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铺娘子盘下探花郎》
1. 发簪竟是刻刀
上元灯会,天气阴晴不定。
前一日,风和日丽,夜晚便下了一场大暴雨。
雨后,兰溪河两岸的美人梅,依旧暗发疏香。
“布谷--布谷--”
河畔农田上空,响起了报春鸟儿第一次啼叫。
对岸,依河而筑的博雅书院,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开满结香花的院子里,讨论新来的夫子。
“凭他对《曾子易箦》的讲学,就不如申夫子见解独到!”
“那是自然,申夫子是谁?二十年前,便进了翰林院的探花郎啊!可犯颜直谏,到底是触怒了皇上,还得罪权贵,生生给贬到我们这儿来了。”
“可惜了,可惜......”
学子们正低声议论,宽大的松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道轻柔沙哑的嗓音,“斯人已逝,还望大家莫要再论。”
“书,书韫姑娘!”
有人眼睛一亮,欣喜又小心翼翼地唤她。
闻声,不少学子争抢着挤门而出,“书韫姑娘,你,你还好吧?”
顶着众人的目光,沈书韫从转角蔷薇丛中缓步走了出来,袅袅婷婷,却面无血色。
女子福身行礼,抬眼看来,恰逢树上的雨水滴落到她灵动的眉睫间,如泪如水。
瞬时,清丽可人的脸上,又平添了几缕晶莹的愁绪。
“今日,书韫替阿爹来和夫子办交接,适才失了言,望诸君莫怪。”
“没,没有,是我们不该随意议论刚去世的申夫子,请姑娘节哀!”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你们刚刚提及的探花郎,是那位六岁作诗,十二岁上马杀敌,来自临京的粱知远么?可他为何会来我们这偏地?”
沈书韫柔声询问道。
“正是,像你阿爹当年一样......”青袍学子抢先回应。
语音未落,一旁性急的学子又附和道,“听说他得罪了权贵,这才刚踏上青云路,便折来了我们通县,从此远离朝政中心,也是够倒霉的......”
沈书韫凝思不语,目光落在学子们手里的书封页,欲言又止。
“世事无常......”
“这是夫子让我们买的新著《切韵指掌图》。”
持书的学子忽地想起什么,定睛一愣,抿嘴接话,“书韫姑娘,我可以把这本书借给你,明日予我即成。”
沈书韫眸光沉落,墨画似的眉眼,好似添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哀伤,叫人怜惜得紧,随即扶额缓语。
“从前我阿爹砸锅卖铁、折本亏卖都要给你们刊印最好的书,如今他人去了,我还不知接下来如何支撑书铺。”
书铺的掌舵人申夫子,除了在书院教书,也卖书。
还会结合学子需要,刊印一些小册子,助学也助考。
因刊印质量上乘,书铺每刻新书新册,开售即空。
这是学子们都知晓的事,他们也常常迫于夫子身份,来此买书买册。
可对申夫子商人行径以此敛财,却嗤之以鼻,更何况刊印的册子大部分都是他学堂上讲授过的。
简直有辱斯文!
尽管碍于申夫子身份,可是,看在沈书韫的面上,学子还是将手里的书递了出去。
沈书韫接过,轻声道了谢,福身离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碎石路尽头,学子们还远远观望,不舍转头。
“就是个扫把星!还看......”
终于,有人忍不住嗤了句,“通县有佳人,可惜克夫父。”
三个字叫众人从迷醉中倏尔清醒过来。
的确,是个克男人的主儿。
众人泯然,纷纷摇头,却还是忍不住叹惜,“书韫姑娘看起来这般好,怎么就克夫又克父?”
她的未婚夫,据说刚和她订婚,第二日,人就暴毙而亡了。
申夫子去世前一晚,据说,也是与她拌嘴,当天夜里便断了气。
“可他那个算甚么未婚夫?不是官府大人出面强塞的么?她要不从,父女二人恐难以在通县活下去,而且那人据说本就有病,因过度兴奋,突发隐疾而死的。”
“谁知道呢?”
窃窃私语尚未停歇。
而另一边,沈书韫办完事,便急速离开了书院。
雨后初晴,女子一袭竹青衣裙缓步立定,眉眼间柔情瞬时无影无踪,眸光中竟还蹦出一丝与先前大相径庭的厉色。
可不能耽误了赚钱的吉时,她环顾四下,见周遭无人,便取下发簪,三下五除二。
发簪原来竟是刻刀!
沈书韫取出随手携带的刻板,扬手束下,在刻板各个角落迅速划下首字偏旁,刻刀移走在板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一番行径与她柔美可人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切韵指掌图》助学册—-手掌记忆法,大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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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对应‘帮滂并明,非敷奉微’;食指对应......,生命线末端则为‘来日’。”
如此这般,晦涩难记的36字母,拳拳在握,轻松易学,女子眼里添了一分狡黠。
得抓紧回去将它们刊印出来,卖个好价!
正要移步,一道焦急爽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书韫!我勒个大妹子,你咋还在这儿墨迹,你家又出事了。”
女子梳着圆髻,圆脸大眼,一身靛青衣裙,覆青布头巾,藕荷色碎花袖套,因制卖豆腐,人称豆腐西施的苏二娘。
她正气喘吁吁,叉腰半蹲。
沈书韫忽地转身,眉头一紧,语音轻颤,“出什么事了,二娘?”
“你家书铺快垮到通县河去了......”
听罢,女子心里咯噔一下,急松了手,手里的书连同刻板瞬时惊坠而下,“啪”一声摔去地面,此时,她也顾不着泥水路面脏了别人的书,径直朝书铺冲去。
苏二娘将它们一一捡起来,也追了去。
书铺一直由申夫子和沈书韫合力经营,为了减少成本,二人轮番守铺,夫子学堂上课,就书韫值守。
自从申夫子突然离世,沈书韫忙着丧事,还未顾及铺子。
可没曾想一夜暴雨,冲垮了屋顶,倾泻而下的雨水,整整淋了铺子一夜。
待沈书韫到时,“七雅书铺”的招牌歪了,门脸没了,只剩泡在水里的各种古籍、雕版,残花,以及散落四处的笔墨纸砚......
还有那些,她精心设计,强迫阿爹一手炮制售卖的辅学册子,都一一泡汤了。
从前,申夫子心甘情愿替她背了这骂名,如今人册两失,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责怪自己没有照看好铺子,对不起申夫子。
如果说沈书韫最珍爱的是那些个替她赚钱的辅学册,那申夫子最看重的便是这些古籍雕版。
不能让阿爹的心血白费。
沈书韫来不及思索,便一股脑跑进大堂,脚下淌水往靠后的刻版房走去。
“大妹子,要书不要命,傻到家了吗?”
“看呐!那上头有一根大棒子还悬吊着!你千万要当心啊!”
苏二娘一手指着大堂后上方,焦急地唤她,一边也捂头,上下左顾右盼地地跟了进去,正抓着她的衣裙,准备便往外拽。
那根巨大的房梁就在此时砸向二人……
2. 决心前往临京
彼时,沈书韫正踮着脚尖取册子,可手还未触及木架最上层,巨大的响声......
“噼-啪-”
低沉的“轰隆”声、断裂声、书架被砸断发出的”咔嚓“声,以及不知何物破掉的“嘎吱”声,次第从耳边一一炸开。
大堂上方,整根房梁连带着瓦砾轰然坠落。
“小心!”
一道冷厉如剑的男声唤来,随即,一只刚劲有力的大手,突然箍住并用力裹带她的腰身,猛地朝后一仰,拼命往角落方向挪去。
二人忽地摔进靠墙积洼地,各自溅了一身泥水,沈书韫呛了一口,摔坐在地上,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她下意识用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脑袋,身体不住地颤抖,脸上亦没有一丝血色。
刚一瞬间,沈书韫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这砸后余生的心尚在悸动,她顺手往下捂着起伏有秩的胸口,慢慢觉得自己还活着。
可眼前的书铺前店后院,在暴雨后几乎坍成一堆废墟。
缓过神来,沈书韫脸色焦急,虚弱地唤着二娘。
被男人一掌推至大门一侧角落的苏二娘,此时亦瘫坐地上,紧紧地捂着胸口,回应沈书韫自己还活着。
安了心的沈书韫,适才转眸看向一旁单手扶墙站立的男人,声音微颤,“原来是你!”
一月以来,这人时不时就在书铺周围晃荡,沈书韫对他既熟悉又陌生。
沈书韫早有耳闻,面前这个身形颀长的人,名为梁知远,通县新任县丞,是弱冠之年,便以探花郎名满天下的天之骄子。
京城名门闺秀为他倾心,誓死要嫁他,甚至还有人榜下捉婿,可他却申请去僻县做一个芝麻小官,官家小姐一气之下退婚。
一时间,青云路断,官人两空,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便又沦为一场笑话。
粱知远抖了抖身上的泥水渍,又弯腰拾起散落的佩剑,“暴雨,随时会来,我送你......”
“你刚才救了我,不敢再劳烦大人,谢谢。”沈书韫伸手扶额,感知着依旧微微发烫的喘息声。
男人瞳孔收缩,顺手抓起沈书韫手腕,势要带她一同走出这危险的铺子,可男子不知自己力道大得像要将她骨头捏碎,还冷声说道,“通县地势东高西低,书铺位于西边地势低洼处,暴雨再次来袭......”
“疼!”沈书韫弯弯嘴角,看着被男人抓着的手腕,有些介怀与恼气。
“别忘了,申夫子让你要听我的。”男人双眉紧蹙,语气冷硬。
可她不想与这般风口浪尖的天之骄子有任何瓜葛,哪怕父亲也曾与她说起此人人品尚可,有事可请教于他。
可即便这样,沈书韫不愿承这份人情,毕竟女子的名声不似男子,一旦名声丢了,便如落入万丈深渊,被人口诛笔伐,直至淹死。
倘若一旦与他这般走出,还不知这庙小风大的通县会传出一番怎样的龌龊。
即便沈书韫内心并不囿于这思想作祟、吃人不吐骨的名声之缚,可阿爹去世当头,身为子女,终究是要注意一二,恐连累阿爹被骂“子不教,父之过”,亦是沈书韫不愿见的。
况且,沈书韫对他印象并不好。
两月前的一日,春雨潇潇,书铺尚未开门,沈书韫正伏案几上擦拭《四书集注》的封皮,木门忽地被人推开。
来人正是梁知远。
可他并未着官服,沈书韫也就不知此人身居官位,只见他刚进门,一本书正好从书架上掉下来铺撒在地上。
他一脚迈进大堂,便用长靴碾过散落的《桃花亭》残页,又抬眸扫过书架上的话本,棱角分明的五官面无表情,右手食指直地上,语气冷厉,“你好大的胆子,竟私藏淫词艳曲,依律当封!”
碰及她的心头好,也见不得这般霸道,沈书韫反手撕碎案头的一叠纸,纸屑如雪片般砸向他,“这位公子,看您也是读书人,早晚也会进入仕途,你今日这般莫名其妙,不敲门,进门还踩脏我的书,这几页,权当贺礼,恭祝您今后青云路断,永困九品!我的铺子不欢迎你。”
梁知远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自觉似有那么几分欠妥,弯腰拾起散页,又拿出腰牌触拢沈书韫眼下,微微颔首,表情疏淡,语气平缓下来,“今日并非公务,我也是好心提醒,可书按依律要带走,适才多有打扰。”
……
沈书韫每每想此,一口浊气闷在心里,看着眼前阿爹的心血,付诸东流,可念在刚才梁知远对自己又有救命之恩。
“先前还多谢县丞大人对书铺,还有阿爹的照顾。”
还未等粱知远应声。
沈书韫语气更加软和道,“梁大人,我想知道你前几日来铺子,对我阿爹到底说了什么?为何当天夜里,他人就没了?还望梁大人告知。”
角落的苏二娘,捂着小肚子走了过来,扶起沈书韫。
粱知远神色宁和淡淡,“他让你关键时刻要听我的!”
说罢,转身离去。
沈书韫之前怀疑阿爹的死是否与他有关,可她清楚,阿爹的死与他无关,她亦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有一次,她躲在雕版房内刻辅册,透过门缝见他拿着《通县志》来向阿爹请教几处不明之处,后来他再来书铺,也是为此,而已。
今日阳光彻底冲破云层,一扫往日暴雨冲刷而至的阴霾,死去的人已不在,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像通县这样的穷乡僻壤,想要挣一分钱,除了绞尽脑汁,就是投机取巧。
通县是南朝南部小县,唯一的书院便是这“博雅书院”,学子不多书铺却不少,可那些铺子皆是当地富户投钱开办,书院需要的书也多从别处购得。
只因申夫子供职于书院,这才让沈书韫钻了只有夫子方能作辅学的空子,刊售辅学册,她也才能赚得银钱。
沈书韫在苏二娘的搀扶下,一同回了家。
二人热心赚钱,情同姐妹。
不仅生意紧邻,苏二娘租住的房子也紧挨着。
一日,二人促膝谈心,卧榻旁圆角凳上坐着的沈书韫,看着手里的蔷薇花瓣,若有所思,勾了勾唇,柔声道,“二娘,我打算离开通县。”
“你去哪,我跟去哪,我卖豆腐,哪里不是卖。”
孙二娘一年前,为了寻被拐子拐走的女儿,一路颠簸到这里,幸得沈书韫搭救,适才予她书铺旁搭一棚,制卖豆腐为生计。
如今书铺垮了,豆腐摊儿也难逃厄运。
“可是……”沈书韫关切的眼神,看向她。
话未落全,一向爽利的苏二娘,眼眶急红,眼泪从眼眶里瞬间滑落。
其实,苏二娘不喜在人前流泪,可每次敏锐地感知与囡囡有关……
嘴角颤了两三下,带着哭声说道,“我知道你,啥也不用说,我打听了,王八拐子冲去临京了,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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凼才能卖个好价钱。”
说完双手捂脸,不住地呜呜哭了起来。
“囡囡-”
沈书韫放下花瓣,起身过去,一双手臂围抱着二娘,任凭她眼泪搁自己右肩上,柔声宽慰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一起上临京找囡囡!”
