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
7. 第 7 章
回到书院,希音没有去往讲堂听讲,而是被圆镜留在了茶室。这样的场面以前就有过,多半是要对她进行管教。
不过这一次,圆镜的神情柔和许多,比起训话,他似乎只是想和希音好好谈谈。
他煮沸了桌边茶炉,为两人斟上茶,不紧不慢看向她,“你想帮那家人,为什么?”
“为什么?”希音被问住了,“因为他们可怜,因为馄饨好吃,因为这苦难本不该发生在他们身上。”
“你可知道这世上除了他们,还有许多人也面临相似境遇。”
“我当然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去了县衙,而不是直接去找大皇子。”希音蹙眉,“可是那县令比我想得还不要脸,根本就是吃空饷的摆设,说自己这管不了那管不了,我就不信他要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会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圆镜见她条理清晰,便顺着继续问:“你在见完县令后,可否受挫?还想继续管下去吗?”
“不受挫,我当然要管。”
“那你现在觉得该找谁解决这件事?”
“大皇子。”希音说道:“是你说的,这事直接找大哥就是我做妹妹的求情,但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就会觉得是皇室不和,或有别的隐喻。”
“大皇子会听你的吗?”
希音摇摇头,“我几乎没见过他几面,听父皇说,我小时候倒是和他挺亲的。但你也知道,我自从六岁那年伤了脑袋被你捡到,就对小时候的记忆就很模糊了,现在都记不太全,见了他就跟见陌生人似的。”
圆镜淡淡替她添茶,“那你打算怎么做?”
希音连忙双手将茶杯递过去,待到斟满,抿一口,“我想先去找他,和他说说这件事,他要是好说话,我就直言不讳,他要是不好说话,我就求求他。”
她倒能屈能伸,他清浅一笑,“要是还不行?”
“还不行我就自己拿银子去接济他们,圆镜,你放心,我不会闹到父皇那去的。”希音失落看向掌中茶盏,叹气后又笑,“《华严经》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这说的就是我不能因为力量微薄,只能度一个人就不去度他,对不对?”
圆镜微微颔首,“你可以这样理解这句话。”
希音期冀的目光投向面前男人,渴望得到他的夸奖,“你看我跟你学得好不好?连经文都还记得呢。”
他微垂眼眸,缓缓将茶盏放下,“你学得很好,但是希音,你长大了,不该再直呼我的名字。”
“你想我叫你什么?像他们一样叫你法师?”希音沉下脸,“我不要,我明明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你的妻子。”
圆镜蹙眉,“希音!”
她没忍住旧事重提,“我知道你不想对我负责任,我也不会求着你负责任,那个晚上的事本来就是我主动,你喝得醉醺醺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从来没拿那件事威胁过你……”
“够了,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
他面容铁青,希音安静下来,沉默片刻,起身离开了茶室。
她知道的,只要提起那天晚上,就一定会不欢而散,所以她再没有对他提过,架不住他总将她向外推,逼她不得不旧事重提。
她走后,圆镜独自在茶室坐了良久。
茶炉煮沸也无暇去管。
关于那个晚上,他的记忆停留在回寺前被黑旗义士们劝酒,那些为复国奔走的义士最怕的就是他不肯还俗振国,因而从不将他当成僧人,甚至刻意劝他吃肉饮酒,从未单独为他准备过斋饭。
圆镜国破时已十五岁,如此年纪早已明白自己的使命,因此面对义士们期盼的眼光,他从来都让自己像个太子一样和他们相处,他会吃肉,会喝酒,会为了士气说他自己并不笃信的诳语。
那天因何下山他已忘了,应当是为了一桩在发动在某地的起义。
他在山下在义士们的劝说下喝多了酒,被送回龙山寺后,住持担心他这模样被师兄弟们发现起疑,便将他独自关在禅房过夜。
只是不知为何,他醒来时,天光乍亮,那冷白的光透过窗纸照亮了房内一切,也照得身侧酣睡的希音肤如凝脂,照得床褥上那小滩血渍格外刺目。
她的嘴唇破了,下唇一点朱红,唇峰饱满,吮得极娇艳,是昨夜情动的象征。
就这样,一夜间,他破了两戒。
但在希音看来,事情不是这样的,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远没有早晨来得深刻。
早晨的圆镜是清醒的,他看到自己睡在他的身边,并没有斥责她的自作主张,只是问她昨夜发生了什么,他有没有伤害到她。
希音不料他会这样说,摇摇头,说他很温柔。
之后他沉默良久,他让希音穿好衣服,自己也起身外出打水,紧闭禅房的门,将褥子上的血渍洗刷干净。
希音坐在床沿,摇晃双腿,望着蹲在地上搓褥子的圆镜,却只看到他结实虬结的背影,她抑制心中狂喜,小心翼翼问:“我们…是夫妻了吗?”
他手臂顿住,随后起身转向她,合拢了手掌。
希音永远记得他接下来所说的一段话,就是这段话,让她决心下山回宫,不再见他。虽说后来没多久她就反悔了,但当时她的确有那样的决心。
因为圆镜对她说:“昨夜的事我不记得,但的确是我饮酒破戒在先,这才一错再错,终成大祸。若我就此对你许下承诺,自毁修行和你结为夫妻,便是在纵你害你,耽误你的终身幸福。你值得一个愿意与你相守的人,那个人不是我。希音,若你心中仍存执念,当早日割舍,切莫误己。”
彼时希音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公主身份,正是割舍不下他,不肯下山认亲的时候。
听他这样说,当即撂下狠话,说自己是自愿的,没人逼她,横竖她是公主,就算和他做过夫妻,也不愁嫁不了世上最好的儿郎!
“你别以为我会就此纠缠上你!你个臭和尚!我不喜欢你了!”她说完这句,便哭着跑了,三天后自己整理了不大的背囊,骨气十足地去拜别住持。
住持不放心她自己下山,再三确认她想好了要进宫后,派了个沙弥先行,替她到山下去请官差。
那些官差来自一个名叫探昭司的衙门,这个衙门成立于七年前,专门替皇帝在民间找寻希音。
五年前他们就来过一次嶂源,但那时希音脑袋里那块日久经年的积淤还没散,记忆开始在被圆镜捡到那日,对小时候的过往模糊,也就错过了那次寻亲。
这一次她非但脑袋清明了,还正和圆镜赌气,毫不犹豫就要回家认皇帝当爹。
在核对过她六岁时穿在身上的衣物和配饰后,探昭司的人在寺庙里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这次好像真找到了公主…公主居然还有被找到的一日……
最初找到公主的消息在传往晏京时,并未掀起波澜,十年间乌龙不少,好几次都以为找到了,但都没能逃过皇帝的火眼金睛,全被拆穿其假冒身份,贬入牢狱。
因此那次希音入京,过程并不动人心魄,甚至在皇宫见到她父皇时,她都因为舟车劳顿表现得十分乏力困顿。
但皇帝只看到她一眼,就从他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站起了身,急切而又踟蹰地朝她靠近。
前文说过,希音和她娘长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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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血脉的关联,是岁月冲刷不掉的印记。
皇帝对上苍心怀感激的认回了她,为她赦免了一众死囚,为她给百官放了假,为她举行了为期三日的宴饮,为她加封“长乐”,为她将永安宫更名为未央宫,为她做了一回慈爱的父亲,弥补十年间的遗憾。
希音因此快乐了一阵,但很快怀念起龙山寺的日子。
这是必然的,因为龙山寺有圆镜,即便皇宫再奢华再辉煌,也没有真正能留下她的理由。
皇宫进来容易,出去却成了不可能。之后的一年对她来说尤为漫长,希音像个公主那样参与了许多盛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做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再然后,就到了如今。心中那处空旷的地方又有了盼头,可惜郎心似铁,她还是无法走进圆镜的内心。
*
未央宫内,希音自上次在茶室不欢而散,便整日魂不守舍,眼下正呼噜小猫,应付清平公主。
清平是皇后的女儿,如今不过八岁而已,她喜欢希音,更喜欢希音的小猫,听说姐姐又从宫外书院回来,颠颠地就跑来问她去了那么多次了,究竟好不好玩。
“还成吧。”
“还成就是好玩,那我也要去,能不能让我也去?”
“你还小,私学里都是我这样岁数的大哥哥。”
“没有姐姐吗?”
“没有,我能去也因为我是公主。”
“我也是公主,我也要去。你说年纪不够,那宏哥哥荣哥哥也就比我大一两岁,不都能去?现在我条件都满足了,能带我去了吧?”
“他们是皇子,也有特权。清平可听懂了?等你长大些,两个特权起码满足了一个,也就能去了。”
清平不大乐意地撇嘴,逗弄小猫,“不去就不去,清平不稀罕。”
希音有些疲于应付她了,她还要想办法去大皇子的宫里办她的正事,于是假装打个哈欠,“太累了,我快睡着了,清平,你刚才不是说皇后还在长宁殿等你,几时去?再不去我可就要睡着了。”
说着假装上下眼皮打架,逗得小妹妹乐不可支,抱着玳瑁又亲了亲,这才依依不舍地带宫人离开。
希音本来还做得一副困倦的模样,见人走了,连忙将玳瑁交给玉真,自己往外跑,四处找韩知平,“韩知平!韩知平!”
韩知平听见动静,慌慌张张从外头赶来,“殿下有何吩咐?”
“我到县衙的事,你没和父皇说起过吧?”
“只字未提。”
韩知平难道看不出其中利害?希音虽是公主,能行使公主的特权,但馄饨摊那一家人的事,牵涉到了军政,既然县衙那边圆镜已经出面,那他要是再对皇帝上禀,不就成了没事找事陷公主于不义。
“韩内侍,我要去见大哥哥,你带我去。”
“您去见大皇子做什么?”
“你说呢?”
希音是知道大皇子的宫殿在何处的,说着就往那走去,韩知平大惊失色,“公主殿下!不能去啊,这是军政,您是后宫女眷,不得议论军政啊!”
希音皱眉,“这就是政治了?我不想参与什么政治,我只想那馄饨摊一家人团聚。”
“在您看来事情简单,事实上也的确不难,但您忽略了此事涉及大皇子在军中的威严。”
希音咂舌,“我不傻,我知道怎么说是政治,怎么说是向哥哥求情,圆镜告诉过我分寸,我能把握。”
韩知平是吃软不吃硬的,希音摇撼起他的胳膊,“韩内侍,你就让我去吧,你知道我在寺庙长大,有个坏毛病就是见不得人受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8. 第 8 章
大皇子孙承睿今岁十九,已经成人,按理不该留在皇宫内院,但皇帝却迟迟没有下达诏书给他封号府邸,这让朝野上下都在猜测,皇帝这是有意册立大皇子为太子。
大皇子是皇帝在雍阳王府时的长子,由彼时的侧妃所生,也就是如今的娴贵妃。
当年先皇后故去,都以为娴贵妃继位,谁知半道杀出个和先皇后神似的尉迟堂妹,顶替了先皇后的位置。
孙承睿也仅差一步之遥成为嫡长,但皇帝和尉迟皇后的嫡子孙宏如今尚且年幼,不过九岁,以皇帝行事风格,是绝不可能在眼下立他为太子的。
因此流言或许成真,大皇子并非没有可能被立为太子,成为下一任大曜的国君。
希音才来到皇宫一年,隐约听到过这些风声,但这对她来讲不意味什么,她对自己定位准确,今天她只是个去求哥哥帮忙的妹妹。
可惜她去的时候孙承睿并不在,但他宫里倒是十分热闹,希音去时,正有个姑娘头破血流地躺在正殿的地上,宫人们七手八脚去抬她,希音站在门边,以为出现幻觉,紧闭眼睛再睁开,震惊地看向身后韩知平和玉真。
韩知平比她神情还夸张,那眼睛睁得不能更圆,玉真更是两眼发蒙,简直就快吓晕过去。
“殿…殿下,血……”
“嗳!别晕呀!”希音连忙去搀向后倒的玉真,大殿霎时乱成一团,大皇子这边的宫人无暇去管希音,希音也无暇去弄清楚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玉真靠在廊柱下悠悠转醒,希音这才松开掐住她人中的手,将人丢给韩知平,自己循声到大殿深处去一探究竟。
御医已经来了,站在寝具旁侧,将一块块染血的白帛丢入铜盆。
希音歪过身,从人群的缝隙里瞧见了躺在那的女子,只见那寝具上的女子极其娇美,眉目间一缕愁色,额上缠着的白绸,更衬她容色惨淡。
她很美,希音鲜少对一个女子做出这样的评价,她一向认为自己最好看,情窦初开有心上人的姑娘有些臭美自负也是应当的,但当她看到这个躺在大殿寝具上的美丽女子,眼中只剩欣赏,没有半点攀比。
希音走上前,有侍女发现了她,急忙与她见礼,“参见长乐公主殿下,殿下恕罪,这儿实在是…实在是忙得腾不开手。”
“我看出来了。”希音眼睛没从那女子身上移开,“这是谁?为何伤成这样?皇长兄呢?”
“这位是高令仪高姑娘,高姑娘来自铃音坊,是那的教坊女。大皇子此刻不在宫中,高姑娘就趁我们不注意,拿头去撞了铜鼎。”
希音一愣,铃音坊?那可不是普通的教坊司,那是惩处罪臣女眷的地方,里头多数伶人歌伎都曾是名门贵女大家闺秀,名气之大,连她都听说过。
说话间,床榻上的高令仪清醒过来,起身便要朝那床架撞过去,全然不顾头上的伤势,奈何身边围满了人,根本不给她轻生的机会。
高令仪竟也淡了,面无表情地睡在那,不再有新的尝试。
希音走上前,御医和宫人们便也退了开去,“高小姐。”她唤她,“你为何会在我皇长兄的寝宫寻死?”
高令仪起初并不理睬她,直到她听见希音说出那句“皇长兄”,这才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了希音,这一眼叫希音读出了恨意,这叫她倍感狐疑。
“高小姐,这分明是我第一次见你,你为何要用如此仇恨的眼光来打量我?”
“你是长乐公主?”
“是我,我是孙希音,也就是你说的长乐公主。”
高令仪侧过头去,似乎找不到与她对话的意义,连仇恨的意义也没有。希音回过味来,意识到她的父亲或许不是大曜的罪臣,而是前朝的权臣。可惜她对前朝无甚了解,并不知道哪位宰辅姓高。
“是皇长兄带你入宫的?他胆子可真大,你是前朝的皇亲国戚吧?”
提及前朝,大殿上的宫人都震惊于她的心直口快,高令仪也是,已经许久没人对她提起过前朝了,即便是孙承睿,也不敢对她说起从前。
因此她提起三分名门贵女的傲气,正色说道:“我是前朝高相的独女,太子陈玄烁的待嫁储妃。”
“太子妃?你是前朝的准太子妃?”希音稀奇地笑问,“前朝覆灭已有十载,你那时还不超过十岁吧?那么小就知道将来要嫁太子了,可见你父亲的确位高权重。”
高令仪扯动嘴角,似是笑了,“我父亲是天底下最聪慧的人,他是大齐的国相,是太子太傅,是死在你们孙家手下化作厉鬼永世纠缠的冤魂!”
“大胆罪女!长乐公主在此,还不住嘴!”孙承睿宫里的内侍听不下去,急忙将其打断。
谁知希音却道:“什么大胆不大胆的,你还能杀了她?她自己都想寻死。”希音摆摆手,让寝殿内无所事事的宫人们退下,“我在等我的皇长兄,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各干各的去。”
高令仪拧眉问:“你不将我处死?”
“我杀你做什么,你都知道我是长乐了,就该知道我也才来一年不到,对这儿的了解说不定还没你深刻。我皇长兄可是对你做不好的事了?是他掳你回来的?不应该呀,我印象里他人品还过得去。”
高令仪眼中含恨,淡淡道:“你们孙家人,都是我的仇人。”
听她这样讲,希音就知道皇长兄没有为难她了,多半是郎有情妾无意,当中又横亘血海深仇,才让高令仪想要一头碰死在这皇宫里。
“高姑娘,你是如何认识我皇长兄的?他出入教坊司?这可是桩新闻。”
正八卦呢,孙承睿便风风火火赶回宫来了。他很好的继承了皇帝的风姿,身高体阔,英武不凡,一袭窄袖圆领袍,行色匆匆来在殿内。
“高姑娘。”他很愤怒,也很克制,一把拉起了高令仪虚弱的手腕,“我从未逼迫过你,你为何还要想不开?”
高令仪并不应答,反倒是希音在旁说道:“皇长兄,你将前朝国相的小姐带进大曜的皇宫,这不就是在逼她去死吗?”
孙承睿这才得空将注意力放到自己妹妹身上,他惊讶长乐造访,但眼下根本不是问她为何而来的时机,只答:“铃音坊不是她待的地方。”
“说的也是。”希音又看向高令仪,“教坊司鱼龙混杂,你在那长大的,当知道那绝不是一个好的栖身之所,既来之则安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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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你就从了我皇长兄吧。”
眼看高令仪神情羞愤,孙承睿怒斥,“长乐,别添乱!”
希音笑道:“我随口说说嘛,皇长兄,能否让高姑娘休息一会儿,我们两个到外头去说两句话?”
孙承睿也想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妹妹来找自己做什么,深深望向床榻上的女子,随后颔首跟希音出了寝殿。
二人站在廊下,不远处韩知平不断朝她使眼色,叫她别说了,这场面说什么孙承睿都只会敷衍了事的。
但希音并不介怀,含笑说道:“皇长兄,我这阵正出宫到外头去读书呢。”
“我听说了。”
“晏京城好玩得很,东西也比嶂源好吃,我在枯水巷子吃到一家好吃的馄饨,和那家人有了不错的交情。可是前几日我得知他家的儿子被军营强征,他儿子只有十五岁,皇长兄,我知道这事你能管,可否让那男孩回家去?”
