,并且早已经送给过姜丽丽。 说得多了,连她自己也有些恍惚,仿佛那幻梦中的生活是真的存在,仿佛她真是那个拥有一切的姜丽丽,而不是跟着父母颠沛流离的平庸小女孩。但转念想想,那个姜丽丽拥有的一切羡慕和地位,她也等于拥有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事情在高中时迎来了一些变化。 姜丽丽上高一的那年,姜茂林终于决定带着全家人回到老家定居起来,当然对外声称是为了姜丽丽上学,其实是因为姜茂林又一次创业失败,家中到了几乎赤贫的阶段,所以只能回老家养好伤再出发。 林晓莉女士其实是很好的贤内助,她总让姜丽丽想起某种温顺而爱囤积食物的草食动物,她和姜茂林就是被掠食者和掠食者的关系。这么多年来,林晓莉总是在姜茂林创业的途中偷偷积攒下来一点钱,很多时候,这点钱多半沦为了姜茂林下次创业的“原因”,就像松鼠囤积的橡子被人一夜掏空一样。当然林晓莉女士并不会灰心,最多也就痛哭一场,找她那些刚刚熟络起来的朋友倾诉一阵,得到许多“该离婚”的建议,然后回到家中,默默开始新一轮的囤积。 但这次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事关姜丽丽读书,林晓莉女士第一次硬气起来,做主在镇上买了个房子,又将姜丽丽送去了当地最好的高中。当然,这跟姜丽丽自己的成绩也脱不了干系。初中成绩虽然不能全国共通,但她那些奥数拿奖记录可是实打实的。 也大概是这个时刻,姜丽丽决心要拯救自己的妈妈。她的负罪感越压越重,因为林晓莉也渐渐学会了家长的三件套: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都是为了你们姐弟我才不离婚的,你要争气,等你上了好大学妈妈就能放心离婚了。 很多年后,坐在心理医生对面的姜丽丽,才意识到这纠缠她的伪装恶习从何而来。她像是一棵幼树,承载太多期望,这直接改变了她原本的生长方向,让她长出许多不同寻常的枝丫,来应对林晓莉加诸在她身上的诸多期望。事实上,林晓莉可能自己都没有真期望姜丽丽救她,只是习惯性地勒索情绪价值。但姜丽丽当了真。 女孩子总是比较爱妈妈。 看过童话书的都知道,故事的转折总是从男角色出场开始。 姜丽丽是高二遇见那个叫张朗的男生的,那时候文理分科还是高二才分,姜丽丽选择了文科,这在林晓莉女士已经是不可接受了——显然理科才更符合她的规划,可选择的学校也更多。 但姜丽丽在第一次分科后的摸底考试里考出了重点班。当然说法是如今不设重点班了,但高二(九)班,听起来也无论如何不是重点班的样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新班级的气氛,也与姜丽丽高一的班级完全不同。因为学校的特长生都在文科班的缘故,这个班上有接近三分之一的特长生,有美术,音乐,也有体育,特长生的家境较普通生更好点,心思也活络,家里管得也不那么严,相对来说,其中“好学生”的气氛就少一点。早恋都是寻常事,女生化妆卷头发,男生则是偷偷吸烟逃课打游戏。但因为家境好,都是苹果手机,各色品牌如数家珍,生日聚会也会请所有同学一起去唱歌野餐露营。 姜丽丽有些无所适从。 她所编织的形象,在这些直接的物质冲击面前,显得有点不堪一击。但一切还可以勉力支撑,反正高中大家多少有点各行其是,没有出现一个猴王统治全部同学的情况。姜丽丽也活得还挺惬意,也和同宿舍的几个女生关系不错,直到张朗转校到来。 张朗一出现,就带着股在男生里当猴王的气势。他高,学体育,练的是游泳,长得非常帅气,打篮球,成绩差,家境好,在上个学校就是被通报批评的常客,早恋、逃课,还打过架。晚自习的时候男生都在走廊上玩,女生去洗手间要经过长长走廊,他从不在那里,姜丽丽有次撞见他课间操时在铁门边的桂花树下吸烟,看见她,朝她做出一个“嘘”的手势,阳光透过斑驳树影照在他脸上,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反而向下,有种漫不经心的危险感。 喜欢他的女生不少,甚至有从别的班问过来的,晚自习的时候,来找班上同学“玩”的别班女生也明显增多。班上那几个舞蹈生,更是把他视为私产。艺术生里最漂亮的永远是舞蹈生,高瘦白,细脚伶仃,脖颈总是很傲慢地挺着,像一小群天鹅。她们常把舞蹈服穿在校服里面,打饭的时候总是对食堂饭菜挑剔个不停,用各色发圈把头发扎一个小髻在脑后,显得头颅又圆又小,脖子修长。 姜丽丽总感觉自己有点分不清她们几个人,只知道最漂亮的那个叫罗薇,是领头的。她常和张朗闹各种脾气,为一只水杯,为张朗不承认她已经够瘦了,为张朗没有让司机等她一起回去。一节节课之间十五分钟的课间,她常常从前排穿过课桌间的过道走到后排的男生区,带着她的随从小天鹅去和张朗说话,说的多半是朋友的话题,用的却总是闹脾气的语气。 姜丽丽有时候看见,也觉得好笑。这是罗薇一个人的独角戏,张朗是那种被女孩子惯坏的男生,或者说惯不惯坏他都这样,他的人生是由一帆风顺和偶尔的家长老师“非要找我麻烦”构成的,由游泳、漫无目的玩乐、电子游戏、以及各种违章行为填满。罗薇那些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可能在他的思想里连一个角都占不到。 她这样明白张朗是有缘故的,他们之间有种微妙的气场,总在各种时候互相对视属于异类的一眼。只不过张朗是异类的原因比她浅薄得多,他像一窝小狗中最大的那只,自然比其他人高一点壮一点,这一点让他没法视他们为同等,但也不足以让他脱离群体生活。他仍然很享受当猴王的感觉。 而姜丽丽也是当过猴王的人。进入高中,女生之间的关系变得黏腻许多,不再那么阶级分明,而是进入了三五成群各自为政的文明时代。而男生的世界却仍然保持着那种小孩子般的残酷,永远有那种小矮星似的男孩子,因为身高或者家境,或者干脆是性格软弱,在男生群体里充当那种跑腿和底层猴子的角色,时刻讨好着,看着真让人心碎。 普通人看不见这层秩序,甚至底层猴子本人都是看不见的,但猴王能清晰看见。不仅看见,还知道底层猴子是不可能通过这种自虐般的忠诚爬上去的,反而应该果断离开。学校毕竟不是丛林,不是离开了这一小群人就不能活。 事情发生在一节体育课上,在这所重点高中,高二的体育课还没沦为彻头彻尾的摆设,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班级甚至不在文科班的前列,所以没有抓紧的必要。 一中有两个操场,大操场是跑道圈着足球场,用来早上跑操,里面那个是八个篮球场,四周是高高的看台,课间操也在这做。因为看台高,篮球场地势低,所以看起来反而像个碗,姜丽丽每次走下去上体育课的时候,都有种走到碗里的感觉。 那天只有两个班在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带大家活动完之后,不少人都回了教室,男生倒是都在外面,罗薇带着那几个舞蹈生也占了一个篮球场,扶着篮球架在压腿,她们准备了一个元旦晚会的节目,天天排练。 张朗带着几个男生在打篮球,罗薇她们就在隔壁篮球场,间或有球飞出来,她们还回去,还夹杂罗薇的“张朗你怎么回事呀?”之类的声音。其实班上喜欢张朗的女生并不止罗薇这几个,但一中毕竟是禁止早恋的地方,高中女生尤其羞怯,最大胆的也不过是挽着朋友的手在篮球场周围一圈圈地散步罢了。 姜丽丽当时也在看台上看书,香樟树落下斑驳树影,阳光好得很,她坐在最下面一阶,一瓶带着冰的矿泉水滚到她面前来,她抬起头来。 是张朗那群人在玩,那个充当底层猴子的男生叫杨巍然,看名字就知道父母是寄托了许多重视的。不过他生得个子矮小,又戴着厚厚眼镜,多少背离了这名字,也成为男生秩序里的底层,有次课间休息,姜丽丽看见他们两个人把他抬起来,要塞进讲台下面,他脸都涨红了,也不敢竭力挣扎。 这次也一样是杨巍然在受欺负,他替张朗他们赶许多跑腿的杂活,这次去买水也是一样,一个人买八九个人的饮料回来,摔下来一瓶。这一瓶自然是归他的,但里面有男孩子无聊,等他低头去捡了,忽然一脚踹开。 一个人开始玩,自然个个都开始玩,他们像是玩上瘾了,彼此还传起球来,把一瓶矿泉水在地上踢来踢去,不成样子。杨巍然本来买水跑得脸通红,热得嗓子冒烟,正需要喝水,偏偏他每次要捡到的时候,就来个人一脚踢开,把戏弄他当做一件好玩的事。 一只手伸过去,把矿泉水捡了起来。 是姜丽丽,冰水的瓶子上面沾满了沙子,她甚至拿出纸巾来,把水瓶擦了擦,然后才递给了杨巍然。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穿着校服的女生长得端庄秀丽,扎简单马尾,蓝白色校服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了,所以格外显得干净清瘦。神色平静得过了分。 高中的男女生已经有体型差了,尤其这群男生都是体育生,都是一米八左右,但她无视了他们,甚至是带着点蔑视的。 杨巍然愣了一下,才接过水,低声说道:“谢谢。” “不用谢。”姜丽丽说完,带着没看完的书,离开篮球场,回到了教室。众人看着她沿着看台台阶一步步走上去,不知道为什么,都有种意兴阑珊的感觉。像人在热闹场景里瞬间的抽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第二次是当天的晚自习,两节晚自习之间有十五分钟休息,是上厕所和自由活动的高峰期。姜丽丽在楼外的桂花树下遇到了杨巍然。 他手上拿着两杯奶茶,不知道是替谁买的。见到姜丽丽,莫名有些胆怯,往旁边避让了一下。又说了一句“白天的事,谢谢你了。” 姜丽丽没接这话,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反问道:“你知道你随时可以退出他们的,对吧?” 杨巍然莫名有些气短,也许是因为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的缘故。他没接话,只是默默点头。 事情在这里就算画了句号。杨巍然并没有离开那群人,仍然任劳任怨地给他们当着跑腿,任由其中一个高大体育生玩笑一样勾住他脖颈拉过去,取笑他的身高和眼镜,或者把他口袋里的东西全部翻出来。 但体育生里忽然有了股起哄的氛围,最开始姜丽丽还没明白,以为是取笑她和杨巍然,等到课间操的时候,男生一排,女生一排时,男生排在最后的那七八个体育生忽然开始闹起来,一个个起哄换位置,把张朗换到她旁边的位置,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张朗仍然是老样子,说笑,骂人,威胁要揍他们,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他身上兼顾那种家境好的男孩子和叛逆期男生的气质,高大舒展,相貌也生得好,所以姿态洒脱。这样的男生,每个学校都至少有一两个,像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气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当他一边懒洋洋双手插兜摇晃身体,一边和姜丽丽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如同一个金质奖章,给这一节课间操都镀上了光彩。 姜丽丽很清楚是怎么回事。高中常有起哄的事,多半是硬把两个人按在一起,传成“班对”,但凡有春游和运动会之类的事,都把他们起哄凑在一堆。但这两个人里一般至少有一个人不无辜,多半是和同寝室的室友或者朋友透露了对另外一个人“有意思”,消息传开,大家才会起哄。 姜丽丽自己什么都没说,她给身边人编造的故事是上一个学校有个高高帅帅的男生是她的好朋友,永远在她空间留言,永远和她打语音电话,以此来保住自己在女生中的地位。 高中生就是这样幼稚,处处追寻与众不同,连谈过恋爱这种大部分学生没有的事,也可以作为勋章获得尊重。 姜丽丽没说,那就是张朗说了她什么,所以他朋友才起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姜丽丽成为了全班的焦点。张朗身边那帮男生坚持起哄,在课间操,大扫除,各种时机把他们俩凑到一起。张朗也无可无不可,姜丽丽则是当做没有这回事。 十月底的运动会,在大操场开,围着跑道,所有班级都有一小块地方作为基地,从班里搬去课桌椅子,用班费买零食饮料。因为地方小,所以坐得尤其挤。他们又起哄把他们坐在一起,这次是挨着。 张朗穿的校服总是空荡荡的,姜丽丽不知道是练游泳的人身体特别舒展修长,还是只有他那样。十月的天气,坐在一起的人是能感受到彼此体温的,因为特别有存在感。阳光照在他头发上,是一种近似墨的黑,姜丽丽不说话,盯着课桌上的蓝色漆,数上面刷漆的时候到底鼓了多少个小泡泡。 张朗报了跳高项目,走的时候不见她起身,有点沮丧。越过杆子的时候,越过人群,看见她站在人堆里安安静静地看。 下一秒他落进软垫里,等到他爬起来的时候,姜丽丽已经不见了。 罗薇终于忍不住,从隔壁宿舍过来找她。姜丽丽住上铺,她在下铺对面坐着,带着她的几个小跟班看杂志,讨论模特到底有没有贴假睫毛讨论了十五分钟。终于问起姜丽丽,问她是不是谈过恋爱,空间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不让访问。 姜丽丽答得平静,她也套不出什么。只能悻悻走了。 事情转机在下午的历史课,历史老师接了个家里的电话,让他们自行讨论,人在走廊上打电话,教室里已经人生百态起来。 姜丽丽坐在右边第二排的第二个位置,有张纸条传过来,她以为是给前面的人的,刚要往前递,但后座戳了戳她肩膀,让她自己看。 她展开来一看,上面是罗薇和张朗的字迹。是上课时的寻常对话,是张朗身边的某个男生发起的,问的是今天谁去食堂打饭占位置,不知道怎么传到罗薇那里,她很俏皮地说“我投张朗老师一票”旁边还配上了颜文字,张朗在后面回了句“那就饿死”后面其他男生分配起打饭来,自然又落到杨巍然头上。 姜丽丽只觉得好笑,这对话都说服不了罗薇自己,难道能说服她么? 但她没想到后来的事。 姜丽丽是住校生,一中的住校生两周回一次家,中间的一周是在学校的。只有星期天下午的半天假,一般这一天会有很多家长来探望,当然她家里从来不来。这一天下午是可以自由自在出学校的,不需要走读证。她一般和其他女生一样,选这天去逛学校外面的那条街,全是文具店,奶茶店,零食店。 她就在奶茶店外看到张朗一群人。 是常和张朗玩的那四五个体育生,算得上核心队伍,杨巍然也在,还有几个女生,是罗薇和那几个舞蹈生,只有一个面生的漂亮女孩子,不是姜丽丽班上的,也从来没见过她来班里找人玩。 “姜丽丽,你怎么在这里。”罗薇十分热情地招呼她过去:“快来,张朗请喝奶茶。” 姜丽丽走进去,那群体育生却没起哄,这就很异常了,可惜她并不是很注意细节的人,往往事后复盘,才能回想起来这些不对劲的地方。 张朗站在柜台前,专心点单。姜丽丽走过去看了看单子,那女孩子立刻走过来,笑着跟张朗道:“我要半糖的,不加冰。” 她说话的时候靠得有点近,姜丽丽后来回到寝室,才想起这一点。她当然没要张朗请她奶茶,她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拍偶像剧的。林晓莉女士严防死守她谈恋爱,尽管她成绩下滑跟早恋毫无关系。 有次她回家,妈妈一只眼睛有点黄,是淤青变紫之后,褪完的那种让人恶心的暗黄色。她当时没说什么,晚上一个人洗澡的时候,眼睛忽然流下滚滚热泪,自己也觉得是故意煽情,但不知为什么,一直停不下来。 她早已学会不问妈妈缘由,因为问起来也只有一个回答:等你们考上大学,我就离婚。这样的话挺多了,她常恨自己不该出生。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煎熬里读好书。 周日晚上只有一节晚自习,但也仍然有不少学生会提前回到教室。高二的作业已经不少,人人桌上堆着高高的书,姜丽丽和同寝室的一个女生洗完头发,回到教室中。已经是初夏的天气,天将黑未黑,晚风和煦。她从走廊走进教室,见张朗正坐在教室最后的那几排位置那里,身边仍然不少人,罗薇也在和他说话,很开心的样子,张朗有点不耐烦。 “我就说她很漂亮的。”罗薇见姜丽丽进来,立刻找姜丽丽说话:“姜丽丽,你说,张朗的女朋友是不是很漂亮?” 姜丽丽倒也不意外,当然问还是要问的,不然显得她太悄悄关注着张朗的一举一动了,于是疑惑道:“谁?” “就是今天在奶茶店的那个女孩子呀,穿绿色裙子的。”罗薇很热情地跟她解释:“她就是张朗的女朋友,张朗在学校还因为这个做过检讨呢,她也是学舞蹈的。” 姜丽丽“哦”了一声,她当然知道张朗在看她,就像她也在看张朗。被起哄的两人多半有这种时刻,像是满世界都是木雕石塑,只有他们两个是活人。 张朗终于忍不住了。 “你有病吧,说了早分手了。”他终于朝罗薇发脾气。 “你凶什么,又不是我叫她来的,是琪琪跟她玩得好嘛。”罗薇立刻委屈起来。但姜丽丽知道她也只委屈一会儿就会好,就好像张朗生气也会好。他们总归是一个团体。 姜丽丽没说什么,只是回到座位去看书。高中的作业永远是做不完的,只要你想,永远有事做。旁边的女孩子显然也知道班里流传的“八卦”,神色同情地看着她。 回去宿舍,同情的人更多了。说张朗有女朋友,很漂亮,来看他,是校花。还有说张朗女朋友要转校过来的。 差班就是无聊的人多。 姜丽丽心中不知道滋味,表面自然是一点不显,甚至笑眯眯站在旁边听八卦。但女生们也不笨,也都知道她和张朗的事,这时候就跟你没带来橡皮是一样的,态度再平静,也骗不过她们。 宿舍的卫生间在转角处,外面是早上洗漱的水池,姜丽丽撑不住去洗手间,转身都能感觉到背后怜悯的目光。她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接了一捧水擦擦脸,只觉得脸上滚烫,几乎要把水都烤热了。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伤心,只觉得愤怒。像孩子被咬死的母豹跟随鬣狗群,恨不得一口口把它们全吞下去。 她只想报复。 姜丽丽从洗手间出来后,没再参与那些谈话,她只发了一条q.q空间的状态。 唐佳看了一定很开心,因为她发的是“你说你四点来,我三点就会开始期待。但原来你两点去看了你的玫瑰。” 高中生读课外书的时间不多,所以格外流行一些名气大又浅显的书。今年尤其流行小王子,班里有一半的女生把自己比作狐狸,另一半自认为玫瑰。签名用的都是里面的句子。 但十分钟后,姜丽丽这条状态下,有头像非常帅气的男生在下面回道:怎么不接电话? 没两分钟,姜丽丽就接了个电话。 三十分钟后,整个班都知道了,姜丽丽跟她上个学校的那个校草男同学在一起了,原来他们一直暧昧了半年,直到今天姜丽丽发了条伤感的状态,双方才戳破这层窗户纸,为了庆祝,那个男生给她从外面订了蛋糕和花,让她和寝室的人一起吃。 回教室的人把这消息带回了教室,女寝室几个宿舍都过来分蛋糕吃,那是一个双层的奶油蛋糕,上面装饰着精美的裱花和水果,其实也仍然还是高中生的零花钱承受范围内,但因为是“男友”送的,就特别浪漫和值得传颂。 晚自习的时候,女生三五成群回到教室,都在传颂这浪漫故事。关于姜丽丽的男友有多帅,关于那束花里每朵花的花语是什么,写的卡片有多浪漫。 而姜丽丽姗姗来迟。 没有人再起哄她和张朗,她还是带了一块蛋糕回来,递给了张朗。 “谢谢你白天请我喝奶茶。”她说:“还你一块蛋糕。” 张朗的脸色并不好看,现在轮到他周围的体育生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了。他也只能接过去。 “恭喜你。”他说。 “不客气。”姜丽丽只是微微笑:“要不是你和罗薇,还没有后面的事呢。改天带上你女朋友一起打球啊,他也是学体育的。” 体育生起哄起来,张朗黑着脸没说什么。 张朗和罗薇这次似乎真的决裂了。据说罗薇大哭了一场,张朗没有理她,他们一起吃饭的人也都分成了两拨,迟迟没有愈合到一起。 冬天来了,张朗有了新女友,不是之前那个,是十一班的一个转学生,也是艺术生,生得纤细漂亮,会弹钢琴。元旦晚会表演过一个节目,他们在两节晚自习的间隙之间约会,躲避学校的教导主任和巡查的老师。 一月下了一场大雪,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姜丽丽又掉了几十名,已经在中游的边缘徘徊了。班主任是个清瘦的女老师,教的是数学,一直很喜欢姜丽丽。她也听到了姜丽丽恋爱的风言风语,特地把她叫过去,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一中在南方,老师的办公室用小煤球炉子取暖,燃烧不充分,闻着有种危险的味道。姜丽丽在她桌子旁边站了许久,看见批改后的卷子叠在一起,知道每一个分数都决定一个人的年怎么过,有种走进舞台背后的感觉。 她走出老师办公室,明天放假,已经陆续有人离校。放假前夕学校总是人心惶惶,大雪的日子空气也有种冷冽感,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戴毛线手套,走到桂花树下,看见张朗穿了一件红色的加拿大鹅,下面是牛仔裤和球鞋,他的头发总黑得过分,搭着他的五官,有种意外的英俊。 他也看见了姜丽丽,说:“嗨”。 姜丽丽扫了一眼他的手,他笑起来,把烟藏到大腿外侧去了。 他们也曾坐在运动会的桌子后面,低声说过一些只有彼此听得见的话。姜丽丽问他:“为什么你总喜欢躲在树后面吸烟?”他也认真回答:“是在上个学校学会的,无聊就吸。”他还问:“你讨厌吸烟?”姜丽丽点头。 “你爸也吸烟?”张朗问。 姜丽丽见过他的父母,父亲是个体面的商人,母亲很骄矜,很漂亮,张朗的相貌遗传了她,除了头发像爸爸。登记的时候,她妈妈把笔盖掉在地上,他爸爸立刻弯下腰去捡,而不是嫌弃地瞪她一眼。看见食堂的饭菜那样差,他妈妈心疼得一直摩挲他的后背。是姜丽丽那些谎言中的家庭该有的样子。 “我爸不吸烟。”姜丽丽跟他说。 但我爸爸打人。她在心里说。 班主任黄老师担心她早恋,其实她不想和张朗早恋。她和张朗甚至隐隐有种竞争的意识,像一部电影中的画面,是交缠在一起的两条蛇。互相一定要压过对方一头,一直竞争个不停。妈妈知道她看了这个,把她骂了一顿。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竞争。 或者说,异性之间的吸引,有时候也跟竞争无异。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张朗那个让她羡慕的家庭,她不会再认识了。他那简单的脑子里的简单世界,也没有她的位置了。但至少她保住了她自己仅有的东西,用她最熟悉的也是唯一的武器。 随着姜丽丽进入青春期,她身上的特质也渐渐清晰,她更像是某种食肉动物,擅长正面搏杀。但她不知道,即使是动物的世界里,也仍有处心积虑报复的事。像巨蜥咬了人之后尾随几十里,只为了等你感染而死。 那时候姜丽丽还不知道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其实是早有征兆的,那天她登上“男朋友”的号,发现多了几个陌生的好友申请,空间也多了被挡在外面的访客。这其实是寻常事,毕竟姜丽丽给他营造的形象那么好。 晚上的电话粥时间,忽然有个陌生电话打进来,还好姜丽丽的反应快,及时按掉了。 她那时候就隐约觉得危险了。 在一中她的朋友不多,最近的两个,一个叫路苗苗,一个叫陈燕,前者是她的崇拜者,性格活泼,后者安静不多话。这两天,路苗苗忽然跟她远了不少,陈燕则是在中午的时候忽然来陪她待了一会儿,和她午睡在一起。 姜丽丽和她面对着睡,正在刻苦替自己的“男朋友”编辑空间时,忽然听见她轻声问:“徐晨曦是你上个学校的同学是吗?” 姜丽丽莫名有点心虚,有一瞬间几乎觉得她的眼睛要看穿手机背面一样。但她多年锻炼下来,心理素质已经奇高,面不改色地道:“是啊,怎么了?” 陈燕没说话,姜丽丽那时候就感觉到了这份沉默是有重量的,所以更要追加筹码,竭力笑着问:“怎么了?” “没什么。”陈燕说完这句话,姜丽丽知道她的性格,于是耐心等了一会儿,果然她紧接着就道:“就是罗薇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陈燕不肯说了,这样面对面躺着,更像个判官。尽管没有什么表情,也觉得在被审判,像在猜度她到底是不是她们传言中的样子。 姜丽丽的心沉了下去。 所有的骗子都有这个时刻,是心悬在半空中,因为谎言要被拆穿,如同案板上的鱼肉,拆穿的那一刻就失去所有人权,因为清楚知道,目前获得的一切权利,别人的尊重、喜爱,甚至对于自己身份的概念,都是基于谎言之上,只要那幻象破灭,自己就被打回原型,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知道那一天要来了。 下午的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上,前两堂是历史,味如嚼蜡,正好讲到五代十国的乱世,难以想象人在那样的混乱中如何存活。后两堂是数学课,姜丽丽脸色苍白,心神不宁,连班主任王老师也发现了,两堂课的中间特地问她:“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脸色这么白?” 姜丽丽摇摇头,王老师伸手探了探姜丽丽的额头,虽然她一直很喜欢姜丽丽,但这也是第一次,姜丽丽有些感动,又觉得一阵悲哀。 这些都会消失的,她会怎么想自己呢。这样处心积虑编出来的谎言,什么都是假的。 张朗会如何想自己呢?班上的同学呢。路苗苗她们一定会觉得深深地上当,她们会如何谈论自己呢?最开始肯定是惊诧,互相对消息,然后才渐渐演化成理解,怜悯和嘲讽,自然会当做新闻故事,讲给每个人听:你知不知道九班的姜丽丽,真是疯了,编了好多故事…… 姜丽丽的心被揪紧了,光想想就觉得呼吸都困难了,那种窒息感不是被人掐住脖子,而是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永远也不会移开,像是余生都要生活在那阴影下。 这感觉甚至像极了爸爸每次回家前的下午,一家三口都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因为知道一场暴风雨在酝酿,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落下来。 她在学校本来没有这样一场暴风雨,是她已经吓破了胆,所以总想要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所以将所有雨天积累在一起,终于天幕被撑破,一场洪水滔天即将到来。 姜丽丽常常打了饭回寝室吃,但这次,她一直待在食堂,吃完饭,上了晚自习。请假的罗薇回来了,她在和身边的几个艺术生说话,姜丽丽听不见,但每一个眼神都似乎指向她。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她刚好走在张朗后面,张朗还是和放假前一样,在她面前总有点不自在,对上眼睛又忍不住避让,带一点笑意。 听说他和他那个女朋友刚刚分了手。 姜丽丽莫名有种悲哀感。 她知道过了今晚,张朗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看待自己了。这世界都不会像以前一样看待她,但她仍然要在这世界生活,面对自己造成的一片狼藉。有什么办法能逃出这场灾难呢,她只是一只狮子,面对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洪水。 王娟老师下了课,回到办公室,准备坐上十分钟,等学生去食堂的高峰期走了再出教学楼。眼睛瞥见办公室门口有个身影在探头探脑。 “姜丽丽?”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学生:”有什么事吗?“ 姜丽丽摇摇头,很快地走掉了。 到宿舍楼前有一段长路,两侧种满柑橘树和木槿花,黑魆魆的。走在路上的学生也是一个个黑影,姜丽丽在路上不止一次想逃,但最终还是走到了宿舍。 果然罗薇就在那里等着她,带着她最熟的那两个舞蹈生,如同三堂会审。她甚至还打印了证据出来,薄薄一沓放在手里。 姜丽丽这时候居然还稳得住。准备去洗漱,但罗薇怎么肯轻易放过她,见她进来,立刻道:“姜丽丽,我们有件事要问你。” 姜丽丽手上拿着漱口杯和牙刷,也幸好还有两个东西可以握着,不至于显得太慌乱。 “什么事?” 越是要做残忍的事的人,反而越平静。当然,在罗薇的心中,她做的并不是什么残忍的事,反而是声张正义,戳穿骗子的真面目。至于为什么她会在还不确定姜丽丽是骗子的时候就开始收集证据,一路追查,这其中和张朗喜欢姜丽丽有多大的关系,就无人知晓了。 罗薇一副宽大为怀的样子,还道:”你坐下来。” 宿舍其他五个人都有种围观公审的感觉,想必罗薇早跟她们透过底了。姜丽丽于是在下铺的床上坐下来,看见罗薇打印的资料上有“陆明泽”三个字,顿时心中一沉。 她知道全部完了。 后面的话,她其实都有点听不见了。关于罗薇是怎么发现这个□□号是她自导自演,怎么找到蛋糕店的地址,怎么找到她盗用照片的那个叫“陆明泽”的人,又怎么证明姜丽丽根本没有男朋友,甚至之前的学校里也没有那个人…… 她是案板上的鱼肉,虽然中途也进行了一些“你们找错人了吧”“开什么玩笑”之类的争辩,但哪怕是平时跟她一起为那故事欢呼雀跃过的舍友们,也看出了她的苍白无力。 她只能走为上计。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站起身去洗漱,但罗薇哪容她这样轻易跑掉,跟过来笑着道:“我们也不是故意揭穿你,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所以去问了问。大家都是同学,不会笑你的,究竟是什么情况,你说实话嘛……” “是呀是呀,谁没撒过谎呢。”“你就说实话嘛,为什么要假装有个男朋友,是不是因为张朗呀?”罗薇身边的那两个舞蹈生也这样追问。 姜丽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罗薇这和善态度下是什么。毕竟她可是能够轻易套出来别人家是单亲家庭然后传得全班都知道的人。她当然不会上当。 但就算不上当,她今日也已经是穷途末路,罗薇还追着她,不过是在欣赏可怜虫的仓皇逃窜罢了。那洪水仍然紧追着她,那浑浊黄色的水流已经浸湿她的脚,她得再跑快点,再跑好点,才能从这场灾难中脱身。 这场灾难的核心甚至不是罗薇,她不过是伺机而动的鬣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书上也说,谎言总有被揭穿的一天。 但鬣狗只怕也想不到,被逼到绝境的狮子也能咬下她一口肉来。 “是你为了张朗吧。”姜丽丽忽然朝罗薇道:“你收集这些东西,栽赃我,都是为了张朗。你暗恋张朗那么久,自己不敢表白,只敢对付他喜欢的人是吧,听说十二班那个张朗的女朋友也是被你气走的!” 罗薇脸上现出慌乱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这都是证据。我手机上还有呢。” 她话音未落,姜丽丽忽然伸手抢她手上的那些打印纸,连同她的手机一起,罗薇自然本能地护住,旁边两个舞蹈生也过来帮忙,拉扯之下,不知道谁推了姜丽丽一把,她直接整个人往旁边摔倒,直接撞在水池的边上。 一中的水池都是用瓷砖砌的方池,边缘坚硬,姜丽丽惨叫一声,众人吓得立刻安静下来,见她的额角撞在水池边上,血从黑头发下面流出来,立刻就流满了脸颊,顿时一片混乱,罗薇吓得往后躲,还是寝室长镇定点,叫道:“快送她去校医院。” 半小时后,穿着睡衣的班主任王老师匆匆赶到,看到的就是已经包扎好的姜丽丽,和她身边拿着“证据”的罗薇,以及吓懵了的舍友们。 这一晚上,大家都被耽误了不少睡眠。 对于姜丽丽来说,这一夜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头上的伤口其实还好,是在头皮上,并不显眼,只缝了两针,因为受伤的缘故,谁也不敢和她说话,况且王老师也不准她们再和她说话,干脆把她带回了自己家中睡觉。 这是姜丽丽第一次来她家。才知道她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儿,和她一起睡。丈夫不在家里。她把客房收拾给姜丽丽睡,许久没动的房间有股灰尘的味道,她板着脸给姜丽丽铺床,看不出来有没有谴责的意味。 但她一定知道罗薇说的是真的。 姜丽丽胃中又开始揪紧了,只能盯着一旁的书桌看。这桌子太旧了,上面的漆面都已经有些龟裂了,上面竖着许多本书,多半是数学书,也有一两本是小孩子看的童话书。 王娟铺好床,看姜丽丽头上裹着纱布,站在床边,孤零零,想说话也不敢说的样子。心头的愤怒也渐渐消散不少,转为不解。 “姜丽丽,老师一直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干出这样荒唐的事。早恋就算了,还骗人……”她起了个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大概也觉得今天太晚了。姜丽丽却充耳不闻,只是哀求道:“老师,能不能不告诉我家长?” 王娟见她这样糊涂,顿时更气了。 “当然不可以。你受了伤,无论如何,我都要跟家长交代的,也要把罗薇家长叫来,一起处理。” 姜丽丽这一夜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但到底也睡着了,更显得脸皮厚,这时候也睡得着。 第二天王娟带她去食堂吃了早餐,看她食不下咽的样子,也有点恨铁不成钢。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姜茂林来了之后,直接给了姜丽丽一巴掌。明明看起来是个十分文雅的父亲,戴着眼镜,但打人的样子,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而姜丽丽的反应也不像是第一次挨打。【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老师们都吓到了,连忙上来劝。姜丽丽却只是捂着脸,安静站在一边,和在学校里那阳光自信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王娟惊骇之下,也有些后悔没有把这事缓和处理了。 因为这缘故,她在整个调解过程中,甚至都是偏向姜丽丽这边的。哪怕姜丽丽在面对罗薇父母的时候,嚷出了罗薇暗恋张朗,还给张朗写过表白的空间日记的故事,她也只是淡淡说了句“不要提及这些隐私”。并没有说什么。 罗家父母则是像所有优渥家庭的父母一样护短。别说什么暗恋不暗恋,他们甚至直接质疑起姜丽丽来:“我看她的样子,像是精神不太正常,我家罗薇又没打人,是正当防卫,最多不过赔点钱罢了……” 姜茂林打女儿的时候厉害,这时候却有点软弱。也许是因为罗薇父母的优越感太足,多少触发了他那些隐秘的自卑。 王娟立刻就板起脸来。 “这是什么话,都是同学,说谁精神有问题?要是正当防卫,罗薇怎么没受伤?这还是未成年人,要是成年人,把人打出这样的伤,是要拘留的。别人也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贝,你们家长这个态度,还要不要协商了。打架把人打成这样,记过都是轻的,闹到校长那,退学都不一定呢。到时候档案上好看吗?” 她毕竟是班主任,威严是足的。一番话下来,罗薇父母的气焰也消散不少,也不说什么最多赔钱的话了。语气也软下来,说的是“罗薇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家孩子向来听话,老师你也是知道的,这是个意外……” 王娟调解了一阵,见双方家长没有太大的分歧,也就往下推进了,姜丽丽的爸爸倒傲气,在赔偿金额上没有多纠结。学校是有过这种事的先例的,打架的双方都要写保证书。她一面翻出模板来给两方写,一面不经意瞥见一边站着的两个学生。 罗薇倒是老样子,最多有点心虚,毕竟王娟刚刚说过的记过退学还是吓人的。相比之下,姜丽丽就可怜多了。她身上素日的光彩似乎都被夺走了,王娟印象中,她是个极优秀的学生,聪明,勇敢,健谈,但此刻却如同被淋湿的小狗一样,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王娟一面气她不争气,因为虚荣编造了这么多无聊的故事,一面又不由自主觉得她可怜。 这可怜在看到双方家长都签好字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因为签好字后,双方都松了口气。罗薇也松懈不少,王娟正收起钢笔,一眼瞥见,她居然朝姜丽丽做了个比中指的手势。 王娟心中的怜悯一瞬间转为了暴怒。 “罗薇,你什么意思!”她立刻一声断喝。罗薇被吓懵了,也是没料到自己会被逮个正着,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老,老师,是她先挑衅……” 她爸妈立刻护起短来。 “该补偿的我们也补偿了,这事说起来还是姜丽丽撒谎在线先,老师总不能不让我们家罗薇说话了吧。” 他们不提还好,一提,王娟更加下定了决心。 “姜丽丽,把你那些什么’证据‘,和你的手机都交上来。”王娟严厉地道:“今天过去,以后再也不准在班里提这事,也不许跟你那几个朋友到处说,要是我知道班里还有人议论这事,我就找你。” 她这话听起来包庇得过了分,顿时罗薇父母都不干了。 “是姜丽丽撒谎,天下哪有纸包得住火,怎么怪得了别人说。事情都传出去了,就算我家罗薇不说,别人也不说吗?” “青春期的学生本来就敏感,谁没说过两个谎?为了一个谎言,就要把人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吗?再说了,姜丽丽的谎言伤害谁了?也没造成严重的后果。如果是因为心理原因撒谎,就是她个人的隐私问题。就跟罗薇跟张朗的事一样,也是个人的隐私。你们也是做父母的人,要是罗薇的事被人大肆宣扬,你们心里怎么想?”王娟严肃地对罗薇父母道。 罗薇父母都有点动容,再者也知道王娟这个老师脾气硬,毕竟姜丽丽受了伤,是罗薇理亏,没必要和她硬碰硬。 “那也管不住别人说。”他们只悻悻地道。 “别人说自有我这个班主任去管,反正以后罗薇不能再提起这事,姜丽丽的心理问题自有我这个老师去解决。你们是同学,该给她制造一个宽容的环境才行。”王娟强势地给这事拍了板,又朝姜丽丽父亲道:“你们家长也要配合,对青春期的孩子不能粗暴对待,用暴力教育怎么行?我看姜丽丽的心理问题就跟你们家庭脱不了关系。” 姜丽丽父亲只得点头称是。 “好了,这事就这样结束吧。你们两个握个手,”王娟吩咐罗薇和姜丽丽:“都是同学,别弄得跟仇人似的。罗薇,你瞪什么,你打人还有理了?真想记个过不成。” 事情就这样结束,王娟果然说到做到,不仅约束了罗薇,还找个机会,在班上说了一番严肃的话,大意是班上如今风气很不好,高中生正是努力读书的时候,怎么搞起感情问题了。学校正在严抓早恋,以后不准讨论恋爱问题,要是知道谁在谈,立刻请去办公室谈话,叫家长来。也不准乱传同学的感情问题,传来传去都是谣言,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读书,尤其女生宿舍,要狠狠抓一抓风气,班长和宿舍长要起到带头作用,把风气正过来。 她说完,又把班长和几个女生宿舍长叫到了办公室里,好好约束了一下,给了她们尚方宝剑,让她们管着宿舍里的人不准乱传罗薇和姜丽丽的事,尤其姜丽丽的事,不是她们想的那样,不准造同学的谣言,影响大家学习的气氛。 高中时的老师虽然远不如小学时候有威力,但也仍然是一言九鼎的。 等到姜丽丽在家养好伤回来的时候,班上的气氛整个都严整了起来。王娟又做主,给她换了个寝室,这个寝室都是文化生,是班里最好的女生寝室,每天互相监督读书,根本不沾早恋的边。 送她来学校的也是爸爸,他当着外人面打姜丽丽,但私下又仍然有种舐犊情深的劲。或许是因为姜丽丽也像极了她。这份心高气傲,这份心比天高。甚至这份为了尊严而不惜撒谎的心境…… 姜茂林一面觉得耻辱,一面又难以否定这种基因的相似性。送她来的客车上,沉默了一路,到了学校门口,正是上课时间,他送她到宿舍门口,提着她要换的被子和新买的一箱牛奶,犹豫许久,忽然来了句“你在新宿舍要小心,她们总会看不惯你,要害你。我跟你妈也没说你的事,你自己要争气。” 姜丽丽其实这时候还不懂她和父亲性格中某种致命的相似性,只是为妈妈不知道这事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在家里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她一面疑心妈妈知道,一面又觉得她不知道,天天炖了黑鱼汤来给她补伤口,却又对她受伤的理由只字不提。 她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向上社交”的过程中,受伤是常事。就像她妈妈,一生中最大的“向上社交”其实是嫁了她父亲,为此挨了将近二十年的打,以至于她对姜丽丽的受伤也没有原则上的愤怒。 她只是庆幸妈妈并不知道。 但爸爸知道,竟然也让她心中有种轻松的感觉。像一部分潮湿阴暗的东西被摊到了太阳下,晒的过程固然刺目,但也有种湿鞋子里沤坏的脚丫子被晾干的感觉,一面觉得刺痛,一面知道事情得到了解决。 她还不知道王娟对她要洗心革面这件事付诸了多大的决心。 姜丽丽回来之后,直接成了王娟的重点关注对象,她不仅每天考察她的学习进度,也每晚巡视女寝室的时候都单独叫她出来说几句,和寝室长交谈也会问到她的情况。等度过前两周之后,稍微宽松了一些,但却把学习抓得更紧了。 “你就是心没放在学习上。”她这样判断姜丽丽的问题:“好好的高中生,管那些闲事干什么,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想要什么生活没有,用得着自己编造?” 姜丽丽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有时候她也跟姜丽丽说一些自己的事,虽然听起来有引蛇出洞的意思,说起她当初为了考大学有多努力,说起大学生活多么有趣,让她从一个农村出去的学生变成了今天教书育人的老师…… “要是我没考上好大学呢。”姜丽丽忍不住问。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你天赋这么好,只要摆正心态,好好努力,怎么会考不上好大学。我记得你进来的时候可是奥数班的,后来下滑了才这样的。我看你就是跟着罗薇她们学坏了。”王娟下了判语。 不是的。姜丽丽在心中这样说。罗薇她们在她的世界里远远没有这么重要,改变不了她的人生目标。她们只是一群围观的猴子,不是这一群也会是那一群。不是这个学校,也会是那个学校。她总会是爱撒谎的姜丽丽,靠自己的谎言编织出一个梦境,活在那个梦境里。 很多年后,她在心理医生那里找到了答案。 原来她太想逃离了。逃离她的家庭,她的生活,逃离这所有的一切。甚至那个“考上大学然后拯救妈妈”的压力。“你要争气”,妈妈总这样说。 但姜俊豪就从来不用争气。姜俊豪只比她小三岁,但似乎对家中的惨状毫无概念,只是终日逃学去玩游戏,只有她,承担妈妈一碗碗的眼泪,那些饭桌上漫长的痛陈家史,她如何嫁到这里,如何被困在这婚姻里,如何挨打,如何不能离婚,如何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姜丽丽的好大学身上…… 也许这条争气的路到头了。 一年半以后的夏天,姜丽丽考上了国内前五的大学之一,成为了学校横幅上的名字。谢师宴上,王娟老师也喝了一点酒,姜丽丽跟着她一起走回她家的家属楼。也许是酒的缘故,王娟老师难得坦露了往事,她只说了一句:“其实我有个妹妹,和你很像……”就说不下去了。 那时候姜丽丽已经褪去她所有浮华虚荣的毛病,变成了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该有的样子,戴着厚厚眼镜,梳着大光明,因为刻苦学习而长着痘痘。王娟忍不住眼圈微红,打量着自己这最得意的门生。 而姜丽丽只是微笑着,说:“没事的,老师,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她是沼泽中的莲花,淤泥让她生长出茂盛枝叶,遮盖这沼泽,让人不知道一脚踏下去其实是虚空。但王娟将她从沼泽中拔出来,种在陆地上,长在阳光下,尽管痛苦,最终让她长成大树。如今她是森林中万千树苗中的一颗,正应了百年树人的格言。王娟此刻看她的眼神,如同雕刻家看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这是值得她跟每一个以后的学生都讲的故事,姜丽丽知道。 因为她的缘故,整个大学,姜丽丽像变了一个人,那些浮华的,夸大的,属于动物世界的东西,姜丽丽全盘收了起来。也许是重新开始的缘故,从踏进大学宿舍,看见五个室友的那一刻,她就成了现在的姜丽丽。 上课,考四级,考各种证,学驾照,被晒得比炭黑。做兼职,去大学社团里听学长学姐吹牛,拘谨地坐在新生之间,听宿舍里的女生聊她和同班那个一米七的男朋友的感情生活到深夜,反反复复…… 她甚至自己也谈了个男朋友,叫杨远,是邻校的,和她差不多出身,差不多性格,差不多相貌,小镇出来的做题家该有的毛病都有,也商量好毕业就一起租房,彼此见过家长。也一起挤过地铁去看要租的房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地铁上人不多,但也仍然没有座位,杨远扶着吊环站着,姜丽丽靠在杆子上看着他,对面一对情侣,也是男的站着,女的依偎着他,应该是上班一年左右,劣质的白衬衫经过一天的磋磨,滚得稀皱,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被观看,也可能是累极了,姜丽丽看着,有种照镜子的感觉。 其实她不太想同居,大学舍友里,玩得最好的叫白琳琳,爱打扮,口头禅是“姜丽丽你不知道你的底子有多好”,尽管说了多少次,也没有替姜丽丽化过一次妆。毕业后,只有她立刻有了着落,她的男友是个拆迁户,虽然如今的拆迁户不如前几年炙手可热,只有几套安置房,仍然让她早早搬出去,像换了一个人。 这次见她,自然更加改头换面,双眼皮是新割的,据说恢复得不错,瘦了不少,穿了件一字肩的碎花裙子,棕色卷发,见姜丽丽仍然素面朝天扎着马尾,十分不赞同。 “你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子,你家杨远不是入职大厂了吗?你可要小心点,还不打扮打扮,小心被别人抢走了。”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微信上给姜丽丽发“哄抬猪价”表情包的是另外一个人。 姜丽丽只是笑笑,并不说话,旁边点菜的服务员女生听见这话,看姜丽丽的神色就有点怜悯。 女生总是知道谁长得更好看。 吃饭过程中说到未来计划,白琳琳略带敷衍,一直在刷手机,说:“也好,你们也是从校服到婚纱了。早点结婚,也许以后杨远家里凑点,也能买个小二居室呢。” 姜丽丽并不生气,只是好奇道:“你在刷什么?” “ins。”白琳琳头也不抬:“这还是谭学姐推给我的,你会翻墙吗?来,给你看看。” 她把手机递给姜丽丽看,并不给她,只让姜丽丽看屏幕。飞快划过,是个英文名字的账号,发的动态也全是英文,下面评论却多是中文,都是“想嫁”“老公”“老公还缺少奶奶吗?”“今晚做梦素材有了”,头像都是年轻女孩子。这个账号的主人叫“derek_city”,头像是个戴着猎鹿帽的侧影,账号里的照片,有英国古堡的照片,阴天下的荒野,在马场骑马的剪影,有赛马比赛,有在康河上划船,有简简单单一幅挂在过道上的油画,也有瑞士滑雪小木屋里的壁炉…… “他是谁?”姜丽丽略带点好奇的问。 她脸上的惊讶显然取悦了白琳琳。 “你不知道吧,这可是真正的钻石王老五,抖音上那些少爷算什么,能抛头露面的算什么少爷。真正的富家子弟都在ins上活动的,他叫陈曜,陈家你知道吧?上海最贵的楼盘就是他家开发的。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在英国读书,马上回国了。要是这辈子能嫁个这样的男的,才算过了一辈子呢。” “他ins上没本人照片吗?”姜丽丽问。 “谁ins放自拍,土鳖,都是他拍。我给你找找。”白琳琳打开国内网页,找出一张几年前的新闻来:“看吧,这是唯一没被他家公关掉的,是他出国前香港媒体拍的了。” 网页上的照片,是生得非常俊朗的青年,露出的额头很阔朗,是非常贵气的面相,看得出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年轻人。穿着正装,似乎是在某个宴会上出来,被抓拍的一张,所以脸很亮,四周很暗,看起来像是他照亮了一整个黑夜。 “好了。”白琳琳飞快把手机收了回去:“我也是看着玩玩,吃吃瓜罢了。他们这样的人家,肯定是要联姻的。谭学姐现在不是在上海吗?说是多少外围都磨刀霍霍,等着他回国呢,嫁是不可能嫁进去的,就是和他谈一段,那也是一辈子的富贵了……” 她看姜丽丽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玩她的手机,心中更觉得这小县城出来的就是没见过世面。不过毕竟是大学同学,又在一座城市,以后总归是要联络的,这顿饭结束,白琳琳本来还想结账,没想到姜丽丽自己去结了账。 这点倒不错,不像以后混不出来的样子。其实说起来,她也有点替姜丽丽惋惜,167的身高,又瘦又白又漂亮,天生条件是好的,怎么一点后天功夫不做,就这样早早和杨远绑定了,跟着他去住出租屋,实在可惜。 但她也不会提醒姜丽丽,大学的同学情谊本就淡薄,何况她们学的又是商,大家都有更好的朋友,只不过是刚好住在一个宿舍而已。 不过姜丽丽这人也难说,白琳琳感觉,好像从来没见过她的好朋友似的。似乎她的人生就只有大学这一块,从来没见过她的高中同学来找她,宿舍夜谈也没听她提起过。 两人吃完饭告别,刚好下起大雨,白琳琳是自己开车来的。两人当初学驾照还是一起的,现在白琳琳男友把家里一辆车给她开,而姜丽丽还得站在屋檐下等雨停去地铁站。 “我载你一程吧。”白琳琳道。 其实她不想送姜丽丽回去,她们的学校太偏了,好在姜丽丽也识相,道:“没事,我打了车了。” 白琳琳于是自己走去地下停车场开车,回头看,姜丽丽仍然穿着白裙子站在那里,裙摆被雨水打湿在腿上,十分狼狈,不由得替她惋惜。 她也远远看过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漂亮女孩子,很多还不如姜丽丽天生条件好,尤其姜丽丽还聪明,不知道她是观念问题还是怎么的,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似的,总有点板板的,像是跟世界都隔了一层,随波逐流地活着。【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姜丽丽打车回了学校,宿舍人都走了,她又待了几天。本来是要忙应聘的事的,但忽然来了件事,是杨远的妈妈带着她姨妈和外婆来北京旅游,其实也是听说杨远进了大厂,迫不及待要炫耀的意思。但杨远刚入职,正是关键时刻,哪有时间作陪,于是推给了姜丽丽。 姜丽丽之前也和他妈妈见过一面,那时候还没确定关系,并没收红包。 这次是第一次见面,没想到第一天就要出去玩,大夏天,姜丽丽打着伞,背着包,准备了水,中暑药,太阳伞,冰贴,陪着三个长辈在北京转了一天,看了故宫和人民大会堂,杨远妈妈对没有看到升旗颇有微词,倒是他阿姨很通情达理的样子,说“别怪孩子了,是我们没赶上时间,谁知道那么早呢。” 中午吃饭的地方也不好吃,其实在北京算是好吃的,只是她们不知道,又贵——其实在北京也算不贵的了。但她们直接从安徽过来,自然是没有概念的。 到了晚上,仍然不好吃,杨远妈妈就有点发作的意思了。借着吃饭的机会又点了两次,说“小姜,你别怪我多话,你们年轻人还是不会过日子,外面这么贵的饭菜,要是自己在家做,吃得又好又经济实惠……” 姜丽丽只是道:“阿姨,我们还没在外面租房呢。况且两个人都要工作,也没时间做饭。” 杨远阿姨立刻道:“是啊,小姜是高材生,哪能跟我们一样天天在家做饭。对了,你们房子找好没有,准备租在哪里?” 杨远外婆则是如同一尊大佛一样坐在桌上,轻易不点评,她不会说普通话,方言姜丽丽也听不懂,但总有种被审查的感觉。 一顿饭吃完,杨远阿姨拉着姜丽丽的手,给她递了两个红包,说“这是外婆和我的心意,杨远妈妈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后相处起来了你就知道,最好相处的。” “阿姨以后准备到北京来?”姜丽丽反应了过来。 “她就这一个儿子,以后自然是跟着他的。你放心,不和你们住一起,她还准备把合肥的房子卖了,给你们在北京付个首付呢,你家里那边怎么说?听说还有个弟弟是吧。” 姜丽丽和她们交际一整晚,感觉自己跟那天地铁上那情侣里的女孩子穿的皱衬衫差不多。 到了结账的时候,杨远终于匆匆赶到,开头一句就是让人找不到错处的话:“抱歉抱歉,跟组长说了要早点走,到点还是缺人,我也没管他说什么,就赶过来了。” 他妈妈听了,立刻带点责怪看姜丽丽一眼,又满怀爱怜地替儿子整理一下衣服,道:“你赶不过来就算了嘛,工作重要,有丽丽陪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丽丽陪不好嘛。”杨远也笑,任由自己妈妈和外婆姨母三个人围着他,众星捧月的样子。 他们口中的“丽丽”在旁边站着,神色平静,不见委屈。杨远妈妈看着,今天第一次对这女孩子还有点满意。 送完几个长辈回酒店。杨远又打车,送姜丽丽回去学校。这个点,学校里已经夜静人稀,宿舍楼接近熄灯,灯火通明,和大厂这个点的办公楼有异曲同工之处。 两人在宿舍楼下站了站,已经是无数次的流程,今天的姜丽丽却有点特别。 她常穿浅色,也不化妆,忙了一天,自然是汗津津的。杨远也知道她辛苦,自觉这时候应该是体贴她的时候了,于是伸手准备拉住她的手,姜丽丽却碰巧往前走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今天辛苦你了,我确实是忙不过来,我妈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她一个人把我养大,很不容易……” “你们二十多年都过来了,遇见我就不容易了,是吧。”姜丽丽只淡淡说了这句。 杨远被她说得愣了,他几时见过姜丽丽这一面,应该生气的,她说话的语气简直不是伤心,也不是愤怒,而是嘲讽。但杨远好像被她震慑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宿舍门口灯光下的姜丽丽,整个人被灯照得发亮,连眉毛颜色都成了浅色,平静地看着杨远,像尊淡漠的石像。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渐渐碎裂了。 “我不是这意思,丽丽……” “我累了。”姜丽丽只平静道:“我明天还要回家,再见了。” 她转身朝宿舍楼上走去,宿舍楼门口是台阶,进了大堂,去楼道里又有几阶台阶,她就这样一直走,往上走到杨远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杨远回去路上想了一路,觉得她应该是生气了,于是学着网上哄女友的教程,发了许多“宝宝”“原谅我”之类的话过去。但姜丽丽到睡觉前都没回,杨远也来了气,把手机一扔,也准备和她冷战两天,再做打算。 这是姜丽丽和他恋爱来第一次吵架,这时候落了下风,以后只怕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呢,他心中想着,这样睡了过去。 - 姜丽丽这次回家,并不是计划中的。她原本准备毕业后直接开始工作,过年再回家的。 这几年都在拆迁,家里附近也不例外,小县城的拆迁赔的钱有限,战程却比城市中还长几倍。因为但凡有可能的人都要掺一脚进来扯皮。 家里附近的路被拆得烂烂的,到处是钻块瓦砾,姜丽丽穿着凉鞋打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晒在脚面上,有种要被灼伤的错觉。 她先到家里,放下行李,妈妈生病之后,家里的气氛荡然无存。爸爸如今在附近的建筑工地做事,业余时间全部扑在赌马的事上,弟弟在高中辍学后,一直没有固定工作。不过“男孩子,东游西逛几年是正常的”,家里的亲戚都这样说。 医院还是老样子,妈妈的宫颈癌做了一次手术后,又复发,之后就是一直保守治疗。小县城的医院是中西医合治的,常喝许多很苦的中药,有时候好点,就回家待着,有时候坏了,就来医院住一阵,这样拖一拖好一好,也已经大半年了。 姜丽丽走进病房的时候,妈妈正在睡觉。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在床边坐了下来。妈妈病了之后也仍然爱漂亮,不再化疗后,头发长了出来。她仍然习惯涂正红色的口红,薄涂,当年纹的眼线久了之后有点泛蓝,但她的眉毛一直很好看,秀气精致,姜丽丽这点很像她。 姜丽丽的脸上只有轮廓像爸爸,是大气的深轮廓,不像妈妈,是秀气的瓜子脸。姜丽丽小时候常疑心她是童话里落难的公主,总怀疑家里有一件羽衣藏在哪个角落里,不然她怎么会陷在这里,一日日地挨打。 小孩子总觉得自己妈妈最好。 妈妈醒过来,看见姜丽丽,先是有点惊讶。她睡醒的时候常有这种神色,很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病的瘦和其他的瘦都不同,格外憔悴,她的皮肤像是一夜之间决定松懈了,但又因为消瘦而绷着,看着真让人心碎。 “你怎么回来了。”她看姜丽丽的眼神有种惊慌感,但又不敢问:“学校没出什么事吧?” 姜丽丽的心中一阵心酸,但也并不意外。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爸爸从来不懂妈妈,所以以为瞒得住。其实她应该早就知道了。姜丽丽的谎言,姜丽丽被揭穿后的窘境,姜丽丽也知道,所以高二之后,一直无颜见她。她们母女俩像是一瞬间疏远了,转眼就到了今天。 “没事的。”姜丽丽道:“其实我就是想你了,回来看看你。” 她当然不信。但仍然继续往下问:“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听说你最近在找房子。” 姜丽丽仍然不惊讶,她总有办法,联络到姜丽丽身边的人,像是小时候用饼干哄得姜丽丽的小跟班说出了语文只考了95分的事。大学同学都这样惊讶,她的妈妈这样温柔,这样漂亮。相比之下,姜丽丽简直是跌落下来了。 但她从来不提姜丽丽的男友,像家里出现某种脏东西,不提就等于不存在。 就像她也不教姜丽丽任何性知识。仿佛她靠自己就能弄懂这些事,但姜丽丽早从父母的相处模式里猜到,爸爸一直怀疑她不忠诚。有时候施暴里也夹杂性暴力,小时候不懂,迷迷糊糊,只知道她在哭。 就好像姜丽丽也不再参与她和爸爸的事,只在大一的时候问了她一句。她说“哪有女儿整天盼着爸妈离婚的”,一句话说得姜丽丽心都凉了。 终于也到了今天。从她病了之后,姜丽丽又上学,母女间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时刻。医院的夏日中午总是漫长安静。姜丽丽从医院食堂打了饭来给她吃,带上自己煲的汤,她现在吃什么都食不下咽的样子,让人看着,也觉得心头像梗着石头一样。姜丽丽在旁边看着她勉强吃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道。 “为什么我考上大学了,你还不离婚?“ 现在问这问题都显得多余,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大家都知道,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要死了,多少人在背后传她的故事。 但她仍然是姜丽丽的妈妈。 她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其实她在姜丽丽面前一直是很好的妈妈,虽然也喜欢控制她。但她们一直亲密无间,姜丽丽记得小时候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妈妈有一套音响,拉上窗帘,放着歌,姜丽丽在床上翻筋斗,裹着丝巾模仿电视剧里的仙女,她从来不生气。那些要出门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涂粉底和口红,喷香水,把她那些首饰盒里的首饰拿出来一件件戴上。也给姜丽丽穿上漂亮的搭扣的小皮鞋。 然而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生活迅速地摧毁了她,姜丽丽上过大学,自然知道宫颈癌是怎么回事。爸爸对她并不忠诚,她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但她也只是说:“我当时只是给你点学习的动力而已,傻孩子,离婚哪有那么容易。” 就连聊起离婚这种事,她也从不泪流满面,她从来体面。姜丽丽从小跟她去外婆家的时间不多,但也知道那不是很聪明的家庭。难以想象她是怎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那么多“体面”的道理。但她也跟姜丽丽说过,她那时候刚嫁到奶奶家,什么也不会,姑姑有那么多漂亮东西,她一件都没有。只能装成都见过,不愿意露出一点点羡慕。也有一次,有人送了许多牛蹄筋来,她哪会做这个,但也硬着头皮做,切薄片炒青菜,硬得咬不动,还好都是自家人吃。 她一直以为是爸爸看不起她,所以才打她。一定是她还不够体面,不够高档,不够好。 但姜丽丽知道不是因为这缘故。 其实姜丽丽一直会煲汤,一直不说,杨远至今不知道姜丽丽会做饭。姜丽丽是她和爸爸的孩子,所以比她聪明,早早明白这道理。你体面,聪明人就知道尊敬你,蠢人反而更欺上来。白琳琳常讲的故事,是她的初中同学是混社会的,嫁人很早,把她丈夫和守寡的婆婆治得服服帖帖。杨远那样的家庭,是需要一个泼一点的来治治。 自己的父亲也需要一个泼一点的来治一治。 她们的体面是真体面,因为在乎体面超过利益,近乎信仰。因为这体面带她们走出原来的泥潭,有钱人的体面更像是叶公好龙,一旦利益受到冒犯,那嘴脸可比穷人丑恶得多。 但这世界不会因为这体面善待她们的。姜丽丽在这一瞬间明白妈妈为什么到这地步。她是草食动物,因为她毕生在等待被评价,被审查,被狩猎。 