二人细细准备了几日。
临别前的一天,沈书韫提着一壶酒和一只盐焗鸡,来到一座新的坟茔前,摆放好便跪下,喃喃自述道,“阿爹,我要去临京了,不过您放心,有二娘陪着,我也不是去临京贪玩儿的,我去那会继续开书铺。”
“也会修古籍,刻雕版,我要赚大钱,到时候我要把临京所有最好最贵的酒,都给您买回来,让您喝个够......不过您不在,我就不做辅学册了。”
那日春雨如烟,微风携着湿润的草香一同围着她,春寒忽至,也拂红了她的鼻尖与眼眶,看着眼前深埋地下的亲人,心里愈发酸涩,从此是彻底没了阿爹,可亲生父母,他们会偶尔想起自己吗?还是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通县已了无牵挂,她想去临京寻找缠绕自己许久的答案。
临京,南朝子民人人向往之地,听说所有的街道皆由青砖铺就,大街小巷穿梭着番邦四海之人,驼铃商队络绎不绝,酒旗飘扬、瓦肆彻明......无不显示着它独一无二的繁华与富庶。
沈书韫与苏二娘,带着各自的心事,出发了。
三月后。
一辆驴车缓缓驶入临京来福坊,停在一间客栈旁。
女子一袭浅青色衣裙,眉眼清冽,似一汪山间清泉,抬眼示意,向堂倌要了一间客房。
“你们这儿风水最差的坊叫什么?”沈书韫话风一转。
苏二娘一头雾水。
“娘子,永福坊的风水就不太好嘞,你看远处主街可热闹,晚上,我们这条街狗都不来!”堂倌忽地发现自己嘴快,说错了话。
“说谁狗呢?你才狗娘养的狗不理豆腐包子!”
沈书韫一把拉住孙二娘。
二娘最见不到有人说书韫,快意恩仇的性格,在通县时,就没少和人拌嘴干架。
“好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心善的二娘,饶过他一回吧。”
沈书韫推搡着二娘进了房间,一见着床,双双摆成大字型。
二人先前商议到了临京定要先饱睡一觉,以舒缓连月来,长途跋涉带来的身心俱疲。
可真到了,二人反倒精神抖擞,窃窃私语到半夜,方才入睡。
翌日。
沈书韫在牙人带领下,来到城西一家不起眼的铺面。
铺子缩在巷弄深处,门前正对着一道斜岔的丁字路口,形如刀劈。
推门入大堂,逼仄昏暗,四壁无窗,房顶揭瓦处也黑黢不见光,大堂左侧连着院子,一进一出,旁边的角门通行,两间睡房居后,两间杂屋占前,各由一道围墙连接。
围墙下是一口枯井,井旁搭了一架草棚,围墙外是暗沟,空气淤堵,气味杂陈。
也不知寸土寸金的临京,为何还会有这般铺子?
沈书韫同牙人从屋内走了出来,看了看隔壁像是一进一落的布局,明显比这个铺子好上千倍。
正要转头询价,却见门扉被人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出。
“你怎会在这儿?”沈书韫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梁知远,一脸惊讶。
他指了指,“我家!”
3. 竟然成了邻居
沈书韫瞥了一眼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语气淡然,“大人不是应该在通县么?”
粱知远不作答,指节分明的手骨勾了勾线,一把钥匙从袖口里滑出,晃了晃沈书韫的眼,转身便离去。
“看来这房子修好,来收房喽。”牙人手舞足蹈,咧嘴说道。
沈书韫不解,“您识得此人?”
“他月前从我手上过的这屋,来人都叫他啥梁主事,我老婆子当了半辈子牙人喽,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大官人,关键对我这样的人,他都有礼守信,不知以后哪家姑娘有福喽!”牙人眼神迷离,透出亮光,险些酸掉沈书韫的牙。
可沈书韫此时却无暇探及粱知远来由,忙着和牙人讨价还价,费了好大一番劲儿,适才以80贯买下铺子。
入夜,晚间雨雾重添了几分,沈书韫先回房便栓了门,点上灯,晕黄的灯色渐渐铺满房间。
油灯扑朔,二娘推门,一阵凉风灌入,一室暖紧随即一扫而空。
关上房门,姐妹二人便迫不及待分享今日收获与见闻。
二娘自是火急火燎的开了嗓,“大妹子,我去了一趟西市,人多得像蚂蚁赶场,铺子、货郎塞了一大街,都是钱喂!我想好了,我就制豆腐,做个豆腐货郎!”
“瞧把你高兴得,不做豆腐西施啦?”
“谁说不做,那就,做西施货郎!”二娘故作搔首魅态,扬着下颌。
“好好好,我的好女郎。”
二人齐声大笑。
“大妹子,我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想法,反正我跟你,尽量不找你麻烦,我做豆腐,有一口锅就成,我们俩的窝,还得你来。”
“跟我还客气,等你找到闺女,我可是要做干娘的,落脚地我已搞定,明日带你亲验。”
说到二娘的痛处,她脸色瞬间暗了下来,瘫坐在床榻上,“囡囡是不是已经去了大户人家,说不定哪家缺闺女,她这么可爱,就细腻地养着,养成像你一样的文化人,要是这样,我二娘也认栽。可如果......”
沈书韫伸手轻轻移过去,抱着二娘,宽慰道,“好人有好报,你这么好,上天一定会庇护囡囡,明日我带你看完落脚处,我们就去茶肆,那儿人多,总能充能打听些消息,回头铺子弄好了,我给你刻一些囡囡的画像,印出来,满城张贴,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回她的。”
二娘不住地簌簌落泪。
夜深下来,二人不知依偎了多久,方才睡去。
偌大的城市,两人无亲无故,彼此便是对方的依靠,沈书韫还不知繁华的背后有多少繁事。
天光微亮,沈书韫便起床拾掇,轻手轻脚地,可还是免不了响动。
“大妹子,这么早,是有啥大事吗?”语焉囫囵的二娘,半醒揉搓着双眼说道。
“今日是匠人去铺子的第一天,我要早一些过去,铺子本来风水就不好,我去晚了,怕就真的救不回了!”
二娘虽不知沈书韫是何具体安排,但姐妹同心,她势必也要起早同去。
沈书韫让其晚些过去,可拗不过她的性子,二人便一同出了门。
客栈与铺子同属永福坊,只是分属两头,一刻钟的距离。
不多时,远远地,沈书韫便见铺子门口站了个人。
走近,那人是个少年模样,精瘦的身子,见二人走来。
他迎了上去,瞪圆眼睛,语气欢快,“昨儿个牙婆和我说,早上在这儿等,等街上遇到最好看的便是东家,我看都长得怪好看哩,不知东家是?”
二娘上前一步,语气得意,回指着,“看清楚!这就是你东家!”
“东家好,东家好!我是杜小五,泥瓦匠,不过你需要木匠、铁匠、花匠,不管啥个匠,我都能给你弄来全临京城最好的。”
沈书韫见少年模样,心里打鼓,担心他办事是否牢靠,不过,信人不疑,疑人不用。
转头,她便领着杜小五告知铺子风水不好的由头,改造也先从这几处着手。
交代完,沈书韫同二娘沿着青石板街踏去,永福坊折过去便是朱雀大街,转角便见一家茶肆,支着鲜色布幌,茶肆里飘出各色茶香。
茶肆分上下两层,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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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还有一个台面儿,台上一条案几,一块惊堂木,还有一个穿着嫣红裙裳、浓妆艳抹的小娘子,摇着扇与台下的客人打着招呼。
沈书韫二人找了一楼一方桌,刚坐下,堂倌即来,“给您二位上什么茶?我们店还提供茶果子,光蒸饼、花蒸饼、芝麻饼、蜜饯、枣糕、棋子面……”
“两杯绿茶,你们茶肆今日是有什么特殊活动么?”沈书韫望着台上的小娘子,询问道。
堂倌脸色添笑,语气明快,“娘子,柳摇金,摇姐,我们茶肆的当红说书人。”
话音刚落,惊堂木猛拍下清脆的声音,随即,一把又甜又亮的嗓门,在耳畔响了起来,“钢刀劈水水不开,钝斧劈冰冰粉碎,列位看官,今日摇姐斗胆再次开讲一段朝堂奇闻,若说得不好,还望海涵;若说得好,且听我细细道来......”
二娘埋首附耳过来,“这妮子够爽利,一板子下去,大家都不出声儿了。”
“那叫惊堂木,说书人惯常用具。”书韫附耳回应道。
“都说这京城卧虎藏龙,今日要讲的这位爷,便是其中一位,他六岁能文,十二岁能武,去年中了探花郎,主动请缨去了那僻,大家知道为何,好好的青云路,非得亲手葬送?”
台下一片轰然,众说纷纭。
“啪!”一声惊响,话头继续。
甜亮的嗓音又响起,“且听我来说,揭榜当日,探花郎被榜下捉婿,深知摆脱不了权贵势力,自贬官职,去了那遥远之地,女方自然断了对他情与爱,退婚算盘打响了,探花郎赴边任职,因治暴雨有功,又调回了京,往日那退婚的女郎,又缠上了郎,不知这一次,探花郎,又该申请去哪踏浪......”
如果沈书韫一开始不敢确定这娘子讲的是通县的粱知远,但“探花郎、六岁、十二岁、暴雨”这些,足以让她听明白。
眼角藏笑,半捂着嘴,提声道,“二娘,她说的是粱知远。”
“梁大官人也来了?”
“比你们早到一月。”
沈书韫耳畔不真实地响起了某人的回声。
4. 权当失财免灾
寻声望去,来人青绸圆领袍,素白衣领口微露出,腰束乌角革带悬银鱼符,衣料虽无纹,却显端雅气度。
身旁还跟了位年轻小厮,亦是样貌堂堂,想来也是他来临京的随从,毕竟变成了什么主事。
“梁大人安好!”沈书韫笑意盈盈,对着正要坐下的粱知远招呼道。
刚才一门心思听说书人讲事,居然没有关注到邻桌来了位老熟人。
男人居高临下扫了二人一眼,适才掀袍慢慢坐下,定睛审视了一番台上舌灿莲花的说书人,说书人这辈子大概也没想到,正角来得恰如时分。
又转头瞥了眼沈书韫,漫不经心说道,“有你幸灾乐祸,安好不了!再晚来一会儿,就快被人说去阴曹地府了......”
二娘一听,皱了皱眉,扶着桌沿儿起身,解释道,“梁大人,我敬您是个大官人,可书韫好歹也是个有文化的小娘子,她没有笑话你!”
梁知远面色如常。
沈书韫脸上一闪而过的尬意,伸手轻拉了拉二娘的胳膊,“大人,您慢慢用茶,我们就告辞了。”
说罢,沈书韫牵着二娘的手,放下银钱,疾步离去。
刚踏两步,身后便传来,“小二,把你们茶肆掌柜叫来!”
刚迈出大门,二娘慌了神儿,“来临京,他也是大官儿吗?”
二娘询问的恰好书韫亦不知,“具体不知,通县哪一个官人不欺压百姓?我是害怕与他们打交道的,梁知远毕竟他是官,我们是民,即便他住我们隔壁,我们也天差地别,上次救我们的人情也还了,以后尽量离远点。”
默默点头的二娘,为自己刚刚那般行径有些略过而打了个颤,她虽然号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官员是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惹不起的。
二人至巷角处,二娘去西市与人商量搭边铺卖豆腐,以及采买锅碗瓢盆一类生活用具事宜。
而书韫则转头回了正在翻修的铺子。
她担心通县书铺的事再重蹈覆辙,这一次她想把铺子打造得结结实实的,能经受住临京城的风雨。
毕竟,此处难与通县铺子简单做比,往后她与二娘还要在这里住下,在这里营生。
为了赶进度,这日下午,铺子还多了一个木匠曹叔和两名瓦工。
屋顶是头等大事!
杜小五忙着里里外外加砖添泥固宅,曹叔忙着打制最重要的书架、雕版架,至于其他的细节稍后再行完善不迟。
沈书韫简单和几人打了招呼后,便蹲在铺子门口比划着杜小五找来的“泰山石敢当”,她取下头上的发簪,在上头一刀一刀地仔细刻印。
正在重铺门前石板路的杜小五,好奇询问道“东家,您这是在刻啥?”
“朱砂符咒,化刀劈的“穿心煞”,你瞧门口这丁字路,没有修路以前这儿挺好,开了路,这儿便一落千丈。”沈书韫垂目凝神时,不忘仔细回道。
杜小五听罢,挠头半懵半懂,干脆继续自己手里的活儿。“小五,大门两侧记得预留种矮竹的缝隙。”
“保证记着呢,东家!”
接连几日,书铺翻修没个停歇。
几乎快完工时,沈书韫照常来到书铺忙活。
她心里盘算着进度,这一日最大的任务,就是要将雕版架子和书架加固。
铺子里曹叔“叮叮当当”的声音穿墙而出,好在已是辰时,四邻也无人懒觉,加上翻修开工前,沈书韫同二娘去西市采买了好些见面礼送至四邻,打了招呼。
沈书韫以为自己周全了,哪怕因为敲打翻新闹出的动静,邻人多少也会承她的情。
可没想到有人却不。
檐角铜铃被木槌敲击的声音震得轻颤,粱知远揉着太阳穴,起身推窗,隔壁槌击声愈发响亮。
睡觉被吵,这是他难以忍受的。
瞬间窝一肚子火气,推门出来,面见沈书韫正要转头回避,“你站住!你要拆了我宅子不成?”