“就为这事?”孙承睿皱眉,果然不打算与她为此事纠缠,“长乐,你不该管这件事,这是军中事务,何况我十五岁时已随军出征了,虽不知为何军营强征了他,但能为大曜效力,他该感到荣誉。”
“大哥。”希音拉住他,“你是皇室血脉,天家长子,和普通百姓不一样。你是我见过除父皇外最神勇的男子,我还记得幼时你徒手就能把我抱起来。”
她这又是吹捧,又是叙旧的,孙承睿停下迈动的脚步,叹了口气,“长乐,我不会松口的。”
“你想想高姑娘呢?”
“什么?”
“其实高姑娘何尝不是个被你强征的士兵,不过她的战场不在刀光血影,而在每日面对你时的委曲求全。”希音瞧着他的眼睛,“你觉得她会因为怕你厌你就喜欢你吗?不会的,就和那些被强征的军士一样,他们在感到荣誉之前,只会先感到畏惧。”
孙承睿神情发生微妙变化,眼前女孩年不过十六,一袭樱桃红的宫装,发髻簪戴小巧绒花,模样俏丽,神情清澈。
然而方才那番言语,层次分明,倒教他想起朝堂上素以深谋远虑著称的几位老臣。
他收敛神思,“长乐,这番话是谁教给你的?”
“教?不用谁教,你就当是你和高姑娘教给我的吧。”
这又和耍赖似的不着调起来,孙承睿猜想她是歪打正着,思忖后说道:“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一刻钟后,希音带着笑容回到未央宫,抱起喵喵叫的小玳瑁吸了一口,吩咐侍女去收拾一间空屋。
玉真此时还昏昏沉沉的呢,问:“殿下要收拾屋子给谁?”
“给前朝准太子妃,高令仪高姑娘,以后她就在未央宫照顾小猫子了。”
韩知平在旁无计可施地一叹,“殿下,高姑娘是罪女,即便入侍宫闱,也只能做粗使宫人。”
希音震惊,“养猫还不算粗使?猫拉的屎多粗多臭啊,熏得死人,玳瑁才这么点就能拉拇指粗的屎,那要是再长起来,不得拉——”
这到底是在说粗使,还是在说“粗屎”?!
韩知平连忙服软,“好了殿下好了,老奴闭嘴,您可别再说了。”
9. 第 9 章
盼到去书院的日子,希音出宫第一件事不是去见圆镜,而是到枯水巷子去找那馄饨摊。
老远看到那一对夫妻又出摊了,丈夫的腿脚稍好一些,能站在锅炉边掌勺,妻子满脸笑意在边上打着下手。希音正好奇为何那妻子没有收拾上桌客人吃剩的碗碟,但见一瘦瘦高高的少年肩上搭着巾子,独自到前头收拾碗碟。
这该不会就是他家的二郎吧?
希音第一次见他,惊叹于他的身长,难怪要被人强征入伍,但细看就看出他稚气未脱,果然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真好,看到一家人和和美美,希音心满意足去了书院,和房景初好好炫耀了一把自己的智慧。
房景初不知她大闹县衙后竟还有如此举措,拍掌称好,他以为事情多半要不了了之,谁知道希音半点不受打击,真的将事情办成了。
他大拍希音马屁,“不愧是你,你就是大曜最聪明最有智慧的公主。”
希音半点不谦虚,“我可是在菩萨眼皮底下长大的,慈悲为怀还聪明,最重要的是我说到做到,绝不是心血来潮。”她自豪地说着,眼梢瞥见窗外走过的人影,连忙起身,“不说了,我有事要办,要是回来迟了你就和吴邕子说我肚子疼。”
“你去哪?”
“别问了,我还能向你报备?”
希音说着快步追出去,绕过月洞门,见圆镜缓步走向廊下,心说自己那一眼果真没认错人,隔着竹帘都认得出他的身形,连忙快步追赶上他,“圆镜!今日是吴邕子做讲授,你怎么到前头讲堂来了?”
他似乎听见了她与房景初的谈话,“你将事情解决了?”
“嗯!”希音重重点头,“解决了,那男孩都已经回家了,不过我是和皇长兄交换了条件。”
他步履匆匆,即便知道希音在等自己好奇,也不接招,“解决了就好。”
希音只好继续说:“这个条件和前朝有关,真不知道皇长兄怎么想的,居然会和前朝的人扯上关系。”
圆镜果真顿住脚步,“前朝?”
希音笑起来,“还是好奇了?哼,我还不说了。”
圆镜问:“前朝的什么人?”
“你不是不想听吗?”
他作势又要走,希音伸手拦住他,朝他招招手,让他弯下腰来,示意不好叫别人听见。他迟疑片刻,蹙眉弯腰。希音踮起脚,用手挡在他耳畔,故意不说,又忍不住笑,呼出的热气扑簌簌瘙痒在他耳畔。
他不想陪她闹,板起脸制止,“别这样。”
她连忙摆正态度,笑盈盈的,“带我到个没人的地方,我告诉你。”
这儿哪有什么没人的地方,无非是暂时无人,圆镜沿路领她到个空屋,掩上门,等她说。
希音这才不再继续卖关子地说道:“我大哥从教坊司带回一个歌伎,他大抵是见色起意想救风尘,对方却因为他的身份不领情,只好让我收留她,既将她带离了虎狼窝,又能将她养在宫里随时见面。”
“这个歌伎是前朝人?”
“她说她是前朝国相的女儿,还是前朝太子的未婚妻呢。”
“…她姓高?”
希音眼睛一亮,点点头,“对,她叫高令仪,你知道前朝国相?”
圆镜沉默下来,目光落在窗棂下渺小浮动的微尘上,希音盯着他观瞧,发觉他眼神流露出了一种痛惜,这是希音鲜少在他脸上看到的情绪。
她不解,“你觉得我大哥办了坏事?虽然她是前朝罪女,但我大哥应该是喜欢她的,不过不能娶她就是了,或许将来等他有了自己的府邸,会给她个名分。”
她故作老成地叹口气,“是挺叫人唏嘘,要是没有那些新仇旧恨,他们两个也是很登对的,你瞧,感情上的事真说不准,是不是?”
圆镜“嗯”了声,回过神来就要伸手推门,却被希音握住手腕,“圆镜,别急着走。”
他看向她,又看向被她按住的右腕,温声问:“你还有话没说完?”
“你还没夸我做得好,我帮了那家人,他们团聚了。”
“你做得很好。”
“就这样?”希音咬了咬下唇,“圆镜,你能亲我一下做奖赏吗?”
她从来这样,直来直往地缭乱别人心弦。
圆镜无可奈何咬了咬牙关,不语去推门,希音才不想错过这次独处的机会,连忙踮起脚,想在他面颊落下一吻。
结果高度不够,他又正巧偏脸,只亲在了耳根。唇瓣挤上耳垂,触感柔软得惊人,情急下连呼吸都是滚烫的,她嗅到他颈间淡淡檀香气,他也感受到了那仓促又柔软的一吻。
这位置比两颊狎昵,希音自己反应过来也有些面热,但又难掩高兴,“你躲什么?你要是不躲,我还亲不到…亲不到你耳朵呢。”
圆镜却是恼了,面色铁青着沉默了片刻,说道:“还请公主不要再执迷不悟,你我身份悬殊,你料定我拿你没有办法,但也实在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底线。”
希音嘟囔,“又不是没亲过。”
他闭上眼睛不愿交谈。
希音赌气地继续说道:“可别说什么酒后乱性,你亲我时是清醒的,你是看着我的,你知道我是谁。”她眼巴巴瞧着他,轻声复述,“你知道我是谁…我不信你心里没我…”
希音回忆起那晚所发生的细节,只令他双掌合十,无地自容般的默念起经文。
他像一尊入定的塑像,连脸色都是苍白的。
希音不依不饶去抓他的手,试图将他两只手掌都圈在掌中,但她手小,总觉得抓不紧似的,只有更用力去握,“那你说,你说圆镜不喜欢希音,圆镜从来没有为希音动过心。”
他皱着眉头,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胡闹的孩童。
“你说,你说呀!”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一定不会说的。
“圆——”
话一出口,就被她用掌心牢牢堵回去,希音瞪着他,眼圈红红的,“你就不怕菩萨听见?”
这还是他教她的,说话做事要问心无愧,否则菩萨听见,虽不会怪罪于她,但在将来的一天总有因果。
他垂下眼眸,微微偏过脸,躲开了她的手,“够了,别闹了,回到讲堂去吧。”
希音没有回讲堂,她的心思全然不在书本里了,不欢而散便早早打道回府。
回宫后希音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玉真哄着她去瞧小玳瑁,说高姑娘也是个爱猫之人,将玳瑁交给她真是太正确了,公主实在是英明。
哄希音已经是玉真的拿手好戏,三言两语后,她果真分心,撇着嘴去瞧小猫和高令仪。
高令仪的额际还缠着白帛,惨淡地坐在窗前,见了希音也没什么情绪,只起身见礼,希音叫她歇着,问她吃过些什么,御医可曾来过。
高令仪答了她的问题,大抵是看出她情绪也不高涨,二人无言地对坐了会儿,希音心中的愁绪又翻涌上来,便叫她保重身体,抱走小玳瑁望天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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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去了。
她正抱着猫儿在内院溜达,外头就来了御前的内侍,说皇帝要召见她。
希音一愣,不敢怠慢,抱着猫就去了。
皇帝想见她都会直接来未央宫,鲜少像今天这样叫内侍宣旨召她进乾元殿。乾元殿是皇帝寝宫,也是皇帝日常料理证物的地方,自然而然的,这座宫殿就蒙上了肃穆的面纱。
希音抱着小玳瑁,就这么来到了摆放着典籍奏折的内书堂。
进门前那皇帝身边的内侍想来阻拦,却听殿内皇帝问询:“是朕的长乐来了吗?让她进来。”
玳瑁进殿喵了一声,像是和皇帝行礼问安。紧跟着希音也抱着猫儿蹲下去欠了欠身,那乖顺的模样看得皇帝心情大好,只叫内侍上前来,去抱过希音的猫。
皇帝搁下毛笔,对她说道:“下回觐见,就不要带你的小猫来了。”
希音小心翼翼将猫交给内侍,“是爹派人来找我时我正好抱着小猫,心想爹鲜少召我进乾元殿,便着急地赶来了,连玳瑁都来不及放下。”
“那还是我叫你来得太突然了?”
希音点点头,煞有介事的样子。
皇帝笑了,“过来,我有话问你。”
她走过去,皇帝拉过她,让她坐到那宽阔的宝座上,希音挨着爹爹坐下,看到了桌案上一本本奏折的内容。
“长乐,念给我听。”
希音拿起最面上那本,一字一顿地念道:“龙体康泰,万福齐天,臣等瞻仰圣德,万分感戴。臣职在礼部兢兢业业不敢懈怠。谨祝圣躬万安,日月齐辉。”她读完笑了,“怎么只问安也要写一封奏章。”
皇帝也笑了笑,“继续念。”
希音拿起第二本,“皇长子孙承睿,谨奏。近日奉命征兵,因事务紧急,疏于审查,误将未满丁年之人征入军中。日前长乐言及此事,臣方深省其误。”她顿了顿,继续念道,“此举有违朝廷法度,臣已查明情况,妥善遣返,并责令严加整顿,以免再误。谨此奏请,望陛下垂察。臣必引以为戒,谨慎行事,不敢再有懈怠之失。”
皇帝听罢,“嗯”了声。
希音连忙起身,“噗通”跪到了父亲脚边,怯生生道:“父皇恕罪,长乐僭越,插手了征军事务。”
“此事我已叫来你皇长兄,问了清楚。他说你本意不为军政,只为小贩一家团圆。”
“是。”
“那还跪什么?”皇帝伸手将希音带起来,坐回自己身边,笑容慈蔼,“你帮了那摊贩一家,帮了你皇长兄,更是帮了你父皇。你对你兄长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说得好,荣誉和畏惧,长乐,我想不到你有如此出色的见解。是龙山寺的僧人教你的?”
这时候提起圆镜来…希音安静了一会儿,说道:“他虽没教过我这些话,但的确让我懂了许多典故。”
皇帝沉吟片刻后问:“如今那圆镜还在吴邕子的书院吗?”
“在。”就是不知道今天之后,他会不会“落荒而逃”。
“我这就定下日子见见他和吴邕子,不,我要宴请他们。”皇帝抚摸女儿发顶,“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位高僧,将我的宝贝长乐教得这样明事理。”
希音虽然欢喜,但还有些沉浸在适才的奏章事件,不能回神。
她体会了圆镜不让她在县衙将事情闹大的利害,试想一下,这奏折若不是皇长兄的自省书,而是由相关府衙上禀,矛头直指她干涉军政,只怕今日等她的就不是一位慈父了。
10.第 10 章
宴请吴邕子和圆镜,这是个能令希音失眠的好消息。
希音何尝不想借用父亲的力量将圆镜留在身边,但她也怕适得其反,所以从未付诸实践。
这次入宫是个好机会,只要她表现出对圆镜的不舍,父皇就会劝他留在书院继续教导自己,毕竟一个好老师总是难寻。
皇帝在今晚设下简单宴饮,意在感谢吴邕子和圆镜对皇子公主的指点,顺带自然要叫上吴邕子的徒弟房景初。
皇帝还从未正式召见过这位准驸马,只对他有些不错的印象。这个房家的小儿子,能文能武,秉性不似士族子弟,自有一种不羁的洒脱。
这样的男子拿来匹配希音,是很合适的。
希音不知道这场宴请的主角并非只有圆镜一人,得知圣旨已下,她就忘记了日前还在为他跺脚生气,心里不由分说飞进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令她由衷雀跃。
皇帝设宴在晏京行宫——豢养着奇珍异兽的和春园。
那儿养了数十头梅花鹿和数不清的白鹭,据说是前朝皇帝送给太子的礼物,风雅至极。那是对极具天潢贵胄风范的父子,有着一脉相承的尊贵血统,以及一脉相承的高尚情操。
天下易主后,新皇一度想要将此地翻修为豢养猛兽的园林,一改前朝温良习性,奈何和春园临近皇宫,终究还是作罢了。
宴饮虽在夜晚,但作为皇帝的客人,吴邕子一行人早早被请到了和春园。
他们被告知可以在万寿林自由行动,这里随处有宫人,更有禁军把守,吴邕子没兴致观赏这囚笼之兽,始终待在阁楼懒得出去,房景初倒是各处溜达,再回楼中没见到圆镜,问吴邕子圆镜法师去了哪里。
吴邕子笑说:“他大抵是想家了。让他随处走走吧,你放心,他决计丢不了。”
房景初听得云里雾里,只道:“和春园的确修得山明水秀,倒不知嶂源那崇山峻岭的地方,风景也这般秀美。”
吴邕子闻言,抚掌大笑不语。
笑完摇摇头,替前朝的旧人叹一口长气。也不知他此刻走在哪一块石砖上,想着过往哪一段回忆,是喜还是悲,又被唤起了多少仇恨,放不放得下眼前个人的小情小爱。
吴邕子清楚圆镜不是真的出家人,尽管他已入乡随俗地融入了僧侣生活,但除了龙山寺几个不知情的师兄,根本没人真正拿他当成和尚,就连住持都始终保守着藏匿大齐太子的秘密。
他要是个真正的和尚,怕是早就沦陷在公主热切的眼神中了。
*
希音觉得圆镜一定会喜欢和春园,那可是个琼林般的神仙所在,她好好打扮了一番,争取有个仙女下凡的亮相。
遂让玉真为她盘起高髻,又挑选藕粉下裙和描金花鸟纹的短袖上襦,折腾着穿上,在镜前转一圈,轻纱细褶,衣带自胸前轻飘飘垂坠脚面,俏丽又隆重,叫人十分满意。
“总觉得还差什么。”
正嗫嚅着,玉真就上道地递来一条披帛,“殿下,您离成仙只差这个,披上它,仙气~飘~飘~”
“这个好!平日我嫌它碍事,但今晚上不可或缺。”希音小臂缠上鹅黄薄纱披帛,再转一圈,玉真拍掌夸她这一圈转得真叫灵动,宛若琼瑶仙子一般。
希音满意地拍拍她肩,答应了今晚之后忘不了她的好处。
就这么上了去往和春园的轿辇,她妹妹清平说什么都要去凑热闹,半道在宫门口将她的车拦下来,不去坐皇后的马车,偏要和她同乘前去。
路上清平笑呵呵地打趣她,“长乐姐姐想驸马了?怎么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
希音半点不接招,“你先说说,我几时难看过?”再用手指去点清平鼻尖,“你才多大,懂得倒是不少。”
清平不大好意思地笑,“我是听女官说的,她们说今晚是你见驸马的日子,姐姐,你的驸马是谁?”
希音如实答:“现在看来是房景初。”
清平小大人似的恭维起这段婚事,“房司空家的?我见过他,他和姐姐很般配。”
希音却道:“才不般配,我不喜欢他,我会和父皇明说。”
这议题对清平来说还太陌生,但她隐约知道婚姻大事并不能全凭自己喜好,不过长乐总是那个特例,父皇已为她开许多先河。
她问:“不喜欢?你怎么知道你不喜欢?”