都说姜丽丽像她爸,其实她恨她爸,因为她是她妈妈的女儿。但她太像她爸,她是肉食动物,虽然曾经落败,装成草食动物过了许多年,但骨子里是个肉食动物。 她收拾了碗筷,说去洗碗,其实没有,走廊有个侧门,她走出去,台阶旁边有棵桂花树。阳光火辣辣地晒在她手臂上,她坐在树下,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滚滚而下。 医院见过太多眼泪,连路过的护士也见怪不怪,但她不是为妈妈的病而哭。是高二那天回家,发现妈妈眼眶上淤青褪去的青黄色,那热泪一直留到今天。 她终于在这天明白自己要怎么救自己的母亲。 她为了满足母亲的期望,迅速成长为一个浮夸的狩猎者,一个青瓜蛋子的肉食动物,终于在狩猎中受了伤。因此变成草食动物的样子,她做了五年老实的姜丽丽,按部就班考上好大学,谈恋爱,找工作。 但林晓莉不尊重这样的她,林晓莉不要这样的女儿。 林晓莉毕生在追求与肉食动物相伴,她永远不会离开姜茂林,因为只有姜茂林能满足她关于体面和阶层跃升的幻想,她已经决心一辈子做柔弱的藤萝,依附他,缠绕他,被他虐待,甚至为她而死。 她说她想要逃,她说她想要被救,其实她不需要。她至少不需要姜丽丽用现在这样子的方式救她。 林晓莉是一辈子都想要成为狼的羊,所以毕生与疼痛相伴。她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胜利,因为她的胃里只能消化草。但她养出了一个可以当狼的女儿,姜丽丽是她和姜茂林的融合体,既有林晓莉的冷静和实际,又有姜茂林那种魔术师的天赋。 就像姜丽丽潜意识里知道如何才能吸引张朗,一切都是她亦真亦幻的决定,她做魔术师做了太久,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为什么要捡那瓶水,是真的可怜杨巍然,还是因为知道猴王只会看见威胁自己地位的人,如果是同性,就是死敌,如果是异性,就结为伴侣共同治理猴群。 潜意识里,她仍然想做她的猴王,她知道通过张朗这个已存的猴王,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方式。 至少那天在桂花树下,她是闻见了烟味,才开始和杨巍然讲那句话的。 偏偏今天又开的是桂花。【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姜丽丽洗完了碗,回到病房里。林晓莉女士正靠在枕头上,看着外面的阳光。她现在脸上常有这种神色,像是对世上的事已经万念俱灰了。 “回来了?”她仍然是关怀备至的妈妈,但那关怀也带着灰心,像困在笼中的鸟。 姜丽丽没回答她这个问题。 “妈妈,我最近谈了个男朋友。”她在床边坐下来说。 林晓莉兴致缺缺。 “我知道。”她说。 “不是那一个。”姜丽丽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是另外一个,我要出国留学,我被录取了。他会在澳大利亚等我。” 林晓莉的眼睛亮了起来。 姜丽丽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第一次撒谎的动机,远在那小学之前。 是小时候背诗,她从小有着惊人的天赋,对于认字,对于背诗,三岁就能背下许多首唐诗,四岁的时候林晓莉教她写字,一边做饭,一边让她拿个粉笔头在地上写,她其实忘掉了一个“藏”字,但林晓莉问她:“写对了吗?”她鬼使神差道:“写对了。” 林晓莉的眼睛顿时就亮起来,姜丽丽继承了她的眼睛,深琥珀色,高兴的时候,像岩灯被点亮,有种脆弱的美。 “他叫什么名字?”林晓莉坐起来问道。 姜丽丽打开了手机。 白琳琳是思想上懒而显得笨的人,挂个□□是很简单的事,她偏偏要从什么学姐那里得到二手信息。那天见过她之后,姜丽丽一直在看那个ins,她有很好的记忆,过目不忘。 林晓莉凑过来,在她手机上看。 “看起来家境不错。” “是的,他叫陈曜,家里是做生意的。也是建筑行业的,和咱们家还是同行呢。” “你爸那点生意,算什么。”林晓莉只盯着屏幕上的陈曜看:“是耀眼的那个耀?” “是星辰的那个曜。” “听起来是个好名字。性格好不好相处?”林晓莉问道。 但姜丽丽知道她问的不是性格,就像她也并不在乎陈曜的性格,向上社交的人不在乎性格。她在乎是陈曜主页的那些遥不可及的生活,英国,纽约,法国的夏日庄园。她幻想的外国生活,她说过多少次,她年轻的时候有机会去香港,那秃顶的香港商人,一定要带她去,她没去,留下来做她姜丽丽的母亲…… 她是被困在泥沼中的天鹅,没有人来救她,她的婚姻,她丈夫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不成器的儿子,彻底地拖死了她。 那天在高中,姜丽丽跟着王娟老师往前走,心里想着,争气的日子到头了。 其实没有到头。那东西仍在黑暗中窥视着她。 像复吸的瘾君子,像戒了很久的瘾,终于又沉渣泛起。它从来没有消失,只是藏在她的血液里,静静地等待她。 她离开她的母亲五年,如今要回去了。 - 姜丽丽回家的第二个月,林晓莉女士病情转重,最终在一个深夜去世。 带我走吧,她最后弥留之际一直在说。是要谁带她走,是那个香港商人,是杨总?是打牌的地方那个房东的儿子?还是那个脸上有酒窝每天光顾她的小卖部的青年。她是失掉了羽衣的仙女,在人间流落,豌豆公主般的脆弱,哪一步都带着血脚印。 爱过她的男人那么多,想得到她的男人那么多,但谁都不肯带她走。 好,我带你走,姜丽丽答应着,眼泪不自觉落下来。外婆一直劝,眼泪不能落在她身上,会妨碍她投胎。 遗体火化,骨灰装在一个坛子里,价格贵得吓人,但谁也没说什么,连最爱发议论的爸爸也没说什么。中年丧妻,当然是巨大的损失,再娶一个多麻烦,也少了唯一一个会为他的两个儿女呕心沥血的保姆,亲妈总是最可靠的。他也憔悴了。 晚上姜丽丽的弟弟也来了,她弟弟嚼着槟榔,染了个红头发,有种强撑的小混混感。他们一家人天生会假装。别人学也学不来。 如果女孩子能像男孩子一样,有充足时间找自己擅长的事,东游西逛寻找机遇,几年时间布一个大局,焉知不能博一个青云直上。 姜丽丽晚上没干什么,她在黄昏烧了一炉火,把烧柴烧出来灰烬倒在骨灰坛里,她把妈妈的骨灰倒出来,收进一个首饰匣里,那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匣子,里面许多首饰,多半是假的,不然她不会放在这没锁的盒子里。小时候姜丽丽坐着看她梳妆,有种崇拜仙女的感觉。 她做了那些男人都没做到的事,带她走,高高地飞,远远地走。 姜丽丽要带她去她从来没来得及实现的梦境,去香港,去澳门,去出国,她们那么多个家,她总把挂历最漂亮的一页贴在门上,哪怕在病房,也仍然在床头贴着一页,是瑞士滑雪的小木屋,点点星光,像童话中的世界。 妈妈的一辈子,给了外婆家里,她嫁给爸爸的彩礼用来给舅舅娶了媳妇,改变了外婆一家人的命运。说起林晓莉,也可惜她命好,生得那么漂亮,嫁得那么好,可惜不长命。 女人总是害不到别人,总是女儿最可靠。 姜丽丽带她走,因为姜丽丽是她的女儿。 姜丽丽得到了她的允许,因为最后的时光姜丽丽和她一起渡过。林晓莉给了她一个存折,里面是她攒下来的钱,接近七位数,她总是这么会存钱。 林晓莉说“这笔钱是我存的,谁都不知道,你去取出来,你那个男朋友家境很好,不要让人看不起你。“ 姜丽丽知道她这个钱给的不是自己,是自己制造的幻想。 昏迷之前林晓莉说:“陈曜,真是个好名字。” - 姜丽丽没有再回北京,没有要她所有留在宿舍的东西,每一件衣服,每一本书。她从所有人的世界里消失了,包括杨远,她申请了澳洲的留学生,却没有完成学业,而是在一年后回国,直接去了上海,没有去商场,没有去吃饭,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进了一个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在确认过预约信息后先开口。 她说:“邱医生,你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你变过魔术吗?” (第一卷·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姜丽丽看完心理医生出来,开车回租的房子。 她回国已经一个月,租在soho已经半个月。soho这个地方很有意思,住了一堆外围和网红,大部分是外围兼网红,少有独自租的,都是合租居多,隔开一间一间的,也有独居的loft,价格不低。姜丽丽租的就是其中一套loft。 她其实并不缺钱,澳大利亚是打工的好地方,何况她的履历还这样好。真说起来,其实更适合她的反而是国外的世界,不像国内谨防,你说,人家就信你。 可惜她想追逐的目标在国内。 陈曜当初在ins上宣布了去澳洲留学一年的计划,后来变成了度假,只匆匆停留了半个月,澳大利亚黄金海岸的美景固然好,放在全球就有点不够看。姜丽丽只是在那远远看过他一眼。身边是两男三女的组合。好在姜丽丽也没准备那时候下手,只是先确认一下,像处心积虑的小乞丐每天去橱窗面前看自己买不起的珍贵商品,看一看都是动力。 去年六月陈曜从英国回国,姜丽丽今年三月回国。租在soho,和一堆网红和外围做邻居,对面是整个上海最好的豪宅区,人称江云外,江山盛景,云玺,外滩一号。围绕他们的,是一个巨大的网红和外围租住的圈子,就好像事实上这些野心勃勃的女孩子也如同小行星般拱卫住在其中的那些富二代一样。 soho只是其中一个,姜丽丽整租的loft八千一个月,合租才三千左右,上下左右都有许多这样的女孩子。甚至有合租到一张床上的,屋子逼仄,她们经常把房门打开,长长走廊两侧,都是公寓式的小房间,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床,一张床上有一半堆的是衣服,满地都是鞋子,打开的化妆品摊在桌上,和外卖作伴。养的小猫小狗在笼子里狂叫,散发出动物和香水混合的气味,但每个人的账号上都是光鲜亮丽,花一般的容貌,身材纤细,笑容灿烂。 也有吵架的,为争抢男人,但还是为钱的时候多,也为宠物,也有争抢友谊,“你跟谁说了我的事”,“为什么告诉谁我堕过胎”,或者“露露跟我前男友在一起,你为什么还去她的生日聚会。” 她们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发社交媒体,以及去参加各种局。她们追逐各种风向,纯欲、女友风、栀子花、白月光、有这样的身材你几点回家,最流行的tag,最流行的音乐,批量制造,也会用纤细的四肢和薄薄的腰肢摇晃着跳各种舞,都学会了如何不让背景线条在脸和腰边上发生扭曲。 但她们绝不互相传授技巧,除非是极好的朋友,而且极好的朋友也有为这个翻脸的。比如楼上的一对好朋友,昨晚为了谁抄谁的妆容和滤镜参数吵到凌晨三点,等到直播一开,照样是一起在镜头前笑靥如花。 至于酒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姜丽丽只远远看见一次。是其中中等的局,中等的意思是没有礼物,但也卡颜,因为局中的男人质量还不错。这个质量,指的当然是金钱方面的实力。高端的局是参与的女生都有礼物或者红包,席上多半是些普通富二代,偶尔会出现大鱼。低端的局就是一堆失意人一起喝酒而已,用隔壁的潘潘的话说:纯属浪费时间。 姜丽丽像个异类,安静待在其中,默默观察。看过动物世界的都知道,要加入一个族群,要从最底层开始,一步步往上走。她待在其中,学会了许多东西,包括用来划分家境的a9和a10之类的话术。 所谓a几,就是指家产几位数,a9.5,就是家产五亿左右,在上海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能傍到一个,哪怕是临时女友,在soho也算是石破天惊了。楼上的lucy就傍到一个,第二天就搬出了soho,但soho至少还传颂了一周她的故事,如同灰姑娘的童话一般,给整栋楼都狠狠打了一剂强心针。 其实姜丽丽对这些故事都还寻常,她最喜欢的其实是黄昏时候,天色开始暗下来。soho因为采光的问题,走廊其实都是暗的。但每天那时候,走廊两侧的门基本都是开的,所有女孩子都在为晚上的活动做准备,换衣服,卷头发,化妆,互相帮忙贴假睫毛,睁大眼睛戴美瞳,呵斥跑出门的小狗,匆匆塞两口外卖,或者哀叹抱怨又胖了,要借对方的束身衣或者束腹裤穿…… 姜丽丽常选择在这时候找个地方观看,一个个小房间像一幅幅画,明亮的灯光照亮框在其中的一个个洋娃娃,做过的鼻子,割过的双眼皮,厚厚涂抹的粉底,瘦骨伶仃或者挤出胸来,散粉在光里面缓慢飞扬,像童话里舞会前的慌乱,她们来自天南地北,四川,湖南,山东……带着勃勃野心闯入这上海的浮华世界,明知自己是舞会上模糊的背景,却也一个个幻想今晚和王子跳舞的灰姑娘就是自己。 她看了一个月,看够了,正好这时候她们也渐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底层的动物尽管愚钝,也对外来者是有着警惕的。既然不是同类,那多半是敌人。她只爱参与她们那些在折叠桌上摆个小火锅的聚餐,还常常带一份非常好吃的凉菜或者白斩鸡来,却不和她们扩列分享资源,连一起团一顿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或者一条品牌丝袜都做不到,社交媒体给她们的号一片空白,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她干的是什么工作,是靠什么为生。她看起来甚至不怎么离开soho。 她们得出结论:她可能和瑶瑶有点像。 瑶瑶是谁呢?姜丽丽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很好奇,但她们似乎讳莫如深,事实上,也只有几个soho的元老知道她的存在,只说是以前在soho住过的一个女孩子,绝美,在这很短暂地过了一段时间就走了,好像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什么a9.5,不就是家里开了几家超市吗?又不是现金流有五个亿,lucy那种外乡宁,没见过世面,觉得傍到那样就了不起了。瑶瑶那才是真的灰姑娘……”在soho待了七年的戴安某次酒后这样说道。 “瑶瑶到底是谁啊,听过两次了,连张照片也没见过。到底有多漂亮?”姜丽丽笑着问。 “她们当然都没有她的照片了,她们才来这里多久。”戴安一手夹着烟,一手划着手机给姜丽丽看,这是她们这些女孩子的特技,就跟她们的小指内侧都有玩手机形成的茧子一样。 她翻出一张来,给姜丽丽看,确实是惊心动魄的美貌,是很暗的街头,大概开了闪光灯,所以更显得她的美照亮了画面。和姜丽丽的精致秀气五官不同,她的美貌更有冲击力,几乎是贵气的,因为鼻子高挺,从额心到眉骨一气呵成,带着点冷意,眼睛艳丽如宝石,不化妆,仍然觉得睫毛都是黑压压的。 “她的身材更好呢,真是该当明星的料子。”戴安感慨道:“所以哪有埋没的?这样漂亮的,自然早早就嫁入豪门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当富太太呢。” 姜丽丽在旁边微微笑。 “她全名叫什么?我记得lucy说过她也姓姜来着。” “她知道个屁,她就姓姚,瑶瑶是她的网名,她以前好像还直播过一阵,她那个富二代男朋友不喜欢,就没让她播了。她的真名我忘了,好像叫紫什么来着。” 剩下的日子里,姜丽丽和戴安成为了朋友。戴安是这个小区的常驻民,以至于和房东都有了良好关系,也充当着一层楼的二房东。这些年来,她看着soho的女孩子来来去去。她们常一起看soho的女孩子追逐目标,如成群的鬣狗在草原上游荡,事实上她们也像极了鬣狗,瘦骨伶仃,披着斑斓外衣,有种近乎乞食的姿态,但看见猎物的凶狠和决心,又是活脱脱的食肉动物。 soho女孩的目标,就住在对面的那几个豪宅小区,事实上,还常有女孩子把收礼物的快递地址填成对面的豪宅,然后去拿的。但看她们徒劳无功地追逐,如同在雪花玻璃球外爬行的苍蝇,急得团团转,只是无法进入那世界。 姜丽丽离开soho那天是个雨天。 soho这种地方,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所以谁也不觉得意外,连二房东也觉得正常,爽快退租,看姜丽丽留下的东西多,还问:“这些都是新的,都不要了?” 姜丽丽只是微微笑:“不要了。” 走的时候刚好下雨,大家都在大堂外面等车来,姜丽丽看见在路边吸烟的戴安,应该是在等网约车,看见她,还打了声招呼。 “走了?” “嗯。” “微信联系。” “好。”姜丽丽对她微微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其实戴安曾经有次跟她说过,soho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区别只是容貌和身材,骨子里都是一堆小女孩,青瓜蛋子,与其说是处心积虑,不如说是待价而沽,一分钱一分货,看起来野心勃勃,其实她们从来没能从这世界上讨到好。 “我在soho这么多年,见过的女孩子都差不多,都有一种被挑选的感觉,只有两个人不一样。一个是瑶瑶。那时候一个互联网小开追她,请我们一起出去玩,他的公司刚融资,直接提一袋子钱给她,她眼睛也不抬一下,那可是一百万。” “或许她只是不喜欢钱呢。”姜丽丽笑着问她:“还有一个呢?” “她那时候租房子的钱都要一个个月攒呢。”戴安吸着烟点评:”瑶瑶这个人心气高,想要的东西太高了,但凡低一点,她早就成了。但我要是她,也不会甘心的,生这么漂亮,不搞点天翻地覆的动静,实在可惜了。“ “那我可没这么漂亮。”姜丽丽笑道。 她这话一说,戴安立刻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说的另一个人是谁了。两人相视一笑。 “但你比她聪明。”戴安道,她那整容过度的脸上露出极真诚的神色来,忽然认真对姜丽丽道:“不要放过他们,好吗?” 三月十七,姜丽丽从soho搬出来,搬进soho对面的豪宅区。其实进了这个位置,外围基本都绝迹了。会出现在这的,最差都是各平台的头部网红之类。其实相同的价位,对面的江山盛景性价比更高。但云玺千不好万不好,只有一点最好。 这是陈曜的项目,他至今在这留有一套房子。 去年上海的房市曾经出过一件大新闻,是有一个女孩子假冒身份,干了一件大事。租下上海顶尖的豪宅,然后扮作房主,将豪宅挂出去买,骗了许多家的意向金,高达九位数,然后潜逃海外。 可见豪宅的背后神秘,没人分得清住在里面的,究竟是租客,还是房主本人。 当然租金还是一样天价。 物业当然是极好的,搬家完已经夜色深沉,大平层里白金色为主,姜黎黎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仍然有种怅然感。没换衣服,没穿鞋,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江景暮色四合。丝袜踩在柚木地板上,有种顾影自怜的感觉。她站在窗前这样喝完一杯红酒,一口口小口啜饮,有种狩猎前茹毛饮血的兴奋感。 她打物业电话,24小时管家服务,称呼她为姜小姐,云玺的物业在整个上海都是顶尖的。有求必应,外面流传的一个经典故事,是曾经有一位云玺的业主的机场接机服务出了问题,一个电话打到物业,物业直接用玛莎将业主和同伴送到机场,一点没耽误。 物业接起电话,先确认身份。“你好,是姜黎黎女士吗?” “是的,请帮我拿一张白板来。”已经变成了姜黎黎的姜丽丽道。 “好的。” 深夜十二点,白板送到。带支架,和会议室开会的白板一样,甚至备上了板擦和粉笔。穿着工作服的两个人将白板摆到姜黎黎指定的位置,不问一句话,默默离开。 姜黎黎搬出一个箱子来。 她搬出一个箱子来,在板上钉上照片,用红色的丝线连上。先钉的自然是陈曜。骑马的陈曜,滑雪的陈曜,读mba时穿着卫衣的陈曜,参加宴会被一群比他年长的老板簇拥着的意气风发的陈曜,然后是他延伸出去的各种关系,他的前女友,他的朋友圈,他的家人和工作下属。 陈曜去年回国,带着mba和金融硕士双学位,陈家只他一个儿子,当然立刻就开始部署接班,二十七岁的年纪,气质沉敛许多。回国前半年,应该没有恋爱的时间,正在谈的女朋友都因此而分手,如今才刚刚缓过来,据说已经谈到第三个了,陈家的房地产公司叫云盛,国内巨头,陈曜父亲叫陈云生,母亲姓盛,因此得名。 房地产这几年有些形势低迷,但无论如何,云盛总是云盛,陈曜也仍然是陈曜,是整个上海最值得摘取的明珠。何况他还生得高大英俊,不算顶级富二代的光环也仍然五官端正贵气,实在太适合做灰姑娘故事的主角。 姜黎黎将白板翻过来,像所有舞台的背面一样,这是她故事的后台。她的房子并不是云玺顶配户型,只能算中等,月租八万,刚好一年九十多万。衣服包包和首饰,自然可以用租的,车也可以租,澳洲打工一年的钱,加上妈妈的存折,刚刚够她一年的开销。 她数学向来好,算完的时候,也不禁莞尔一笑。 陈曜此刻在干什么?他倒不是玩咖,但他们这个位置的男人,晚上都不会太寂寞。 他是最好的战利品。追逐的猎手太多,早就将他的行踪踩得一片凌乱,无从追溯。他自己大概也在这些追逐里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变得矜持而冷淡,充满提防。市面上常见的招数,他估计都已见过。 这世上总是庸人最坏事。 但盛大的舞会没有其他参与的人,怎么衬托千万人中夺得头筹的难得? 一年刚好也是十二个月,午夜的钟声敲响前,她来不来得及,在台阶上留下她的水晶鞋呢? - 姜黎黎并不着急与他偶遇,她租的车停在地库里,偶尔也会见到陈曜那辆库里南,旁边的车位总空着,偶尔也有各色帕拉梅拉,暂时停一停。 第一次在这小区见到他本人,还是在去健身房的路上,跟个副总模样的人走着,身后带着两人的助理。姜黎黎当时反应很快,立刻转身上了小路,站在一棵树后,看着他和人说着话走远。 副总大概销售出身,走路的时候一直带着点导引感,谨慎太过就显得小气,是有点滑稽的。但陈曜总是体面妥帖,他穿休闲西装,肩线很漂亮,但姜黎黎知道他不在小区的健身房练。 云玺的配套在上海都是顶尖,小区会所里拥有各种会员俱乐部,除了成年人的高尔夫和健身俱乐部之类,也有小孩子上的各色兴趣班,会所的一层是小孩子的活动中心。提供了小孩放学后的活动场所,让妈妈们可以自由自在去购物。 姜黎黎很沉得住气,搬进来半个月,她多半时间在自己家里,做瑜伽,自己做白人饭,经营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给自己的简历润色,或者干脆一套套搭配衣服和首饰,拍好照片写上日期,准备到时候用。 整理衣服的时候有种将军出征前整理盔甲的感觉,练瑜伽的时候则更像个忍者,训练数年的杀手,只为了关键时候那漂亮的一击。 三月底,她第二次去看心理医生。她的心理医生姓邱,一个小时一千,在上海不算最贵的,但对于姜黎黎十分紧张的资金来说,也算奢侈。 尽管如此,当她走进邱医生的办公室,在那张十分舒服的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仍然显得轻松而漫无目的,仿佛这对于她只是一杯奶茶般的小钱。 “上次我们聊了你上学时发生的事,和你母亲的逝世,这次你想要聊点什么呢?”邱医生问。 “我最近在追逐一个男人。”姜黎黎说。 她说这句话的神态仿佛在说“我是一艘捕鲸船的船长,我们最近在追逐一条鲸鱼”,甚至比那更原始些,像一头豹子在说她在追逐一头斑马,几乎带着兽类的理直气壮。 邱医生只好跟着她往下聊。 “是怎么样的男人呢?是你现实生活中的吗?” 不怪她有这一问,任何听过姜黎黎高中时故事的人,都难免有此一问,实在是她的光荣历史太让人印象深刻。 但姜黎黎似乎不愿意在这问题上多聊。 “是的。”她说,紧接着转移话题道:“我有个朋友问了我一个问题,她叫戴安,是我来上海的第一个朋友。” “她问了你什么问题呢?”邱医生顺着她聊道。 “她问我,让一个男人爱上你的最难的一步是什么?”姜黎黎十分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她其实生得非常美,短短半个月,又美上了一个台阶,她显然去非常高级的沙龙做了头发,同时也掌握了自己打理发型的秘诀,她现在的头发是深黑色,长卷发,皮肤很白,五官秀气精致,她看起来最多不过九十斤,一米六七的身高,在现实中这个体重,会显得非常震撼,因为皮肤薄而贴骨,同时瑜伽和健身让她的体态显得非常好。 她适合穿白色以及一切端庄的纯色,今天她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开司米毛衣,下面配的是白色长裤,全套ralphlauren,是很标准的老钱风。让她整个人显得修长纤细,而耳朵上和手腕上的珍珠饰品则把她整个人点缀得十分高级贵气。 显然她连怎么搭配衣服和饰品也突击学会了。 邱医生第一次觉得她应该不是在开玩笑。 “其实我想她问的是,怎么让一个男人爱上你,尤其是一个阶层高于你的男人。”姜黎黎很坦诚地道:“戴安是外围,她身边的女孩子也都是外围,外围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个,因为外围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如果钱货两讫,那等于和卖.淫没有区别,价格也只比出台稍高。只有算上感情加成,男人爱上你,才能得到大量的钱,甚至嫁给他,实现阶层跨越。所以这是她们最需要攻克的难题。” 没有什么,比一个穿着地道老钱风,戴着珍珠饰品的女人,坐在你面前大谈外围女傍大款的技巧更让人震撼了。 但邱医生毕竟见多识广,她仍然保持职业表情,问道:“那你觉得你应该攻克这个难题吗?” 姜黎黎的聊天方式,就是从来不按着别人的引导走。 “其实不止外围女,所有的女性都有这个问题,怎么让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你。”姜黎黎大发议论:“只是大部分女性在恋爱中都没发现这一点,等到进入婚姻后才发现对方根本不爱自己,或者说,大部分男人不懂什么是爱,爱是付出,他们却习惯索取。” 邱医生只微微点头,顺便在打开的笔记本上写上几笔。心理医生常有这动作,简直像在记录实验数据。 姜黎黎却并不管这个。她父亲也是很好的演说家,能频繁创业的人多少都有点演讲天赋,她也继承了这一点。 “其实根本原因是阶层。”她告诉邱医生:“男性在养育的过程中,阶层是比女性稍高的。不止是重男轻女,还有对于两性关系的认知,女性被培养成,爱一个人就该为他服务,而男性觉得爱一个人就该让对方为自己服务,所以男性理解的爱是把你娶回家,让你为他生儿育女。某种意义上,这是顾客和服务人员的关系。但在正常关系里并不明显,等到了外围女这里,因为她们和富二代的财富阶层又在男女的阶层差上再加了一层,所以就显得落差更大了。” “你觉得外围女被物化了。”邱医生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的。”姜黎黎道:“人是不会爱上物体的,所以男人也常常不爱女人,他们爱的是他们的朋友,兄弟,甚至亲人,在他们心中,作为他们伴侣的女人,其实是比他们低一等的。而富二代更不可能爱上外围女,因为那差距更大,人无法爱上物体,人只能爱上人。” “所以想让一个男人,尤其是富二代爱上你,你先得让他把你当成人。”她这样平静地得出结论,问道:“邱医生,你是学心理学的,你知道人怎么判定另外一个人是人吗?” 她深琥珀色的眼睛有种穿透力,有一瞬间,邱医生甚至觉得窥见了她魔术下的底牌——也许她是为了来问自己要一个心理学的技术支持。 但很快邱医生就反应了过来,姜黎黎在观察自己。她不仅猜到了自己的猜想,还在观察自己对这猜想的反应。姜黎黎显然是知道这个答案的。 她只是在炫耀,像一个得意洋洋的魔术师,向观众炫耀她的技艺有多精湛。 “这涉及到‘人’的定义了。”邱医生只模棱两可地答道。 果然姜黎黎没有在等她的答案,只是笑了笑,自顾自说了下去。 “没有那么复杂的,邱医生,你也许不信,但这是一种天赋。”她带着一点笑容告诉她:“这种天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妈妈就没有,所以她尽管吸引男人,却没有人真正爱上她,他们只是想得到她。这种天赋叫配得感,你先得把自己当成人,才能有办法让男人把你当成人。” “男人会把很多人当人,会把朋友当人,也会把敌人当人,亲戚自然是人,工作伙伴也是人。男人欣赏物的时候,标准会很高,但对于人,标准却很低。很明显的例子就是明星,粉丝再怎么热情也是物,如果是身边的助理,那就是人。所以明星会爱上助理,却不会爱上粉丝。”她平静告诉邱医生答案:“如果落到具体的人身上,就需要一点技巧,你可以做他的朋友,也可以做他的工作伙伴,甚至还可以做他的敌人。” “比如张朗。”邱医生反应了过来。 姜黎黎立刻笑了。 她知道邱医生听懂了。 “是的,比如张朗。”她告诉邱医生:“如果我像罗薇那样追逐他,那就跟喜欢他的任何一个花痴女生没有区别。但我做他的敌人,他就看见了我。这也是区别普通外围和有脑子的外围的第一步,有脑子的外围,绝不会用外围的身份去接近富二代,而是做他的邻居,做他工作中偶遇的美女,哪怕是牌局上的对家也好,而不是深夜的酒局上,一个毫无悬念上来勾搭他的外围女。其实很多外围都很美,只是她们把这个美用在了和其他外围竞价上,如果是以一个生活中偶遇的身份,那每个外围都会是让人惊艳的美女。这也是为什么不要把所有牌都堆在美貌上的缘故,八分的美貌已经够用了,再往上堆,除非到十分的顶尖美女,否则都是浪费。” “这还只是第一步?”邱医生好奇道:“后面还有多少步?” “那就只能下次告诉你了。”姜黎黎笑着告诉她:“还记得我说我要给你看一个魔术吗?这才是我们魔术课的第一课。” 邱医生也笑了。她其实非常年轻,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只比姜黎黎大三四岁的样子,而且长得很清秀,是知性美女。 “我现在开始好奇你要追逐的那个男人是谁了。”她说道,态度亲和得像两个女人在正常聊天。 姜黎黎只是慵懒地在沙发上舒展了一下身形。 “他是一头独角兽。”她告诉邱医生:“他身边的猎手太多了,所以我要避开的痕迹也太多了。朋友、敌人、工作伙伴……这些位置都有太多的人发起进攻了,所以我得走一条自己的路来。” “听起来很辛苦。”邱医生道。 姜黎黎也笑着微微点头:“是很辛苦。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魔术师都是这么辛苦的。”邱医生用她上次的话说道。 姜黎黎顿时笑了。 “是的,魔术师都是这样辛苦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姜黎黎看完心理医生,去了医美机构。 她是去补水光针的,澳洲的医美机构也不少,她在那里已经完成了减重之后的皮肤紧致,如今肉贴骨的漂亮皮相在那时候已经初显端倪。 医生这次也竭力推荐整形项目:“姜小姐,你如果做一下轮廓提升和鼻小柱,真的会有画龙点睛的效果。” 姜黎黎只是笑:“我要去的地方,现在的样子就够了。” “这话说的,我们女人哪有嫌自己太美的。” 有的。姜黎黎闭上眼睛,在心里回答。 好的魔术其实就像厨艺,也像调香,所有的成分必须精准调配,不能失衡。她现在的这个魔术,这个样子就刚刚好。 - 陈曜最近时间空下来了一点。 回国一年,手头的事基本上了轨道。他甚至有时间飞回大学参加了一次同学会,二十七岁,仍然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到缅怀大学生活的年纪。他的同学多半还在从家里拿钱过活,英国的尤其,两个当年颇有能力的同学,一个管着自家的慈善机构,一个索性脱离家里出来自己创业了。经济越死,长辈越不敢退,因为知道年轻人撑不起来,况且国外的富翁,工作到最后一刻也是常事。 相比之下,陈曜就幸运许多,所以他也很上道,不等结束,已经提前买了这次聚会的所有单,回来的飞机还没落地,已经吩咐助理:把大学同学会的事从日程上去掉,至少五年内都不用再安排了。 国内的同辈还好点,但也有限。陈曜是走在最前面的。听父亲的口风,这几年陆陆续续都要交给他了。 云玺是他当初练过手的项目,当然感情更不同。他的一个堂姐也住在这里,比他大九岁,已经生了小孩,是个小女孩,叫杨奕安,十分聪慧,刚上小学四年级,天天管他叫舅舅。 这次他也遇见了她。 当时陈曜正带着助理,跟云玺的负责人从会所出来,会所的后院景色很好,当时请的是拿过景观设计奖的设计师,虽然超了预算,却也成为了云玺的名片之一。水景和休憩区结合得很好,他一面往前走,远远瞥见杨奕安坐在休憩区的一张小圆桌旁边,和一个年轻女子对坐着,面前摆着一副纸牌。他过去的时候,那女子刚好收起牌,起身离开,和他擦身而过,只看见她秀气的侧面。 “舅舅。”杨奕安立刻站起来,朝他跑了过来。她妈妈把她教得很好,嘴甜得很,自然知道跟谁该亲近。对她的亲舅舅也未必有这么热情。 陈曜于是站着等她过来,笑着问道:“安安刚刚在玩什么?怎么有牌?” “不告诉你。” “那我要告诉你妈妈了。” “好嘛,告诉你。”杨奕安迅速投降:“我不是参加了围棋兴趣班嘛,打谱烦死了,刚好黎姐姐也在下围棋,就教我玩这个,比围棋好玩,不是打牌,也是竞技项目,叫德州。” 陈曜的助理不由得笑了。杨奕安立刻也觉察到了,问他:“笑什么?” 她不知道陈曜也玩德州。 “以后不要玩了。”陈曜看了助理一眼,揉了揉杨奕安的头,道:“德州也是牌,不好玩的。回去吧,好好打围棋谱。” 杨奕安乖乖答应一声,只能回去了。 陈曜看了一眼云玺的负责人,问道:“会所后院不是只有业主才能来吗?” “会所是住户都能来,但围棋俱乐部只有业主能参加。”负责人回答道。 陈曜有点意外,云玺因为价格的缘故,业主都是以家庭为主。仅有的几个单身人士也是明星,那女子有点意外的年轻,没想到也住在这里。但随着上了车,也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 姜丽丽站在落地窗前,手上拿着盘藜麦沙拉,一边用叉子将里面的羽衣甘蓝一片片叉起来,一边给房东打感谢电话。 “卢姐,谢谢你,我用你的身份去了会所的瑜伽俱乐部。别客气,转账是应该的,毕竟在外面的瑜伽会所办张卡也不便宜呢。” 她打完电话,在板子上减去一个不小的数字。 花钱的速度似乎比她想象得要快,不过没关系,明天她要去应聘新工作了。 - 陈曜最近在忙一件收购的事。 对方是新兴的科技公司,称得上独角兽公司,其实国内几家地产巨头,都在做这个模型,想要把自家的户型跟家居设计彻底数字化,这样不仅目前的楼盘设计问题得以解决,以后的新房更是一劳永逸。以这模型的能量,如果能成功开发出来,甚至可能成为windows般的存在,促使其他两家向自己付费买模型做源代码。 但巨头公司都逃不过这一条软肋,无论砸下多少钱,挖来多少人,新项目总是开发不成功,永远是一个或者几个王牌项目养着无数个“新项目”,声势浩大,一事无成。最后看着别人家十来个人的新创业公司开发成功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还得堆着笑脸上门去收购,拿钱当废纸来砸。因为自己不砸,同为巨头公司的巨头一定砸,大家都是开发新项目的废物,但恶心对家却都是一等好手。 唯一值得想开的点,是开发这个项目的公司不是什么初创公司,创始人林景和,早两年陈曜就听说过他名字,最开始是做一个跟快递有关的app起家的,那时候才真是几个学计算机的大学生在寝室创出了大公司上百人的项目组都没搞出来的东西。但那一笔他们似乎卖得太便宜,后面团队也因为各种原因散伙了,各走各路,林景和是五个人里唯一一个出头的,拿着当年的钱开了个几十人的公司,一面接单,一面闷头开发新项目,如今真被他开发成功了,也算是卧薪尝胆了。 这种级别的收购,陈曜其实是不用去的,毕竟他如今是总裁接班人,不是真正的总经理。但他有意结交下科技新贵,顺便看看人家的公司如何运转的,所以也就去露了一面。收购案不是十天半个月能谈成的,第一次见面与其说是谈生意,不如说是交际场合。 对方公司显然都没想到陈曜会本人来,这个公司的写字楼很一般,鱼龙混杂,门禁形同虚设,上午又是电梯高峰期,陈曜几时和人一起等过电梯?接待的人是林景和下面的一把手,带着陈曜一起等电梯十分钟,额角冒汗,电梯出来,直接和陈曜助理一起伸手挡门,宛如门神,倒把电梯里还没出来的人吓一大跳。 陈曜也有点想笑,他回国一年,还不习惯这种过分的殷勤。他从小习惯了,好的服务人员得是隐形的,这样急切总觉得不够体面。 办公环境也很差,一大间敞着的办公室,数十个工位,茶水间小得可怜,零食间几乎没有,更别说像云盛的创意部门有健身房和户外露台了。偏偏是这样的环境,做出了云盛整个创意部门都做不出来的东西。 林景和自然是亲自来公司门口接,穿成衣西装,比陈曜矮不少,在创业公司老板里已经算气质好了,戴眼睛,一米七左右,至少还算清瘦,三十四岁,在创业成功的新贵里算青年得志了。 但站在陈曜面前,还是一眼就让人知道谁才是命运选中的幸运儿。 会议室倒还行,开会开得好不好,向来是检验领导者的能力标准。本来陈曜不抱什么期望,谁知道门一开,里面别有洞天。 陈曜走进门第一眼,是对会议桌有些惊讶,一般是塑木或者复合板的桌子,原木长桌已经是顶天了,谁知道还有这样的格调。是非常漂亮的整张原木桌,边缘做薄,不像国内那种刻意突出巨大木结的原木桌,而是简洁漂亮,平滑低调,只有线条的美感,正是他挺喜欢的一个北欧牌子。桌子上面的灯尤其好,虽然是冷光,但不像会议室,倒像是家居杂志图片。 早有人等在桌边接待,她从桌边站起来,像她银色的笔记本一样薄,面容精致,妆容淡淡,盘发,一边全部盘进去,黑色头发如同丝绸缎面,另一边用一个发夹,细长的银色线条,只扭了一下,如此简洁漂亮。和上次匆匆一瞥一样惊艳。 她穿职业装,白色粗花呢套装,却又是dior的newlook花冠腰,材质是很有质感的白色,像贝壳,又像厚花瓣,她迎接的是林景和。 “林总。”她是林景和的助理。先和林景和打了招呼,是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意思,然后再将目光落到陈曜和他身后的班底身上。 “你好,我是林总的助理,负责主持这次会议。”她和陈曜打完招呼,又用英音和陈曜身边的客人打招呼,leo是瑞典那边合作方的人,今天是跟过来凑热闹的,陈曜也有点对瑞典那边露点实力的意思。她英语里比中文里多了一句,说的是她主持过商业谈判。这是在国外待过的样子,介绍履历的时候总是宁多勿少,她是留英还是留美的? 陈曜顺口接了一句,介绍leo是瑞典合作方的人。 她于是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于他母语般纯正的英音也惊讶,但这一眼不露痕迹,仍在礼貌范畴内。 她不认识他?还是不知道他的教育背景,只当他是寻常富二代。英国水硕什么不如其他国家容易,但也不少。她穿的衣服低调而奢华,手腕上的表像是百达翡丽,陈曜从来不在乎品牌,因为东西在他家都是拿来用的,只有好用不好用之分。 说是主持会议,其实这第一次收购会议异常客气,她只用负责往下cue流程就好。云盛自然是有钱,林景和也不是坐地起价的人,双方最后卡住的地方其实是林景和保留的股份问题。 但以后有的是会议,也不差这次。况且这点股份,也不值得耽搁陈曜多少时间坐在会议桌上。所以中场茶水进来,陈曜就起身了,他一起身,自然人人起身,林景和提议,不如带陈总去参观一样公司内部各部门。 陈曜其实要看的东西都差不多了,不准备在这多花费时间。但直接拒绝也显得太傲慢,所以只笑着转移话题道:“光顾着开会了,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一下各位呢。这位是evan,我们的技术总监,这个项目就是他一直在跟的,对i-home系列特别喜欢……” 其实大家开会前都象征性介绍过一下。但他如今一提,大家也只能重新介绍一遍。好在是林景和代为介绍,说完几个技术骨干,道:“……都是公司的元老了。”就到了姜黎黎,他不由得和姜黎黎对视一笑,道:“这位是姜黎黎小姐,是公司总助,墨尔本的高材生……” 姜黎黎笑着接过了话。 “陈工和罗工都是跟着林总五六年的老员工了,我才入职一年而已,请各位多多指教。” “墨尔本的建筑学院很有意思,我也差点去那里交换一年。”陈曜只说了这一句,就继续与陈工他们聊软件细节了。姜黎黎见他没留气口给自己接话,也不多说,继续与leo聊天,leo看起来是失意被贬到云盛来的样子,所以格外健谈。聊没十分钟,风流云散,陈曜陈总的时间向来是以分钟计,他身边做会议记录的美貌助理cici上来提醒一句,陈曜起身说抱歉,晚点还有个会议,要回公司开。 林景和带着几个员工送到楼下,姜黎黎却没去。林景和介绍得很清楚,她是总助,不是个人助理,自然留下来整理会议记录。 云盛实在有钱,即使是洽谈初期压价之后的报价,仍然是个天文数字,林景和显然已经收到初步报价,整个人意气风发,送完陈曜回来,从电梯出来脚步都如同踩在云中。创业公司不太有等级高低,所以一路过来没有收到什么应景的祝福,实在有种衣锦夜行的感觉。直到进了会议室,姜黎黎见他进来,盈盈一笑,故意站起身道:“恭喜林总了。什么时候敲钟啊?” 是被收购,离上市公司敲钟不知道还有多远。但这一句恭维实在正中林景和下怀,正是金榜题名时。他不由得也笑了,道:“放心,敲钟也是我们一起去。” 男女之间的推拉,有时候就像跳舞,会跳的人自然是进退有据,拉扯之间情意绵绵。不会跳的人就总是踩人脚。林景和这种技术宅出身,尽管条件优越,其实从上学开始谈恋爱的机会就不多。所以总有种没轻没重的慌乱感。 好在姜黎黎是最好的舞伴。林景和这句话太亲密了,她当然是要转移话题的,但一点不生硬,甚至就顺势坐了下来,一面整理文件,一面笑着问林景和:“林总,我刚才开会表现怎么样?对得起你的介绍吧。” 林景和毫无察觉,只跟着她的舞步走,立刻笑道:“你答得非常好。” 姜黎黎见距离拉开了,于是顺着话题微微一笑,道:“我想着都是老员工,显得公司员工变动不多,看起来观感好点。才说的我入职一年了,也显得尊重云盛。” “怎么不说久点?你还是胆小了。”林景和笑着道。 科技公司都是it出身的员工,就是前台有个漂亮女孩子,也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哪及姜黎黎,又是高材生出身,又笑靥如花,最难得自带贵气,她第一天上班开的是一辆路虎,停在林景和的特斯拉旁边,比他的车都高出一截。第二天觉得了,换了一辆旧奔驰过来,足见家底殷实。林景和如今金榜题名,难免思考起别的事来。 但林景和这句话有点亲密,姜黎黎没有接,只是淡淡笑道:“毕竟我才入职一周,连咖啡机都不怎么会用呢。” 一句话把林景和逗笑了,公司的咖啡机是林景和买的,国外牌子,极其难用,公司里的人积怨已久。技术宅有的是时间,开了个公司内网还不够,还有论坛,天天在上面玩梗,称之为咖啡机大魔王。林景和也有所耳闻,见她玩起这个梗,不由得也笑了。 “那还是你买东西厉害。”林景和笑道:“这桌会议桌都被夸了多少次了,不如我们真买下来吧,四十万就四十万,反正现在也不缺这点钱了。” 姜黎黎只是笑:“能买下来当然好,可惜这是我朋友公司的,她公司还没搬进去,借我们摆摆。这张桌子要从瑞典定做,要等半年呢。林总要订,现在排队还来得及。” 林景和笑道:“还是你有办法,招你进来时,罗恒还跟我吵架呢,今日见了你的表现,终于心服口服了。” “我进公司的时间比较敏感,罗哥小心点也是情理之中。”姜黎黎笑得平静:“不然,保密合同也不会那么厚。我毕业后就没读过这么多东西了……” 一句话说得林景和都不好意思了。越是新手,越是进退失据,又道:“你这话说得,我真要跟你赔罪了。找个时间请你吃顿饭才好。” “那感情好。”姜黎黎微微笑道:“只是我最近要请两天假,回家一趟。等回来,再和林总约时间呀。” 她当初入职面试是林景和罗恒一起面的,她态度极度坦诚,直言家里是做家具生意,读墨尔本建筑系,回国是要继承家业,先在外面历练几年。进景诚是为了积累经验,也看出景诚是新时代大势所趋,所以愿意加入大家。刚好她学过商业谈判,又有主持大型会议经验,正好愿意加入景诚接下来的被收购计划。 林景和自然是广纳百川,他再技术宅,也是创业老板,对于这种带着资金或者技术进来的人都十分欢迎。罗恒则警惕很多,在姜黎黎分析过景诚目前在技术上断层第一,没有对家公司来破坏之后,仍然让她签了极苛刻的保密协议才作罢。 所以林景和多少心中有愧,见她请假,自然痛快批假。意犹未尽,晚上又在微信上私发一段表扬她主持会议得体的话,姜黎黎直接当做没看到。 好的魔术师,不会有多余动作,完成烟雾弹后,最重要的主菜就要上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陈曜这几天都住在云玺的这套房子里,住得云玺项目的负责人心中都打鼓,以为他们真要把传说中的云玺三期抬上来了。 其实陈曜忙的还是公司的事,只是每次到下午,例行从小区会所路过一下而已。前两天都没看见人,又下雨,会所种的一棵樱花开得特别早,被雨一打,有种落花流水的感觉,满地都是落花,他盯着多看了两眼,旁边给他打伞的云玺的经理立刻道:“这棵树已经在准备换了。” 他也没说什么。到第三天下午出去的时候,看见杨奕安坐在那张石头小圆桌旁边等,穿着红色连衣裙,很乖巧的样子。见到他,立马叫“舅舅”,起身走过来。 陈曜只是站住了,道:“在等什么?” 杨奕安大眼睛转了转,到底不敢对他说谎,道:“在等黎姐姐,她说等下了班就来教我。” 但这次陈曜没训她,也没叫她去学围棋,只是道:“哦。” 杨奕安是聪明孩子,聪明人多少都有点赌性,他在她这年纪,也静不下心来下围棋。推己及人,倒也不必勉强她。何况对方也不是什么坏人,多半是看中这小姑娘身上的天赋,所以教她玩玩。 他在她这年纪,还没有一个人教他打德州呢。 陈曜从云玺出去,去了一趟公司,签了几个文件。五点助理进来问:“boss,晚上的饭局还是约在江澜吗?” “替我取消了。”陈曜道:“让司机准备车,我等会回家一趟。” 林景和以工作时间自由自居,说员工五点下班就可以走,现在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陈曜从公司回云玺,不过十分钟。身边谁也没带,自己一个人走过湿漉漉的绿化带,会所从后院进有种曲径通幽的感觉,日式造景,枫树的羽叶在夕阳下带着金边,他沿着白色的踏步石一步步往前走,休憩区的全景也一步步呈现在他面前。 她面对着陈曜的方向坐着,穿了件非常休闲的白衬衫,亚麻材质,几乎看不出品牌,下面是阔腿的棕色裤子,非常惬意。黑色长发也散下来,她原来是这么干净精致的长相,连妆也几乎没有,秀气的长眉,微垂着眼睛,带着一点鼓励的笑容,看着对面的杨奕安。 “对,读我的表情。”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有点弯:“猜我的底牌是什么。” 陈曜走了过去,看了一眼桌上,也不由得笑了。 她们在摘树叶做筹码,她确实是在认真陪小孩子玩了。这么用心,怪不得杨奕安无视自己的阻止,一定要跟她玩德州。此刻杨奕安没发觉他的到来,露出的也是纯粹自然的一面,少女的脸上毫无一点讨好神色,只神色炯炯盯着姜黎黎的脸,几乎有种小野兽般的感觉。 “安安算得清底池吗?”陈曜笑着问杨奕安。 杨奕安惊讶地回头,看见他,表情还来不及切回乖巧可爱,已经叫了一声“舅舅”。 “奕安已经看过我的hud面板了。”姜黎黎神色平静地告诉他,眼睛仍然鼓励地看着杨奕安,道:“这手牌可以从我的3bet数据中得到答案。” 所谓hud面板,是一个德州.扑克玩家的统计数据,可以直观看到牌风松紧,下注习惯。杨奕安也是聪明的孩子,眼睛顿时亮了。 “是light3bet。”杨奕安立刻反应过来:“黎姐姐的手上没有好牌,只是知道我只有在好牌的时候才进行3bet,所以用3bet逼我弃牌。” 姜黎黎也笑了。 她的唇色是淡红色,带着润泽的光,嘴角弯弯,翻开自己的牌,果然只有一对杂色的56,而桌面上的三张牌里既没有56,也没有同花的可能。 杨奕安当着陈曜的面,自然不敢大肆庆祝,但眼中的雀跃是藏不住的。陈曜只当没看见,手扶着桌边,也坐了下来,他的手生得和他的人一样贵气,干净整洁,戴的是百达翡丽的骨节分明,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在桌上用指节敲了两下,是让她发牌的意思。 他往前进,姜黎黎自然往后退,微微一笑,道:“奕安,打德州有什么规矩来着?” “不能打钱,不能跟第一次见面的人打德州。”杨奕安答得飞快。 她知道自己不让杨奕安跟她玩的事了。 陈曜不由得笑了,为她的记仇,也为她这行为的可爱,就连她一面理牌,一面忽然瞥了自己的那一眼,也显得无比有趣。 因为这缘故,他也露出了难得有趣的一面。 “i’vealreadybet.”他笑着对她道:“nowit’syourturn——putyourcardsonthetable,lady.” 他说他已经在池子里下注,说的既是前几天云盛和景诚的合作,也是在说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提醒姜黎黎他记得她,也记得那张会议桌。他说:现在是姜黎黎的轮次了,让她把她的牌放到桌上来。 这才是高级的舞伴,如同跳探戈,带一点侵略性,但又仍带着绅士风度。如同此刻他的坐姿,西装衬衫束缚他高大身形,看着姜黎黎的目光却好整以暇。 姜黎黎并不说话,只是发出牌来。 德州.扑克的规则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一人两张底牌,去和桌上依次放出的五张公共牌牌去凑,牌大的赢。所以每个人不仅要看桌面上的牌和自己的牌能凑成什么,也要去猜别人手上的底牌是什么。 所以在德州的桌上,读表情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一轮牌放出来,是三人局。杨奕安毕竟只是个小女孩,还沉浸在和大人一起玩牌的兴奋中——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她最崇拜的“舅舅”。发现不了这其实是姜黎黎和陈曜的对局。 但也得有她在才行,是更隐晦的交锋,因为有小孩子在,所以句句藏锋,那些眼角眉梢的情绪,才格外刺激。 第一轮看完牌,姜黎黎和陈曜对视,来不及读他表情,听见他十分冷静地叫了一个“2bb”。是加注的意思,杨奕安直接弃牌,到了姜黎黎叫的时候。 她看了一眼牌,平静道:“5bb。” 这是要收底池的架势了。正好是3bet,刚刚教会杨奕安的知识点。一般德州第一轮开出来之后,每个人拿到两张底牌,桌面上有三张公共牌。每一轮发一张公共牌,发够五张公共牌,再用手头的两张底牌去和五张公共牌凑,凑出最大的五张。第一轮的时候因为公共牌只有三张,所以基本拼的就是底牌谁大。 此时桌上的三张公共牌正是37k,杂花色,没有成对的可能,收底池的牌,一般是aa或者ak,kk也勉强够得上。所以5bb是收底池的潜台词,一般是“我的底牌就是最大的,不想跟你们赌接下来几张公共牌,你们最好自己知难而退”。 但德州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兵不厌诈。恰恰因为好牌才有胆量收底池,所以倒推,敢重注收底池的人,手上大概率是好牌。而德州最广为人知的战术,叫做bluff,翻译过来叫诈唬,也有恐吓的意思。指的是拿到差牌的人装作好牌,通过强势进攻表现,吓退其他人,趁机收走底池,收成功了就叫偷鸡成功。 姜黎黎已经做出了收底池的行为,那陈曜要猜的,恰恰是她是bluff,还是真的有两张好牌。 这时候,正适合读表情。姜黎黎仍然是那垂着眼睛的神态,微侧着头,并不与陈曜对视,是会玩德州的人,情绪藏得非常好。 但陈曜盯着的,却是她鼻尖的一颗小痣,她皮肤很好,几乎是素颜,睫毛并不密,却很长,其实是挡不住眼神的,有种透过树影憧憧看见身形的感觉。 “是ak吗?”她忽然道。 陈曜也没想到她有这一问,从来商场谈判桌上都没愣过的他,也被问得一愣。而姜黎黎看着他,如同蒙尘宝石被冲去灰尘,深琥珀色眼睛神采奕奕,夕阳在她脸周围镶上金边,她几乎是发着光的。 但陈曜毕竟是陈曜。 “那你是aa吗?”他立刻反问。 他的双手十指指尖相对,放在桌上,在施压下仍然这样镇定,是一个极有权力的姿势。像一只慵懒的老虎,并不介意对方的进攻,甚至因为姜黎黎这一问而笑起来。 姜黎黎和他平静对视,但每一刻都如同被重压压着头颅,不是为这青年的英俊容貌,而是他背后代表的巨大财富和社会地位。 但她扛住了。 不仅扛住了,她甚至从容观看他,同时也被他观看。 然后她才露出败下阵来的神色,修长手指将树叶做的筹码一收,笑了起来。 “你是ak。”她平静下定论。 陈曜的薄唇一抿,但很快掩饰好了。她这样聪明,他不由得今天第一次把她当做对手。 “但你不是aa。”他立刻以攻为守,认真审视她神色。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回答。 在这样紧张的交锋时刻,她却笑了,看着陈曜的眼睛,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毫无攻击力的笑容来。她甚至挑了挑眉毛。 她说:“你猜。” 四年前,在伦敦,有一个夜晚,八点左右,陈曜从宿舍公寓楼走下来,发现夜色中一株桃花树开得正好。不是樱花,不是梨花,就是桃花,是万万想不到的时刻,在异国他乡,与来自故乡的一棵花树相遇,猝不及防,但仍然惊艳。 恰如此时此刻。 陈曜也收起了筹码。 他说:“我不猜。” 他戴百达翡丽的onlywatch,这一只表价值上海一套房,蓝色表盘与他的蓝宝石袖扣相得益彰。让人不禁好奇,他戴钻石袖扣的时候又该配什么表呢。此刻这双手把那叠树叶筹码往前轻轻一推,推到姜黎黎面前,像一个盛大的邀请。 他说:“我allin。” aa和ak,在德州里是有名的冤家牌,总体来说,ak能做的事,aa都能做,但只有极少几种情况除外,比如桌面上的公共牌里出现了一对k的时候。一般来说,是99%的概率和1%的概率。 但他就要看她的底牌,为此投下所有筹码都在所不惜。 据说当年曾有职业选手来中国打牌,被中国本地的土豪打得落荒而逃,道心破碎。一切的技巧在极致的资源丰富面前都不过如此,他毕竟是陈曜,含着金汤匙出生,占尽一切的天生优势,怎么会容许这世上有他不知道的答案。 还是在他最喜欢的领域。 但姜黎黎就在这时候起身。 “ifold。” 她弃牌,收回她的牌,轻松放回桌上的牌堆中,轻松起身。纤细手腕,修长手指,如果这时候能抓住她的手腕的话,陈曜是会抓的。 但他毕竟是陈曜,见她站着不动,是在等他手头的两张牌还给她的意思,他也潇洒弃牌,大方地让姜黎黎看,果然是ak,也是杂花色。 如果姜黎黎手头是aa,其实应该算陈曜bluff成功,用ak逼退了aa,那么她多半是怕他是kk。 但她猜得那么准,怎么会是怕他是kk?还是她问ak只是诈他反应,但树叶打的一局,她哪怕只诈出一点ak的影子,为什么不跟他赌到底? 如果不是aa,那她的手牌又是什么? 陈曜翻出自己底牌,其实是在期待她也翻出底牌来让自己看。但德州的规矩,弃牌也不必亮牌,有素养的牌手,也绝不该去翻人家弃掉的底牌。 她对陈曜这一手无动于衷,看见他的底牌,甚至微微一笑,把这两张牌收回她的牌中,毫不意外。 她真猜中了陈曜的底牌。 那她就不是aa。 就算她是aa,也是被陈曜bluff成功。如果她不是aa,就是偷鸡被陈曜逮住,无论如何都应该算陈曜赢。 但她起身的样子,像她才是那个赢家。 “明天还是这时候。”她甚至十分平淡地跟杨奕安道别,也朝陈曜伸出手来,道:“陈总再见。” “再见。”陈曜是绅士,自然不会不回应女士的握手。她的手跟她的人一样,纤细而洁净,自有一番筋骨,一触即离,像个高超的剑客。 “不看看剩下的牌了?”陈曜松手时,忽然道。 他们都是很好的德州.扑克手,可以轻易记得牌的顺序,这时候翻开她手上那叠牌,最上面是三人的底牌,剩下三张公共牌,再翻出的两张,就是剩下的公共牌,可以判决他们这场如果allin到底的输赢。 如果她是被陈曜bluff成功的aa,或者偷鸡被逮,她怎么会忍得住不看那剩下的两张公共牌?去看一个如果和陈曜allin到底的结果?难道她是要回去再看,反正牌在她手上? 但姜黎黎的回应仍然简单。 她笑着将手上的牌洗了三轮,洗乱整个顺序。 “不需要了。”她说。 没人知道剩下两张公共牌是什么了。哪怕是她回去再翻看牌堆。 也没人再有机会知道她这一手的手牌是什么了。 除了她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好了,开饭开饭。” 陈曜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他坐在桌前,黄思晴正端着两盘做好的意面过来,他极绅士地接过,替她拉开椅子。这套房子没有住家保姆,很适合约会。现代风装修,总有点冷冰冰的。两人在长餐桌边坐下。 黄思晴是他回国后的女友中坚持得比较久的一位,家中做的是外贸,家底比陈家略少两级,一直以来,陈曜的女友也都是这种体量的,留学生,家底a10左右,顶级美貌,健身瑜伽,骑马潜水,做慈善,学的不是艺术就是品牌管理。他个人比较趋向于稳定,大约两三个月换一位,来来去去都是在这池子里挑。 她们也知道陈曜很难娶她们,但不妨碍仍然往贤惠模样折腾。约会三次之后必定上门做饭,以女主人自居。 饭后黄思晴又切了水果过来,烤的甜品两人都没动,她端着水果碗依偎在沙发上的陈曜怀中,见他只是拿着遥控器坐在沙发上,屈起一条腿,对着黑色的屏幕发呆。 “在想什么?”她小鸟依人地靠在陈曜怀里,娇俏地查看他脸上表情。 她也知道他今天一晚上都心不在焉,所以更要趁这时候努力抓住他注意力,连向来在性上的矜持也顾不得了,见他“嗯”了一声,立刻试图索吻。 “怎么baby今天不看德州比赛了?”她用鼻音问道,自觉这已经够善解人意了。 陈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索吻。 “帮我拿一副牌过来。”他道。 黄思晴也只能过去,陈曜的家中常年放着大量的新扑克牌,她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还吓了一跳,感觉像童话中的灰姑娘发现了蓝胡子的秘密,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白马王子,多少要沾点致命的怪癖。 黄思晴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个人爱好,他小时候就很喜欢德州,一度想做职业选手,不知道为什么早早放弃了。黄思晴后来才知道,德州.扑克与其说是赌,不如说是竞技,澳门的赌场里,很多时候连德州的台子都没有,只有vip厅里有德州。而她也几乎没见过陈曜跟人玩德州,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看比赛录像。 她拿了牌过来的时候,陈曜已经自己在桌边坐下了。手机放在旁边,上面似乎有个专业的算胜率的软件。 她递牌给他,他接过去的样子仿佛她只是个荷官。黄思晴刚要失望,见他示意自己在对面坐下。 还好她早有准备,端了两杯红酒在桌上,喝着红酒陪他玩他的爱好,也是很适合让他爱上自己的场景。 但他看起来不像是真要和她玩,而是自己排出几张牌来,发给她。 黄思晴从知道他喜欢德州后,就刻苦学习过技术,对专业名词都如数家珍。拿过牌来就要看,陈曜却伸手按住了她的牌。 “慢点看。”他认真端详她神色,在灯光下,黄思晴被他的眼睛看得一阵慌乱,尽管对自己的约会妆颇有自信,也很后悔刚才没去洗手间趁机检查一下妆容。 早知道上周就不去注射了。 “可以了。”陈曜松开手,黄思晴看牌,发现他看着自己的样子皱着眉。 “怎么了?baby。”黄思晴强撑着不安问道。 “没什么。”陈曜道:“你看牌。” 黄思晴不解,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牌,是aa,桌面上的公共牌是37k,她知道自己是最大的,也知道要藏住这信息,于是露出狡黠神色来,只当自己是小狐狸。 “baby要小心哦。”她试图与他调情。谁知道刚起个头,陈曜就道:“我是ak。” “啊?”黄思晴惊讶之下还记得表情管理,反应过来后,连忙道:“我们是冤家牌呢,baby。” “嘘。”陈曜阻止了她继续就这话题发挥,而是认真端详她表情,他在灯光下的神色几乎是有点厌世的,黄思晴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一面,不由得有点惊讶。刚要说话,陈曜又收回牌去,重新发了两张给她。 黄思晴刚要看牌,陈曜按住了。 “你上次说想要布切拉提是吗?” “是布切拉提的一条古董项链……”黄思晴刚要开口。陈曜就淡淡打断。 “赢了这一局,送给你。”他道。 黄思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家里虽然家产不少,但毕竟潮汕家庭,有弟弟在。零花钱也一年几百万,但陈曜甚至没问那项链的价格,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曜忽然要送她礼物,但不由得有点后悔,当时为了保持格调,说的是布切拉提,其实她真正想要的是同场拍卖会上的一条蓝宝石项链。 而且,他送自己这么贵重的礼物,等于两人关系更进一步,怎么能怪她瞬间心跳加速。 黄思晴心跳如鹿撞,拿牌的手都有点抖,打开一看,舒一口气,是一张7一张3,而陈曜手上的牌没有变过,是ak,也就是说,除非牌里出现ak或者两张a两张k,否则黄思晴手上的牌是必赢的。 她心中一顿紧张,努力扮作扑克脸。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牌是陈曜故意发的,也就是说他故意让自己拿到对7和对3,这和直接送自己项链有什么区别? “太容易被猜到了。”对面的陈曜却忽然道。 “人家不是baby的对手嘛。”黄思晴连忙撒娇道。 陈曜却忽然笑了。 “如果我说你现在弃牌,我就送项链给你呢?” 黄思晴立刻嘟起了嘴。 “人家是那么想要项链的人吗?” 她还想再发挥几句,陈曜却没给她机会。 “我叫司机送你回去。”他垂下眼睛继续看他的牌局:“项链明天会让人送过去的,你回去吧。” 黄思晴在惴惴不安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陈曜的助理送来了那条价值百万的项链,同时到来的还有一束代表歉意的黄玫瑰,黄思晴大哭一场。到了晚上,整个圈子里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陈曜和回国之后的第三个女友黄思晴分手,恋情一共持续三个月。这也代表着,整个城市里最炙手可热的富二代陈曜,正式恢复单身。 - 姜黎黎休完假,回到公司,正赶上和云盛的第二场会议。 景诚如今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却有点平淡。