沈书韫听罢,左手“哐当”一声丢开木板,右手拿着的刻簪倏地插回发间,柔声道,“梁大人安,可你曾见过房屋修缮,卯时动工辰时歇,这里可不是绣楼里描花,还望大人见谅。”
粱知远瞥见门前排着成型的几个木架,冷笑道,“木架要换,规矩倒也不必换,就你还在临京开书铺......”
正在干事的沈书韫似是另一副面孔,她转头抡起斧头将木板劈成两块,继续忙活,“大人,我亦是通晓《工部营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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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例》,还请包容一二,那日我也与您事先说清楚的,可能会有一些吵扰。”
粱知远见状后退半步,鼻尖萦绕着新鲜柏木的苦香,不经意间瞧见对面这个女人,袖口磨出毛边,指节尚缠着渗血的面布。
原来这般柔美女子亦是能吃苦,不是冲动开书铺。
此时,屋内传来匠人的咳嗽声,“东家,北墙的卯榫......”
因人手不够,也因节约为上,有时沈书韫自己也要搭把手。
“就来,曹叔。”
“申时末收工,劳烦梁大人再忍几个时辰,等书架归位,我亲自送两斤隔音用的艾草灰来赔个不是。”
沈书韫正要钻进里屋,谁知男人来了一句,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话。
“你不能走,你得对我负责!”
粱知远收起冷硬的语气,又觉得哪里不对,“你吵到我睡觉,我休沐......”
沈书韫方才回神过来,除了上次他收房见过这人,敲门送四邻见面礼时,他亦在,后来就再未见过他出入此处。
沈书韫以为他不住这儿,或者还有别处房宅,可谁知?
开弓哪有回头的箭,沈书韫情急之下,柔声试问,“梁大人,我可否用一贯钱,抵你一日清梦?”
说话间,沈书韫指尖从袖口处绕出一串,轻轻递去粱知远跟前。
“你这是想拿钱了事,还是当我是顺天府衙前擂鼓鸣冤的?”
“大人,两贯钱?”她又从袖口出拉出一串,垂眸未直视。“这都能购买三斤酒,喝了可睡到天昏地暗。”
“就这?看来我从前是高看你了,果然......”
说罢,接过沈书韫手里的两贯钱,甩袖而去!
里屋曹叔又叹息了两声,“东家,北墙这里的架子快撑不住了......”
忙了一整日,各自回了客栈,二娘见书韫垂头丧气,以为是累着,招呼她在塌上躺下,仔仔细细帮她重新绑受伤的手指。
二人闲聊着,她才得知今日失财了。
可听罢失财缘由,二娘惊坐起身,一脸不可思议,“梁大人怎么这样?”
沈书韫懒懒回了句,“还不止,后来他更……”
5. 凶铺孕育吉祥
二娘侧身,瞪大圆眼,竖耳朵倾听,想要知道后续。
原来,粱知远拿钱转身走了几步路,忽地又转头,意欲让木匠帮忙给他顺便打制一张案几,说是小厮当初制办的案几高矮不合适。
讲到此,顿了顿,沈书韫面色平静,眼底一汪清水恰似被浊水涤荡,表情亦变得扑朔迷离。
二娘一声声催促下,她方才继续,听罢粱知远这般要求,努力解释了一二,转身便离开了,真是“听君一席话……”
“一个大官人,他还真好意思开口。”
听二娘说完,沈书韫脸上清晰地展露出戒备的表情,脱口而出,“以后躲着点!”
“对!”二娘附和道,二人聊着便渐渐酣眠。
婆娑的光影穿过窗棂,斜斜地落在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眉梢,恰到好处地模糊了二人眼底各自的情绪。
日复一日地忙碌,二人也都有了各自的进展。
二娘这边和一家卖山货的店家商议好了,出一锅豆腐,搭边卖,挣得银钱,四六分,店家四,二娘六。
而书韫这边,铺子修葺就这两日便结束,接下来,还要去顺天府打点,办理经营相关的文书。
只有牙贴下来,书铺开业迎客,在临京才算得上有一份正经营生。
翌日。
微风轻抚发梢,沈书韫与二娘迎着漫天春光和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前,今日好像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快到书铺,与之并排一侧的永福灯笼铺掌柜探头出来,招呼二人。
沈书韫浅笑颔首,速速移步,她心里头顾念着铺子最后成型的模样,二娘亦垂眸示意。
像沈书韫这般说话、办事都让人如沐春风的女子,三两次接触下来,便让人可亲,二人这般走在街上,恰似一股春风漫过人们心坎。
“东家,二东家,你们都来啦,瞧瞧还有哪儿需要添补的?曹叔还等着找补。”杜小五一脸殷勤迎了上来。
几天时间,如此顺利完工,沈书韫知晓因众人齐心协力的缘故,今日即便还有添工,也可安排焚香洒扫了。
二娘不清楚读书人的讲究,也帮不上忙,只默默跟在书韫身后。
沈书韫走到铺子门前,转身看了看远处,如刀劈的丁字路口,因置一块朱砂描红“泰山石敢当”于此,“穿心煞”便破了。
回首看着褐黑色的木头上,朱砂描红的四个大字——“七雅书铺”,书铺招牌这么一挂,就像那么回事了。
门前铺了一层青石砖,就着一颗老树下,书韫也让人添了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子,一来方便夏天客人在此消暑小憩,二来平常自个儿在此刊刻个小玩意儿,也便利极了。
大门两边种了矮竹,文人雅士皆爱之,想必爱买书之人亦是。
可书韫深知这些矮竹虽比不上“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的意境,但风吹来的细细竹香,也算是添了一份韵。
心里默语两下,随后,领着二人来了大堂。
二娘眉眼舒展,忍不住“哇”出一声,“大妹子,大堂比原先见的亮堂多了!”
是啊,原本屋顶上仅有两片明瓦透光,如今换成八片,四角也各增加了两片。
四时天光与景色,皆由它们滤下,屋内也变得柔润清皎、莹莹敞敞,使原本晦暗阴涩的屋子,多添了几分阳气与幽华,想来那些阴湿之气,和砖缝间暗绿的霉斑,亦不复见踪影。
经商之人,最怕阴气聚而不散,背离“向阳纳吉”之理,我们人所居住的阳宅如此,商用铺子亦如是。
大堂至后院加了一道角门,穿门而过后,书韫没再关注其他,而是径直来了后院水井处,双手扶着井边,竟倒映着清亮的自己,还见山泉之水从下往上汩汩冒出。
“小五,这口井你是怎么引出活水的?”书韫语气惊讶。
杜小五昂首挺胸,跨步向前,来到井边,饶头道,“我没引勒,东家!我就和两个泥瓦把水井扫了一遍,发现眼子堵了,我们给通了,嘿嘿!”
二娘对杜小五说了句“瞧把你能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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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还不忘给他拍几个巴掌,可小五不知二娘力气大,险些被热情得拍到井里。
几人哈哈大笑!
而后又继续巡看,四间杂屋,两间收拾出来做卧房,二娘和书韫各执一间,另外一间用做刻版房,一间用做净房。
院子也被清扫得干净明亮,净房旁的草棚支架,书韫伸手扶了扶,亦不摇晃了,仔细一看,卯榫处都有加固的痕迹,心里暗自赞叹杜小五的负责与曹叔的专业。
这里比不了通县,也因囊中羞涩,没办法专门置办一间伙房,先前便和杜小五、曹叔商议靠围墙跟儿,让泥瓦搭了两方半人高的墙体,顶部再用搭棚式的方法撑起,里头做了石案和一方灶,置锅碗瓢盆。
沈书韫走路时,伸手贴身掂了掂荷包,通州卖宅子,阿爹留给自己的银钱,以及自己前些年攒的钱也快到底了。
转头一想,虽说院子被占用了一角,看上去没有那么美观,但院子里有井、伙房,且相距不远。
如此,便在临京城有了生活与经营必备的空间,沈书韫已很是满足。
再折回大堂,曹叔在靠后的位置给做了一方柜台,方便她算账、计数和裁纸。
大堂上方刻在墙上的《文魁星点斗图》,先前朱笔断裂、墨迹晕染后形如泪痕,书韫用发簪就着毛笔,一点点修复完全后,如今再观之,鲜活的文气冉冉升腾。
至此,外部形煞因”泰山石敢当“化解,大门门楣处悬挂铜制八卦凸镜,反射路冲邪气;门前洼地填平,青砖由高而低重铺,两侧矮竹搭配,形成“水(财)流入宅、绿屏挡煞”的新局面。
加之井水复活。
通过“镇、化、引、活”,沈书韫一番精心布局与调整,困扰铺子最大的风水问题得以解决,如今已是凶中生吉,希望今后皆大吉大利!
众人再回书铺门前,忍不住拍手叫好。
接下来,便进入最重要的一项,倘若这一项通不过,沈书韫知晓,她与二娘便只能打道回府,回通县僻县!一切白瞎!
6. 申领牙贴受挫
沈书韫转眸,瞥了眼旁边的宅子,青天白日,门扉紧闭,想来这梁大人今日断是忙公务去了?
“小五,这是工钱,麻烦你给大家结一下,顺便问问大家近日是否都有空,我想请大家在德香苑吃午食,以表谢意。”
沈书韫说罢,苏二娘细细挪了挪脚,靠近她,抿嘴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那开销可不小,往后花钱的地儿还很多,差不多得了!”
沈书韫眨了眨眼,示意无碍,二娘看罢亦无奈。
“东家,你美也就算了,这也太好勒,我回头就问问他们明日有没有空,给您回个准话儿!”
“对了,小五,门口矮竹两边你再帮我添两副花架。”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在哪,沈书韫还是那么爱怡花弄草!想当初通县书铺养死的一批又一批,也不知未来,这里的花又该死几批才……
铺子修葺完成,趁日头尚早,苏二娘回客栈收拾东西,沈书韫欲赶去官府询问能不能尽快申领牙贴。
来临京,她还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
此去心里尚有些打鼓,也不知会不会遇到什么阻碍,想当初在通县办理牙贴的时候,阿爹折了好些字画,几经磋磨,方才领到。
摸了摸袖口里的文书,沈书韫长长舒了一口,定了定气,才走向顺天府。
皇城根儿下,像这类事宜基本由顺天府处理。
一袭竹青裙裳的女子,沿着府衙方向走去,踏着青石板,远远地便望见一番恢宏气派,女子走近,伸手向门房递交文书,文书下还藏了银钱。
门人是一年轻小厮,见他熟练接过,从文书底下顺手摸了摸往袖口处塞,斜眼睨了睨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慢声低沉,“还挺懂事,家里大人怎没来?”
少女一耳便听明,沈书韫柔声回应,笑语道,“大人,就是我要办牙贴,还请您通融一二。”
门人左手拿着文书,瞧了瞧,又瞥了眼女子,表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长得如此俊俏的小娘子,不去抓紧嫁个好郎君,开书铺?真是吃饱撑得。”
门人喃喃自语,沈书韫没作回应。
他瞧了又瞧,碍于正常程序,南朝律法并未规定女子不能向门房递交文书,见他又翻腾一阵,懒言缓声道,“里头直走左拐第二房,找主事大人。”
说罢,闭目养神,不再开眼。
女子本想再问仔细一点,见这般,只好福身行礼,疾步快走。
可刚跨进顺天府,朱漆兽头门内,青砖铺就延伸出三条甬道,以中间的甬道为点,分东西两廊,而门人所指实则是东廊,还是西廊?
沈书韫止步于甬道内,扶额翘望。
暮春之风,夹杂些许初夏的躁气,脚下青砖上的蚂蚁排成列,一直在原地打旋。
忽地,一道略带熟悉的磁性嗓音从耳后传来,“跟我走!”
沈书韫转眸,颀长的身子,着一套绯色官袍,绣鹭鸶补字,玉带钩悬金丝绦,乌纱帽下一双与往日不同神色的眉目。
“愣什么,不是要办牙贴?”
回过神来,沈书韫跟着皂靴踏着青砖,听着男子腰间随步轻响的牙牌,她从后才仔细端详了男子衣服,袍角随微风翻出了银竹暗纹。
走了几步,沈书韫终是开了口,“您在这里为百姓谋福利?”
男子冷冷地,回了一句,“这还不明显么......”
沈书韫不再多问。
领她之人正是书铺隔壁住户,粱知远,沈书韫也是今日才知晓原来他在顺天府任职。
来到门人所指的位置,梁知远坐下,示意她将相关文书准备好交出来。
沈书韫疑惑道,“申领牙贴,是大人您在办?”
绯袍玉带的青年掀帘踏入厅内,腰间钩悬的鱼符撞出清响,女子抬眼正撞进一双淬了寒星的眼,“要不然呢......”
粱知远自通县调回京城,任户部清吏司主事,主要负责户籍、钱粮、税务等一应事务,除了这些日常工作,没有人知道他身上还肩负皇命——追查被称作“妖书”的刻板源头。
坊间传闻,自他回到临京,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查账便查到了礼部尚书家。
也因当场撕毁假账,一时间又成了全京城的风云人物,沈书韫听罢这些传闻,心想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
一声令下,“交出来!”
旋即,女子被唬了一跳,垂下双眼,伸手将文书递去,柔声道,“全在这儿,请大人您过目。”
堂内,空气仿佛凝滞,肃杀盘旋头顶,女子愣愣的眼神看向对方,墨画般的眼眸,点缀着心跳加速,暗自揣度眼前的男子会不会公报私仇。
毕竟上一次她装耳背,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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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帮他重新打造案几,早知今日会求人办事,何必当初。
一想到这里,沈书韫情不自禁握拳捶了几下腿,梁知远抬眸看了看她,空气里都冒着尴意。
男子翘起骨节分明的手指,从文书中抽出一页甩在案头上,仔细端详,面色严峻,厉声冷语,“南朝律法《禁私刻令》写明了,女子不得掌书坊印信——沈娘子的父亲过世才几月,如今你却把铺子从通县挪到临京,还自己当家?你觉得这合适?“
沈书韫听罢,吞了吞喉头,回想自阿爹突然离世,通县府便有官人打书铺地契的主意,若不是得阿爹友人援助,恐怕自己早已人财两空。
这好不容易来到临京,想着临京地大,官风是否会清明些,如今看来就连这里的官人似也依旧要磋磨她,断她的生路?