希音直说:“因为我有喜欢的人。”
清平先是住愣,而后板起小脸为姐姐解难,“父皇那么宠爱你,何不与他直言,让他应你要求赐婚,嫁给你想嫁的人。”
这话说到希音心坎,扶着微微颠簸的轿厢问:“是吗?如果我有想嫁的人,父皇会成全我?”
清平凭无据,全靠感觉地说道:“换做别人不一定,但我觉得父皇是会成全你的。”
孩童的一番话,在希音心中种下了一颗跃跃欲试的种子。
她回来后的确享受了不少特权,不光是公主的特权,就是在公主的行列里,希音都是最特别的。这些她自己都门清,甚至还会试探恩宠的底线,目前为止还都是有求必应,不过也是她知道分寸。
这不是希音第一次到和春园来,她和清平都很喜欢进门的鱼池,在这顿住脚步喂起鱼来,只叫韩知平派人去问客人到了没有。
韩知平回来说:“殿下,人已经到了,正在望风阁。”
希音将装着鱼食的匣子塞给清平,叮嘱她自己在这儿玩别乱跑,随后提起裙裾,朝望风阁跑去。韩知平连忙摆摆手叫玉真追上去,差点将人跟丢。
阁楼上,房景初老远看到希音提着裙裾自花丛中赶来,衣袂翻飞,简直如同天女一般。
他推开窗朝她挥手,“公主!我们在这!”
希音朝他望一眼,连忙上楼去找他。她急得只顾得上和二人点了点头,随即问:“圆镜呢?他怎么不来?”
吴邕子说道:“他来了,散心去了。”
“那就好…”希音高悬的心这才放下,深吸气,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心说来都来了,解决一桩是一桩吧,“房景初,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你说。”
房景初一阵惊喜,与她走下楼去,希音找了个僻静处,转回身四下看了看,叫玉真走到廊道那一头把风。玉真比韩知平好说话多了,点点头就听话地去了。
房景初笑问:“说说吧,做贼似的叫我来做什么?”
希音这才心慌意乱地告诉他,说的是彼此之间的事,眼睛却只顾着观察周围有没有来人,“父皇想撮合我们两个,今晚你在,他和皇后怕是要将事情拿到明面上说了。”
房景初笑说:“我也猜想这是陛下让我来的目的。”
希音有些发愁,“我不想在席面上拒绝他们,会在开席之前就和父皇说我们两个不喜欢彼此,让他不要提了。”
房景初的神情凝重下来,“…你不喜欢我?”
希音觉得他话音听着古怪,“难道你喜欢我不成?”
“我…”房景初顿了顿,“我喜不喜欢你还不明显吗?”
希音听后反而松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你那么说是喜欢我呢。你不喜欢我就好,我有喜欢的人。”
“谁?”直觉令他问,“你有喜欢的人?他在书院里吗?”
希音点点头,紧跟着他便说出了个有些耳熟的名字,问是不是这个人,希音连忙否认,她不过是和那人说过几句话而已。
“那是谁?”房景初又说出个人名来,“是他?”
希音被问烦了,“我喜欢的人不是书院门生,他岁数比我们都大。”
房景初好一阵失语,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你,你,你该不会喜欢吴先生?”饶是如此,都没敢往出家人身上猜。
希音脑海闪过吴邕子那只比韩知平年轻些许的脸孔,吃苍蝇似的瞪他,“你没事吧?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你到底喜欢谁?”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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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穷追不舍了,房景初清清嗓子,“你说出来,我帮你打探打探,要是他也对你有意思呢?”
说起这个,希音显得无奈,拿披帛在脸前挥了挥,挡那恼人的小飞虫,“用不着你打探,他知道我的心意。”
难怪她觉得自己不喜欢她…原来她喜欢一个人如此直接。
房景初起初还能平衡自己的醋意,听她说对方已经知道她的心意,忽然发觉事情无法转圜,因此故作无谓地笑问:“你还是告诉我吧,哪有说话说一半的,这个他究竟是谁?”
希音瞧了瞧他,觉得朋友之间没什么不能讲的,正要说,玉真忽然从廊道那头赶过来,“殿下,前头说圆镜法师在水边救了一头受伤的梅花鹿。”
“什么?真的?快带我去找他。”希音脸上霎时攀上笑容,眼底绽出花朵,哪顾得上别的,只和房景初道了声回头再讲,便急急忙忙提起裙裾奔前头去了。
徒留下看懂了希音神情的房景初,眉头紧蹙,不安地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该不会…?
只知她大胆,竟不知她如此胆大妄为…她喜欢的人,该不会是圆镜?
她喜欢一个和尚?是喜欢,还是十年陪伴生出的依赖?退一万步,皇帝当真能顺从她的心愿,拿一个和尚的婚姻去补偿自己的女儿吗?
圆镜的确不凡,他若是生在世家,定是个迷倒众生的贵族公子。从这点上来看,房景初毫无胜算,但圆镜是个出家人,根本上说他们根本不可能成为对手。
房景初叹口气,并没有跟上去。
那厢希音跟着宫人们去寻圆镜,他与那梅花鹿走到了芦苇荡间,小鹿已对他放弃警惕,看得出它的脖子流过血,已止住了,但那眼神懵懂清澈,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着实可怜。
芦苇丛近处湿泞,圆镜的衣袍早在与小鹿交涉时沾染水痕,眼下他安抚住了受伤的小鹿,小鹿却仍警惕地不许周遭宫人们靠近。
“都别过去,再受惊乱跑可不好。”希音叫众人停下脚步,自己走上前,不顾绣鞋染上泥浆,将自己的披帛解下来,系在了小鹿脖颈。
做完这一切,她才对圆镜说:“这些小飞虫真恼人,围着我飞就算了,还要围着别人伤处飞。圆镜你看,这样就好了,过几日伤口愈合再把这层纱拆开,鹿也就没事了。”
“多谢长乐公主殿下。”
希音瞬间卸下笑脸,拧起眉头,“…你干什么,做得这么生疏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我让你来的,是父皇,他想见你和吴邕子。”
他抬起眼帘,看向她,“若非这道旨意,我已经出了晏京城。辞行的信也写好了,本打算转托吴邕子交给你。”
……果然,她就知道那日不欢而散,他会被自己吓得“落荒而逃”。
希音吸吸鼻子,倔强地偏首不看他,摸了摸小鹿的脖颈,忍不住说道:“你这和尚可真奇怪,当初也没人逼你留在书院,是你自己要留下,难不成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你留下就给了我希望,如今又一副被我逼走的样子,倒都成我的错了?”
周遭的宫人们不知听懂多少,纷纷垂下头去。
圆镜眉头紧锁,“此前是我放心不下你只身入宫,如今见你一切安好,便也没有逗留必要。”
回想起来,她在书院见到他时,的确掉了几滴令人忧虑的眼泪,不怪他这菩萨心肠的出家人放心不下。
那好。希音蹙眉,心一横,决定放弃柔软的手段,和他来硬的。
“你既然放心不下我只身入宫,何不留下陪我?圆镜,我要你留下陪我。你救过我,我会和父皇说,让他把我赐给你,再为你加官进爵,作为对你的报答。”
说罢,她看向他。
她以为会在圆镜眼中看到愤怒和抵抗,可他只是沉默望着自己。
她想解读他的眼神,但他眼中情绪复杂得令人难以分辨,她看懂了其中的自责,也看懂了忧虑,唯独看不懂那预感到未来后的隐隐苦痛。
11.第 11 章
“圣上驾到。”
宦臣高亢的嗓音吊回了希音的神思,回转身却见御驾已经进了万寿林,尚不见皇帝,只见两排宫人正浩荡荡朝这边靠近。皇帝一定是听说了这边救鹿的热闹,这才想过来看看。
希音脸色并不好看,早早低下头去见礼,周遭起先还闹哄哄的,这下所有人都万分肃穆地恭候起了圣驾,除了那头小梅花鹿,不问缘由地啃咬起了圆镜的衣袖。
圣驾当前,希音缓缓站直身体,望向父亲,“爹,您来了。”
皇帝做常服打扮,气势不减,这类成功者大多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人们鲜少见到他疲惫的模样,只会觉得他无时无刻都精神百倍,随时能够做出改变天下命运的抉择。
皇帝朝女儿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她单薄的肩头,看向了不远处双掌合十见礼的僧人。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皇帝脑海中便回想起女儿多次在自己面前提及他时的兴奋和欣赏,原来这个圆镜不光是个和尚,还是个俊美无铸的和尚。
“长乐。”皇帝将女儿叫至身侧,牵住她的手在掌心,察觉了她微红的眼眶,“为什么哭了?”
希音摇摇头,她不想让皇帝觉得圆镜会令她难过,“爹,那就是圆镜,龙山寺里是他和住持养大了我。也是他救了我,他捡到我的时候,我从车里摔出来,脑袋流了很多血,差点把命丢了。”
皇帝嗯了声,些微收紧手掌,“就是因为摔坏了脑袋,我的宝贝长乐才记不起爹娘是谁。”
其实六岁的孩童,哪知道爹娘名讳,又是做什么的,只晓得家在雍阳,有几个兄弟姐妹。希音那样摔到脑袋的,记忆就更错乱了,她刚醒来那阵,寺里几个师兄还说她是个小傻子呢,莫说东南西北,甚至有些左右不分。
还是耐耐心心教导了一阵,才发觉她并非是个傻子,而是脑袋里有个消散缓慢的血块,阻碍她想起自己的来历。
“你就是圆镜。”皇帝牵着希音的手,来在圆镜面前,先看了看他,再看看他手边的那头缠着披帛的鹿,“这披子是长乐的?”
圆镜道:“公主仁慈。”
皇帝道:“这鹿还只是头幼鹿,不识人间险恶,心智也未成熟,若非法师搭救,只怕凶多吉少。”
素来从善如流不卑不亢的圆镜,竟沉默片刻才道:“…陛下言重了,这头鹿生在和春园,注定不凡,相信即便不是我,它也有别的机缘。”
话语有所指代,希音听得出那鹿指的就是自己。
果然,皇帝直言说道:“朕寻长乐十年,山河踏遍,无有所获。她与朕离散时,尚且年幼,不知世道可怖,若落于豺狼之地后果不堪设想,现今她能安然归来,都是因为你和住持的善念。”
圆镜垂眸道:“公主是福泽深厚之人,自然遇事逢凶化吉。”
皇帝笑了笑,“走吧,入席去吧。”他对希音道,“皇后和清平已等着你了。”
希音随皇帝先行,回头看向圆镜。
此时夜幕将至,他矗立水边,人如身后湖水般静止,不知为何,希音觉得他的身体也如湖面水波一般,正轻微颤抖,像正勉力忍耐,忍耐着一种极端的疼痛。
那疼痛源自他深埋十年的隐疾,犹如附骨之疽,深入骨髓。
*
虽说是简单宴饮并不铺张,但到底是皇家宴请,歌舞笙箫不曾停歇。
皇帝坐在上首,身侧是皇后,下首分左右两列,希音清平在一列,客人自然在对面,中心是一圆台,有梨园歌舞助兴。
御膳房为圆镜准备了斋饭,那一道道素肴比歌舞还好看,做得格外风雅有意趣,什么“金粟如来饭”,什么“落霞寒山羹”,一道比一道吸人眼球。
希音觉得自己的饭都不香了,让内侍也给自己上素斋,清平见状也有样学样,结果一口“金粟”下肚,没什么油水,噎得她直皱眉头。
“这金粟怎么真是粟米,算了,我还是吃我的凡人饭吧。”
希音被逗笑,“叫你学我,我是吃惯了的,半点不觉得难下咽,反而很香呢。”
对面吴邕子笑起来,他边上房景初更是捧场,请内侍也为他来上一碗“金粟”,尝过后皱起眉毛,却附和希音,“是香,不过我是吃不惯。”
皇后笑说:“不用你吃惯,如今长乐回到晏京,三餐习惯早都改了回来,你不用担心将来吃不惯她爱吃的饭。”
这话堪比明示,不就是在说他婚后搬到公主府去,不必适应公主饮食吗?
希音当即看向了圆镜,渴望从他的脸上找到一星半点他心中有她的蛛丝马迹,可惜舞姬翩翩飞舞的水袖挡住了她的视野,但她庆幸如此,否则自己一定会失望的。
她退缩了,刚刚还对圆镜放出豪言,要让皇帝把她赐给他,现在就不敢张口了。她向来如此,只是窝里横而已。
房景初笑着说道,“皇后娘娘不要拿臣下取笑才好。”
“这可不是取笑,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我和陛下都有意将公主下嫁于你,今日不正是个当面叮嘱你嘱托你的好机会?”
房景初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下不敢,公主万金之躯,又是陛下寻遍万水千山才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臣下不过一个狂狷之徒,实难相配。”
话音刚落,皇后的脸色便沉下来,皇帝蹙眉说道:“房景初,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不怒自威,叫席间众人纷纷放下了手中食具,圆台上的舞姬伶人更是“噗通噗通”下饺子般跪倒在地。
场面一时静谧,房景初躬身行大礼,“陛下恕罪!”
那厢希音倏地回过神来,跟着起身告罪,“请父皇不要怪罪房景初!”
皇帝是真的动了怒,那可是全天下看在眼里的他最宝贝的女儿,许配给谁都不为过,竟被房司空家的一个小儿子当面拒婚?这不但关系到公主的颜面,还关系到了天家威仪。
“长乐,你怎么还帮他说话?”
希音见父皇大怒,情急之下说道:“因为这是我的错,和房景初无关!父皇息怒,是我和房景初说我另有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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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他谅解我今日或许会当众拒绝您的赐婚,谁知道他是真的君子,替我说出了我的心中所想,也替我承担了父皇的责问,父皇,他本可以不说的……”
皇帝这才稍稍舒展眉心,“当真?”转而问,“你有喜欢的人?我的长乐有自己的心上人?怎么此前没有听你说过?”
“因为…因为……”希音想说又不敢说,眼睛直往圆镜那儿瞟。
圆镜原本眼眸微垂,仿佛感应到了希音紧迫慌张的目光,他也不带任何意味地看向了她,眸光清浅,隔着席间的灯火阑珊,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四目相交。
希音委屈万分地动了动嘴皮,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仿佛置身事外。
“好了长乐,朕不必你说了,坐下吧。”终是皇帝先发话,目光意味深长落在圆镜脸上,结束了希音的窘迫。
其实在水边初见圆镜,皇帝就洞察了希音长久以来对他的特殊感情,眼下不过更确定了而已。
此前她提起圆镜便总带着掩藏不住的喜悦和欣赏,今次见他如此年轻俊逸,气质卓越,皇帝自然对女儿的偏爱心领神会。
“陛下…”皇后还有些不明就里,迟疑着伸手轻轻覆在帝王手背。
皇帝提气,顺势说道:“长乐的婚事暂不做改变,房景初,你适才说你知道长乐对我有多特别,那你就应该更清楚,这是一桩世上最好的婚姻,眼下我选中了你做她的驸马,你当欣然接受,而不是逃避。”
房景初看了看魂不守舍的希音,说道:“…是,陛下。”
“长乐。”皇帝又唤了希音一声,“你是公主,手握权力身份尊贵,许多事不必钻牛角尖想得太深。”
听到这,希音还很费解,只是点头答应了几声。之后吴邕子有意将话头往自己身上引,这才免去更长久的尴尬。
直到散席前,皇帝对圆镜说的一番话,霎时让希音领悟了什么叫“手握权力,不必钻牛角尖”。
他对圆镜说:“既然吴邕子说你已经离开书院,何不到宫里来?你救了公主,本就有恩于孙氏,朕曾予你特权出入皇宫,就是不忍断了你们十年恩情,你大可以进宫来陪伴公主,公主缺一个伴学也缺一个好的老师引导,你是她的第一个老师,想必也是最适合她的老师。”
这段话在知情人的耳朵里,根本是满满的“逼良为娼”之意。
非但不顾出家人的身份和意愿,还将房景初的婚姻地位就此定了性,将来他迎娶希音,不跟给自己找了个主子无异?
就连希音都震惊了,原来不必钻牛角尖的意思,不是不必嫁给圆镜,而是即便嫁了旁人,她也能以公主身份驭夫,在丈夫的眼皮底下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因为她是最受宠的公主,一旦得到父皇的宠溺,自然就有了无上的权力。
…那……
那做公主是挺好的……
什么呀!这也太霸道太蛮不讲道理了!希音紧张地看向圆镜,他不可能抗旨,也只有不卑不亢地接受了这道强取豪夺般的旨意。
12.第 12 章
“这和叫他来给我做男宠有什么分别?”希音实在震惊万分,回到未央宫后,仍没从适才偌大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发出如此感叹后,韩知平连忙想要制止,希音甩甩手,“这儿又没有旁人,我说的难道有错吗?”
“…那,那圣上也是为了圆您的心愿,才命圆镜法师进宫为您传道授业,什么男宠不男宠的,前朝也有僧人进宫做僧伴,为皇子公主讲述佛法,哪里就那么不堪了。而且,您就说圣上这么做,您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传道授业…怎么这么正经的话,现在听在耳朵里这么叫人害臊呢?
希音压不住嘴角笑意,但眉梢的担忧也是真的,转过脸,“父皇真要我开心,就不该让我嫁给房景初。”
韩知平小声向她透露一个秘密,“公主的婚姻,向来不由自己做主,圣上宠爱您,已是对您格外开恩了。殿下,据我所知。契丹王早在去岁您刚刚回到宫时,便派使臣进京向圣上求娶殿下。”
希音皱眉,警惕看向他,“我怎么不知道?”