会议桌本来是要还回去的,林景和昨晚却连夜打她电话,问能不能延迟几天还。她说可以,倒是因此收到一笔不菲的租金。 她也猜到延迟的原因了——第二次会议上,陈曜仍然参加。 她仍然做会议记录,坐在林景和身后,在长桌的两端和陈曜彼此对视,玻璃幕墙外是整个上海的景色,陈曜是坐惯老板椅的人,手上拿着钢笔,微微摇晃,西装裤和皮鞋如此得体,明明是在别人的地盘,却仍然像个国王。 姜黎黎这次第一个离开会议室,只在林景和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林景和点头允许。 陈曜却道:“上次时间来不及,正好这次让姜小姐带我们参观一下公司吧。” 林景和这时候仍然毫无察觉,也可能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可能,毕竟姜黎黎的美貌有限,而陈曜是连女明星都加入追逐的对象。就像满办公室的人谁也想不到这一茬。 就连陈曜自己的人也猜不到。 “哦哦好的。”林景和道:“那我也陪同……” “不用。”陈曜拒绝起人来总那么理直气壮,几乎让人要以为自己才是理亏的那个:“是leo有些事托我问问姜小姐。” 他们都不知道leo的具体职阶,以为不高,但陈曜都帮他来问话,难道是瑞典那边公司的大佬? 众人带着这疑问散了会,姜黎黎带着陈曜参观公司,走了一圈,她知道林景和的公司并不值得骄傲,有种带陈曜吃路边摊的感觉。 但她仍然坦然,落落大方。陈曜不提,她也不提,参观完她送陈曜下楼,两人进了电梯,陈曜道:“sophia,你等下一趟。” sophia有点惊讶,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连这点惊讶也不露出来。看着两人进了电梯。 这电梯其实也并不很好,还有电梯广告,但看着上面的楼层一层层往下降,还是有种电影的感觉,金属的墙壁隐隐约约照出人影,她穿纤细苗条的浅蓝色职业套装,里面的衬衫领口是浪漫的雪纺,像花瓣。他穿海军蓝的西装,身上微微散发出冷杉的香味。双方着装都比上次随意得多。 “陈总不会是为了看我底牌追到这来的吧?”她甚至主动出击,在电梯的倒影里对他微微笑。 陈曜也笑了。 “怎么?toocreepy?”他在电梯的明亮灯光里对着姜黎黎笑,这样坦荡,理直气壮,也是一种可爱。怎么会是他问的“太变态?” 姜黎黎也认真看着他,她167,仍然比陈曜矮一个头,所以微微偏着头看他,穿着职业装做这姿势有种意外的可爱,她知道,因为她对着镜子无数次练习过。 “如果陈总认输,我就告诉陈总我的底牌是什么。”她用可爱的姿势说最强势的话。 矛盾的女人总是最漂亮。 陈曜看着她的眼睛微笑。 “是我收了底池,怎么能算我输?”他好整以暇地道,有种特别的悠闲。 姜黎黎自然也知道他刚分手的事,但也不会自负到认为那就是想让自己来补位的表示,与其说是他和黄思晴分手给自己腾地方,不如说是自己那场关于德州的撩拨让他意识到黄思晴身上没有的东西,所以他下个女友得是有这些部分的,也不一定非得是她姜黎黎。 他是资源极度丰富的人,像古代皇帝,每天桌上山珍海味上百道菜,自然不会对哪道菜特别渴望。就算厨房今天没烧,不过换道同款罢了。 所以姜黎黎也不敢真玩起饥饿营销来,因为知道这窗口期转瞬即逝,如果陈曜下个女友是专业德州选手,那才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主动也不成,别看陈曜此刻一派坦诚,其实世上男人最会衡量你斤两,任你胃口拔得再高,主动送上去,总是露怯。此刻电梯一层层下降,如同定时炸弹在滴滴响,有什么魔术能在这时候逃出生天? 好在姜黎黎最擅长的就是变魔术。 她忽然凝神看陈曜,哪怕是陈曜,被人这样专注看也会有点讶异,然后姜黎黎伸出手来,像是要摸他耳朵,或是要勾住他脖颈与他亲吻,她甚至轻轻踮脚。 但在陈曜闪避之前,她就收回了手。纤长手指间夹着一张小小卡片,递给了他,从他耳朵后变出卡片,这是男孩子常逗女孩子的把戏。 “这就是姜小姐的底牌?”陈曜并不意外,笑着问道。 “是我名片。”姜黎黎平静对他笑:“公司毕竟是上班的地方,陈总下次想玩牌,直接约我时间就好。”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底楼,陈曜接过名片,姜黎黎送他出门,不再有任何闲散交谈,陈曜坐在后座,车开出去好远,看见她仍然站在大厦门口,浅蓝色职业装纤长单薄,凛然不可侵犯。【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陈曜当晚没有打来电话。 姜黎黎最近练瑜伽卓有成效,深呼吸调节情绪,又站在落地窗前吃草,清心寡欲到极致。仍然难以压下心头的无名暗火,只能将与邱医生的会面提前一天,好在邱医生什么时候都是可靠的,在安静舒适的心理咨询室里听完她一番倾诉,问道:“你是觉得自己不该主动约他?” “不是。”姜黎黎躺在椅子上,整个脖颈悬在椅背上,用颠倒的视角看心理咨询室,别有一番风味,她就用这仰面朝天的放松姿势告诉邱医生:“我当然要主动约,等他这种人主动,太不安全了。偶尔让一局也没什么,尽管输些筹码,只要还在牌桌上,迟早能赢回来。难道能指望靠一个新奇的相遇方式撑过一整场恋爱?这又不是浪漫电影,底牌好固然好,但后面几圈,自有后面几圈的牌要打。” 邱医生仍然做着记录。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感受呢?” “焦躁,担忧,甚至有一点点屈辱。”姜黎黎躺在椅子上的姿势其实是有种厌倦的,说到这里,又一笑:“但要得到他那样的人,患得患失应该是常态,没办法,他手上的筹码太多,像愚公移山,每一天应该都会自我怀疑。” 邱医生这才明白,她这次不是来找自己理顺思路的,甚至也不是倾诉,她只是在纾解她自己的情绪。 但也算难得的进展了,至少不是通过一个新的谎言来消解这份压力。 姜黎黎看完邱医生下楼,在停车场接到了陈曜的电话。 “你好,姜黎黎,你是哪位?”她明知故问。 这电话是她为陈曜一个人设的。 “我是陈曜,明晚有时间吗?”陈曜那边像在户外,隐约听见风声:“想请姜小姐一起吃顿饭。” 姜黎黎的信号满格,但她道:“当然可以,停车场信号不太好,陈先生把安排发给我吧,谢谢。” “客气。”陈曜挂断了电话。 姜黎黎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等陈曜的信息发过来,手才停止发抖。 但他约她去的地方是兰榭。 很少人知道,陈曜最喜欢的餐厅其实是lecrépuscule,姜黎黎也是请了私家侦探才发现,米其林中国对lecrépuscule的一篇采访上,写过主厨是derekchen的好友,甚至这间餐厅也是在他的支持下开的。说朋友是好听,其实这餐厅更像是陈曜的御用餐厅,私密性自不必说,从来他带人去lecrépuscule吃饭,拍到的照片也只有在门外的。后面lecrépuscule建了地下停车场之后,更是拍也拍不到了。 但他三任女友里,只有回国的第一任去过lecrépuscule。因为那是家具大王的女儿。其余如同黄思晴之类,约会的地方都是兰榭或者其他几家西餐厅。 王子带灰姑娘去吃西餐,包容她种种不知所措表现,那是偶像剧。常去的餐厅的都是熟人,万一闹出不愉快,丢的是陈曜的人。 姜黎黎竭尽全力,仍然只堪堪沾到他圈子的边缘。她留澳,不是家里有钱人的做法。穿的衣服也都还一般。她是会的,九分真一分假,那一分假就会被取信。陈曜家已经不是a9a10的问题,早两年地产黄金时代,他家在富豪榜上年年有名。这不是她怎么巧妙伪装就能沾得上边的。 所以他没有带她去lecrépuscule,去的是兰榭。 姜黎黎没说什么,晚上正常赴约,穿普通晚装,prada的成衣线,白色晚装,两人在兰榭的包厢里对坐,虽然是长桌,不像圆桌那么远,但中间隔着假山流水,也仍然让人尘念顿消。 吃完他送姜黎黎回家,司机开车,彼此都彬彬有礼。 姜黎黎没说什么,只是第二次约会并没赴约,而是找个陈曜在的时间,把林景和约去了lecrépuscule,坐在他必经之路的位置上。姜黎黎这天穿黑色晚装,缎面dior古董裙在灯光下有种近乎金属的光彩,又像黑蝶贝。她洁白修长脖颈是黑色背景上的珍珠,饱满脸颊,盘发的头颅完美。戴钻石耳坠,垂下来几乎到肩膀,一闪一闪,是她的锋芒。 看见陈曜,她略带点惊讶,但仍然体面矜贵,起身与他微笑问好,陈曜与身边女伴也一样回以问好,林景和更是连忙起身握手。那女伴是富家小姐中常见的长相,很饱满白皙,肤如凝脂,也和所有富家小姐一样矜贵防备,连真名也不报,只道:“叫我gigi就好。” 回家的路上,林景和兴奋得不行,一直在说他的创业史。人在被击破防线的时候是这样的。和陈曜对坐开会是一回事,姜黎黎带他去的餐厅里,这样轻易遇见陈曜,才是他进入那个阶层的证明。 他不缺钱,只缺往上爬的证明。 所以姜黎黎更显得弥足珍贵,是最合适的点缀,恰当的女主人,真正的白富美,宣告他脱离原有阶层,进入那个属于陈曜他们的世界。 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姜黎黎一直开着窗,靠在车窗上吹着风。耳机里放着歌游车河,是很浪漫的场景。她的指尖在风里,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此刻再铁石心肠的女人这时候也觉得自己是王家卫的女主角,无限情丝,一怀愁绪,剪不断,理还乱,随时准备穿着裙子在风里奔跑,奔赴一场伟大的爱情。 而姜黎黎在这时候想起来。 德成老总的独生女,就叫楚琪琪。豪门多联姻,德成是和云盛没有深度合作的快消行业巨头,所以更显得安全,强强联合,彼此守望相助,互相支撑渡过艰难时刻。事实上,德成比云盛体量还是略小一等的,在这个地产前景不好的时刻,正是门当户对。 但这世上最诱人的东西就是不确定性,陈曜这样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满足于一眼就看得到头的未来。 姜黎黎自己也曾经在过他那位置,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像她也知道陈曜等的不是她姜黎黎,而是一个比他现在的生活要危险刺激的梦想,一场奋不顾身的冒险。像他戴的表,一年只有一块,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要的是精神上的奢侈品。而奢侈品,本身的价值只是准入门槛,什么铂金钻石绿宝石,22k金机芯,掐丝珐琅……不过都是物质,是有价的东西。真正无价的是奢侈品背后贩卖的那个意义。 所以一看到是在兰榭,姜黎黎就立即往回撤。不仅全程在桌上不与他调情,更是果断拒绝第二次邀约。 黄思晴可以在兰榭,因为黄思晴就算不和他在一起,也仍然是黄思晴。黄思晴的分手礼物是一条古董项链,价值七位数,她伤心一场,继续是a10家庭的女儿。 但姜黎黎不行。 她对陈曜的唯一价值就是她是一场美好的幻梦,而梦是不能在兰榭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她的路比黄思晴要窄得多,也要险得多。 要么陈曜无可救药地爱上她,她于是拥有一切。要么陈曜并不爱她,那她就什么都没有。这一场盛大的魔术黯然退场,她回到她的马戏团中,坐在破旧的衣箱上,吃一块冷面包,度过到下一个城镇前的漫长时光。 陈曜必须爱上她,才能原谅她,原谅她的容貌并不如那些追逐他的女明星,原谅她甚至不是他社交圈子里知根知底的大小姐,原谅她不会芭蕾和马术,留学澳洲,家里没有一套像模像样的别墅,开的车也只是普通的路虎。 到以后,他还要原谅她在上海没有房子,原谅她说起家中的往事,父亲曾经创业成功,后面家业凋零,她要扛起家业的重担,原谅她是内陆省会城市出身,原谅她如同童话中的灰姑娘,尽管看起来各种姻缘巧合下,堪堪拥有了他那个世界的入场券,但仍然是一个一贫如洗的灰姑娘。就像灰姑娘家中是没落贵族,但在王子面前,到底是灰姑娘。 也许到有一天,他还要原谅她的南瓜马车,十二点就消失的华服和珠宝,原谅她那个虚无缥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神仙教母……以及所有他身边的人的不赞同和“诋毁”。 而要做到这一切,必须要一场伟大的爱情才行。 所以她不需要太漂亮,不需要太聪明,甚至不需要太有钱。她只需要足够梦幻,足够骄矜,如同那个被雨淋湿的豌豆公主,就算水从头顶流到鞋尖也没关系,她总能证明自己是公主。 她需要那一场舞,跳完之后,留下她的水晶鞋。而兰榭是跳不了那场舞的,她要他带她去lecrépuscule,见他的朋友,在浪漫的灯光下讲起他在牛津读书的日子,做楚琪琪和家具大王的女儿没能做到的事,和他产生一场伟大的爱情。 所以此刻她在这里,在林景和的车上。陈曜不肯同她跳舞,她于是带来林景和。虽然家产低他不止两档,但毕竟科技新锐,前途无量。 最重要的是,这说明她身边也有不错的追求者。还是能在lecrépuscule约会的追求者。他不肯陪她跳的那支舞,自然有人陪她跳。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跳。她甚至穿了和他约会也不穿的衣服,在灯光下对林景和巧笑倩兮,和他打招呼却如同陌生人。 楚琪琪今晚的约会体验只怕不会太好。 姜黎黎靠在玻璃窗上,额头冰凉,脸上却一阵阵发烧。野心勃勃的人总是这样的,因为那野心在日夜烧灼着她。 陈曜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他和gigi约会一定是亲自开车,送她回去。他会不会也有瞬间的恍惚,为什么自己身边坐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而他是陈曜,他向来配得上最好的。他甚至拥有定义最好的资格,拍卖会上的标王甚至都由他的出价来定,只要他愿意。 只要他愿意。 这一场在lecrépuscule的不期而遇之后,陈曜三天没和她联系,那三天简直比一辈子还难熬。 第四天上陈曜约她见面,在上海最好的马术俱乐部。没问她会不会马术,因为知道她不会也会会,何况女生不会马术也有不会马术的约会法。 姜黎黎约了个马术教练练了整整两天,浑身酸疼。第三天和陈曜约会,仍然坦诚对他笑:”我可是一点不会骑马。“ “没关系,我教你。”陈曜道。 他们的战役,现在才开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姜黎黎很早就说过,男人像狗,你要训他,他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狗群中天然有位置划分,你得让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得让他知道该把你摆在什么位置。 当时邱医生听了姜黎黎这番议论,神色叹为观止。 但此刻她下了路虎,站在马术俱乐部早晨微凉的空气中,都说高尔夫球场浪费了大量的绿地,还专爱开在城市中间的好位置,其实马术俱乐部也不遑多让。这俱乐部的树种得很好,一片片散落在绿色的小山丘上,乍看之下有种在英国的田园间的感觉,点缀的原木栅栏和溪流更是增添野趣。姜黎黎一见,眼睛都亮了,道:“我真后悔没有留英。” 她穿全新的英式女士骑装,非常干练漂亮,深色马甲,浅蓝色衬衫,腰肢纤细,白色的马裤包裹着修长的腿,黑色皮靴,虽然头盔仍然拿在手上,盘发却很专业,妆极淡,只有一点口红,甚至可以看见她颧骨上的几点小雀斑。 陈曜则是比她慵懒随意得多,半旧骑装,英式夹克本来就适合半旧不旧,他穿的hackingjacket尤其,暗绿色,深色马术裤,配长靴,整个人高大俊朗,他的脸是端正的英俊,所以更适合戴头盔,听见姜黎黎这样说,顿时笑了,问道:“那为什么没有留英呢?” “家里有点事情。”姜黎黎从这时候就开始铺垫十二点灰姑娘的事情,但立刻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我可是彻头彻尾的新手,陈总多多指教。” 她一面说,一面朝他伸出手,戴黑色的骑术手套,仍然十指纤长。她摆出的是电影里女贵族的姿势,陈曜也笑着配合,牵她的手,行了个吻手礼,道:“放心,叫我陈曜就好。” “可是黎黎听起来像叫小孩子。”姜黎黎笑道。 “我怎么敢叫姜小姐的名字?”陈曜也和她开玩笑。 玩笑归玩笑,陈曜早备下专业骑马教练在,连上马也是教练扶她上马。陈家的家底处处可见,教练介绍马匹,见姜黎黎如同外行一样抚摸那匹栗色小母马的头,大概也是陈曜极少带女人来骑马。他们看着,不由得起了御前大太监的气势,忍不住介绍道:“snowball和cinnamon都是赛马,snowball明年才退役。” 姜黎黎不以为意,仍然摸着cinnamon的头笑道:“我们这么厉害呀?” 退役的赛马价格并不算太高,都在六位数左右,但维护起来是个大花费。姜黎黎这样云淡风轻,反而显得教练有点少见多怪了。 照顾姜黎黎的水平,陈曜并没有快骑,而是和姜黎黎一起,各骑一匹,慢悠悠沿着山丘往下走。教练渐渐就落在后面。 太阳升起来,照得山坡上下的绿色赏心悦目,春天的微风和煦,拂面而来,灌木丛里在开各色的小花,绿草尤其嫩得出色,山丘下去的地方,有一大片苜蓿草,正开一点点的白花,两匹马看了都有点走不动了,也不管什么赛马不赛马了,埋头就吃。 姜黎黎立刻不赞同地笑起来,叫“cinnamon”,看得出她的好脾气,一直笑着制止,还是马术教练过来牵开了。 陈曜很绅士地在马上看着她,控着自己的马。他这人身上有种难以撼动的东西,尽管感兴趣,仍然是矜持而疏离,像是随时可以往后退。 但姜黎黎可不会给他往后退的机会。 上次约会的失败经验,她自己回去之后也有所总结,虽然兰榭不是好开头,但她也确实有点过于矜持。陈曜已经是闷骚的性格,如果自己一样冷静,如何点燃她。 所以走下山丘,她看着下面的绿野发出感慨:“真是适合野餐的好天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陈曜仍然平静地笑。 姜黎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眼看着他。她眼中露出惊喜神色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也不是一直八风不动,也有这样小女孩的一面。 “你是说?” 陈曜朝她微笑点头,认可她猜中了。 “为什么不呢?” 半小时之后,马术俱乐部的人在山丘下的梧桐树下铺好野餐的桌布,用提篮送来精致餐点,都是俱乐部餐厅的冷餐,鹅肝鱼子酱,火腿法棍,各色水果和沙拉,也有平易近人的培根卷和三明治,水用巴黎水,还有一瓶陈年甜白,奥维娜的白葡萄酒,其实整块野餐布上,最贵的就是这个。 当然,前提是陈曜还没坐上去。 他换下夹克,只穿衬衫,解开领口,头发也只是随意抓了几下,有种平易近人的感觉。躺在野餐布上,懒洋洋晒太阳,等着姜黎黎换好衣服下来。 他没想到姜黎黎换了一身连衣裙。 是非常漂亮的丝绸质地,奶油色的裙摆前短后长,前面一直垂到膝盖上方,露出纤细小腿和包裹着小腿的马靴,后面重重叠叠裙摆拖地,上面是春日花朵的图案,有种不可一世的浪漫。锁骨修长,外面却披着黑色夹克,是非常混搭的风格。 她解散了头发,因为盘起来过的缘故,头发有种自然的卷,顺着山丘的小路往下走,提着裙摆朝他跑过来,风吹得裙摆和头发都飞起来,如同落难的公主。 他不曾见过姜黎黎这一面,相信其他人也不曾见过。难以相信这就是那个在云玺的会所后院和他对坐,如同两军对垒般打德州的女孩子。 “怎么了?”她提着裙子向他跑来,翩然如一只蝴蝶,在野餐布上盘膝坐下,膝盖的骨头清晰,带一点泛红,花朵的裙摆层层叠叠堆在她大腿上,是极柔软和极冷硬的结合,实在是矛盾到极点的女孩子。 而此刻她微偏着头,对他笑:“陈先生这样盛情款待,我自然要盛装出席。” 陈曜躺着,枕着头,她侧坐在他身边,两人的腿甚至是有接触的,但陈曜笑道:“姜小姐难道随身预备盛装?” “是之前和朋友提到,喜欢10年的dior秀场,他就给我找了复刻版。昨天送给我的,一直放在车里,没拿上去,本来想还给他的,谁知道今天用上了。只能给他预备回礼了。”她答得滴水不漏:“陈先生又害我破费一笔。” 陈曜立刻明白她说的是林景和。 再沉稳的男人,到底是男人,有个竞争对手在旁边逼着,才好让他跑出全力,赛马也是同理。 何况她逻辑这样强,为什么会提起10年dior秀场,因为那年的秀场主题就是马术女孩,这是在她和陈曜约好骑马之后的事,林景和应该是感觉到了危机,所以迅速送来礼物。 陈曜只是笑,一点看不出受到威胁的痕迹,道:“确实怪我。原来你喜欢时装?” “青春期最喜欢服装设计,当初差点去读圣马丁,但最后还是去澳洲学了建筑。”她垂着眼睛轻轻一笑。但很快自己调整过来,转移话题朝他笑道:“所以在英国读书是什么感觉,东西真那么难吃?” “我还好,和朋友一起住,请了人做饭。”他躺着笑道:“同学里有人吃不惯,一年瘦了三十磅。” 听他这措辞,谁能想到他留学时在英国买了所房子,管家保姆齐备。 姜黎黎侧坐在野餐垫上,一手撑在地上,眼睛去看远方,笑容淡了下来。 “其实我去读了服装设计也未必会开心,也许又后悔没有学建筑呢。”她又将话题绕了回来。 她猜陈曜一定不喜欢他现在的工作,这甚至无关他爱不爱好建筑——从小在任何事上都有得选的人,唯一没得选的,就是一生从事的行业。怎么可能没有反感?如同包办婚姻,千好万好,终究不是自己选择的。 但她绝不会像低级玩家,上来与他共情。反而要反着说,说也许自己选了时装也后悔,这才是不喜欢现在工作的人常安慰自己的话。 果然陈曜就神色一动。 但他是距离感极强的人,只是也将目光转去看远方,顺手拔了一根草叶在手中玩。 “你怎么知道会后悔呢?又没试过?”陈曜看着她的脸笑道:“怪不得姜小姐弃牌那么干脆,原来这么擅长说服自己。” 他们两个如同在跳一场复杂的探戈,姜黎黎希望试出他对现在工作的不满,偏偏要说劝人不后悔的话。陈曜则句句劝她后悔,实则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 姜黎黎于是也收起这部分的话题,更像个内心藏着无数遗憾的天才设计师了。低头尝了一口水果篮里的提子,转移话题笑道:“竟然还准备了酒,这算醉驾吗?” 陈曜只拿起黄油刀给她往法棍上抹酱,道:“英国的面包倒是不错,那时候我们家附近有一家面包店,不管什么时候过去都亮着灯,里面的法棍尤其好。” 姜黎黎知道他意犹未尽。 正如她在邱医生的办公室所说,首先,要被他当做人来看待,如果能被归类为同类更好。陈曜身边想要给他当解语花的女人车载斗量,但是能被他归为同类,有着同样烦恼的人只怕没几个。 任何人身边的同类都不多,遇到了,很难忍得住不倾诉。 况且她先留下这么大的软肋:软弱的是她,后悔的是她,不爱现在工作的是她,被迫继承家业,在二十多岁就确定一生轨迹,一眼望得到头的,都是她姜黎黎。他陈曜仍然是无坚不摧的陈曜,不会被任何人触及内心,不过是出于绅士风度安慰她而已。 就像她此刻也只是惆怅一笑,道:“是吗?那下次我去英国旅游,可以顺便尝尝。” 他比谁都清楚,旅游是旅游,工作是工作,他可以随时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旅游,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拥有除了他父亲传给他继承的那个工作之外的任何人生。 他是最高贵的囚徒。这话说出来都矫情,无病呻吟。但他心里一定这样觉得,因为他人生的其他部分都是无尽自由,无尽资源。 连一副底牌没看到都不爽到现在的陈少,怎么可能平静接受别人安排的人生。 所以他终于上钩。 “但留学生涯总归是不一样的,为自己的梦想奋斗过,青春才有意义。”他轻描淡写地道:“我前些天还回去跟同学聚会过,很多回忆都浮上来了,好像留学的日子就在昨天一样。” 但他其实没有为自己的梦想奋斗过,他的梦想也许是做德州选手,也许不是,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从落地就要继承的那个工作。 得不到的总是最美好。 “真羡慕你们,可以选自己想选的东西。”姜黎黎只垂着眼睛苦笑,道:“再说真要哭了,不如干一杯吧。” 要是她直接揭穿陈曜对自己的工作不满,陈曜一定警惕。但她浑然不觉,只说自己,陈曜也仍然不开心,只坐起来,伸手给她倒酒。这一瓶酒价值十九万,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午餐用酒而已。 陈曜和她碰杯,又看向远方。 “你家里对你期望很高?”他忽然问道。 “不算吧。”姜黎黎坦诚得让人惊讶:“其实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有个弟弟,虽然没什么出息,是我自己想要挑起这份担子,我父母倒是很支持我,可惜他们年纪也大了,时代变化这样快,再逼着他们上场,有点太不孝顺了。” 她前一秒聊英国留学,下一秒熟练使用“孝顺”这个词,换了别的女孩子一定不敢,怕显得落后迂腐。 但陈曜毕竟是中国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这概念,他父亲和姜茂林老同志一个年纪,一个时代,饭桌训话,不可能没有提过孝顺这两个字。 陈曜不是独生子,家里还有个同母的妹妹,姜黎黎知道。他父母是很典型的官商结合,官员家庭的独女和前途无量的商人结合,后来随着他父亲登顶,他外祖父家的势力就有点不够看了。 他父亲在外面也许有私生子,就算没有,也难保以后不会有。只要他让出这位置,有的是人愿意补上。 所以他也是自己选的这条路,或者说,他从来没得选。 姜黎黎句句话戳中他处境,连时代变化也正中云盛如今的软肋,陈曜父亲已经退居幕后,但房地产行业这样动荡,未来在哪里?这才是陈曜面前最大的问题,他并不平庸,否则不会自己考上牛津。但要挽住时代的巨轮,谈何容易? 能一起舔舐伤口固然感人,但要是能陪他一起走进新时代呢?能在无数个深夜安抚他的不安和困惑,陪他一起打最难的仗,理解他在工作上的难题,永远陪着他,真正的陪着,做他的同伴,而不是“我不懂你的工作但我很关心你”的那种解语花。 这标准美好得不真实,像针对所有男人的杀猪盘。 但他是陈曜,他戴的是世上只此一块的百达翡丽,他自然也值得世上最理想化的伴侣。 于是他问:“姜小姐家也是做建筑行业的?” 不怪他还叫她姜小姐,实在是陈曜这个名字太鼎鼎有名,谁都能从网上知道他所有的事情。难免对于“不谋而合”这种事太有戒心。 但姜黎黎早已想好完美说辞。 “算是吧,我父亲以前是包工头出身。后来一直承包工程,只是这几年越来越难了,还好我回来了。”她轻轻摇晃着酒杯,像个在认真思考出路的继承人:“这两年我一直在想转型的事,不然也不会进景诚了,我一直觉得林总好像找到了未来的一部分答案。” 陈曜的眼神一动。 她懂他,无论是看了多少杂志采访也好,是熟读过云盛的内部讲话也好,或者干脆是从收购景诚的行为上窥到了一部分端倪也好…… 但这切入点如此准,像最精准的按摩,正好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痛的点上。 他怎么忍得住不接? “你也觉得未来在房屋管理和维护上?”他终于上钩,姜小姐也不叫了。 姜黎黎笑了。 “我都在景诚那么久了,你觉得我会猜房地产的未来在哪?”她看似卖关子,其实一点也不拖延,道:“其实景诚自己就做过分析报告,美国独栋较多,但无论是别墅还是公寓,业主协会的权力都非常大,日本同理,但有法律背书,10户以上的公寓必须成立管理组合。新加坡则是政府主导,各有各的方法和权力边界,但业主协会是大趋势。i-home系列很多人都理解为装修用的,只有云盛看到了它在房产管理上的巨大潜力……” 她说完一堆专业话语,不忘往后退一步,笑着饮酒:“我也是关公门前弄大刀了,没人比云盛更懂这个了。” 陈曜只是目光灼灼看着她。 “没有,你说得很好。”他终于与她正式交流:“其实云盛转型的大方向也是这个,我这两年在公司里只做一件事,说服他们将公司物业转型。” 姜黎黎立刻明白他的困境。 “其实绿城的物业更好,但他们一直在用物业的现金流养新项目。” 她不过是拾人牙慧,而且还是林景和跟几个分析师的牙慧,但陈曜立刻笑了。 “是的,我恰好相反,我要用项目赚的钱,把我们的物业做起来。” “那真是功德无量。”姜黎黎由衷夸他:“做好了,也许能拯救整个行业。确实也只有云盛能做,你们是龙头老大,只有你们有这实力,房地产的未来,就在你们身上了。” “船大难掉头。”陈曜也自谦道:“不像你们,更敏捷更精准,我们做了三年都没开发好的项目,景诚用两年就做好了。也许你们才是未来。” 他说的是景诚,姜黎黎偏理解成自己。 用林景和来做鲶鱼刺激他有危机感固然应该,但这时候,最要撇清。 “我?”姜黎黎像理解错了他的意思,顿时笑了:“我在景诚再待个把月就要出来了,孤家寡人一个。我们家也不过是小生意,跟着行业内的大潮走,吃点残羹冷炙罢了。但我真心希望行业好,你们好,我们这些下游公司才有未来。” 陈曜脸上一点看不出知道她和林景和没关系的爽。只是开玩笑道:“怪不得礼仪老师说第一次约会不能带女士野餐,果然残羹冷炙遭人嫌弃。” 他全然忘记了他们在兰榭的那次约会。 姜黎黎也并不提醒他,反而顺着他的话题笑道:“我的礼仪老师还跟我说约会千万不能聊工作呢,我也没听。果然我们是两个坏学生,在这逃课喝酒呢。” 对好学生来说,当坏学生太有诱惑力,陈曜立刻开始陪她角色扮演。 “不好。”他回头往后看:“等会校监要来逮我们了,快跑。” 其实是马场的管理人员过来了,陈曜今天包下整个马场在这野餐,正常是不应该打扰的,但那个穿着制服的人不知道是来服务还是干什么,朝他们走了过来。 姜黎黎立刻翻身起来,陪他玩。并且把他的一句玩笑话付诸实践。 “快跑快跑,被抓到是要扣操行分的。” 她穿这样浪漫的纱裙,一手提裙摆,一手把手递给他,在树荫的光斑下朝他笑,宛如他十八岁忙着出国没来得及谈的那场恋爱。而他这样高大英俊,在树下站着就像个美梦。 陈曜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站起身来,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笑起来却像个少年,直接拉着她跑下了山丘。草叶拂过穿着靴子的小腿,春日的风这样和煦,吹得满山的树木都在风里翻动,阳光晒在身上,有种微痒的感觉。 姜黎黎忍不住大笑起来,陈曜也一起笑,分不清是跑得气喘还是费洛蒙在分泌,心跳是越来越快的。 多梦幻,这可是陈曜,是他们的第一支舞。【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陈曜到底不会太出格,带她跑下山丘就停了下来,也是因为撞见了人。 是个牵着马的青年,陈曜的英式夹克已经穿得非常随意,他却比陈曜更慵懒,麂皮外套本来就显旧,几乎到了不修边幅的地步,生得非常漂亮,身形修长,只是有点过瘦了。陈曜的英俊尚且还要带着“他是陈曜”的前缀,他却是实打实的漂亮,站在这里不像上海最贵的马术俱乐部的会员,而是像个杂志模特,或者文艺片的主角。 没有戴帽子,头发也乱,非常野的黑色,非常秀气的长眉,一双慵懒的眼睛。穿的旧裤子,旧靴子,上面甚至踩着泥。牵着的马也不好,瘦骨嶙峋的。 但他看陈曜的眼神,这样平等。 “你怎么在这里?”陈曜一见他就笑了。 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来,牵着马,没有手,把火机扔给陈曜,让他帮自己点。陈曜真给他点了,他侧着头,懒洋洋地吸了一口烟,才打量了一下姜黎黎。 “今天是周日,我当然在这里。”他看人的眼神非常傲慢:“她是谁?新女友?” 他一点和姜黎黎说话的概念都没有,全程只和陈曜对话。 陈曜早已放开手,姜黎黎也好从容做自我介绍。 “我叫姜黎黎,是陈总工作上的朋友。”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一点被侮辱的感觉。 他不接话,吐了一口烟,牵着马往前走了。 “叶来。”他到底还是报了个名字。 我知道你是谁,姜黎黎在心中回答。那张白板她看过太多次,每一个名字都熟记于心。 他是陈曜最好的朋友,彼此都没有选择,因为从小一起长大,还有亲戚关系,他也是那群人里唯一家世配得上陈曜的,他家甚至略高于陈家。如果不考虑他的声名狼藉的话。 他叫肖叶来。 - 他们离开马术俱乐部的时候是黄昏,陈曜晚上有个会,她知道,所以也知道他心中一定后悔,没有将一整天的时间都留给她。 越是这时候,越是要缠绵难舍,陈曜开车送她回云玺,车进地库,通道两侧的地灯都像舞会的灯光,车停稳,她将头靠在座椅靠背上,转过头看他,疲倦而温柔。 “晚上准备吃什么?”陈曜也将头靠在座椅上,笑着问她。 “沙拉。”她答得坦诚。 陈曜笑了。 他伸手摸她脸,将手插入她头发中。她于是顺势将脸靠在他手上,是全然信赖的姿势。 一天的苦战之后,总要让他觉得攻下了什么。 “不要节食。”他认真关心她:“已经很瘦了。” “吃草让人清醒。”她开玩笑道。 “但碳水让人幸福。”陈曜也跟她开玩笑。 多可爱,这人人追捧的白马王子,原来也有这样平易近人的一面,甚至带一点控制欲,已经开始管起她吃什么来。 姜黎黎知道越是这时候,越要步步谨慎。太顺从自然不成,但过于疏离,也失去了意趣。所以她尽管带一点微醺,脸颊微红,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解安全带的动作却很坚决。 陈曜下车,替她开车门,她仍穿白天的纱裙,外面披着夹克,跳下车来,似乎有点没站准,一下子离他太近,几乎撞到他胸口。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她立刻笑起来,伸手拢住外套领口。里面穿的裙子是吊带,其实没什么的,多少晚礼服是抹胸款,更别说吊带,但她这样的姿态如同一座神秘城池,让人忍不住去征伐。 陈曜于是低下头吻她,是绝佳的身高差,他技巧娴熟,吻人的时候托住她后颈,带一点强势,好在姜黎黎也温柔回应,伸手攀住他肩膀,从侧面看过去,这画面简直可以做童话书封面的剪影。 最后仍然是姜黎黎先收回。 “好了。”她带一点气喘吁吁,强作镇定,所以尤其可爱,手还放在他胸口上,却道:“陈总先去忙吧,正事要紧。” 陈曜都忍不住笑起来。 “好,我去忙。”他道:“明天见。” “明天见。” 姜黎黎走上地库的电梯,看见他的车仍未开走。云玺的电梯很亮,她知道自己站在里面像个漂亮的人偶,朝他挥了挥手,并不管他有没有回应。 电梯一层层上升,像一个寓言。 到家她没有立刻发消息,而是等过了十分钟,才拍自己做沙拉的图发给他,像挑衅。 陈曜的回应也很简单,晚上七点,楼下餐厅的法餐外送准时送到,整整一桌,佐餐的是地道的法棍,甚至有侍者负责开酒,这次他送她一瓶黑皮诺,配菲力正好。随餐还有鲜花,贺卡上写了句法语,bonappétit。 姜黎黎也配合他装乖,发“谢谢陈总”。 他回“不用谢”,随赠一张在办公室的窗前吃沙拉的图。他办公室在整个上海最好的位置,正面落地窗,俯瞰黄浦江,外面是上海的城市天际线。 她吃他安排的饭,他于是吃她想吃的沙拉,多好笑。 男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像小男孩。 但姜黎黎的礼物其实第二天才收到。 她一直知道奢侈品牌的顶级vic用户是可以闭店接待,也可以叫人把新品带上门来挑的。但早上接到这电话仍然很惊讶。 好在这电话只有陈曜知道,所以她也多少猜到是陈曜的礼物。 但她也没能猜到陈曜的手笔。 云玺的电梯厅,是一户一梯,但她的户型对于这样的服务仍然太小,所以当大队人马出来时,仍然有点不够宽阔。 但对方是服务顶级客户的奢侈品牌经理,自然不会露出一点不满来。 云玺二十一楼的入户厅里,白色云纹大理石配金色铜条,纸醉金迷。但最奢侈的还是从电梯里出来的一队穿着奢侈品衣服的服务人员,以及他们拉出的两排衣架。上面每一件衣裳都套着防尘套,推衣架的sa甚至还戴着手套。 后来姜黎黎才知道他们并非某个奢侈品牌的sa,而是一间顶级的买手店。只服务于陈曜以及略低于他的那一个阶级的顾客,所以没有达到门槛的人连店门也无从找起。 sa将两排铜制衣架推进室内,经理亲自介绍,将防尘袋一件件拆下。十三年前的设计,灵感来源于骑马装的皮质外套,层层叠叠的纱裙,长靴,连衣裙,高定的工艺永远这样奢华,亲眼看到的时候永远让人有种震撼感,是时间凝结的人力和物力的极致,甚至已经无关喜好,只是单纯的震撼。 林景和送她10年的dior复刻,陈曜送她原版。一夜之间找到所有能找到的秀场高定,不知他一句话下这经理花了多少心思,难怪她瘦到极致的脸上也难掩浮肿疲惫,看见姜黎黎住的房子不过一百多平,仍然恭恭敬敬,叫她姜小姐。 送货大军如同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没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只给她留下满屋的华服。姜黎黎喝完咖啡,仍然有种不真实感,她将衣裳从架子上一件件取下,并不试,只是在身上比比,沙发上渐渐堆叠起纱的海洋,她忽然像小孩一样躺了上去,蜷缩在里面。 她的音响里在放一首极老的歌,这是十年前的衣裳,二十年前的歌。 高定不能水洗,所以也承载不了眼泪。 但她仍然听着妈妈年轻时最喜欢的歌,在这一堆华服里,安静地哭了起来。 (第二卷·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也许是为了弥补肖叶来那次的傲慢,陈曜第二次约会,选在了lecrépuscule,两人对坐在灯光下吃西餐,甚至把主厨朋友叫过来亲自介绍菜品,意大利男人天生的爱调情,姜黎黎也应对得很好,既没有当真,也没有过分矜持,被对方夸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姐,也只是笑着道:“那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原来在做主厨吗?” 胖胖的主厨里奥被哄得眉开眼笑,拿出珍藏已久的红酒,又邀请姜黎黎去后门看他种的一小盆香草,因为两人聊起意大利家乡的事。最终拿出一支烟来吸。 姜黎黎只是微微笑,道:“厨师可不好吸烟的。” 里奥也笑,说了句法语:“不过是寂寞罢了。” 其实交际一晚上,也只有这一句话是真心话。独在异乡为异客,也许他能感觉到姜黎黎身上和他的某种共性,都是围绕陈曜这颗巨大恒星旋转的小行星,偏偏彼此都是聪明人,在自己行业都是人中龙凤,但没奈何,只得出于某种隐秘的需求,围绕陈曜转动。谁让自己投胎技术不如人呢。 所以他们这种后天的小行星,心中都是有点傲气的,到底不如陈曜身边那些土生土长的品种来得服帖。但也因此带来许多陈曜身边没有的新鲜气息,就如里奥虽然是厨师但也是他的朋友。就像姜黎黎一上来,得到的女友待遇就是超过黄思晴她们的。 这其中当然有陈曜的新鲜感使然,但跟姜黎黎的自矜身份也是分不开的。她极微妙地拿捏住了那种状态:我不管你是陈曜还是谁,我谈恋爱的标准就是这样,这世上正常饮食男女谈恋爱也是这样谈的,你当然可以提出异议,但你要吗? 而陈曜的性格里是有某种平稳中正的,他也可能在和姜黎黎的这场交往上体验普通人的感受,所以格外好说话。确定关系那天,正是从lecrépuscule回来的路上,车过吴淞口,正好在放烟花,陈曜于是把车停在路边上看烟花。姜黎黎有点惊讶,道:“这里也可以放烟花吗?” 陈曜笑着道:“拿到特批就可以放的。” 姜黎黎第一时间还没懂,反应过来的时候,惊讶地看着他。 陈曜只是笑。 “不是你说的想要一场表白吗?”他笑着问姜黎黎,朝她伸出手来:“所以,女朋友?” 即使是姜黎黎,那一刻也是有点感动的。 她把手放在他手中,越过中控台和他接吻,手指插入他头发,手掌下的青年是活生生存在的,在此刻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陈曜,如同站在童话中巨大的宝藏门口,怎么能让人不激动。 但第二天她就躺在邱医生的椅子上,宣布道:“我要带x先生去见我的朋友。” “你在上海有朋友?”邱医生很好奇。 “没有也可以有嘛。”姜黎黎云遮雾绕地说了一句。 邱医生猜她应该是找人假扮,或者是又有什么新奇的方法,但无论如何,她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实在让人好奇,她会不会也有慌乱的时候。 “我很好奇,这一切都是在你的计算中吗?还是你也是根据计划调整呢?”邱医生将手搁在笔记本上,好奇地问。 姜黎黎只盯着天花板,她脸上并没有大功告成的志得意满,相反,她的表情甚至有点空,眼神中看起来空无一物。 “怎么可能全在计算中呢。”她道:“我不过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不过大框架还是没变的,他也不过是个男人,从来感情这回事,只要满足硬性条件,阶层够了,情绪价值够了,性魅力也够,再加上一点火花,感情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他之前那么多女朋友,也都是这样来的。我不过是总分达到了录取线罢了……” 她说过她的学历,邱医生也间或从她的思维中找到那种考过一场大考的痕迹。 “那这场狩猎中有什么事让你感觉不安吗?” “有个重要的关卡,就等在我前方。”姜黎黎问她:“邱医生,你觉得,人怎么会爱上另外一个人?” “我猜,是看见与被看见。”邱医生道。 姜黎黎笑了。 “这也是我的思路。”她看着邱医生道:“但邱医生你有没有想过,理论上,大家都知道最好的人是什么样的,那如果大家都装成最好的人,自然也就变得极受欢迎,很容易被爱上,那为什么大家不都装成这样子呢?” “因为很难做到。”邱医生道:“从认知上说,人无法彻底伪装成另一个人。” “是的,这就像运动员都知道最完美的动作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跳在空中,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哪怕是最顶级的运动员也有自己的不足,因为我们都是肉体凡胎。”她告诉邱医生道:“理论上,我们都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但我无法一直伪装下去。我得一点点暴露真实的自己,从性格,到三观,再到我们相处的模式……” “你怕他不喜欢真实的你。”邱医生补充道:“这位x先生。” 一直以来,姜黎黎都用“x”来指代陈曜。 但姜黎黎被逗笑了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邱医生的天真。 “我从来也没想让他看见真实的我,我只是在围绕真实的我打造一个假面。但这就和骨架一样,我有自己独特的骨架,沿着这个骨架长出来的画皮,到底和他有没有火花,他会不会真的爱上我,这个谁也控制不了。” “那你觉得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呢?”邱医生来了兴趣。 “请不要分析我,邱医生。”姜黎黎神色忽然一正,在邱医生以为她被激怒的时候,她又忽然笑了。 “我说过的,我是个魔术师。” 魔术师是什么呢,是介于骗子和表演艺术家之间的人。这世上有那么多的魔术师,但多数早早折戟在生活中。没有人像她一样走得这么远,这么高。习惯变魔术的人,多半是没有毅力去过现实生活的。而她在高二那年很幸运地进行了短暂的改行,用两年的苦读换来了如今的阶层和认知。 流浪在小镇的魔术师一场表演也许换不来一顿饭,但国王的魔术师也许能换来一个爵位。沼泽中的莲花不足为奇,长在参天大树上,还开出莲花,才能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 并没有邱医生想的那么夸张,姜黎黎带陈曜见的是她的真朋友,是当初在澳洲的同学,最近途经上海。alley一头棕色卷发,晒得黑黑的,十分爽朗爱笑。有那种abc式的热情,席上讲起当年和姜黎黎一起在澳洲勤工俭学摘蓝莓的日子,十分风趣,陈曜只是将手搭在姜黎黎的椅背上,笑着听。 聊完姜黎黎送alley去机场,路过红灯,停下来等,alley在副驾驶上补唇蜜,补着补着忽然问姜黎黎:“那真是陈曜?” “是的。” alley叫了一句“od’ssake”,手反过来捂着额头,仍然是非常西式的表示惊讶。姜黎黎反而笑了,道:“怎么了?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了解他。” “那可是陈曜,当初在澳洲的留学圈子里还引起过许多追逐呢。”alley和姜黎黎开玩笑,道:“你加油,做邓文迪,成功了我就来投奔你。” 姜黎黎也无奈笑,一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样子。道:“哪那么夸张。” 但一起摘蓝莓的日子多少还是有作用的。姜黎黎送她进站,车到航站楼门口,alley都下了车了,忽然又折返回来,越过中控台和姜黎黎拥抱。在耳边劝她:“takeiteasy,大不了回来我们一起摘蓝莓。” 她看过陈曜的八卦,自然知道和他分手是如何天上掉地下的体验,他在澳洲的女友那种富二代还好,普通女孩子这样摔一下,一身骨头就摔散了。以后再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活?再如何开始新感情?怎么能不拿他们跟陈曜比? 姜黎黎也有点感动,只能认真道:“放心,我有分寸。” 她确实有分寸,步步算得准。见完alley第二天,陈曜又约她晚上的时间,但这次不是两人一起吃饭,而是去酒吧玩。 姜黎黎并不惊讶,陈曜再端正自律,到底也是男人,而且是在英国留学多年的男人,国外对于酒吧文化本就不一样,何况他身边的同龄人还都在花家里的钱的阶段。 她卧室的白板上,红色的丝线串起陈曜身边的社会关系,形态非常巧妙。一般像陈曜这种量级的人物,就如同恒星,身边是围绕他转动的行星和小星群。但陈曜的好友里有一位却比较特殊,就是那天在马术俱乐部遇见的肖叶来,体量和他对等,甚至比他稍重,毕竟房地产这几年状况不太好,而且肖叶来是独子,家里是互联网巨头,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外祖父家也显赫得多。 两人是真正的发小,据说是父母辈的交情。当年一起留英,肖夜来和家里关系不好,常年待在上海,他的声名狼藉和放浪形骸多少也影响到陈曜,至交好友之间多少也有点互为对照的关系,用玄学的话说,叫双生火焰,肖叶来成了陈曜稳重外表下叛逆的一面,有这样的好友,总让人疑心他也未必如表面那样温文尔雅。 当晚两人还是一起吃晚餐,在陈曜在云玺的家里。陈曜这点就很好,和黄思佳分手半个月,家里的痕迹已经一点不留,姜黎黎轻轻松松到来,外套下穿着等会要去酒吧的衣服,是一件荡领丝绸长裙,露背,玫瑰色间杂金沙,丝绸的光泽在晚餐灯光下这样漂亮,她皮肤白皙如雪,锁骨链是钻石,一直在她锁骨的凹陷里闪着光,今天的化妆师的巧思,给她在锁骨上扫了亮片,又打腮红,整个人有种湿漉漉的性感。 当然她的解释也合理:“我从来不会化妆,都是助理帮忙化,也不想回去换衣服了,所以单刀赴会。” 陈曜只笑着吻她,咬她耳垂,道:“可见不想邀请我上门做客。” 都是成年人,姜黎黎懂他意思,女方邀请上门是什么意思,约过会的人都懂。但正如她在邱医生的诊室里的原话所言:训男人就像训狗,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就饿着他们。 所以她轻飘飘避过这话题,问起他晚上准备用什么招待自己,陈曜家里有厨师,正是那次见过的里奥。姜黎黎都有点惊讶,原来朋友也可以请来做家厨。 陈曜这人,傲慢起来是真傲慢。他有种宫廷贵人的性格,所有人围着他转。好的时候自然如同美第奇家族资助艺术家,又如同李白入宫廷,贵妃研墨,力士脱靴。但真正到他需要的时候,你还是得随传随到才行。 云玺的顶楼大平层尽管宽阔,带着岛台的开放式厨房尽管昂贵又体面,胖胖的里奥带着个副厨在里面忙碌的背影,还是带着股狼狈的神色,姜黎黎知道,所以尽量不从那里路过。 她才明白里奥那句寂寞的意思。难免兔死狐悲。 但上菜还是里奥过来介绍,彼此都有点板板的,姜黎黎是天生的主人公,有种自然的责任感,总觉得自己得让这事圆满一点,就算解决不了问题,至少大家情绪上都过得去。 所以吃完饭,她问里奥要不要一起去玩,里奥虽然惊讶,神色却很感激,笑着道去不惯7evening那种年轻的地方,太吵了。西厨并不比中厨轻松,他人中上都是汗。姜黎黎笑着拥抱了一下他,感觉他整个人像个梅雨天的北极熊,这才出了门。 陈曜也许看出来了,但大概率是没有,他这个人不算粗线条,但有种坦荡的理直气壮,像一种自然灾害,或者天气现象。像黄浦江缓缓流,尽管喜欢你,你也尽管可以乘着潮水做弄潮儿,但始终不会在路线上为你稍做转移。 这就是姜黎黎和邱医生说过的,他们进入的新阶段。陈曜渐渐看到真实的她,她也渐渐看到真实的陈曜。 魔术只是魔术,只能充当进入国王客厅的门票,不能骗他一辈子,更不能让她做王后。姜黎黎常常感觉那座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重,高耸入云地横亘在自己面前。也许穷尽一生也无法移动分毫。 但他下车的时候仍然伸手揽住姜黎黎的腰,在贵宾通道的夜色外对她笑,又仿佛一切都仍可以动摇。【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7evening是个高端的夜店,隐私性好得很,但看得出不是陈曜的主场,他也是客人。进去之后,里面舞台上表演正在高潮,音乐震翻天,激光灯如同枪林弹雨,给人要犯光敏性癫痫的感觉。陈曜到底是陈曜,跟班还是有几个,早等在门口,一路引他们进去,早预备好位置,是整个夜店最大的卡座,离舞台也近,人却不多,多是站着,像屏风也像保镖,坐下来的只有一男两女,都穿得很随意,偏偏她个个都认得。 男的其实是肖叶来的朋友,叫做伍诚,也是他们圈子里的人,家境比陈曜家略低,是做实业的,是家中的第二个儿子。比他们年纪稍大,三十来岁,是玩咖刚刚收心的打扮,据说刚订了婚。坐着的女的一个是那天见过的楚琪琪,一个是陈曜的妹妹陈诗妍,站着的一个看起来是陈诗妍跟班的女孩子,对陈诗妍讨好得很。 陈曜介绍得轻描淡写,只介绍了陈诗妍,朝姜黎黎道:“这是我妹妹妍妍,这是姜黎黎。” 陈诗妍和楚琪琪玩得极好,所以对姜黎黎十分冷淡,只做了个要站起来的样子,“hi”了一声,就又继续去和楚琪琪说话了。她手指上夹着根细长的女士烟,搭在膝盖上,像古代大战支起的拒马,让人连坐她身边也不好坐。 姜黎黎倒也不介意,在另外一边坐下,去看舞台上的表演,是个乐队在唱摇滚。侍者穿梭不歇,往桌上放各种东西,看起来像谁的生日,除了吃食和酒,还放了许多礼物与装饰,黑色的气球倒是和这酒吧的气氛很搭,还有堆成巴黎铁塔形状的酒塔,陈诗妍性格高傲,但这事倒像是她安排的,还指挥侍者:“蛋糕等会再上来,别弄得跟土鳖似的。” 正说话间,舞台上的表演换了一场,乐队退场,其中一个没随其他人退场,而是取下吉他,走下台来。穿一身黑,姜黎黎还以为是歌手过来陪酒,谁知道他端起给陈曜开的酒喝了一口,喉结明显,下颌线清晰,满身是汗,面容俊美,正是肖叶来。 他身上穿的还是演出的服装,一身黑,拖拖挂挂的,有种落拓的英俊。拿着酒瓶往座位里一坐,坐在陈诗妍和她那几个或坐或站的小跟班之间。顿时女孩子们都惊叫起来。但那惊叫也是开心的惊叫,如同读书时看班上最好看的男生忽然坐到女生堆里,嗔怪中都带着欢欣雀跃。 “喂。” 夜店里很吵,但姜黎黎刚好回头,就听见了他叫这一句。 她也不觉得冒犯,只隔着桌上层层叠叠的酒杯和他平静对望,人造的巴黎铁塔上灯光闪烁,肖叶来第二次挑衅般叫她:“又是你啊?” 肖叶来身上有种顽童般的恶意,但那顽童已经长到二十七岁,拥有在人群中顶尖的权力和财富,那一点点恶意也格外凶残,轻轻一推就让人无法承受。 好在姜黎黎也并不准备容忍他。 “有点吵,我去外面转转。”她贴着耳朵朝坐在身边的陈曜道。 一来就要离席,还是第一次见他的朋友,多少有点个性过于强了。但她难得这样亲昵交头接耳,手拉着他手臂,有种依赖他的感觉,陈曜也感觉到了,于是很温柔地侧过来和她说话。 “那我陪你去坐一会儿。” 但他刚说完,那边伍诚刚好拿着手机起身,道:“阿雪来了,我去接一下她。” 有人要来,姜黎黎的逃跑计划就暂停了下来,果然很快就进来了,顶尖漂亮的人在人群中总有种不在一个图层的感觉。她身材极好,穿白,还好今天姜黎黎没穿白,她侧身过来,侧腰薄得像片纸,却是s身形,施施然走过来,仍然是白得耀眼,黑发如瀑,一张脸像把周围都照亮了,实在是摄人心魄的美貌。这还是在夜店的灯光下,到了外面安静看,不知道会有多漂亮。 陈诗妍和楚琪琪那样傲气,在她面前也有点傲不起来。 也是伍诚实在对她好的缘故,情侣间一般在初期才有这种,男人有种供奉神仙般的虔诚,他拉着她走过来的时候,简直有种状元游街般的得意,但他们俩又因为熟悉,更像是炫耀私藏的宝贝。运宝一样把她运了过来,安放在座位上,见她皱着眉头嫌吵,立刻让跟班去找dj,道:“哪有九点钟就开始放857的,至少先上点r&b嘛。” 肖叶来在旁边已经换了酒喝,修长手指拎着酒杯,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整个人有种在自己家里一般的舒展,听到就笑:“所以说你土鳖,现在都这样放了。” “都这样放也不一定对。”阿雪施施然开口:“我记得几年前还不是这样,现在都是一阵乱摇了。重低音开太多,震得人心脏不舒服。” 肖叶来竟然接她的话,道:“以前放trap,现在都是hardstyle了,怎么能一样。” 但他说归说,还是叫来跟班,吩咐了一句什么,那跟班走到dj那边,还真把音乐换了。重低音少了很多,灯光也没那么乱了。 姜黎黎在旁边看着,并不说话,只是安静依偎着陈曜,间或咬耳朵和他说一两句话,夜店这样吵,更有种乱世小儿女的感觉。陈曜也觉得了,他其实也不适应这个环境,但是是贵气的不适应,毕竟是陈曜,不过是迁就朋友而已,更显得出淤泥而不染。陈诗妍的那群跟班,看似和肖叶来调情,其实一个个眼神都往他身上瞟。风流浪荡的不系之舟和登上就阶层跃升的巨轮,人人都分得清。 虽然陈曜身边有个依偎着的姜黎黎,但谁也没把她看在眼里。论身份,她不是楚琪琪陈诗妍,论稳固,她不是伍诚那个阿雪,阿雪在这样的场景已经是独立一个人,和谁都是平等对话,甚至是伍诚来靠近她,不知道又从哪里弄来一客冰淇淋,插着樱桃小伞递给她,惹得陈诗妍大发嗔怪:“怎么只有雪儿姐有,我们都没有。” 阿雪就笑着让给了她,像是把她当成了自家的小妹妹。尽管谁都看得出她和陈诗妍不是一个出身——要是她和陈诗妍楚琪琪一个出身,又加上这样的美貌,怎么可能会找伍诚。 她们亲昵,姜黎黎更显得被孤立了,别看卡座里外站的美女十来个,其实这里只有她们四个女人是真实存在的。其余的都跟soho那些辛苦混局的“模特”“网红”们一样,是桌上的装饰品。事实上,能混到这个卡座上的,都是外围中的顶尖了,soho那些青瓜蛋子般的女孩子们,还都混不进来。 但姜黎黎仍然安之若素,只安静依偎着陈曜听歌。这份镇定实在让人高看一眼,阿雪隔着桌子看了她几眼,她也察觉了,不紧不慢看了回去。 阿雪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姜黎黎也笑了,彼此都有些明了,有些英雄惜英雄。 “姚雪。”她先朝姜黎黎伸出手来,她的手腕纤长,带着个镶粉钻的蛇形手镯,她是肤如凝脂的暖白,姜黎黎是白里透着青的冷白,戴的也是钻石手链,但高下立现。她手上那个镯子,顶姜黎黎现在住的那套房。 “姜黎黎。”姜黎黎和她握手:“姚小姐是做珠宝设计的吗?” 她有点惊讶,但看姜黎黎盯着她的手镯看了一眼,明白过来,立刻知道姜黎黎是多聪明的人。 “是呀。”她笑着看姜黎黎身边的陈曜一眼,似乎也在判断他们如今在什么阶段。 但那毕竟是陈曜,在哪个阶段都值得高看一眼。 所以她笑着开玩笑,道:“以后黎黎需要戒指的话,可以来找我哦。” 她开这玩笑不过分,毕竟她自己无名指上也带着戒指,还是和手镯相称的粉钻,像颗大冰糖,在暗光下还这样漂亮,不知道在明处会有多耀眼。 姜黎黎很快就知道了。 酒吧的洗手间是另外一番天地了,7evening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酒吧里尽管群魔乱舞,洗手间却如同五星级酒店一样,宽敞明亮,甚至有专门的化妆镜和沙发,女孩子一起去洗手间是传统,陈诗妍和楚琪琪结成同盟,视姜黎黎于无物,她自然只能和姚雪一起去洗手间,男朋友再好,有些地方总是照顾不到的。 好在姚雪也很好,姜黎黎提出一起去,立刻笑着带上她。伍诚还想跟过去,她笑了:“我们女孩子去,你跟什么。” 姜黎黎跟她走过昏暗过道,进了洗手间,果然是摄人心魄的美貌,虽然隐约有一点医美痕迹,但也是只有女孩子能看懂的…… 两人进单间,出来并排洗手,洗手台上的洗手液都套着奢牌标志,两人在镜子里对视一下,姚雪立刻和善地笑,姜黎黎就在这时候轻声开口。 “戴安说,你放在soho的一只箱子还没拿走,不知道你还要不要了。” 姚雪顿时色变。 用聊斋中画皮被人发现也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的变化,温柔和善大美女一瞬间露出猛兽般底色,看姜黎黎的眼神仿佛要吃了她,姚雪甚至朝姜黎黎逼近一步,脸是一瞬间就红了,她皮肉也薄,所以额侧的青筋都明显了。 豹子在捕猎时的心率一瞬间能提升到150,这是肉食者的天赋,可以调动起全部的机能应对每一场生死危机,不像食草动物只能被动等待什么时候开始一场追逐。 但与其说姚雪是凶狠的猎食者,不如说她是被逼到角落的困兽。 “是谁让你来的。”她的声音都一瞬间变得嘶哑低沉,扫视一眼周围,凶狠道:“你要什么?钱?” 姜黎黎比她年轻不了多少,虽然在资历上是个后辈。她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姚雪已经从高中辍学,流落到soho,那时候soho还不似今日,今日的soho有种绝望的气息。那时候真是鱼龙混杂,遍地是机遇。她从soho起家,做平模,做嫩模,做外围,一路走到今天,换了个身份,成了个可以和伍诚这种上海顶级富二代订婚的珠宝设计师的身份,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但姜黎黎此刻看她,就有种后起之秀看疲惫前辈的惋惜。 “我不要钱,也不会要挟你。”她当然知道这话说出来姚雪也不会信,自己应该是第一个戳破她原来身份的人,她所有的攻击力和敌意都会冲着自己来。但姜黎黎还是竭力表明自己身份:“但我都能知道,别人也会知道的。你是聪明人,懂我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她只是个信使。 但谁能接受一个来报丧的信使? 姚雪看她的眼神仍然充满戒备,但猎食者都是很会伪装的,断了腿的狮子也仍然装作若无其事。姚雪甚至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让我退出?谁让你来的?陆思筠,还是她妈?你们有什么证据,污蔑我是你说的那个人?” 陆思筠是伍诚原定的联姻对象,他们这群富二代看似人数众多,其实联姻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选择真不多。陆思筠自己也在国内有社交账号,粉丝不少,都叫她陆大小姐。没人知道她家里其实早和伍家眉来眼去很久,而且一起留美,陆思筠今年年初在账号上大发独立女性宣言也是因为联姻告吹。 但这事显然给姚雪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不然她不会第一个怀疑陆家。 姜黎黎看她的目光甚至有点怜悯。 “别怕,没有人叫我来。我就是我,站在这里跟你说话而已。”姜黎黎站在洗手间的明亮灯光下,平静看着她眼睛,她知道姚雪不会信,也知道此刻才是姚雪今晚第一次真正看见她。 某种意义上,姚雪其实更像陈诗妍她们的同类,而不是她的。她已经学会了所谓上流社会的那一套,并不把姜黎黎这个外来者视为她们的一员。 但不妨碍姜丽丽仍然朝她伸出手去,微笑着看着她。 “再认识一下?我叫姜黎黎,是个室内设计师,也是戴安的朋友。” 这次姚雪没有握住她的手。 “你神经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骂了姜黎黎一句,拿起她的手包,匆匆离去。 姜黎黎却并不急着离去。她在镜子面前细致地补了个妆。她其实化妆化得不错,但每逢这种场合,还是请化妆师上门。她没有骗姚雪,她认真读过室内设计,也知道设计师最重要的是要把专业的事给专业的人做。只负责统筹全局,把握住审美就行。 而她是天生的设计师,她天生知道每个人会在什么位置,如同每件家具和装饰搭配在一起会有什么化学反应。就像她知道姚雪绝对不会在众人面前流露出任何异样,甚至不会显得和她疏远了。如今是她和伍诚已经订婚而没有结婚的关键时候。毕生经营在此一战,难怪她草木皆兵。【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姜黎黎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在催着切蛋糕了。陈诗妍确实是不喜欢姜黎黎,生怕她不介意,上来就道:“冰淇淋蛋糕不能等,我们先切了,不好意思呀。” 肖叶来连蛋糕都没切,是她在切,俨然是女主人的样子。姜黎黎也只是笑着道:“没事没事,今天是妍妍生日?” 她这话一出,肖叶来在旁边就笑了,他们俩的气场从第一天遇到就有点不对付,肖叶来对她总有点挑衅,她不回应,看起来纯然是个毫无攻击力的女孩子。但姜黎黎对陈诗妍这一句,肖叶来立刻就反应过来了,甚至被她逗得笑出声。 陈诗妍本来就因为她这话有点窘,听到肖叶来这一笑,顿时把脸往下一沉,生气道:“本来就是你的生日,人家给你张罗那么久,你还不领情。” 姜黎黎在邹医生办公室大讲特讲被男人爱上的第一步是先让他把你当成人,但那也只是第一步。陈诗妍她们这种出生就在这个阶层的女孩子也自有自的困境,从来都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女孩子的择偶不说上嫁,至少得平齐。所以她们的选择非常少,要面对的竞争对手却是全阶层的。所以整容医美是常事,又常年呈现一种既骄矜又草木皆兵的状态。去年还闹过陆思筠的朋友一面骂网红是外围女一面偷偷模仿别人穿搭的笑话。 但姜黎黎自己还在门外呢,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她们。 肖叶来也确实是肖叶来,女孩子表现成这样了,寻常男生不说受宠若惊,至少怜悯是会有几分的。他却能站起来就走。 “你去哪?”陈诗妍顿时吓得脾气都不敢发了。 “回家睡觉。”