为何女子要遭受这么多质疑,被定这么多规矩。
突然间,沈书韫抬手正要解开自己的衣衫,双手摸到胸前,又停了手,眼神里透露出几分失望,低声急辩,“民女猜想梁大人应该也是读过《列女传》的,民女自小其实就不知生生父母亲到底是谁,后来幸得阿爹,也就是你见过的申夫子,将我收留养在书铺,八岁那年,书坊走水,是我抢出了六十四块雕版,这道伤疤便是我这般女子的印信!”
沈书韫说罢,伸出食指倒指了指自己胸口处。
梁知远见眼前柔美恬静的女子,怒陈一番,瞳孔骤然收缩,本是在走正常程序,谁知竟这般反应......
想要在南朝经商,定要拿到官府发放的牙贴,而牙贴办理需要符合条件,更要顺着层层程序而来。
根据南朝律法,想要办理牙贴,需“身家殷实”的良民,且拥有一定的房产、商铺,确保自己有一定的经营能力。
除了具备以上,官府还会核查其财产状况,并要求同行担保。
即便以上都准备妥帖了,还得缴纳贴价,也就是牙贴费用,交了费用,才算正式取得牙贴,方可开门营业。
于商人而言,牙贴就等于性命。
转而,梁知远继续翻看沈书韫带来的文书,眸色淡然,语气也平缓下来,“不符合条件,不能办!”
说罢,生怕她真解开衣衫,不好收场,起身便离去。
留沈书韫一人愣在原地,不知是被公报私仇了,还是条件不符合?可到底哪里不对?
7. 副行首占便宜
沈书韫见此,一时面容惨淡,不过,很快又调整过来,今日办不成不代表明日亦不成。
女子起身正要离去,回眸撞上样貌堂堂,还些许眼熟之人。
此人语气轻快,表情倒也和善,“沈娘子,你莫要伤怀,开书铺自行刊刻出书,根据您提交的文书,还差一个同行担保,你去行首处寻得担保文书来,即可。”
原来是缺同行担保。
“我是舟舟,一直跟随梁大人,我们其实在通县见过,只是没正面碰上过,你莫要同大人说我给你说的这番。”年轻小厮一边挥手示意离去,一边嘘声挤眉。
沈书韫疑惑这个叫舟舟的人为何平白无故要帮她?据年轻小厮说,从前在通县书铺里,没少吃喝铺子里的茶水和果子。
书铺虽是文雅之地,却也要满足口腹之欲。
申夫子爱喝茶,沈书韫爱吃果子,铺子里也就常年供着这些东西,随书客随意拿食。
粱知远从前爱拿着《通县志》找阿爹,说来也奇怪,大部分时间,二人却鲜少在书铺正面撞上,只是事后偶尔听阿爹提起。
出了顺天府,天色骤然暗沉,微风也适时添了些许凉意,没曾想,倒春寒竟倒至这五月傍晚时分。
“他在为难你,大妹子,这简直太明显!”苏二娘听罢办牙贴的经过,即刻放下手中的箱笼,叉腰对着空气一阵骂骂咧咧。
“好啦,二娘,我们还有多少东西未搬去?”
原来沈书韫去应天府的时间,苏二娘一人将客栈里的行李全数搬去了铺子,最后,还剩两个装刻版和书籍的箱笼。
沈书韫向客栈交了银钱,堂倌随两人牵驴装车,二人便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天色愈加晦明,簌簌清风从街角吹拂而来,沈书韫迎上二娘的眼神,坐在驴车上,彼此心照不宣,两人虽未开口,却好似有了一场默契的对话。
“有你真好!”
“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这辈子能否找到囡囡,也不知囡囡还哭不哭,有没有想我这个当娘的......”
苏二娘双眼悄悄噙满泪水,目视向前,沈书韫温柔地看向旁处慢慢移动往后的松树。
再次回到书铺,二人内心欢喜不已。
笨重的箱笼,要是自己一人搬抬,恐要花钱雇人。如今有二娘就不必了,沈书韫的内心也像是有了依靠;而苏二娘来临京还能有这么好的落脚地,亦是心满意足。
二人穿过大堂,随角门入院子,各自回了房,房内虽狭窄,仅容一榻一几和一个妆台,但都是沈书韫让曹叔新做的,至今还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味儿,先前破损的窗户也重新糊了油纸,防风又结实。
苏二娘转身来到院子水井打了两桶水,溜进伙房,点燃柴火,旋即烧水成汤,便呼沈书韫去净房洗漱。
二人净洗结束,回到房内,在各自的床榻上一躺,心里皆不约而同感叹:终于在临京有个踏踏实实的窝了!
这一晚,月光透着油纸,朦胧地洒进房内,马棚里的驴子,沈书韫唤它“追风”,还是从通县赶来的,此刻也安安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想来大家都睡得踏实又安稳。
翌日清晨。
“大妹子,起床喂肚了!”苏二娘起了个大早,还做了两碗鲜嫩的豆腐脑。
还好采买了该买的食材与佐料,沈书韫习惯性地揪了点葱花,再添盐拌点辣,舀上一勺豆腐脑,随即滑落唇齿间,简直是一场味蕾入侵,无处可逃的满口鲜香!
“我的好二娘,你简直起得比咱家追云还早......”
沈书韫真是太想念这一口,一股脑吸完才想起,这哪儿来的石磨?磨豆子出豆浆,还成了豆腐脑?她一改温柔之象,疾步跨出房门,见院子井旁,正立一架石磨。
头一晚太暗,未曾注意,沈书韫大赞苏二娘能干,石磨都能迅速找见,还安了家!
今日出第一锅豆腐,苏二娘要赶早去西市开卖,而沈书韫则还要继续为牙贴的事奔走。
通县地小,父亲又是当地有名的夫子,沈书韫未曾想过自己独立开书铺,会有这么多程序,从前在阿爹庇佑下安然长大,大树底下好乘凉,如今真真儿是一切靠自己了。
沈书韫拾掇完,从箱笼里拿出一套文集,便匆匆出了门。
按理说找书行行首,出面做个担保,牙贴的事也就解决了,可第一次登门,沈书韫思量终得带上见面礼,想来都是读书人,所爱的无非就是珍本和孤本。
来到书行,门人传话,沈书韫很快被引至青砖墁地的议事堂,踏进堂内,空气里尚弥漫着一股松烟墨香,对面坐着一个胖硕的身形。
这是行首?
沈书韫福身行礼,随即捧着《朱文公校昌黎集》,指尖摩挲着匣盖上的缠枝莲纹,满含笑意,柔声慢语道,“第一次登门,略备薄礼,还望行首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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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听门人通传有个小娘子要拜会我,原来是比那话本里崔莺莺还要标致的人。”一道粗声传入耳边。
旋即,一副圆脸圆头从屏风后伸了出来,新裁的杭绸镶裹着发福的身形,腰间玉带还扣着镶着鸽子蛋大小的碧玺。
此人便是书行的简禄存。
站在原地,摩挲着三层肉堆起的下巴,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如天仙一般的女子。
不一会儿,他缓缓走近,接过书匣,却不打开,肥满的指节敲着匣盖,“只是这书行的规矩,小娘子怕是了解不够......”
议事堂内,香炉腾起青烟,萦绕于二人之间,沈书韫后退半步,避开肥满男子身上的龙涎香,语气平静,“行首若是嫌礼薄,我明日再送来《十三经注疏》。”
沈书韫话音未落,男子便伸手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翡翠扳指瞬间硌人生疼,他的拇指正好抹过沈书韫掌心的茧子。
“刚听你自报家门与诉求,你居然有修复宋版的手艺,你手上这些茧子,想来也未骗人。”
沈书韫抽手一不小心带翻了茶盏,天青釉杯子在青砖上瞬间摔得稀碎,她愤愤地抓起案头上,自己先前递过去的文书冷笑道,“简行首这般做派,还望您自重!”
简禄存脸上横肉堆积,神色骤变,雕花窗棂透出的光束里浮沉正狂欢乱舞。
“小娘子就是脾性大,我方才不过是想通过你的茧子,判断你已到达哪一番刻板技艺,休要紧张动怒。”
沈书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可耳畔传来的话语,让她笃定自己并未理解错,今日她也不该来此。
男子用指尖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肚腩,一脸得意,粗声狂语道,“女子从商,向来不易,更何况开书铺这般行当,你识得多少书?又有几分朝廷关系?读书这件事皆是男子在做,意味着你所有的客户都将是男子,也将和男子去争,你争得过谁呢?......”
沈书韫不应声,简禄存反以为,这是她逐渐在默认自己的节奏,于是,愈加放肆。
“倒不如跟了我,你应该庆幸长在我的审美点上,你,要是实在是想开书铺,我倒是愿意帮你把书铺做好,让你一小娘子在临京站稳脚跟……”
说话间,男子似乎觉得自己已说动对面的女子,再次缓缓伸手过去,正要触达鲜嫩的一张小脸。
“啪!”一个巴掌声,响彻整个议事堂。
8. 巴掌扇懵恶人
沈书韫一怒之下,本能地反手一巴掌,甩在了男子肥颤的脸上。
简禄存捂着半边脸,眉峰上扬,鼻梁同皱,一脸几近扭曲的表情,手舞足蹈,怒惊而吼。
“你这婆娘,你知道我是谁吗?连行首都要敬我三分,你居然敢打我!”
沈书韫摔完巴掌,后背冷汗直冒,全身微颤,神色却坚定无比,声线清冷地应道,“简行首这般做派,倒让我想起《贞观政要》。”
“魏征《谏太宗十思疏》说‘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想来您应该从未读过,我是来办事,不是卖身!”
旋即,掀起衣裳,荡在空中,沈书韫一把抢过之前送的书匣,抱着它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行。
徒留简禄存在堂中怒吼,“来人!来人呐!去给我查这个死婆娘,我要弄死她......”
先前简禄存支开了旁人,如今自己出了这档子事,而沈书韫火急火燎冲出书行大门,来不及等书行其他人搞清楚情况,她亦跑远。
无论从通县道临京,经历一番怎样的跋山涉水与艰难困苦,以及修葺书铺的繁杂琐碎,沈书韫都未曾气恼,也未曾道一声委屈,眉目间始终眼带含笑。
可这一次,她又气又恼又委屈,气恼自己至今为止,尚未办好一件事,委屈的是,为何人与人之间,一定要这般伤害或羞辱。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微风轻拂着旁人微笑着的面颊,可空气里,似乎飘送给自己一波又一波酸楚的滋味。
沈书韫提起袖口,拭了拭滑落的泪水,终究拭不平这一刻波涛汹涌的内心。
刚走到朱雀街与永福坊转角,又一阵带花香的微风吹来,沈书韫踉跄了两步,右脚踩下似觉一空,身子一侧,正要倾斜而下。
突然间,一只温热的大手从后边环抱腰间,将自己扶正,耳畔还传来冷语,“不够你走?非得横着......”
心惊之余,沈书韫扶额缓了缓,抬眼看向此人,原来是粱知远,一如往常,绯红袍身官服,抬眸俩俩不经意间对上,今日他的眼底,好似少了几分凛冽的光色。
沈书韫也不知为何,平常颇为柔美恬静的性子,一遇见他,便好像会不太自在。
内心思量了一瞬,退后一步,福身行礼,柔声细语道,“方才,奴家多谢大人。”
粱知远与她交过几回手,多少知晓此女子脾性,往常,三两句后便不再多语。
可今日,不知哪儿来的兴致,他又淡然淡语道,“牙贴,还想办么?”
在书行才受了骚扰,不成在这儿还要继续受辱?
好不容易来到临京,为办牙贴,差点被欺负,难不成刚逃离魔掌,此时又要再来一遍?
听见这话,一时情绪涌进心里,沈书韫将内心翻江倒海的反问,化作汩汩泪水,倾泻而出......
突然爆发的委屈难掩,她立即假装俯身,伸手往青砖面上捡书匣卡扣,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顺势滑落在匣面莲纹上。
眼前的这一幕,粱知远尽收眼底,自己只是问了一句话,并未欺负她,可为何哭泣?看起来还很伤心?
他最怕见女人流泪,一时不知如何收场,定在原地,而后慌乱地踏步离开了。
回到顺天府,案几上,粱知远指尖捻着撕碎的账页,铜算盘泛着冷光,碎纸簌簌落进炭盆,火苗窜起映亮双眸。
舟舟见一脸阴沉不语的粱知远,也不知今日老大是遇见什么难解之事。
他便双手背后,指尖对搓指尖,语气小心翼翼,轻声询问,“我们从外地搜集来的刻板明日就到了,那七雅书铺的牙贴......”
男子瞥见案头底部压着的《通县志》,正是几月前常常向夫子请教的书,而夫子的女儿此时在临京......
窗外突然响起锣鼓声岔开了他的思绪。
“你去走一趟......”
舟舟双手伸出来,接过粱知远递来的一个东西,兴高采烈地窜出了门。
德香苑是一家酒楼,坐落在朱雀街上,共有两层,内饰榆木梁下,皆悬着靛青窄边儿酒旗。
酒楼里的隔断间,统一采用黄杨木雕花,桌上亦统一错落摆放素纱灯,而临街支起的松木窗棂外,还有青瓷酒翁堆成的小山。
沈书韫倒吸了一口气,用力吞了吞喉咙,平复好心情后,才缓缓踏进酒楼。
此时,蒸笼腾起的热雾,正裹着糟鹅的香气扑面而来,柜台后方的竹酒提,也泛着琥珀光色,檐角铁马亦叮当作声,似乎耳畔还响起了后厨糖醋排骨滋滋声……
这榆钱纷飞的市井暖意,似乎也触动了沈书韫的味蕾,忘却了之前的不快。
“咕噜,咕噜!”两声伴随着小腹起伏。
果然是饿了!