“这消息之所以没有流传开来,就是因为圣上在接见使臣时便预料到他们的来意,抢在他们开口之前,先不留面子地说不将您远嫁,他们这才作罢。”
希音哼了声,“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韩知平只得讪笑,“所以啊,您也要体谅圣上的难处,圣上不是不想您高兴,而是也有自己的考量。这回绝了契丹王,却将您嫁给一个出家人,这可不是一代君王的理智之举。”
这么说也的确有理,不过是僧人还是贵人,全凭她一张嘴,她想说圆镜是谁就是谁,还需要和契丹人说实话?
她想起什么,忽而问:“年初契丹犯境,和雍阳王动了兵,不会就是因为父皇拒绝让我和亲吧?”
边陲之地,动兵的理由总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年初那没头没尾地偷袭不可能没有由头。
果然,韩知平抿嘴颔首。
“天哪。”希音捂嘴,瞬时没有怨言了,“那雍阳王可真惨,好端端因为一桩和他无关的婚事,就要去应付那些贪婪的契丹人。”
雍阳王不好做,雍阳地处边陲,契丹时常来犯,更别说当今圣上还是上一任雍阳王,这选出的下一任人选,定然万众瞩目,且备受压制。
希音忍不住问:“如今的雍阳王是谁?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韩知平面露难色,“如今的雍阳王姓房,叫房之骞,是房司空的堂弟,也是房景初的四叔。”
“什么?”希音抱住脑袋,哀嚎出声,“怎么我的婚姻就绕不开他们家人了似的?我真是太对不起他们房家人了!”
韩知平笑起来,“倒也别这么说。”
希音叹气,“太难了太难了,多亏我和房景初相互没有那个意思,大不了将来各过各的,谁也别干涉谁。”
韩知平抿抿两片干瘪的薄唇,弯下腰,“殿下,我还是觉得您该和房公子多多培养感情,不要辜负圣上这番安排,至于那位僧人…他到底是位出家人,您今后想见他便传他觐见,听他讲讲经敲敲木鱼也就罢了,还是别太付诸感情。”
希音回首一笑,哼了声,“才不呢,韩知平,我偷偷告诉你件事,你可别传出去,不过就是你传出去也没事,反正父皇也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事?”
希音凑到韩知平耳朵边,小声告诉他,“其实早在嶂源我和他就是夫妻了,他心里是有我的。”
韩知平那下巴都差点没惊掉,老眼圆睁,再看向美滋滋正乐的希音,十足懵懂,哪像懂得夫妻之事的样子。
“殿…殿下?”
希音拧眉,不忘警告,“韩知平,你可别说出去,我是无所谓,他还没还俗,脸皮薄得很。”
“我…我,老奴不说,老奴不会说的。”韩知平哪敢说,他恨不得希音从没告诉过自己这个秘密。
*
从和春园出来三日,圆镜便将自己关在书院茶室,任凭吴邕子如何劝说,都不曾开门接受一斋一饭,他在苦修,只有靠身体的痛苦,才能缓解胸中那无法宣泄,快要翻腾着撕裂他的仇恨。
“太子恕罪,这已是不得已而为之。”说话的是太子亲信,自幼跟着太子伴读的王永润,他将剪刀递给身旁内侍,“叛军已围住晏京五日,昨日高相被杀,如今尸身就吊在城门,敌方气势高涨,眼看禁军已抵挡不住了。”
话音刚落,一缕青丝缓缓自太子肩头落下,内侍颤抖着双手,执剪刀剪下太子的头发,不敢慢下一点,只感觉叛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兵临皇城了。
陈玄烁手捧清明的铜镜,听剪刀声声,将乌发斩断,逐渐铺满手中明亮的镜子,将镜中人深深埋藏。
身后王永润仓促换上了太子常服,行至陈玄烁面前,蹲下再三叮嘱,“殿下,觉明法师和指挥使大人已候在殿外,等剃了头发您便换上僧袍,随法师一行出宫,一定要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陈玄烁问:“父皇呢?”
“…圣上在中极殿。”
“母后呢?”
“也在中极殿。”
陈玄烁微微蹙眉,平稳的声调开始抖动,“那我为何不在?”
“您不能去!”王永润双膝跪地,“您是大齐的未来,是大齐不惜代价要保住的龙脉,只有您活下去,大齐才有重新振作的一日!”
“你呢?永润,你要替我去死吗?”
“为保大齐社稷,臣万死不辞。”
“只留我活着…用你们的死,换我独活着……”陈玄烁悲恸到了极致,竟笑起来,“父皇,母后,你们要儿臣怀着何种心情活下去,又怀着何种决心步步为营,去走这条以你们血骨铺就的复国之路。”
“太子…”王永润竟哭出声来,“求您活下去,求您好好活下去,即便,即便不去想以后的事,即便不谈复国,臣也请您离开皇宫,逃出晏京。”
他一字一顿,麻木地说道:“我会走的,我会如你们所愿,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陈玄烁剃去三千烦恼丝,本该万事皆空身轻如燕,可事实上,亡国的悲凉使他肩上重量已来到了不可承受的临界。
太子剃了头发,穿上僧衣,在觉明法师和禁军指挥使的簇拥下出了东宫,一路往宫外走去。指挥使为保护太子一行,带着十来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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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也剃度做僧人打扮,只为确保太子能够全身而退。
太子也的确毫发无损的离开了晏京,确切地说,是除了头发之外,无一受损地离开了晏京。
果然当夜叛军攻破京城,势如破竹杀入皇宫,将大齐皇帝在中极殿斩首。
听说孙兆郃在斩下皇帝首级后,提着他的头,将他抛下九龙石阶,看他死不瞑目地自高处滚落,直到血肉模糊地躺在这座宫殿前。
等孙兆郃一干人等步入中极殿的内殿,就看到了三尺白绫上悬着的大齐皇后。
这大殿阴极恨极,但孙兆郃并不感到避讳,当即将其更名乾元,继续用作皇宫正殿。
王永润所假扮的太子则假意出逃,最终被乱箭射死在了午门前。
叛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占领了皇宫,殊不知当夜真正的太子陈玄烁已更名圆镜,踏上了去往嶂源的漫漫长路。
抵达嶂源后,觉明法师将太子托付在龙山寺,以托付弟子的名义,将太子留给了龙山寺的主持慈悟。
与太子一同来到龙山寺的,还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女童,看着五六岁的样子,据说是在离京路上捡的。
觉明本想将她交给路上的农家,但女童就如同那刚破壳的小鸭,第一眼见到太子就认了他是“母鸭”,死活跟着他,别的地方哪里都不肯去。
不过,好在有她一路上叽叽喳喳使太子分心,才使得这条逃亡之路显得不那么凄慌。
太子是幸运的,但也万分不幸。
午夜梦回,他的父皇会在他的梦里被千百种不同的方式斩下首级,而他的母后则站在殿内,一次次绝望地攀上白绫,眼望这座即将改朝换代的江山,含恨而终。
还有永润,他做了替死鬼,受万箭穿心而死……
“叩叩”。
屋外响起敲门声,圆镜自噩梦中醒来,坐起身,发觉自己置身书院茶室,这才反应过来适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脑袋仍是昏胀的,视野忽而胀大,忽而扭曲缩小,这一桌一椅都在室内飘浮。
门外弟子说道:“法师,请用膳吧,再不吃东西就要出人命了。而且…而且晌午公主传你入宫,法师你就开开门吧,咱们不能抗旨啊。”
映照窗纸的天色明亮,圆镜不知自己关起门睡了几个日夜,身体才会这般酸软。
他回到了晏京,相隔十载,他再次来到了晏京,甚至受孙兆郃召见进了和春园,之后还要以僧伴的名义入宫陪伴希音……
门外还在唤他,“法师,法——”
“吱呀”一声,圆镜面容惨淡地将门推开,跌跌撞撞几乎摔出门外,撞翻了弟子手中的滚烫菜汤。
眼看他手背被烫得由白转红,吓得那弟子大气不敢喘。
“抱歉。”他匆匆致歉,朝远处去。
弟子这才反应过来,“法师,法师您要去哪?”
人已走远了,弟子瞧着那缓缓远去的背影,不由掸掸身上菜汤,趁四下无人嗫嚅,“法师这是要入宫去吧,哎,真惨,这不是毁人清誉吗?哪有让僧人随叫随到入宫陪伴公主的,哎,真荒唐,自从十年前改朝换代,真是世风日下。”
13.第 13 章
前头一说圆镜到了,希音便高高蹦起来,跟着韩知平去迎他。
老远看到他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穿过仪门朝自己走来,她笑着刚想迎过去,就发觉他整个人都瞧上去很不对劲。
“圆镜。”希音迟疑着朝他走去,“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入宫来吗?是不是谁对你说了什么?宫里的人说的?还是外头的人?你不必理睬那些愚人…他们懂什么,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
“殿下。”他起先静默,忽而打断了她焦急的问询,“殿下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我想你了,想见你。”当着韩知平和玉真的面,她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喜欢的男人,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你想我了吗?圆镜。”
韩知平生怕圆镜答得太直接伤到公主,谁知后者沉声道:“入宫前我才梦到了殿下,梦到我捡到你的那个晚上,你在京郊的野地里,身边是凌乱的车辙,现在想来,那时我就该预料到你的身份。”
“你要是预料到了,不就将我送回去了?我才不要,再重来一百次,我都要跟你去龙山寺。”
韩知平不敢吱声,只轻咳了两声。
希音眼巴巴瞧着圆镜,去拉他胳膊,发觉袖子有些潮湿,低头才瞧见他被烫红的手背,“这是怎么了?怎么红了?你受伤了。”
圆镜这才注意到自己变了色的肌肤,淡淡道:“无碍,打翻了菜汤。”
希音皱起眉头,有些生气似的,责怪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同时也很明白,他这般反常一定是为着父皇的旨意,“你随我来,我给你擦药。”
她抓起他的胳膊,领他到殿内,不忘嘱咐韩知平,“去找身干净衣裳来,要样式简单的,别太隆重。”
关起门,希音叫玉真守在门外,除了韩知平,谁来都不许开。玉真惊慌失措地答应下来,她自己还是个姑娘,其实不大明白一男一女关起门能做什么事,就是怪提心吊胆的。
更别说门掩上之前,隐约听到公主说:“脱了吧。”
希音叫圆镜将外裳脱了,她故作嫌弃地捏住鼻子,“凑近我都闻到菜汤味了,你自己闻不到么?快脱了吧,我叫韩知平去给你取衣裳了,赶紧将这件脱下来洗干净,宫里的人本领可大了,赶在你出宫前他们就能洗好晾在炉子上烘干了送来,而且一条褶都不会有。”
本以为要拉拔两句才能哄他照做,谁知他轻易便解开了衣带,将外裳褪下,仅着雪白中衣站在原地。
中衣轻薄,光线透过衣料,勾出底下肌肉淡淡的起伏。明明他身量高她许多,一座山一棵树那样高大,本该气势逼人,但他气息却沉静得只叫希音感到安心。
他配合得反常,希音只顾得上高兴,“你等我。”
她到耳房翻箱倒柜找出一瓶烫伤膏,走到圆镜身前,牵过他的手,揩了些凝白的膏药在指尖,一面吹气,一面小心地抹到他发红的手背上。
“疼不疼?”
“不疼。”
“是不是凉飕飕的,很舒服?”
“是。”
男人的手背和女人不同,男人的手背是一块起伏绵延的土地,虽然平滑但筋骨分明,突起的青筋如河流蜿蜒,在她指肚下静谧地流淌。希音看看他的手,再看看自己与之截然不同的一双手,心底涌现淡淡蜜意。
她问:“你今日是怎么了?分明是生气的样子,却对我百依百顺。”
“因为殿下是公主,我不能违抗殿下的旨意。”
说的是不能违抗,话语中却只有抵抗,希音终于觉察那不对劲之处,皱起眉毛,“你今日为何一直殿下殿下地叫我?”
“这是皇宫,我自然要称你为殿下。”
“才不是,那我命令你叫我希音,不许叫我殿下。”
“希音。”
改口得这样快,希音不感到高兴,嘴一撇,上前去推搡他,但她根本推不动几分,只是晃动了他的胳膊,晃得他掌中那串念珠隐隐作响,晃得她眼中泪珠摇摇欲坠。
圆镜于心不忍地微微蹙眉,阖上了眼睛。
希音洞察到了他的反应,焦急地踮起脚,伸手去托他脸,让他瞧着自己,“又不是…又不是我下的旨,即便父皇那么说了又能如何?你怕人误会?误会什么,我们本来也不清白。”
他始终不能原谅那晚自己对她所做的事,如果不是自己饮酒,也不会给她这么大的希望,“…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说对不起!不许你说对不起,我要听的不是这个!”她走上前,踮脚亲到他的下巴,他轻轻制住她胳膊,阻止她放肆的举动。
“停下,希音,不可以。”
她轻嗤,“你这时候又不叫我殿下了。”
胳膊被向下的力给拖住,希音垫不起脚,只得倔强地张开手臂,用尽力气环住他腰身,将脸贴上他前胸,仔细感受起他的温度和胸膛的起伏,将滚烫的眼泪浸透他的衣料。
“…你的心跳明明就变快了……那个晚上你就是这样抱着我的,我以为之后的每个夜里都有你这样抱着我,那样我就不怕黑,也不怕下雨打雷了。”
他没有做声,只有剧烈的心跳在回应她。
希音听着“砰砰”声,抬起眼,看到他因隐忍紧绷的下颌,牵连着修长的颈项,延伸至雪白的中衣下,她伸手去触碰他脖颈下淡蓝的脉络,那里流淌着经过心脏而变得干净诚实的血液。
人的真心不会撒谎。
她得到答案了似的松开他,坚定地说:“我不会嫁给别人的,父皇要是逼我嫁给房景初,我们就私奔。”
他却别开眼蹙眉说:“如果这也是命令,我会带你私奔。”
“…什么意思?”
“意思是,皇命不可违抗。”
希音愣了愣,两条娟秀的眉毛不可置信地舒展开,来不及心碎,韩知平就敲门走了进来,他也是心切,担心里头关起门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果真一开门就见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诡异,一个红着眼眶,一个更是连外裳都脱了。
韩知平疾步走进门内,低垂着脑袋,将手中的红木托盘盛至二人面前,“殿下,您要的衣裳奴才送来了。”
他的到来缓解了希音迫在眉睫的尴尬,她正不知所措,如此沉默了片刻,看向圆镜说:“你走。”
韩知平以为这是在对自己说,连忙称是,端着托盘就要原路再退回去,希音皱着脸忍着泪,“韩知平你走什么?我叫他走!以后谁都不许叫他来,我再也不要见到他,再也不要!”
可是不等圆镜离开,她却跑了出去,一头扎进偏殿,没再回去。
皇命不可违。皇命不可违?
不可违的意思,就是他虽然不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他不拒绝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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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不是出于爱慕,而是出于不可违抗的皇命,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威!
她讨厌他!讨厌他对菩萨的虔诚,讨厌他宁愿放弃对自己的感情,也要坚持做个无趣的和尚!
没错,希音能看穿他说这些话的目的,也能看穿他是故意在将自己向外推,他们太了解彼此,可是她无能为力,只能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恼羞成怒。
希音的难过感染了未央宫的所有人,也感染了皇帝,他无法再对她和圆镜的感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帝一方面不希望看到希音难过,一方面疑心起了圆镜的用意。
希音从小长在寺里,不排除少女情窦初开对俊美的僧人动心,那的确会是个坊间喜闻乐见津津乐道的故事。但若是僧人包藏祸心,在知道她身份后蓄意引导了少女的心意,整个故事就将布满阴谋和算计……
这也是为何皇帝不将公主许配给圆镜,怕就怕,那是和尚本来的目的。
靠公主上位,而自己只需扮演一个无辜高尚的僧人,让公主去做那个不依不饶为他加封讨赏的恶人。
皇帝是不论如何都不会成全他的,即便达成公主的心愿,他也只会勒令僧人还俗,在公主府侍奉主人。
为此皇帝好好地盘问了女儿一番,“长乐,这个没骨气的男人,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他?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畏首畏尾?”
希音面上瞧不出难过,面对皇帝问话,愣了一愣,“他不是没骨气,没骨气又怎会拒绝一个公主。”
希音试探说道,“我和他说过,如果他还俗做我的驸马,父皇是一定会为他加官进爵,给他个官做的,可是他不为所动,父皇,不是所有人都志在加官进禄。”
皇帝笑了笑,并未直面她的试探,“他在和尚与入仕之间,选择了做个不问世事的和尚,足以说明他不是个有担当有骨气的男人,都说菩萨普度众生,但真正供养着大曜百姓的,难道是和尚吗?长乐,别再想他了,他再叫你掉一滴眼泪,父皇就杀他的脑袋。”
希音大惊,“不要!父皇!求您千万不要!”