肖叶来是说走就走的性格,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姜黎黎并不说话,她挑起一场战争,自己却只专心吃蛋糕,还是陈曜拦住了。 “今天是你生日,你还能去哪。”陈曜到底是他多年好友,两人低声说了两句,肖叶来仍然没坐回来,只是仍然百无聊赖站在那里。陈曜反而朝众人道:“走吧。” “去哪?”陈诗妍不解。 “这里太吵了,去叶来家里玩吧。”陈曜道:“刚好又是周日。” 周日像是个暗号,陈诗妍也因此偃旗息鼓下来。于是众人转战别处,留下这昂贵的内场豪华卡和所有布置给那些跟班们。陈诗妍倒是带了个女孩子,也很漂亮,小明星似的,像她的小丫鬟,手忙脚乱从那堆堆积成山的礼物里选出几样带上,跟着上了陈诗妍的大牛,剩下的估计都留给那些跟班们瓜分了,因为他们离开夜场,回头一看,已经抢起来了,连接待他们的酒吧领班都在其中分礼物。 姜黎黎就在这时候撤退。 很少有人能在这时候弃牌,因为总觉得多待一会儿更好,多在陈曜身边盘桓久一点就更好,却忽略自己手上拿的只是一对6,而他们都是手握ak以上的人,再打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筹码太多,几次allin都伤不了根本。就像陈诗妍和肖叶来闹僵成这样又如何,自有陈曜替她描补回来。但她姜黎黎可不同,她只有这一点筹码。姚雪刚才出于人道主义给她展示友好时,尚且不会逆风救她,何况刚刚姜黎黎在洗手间给姚雪来了那一出。 这就是她最好撤退的时候。她能打出这一击漂亮的反击,姿态漂亮,陈诗妍都因此狼狈,是她的手段。但不是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她一旦失手,可没人给她兜底。 所以她急流勇退,选在她刚刚打出漂亮一击之后,保留她不卑不亢的姿态。还带一点对陈曜的谴责:我带你见我朋友的时候,可是全程舒适惬意,而不是你这帮朋友一样充满敌意哦。提前离开带着点谴责的意思,当然陈曜会不悦,但留下来,才更有损她的形象——如果在肖叶来家里陈诗妍和楚琪琪继续挤兑她,她姜黎黎难道真要扮演忍气吞声顾全大局的灰姑娘么? 所以她只笑着跟陈曜附耳道:“我身上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陈曜都有点惊讶,显然没见过这样“有主见”的女孩子。从来再有主见的人到了他身边,也被那巨大的引力给牵扯得失了衡,他也早习惯这样。围绕他转,他不加分,但这样不配合,自然是减分的。 但他仍然保持绅士风度,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他尽管模仿普通男女谈恋爱,尽管放了烟花,进行了所谓表白,问出了要不要做男女朋友的话,但他其实是不知道如何正常谈恋爱的,或者说,他其实也并没有把姜黎黎当做女朋友。就像他也没有把里奥当做朋友。 一段关系,总有摩擦,有摩擦就要协商,表达不满,提出诉求,听取对方的理由,最后双方互相退让,达成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这才是平等的关系,但陈曜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个。也许他和肖叶来之间有这种关系,但和别人没有。 姜黎黎也清楚,况且此刻夜店外夜色深沉,大家各自上车,哪有机会给她说一句深刻一点的话?所以她也只是笑着道:“没关系的,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跟他们去玩吧。” 连这句话也像在表达不满,在说:我今晚过得不开心,所以不愿意顾全大局跟你们去后面的行程,还要指责你是个玩咖。 被误解是人生常态。姜黎黎也不多做纠结,好在陈曜就有这点好,毕竟是受过好教育的顶级富家子弟,任何时候都保持体面。仍然送她上车,只是等待司机给她开车门,不再是之前揽着她的腰的亲密姿势。 他周围的人估计都很怕他,这种体面下的疏离最致命,因为甚至没有给你解释的空间,就算你这时候道歉,他也只有一脸惊讶:我并没有生气,是你多心了吧。 那边陈诗妍和楚琪琪正等着跟班把礼物抱上后座,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所以陈诗妍更要挑衅,道:“黎黎姐怎么要回去了?你的司机没来接你吗?要不要我们送你一程?” 他们家对陈诗妍的教育略有些放松,也可能是后来惯坏了,毕竟女孩子骄纵点也不是坏事。但这样追着嘲讽还是有点过分了,陈曜的眉头微皱。 姜黎黎只是微微一笑,她坐在幻影后座,将自己的腿并拢,玫瑰色间金沙的裙摆,有长筒花一样的弧度,她双手放在手包上,似乎并没听见这嘲讽。 陈曜以为就要这样结束的时候,她却忽然“啊”了一声。 “差点忘了。”她忽然欠身起来,因为陈曜只是站着不动的缘故,更显得她这动作的真诚,她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来,上面扎着绸带,打成非常漂亮的蝴蝶结模型,亚克力盒子里是个迪士尼的玩偶,看起来是送给女孩子的极好的礼物。 姜黎黎朝他递出礼物,一派坦诚地朝他笑。 “前几天看你在准备礼物,还以为是妍妍生日,听说她喜欢公主系列的玩偶,所以托alley帮我拍了这个,还好今天送到了。虽然不是妍妍生日,但也当做见面礼吧,还好没忘掉。” 她甚至最后仍然对他笑了笑,不等他反应,欠身将礼物放在他手中。关上车门,道:“开车吧,谢谢。” 到了肖叶来家里,陈诗妍才看到这份礼物。本来以为是给肖叶来准备的礼物中的漏网之鱼,拿过来一看,顿时笑了。 “是原版的辛德瑞拉诶。”她立刻欢呼雀跃:“听说前两天有一只上拍了,我让jessica帮我找,都没找到,喜欢收集这些玩偶的外国人最变态了,当宝一样,出都是悄悄出,明明也不算贵,才十几万,还不肯卖给圈外人呢。哥怎么找到的?琪琪,快来看我哥送我的礼物……” “是黎黎送你的。”陈曜靠在台球桌边,说了这句。 陈诗妍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呀?”她立刻把那辛德瑞拉往桌上一扔,哼道:“她能找到什么好东西,是不是真的都难说呢。” 她也是骄纵惯了,她们这群女孩子都以骄纵保护自己,因为心里知道自己的地位并不稳固,像心中不安的贵族反而要用锦衣华服来标榜自己与平民不同。而真正早早成为继承人的陈曜,反而处处显出平易近人的样子来。 但陈曜也是见惯她这样子的,今天却忽然把脸沉了下来。 “陈诗妍。”他只平静叫她名字。 陈诗妍也被吓到了,但当着众人,不愿意露出被吓到的样子来,吐吐舌头道:“这么凶干什么嘛,之前黄思晴送我的高定我还剪了自己diy呢,不都是拿你的钱买的……” 但她还是会察言观色的,见陈曜脸色不善,没有再说,捡起那个玩偶,匆匆走了。以她的脾气,估计拿了那个玩偶出去,随便扔掉了。 陈曜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什么性格,但今日的视角格外不同。他在此刻忽然明白姜黎黎为什么执意要回去。 陈诗妍是动摇不了的人,姜黎黎也清楚她的善意一定是虚掷在水里,这东西不贵,也就十来万,对他们来说是废纸般的价格,但对她来说不是。她的经济状况,陈曜心中有数,外人尽管想象他们这群人,说出“我交朋友不看别人有没有钱,不管多有钱,反正没我有钱”,但那都是想象。他们是在钱堆中长大的人,怎么可能眼中看不到钱的存在。 一米八的人不会看不出一米六的人矮,云淡风轻说句没关系,那是他们的教养。她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不在乎,这才是实话,但并不等于看不见,不然陈诗妍不会说出那句话来。 陈诗妍的骄纵任性,不是无根之水,她只是把所有人的心里话,用一种难听和不体面的方式说出来罢了。她是陈曜的妹妹,一个家里出来的,骨子里的价值观哪有两样的。 但姜黎黎此刻在干什么呢? 她太聪明了,所以什么都看穿。陈曜仍然记得那天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她那深琥珀色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种格外凉薄的神色,带着一点笑意,平静报出她的底牌。 她一直知道他手上是ak。 就像她一直知道他看不起她。 而他陈曜,也像个不服气的赌徒,想要证明他不是,是他牌品太差,不肯愿赌服输。她连这点也看穿,所以收牌离场,并不和他多纠缠,她自有她的骄傲。 坐在一个牌桌上,就是平等的。她有她高超的牌技傍身,尽管筹码只有薄薄一叠,她发自内心地这样觉得。这是他们都在心中嘲讽过的“穷酸气”,只是陈诗妍说出来了而已,其余人都扮作好教养,讲有教无类,讲众生平等…… 不知道为什么,陈曜眼前一直浮现她吃沙拉的样子,尽管他从没见过她吃沙拉。她和陈曜在一起的时候,吃的总是别的,他还记得那天他送她的晚餐,她无奈地发来照片,真的放下沙拉,吃他点的菜。 那时候不觉得,现在想想,她也许真的很喜欢他。 她此刻在哪里呢?应该已经到家了,陈曜没有去过她的家里,但云玺是他的项目,一百七十平的户型什么样子,他心中有数,开放式西厨的岛台,正对着落地窗,她一定在岛台边吃她的沙拉,今天的晚餐她其实不喜欢,里奥的存在让她不舒适,这也是她的阶层带给她的一点,她还没有习惯被人伺候…… 但他记得她纤细的脖颈,颈后的碎发,要靠得很近才看到。她是那样周全的人,低头的样子也那样倔强。她是这么好的牌手,但她坐车离开的时候,连再见也没有说。 她也会为自己而伤心吗? 陈曜此刻心中有情绪翻腾,如飞机舷窗外的云海,这在他是人生头一次的体验,尽管他谈过许多恋爱,也一掷千金制造许多浪漫。 “怎么了?你把陈诗妍骂了?”肖叶来的声音打破了他思绪,肖叶来每年生日总是喝很多酒,如果给他画幅肖像,一定是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的造型。 他穿浴袍都有种落拓的俊美,陈曜有时候都自愧不如。和女生一样,男人之间,其实也是知道谁长得最好看的。 “没什么。”陈曜道。 他是根植在这个阶层的树,当然会为一阵风而摇晃,但根永远扎在这里。 “快上去吧,人都齐了,就等你一个呢。”肖叶来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那天晚上,姜黎黎没有跟他汇报到家了,陈曜也没有询问。自然也没有晚安和早安。 好在第二天就是看心理医生的日子。 姜黎黎这次蜷缩在邱医生的沙发椅上,一言不发。 邱医生拿着笔记本进来,见她这样子也有些惊讶,问过好之后,问她:“事情发展不顺利?” “在我意料之中。”姜黎黎答道。 她是天生的创业者,因为总是硬绷着一口气。人有时候绝处逢生,凭的就是这一份心气。她心气很高,邱医生从第一天就知道。 她连面相也是这样,眉毛高,耳朵更高,因为执行严格的节食和瑜伽,非常瘦,整个人的面相有种往上提的劲,聪明外露。当然她在外面收敛得很好,邱医生猜她从到了上海后,就没跟任何人说过真话,除了跟她。 但有时候太聪明的人,是连自己也骗的。 “沮丧吗?”邱医生问她。 姜黎黎只是缓慢摇头。她并不沮丧,沮丧太浅了。那感觉是面对一座山,是陈家乘着时代的东风和权力积累起的金山,金币堆成的土坡,每往上爬一步都往下滑三步,而她追逐的目标站在山顶,遥不可及地看着她。那感觉和戴安看着soho的女孩子飞蛾般前仆后继扑向对面的豪宅小区,还被挡在外面的无力感一样。是黄昏时看着女孩子衣香鬓影地打扮着,奔赴大大小小的夜场,知道午夜时分她们必将带着失望的心和因为高跟鞋而剧痛的脚回来一样的情绪。 但她毕竟是姜黎黎。 她甚至能反问邱医生:“你觉得男人爱一个女人,具体爱她的什么?” 她的问题永远这么难,但邱医生仍然努力作答。 “我想,爱的是和她一起生活的感受,和对未来的畅想。” 真阳光,姜黎黎说出黑暗的答案。 “我觉得男人不会爱女人,只会爱自己的母亲。” 邱医生学过弗洛伊德,自然面不改色。俄狄浦斯情节是心理学上已经被证实的现象,所以她并不惊讶,只是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男人没有爱人的能力,只是在重复自己小时候和母亲的相处模式。”姜黎黎也不紧不慢举出几个例子:“所以妈宝的男人会找一个强势的女人来当自己的妈,家暴家庭的孩子也会找一个愿意受虐的女人来殴打,男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母亲。” 邱医生将笔记本摊在膝盖上,考虑到姜黎黎的敏锐,她每次做这动作都很隐蔽。 “你觉得x先生也是这样吗?” “他也是男人,当然也一样。” “那他的母亲是什么形象呢?”邱医生问道:“他的母子关系是什么模式?” “他父母的结合是联姻,他母亲是非常贵气的太太,生来就是为了联姻而生的,所以更像是外祖父家的女儿、再加一点他父亲的妻子,身为母亲的那部分很少。”姜黎黎平静得出结论:“所以他习惯的和女人的亲密关系,应该是那女人有着自己的一个独立世界,对他疏离,却不离开,他甚至能接受自己对她来说有一部分的功能性……” “那他要什么呢?”邱医生问。 姜黎黎笑了。 “邱医生,你开始懂得我的魔术了。”她在这样的低谷还能笑出来:“是的,这一课的关键,是他要什么呢?” 疏离,独立,享受他的钱和势,这些谁都可以做到。但他所追求的那个母子关系的核心,让他觉得和他母亲对待他的方式一模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这是姜黎黎这段时间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就像她一直在猜的他的底牌,一点也不能猜错,否则就会随着公共牌一张张出来,这局牌的走势就会天差地别。 她没有再来一次的筹码,所以一点也不能错。 这一天的冷战没什么,事实上,就算陈曜从来没和她聊过母亲,姜黎黎也知道,报纸上那个带着帝王绿项链的“陈太太”,对他们兄妹进行这种冷一冷的待遇也不会少,养孩子是保姆的事,她们只负责指导保姆,母子之间是有代理人的,但保姆越俎代庖也不行,姜黎黎听到的八卦里,富家太太常常因为保姆和孩子感情太好而换掉保姆,免得影响母子感情。 但她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核心竞争力,这才是要命的事。这世上的美人太多了,阶层高的女孩子也太多了,何况她还是个赝品,她和陈曜之间的核心相处模式应该是什么,她迟迟无法落子。 “这也是一课?”邱医生笑着问。 人间的悲喜不相同,姜黎黎全力投入的一战,在她看来是自己的病人的病例,尽管有兴趣,仍然是旁观者的兴趣。 但姜黎黎并不以为忤。 “这是第二课。”她甚至笑着告诉邱医生:“这才是上次的答案:如何让男人爱上你。” 肖叶来生日的第三天,陈曜的邀约到了。发信息邀约是他的风格,却不是两人晚餐,只说有个慈善晚会,可以穿得正式点。姜黎黎于是认真租了一件高定古董衣,慈善晚会主题是海洋保护,她这次穿dior,白色礼服长裙,从胸口开始打褶,像扇子,也像贝壳,重工重料,难的是并不贵。配的首饰是帕拉伊巴,自然也是租的。 上海的二奢店遍地开花,但大都是烂大街的包跟手表,最多加一些成衣。姜黎黎也是挖掘许久,才找到这个门路。租她衣裳的人叫裳姐,姜黎黎刚认识她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商人的商,后来有次直接转账,才知道她的本命就叫黄裳。也是设计专业出来的,她的二奢店就像二奢店里的顶尖私房菜,虽然不至于会员邀请制,但普通人能找到还真不容易。是极少的能租到大牌高定线的地方,除却她自己收集的古董衣,有时候甚至能找到这几年的高定服装,但她对来历讳莫如深。毕竟高定这种东西,件件都有数,不管从哪里流出来,沦为租赁品,对最开始拿到的人都是极大的污点,品牌方是不知道,知道一定会追责的。 所以姜黎黎也非常克制,只租古董衣,既经济实惠,又不过分触目。说起来还十分体面:曾经差点入读圣马丁的女孩子,对衣服有点特立独行的爱好也很正常,反而显得品味高雅。反正她的包包和珠宝样样都又扎实又符合她现在的身份水平,白色鳄鱼皮kellycut配全套帕拉伊巴宝石,项链戒指手链,她这年纪,说出“感觉蓝宝石颜色太深,我压不太住”也是情理之中。 她其实也有些忐忑,毕竟纸上谈兵是一回事,真正实战是另外一回事。临出门甚至忍不住和黄裳确认一下,道:“裳姐,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黄裳是那种笑面虎式的人,是那种说不清是三十五还是四十岁的干瘦长相,正收拾带过来的盒子,听到这话也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职业素养,笑道:“当然是好看的,这可是上百万的家当呢。” 其实姜黎黎也知道她一定听到风声了,虽然她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将陈曜送的衣裳都收进去了。但保不齐她刚刚趁姜黎黎试衣裳的时候看到什么蛛丝马迹。这房子的衣帽间是开放式的,卧室反而在里面,姜黎黎的衣服收起来,并没有锁,换好出来时总感觉她发现了什么。 当然也可能是她紧张过度,自己的错觉。 姜黎黎是极秀气精致的长相,骨骼都细致,所以不安的时候总显得有点凄惶,怪可怜的。黄裳这样说,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说了句“不好意思,裳姐。” “哪里的话。”黄裳也觉得有点尴尬,像妓女忽然被客人要求谈起心来似的,虽然果断拒绝了,心里也有点人道主义的同情和愧疚感。见姜黎黎低头摆弄手链,知道自己这套手链有一条的子母扣扣不好,总有点要脱不脱的。姜黎黎脖颈纤细,年纪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颈根上还有些碎发,低着头一直弄。 “我帮你弄吧。”黄裳说了一句。 姜黎黎把手递过来,一直没说话,黄裳也觉得自己这忽然的好心有点多余。弄完要走了,姜黎黎却忽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 “裳姐等等。”她匆匆跑进衣帽间,因为没穿高跟鞋,还光着脚,匆匆进去,匆匆出来,拿出一件防尘袋包着的衣裳,递给了她。 “上次你说你喜欢海盗爷,可惜没找到97年那一场的。”她匆忙将衣裳递给黄裳,道:“这件我穿不了,在你那里放放吧。” “是什么,我给你写个单子。”黄裳还是公事公办的。 “不用了,时间也来不及了,你先拿回去吧,喜欢就留下,再写单子不迟。”姜黎黎催促道。 黄裳沉稳了一阵,到底忍不住,提着这衣服进了电梯,没到七楼就忍不住拆开防尘袋,看了一眼。顿时瞳孔都睁大了。 是真正的秀场版高定,国内都没几件,真不知道姜黎黎是从哪弄到的,难道真像风言风语传的,她真交了好运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2 章 送走黄裳,姜黎黎反而镇定下来。高定不好坐,她站在镜子前安静等待陈曜的车来接。高跟鞋太高,略穿一穿就感觉脚背要炸开了,但那也是自觉的痛苦。就像她此刻在这等待陈曜,也知道如同小美人鱼走人间的路,无论如何这一晚不会太顺利。 但总要走,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来接的车还是幻影,后座更适合大礼服。陈曜也很有绅士风度,下车来接她,看见她站在电梯里,披肩配晚礼服,妆容精致的盘发,也十分配合地露出惊艳神色。 办这慈善晚会的是个博物馆,又是模仿metgala,红毯早准备好,用挂绳的礼宾柱隔出入场路线,带着白手套的迎宾在门口等,豪车如云,衣香鬓影。但还没进门,姜黎黎就发现了自己的第一个错。 她的大礼服和鞋子不成套。 她来之前查过,这慈善晚会在上海鼎鼎有名,叫oceanna慈善晚会,是一位致力于海洋保护的名媛建立的,远在民国时期就有了,还找当年宋氏家族出席这个慈善晚会的报纸。在二十年前又有人重启这个慈善晚会,从此风头无两,成为上海最顶格的慈善晚会之一,各路“慈善名媛”竞相登场,衣香鬓影,号称是国内的“metgala”。但其实因为自矜身份,星光不足,并没有什么媒体关注,更像是高级富豪圈的自嗨。 所以她选衣服也很保守。果然到了之后,看见红毯上走的名媛们也都穿得很端庄,不像是博出位的metgala,更像是彰显身份的庄重晚会。看到几个在白板上的人物,都是陈曜的女性长辈,穿的都是大礼服,鞋子也各有各的精彩。女性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为悦己者容,而是为了尊严地位而妆扮了,所以格外精彩。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华丽宫殿,价格也赶得上一座小宫殿了。 相比之下,年轻女孩子就嫩了许多。但仍然不是姜黎黎这样东拼西凑可以匹敌的。一般时装周的规则,顶级奢牌的秋冬高定秀,在当年的2-3月就开始了。销售倒是要等到秋天。但这慈善晚会上的夫人小姐们,哪个不是奢牌的vic用户,基本都每年消费八位数以上,自然能拿到别人拿不到的衣服。 楚琪琪和陈诗妍一起走,一人一身顶奢的秋冬高定,都是没上过红毯的,一黑一红,可见姜黎黎在lecrépuscule那天的横空出世还是给了楚琪琪不少的心理阴影,她今日也穿黑色大礼服,配的珠宝是全套钻石,与裙摆上的星空点钻交相辉映,重工重料,如同公主一般。陈诗妍的红色缎子裙则张朗许多,配的红宝石项链,蕾丝形状环绕脖颈,如同鲜血般触目,十分华丽。 姚雪则是和伍诚一起走,她年纪虽轻,穿得动大裙摆的晚礼服,穿一身墨绿色,肤如凝脂,大波浪发,头发如同鸦羽般黑,红唇如血,是浓墨重彩的大美人,提着裙摆缓缓走来,衬得伍诚如同保安一般。 她自然戴祖母绿,沉甸甸项链,配耳环和手镯,但最显眼还是左手无名指的大戒指,是粉钻,价值连城,婚戒样式,彰显那个传言成真——伍诚已经向她求婚。 姜黎黎并没十分美貌,也没十分奢华,走上这红毯,更像是百花争艳中的一棵白色百合花,只有身边的陈曜是最昂贵的配饰,让人不禁交头接耳,问这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毕竟有黄思晴珠玉在前,陈曜的年纪也还轻,二十七岁,远不到收心的年纪。况且姜黎黎打扮不过是“有格调”,远不到奢华的程度,实在是“望之不似人君”。 于是姜黎黎随陈曜进入晚宴内场,从来这种晚宴,东西都难吃,本来也不是来吃东西的。为的是拍照,桌上的花艺都巨大且浮夸,碗盘杯碟刀叉,摆得满满的。 当然承办方还是极好的酒店餐厅。上冷盘时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上面正在轮番演讲,讲解是哪路名媛捐的什么物品,等会要上拍。 姜黎黎坐在陈曜身边,这种慈善晚会,名牌都是放好的,陈诗妍偏要彰显特权,和楚琪琪走过来,和自家哥哥打个招呼,慢悠悠把自己的名牌拿起来,和桌上另外一块名牌调换了位置,然后就专心和陈诗妍聊天了,晚宴八人桌,她甚至越过那巨大的花艺和姚雪都聊了两句,就是不跟姜黎黎说话。 姜黎黎也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情点评冷盘,见里面是蜜瓜火腿切片配新鲜罗勒,笑着道:“这罗勒让里奥看到,又要说了。” 陈曜也会心一笑。 其实姜黎黎真不知道他今天这一出是为什么,要是赔礼,那为什么不给她奢华体验?难道经过前天那一出,还不知道她的经济实力?要是想让她认清自己位置,那也不是陈曜的行事风格,他哪有心思和人斗气,但凡有什么不爽,直接走就是。有钱人很少给人第二次机会,这是奢侈品柜姐都懂的道理。 但陈曜不说,她也不说。等上一万年也不动声色,是所有牌手的基本功。冷盘撤下去,隔壁座的名牌主人到了,是肖叶来。他穿正装原来也好看,和陈曜不同。陈曜的贵气是经过良好教育的,一看即知家里是能捐图书馆的,穿老钱风的海军蓝西装白色西裤的那种,如同坐着游艇驾着帆船出海,白色的船帆和蓝色的海,阳光灿烂的天。 肖叶来却是阴雨天,是浸透了雨水的树冠和庭院,是黄昏时暧昧的天色,坐在壁炉前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他是棕色的老外套,磨旧了的皮制马具,是檀色,是雨过天青云破处,是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样的场合,他穿旧外套,灰色的粗花呢西装,里面是亚麻衬衫,更是一身褶,领带也不打,整个人像是随便抓了一件衣服穿上就来了。偏偏仍然有种随性的俊美,头发倒是难得抓了一下,坐下来第一件事,扫了一眼桌上的气氛,顿时笑了。 他身上有种让人讨厌的聪明,因为格外敏锐却不肯放过别人,让人提心吊胆。 姜黎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他结的仇,但他显然是记仇的。她在酒吧撩过他一次闲,害得陈诗妍跟他闹,他于是立刻也撩她的。把姜黎黎一身行头扫了一眼,手肘支着桌子,问楚琪琪:“琪琪,你怎么不戴这种浅蓝色的石头?整得那么老气横秋干什么?” 楚琪琪还没什么,陈诗妍立刻爆炸了。 她大概恋兄,也可能是恋这个阶级,所以总有种誓死捍卫阶级洁净性的架势。肖叶来这话太气人,也给了她发作的借口。所以她冷笑一声,立刻大发议论。 “黑色和白色礼服都是纯色,配杂色宝石,本来就不对。只有蓝宝和红宝这些五大贵宝是正色,其余的杂色宝石有什么好戴的。” 陈诗妍虽然愤怒,攻击力有限。楚琪琪笑着道:“话也不是这么说,首饰不过是些小玩意,喜欢什么戴什么就好了,阿雪,你说是不是?” 众人都看姚雪,姚雪也知道楚琪琪是要她表忠心。毕竟接下来她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了。所以尽管姜黎黎只是安静切着盘子里的煎三文鱼和芦笋,她也毫不犹豫地笑着点评道:“要是彩宝都集齐了,自然是想戴什么就戴什么。但如果没有的话,还是先从红宝蓝宝祖母绿这些开始吧,毕竟贵重宝石虽然有平替,但折射率和火彩跟五大贵宝还是不能比的。平时戴戴可以,重要场合只怕要露怯呢。” 陈诗妍听得一直笑,楚琪琪比她好点,还十分大度地找补道:“但我还挺喜欢海蓝宝的颜色呢,平时搭衣服是好一点。但今天比较正式,我妈妈非要我戴她这套蓝宝石,我也没办法。” 都说到海蓝宝了,就差点名姜黎黎戴的帕拉伊巴了。 姜黎黎倒没觉得多受伤,但不作反应也不对,于是放下切完的芦笋抬头道:“我记得楚小姐这条项链还是在oceanna晚会上拍的吧?” “姜小姐记性真好。”楚琪琪也对她笑:“是前年的标王呢,我妈妈说刚好颜色也像海洋,就拍下来了。我妈妈很喜欢彩宝,姜小姐也喜欢的话,下次可以来我家看看呀。” 要是这时候说一句帕拉伊巴的颜色像马尔代夫的海,也许下次约会就在马尔代夫的七星岛屿上了。毕竟她是陈曜邀请来的,受了这么大的气,他就算出于绅士风度也不会无动于衷。 但姜黎黎连这也吞下去了,只是笑笑道:“谢谢楚小姐的邀请了。”就继续吃饭了,她为这样的晚宴上过一整个课程,她向来是好学生,全套礼仪记得清清楚楚,连端起酒来喝的样子也无懈可击。 她这样平静,倒显得她们有点不依不饶了。气氛一时间有点静。肖叶来引完战,自己却走去一边了,像是和主桌上的谁打招呼去了。 主菜上来,是菲力。姜黎黎其实并没手抖,但见陈曜一直不说话,所以切牛排的时候切了两下,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菜发愣,有种意兴阑珊的感觉。 “我帮你切吗?”陈曜问她。 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道:“没事。”就继续低下头切了,正好今日的牛排为了众口难调,是煎到了五分的,所以她带着疲倦感继续切了几下,也显得浑然天成。 小美人鱼上了岸,步步走在刀尖上般痛,如果自己痛,就是白痛。痛也要痛到他知道,才好问他索取一个补偿。 但就连姜黎黎也没想到陈曜的补偿。 饭吃一半,他叫来侍者,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当时席上已经说到这慈善晚会历年的拍品,陈诗妍优越感十足,说起自己母亲是oceanna这慈善晚会重启的大功臣,真正的元老级人物。二十三年前重启第一年,陈夫人才刚刚生下她不久,就为这晚会奔走,还拍下许多东西给她做礼物。 楚琪琪和姚雪自然是附和她聊,伍诚和同桌的另一个男子也充当捧哏。陈曜不似她爱炫耀,只间或聊一两句,他的手本来一直搭在姜黎黎的椅背上,等到侍者拿了个盒子来,是从姜黎黎这边过来,说话时站在姜黎黎后面,姜黎黎并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陈曜看了一眼,拿起什么,一面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插在了她头上。 “是什么?”姜黎黎不解地问。 对面的陈诗妍一下子僵住了,那张骄矜的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成了掩饰不住的震惊,但敌意倒还好,反而是楚琪琪,一瞬间眼神几乎都带上了杀气,表面自然更加笑得甜如蜜。 姜黎黎知道大概是什么好东西,顺手摸了摸,拿出化妆镜来照了照。 是个插梳,满钻的梳背,像个小王冠,中间镶嵌一点蓝汪汪,是真正的鸽子蛋,比姚雪手上的戒指大出一倍。晚宴还没到拍卖环节,灯光不算十分明亮,但鸽子蛋仍然在姜黎黎一转头的瞬间折射出一点寒光,只有钻石有这样的寒光,正是姚雪说了一晚上的火彩。 是蓝钻。 隔着头发,姜黎黎甚至没有真正接触到那颗钻石,仍然能感觉那沉甸甸的重量。像溅了一点岩浆在头顶,插着发梳的那一片头皮都是发烫的。 她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正是陈诗妍说的,二十三年前,陈曜母亲在oceanna拍卖会上拍下来的。蓝钻是贵宝中的贵宝,钻石中的明珠,拍下来的时候是做成王冠的。但对于陈曜母亲来说,不过一件寻常珠宝,真正顶级名媛的习惯。珠宝不是珍藏密敛,是要戴的。所以拆成了几块,组合起来是王冠,分开可以做胸针,做项链,耳坠,这一件比较特别,拆成了发梳,像个小王冠,弯弯地插在她发髻处,慈善晚会的灯光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衬宝石,看得出帕拉伊巴的火彩好不好,自然也能清晰看出来,这颗蓝钻就是二十年前在第一届的oceanna拍卖会上拍下的标王,二十年前的千万价格到了今天已经不好换算了,唯一可供参考的,是去年伦敦一颗比这小一点的蓝钻裸石,刚刚拍出了九位数。 陈曜做了这样的事,几乎惹翻一桌人,连姚雪的眼神都复杂起来。他却若无其事,继续像之前一样时不时地和姜黎黎交谈,有人过来和他打招呼或者引荐,他也只是淡淡应对。 但他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今晚的拍卖会上,谁会不认得这颗蓝钻?多少双老辣的眼睛隔着圆桌在评点各人身上的珠宝。谁不知道这是陈曜母亲的珠宝,过了今晚,整个圈子都会知道。陈曜有了新女友,叫做姜黎黎。【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 23 章 慈善晚会毕竟是长辈们的领域,整张桌子上最乖的楚琪琪也没乖到会陪着长辈们敷衍一整晚,况且今年的拍品也无聊,古董和字画居多,年轻人略扫了一眼名单,都没什么中意的。于是都转移到休息室里,红天鹅绒窗帘,厚厚地毯,有酒柜吧台和台球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张赌桌,陈诗妍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打德州的桌子。” 陈曜的性格确实沉静,整间屋子最喜欢德州的估计就是他,反而端着一杯酒慢慢过来,看了看,笑道:“确实是。” 他说完这话就朝姜黎黎笑。谈恋爱有意思的就是这种时候,高大英俊的青年端着酒站在桌边朝你笑,你们彼此间拥有一个只有你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姜黎黎也不由得有点失神。 何况她头上还戴着蓝钻,出于礼节也该“冰释前嫌”,所以也端着香槟杯过去了,她手指纤长,摸了摸牌桌里面的绒布,又敲敲牌桌的木边,指甲敲击木头的声音清脆又好听,有种女人的性感。陈曜就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笑着与陈曜调情:“草头同学又想上课了?” 草头似乎是陈曜在德州软件上的用户名,中文是草头两个字,很有趣,草头其实就是苜蓿,姜黎黎笑他是马。可惜陈曜似乎不太买账。 但陈诗妍她们还没休战,见姜黎黎和陈曜这样亲密,十分不爽。肖叶来倒是消停了,抱着手臂在旁边看。陈曜在休息室里也仍然是体量巨大的恒星,立马有比他家体量少的行星过来,是同龄的青年,但相貌气质都露怯,竭力自然笑道:“陈少要打一把吗?” “我不打生场。”陈曜礼貌却疏离地拒绝了,道:“你问问叶来吧。” 肖叶来这人,难搞的时候是真难搞,但平易近人的时候谁也想不到,真的坐下来和他们玩起来,陈曜不打,却看,陈诗妍也要坐一个,楚琪琪坐在她身后看牌。姜黎黎跟着陈曜看的是肖叶来的牌,第一把是组局的青年拿到了对q,收了底池。肖叶来弃牌弃得非常果断,第二把陈诗妍的ak收了底池,到第三把上,才有一把达到转牌圈的。 肖叶来打牌的习惯很好,看牌十分隐蔽,姜黎黎其实没看到他的底牌,但也不说。见公共牌开出梅花5和红桃89来,组局的那青年和肖叶来刚了下来,不肯退让,打了一个5bet。底池一下子飚到了几十万。 转牌出来一张黑桃j,那青年的眼神一亮,姜黎黎立刻猜到他是对j,这牌赌同花和顺子都有些难度,肖叶来要真是一手10和7或者10和q,不可能这样和对j坚持到这里,如果是bluff,这时候也该收手了。 果然青年也是这样想的,直接又打了一个底池的五十万筹码,想逼退肖叶来收底池。 休息室人多,有些热,肖叶来是脱了外套的,亚麻衬衫有种慵懒随意的感觉,他挽起袖口,手上只戴了一块皮表带的旧表,没戴戒指,一双手却漂亮得像艺术品,思考的时候玩着筹码,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局牌吸引了休息室所有的人来看,桌边站满了人,都不敢打扰他思绪。他玩一会儿筹码,双手指尖相对,看着那青年笑一会儿,忽然反头问陈曜:“阿曜觉得我要跟吗?” 陈曜笑着喝酒:“这点钱还要问我?” 他身上其实是有点拧着的劲的,有的时候是好修养好教育,有的时候就有点不够舒展。姜黎黎知道他其实不喜欢这局牌局里没有他这件事。他当然可以不想玩,但他们玩得开心,这对于习惯当世界中心的他,是有种不满在的。 但肖叶来也不管这个,像是要转头回去继续玩,忽然和姜黎黎对了个眼神。 “姜小姐在猜我们的底牌?”他问。 他这句话一出,满桌人都看向了姜黎黎,连那青年也不意外,都想从姜黎黎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来。这满休息室的青年才俊,还有陈诗妍这类富家千金的目光,没有一个是好承受的,但姜黎黎仍然平静扛住了。 她毕竟是最好的魔术师,甚至能漫不经心回他。 “那我猜到了吗?” 牌手都知道,永远不要回答人的问题,也不要不回答别人的问题,甚至不要听进去他的问题,也不要思考。因为只要思考,就有反应。永远要做那个问问题的人,不要做防守的人。 肖叶来立刻就笑了。 他把一直在玩的那摞筹码并入了自己的筹码堆中,牌局才开始,整整七八柱筹码,如同小山,他十分熟练地往前一推,筹码山立刻崩塌,筹码蹦跳着汇入满桌的底池之中。 他说:“我allin。” 他对面的青年立刻被架到了风口浪尖。但对j这样弃牌,如何舍得,况且肖叶来的牌风这样松,一掷千金也出了名,光是同龄人的传闻中,关于他一把牌输掉一辆布加迪的事就有不少,从来也没听说他是多厉害的牌手。 关键是他这把的牌路就不像有顺子的样子,更像是bluff,多半也是一对,或者干脆手上只有一张5或者89…… 不仅他对面的青年在思考,所有围在牌桌边的人也在猜。陈诗妍更是忍不住要看肖叶来的牌,打到一半被看牌是大忌,因为就算牌手伪装得再好,看牌的人的反应也可能暴露,但他这样无所谓,竟然也给她看了。陈诗妍立刻露出惊讶神色,但很快又装成扑克脸,又贴着耳朵告诉了楚琪琪,和她笑成了一堆。大概把这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 她这样轻松,对面的青年却神色凝重,不用看也知道他手心一定冒汗了。这是巨大的诱惑,这一手牌上千万,弃掉当然最安全,几十万谁输不起?但如果坚持到底,赢到肖叶来上千万呢? 可从来没听说过肖叶来不肯愿赌服输。 况且肖叶来在他们这群同龄人中向来身份特殊,他家里情况很奇怪,他是独子,虽然二十六七了没工作,但能动用的钱比他们这些问家里要钱的多得多,似乎没人管他,只管给钱。也有过生日一晚上花出去一套别墅价钱的传闻。 所以这青年这样犹豫,捏着牌的手几乎在发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等得是太久了,一般德州思考三分钟,他已经远远超过了。周围的人都等得不耐烦起来。 “罗畅,要不要给你开个房间想一想?”肖叶来嘲讽道,他已经allin,按理说紧张的该是他,但他还在懒洋洋喝酒。 他也在玩陈诗妍那一套,欺负新人,这叫做罗畅的青年是新贵,衣服穿得毫无章法,除了贵一无是处。年纪也轻,他身边的女生紧张得不行,一直在捏他手臂小声阻止他。但罗畅烦躁道:“你别管。”越是这样反而越露怯,何况肖叶来已经带头嘲讽,立刻有人笑道:“罗畅你还是打电话回去问问你爸吧。”“问他妈才对,他家是妈管钱。”“这一把牌够卖多少馄饨了,劝你还是弃牌吧。” 到了这阶层,物质其实都唾手可得,拼的就是一口气了。正是因为分了三六九等,所以九等的人才会不要命地往上爬,因为往上才有尊严和舒适,像罗畅这样被人群围聚嘲笑,过得还不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白领呢。 所以他更要争一口气。 “那我也allin。”他一咬牙道。 姜黎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因为离得近,肖叶来立刻察觉了,但他那一笑也未必是因为她。 满桌人立刻都起哄起来,鼓掌的鼓掌,吹口哨的吹口哨,催着荷官:“先开公共牌。”荷官倒挺专业,不急不慢,去掉一张,再开一张。满桌人都如同探头的鸟一样凑过去看,罗畅几乎失去了看牌的勇气,但仍然本能地支起身去看。 是一张j。 罗畅长舒一口气,将牌打开,果然是两张j,他得到这样的胜利,人却跌坐回椅子里,身边的女生代他激动,欢呼雀跃,惊叫起来,满桌人都感慨。陈诗妍率先发脾气:“什么嘛!什么破牌。”满桌人都知道罗畅赢了,都在赞叹他的好运气。也有人第一时间去看肖叶来的,见他只是继续笑着,把他的酒端起来喝。 “肖少这把可输大了。”有人笑道。肖叶来也不说话,陈曜更是懒得管,只有姜黎黎不紧不慢地道:“是红桃j。” “什么?”肖叶来笑着看她。 他这人坏的是什么是真的坏,这样处心积虑,要摧毁罗畅。但专注看人的时候,也让人有种被明月独照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朝你伸出手来。 “你不仅猜到他是对j,还猜到他没有红桃j?”姜黎黎问他。 肖叶来只是笑。 “你不是也猜到了吗?” 他修长手指懒洋洋翻出牌来。是红桃10跟q,也就是说在转牌圈他的顺子就已经成型,他allin从来不是bluff,而是猜中了罗畅的底牌是对j。而且里面没有红桃j,所以就算最后出来一张j,让罗畅成了四条j,肖叶来手上也是大过他的同花顺。 但胜负手其实不在这一圈。他手拿两个红桃,公共牌两张红桃,离同花和顺子都只差一张,这是大优势的牌,他却耐心陪罗畅打5bet,骗罗畅入局。罗畅之所以敢allin,就是因为那一轮他装得太好,罗畅无论如何不相信他手上会有什么稳赢的好牌。 但桌上的人都不是专业牌手,自然看不出这里面的弯弯绕,只知道笑着感慨“这真是冤家牌了”“到底罗畅豪气,一把牌输掉一千万……” 罗畅的脸色是有点白的,但年轻人的傲气在,毕竟家底也不算薄,所以仍然强撑着不说话,只是身边的女孩子脸色已经彻底惨白了下来,神色凄惶,依偎着他都有点发抖了。 而肖叶来就在这时候开口。 “什么一千万?”他随手将两张牌往荷官手里一扔,姿态十分漂亮,漫不经心道:“我们本来又没打钱,不是吗?” 最后那个“不是吗?”问的是罗畅,眼睛也看向罗畅。罗畅眼中的他此刻大概与天使无异,真是恶劣性格,一会儿做魔鬼一会儿做天使。满桌的人哪里肯,尤其陈诗妍最向着他,立刻道:“谁说的,刚刚说好的拿钱换筹码的。” “你们才玩多少。”肖叶来道:“让罗少请你们吃饭好了。” 罗畅本来还有一丝迟疑,到这时候已经不敢犹豫了。立刻道:“那我请大家夜宵吧,让人去wf定个包厢……” 陈诗妍第一个冷笑出声。 “谁要去那里,土鳖。”她一半是被肖叶来驳了面子,一半是要表明态度,立刻拎起包就走,楚琪琪和她的跟班也跟上,男的里面也有人借着抽烟走了不少,各自散去,休息室一时间就冷清下来。罗畅还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暗自庆幸,坐在桌边迟迟不起身。 其实姜黎黎在他那位置,反而会咬牙认下来。他家如今是阶层跃升的关键时候,他父母让他今晚参加这晚会,是对他有着出来交际的指望的,就算真输了这一千万,家里知道是在这晚会上输的,还是输给肖叶来,虽然心疼,也会帮他认下来。 但如果逃了一千万的单,那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今晚离开这间休息室的人,无论高低贵贱,都不会忍得住不把这件事传扬开来。也许在罗畅回家之前,他父母就从别的“长辈”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是状似无意提起,充满善意“你家罗畅输了一千万,吓得脸都白了,还好叶来那孩子宽容,只说不打钱,罗畅也聪明,借着台阶下了……” 真让他父母选,估计宁愿花一千万把这事买转,只要不是这名声就行。 偏偏肖叶来那样诛心,话留活口,还让罗畅自己选。罗畅自己舍不得钱,才选的逃单。说出去他肖叶来才是宽宏大量,行事贵气,一千万的债说免就免,何等大气。 就如同他那一手牌,也是早早布局,请君入瓮。 都说阶级之间等级森严,如同天堑一般难以跨越。其实看看陈诗妍这种人,总觉得所谓阶层壁垒不过如此。但罗畅父母那样白手起家的人精,都徘徊在门外,陪着笑脸换一个名额,说明门内自有高人在。 陈诗妍那样的一点就炸,不过是看门的一个装饰,如同内有恶犬的警告。真正能为这个阶层做代言人反而是肖叶来这种人,时而笑眯眯,时而拒人千里之外,不明白的人以为他玩世不恭,其实就像今晚一样,他姗姗来迟,喝了杯酒,玩了把牌,就将这个阶层充满向往的新贵随手绞杀。罗畅以后的社交死亡,他当记首功。 但他这时候又退了回去,仍然懒洋洋,说声“走了”,就一手勾着外套一手拿着瓶酒一路走出去了,也没人拦他。姜黎黎和陈曜离开的时候,正看见他手上还拿着那瓶酒站在他的布加迪divo边上,旁边还站着个手足无措的代驾小哥。肖叶来还在鼓励他:“放心开,撞了算我的。” 陈曜的车过,他一眼认出来,还朝这边挥了挥手,外面下小雨,他避也不避,车灯和博物馆外面的灯光交织,把雨丝照得如同金线,他如同站在舞台中央的弄臣,有种嘲讽一切的神色。 “在想什么?”陈曜问她。 姜黎黎知道自己走神得太明显,于是没有回答,只是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露出累极了的样子。陈曜买账,伸手揽住她肩膀,两人如同在车内拥抱的一对小鸳鸯。 姜黎黎没告诉他自己在想肖叶来的事。他们这个阶层的人做事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罗畅回去如何面对自己这一夜呢,他得用多少时间,才能洗刷这一局牌套在他身上的形象。 但肖叶来不在乎。 所有的人里,姜黎黎最忌惮他,因为他身上有种醉鬼的清醒,如同宫廷盛会,所有人醉生梦死,只有魔术师和弄臣隔着狂欢的人群遥遥相望。怎么能让姜黎黎不害怕。 但没关系的,最伟大的冒险故事,主角总要有一个宿敌的,姜黎黎知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第 24 章 但哪怕是最好的故事,也猜不到接下来的走向。 按理说,交往一个月,正式约会也有过七八次,有过几次过夜的机会,今晚又是夜深,这样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晚会之后,正适合两人一起回家,各自卸去装饰,洗澡之后,在这不算很深的夜色里睡一场。 车到地下车库,云晟的地下车库过分的亮,通道两侧的地灯如同童话中的蘑菇,一路澄明地照进去,司机将车停好,陈曜送姜黎黎上去,进电梯的时候很绅士地揽住她的腰。 其实姜黎黎知道自己扮不成无懈可击的a10富家千金的,真正像陈诗妍她们这样从小参加这类晚会惯了的女孩子,早就知道再带一身鸡尾酒会裙,预备的就是晚会之后的afterparty,大礼服的裙摆是保持距离,适合揽着腰的鸡尾酒裙才是亲密的小party准备的。 但姜黎黎没打算扮一个正常的富家千金,牌手的第一步,先要认账,拿到什么牌就打什么牌。39强装aa也装不来,装了也不长久。她从澳洲回国账上才七位数,想强装a10家庭的千金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装一个曾经接近过a10的没落家庭的女儿,有品位,有故事,强撑着体面,却又处处露出颓败的底子的话,是完全可以的。 唯一的问题,是年年都在福布斯前十的陈家,也不是这样一个身份陪衬得上的。 所以姜黎黎并未邀请他进门,而是站在那门口,在陈曜都已经她要开门邀他进去的时候,转过身来,将那插梳还给了他。 即使是陈曜,那瞬间眼中也有惊讶。 但他到底留英,不止学了个穿衣服而已,绅士风度也是十成十,这时候还能笑着道:“怎么了,不喜欢?” 姜黎黎摇摇头。也勉强笑着道:“不,这东西很好。我很喜欢。” 这世上的事最难的就是这个,很好了,但还是不够好。就像挖了一座小土丘,但要移的是王屋太行两座高山。做陈曜的女友为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得到婚姻,没有婚姻至少要有爱情,没有爱情至少得有泼天的富贵,这价值九位数的蓝钻虽好,离那些都太远。他只是想给她戴一戴,并不是要送给他。 越是有钱的人越会做生意,把人都分好三六九等,绝不会做付出巨大溢价的冤大头。黄思晴得到接近千万的分手礼物,她姜黎黎虽然比黄思晴略好,也不会高到哪去。当然在分手之前可以跟着他出入高级场合,戴最昂贵的珠宝,享受最多艳慕的目光,甚至连陈诗妍和楚琪琪的刁难也是增添体验感的其中一环,但然后呢? 这跟县城里的普通家庭漂亮女孩子被县城婆罗门晃悠钱袋子吸引有什么区别,反正到年纪总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好在她是姜黎黎,她是最好的魔术师,自然不必遵守这套规则。 对的决定容易做,有一对a在手上,谁不知道坚持到底?错的也容易做,拿着一对5和6,再差能差到哪去,不如乱打一通。 但如果是a9呢。好,但是不够好,清楚知道上面还有ak和aa,想要说服自己没有,又做不到。明知打下去多半是输,但万一呢?万一对手是bluff呢?万一最后公共牌出三张9呢?万一自己真能收下底池呢? 从来区分顶尖牌手的黄金规律只有一条,就是她能不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弃掉最关键的牌。 所以她仍然将那小王冠模样的插梳双手递还给陈曜,道:“谢谢你。” 陈曜的笑容也淡了,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出于礼貌道:“谢谢我什么?” 姜黎黎的话说得非常吃力,像是每一个字都是她字斟句酌,生怕有一个字是词不达意的。 “谢谢你喜欢我。”她垂着眼睛道:“上次我们说起人生际遇,你说人是水面上的浮木。我当然也知道如流水,但原谅我,我仍然想在这流水之上建立点什么东西,或许,这就是我的不切实际吧。” 她说得苦笑起来,陈曜当然懂她的意思。 装得再像又如何,再模仿普通人的恋爱又如何。他不过是在进行一场沉浸式的角色扮演,难道真和她谈一场平等恋爱,街上走的小情侣里,女友对男友拥有的权力,管他的钱,毫无芥蒂花他的钱,收他的礼物,随时出入他的住宅,和他的家人平等相处,他能给吗? 罪责当然在他,但他如何肯认,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被判过罪,这世界都在围绕他旋转,如果他就是一切规则的中心,他怎么会有错? 好在姜黎黎也不和他分对错,他们毕竟是在谈恋爱,不是在辩论。她只是像任何一个女朋友在这时候会做的一样,凑上去亲吻他。 如果说姜黎黎这场魔术师生涯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她是好学生,思想厉害,动手能力不行。这个吻不足以销魂蚀骨,所以及时收手,留下一个高贵的姿态。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手从他颈侧滑下来,顺手理了理他的领带,是妻子般的姿态,看他的神色甚至有点凄然。 他眼中震撼。 “再见了,陈曜。”她说完,不给他告别的机会,自己进了门,关上门,留下他在门外。 穿了一晚的高跟鞋脚已经痛到麻木了,她踢掉鞋子,光着脚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可乐,这一晚上的痛苦,值得一顿放纵餐。冰冷的易拉罐上迅速聚集起水珠,等她端着可乐走到卧室的时候,水都要滴下来了。 她喝了一口可乐,碳酸饮料的气泡如同芥末一般直冲鼻腔,整个人都为之一震。喝了两口,才有力气继续脱衣服。她于是将可乐扔到垃圾桶,站在穿衣镜前开始脱那件比她一个月租金还贵的衣服。 可乐虽然好喝,但并不值得为它冒着弄脏晚礼服的风险,尝到一口就好,好在冰箱还有很多,扔掉这一瓶后还有其他一模一样的补上。仍然是完美口感,甚至更新鲜,尚未开封,充满惊喜。 陈曜也会试图找人补上她姜黎黎的。 好在她姜黎黎也不是可乐,她从头到尾做的就是奢侈品,就像这一条高定古董长裙,纯手工,一年只有极少的数量,根据某个女人的身材定制,如果她喜欢,那它就是无可替代。 所以她才敢站在门前,跟他演一场“让我们都冷静一下”的戏码。 如果肖叶来在这,他会认出来她的手笔的。 姜黎黎在家里的沙发上散落着她租来的各种衣裳,厨房也不是随时可以参观的状态,卧室更不是。最重要的是,她将那块白板就放在卧室里,连收都没收。如果陈曜进门来,一定会在她卧室看到他和他全部的社会关系就写在白板上。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陈曜进门。 这是转牌圈,没到她allin的时候——前提是她的筹码够撑到那时候的话。 这也是很好的一局牌。虽然公共牌还没出,但她手握这样的底牌打到这里,已是天纵奇才。 - 姜黎黎之所以敢和陈曜“各自冷静一下”,还有一个原因,是姚雪邀请了她,去自己的订婚宴。所以不管冷不冷静,他们总归有再见一面的机会。难得有一次,不需要他姜黎黎就进入他的阶层,况且再见面是“冷静一下”的状态,如同在人群中远远看见前女友,还是从未得到过的前女友,那带点怅然的情绪,和失去的感觉,也许会让他误以为那就是爱情。 但姜黎黎其实也知道,要拿到最后的大结果,不是误解和技巧可以得到的。 她仍然不知道陈曜在感情中追求的是什么。 姚雪的订婚宴极尽奢华。 有传言说她已经怀孕,筹备婚礼已经来不及,所以走的是订婚-领证-生孩子-出了月子再结婚的顺序。所以这场订婚宴,是以婚礼的标准筹办的,直接包下在oceanna慈善会对面的六星级酒店,在一楼办婚礼和婚宴,整个二楼作为来宾接待区,从荷兰空运鲜花,礼服更是高定设计师亲自飞来量体设计,只是客人比婚礼少许多,双方亲戚也请得不多,只有亲近的好友故交五十来桌,是宣布姚雪作为伍诚的妻子进入这个圈子的信号。 姜黎黎到得很早,所以得以在楼上总统套房看见姚雪的妆扮过程,订婚宴没有伴娘,但仍然有几位玩得好的女孩子穿着闺蜜服,里面有陈诗妍和楚琪琪。姚雪正坐在镜子前由化妆师化妆,穿着香槟色的丝绸睡衣,发型师在梳理假发片,其实她光是这样散着头发就已经是云鬓花颜了,姜黎黎于是把礼物放在堆成山的礼物堆里,上去说了句恭喜。 姚雪和她之间有种奇怪的气场,自然是跟那天洗手间的事脱不了干系的。这也跟姜黎黎的性格有关系,她是天生的魔术师,从来不做平庸之辈,做不了推心置腹的好友,做一个心腹之患也是可以的。总归姚雪见了她总是要本能地颤一颤。 陈诗妍和楚琪琪在,姜黎黎待不住,于是走出来在酒店预备的大厅里休息,婚庆公司把整个大厅用花塞满了,有种读书时候的运动会的气氛,空气中都带着热烈的庆典的气息。姜黎黎选了个低调但又一眼可以看见的圆桌,坐在一根垂着跳舞兰和飞燕草的花柱旁边,一边喝咖啡,一边看自己带来的文件。 她今天的包带得好,是奶昔白的birkin30,刚刚好放下一份文件。看手机总不如拿出纸质文件来看更能彰显她的独立。今天衣服穿得简单,是粉色的丝绸小礼服裙,她极少穿丝绸,因为人瘦,太贴身就没气场,但这件衣服设计很好,上身是树叶形状的金色蕾丝,显得华贵,贴着皮肤,如同金沙一般,下身是垂坠的烟粉色丝绸,配她的金色细带高跟鞋,那细细的带子缠绕脚踝,一直到小腿,更显得纤细白嫩,坐着看文件的时候尤其。 可惜陈曜没机会得见这一面,倒是肖叶来比他早一点,他的性格,路过看见这一幕哪有不撩闲的,立刻在旁边笑道:“姜小姐一大早来这办公了?” 姜黎黎也懒得理他的言外之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回他:“肖先生不也一样,早早起来忙着稳固阶层壁垒。” 这样的场合,肖叶来穿得很随意,藏青色的休闲西装外套,里面甚至是浅色的牛仔衬衫,外套袋口露出窄窄白色方巾,他骨架极漂亮,宽肩窄腰长腿,穿白色西裤配浅口鞋也不显得骚包,反而是脚踝处露出一个小小的纹身,是一行英文字。更显得跟腱修长明显,皮肤又白,甚至有种脆弱的少年感。 他身上就有这种怪气质,一局牌输掉别人的社交未来,还像个恶作剧的少年一样笑得无辜。 “叫我叶来就好。”他双手插兜,站着和姜黎黎聊天,见她看自己脚踝,索性把脚踝一转,开玩笑道:“完了,我考不了公了。” 这人说话真是句句带刺,姜黎黎不想理他。知道他来了,陈曜也不会太晚到,他们的社交身份是差不多。 果然姜黎黎就在订婚典礼开始前见到了陈曜,当时大家还没落座,在三三俩俩社交,互相打招呼,她在这场景本来就是孤身一人,好在她从小精通虚张声势,能在这样的场景里保持一个遗世独立气质脱俗的形象,而不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人理我,我好可怜”的形象。 倒是陈曜先看见她,过去招呼道:“好久不见。” 其实离门口的吻别也就过去了三天,但姜黎黎也笑着道:“别来无恙。” 这样的对话下去,两人几乎该握手了。很快姜黎黎也知道了他疏离的原因:他身边施施然走过来一个女孩子,二十三四岁,是姚雪一般的明艳,纤细高挑如模特,笑着挽住他的手,要他介绍姜黎黎是谁,夸她的衣服好看。 oceanna之后,谁不知道陈曜有个女友叫姜黎黎,但她装不知道,姜黎黎也只是笑着不揭穿,听陈曜介绍她叫ariel,是刚回国的留学生,学的也是建筑。 这时节学建筑,也是顶风作案了。可见家里并没指望她靠这个谋生,也可能是和陈曜一样的家族企业,换不了行。 也挺好,说明有共同语言。 陈曜对她今天没男伴这件事有点惊讶。但他是陈曜,字典里没有自省两个字,哪会觉得是自己换人太快。姜黎黎也仍然平静,十分体面,坐在十桌开外,远远看见陈曜和ariel坐在主桌,看姚雪打扮得如同大明星,缓缓走过出场通道,伍诚站在尽头,笑得如同娶到仙女的穷小子。 其实姜黎黎还挺想坐到闺蜜团那一桌的,看看陈诗妍今日又有何高见。何况今天陆思筠也来了,就坐在隔壁桌,穿着高定,戴一身钻,妈妈也坐在旁边。但毕竟是这个阶层,他们这些人的长辈又比一般人家的父母更封建——因为没有经受过职业妇女的洗礼,秉承的都是自己戴一身钻,不如无名指上那一颗男人送的钻好。 所以后面的事发生,也就情有可原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第 25 章 姚雪这个订婚礼确实是婚礼规格,极尽奢华,那宣誓的背景墙边,昂贵的鲜花如同瀑布一般倾泄下来,主婚人是陈曜父亲的至交,是福布斯榜上的大人物。满座宾客,高朋满座,双方父母也都体面慈祥,他热泪盈眶,她也落泪,如果不是那个变故的话,这其实是一场完美的订婚礼。 放回顾视频向来是婚礼必备项目,这个订婚礼自然也有,视频上出现双方新人小时候的照片时,宾客也都很配合地发出觉得可爱的声音。然后是中学,成年,虽然明显看得出阶层差距,但也仍然算一对璧人。 尖叫声是在姚雪的成年照片出现时发出来的。 自然是坐得最近的闺蜜团和双方长辈桌看得最真切,姜黎黎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乎每一桌的客人都已经站起来了,她也站起来看,只看见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照片,是姚雪穿着空姐制服,坐在夜店的客人之间陪酒,有她身份证的照片,还有一段视频,是她穿着三点式的泳衣,背着翅膀,和其他穿着泳衣的夜店宝贝一起,举着黑桃a穿越人群,去给开酒的客人敬酒,那客人还拿着礼花炮往她胸上喷。 从来婚礼视频出幺蛾子都是狗血套路,但最狗血的偏偏最好用。当然毕竟是顶尖婚庆公司,顶尖酒店,守在播放器之前的员工也有不少,虽然都有点愣住,但一个女经理模样的人立刻就扑了上去,以堵枪眼般的姿势扑在台子上,立刻关掉了视频。只是画面虽然消失,声音却还在放:“姚雪,四川宜宾人,本名姚佳佳,高中辍学,十六岁和男子同居,十八岁进入misaiya夜店上班……”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才关掉,但该说的重点都已经说了,况且从刚刚的画面上看,这些说明都是配着视频和照片证据的,满厅里的人都看得真切,况且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千言万语不过都是一句话——伍家的独生子,好像上了个大当,差点把个夜店的陪酒女娶进门了。 至于其他的事,不过都是这场闹剧的后续罢了。 当然也有主办方的慌忙控场,毕竟是他们的活动上出的事,又是伍家这种有头有脸的家族,日后的索赔诉讼不知道多麻烦。甚至这时候就能感觉到那种大祸临头的气氛,本来负责现场的是个女经理,穿着prada,盘着发,脚上是精致的猫跟鞋,完全是白领丽人的模样,这时候已经忙得头发都毛了,一边和酒店的人吵架让他们保护现场,一面劝着伍夫人不要报警,又安排宾客去隔壁的休息室等候。但宾客哪里肯走,这圈子说是上流,其实世上的人性哪有两种。都是恨人有笑人无,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可看,光明正大的一场闹剧,谁忍得住不看,有些人索性已经窃窃私语起来。一百场圆满成功的婚礼也不及这一场订婚礼来得深刻,只怕不到明天,这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上海的富豪社交圈。 只有肖叶来和陈曜家这样的顶尖家族,才会在闹剧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开始体面退场,其中也包括婚礼的主婚人,其实忙乱的都是伍家的旁支亲戚,伍诚的父母光顾着专心来挽留他们了,但如何留得住,这还是姜黎黎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陈曜的母亲,不像那天在拍卖会上是远远一个身影。她极瘦,穿了一身米色的套装,带着金色手镯的手几乎有种枯干的感觉,但那枯干也是带着威慑力的,很贵气的额头和鼻子,涂裸色口红,虽然带着笑意,但极疏离,伍诚的母亲无论如何留她不住,只能看着她拿着手包带着两个唯她马首是瞻的太太走了。 按理说陈曜也是要走的,但他带的ariel从小在国外,刚回国,还没来得及跟长辈学国内的社交潜规则那一套。兴致勃勃地留下来,和闺蜜团剩下的几个在交流,陈诗妍和楚琪琪倒是早早被自家妈妈带走了,不管她们私下玩成什么样子,明面上这种浑水是沾都不能沾的。 陈曜是绅士,自然不会抛下女伴先走,还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候。所以他留了下来,带着一点对这团混乱的不满,皱着眉头坐在那里,等ariel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不恰当。 但他在大厅里始终没有看到姜黎黎。 他对姜黎黎一直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她像是神话中的小银鱼,扑克里的红心a,湖中波心荡漾的冷月,始终在他能触碰能把握却又随时会溜走的位置,一次两次当然是诱惑,久了总有点脾气:你要是真全情投入,何至于这样飘忽。 他们这些富二代消费起奢侈品来固然是眼也不眨,但一旦感觉对方在吊胃口,是会立刻转头就走的。 姜黎黎到总统套房外面的时候,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推倒东西的巨响,是什么碎了一地。总统套房的隔音,外面都能听到,可想而知里面是多响。 她站在转角处安静等,酒店过道的地毯非常吞音,所以伍诚气冲冲走到近前她才看到。好在伍诚也没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的脸色黑得像墨,不管那个助理模样的女孩子怎么拉着他解释,都只是骂着“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套房的门开着,姜黎黎走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地狼藉。那种狼藉跟上午那种婚礼现场的忙碌混乱全然不同,更像是经历一场惨败后的战场,说是尸横遍野也不为过。伍诚把房里的陈设都摔了,连屏幕上都被砸了一个花瓶,屏幕直接花了一大半,还在播放着在花海中拍的婚纱照。 那花瓶倒挺结实,只是花枝散落了一地,水也流得到处是。 