沈书韫按照先前预定的位置,一眼便瞧见了临窗的一桌,围着素纱灯坐下的有苏二娘、杜小五、曹叔,还有两个瓦工张二与张四。
“东家,你可来了!我给您倒茶,赶紧坐下歇会儿,听二东家说您今日去书行办事,咋样了?”
前两日约着大伙儿吃个饭,今日终是凑到了一起,原本沈书韫是开心的,可接连发生两件不愉快的事儿,一时间还无法迅速喜笑颜开,但她也尽量带着笑意说话。
“办得还行!我和二娘初来临京,铺子修葺的事,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你们这般专业的人,还好有曹叔、小五和二位小哥,这也算真正有个家了。“
“在此,我和二娘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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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代酒,感谢大家夜以继日的付出!”
说这话时,沈书韫起身捻着手里的茶杯,二娘也跟着,众人见此都纷纷起身,举杯聚拢桌子中央。
窗棂外透出的阳光点点,此时,也渐渐在桌上漫开。
“女子家,在这里谋生不容易,我老汉感谢东家不嫌弃,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敬东家!”曹叔举杯干了一杯酒。
“东家,谢谢你,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是你在临京受了欺负,我定张罗一帮小鬼帮你找回公道,敬东家!”杜小五也一杯酒爽快地下了肚。
“我不会说话,也还没有来过这么好的地儿吃酒,都是东家好,人好,以后我们哥俩随叫随到,敬东家!“张二摸耳挠腮,一脸憋红,提起话头,张四转眸盯着张二傻乐呵,亦举杯跟着。
一时难掩激动,沈书韫敢情起身径直倒了一杯酒,”谢谢大家!“
苏二娘看这动作,隐隐觉得,不似寻常的沈书韫,有些担心,但人多亦不便细问,轻轻地扶她坐了下来。
“今后,咱们在临京城也算是有朋友了,都说朋友多来路好走,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完拔刀来相助,我谢谢各位朋友!”
众人知晓二娘爽利,没曾想喝酒更爽利,说完,便自己端起酒,连干三杯!
这举动,一下子唬住了大伙儿!
苏二娘一时高兴,语调轻快,笑嘻嘻地说道,“在通县,我是豆腐西施,晓得不?”
小五似乎听岔了,反问的语气,“二东家您是豆腐丝儿?”
......
热热闹闹的一顿饭,也因一杯又一杯,彼此打开了话匣子,才知每个人生活在偌大的临京,各有各的身不由己与不可言说……
大家心照不宣地认为,无论将来在此生意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德香苑的一顿饭食,在各自尽兴中结束。
沈书韫与苏二娘二人彼此搀扶,也不要任何人相送,敞快地往铺子方向走去。
“二娘,我对不起你,可能我们在临京活不下去,我想回通县了。”
苏二娘喝酒太多,还没反应过来,沈书韫垂头丧气,声音轻柔到大抵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这儿比通县可难太多了,说到底还是我无能!”
说罢,沈书韫反而清醒了一些,难道自己就这么容易认输?
“大妹子,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咱们说好的,不......不什么弃。”
两人晃晃悠悠地拥到了书铺,沈书韫见门缝里塞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明日速来顺天府,过午不候”。
苏二娘虽识字不多,但这几个还是识得,扫了眼,眨巴着她的大眼睛,语气存疑,“我们没犯事啊?”
9. 无故摔碎礼物
谁会给我留信?想来在临京也没有别的朋友,除了杜小五他们,可刚刚还一起吃饭。
看着油黄色的信纸,沈书韫发了会儿呆,不管是谁,明天我亦要去顺天府申领牙贴,况且,已想出办法怎么破解没有担保人的难题。
沈书韫来到伙房,给自己打水轻轻拍了拍脸,回到房内打开一个上了锁的箱笼,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别下门栓,打算去隔壁。
凉风渐起,天光彻底隐进朦胧的夜色中去。
沈书韫回书铺时,刻意瞥了一眼隔壁屋,见透着光,笃定他今日在。
罗汉塌上,梁知远慵懒地侧躺着,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神色迷离,不知所思为何。
一旁捂脸偷偷坏笑,正为什么偷乐,嘴里还念念有词,“五,四,三,二,一!”
“咚—咚—”,叩门声响!
“老大,老大,我猜对了,哈哈,莫不是沈娘子才怪,我去开门!“
随即,蹦蹦跳跳去开门。
吱嘎一声!屋内灯晕朦胧,透过黑暗的夜色,只有近距离,方能看清人轮廓,明显开门之人不是梁知远。
“舟舟,你怎么也在?”
年轻小厮笑盈盈将她迎进屋,回声道,“我有时蹭老大住处,我也想躲个清净,沈娘子,你不知我家里两个姐姐,再加上我母亲,日日催我相亲,莫要提了,烦死个人。”
原来这是一个生在福窝里的年轻人,难怪性格这么好,让人心生亲切。
“我们老大在里面,记得多说点好话。”
沈书韫一脸诧异,这个年轻人怎会知晓自己来此的目的,还特意提了个醒。
“老大,沈娘子来看您来了,沈娘子多好!”
粱知远见对面了来了个纤细翩然的女子,混着柏木苦香飘进来,他亦坐直身子,收起裸露在外的脚丫子,眼底一波冷意袭来,“找我有事?”
沈书韫觉着每次见他,都会感受到不一样的淡漠,不过,也管不着这么多了。
浅笑柔声,“梁大人,前日里多谢大人及时相助,免我跌落倒地,看大人公务之需,特寻了这缠枝笔架赠与大人,小小心意。”
粱知远又翘起骨节分明的指节,仔细观摩,“沈老板倒是很会挑时辰巴结,申时末不来,戌时才登门......”
“梁大人,来晚了,小女子这厢有礼给您赔罪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这么做,我的官声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缓声慢语后,突然疾言厉色,只见,他手起匣落,“啪”一声,缠枝笔架砸出了框。
粗声高语,“若仅靠这些,就想在临京混,你活不了一天!”
沈书韫不解对面男子突然粗暴不堪的行为,是不喜?礼薄了?还是纯粹出于对自己的厌恶?
不喜,往后可以避开,礼薄了,也可以添,但以方才梁知远的面色,想来是对自己意见甚大。
见状,一时被吓得心跳加速的沈书韫,撩起衣裙,即刻蹲下,颤动的双手,慌乱又尴尬地收捡散落一地的笔架。
声浅语快,“我今日诚心诚意来感谢你,你看不上我的礼可以不收,可为何如此轻易地否认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努力,不管怎样,我定是要努力在这临京混下去的,还望梁大人手下留情。”
说罢,抱着匣子,黑着脸跑出了大门。
“老大,你莫要这般对她,难道你忘了申夫子......”舟舟想追门,却被男子眼神拉了回来。
通县时,粱知远与申夫子因《通县志》一来二去熟络,更因二人都是探花郎出身而惺惺相惜。
粱知远第一次来书铺找他之时,申夫子虽不知,他身上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但冥冥之中他能觉察出,眼前这个俊郎高挑的男子,不会在通县久待,亦不是传闻所说的,自动请缨实则被贬于此地,更不似当年自己一般的迫居僻县。
所以,接触几次下来,便向他提了个不情之请,因知晓小女不知世间险恶,一直向往大城市去开书铺赚大钱,他担心自己归西之后,无人护佑,不愿她去临京这般大城市。
倘若有一天,小女想尽办法去了临京谋生,申夫子希望粱知远用尽一切办法阻止,将她谴回通县。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小女在通县嫁个好人家,有人庇佑,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老大,可我看,你莫要小看沈娘子留临京的决心,堪比擎天柱,实在是难以撼动!要不就随了她?商人办不成牙贴,就无法经营,您在牙贴上也使了绊子,您看有用吗?”
梁知远一言不发,深知一个人跋山涉水来到此地的决心,本就不易撼动。
况且他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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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并不完全认同申夫子所言,可应了他,便要做到,可如若尽力后还是无法左右,他也算兑现了承诺。
毕竟,沈书韫的人生还得她自己做主。
刚思量到此,舟舟开口打断了原本还要继续纷飞的思绪。
“我今日去书行找行首,碰上沈娘子,但她并未看见我,也碰上副行首简禄存正......”
话到此停了下来。
“正甚么?说完!”粱知远听了个半截子,语气颇不耐烦。
“简禄存对沈娘子,见色起意,我正要上前,结果沈娘子打了简行首一巴掌跑了,我估计她即便有了牙贴,但得罪了简禄存,往后生意也难做,倒不如先给了牙贴,后面说不定知难而退,就回了通县,你也算兑现了夫子的托付。”
想得还周全!
一如既往柔和的月光,投落在那些琉璃瓦片上,再洒进沈书韫的眼中,她却突然感觉刺眼生疼,到底是心事磨人,惹人敏感不已。
二人今夜躺一张榻上唠嗑。
“大妹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要是开不了书铺,我就多做豆腐,我养活你,今日我就赚了钱......”
苏二娘兴奋地讲述今日西市卖豆腐的经过与趣事,全然没有注意沈书韫黯然神伤的眼色,也多亏了这夜色,撩人也替人藏心事,掩神情。
翌日清晨。
沈书韫按计划,不管今日能否办成牙贴,她都想再尽力试试,便赶早来到顺天府,可今日未见粱知远,而是舟舟出面。
当她再次提交相关文书,一条一列地与舟舟细说,“我仔细看了律法,如果我不做刊刻的营生,书铺只卖书、修古籍,就意味着我不需要任何人担保,大人,您看我解析得对吗?”
舟舟脸色有些惊讶,“其实梁大人就是这么给你思量的,只是昨晚......”
沈书韫以为自己听错了,梁大人为我思量?
来不及细想,舟舟便递了盖了章的文书,还有牙贴。
“这是牙贴,请沈娘子收好,一年一审,莫要弄丢了,补办很麻烦,祝沈娘子书铺生意兴隆!”
沈书韫道了谢,折腾了这么大一圈的牙贴终于到手了。
七雅书铺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开门做生意了!
可不知没有刻书这项盈利最大的板块,书铺能不能存活下来。
10. 我为何要帮你
这两日沈书韫与苏二娘,忙于于西市与书铺之间,忙着采买,准备开业筹备。
二人行至茶肆,沈书韫拉着二娘钻了进去,台上依旧浓妆红裳的柳摇金,此时正拍下惊堂木,开启了今日的第三场......
沈书韫唤了堂倌来方桌,趁机塞了一些银钱给他,“我向你打听点事,拐子的事,台上的柳娘子可有说过?”
堂倌攥紧手里的银子,笑语,“你们刚好错过,摇姐上一场,好像就在说勒个......”
苏二娘眼眶微红,沈书韫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堂倌忙着迎客,未知故事全貌,也道不明,眼下也只能等柳摇金讲完这一场,再找机会上前询问了。
“......列位看官,想要知道后续,且听下一场。”
全身绯红的女子,摇着折扇,张口呼气吸气迈步下台,来到她歇脚处,里面有一榻一几。
待其刚坐下,沈书韫二人上前,苏二娘双手捧着一盏茶。
“说的是故事,可故事背后,确是活生生的人,柳娘子好生厉害!将这些故事说得绘声绘色,精彩绝伦。”
柳摇金这人,十九岁的年纪,却总爱把自己打扮成半老徐娘的风尘模样,可不管怎样凹凸有致,总掩不了她身上的稚气。
她性格爽利也扭捏,炮仗脾性,爱听好话,也不经夸,一夸就容易迷糊。
语音刚落,只见她瞬间坐直了腰身儿,甜声甜语,拖着绵长音,“那可不,全临京朝堂八卦、逸闻趣事、勾蓝瓦肆,本姑娘无有不知晓的,要不然,还在茶肆中游走说什么书,不是瞎扯淡嚒。”
“那你一定知道临京有哪些王八拐子,告诉我,告诉我!”苏二娘放下手中的茶盏,上前抓着女子的手,激动难掩。
“你们是谁嚒?你们?堂倌!堂倌!”女子大声唤着。
沈书韫轻轻拍了拍苏二娘,又抬眼看向对面这个眼神清澈的娘子,噘嘴做了嘘声的手势,又柔声细语,“柳娘子,不好意思,还忘了给你自我介绍。”
“沈书韫,永福坊最西边‘七雅书铺’的掌柜,她叫苏二娘,一个三岁囡囡的母亲,一年前,她的女儿被拐子掳走了,她失去了女儿,期间她因自责跳过河、吃过药、摔过山崖,可惜都没有死成。”
苏二娘听到此处,已哭得泪眼婆娑。
柳摇金似乎听进去了,一时默语。
沈书韫看了看苏二娘,握着她的手,心疼道,“还好,二娘后来又振作起来,为了找回被拐子拐走的囡囡,一路从偏僻的通县寻至临京,就是因为她打听到有一从拐子来了临京方向,如果你知道这方面的消息,我们恳求你给我们透露一点,我们愿意花钱。”
苏二娘待沈书韫说完,已哭得上接不接下气。
突然,撇开沈书韫的手,全身上下左右地摸,不一会儿便摸出一些银钱,伸手递出去,带着哭腔,“柳娘子,你大人有大量,我今日钱财未带够,告诉我王八拐子到底把囡囡拐去了哪个凼了喂?我给你磕头,我给你跪下,我这条命都可以给你......”