她不想那样,她不想最后的一点美好都变成负累,那样她的喜欢就真的成了他的灾难。
皇帝皱起眉,更正她,“你的喜欢是恩典。长乐,你是公主,这世上一切你想要的,都是你应得的。没有你得不到,只有你不想要。”
希音点头,心里却知道不是那样的。
皇帝含笑朝希音招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希音坐过去,像上回那样捧起奏章念给父皇听。父皇的眼睛不如从前了,这是十年来批阅奏折落下的眼疾。
皇帝轻轻抚过女儿的发顶,闭上眼,不知想到了十年前的哪一个瞬间。
最后只感到遗憾,永失所爱且永远无法与她携手走上权利之巅的遗憾。他到底岁数大了,变得优柔寡断,也到了不得不立太子的时候,或许立了太子,他就可以趁早为大曜选出下一任明君,而自己也可安心料理好希音的事。
他从不操心内务,唯独希音是个例外。
希音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她要星星会得到最亮的星星,要月亮会得到最圆的月亮,更别说只是一个姿容出众的和尚。
皇帝在希音走后,叹了口气,思忖良久,抬手唤来身边宦官,说道:“明日我要传一道圣旨,朕倒要看看,他是要脑袋,还是要做个和尚。”
14.第 14 章
圣旨抵达书院的前一刻钟,圆镜正与吴邕子在茶室对弈。
二人隐晦地说起了黑旗军接下来要在南方各地掀起的抗议,吴邕子问:“我听闻黑旗军的头领是当年的禁军指挥使,他的确是个有勇有谋之人,陇西王与我谈及他时总是赞不绝口。”
“王将军是个英豪,他家世代为陈氏王朝效力,他还有个表亲家的弟弟,入宫做了我的伴学。”
“哦?他如今在哪里?可是也在黑旗军中?”
“他不在了,叛军攻城的那个夜里,他穿上我的衣裳,替我送了死。”
吴邕子吁气静下来,捋捋须子,惋惜叹了声忠勇。
接下来的对局中,圆镜落错了子,吴邕子笑了笑,大方请他悔棋,圆镜拒绝,“落棋不悔,说完了十年前的事,我也就不会分神了。”
吴邕子却道:“当真?可你已心不在焉许多日,我知道你为何事分神,不妨听听我的看法?”
圆镜举目看向他,缓缓落下棋子,“吴邕子请讲。”
“那我可就讲了。”吴邕子倒是毫不拖泥带水,一针见血地说道:“就是真和尚都难过情关,何况你一个假和尚。你就从了那娇蛮的公主殿下又如何?在我看来,只有你现在得到了她,成为她的驸马,将来江山改姓,才可保她平安。”
圆镜敛眸将棋子落下,“我说过,谈论此事是对我的冒犯。”
“我是可以不谈论你们之间的事,但这不是我不谈论就可以避免的。你不是真和尚,大可不必用和尚的戒律约束自己,但你的确是她孙氏的敌人,若不想落个有缘无分的收场,此时就该有所谋划,好在将来顺理成章留她在身边,否则她——”
“否则她一定离我而去。”圆镜缓缓看向吴邕子,打断他,“若她成为我的妻子无法离开,那和我用婚姻将她绑在身边没有分别,她到时会恨我,像我现在憎恨她父亲一样。”
吴邕子笑问:“你确定她对皇帝有亲情?恕我直言,比起皇帝,恐怕她更拿你当成亲人。”
圆镜顿了顿,“我和她对彼此来说,的确是亲人,因此我更不能娶她,让她心怀希望。”
吴邕子却道:“我虽不知你们之间是何种感情,但一定不会是简单的男女之爱,或许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你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所以我理解你的犹豫。圆镜,我和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你陷入不必要的消耗,这是对你时间和精力的浪费。”
圆镜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为希音耗费了多少心神,可是比起希音所做的努力,他这样不断的推开她、伤害她,又怎配自怜。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简单的男女之爱,责任才是他们之间最牢固的捆绑,正是因为对她有责任,圆镜才做不到轻易给予她任何轻佻的回应。
圣旨就在此时来到了书院。
门外弟子紧赶慢赶来请圆镜,不敢耽误半点,“法师!宫里来了圣旨,正在外头等您接旨!”
圆镜与吴邕子相视一眼,起身去往前堂接旨。前堂已跪倒了一大片人,低垂着头双膝蹭地,为吴邕子和圆镜让出一条道来。
待圆镜跪地接旨,宦官先与他笑了笑,才慢悠悠展开圣旨,提高调门念道:“龙山寺法师圆镜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圆镜法师修行清净,心性淡泊,朕甚为赞赏。然人间有情,红尘有缘,既不可避,亦不必避。今准其还俗,改冠易服,入仕为官。钦此。”
这…吴邕子愕然看向身侧圆镜,宦官笑容更大,“恭喜法师,这可是旁人求不来的天恩,还请法师来接旨吧。”
圆镜自地上起身,躬身双手接过圣旨,“谢主隆恩。”
人间有情,红尘有缘,虽未点明是什么情什么缘,但也足够引起人们遐想。
宦官走后吴邕子遣退了一众弟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一笑,按了按圆镜的肩,“瞧,举棋不定的事自有人替你做决定。这下好了,不论公主将来如何看待你,现在你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禅门有句偈语,叫‘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只要你不动根本,灵活变通些不是活得轻松?”
圆镜答:“禅门还有一句偈语,叫‘知幻即离’。”
意思就是,既然明白万事万物皆为幻影,就要尽早抽身。
岂料吴邕子笑说:“你扪心自问,她是‘幻’吗?若她是‘幻’,那这天下是吗?黎明百姓和这江山呢?”
圆镜无法作答,因为她不是‘幻’,这世间的一切于他都不能是‘幻’,他需要背负这一切,一步步走向帝位。
若他看破红尘,亦没有复国的愿望了。
见他不言,吴邕子朗然一笑,“陇西王对我说,他最不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总拿一套论调来定义自己,佛门那套不适合你,你这一生注定跌宕,一味追求不属于你的平静,也是种执念。”
*
希音隔天得知此事,受宠若惊,震惊之余只感到心慌。
“父皇…父皇这也太,也太宠我了。”她木愣愣直勾勾不知盯着哪,“可是…可是这也不能让圆镜喜欢我啊……”
她从来不曾用公主的权力逼他就范,父皇这样做是对圆镜的轻视和侮辱,但她却不能请他收回成命,因为这是圣旨,也是父皇对她的宠爱。
“韩知平,我该去谢恩,是不是?”
天子的恩宠,即便不满,也只有接受。
韩知平是了解希音此刻心情的,“不妨过一个时辰再去?”
希音摇摇头,“现在就去,没事的,你别看我现在耷拉个脸,出这扇门就能喜笑颜开。”
“殿下…”
希音拉扯嘴角笑出个滑稽的弧度,韩知平无奈叹口气,跟着笑起来,“那走吧,老奴陪您去。”
这才刚才走出未央宫,迎面就见孙承睿风尘仆仆赶来。
“皇长兄。”希音因此迎上去,“你怎么来了?”问完想起了高令仪来,笑着说,“我知道了,你快去吧,将人丢给我就不来看望了也不是个办法,你总是还想将人接回去的吧。”
此前孙承睿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妹妹一直调动不起感情,经过征兵一事,对她有了好奇,“你这是要去哪?”
“我去乾元殿拜见父皇,父皇下了一道旨意,命圆镜还俗,我得去谢恩。”
孙承睿勾扯唇角,“这不是你求来的旨意吧?”
“当然不是。”
孙承睿也知道不是,一个能体会高令仪难处的女孩,又怎会强逼僧人还俗,“这你还要去谢恩,真不知该说你知恩图报还是心思太灵了。”
希音也不恼,“皇长兄就当是我太会溜须拍马。你快去吧,高姑娘一个人对着猫也怪闷得慌,你去了她未必高兴,但总是有认识的人跟她说说话了。”
二人就此在宫道上分开,希音往前走着,没看到她大哥驻足朝自己这边还看了会儿。
孙承睿对身侧宦官道:“长乐是个聪明人,我总是讨厌那些所谓的‘聪明人’,但她的聪明讨喜。”
那宦官也是鲜少听到来自孙承睿对姊妹的评价,愣了愣,垂眸颔首,“说的是,长乐公主的确是个少见的脾气。”
有时候看着刁蛮,但转过脸又十分体贴,有时候看着挺好说话,忽然又拿出一点刁钻。看得出她在龙山寺里不乏受到管教,更不乏被身边人宠爱。
那厢希音来到了乾元殿,谁知皇帝今日心情不好,清晨在就朝堂上因为蔺江旱情大发雷霆。年岁不好,前年南边大旱蔺江便受波及,去岁雨水仍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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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今岁更是大有重蹈前年覆辙的意思,再加上南边的黑旗贼鼓动,百姓居然渐渐对朝廷有了怨言。
希音一听,没有贸然入内,在殿外请皇帝身边的宦官进去传话,就说长乐来谢恩,过了会儿宦官走出来,给她使个眼色,示意皇帝此时没有心情见她,希音知道这是真不好了,谢过那宦官就跟着韩知平回了未央宫。
“怎么蔺江那湿热多蠹虫的地方,会有如此严重的旱情?”希音走在宫道上,兀自嘀咕。
韩知平听到后答:“殿下,这叫伏旱,越是潮湿闷热的地方,到了三伏天越容易高热不下,再赶不上一场雨,百姓颗粒无收。且正如您说的,蔺江湿热,旱季实在少见,农户种的都是喜水的作物,一遇到旱情真就是全军覆没。”
希音不解又问:“那又怎会有三年连旱?去年明明都有雨了,还以为会好转呢。”
韩知平道:“这就是天公不作美了,谁都预料不到。眼看都入秋了,要还是没有大雨,这个冬怕是不好过了。”
希音颔首,惋惜地说:“这事是棘手,治不了,也只能共渡难关了。”
韩知平闻言笑着称是,“殿下说得对,唯有君民一心,共渡难关。”
正经不过两句,希音加快脚步,“韩知平走快些,我们快回长乐宫,差点忘了皇长兄还在我宫里,出来也有一会儿了,真怕高姑娘在我宫里再寻死一次。”
“嗳…”韩知平连忙小碎步跟上,一路气喘吁吁地回了未央宫。
希音回自己宫里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对门外内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小心翼翼贴墙根偷听皇长兄与高令仪的对话。
“过几日我会向父皇请命,到南边去看看旱情,高姑娘放心吧,你有一阵不用见到我了。”
“那就好。”
“你脾气再硬,也有服软的一天。”
“不知你只有这点能耐,恐吓女人,算什么男人。”
孙承睿哼笑了一声,“看来只有教坊司的男人算男人,我救了你倒不是个男人了。”
听到这,希音在心里咂舌,心说大哥怎么如此不解风情,这是冷嘲热讽的时候吗?怎么能戳人家心窝子!
果然,高令仪安静了片刻,回道:“你们有何不同?我是色相侍人,但我有今日皆拜你们孙氏所赐,我就是沦为妓子,也不会顺从了你的心愿。”
“聊什么呢?”希音迈步入内,笑盈盈地蹲身抱起朝自己走来的小玳瑁,“粘人的东西,皇长兄在这和高姑娘说话,你凑什么热闹?”
孙承睿差点就到了气头上,希音这一走进来,浇熄了他的怒火,一掀袍角,“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希音朝容色惨淡的高令仪眨眨眼,给她个安慰人的眼神,自己抱着玳瑁追出去,“皇长兄!等等我!”
孙承睿走得极快,站住脚步看向她,“何事?”
希音追得直喘,顺了顺气,“皇长兄,你就这样对高姑娘说话?她恨你是人之常情,你要真喜欢她就该多拿出点耐心,隔三差五来露露脸,切忌操之过急!”
孙承睿像是听进去了,神情微变。
希音见他听劝,也就多嘴了一句,“不过…皇长兄要是真的心疼高姑娘,其实不妨放手,我是说就交个朋友算了。这么深的仇,谁能心甘情愿和仇人的后代在一起呢?那太痛苦了,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是不想让他经受痛苦的。”
孙承睿非但不恼,反而感到饶有趣味地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令人意外。”
“就因为我年纪小?”
他摇头,开她玩笑,“因为有个和尚正因你痛苦地还俗。”
火忽然烧到自己屁股上,希音跺跺脚,捂着脑袋跑了。
15.第 15 章
圆镜一定生她的气了,希音都能想象到他听到旨意时的表情,一定是青一阵白一阵,天都要塌了吧。
他是个虔诚的佛门弟子,有多虔诚希音早就讨教过了,小时候为他这份虔诚和沉静着迷,大一些了情窦初开便暗自喜欢,如今将喜欢挑明,又被他沉静而虔诚地遮掩回去,反反复复没有进展。
只是…上回不欢而散,结果扭头父皇就下旨逼他还俗。
他不会恨她吧?
希音是想气气他来着,却不想让他厌恶自己,厌恶一个人是丑陋的,她不想圆镜因自己变得丑陋,更不想他因此仇视她的父皇。
于是什么都顾不上了,更顾不上上回相见的不愉快,只想赶紧传他进宫,想知道他有没有误解责怪自己。
却忘了如今他是还俗的男人,进宫手续繁复,不是那个她心血来潮就能喊进宫的和尚了。
她用过午膳便叫人去接他,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人,根本不愿再等,亲自迎出宫去,和他在宫外相见。实际也不算真正出宫,她只是坐在马车里,命人将马车赶到皇宫西门口,再叫黄门将圆镜引来。
她好奇圆镜今日做何种打扮,远远看到他身着灰蓝僧衣慢条斯理地走来,不免有些失望。
希音将头从轿厢里探出去,全然没有上次见面的隔阂,大大方方地问:“你怎么还是这身衣裳?”
对此他只是道:“我没有别的衣裳。”
说的也是,做了一辈子和尚,哪里来常服可穿,何况他这样峻拔的身量,就是想借别人的衣裳来穿也是极为勉强的。
希音掀开轿帘,往边上让一让,“倒也无妨,俗家弟子也是可以穿僧衣的。”顿了顿,“你别误会,我不是逼你还俗的意思,旨意是父皇下的,他没和我商量。”
圆镜道:“我知道。”
不知为何,她已竭力做得自然,可气氛还是半点也不融洽,不过好消息是圆镜看上去并不气愤。
“你知道就好,我就怕你误会,快上来吧,我们在里头讲话。”
圆镜跨步上了车架,希音命赶车的人将车子动起来,不要傻愣愣停在这,出不了皇宫,就在这一片空地走动起来也好。
吩咐完她将身子探回来,微笑着望向昏暗车架内对面的男人,“我真怕你今日来见我,会先责问我为何下旨威逼你。”
他如实道:“我知道不是你。”
希音又高兴又难过,两手来回抠指甲,“圆镜,你真通情达理,你要是没有这么通情达理就好了,我也就不会那么喜欢你,那么放不下你,更不会害得你被父皇下这么一道圣旨。”
她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说的话也同样没有修饰,不了解她的人会怪罪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在圆镜听得懂她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也更无法苛责她,真的怪罪她什么。
他道:“下山后本就什么事都未尝可知,何况修行在心,不在行迹,已经发生的事无法转圜,你不必自责。”
圆镜的确没有怨言,即便没有这道圣旨,他也是要还俗的。有了这圣旨倒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剃度、还俗,他的头发倒成了陈孙两代王朝血海深仇的象征,斩不断的渊源。
希音听他不怪自己,张开手臂扑进他的怀里,两臂轻纱柔曼,粉蝶般缓缓降落在他身畔。
“你说得对,既来之则安之,没关系的,你会有很多机会向父皇展示自己的才能,父皇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你文武双全,简直比皇长兄还有本事,他会对你刮目相看,让你的才能得以施展。”
可别以为圆镜手无缚鸡之力只懂以德服人,他这身僧衣下的肉身也是不容小觑的。龙山寺都是武僧,即便不习武,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挑水背柴,也要练就强健体魄。
圆镜低垂眼眸,看向怀中女孩,“希音,事到如今,你感到快乐吗?”
“我不知道…”希音抱得更紧一些,“我只知道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虽然全天下人都觉得我到皇宫是认亲来了,可只有我知道我在这没有一天觉得安稳,只有龙山寺才是我的家,有你的地方才让我觉得是家。”
“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希音不说话,仰脸亲亲他的面颊,柔软的唇瓣擦过腮畔。
他偏过脸。
希音皱起眉头,将脸埋进他颈间,马车行动使她的唇不可控制地来回蹭过他的肌肤,细腻温热的气息霎时令男人制住了她的手臂,马车晃动,她一口咬在他的颈侧。
坏和尚!坏和尚!
“希音!”他试图制止。
希音松开嘴,趴在他肩头轻呼出一口气,“你说别这样我就要照做吗?我几时那么听话过?不过有一句你说得对,‘事到如今’这词用得妙,那都这样了,你就当最后惯我一次,做我几天驸马,让我过过瘾,之后你想走就走,我不拦你,也不会再和父皇提起你,你离开晏京,就是继续做你的和尚他也不会知道。”
圆镜皱起眉头,希音抬头瞧着他,静待他的回音。
其实希音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缓兵之计。
做了几天公主,都忘了什么叫威胁,想法自然也会变得天真乐观,她想等他体会了做驸马的好处,就也不会再想出家了。
她给出一个期限,算是让步,“就到秋狩那天,可以吗?还有小半月就是秋狩了,只到那时候就好。”
圆镜似乎总算动容,沉声问:“希音…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希音连忙道:“我希望你不要躲着我,你来到晏京就像变了一个人,你在龙山寺是很惯着我的,会背我过河,会帮我整理头发,会关心我,不像现在,你对我就像对待任何一个书院的学生…我不特别了。”
她这话说得当真不讲道理,难道书院任何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会像她这样扑进老师的怀里?
这还不够特别?
何况从前在龙山寺,她长到十岁,他就不曾背过她了,更别提整理头发,那都是她更小的时候他作为兄长,为照顾她才做过的事。
经她口中说出来,倒像是与他在山上与她私定终身,下山后翻脸不认了一般。
不过,若她说的只是这些,倒不难实现,“像在龙山寺时那样与你相处,仅此而已?”