姚雪平静地坐在化妆镜前,没有换衣服,仍然穿着订婚典礼那一身婚纱礼服,大裙摆,蕾丝纱质裙摆,如同一团雪,她是埋在雪中只露出上身的人,手臂纤细白嫩,她自己拿了一支女士烟想点,手却一直在发抖。 姜黎黎经历过高中那一夜,自然知道这大难临头的滋味。世界都灰了,因为知道往后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余震,所以一点继续生活的勇气都没了。 她走过来有脚步声,姚雪只当她是酒店的人员,头也不回地道:“放心,会赔。” 姜黎黎没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姚雪从镜中瞥到她,有些惊讶地回头道:“是你?” 她显然哭过了,再好的妆也扛不住这时刻的眼泪,是一整个灰姑娘梦想的破灭。虽然做视频的人恶趣味到要让伍家的所有宾客都看一遍她的“光荣历史”,但宾客看不看到其实都不重要,关键是伍家的人看到了。 伍诚的父母看到了,伍诚也看到了。女经理扑不扑上去关机有什么区别?视频在那里,伍家的人绝不会忍不住不看,做这视频的人也不会傻到不给伍诚和他父母各发一份。 是她们圈子里的人,还是非常近的人。不然谁有机会摸到操作台?也许就是她的“闺蜜团”中的某个人都说不定。这反而洗脱了姜黎黎的嫌疑,她才进来多久?这人处心积虑收集那么多证据,不是一朝一夕。 那人甚至不是为了勒索,也不为了钱。就是奔着一次就毁掉她姚雪而来的。所以根本没有协商,也没有接触,就是一击致命,毁掉她的全部未来。 这事甚至反衬得姜黎黎都可靠起来,因为姜黎黎当初在那夜店的洗手间里甚至提醒过她。 但这绝不是得到姚雪感谢的好时候。这是姚雪人生的至暗时刻,人人都知道巨大的厄运降临后已经无法改变,但谁也忍不住迁怒第一个看见的人。报信的信使尽管无辜,但在震怒的君王看来,他就是和厄运绑在一起的。 “你来干什么?”姚雪冷笑道:“怎么?在楼下看了热闹还不够,还要来看现场?” 姜黎黎没回答,只是把一个东西放在她面前。 “是你在soho那间房子的钥匙。”姜黎黎告诉她。 姚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又嘲讽地嗤笑了一声。 姜黎黎也没准备这时候多停留,只是道:“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找我,任何时候都可以,你有我电话的。” “找你?”姚雪尽情对她发泄攻击力:“你自己未必很好?陈曜今天带的女孩子你认识吗?她家是国内最大的连锁超市经销商,陈家现在就需要现金流。双方父母都见面了,你自己还自身难保呢,到我这装什么圣母好人?” 姜黎黎挨了骂也不生气,只是把伍诚推倒的挂礼服的架子扶了起来,就出去了。 她给姚雪soho的钥匙不是别的意思,总统套房虽然没有一扇可以推开的窗,但想死的人总会想到办法的。这样的打击下,太容易想不开。但如果转念想想,当初在soho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今天不过打回原型,至少也仍然是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中产,也就不至于想不开了。 - 陈曜离开酒店的时候,才看见姜黎黎。 正好是黄昏,酒店门口有个喷泉充当车道的转盘,所有出去的车辆都要从那经过。她站在喷泉前,夕阳照得细密的水珠如同金雨,风吹得她的粉色丝绸裙紧贴着身上,胯骨和大腿如同花瓶一样线条优美,纤细得如同一幅画。 陈曜仍然记得那晚她腰肢的触感,她不像恋爱经验丰富的人,肢体接触的时候总有点板板的,但就连这点板板的也很可爱。 做普通情侣原来是这样的,不是由多fancy的约会和浪漫构成的,而是这些细枝末节。就像陈曜总记得她伤心的时候会垂下眼睛,她的睫毛并不密,直直的,所以更显得脆弱。 陈曜不知道她是那晚更失望,还是今天看见自己和ariel在一起更失望。 车开过去,陈曜正准备让司机在到她身边停下,邀请她上车时。却看见开在他们前面的那辆车停了下来。 是辆黑色的迈巴赫,不是不好,只是在陈曜他们这些从小玩车的富二代面前就有点露怯了。陈曜的幻影是习惯,肖叶来的宾利更加随性,常开的车代表人的风格,陈曜认识这辆车的主人是谁。 迈巴赫在姜黎黎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林景和的车。 他仍然那么进退失据,没有司机,亲自下来为姜黎黎开的门,个矮,姜黎黎穿高跟,两人几乎平齐。但姜黎黎也对他笑,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谢谢,上了他的车。林景和喜滋滋地从车后面绕回驾驶座,陈曜坐在车里,也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 原来她不是没有男伴,只是不跟自己一样,会跟对方介绍罢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第 26 章 姚雪的订婚礼之后,姜黎黎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衣服是早就还给了裳姐,首饰和鞋子也一样,她留下的只有陈曜送的那十来件秀场高定,还有一些自己买的小饰品。正应了她那个关于县城婆罗门和穷女生谈恋爱的比喻,她得到的只有卖也不好卖,看起来又昂贵的东西。还有一场虚热闹。 给黄裳的那件衣服,黄裳这次来收衣服时提过一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那里收不下,出不起价,也不好租给别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姜黎黎一样需要租这么贵的衣服。黄裳向来伶牙俐齿进退有据,难得也有说不清话的时候,还是姜黎黎先笑了,道:“本来就是给裳姐看看的,裳姐喜欢,留着看就行了,说什么租不租的。” 她这样大方,黄裳反而有些惭愧了。看她这潦倒模样,大概也听到一些风声,或是猜到些什么,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快出门时用八卦的语气跟她说:“姜小姐听说了前几天伍家的事没有?” “什么事?”姜黎黎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只是顺势问道。 “说是他们家的独生子本来要结婚了,爆出来新娘以前是坐过台的,一下子全掰了,整个伍家都沦为笑话了。”黄裳感慨道:“所以这些人家还是难进门,要结婚,哪有不查个底儿掉的。最后都还是要门当户对的。” 姜黎黎只“嗯”了一声,问道:“那那个新娘子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打回原型呗。”黄裳一面低头理衣服上的塑料袋一边道:“所以还是要趁有机会的时候多捞,不然只听了一场钱袋子响,这些有钱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白嫖还是会白嫖的。女孩子还常常不好意思要钱,显得自己不爱钱,其实最后都不过是人财两空,还不如拿点钱,就当青春损失费了。” 姜黎黎只低头答应,临出门认真道:“谢谢裳姐。” 她瘦到只有九十斤,穿礼服还不觉得,穿日常t恤简直是纸片人,看着更显可怜。黄裳还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走了。 黄裳这样的关系都替她担忧,邱医生自然更加。过了一周,她的生活仍然是老样子,七天里连门都没出,邱医生是知道她投了多少钱在这场冒险里的,忍不住问道:”最近经济状况怎么样?“ “还好。”姜黎黎把脚也曲起来放在沙发人,抱住膝盖,是个防备的姿势,微微摇晃着身体。 “还是要继续?”邱医生问她。 “当然继续。”姜黎黎敏锐得很:“放心,我的钱还能撑到年底呢。” 邱医生当然知道她能撑到年底,但问题是,有没有必要撑到年底,就为了这一场盛大的魔术? - 订婚礼后一周,姜黎黎半夜接到个陌生号码。响了一声,立即挂断。 这号码她只给了两个人,不是陈曜,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时候打电话,自然只有另外一个人了。 姜黎黎打回去,没人接。她锲而不舍,继续打,深夜黑暗的卧室里,手机是唯一的光源,打了三遍,那边接起来。 “你有病啊?”姚雪上来就骂人:“我拨错了不行吗?一直打?又有什么话说?” “你吃饭没有?”姜黎黎问。 饶是姚雪气势汹汹,也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不想吃。”姚雪凶道。 姜黎黎当然知道她吃不下,人在遭遇极大打击的时候,就是什么都吃不下的。姜黎黎从来不信中医,但高中时经过那一场,也觉得人的身体里是存在某种气的,那股气梗住了,卡在胸口,就什么都下不去,吃饭都像硬塞。 而姚雪独自一人,谁能逼着她硬塞?吃是估计没吃,但人的身体不管气不气,总归是会饿的。所以很多人的身体都是在重大打击中垮下来的。因为感官都木了,连自己的饥寒饱暖都照顾不了了。 “出来吃饭吧。”姜黎黎认真劝她:“就当陪我,你现在不用节食了,我也不用了。就算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别让人觉得你垮了。” “你怎么废话那么多?”姚雪不买账。 “因为我从小语文成绩就好。”姜黎黎笑着逗她:“出来吧,我带你去吃整个上海最好吃的东西。” “半夜三点,哪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姚雪半信半疑。 “你出来就知道了。”姜黎黎道:“说定了,我开车去接你,你睡一觉也行,我到你家门口会打电话叫醒你的,睡一觉吃得香点。” 半个小时后,两人坐在lecrépuscule的后厨里,等里奥煮一份意面给她们两人吃。 这样的深夜,整个上海都有种卸掉了妆的感觉,她们从后厨的小门进,隔着厨房的窗仍然可以看见lecrépuscule的店堂,一张张桌子安静停在黑暗中,四处悬挂的花卉都成了黑魆魆的影子。玻璃那边如同深夜的黑色海面,只有这灯光温暖的厨房是一叶小舟,在漫无边际的海上漂流。 但这漂流也是安全的漂流,因为里奥和姜黎黎这样好,她甚至和这意大利人开意面的玩笑,说要折断意大利面煮,里奥也很配合,说你折断意大利面,我折断你脖子。 姜黎黎顿时闹他,说:“里奥,这是该跟女士说的话吗?” 里奥配合,笑着跟姚雪道歉,说忘了这里还有位淑女了,不像姜黎黎,是只猴子。 这样的关系,整个伍诚的朋友圈里都未必有,姚雪是聪明人,自然也能觉察到。况且里奥这样为她倾倒,姜黎黎是美人,姚雪更是大美人。这样的深夜里,她几乎素颜出行,只涂一点口红,乌发如云,穿一件薄薄亚麻裙,那头发海藻一样铺在后背上,肤色白如雪,是东方的莫妮卡贝鲁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她和伍诚的事闹成那样,里奥不会没听过那传言,但那传言只是更增添她的传奇性。 而里奥是这圈子里的人,这身份也给了姚雪许多宽慰,至少这圈子里还有一个男人,看得起她。同性朋友固然好,一点来自异性的宽慰,也是大美人必不可少的滋养。 再好的后厨也是不锈钢桌面,长久使用的划痕,在暖色灯光下,简直像一个家。里奥是意大利男人,这才是意大利人骨子里的浪漫,收留两个落难的美人,在后厨的不锈钢岛台上给她们一人煮一盘意面,番茄酱汁,上面洒落酸豆和黑橄榄,调味用的是辣椒粉。难得看见意面中有这种异类,像杂拌,但煮在一起,味道意外的圆融。里奥还认真摆盘,给她们在上面一人放一个罗勒尖尖。 “好吃。”姜黎黎吃了两口问道:“这面叫什么名字?怎么以前没见你煮?” “spaghettiallaputtanesca。”里奥说了个名字,但很快又道:“据说是为了纪念罗马的迪奥多拉皇后,又称皇后意面。” “烟花女意面。”姜黎黎轻声翻译给姚雪,道:“狄奥拉多是烟花女出身,但却成为了罗马帝国最有名的皇后,与皇帝共治,罗马的军队出征,都打的是为她而战的旗帜。” 姚雪像是根本没听进去,只是埋头吃意面,连叉子也没有停一下,但她吃面的姿势有点恶狠狠的,里奥出去,留她们两个人在里面,姚雪头也不抬干完一盘子面,里奥又悄悄送来甜品,是意式冰淇淋,放在玻璃杯里的小圆球,姚雪吃完自己那份,见姜黎黎不动,又问她:“你的吃不吃?” “你吃就行。”姜黎黎道。 “还对陈曜贼心不死呢?他又不是只喜欢瘦子。”姚雪一语点破,也不多说,把她那份也拿去吃了。 吃完了,姜黎黎送她回家,里奥为她们延迟下班,也一起出来了,姜黎黎从车里拿下一瓶酒,用纸袋包着递给他,里奥一见,笑了:“奥维娜?” 是陈曜见她朋友alley那次,开了一瓶奥维娜,但几个人都没怎么喝。姜黎黎要开车,alley不喝酒,陈曜更没有白天喝酒的习惯,这瓶酒被姜黎黎带走了。留到今天。 高山流水遇知音固然优雅,但总要有点现实的礼物压秤才好。 里奥是酒迷,一见酒就眼睛亮,但也对来历心知肚明:“是derek的酒吧?” “他海鲜都不吃,会喝什么白葡萄酒?”姜黎黎笑着损陈曜,把酒递给里奥,道:“少喝点,注意身体。” “知道的。”里奥难得也沉静下来,学着中国人嘱咐她:“路上小心。” 姜黎黎在黑暗中拥抱他:“晚安,里奥。” 这城市在黑暗中像一只巨大的野兽,人人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短暂拥抱之后,总归是各自在各自的孤独中沉睡。 姜黎黎回到车上,系上安全带,送姚雪回家。 她和里奥的友谊大概给了姚雪某种信心:这是伍诚那个圈子里没有的东西,简直像是真正的友谊了。所以姜黎黎送她到地下车库,停好车时,她却没下车,只是解开了安全带,坐在座位上,沉默许久。 姜黎黎也不催她,只是安静等,等到中控台的灯都熄灭。姚雪的脸在黑暗中仍然美得惊人。 “伍诚要和陆思筠结婚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姚雪忽然道。 姜黎黎并不意外,伍家急需一个新的婚礼来洗刷一场旧的耻辱,大不了结了再离,反正伍诚经此一役估计也想开了。 “你吸烟吗?”姜黎黎问。这时候说什么安慰都是纸上谈兵,但谁又能想到她这一句。 姚雪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来,她身上有许多旧日生活留下的痕迹,比如这吸烟的姿势,比如手腕内侧的小小纹身。姜黎黎拿出烟盒,给她递了一支烟,她立刻吸起来,还问姜黎黎:“你怎么不吸?” “我不会吸烟。”姜黎黎坦诚道。 姚雪被她气笑了。 姚雪也是攀登过高山的人,自然知道姜黎黎如何用心良苦。姜黎黎不吸烟,却在车里预备一盒女士烟,不是守株待兔等她姚雪是什么? 还是在她这样落魄的时候,姚雪真不知道是要嘲笑她的处心积虑,还是要感谢她看得起自己。 “你讨好我没用。”姚雪道:“我下个月就回四川了。” “回去干什么?”姜黎黎问。 “干什么?可以干的东西多了去了,开个小店,卖衣服,卖鞋子,或者干脆找个人嫁了,想娶我的小老板还是挺多的。”姚雪吐着烟圈,神色淡漠地道。看得出她在伍诚身边也是憋坏了,大概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一面。她甚至把脚都放到了仪表台上,脚趾上为了婚礼做的美甲还没掉。 姜黎黎也笑了,偏过头看她。 “四川太小了,容不下你这条大鱼。” 姚雪被逗笑了。 “还大鱼呢……”她嗤之以鼻地说完,但神色却有点恍惚,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十八岁就离开四川到上海来闯荡,当平面模特,穿比基尼走泳衣秀,在酒吧里当气氛组,当洋酒公主,什么没做过?自然知道重回四川是败走麦城,绝称不上衣锦还乡。 姜黎黎不着急,只耐心等。等了许久,才听见她道:“伍诚想养我在外面。” “什么?”姜黎黎都听愣了。 “什么什么?”姚雪拿姜黎黎的摆件掸烟灰:“龟儿子还没睡够我呗,要和陆思筠结婚了,不甘心,又回来找我,还是给我淮海路那套房子,一个月给我一百万……” “说明他还是爱过你的。”姜黎黎道。 姚雪嗤之以鼻。 “爱,什么是爱?订婚宴我家人总共就一桌,这是爱?婚前协议防我像防贼一样,转过头叫我宝宝,和陆思筠就没断过联系,不然这时候能这么快一拍即合……”她见姜黎黎皱着眉头神色担忧地看着她,道:“放心,我没怀孕。” “那你为什么要办订婚宴呢?”姜黎黎尤为不解。 “为什么,我吃饱了撑的呗。”姚雪夹着手指的烟扶着额头,道:“不就是为了显摆一下吗?还能为了什么,不过也好,省得结了离。我知道她们一定会对付我的,我也是疯了,竟然真想和她们玩到一起。” 其实7evening那天,早在洗手间的对话之前,姜黎黎就看出来了。姚雪走错路了,她太想休息了。 想退役的魔术师不是好魔术师。女明星卸下光环嫁人尚且和普通太太没区别,何况她一个女骗子。她自己倒戈卸甲,想加入陈诗妍的团队,自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 她最该做的,就是像个女骗子一样,落袋为安,早早领证,秘密结婚,等孩子生了,再补办婚礼都来得及。那样盛大的婚礼,毫不设防的姿态,穿着婚纱缓缓走过通道,收获所有人的祝福,是陈诗妍她们才配享受的东西,魔术师一生在刀尖上跳舞,怎么能有片刻的松懈? 陈诗妍那个阶层,出生时不是,就不是。再如何拔去自己羽毛自断手脚加入,也不是。姚雪不是为了陈诗妍,她是为了伍诚,她以为伍诚在那个阶层,她要成为他的同类,就也要这样。 如果伍诚真喜欢同类,为什么不娶同类。是她丢了脸,输掉最关键的一战。就算伍诚坚持,伍家父母也不会放过她。 “我觉得你和伍诚不是没机会。”姜黎黎道。 “什么机会?他不知道我坐过台?让他去被别人嘲笑一辈子?还是我去给他做小?”姚雪反驳得快。 “但他是真的喜欢你。” “喜欢,喜欢抵什么用?我要是老了呢,丑了呢?以后孩子怎么办?我们早就没有可能了,他自己也知道这点。现在硬要绑在一起,跟看着尸体腐烂有什么区别,不如早点入土为安。”姚雪嘴上很硬,说的话甚至是粗俗的,但她的眼泪很快就落下来了。她一抬手就抹掉了,把头偏向车窗,多倔强。只是看着车窗中自己的影子,云鬓花颜也不过转瞬即逝,她是大美人,不可能不珍惜这最后的青春。 “但我还是建议你先休息一阵子,等事情过去再做打算,先什么都不要答应。”姜黎黎认真劝她: “不要冲动。我们这样的人,筹码最少,所以最要慎重。” 她这话说得多诚恳,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 但姚雪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善意。嗤笑道:“你烦不烦,那么啰嗦。” 姜黎黎也不生气,任由她抱怨。 “好了,不跟你废话那么多了。我上去了。” 姚雪像是真厌倦了姜黎黎的劝告,真就下了车,姜黎黎嘱咐了一句“早点睡。”她也不搭理,姜黎黎于是准备启动车子,车窗上却被敲了两下。 原来是姚雪折回来,姜黎黎摇下车窗,看见姚雪站在她的车窗外道:“对了,忘了说了,那个外国佬的面才不是上海最好吃的东西,你还不知道我做饭有多厉害,下次来我家试试,我做一顿给你吃,你就不会这么没见过世面了。包收好,别弄丢了。” 她说完就走,姜黎黎也没听得太明白,等到回到家里的时候,才知道她的意思:后座上放着一个爱马仕的橙色盒子,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kellymini包,不由得想起那天陈诗妍嘲讽,说背经典款的都是缺钱又想充面子的,只有乡下宁,才会买包都想着要经济实惠呢。 姜黎黎不由得失笑。 原来她连这个都记得。 其实姜黎黎今晚不管说了多少句假话,总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她们是一类人。小镇出来的姑娘,筹码少,因此格外要和人一码归一码,从来不肯欠人。所以尽管对姚雪好就是,她总会回报,甚至会回报得有点过于急切,倒像是要和人撇清关系一样,不肯欠人一点。 而陈曜他们不同,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已经习惯了别人把最好的东西捧到他们面前,黄裳说他们有钱人喜欢白嫖,其实在他们看来根本不是白嫖,而是我愿意收你的东西,就已经是给你机会了。否则你怎么有资格和我对谈? 陈曜不会觉得他亏欠姜黎黎什么的,他只觉得这是一场失败的恋爱,尽管其中云遮雾绕,但他的世界有的是新鲜东西,他不会真为了这一场未完成的魔术驻足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第 27 章 姜黎黎再见到陈曜,是在和姚雪一起逛街的时候。 上海虽大,他们这群人爱逛的商场就那几家。逛之前姚雪已经打过预防针了,说上次买包偶遇陈诗妍,她立刻把sa叫来,让sa把店里弄干净点,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进来了。 这次也是一样,陈曜陪的是ariel,这地方离lecrépuscule也近,用完晚餐,正好来逛街,反正陈曜都是封店接待。 这次姚雪正试衣服,姜黎黎在外面等她,sa小姐过来,说要打烊了。姜黎黎心中会意,一面告诉了试衣间的姚雪,一面往外走。正好看见小圆桌边,被经理和sa簇拥着喝茶的ariel。 陈曜倒是站着,他晚上有约会的都穿休闲西装,天气热了,穿全套拉夫劳伦,浅蓝色衬衫,下面是米色的休闲西裤,很oldmoney的英伦风,他把头发抓起来露出额头的时候总是格外贵气,手插在兜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不给人以接近的机会。 还是ariel先叫出来,她的声音里有那种刚回国的留学生的热情洋溢,楼下遇见都像久别重逢,无比惊喜:“黎黎,你怎么在这里?” “我陪朋友看衣服。”姜黎黎手上还拿着一件外套,也很随意,和陈曜打招呼:“hi。” 奢侈品店的灯光都有种过度的亮,装饰也都有种不必要的华贵,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人都像未拆封的全新商品,但姜黎黎今天格外随意,她也穿衬衫,白衬衫,配深灰色短裙,甚至都没有穿高跟鞋,而是白色的网球鞋,披散的长发,微卷,项链也还是oceanna那晚上戴的那条,帕拉伊巴的蓝在锁骨上点缀,像一滴眼泪。 陈曜也和她打招呼:“hi。”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间都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说似的,似乎也不必说什么,像言语都走到尽头。 但姜黎黎还是说了。 她走近来,是要借一步说话的样子,ariel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她身边的经理还在推荐新包,她不好走开,只能继续热情道:“baby你等会帮我看一下我订的那件衣服,我特地选的你喜欢的颜色呢。” 陈曜没回话,他很喜欢做那种“我不是女友可以摆布的男人”,现在是,和姜黎黎在一起时更是。 两人走到橱窗边,摆设得好的奢侈品牌的橱窗总有种疯狂感,元素堆积,有今日没明日一般。这家是横七竖八插满了花,大朵,明艳的深深浅浅的颜色,像罂粟,塑料模特穿着华丽衣裙站在其中,高傲地昂着头。 “请你帮个忙。”她跟陈曜求助,姿态仍然不卑不亢:“我朋友在里面试衣服,你能不能带ariel出去一下,过十分钟再回来,大家就不会撞见了。” 陈曜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姚雪?” “是。” 他眼神有点复杂,姚雪是大美人,尽管被揭穿画皮,但男人的视角总归不一样,何况过去几年都是一个圈子里玩,姚雪在他看来是人。也是那些铁证如山并没多流传,还在伍家人手里,所以在他眼中,姚雪身为人的身份还没淡去。 何况他家陈诗妍前两天那场对姚雪的“赶尽杀绝”已经作为快意恩仇的案例,传遍整个圈子,他想必也有耳闻。他在这种事上的态度一向是“妍妍你不该这么做”,而不是在陈诗妍欺压别人的时候给她一个教训。但在他这个身份,这点正义感也就够用了。再多,要么是虚伪,要么就是智商有问题了。 “好。”他爽快答应。 “多谢你。”姜黎黎诚恳道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自嘲地笑道:“算了。” 她不说,陈曜也不问。但好奇心被挑起来,不这么容易平息。所以晚上姜黎黎再给他发“今晚在ifc,多谢你。”之后,他就再重复了一遍不用谢,然后问道:“对了,之前在店里,你想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姜黎黎这时候倒不再吊胃口,道:“只是想起来,你的生日快到了。但我说这个,好像不太好。” 她发完这句,在岛台边喝完半瓶羽衣甘蓝的混合物,陈曜终于回了消息。 “为什么不太好?” 用姚雪喝醉了常骂的话来说:男人,都是贱东西。这样明知故问,置ariel于何地? 但姜黎黎绝不会说“因为你有女朋友了”这之类的话,这也太没志气,活脱脱坐实了后悔跟他分手。事实上,陈曜心中一定有这句话:ariel那位置本来是你的,是你自己非不要而已。 “没什么。”姜黎黎和他打太极:“只是要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希望你喜欢我准备的礼物。” 陈曜身上也有那种不顺他心意就发脾气的暴君行径,姜黎黎只是绕圈子不回他问题,他索性只回两个字:期待。 - 陈曜的日子回归了平静。 对于和姜黎黎这段关系,他从一开始就没往长久上想——当然也没往不长久上想,他的习惯是不对生活中的事思考太多,他是生来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人,倒不是雄图伟业容不下儿女情长,而是在他这个位置,他生活中的事其实不会有太多区别了。选依云水和选斐济都不错,布加迪威龙和阿斯顿马丁差距也不会太多,就像上了九位数的房子也都差不多,不需要过多纠结选择,也没有太多空间去分辨区别,只是个人爱好问题。 谈恋爱对他也是一样,不管他和谁谈,都是明星般花容月貌,都是好身材好皮肤,好衣品好脾气,温柔体贴,都会听音乐会,会认真给他做晚餐,带出去得体,在床上也合拍。 但姜黎黎有点不一样。 她是他不多想里面最多想的一个,连他助理也注意到了这差别,颇有“少爷从来没为哪个女人这样过”的架势,她一个人就走完了陈曜回国后的三个女友都没走完的路,陈曜甚至认真策划过两人的约会,虽然那策划不像是为了她的感受,而是憋足了一股劲要打动她。 而她极难被打动。 她不是最美的那个,也不是出身最好的那个,甚至看起来也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但她身上有那种邀请人来追逐的东西,是成就感也好,征服欲也罢,陈曜都沉迷这游戏,乐此不疲。 但他确实没想过长久。休假虽然好,他也固然可以随时私人飞机飞到瑞士去滑雪,但滑完了总归要回家,做回他的陈曜,他一生的规划尚且如此,何况是婚姻。 其实他也意识到了那种压力,随着两人一日日相处,那压力渐渐加重。姜黎黎当然什么都不说,但越发展,越好像有无形的力推着他加筹码,陈曜当然也加了不少,送她喜欢的衣服,带她去参加朋友的生日,甚至将母亲的首饰送给她戴…… 他甚至有点自己纵容自己沉浸,像一个不健康的小爱好,guiltypleasure,又像一场难得的体验,反正他是陈曜,他总归要收手。因为归期已定,在回国之前,反而可以更加疯狂地好好享受自由的滑雪时光。 这时候甚至还不到他为这场体验设定的底线,他清晰知道还能往前走,像在德国高速飙车,知道还可以再飙快一点。 当然陈曜从不飙车。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是他从小就被训练出的基本素质,毕竟担负的是企业十万员工的生计,还有陈家三代人的积累,这偌大家业,经不起一点闪失。 他当然也隐约知道结束的一天会很难,但那份艰难也是这体验的一部分,与他别墅里价值千万的酒窖和古董留声机放的爵士唱片更配,正好开一瓶霞多丽,好细细回味。就像葡萄酒的涩味不叫涩味,叫风味,没有这一点点酸涩,谁会记得普罗旺斯夏天的阳光是如何照在葡萄上? 但他没想到是姜黎黎叫的停。 过往的经验中也有女方叫停的时候,但多半是赌气,像德州中的bluff,结果基本都弄假成真——陈曜可不是受威胁的人。为数不多的真是奔着分手去的,也都在他稍微退让之后立刻回心转意:这可是陈曜的退让,谁能不原谅?当然也都在那之后或长或短的时间里又被陈曜和平分手了。 而姜黎黎这次叫的分手和谁都不同。 陈曜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丝“如果你如何如何我就回头”的痕迹。她甚至都没明说分手的理由。 她只是平静站在门口,体面而委婉地拒绝了他。她看起来不像是要分手的样子,却如此坚决,甚至看不出一丝眷恋。 陈曜甚至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是什么。姜黎黎做的其实是他迟早要做的事,但不该在这时候。他像个富亲戚,把当年的故交晾在客厅,只怕对方打秋风,等到摆足了架子,准备过去敷衍一下对方的时候,佣人却说客人早就走了。说起来是应该松一口气,但心中那股复杂情绪却说不清也道不明。 在店里遇见她那天,她甚至都有些不打扮了,是应该算落魄的。但也仍然那样平静,进退有据,为朋友跟他请求帮忙。她身上是有这种义气在的,当初姚雪春风得意的时候,她没往上凑,如今这时候,反而是她陪在姚雪身边。明明她是最近才进入这圈子,认识姚雪的人。反而是她们这些和姚雪过了四年的“朋友”,从此避如蛇蝎。 伍诚的愤怒还情有可原,是情侣的欺骗。姚雪作为朋友,对她们可没怎么亏待过。 姜黎黎就有这种气质,明明什么也没做,但她坐在那里,就衬得满桌的人都像赝品。就像那天见完她,陈曜带着ariel去别的地方逛,刚热恋,陪女生逛街是绅士应有的风度,即使他的时间比金子还珍贵也一样。但那天站在店堂里,他忽然有些恍惚。 这间奢侈品店和那家奢侈品店没有不一样,这个牌子和那个牌子也没有不一样,甚至他这个女友和之前的女友也没有不一样。仍然是花一样面容,妆容精致,气质高贵,会熟练地用一种甜蜜却高高在上的态度和sa说话,也会不动声色地给经理施压。收到礼物也会叫他“baby”,连亲吻他的角度也一模一样。 他站在那店里,忍不住想,姜黎黎现在在哪里呢?她在干什么呢? 第二天晚上他知道了答案。 姜黎黎发了个朋友圈,是她吃的沙拉,仍然是芝麻菜,牛油果,羽衣甘蓝,藜麦亚麻籽各色种籽和切块的鸡蛋和虾,淋的是油醋汁,很标准的一碗沙拉,旁边摆的饮料却不是绿油油的蔬果汁,而是一杯感冒冲剂,旁边放着感冒冲剂的袋子。 配的文字也幽默:我都不知道该先吃哪个#cheatday#。 刚分手,这样明显地表露自己生病了,简直无异于在求和。要说陈曜看到的时候没有一丝得意,是不可能的。 已经是绝境的牌,河牌忽然凑足一张同花顺,就是这感受。但陈曜是好牌手,自然不会这时候表露出来,否则被摸清牌路也太危险。 姜黎黎的朋友圈是七点发的,他当时也刚刚吃过了晚饭,留在办公室继续加班。知道了她的态度,所以并不急着回应。但大概这场恋爱确实与以往都不同,他这场加班加得很开心,像潜意识一直记得有一件开心的事等会可以去做,像平安夜入睡的心情,知道壁炉上挂着的袜子会被人塞上礼物。当然哪怕是陈家这样的阶层,也不可能真心爱过圣诞节,不过是跟学品酒骑马一样的道理罢了。 这感觉更像是小时候过年,得到一把喜欢的糖果,一直放在口袋里,想到就觉得开心。 当然他是陈曜,他从来不缺任何糖果。这于他,不过是生活的小小调剂罢了。只是这世上已经如此无趣,能倾心参与一场以糖果为奖励的游戏,也算很好的调剂。 姜黎黎向来晚睡,他会深夜探望她,接她去自己家里养病。她的工作可以居家办公完成,他记得她深夜接电话的声音永远带着一点鼻音,多少人撒娇他都心如铁石,只有她尾调一软他就不自觉勾起嘴角。虽然不至于到电影中宣扬的爱情的程度,至少也到了人看见宠物的心软。 他甚至决定这次带她回家住,陈家养儿子其实养得很自由,陈诗妍跟着父母住长宁区,他自己的家其实在浦东,和陈家老宅一样有游泳池网球场,甚至还有个小马厩,刚好姜黎黎上次说想学网球,陈曜忙完今天,正好拿出几天年假来,陪她在家里玩。他们还从来没有像正常情侣一样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一天呢。 他抱着这心态加班到零点,助理来给他送咖啡时他还没意识到她的表情不太对,只是耐心看批完最后一份文件,才走到落地窗前,打开手机。 外面是整个上海最好的夜景,城市天际线,整个上海的心脏,即使到零点仍然灯火通明。很多人关于上海的描写中对这幅天际线的景色总带着点畏惧,就算嘲讽也嘲讽得有种怯意,是被伤害过的嘴硬。陈曜却不同,他生于斯长于斯,含着金汤匙出生,他父亲的崛起与上海的再度崛起同时,所以他对上海有种家一般的归属感,甚至有种森林里的王的视角,当然难免有打不到猎的日子,但从这片夜景数过去,最昂贵的商业地产里,云盛的名字一次次回响,这是他未来几十年的战场。站在这片落地窗前,难免有韩信点兵之感。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条朋友圈。 是姜黎黎家的餐桌,白色大理石岩板,灰色花纹,是和云玺的一百七十平样板间差不多的装修,小户型改动的空间不多。他以前也看过她的餐桌,当然是在照片里。 他从来没进过她家,自然也没坐在那张餐桌旁边过。 而此刻的照片上,桌上放着晚餐,一看即知是叫的酒店外带,甚至不是请的厨师外烩。不是从小富到大的人花起钱来都有这问题,挥霍也挥霍不到点上。所以餐具和桌子完全不搭,蜡烛也不伦不类。 桌上自然有玫瑰,冰桶里有一支拉菲,感冒要喝热红酒,里面放着柠檬片,选酒品酒向来是男人的事,这人选酒不是内行,糟蹋酒倒是内行。 但最刺眼的都不是这些,是桌上那个戒指盒。旁边的玫瑰土,黑色丝绒盒土,里面的鸽子蛋大钻戒,更是只有暴发户才能给得出的水平。 姜黎黎什么也没说,只是发了一张照片,但光看那个土气的大钻戒陈曜也知道是谁。 一定是林景和。【你现在阅读的是 】 28、第 28 章 姜黎黎订婚的事像个秘密,没有人传,她根本也没进入过陈曜的圈子,所以也根本听不到人讨论。她像个匆匆过客,只有陈曜记得,所以他想听到两句嘲笑林景和的刻薄话也没机会。 当然陈曜也知道这份不爽没由头——男未婚女未嫁,和平分手,就算时间紧了点,但分手三天就给姜黎黎介绍自己新女伴ariel的可是他。况且算起来,本来姜黎黎和林景和认识还在前,算是他半路截胡,现在仍然回到林景和,也算名正言顺。事实上,整天以date文化做借口的人一直是他,从黄思晴到姜黎黎,再到ariel,都是无缝衔接。谁能料到最后是姜黎黎不声不响订了婚。 她向来是比他更狠的牌手。 陈曜像坐在牌桌上被读面部表情的牌手,尽管筹码无限,但莫名其妙被架到这位置。别人不知道,他的助理cici是全程看着他们过来的,每次的鲜花和晚餐都是她来订。她跟陈曜三年,能从他每日的情绪里看出蛛丝马迹。旁敲侧击,和另一个助理聊天,暗示陈曜:“有时候女人发朋友圈,其实是发给特定的人看的。” 陈曜连这也觉得冒犯:谁说他在乎姜黎黎的朋友圈?他的前女友,哪一个分手后不是暗示他至少三个月,激将□□番上阵,甚至在各种晚宴上都带着男伴到他面前来,他什么时候给过一个眼神…… 但姜黎黎总是不同。 她现在整个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唯一的联系就是微信。但对于陈曜来说,什么都不是阻碍。 姜黎黎那条朋友圈发完第三天,陈曜再次出现在景诚和云盛的常规会议上。 即使是重视这场收购,这样的频率也太高了。但他们猜不到原因,也懒得猜:大老板林景和尚且春风满面,其余人也只好受宠若惊。陈曜也仍然是老样子,西装革履,青年才俊,不过短暂停留半小时,就又要走,林景和跟姜黎黎一起送下去,连电梯也是旧场景。 “听说姜小姐要离职了?”电梯到十楼的时候,陈曜忽然说话。 他是客人,先进去,有两个助理和陪同的副总把他隔在里面,越过人群问出这句话,彼此都看不到面容。 “陈总消息灵通。”林景和笑着替她答:“黎黎一直有创业计划,说不定下次陈总要收购的就是她的企业了。” 他答得这样熟稔,甚至称呼她名字,任何人都听得出这两人关系亲近。 他们睡过了。陈曜心底忽然浮出这念头,一瞬间涌起暴怒,像滚烫的水蒸气在胸腔沸腾。他受绅士教育二十年,幼儿园里就教尊重女性,大学更是每周都有社团宣扬女性性自由,但这一瞬间还是想把林景和扔到电梯井里。 姜黎黎站在他旁边,仍是纤细脖颈。白衬衫一丝不苟,她工作时间总是盘发。 他没见过她脱下这衣服的样子,甚至没有进过她的家,见过她的卧室。 这些林景和都做过了吗? 姜黎黎垂着眼睛,什么都没说,和众人一起送他到车库。副总先上去开会,她劝林景和先上去,道:“景和,你先上去。”也是直呼名字,是没有外人,装都不装了。 陈曜冷眼旁观,一言不发,林景和上去之后,姜黎黎送他到车前,却不避讳他的助理,横竖他们两个也都知道,自己坐上了幻影的后座。 “不怕林景和误会?”陈曜冷冷地问。 他也不怕她误会,句句话像是吃醋。但姜黎黎知道他不过是故布疑阵,他是高手,烟花下的拥吻也好,再多的纵容偏爱也好,都是似是而非,留有余地。你往前走,他往后退,这是世上男女都会跳的探戈,阳光底下无新事。 她已经和他跳过一场舞,不会再上当了。 “我要去瑞典了。”她上来只说这一句。 “什么?”陈曜有点懵。 好牌手都是这样,筹码是一点一点地扔,但每一沓都是让人瞳孔震动的重量。只要你想继续打下去,她就能让你输。 是leo,陈曜立刻明白过来,被瑞典那边流放到中国市场的弃子,但弃子怎么会不想回到棋盘上?不过会议中短暂的会面,她也抓到这机会。怪不得林景和说她有创业计划,她像野蛮生长的植物,热带雨林里的榕树,每一点机会都会死死抓住。是白手起家的人才有的狠劲。 他也见过她深夜工作的样子,薄薄的笔记本如同刀锋,她脱下高跟鞋,坐在他的沙发上,纤细小腿,丝袜包裹着脚趾,如同给皮肤笼罩一层雾气,头发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镜上…… 林景和也见过这一面吗? 他为自己的愚蠢自嘲地笑,没见过又如何,他迟早会见。 “和林景和一起去?” “是,他也一起去考察,如果谈得顺利的话,我会留在那边。” “他呢?收购的钱还没拿到,已经开始下一个公司了?”陈曜问。 这句话嘲讽的意味超过了。她有一点惊讶,但很快收了回去。她不抱期望他会为她吃醋,他知道,她从来没有对他抱过任何期望的,他也知道。但他甚至没有为这点发怒的资格:他最后也确实没有给她任何值得期望的东西。 他甚至明白为什么那价值连城的蓝钻项链带来的是分手,那不是给她的礼物,而是“帮”她打扮,只不过在她身上戴一戴。蓝钻再贵,那不是她的东西。林景和的戒指再俗,也是送给她的。属于她姜黎黎的东西。 陈曜再好,他的未来里没有她的位置。林景和再矮,再面目平庸,再品位庸俗,那也是会和她分享一整个未来的人。 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收不到的底池,再多也是毒药。能收的底池,再少也是好蛋糕。他们都是好牌手,自然都明白这道理。 但他心头仍然弥漫愤怒,即使知道这愤怒毫无必要。 说到底,恋爱又有什么必要呢?这世上无必要的东西多了去了,肖叶来真的需要一个地下车库停他那十几台顶级豪车吗?他开得过来吗?但他想要,就是有必要。 姜黎黎并不知道陈曜心里想法,只是平静回答:“我们还没对外说,毕竟是收购的时候,老板又要走,公司员工会人心惶惶,但其实他并不会走,最多两头飞。” “两头飞,你不在乎?”陈曜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幼稚的话。 他当然知道她不喜欢林景和,就算喜欢,他陈曜在这里,家世相貌,气质身段,超过林景和太多,审美正常的人都知道谁是更好选择。他早已习惯如同恒星般转动,哪个女孩被他注视,不会心猿意马? 但她就忍得住。 她是宇宙中和他僵持的小小行星,短暂地被他捕捉,但如此倔强。他在此刻才意识到她是从他世界滑过的流星,这一场偶遇,电光火石之间,那些亲吻拥抱,午夜的依偎,转瞬即逝,她立刻从他的引力中逃脱,无可挽回地冲向未知的宇宙,只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一道绚丽痕迹。 姜黎黎沉默许久,陈曜竟也认真等她。 “那天在你家,你在做你的事,我在做我的工作,我们有一个多小时一句话也不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也觉得很开心。前天我感冒了,烧到三十九度,半梦半醒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一天。”他们这场恋爱谈到后期,她说话总有种字斟句酌的慎重感,他知道那是什么。真诚到让他也没办法愤怒,像那天在慈善晚会,蓝钻拿来之前,上面讲到oceanna晚会的历史,许多照片中,有一张全是oceanna董事会名媛的小孩,他,肖叶来,陈诗妍,都在上面,大家辨认自己小时候,伍诚让姚雪猜哪个是他,姜黎黎也认真在里面找陈曜,一眼就找到了他,惊喜地笑出来。她看一眼那照片,又回过头看一眼身边的陈曜,如此两三次,眼光那样温柔,仿佛不管是屏幕上那个三岁的小陈曜,还是身边这个正与她在桌下安静握手的男人,都值得她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眼神暖洋洋,几乎让人融化。 她甚至问肖叶来要来他的小名,侧过头,微微偏着头叫他“星星”,陈曜在桌下捏她的手,装作生气,她立刻笑起来,要哄他一样,凑过来亲吻他脸颊。 但她此刻已经抽离,是因为那颗蓝钻,也不是因为那颗蓝钻。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没道理,但姚雪的事敲醒了我。”她仍然字斟句酌地说着话,每一个字都像凿出来的,垂着眼睛,但却比和他对视还真诚:“我有我的家人,我的责任,虽然体量比你小太多,但我父亲也曾对我寄予厚望,我也有我不得不奋斗的理由。和你这一场恋爱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但我知道没有未来,我上不去,你也不可能下来陪我……”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太过情绪化,所以强行令自己伸出手来,看着陈曜眼睛,勉强笑道:“所以,做朋友?” 陈曜的愤怒都消散,只剩说不清什么的复杂情绪。 “好,做朋友。”他握她的手。 “我是五月十号晚上的飞机。”她认真道歉:“抱歉要错过你的生日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快乐。” “你也是。” 她是体面人,最终处理好这场分手,从容下车。陈曜在此刻明白那天送她回家,她为什么全程靠在门上和自己说话——她没有力气了,她是在那一刻分的手,此刻才缓过劲来。那时候她就明白,两人没有未来了。正如她所说,她上不来,但陈曜不是不肯为她走下去,他是不肯伸一把手,拉她上来。 伍诚可以娶一个毫无名气的珠宝设计师,为她一掷千金,甚至最后落得万人耻笑。陈曜不可以。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恨过自己是一颗巨大的恒星。 他的世界里什么都有,所以连失去的感觉都陌生,甚至找不到一个经历来缓解自己这种巨大的失去感。 没有替代品,没有填补空白的渠道,他就这样失去姜黎黎。像丢掉那块浦东的地,云盛的商业版图被撕掉一个口子,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要看见那道遗憾。【你现在阅读的是 】 29、第 29 章 陈曜每年的生日都很盛大。今年尤其。 回国一年,渐渐接稳了班,是十分值得庆祝的事。公司先庆祝过一场,然后是只有少部分高管得到邀请,在陈家自己的别墅里再办一场,从庄园入口,车道两侧停满豪车,绕过喷泉,迎宾人员站在门口,按名单接待客人,礼物放在客厅的壁炉旁边,堆成山,长桌上是西式冷餐,一整个厨师队伍在中式后厨里忙活晚上的宴席,年轻人则在泳池旁边开party,陈诗妍喜欢操办聚会,却毫无实力,好在这次的团队很好,从下午四点开始,陈家热闹得沸反盈天,一直到天黑,都没有一刻的安宁。 作为寿星本人的陈曜却有点意兴阑珊。 但他平日也不是什么玩成一片的人,所以也没人看得出来,只有肖叶来,一直带着点感慨的神色对他笑,陈曜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只是笑着喝酒。 门口响起喧闹的时候,肖叶来还比他先反应过来,看向那边。 是姚雪。 她正被几个女孩子挡在外面,陈诗妍最来劲,一迭声叫安保人员,伍诚站在旁边,脸色铁青,但始终也不说一句话。 姚雪反而有种极致的坦然。 她仍然是大卷发,肤白如雪,极艳丽的美貌,因为不必顾忌伍诚,反而不似以前收敛,如同绽放的牡丹花,漂亮得宝相庄严,穿了一身银色的吊带长裙,细高跟衬托得比例惊人,那银色穿在她身上简直波光粼粼,旁边还带了个男伴,如同绿叶一般。 “主人都没说话,你们说什么。”她神色坦然,越过人群和陈曜对视,朝他一笑。 陈曜学了一辈子绅士气度,这时候自然拨开人群走过去。 “放心,我不是来参加你们的聚会的,我是替人送礼物给寿星的。”她从手袋里拿出包装精美的礼物来,直接递给了陈曜。 “谁的礼物?”陈曜自然有这一问。 但他其实知道。 姚雪也知道他知道是谁,所以更看不起他在众人面前的无动于衷,索性讽刺地一笑,道“你猜”,不等陈曜回答,带着她那个看起来是是她同行的高大英俊男伴走了。她这一场对伍诚的冲击是最大的,他盯着这两人背影的样子看起来想杀人。 一场闹剧还没开始就结束,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走回泳池边。陈曜在人潮里慢慢走,手上还拿着那个礼物盒。 是很小的木盒子,巴掌大小,选了个很适合他的墨蓝色包装纸,白色缎带。陈曜不等走到偏僻处,直接站在柱子边拆开来,木质的盒子很有质感,她一向对木头运用得很好,陈曜知道景诚的会议桌是她弄来的时候,都并不惊讶。 木盒子打开,啪嗒一声,像求婚的戒指盒,诛心的是,陈曜从一开始就知道,姜黎黎绝不可能是他求婚的对象。 看清盒子里的东西的时候,陈曜还有些不解,是两张薄薄的卡片,一金一银,背后是布切拉提式的丝绒效果,做成经典太阳花的形状,配金色和银色都绝配,反过来一看,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扑克牌。 她用两种金属做了两张扑克牌,正面则是宝石镶嵌,一张是红桃5,一张是梅花6。 陈曜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那天在云玺会所的相遇,他们对坐打一把牌,陈曜的ak被她猜穿,她却自始至终不肯报出自己的底牌,而是直接弃牌,果断离场。这一幕在陈曜心里永远是一个问号,以至于他回到家后还复盘了那一把。 在一起之后,陈曜也问过她:“那天你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当时他们正在陈曜家的沙发上看电影,姜黎黎躺下来,靠着他的腿,她的头发柔顺地铺在他的腿上,陈曜今天还记得那一幕。 但她只是说:“我忘了。” 但陈曜知道她并没有忘,那是他们的第一把牌,她不可能忘。她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 而今天她告诉了他自己的底牌。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这是她的告别。 - 姚雪走了之后,宴会继续。 天色已经黑下来,烟花开始放了,香槟塔也上来了,陈诗妍已经带着人跳舞,其实和别人以为的不学无术不同,她才是这个阶层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她会享受,会购物,也会办各种party,会为了鱼子酱的品质把宴会的经理骂得狗血淋头,也会因为sa的一个眼神让她不爽而买完店里所有新款鞋,好让她一双双跪在地上给自己穿,她已经是具备了这个阶层的女主人应有的生存技能了。 这个party也是一样,她把主题定在千禧年,女客人都作y2k辣妹打扮,为这大概提前饿了很久,都穿吊带,穿露脐装,紧身t恤,穿短裙,或者宽大的工装裤,妆容都带金属色,戴棒球帽披散卷发,拿着啤酒喝。音乐也是群魔乱舞,着装要求向来对男人宽松一点,只有肖叶来仍然陪她玩,黑t恤,宽大牛仔裤,上面还挂着链子,也拿了瓶啤酒过来,见陈曜站在门廊下吸烟,道:“干什么?生日还摆脸色。” 陈曜其实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哪有寂寞的时候,任何时候都有一群人围上来,这又是他的生日聚会,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混进来只为来他面前露个脸,不过是看他脸色不好,都不敢上来攀谈罢了。 但他站在这吸烟的烦恼,也确实是发自内心。 “姜黎黎今天飞瑞典。”他告诉肖叶来。 “嚯。”肖叶来意义不明地赞叹了一声,他是真吸烟的人,看陈曜吸烟哪里忍得住,立刻也拿一根来,凑过来点燃了,吸了一口,终于发表了对此事的评论:“她倒是个聪明人。” “什么意思?”陈曜皱眉头。 他们两个的朋友关系,平时看着松散,其实真遇上事了,只有互相交流,平常那些围绕他们转动的小行星没有谈论的资格,因为承担不起坏后果,像陈曜这样皱眉头,其余人立刻琢磨怎么接话让他开心,只有肖叶来,会嘲笑地道:“算她跑得快。” 陈曜立刻就不高兴了。 “你不懂。”他说。 这话很不客气了,但肖叶来还是笑,嘲讽道:“我当然不懂,你实在放不下的话,去拦飞机好了,我现在帮你打电话摇人。” 陈曜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 他没想到肖叶来也不懂,但这份不懂也助长了他这种孤独和惆怅交织的情绪,他站在南方庄园般的美式门廊下,看着陈诗妍她们在泳池边狂欢,不知道谁起的头,一群人涌去放烟花,昏沉的夜色中,明亮的烟花冲上去,绽放开来,喷泉与焰火交织,偏偏音乐也很衬这景色,千禧年的歌旋律中总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听着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主人公。 伍诚从姚雪走了之后就消失不见了,陈曜也听过传言,说他不思悔改,还和姚雪藕断丝连,那边结婚的事又没放下,一下子从年轻人中老实可靠的形象跌成了垃圾股,连陆思筠那边也萌生退意。 但就连伍诚这种合照坐边角的人,也仍然过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陈诗妍闹得有点不像话,他母亲从里面走出来,暗示他去管管。历来如此,陈诗妍不成器,肖叶来放浪形骸,谈家年刚从北京来不适应,都是“陈曜去管管”,反正陈曜从来都可靠,从来稳重,十三岁被扔到国外一个人上学,也照样妥妥帖帖,成功为大家打了前哨。任何事教给他,只管放心,连继承家业也是一把好手…… 陈夫人看着陈曜走下台阶,去泳池边约束了一下陈诗妍,陈诗妍向来怕他,果然音乐声音就小了很多。她裹着披肩在夜色里看着自己的儿子,高大身形,大好年华,即使是她,也不能免俗地有种“不知便宜了哪个小姑娘”的自豪感。 今天是他生日,原本不该说这个,但他最近约会的几个确实是有点说不过去,也有几个太太在牌桌上旁敲侧击和她说过几句,虽然挑拨离间是她们的本色,但也确实是事实,何况伍诚那事刚出,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可惜陈夫人准备好的话没机会出口。陈曜说完陈诗妍后,并没往回走,而是转身朝车库的方向走过去。 陈曜家的房子和肖叶来是邻居,虽然肖叶来家人都在北京,但他一个人在上海,仍然住最好的地址,整个别墅区只有十八户,赫赫有名。 裂痕是从肖叶来生日那天开始的,陈曜知道。她穿的那条金闪闪的香槟粉的裙子,是做好了邀请他一起回家的准备的。但那晚上的体验太糟糕,陈诗妍的敌意、和陈曜约会过的楚琪琪赫然就在旁边坐着,他们这小群体并未接纳她,人人都给她下马威。陈曜甚至也是其中一员,因为他只觉得融入是她应做的事。 她走的时候,坐在后座,朝他递出的给陈诗妍的礼物,他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那怅然一直延续到肖叶来家。 现在他知道他那天应该干什么了。 他应该离开肖叶来家,开肖叶来那台绿色宾利车去找她,她喜欢老爷车,她一直知道。开过上海深夜的车河,去到她的楼下,走过那白金色相间的大堂,敲响她的门,在她打开门的第一时间拥吻她,如同一场爱情电影的结局。 他那天没有做,他自己也觉得不对,所以给予她物质的补偿。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底牌被看穿,而胡乱下注的赌徒,从此一步错,步步错。终于到了今天,事情无可挽回。 但没关系,他家的老爷车也不比肖叶来的差。【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第 30 章 姚雪给姜黎黎送机,一直送到了登机口。她在伍诚这里养了几年,已经有了大美人的骄矜,一张机票买下来,退不退得了不说,先送机再说。 不怪她对姜黎黎这样好,她这样的美貌,其实很难有特别好的女性朋友。别的不说,林景和就是铁证,他原本一心在姜黎黎身上,这趟飞行十多个小时,还要在欧洲转机,在飞机上睡过去,头等舱比邻,他一心是要拉近距离的,毕竟瑞典那边对姜黎黎是无可无不可的,是她一定要跟去见识一下,宁愿不要报酬都可以,他也想炫耀一下他在国际友人面前也吃得开,所以硬把姜黎黎带上的。 但见到姚雪,他还是一愣,控制不住地和姚雪搭了几句话。 姚雪没说什么,只说“让我们女生聊聊天”,把姜黎黎拉到一边,低声道:“我看你怎么收场。” “他没收礼物?”姜黎黎问道。 “收是收了,但那么多人,几届前女友都在……”姚雪担心得很:“肖叶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连伍诚跟我好他都看不惯,整天阴阳怪气。难道你真指望陈曜为你拦飞机?到时候怎么收场?你真飞到瑞典不回来?” “怎么收场?”姜黎黎洒脱得很:“我定居瑞典他都不管了,我还有什么收场,直接回到老家开服装店好了。” 姚雪被她这么大剌剌剽窃自己的创业计划气笑了。 “你会开个屁的服装店,你自己的衣服都搭不明白呢。”她低声附耳劝姜黎黎:“我看你不如退而求其次,把林景和拿下算了。多少也算个新贵呢。” 不怪她对林景和寄予厚望,实在是路径依赖,伍诚和林景和就是同一类人,不过是在不同阶层而已,都不是圈子最好的那个,倒也不是最差,人看起来老实可靠,而且心中也都有点憋着劲,正需要一个她这样的大美人来扬眉吐气。 姜黎黎懒得跟她解释自己和她的颜值差距,也笑她:“我是没有时间了,不然真该给你也上一课。亏你还是做珠宝的,奢侈品该卖给谁,你不知道?” “反了你了,还给我上课……”姚雪跟她插科打诨,其实心中焦急,看了一眼时间,皱起眉头,道:“还来不来,再不来飞机都要走了,我航班号都发给他了……” “飞机走了也有飞机走了的等法……”姜黎黎道。其实姚雪的性格,真看不出来是能隐瞒身份处心积虑上嫁的人,她看起来性格爽朗外放,处处是破绽。但其实她也是顶级猎手,她更像是狮子,坦荡霸道,当然她也死于这份坦荡,母狮子捕猎总是成群作战,互相照应。而姜黎黎更像是阴沉警惕的豹子,皮毛斑斓昳丽,一击不中,转身就走,这份警惕最终也保全她。 狮子需要同伴,豹子不需要,在这样的钢铁丛林捕猎,她们都一样孤独。但如果她们一起合作,也许能够猎杀一头大象。将最珍贵的奖励也拿到手。 姜黎黎话音未落,本能地回头,机场的通道总有种康庄大道的感觉,总是朝一个方向走,所以要赶时间的话,不像是逆水行舟,更像是力争上游,像一尾在人群中穿梭的鱼。 当然,陈曜更像是鲸鱼。 今天是他生日,他穿休闲西装,英伦风,浅海军蓝色的外套,里面色更浅,因为是跑过来的,所以头发微微有些乱,也有汗,在陈曜,这已经是难得混乱的一面,连姚雪都惊讶地睁大眼睛。 姜黎黎也惊讶地看着他,看他沿着通道一路跑过来,左边是机场的商铺,右边是围栏,花池里种了很热带的植物,机场的银白色背景和身后高悬的航班信息屏幕,正好相衬这一场义无反顾的奔赴。 看见她的第一眼,他脸上就绽放出笑容,她于是也对他笑,带着点认命的温柔。女人露出这笑容简直让人心软,陈曜也一瞬间心软得如同水一般。 “好了,罗密欧来了,”姚雪充当最称职的僚机,朝陈曜道:“男女主角都到齐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她说完,立刻朝也站起来的林景和走过去,好隔离真相,不让双方对账。她的认可也给这一场挽留定了性:不是荒诞,而是浪漫。如同所有女生都期待的浪漫电影,这是最好的结局。 姜黎黎手还扶着行李箱,不知道下一个动作该如何,陈曜已经过来将她一把抱住,他的胸膛因为奔跑而剧烈地起伏着,姜黎黎如同抱着一只健壮的雄鹿,感受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触手可及。 “不要走,”他认真地向她请求:“为我留下来。” 这时候露出一丝志得意满都不行,她必须伏低身体,如同借着植被缓缓靠近的猎豹,不能露出一丝杀气,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但她比这做得都更好。 因为她只是认命的微笑,带着一丝叹息声,像个终于被捕获的珍贵的猎物。 她说:“从来也没有要走啊。” 在陈曜不解的目光中,她举起左手给他看,她纤细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并不见朋友圈里的大钻戒,陈曜神色惊讶,而她只是微笑。 “虽然是一手空气牌。”她认真告诉他:“但我也奉陪到最后吧,即使一切都落空。” 她这样坦诚,这样真诚,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爱意,仿佛真是驯服于爱情,交出她的命运,让人想起千年前诗词中的女性,是将一生命运托付。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没法不对这样的眼神回应。 何况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林景和。他看陈曜的眼神,惊讶又复杂,像要走过来说点什么,又被姚雪拦住,这是男性之间的较量,而姚雪看陈曜的目光,是对姜黎黎的选择的扼腕,属于闺蜜的眼神,几乎叹出气来。 陈曜就在这样的眼神中握住了姜黎黎的手。 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动作,但好在这动作早写在所有现代男性的潜意识里,是追逐猎物的最后一击,如果是把他们当做猎物追逐,想让他们做出这动作只怕比登天还难。但如果是他们自己愿意,那这动作就比行云流水还容易。 他就这样单膝跪地,握着姜黎黎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不会让你落空的,你放心。” 姜黎黎那一瞬间惊讶得几乎忘了反应,好在周围响起掌声,这样俊男美女的求婚,谁不愿意看?甚至有人早已拿出手机来拍摄,姚雪也早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切。 这是陈曜,人人追逐的猎物,奖赏中的奖赏,冠军中的冠军,尽管旁边站着的姚雪早证明求婚不是童话故事的完结,但这毕竟是陈曜。 所以姜黎黎也适时地落下眼泪。 她说:“我愿意。” “她愿意!”姚雪欢呼出声,众人都跟着鼓掌欢呼,同航班的外国人最爱凑热闹,早用英文喊出"congratulations!",陈曜站起来,他没有带戒指,但林景和神色复杂地过来握手,道:“恭喜。”算是为这一场求婚盖棺定论。 “抱歉。”姜黎黎诚心向他道歉,意味深长:“麻烦你跟leo说一句,我要失约了。” “哪里的话。”林景和仍然礼貌,但难看的面色,和尴尬的气氛,以及对陈曜都笑不出来的样子,坐实了他是那个落败者。 猎得猎物固然很爽,但若没有对手的认输作为佐料,也不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林景和的尴尬和失意为这场胜利增添无尽风味,尤其他还这样和陈曜握手,道:“黎黎是个好女孩,祝你们幸福。” “当然。”陈曜绅士风度十足,笑着和他握手,道:“林总一路顺风。” 于是该上飞机的上飞机,该留上海的留上海。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陈曜这辈子坐过许多次飞机,在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之间来来回回,尽管陈家如此豪富,为他留学在英国直接买下一套房子,但仍然是客居他乡,别人的领地,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酣睡。即使他和肖叶来的赛艇队赢下校际比赛,但谁都知道,那群长着雀斑说着伦敦音的白皮肤小子才是此地的主人。 他一直只在国外失去东西,这是第一次,能从他们手中夺回点什么。 所以当姚雪笑着抱怨道:“哪有人求婚都不带戒指”的时候,他也只是心情极好地笑着说“楼下不就有珠宝店吗?” “黎黎也喜欢tiffany?”姚雪如同蛮横的闺蜜,对他处处不满。这场景恰如大学情侣被女方闺蜜挑刺,是陈曜这样的天之骄子也能明白的情趣。而姜黎黎是依偎在陈曜身边的没出息恋爱脑,姚雪一见她只是笑着点头,顿时嫌弃道:“没品味。” “等结婚戒指,再找你订不迟。”陈曜笑着和姚雪开玩笑。 “找我订?我接不了那么大单。”姚雪嘲讽地笑道:“最好你们都离我远点才好呢,我又不是什么有福气的人。” “阿雪。”姜黎黎不赞同地道,显然是作为朋友心疼她。 姚雪只是洒脱地一笑。 “好了,不打扰你们秀恩爱了,去买戒指吧。”她穿着一件简单白色毛衣,仍然漂亮如明星,如同朋友般在陈曜胸口打了一拳,意有所指地道:“都说你比阿诚厉害,希望真要比他强一点才好。” “当然。”陈曜只是揽着姜黎黎,朝她微微笑。他当然明白姚雪的意思:伍诚都走到订婚,你陈曜不要连订婚宴都撑不到才好。 