旋即,苏二娘“哐当”一声跪在地上,匍匐哭泣,这是她此生难以消解的愧疚。
只有找到囡囡,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才能够原谅自己。
她怪自己当初为何不再认真一点,再仔细一点,若是这样,她的囡囡便不会被人轻易抱走……
囡囡,是她万不可提及的,心底最柔软脆弱的角落。
女子已然明了眼前陌生的两名女子的来意。
只是,她虽然有很多小道消息,也握有许多八卦逸文,可这种谁拐走谁这么细的事,她也无能为力,无可奉告。
“你先起来!”女子唤了一声。
沈书韫扶着跪倒在地的苏二娘,轻声唤着,“二娘,我们先起。”
绯红女子有些不耐烦,恼气地开了口,“我可不要你什么银钱,自己拿回,我柳摇金是这种趁人之危的人嚒?”
“我只知道三个月前,给我传消息的人说,从达县来临京的人群中,见一妇人和汉子带了两个崽,过城门时,神色看起来怪怪的,不像是一家人。”
“里面有我的囡囡没?”苏二娘听到这里,瞪大双眼,哽咽道。
“拜托!大姐,你囡囡长什么样儿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她长什么样,我也没法确认她就是你女儿,懂嚒?”柳摇金语气已颇不耐烦。
而后,若有所思,又慢语道,“不过,给我传消息的人偷听到,好像顺天府在追捕这对夫妇,所以,他们暂时躲在城内,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对嚒!有个女娃,听汉子说是从通县带来的,之前还在永福坊附近,后来不知藏哪儿去了。”
苏二娘转头拉着沈书韫,语气颤抖,“就是她,就是囡囡,大妹子没错,达县通县一条道,天杀的婆娘汉子,定是拐走我囡囡的王八狗子。”
沈书韫见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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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娘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她便慢慢平静了下来。
随后,二人长长地谢了谢柳摇金。
谢完便福身拜别柳娘子,临走时,还邀请她来参加“七雅书铺”开业仪式,到时会给她送帖,沈书韫也是想借着好日头,请她一同吃顿午食。
踏出茶肆,苏二娘抹了抹眼泪,瘪声出气,“大妹子,你说得对,至少确定了囡囡来了临京,从明天起我定要加倍挣钱,也要花钱找探子帮打听囡囡的下落......”
语音刚落,苏二娘突然高声尖语,“对!大妹子,我想起了,你能不能请梁大人帮忙也找找囡囡?毕竟他是大官人。”
沈书韫一时定住,不过转头想来,二娘说得也没错,可刚还和他发生口角不久,况且真的不想求他办事。
苏二娘看了看沈书韫,咬了咬唇,“我知道你为难,我去求他,好歹也是隔壁窝,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也成,我找杜小五他们也帮忙找找,不过,我也会找机会请梁大人帮忙的。”
七雅书铺开业的日子选定了,两天后的上午辰时,大吉大利!
当天夜晚,沈书韫内心纠结了许久,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去了隔壁。
沈书韫进门后,被引至堂内一张长方黄花梨桌案,男人坐北朝南,正专心致志用银针挑开雀替里的鱼符。
她于他右下首落座,桌上置两杯茶,一杯在男人跟前,一杯离着沈书韫跟前。
今日因苏二娘之事没少说话,回到书铺也没来得及进门好生饮水,趁着天光尚有一丝光亮,不影响粱大人官声情况下,便火速来了这隔壁。
这会儿早已口渴不止,看到面前的这杯茶水,以为是给自己准备的,抬手便拾起茶盏迎嘴里去了。
一旁的舟舟惊得瞪大双眼,心想这是老大的茶盏,还没来得及换。
梁知远愣了愣,没吱声。
沈书韫转眸看了看粱知远,又立即垂下双目,语气柔缓,“梁大人,我想求你帮帮忙,我的好姐妹苏二娘,她的女儿,约摸一年前被拐子拐来临京,可否劳您帮忙找找,我也听说你们顺天府也正在打拐。”
沈书韫语毕,久久未得回应,抬眼看了看,上一次他给了自己难堪,尚未消解,这又……
心里自是生出些尬意,有些不知所措,但为了二娘……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粱知远语气冷冽,反问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何要帮你?”
11. 开业红火大吉
话一出口,时间仿佛凝滞。
是啊!他们非亲非故,不就因为在通县和阿爹有了些许交情,但和自己也并无干系,况且,前不久还惹恼过他,凭什么要帮自己?
可是,二娘的孩子也不得不找,如果不找他帮忙,偌大的临京,还可以找谁?
沈书韫不敢抬眼看他,垂眸盯着他身上针织细密的衣裳,语气平缓,“佛曰助人助己,倘若梁大人帮二娘找回孩子,今后我负责帮你搜集话本。”
粱知远脸上神情诧异,单手接过舟舟重新泡的茶盏,蔑了一眼右座的女子,冷声道,“笑话,我看起来很需要那些淫词艳曲?”
听罢,沈书韫心里犯嘀咕,难道猜错了?可自己的双眼不会骗人啊?
沈书韫徐徐起身,绕过粱知远背后,从架上取下一本书,仔细摩挲着封皮,“梁大人,原来您确实有这般雅趣!”
男子转向身后,见眼前的场景,伸手一把抓回了书,递给舟舟,厉声高语,“怎么办事的,这样的书早该销毁,还不拿去!”
舟舟眉眼慌乱地接过书,又识趣地进了角门,一边走,一边回首解释,说是自己一时失误,忘了及时销毁。
其实,沈书韫一开始没想清楚原委,这本《桃花亭》,在通县明明被粱知远当作淫词类书籍,可为何还出现在他临京的宅子里?
沈书韫鼓起勇气抬眼打量着梁知远的面色,大胆推测,柔声道,“梁大人,话本从来都不是什么淫词艳曲,而是民间百姓的故事与心声,民女虽然不懂官府的顾虑,可我简单翻了封皮和内页,都有被人数次摩挲的痕迹,想必您也是爱看话本的。”
沈书韫不仅大胆猜测,还妄言一番。
见对方许久都没有任何反应,旋即,识趣地福身行礼,转身欲离去。
”你站住!”
不真实的声音响彻耳畔,难道他这是同意了?
还未来得及仔细遐想。
粱知远缓缓开口,“我需要她的画像,还有基本情况......”
“还有,记住你说的。”
沈书韫行礼,抿嘴努力压住嘴边的笑容,转头便小碎步跑回了书铺。
她迫不及待地与苏二娘分享。
苏二娘听罢这番,可高兴坏了,仿佛,她的囡囡明日就会找回来似的,忍不住抱着沈书韫在铺子里激动得旋转,直到沈书韫眼前快黑完叫停。
休息片刻,沈书韫心里也觉得梁大人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一想别人都答应帮你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翌日,沈书韫便让二娘亲自去隔壁,送了一套《风花雪夜》话本,当面感谢了正休沐的粱知远。
男子刚接过话本,舟舟便上前,低声道,“老大,通县的案子有消息了。”
粱知远立刻接过信札,绕去黄花梨案边坐下,拆开,一目十行掠过,神色微凝,长身往圈椅里靠了下。
昨日他接过一份求救信,信中言明不久前县衙存放县学考试的答卷被人替换。
这意味着,有人在县学考试中动了手脚,而信笺上并未署名,但以血落下了两个驳杂的指印,粱知远猜想,可能是两个家境贫寒的学子所写。
便连夜派人去查了县衙仓库情况,可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的人赶到通县县衙,便见库房发生大火,而那批被替换调包的答卷,亦被付之一炬,烧了个干干净净。
各地县衙仓库发生火灾也不稀奇,但粱知远还是觉着这事儿蹊跷。
每次各县、各州府组织考试前后,总会出现泄露考试题目,篡改名次、找人替考、发生火灾等情况。
而肃北每次趁南朝选拔用人之才节骨眼,也总要南下捣乱,但每一次都不忘抢粮,次数多了,人们渐渐地也就认为,肃北是为了粮食才如此行径。
每当这时,朝廷也总会提前增派加驻军力,以防守边界、县衙、书院,并提前拨好粮食谴去支援通县。
可此次通县县衙大火,将仓库烧得一干二净,粮食却安然无恙。
说明肃北并非真正想要抢劫粮食,而是另有所图,皇帝听闻,生一通怒气,还派人去通县定要彻查此事。
去的正是粱知远的好兄弟,七品御史杨青。
杨青密信回复,火灾原因已查明,是值守县衙库房的将士,夜里偷摸着醉酒买乐,不小心撞翻了几盏油灯,火势便随风燎原,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果真如此?
通县县衙,虽说是一个不起眼的偏僻之地,可它却地处南朝与肃北的交界线上。
此地一来是要塞关口,二来这里最易混入肃北奸细,可每年一次的小考,这个不起眼的县,反而成了各路牛鬼蛇神偷鸡摸狗的战场。
况且小考亦是南朝选拔人才的程序之一,不可马虎!
倘若没有那份带血的举报信,粱知远便信了这结果,既然真正的原因尚查明,背后定有玄机。
通县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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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临京甚远,之前也在此地任职,了解也并不算少,而什么人敢在朝廷这个节骨眼,如此重视之地嚣张,想必官衔不低。
长身玉立的男人,捏着信札慢慢靠近桌边的银缸,抬手间,油黄信札,很快发出滋滋响声,他眼底的浮光凝在一处。
“让杨青暗查通县县令闫明果。”
舟舟领命正要退下,粱知远又补了句,“临京打拐的信儿也留意下。”
粱知远慢慢悠悠地将掌心积落的灰拍却。
姜太公钓鱼,可如今,饵已添上,就等着一条大鱼上钩,不,兴许是两条。
这日,热闹不已。
“祝东家开市大吉!”杜小五、张二、张四、曹叔欢快地大声祝福。
红绸拂过“七雅书铺”褐色牌匾,灯笼铺徐叔徐婶将做好的喜庆灯笼,也高高挂上了大门两侧。
苏二娘早早儿地去西市买的鞭炮、彩带,此时也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震得树上五颜六色的彩带纷纷飞舞。
街上一群小儿也不住地欢唱:
喜鹊叫喳喳,七雅书铺开墨花。
七色墨,染云霞,西街匣子香满家。
小童拍手答,字谜藏在《尔雅》下。
谁若解得玲珑法,金榜题名戴红花。
沈书韫为了宣传自己的书铺,早早地编了一首歌谣,前几天一直使了些碎糖,教会了几个大一点的孩童,如今这群孩子亦都会唱了。
“贺沈掌柜开市大吉!”
众人正喜庆满怀,突然,人群里簇来一个矮秃头男子,他随手支起的铜头烟杆,缓缓地戳进大红“庆”字额页面上……
身后貌似还跟了一群小厮。
“女子开铺,每月三钱雪花银,我保你书页不沾灰。”旋即,他朝雕花门框啐出烟渣,眼神游离,一脸不怀好意。
四邻与客人见此人来,纷纷退出了书铺,站在不远处的丁字路上围看,交耳议论。
“沈娘子,怎会惹上王大锤这个地皮老流氓?”
“这世道,一个女子做营生,要没个男人帮衬,便容易遇上这样的破皮无赖。”
“她要是有男人,也不至于抛头露面做铺子了。”
……
见状,沈书韫脸上瞬间变了颜色,暗沉严肃,那一丝鲜少露出的厉色又冒了出来。
“你很不懂事,今日我就教教你规矩。”王大锤一边悻悻笑语,伸手即刻就要落在沈书韫的右肩上……
12. 怒打他王大锤
就在此时,青瓷盘“叮”一声,从苏二娘手里飞出去,不偏不倚地,正好卡在王大锤的槽牙里。
旋即,又“哐当”一声掉下来,碎了一地。
“嗯呜嗯嗯呜……”王大锤含糊不清地嚎着,而伸出的手,又从半空中迅速折回来,紧紧地捂住脸,表情扭曲到一时失了声。
苏二娘原本是要端着茶盘,给前来捧场的街坊四邻添茶水,转头便见此人,伸手触向沈书韫,情急之下,只好扔出瓷盘。
挣扎了一会儿,王大锤终于发出了“呸”声,吐出了半颗碎牙,都这样了,他手里的铜烟杆儿,还不忘敲得一旁的书架砰砰作响。
随即,愤怒地咆哮道,“我的牙,我的牙啊!”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砸我,今儿个,我倒要验验这铺子,梁柱到底结不结实!来人,给我砸!”
一群小厮纷纷抡起棒子正要砸向两侧书架。
苏二娘从账台下扯出裁纸刀,对准眼前的男子,刀尖儿瞬间挑起他松垮的腰带。
再一扭,锋利的刀刃便直接将其削断,圆滚滚的大腿白肉,随裤子降落,而展露无遗。
王大锤慌忙埋首提裤子瞬间,裁纸刀又轻飘飘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你们砸试试!我苏二娘是个粗人,除了力气大,使刀快,没有别的。”
王大锤弯眼朝下,感受到脖颈处一丝若隐若现的冰凉,内心慌乱,额间亦微微微出汗汗,声音缓了下来,“别,别动!”
一旁的小厮,四周望了望,看着自己的头儿被女子架住,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位官人,今日贺喜的方式很特别,还不知是哪门哪府的?”沈书韫一脸无辜的表情,语气淡然。
“臭娘们,你都把我打成这般了,还装!还不放了我,知道我是谁吗?”王大锤怂了一时,而后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禁恢复了神气。
沈书韫眼神示意,苏二娘从脖颈处收起裁纸刀。
王大锤一声“你们给我等着”,说完,捂脸正要跑。
突然,苏二娘,“我管你是谁,天王老子来我都不怕!”
忽地,掀开砚台,半凝固的墨泼洒在他鞋上。
趁他抱着脚跳的档口,又抓起寻常量纸用的布尺,三下五除二,麻利地将王大锤反绑在堂内梁柱上。
“诸位街坊四邻做个见证。”沈书韫笑意盈盈,取下发簪,拨弄成刻刀。
横眉冷眼看向男子,单手举起,淡声道,“这位官人今日要验我书铺的梁,那我们今日就按照《工部营造则例》——”
沈书韫用刀尖轻稳地划过梁柱漆面,“倘若要是验出虫蛀赔十两,可验出完好......”