“…也不是,你还愿意亲我吗?”希音低下头去,声音极轻,她深知循序渐进不能着急,又摆摆手,“不愿意也没关系,你对我好就可以了,我就想和从前在龙山寺一样。”
圆镜沉默片刻,似在思忖。
怀抱中的体温逐渐不再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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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叫人想起了从前在龙山寺的点点滴滴。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不要答应她任何一个任性的要求,他比她冷静,比她年长,有责任坚守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
他久不发话,希音恳求,“真的,真的不要你为我做什么,就到秋狩,就到那一天。”
“…我答应你。”
希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圆镜也觉得那声音陌生,那真的是他的声音?他明明不准备答应。
好在希音无暇去管他的失措,她紧紧抿唇,将脸贴近男人胸膛,“那下回你早些进宫,入宫查验太耗时间了,你看你今日是下晌来的,这会儿没说几句天就快黑了,要关宫门了。我还想给你看看小玳瑁,它可亲人了,比山里的猫子亲人多了,下回你早点来。”
“…好。”
其实希音并不满足于他这一个“好”,从前他是没有如此沉默寡言的,不过下山来遭遇变故,他没心情与人多费口舌她也可以理解。
未央宫又体验了一把公主情绪的大起大落,一连几天她都欢声笑语的,极能体谅宫里每一个人的难处,赏赐和恩典多多的下达,就连高令仪都得了一身新装。
要入秋了,希音假借孙承睿的名义,在自己置办新衣时,顺道为高令仪做了一身,等衣裳到了,就说是皇长兄的授意。卖他个人情。
孙承睿为此对这个妹妹也多了一些关怀,他比希音大两岁,小时候也是带着她一起玩过骑马打仗的,如今再续兄妹情也毫不费力。
兄妹这一来一去,叫长宁殿的尉迟皇后有些坐不住了。
眼下是圣上立太子的紧要关头,十九岁的孙承睿仍住在宫中,这便是最大的隐患,足以让一个母亲提高警惕。
尉迟皇后听说过孙承睿的那封自省书,说的就是希音如何用一番话助他治理了军政,而希音又是皇帝最重视的一个孩子,这两个人凑到一起,总叫她心里不踏实。
她天然地觉得希音和孙承睿是一伙的,哪怕自己是她母亲的堂妹。
孙承睿的母亲好歹是陪着皇帝从藩王的位置,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功劳苦劳参半,说出来的话也举足轻重,不难想象娴妃是如何对皇帝吹鼓枕边风,请他重用嫡长子。
若非娴妃不断出力,皇帝又怎会扛住臣子的压力,将已经成人的长子留在宫闱,这难道不是在犹豫是否要册封他?
尉迟皇后为此殚精竭虑,她送去希音宫中的内侍时刻往长宁殿送着消息,因此皇后其实一早知道高令仪的存在,只是不曾打草惊蛇。
窝藏前朝罪女,罪名可大可小,没准能将孙承睿一举拿下,替年少的宏儿扫除这个储位前的障碍。
就是孙承睿脑袋实在灵光,拉了长乐在身前做挡箭牌,自己如何设局都绕不开这个圣上的爱女……
不过就是能给希音制造一些麻烦,让她这备受瞩目的长乐公主吃点苦头,倒也不无不可。
她和她生母一样,总是轻易拥有太多关注,叫人对她们喜欢不起来。
再不出手就要错过良机,尉迟皇后深思熟虑后,叫来身边亲信,“出宫去查查高令仪在铃音坊时都和谁来往,那些人里又有哪些来自前朝。近来黑旗贼在南边猖獗,听说晏京早有他们的暗哨,这个高令仪没准就是他们的耳目。”
16.第 16 章
铃音坊隶属教坊司,里头的女子虽然都是乐工舞伎,但却不是为皇宫所设,而是为城中手握权力的官员服务。
里面的女子多是罪臣之后,被发配来此,过那没有尊严的荒唐日子。
这的女子多数无亲无故,又曾是大家闺秀,因而琴棋书画总有一样十分精通,这使铃音坊一经建成便成为了晏京城中最瞩目的温柔乡。
不过铃音坊卖艺不卖身,即便卖,也只卖给强权。
孙承睿就是高令仪的强权,他遇见高令仪也属巧合,生平第一次进铃音坊,他就看到了她的登台。
高令仪的美貌惊人,即便是皇长子也难过美人关,原本这夜登台之后,她就会被送往朝中一位大夫的府中做人情,孙承睿得知后便略施手段,就在暗中制止了这一场权色交易,并且将人暂时养在了宫外。
一个月的时间,他时不时到她跟前碰碰钉子,要不说男人都是贱骨头,她越不喜欢他,他就越动心,之后更是将人弄进了宫来。
结果就是后来那样,高令仪入宫后一头没能撞死,被希音给带回了未央宫,替他将人照顾着。
希音对高令仪很同情,本是天之骄女,未来的皇后,却在八岁经历变故,被送入教坊司。
从某种视角来说,孙承睿是她的机遇,可惜天意弄人,这个将她从铃音坊赎身的男子,本该和她有段为人乐道的缘分,偏他是新朝的皇子,注定落个遗憾收场。
尚衣局的宫人将入秋做好的衣裳都送了来,希音挑挑拣拣,只看上两套,剩下的不穿也是浪费,便都拿去给高令仪选,给她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添点颜色。
“高姑娘,还是你穿这身湖水蓝的好看,这身也归你。”
高令仪在自己榻前抱着玳瑁,面对公主所献的殷勤不为所动,“这衣裳料子尊贵,不是我的身份能够高攀的。”
希音拍拍手掌,单手叉腰,“你先收着,等皇长兄搬了府邸,你出宫不就有机会穿了?”
高令仪微微一顿,顺势问:“公主觉得皇帝会为他赐第?”
希音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只有太子才能住在东宫,皇长兄虽是长子,却不是皇后所出嫡子,按理说父皇会为他赐第加封,让他搬出宫去。”
高令仪却答非所问似的,看向她道:“可我觉得,他想当皇帝。”
这点希音何尝看不出来,身为皇子,谁不想继承大统?何况他还是皇长子,而如今的皇后嫡子不过九岁,远不到能辅佐朝政的年纪。
孙承睿想做争取也在情理之中。
希音道:“这种事也不是想就能当的,皇长兄雄韬武略,即便不能当太子,将来称王也能封疆扩土载入史册。”
“他自己未必满足于此。”
希音觉得自己不该和高令仪这位前朝女子商量这个,一摆手,“不说这个了,你再看看这衣裳呢?其实我还有一身浅绿的,也不太合适,不然一并都给你了。”
高令仪根本不搭茬,仍说道:“若他想当太子,我或许还会对他刮目相看。殿下,你觉得要是我对他说,我是命定的太子妃,只嫁给太子,你的皇长兄会作何反应?”
“你可别做蠢事!”希音当即变脸,“高姑娘,皇长兄可不会因儿女私情左右自己的判断。”
高令仪冷哼一声,恨恨道:“我不能左右他,却能成为他夺嫡的想法推波助澜,让你们孙氏王朝陷入兄弟相争的乱局。”
以为希音会劝阻,谁知她费解问:“那你这样做,不就要先委屈自己到皇长兄的身边去?那是何苦?”
高令仪语塞,盈润的眼眸一时目不转睛望着希音。
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有考虑自己的感受,她的感受?这重要吗?
希音笑起来,见她错愕,便叫她不必在意自己的问题,“高姑娘,我知道我有些说风凉话的嫌疑,但你真该放下过去的仇恨,不为别人,只为自己将来的几十载,你路还长,要是想走,我随时帮你离开。你很勇敢,但也想得太简单了,仅凭你一人,如何撼动这大曜王朝?”
见高令仪不语,希音以为她被说动,笑说:“算你运气好,这宫里敢和我皇长兄对着干的人不多,我算一个。”
她却沉下脸去,“说得轻巧,放下,我放不下!你可知我爹是如何死在叛军手下的?”
高令仪提及十年前,声音都在颤,那时她还只有八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但她记忆却丝毫不曾褪色,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相府被抄,几十人浩浩荡荡被押送过午门……
“我见到父亲时,他首悬城门十日之久,尸弃道旁,烈日灼骨,鞭痕遍体!他是大齐最德高望重的国相啊…一生清政,光明磊落,要不是叛军夺权,他本该善终,有百姓爱戴,过极幸福安详的晚年……”
说到最后,高令仪早就情难自禁,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落在了她膝头玳瑁的身上。小猫狐疑抬首,轻轻“喵”了一声,像是天性使然的安慰。
高氏一族的确遭遇凄惨,但高令仪的仇真的太大了,大得她那孱弱的身躯根本装填不下,那是国与国的仇恨,不单单针对高家或孙家任何一人。
在攻破皇城之前,一国之相的确首当其冲。
当年斩杀高令仪父亲的甚至不是希音的父皇,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军士,在将领授意下取大齐国相首级,献与孙兆郃,振奋围城的士兵。
因此高令仪恨的是整个大曜,她恨每一个大曜的获利者,却无法凭一己之力颠覆一个政权。
仇恨无法宣泄无处安放,是最痛苦,最绝望的。
希音没有再说下去,即便是安慰的话也显得太轻松了。哪怕自己才回来一年也是孙家人,高令仪能明辨是非地不迁怒于她,已是宽宏。
要是圆镜在这儿就好了。他的大道理是最能唬人的,不妨等圆镜明日进宫时,让他见一见高令仪,看能否纾解她心中痛苦。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隔天一早,希音按韩知平给自己排好的时辰簿,在内殿跟着教养嬷嬷学女红。
她正在殿内穿针引线焦头烂额,殊不知未央宫外来了一帮内侍,乌泱泱冲进高令仪的屋子,不由分说就将人给带走了。
连个由头也没有。
希音知道此事时,人早就被带走了一个时辰,韩知平赶在她降罪前辩解,说此事不该由公主插手,自己早已传口信到了大皇子的宫里。
“殿下无需替人操心,您肯代为照顾高姑娘已涉入浑水,可千万不要再往深处去了。”
希音不解,“什么意思?”
玉真哎唷了一声,“殿下您别动,说归说,手好好放着。”玉真正往希音手指攃药膏,手边就是染着点点血迹的绣绷子,可见这里有人和女红刚结束一场恶战。
希音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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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知平,“什么浑水?你快说清楚。”
韩知平不料希音半点没往长宁殿想,便踟蹰了起来,这一踟蹰,孙承睿竟只身一人掩人耳目地来到了未央宫,内侍领他走进来时,韩知平刚想说出来的话又只好咽回去。
希音抽回手,站起身迎他,“皇长兄,你可算来了,你可查明了是谁带走的高姑娘?为何带走她?”
孙承睿是个极能掩藏情绪的人,起码面上瞧不出他是心急还是不心急,说道:“我已查明原委,是皇城司的人做的,说她的身份有特殊。”
“那皇长兄就叫皇城司把人放了吧,高姑娘的确身份敏感,但她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在我宫里养养猫,我一个毫不干政的公主,她还能埋伏在我身边窃取大曜机密不成?”
“只怕没有那么容易,皇城司之所以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你宫里,定然是因为有人告密,从中作梗。”
这是必然,当初将高令仪接进宫来,顶的也只是个铃音坊歌伎的名头,入宫后没多久便进了长乐宫,静悄悄从未起过事端,谁会那么机灵忽然对一个侍女的身份生疑。
“皇长兄怀疑是谁?”
孙承睿笑了笑,“我不知道,还想问问你有没有头绪,毕竟这个告密之人一定在你宫中。”
希音认真地想了想,“我宫里这么多人,真要找一个告密者出来,也不容易。”
孙承睿道:“长乐,此事我不能出面,还要请你替我将高姑娘带回来。”
“我?”她愣住,不明白孙承睿为何不能出面,心中浮现一个猜想,便大方地点点头,“我出面好说,人本来就是从未央宫被带走的,只是皇长兄要是有怀疑的对象,还是说出来吧,你不说是谁,叫我如何出面去将高姑娘带回来呢?”
“长乐。”孙承睿走到她身侧,伸手不着痕迹在她脸前一晃,捏痛了她鼻尖,“这是大哥请你去办的事,事成之后有所报答,别耍小心思。”
“疼!”希音搓搓鼻头,哼了声,“我耍什么小心思了,问问有何不可?那这可是皇长兄你说的,事成之后我的确有事要请你帮忙,不过,接回高姑娘恐怕不能留在宫中了,我只能尽我所能保她无恙。”
“这不成问题,既然交托给你,我就相信你有办法。”
“我是有个办法,你听听,要是你不介意,我就这么去办了。”她朝孙承睿招招手,示意他弯下腰来。
孙承睿弯腰听她耳语一番,颔首以示认可,而后拾起她那惨不忍睹的绣绷,凑近看看,终是没能给出一个点评。
等人离了未央宫,始终候在一旁的韩知平总算按捺不住,上前来委婉劝阻,“殿下,皇城司您还是不去了吧。”
“为何?”
“您和大皇子适才一番试探,分明都知道抓人是皇后的授意,为的就是让大皇子主动承认和高姑娘的关系,怎么您都知道原委,还要趟这浑水?”
希音惊讶,双手撑在桌面,压低声量问:“还真是皇后的授意?我宫里有皇后的人?我适才也只是猜测,见皇长兄口风那么紧,才敢往长宁殿想。”
说到这,她一跺脚,“韩知平,你告诉我做什么,你不说我还能装不知道,这下我再见皇后就该心虚了!”
韩知平一时无言以对,正要继续劝说,希音摆摆手,“算了,快点的吧,咱们早去早回,圆镜今日还入宫呢,别赶不上他来了。”
17.第 17 章
希音在皇宫一年多,还从未见过皇城司的人,或是见到过,却只当成了寻常内侍。
若说禁军是保卫皇城的军队,那这些皇城司的内侍,便是养在宫里的一群鸽子。
他们有鸽子的敏锐,不会错过任何内廷流传的小道消息,也有鸽子的冷漠,冷眼旁观地清走每一个皇宫中的可疑之人。
皇城司在皇宫内围,紧邻掖庭,以便向皇帝传递后宫的消息。
皇帝大概已经知道这个高令仪的来历,她是前朝国相的女儿,由孙承睿带进宫中,如今被藏在长乐公主的未央宫内。
韩知平到底没让希音到皇城司去,他让希音候在未央宫,自己到皇城司去打听消息,他说皇城司那帮人还是会给他几分薄面的,那地方太阴寒,都是一群整日琢磨如何鸡蛋挑骨头的阉人。
希音听他这样讲,不免有些胆寒,道:“你这么坚持就你去吧,不过你别说皇长兄来找过我,更别说皇长兄担心高姑娘。皇长兄不担心她,他只当高姑娘是个消遣,不喜欢就送给了我,我很喜欢高姑娘,所以叫你去接她。”
这便是她适才附耳对大皇子说的话?韩知平连忙应下,“好,殿下放心,这么说准没问题,老奴这就去。”
按她的办法,人是不难要回来的,因为宫里多得是罪臣之女,有前朝的也有本朝的,都是在宫里充奴婢的戴罪之身。
因此希音心放得宽,只等着韩知平去将人带回来。
圆镜是在韩知平走了半个时辰的时候来的,他应希音要求早早入宫,衣裳也换做一套寻常襕衫,颜色清淡,无纹无饰,唯领口与袖缘以素青滚边,袍身宽松,行动时随风摇曳,极具风骨又不显得酸腐。
希音又是等他又是等韩知平,等得很是焦心,见他总算来了,忙着倾诉,将殿内的人都支出去,拉着他的手,和他竹筒倒豆地说今天都发生了什么。
“圆镜,你说说这事是不是蹊跷?好端端将人就从我宫里给带走了。”
圆镜听后神色有一瞬暗淡,随后问:“这位高姑娘现在人在皇城司?”
希音颔首,“想必就快带回来了,我从来不怀疑韩知平在宫里的资历和人脉,我叫他去办的事他总是能办好。”
她收紧五指,将他的手握得牢牢的,“圆镜,我能否拜托你开解这位高姑娘一二,她太可怜了,目睹父亲惨死的尸身,却又对心中的仇恨无能为力,这样下去她要是一时想不开,耽误自己的后半生就不好了。”
“如何想不开?”
“她想回到皇长兄身边去,好对他夺嫡的想法推波助澜,挑拨他和皇后。”
他忽而问:“你的皇长兄想做太子?”
希音发愁地托腮,“哪个皇子不想呢?更何况他还是父皇的长子。”
“你希望他做太子吗?”
希音想了想,“他的确是父皇的儿子里,最符合我对太子想象的一个兄弟,父皇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到今日还未给皇长兄赐第,让他在宫外自立门户。”
不知是不是她听错,圆镜似乎轻笑了一声,“也许你的父皇只是不想过早立太子,一个开国皇帝,在位十年是不会觉得长的。“
希音一愣,倒没多想,“你意思父皇不立皇长兄不立五皇子,是因为他还想多做几年皇帝?”
圆镜不置可否,“立了太子,要不了多久朝野就会倒戈下一任新君,当权者定然要瓜分部分权力让渡给他。”
历朝历代的太子都在皇帝羽翼下逐渐掌权,最后完成时代的更迭。
皇长兄已经及冠,若立他为太子,大臣们定然觉得要不了多久皇帝就要退位,即便大臣们不这样想,下一任新君也要迫不及待。
希音不似谈论家事,而像是在议论一桩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问:“那又为何不立五皇子?”