这话由姚雪来说其实有点讽刺,毕竟订婚宴上出事的缘故是她的身份。但她这样说,反而有种坦荡:从来美女配英雄,坐过台的姚雪都走到订婚,身家清白只是家境差一些的姜黎黎,如果连订婚宴都撑不到,你陈曜可不是连伍诚的魄力都不如了? 狮子的坦荡自有狮子的力量,将他架在这里。姜黎黎更像是猎豹,一直在阴影中行动。她的出击多么准,那礼物正中下怀。一个钩子要接着另一个钩子,□□不过一个爱好,最多只够陈曜对她的兴趣持续到男女朋友。从一个男人手上横刀夺爱太过惊险刺激,这足够他再回味几年。 她问姚雪的问题,奢侈品卖给谁?永远是卖给什么都不缺的人。最好的奢侈品甚至从来不推销,他们只编织一个美梦,等待客户自己补全剩余的部分。就像林景和其实从来没有向她求婚,那晚的晚餐和戒指都是她自导自演,但谁来和陈曜对这个账?就像她其实也没烧到三十九度,就像她其实也没有什么瑞典的工作机会,就像她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和陈曜只差几个阶层的家道中落的富二代,她不过是一个南方小镇走出来的大学生,她家的全部资产甚至不及被陈曜那个阶层抛弃的姚雪的十分之一,至少姚雪的珠宝设计师身份不是作伪。 但此刻她依偎在陈曜怀中,这样温柔地微笑,哪里看得出一点杀气。 她是最好的猎手,草也编成环,鱼骨也做成钩,从一个小小口子,撕开成今天的局面,只要给她入场的机会,她永远能赢。 (第三卷·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31、第 31 章 解决最难的一步之后,往后的日子都是闪着光的。 谁也没想到,姜黎黎会杀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回马枪。走的时候连一套房子也没带走,回来却已经是未婚妻的身份。虽然众人都不知道这个“未婚妻”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但那戒指可是实实在在戴在她手上的。陈曜也是结结实实地搂着她,给众人笑着介绍“重新认识一下,姜黎黎,我的未婚妻”的。 姜黎黎只是微微笑,一副不敢居功的样子。之前她不过普通女朋友,这姿态就显得中气不足,如今时过境迁,她这态度,简直称得上谦逊了。连奢侈品店的sa都私下议论:陈少的未婚妻好优雅,品味又好,脾气又好,一定是大家出身。 陈诗妍气到几乎昏厥,楚琪琪更是直接飞去法国度夏,国都不想回,偏偏陈曜还不是普通二代,他已经接手生意,住都住在自己房子里,比不得伍诚这种快三十还在从家里伸手要钱的人,连陈家父母讲话都要斟酌,毕竟这是顶梁柱的儿子,下半辈子的依靠,说话不能没轻没重了。况且他做了二十七年“别人家的孩子”,偶尔叛逆一次,正是新鲜劲上来的时候,贸然反对容易激起逆反,所以更要云淡风轻对待,上来就欢迎道:“这是黎黎吧?陈曜跟我们说起过你,欢迎欢迎。” 陈诗妍故技重施,在饭桌上发脾气,说不想吃,吃不下,陈太太很平静:“那你回房间去好了,等休息好了再下来。” 陈曜的父亲,鼎鼎有名的前首富陈云生反而不擅长演戏,也是地位到了,没必要了,整场饭局不和姜黎黎对话,就连姜黎黎和陈曜说起自己父亲当年08年因为金融危机回到家乡二线城市做基建施工队,错失进入上海房地产的最后一个机会,他也忍住了没有指点几句。姜黎黎倒也体面,只略聊了一句自己家情况就收手,看起来更像是陈曜想把她家的情况说给自己父母听,她反而体面收敛,实在气人。 菜撤下去,甜品上来,女士都是燕窝盅,白瓷小炖盅里炖得圆融如琥珀,带一点血丝,血燕总是带点腥气,姜黎黎也没勉强自己,吃了两口就停了。陈诗妍也是能屈能伸,说要走,又没走,随时盯着姜黎黎一举一动,不定时发出冷笑。 姜黎黎不和小孩子计较,倒是陈太太有点锋芒,饭后陈云生把陈曜叫走说话,姜黎黎留下和陈太太喝茶,叫她陈太太,她只淡淡回:“我不姓陈,也不用这么客气。” 姜黎黎于是从善如流,叫她:“盛阿姨。” 盛文珺于是细细打量姜黎黎,漂亮,其实不够漂亮,有气质,但其实也不够有气质,聪明自然是绝顶聪明,不然不会走到这里。也沉得住气,被使了下马威,仍然不卑不亢,安静坐在她对面饮茶。 她于是道:“陈曜从小省心,回国之后我们也没怎么管过他,多亏你在身边照顾了。” “阿姨客气了。”姜黎黎只微微笑:“陈曜性格很好,是他照顾我比较多。” “那就辛苦你再照顾他几年了。”盛文珺道。 姜黎黎自然没指望她松口,陈曜这样的家世,又是男富二代里难得有人样的,娶楚琪琪这种家中都得掂量再三,觉得是委屈陈曜了。何况她这种不知道哪个二线城市里冒出来的女孩子,上海普通人尚且整天“乡里宁”,何况这是登顶过国内福布斯榜的陈家。 这当然是场持久战。但陈曜这次好了很多,知道姜黎黎不喜欢云玺的房子,直接把云玺对面那套在肖叶来楼下的复式装修起来,设计师都找好,让姜黎黎喜欢什么风格只管提就是,俨然把她当做新家的女主人。因为520还有一个月,等不及,一天和朋友吃完晚饭,散场时一辆法拉利f8停在楼下,上面系着蝴蝶结,4s店的人拿着气球鲜花在旁边等,钥匙都放在银色小托盘里。一起吃饭的女孩子自然都起哄烘托气氛,只有陈诗妍气到要踢绿化带。 “订婚礼物。”陈曜对姜黎黎笑。 姜黎黎也很捧场:“谢谢derek。”踮脚亲吻他。 但肖叶来自然没好话,转局去喝酒,没坐稳就开嘲讽:“几年了,陈曜的品味还是这么俗。” 旁边女孩子笑他:“我看你是嫉妒人家小情侣感情好,不行就从了妍妍吧,好朋友谈恋爱最让人难受了,以后你酸的地方还多呢。” 这女孩子长得不算绝色,但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姜黎黎在对面坐着,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回去问姚雪:“有个个子不高的女孩子,鼻子上有颗痣的,和肖叶来和陈诗妍都很熟的,穿prada非常好看,他们叫她珊瑚,什么来历?” “哦,那是韩珊瑚,是肖叶来他们北京圈子里的,不常到上海来。”姚雪专心翻姜黎黎的包:“听说她已经有主了,对你没什么威胁。” 姜黎黎坐在岛台旁吃沙拉,笑着问她:“你翻什么?” “你的钥匙呢,不是说陈曜送了你一台f8吗,给我开开。本来之前伍诚也要送我这个的,我选了这手镯。现在自己买也不是买不了,但太肉痛了,开你的过过瘾。” 姜黎黎其实对f8兴致平平,她如今整日里早出晚归,为的是创业的人设,和陈曜谈恋爱也是只拣下班后时间,常常吃完晚饭后两人回到陈曜办公室,各据办公桌的一端,只有吃夜宵的时候在落地窗前聊聊天,因为陈曜吸烟的事起点情侣间的小拉扯,结局多以陈曜笑着亲吻她告终。 有时候陈曜也故意凑过来看她屏幕,道“这个标书写得可不太专业”,姜黎黎立刻划清楚河汉界:“说好的不管我的工作的,陈总怎么说话不算数?” “我大学兼职做咨询都一千英镑一个小时。怎么免费的帮助姜总还不要?”陈曜笑着逗她。 “庙小盛不下大佛。我们整个项目才八位数的体量,等会你看了又笑,整天打击我们积极性。”姜黎黎也会撒娇。 其实陈曜那所谓的兼职咨询,多半是和陈云生有业务往来的“叔叔”刚好找到机会,有什么跟英国有关的项目,扬言“要咨询一下牛津的高材生”,才有机会谄媚到陈曜这里的。 但世上的事,全戳破就没意思了。就像姜黎黎所谓的项目,也不过是给她和陈曜多提供点情侣相处的小情趣而已,否则打情骂俏少了点道具,总不够尽兴。男人就这点贱,要优秀,但又要比他们稍矮一点,最好是随手可以采撷的距离,又要足够高端,足够优雅,好让他们在你身上有征服世界的错觉。 姜黎黎在做的真正的“项目”倒是足够强,华山一条道,世上最出色的魔术师,云盛集团陈家的独子也收入囊中。但陈曜可承受不起这个真相,他眼中的姜黎黎,最好是被他的引力捕获的行星,是本该自由的星球,瑞典的合作方都看中的独立女性,却为爱情留在他身边。他是太阳,她是月亮,苍白而美丽,在他的照射下散落银辉,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其余楚琪琪之类,一辈子悟不透这个,也懒得悟,横竖同阶层的待嫁选项也不止陈曜一个。做做医美,打扮打扮,或者开个party做做慈善是可以的,真要她们去琢磨他们的喜好,围绕他们活成独家定制的样子,她们吃不起这苦头。陈诗妍倒是战斗意志很足,可惜太笨了。 唯一能刺痛姜黎黎的,还是肖叶来。 姜黎黎常觉得自己像惊险电影中的主角,好坏不论,毕竟美国大片也常有顶尖罪犯做主角,以高智商和纸醉金迷将观众玩弄得眼花缭乱。而肖叶来就是那个主角的宿敌,永远在最得意的时候隔着人群对她冷笑,如同一盆冰水泼下来,让人冷静。 他们这个小群体其实很稳定,楚琪琪走了,补上一个韩珊瑚,伍诚和陈诗妍总是镶边角色,其实核心一直是陈曜和肖叶来,以及他们的女伴。姜黎黎一直觉得陈曜和肖叶来之间有种微妙的竞争关系,如今她加入陈曜阵营,打破了这平衡,也难怪肖叶来处处看她不惯。 他这人有种猫一样的骄矜,平时看不出端倪,甚至是脾气好的,生得极漂亮,又常带笑,和陈曜这种板板的性格相比,简直算得上平易近人。但当你卸下防备,关键时候他给你的那一击,真是致命。 姜黎黎其实也跟他示过好,他也笑过她的f8,在一次她在网球场边看文件的时候,他坐下来在太阳伞下喝水,看一眼姜黎黎的钥匙,道:“姜总就开这车去谈生意?” 姜黎黎的生意还不如这辆车值钱。但他不是这意思。 粉色的f8是楚琪琪她们开去喝下午茶的,别说去工地,就是稍微差点的路都要刮底盘。 “我现在开路虎。”姜黎黎头也不抬地回他:“等这件事做完,准备换宾利。我说过的,我一直很喜欢你那辆宾利的老爷车。” 他那辆车是翠绿色,据说是读书时从英国收来的古董车,连牌照都没上。他在ins上放过,姜黎黎也称赞过一次,但陈曜送车的时候好像忘了这一茬,也可能是因为宾利的这款现代车型相对便宜,不适合订婚礼物的规格。 但肖叶来连夸他也不买账:“那最好了,我把那辆车给你,你把f8给我。” “不行。”姜黎黎继续签字。 姜黎黎敢答应一句,他真做得出来拿走姜黎黎的f8去气陈曜的事,他这人身上就有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蔫坏。 “果然是假的。”他懒洋洋喝水:“我整天应对你们这些虚假的夸奖,也很烦恼的,你知不知道?” “那你卖给我,用f8的价格。”姜黎黎道。 肖叶来笑了。 他其实长得非常好看,眉目如画,尤其是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眼头到眼尾,像画里的兰花,但坏起来的时候也是真坏,有种野兽般的恶意。 就像此刻,他凑过来轻轻问:“可是姜总银行卡里,连半辆f8的钱都没有吧?” 他身上有好闻的气味,是雪松,姜黎黎后背寒意顿起,这个人像是看穿了他,像是忽然有个人凑到她魔术布的下面来。 但她忍住了没有躲。 她说:“肖总把那辆车卖给我,我就有了。” 他那辆是宾利的原型古董车,不知道他走的什么路子偷运回的国内,算是把人家的宝贝都抢了回来,同样一辆品相不如它的两年前在美国拍出天价,比这个网球场上所有人开的车都贵。姜黎黎这个反应又快又体面,肖叶来听得笑起来,像是放过了她。但她心中仍然有余悸。 是诈她也好,是真看穿她也好,这整个网球场上,肖叶来是唯一明白她动作的人。可惜姜黎黎没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喜悦,只有恐惧。她见过他一把牌把别人的社交未来都输掉,oceanna的那场牌局之后,罗畅被送出去读书,二十五岁了还读书,可见家里多么恨铁不成钢。 肖叶来不像陈诗妍那样憋足了劲恨她,但他自己也是一方国王,自然维护他们这个阶层的洁净性。这甚至反证了他和陈曜的友谊,再怎么暗中竞争,他们总是朋友,一致对外,他不会看着他的朋友上当受骗。 甚至这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天中的玩笑话中的一句,他说完又回到场上,穿白色网球服,跳起来发球,身形修长矫健,如一只漂亮的豹子。他身上也有种猫科动物的残忍,把捕到的老鼠翻来覆去地玩,看似要放跑,又叼回来,人类看着固然可爱,但对于老鼠来说,那利齿时时刻刻悬在头顶,实在寝食难安。 怪不得姚雪最怕他,也最恨他,姚雪本来也不是越瘦越好看的那类,大美人有点肉也只是增添风情,如今婚事告吹,她彻底放纵,深夜带着辣卤拼盘到姜黎黎家中来吃,兔头配啤酒,一边吃一边骂:要是没有肖叶来,省你多少事。这些人里我最烦他了。 姜黎黎在旁边吃沙拉,只是笑笑不说话。 但也有姜黎黎赢的时候。【你现在阅读的是 】 32、第 32 章 上次一起过周末,因为陈曜生日没有过完,补过一个生日。自然是按着陈曜的喜好来,其实说到对陈曜的了解,姜黎黎最近上了一个层次了。姜黎黎这人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场,说是纵容也好,说是处心积虑也好,她总能让身边的人觉得舒服,渐渐展现出最舒适也最私密的那一面。 就好像姚雪在她这里越来越粗野坦率一样,陈曜也越来越展露不那么精英主义的一面,就像这次生日,仍然是先吃饭,然后转场酒吧,照样很吵,这次姜黎黎就不必像之前一样忍受了。她直接趁着机会拉着陈曜溜了出去,这酒吧内部是美式装修,外面竟然也像,安全通道外面的铁消防梯,像极了纽约的公寓外面。正对着一条小巷,有很好的月光,姜黎黎陪着陈曜在外面,陈曜吸着烟,两人慢悠悠地说着话。 其实她知道陈曜不是厌恶酒吧,当然也并不喜欢,他只是喜欢当鹤立鸡群的那个人,就像他和这群朋友的关系。他当然觉得做完美无缺的陈曜很辛苦,但脱离这群不学无术的二代,难道让他跟小镇考出来苦读十年每天加班到十一点的职业经理人去比谁更辛苦自律么? 所以姜黎黎耐心陪他聊天,带一点崇拜,带一点自怜。聊起彼此的父母,聊起父亲对自己的期待,聊起被叔父辈的老人欺负和忌惮的事,聊起身上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当然姜黎黎的全是编造,此刻她父亲正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夜夜赌博,她的弟弟也已经成为了辍学的小混混。 但正如她和邱医生讲的道理,这世上真的、自然的东西,有时候就是不够好。就像自然界的食物永远不够美味,永远是加工后的垃圾食品最击中人的味蕾。真正和陈曜同一阶层,有着同样父亲的女性,有些根本没有继承权,更多是像陈诗妍一样被当做宠物养大,怎么能长成正好是陈曜需要的样子? 像诈骗案的逻辑,陈曜想要的那个女性,那个既独立,又聪明,有自己的事业,却又能深夜陪着他在酒吧外面扮演解语花,永远带一点仰望看着他的女性,只有姜黎黎扮得出来。 旁观者清,肖叶来自然看出端倪。两人聊到心领神会时,陈曜正说到陈云生最近在催他卖一些资产,消防门被推开了。 肖叶来一身黑,手上夹着烟,似笑非笑地撑着门,看着这对鸳鸯。 “两位什么时候进来,要切蛋糕了。” “这才几点?”陈曜抬起手腕来看表:“十点就切蛋糕?” “困了,想回去睡觉了。”肖叶来皱眉道:“不切走了。” 其实那时候就看出肖叶来心情不是很好了。陈曜作为他朋友,自然更敏锐,真就进去了,但没切蛋糕,而是改口说酒吧太吵,不如大家去肖叶来家玩。 这还是姜黎黎第一次去他家,不过听说过,肖叶来在上海的房子和陈曜家的老宅在一个别墅区,但他是一个人住,宫殿般的大别墅,车过去要绕过喷泉,夜色中的白沙道路十分静谧,灯火通明,深夜仍然有厨师在待命,起居室里弥漫着松木的香味,处处都是看不见的奢侈。 这房子太大,他们几个人散进来仍然有种大盆里洗了几颗葡萄的感觉,一点填不满,好在佣人很多,厨房开始做夜宵,陈曜提议玩牌,正好起居室里有张很好的牌桌。坐下来总共三男三女,正好打一轮德州。 韩珊瑚笑笑,道:“我可不会玩。” 她补的虽然是楚琪琪的位置,但其实和楚琪琪一点不像,她更像是这个圈子的边缘人物,篾片相公一样的角色,说话处处妥帖,但又没什么存在感。坦率承认自己的不能,陈曜笑道:“没事,又不打钱。” 不打钱陈诗妍自然乱玩,把把allin,一定要看姜黎黎的底牌,搅得牌局不成样子。韩珊瑚立刻看出来了,笑着道:”妍妍,我们走,带你去看点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陈诗妍只不肯走。 “看看叶来的独家收藏。”韩珊瑚和陈诗妍说话,带笑的眼睛却看着肖叶来,是向肖叶来要许可的意思,肖叶来果然牌瘾大,也笑着道:“看来我新买的那瓶酒保不住了。” 他收藏酒?姜黎黎并不意外,陈曜也装□□收藏酒,毕竟这跟骑马滑雪打高尔夫一样,是他们这个阶级的男性该喜欢的东西,但肖叶来身上这些表面文章不多,他这人有种随心所欲的劲,连个正式的班也没上,不知道他家里怎么不管他。 他发了话,韩珊瑚才敢带走陈诗妍,笑着撺掇陈诗妍道:“妍妍快来,我知道他的好酒都放在那里,我带你去找。” 陈诗妍真跟着她走了,走时还恐吓肖叶来:“看我不把你的酒都喝了。”肖叶来配合地做了个害怕的表情,转过脸来,看着牌桌的神色却如同狩猎一样了。 陈曜立刻看出来了,道:“别打太大。” “你组的局,你说别打太大?”肖叶来笑完他,又刺姜黎黎:“姜小姐怎么说,记陈曜账上?” “先打吧。”姜黎黎平静得很:“也许该记账的是肖先生呢。” “嚯。”肖叶来立刻笑起来。他这人天生不安分,坐个椅子也是转来转去,开心了甚至转一圈再回来,示意荷官发牌。连打两把,他们两人的牌都不好,倒是陈曜和伍诚各收一把底池。第三把上,陈曜拿到aa,桌面上有一对5和红桃j,他开始做局,打了3bet,肖叶来立刻猜出来:“拿到好牌了?” “也许没你的好。”陈曜逗他。 “那我看看你的底牌。”肖叶来跟了一轮,转牌一张红桃a,当时姜黎黎和伍诚两人都已经弃牌,姜黎黎也隐约猜到陈曜手上是一对a,肖叶来手上显然不是一对5,否则他在第一轮不会那样轻易放过陈曜,肖叶来手上大概率是只有一张5,除非河牌再出一张5,陈曜必赢,肖叶来的赢面只有2.5%。打德州的人数学都好,因为在猜到对手牌的情况下,胜率是可以直接计算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拿到不同的手牌,下注的规格是有定数的,因为这样才与胜率相配。 但肖叶来这种疯子,拿到对5从第一轮开始装,也不是没可能。 姜黎黎和他打得不多,但陈曜是他从小打到大的,估计彼此都熟悉了。不过就算陈曜输了也没事,他们俩是一个窝里的狮子,永远打不出一个结果,彼此连皮外伤都难。 果然陈曜就和他刚到底,肖叶来转牌只下注一个底池,陈曜也跟一个底池,没有打草惊蛇。到河牌开出来,是一张梅花4,除非肖叶来手上是对5,陈曜已经不可能输。即使是陈曜,那瞬间也难免眼神一动,肖叶来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真是对5啊?”肖叶来下注前,笑着问陈曜。 谁都知道陈曜手上不是对5,唯一的悬念在于是不是对a,但他偏要这样问。用常理思考,一副牌总共四张5,公共牌已经出了两张5,会问别人是不是对5的人,手上应该是一张5都没有的。但肖叶来这人的狡猾程度,可能做戏做到底,手上拿着对5,还问别人是不是对5。 “你猜。”陈曜也微微笑。 “我不猜。”肖叶来直接看一眼底池,笑着扔下和底池数目同等的筹码。 陈曜也很果断,直接推了allin。 要是肖叶来手上真是对5,这可以说是最好的一把扮猪吃老虎教学。可惜众人都知道他不是,肖叶来的水平,还不至于硬钢陈曜只为了赌他底牌不是对a,所以轻松弃牌,陈曜将底池收入囊中。 肖叶来人不好,牌品却很好,伍诚要看他底牌,他干脆掀开来,竟然是a5。连姜黎黎都有点惊讶,原来他真是为了扮猪吃老虎,只是没想到陈曜手上真是对a,或者说。他在转牌圈那一轮用一个底池的注确认了陈曜至少是a5以上,所以后面及时撤退,也算打得非常聪明了。 “转牌还能出一张a,实在气人。”他甚至装作发脾气,转着他那椅子在桌边转一圈,他确实是放在普通人中都非常好看的长相,唇角上勾,所以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怪不得陈诗妍整天神魂颠倒。 说曹操曹操到,陈诗妍举着一瓶酒回来,宣布道:“咱们开这瓶酒吧。” 玻璃瓶中的酒液泛着非常漂亮的粉红色,伍诚道:“怎么给我们喝女孩子喝的桃红酒?” “桃红酒只是颜色好看,其实度数不低的。”陈曜纠正道,站起身去开酒,他做这些动作都很优雅,所以也很爱动手,毕竟当年上的礼仪课不能白费了。 他去醒酒,其余人继续聊天,肖叶来一个人在玩牌,自己把那两张牌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玩,荷官也耐心等。旁边伍诚见他垂着眼睛玩得认真,道:“还在想这把牌呢?最后能逃掉就很不错了。” 伍诚不会打牌,劝也劝不到点子上。 姜黎黎把陈曜的两张牌推给他,道:“其实草头同学的牌风挺紧的,你不该当他在bluff。” “草头同学?”肖叶来有了兴趣。 “和陈曜认识前,我就在德州训练软件上撞见过他,他的id叫草头,后面跟一串英文字母,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他,后来在他家看见他用这个号打牌的录像,才知道早就交过手了。”姜黎黎难得说这么多话。 “哦,”肖叶来回得飞快:“你在那软件蹲了多少天蹲到他的?” 所以说他这人真是不值得同情,嘴贱得很。姜黎黎立刻将脸色一沉。他见状还不知收敛,笑着追问道:“那你的id叫什么?‘采草头的小女孩’?” 姜黎黎懒得再跟他说一句话,直接起身去看陈曜醒酒。粉红色的酒液在长笛型的醒酒里微微荡漾,散发出红葡萄酒一般的胡椒和矿石味,大概是姜黎黎盯着看得太明显,韩珊瑚立刻觉察到了,笑着给她讲解:”rose一般不需要醒酒,但这瓶valentini不同,号称rose中的巨人,可以放到30年再喝,风味更好。“ “那现在就开了,岂不可惜。”伍诚附和道。 他和韩珊瑚都是边缘,所以都很好相处。但陈诗妍就不一样了,立刻道:“什么好东西,我爸那有的是拉菲,到时候给你拿几瓶来就好了。” 肖叶来也不生气,只是懒洋洋地笑。所以姚雪对他敌意最重真不冤,他这人看起来就是纯粹对于同阶层的人和“外人”两重标准。陈诗妍说多蠢的话他都笑眯眯,姜黎黎一句话被逮到他就要开嘲讽。 所以姜黎黎也懒得理他,夜宵上来,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回到牌桌上,姜黎黎连坐也不坐下来,一直端着酒站在小圆桌旁边吃东西,侧着身子看一眼牌桌。肖叶来立刻就惹她:“姜小姐开鸡尾酒会了?” “我喝酒不打牌的。”姜黎黎用餐巾纸托着手,不紧不慢地吃:“肖先生喜欢打,多打点好了,不用等我。” “也是,姜小姐如今是鸟尽弓藏了。”肖叶来还要惹她。 “你们两个别这么幼稚。”陈曜出来做和事佬:“妍妍下来打两把,看看你学得怎么样了。” 其实这时候就看得出肖叶来情绪确实不太好了,当晚玩到凌晨,大家留宿客房,姜黎黎因为工作的事早起,她做这种事向来有毅力,自己起来收拾停当,陈曜还在睡,她亲吻他脸颊告别,被他抱住,想要拖她再睡一会儿,她只笑着抚摸他脸颊,陈曜的头发浓密,她常喜欢把手指插在他发根里,温存一阵,等陈曜睡着了,她匆匆到餐厅吃饭。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厨房确实奢侈,但这样寒冷的清晨,一碗热汤面足够驱散所有的起床气。 她意外发现肖叶来这个点还没睡,他穿正装固然好看,但最漂亮还是这样披散睡袍的样子,深黑色的丝质睡袍,带子在后面拖着,带子上金色的鹤纹在黑色底子上显得这样贵气,把睡袍穿出了日式羽织的感觉。 但他身上气压很低,头发长过耳,有点卷,手上拎着瓶气泡水,玻璃瓶显得他手指修长苍白,瓶子里映出放大的指纹。姜黎黎不和他打招呼,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在过道里站着,和姜黎黎对视一眼。 过道里有清晨的阳光洒下来,他眼睛在亮处原来是深灰色,玻璃珠子一样剔透,如果不是他一身厌世的气质的话,这其实是非常好看的一幕。 但第二天就出了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33、第 33 章 姜黎黎当时其实来晚了,连在场的人都没认全,好像是谁的婚前派对,反正不是伍诚。包厢里人有点多,有点杂,十多号人加上带的女伴男伴,根本认不全,布置也太多,不知道谁弄了个气球塔,又开过礼炮了,地上全是亮片和散落的气球,姜黎黎和韩珊瑚一起上洗手间回来,正穿过混乱回到位置上,只听见背后一声巨响,一个人影直接飞了出去,撞在茶几上,把一瓶放在冰桶里的洋酒连同一大片啤酒一同撞飞出去。 包厢里顿时乱成一片。 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都在劝“肖少肖少”,没人敢去扶挨打的人,因为都看出肖叶来是动了真怒,因为陈诗妍也在一旁噤若寒蝉,吓坏了的样子,姜黎黎不怕事,一个女人也挤了进去,见人群围着的混乱中心,摔在地上的是个油头大耳的三十岁的男子,叫做什么汪昊的,被肖叶来踹翻之后,爬也爬不起来。其余人都在拦肖叶来,他身上只穿了件黑t恤,上面印了幅画,拉扯间领口都咧开了,露出清瘦的锁骨,挥拳的时候小臂有薄薄的肌肉,连戴的戒指都像指虎,看得出是练过拳的人。 这是姜黎黎第一次见他暴怒的样子,散乱的黑头发,喝了酒,颧骨和眼角都红,额角有青筋,仍然是修长苍白的,但因为怒气而格外危险,像个面容俊美的暴君,锋利得像一柄剑。 没人敢往死里拦,他把汪昊当个沙包打,还是陈曜过来劝住了,用手臂从前面揽住了他,低声劝:“算了,叶来,算了,他不是那意思。” 其余人这才敢上来认真拦,肖叶来也渐渐清醒下来,像是一瞬间的事,他恢复了冷静,道:“放开。” 自然人人都收手,连陈曜也收回手,肖叶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看也不看周围的人,只从茶几上拎了一瓶啤酒,走出包厢去了,人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陈曜道:“我去看看,你们收拾一下。”也跟出去了。 收拾自然是要收拾的,包厢里安静下来,几个认识汪昊的把他扶了起来,汪昊也是被打怕了,满脸是血,刚刚肖叶来从他身边走过,他还瑟缩一下,不过肖叶来只是踢开了地上的碎瓶子,看也没看他一眼。 于是聚会继续,服务员进来收拾残局,重新布置,人人各有各的事要做,看见事情发生的人自然要议论,没看见的就跟错过了大事一样,连忙打听,人人都压低声音,窸窸窣窣,不敢明说,意有所指,间杂一些眼神交流,同时十分警觉,时不时看一眼包厢,免得肖叶来再杀个回马枪。毕竟,汪昊好像就是因为说错一句话挨打的。 姜黎黎虽然因为是陈曜的未婚妻,地位超脱,但其实没有自己的女性朋友,陈诗妍她们知道也不会告诉她。好在她也忍得住好奇心,只拣了一块安静地方坐下来。正拿出手机准备玩,一眼扫到韩珊瑚拿着杯酒,隔着人群微微朝她笑。 都是人精,姜黎黎立刻站起来,朝包厢外走,余光看见韩珊瑚也慢慢跟了过来。外面人多眼杂,其实也不好说话,姜黎黎慢走两步,韩珊瑚跟了上来,道:“闷死了,这里楼下有个咖啡厅挺好的,去透透气吧。” 她比姜黎黎还像是地头蛇,果然这咖啡厅就很好,这个点还开着不说,外面有个露台,种满热带植物,铁艺圆桌,服务员端了咖啡上来,两人在景观灯的微光和夜色中对坐聊天,穿着裙子的腿挨着,有种促膝长谈的亲密感。 她们都是漂亮却不够漂亮的女人,能呈现今日的状态,需要极高的审美和自制力,所以都是精细人,和姚雪恰恰相反。说话也都云遮雾绕,姜黎黎先问:“珊瑚认识他很久了?” 她没说是谁,但显然是在问肖叶来。信息就是资源,是货币,韩珊瑚今日瞅准时机,在肖叶来的信息最高价的时候拿出来和她交易,自然不会说到别人。 “还好,我们高中是一个学校,后来出国不在一起。我在多伦多,他留英。这几年才重新玩到一起的。”韩珊瑚其实很有意思,总是在极度的随和跟圆融中带有一点意外的特色,比如这时候坐在咖啡厅,她点了一杯绿茶,十指纤纤扣在玻璃杯上,水中茶针根根直立,像一片森林。 她于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轻声说起肖叶来,其实有些信息早已写在姜黎黎的白板上了,但有她验算一遍总是更好。她说起今天这场混乱:“……说是汪昊说了一句话,他最近追个女明星,满世界宣扬,说错了一句话……” “我也隐约听到些,到底是什么话?”姜黎黎问。 “那女明星精神状态不太好,有人说她是疯子,汪昊说:‘疯女人不是更好上手?’” 韩珊瑚见姜黎黎一脸不解,对她的一无所知很惊讶,但也不好明说,只是道:“你不知道吗?叶来的妈妈住过富山。” 她见姜黎黎仍然不解,只得压低声音明说道:“富山是北京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姜黎黎恍然大悟。 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韩珊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和她交心的意思,至少是极大的示好,所以立刻投桃报李道:“我也听说过,肖叶来的妈妈曾经是个电影明星。” “是在一部电影里演过主角,那时候制片厂还是国营,那部电影的女主是中苏混血,又是献礼片,非找到合适的人不可。肖叶来的妈妈是四分之一俄罗斯混血,电影厂的厂长是他姥爷的老部下,一趟趟往他家跑,他妈妈也想拍电影,就拍了一部,拍完家里就送去当兵了。结果电影一炮而红,红得一塌糊涂,他妈妈在部队很受孤立,说是那时候就落下病根了……”韩珊瑚低声娓娓道来。 阴沉沉的暗夜里,只有植物丛里一点景观灯的微光,她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声音低,更有种“白发宫女在,对坐说玄宗”的意味。 “但发病还是因为婚姻,叶来的父亲,你应该听说过。门第不低,但在他姥爷家面前,谁门第能不低?要是他舅舅不出事就好了,可惜后来他舅舅不在了,他父亲又越走越高,外面有了人,他妈妈于是病得越来越重,后来送去富山,去世后才接回来。那时候叶来才十多岁,我那时候和他其实不熟,只隐约听说过。他日子倒不算难过,毕竟姥爷家还在,但和父亲关系一直不好。他父亲倒是一直想挽回,这几年尤其,毕竟没有别的子女,都说是报应……” 姜黎黎当然知道肖叶来的父亲是谁,那是真正常年出现在新闻上的人物。这样位高权重,外面的人也不少,甚至为这个逼疯了原配妻子,结果到最后居然只有一个独子,最后逼得他不得不向这个恨自己的儿子低头,再多的权势财富也无济于事,怪不得他们圈子里说是报应。 “是一直没有别的孩子还是……”姜黎黎好奇地问。 “以前有的,生了个儿子,生孩子的女人也差点进门,那时候,真是,”韩珊瑚没明说,但也可以想见那嚣张的气焰:“但后面莫名其妙病死了,脑瘤,发展很快,那女人也快疯了,后面再找的也没有再生,怀了都保不住,所以说是报应。” 怪不得肖叶来的地位这样超脱,他的家世,陈曜都常常让他三分,他却孤身一人在上海。想必北京那边也不敢管他,只敢提心吊胆地给他一切该给的东西,甚至超过了他这个年纪应得的。 现在想想,肖叶来只是玩世不恭放浪形骸,没有真的学坏到肆无忌惮,已经是很自律了。 “不过他对他姥爷那边的人还是很好的,对我们这些旧朋友也很好。”韩珊瑚喝了一口茶,感慨道:“叶来其实人很好,只是有时候喜欢开玩笑罢了,久了你就知道了。” 姜黎黎也喝咖啡,不置可否。 在他们看来,当然是开玩笑,就像小孩捏死蚂蚁也是开玩笑,活下来的都是能扛得住他的玩笑的人。罗畅能等到“久了就知道”的时候吗?他一把牌局就被送出去接受再教育了。 不过这也算另类的准入门槛,留下来的都是扛得住了,也算是优胜劣汰了。 而姜黎黎显然是能留下来的聪明人。 “实在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她十分真诚地感谢韩珊瑚,垂着眼睛道:“我确实常感觉孤立无援,不知道怎么做才对。肖叶来是陈曜最好的朋友,我也很希望和他关系好一点……” 韩珊瑚笑了。 “哪里的话,不过是顺手的小忙罢了。”她轻声道:“横竖我主场也不在这里,我下周就得回趟北京,可能有段时间回不来了。所以临走前把这些事告诉你,希望你们相处得好一点。大家都是朋友,你们好就是我好了。” “这么快?”姜黎黎道:“希望有时间能去北京看你,我也是在那上的学。” “我也希望在北京见到你。”韩珊瑚的手指摩挲茶杯,笑着道。 这里没有男人,不必遵守他们的规则,她们不需要握手,这就是她们的握手。此时此刻,让人想起历史上那些女性的会晤,是不是也是如何隐秘。这世界总是男人的世界,财富和权力总是流向他们,千年以来,不曾改变,实在让人灰心。好在她们有这样的聪明,能随着水流潜行,做风波之上的弄潮儿。【你现在阅读的是 】 34、第 34 章 姚雪知道了姜黎黎和韩珊瑚的这场谈话,顿时酸溜溜起来。 “知道肖叶来的来历有什么了不起,也没见她拿下肖叶来。”她嫌弃道:“不过顺水人情而已。对了,肖叶来打了人之后怎么样了,你有去看过吗?” “看了一眼,没什么事。” 其实当时姜黎黎是去认真找过的,在个包间找到了陈曜和肖叶来,包厢很暗,肖叶来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在自己包扎手,陈曜站着,见姜黎黎敲门进来,就跟着她出来了,没有让她进去。 是非常匆忙的一瞥,但肖叶来坐在阴影里面无表情自己包扎伤口的样子,莫名地让人觉得悲伤。 不过陈曜那时候气压也很低,他才是姜黎黎的主业,所以她也没多看,而是跟着陈曜出来了。 姜黎黎向来目标明确,许久不见邱医生,一上来仍然先聊x先生,也亏邱医生的记忆力好,她的字母人名队伍如今这样壮大,从x先生陈曜,出到了y先生肖叶来,w先生伍诚,y小姐姚雪,c小姐陈诗妍……邱医生仍然分得清谁是谁,并且还能记得每个人的功能性,实在是最好的观众。 也只有她,全程清楚姜黎黎的棋路,问她:“所以y先生是和l先生一样的作用。” l先生就是林景和,是姜黎黎上次赢下订婚的题眼。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她的手段,是什么狐媚功夫?还是有隐藏的家世未揭晓?谁也猜不到,促使陈曜向她求婚的,会是一个林景和。 邱医生问姜黎黎的意思是,订婚已经拿下了,接下来的难点是结婚,这次的题眼会是肖叶来吗? 姜黎黎第一节课的经典发言:所有男人都是精神上的同性恋,只会尊重男人。如果想从他们身上拿到东西,最方便的方式,就是通过另一个男人。就好像女人都通过岳父和女婿的抬价来确认自己的身价,丈母娘不过是其中的中介而已。 也难怪邱医生觉得,姜黎黎会在肖叶来身上,实现陈曜和她结婚的目标。 其实按道理来说,结婚不是这么短可以决定的事,何况那是陈曜。正常情侣结婚也得以年为单位的相处和同居,然后步入婚姻殿堂。但世上也确实有另一套论调:一年不娶你的人,三年也不会娶。 姜黎黎不置可否,也不提起这论调。但邱医生知道她的时间也只有一年,这是个经济问题。 倒不是陈曜不愿意给,从订婚之后他就给姜黎黎开了副卡,但姜黎黎的原则很硬:礼物可以收,所以车可以,首饰可以,衣服可以,但钱不可以。说一千道一万,她还是信她妈妈的那句话:结婚之前,就花他的钱,他不会看得起你。 论理说,这正是用得着黄裳的时候。连黄裳自己都跃跃欲试,陈曜送姜黎黎的礼物中,她最眼馋那个birkin包,一直劝姜黎黎:“这个皮最近价是最高的,我这价格已经最高了,拿走就可以出。”姜黎黎说:“不必了。”她还当姜黎黎是不清楚内幕,劝道:“别担心,到时候我给你推个做高仿的朋友。你不知道多少太太在她那买,从老公那薅了包来,卖掉换钱,从她那拿个高仿回家交差,老公一辈子也发现不了。首饰也是一样,这都是惯例了,连你认识的太太里都有我们的客户呢。” 听着多丧气,嫁入豪门又如何,照样是只能偷偷变卖包和首饰整点钱,实在是前途暗淡。姚雪常说越是有钱人越抠,最喜欢卡人喉咙,那么多富太太看似锦衣玉食,其实得到的也只有锦衣玉食而已,就这样被困住一辈子。 但姜黎黎自有打算。她当然也和黄裳交易,但卖得很克制,换一点点钱就够。足够支撑她的“事业”。 其实这两年,建筑行业整个都很难。所以也给她制造了契机,她的事业让她能更好地做解语花。事实上,解语花不可能真的解语,花没有人的烦恼,不需要自己出门奋斗的人再怎么去理解男人事业上的烦恼,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她只要抱怨一句“现在连建筑工地的围墙都算一项单独竞标了”,陈曜听了都苦笑。整个行业的暮色,他自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身边有个和他一样知道的人才最难得。何况姜黎黎连原生家庭困境也和他一样:也是有过事业又渐渐跟不上时代的父亲,一面努力支撑家业,一面还要照顾父亲的心情,应对他们那些居高临下“我当年打天下的时候……”的过时的“指导意见”。 有些时候他甚至不用说全,她都懂,处处懂他,处处明白,所以她对他的崇拜也格外珍贵,她知道他有多难。云玺金碧辉煌的大厦顶楼,坐的是王座上的囚徒。云盛看似煊煊赫赫,实则也是冗官冗兵冗费,是不能倒也不能趔趄一下的庞然大物,他每天开的那些冗长无趣的会议,背后担负的都是全国十余万员工的生计,这还不包括那些依赖云盛而生的附属企业,以及编外人员和临时工。 这次也是一样,姜黎黎在外面“跑了一天”,正好选中陈曜开完一个长会议的时候进来,见他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衫坐在桌前发呆,视频会议的软件都还没退出来。也不多说,放下包,走到他身边,先拥抱了一下他,然后轻轻替他按揉额侧和太阳穴,陈曜闻见她身上的香味,如同云雾一般温柔,放松地靠在她手上。成年男性这样的信赖多难得,沉甸甸的脑袋,像一只温顺的大型犬类。 “还是现金流的问题?”她轻声问陈曜。 陈曜只是道:“还好。” 他的还好,就是出了问题,勉强可以支撑的意思,毕竟是难,姜黎黎劝道:“不如回去跟叔叔说说。” 陈云生半生经营,有的是路子,看着一个大项目卡在现金流上,也不着急。儿子长大了。订婚也不告知,太不尊重他,是可以受点教训的时候。不过往好处想想,也说明行业没那么差,至少可以教训儿子。 当然,也可能是未雨绸缪,为更大的风雨做准备。毕竟陈曜的路不可能跟他年轻时候一样,顺畅是都不顺畅,但他们年轻时都是上坡路,整个世界都百废待兴,处处欣欣向荣,所有的路都闪着金光。不像陈曜他们,是一眼看得见的暮色沉沉。 但暮色沉沉也要走,他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这时候,一个能支撑他的同路人才尤为重要。那种陪伴感是无可替代的,因为她从事实上懂得他,穿和他一样的鞋,走和他一样的路,所以痛也是一样的痛,至少她打完和家里父亲的电话,接受了一堆在上海毫无用处的指令,以内陆城市和监管部门称兄道弟的经验指导她去在上海“走门路”,却还要耐心听完,带着无奈和疲倦走回来,蜷缩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心中的怜爱,简直让整个胸腔都溢满。那是人性最深处的秘密,爱来源于自爱,他爱的是姜黎黎身上那个自己。 她让他真的感觉被看见。 姜黎黎已经不再是奢侈品,而渐渐成为他的生活必需品,一点点浸染他的生活,让他习惯两个人一起走,以后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哪怕是再怎么蕙质兰心的对象,都填补不了这个空白。这样发展下去,事情真会不可收拾。 陈曜的两个助理,姜黎黎关系好的那个cici是招聘来的,管的是工作,另外一个何助理,和她关系一直好不起来,自然也有缘故。 这个阶层的太太,除了黄裳口中偷偷卖包忍气吞声的那一类之外,还有另外一类,是真正的有“自己的事业”,慈善只是她们的表层事业,但她们真正的事业,年轻时是丈夫,如今就变成了儿子。像陈曜这样已经继承家业又前途无量的独子,更是重中之重。 盛女士的耳目,不会漏过任何危险的蛛丝马迹。 第一次交手,其实是在一个人数众多的场合。是伍诚的妈妈吴太太生日,自从上次颜面扫地的订婚之后,伍家急需一场像模像样的宴席扳回面子,所以小生日也当成大生日来过,世交家也很给面子,太太们人人到齐,陆思筠俨然半个女主人,全程绑在吴太太身边,两人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都是一对,事情看起来已经毫无悬念。 盛女士在这样的场合也是众星捧月,身边一堆太太和年轻小姐们,姜黎黎跟着陈曜过去问好,她笑眯眯,和气得很,给姜姜黎黎介绍:“这位是晚凝,和陈曜从小是同学,在英国时关系可好了。晚凝,这是黎黎,陈曜现在的女朋友。” 她们这些太太都深谙语言艺术,“现在”两个字,简直让所有宫斗剧的台词都相形见绌。 姜黎黎也很淡定,笑着问好,薛晚凝这个名字早在几个月前就上了她那张白板,她是真正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女儿,和陈诗妍她们不是一路货色,她们是花,而她是一棵树,当然也极美,波浪般黑卷发,穿一件宝蓝色礼服,手腕脖颈随意戴几件首饰,但衣服也好,首饰也好,都是为了衬她。年轻人聊天,她端着杯酒,站在那里和肖叶来聊她现在在做的项目,格局阔朗得让人汗颜,眉目间都是耀眼的野心。 “姜小姐也在自己创业。”肖叶来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捉弄她。 姜黎黎也知道这一劫逃不过,李鬼终要见李逵,她的创业只是个谈资,在这样真正商场厮杀的女人面前简直处处是破绽,所以她只是浅浅聊几句,说到如今接项目不容易,她也只是积累经验…… “没关系,积累了经验,以后正好接云玺的单子。”薛晚凝坦荡道,不带一丝贺女士那样的手段:“举贤不避亲,陈曜他们现在也很缺信得过的乙方,现在做生意最重要的成本就是信任成本。” “是啊。”肖叶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话,站在阳光下笑眯眯:“现在骗子太多了,人和人之间最缺的就是信任。” 薛晚凝大概在这群整日谈论包和珠宝的小姐中也很寂寞,所以逮到一个有事业的姜黎黎,频频主动和她聊。姜黎黎左支右绌,盛女士还时不时过来关切一下:“我看你们聊得很投缘,黎黎的项目刚起步吧,正好,有什么事都可以问问晚凝,她什么都懂,这孩子从小就样样好……” 确实薛晚凝样样都好,能力,格局,经验,甚至漂亮,陈诗妍她们起哄让她弹琴,她说了句许多年没练了,照样把一首夜曲弹得行云流水。伍家有网球场,大家年轻人溜出去打网球,她更是和陈曜打得有来有回,姜黎黎打不好坐在阳伞下喝柠檬水,肖叶来还要来落井下石,穿着网球服双手插兜晃过来,道:“我要是你,就跟那网球课教练退款。” 他当然知道她在悄悄上网球课,就像她也一定会偷偷上马术课一样,就像她一定自己对着法语读奢侈品的视频练过一样,就像她也学过分辨不同的面料,不同的皮质,以及那些极低调的高端品牌的logo一样。 他简直是在她魔术师的黑布下安了家,时不时还要探个头出来恶心她一下。 但不管是他,还是盛太太,都不太明白爱情这个魔术的原理:不是你什么都好,就一定是赢家,有时候就是一个刚刚好。 晚上吃饭,薛晚凝一样坐姜黎黎身边,照样和她聊天。盛太太不说话,伍太太却充当排头兵,替她把姜黎黎放在火上烤:“所以姜小姐现在是自己在做项目?给人家的建筑工地打配合?怎么不进云盛做事?” 她只是起个头,攻击力有限,只是给薛晚凝指个方向。薛晚凝果然认真问起细节来,从权责划分和收益模式都问一遍,在她看来,这是非常友好的交谈,商场上的人,没有机会对谈都要制造机会侃侃而谈,薛晚凝这身份这家世放在林景和面前都是要打动的“贵人”,这甚至算是薛晚凝给姜黎黎机会了。 可惜姜黎黎的事业只是魔术师手上的鲜花或者彩带,看似热闹华丽,实则经不起细捏,因为本来就是塞在外套机关里的一小团,空具其表,看着好看,认真捏几下就要露馅的。 所以姜黎黎答得吃力,偏偏盛太太还刻意停下话头来听,她是夫人里的领头羊,她在听,别人自然跟随,不再高声交谈,席上一时间静下来,只剩下薛晚凝和姜黎黎的一问一答,姜黎黎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单薄起来,简直比毕业论文答辩还要吃力。 “……所以我感觉你这项目盈利点不多,虽然资金链不错,但看起来有点虚热闹,风险和收益有点不成比例了。”薛晚凝道。 掌过权力的人,就算再怎么彬彬有礼,气场总归是不一样的。何况薛家的家族企业如今正是好时候,财富杂志排30岁以下的接班人,她抱着手站在一群男人当中。 姜黎黎倒不至于汗流浃背,只是这问题确实有点难回答,所以喝了一口水,正准备回答。却听见陈曜接话道:“这世上的生意本来就分两种,一种是赚钱的,一种是赚热闹,后者最后也能带来赚钱的机会。行业起起伏伏难免,现在守住就算胜利了。” 薛家做饮料的,如今正是热火朝天扩张的时候,自然理解不了地产行业的心情。陈曜这话不只是为姜黎黎辩护,也是在为自己辩护了。 薛晚凝立刻察觉到了,但反应最大的不是她,是盛太太。 从陈曜带姜黎黎回家那天,她对姜黎黎的独特之处就有所察觉,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亲眼见证陈曜和姜黎黎感情模式的另一回事。 陈曜实在不像话,像是来真的,盛太太以为新鲜劲过去就好,姜黎黎却不是她以为的那个路数。 她以为姜黎黎要钱,要身份,最后发现她要陈曜的心。这就很致命,订婚可以退婚,哪怕结婚也可以离婚,订婚一拖很多年更是平常事,陈曜是好家教的男人,家里不松口,不会结婚。但爱,那是另一回事。人人都知道富贵人家出情种,人人都盯着她唯一的这个儿子,迫不及待把他拖下情关,变成多情种子,变成灰姑娘的王子,拯救一个贫穷的姑娘,铸就一场麻雀变凤凰的传奇。 爱情是什么,是相同中的不同,共性中的差异。陈曜和她共同的处境,就是两人爱情的温床。陈曜已经视他们为一体,年轻人经过得少,看不出来,但盛文珺一眼就认了出来。 从来只有夫妻一体,姜黎黎这样的作为,是要和陈曜做夫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5、第 35 章 和盛太太期望的不同,薛晚凝这一次的出场,姜黎黎不仅不觉得内心受挫,反而很淡然。 薛晚凝当然比她好,比她优秀,比她更适合和陈曜联姻,强强联合,甚至有共同语言。但盛太太犯了所有有儿子的妈妈都会犯的错误:你儿子是不错,但这么优秀的女人,凭什么选你儿子呢。 薛晚凝太多选择,未来一片光明,怎么可能会和楚琪琪她们一样,无所事事地整天研究抢男人? 她甚至不需要一个丈夫,她需要的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妻子。贤内助,解语花,为她打理好大后方,还能进行一些配合双打。如果不是她是个直女,她会是比陈曜更好的攻略对象。当然,她太阳光,太随和,她适配的人太多,不像陈曜。陈曜那种对西式文化的带一点皈依者狂热的推崇和叶公好龙,陈曜的对他那个像座山一样高的父亲的既叛逆又仰望的情绪,陈曜的拧巴,以及拧巴还要故作松弛,陈曜的所有的缺点,也是姜黎黎的稀缺性的来源,她待得越久,就越了解他,一点点扎根进他的世界里。 正如姜黎黎在邱医生办公室讲的道理:松软肥沃的土壤好扎根,但你能扎根,别人也能扎,随时拔掉你,随时有人补上。但如果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她才好如同顶级狩猎者一样,包围他,缠绕他,把根扎进每条裂缝中。越扎越深,时间越久,就越难拔出来,如果真要硬拔,连石头都要崩解。 那才是她赢下这场对弈的关键。 看透她棋路的人实在不多,可惜,唯一的那位实在讨厌。吃完饭后大家四散,姜黎黎等陈曜和盛太太说话,自己在外面花园赏花,一架蔷薇从木架上垂下来,花开得如同瀑布一般,香味幽幽,实在是放空的好地方。 肖叶来偏在这时候来惹她。 “恭喜姜小姐又拿下一局。”他端着杯水,笑眯眯地道。 姜黎黎没理他的挑衅,只是看了他一眼。 “你的手好了?” 肖叶来的肤色白,手也好看,青色的血管明显,他虽然瘦,骨骼发育却很足,肩宽,手指骨节也明显,所以伤口格外触目惊心,只是收了口而已,仍然一片红通通的。 但他毫不在意道:“多谢姜小姐挂念,做伴郎送戒指还是没问题的。” 姜黎黎被他气笑了。 不管绕多远,这人总能绕回到“我看穿你的魔术”这一点上。 她坐在小圆桌边喝茶,肖叶来站着靠着花架,任何不认识他们的人看过来,都会觉得两人是朋友。也许是薛晚凝确实造成了压力,所以姜黎黎也难得放肆了一次,反唇相讥道:“肖叶来,你这样执着揭穿我,我会当你是暗恋陈曜的深柜gay。” 肖叶来立刻大笑。 他比陈曜更松弛,因为他什么都不想要,甚至带点自毁的倾向,大笑起来也这样好看。 “放心,暗恋也不暗恋你家陈曜。他还没我优秀呢。” “喜欢一个人,跟优不优秀什么关系?”姜黎黎平静反问他。 “这句话是灰姑娘的通行证吗?”肖叶来这种人,上一秒大笑完,下一秒也能毫不犹豫扎人的心:“不过灰姑娘的选角标准,不优秀可以,爱骗人可不行。” 姜黎黎八风不动。 “随你怎么说吧,我喜欢陈曜,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其实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我也很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肖叶来立刻鼓掌。 “好优秀的台词功底。” 姜黎黎懒得和他再纠缠,站起身来,把这地方让给他。她绕开他走,从花架另一边走,低着头钻过蔷薇花下,却听见肖叶来忽然道:“姜黎黎。” 她回头看,蔷薇花垂在她脸边,不管是骗子还是灰姑娘,都是杂志般清丽的画面。 “你要的那个结果,关键不在我。”他总算说一句人话。 “我知道。”姜黎黎答道,算是接受了他的提醒。 是你不知道。她在心里道:我要的那个结果,关键就在你身上。 - 那次宴会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姜黎黎和肖叶来的关系好像好了一点。 对此姜黎黎并不意外,人非草木,就算自己在肖叶来心中也许连人都不算,但这样几个月相处下来,总会有一点缓和。就像姚雪也曾被他们平等对待一样。 但这并不妨碍姚雪把肖叶来骂得狗血喷头。 姚雪和姜黎黎,其实像极班级上的坏学生和好学生,她们俩相处也像极了一对同桌,一个永远在对着镜子拔眉毛弄头发,顺便异想天开,一个永远在认认真真做作业,按计划走。 陈曜有时候加班加到心力交瘁,连姜黎黎也不见,回到家中倒头就睡,消息都要第二天回。姜黎黎通过cici知道这消息,就约姚雪来家里玩,姚雪最近也没事做,也是催传随到,有时候晚了就睡在姜黎黎这里,两人的关系也在这样的一夜一夜里越来越近了。 其实姚雪这个人很有意思,和姜黎黎这种处处扮演完美恋人的不同,她不管在恋爱关系还是友谊中,都是随心所欲的那个,嬉笑怒骂活色生香,当初也曾训过伍诚,大美人发脾气也好看,像雕塑活了过来。虽然她混过夜场,但看起来像是从小漂亮到大,一直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的那种,不惯着他们的脾气。 她当然也骂姜黎黎,也吃醋,因为韩珊瑚和姜黎黎说过肖叶来的一番话,姜黎黎并没全部告诉她,她酸溜溜了一周。因为姜黎黎喜欢的菜不多,她认真研究了一道姜辣凤爪,带过来给姜黎黎吃。姜黎黎不过说了句谢谢,她就酸溜溜道:“这算什么,哪有韩小姐对你的帮助大?” 姜黎黎被她逗笑了。 “这怎么能一样。”她认真对姚雪笑:“韩珊瑚只是投桃报李而已,你是我的好朋友。” 她也是小镇出身,怎么会不认识姚雪这种性格的女孩子,漂亮,没有读书出身的机会,从小蜂围蝶绕,性格泼辣,家庭复杂,早早学会讲厉害的话,看起来又老练又世俗,天不怕地不怕。但如果你先伸出手来,不计回报地对她们好,就会看到她们露出手足无措的一面。 姚雪甚至是有点不知轻重的,姜黎黎对她友善,她就对姜黎黎泼辣。当然不会接姜黎黎的表白,只嫌弃道:“吃你的凤爪吧。” 但姜黎黎连吃鸡爪这么麻烦的食物也照样井井有条,像个好学生,而且仍然优雅得很,只差拿个牛排刀出来切了。姚雪不知道为什么,看得心头火起,道:“看你吃东西真是费劲。” 她挑完刺,看姜黎黎吃完了在那看项目资料,又忍不住道:“我老觉得你和陈曜这样不行。” “为什么这么说?”姜黎黎头也不抬地道。 姚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你们俩太客气了,总好像隔着一层似的,互相有点端着,在彼此面前一定不自在。这怎么走到结婚嘛。” “总不能故意找架和他吵吧。”姜黎黎也露出苦恼神色。 “谁让你故意和他吵架了,你真实一点,露点缺点出来,也让他放松一点,别只顾着表演崇拜他,有时候也批评一下他,最开始他肯定不高兴,久了就在你面前露出真实自我了,你不知道伍诚那时候……” 姚雪说到伍诚,自己停了。其实她确实是在诚心给姜黎黎支招了,只是未必适用。她是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是带着欲望和人间烟火气的,靠得越近,越鲜活好看。姜黎黎却是陶瓷瓶里的白色兰花,格调高,优雅高级,真攀折下来,也许显得单薄苍白,反而掉色。 “也许真实的我他并不喜欢呢。”姜黎黎也说了一句真话。 “你管他喜不喜欢呢。”姚雪道:“这世上的夫妻难道都喜欢对方每一个点?依我看,你干脆彻底搬到他家去,先入为主,要是能怀孕更好,陈曜那种人,一定负责……” 姜黎黎只是笑了笑,并没接这话题。 姚雪这次没在姜黎黎家留宿,姜黎黎送她到楼下,看着她上了那辆911,问她:“明天我去徐汇,要不要给你带那家糟卤给你吃?” “再看吧。”姚雪像是有烦心事:“我那边最近也不太好,你别来……” 她没往下细说,只是道:“你顾好你自己和陈曜是正事,别到时候你这边也没保住,真成破产姐妹了。” 姜黎黎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但她其实也知道,她和陈曜之间确实还差不止一口气,缺的是朝夕相处的默契、一起醉生梦死的欲望,惊心动魄的体验…… 她没想到意外这么快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36、第 36 章 手机响第一遍的时候,姜黎黎刚到肖叶来家门口。 肖叶来这人有点狡兔三窟,在哪都有房子,这套在江山盛景的penthouse,顶楼复式,就在云玺对面。江山盛景和云玺当年建的时候就打对台,争着做上海第一豪宅,至今在盘点中不分伯仲,云玺的物业和服务自然没的说,但江山盛景从造价上更胜一筹,设计师也更好,国际上数一数二,尤其肖叶来这套顶楼,露台的景观二百七十度俯瞰黄浦江,外滩的风毫不辟易地吹过来,再心如止水的人到了这里也要心中涌起豪情。 肖叶来难得这样居家,穿灰色毛衣,松松垮垮挂在锁骨上,肩头有非常漂亮的形状。居家的格子裤,踩着拖鞋,整个人都柔软不少。从楼上走下来迎接客人。 但他嘴还是一样贱,阿姨过来端茶水,陈诗妍说要喝酒,伍诚也笑着说:“叶来家里的酒最好,有机会要猛喝。”陈曜也选了酒,只有姜黎黎道:“我不喝酒。” 肖叶来当时没接话,自己站在吧台后面给大家调酒,姜黎黎过去拿柠檬水,他递给她,又不松手,笑道:“滴酒不沾,备孕啊?” 姜黎黎顺手就把柠檬水泼了过去,肖叶来反应挺快,笑眯眯:“嘿,没泼着。” 姜黎黎并不理他,回去沙发上坐着,陈曜在肖叶来家里如同自己家,坐在地毯上专心选电影,并没注意到这一切。肖叶来很快端了酒过来,人人的都有,放在茶几上,只有姜黎黎的柠檬水是亲自递过来,一摸,是温的。 姜黎黎只当他又要嘴贱,谁知道他笑着坐下来,双手奉上,道:“负荆请罪。” “不敢当。”姜黎黎板着脸道,扫一眼他的手,见上面伤口还没好,道:“柠檬鸡爪?” 她其实很适合做冷面笑匠,肖叶来听了,笑得倒在沙发上。他这套房子装修很有意思,是下沉式的白色沙发,围成一整个圆,对面悬挂大屏幕,正好看电影。 陈诗妍看得牙痒痒,其实肖叶来这人撩闲是专业的,看起来就是玩世不恭的浪子,他随手一撩,姜黎黎也毫不挂心,只有陈诗妍,见他被姜黎黎逗得倒在沙发上,桃花眼笑眯眯看人,顿时大为光火。大概又给姜黎黎记了一笔。 姜黎黎只专心攻陈曜,端着水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问道:“找什么电影这么认真?” “是叶来的规矩。”伍诚如今很尊敬姜黎黎,替陈曜回答:”我们几个人基本过两周就聚一起看部电影,这习惯读书时就有了,轮流选片子,今天轮到陈曜了。下次你也可以选一部……” “现在是谁都可以选了是吧。”陈诗妍立刻看不惯道:“韩珊瑚都没选过呢,她凭什么选。” 是真不知道盛太太怎么回事,把她养成这模样。韩珊瑚和姜黎黎早就私下暗通款曲了,她还一点没察觉。 不过很快她就遭受重创,陈曜选了部《卡萨布兰卡》,评分很高的黑白片,节奏慢悠悠的,众人都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正聊到一半。一个穿着晚装裙子的女人从肖叶来家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比电影画面还漂亮,姜黎黎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好像是个女明星。 女明星的美貌向来是降维打击,又瘦又高挑,淡妆的五官也浓墨重彩,见到这么多人,也并不怯场,只朝肖叶来道:“肖少,我走了。” 肖叶来身也不起,坐在地上,懒洋洋朝她摆手,女明星拎着鞋子走到玄关,消失在了那里。 陈诗妍脸色白得可怜。 其实姜黎黎有时候也替她和楚琪琪这群女孩子觉得可怜,没有继承权,拿到的不过是哥哥弟弟指缝里洒下来的残羹冷炙,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却总是要嫁出去的。为了这个嫁出去,又得和全世界为敌,外围、网红、女明星,都是她们对照的对象,虽然前者未必能嫁进来,但是在恋爱上对她们造成了巨大的对比压力。所以她们基本都是会做医美的,体重也都控制得很好。 说是同一个阶层,可肖叶来他们可不需要往脸上动刀子。伍诚长得和等公车的路人没区别,照样有姚雪这样的大美女处心积虑要嫁给他。 但她们也不值得同情,她们的劲全是朝女人使的,思维逻辑,和中学霸凌同学的小太妹并没有区别。 电影放到十分钟,姜黎黎的手机再次响起。 她这才看到之前的消息,是姚雪。 二十分钟前,她说:好像有人跟踪我。 她说:没事,我已经报警了。 而现在她说: 警察还没来。 他们跟到我家来了。 救命。 - 姚雪就住在江山盛景对面。虽然不如云玺和江山盛景,但物业和安全都是没得说的。 但照样被人闯了进去,这才是恐怖之处。 姜黎黎根本来不及细说,只跟陈曜说了一句“姚雪在家里被人绑架了。我们得去救姚雪,快报警。”就匆匆朝门口跑去,陈曜起身,肖叶来反应也快,跟了过来。 “开我的车去。”他道。一面冲到电梯间按电梯,一面拿出手机来打电话,问姜黎黎:“她房子是在寰府吗?” “寰府十二栋,802。”姜黎黎立刻报出来。 “叫几个人过去,”肖叶来朝电话那头道,众人匆匆进电梯,冲进肖叶来的车里,是辆脏兮兮的悍马,停在他另外几台光鲜亮丽的跑车之间。他也不多说,直接开车,一路超速,三分钟就到了寰府,人车分流也不管了,一直开到了十二栋楼下,正看见众人围成圈,像在围观什么,人群议论纷纷,也有劝解的,也有女人的尖叫声。 姜黎黎热血上涌,直接冲了进去,扒开人群,只见姚雪被人撕扯得衣衫不整,蜷缩在地上,几个打扮得像保镖的黑衣男男女女围在她周围,男的负责控制她,女的则大肆散传单,上面无非是她订婚宴上出现的那些信息,她曾经陪酒的证据,她在夜场的性感照片。寰府的住户尽管自诩高端社会名流,买房都要验资,其实和菜市场围观的大爷大妈也没区别,都只管围观,还有穿着高中生校服的男生也在周围观看。 “阿雪。”伍诚立刻就要冲过去撕扯。姜黎黎却比她还快,就要过去拉姚雪起来,骂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已经报警了,寰府的物业死了吗?还不管一管。” 她早看见物业模样的人在不远处偷偷观看,喊这一嗓子也是为了激他们出来,也是关心则乱,没有想到搞姚雪的人既然选择在她住的地方搞她,估计早就打点好了,不仅物业不会出来阻拦,估计报警都没用。毕竟猜也能猜到背后是谁…… 所以她一喊出来,不仅物业没反应,那几个抓住姚雪的黑衣男子反而全都将注意力转移向她,其中一个伸手就抓住她手臂,往姚雪那边拖。 姜黎黎本能地躲避,恐惧之下,尖叫出声。 要是这时候还能忍得住,也不算男人了。 所以陈曜也冲了上去,直接挥拳,打架肖叶来是专业的,立刻帮手,伍诚也冲上去,顿时乱成一锅粥。只有陈诗妍没见过这混乱局面,吓得尖叫:“你们住手,哥!叶来,别打了,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对方其实也看出陈曜他们这帮人非富即贵,不太敢惹,所以挨了陈曜一拳也只敢和他们推搡而已,否则一个个膀大腰圆的,他们这帮富家子弟还真未必是对手。但肖叶来可不肯善罢甘休,看得出他是常打架的,他肖叶来打架可不是靠的能打,而是先喊出名号来,所以经验丰富,一边揪住一个黑衣男子放倒他,一边笑道:“别叫了,我和陈曜的名字都不管用,伍诚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伍诚从看到姚雪衣衫不整的那一刻就已经热血上涌,哪里还听得进话,一面挥拳一面道:“你们是谁叫的人,是不是陆思筠!找女人麻烦算什么本事?” 对方估计也只是收钱办事,选在寰府就是为了姚雪在她的住处,乃至上海都待不下去。唯一没有算到的是竟然会冒出个姜黎黎,还带了一帮他们惹不起的富家子弟过来,所以一时之间有些束手束脚,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互相仓皇对视,又看向那个领头的男子,像是萌生了退意。 “他们想走。”肖叶来立刻看了出来,一面指挥道:“伍诚,抓住他们。“一面朝远处招手。 真来了一批人,十来个,穿的全是便服,但看那身形和气质就不善,一个个板正得很,还有战术,正撒网一样飞速包抄过来,这群黑衣人常年干灰色产业,哪里不知道来者不善,立刻放开姚雪,不敢再纠缠,纷纷作鸟兽散,那些便服立刻加速追捕,肖叶来自己拖住一个,还有闲心指挥他们,道:“那边还有个呢,快追,一个也别放跑,到时候好指认是谁指使的。” 姜黎黎没有闲心管这些,她虽然高中时就长到一米六七,但如今瘦到只有九十斤,混战的时候她简直是狂风暴雨里的苇草一样脆弱,但还是在黑衣人逃走的第一时间就冲到了姚雪身边。 “没事了,没事了。”她将自己身体覆盖在姚雪身上,挡住她衣不蔽体的身体。姚雪穿的是一件杜嘉班纳的连衣裙,顶尖的牌子各有各的气质,杜嘉班纳的华丽印花和版型简直是为姚雪这种蜂腰大胸的沙漏型身材而生的,可惜这件印满繁花的连衣裙如今被撕得稀烂,露出姚雪里面穿的裸色胸衣和大片大片的皮肤,连内裤也看得到。