苏二娘翻捆着王大锤,不让其动弹,沈书韫突然转手,将发簪锋利的一面指向王大锤,“您说该赔我们多少?”
“两位女侠饶命!”王大锤此时已被苏二娘扭成麻花,鼻血混着墨汁糊了一脸。
苏二娘解开布尺,“一不留神”带翻了书架顶部用作驱虫的蜀椒,蜀椒倾泻而下,全扣在了他的头顶上。
喷嚏连天的王大锤,被缩首缩缩尾的一众小厮,抬猪一样,抬出了永福坊巷口。
恰逢日头出来,金色正照射至“七雅书铺”匾额上,沈书韫收好发簪,插入髻间,转眼又恢复了一脸柔美与恬静的气息。
打趣道,“二娘你这招蜀椒浴可比我的发簪高明多了。”
真是恶人自有恶招磨!
四邻从未见过吃了鳖的王大锤如今日这般,人人拍手称快,亦替两位娘子捏一把汗。
“我看你们俩也够傻的,你知道他谁嚒?”
人群中忽地窜出一袭嫣红裙女子,甜声甜语,还添了丝责备。
开业这天,到底还是来了。
她是二人收拾完王大锤才越身而出。
沈书韫与苏二娘齐摇头,一脸茫然,不知。
“我该怎么说你们这些傻个儿才好!”
苏二娘听不得别人说沈书韫,急声道,“你这人怎么一来就骂人,嘴上留口不行么?”
见状,沈书韫一把拉住她,用眼神制止了,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口舌。
沈书韫其实也曾担心来临京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可转头一想,她从前的经验告诉自己遇事不能这般。
退,也要分情况,不是事事都适用。
于是,慢声开了口,“我宁愿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都不宁愿退避三舍,任人宰割。”
“还算有点儿骨气,王大锤是临京出了名的地痞流氓,常年混迹于青楼赌坊,也最喜欢变着花样儿来商户这里讨要银子。”
柳摇金扇了两下扇子,扭动着身子,甜声甜语道。
“尤其是你们这样的新户,他更会变本加厉地,向你们压榨要钱,不给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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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还有新户被活活打死嚒。”
苏二娘手一挥,“没人管管这狗杂碎吗?”
柳摇金摇着折扇,不紧不慢,嘴角挑了挑,哼声,“呵呵,你们永福坊的人向来对他敢怒不敢言,他可是朝廷大臣的好侄儿,有这一层身份压着,你觉着,谁敢反抗嚒?”
沈书韫神色平静,“人在江湖走,哪有不失手,既然左右都易失手,那就索性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苏二娘热情附议,”对,揍就得了!“
柳摇金魅眼瞅了瞅眼前的两位女子,一个恬静柔美,一个明艳美丽,摇了摇头,笑了笑。
“不过,你们倒是很对我脾性,记得改日来茶肆,我再多告诉你们一些临京生存要法。”
说罢,便摇着扇,晃晃悠悠地上了马车离去。
一上午,整个书铺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
午时已过,看热闹的人也退去,苏二娘亦去西市豆腐摊忙活了,书铺仅留沈书韫一人。
门庭冷冷,过了许久,书铺也没见来几个客人。
即便因童谣有三两人知晓此处,可一来这儿,见环境局促,书籍甚少,刚踏入大堂,便踏步离开。
沈书韫心想,这做生意最是急不得的营生,好的生意也自是慢慢熬出来的,这世界上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事。
正当她内心宽解自己时。
一个小客人却瞪着大眼睛,站在书铺门口,就这么直直地盯着石桌。
沈书韫见没什么客人,也就干脆晒书得了,于是,将受潮的一些书籍搬了些,放在门前的石桌上,让其通风。
当她再次抱着一摞书出来时,见一个七八岁的稚童,青衣破洞,顺着他眼睛的方向,沈书韫询问道,“识字吗?”
稚童点了点头,而后又疯狂摇头,始终不言语。
沈书韫继续追问道,“要买书吗?”
稚童摇了摇头,沈书韫大概明了,眼前这个个头不高,瘦骨嶙峋的孩子,想多认一些字,所以,才站在这些书前不舍离去。
待沈书韫正要开口继续与他聊天,一个老人家苍老的呼喊声,从路口处传来,“阿宝,快回来,不要去耽搁娘子做生意,回来!”
原来是头上别着灰布纶巾,衣衫亦满是各种着补痕迹的阿婆,出现在了沈书韫面前,佝着背连连同她道歉。
沈书韫诧异道,“是你?阿婆!”
13. 生意这就上门
阿婆仰着干裂皱巴的脸,看了一眼,伸手拉着稚童,“娘子,打搅你了喂。”说完,便硬要拉着孩子离开。
这位年迈的阿婆是丁字路口边,靠一棵树搭半边棚,卖茶的茶摊阿婆,孩子是她孙儿。
据说儿子儿媳三年前打鱼时,突然起风掀浪,船翻了,夫妇双双殒命,都归去了那阴曹地府,只留下这么个孩子,与她相依为命。
沈书韫搀扶了一下老者,“阿婆,不打搅的,反正我这书铺开着总是要添些人气,往后阿宝愿来这儿看书,你就尽管让他来。”
跟前的孩子听到书铺掌柜这般说话,眼睛瞬时瞪得亮亮的,“真的可以吗?姐姐。”
看样子这孩子性格并不似穿着这般寒酸,嘴还甜上了。
沈书韫眉头舒展,乐意地“嗯”了一声,随后,便送两人至路口,才转身,回了铺子。
衣裙拂过矮竹,沈书韫正要迈进大堂,身后便传来一道粗重浑厚的男声。
一身寻常衣袍的中年男子,手里正拿着石桌上摊晒的一本书,“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逸皆谓邪,可我认为,如此尚且不够......”
沈书韫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瞬,方知此人虽极力着朴素的衣裳,可通身儒雅泰然的气质,却是掩盖不了的。
况且,这位客人并不似其他书客一般,先开口询价,而是直评书籍内容。
明显喜好与人谈论文章、剖析观点,或者,纯粹就是一个有钱有闲的文人。
完毕,沈书韫眼里闪出一丝狡黠,这尾肥美的鱼儿可不能放过!
福身行礼后,沈书韫指了指那人手里的书,“先生于《石碏谏宠州吁》兴致不小,想来也是深谙《左传》之理,可《左传》文章不少,为何独独择它?”
那人又多翻了几页,点了两三下头,亦不知他在肯定什么?
此时,微风拂过,在这暮春时节,树上竟飘落了一片叶子,恰好停在来人新翻的书页上。
沈书韫又见他点了几次头,好奇询问道,“不知先生是对《左传》感兴趣,还是……”
那人将一本书翻得差不多时,询问道,“这个版本的《左传》刊刻质地不错,请问掌柜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原来是关注这本书的刊刻技艺!
“这是出自家父之手。”
申夫子最厉害的不是教书,而是拥有一手刊刻技艺,只是当年的试题,除了策论与文章,并未考验此项技艺。
倘若有这一项,状元之尊莫不他属。
先生脸上添了分喜色,缓声道,“我周家重新修族谱,可否请你的父亲替我刊印?”
沈书韫双眉微蹙,语气略藏遗憾,“家父已去世了,不好意思。”
“抱歉,触及哀思,可惜了......”那人叹了一口气。
语毕,他进了书铺,在里来回踱步,翻阅,似乎已放下想要找人刊刻的念头。
沈书韫跟在其后,顺手从大堂右侧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又补充道,“那本书,其实是我与家父合力为之,这是奴家刻的,还请先生过目。”
那人接过书,随意翻了翻,便置下,没再言语。
随后,他在大堂书架两侧又翻看了其他一些书籍,以及少量字画,微微摇了摇头,好似都不甚满意。
良久,他还是将目光落到了《左传》和沈书韫递过去的书上面。
“你的父亲可还有再传弟子么?”
这着实是看上了阿爹的刊刻技艺了?我的刻书手艺没看上?
沈书韫心潮涌动,打鼓,可面上却一派淡然,沉稳应道,“算起来,奴家就是唯一的再传弟子。”
不知不觉,门口就有了围观的街坊,毕竟新铺开业,有人总爱关心第一笔生意是何人何时怎么促成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听罢,惊讶于这沈娘子还会刻书哩?
这人八成是看上她手艺了,可还在问再传弟子,说明并未看上。
亦有人低声出语,看来这沈娘子的手艺尚有待提升!
门口的人正在议论,认为这第一单生意够呛。
却不曾想,那人竟点头,“你来替我刊刻,但我需要验验你的手艺,达不到我的预期我们就算了。”
沈书韫莞尔一笑,“好,就按照您说的。”
众人一脸懵,不是对沈娘子的手艺不满吗?
那人从袖口处掏出两串钱,询问道,“以二百钱作定,稍后我会派人送来部分族谱,何时交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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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刻?”
沈书韫伸手接过定钱,自铺子内账台处,拿出纸笔开始写契书,一边写一边回应。
“由于书铺酬业匆忙,刻板器具尚不全,还请先生容我准备准备,两日后来验可好?”
“可!”
“敢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周名海源。”他盯着沈书韫下笔,见她一首行书一气呵成,楷书为行书基础,想来楷书应该也不错,不由得点了点头。
沈书韫落笔,翻了翻页,任其墨借风速干。
随即,她将契书的墨又轻轻吹了吹,递了过去,周先生接过之后,叠好置于袖中。
又说了句“两日后我再来”,转身便甩袖而去。
新铺开业,总免不了闲人驻足,看热闹的,围观是否开业赚得钱财的,想看看掌柜样貌的......无出其右。
待众人见掌柜谈了一笔,客人离开后,旁人也都一一散去。
临走时还不忘窃窃私语,“这单生意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哩?”
“不过,这铺子第一天开业,就有客人,也算不错。”
沈书韫都笑而不语,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要是那位周先生真正懂得刻板要义,五两银子找她刻出族谱,定是他赚。
不过,看他气度不凡,想来亦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况且,如今因为同行未作担保,书铺不能刊印书籍售卖,这般私人订制的刊刻,能接一单也是一单赚的。
生意是接了,可器具尚未完全,从通县带来的已许久未用,也该换新了。
沈书韫扶额往上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还好它还在,无论可诗词歌赋、花鸟虫鱼、还是板正的年画,这枚发簪刻刀,都有各自对应的刻刃。
天色暗沉下来,沈书韫一一将树下石桌上的书籍收回堂内,准备关门去西市找二娘一起吃晚食。
正要别门栓。
却见一只大手突然撑住雕花大门,不让其栓,那人倾斜着靠门框上,皂靴蹬住门槛。
这是不让关门?
沈书韫侧目便见腰身的鱼符,一袭高大的黑影倾压了过来。
“看来你还是这么不知长进,竟视南朝律法如儿戏......”
14. 女子英雄救美
“梁大人?”
“奴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还请明示。”
沈书韫语气有些恼,亦有些诧异,不知自己触犯了哪条南朝律法,可即便自己触犯了,也不应是这般堵门行径作罚。
对于随意判定自己有罪这事儿,对沈书韫而言,虽恼气,可梁知远毕竟是官,她亦是不敢明言对抗。
可心里的气怎能咽下去?
空中弥漫着各自的坚持己见,大战亦一触即发,就在此时,恰好被门口抱着一堆文书的舟舟打断。
他身子微微倾压向前,转眸看向二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怎么抱一起了?”
从舟舟的视角看去,二人门栓处挨近似推搡,由于梁知远身形高大颀长,加上衣裳宽大,乍一看去,就好像环抱了身旁的女子。
眼前的一男一女,因舟舟突然传来的这段话,齐齐转头退了一步。
“老大,你要的公文,我已经从顺天府抱回来了,你不是要和沈娘子说拐子的事吗?”
沈书韫拉回大门,上了锁,语气极力压着,“还请梁大人明示!“
看着沈书韫的反应,梁知远脸上多了一丝不悦。
粱知远冷声道,”若不是申夫子让我照顾你,谁愿意趟这趟浑水......“
话音刚落,似乎又觉得自己言重了,顿了顿,“你别忘了,你并无刊印书籍的资格,如今你揽下这笔交易,就是视南朝律法为儿戏!”
“梁大人,不知你是从何时开始听到我与客人的对话,我只替他个人刊刻,生意与律法之间亦是有距离的。”
她居然质疑我?
……
舟舟抱着文书手舞足蹈地比划,随后,粱知远三两步上前,掐着他的胳膊,责备道,“大人不急小人急!”
沈书韫微微扯了扯嘴角,福身道,“梁大人,适才听闻,拐子有信儿了?还望大人告知,方才奴家言辞不当之处,请你大人有大量,不与奴家计较。”
粱知远顿了顿,正犹豫之际,转口,舟舟便当了他的嘴替,“沈娘子,三天前,顺天府抓获一起拐子案,按照您先前提供的信息和画像,拐子貌似也在里面。”
“意思是,你们已经抓到了拐走囡囡的拐子?”
粱知远冷不伶仃地冒了一句,“需要你们自己去辨认,五日后辰时,顺天府衙。”
沈书韫听到这个消息,瞬间消解了不少方才粱知远带来的不适。
粱知远揪着舟舟,一脚踏进宅,“砰”一声关了门,想来,舟舟亦是生死未卜......
灯影重重的西市,依旧热闹非凡,临京不似通县,竟有宵禁,这愈到晚上,人声愈沸。
白里日,人们忙于公务、忙于生计、忙于劳作,皆没有时间来这。
反而,夜幕降临,深邃无处底的暗黑,替人们一一遮掩了白日的疲惫,无论是谁,到此,都能寻得一处地,以供养自己的身心。
书韫是有事耽搁了?苏二娘卖完今日的豆腐,收摊儿与店家算完分成,各自拿了银钱,也隐至这人群中,作了食客。
苏二娘择了引子铺坐下,只是这一坐,就坐了许久,久到手边的热引都凉了。
为何书韫还未来西市?