在她看来,孙宏只有九岁,还是尉迟皇后的儿子,年纪又小,又是嫡子,父皇想多做几年皇帝,立他再合适不过了。
圆镜只是答:“或许等五皇子十九岁时,你的父皇就会册立太子了。”
希音觉得极有可能,这的确很符合她对自己父皇的了解,具体的她也说不上来,大抵就是一种感觉,相处的这一年,积累出的一种感觉。
如今留着皇长子在宫中,或许真是父皇自私的表现。
一来他可以传递自己有立储打算的表象,给朝中的保守派吃一颗定心丸,二来可以让长宁殿那边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懈怠地督促她那尚且年幼的嫡子。
只是如此一来,皇后感受到了压力,不可避免地要有所动作。
带走高令仪虽不能为孙承睿定上任何罪名,但也能成为他身上的一粒污点,让他在那群保守的老顽固心目中不再是完美的储君人选。
若非圆镜点拨,希音只怕还想不到这一层。原来,她是被牵扯进皇子间的立储纷争了……
只是圆镜又是如何看透的呢?
希音狐疑望向他,殊不知他是前朝皇宫残存的一缕孤魂,对他而言,朝堂和宫闱里的事不论藏在多么腌臜的暗处,都是那么一目了然。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韩知平还没回来,希音有些坐立难安了,圆镜按住她手腕,让她冷静一些。
希音不自觉就要将自己的手钻到他掌心去,抱怨道:“你第一次到我的未央宫来,就遇上这事,本来还想和你好好一会儿话,我还想给你看小玳瑁呢。”
“那只小猫儿呢?”他温声问,“带我去看看它吧。”
“不必去,我叫玉真把猫抱来。”希音叫了玉真去抱猫,自己到床榻上,哼哧哼哧欠身取了一只小软枕来,搁在圆镜膝头,“等会儿就把猫放在这上头,别叫玳瑁脏了你的新衣裳。”
不知为何,希音就是觉得圆镜身上不论什么都是好的,哪怕他穿的是件再朴素不过的深衣,也比她这宫里任何一件物品来得干净。
圆镜无奈,“你不必如此…”膝上软枕是女孩的贴身物品,着实叫他感到如坐针毡,只得故作不在意问,“这是荞麦枕?”
希音惊喜,“你怎么知道?这就是荞麦枕头,韩知平给我准备的。”
她只喜欢谷壳填的枕头,因为从小在寺里睡惯了这一种,到宫里来见了陶枕直摇头,说什么都要韩知平去弄个软和的谷壳枕头来。
公主睡谷壳不合乎礼仪,韩知平就叫尚寝局想法子,最后弄了这荞麦枕来。
希音想不通他怎么知道这是荞麦枕头,低头趴在他膝头嗅嗅,好奇是不是气味出卖了它。
这小动物般无邪又过分亲密的举动,使男人不自觉皱眉,绷紧了双腿。
好在说话的功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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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抱着猫来了,希音从她手上接过小猫,又掩上门叫她候在屋外,说没别的事不要敲门打扰,要是韩知平回来了再进来通传。
“圆镜你看!是玳瑁!”
玳瑁的确和龙山寺的那只玳瑁长得很像,希音将它捧在掌中,盛到圆镜的膝头的软枕上,而她就蹲在一旁,逗他腿上的玳瑁,不时抬首问他有没有趣,是不是很可爱。
女孩的手无意识地搭在他左腿,掌心温度暖融融透过轻薄的夏日衣料,传递到男人坚硬的膝头。
他尽自己所能的只去在意那只小猫,可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笑盈盈的眉眼,她的忧愁来得快去得更快,好像一点点的快乐就能让她忘记当下所有烦恼。
圆镜清楚,这样无忧无虑的快乐,在她入宫后就变得不再容易获得,否则,她也不会哭着求他带自己离开这里了。
可他又能怎么办?
出逃都要轻装上阵,他身上背着重如千斤的担,那个能让她永远快乐下去的人,从来不会是他。
“希音。”
“嗯?”希音还沉浸在与他独处的喜悦,笑盈盈仰头。
圆镜避开她的目光,稍作沉吟,“早点搬出皇宫去吧。”
希音困惑,“搬出皇宫?”
他道:“出宫立府,你是公主,可以有自己的府邸。”
希音眨眨眼,抿唇扭捏起来,“那也要先成亲才能搬出皇宫,不管是搬去夫家还是自立公主府,都没有公主自己一个人住进去的先例。”
她以为圆镜是在暗示自己,心都跳得快了一些,却听他道:“你父皇未必不会给你这个特权,嫁人对你来说的确为时尚早,你与房景初并不合适,他太轻浮,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当先自立再——”
“你在说什么!”希音捂住耳朵,动作之大,吓得肚皮朝上的小玳瑁都翻了个身,“快住口!我不听!这不是你现在该说的!”
他蹙眉,“希音。”
她不把手放下来,“你答应过我的,到秋狩之前你都会对我好。”
圆镜无可奈何,她不依不饶,“你说呀,你说你会对我好,不再说这种话了!圆镜,圆镜你说呀!”
“…好,我不再说这种话了。”
“以后也不许说!”
“以后也不说。”
就这样才算翻篇,但好心情却不在了,希音闷闷不乐,叫玉真抱了小玳瑁走,自己径直掀开被子合衣睡进罗床,生起闷气。
她是想等圆镜随便说点什么哄哄自己的,可是却忘了二人还在等着韩知平那边的消息。
这一躺,将本就有限的独处时光压缩更短,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外头玉真已经急匆匆进来通传。
“殿下!”
“殿下?法师,殿下她人呢?”
珠帘哗啦啦作响,玉真闯了进来。
“殿下您怎么睡了?”她几步来在希音床前,“您快起来,大事不好了,外边来了几个皇城司的人,说高姑娘在铃音坊时暗通贼寇,要进来搜查未央宫,还要请您到殿前去问话呢!”
希音“腾”一下坐起来,错愕看向圆镜,珠帘在二人的视线之间晃动得杂乱无章。
终于她没头没尾发出一句感慨,“韩知平真是的!还跟我说他在皇城司有人,原来是说大话。”
18.第 18 章
这好好的一天就叫长宁殿和大皇子争储给搅合了,希音不得不草草收拾自己躺皱的衣褶,来不及对圆镜说句整话,外头皇城司的人就直逼进殿了。
领头的内侍一看就不一般,身上衣裳的形制与殿前的内侍监十分相似,难怪敢就这样闯进来,希音知道自己摊上事了,皇城司定是从高令仪那盘查出了什么问题。
玉真张开双臂护在门口,“嗳!这是公主内寝!你们也敢闯?”
那领头的拱拱手,笑容谄媚又奸诈,“这不是闯,是秉公行事,下官是皇城司副都知,奉命搜查未央宫,未央宫内出了前朝的奸细,因此每一处角落都不能放过,严防遗漏了奸细留下的证据。”
玉真几时见过这阵仗,双腿直发软,手也没放下来,“混账,你们皇城司真是太过分了!”
希音在门内说道:“玉真,没事的,让他们进来。”
内侍笑了笑,“还是公主殿下明白事理。”头微一偏,看到了室内的圆镜,“原来是法师来了。”
他开始是带着笑说的,看到圆镜反而收敛了笑意,笑意顿收,但那话语中的戏谑却并未减少,叫希音听了很不是滋味,像是在嘲弄圆镜身为出家人,却身着凡俗男子的服饰,出现在了当朝公主的寝宫。
成为了她的男宠。
希音生气地问:“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还要不要我跟你们去面圣?话这么多,看你也不是很急嘛。”
那内侍收敛了些,先偏头吩咐其余人搜殿,随后侧过身,为希音让行,“公主殿下,请吧。”
希音跟着皇城司的人朝外走,回头望向圆镜时,见他面色沉重,眼神深冷如水,像是很为自己担心,希音朝他挥挥手,叫他不必担心,放心出宫去吧。
来在乾元殿外,希音倒没有半点胆怯,她本就行得正坐得端,即便高姑娘真是乱贼,那也和她孙希音没有关系。
反正最应该着急的人是皇长兄,而不是她。
“传长乐公主进殿——”
一声高呼,希音低垂着脑袋进殿面圣,不敢抬头,先唤一声“父皇”,再低垂脑袋四下看看,看到了皇长兄,竟没见到高令仪。
“长乐,你来了,到前边来,朕有话要问你。”
希音蹭步上来,抬起了脑袋,“父皇,您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您。”
“你先告诉我,你可知道你宫里的高令仪是何人?”
“回父皇,女儿是知道高令仪的身份才留她在自己宫里的,她太可怜了。”
说到这,只觉大殿上空气都寒凉三分,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她在铃音坊长大,因为能力出众备受妒忌,过得一直不好,直到十七岁登台才总算有了转机,说有人要为她赎身,将她送去哪位大人府上得个名分,结果…结果却被皇长兄半道截下弄进宫来,皇长兄要真善待人家也就罢了,结果才几天新鲜劲就过去,将人贬成个粗使宫人送给了我。”
铃音坊隶属教坊司,高令仪从来是宫廷记录在册的伶人,出现在希音的宫里做个侍女不算突兀,反而还骤降了品阶。
希音这番话说罢,殿上安静片刻,皇帝问:“那你可知她从前是什么身份?”
“我知道,她是前朝国相的女儿,是个戴罪之身,所以我给她在未央宫里找了个粗使的杂活,叫她伺候玳瑁,也就是我的那只小猫子。”
宫里多的是戴罪之身,前朝覆灭,那些人的后代也不能都杀了,许多都贬为奴籍充做徭役,叫他们侍奉新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皇帝听后果然没有再针对希音继续问话,而是看向了孙承睿,“你妹妹长乐才回来不久,都比你懂事,知道如何安置一个奴婢。”
孙承睿垂头道:“儿臣知错,请父皇降罪。”
“你是错,错在色欲熏心,才让乱贼有了可乘之机。”
希音有些听不明白了,乱贼?谁?高令仪吗?
她怯生生发问:“…父皇是说我不小心往自己宫里安了乱贼?”
皇帝微一抬手,身侧的宦臣会意道:“皇城司已查明,那高令仪在铃音坊时便与黑旗乱贼有来往,那人是她父亲早前的下属,前年南边旱情,组织劫粮的人里就有他。”
这是有些不得了了…
不过希音这番早就和孙承睿对好的口供,已能替他减轻许多责罚。比起爱慕前朝罪女,当然是不在乎她的生死更为安全。
“那父皇,我还能见见高姑娘吗?我…我挺喜欢她的,一直觉得她是个好人呢,这当中真的没有误会吗?会不会她和那乱贼之间只有旧情,自己并非其中一员呢?”
皇帝面色不虞,“长乐,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了,你下去吧。”
希音忙应了声是,她巴不得走了,这乾元殿从未如此叫她感到阴森害怕过,临走又听皇帝沉声说道:“内闱不得议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长乐知错了。”希音退出去,惊觉后背汗湿一片。
预感告诉她,高令仪保不住了,不知道皇城司会如何处置她,更不知道皇长兄还会不会救她,和黑旗贼挂钩,这对一个皇子来说是致命的,莫说争储,就是还想在朝野立足,都不能和高令仪扯上半点关系。
但希音打从心底不觉得高令仪会是黑旗的耳目,她不像。
没有一个心愿未了的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黑旗的人一心推翻大曜,匡复故国,又岂会在入宫后撞柱自尽,看轻自己的生命?她难道不该顺势而为,留在大皇子的身边兴风作浪吗?
这当中定然有所隐情,只是希音没有能力探究,她也只是这皇宫内院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和一棵得宠的树,一株得宠的草没有分别。
这一晚,谁都没睡好。
哪怕是长宁殿内,首战告捷的皇后也因为喜悦难耐,不舍得阖眼,对皇帝说道。
“陛下,事情都弄清楚了怎么还唉声叹气的,可是在为大皇子担忧?
“他这么大了,早可以独当一面,有什么值得我担忧?”
“大事上是没有,那小事也要操心,到底为人父母,也该为他的终身大事想一想,大皇子的亲事早都板上钉钉,陛下您却迟迟不为他赐第成婚。陛下也说他大了,是个男人了,这要是早些为大皇子赐第,他的心安定下来,也就没有今日这兴师动众了。”
话毕一室寂静,屋里燃着烛火,“噼啪”跳了一声,尉迟皇后只觉自己的心同那灯芯一起焦灼了一番,却听皇帝道:“亲事是该有进展了,且等长乐先有了着落。”
妹妹跑去了哥哥前头,定然是有用意的,这背后用意尉迟皇后也不必猜了,她闭上眼,听得身侧皇帝起身,唤来宫人披衣,说睡不着,到书房处理公务。
这一走大抵要有四五日不会来。
尉迟皇后早已习惯这“赏罚分明”的夫妻情,也早已忘了自己曾经向往的是什么样的爱情。
她要的从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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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她要的就是偏爱和权柄,如今偏爱没有得到,那权柄,她是定要靠自己稳稳握在手中的。
*
隔日希音放心不下,去找孙承睿问询情况,得知高令仪并未被处死,而是送回了铃音坊。
不过不是赦免了她的罪责,天底下没有那样的好事,而是皇城司想放长线,钓出高令仪身后的大鱼。
希音感到十分惋惜,“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因我获罪,这是皇后的计谋。”
希音颔首,没接茬,孙承睿也只是点到为止。天家子女,岂能在背后议论帝后。
二人都清楚,高姑娘也许与黑旗的人有联系,但她自己绝不会是其中一员。
黑旗不蠢,又不是没人了,怎可能让前朝太子妃打前阵来接近大曜皇长子,若真复了国,将来是不要这个皇后了吗?根本不合常理。
只这下当真无计可施,那旧部再见高姑娘的一日,只怕就要成为他二人的死期。
希音不敢奢求皇长兄以身犯险,自己又着实想知道高令仪的近况,为此便只能求助房景初。他在宫外,又有那么多朋友,还是很有些神通的。
于是她便趁着到书院的日子,在讲堂上朝房景初丢纸条,结果却被吴邕子抓包,给二人留了堂。
房景初自从得知希音对圆镜的情愫,便一直与希音保持着看似原封不动,实则万般退让的关系。
特别是在圆镜奉旨还俗后,说实在的,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大方,又有没有那么窝囊,能容下婚姻中的另一个男人。
因此他选择回避,他对吴邕子玩笑道:“先生,您也看到了,字条是公主传给我的,我没来得及看就让您收走了,何况我也不是学生,还将我留堂做什么?今日四叔回京述职,我赶着去迎他,这就走了,您就只留公主一个人的堂吧。”
希音瞪圆了眼骂他不讲义气,他也只是笑笑,昂首阔步地走了。
他一走,吴邕子看了看字条上的内容,沉吟片刻,倒也没有真的罚她,只是说:“我又能如何惩罚一位公主呢,便请公主殿下在讲堂静坐吧,坐一刻钟,定定心,我叫韩内侍在外边等你。”
希音托腮称是,道了声夫子慢走。
吴邕子踱步而出,随后加快了脚步,将字条攥在手心,去寻圆镜。
事关高相之女,非同小可!
谁知圆镜看到字条后道,“皇城司带走高小姐的那日,我便向黑旗传递了消息,吴邕子放心,他们会有所举措。”
“你早就知道?”吴邕子有些焦急,转而道,“依我看事不宜迟,高相乃大齐脊梁!他的女儿是断不能出事的,若能从长乐公主口中探听更多消息,再设法将高相千金营救出来。”
“此事与她无关。”
圆镜打断了吴邕子的提议,形容淡然,口吻却坚定,“多谢吴邕子今日提醒,恕我不能借公主探听消息,你我在京中走动,不可显露异色。至于高姑娘,黑旗入京的消息不能因她走漏,他们会在暗中观察保护,静待时机,不可操之过急。”
“可是太子——”
“我说了此事与她无关,吴邕子,你听不明白吗?”
这一次的打断竟带着不耐烦和愠怒。
这是吴邕子第一次见他动怒,一时错愕,忘记了回答。只觉得他眼神分明平淡无波,却没有半点退让,仿佛潜藏在那静默湖面下的,是深不见底的威压。
19.第 19 章
高令仪在皇城司吃了些苦头,但如今人已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铃音坊,成为引诱黑旗贼上钩的诱饵。
她和黑旗有联系。
这是她在面对皇城司的逼供时亲口承认的,还有铃音坊的众多双眼睛作证,有个可疑的中年男人曾多次出现在铃音坊,与高令仪会面,给她提供钱财。
于情于理这都不过分,高相之女流落教坊,总有几个逃过一劫的前朝旧人还记得她和她的父亲,念旧情地暗中接济她的生活,但就是这份好意,成了坐实她乱贼耳目的罪证。
孙承睿十分沉得住气,似乎已经放弃了这个他曾喜爱过的女人。
希音觉得不公平,将她带进宫的人是他,如今眼睁睁看她被皇城司带走,又弃车保帅,丝毫不顾念旧情,虽说高令仪并不领他的情,但当初看他百般照顾,还以为那是段多真挚的单恋,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权力内的举手之劳。
也许对男子来说,动情是件很轻易的事吧。
可惜了那个孙承睿许给她的人情,本来还想向他举荐圆镜,让他跟着大皇子到军中试试,说不准他尝过掌权的滋味,就舍不得再做回和尚了呢?