她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头发散乱,是被刺激得失去了反应能力的状态。连抬起眼来看一眼姜黎黎都做不到。 “是我,姜黎黎,你安全了。没事了。”姜黎黎竭力安抚她,感觉她如同一只吓坏的小狗一样在颤抖,她一面抱住姚雪,一面朝陈曜投去求助的目光,可惜陈曜正在怒斥寰府匆匆赶来的物业经理,没有注意到这边。 伍诚冲了过来。 “阿雪。”他一上来就想拉姚雪起来,道:“没事了,是谁找你麻烦,是陆思筠吗?” 姚雪顿时被吓得一缩,几乎弹了起来,又仓皇地想逃走,姜黎黎连忙抱住了她,朝伍诚怒骂道:“你先闭嘴,衣服脱下来。” 伍诚也是笨,这时候还反应不过来,还在纠缠问个不停,姜黎黎恨不得给他一拳,叫陈曜叫不动,只能道:“肖叶来!” 肖叶来倒是来得快,扔下他的追捕行为就过来了,但陈诗妍也来得快。 伍诚还在追问“是不是陆思筠”,姜黎黎抱着姚雪,见她死盯着地面,一副应激的样子。一眼瞟见地上散落的传单,上面印的正是十八岁在酒吧衣着暴露的姚雪,穿着三点式的泳装,头上还戴着兔耳朵……她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往前一扑,将那些传单都捡起来。 “没事了,别看这些。”姜黎黎一面捡一面说,伍诚和肖叶来也捡,只有陈诗妍还在抱怨:“自己做的事,现在又不敢看了?还成别人对不住她了?” “你能闭嘴吗?”姜黎黎道。 陈诗妍本来就看不起姜黎黎,没想到她还敢怼自己,又看肖叶来和自家哥哥都对这事无比上心的样子,心中大为光火,见伍诚还在说“一定是陆思筠”,顿时爆发了。 “怎么就一定是陆思筠!”她尖声嚷道:“坐台的是她姚雪,抢人未婚夫的是她,现在被人找上门来,还成陆思筠的错了?有本事她当年不要坐台啊,明明是她自己好吃懒做,想不劳而获,留下黑历史,别人重复一遍,还成别人的错了?” 她这一声不像是骂姚雪,倒像是积怨已久,骂的是那些围绕她们这个阶层男人身边的外围、网红、以及各种边缘小明星,骂的是这些年她们做医美,节食,为了和身边的男人拉扯而费尽的心机。当然这一声也完美继承了她们妈妈辈的逻辑:男人自然是见色起意,坏的都是勾引他们的贱女人。 姜黎黎气得发抖。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你疯了?”她抱着姚雪,手指都在抖,恨不能给陈诗妍两巴掌,伍诚也是个孬种,问什么,除了陆思筠和他妈,还能有谁?他问,不就是不想自己去查……还有肖叶来,还有陈曜……此刻她抱着姚雪,如同浮在木板上的幸存者,打湿的身体又潮又冷,而他们却在游艇上隔岸观火…… 但她没想到,下一秒姚雪会爬起来。 她身上仍穿着那身衣不蔽体的连衣裙,撕碎的鲜艳印花如同一道道裸露的新鲜伤口,挂在她丰腴而雪白的身体上,她的黑卷发散乱如海藻,如浓雾,满脸的妆已经花了,沾着泥土和眼泪。手臂和膝盖上也全是挣扎的擦伤和血迹。 但她就这样朝陈诗妍冲了过去,用她嘶哑的声音,朝陈诗妍嚷道。 “是!我是陪过酒,我是做过气氛宝贝,我是你眼中的坐过台!我不劳而获,我道德败坏!但我有得选吗?” 她像一个疯子,一个嘶吼的怨灵,或者一个战士。她的额侧青筋暴起,脸色涨红,这让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女人,而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你的爸爸在上海的商场上指点江山,我的爸爸在工地上摔断腿。你的妈妈在美容院做脸一睡两小时,我妈妈卖早点凌晨四点就出摊,下午才回来,站到小腿静脉曲张,仍然付不起我的补课费,是她不够努力吗?我有得选吗?你十六岁生日礼物是一匹纯血马,我十六岁不去陪酒我爸的髋关节就没有钱置换,他连止痛药都省着吃。医生让他一个月吃四瓶药,他一瓶药省着吃了两个月,痛得受不了才吃一颗。是他不够能吃苦吗?“ 她不像在骂陈诗妍,而像是在骂他们所有人,陈诗妍、陈曜、肖叶来,也包括那个手上拿着印着她暴露照片追问着是不是陆思筠的伍诚。 她甚至是直接朝着伍诚问的。 “我走到今天,我手中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血,我的汗。我真占过你们男人的便宜吗?我十六岁出来陪酒一晚上六百块是轻松钱吗?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每时每刻都轻松快意吗?我不够美吗?不够温柔体贴吗?我看着你的时候没有让你觉得自己被全心全意崇拜被爱吗?我哪次没有让你高潮吗?我的高潮呢?我不值得这个价钱吗?” “而你呢,你们呢?你花的每一分钱,你付出了什么努力?你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你嫌我低贱,嫌我不够高贵,嫌我用尽手段,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不劳而获!我已经出卖我的体力,出卖我的青春,我的身体,甚至我的尊严,我的爱情,我出卖我身体的每一寸,我的每一滴血每一滴骨髓都被你们,你们这个阶层,这些人榨干了,我哪一分钱是不劳而获,你告诉我!你们告诉我!”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似乎被这一番话给震得哑口无言,她的怒火,她的眼泪,她嘶哑的控诉,简直如同泣血一般,如同熊熊燃烧的山火,没人能直视她此刻布满血丝的眼睛。 姜黎黎站在她身侧,也说不出话来。肖叶来脱下他的毛衣,要上前递给姚雪,她应激往后退。姜黎黎接过去,披在她身上抱住了她,她比姚雪矮,像狮子与豹子,所以受伤的狮子躲在豹子怀里发抖才格外让人悲伤。 “我们走。”她告诉姚雪,没有看身边的任何人,搂抱着她,穿过众人,上了肖叶来的悍马,是姚雪一直说总有一天要开一辆去旅游的悍马,带着她逃离这一切。【你现在阅读的是 】 37、第 37 章 姜黎黎带着姚雪回了自己家。 她其实不是擅长收拾残局的人,尤其是应对这种突发状况。悍马的车如何锁车门她不知道,中途路过车流的时候,姚雪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睛死死盯着外面的车流,有种濒临疯狂的神色,姜黎黎心中很担心她会忽然跳下去,但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好在姚雪自己很顽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肖叶来的毛衣套在了身上,刚好遮住大腿。下车的时候,脸上也干净一点了,不像之前狼狈,虽然还带着点灰尘,至少没像之前一样眼睛红肿全是眼泪了。 从地下车库上去,在电梯里姜黎黎说不出话来。等到进了门,才放下心来。云玺千不好万不好,只一样好,落地窗都是封闭的,跳不下去。 “你要不要先洗个澡,我去拿衣服给你换。”姜黎黎不是擅长做家务的人,照顾起人来也有点顾前不顾后,看姚雪自己在沙发上安顿下来,匆匆拿了她留在这的睡衣给她穿,又给她倒了温水,拿了冰箱里的冰淇淋和甜食给她吃。 姚雪坐在沙发上发呆,愣愣的,姜黎黎以为她没听见自己说话,没想到她还是站起来,自己进了浴室。 等她从浴室出来更是比一百年还要长,房间里静得吓人,姜黎黎都在回想自己有没有留下什么刀片在浴室的时候,她终于出来了。 仍然是雪白湿漉漉的大美人,只是像少了点心气。姜黎黎竭力不显出担忧她的样子,招呼她坐下来一起吃东西。陈曜的消息这时候发过来,是说那些攻击姚雪的人已经全部抓住了,正在做笔录,事情都解决了。 但事情如何解决?那边是陆家,虽然在他们那阶层是边缘,不然也不会死抓着和伍诚的婚事不放,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一座越不过去的大山。陆家做物流行业出身,到哪不需要和地头蛇打交道?做这种法律边缘的事是手到擒来,陆思筠估计从小耳濡目染了不少,不然不会一上来就使这种手段。其实还是年轻,同样是一个家中长大的她堂哥陆骏,前两年在夜场因为个公主落了他面子,直接关起门来虐待了几小时,随从顶罪,他出去避风头半年,回来仍然人人叫陆少。 陈曜他们当然看不惯这些手段,毕竟越边缘的人物越凶恶,不如他们稳坐王座的体面。但不等于他们真会为姚雪出头,他们不过是“朋友”,关系淡如水,细如游丝,最多说一句陆思筠做得过分,已经是很有正义感了。 真正能保护姚雪的只有一个人。 而伍诚的沉默已经说明态度。他也有姜黎黎的联系方式,至今一言不发,订婚后和姚雪藕断丝连表演深情的是他,如今安静如鸡的也是他。 姜黎黎不知道姚雪想没想到这点,但看她坐下来在茶几上和自己一起吃东西的样子,又显得异常平静。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有音响在放歌,这还是陈曜前两天送姜黎黎的音响,贵过一辆车。 “这音响比你那包值钱。”姚雪忽然道。 “嗯?”姜黎黎没反应过来。 “缺钱的话可以卖了。”姚雪道:“别找黄裳,她不懂这个。去找音响店,托他们卖就行。” 她这时候还这么讲求实惠,姜黎黎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却发热,她们面对面坐着,她于是坐过去,挨着姚雪,伸手揽住她肩膀。 手下的身体还在细微地发抖,她拿勺子的样子也像脱了力,冰淇淋在玻璃碗里静静融化,点缀的樱桃鲜艳如血。姚雪一直盯着那樱桃,眼睛有点发直。 “你知道我们四川叫樱桃叫什么吗?”姚雪的声音比什么时候都飘:“叫恩桃。我离开家里太久了,说不标准了。我妈很喜欢吃这个,我高中没有读完,十六岁就出来赚钱了,一赚就赚很多。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赚到钱的,她心里有数,没有她帮忙,也瞒不住我爸。她从来不说我什么……” “只有一次过年,我赚了很多钱,买年货的时候,买了最贵的进口车厘子,她洗的时候忽然哭了,一整个过年,她都不肯吃一口那几百块一斤的樱桃。” “我妈年轻很要强,有很多机会,她们那时候去广东打工,四川妹的美貌出名,她没下海,所以我下了。我不下,我女儿也要下。总会落到他们手里的,你知道的,他们的雪球已经滚起来,滚滚向前。”她看着姜黎黎道:“陈诗妍骂我,骂我对伍诚耍心机,偷蒙拐骗。真好笑,他们的父母要是不偷蒙拐骗,我父母辛苦一辈子,怎么钱全到了他们手里呢?不仅干活的钱全到了他们手里,连因为干活而生的病都看不起,牲口也不至于这样……“ 姜黎黎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道:“我知道。” 没有人比她们两个更知道。 姚雪不读书,所以不知道她的愤怒和不解在书上用八个字就已经说明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是几千年前的人就明白的道理,阳光底下从来没有新事。 姚雪比她更自然,更接近普通人,所以陈诗妍的话还能伤到她。姚雪在十六岁被生活逼着沦落风尘,而姜黎黎早在十六岁就决定做一个魔术师,主动的人总比被动的人心更硬一点,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在偷蒙拐骗,不是因为她的父亲也在这些人的雄图伟业中耗尽了青春,不是因为这世界欠她什么,只是因为她可以,她值得。 她和姚雪不同,姚雪也知道不同。 “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姚雪轻声问她:“估计也很聪明吧?” “我长得很像我妈。”姜黎黎回答她。 姚雪自嘲地笑了。 “怎么了?”姜黎黎问她。 姚雪没回答,只是坐直了,用勺子碾着碗中的冰淇淋。 “你可怜我,是吗?” “为什么这么说?”姜黎黎平静问她。 但她其实知道为什么。她和姚雪其实不是一类人,狮子需要互相依偎,需要互相蹭着下巴,来确认彼此的存在。而豹子整天阴沉安静,狮子也会感觉剃头担子一头热。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总是朝着最亲近的人撒火。 “我知道你可怜我,你看不起我。你并没有多想和我做朋友,你和陈曜的事,我给的建议你不听。那些事你都是和韩珊瑚商量的吧,周五上午,雷打不动,你有你的秘密不想跟我说,我知道……” 姜黎黎没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姚雪从来没想到她闹到一半还有人敢走的,连伍诚也没有这样狗胆包天过,一时愣住了,那种汹涌澎湃如滔滔江水的控诉也戛然而止了。她睁着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姜黎黎走到柜子上,垫着脚,把放在上面的一个首饰盒拿了下来。 她把盒子拿到茶几上,放在上面,和冰淇淋杯,蜡烛,以及遥控器放在一起。 “这是我妈妈。” 姚雪第一时间没听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这种讲究物质的人,是不懂讲究逻辑的人的。她喜欢美食,喜欢锦衣华服,喜欢跑车,不知道这背后的象征意义。而姜黎黎是活在虚构的逻辑中的人,她有许多长远的计划,为此对于现实的享受有种苦行僧式的隐忍。 “我家没有你家好,我从小看我爸打我妈,她一直说要逃,一直为我留下来。也许我在那时候就被她惯坏了,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大人,解决大人的问题。以为得久了,我自己也信了,一直觉得自己是超人,要拯救她。就算越长越大,发现自己没有这能力,也硬要装成有。装得太久,让我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魔术师,我擅长给人制造幻觉,直到我妈死的时候,还以为我会带她离开,回到上流社会。“ “我不是有别的好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是跟你不说真话不交心,我这些话说给我的心理医生了。这周五我还要去看。“姜黎黎平静告诉她:“我像个疯子,也许就是个疯子,迟早有天我会被关进疯人院的。” 姚雪反应了过来。 “那我就去疯人院救你,就像你今天救我一样。”她眼神坚定地告诉姜黎黎。 她终于给今日的事定性,在解除了她的不安和疑虑之后:是姜黎黎救了她,姚雪确信。而对姚雪这种人来说,这种救命的事情,足够她彻底把对面当成生死之交,用尽一切来回报。 姜黎黎给她分享了自己的事实,所以她也跟姜黎黎分享她的计划。她们给对方的都是彼此不会给别人的东西。 “我要走了,黎黎。”她告诉姜黎黎。 “我知道。”姜黎黎道。 她比姚雪聪明,她什么都知道。就像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姚雪赢不了,就像她知道姚雪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上海这城市,这魔窟,这销金窟,金钱铸就的水泥丛林,这浮在黄浦江入海口的小小孤岛,多少凶猛动物在其中厮杀,多少像姚雪一样的女孩子来到这城市,雪肤花貌,又被这城市吞噬,嚼成一团渣滓吐出来。 她一开始就知道,在soho的时候就知道。但她知道了,甚至看到了,见到了姚雪如何离开,仍然决心留下来打这一场。 “你要小心。”姚雪道:“我见过戴安了,她还记得你,如果有一个人能在这世界活下去,我希望是你。” 姜黎黎笑了。 “怎么这么丧,给你看个我好东西。” 姚雪这时候显得异常的乖,被她拉着手也只是慢吞吞跟她走到卧室,伍诚有见过这一面吗?脾气暴躁的大美人只要信任了你,就变得这样柔软。 是他无福消受。 姜黎黎把姚雪安置在床上,自己也拿来枕头,靠在她旁边,拿起遥控器,打开卧室的屏幕,和她一起看自己最喜欢的视频。是动物世界的纪录片,昨天刚好看到猎豹女王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每次看这个都感觉很有力量。“她认真告诉姚雪:”自然界不会重男轻女。自然界也不管他们三代积累,自然界只要你够强,就是胜者为王。“ 姚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如果真有一头狮子,她看纪录片也是这反应。 “我们真能为王吗?“她问姜黎黎。 “可以的。”姜黎黎将手揽着她肩膀,玩她的头发,在屏幕的光里,她平整秀气的面容呈现一种惊人的野心:“活下去就是胜利。姚雪。我们都要活下去,像动物一样活下去。” 凌晨一点,姚雪睡着了,毕竟今日经历了那样惊心动魄的险境,耗尽了她的力气,发出微微的鼾声。而姜黎黎还在失眠。她不是开玩笑,她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不只是因为节食,还因为她早猜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以后也会发生。这个阶层内部歌舞升平,但外面的那一圈荆棘围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她们来上一口。魔术师总能猜到观众的反应。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陌生号码,但姜黎黎一看那号码就知道他是谁。 是肖叶来。 他问:louise怎么样了? 他玩的是《末路狂花》的梗,英文原名就叫louise和thelma,是两个主角的名字。两个女人开着一辆跑车浪迹天涯,是爱看电影的人会用的比喻。可惜姜黎黎不喜欢那结局,为什么要冲下悬崖?活下去总有办法。那是男人拍的电影,是男人想象中的女人,真正的女人比那坚韧得多,她们会像动物一样活下去。 姜黎黎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回道:你说我是thelma? 她不需要回答,电影里面louise把thelma照顾得很好,此刻姚雪安静睡在她身边,整个上海,除了这间卧室,姚雪在别的地方都不会睡得着。 但肖叶来仍然那么混蛋。 他回:我说你是susansarandon,奥斯卡影后。 susansarandon是扮演thelma的女演员,但他玩了个双关。他就是这样的贱人,只要两人好好说两句话,就要提醒姜黎黎他看穿了她的把戏这件事。 姜黎黎回了三个字:拉黑了。 但她不会拉黑的,这样的深夜,陈曜已经睡了。只有他们会彼此发消息,就像肖叶来这个信息也只能发给她一样。他们像好莱坞大片里的警匪双方,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不像知己,更像是宿敌,捕食者和猎食者的关系。 姜黎黎躺下来,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来,屏幕上的豹子女王正把猎物拖上树去。 肖叶来发了个表情给她,是微笑。然后说:嘿嘿,没拉黑。 真是个逗比。 - 姜黎黎一觉醒来,姚雪已经走了。没有信息,没有道别,只有茶几上的一个包。如果姚雪十六岁不离开学校,她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珠宝设计师,因为她这么会摆东西,什么东西经了她的手就显得很高级。 她把她一直在说的,配货配了半年终于拿到的那个喜马拉雅包放在了茶几中央,上面点缀一颗小樱桃,像一个礼物。白色的鳄鱼皮两侧的深灰色,横看如同高不可攀的雪山,在包中的地位也如同那座世界第一高峰一样高不可攀。 贺卡上姚雪用她并不好看的圆钝字写:这个包服装店老板用不上,送你了。 她说她见过戴安,是实话,因为她下面一句,是戴安说过的原话。 她说:不要放过他们。 (第四卷·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38、第 38 章 “姚雪走了之后,我好像有点孤独。” 姜黎黎对陈曜这样说。 “我知道。”陈曜安慰她:“你工作太忙了,得有点私人生活,交点新的朋友怎么样?薛晚凝一直很喜欢你。” 但见到邱医生,她反而不说了。只是大片大片地沉默。“y小姐走了之后,你有什么感觉?”邱医生甚至主动问她。 “我要有什么感觉?我失败的话,有感觉也没用,我去四川找她就行了。我要是赢了,陆思筠也奈何我不得,姚雪自然会回来。这世上不需要那么多感觉。” “那你的魔术师课呢?” “改成数学课了。”姜黎黎学会了肖叶来的胡言乱语:“要高考了,大家抓紧时间吧。” 姚雪的离开,反而让姜黎黎身上多了点东西,她似乎不再那么严丝合缝了,像一台精致的机器出现了一些裂痕,运转中间或多出一些杂音。 当然,也可能是肖叶来太烦人了。 姚雪走得悄无声息,这世界也确实毫不动容,伍诚倒是象征性问过姜黎黎一句,在私下的聚会上。姜黎黎也答得简单:“怎么?影响你筹办婚礼了?” 伍诚和陆思筠的婚礼仍然照常推进,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所以怎么能怪这些女人爱用这样的招数:确实有用,立竿见影。尤其伍诚还是这种招数最适用的那种窝囊废男人,哪怕是为了争一口气也不该这样顺利接受这结果,但他偏偏从善如流。 姜黎黎一句话怼得伍诚脸通红,倒不是她这话多精妙,纯粹是她现在的身份对他有重量:经过上次的事,姜黎黎和陈曜更稳定了,她毕竟是陈曜的未婚妻。 但肖叶来还是大加赞赏,一有机会就对她鼓掌笑道:“怼得好,到底是影后的台词功底。” 姜黎黎懒得理他,她有别的事要忙。肖叶来这人再怎么不好,只一个优点,不对女人下手。他的阶层歧视好像只对男性,对姜黎黎只是嘴贱,并不会对她做什么。从姚雪的事就得出来这点。 姜黎黎现在的问题是盛女士。 从上次下马威没起到效果之后,盛女士就对姜黎黎提高了警戒等级,陈曜的助理cici是最先觉察到这点的,私下点过姜黎黎一次,姜黎黎也并不意外。 相比陆思筠她们这种青瓜蛋子,盛文珺女士才是真正的老江湖,她是二十年后的女版肖叶来,生在这阶层,长在这阶层,如同经验丰富的老狮王,谁是真正的挑战者,她一眼就看得出来。要是姚雪挽着陈曜的手走到她面前,她都不会多费一个眼神。 偏偏是姜黎黎。 姜黎黎想和陈曜结婚,盛文珺也知道她是想结婚,但谁跟陈曜提出这点,就是在找事。 “我跟黎黎在一起很舒服,难道连恋爱都不能谈了吗?”这句话几乎是可以预见的陈曜的台词。后面也许还延伸出许多积怨,关于十三岁被送出国外读书,关于这么多年做的别人家的孩子,关于接班过程中遭遇的巨大阻力和整个行业的暮色,也许连上个月他父亲卡他一个项目的事也要算在账上…… 姜黎黎从来不是姜黎黎,她是陈曜所有对家庭的不满的总和。从来不叛逆的儿子,叛逆起来才最可怕,因为所有不满都被打包在一起,拆分不开。这也是婆媳关系的困境,无论母子如何亲近,姜黎黎总是未婚妻,是未来伴侣,更亲近的人。陈曜有些情感上的需求,总是只有她能满足的。 盛文珺女士在夫人中地位超脱,应对的也是最顶尖的问题——她被姜黎黎将了一军,架在了这里。姜黎黎什么都不用干,只要骑在陈曜和家中的嫌隙上面,这股东风就自然能将她送得离陈太太的位置越来越近。当然盛文珺相信自己二十七年教出来的儿子不会这么天真。 但万一呢? 万一弄出孩子呢? 这简直是值得日夜悬心的处境,她的焦虑也感染到了陈诗妍,当然陈诗妍本来也恨透了姜黎黎,姚雪的事后,她更是把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姜黎黎身上。 “我被跟踪了。”姜黎黎这周见到邱医生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邱医生惊得坐了起来。 不怪她害怕,她也是守法公民,发生在姚雪身上的事太恐怖,邱医生甚至建议过姜黎黎劝姚雪报警,得到的只有姜黎黎的苦笑和摇头。 “如果确认了的话,我建议你报警。”邱医生再度建议道。 姜黎黎也再度自嘲地笑。 “报什么警,报警证明我神经过敏吗?况且跟踪也不犯法。”她躺在沙发上,眼神有种孤注一掷的锋利:“放心,她们不敢像对姚雪那样对我的,我和陈曜也不是姚雪和伍诚的关系,她们要是对我用这种招数,只会让我和陈曜更亲近,她们又不傻,况且我也没有把柄。” “没有吗?”邱医生不由得替她的魔术担心:“但是你在soho住过……” 姜黎黎没有让她发现这句话不是心理医生的视角了。她也终于开始操心姜黎黎的魔术会不会成功,就像路人看人在堆扑克牌金字塔倒了会跟着扼腕叹息一样。 “放心,我心里有数。”姜黎黎甚至认真笑了:“我只是想知道,她们会用什么招数。毕竟这次可能是‘盛阿姨’的手笔呢。” 她说到做到,真就如常生活,只是在看电影时顺便提了一句自己似乎被人跟踪的事,陈曜的反应是立刻给她安排保镖,姜黎黎也没有推辞,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陈诗妍,后者也正看她,被她逮个正着。 陈曜安排的保镖也不是毫无用处。姜黎黎每周去两次工地,这次特意绕了个圈,后面跟踪的那辆本田怕跟丢,难免跟得近了点,绕过一片建筑工地围墙,发现前面姜黎黎的路虎早就停在那等他,想往后退,又被一辆黑色车挡住了车路。 姜黎黎下车,黑色车的保镖也下车,一起上去敲那本田的车窗,黑色的车窗紧闭,里面两个男人,神色有些紧张。 “放心。”姜黎黎道:“不找你们麻烦,替我告诉你们客户,要问什么自己来问就行了,不用找私家侦探。” 这句话也不知道他们带到没有,反正是消停了几天。 六月底是陈诗妍生日,虽然陈诗妍对姜黎黎向来敌意十足,但毕竟是未来嫂子,该做的场面事还是要做,姜黎黎认真挑了一对小众又精致的耳饰,价格还好,也就小六,反正多贵都会被陈诗妍挑剔,毕竟她早一个月就放出消息,说她妈咪已经让经纪人在纽约拍下一条八位数的红宝石项链,给她做二十四岁本命年的生日礼物,因此发了几条“我爱妈咪”“还是妈咪对我最好”的社交动态。 生日聚会自然也是十分盛大,陈诗妍的姐妹团早几天就开始聚集起来,浩浩荡荡地到处玩耍,打高尔夫、出海、聚餐、一起会所做spa,穿着统一的睡袍拍闺蜜合影照…… 生日那天在陈家办,姐妹团本来就在那过夜,一辆辆颜色鲜艳少女心的跑车停在门口,楚琪琪,陆思筠,陈诗妍……全是一色的闺蜜妆,肖叶来一见就笑了:“复仇者联盟聚齐了?” 他意有所指,姚雪如今已经退场,姜黎黎是唯一的敌人,她们像免疫系统排斥外来物体一样,对她虎视眈眈。 但姜黎黎只装听不懂,自从她讽刺过伍诚之后,韩珊瑚又走了,她和陈曜肖叶来经常同出同进。这在陈诗妍眼里当然更加是罪加一等。肖叶来自己也玩过梗,说自己是电灯泡。 但他就算是电灯泡,也是最聪明的那个。生日聚会正经是在晚上,但陈诗妍的杀心,在下午就有点藏不住了。不仅女生的活动全部把姜黎黎排除在外,玩“不好意思,没有准备你的那一份”的小女孩游戏玩了许多次,姜黎黎只是微笑以对。 陈诗妍恨透了她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云淡风轻,明明连一样像样的跑车、一个应季的新品包都没有,却像是什么都有了,对什么都不惊讶。仿佛自己不是这里的主人,她才是。让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优越显得一文不值。 这怎么能让陈诗妍不想撕破她的假面。 陈诗妍想,也这样做了。下午茶时间,她和她那堆姐妹团聚在一起聊天,忽然热情招呼姜黎黎,姜黎黎当时正端着杯柠檬水和陈曜聊天,就一起走了过去。过去才发现她们围着的那个人是谁。 是黄裳。 姜黎黎脑中并没有轰的一声,手中的杯子也并没有掉下来。和陈曜一起走过去坐下来,听见陈诗妍道:“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黄裳,是做二手奢侈品的,也有租也有买的,听说很多我们认识的人都是她的客户呢。” 陈曜平时骄矜冷漠得很,哪里会理这些话,只“嗯”了一声,也没有和黄裳打招呼的意思,倒是肖叶来端着杯酒在对面沙发扶手上坐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黎黎。 说来讽刺,他的阴魂不散反而给了姜黎黎一点熟悉感,没那么乍惊之下魂不守舍了。 “听说很多人跑你们那去租奢侈品,装名媛,是不是真的?”有个穿粉衣服的女生直接发问道。 这女生是陈诗妍的忠实跟班之一,叫做曼曼,自然一马当先,充当马前卒。这话意有所指,顿时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姜黎黎对这种笑声在高中时就有过领教,所以并不陌生。 “客户租东西自然都是有用的。”黄裳答得很体面:“女孩子爱漂亮,租个包去拍照也是有的。” “听说我们这里还有你的客户呀?”陈诗妍等不及曼曼,直接主动发难。 女孩子顿时都一副惊讶模样,互相看来看去,互相询问,间或交杂窃窃私语和互相怀疑,以及被怀疑后的嫌弃声。姜黎黎不动声色,等她们表演完,才不紧不慢地道:“妍妍是在说我吗?我倒是认识裳姐。” 女孩子立刻都表现得十分惊讶。陈诗妍平时姜黎黎说什么都要嘲讽,这时候难得接她的话,一副好奇的样子追问道:“是吗?黎黎姐不是很自立吗?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呀,怎么还要租包包和衣服呀?我哥没给你送吗?” 陈曜本来没管这摊子事,听到这立刻脸一沉,道:“陈诗妍。” 他们都是奢侈品堆里长大的,对这东西浑不在意,也就只有陈诗妍她们这些摸不到继承权的女孩子,不学做生意,整天在衣服包包珠宝上使劲。况且姜黎黎早打下底子,穿的都是vintage,不是当季新品,她向来知道适可而止,穿得如此低调,也不像租的。 但陈诗妍今天铁了心要她丢脸,使性子道:“什么嘛,问问都不行……” “妍妍好奇,问问也没什么。”姜黎黎道。 她这话像是对陈曜说,但其实是黄裳得到了指令。立刻笑道:“陈小姐开玩笑了,姜小姐的东西我想问她买,她都不出呢,她品味好得很,我也是喜欢好东西的人,有几件东西还是托朋友关系,去姜小姐家里看了看,她说是妈妈给她的,不考虑出,让我看了看,我已经很满足了。” 陈诗妍没想到黄裳会这样反水,顿时愣住了。旁边的曼曼看不懂形势,还在发难,酸道:“有那么夸张?不就是几件vintage吗?”被陈诗妍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东西好坏,有时候跟价格没关系的。”黄裳笑笑,道:“而且姜小姐也不是没有贵东西,我昨天还在和恒隆的sa聊天,说最近有人拿了一只钻扣的喜马拉雅,我还好奇是谁,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姜小姐。” 其实姜黎黎的新包,陈诗妍她们早几天就看见了,也是正因为这缘故,铆足了劲要揭穿她,钻扣喜马拉雅号称爱马仕毕业包,整个上海一年也十来个,她们毕业都是应得的,姜黎黎凭什么毕业,陈诗妍又知道自己哥哥没送,那她不是租就是假的。这次正好一起揭穿了。 没想到事情转成这样,黄裳不上道,还捧了姜黎黎一番。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陈诗妍恨得牙痒痒,也只能看着姜黎黎对她们淡淡笑道:“是吗?我不怎么了解包的,这个也是别人送的。” 她这样云淡风轻,反而比接受赞扬更气人。陈诗妍气得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直接道“太热了,我们去游泳吧”,强行把其他人都带走了。肖叶来看陈曜和姜黎黎这样子,也嘲讽地笑了一下,识趣地道:“steveisleaving。”自己端着酒走了。 他喜欢玩那个电灯泡的梗,一对情侣加一个电灯泡,那个电灯泡就是steve。 陈曜果然就审姜黎黎,姜黎黎起身去外面看她们游泳,他跟着过来,拉着她手臂,把她困在门廊的柱子和自己之间,审她:“哦?别人的礼物?” 姜黎黎被他逗笑了。 “陈少又吃飞醋?”她逗他两下,见他沉着脸像真生了气,老实承认:“是姚雪留给我的,她回老家去了,很多东西没带走,房子也让我帮忙照看着。” 如果说吃醋还有点小情侣之间的情趣的话,提到姚雪,就是彻底的冷场了。姚雪有点像这个群体里的一个伤口,提到她,他们这些男人总有点心虚。也许是那番控诉太响亮,至今仍然回荡在他们耳边。 陈曜这人身上有种苦行僧的拧巴,越难处理的情况越要面对,像现在,他感知到了那种微妙的责任,所以仍然伸手握着姜黎黎手臂,道:“我不会让你成为姚雪的。” 他语气稳重,声音低沉,是好情话。 姜黎黎也配合地露出感动神色,伸手抚摸他脸颊,道:“我知道。” 他于是低下头来亲吻姜黎黎,白色的美式门廊,蓝色的泳池,天边沉沉坠下去的夕阳给这一切都笼上一层暧昧的颜色,姜黎黎穿的裙子如同电影女主,他的浅蓝色衬衫自然也是电影男主,这是很好的一幕。 如果不是镜头拉远,能看见肖叶来在泳池边喝着鸡尾酒边赞叹地朝姜黎黎鼓掌的话。 他是电影里那个最讨厌的路人,皇帝新衣里不肯闭嘴的小孩,音乐会上穿着拖鞋入场的人,实在烦人。 姜黎黎安抚完陈曜,给黄裳发信息道谢。 黄裳回得仍然体面:不客气,保护客户的隐私,是我们的职业操守。 其实她也没说假话,她确实有她的职业操守,姜黎黎不算什么大客户,不值得她誓死捍卫秘密,但她干的是这行,背后那些真正的大客户,那些真的把丈夫送的包偷偷卖给她的夫人们,要是知道了她轻易说出客户的名字和交易内容,谁还敢找她做生意? 要是陈诗妍真能给出一笔大钱,或者做事更体面些,不让她本人对质,只偷偷拿她给的证据把姜黎黎撕了,黄裳也不是不能配合,但陈诗妍自己还在伸手问家里要钱,哪里给得起那个价格。 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姜黎黎这个未来的陈少夫人,比陈诗妍这个大小姐,还要前途无量呢。她又何必为了给陈诗妍当一次工具人,而放弃姜黎黎这个“相识于微时”的未来少奶奶呢。 姜黎黎看得透,却不说透,仍然真心道谢:裳姐一直以来很照顾我,我会记在心里,实在多谢你,有空再聚。 这话多真诚。陈诗妍就是不明白这道理,阶层高到可以睥睨众生是一回事,但人都需要面子,事不可以做得太露骨。相比之下,盛文珺女士就深谙这道理,再怎么恨不得姜黎黎消失,也仍然笑脸迎人,“欢迎黎黎来做客。” 晚宴准备开始,家里人渐渐多起来,陈曜难得休假,很随意,不承担社交职能,只和姜黎黎依偎在沙发里耳鬓厮磨,看在盛文珺女士眼中,不知道多扎心。 “陈诗妍生气,因为妈给她的生日礼物不是那条项链,是一匹马。”陈曜懒洋洋跟她讲家里八卦。 “女孩子怕晒黑,不喜欢骑马也是正常的。”姜黎黎一点就透:“但肖叶来他们都挺喜欢骑马的。” 陈诗妍年纪不小了,是该结婚的时候了,至少该订婚,却迟迟没有稳定对象。陈家其实很保守,女孩子随着年龄大在他们看来是贬值的,是不是肖叶来都没关系,本来也没指望陈诗妍那么争气,但至少找的人得门当户对有点助力才行。 提到肖叶来,肖叶来却不见人影。陈曜最终还是被陈云生抓去应酬客人,姜黎黎终于有点喘息时间,自己到花园里透气,看了一眼手机。 姚雪正在筹备她的店,还没想好卖什么,店面已经买下来,忙得脚不沾地。其余消息也没什么,都是工作上的,只有一条重要。是那个跟踪她的私家侦探,姜黎黎没有存他邮箱,而是背了下来。 对方发了一条带附件的邮件,姜黎黎点开一看,眼睛顿时睁大了。 她立刻回他:要多少钱。 对方报了一个数字,姜黎黎没有犹豫,直接答了好。 但对方说:我要□□。 姜黎黎犹豫了一下,对面立刻道:那就取消交易。姜黎黎只得立刻发了个地址给他,回道:“那就□□,我在这里,我出去找你。” 对面回:不用,我去找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39、第 39 章 姜黎黎披上外套,匆匆经过小客厅,和正在闲聊的陈曜无声地打了个招呼,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自己要出去一趟。陈曜起身要过来,她朝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管她。 结果转身就碰上肖叶来。 他端着两杯酒,身形很灵活地往后一仰,没有被她撞上。还有余裕低头扫一眼她的打扮,姜黎黎本能地拢一拢披肩,也许是她身上秘密行事的气质太浓,肖叶来立刻笑了。 “红拂夜奔啊?” “不关你的事。”姜黎黎有要事在身,懒得和他多说。匆匆拿着包和手机下了楼,穿过宴会的人群,从前庭花园穿过,本来是想去外面见那个人的,但手机屏幕一亮,她正低头看,那个私家侦探直接出现在她身后,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到底心理素质好,这时候仍然忍得住神色自若,问他:“东西带来了吗?” “都在这里了。”对方拿出一个手机,作势要交给她,其实不是别人,就是之前跟踪她的车里的男子。从那次堵截成功后,他和姜黎黎有了往来。 “就按你说的价格。”姜黎黎见他紧握着手机,以为他是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直接拿出手机来转账。两人站的地方不算隐蔽,她本能地往前庭花园的树后面藏,这时候已经没有新客人来了,前庭花园除了佣人就没有别人,只听见敞开的门内传来欢笑声。 越是这时候,越是感官高度灵敏,姜黎黎甚至可以听得出是谁在笑,谁在开酒,里面甚至有肖叶来的声音…… 但也越是这时候,越容易出状况。 转账第一次不成功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本能地查看账户,没有异常,又问他:“你检查一下账户信息。” 对方答应着,拿出手机来看,看起来没有异常,姜黎黎却忽然本能地心神一凛。不枉费她天天睡前看动物世界,终于练出动物般的直觉。 是圈套! 她脑中忽然响起这声音,那瞬间说如坠冰窟也不过分,说不出原因,但一切都不对劲。她没有浪费这直觉,立刻收起手机,直接就往后跑。 对方伸手就拉住了她手腕。 是圈套,她明白了过来,这就是灰色交易的痛点,她叫也不能大叫,只怕引来众人,一面挣扎,一面看向那在门廊的灯下负责迎宾的佣人和安保,叫道:“你们过来!” 安保匆匆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门厅里传来喧哗声,是陈诗妍,带着她那个姐妹团,道:“什么礼物啊,还要我亲自出门来看……”一面已经走出了门,正看见姜黎黎和那黑衣人拉扯的画面,安保已经抓住那黑衣人,姜黎黎也已经挣扎出来。 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黄侦探,你怎么在这里!”她那像极了陈云生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在这一刻,她的聪明才智甚至不弱于她那对久经商场的父母,立刻反应了过来:“你们在干什么?你不是去查姜黎黎的吗?怎么会和她混到一起?” 安保人员自然知道这才是陈家正经大小姐,立刻将那黄侦探拎过来,道:“他刚刚和姜小姐好像在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陈诗妍反应得飞快:“手机里是什么,拿给我,你查到了姜黎黎什么,是不是她收买了你?” 她一面说,一面把黄侦探手里的手机抓了过来,姜黎黎想要阻止,早被她身边那帮姐妹团拦住,她们在这时候呈现极度的团结,主要也是为了看这台好戏。 “陈诗妍,你别看,不是你想的那样……”姜黎黎的话显得苍白无力,即使她这样竭力劝解,陈诗妍还是冷笑道:“现在知道求我了。”一面眼也不看她一眼,直接打开手机里文件,皱眉道:”这什么图片,怎么打不开?“ “发给我,我有看图软件。”陆思筠立刻道。曼曼也道:”我也有。“ 陈诗妍做着美甲的手在屏幕上点来点去,今天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正是女孩子最漂亮的年纪,妆容精致,她今天已经至少换了三套衣服,也调整了三次妆容的细节,她继承了盛文珺女士的好头发,为了陪这件火红的高定小晚礼服裙,高高挽起,只在脸侧落下几缕卷发,垂在戴着钻石项链的锁骨上。 她如同一个获胜的狮王,得意地点着手机屏幕,不知道点到哪里,惊呼一声,但仍然听得出极度的愉悦:“这什么破文件,怎么一点就发出airdrop了,你们不会全收到了吧,哈哈哈,姜黎黎,这可怪不了我了,抱歉咯,你真要成姚雪了,身败名裂……” 姜黎黎没有说话,木已成舟,她无话可说,只是神色苍白,一言不发。 所有女孩子的手机都在同一时间亮了起来,有热闹哪有不看的,顿时个个紧盯手机,又在同一时间陷入死寂,陈诗妍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楚琪琪胆怯地将手机递给了她。 陈诗妍只扫了一眼,手机就脱了手。 是教科书般的震惊,手发抖,脸苍白,姜黎黎猜她的手上是有冷汗的,因为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几乎可以看到她唇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尽的过程。 但姜黎黎丝毫不觉得快意。 “你们,你们……”陈诗妍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陆思筠,毕竟是整治过姚雪的人,也算经过大风浪了,立刻喝道:“这是假的,你们全删掉,把手机都给我,谁也不准出去乱说。”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姐妹情深了。这个姐妹团中,只有她、楚琪琪、陈诗妍三人是真正的核心人物,其余都是低于她们一层的,其中三人中又以陈诗妍的身份最高,毕竟陈云生是登顶过的人。所以她一声断喝,其余人都乖乖交出手机,楚琪琪则更心细点,第一时间扶住了陈诗妍,毕竟她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是很好的配合,不失为一个小小的母狮子团体,假以时日,也许能完成一场成功的狩猎。 可惜今日的事,不是年幼的狮子团体可以应对的,甚至也不是姜黎黎可以应对的。动物毕竟只是动物,等到落入陷阱中那一刻才知道挣扎,而人类是知道处心积虑地编织一个圈套,耐心等到动物入彀的。 最顶尖的猎食动物,也会死于陷阱。 这次也不例外。 陆思筠的霸道行为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因为门厅里传来了惊讶的声音,不是一个人,而是满场的宾客。如果她们此刻不是站在房子外面,而是在里面的话。应该能看见一个奇特的景观,客厅、书房、楼上的小客厅、甚至泳池边的一部分客人,都在看着自己的手机,发出惊叹声。 陈诗妍点开的那个文件,不止airdrop给了她身边的这几个女孩子,而是全场能收到信号的宾客。从这文件自动传播的敏感程度来看,也许这手机早就做好了增强信号也不一定。 而那个文件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出生证明。主角是一位出生在二十四年前的女婴,只不过出生日期不是举办生日宴会的今天,而是远在三个月之前。而出生证明上的父亲一栏填的虽然是陈云生没错,母亲却不是盛文珺,而是一个陌生的,当时只有十九岁的女人,叫做“赵南倩”。 - 陈家的又一场生日聚会,以闹剧收场。 当然表面还是体面的,毕竟宾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出了这样的事,宴会也继续了下去。当然寿星本人是崩溃了一阵了,对外当然不会说是崩溃,也不会说陈诗妍此刻就在楼上的房间,闭门痛哭,谁也不见,几乎要寻死。她那些姐妹团手足无措地守在门口,同样守在门口的还有宛如犯了大错的姜黎黎,和匆匆赶来的陈曜。 “陈曜。”姜黎黎有些凄惶地和他打招呼,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但她如同落水的百合花的神态还是打动了他,他向来很受用她求助的神色。 可惜下一秒女主人就出场了。 如果说此刻还有比陈诗妍更值得同情的人的话,也只有陈家的女主人盛文珺了。 尽管家外有家是这阶层的男主人的通病,但有一条铁律是不能触犯的,就是不能闹到明面上来。如果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那证明女主人在丈夫眼中的地位也早就不复往昔,下一步基本就是离婚分家产,外面的那个成功上位了。 而这种命运,绝不会落到盛文珺身上。她良好的家世,接近下嫁的开始,以及优秀的个人能力,在夫人中鹤立鸡群的形象,都让人觉得她会是太太中处理得最好的一个。就算陈云生像每一个成功男人一样有这种事,也困扰不到她。 但今天这层岁月静好的外皮彻底被撕下来了,养丈夫的私生女,还是当成自己的女儿养,一瞒二十四年,说句忍辱负重都轻了,简直是贤良淑德到了让人不忍的地步。 尽管她仍然是往日模样,干瘦,端庄,天鹅般昂着脖颈,穿着高定晚礼服戴着昂贵珠宝,八风不动地走过来,但落在她身上的同情目光还是重得像一座山。 外人尚且如此,何况她的亲儿子。 陈曜身上的气质一瞬间就冷了下去,仿佛世界都与他无关了。 “怎么客人都聚在这里。”她吩咐陈曜:“你把大家都送下去,我和妍妍说说话。” 她的声音自有一股威严在,众人其实不是陈曜带下去的,而是被她这股威严赶开的。就好像里面寻死觅活的陈诗妍来开门,也是慑于她现在身上的威严一样。 姜黎黎再凄惶地叫“陈曜”,他也没有再回应她,姜黎黎只得道:“我去小书房等你。” 宴会又继续了一阵,但姜黎黎没有再下去。她可以猜到接下来的进展,事情看似被解决,客人看似忘掉了这一茬,实则心里都在憋着劲等宴会结束,回家尽情传播,尽情八卦,这可是陈云生家,这可是盛文珺,这可是陈曜,这样的家丑,这样的惊天秘闻……光是想想,就感觉能讨论到凌晨三点。 她知道,陈曜也知道,陈家人都知道。如今他们成了一家人了,共同应对这危机,而她坐在这里,像个等待判刑的囚犯。 事情因她而起,再怎么辩解,也掩盖不了这一点。从她看到那信息的那一刻,她就落入了这境地,她必须买下来,并且必须瞒住,再找个时间悄悄告诉陈曜,不然信息流落出去,怎么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大家风度的证明。 而她没有做到。因为设局的人不想让她做到,那文件从一开始就是有问题的,是写好程序的,谁点进去都会直接发送给现场的所有人。就算陈诗妍不出来,姜黎黎也要上钩,除非她忍得住到家再点开,但盛文珺不会让她逃脱这陷阱的。 姜黎黎是打德州的人,但盛文珺女士是上一代的人,她们玩的是别的牌局,她的手上永远留着个炸弹。这个炸弹永远会栽赃到姜黎黎身上。 传递噩耗的信使不会有好结果的,从此姜黎黎在陈曜的记忆里,永远都有揭晓他家丑的这一段。 有了致命瑕疵的奢侈品,即使一时找不到替代,终究在心里有个坎。天长日久,硌得人寝食难安。 这还没算上他要是怀疑姜黎黎是故意的可能性。只是作为导火索,她要承担的责怪,就已经是她目前和他的关系不能承受之重。 楼下渐渐安静,是客人表演了礼貌的“继续进行宴会”足够时长后,在争先恐后退场了。这消息已经传开了,并且随着客人的退场会传得更开。陈家将沦为人们的谈资,至少半个月…… 姜黎黎坐在沙发上,有种小时候搬家的感觉,坐在小书房里,感觉大难临头。大人匆匆来去,熟悉的世界渐渐崩塌,被新的取代。 肖叶来偏在这时候来雪上加霜。 他平时都酒不离手,这时候反而干净了,穿了一件米色衬衫配深棕色裤子,双手插兜,懒洋洋晃进小书房,看见姜黎黎这样子,顿时笑了。 “留堂罚站啊?”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姜黎黎道。 “好吧。”他露出受伤神色,但也不走,仍然站在哪里,懒洋洋地摇晃着。 姜黎黎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他在这里,哪怕是最讨厌的人,也比一个人呆着好一点。这感觉像回到十七岁那年学校的那一夜,是仿佛永远等不到的等,熬不下去的熬,简直像死刑犯行刑前的一夜,嫌太短,又嫌太长。 好在肖叶来是这样有存在感的人,人性慕强,姜黎黎在小学就明白这道理。被注视着长大的小孩变成成年人,仍然是耀眼夺目,多不公平,姚雪说的要翻身,但穷人家的孩子如何翻身。 “往好处想想,”他甚至劝姜黎黎:“陈诗妍现在比你还难受呢。” 姜黎黎被他气笑了。 他这人身上有种骨子里的冷漠,仿佛不在乎任何人,陈诗妍再不好,也是和他青梅竹马长大到现在,小女孩子一片真心,他犬儒起来,仍然嘲讽。 但他的存在多少冲淡了这种难熬。姜黎黎于是站起来,这书房其实是给客人坐的,所以里面还有音响和专辑,如同书一样排列,姜黎黎走到架子前,看了一看,问道:“肖叶来,你为什么喜欢摇滚。” 他们之间少有这样不带一点针锋相对的交谈,肖叶来也沉默很久,久到姜黎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很平静地道:“因为摇滚让人感觉自由。” 看来自己确实是落入死局了,连肖叶来也生了点怜悯心,愿意跟自己好好说话了。 姜黎黎有点自嘲地想。 等再久,死刑判决还是要来。肖叶来先听到脚步声,回头看,陈曜推门进来,外面静得吓人。 他倒不担心姜黎黎和肖叶来独处,毕竟肖叶来女人缘好得很,炮友都是女明星级别。 但肖叶来站着不走,这让他有点棘手,道:“叶来,我和黎黎说两句话。” “好。”肖叶来很自然地答应了,像是一时忘记社交礼仪,忘了给他们留出独处的空间似的。道:“我就在外面。” 他走到外面去,小书房只剩下姜黎黎和陈曜两个人。陈曜一身寒气,姜黎黎本能地朝他走过去,他倒没往后退,但姿态是一个拒绝的姿态。 姜黎黎心中涌起苦涩,但她不是不战而逃的人。她甚至试图像过去每一次陈曜遇到工作上的难题一样,伸手碰他的脸,她的手向来好看,以前他开会遇到难题,头疼的时候,她伸手摸他的脸,他会侧过脸来亲吻她手心。 “我尽力了,derek。”她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竭力让他相信自己已经尽力阻止这消息的扩散,丑闻的爆发是阴差阳错的结果,不是她的错。她这样真诚,几乎带着点乞求的姿态。 记得你是derek,是二十七岁的受过西式教育的年轻人,在剑河上划过船,信奉的是成年人结婚后要组建自己的家。你不只是陈曜。 但陈曜只是平静道:“我知道。” 他甚至说:“那消息你花了多少钱买到的,我把钱给你。” 姜黎黎的心沉了下去,像顶尖的运动员,球落地之前就知道自己这一击落空了。 这是他们家的家事了。陈诗妍这个妹妹甚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陈云生在外面有过人,以后也会有人,也会有生孩子的可能。他母亲一直为他承担着这黑暗的一面,而他还在自顾自地谈着恋爱,觉得他接班是千稳万稳的事。 而今日撞破这件事,他们母子站到了一起。他们立刻是一体了,那是百亿美金级别的资产,一整个商业帝国的继承人。没有什么抵得过这个,他陈曜是为这个而生的,这件事是他的核心代码,塑造了他的性格,他整个人生都是围绕这个而建的。 而姜黎黎对这件事而言,是无足轻重的。 他说:“不早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姜黎黎也只能说:“好。” 他回去盛文珺那边,于是姜黎黎只剩下邱医生。周日相见,心理咨询室里,她平静陈述和x先生这场的这场风波,看见邱医生皱眉露出担忧的神色。 “男人和异性最舒服的相处模式,就是重复和自己母亲的相处模式。男人爱上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在她身上找到自己母亲关系的影子。所以伍诚找强势的姚雪,林景和找无怨无悔的贤内助……“她重复自己的理论基础。 陈曜和盛文珺女士,是终极的同盟,永远的共谋,从他从她子宫诞生的那一刻,他们的利益就永远绑定在一起。盛文珺怎么冷漠育儿,都无损于这点。姜黎黎模仿了这一点,坚定选择他,永远和他站在一起。在机场那场选择是如此,在他的事业上也是如此。但虚假的总是虚假,姜黎黎给陈曜的,是他们是同盟的错觉。而陈曜和盛文珺女士,那是真正的同盟。 用林景和的话说,她遇到了技术壁垒了。 而姚雪解读起这个问题来就简单多了,她只有一句话:“妈的,又是一个妈宝男。” 即使姜黎黎四面楚歌,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 其实姚雪没说错,他们这个阶层的富二代没有不妈宝的,如同古代的皇子和母妃,是生死与共的。当然不会死,但失去百亿资产的继承权,和死有什么区别。 陈曜和伍诚,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陈曜看似独立,伍诚还要从家里拿零花钱。当真正的危机到来前,他们都是一样的。 于是形势从那天之后,急转直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第 40 章 整个圈子都在传这件事,都在说盛文珺要离婚,要分家,逼得陈云生没办法,召集股东大会,准备提前交权,多少有点刘邦的处境,吕后带着羽翼丰满的大儿子逼宫,他不能再慢悠悠地规划退休,而是得割让权力,好平息这场后院起火的事。 听着多重要,都联系上帝王将相了,甚至有八卦传到了网络上,真真假假地说陈云生在外面有私生子,说云盛闹这一番,股价不跌反涨。 所以陈曜不联系他的未婚妻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甚至连每周的约会都停下来了。姜黎黎试图当做无事发生,下了班仍然去他公司找他,被何助理拦了下来,语气公事公办:“陈总还在开会,姜小姐在外面等一下吧。”cici在旁边,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姜黎黎于是坐下来,她端水过来,低声道:“陈总这几天很忙,姜小姐可以等周末再约他呀。” 落败的人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落败呢?就是在当初弱小的人都朝你露出怜悯目光的时候。 姜黎黎当然不会在外面等陈曜出来,那也太不体面。她微微等了一会儿就离开,甚至不留下信息,时间像是回到了当初刚确定关系的时候,这样的等待无比难熬。甚至比那时更难,因为知道自己犯了致命错误,进度直接退了回去。 陈曜在第二天发来信息,问道:“你来公司找我了?” “找到个私房菜馆,能做你说的那道烤子鱼,所以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不过看你最近很忙的样子,累不累?” 姜黎黎回他语音消息。 也许温言软语有用,他没回累不累的事,只是和姜黎黎约了周日的午餐。其实光是午餐姜黎黎就知道状况不太好:晚餐吃完,是默认一起回家的,要是情侣能一起依偎着说些闲话,什么解决不了呢?但午餐就太公事公办了。 但她只拿到这个牌,也只能继续往下打。 果然午餐就吃得不太好。 陈曜仍然是陈曜,西装革履,因为约会,穿的不是商务西装,仍然气质端正。戴的表仍然是限量版的百达翡丽,姜黎黎看他的气场,没有选在大堂吃,而是进了包厢。 这不是让他感觉自己和他是普通情侣过家家的好时候。 果然进了包厢,更方便说话,他没吃两道菜,拿出礼物来。姜黎黎还以为是他绅士风度,对于这几天冷落的弥补,谁知道打开盒子,里面是条红宝石项链。 “我妈说,拍下这条项链,本来就是准备送给你的。”他语气听不出喜怒:“虽然出了事情,还是让我带给你吧。” 姜黎黎从来不像姚雪一样喜怒直抒胸臆,但此刻也想痛骂盛文珺女士十分钟。 她当初对陈诗妍的招数,盛文珺用在了她身上。早早准备好了礼物要示好,没想到对方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盛文珺扮演一个无辜的,一团好意的,为他的大局考虑,甚至委曲求全的女人,那另外一个自然是恶毒狠绝的坏女人。他是负责裁决的青天大老爷。 但她不是陈诗妍,不会这时候还升级事态。只是苦笑着道:“我这时候哪里还配收礼物呢?帮我谢谢阿姨的好意吧。” 陈曜没说话。她于是继续道:“阿姨现在怎么样了?一直想上门看看她,只是不敢打扰。” 陈曜的语气很硬,道:“她很好。” 这一场饭吃得如同行刑。姜黎黎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家里,不知道头顶悬的那柄剑什么时候落下来。 吃完饭当然是没有别的安排,陈曜仍然绅士风度,送姜黎黎上车,大概这场景勾起某些回忆,是那次一起开车出去吹夜风,姜黎黎越过中控台和他接吻。这次姜黎黎也把握住机会,上车前用西式礼仪亲吻他脸颊,他态度似乎略有缓和。 “任何时候需要我,都可以来找我。”她仍然温柔地看他眼睛,道:“derek。” 他微微点头,又融化了一点。但人如何拿一支吹风机融化一整座冰山? 姜黎黎回到家中,感觉身心俱疲。踢掉鞋子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力气起身。 第二次和陈曜见面是在肖叶来家的聚会上,多讽刺,订了婚的情侣,要依靠一个小团体的聚会来见面。而且陈曜还中途离场,接了个电话要走,姜黎黎本来还准备等气氛缓和后徐徐图之,没想到有这变故,只得穿着拖鞋追出去,送他到门口,将自己带来的礼物给了他。 “在店里看到这个雪花球,就想起了你,怕你最近睡眠不好,看着也许能催眠。”她递给他自己淘来的英国雪花球,里面有他学校的建筑,期待他想起自己是derek,不止是盛文珺的儿子陈曜。 但那雪花球没有出现在他的ins上。 事实上,陈曜已经有半个月不发ins了。 唯一的慰藉,是那天姜黎黎也是提前走,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肖叶来作为主人来送客,插兜站在玄关的圆桌旁边,花瓶里插着一大束黄栌树枝,粉色的花开成烟雾状,如一团云一样萦绕在空中。姜黎黎垂着头换鞋子,头发如丝绸般从肩头垂下来。 她动作很慢,像是累极了。 她说:“我现在没有力气和你吵架了,肖叶来。” 这是休战的宣言,接近投降,要是以前,肖叶来至少能就这句话开三句玩笑:“金像奖还没拿到,影后就要急流勇退了?”,但今天他难得好心一次。 “我知道不是你。”他说。 姜黎黎都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陈诗妍出生证明的事。 其实傻子也知道不是姜黎黎干的,她一个板上钉钉的未婚妻,和陈诗妍能有什么利益冲突,为什么要曝光她的身份?陈诗妍从来也不是决定她能不能嫁进陈家的关键。那个文件就是个陷阱,就是陈诗妍没点开,姜黎黎点开,也照样是所有人都收到。 这是盛文珺女士的手笔。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来,做了二十四年的贤妻良母,要是隐忍不发,岂不是成了个哑弹?股票要抛在最高点,她要用这炸弹去胁迫陈云生换点什么,姜黎黎也许只是她的替罪羊,也许是一箭双雕的第二只雕。 事已至此,成王败寇。姜黎黎也不多做计较,只是淡淡回道:“我也知道不是你。” “什么?”肖叶来也有听不懂的时候。 “我说,我的敌人从来不是你。”姜黎黎在这时候仍然保持体面,甚至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以后做朋友吧,肖叶来。” 肖叶来当然不握手,他就是那种最别扭的人,永远不会好好说话。只是笑着道:“那我当你是投降了。” “你说是就是吧。”姜黎黎没有和他多说,换好鞋,起身回家。到了深夜,陈曜的消息框仍然一片寂静,倒是肖叶来发了一条来:我的战俘还活着吗? 姜黎黎没有理他的玩笑,回了句:推荐我两首歌吧,最近晚上安静得吓人。 要是以前,他一定开一个那音响的玩笑,关于陈曜的糟糕品味,关于姜黎黎可以买这音响去换钱。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真发了几首歌过来,姜黎黎当然不可能去听。只是回了他一句“谢谢。” 肖叶来和陈曜同岁,如今也二十七岁了,仍然像个熊孩子,平时下手没轻没重,等到别人真受了伤,他反而友好起来。对她是这样,当初对姚雪也是这样,这何尝不是一种预兆呢?肖叶来的示好简直是宣判她们这些所谓“捞女”死刑的号角。 另一个预兆是黄裳带来的,她像是这圈子边缘的食腐动物,有谁要死了,她第一时间就知道。这次上门来收东西,见姜黎黎把一些约会的包和衣服都还给了她,又没租多少新的,心知不好。安慰道:“没事的,下半年节日多,你先看好一些,到时候再租也行。” 姜黎黎没接她的话,只是把这次托她代卖的包给了她。黄裳包装的时候,忽然听到姜黎黎问:“裳姐,那些太太真这样过了一辈子吗?” 她说的是上次黄裳说一些太太把老公送的真包卖了背假包的事。 陈曜要她去结交薛晚凝,她一直记得。当着众人面自然替她挽回面子,但私下她该吃的苦还是要吃的。 原来赢了也不过如此,嫁进去又如何呢? 黄裳是人精,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沉吟许久,到底没忍住,一面收包,一面道:“黎黎,我那时候在伦敦圣马丁读书,太痛苦,读不下去,退了学。其实圣马丁每年退学的人无数,都是各个国家的天才。每年毕业的庸才也无数,最后都在行业里混了下去。有时候坚持下去就是那么一念,人萌生退意的时候,什么理由都显得很有说服力。你是聪明人,不要挖井快挖到水了反而放弃了。” 姜黎黎懂她意思:太太的生活自然有各种不好。但你难道退了学还有另外一个圣马丁可以读?熬过去就是胜利。 但这实在太难熬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1、第 41 章 陈曜仍然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早安晚安的消息有时候也不回,当然也不再分享自己的生活细节。连姜黎黎难得向他求助工作上的事,他也只简单指点了两句。 姜黎黎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都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十四天,但情侣间的相处模式固定下来远比那要久,要养成习惯,让他知道姜黎黎这是温暖的巢穴,随时来,随时有充沛的情绪价值,无条件的陪伴,但这进程被盛文珺女士一步将军的棋给中途打断了,姜黎黎进退两难。 邱医生感觉到了她的焦躁。 “我觉得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邱医生劝她:“不是每个时间段都需要有巨大的进展的。植物生长也分季节,有时候就是会慢下来,你得接受事情本身的节奏。