*
秋狩的日子来的比想象中快许多。
希音没来得及在圆镜身上争取更多特权,就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
不过好在秋狩她还能叫上他,一起到东郊的园林里凑一凑策马骑行的热闹。
那儿也是个前朝遗留下来的好去处,豢养飞禽走兽以供射箭娱乐,十分对皇帝的胃口,每年都将春闱秋狩视作一桩大事来办。
白天士族们在马背上争高下,夜里燃起篝火,跳起歌舞,在酒桌上论英雄,过上豪情万丈的两天一夜。
这样的场合叫上圆镜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但这都到最后关头了,希音怎可能不邀他一起。
因此秋狩这日未央宫的两架马车里,便有一架坐着圆镜。
路程接近半天,天不亮就动了身,希音半道趁休息的空档就猫儿似的钻到了他的车里。
这一路他不曾下来,在轿厢当中闭目养神,忽听得她闯进来,一睁眼的功夫,人已经坐到了身侧。
“你摘了幞头。”希音非但紧挨着他坐下,还拾起了座椅上他摘下的幞巾,玩闹着往自己脑袋上系,忽然注意到,“你的头发!你长出头发了!”
她后知后觉地愣在原地,望着他头顶上那短短一层青茬,痴迷似的,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这几日见他,他都着深衣,戴幞头,瞧着真和凡俗男子没两样了,要真说有什么不同,起先还有一身灰蓝的袍子叫人对他不得不保持恭敬,如今走在街上,男女老少停驻在他脸上的目光都变得越发肆无忌惮。
圆镜制住了她伸向自己发顶的手,口吻温和不失严厉,“你如今对我当真半点尊敬也没有了。”
希音嘟起嘴来,“那我闭上眼不看,你让我摸一下,我真的很好奇这样短的头发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这和你睁眼闭眼有何相干?”
“你不是怕羞才不让我摸吗?但你却让我看,说明看和摸只占一样,你就没那么害臊了。”
圆镜当真觉得有些好笑,但他到底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故意板着脸。
她随即闭紧双眼,担心他不相信,她又拾起那条幞巾,系在了自己眼前。
女孩蒙上了大半张脸,整张脸只剩小巧的鼻尖和盈润的唇瓣裸露在外,“好了,这下可以让我摸摸你了吧?”
她想做什么?圆镜唇角不由浮现些微笑意,没有做声。
“你不说话,那我可就自己上手了。”她等了会儿,试探地将手伸过去,却是触碰在一块光滑细腻的所在,“这是哪?噢…是耳朵。”
她摸到了他的耳朵,指腹划过耳廓,耳鼓能清晰听见肌肤相触的摩擦。
圆镜痒得微微蹙眉,忍住了去捉她手的冲动。
“是这里,我摸到了。”希音触到他茸茸的发顶,起初还只是为满足好奇心,而后指尖便贪恋起那陌生的触感。
她悬空的拇指小心翼翼触碰在他脸侧,欲盖弥彰地说:“真奇怪,摸上去好像草地,又比草地柔软,好像小猫子的皮毛,又比皮毛坚硬。”
她的掌心跃跃欲试着要贴上他的脸颊,自以为做得不经意,实则根本不知道他始终斜睨着,目光早就落在她做贼心虚的手上,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圆镜…”他太久不说话了,她有些心慌,没话找话地问:“我看不见,车子要是不稳怎么办?”
还好他作答,“我会扶住你。”
“那你要是没——啊!”
怕什么来什么,车架因道路颠簸狠狠倒向一侧,希音蒙眼毫无防备,整个人都向前扑了过去。
这下她的手掌如愿以偿触碰上他面颊,甚至错过去,下滑抱住了他脖颈,探索进了他衣领后缘深处,牢牢攀附。
韩知平赶到车架外问她的安危,她蒙着眼,惊魂未定又难掩激动,嘴皮子碰一碰,偏头斥责,“怎么架的车?不许上来!我没事,往前去吧。”
声音越说越轻,因为她感受到了自己吐息间热气的回荡,圆镜的脸定然就在自己脸前……
她不是故意的,也实在是吓坏了。饶是如此,都不打算将脸上的幞巾摘下来。
他的手探至希音脑后,要帮她重现光明,希音摇头不许,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不要,我就要这样。”
他听上去有些生气了,“坐好,希音,这样危险。”
“不要!你抱紧我就不危险了!”
车架适时的颠簸,迫使男人收拢臂弯,将怀中不老实的姑娘稳稳抱在身前,宽大的手掌包覆着希音单薄的肩背,给足了她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她咧开嘴角,肩胛在他手下动一动,需要靠不断确认才能确定这一刻是真的。
这样真好,可以坐在圆镜的腿上,永远不会失去他似的牢牢抱紧他。
她不知道她的鼻尖距离他的只有那么一丁点距离,他只需微微将目光下移,便能看到她欲言又止轻轻嗫嚅的唇。
“看,这样就好了,我困了,我要睡一觉,你可要这样抱紧我,别叫我摔下去了。”得不到他回应,她又问:“好不好?”
静待片刻,谁知他道:“你蒙上眼睛便觉得自己没有敌手,什么话都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了,是不是?”
希音嘟囔两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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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畏惧地往后蹭坐,依稀听他倒吸气,又问他:“怎么了?”
“…无碍,别再乱动了。”
早这么说多好,希音将头一歪,枕着他的肩,眼前雾蒙蒙的,又有些想反悔摘下眼罩。
她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一把将巾子掣下来,作势给他蒙上,“算了,我还是不蒙着了,我来蒙上你的眼睛吧,要是让你看到我睡觉流口水就不好了。”
圆镜偏头,“希音,别胡闹。”
可眼前已经被她霸道地蒙上,“我不,我是公主,你在公主的车架里,就要听公主的每一句话,圆镜,我要蒙上你的眼睛,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自己摘下来。”
他不语,唯有叹气。
“这才对。”希音蒙上他的眼睛,肆无忌惮趴在他肩头,端详他的侧脸,目光从他凌峭的眉骨来在高挺的鼻尖,再从柔软的双唇下滑至她从未仔细打量过的喉结。
她摸摸自己的脖颈,似乎感受到了细微凸起,但却不如他的明显,便伸手去戳弄他的喉结,却在触碰到他肌肤的下一瞬就被男人握住了手掌。
他蒙着眼睛,是怎么一下就逮住她的。
“你想睡就睡,要再闹,我就下车。”他警告她。
希音哼哼了一声,闭上眼在他肩上找到个舒适位置便睡过去,昨夜盼着要出游,实在是没有休息好,这会儿赖着他,困意来得异常轻易,哪怕她再舍不得想多说几句,眼皮也沉甸甸睁不开了。
这一觉注定睡得香甜,以至于车架停稳,韩知平来请她都没有动静。
但听里头窸窸窣窣了一阵,一只骨节分明的男手先探出来,拨开轿帘,随后韩知平便看到了蒙眼的圆镜,他侧身行下车架,动作轻缓,因为他怀中打横抱着仍然熟睡的希音。
“这…”韩知平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圆镜道:“韩内侍。”
“嗳!”
他语调平稳,只是阐述,“殿下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路,还请韩内侍指引我到营帐。”
“好,好,请随我来。”
圆镜蒙着眼睛,所以看不到众人投来的各式目光。
营地宽敞,视野一览无余,此时又是队伍刚刚抵达的时候,宫人们忙着搬东西收拾,主子们也都坐得乏了,原地走动,不着急进到营帐中去。
“娘娘,您看那,那是长乐公主吧?”
尉迟皇后在身侧宫人的提醒下,也瞧见了这边的景象。
她先是皱起眉头,而后笑了笑,似乎对这荒唐的一幕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希音不是她尉的亲生女儿,若清平在大庭广众与男子这般亲昵,她是一定要狠狠管教的。
既然皇帝宠爱她,给她骄矜放纵的权力,那她这个做母后的何须替她操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她并未言语,转身进了营帐。
此次秋狩尉迟皇后也有自己的安排,不似希音只想着她的爱情,这个早已坐拥无上权力的女人,一门心思只盯着空虚的储位。
上回揪出高令仪,却因为希音的口供,没能撼动大皇子的根基,甚至不曾将他弄出宫去。
她担心,要不了多久皇帝就要立孙承睿为储君。
20.第 20 章
才将希音放上营帐内的卧榻,她便醒了过来。
看到圆镜还守承诺地蒙着眼睛,她心上开了花似的烂漫,面上也有藏不住的笑意,忙叫他揭开巾子,不必再蒙着了。
此时还不到晌午,二人一起在营帐里用了饭菜,吃过饭,休整了一会儿,静待前头的公子王孙们准备停当,骑上马往林中狩猎。
希音想去凑这个热闹,“圆镜,去岁春闱是我第一次骑马,可有意思了,据说马儿能知道背上的人是否怕它,要是害怕了,就会被马欺负。”
“我也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你骑过马吗?”
“我骑过牛,骑过驴,没骑过马。”
事实上他四岁第一次上马,就在这片园林,他坐在父亲的身前,随他骑马打猎赏林中风光。后来他独当一面,却因世子之争遭人算计坠马,好在没有大碍,害他之人也就此消失在了宫中。
希音还只想着邀他,“我就知道,你不如来和我一起,真的很有意思。”
“还是不了,进山难免遇到人们杀生。”
“也是,那等韩知平从皇长兄那借来马,我就到树林子里给你采很多果子回来,你等我。”
她真是什么热闹都不想落下,圆镜叮嘱,“当心误闯他们围猎。”
“不会的,我认得路。”
那厢韩知平已经来到大皇子的营帐,恰巧孙承睿人正在临时搭建起的马厩,喂养挑选等会儿要上场的马匹。
和他一起的还有此次进京述职,一同受邀前来的房之骞。
说房之骞或许叫人一头雾水,但说房景初的四叔,想必都还有点印象。
房之骞便是如今那镇守雍阳之人,距离他上次返京,已过去六年,一回来便得知房景初和皇帝失而复得的长乐公主有了婚约。
起初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消息,恭喜了自己的侄子,没多久便又道听途说地知道了长乐公主与龙山寺僧人的秘闻,说是秘闻,其实早都人尽皆知,因而房之骞对这个公主并无好感,甚至十分反对她和房景初的婚事。
见她身边内侍到大皇子的营帐来要马,便走过去看了看。
人精似的韩知平当然认得他,先向孙承睿请了安,而后道:“奴才见过雍阳王。”
孙承睿与房之骞有交情,与他道:“这是我妹妹长乐身边的韩内侍,也是当年王府的老人,他来为长乐借一匹马,你懂马,不妨帮她从我这儿挑一匹吧。”
房之骞的确懂马,一眼就看出当中一匹白马体态出众,只怕是孙承睿自己的马,便选了它,“就它吧。”
“为何?”
“白马好看,公主也许喜欢。而且这马体型修长,适合女子骑跨,其他几匹胸腔太阔,不好坐稳。”
公主喜不喜欢房之骞不知道,但这匹马适才摇头摆尾不愿上鞍,脾气一定很臭,能让这位刁蛮公主在马背上吃点苦头也好。
孙承睿笑道:“你可真会挑,将我的马挑给了她,不过你说得对,其他几匹膀大腰圆不适合她,还是这一匹好。韩内侍,便叫人将它牵了去吧。”
韩知平带人牵了马走远,房之骞也与孙承睿辞别,朝外走向更远处的随行营帐,远远看见房景初正往手臂上扎腕带,他走过去,拍了拍他。
房景初转过身来,露齿一笑,“四叔。”
房之骞道:“你看上去精神不错,比前几日好多了。”
前几日他总是心不在焉,嘴上不说,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为了那个被宠坏的公主。如今她是大曜的谈资,朝中每个人都曾议论过她。
房景初笑笑,对希音闭口不谈,“今日四叔可要让着我点,别将我的风头都盖过去了。”
“就不许我出风头了?”
“你的能力早就是全大曜有目共睹,何须在这小小的猎场里与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争个高下。”
房之骞摇头哼笑,“那就让我看看你这公子哥的本领,比之六年前有没有精进吧。”
叔侄两个关系向来很好,他们岁数本就相差不大,仅有八岁之差,房之骞比房景初的几个表哥还年轻些,但就是这个年轻的四叔,六年前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被远调雍阳,成为了大曜北边最坚不可破的防线。
“房景初!”
身后传来个清亮的声音,是希音骑着她借来的白马朝二人赶来,她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溜侍从,身侧还有专人牵马。
公主的美貌夺目毋庸置疑,反而是那牵马的人吸引了房之骞的注意。
那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与公主有染的法师圆镜,纵然他戴着幞巾,也不难从他内敛平和的神情看出他的来历。
房之骞能相马,便也能识人,观其气度的确不同凡响,难怪公主中毒似的着迷。
希音打马朝房景初走去,和他笑盈盈说了两句,见他身边有个陌生人,想到日前房景初说他四叔从雍阳回来了,便猜想这位身高腿长的武将就是。
“长乐见过雍阳王。”
房之骞微微一愣,“殿下不必多礼。”
房景初疑惑问:“你怎知这是我四叔?”
“猜的。”希音乐呵呵的,“房景初,等会儿我们两个走一路吧,别人都打定主意要猎狐狸在父皇面前露脸,我知道你对这个看得淡,我们一路摘果子正好说话。”
房景初想了想还是婉拒,“怕是不能了,我和四叔说好一起,我陪你摘果子倒也罢了,不好委屈了他一个领兵作战的人。”
希音本来还想再要求他几句,但圆镜在不远处站着,担心自己蛮不讲理的样子叫他看到,便摆摆手,“那好,你们先走吧,今天这匹马真有性格,我还得和它再磨合磨合。”
她转身朝圆镜挥挥手,“圆镜,你跟韩知平回去吧!我玩一阵就回来!”说罢她夹紧马腹,作势要跑,马蹄刚抬起来,马奴便忙不迭地跟上护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林子里去。
照理说在这样的看护之下,是半点岔子都不会出的。
可就在希音离开众人视线一个时辰后,营地传来一阵骚乱,说公主的马在林中失控,五六个马奴围追堵截,都没能拦下突然发疯的马匹。
那马夺路狂奔,载失声惊叫的公主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消息很快传将开来,皇帝闻讯勃然变色,周遭寂静一片,只听他震声道:“传禁军!封林搜人!”
话音落地,军士惊惶奔走,号令声马蹄声骤然喧闹,原本静谧的树林顿作惊潮。
皇帝冷静下来,叫来身侧宦官,“查清楚,那马是谁献上去的,还有她身边的马奴,全都收押,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他们全部陪葬!”
兵荒马乱过后,林子里除了搜人的禁军,便不再有任何闲杂人等。
马也很快被查明来历,那竟是大皇子的马,今日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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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它借给希音,那么如今在林中失踪的人定然是他。
孙承睿心中惊愕阵阵,并非不能猜到谁会是那个幕后黑手,转念来在皇帝营帐外讨罚,请皇帝降罪于他。
“你何罪之有?”
“是儿臣失察,没看出这匹马被人动过手脚,将它借给长乐。”
“动过手脚?”
“这马陪了我五年之久,它是何脾气我十分清楚,若真有危险我定不会出借给长乐。”
“陛下。”紧要关头,房之骞来在圣驾前,“卑职可以为大皇子作证,殿下的确毫不知情,因为马是卑职替殿下挑选的,由此可见对马下手之人原本想要谋害的是大皇子,阴差阳错才误伤了公主。”
此话一出,皇帝果真面色铁青,不过他当下并未立刻追查此事,而是命孙承睿和房之骞各带一队人马,进山搜寻希音的踪迹。
这般安排过后,仍旧不能使人平静,皇帝叫人拉来随侍希音的几个马奴,命人将其打得哀嚎遍野体无完肤,但因为还要调查真凶,暂时留下了他们性命。
其余随侍希音的下人也都遭了殃,以韩知平为首的侍从们全都跪成一片,静待发落。
皇帝忽然皱眉,“那和尚呢?”
“圆镜法师…法师他……”韩知平低垂着脑袋向后张望,的确没发现他,情急之下只有磕头,“奴才不知,求陛下恕罪!”
“什么法师!朕已勒令他还俗,他不过是个俗人。”皇帝迁怒于圆镜,认为照顾希音是他分内之事,“见朕开罪你们,他便落荒而逃。”
匆忙之间韩知平也没注意圆镜的去向,心知他不至于落荒而逃,却也不知他到底去向何方。
因此韩知平只是将头埋得更深,没有替圆镜出言辩解。
时间很快过去,天色如同帝王的威压,阴沉沉黑蒙蒙笼罩每个人的头顶。
看天色,要下雨了。
密林之中,希音已不下三次听见密匝的马蹄从近处经过,可她发出的呼喊总像太微弱似的,没人听见。
也许她根本没能发出声音,她的脑袋太疼了,总觉得是旧伤作祟,从马背上摔下来后她便一路呼救往营地的方向走,嗓子早就哑了。
眼看走到了熟悉的树林,知道营地不会太远,谁知她脚下一滑,踩断木板摔进了废弃的陷阱。
她摔得狠了,头晕目眩睡过去,再醒来天已经黑了,雨珠淅淅沥沥从坑顶落下来,希音湿冷难耐,忍痛抱起木板支撑在自己头顶,搭起一个简易雨棚。
又过了许久,雨越来越大,她冷得支撑不住,迷迷蒙蒙间依稀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
她认得出这个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来到了坑边。
希音听见他揭开洞口枯枝,短暂寂静后,沿坑壁缓缓下落至她身边。
雨太大,此地距离营地还有百丈,如此不等他背她回到营地,她便要失温昏迷,唯有在原地等待救援或是雨停。
“希音,希音!”
他试着唤醒她,试探她的体温,可她毫无反应,唯有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片刻沉吟,他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再将女孩脏兮兮湿漉漉的衣物一件件除下,直到上身仅剩一片聊胜于无的遮挡,他犹豫一瞬,终将指尖勾上她后背细带,丢开了这条早已湿透冰冷的亵衣。
是肌肤相贴的功劳,使希音冻僵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