不要因为心急做出冒险的行为。” 姜黎黎当然知道她劝得对,姚雪的性格再不好,只有一项很强:她对事实有种坦然接受的感觉,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太多年,知道有时候急不来。 但姜黎黎做不到。 姚雪是狮子,有她的狮群,有她的储备脂肪,她是扎根在土壤里的女人。姜黎黎却是猎豹,修长的流线型身体,为的是一击必中的捕猎,她像把锋利的刀,能切出谁都切不出的伤口,但是在日复一日的缠斗里却有种要被磨钝了的恐慌感。 而陈诗妍的回归是最后一根稻草。 陈诗妍像是从那场巨大的打击里恢复了,照常参加肖叶来家的电影会,带上楚琪琪和陆思筠,填补了陈曜没来的空白。性格倒是沉稳不少,大概是明白自己不过是私生女,连路数都变阴了,不似以前跋扈。这个月本来就是她选片子,她选了《欲望号街车》,意有所指地看着姜黎黎,朝楚琪琪一笑。 欲望号街车说的是一个没落的名媛小姐,沦为妓女,去投靠自己妹妹,试图嫁人,结果被妹夫揭穿最后沦为疯子的故事。陈诗妍小姐经过二十四岁生日一场大难,终于学会了更聪明点的斗争方式,也会指桑骂槐了。 姜黎黎没受影响,看完电影,自己走到水吧旁边倒水,她喝不惯纯水,总是挤半个柠檬放里面。正在慢悠悠捣腾,肖叶来过来,拿过去替她开始弄。 “不想虐待战俘?”她强颜欢笑问他。 肖叶来惊讶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用他的说法,他也用她的。 姜黎黎笑了。 “那次应该和你玩一把的。”她用纤长手指玩着完整的柠檬:“可惜我们都没一起玩过牌。” “姜小姐怕输,我知道的。”肖叶来弹吉他的手,榨起柠檬来也好看,两人都是天生的牌手,他道:“不过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我想不会有机会了。”姜黎黎说丧气话:“我也未必会留在这牌桌上,姚雪不就下场了吗?” 肖叶来没回她的丧气话。 “你知道沙莽子吗?”他忽然问。 饶是姜黎黎和他打了半年嘴仗,也听不懂他的意思,只能“啊?”了一声。 “我小时候在北京的时候,我舅舅跟我讲他当兵时候的事,那时候在草原上,有种叫做沙莽子的动物,不知道是什么,我猜是一种鼠类,会收集粮食和草种,一个沙莽子洞里,能掏出十多斤东西,荒年能救命。但茫茫草原上,找一个地洞如同大海捞针,你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找吗?”他一边调酒一边道。 “怎么找?”姜黎黎真听得好奇起来。 “他们找几个人,用褡裢装着石头,装成掏了沙莽子洞回来的样子,在草原上绕。沙莽子看了,会担心洞出问题,会回去看,这一看就让人知道了。”肖叶来懒洋洋晃调酒杯,道:“如果遇到沙莽子,你猜我会说什么?” “说什么?你藏的粮食真的很好吃?”姜黎黎仍然防着他的怪话。 肖叶来笑了。 他调好一杯酒,倒在杯子里推给她,冰块切成冰山的形状沉在酒中,那酒上层是金色的,如同日照金山,他说:“我会跟沙莽子说,不要慌,越慌越出事,等着就好了。” 姜黎黎都对他的友善有点惊讶。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肖少良心发现了?”她若无其事地笑着问。 “我在姥爷的书房见过沙莽子皮,肥肥的,怪不得别人要逮起来杀。”他也微微笑:“但毕竟朋友一场,我不想看见你挂在陈家的书房里。” 姜黎黎被他气笑了。 “牌局没结束,胜负未定呢。”她说完这句话,还是丧气起来:“我在万象上的id叫eraser99,以后可能没机会一起上桌玩牌了,要实在想打的话,就找我打一把吧。” 肖叶来没说答应或者不答应,他这人是天生的浪子,有口无心一句话,别人当了真,他其实只是随手一撩。姜黎黎也早从姚雪那听过他的赫赫战功,远的不说,陈诗妍对他这样神魂颠倒一厢情愿,他怎么可能全然无辜。 姜黎黎也难免上当一次,当晚在万象那软件上等到凌晨三点,没有人加自己。倒是陈曜的账号在十一点上了线,仍然是那张赛艇的照片当头像,id也仍然是那个狗屁不通的“草头noctemvenit”,姜黎黎耐心等了他十分钟,不见他来和自己打招呼,于是发了个消息过去。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她竭力柔情蜜意:“睡不着的话,要聊聊天吗?” 那边输入了半天,问她:聊什么? 姜黎黎没有计较他的语气,努力温柔道:“聊聊我的礼物,喜欢吗?有没有想起伦敦下雪的时候?” 陈曜没回答,就在姜黎黎以为他还在犹豫回答的时候,他的头像灰了下去,是直接下了线。 姜黎黎在电脑屏幕前僵坐了一会儿,也许是空调太冷,她只觉得浑身冰凉。 邱医生教她平静,但她平静不了。有种荒诞感,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许自己不是个魔术师,只是个纯粹的小丑。那感觉像十七岁在高中骗局暴露的前夜,全世界都在盯着她。 肖叶来让她不要做沙莽子。不过是让她在这样艰难的时候反而更犯错,从来是牌越差,输得越多。但他是把把好牌的人,自然说得轻松。其实沙莽子也不过是动物。她也是动物,如何压抑自己的天性。 和陈曜失联的第三天深夜,姜黎黎拨通了张朗的电话。 十七岁喜欢过的男生,她的初恋。她从来智商过人,记下的电话号码,过了七年也不会忘。那边也还没睡,接起陌生电话,有些疑惑。 其实姜黎黎知道他在哪,他以体育生身份上了大学,如今在家乡那个市里做了一间私立学校的体育老师。仍然俊朗帅气,刚和大学的女友分手,最近家里在安排相亲。 “你好,是哪位?”他的声音变了许多,但仍然一听就让人想起十七岁的高中时光,香樟树下落的一地种子。 她没回答。 “张朗,那个时候如果我没有接受别人的表白,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那边有片刻的沉默,让人疑心自己又做了一回小丑。 但他很快就问道:“你在哪里?姜丽丽。是上海吗?” “我现在不叫姜丽丽了。” 他仍然追问:“你在上海哪里?我也有朋友在上海,我可以去找你……” 姜黎黎没说话,挂断了电话。 十七岁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留待今日拆开。那被班上不少女生暗恋的张朗,打着篮球,在阳光下微笑的张朗,他喜欢过她,她的遗憾也是他的遗憾,所以她一问,他就知道她是谁。 至少这一次,她不是小丑。 沙莽子回洞里看看的行为固然愚蠢,但不看一看,如何安心。 姜黎黎打完电话,平静地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夜景。此情此景,难免想起那天刚搬进来的时候。 她拖出许久不用的白板,自己做了一份沙拉,坐在白板前,和上面满满的文字对坐吃晚餐。 是在哪一刻决定以陈曜为目标来着,她已经忘了。只记得第一次登上他的ins,他发了一段在澳洲冲浪的视频,用英语和同行的人交谈,让人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那句经典的台词。 他的声音里,有金钱的味道。 也许一切的故事是从张朗开始的,十七岁的姜丽丽,在那间封闭式的高中里,情窦初开。所有对于恋爱的想象都来自于学校外书摊上两块一本的言情杂志,和语文课本上《孔雀东南飞》和《氓》之类的故事,张朗其实是她关于爱的第一课,狠狠教会了她现实世界里的爱是什么样子。 如果爱情是这么易操纵的东西,可以被操纵着毁灭,也可以被操纵着产生。那她何不把自己的爱情卖出个高价,就如同一棵注定要在冬天死去的植物,自然是秋天卖出价格来最好。 这奠定了她对于爱情的看法,也回答了邱医生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她不能安心等一等,让事情自然生长,也许这个阶段就是进展缓慢呢? 因为她从来没有和陈曜发生爱情,她所制造的只是一种爱情的错觉,魔术是不能拖的,拖得久了,氛围消散,人人都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坐在一个简陋的帐篷里,对面的魔术师也不是什么高明人物,只是一个为了谋生而奔波的人,衣袖上还带着补丁。 但姜黎黎不知道这次确认的后果这么严重。 七月十日,又一次肖叶来家的聚会,这次是在他家的别墅里。放的电影是姜黎黎提名的《泰坦尼克号》,是比他们的年纪还大的经典电影,企图唤起陈曜的浪漫心,如果一整艘巨轮的覆灭也阻止不了泰坦尼克号的爱情,那又有什么能阻止你我呢? 可惜她的计划没有顺利实施。 那天最后到的是陈诗妍,本来楚琪琪和陈曜同来就已经够让人心烦了,陈诗妍还带了个客人来。 她用隆重的态度介绍道:来了个新朋友。 那人从她身后出现,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清瘦,大学生的年纪,长得好看,和姜黎黎有三分相似。 是她弟弟。 姜黎黎的两个世界轰然相撞,如同巨大的冰山。船只的钢铁摩擦冰山,发出灾难的声音,她端着水楞在原地。【你现在阅读的是 】 42、第 42 章 “你怎么会认识我弟弟?”她竭力平静走过去,甚至露出一个笑容来:“豪豪,你怎么来了?” 陈曜立刻皱起眉头:“妍妍,你又在搞什么鬼?“ “没事。”陈诗妍笑眯眯:“妈妈不是让我负责那个娱乐公司吗?我就在网上招主播,看到他的信息和黎黎姐的有些相似,一问,竟然真是黎黎姐的弟弟。这可是太巧了,就把他带过来,给黎黎姐一个惊喜。” 在座的六个人没有傻子,都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只能是陈诗妍又想出了新方法来对付姜黎黎了。以她过往的经历看,可能还不是她想出来的办法,是背后另有高人。 但谁也不会揭穿这一点。 就连姜黎黎,也只能笑着道:“那你们先看,我和我弟弟说说话。” 她对肖叶来家里也有点熟悉了,知道这是这片别墅群里最好的一栋,外面是庄园式的,有的是各种布置得舒适的小房间,找了其中一个,把自己弟弟拉进去。门一关,脸色就冷下来。 “姜俊豪,你来上海干什么?” 姜茂林其实有在好好给他起名字,他的名字比姜黎黎的原名慎重得多。可惜他没有对得起这份重视,读到高中就辍了学,成了个小混混,以自己的街头智慧为荣。 “别急嘛。”姜俊豪自觉得意得很:“我说你怎么不和我们联系了,原来是傍上大款了,姐姐。刚刚我跟着陈诗妍过来,外面停的全部是豪车,哪个是我未来姐夫嘛?穿衬衫那个,还是黑衣服那个?” 姜黎黎揪住他衣领,按他在门上。 “你别在这胡说八道。”她立刻就要骂他,见他虽然竭力露出不在乎神色,其实眼神里还是有点受伤。又缓和了态度,道:“你不知道情况,这不是你能来玩的地方,她找你来就是来让我难堪的,你没说什么吧?”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子,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涌起一阵心酸。 是爸爸和妈妈的错,让他们从小生活在两个阶层的交际处,一面让他们生出希望,觉得能往上走,一面又带着他们不断往下坠,哪个阶层都不是他们的家。 他甚至为这次见面收拾了一下,虽然最终是穿得像个房地产销售。陈曜见了一定要疑心,是怎么回事,就算是普通a8家庭,男孩子也不会穿成这样子。这不像是从小见过好西装的人。 如果他知道来之前联系一下自己,而不是突然来,这次的会面会好得多。 可惜从小家里如战场,他们如同生活在战场上的小动物,早早学会明哲保身,就像他不会告诉姜黎黎他在做直播,姜黎黎也不会和他说自己的大魔术。 这难得的温情甚至让姜俊豪都有些不习惯,所以他倔强地别开了眼睛。 “放心,我又不傻,我说的都是你的好话,说你靠自己考上了211,厉害得很,问我们家境,我当然不说了,只说爸是当老板的,以前和他一起创业的人都当上省人大代表了。“ 他当然已经竭尽全力,但就像他身上那件西装一样,真正懂西装的人,一眼就看出破绽。 姜黎黎并不生气,只是觉得一阵心酸。 也许和姚雪那么多深夜的相处,多少被她感染,她也不再是独来独去的豹子,偶尔也能跟人共处了。 “没事的。”她甚至反过来安慰他:“你现在在杭州工作是吗?我叫个车送你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再理陈诗妍。这里都是坏人。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家,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联系你的。” 姜俊豪听出了她的意思,用脚碾了碾地上的羊毛地毯。 他也知道自己上了当。 他们都是战场上长大的小孩,如果是攻击,他们已经习惯。只有在面对善意的时候才会手足无措。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是一个人在这里都大半年了吗?”姜黎黎笑着安慰他:“没事的,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他只“嗯”了一声,就乖乖被姜黎黎送上了车。 姜黎黎知道他会听话的,他从小一直很听话,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那等他走远了,发现他口袋里的银行卡之后,也会听话的。密码一直是他们三个的出生年份,从很小的时候,父亲回来之前,妈妈带着他们在家里听歌,夏天的床上铺在凉席,他那时候还很小,在床上打滚,看姜黎黎披着毯子在床上跳,他的妈妈姐姐有自己的秘密,会一起商量许多事。也曾经在父亲的殴打之后,鼻青脸肿的妈妈拉着他们的手,告诉他们银行卡的密码,让他们以后长大了互相照应,不要走散了。 但他们到底走散了。 这是姜黎黎一个人的战争,肖叶来的玩笑很好,但她做不了俘虏,她的世界里没有投降。 姜黎黎送走自己弟弟,在外面待完一根烟的时间,回去影音室,幕布上正放到宴会的画面,三等舱的穷小子jake第一次参加上流世界的宴会,接受所有人的审视和刁难。真是好时候,她的回来也正好应景。 “不好意思,我刚把我弟弟送回去了。”她十分平静地跟所有人道歉:“他跟家里吵架了,跑出来了。还好妍妍找到他,不然我还不知道呢。” 她说完就坐下来,虽然坐在陈曜身边,却并不和他说话。 冷战也是情侣必经的历程,她已经走到姚雪的境地上,只好用姚雪的方式应付这世界。 但肖叶来偏要在这时候惹她。 “中场休息。”他宣布,顺手投了个屏在幕布上,是个风景优美的小镇,青山绿水,陈诗妍笑着嗔怪:“肖叶来,你干什么?黎黎姐,这可不是我发给他的,我只是告诉他你的老家在这个镇上,他自己上网搜出来的图。” “我是真觉得这小镇风景不错。”肖叶来又犯贱:“陈曜,以后你们蜜月不用去瑞士了,跟着姜黎黎回老家就好了。” 他这人永远用最坏的方式做好事,姜黎黎进来前,陈诗妍估计都把姜黎黎老家的信息在大家手里传过一轮了,却只有肖叶来会告诉姜黎黎这一点,连陈曜都没说。 陈曜脸色铁青:“你无不无聊。” 楚琪琪终于找到好机会,笑道:“是真的风景蛮好的,虽然是农村,但感觉没那么落后。” “我老家风景是不错,可惜很多年没回去了。”姜黎黎平静道:”其实你们老家也不差。琪琪想回老家了吗?“ 装什么?你祖上三代也不过是浙江舟山的一个小渔民。陈家也不过是潮汕的小商人起家,就连号称最贵气的肖叶来又是什么好东西,他爷爷一样挨过饿,祖上数三代,谁不是农民。 她现在明白姚雪的攻击性从哪里来了。她们不会一下子进攻的,一定是一次扔一点出来,一刀又一刀。陈诗妍手上有什么东西,她不知道,但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格外恐怖,因为知道刀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也许盛文珺女士在这半个月里给她紧急特训过,她甚至学会了杀人诛心,中场休息,人人自由活动。影音室外面有个小水吧,他们都去隔了两个房间的小客厅的吧台喝东西,因为有调酒师在那待命。姜黎黎自己留在小水吧倒水,看见陈诗妍朝自己走过来。 “借过。”陈诗妍甚至学会了礼貌,可见人不成长是没被逼到那份上,真逼急了,什么跋扈大小姐也一夕之间成熟了。 姜黎黎拿起刀子切柠檬,她往后退了一步,姜黎黎立刻笑了。 “放心,不捅你。”她平静地告诉陈诗妍:“我知道你也是替人做事。” 一句话说得陈诗妍都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下,才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会因为这个放过你?” 半个月她至少瘦了五斤,连脸都变漂亮了,以前做千金大小姐,怎么天天嚷着减肥,仍然是有点肉肉的,现在一下子瘦下来,倒真可以走点以色侍人的路线了。 “到底事情是因我而起,也一直没和你道歉。”姜黎黎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她:“再说了,放不放过我的权力,也不在你身上,所以我不怪你。” 她做好两杯柠檬水,甚至分了陈诗妍一杯。 陈诗妍当然没接,只是讽刺地一笑,转身走开了。 但大小姐到底没见过人心险恶,以前对姜黎黎充满敌意也只是本能地把人分为三六九等而已,并没有成体系的恨来支持,听了她这样的话,并没有办法真的走开。 所以她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靠在门上,讽刺地一笑。 “我以前是真心想要你死,但没有能力。现在真能整死你了,却没那么想你死了。真讽刺。”她甚至劝姜黎黎:“你走吧,姜黎黎,现在走也许还来得及。“ “她那么恨我?”姜黎黎有些惊讶。 “我生日那天,听见我哥和我爸吵架了。我哥说: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视感情为狗屎。虽然是英文,还是挨了我爸一巴掌。我妈上来劝架才劝开的,她都对我哥哭了,我哥还是不回头。所以我才等不及,要黄裳来揭穿你的。” 陈诗妍平静说出那天的故事,姜黎黎听着,并不意外。 陈诗妍也不笨,只是被盛文珺故意养废了。许多事多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所有的事发生在那一天,为什么藏了二十四年的她的身份,会因为一个那么乌龙的私家侦探给揭穿,枪是她自己开的,杀人的是姜黎黎,那又是谁,得到了全部的好处,手上却一点血都没沾呢? 她甚至明白盛文珺为什么恨姜黎黎,她唯一的一个儿子,那么优秀的一个儿子,差点为她成了个多情种子,用网上八卦的比喻,是孝庄恨董鄂妃的逻辑。她半生经营,不能被一个闯进来的女人毁于一旦。她没得到的东西,自然也不许姜黎黎有。婆婆恨媳妇,自古皆然。 可惜姜黎黎走不了。 她没有退路,她打张朗的电话与其说是寻求安慰,不如说是坚定自己的决心。她十七岁就明白爱情是柠檬水一样可以调制出来的东西,她也曾蒙上自己的眼睛,用了五年走了走王娟说的路,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上完大学,谈个男友,预备同居,接受他母亲的刁难,准备嫁入他的家庭,生一个跟他姓的孩子,用一辈子跟他建设一个家。 最后她发现自己宁愿死在战场上。 也许到最后,她会发现自己不过是林晓莉女士的翻版,一辈子追求一个幻梦。 她说过的,这世上从来只有女儿对母亲最忠诚。【你现在阅读的是 】 43、第 43 章 泰坦尼克号看完,散场时各走各路,姜黎黎自然是仍然和陈曜说话,她跟上去,陈曜说:“我晚上还有事。” 姜黎黎嘲讽地笑了。 “我自己开车来的,陈曜。” 他不肯做derek,她只好去争取陈曜的爱。 陈曜自己也对自己的态度很惭愧。 “我不是那意思。”他说。 他站在夕阳下,仍然是高大英俊的青年,是最好的奖品,可惜心境和那天在机场已经全然不同。姜黎黎知道这就是邱医生劝的那种时刻,情侣间该有的摩擦,冷战,误解,并不舒适的处境,她得平静下来,放任他发生。 “别工作太久,好好休息。”她做情侣吵架中先退让的那个,好让他更愧疚,往后退是为了让他往前进。看见陈曜抿了抿唇,朝她道:“等忙完了,我们好好聊聊。” “好。”她答应了,甚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开远。 总归是要做望夫石的,做陈曜的,胜过做杨远的。她不是创业型人才,小镇做题家没有别的天赋,这就是她最大的天赋,做一个编织美梦的魔术师。 可惜魔术师总和小丑是宿敌。 “怎么不把你刚刚和陈诗妍那段话录下来给他听。”肖叶来懒洋洋在她身后出现,见她没反应,又道:“不过陈曜从小笨笨的,听了也未必会懂。” “他当然没肖少聪明,永远只作壁上观。”姜黎黎现在怼他毫无顾忌。 “那姜小姐最好听听我专业建议。”他笑着劝她:“珍妃井都挖好了,你还是先回去瑞士小镇避避风头吧。” 姜黎黎忍无可忍。 “肖叶来,你真觉得你比世人都高贵吗?这世上有人猎沙莽子,有人帮沙莽子,你觉得你是第三类人,是最清醒的看客是吗?”她狠狠骂他:“其实你不过是一鱼三吃罢了,既做我敌人,又做我朋友,我劝你还是先弄明白你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再来教别人做人吧。” 她骂完肖叶来,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上车离开。看见后视镜里他还站在夕阳里,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可惜姜黎黎硬气不过三秒,她的车开出去十分钟,歌才放到第三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她被人跟踪了。 后视镜里的车是辆面包车,坐得下七八个人,开车的似乎是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此景此景,难免让人想起不到一个月前发生在姚雪身上的事。 姜黎黎手心出汗,在车流里穿梭,在红灯时播了陈曜的电话。 他没有接。 - 肖叶来到星海那套房子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是物业跟着一起上来的,肖叶来其实私生活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的混乱,只是太让人记忆深刻,毕竟是顶流女明星曾经从他的家里离开,所以物业也不敢轻易上来打扰,问过他之后,才陪他一起上来。 一梯一户的顶楼复式,电梯厅充当了门厅的作用,摆了一张沙发和圆桌,只有刷卡或者肖叶来打过招呼,物业经理才会把人送上来。但此刻沙发上躺着个人,是姜黎黎。 她已经睡着了,蜷缩在那张沙发上,光着腿,拖鞋在地上,穿着一件香槟粉色的吊带长裙,外面胡乱披着件灰色开衫做外套,是匆匆从家里跑出来的样子,整个人蜷缩起来,有种接近病态的单薄,露出一边的肩胛骨和纤细小腿,苍白得像一朵花。 “肖先生,她应该是从消防通道上来的……”物业经理欲言又止。 陈曜在楼下有套房子,还在装修,是姜黎黎负责。肖叶来以前逗她玩,还威胁要举报她。她那时候还在陈曜面前装乖,自然是逆来顺受。 “没事。”肖叶来说了一句,经理明白自己的决定没错,确实是他私事,没有赶走这女人是对的。所以道:“那没事我就先走了,您有事尽管吩咐。” 他多说了两句,姜黎黎警觉,立刻醒了。她能和肖叶来斗那么久,战斗意志是没得说的,醒来不过懵了两秒,立刻露出好强的神色。 “我只是在你这待一会儿,天明就走。”她看着肖叶来,十分傲气地宣布,一面爬起来,拢住衬衫,可惜满地找鞋子的姿势不太硬气。 肖叶来把拖鞋踢给了她。 她向来注意细节,脚趾也漂亮,脚趾甲像粉色的贝壳,可惜跑过来急了点,沾了灰。 “上海这么大,豌豆公主怎么跑到我家门口了。”他照例以嘲讽做开场。 姜黎黎立刻变得饿死不食周粟,起身就走,肖叶来懒洋洋拖住她手臂,将她拖回来,两人像在跳交谊舞。 “红拂夜奔这么好的戏,怎么不去陈曜家唱?”他讲怪话:“睡一觉不就什么都好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姜黎黎立刻骂他。 肖叶来有瞬间的思索,然后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不怪外面八卦传得他如同花花公子,女朋友按周换,他在这事上的领悟能力确实不像正经人。 “你们不会没睡过吧?”他都为这事惊讶,用了英语来询问:“你是virgin。待价而沽啊?” 回应他的是姜黎黎的一个耳光,迅速而响亮。肖叶来哪里吃过这种亏,他抓住姜黎黎的手,往后一推,她像被困在墙上的蝴蝶,眼睛红红地看着他,是逼到墙角的样子,也像蝴蝶一样挣扎,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无比脆弱,碰一碰都掉下鳞粉,让人疑心她是否活得成。 肖叶来率先投降。 “好了。”他先松开手,往后退,可能毕生的绅士风度都用在这时候:“不逗你了,这么开不起玩笑?” 姜黎黎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她第一次露出这种神经质的神色,整个人都在颤抖,苍白得可怜。 肖叶来打开门,以示友好。 “进来吧,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算你有眼光,知道我家安保比陈曜家好。“ 姜黎黎在进门十分钟后才平静下来。当时肖叶来正在吧台后给她泡茶,是很外行的大玻璃杯绿茶,热气腾腾,她双手放在杯子上,因为热气而安心。 “我只会泡这个。”肖叶来这人,好的时候也是真好,会很有礼貌地询问她想喝什么,也会努力翻箱倒柜找出茶叶来,甚至还会自谦:“没有陈家的功夫茶好。” “功夫茶土死了。”姜黎黎点评道。 她有说冷笑话的天赋,尽管鼻尖和眼睛都红红,还是一句话就把肖叶来逗笑了。 “录音了。”他又开玩笑:“到时候在你们婚礼上播放。” 姜黎黎没有理他,她知道他只不过是在表现友善,现在谁都不会觉得她和陈曜还会有个婚礼了。 但也许是这杯热茶太好,她竟然和肖叶来说了实话。 “她们找了很多人,有两辆车,十来个。”她道:“都是男人,我知道云玺的房子不安全,所以想出来躲一躲,免得他们抓到我,到时候就出名了……” 她没提最可怕的那个可能,她是见过姚雪被人撕扯得衣不蔽体的样子,而且姚雪有她,她不知道有谁,甚至被性侵都有可能。光是提到这个,她的手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眼泪很快下来,但她往上一抹,没有让它落到颧骨。而是侧过脸问他要一支烟吸。肖叶来本来自己就在吸,给她也点了一支,她侧过头来接。吧台很暗,只有氛围灯,她白色的脸,白色的脖颈在黑暗中,让人想起海边的沙滩上有时候会长的一种藤蔓,在夜色中开一种白色的花,丝丝缕缕,像蕾丝花边又像羽毛,仿佛一摸就会被碰坏。 “也好,搞了半年,至少跟陈曜学了个技能,会吸烟了。”肖叶来又开玩笑。 “我没在他面前吸过烟。”她平静道:“要学也是跟你学的。”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一时间安静下来,彼此都很沉默,肖叶来像是要说什么,但她已经起身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4、第 44 章 最终是肖叶来打了个电话,把陈曜叫来接她的。 当时姜黎黎已经把肖叶来的卧室参观了一遍,他这人很分裂,一所房子一个风格,这套复式是全然的现代极简风,卧室只有一张黑色的床,柜子上只放着两个奖杯,一个是赛艇比赛的,一个是德州的,连学位证书也没一个,不知道是大学肄业还是被他扔了。 姜黎黎认真看了看他那奖杯。 “你在万象的id叫什么?”她主动问他。 “干什么?”肖叶来又说怪话:“想加我学技术啊?” 姜黎黎懒得理他,只是盯着那奖杯,肖叶来道:“别看了,和陈曜一起打的,他十六强就出局了。” “那为什么不走职业?” “懒得走。”肖叶来不说真话,反而问她:“对了,你的id为什么叫橡皮擦?” “求我我就告诉你。”姜黎黎也跟他开玩笑。 不过这玩笑没继续下去,因为门铃响了,是陈曜到了。肖叶来去开门,难以想象,他这辈子也有教别人绅士风度的时候,对陈曜道:“别犯浑了,她什么家世影响你什么,能谈就谈,不能谈就分,让你妈别搞了。” 陈曜当然不会听话。疑心已经种下,他们之间的裂缝一天天在扩大。谁也不肯跳过去对面,姜黎黎就算要跳,也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两人都没睡好,其实是不适合谈话的。陈曜也一路沉默,姜黎黎把头靠在车窗上,想起之前的许多次夜游车河。清晨的上海像酒吧通宵之后,有种致命的憔悴和惨淡。一路偏偏还堵车,到家的时候,彼此心情都很不好。 不是没有机会的,有许多次,她也觉得是时候了。但肖叶来说得没错,处女总是不一样,总觉得这事很慎重。有时候她在落地窗前为约会打扮,穿上丝袜的腿,互相摩擦着,自己也能感觉到光滑好摸,有种顾影自怜的感觉。像在温暖的春夜里穿着大裙摆走路,流水一般的裙摆摩擦着小腿,像站在舞台上的女主角,有种去奔赴命运的戏剧感。 但总不是时候。何况陈曜自有他的保守在,她保留到结婚,像鼓励也像悬挂的奖品,虽然也确实像个胁迫。 要是按姚雪的方法,现在也许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但无论如何不该是今天,待价而沽几个字虽然难听,但也是道理。最高点不抛,如今跌到谷底送上去,人家也嫌弃。甚至疑心你不过是心虚,平白贱卖掉。 她想了一路,直到车在地下车库停稳,才平静下来。 “你会跟我上去吗?陈曜。”她认真问他,车里面很暗,他的侧面一动不动,像一座铁石心肠的山。 她从这家里跑出去,就是因为这家里不安全,他仍然送她回来。 她几乎是带着点乞求地提醒他:“你说过的,不会让我做姚雪。” 陈曜第一次冷笑出声。他转过头来看她,姜黎黎立刻明白,他都知道了,知道她的父亲,知道她没有那么优秀的事业,知道她是姜丽丽。 真正的情侣之间也会有这种时刻吗?因为愤怒,因为怨恨,感觉对面那个朝夕相处的人忽然像一个陌生人。 “每次你把自己比喻成姚雪的时候我都想问你,姚雪伪造了自己的身份,你也伪造了吗?”陈曜这样冷冷地问她。 姜黎黎不能回答。 陈曜已经知道了答案,嘲讽地笑了。 “不是我让你成为姚雪的,是你自己。”他说。 他不会原谅的,肖叶来的那个逻辑说服不了他,他只是感觉被侮辱,被戏弄,被人玩弄于掌心。尤其是这事还是由他最尊敬的母亲告诉他的,一个真正的出身高贵的名媛,揭穿一个把他骗得团团转的骗子…… 姜黎黎没有再解释,她知道解释无用。 “我知道了。”她说:“能送我到小区门口吗?我打了车,要去看心理医生。” 到小区门口的五分钟,像一场蹩脚的葬礼。但姜黎黎意外的平静,她忽然明白姚雪那天的愤怒和理直气壮了。她甚至并不想摇尾乞怜。 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你们沉迷魔术的那二十分钟,也是魔术师人生的二十分钟。大家付出的都是绝无仅有的人生。用姚雪的话说:我从十三岁就应对不同男性的追求,男人从不考虑够不够得上。隐瞒自己信息算诈骗吗?那全世界追求女人的男人都是诈骗犯吗? 当然姜黎黎不似她那么街头智慧,她知道这世界会判她有罪。 但邱医生不会。 “这世上有两种爱,一种是大家都好的时候,是打着高尔夫球骑着马,一起吃着西餐约会的爱,是要穿晚礼服要化妆才能得到的爱。还有一种是姜丽丽就可以得到的爱。” “姜丽丽真的配得到爱吗?还是只有大魔术师才能得到爱?”她问邱医生。 邱医生没有正面回答。 “回答我吧,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她朝邱医生道。 邱医生立刻担心起来:“你不要犯傻。” “不是我犯傻,有人要犯傻。”姜黎黎告诉她。 七月十一日上午,姜黎黎看完心理医生,回到自己租住在云玺的房子里,因为一夜的惊恐而沉沉入睡,她吃了褪黑素,睡得很香。 同一天的中午,姜黎黎的爸爸姜茂林抵达上海,他上次最靠近上海的时候是二十七岁,在上海郊外做一个工地,没有机会加入房地产的滚滚浪潮,那是二十年前。 他没有机会卖他的青春,他的聪明,只来得及卖他的体力,他的梦想。 如今来卖他的女儿。 下午三点,姜黎黎的家被物业强行开门。换了任何一个小区都不会如此。但她住的是云玺,还记得故事开头时她的选择吗?这是陈曜做的小区。也是云盛集团的小区。 一切如同宿命,在此时形成一个闭环。 富山精神病院的人陪着姜茂林到场。是跨省搬运,盛文珺女士的娘家在北京,她的势力也仍在北京。而北京那个高层圈子,对富山总有种依赖感,像从小吃到大的老字号酒楼,平时不爱吃,偶尔家里不知道拿什么待客了,临时去叫一桌来总是可靠的。争宠争疯了的外室、压力太大而形成刻板行为,拿尖锐物品扎自己手的儿子、还有崩溃的原配妻子,都可以送去富山,尊贵又体面,隐私性极好,像人间蒸发,再也不用想起。除了定时往账户打钱,也不用担心受虐待,隐隐还有种“我也是为了她好”的优越感。 有姜茂林作为直系家属的书面允许,有云玺物业的配合,尽管姜黎黎从睡梦中被惊醒,发出无数挣扎和尖叫,仍然被当天就运出了上海。她怕成为姚雪,最终的下场却还不如姚雪,被关入精神病院中。她的衣服和包包都被低价卖给二奢店,银行卡被她父亲接管,再加上盛文珺的一笔“赏金”,姜茂林因此开启他人生的第九次创业,并且在一年后亏个精光。 姜黎黎的下场迅速传遍上海的社交圈,盛文珺像是给所有的“捞女”在城楼上挂了一个人头:这就是图谋她儿子的下场。也给陈曜一点警醒,好好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外面的女人如何靠得住?妈妈总不会害你。 而陈曜也没有什么时间提出异议,他现在没有浪漫的空间了,感情永远是事业之余的调剂,建筑行业整个开始崩塌了。事业崩塌的前夕,谁有心情买奢侈品。就算买,奢侈品也早不卖他了。他迅速开始筹备和楚琪琪的婚礼,看进度甚至可能赶在伍诚之前完婚。 (第五卷·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45、第 45 章 富山其实是个挺适合休息的地方。 单间病房,服务人员充足,装修清新,景色优美,在北京,有这么好的空气质量确实不太容易,伙食也很好,只是节奏太缓慢,也许是药物的作用,总让人觉得自己有点慢吞吞的,人也很沉重,像是变成了某种温驯的动物,跟随着护理人员的指挥去领餐。 姜黎黎甚至胖了十斤,因此不如之前美貌,看起来也温和许多。 她向来是很好的病人,得到医生和护工的一致好评。相比那些千奇百怪的病友,她其实很好相处,她进来的原因是癔症,母亲早逝,是由亲生父亲允许的,但也有传言,说出钱供她住这的,是另外一位富太太,她曾经和那位富太太的儿子走到订婚的地步,因此被送了进来。 这么轻的病症送进来,背后多半有故事。而富山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她甚至是个体面的病人,从来不拉着医生没完没了地讲故事,她总是异常安静,有时候甚至很聪明。但病人是不能太聪明的,太聪明就会成为重点关注对象,医生总是喜欢更迟钝和温和的病人,最好不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省得闯祸。 至于觉得自己不是病人这种事,更是不能碰的红线。 好在姜黎黎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她现在叫姜丽丽了,像修炼不成功的妖怪被打回原型,她现在的处境确实也很像白蛇,只是没有一个儿子会中了状元来救她。 而如果一个确诊的精神病人,住在精神病院里,又没有外界的人来记挂她,准备接她出去的话,那等于是一辈子的囚禁了。就算支付不起富山的费用了,也只有流落到更差的精神病院的下场。 而姜丽丽只有一位探病的人,是她的朋友,叫姚雪。 她异常美丽,几乎到了明星的程度。也十分神气,活力十足,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曾经对富山的接待人员放下狠话:“我朋友是被人陷害关到这的,我迟早有一天要救她出来的,你们最好对她好一点。别让我发现你们搞鬼,我一定饶不了你们。” 富山见过的跋扈人士也多了,不以为忤,仍然态度和善赔笑,放姜丽丽出来接受她一个小时的探视。但一个小时后,把姜丽丽带走时也是极度坚决,不允许一点拖延。 姚雪放话放得狠,其实心里很忐忑。她几乎每周都来探望,为此在北京和上海两地跑,用她自己的话说:“万一他们给你吃的药把你吃傻了怎么办?现在可只有我管你了。” 她甚至建议两人设立一个暗号,好在接待人员的“监视”下传递信息,甚至想偷偷给一个通讯工具给蒋丽丽夹带进去,当然被制止了,甚至差点因此失去探视权。 有次姜丽丽吓到了她,是在她失约了一周的探视之后。那天刚好又下大雨,她来得匆匆,大衣上还带着水珠,刚坐下来,姜丽丽就说:“对不起。” 姚雪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竭力镇定,问道:“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偷了你的东西。”姜丽丽道。 姚雪那时候已经手都开始发抖了,她就知道,这里一定会给药给姜丽丽吃的,正常人进了精神病院,也会被药喂傻的,盛文珺那个老妖婆! “偷了我什么?”姚雪顺着她的话往下聊:“我的东西你都可以随便拿,有什么必要偷。” “但如果是你不知道自己拥有的东西被我偷走了呢?”姜丽丽问她。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拥有,算什么被偷走呢?”姚雪毫不在意地道,看到姜丽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立刻明白过来。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被他们喂药喂傻了。”她立刻掐了姜丽丽一下,姜丽丽吃痛地叫,她立刻掀起姜丽丽的衣服看:“他们是不是打你了,这里为什么是青的?” “青的不是你掐的吗?”姜丽丽道。 姚雪这才放下心来,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开玩笑了,别云里雾里的,搞点实际的,来,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我这次给你做了好多,你交给护工,让他们每天给你吃。” 她做了白斩鸡,和伍诚一场纠缠,别的没什么,好菜倒是学了几道。但再怎么都比姜丽丽好了,陈曜给她的,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份。 “陈曜那个狗男人,真不是东西,纯孬种!”姚雪想到这里,更是火冒三丈:”你那个死鬼爹也不是人,就把你送在这里,自己拿了钱去逍遥快活。对了,我联系你弟弟了,看他愿不愿意签字救你出来。” “直系亲属才行,我爸排在他前面。”姜黎黎倒很冷静。 “不行就越狱好了,我在泰国买了房。”姚雪道:“总不能追捕你到泰国吧。” 姜黎黎敏锐地从她的玩笑中察觉到了她的处境:“你不在上海待了吗?” “上海什么鬼地方,伤心地,我不去了。现在大家都往泰国跑,房子物价都便宜。”姚雪对实际的问题倒是很敏锐:“放心吧,我混得好着呢。姐姐是大美女,有的是人追。养你一个没问题。好了,下次再来看你。” 她和姜黎黎道别,里面穿的薄薄毛线衫,凹凸有致身形,她向来气血足,从毛线衫下透出热量来,抱着温暖得很。 “答应我,坚持住。”她抱着姜丽丽,在她耳边劝她:“活下去,像动物一样活下去。” 是她当初对姚雪说的话。 姜黎黎说“好。” 可惜病房里看不了动物世界,富山有些护工很好,有些就很变态,周一和周三都很好,周二就是个干瘦的阿姨,和盛文珺女士有几分相似,姜丽丽看得好好的电视,也要过来调开。周四有些粗心大意,周五和周六都不太好相处。 她骗了姚雪,她手臂上的青不是姚雪掐的,是周五打的。当时她正在自己做数独,也许周五是看不惯精神病人做这么复杂的游戏,过来把她拖起来,凶道:“还不起来,我换床单了。” 好在她也学会了新环境的生存法则,周五来的时候她都很警惕,她是很会适应环境的动物。 韩珊瑚甚至也来看过她一次。她是极致周全的女人,姜黎黎是月光高悬夜空,让人忍不住想摘下来点缀在胸口。她却是和煦如冬日阳光,存在感不会强到让人注意,又让人感觉这样舒服。 她当然不会像姚雪一样,公然宣称要救姜黎黎,但远比姚雪周全,她甚至给姜黎黎带来了许多在富山需要的东西,比如一些会被医生允许留下的安全的笔和纸,以及一些外部世界的消息,也替她上下打点了许多人。这让她可以单独与姜丽丽交谈,并且问她:“有什么需要的吗?” 姜丽丽告诉她:“我需要一个电话。” 韩珊瑚沉默了一下,道:“也不是不可以。” “周五送过来,可以吗?” “好,我会尽力。” - 肖叶来最近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 当然他这样的人,穿梭在世界各地也是常态。横竖世界各地都有房产,家里也不管他。相比其他人的窘况,他实在是潇洒。 电影鉴赏会也因此而停了,十月底,他回到上海,组织了一次海边的度假。仍然是六人组,伍诚结婚,把陆思筠补了进来,陈曜和楚琪琪的婚期也已经定下,所以陈诗妍也自然和他分到一起,有种一切都尘埃落地的感觉。 整个度假过程,陈曜心情都很不好。肖叶来还嘲笑:“都过去三个月了,还在这为情所困呢。” 一句话说得陈曜和楚琪琪脸色都不好了,他以前也开玩笑,但不会这样没轻没重。也可能是因为如今时势比人强,陈曜往下走,他却还在往上,两家已经不对等了。 他似乎也察觉了。 周四开他的游艇出海,风和日丽,大家都玩得很开心,不知道哪一句话惹到他,忽然骂人:“都滚下去。” 当然骂的是跟班,但其他人还是被驳了面子。他自己也觉得失态,换了一艘小汽艇,自己开着船,沿着海岸线走。直走到一处荒岸,全是野藤,在月光下长满了白色的花苞。 他在旁边等了一晚上,等它开花,始终没等到,这花像是只能开这么大了。 但他在清晨到来时接到了姜黎黎的电话。 是陌生的号码,来自北京,他接起时已经有了预感,但那边并不说话,只是发出呼吸声。 “你是谁?”他问。 “我在富山。”她甚至还带笑:“还能有谁?” 肖叶来许久没说话,姜黎黎甚至安慰他:“没关系的,肖叶来,我知道不是你。” 像对上了暗号,他也笑了,心理上怎么说他这种人来着,彼得潘人格,永远长不大,不能谈论任何严肃的事,因为他一定用玩笑来消解。只能和他开玩笑。 “他们虐待战俘了吗?”他也和姜黎黎开玩笑:“为什么不打给陈曜?还能恭贺他新婚。” 那边不说话了,他最近玩笑总是开过分,他知道。 “你哪来的手机?”他又问。 “你还想知道那个答案吗?”姜黎黎答非所问。 “什么答案?” “那天我在你家,你问我,为什么我在万象的id叫橡皮擦,我当时没回答你。”她这样云淡风轻,仿佛她不是从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打来电话,也不需要争分夺秒地求救,仿佛这只是一个平静的清晨,她只是一个普通朋友,在跟他聊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何尝不是一种疯。 “你的id为什么叫橡皮擦?”肖叶来问。 姜黎黎于是慢吞吞告诉他,她的解释太慢了,因为在她刚说完的时候,那边响起一声暴喝:“你哪来的手机!” 是被护工发现了。 姜黎黎立刻挣扎起来,肖叶来听到手机被扔出去的声音,因为这争夺,手机里传来混乱的声音,但他仍然能从中听出皮带的声音,是用来捆手的皮带,也有束身衣。姜黎黎在那边发出尖叫声,他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凄凉地趴在手机前面,黑色头发覆住她的脸,如同一朵被折断,落在污水里的花。富山从那之后,不会再用男护工了,但跪在她背上的似乎是个男人。 “来救我。肖叶来,来救我。”她这样对他哀求。但也许是他的幻觉。 很多人常常会忘掉,他也是精神病人的儿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46、第 46 章 (完结) 最开始其实只是不习惯她的双标。他是肖叶来,从小优秀,连陈曜也低他半个头,第一次有人无视他,一心讨好陈曜。还是那么高级的讨好。陈曜也享受这个,实在气人。 何况她还这样聪明,聪明且漂亮,陈曜其实不喜欢高智感的女性,他只是装作喜欢,陈曜一直对姚雪有些欣赏,就像他对姜黎黎有些欣赏。这也没什么,男人总是会欣赏女性,就跟欣赏风景一样,这又不代表什么。 记忆最深刻,其实是那次在酒吧打架,肖叶来有点故意惹事,害陈曜挨了打。陈曜从小打架就不行,肖叶来甚至还笑他。见陈曜和她进来,立刻起哄,她并不理他,只全程跟着陈曜。像武侠中大侠身边的孤女,她是柔弱的藤萝,融化成一江春水。昏暗的灯光里,陈曜坐在沙发里,她坐在扶手上俯下身,用一包冰给他敷脸,仿佛他们只是尘世间无比平凡的男人和女人。 姜黎黎说他嫉妒,其实也没错。 那一瞬间,他就是嫉妒得要疯了。 但那也没什么,她并没有多特别,尽管一次次的斗嘴和拉扯都无比有趣,尽管那场德州她始终不愿意跟他打,尽管她也承认他们是朋友。 即使那个看起来像乱码的“草头noctemvenit”是他的id,他们其实早早就在万象那软件交过手了。他的名字,其实是父姓和母姓的结合,当然这也成为他父亲后来出轨的理由之一。往上爬的时候,妻子的身份越高贵越好,爬上去之后,就成了“在你家一点尊严没有”了。 但在一切还没来得及崩塌之前,这名字也曾是他们爱情的象征。“肖是简化字,你是萧夜来。是夜晚送来的一个礼物,是我的小王子。所以你的拉丁语名是‘noctemvenit’。”他的母亲也曾这样抱着他,耐心哄他。跟他讲历史上的那个叫夜来的宫女的故事,因为帝王爱她,所以连伤疤都是好的,甚至成为了人人追捧的时尚,成了有名的妆容“斜红”。大概那时候,她还以为她的丈夫也能这样爱他,连她的缺口也一起爱。 精神病人好的时候,比常人还好,因为异常敏感天真,她抱着自己喃喃细语的时候,仿佛只有她看到了真正的他。那种感觉他以后再没遇到过。 可惜拉丁语已是死语,她也早死在十年前。 她在精神病院自杀的时候,苦熬到凌晨,因为不想在他的生日死去,所以想熬过去。但她的症状那样严重,她已经看不懂钟表,记不住日期。从她床下找来的纸张上,她在病历本的背面用偷来的铅笔写:4月17,萧萧生日,不可以死。重重打七条横线,她熬了七个昼夜。 她是疯子,但她也是他的母亲。她是疯子,但她这样爱他,即使已经决定要死,也仍然为他熬尽所有心力。 他怎么能原谅。 - 时隔三个月后,云玺1002的中介,迎来了新的客人。 房地产世界的不景气,云玺这样的顶尖小区首当其冲,何况这间房子还出了一个精神病人。 肖叶来到的时候,房子还是一片狼藉。据说是租约已经付满了一年,但没关系,中介这样说:“原先住在这里的是个女骗子,很晦气,很多人来找麻烦,说她欠了债。不过她已经被抓进精神病院去了,所以房东才降价出卖的。” 姜黎黎如果听到这番话,一定要气晕了。 那天的电话里,她说:“我知道你们都说我和姚雪是偷抢拐骗,但其实我只偷过一次东西,是一盒橡皮。” 她说起她的童年,说起颠沛流离,说起那所小学里的残酷环境,说起她如何成为猴王,如何被一块橡皮逼到绝境。她说:“我夸下海口,要带一块香橡皮到学校,一个周末都没找到。但是周一那天,我书包里却神奇地出现了两块橡皮,救了我一命。我一直不知道是谁,直到有一天,在林爽的书包里看到一盒橡皮,只少了两块。” “林爽就是那个戴助听器的小女孩,我最好的朋友。我猜了很多人,父母,老师,唯独没猜过是她。” “我那时候知道,诚实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感情是。” “她爱我,不管我是真的是假,她甚至愿意为我遮掩谎言,那个周末,她像我一样焦急,求着她爸爸找遍整个市里,只要买到一块有香味的橡皮。” “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两块橡皮吗?因为她不希望我有多出来的给别人。只希望我送一块给她,她就是这么爱吃醋的小女孩。后来我跟着父母转学,走的时候,我拿走了那盒橡皮,把我最喜欢的芭比娃娃留给了她。我想她一定会懂。” “这就是我的id为什么叫橡皮擦的原因。因为没有人这样无条件地爱过我,这盒橡皮,就是我最贵的东西。” 肖叶来在姜丽丽一片狼藉的家里,找到那盒橡皮,已经被拆开了,滚落得到处都是,只剩最后一块干净点的。可以想见富山抓走她那天的混乱,即使她是如此体面的人。房东说住过一个女骗子,其实她不会,她那样精细的人,做骗子都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欠债。不过是世人落井下石,吃相难看。 母亲被精神病院带走那天,也仍然盘了头发,戴着珍珠项链。他不记得珍珠项链有没有断了,姜丽丽说得对,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他回忆那天,总有珍珠项链断裂的画面,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想象,因为记忆里的珍珠都是大溪地珍珠,她喜欢湖水珠,颜色更温婉,大溪地是鬼佬喜欢的,太精光外露。 老一辈北京人才有这种对外国人的不屑,骨子里的底气,吃过见过,现在都以洋为尊了。 那天和姜黎黎一起看欲望号街车,女主被精神病院抓走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他看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很心软,他就在那一刻彻底爱上她。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谎言有什么重要?家世又有什么重要?他爱这个叫姜黎黎的女人是真,不管她叫姜丽丽,叫姜招娣,都是一样。不管她有多少钱,或者一无所有。 他有钱有权力,这就够了。 顶级富贵人家,才出情种。 陈家到底根基浅薄。那一日日的相处,他在旁边都看得胸口发热,酒吧消防楼梯上的长谈,在岛台的温暖灯光下用两把叉子吃同一盘意面的时刻,到底是明珠暗投了。陈曜没有这个资格,虞姬是好虞姬,可惜霸王不是真霸王。 他像电影的观众,看着女主角一点点走入死局。但他比观众幸运,因为女主角朝他伸出手来,她要他救她。 富山精神病院还在用铅笔写精神病历,据说是怕自杀,但铅笔也能自杀。不知道为什么,像个约定俗成的惯例。 他也有十年未去了。每次踏上那种着盆景般松树的白沙路仍然会觉得胸口压抑。 但没关系。 他有一块很好用的,带着香味的橡皮。 他什么都抹得去。 - 因为手机的事,姜黎黎被关了禁闭。 如果不是这一次,她也不会知道原来富山还有这种禁闭的小黑屋,只有一日三餐送进来,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白色的柔软的墙,在里面待一天,都感觉自己要疯了。 这地方真是个监狱。 也许待久了,她会彻底疯掉,会开始用头撞墙也不一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背完自己学过的东西,想不到一点新的东西可以背,她知道只要再坚持七天,姚雪会来探视她。 当然她未必能坚持到那时候。 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争执声。 “我说了,不允许这样的惩罚……不管是谁送来的病人都一样……我是医生,自然我来担责任……” 是非常严厉的话语,但声音很熟悉。 禁闭室的门打开,姜黎黎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但神色仍旧镇定。 她说:“好久不见,邱医生。” 姚雪的街头智慧有些时候还是很有用的,不管什么地方,有个自己人都是好的。 至少邱医生办公室的沙发很好坐。 她仍然是老样子,拿着那个熟悉的笔记本,摊开在腿上,问她:“姜丽丽,为什么那天你知道他们会来抓你,还是回了云玺的房子,为什么不逃跑?” “我知道他们要来抓我?”她反问。 “你忘记了?”邱菱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你跟我道过别。” 她是姜黎黎选中的观众,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你知道我,我跟你说过我妈妈的故事。总归是要等,不如在这等。走到外面又如何,我能去过怎样的人生。难道去嫁杨远?对于魔术师而言,这世界也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现实就是我们的束缚衣,我妈妈教会我的唯一捕猎技巧,就是等一个人来,将羽衣还给我。” 她的回答完美无缺,但邱医生并不买张。温和的心理医生是外面的事,这里是富山。 “你只是等吗?”邱医生平静反问。 “也许,使用了一点小技巧吧。”姜黎黎坐在沙发上东张西望,目光漫不聚焦,像是真成了个精神病人的样子。 邱医生不会让她这样表演下去。 “你一开始就选中了我吧。你知道我家里是富山的股东,我今年下半年就会来富山工作,所以选择我做你的心理医生,对吗?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吗?” 姜黎黎终于不动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邱医生笑了。神色像是第一次认识她,又像是早已倾心交谈过许多次。这是她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学生。 她说:“邱医生,既然我们要复习,就要从头来,还记得我们上的魔术课吗?第一课是什么?” 邱菱当然知道做医生的人不能被病人带着走,但她太好奇了,这个魔术困扰她许久,她甚至专程去找过姜黎黎,在上海拼凑她的故事,找寻她的足迹,找她故事里的x是谁,y又是谁。 没关系的,也有需要配合病人的时候,这样她们才会放下心防。邱菱这样说服了自己,回答了姜姜黎黎的问题。 “是如何让一个男人爱上你。”邱菱回答:“首先得让他看见你。” “那如何让他看见你呢?”姜黎黎明明坐在病人的椅子上,却像一个老师一样循循善诱。 当然是,先和他拉到平等的位置上,做他的朋友,做他的同事,做他的亲戚,哪怕是做他的敌人,都不要做追求他的人。尤其是对于陈曜和肖叶来这样的人,对,肖叶来。 七月十一日,她离开肖叶来家的时候是黄昏,出现在他家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在那之间有几个小时,她去干什么了呢?她没有忙着被跟踪,她甩脱了跟踪的人,回了自己在云玺的房子,然后开着她租来的路虎带着一堆东西出了门,去到了她的建筑工地上,夜色降临的时候,她站在一片荒地上,在烧一块白板上。 那块白板上,所有的资料,看似都是以陈曜做视角,他的世界,跑车,江山盛景的房子,英国骑马,剑桥河上划船,malibu的度假别墅,马尔代夫,夏威夷,法国庄园的葡萄树,无边界泳池,潜水,滑雪,在瑞士的小木屋里壁炉前过圣诞节,在伦敦敲钟…… 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的前女友和现女友,每一个都有一颗图钉,衍生出一根红线。 最后红线汇集到一起,落在肖叶来的照片上。 他才是那个最后的目标。 从来没有什么第一目标第二目标,也没有陈曜的事,从一开始就是他,肖叶来,x先生和y先生,都是他,这是围绕他建立的一整个坐标轴。陈曜只是其中的一环。从家世,从秉性,从从事行业的前景,她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肖叶来。陈曜是空心人,只不过在模仿着做一个绅士,一个男人,他是盛文珺女士的傀儡,从未真正的长大。而肖叶来恰恰是他模仿的对象,姜黎黎一早就发现了这点。 何况建筑行业日薄西山,她何苦随大船一起沉沦。 魔术总是这样,用一块东西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不管是一张牌,一块布,一个勺子,或者别的什么。然后把别的东西变出来,吸引你们的惊叹。 陈曜是那块布,那张作为障眼法的纸牌。 那谁是这个魔术的底牌呢?是肖叶来。他才是布下面藏着的惊喜。当然,这个惊喜要自己愿意走到布下面来。 所以做他朋友的女友,做他的朋友,最后做他的亲人。脆弱地,无助地,在凌晨时分出现在他的门口,颤抖着,倔强地,告诉他自己和陈曜从未发生过关系,等待他的亲吻。 “喜欢哪套房子。”陈曜在和她订婚后,曾经这样问她。”星海那套就很好,离云玺也近。”她说。 “正好,我们和叶来做邻居了。”陈曜这样说。 而只有邻居,才能走消防通道上去,来到他的门口。就好像她踩着陈曜,一步一步,如灰姑娘登上长阶,走到肖叶来的身边。 第二课,是男人如何会爱上一个女人。 他们总会找到那个和他妈妈的关系相似的女人。 所以她向姚雪道歉,因为她抢走了姚雪的机会,姚雪不知道,她才是那个完美的,等待肖夜来拯救的形象。姚雪才是那个天然的,被拯救的疯女人。而她并不知道利用这一点,于是和肖叶来完美错过。 姜黎黎甚至模仿了姚雪抹眼泪的姿态,事实上,在那之前,她也一直在模仿姚雪,她甚至复制了姚雪的一整个败露的过程。她是空心人,她总需要一个榜样。 她当然也模仿了肖叶来的母亲,精神分裂不好模仿,但她模仿的呼吸声很好。她当然知道陈曜不喜欢纤瘦的、文艺气息的,高智的女性,他有多少次对着姚雪失神?但肖叶来的母亲就长成这个样子,多少个深夜,她一遍遍看那部老电影,模仿那里面的神态,模仿她神经质的眼神,病态的纤细,和那要命的浪漫主义。 正版当然好,但仿品总是最贴心。世人爱的是氛围。多年后,肖叶来也会发现他得到的不过是他母亲的赝品。但这才是真谛。赝品才最像真品,就好像食物总是经过加工的更好吃,原生的花种总是不够漂亮,像个哲学问题,但这就是答案。也许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对她残忍,也许不会。 但姜黎黎总是姜黎黎,她永远是豹子。 那已足够让他们度过很多年。 给张朗的电话,是这故事的最后一步。她当然知道她的电话被监听,肖叶来的提示已经那么明显,但那是小孩子的提示,像小孩子无法拯救自己的母亲。她于是扮演那个母亲。仍然寻找张朗,仍然被揭破伪装,仍然被绑去精神病院,仍然被陈曜抛弃,如同陷入地狱的公主。 陈曜当然不会救她,她要的就是陈曜不救她。 所有的演员都到齐了,盛文珺,姜茂林,陈曜扮演的肖叶来父亲也到位了,这负心的,残忍的男人,享受她的爱情,却又将她送进精神病院。 所以肖叶来该拯救他的母亲了。 所有的人里,韩珊瑚是唯一看穿姜丽丽棋路的人。早在肖叶来打架那天的晚上,她们在那个黑暗的露台上就达成了协议。 韩珊瑚用潜台词告诉她:我的主场不在这里,我不会动你的肖叶来。我希望在北京看到你,因为我知道你的目标是肖叶来,希望你能拿下他,以女主人的方式入主北京。到时候,我会是你最坚实的盟友。也请你回报我今日的消息,给我以最坚实的支持。 猎食者之前的会面,就是这样简洁高效。不像姚雪,需要很多的依偎和事实,韩珊瑚像蛇,温血动物,潜藏在枯叶下,注入毒液,然后尾随,等着猎物渐渐倒下。 而即使是韩珊瑚,也猜不到她的第三课。 姜黎黎小时候看魔术的时候,就有一种担忧,这样精彩的魔术结束之后,魔术师该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呢? 马戏团的人也要吃饭,也要活,魔术师如何面对自己打补丁的衣裳,如何面对要养活的家人和孩子? 她在小时候其实就渡过了一次危机,却在十七岁找到了那个答案。 她十七岁的那场冲突,那场败露的魔术,其实也有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仍然是罗薇作为揭穿她的同学,仍然是王娟作为拯救她的老师。只不过不是罗薇追她到浴室,不是她们三个打她,是她自己去抢东西,然后撞到水池边缘上。 王娟是个很好的老师,几乎是个侠女,她曾经恐吓过打老婆的同事。姜黎黎在罗薇开始收集证据时,就开始投向王娟。 王娟曾有一篇文章,上过报纸,写的是她妹妹,在高考失利后疯掉,总跟人说她考上了清华,那篇文章中写到“在妹妹准备自杀前,曾朝我瞥去了哀戚的一眼,如同无助的动物一般,我那时候忙着出门,竟然没有察觉,那是我一生的悔。” 所以才有姜茂林在王娟办公室打她的那一巴掌,才有她心思沉沉,在办公室门口那躲躲藏藏的样子,才有她在最后调解后离开时,跟着姜茂林准备回家时,那欲说还休的哀戚的一眼。 做她的亲人,做她一生中最大的悔,她自然会救你。 她从来没有一刻选择陈曜作为她的结局,因为她知道沉迷魔术的人,不会爱上魔术师。爱上魔术师的人,永远是那个看见她黑布以下的机关的人。他们虽然看穿,仍然选择原谅,选择包容,甚至成为姜黎黎的同谋。 林爽如此,王娟如此,肖叶来最终也如此。 她不要他们背叛自己立场的爱,她只要他们的一点点顺便的爱,从林爽开始,到王娟,到姚雪,哪怕是黄裳,还有邱菱,还有她的弟弟,哪怕是陈诗妍,也曾用她的方式提醒姜黎黎逃跑。哪怕是姜茂林,也曾经听她的话,对盛文珺说出一句:“我的女儿要住最好的精神病院,最好不在上海。”。 这一点点小小的温情,小小的不忍,成为她的台阶,让她一步步走到肖叶来面前。最终肖叶来会为她翻遍一整个城市,只为了帮她找到一盒橡皮。他是第一个看穿她的黑布的人,最后却也亲自替她将黑布盖上,收拾这一片狼藉。就如同林爽,如同王娟,如同所有真正爱过她的人。 最好的魔术师,从来不会在大场面表演一个新魔术。总是试过,成功过,才拿到大舞台,博得满堂彩。 这是她人生最成功的魔术,她最终也以这个魔术来做人生的结尾。 她在十七岁其实就知道了魔术师的故事该如何收场。 她从来没有一刻看中过陈曜,因为人不可以当一辈子的魔术师,魔术总有结束的那天,但你要找到那个,魔术结束之后仍然会爱你,会陪着你回家的人。 这才是她的第三课。 姜丽丽抬起头来,看向窗外,从这扇窗可以看见富山的前庭花园,自然也能看见到来的访客。 他总是爱穿黑,今天却穿了一身浅白,沿着路缓缓走过来,像童话里的王子。姜丽丽于是也站起身来,很孩子气地朝邱菱行了个屈膝礼,像等待拯救的公主。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对着邱菱,又像是对着场下无数看不见的观众。 她说:这就是我全部的魔术了。 希望你喜欢。 (全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