暮色四合,沈书韫结结实实地锁好铺子,往西市赶路。
因梁知远耽搁了许久,为了赶早些到西市,便想着抄近路,于是,在永福坊交叉转角时,往青石巷里钻。
青石巷是一条潮湿昏暗的窄道,穿过这里,可省路到西市。
可青石巷砖缝里渗出的苔藓腥气,却让人吸之难受。
沈书韫刚走进巷子,行至暗处,忽地感觉后颈发凉,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往回一瞧,只见三个黑影堵在了巷口。
一道猥琐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娘子,你跑什么?”
一汉子灰短衫敞着腚,腰间别着似曾相识的铜烟杆儿,一阵叮当乱响,直接挡在她的面前。
沈书韫心里升起不安,完了完了,这是遇歹人,于是转身又往回跑。
一个个子瘦小,尖嘴猴腮,只剩一副骨架的男子,又堵在了她面前。
沈书韫背靠冰凉的土砖墙,满口大黄牙的后来者,将一个粗糙的巴掌按在她的右肩上。
沈书韫不解询问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这般?”
翘铜烟杆儿的男子哼哼冷声,“小妮子,我们跟你也没仇。”
“大哥,这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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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们好生水灵,我们先尝尝不迟。”尖嘴猴腮的男子此时一脸猥琐模样,悻悻地正欲拉开裤子的绑带。
“俺也好久没有尝鲜哩,呵呵呵......”大黄牙男抹了抹嘴角,混着唾沫星子的压声笑在耳边炸开。
沈书韫伸手拉住已伸往衣襟里胡乱探摸的粗手,尖嘴男一巴掌将她打瘫在地,三人欲俯身向下。
沈书韫慌乱中拔下发簪,用力甩出刻刀,往空中疯狂划去,“我要杀!杀!杀!杀!……”
夜色朦胧,终究不像白日里,一眼便明了对方手里的器具,三人皆被划伤,但不知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一时间,都后退了两步。
为首的铜烟杆儿老大,伸舌头舔了舔流血的手背,窜着腥味儿,兴奋道,“够烈,老子喜欢!”
话音刚落,沈书韫心想恐怕今晚彻底完了。
突然,眼前之人的铜烟杆儿被扔了,人也被揪着后领径直甩了出去,在青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首的老大直接瘫坐在墙根儿,抬眼便望见一把竹骨扇尖头,正抵住自己的喉结。
来人身形高大,声音沉闷,暴怒唬了声,”谁要敢轻举妄动,他立马死!“
其余两人见自己老大被扼住要害,便不敢轻举妄动。
随即,巷口走来一位执扇的红裙女子,摇着扇,扭扭晃晃地,唾一口,“滚!”
抵住喉咙的扇竹骨也收了收,铜烟杆儿男子往地上一爬,蹭起身来,“哪来的?弟兄们,上!”
三人刚要扑向红裳女子二人,女子的扇子突然横面射出短剑,只听得“啊-啊-啊-”三声脆响后,各自抱着自己的大腿、胳膊和脸,在地上翻腾地哀嚎打滚。
“剑上有毒,一炷香之内不找大夫,必死无疑!”红裳女子慢声细语道。
适时,三人才左瘸又拐地出了青石巷。
沈书韫惊魂未定,语气里夹着颤音道,“多谢二位。”
红裳女子扶起她,沈书韫方才看清此人是谁,“是你!”
女子蓦然间,面色冷静,“我也从你这般过来的,临京不似你想象的一般好活。”
沈书韫借着微光看着眼前的柳摇金。
而另一人,这是?
15. 高价盘下族谱
“一个好友。”柳摇金淡淡地掠过语气。
沈书韫惊魂未定,对方并未做过多解释,亦就没再多言。
柳摇金二人将沈书韫送回铺子。
苏二娘迟迟未见沈书韫来西市,坐了一会便往回走。
夜晚,虫鸣声隐隐作响,沈书韫抬头见今日无月光照拂,点燃桐油灯,在黑夜的书铺里茕茕踽行。
苏二娘回来时,见沈书韫在井边打水,伸手一把接过提桶,至伙房生火烧汤。
见了二娘,沈书韫寻了个借口,转头便要回房,生怕二娘看出了端倪,可苏二娘还是觉察出与往日气氛的不同。
沈书韫一番遮掩,终究未逃过她的眼睛,于是,苏二娘拉着沈书韫行至卧房,又点燃一盏桐油灯,方才见人满身带伤。
苏二娘一边抹泪,一边心疼地替她擦身,语气愤恨不已,“到底是谁干的?”
“那人带着铜烟杆儿,与王大锤的相仿......今天这笔账,我迟早要讨回。”沈书韫咬了咬嘴,斩钉截铁道。
翌日,七雅书铺的门扉在晨曦中被推开,竹青色衣裳的女子,正回头拿起扫帚,开始新一天的扫尘。
刚开门,便见门口站着阿宝,一旁的阿婆使劲儿地想要拉走她。
沈书韫笑意盈盈,轻声道,“阿婆,你就安心让他在我这儿看书,无碍的。”
殊不知,眼前这一幕被人不小心尽收眼底。
隔壁男子一袭官袍,正要出门,抬眼便见一束霞光正好落在女子脸上,雪白的面颊顿时好像浸染了胭脂般的红润。
本是叫人怦然心动的一幕,可不经意间,四目相对的二人,皆匆匆掠过眼神,转头装作若无其视。
舟舟今日又在隔壁夜宿,比粱知远晚半步,出门见状,便热情招呼,欢语声道,“沈娘子早早早!”
“你也早,晚上来铺子,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沈书韫一改前一刻的疏离,立马笑着回应。
“好勒!”
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跟上粱知远。
粱知远定了定,转眸,用眼底的深邃,白了他一眼,舟舟摇头晃脑,装作没看见。
二人很快便消失在了永福坊巷口。
苏二娘每日要赶早市,所以,沈书韫起床时,她已点好豆腐,赶着驴车去了那西市摊上。
今日,沈书韫要去西市采买刻板用的器具,书铺就让阿宝帮忙看个门。
为了避免大人不在,卖书不知价的情况,沈书韫在每一类书旁标了价,也让隔壁灯笼铺的徐叔帮忙照个眼。
晨间的西市人头攒动,琳琅满目的商品在唾沫横飞的讨价声中,入了采买人的包裹,商户们亦忙个不停,取货、收货、捡货、束包、找零......
沈书韫经过苏二娘的摊位,见她正俯身切豆腐,搭伙的店家是一位中年男子,一脸憨厚的模样,扯袋欲给客人束包。
为了不打扰这清早的生意,沈书韫并未出声,疾步离去,分别去了一家木材铺与纸铺采买。
没曾想东西实太重,于是折回去,还是找苏二娘提了驴车,才回铺子。
阿宝见门口来了驴车,迅速窜了出来,欲帮忙卸货。
沈书韫瞧着眼前的小人,便知晓他的用意,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你这小样儿,还挺有眼力见儿。”
隔壁的徐叔听见动静,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竹篾灯笼,赶忙跟了出来,见沈书韫回来了,见人便是一顿夸。
“沈娘子,这小子很是能耐,俺以为他不吭声,可与客人居然还能说书呢,还给你卖了两册。”
沈书韫听罢一阵惊喜,转头捧着阿宝的小脸,笑语道,“那看来以后我得给你发银钱了。”
阿宝抿嘴挂着笑意,继续埋首搬东西。
待整理得差不多,沈书韫忽地想起,转身询问正在一旁看书的阿宝,“你且知《十三经》分别是哪些?各自注疏的人亦可知?”
一般的孩童可不懂这些。
阿宝放下手中的书,声音竟一消先前的低吟,说是声如洪钟,亦不为过,“《周易》,魏国王弼、晋朝韩庚伯,唐代孔颖达;《尚书》,孔安国;《诗经》,毛亨;《周礼》,郑玄......”
沈书韫瞠目结舌,诧异到极点,尖声惊语,“谁教你的这些?”
谁曾想一个身着密缝拼缀衣裳的稚童,居然能清楚流畅地说完十三经注疏,而且还说出了最好的版。
阿宝声音怯弱地应道,“我去学堂偷学的,后来夫子见我爱学,便单独教了我一些。”
“哪一个书院,夫子是谁?”
“朱雀街临阳书院,可夫子,他,已经没了,他时常叮嘱我要常看书。”阿宝眼底沉着不舍。
“后来,怎么没去书院了?”
“来了新夫子,可他们嫌我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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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我穷,夫子也不要我......”阿宝一脸委屈。
沈书韫大致明白眼前这个孩子,胸中有墨海,若好好培养,将来必是满腹经纶、登科及第。
可看着他的情况,想来只好先让他在书铺帮忙照看,顺便多吸一些墨,日后再慢慢帮他寻一位良师。
沈书韫与他介绍了书铺里各类书的情况与价钱,又同茶摊阿婆说明了情况。
可阿婆年迈,难以全明,可知道娘子是好人,视沈书韫如活菩萨。
事情被灯笼铺徐叔传开,四邻亦夸赞小娘子仁义。
沈书韫权当一阵风吹过,专心做好自己该做的,随后,便钻进刻板房里,将周先生送来的部分谱子仔细摩挲,写样。
可惜,自己的小楷不及阿爹般炉火纯青。
若是能找到当年与申夫子同窗的先生,定能写出这世间绝美的字,只可惜......
沈书韫收起脑子里的胡想,扬手取下发簪,拨了一刃开刻......
一身儒雅的男子如约而至。
“周先生,还请您掌眼。”
大堂内,明瓦透出清丽的光亮,影射在刻板,还有一页纸上,见笔画横平竖直,起笔、收笔处皆棱角分明。
印刷而成的样纸亦无断裂模糊,小楷虽不及大家,但这一撇一捺一折钩刻痕却细如发丝,还不断裂。
良久,周海源眉眼笑了笑,语气肯定,“沈娘子这一手刻板手艺,刀法精准,甚好!甚好!”
沈书韫听见眼前文雅之人一番出语,悬着的心才落下。
通县毕竟蝼蚁之地,在那里获得好的刻板手艺名声容易,可这毕竟是刻匠如云、人才济济的临京城。
即便沈书韫对自己的刻板手艺心有肯定,却依旧不敢明言自己刀法精湛。
阿宝接过周大人手里的刻板,也仔细摩挲了半晌,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周海源面露喜色,点头说道,“没想到,你这小娘子,刻工了得,我的谱子就交给你了,十两银子,先付五两,交手之日,再将剩下的补上。”
这是第一笔生意,虽不是一次到位,可终究是成了,这对书铺掌柜而言是莫大的欢喜。
沈书韫浅笑欢语,“承蒙先生关照,那我去把契书改一下,您稍等。”
沈书韫刚转身,一个胖圆的身形一脚迈进书铺,“今日你这生意,我偏要让你做不成!”
16. 升堂要打拐子
话落,沈书韫嘴角擒着冷意,抬眼往大堂外明朗的天光一指。
“朗朗乾坤,简行首只因我没有入书行,便怀恨在心,如今我小门小户做营生,敢问,我这生意,为何就做不得?”
来人正是书行副行首简禄存,后面还跟了俩小厮。
简禄存一动不动立在矮竹旁,揽了揽宽袖,露出得意又狡黠的神色,伸手指虚指周先生手里的雕版,“它,你不能刻,一旦刻了,就犯了我南朝律法。”
沈书韫挽起袖口,不紧不慢地将契书折好,重新递给周先生,并眼神示意阿宝送客。
阿宝向周先生躬身行礼,引他往大堂外走,正要跨出门槛,扭头又添了句,“沈娘子,我等着成书。”
他似乎并不曾被突然到来的副行首简禄存吓到,也并未因一句“犯了南朝律法”而畏缩,还是坚持让沈书韫刊刻,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南朝关于刊刻方面的律法。
沈书韫听罢简禄存挑衅之词,面色并未有半分变化,“我知我没有刊刻凭证,但这一桩交易仅是私人订制,并未作为书籍流通于市场,我这是犯了哪门子律法?还请明示!”
此时,一阵风从丁字路口方向吹来,发出飕飕的呼声,仿佛这白日天际下的一声声警钟。
简禄存被这一番话挑起了一丝怒意,语含嘲讽道,“私刻未经官府审批,可视为‘妖书’,私刻文字,有乘法律者,杖一百,别忘了我南朝律法鼓励民众举报私刻......"
话落,沈书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就要让您失望了,本书铺还从未见过所谓‘妖书’,凡事要讲证据,口舌之快,空口白牙,青天白日,亦不想想......”
不等沈书韫说完,简禄存彻底被这番话激怒,急声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日好心来提醒,你......”
见捞不着好处,亦占不了上风,简禄存“呸”了一声,甩袖而去!
临走,还不忘骂一句,“真是晦气!”
沈书韫不想与他争口舌之快。
待人走后。
隔壁徐叔牵着阿宝从门外走进来,“这孩子怕你受欺负,送完客人便去俺那儿要来一把刀,我怕有什么事,从里屋出来瞧瞧。”
沈书韫见他,将手轻轻地搭在肩上,伸手取下了白晃晃的刀子,递还给了徐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无碍的。”
一旁的徐叔,眉心聚拢,深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沈娘子,俺看那人不是普通百姓,不要招惹他,你千里迢迢来这里为个营生,千万不要给自己招来祸事,能躲就躲,忍一忍也就过了,谁叫俺都是平头老百姓。”
转眸看了看徐叔,沈书韫语气清缓沉稳,“谢谢徐叔,我以后会注意的,让你们担心了。”
徐叔走后,他的话尚萦绕在耳边,来这里就是为个营生,为了赚钱,看着手里有些分量的五两银子......
正觉口渴之时,茶摊阿婆佝着背,端着两杯清茶,蹒跚进了门,沈书韫谢了又谢。
自从阿宝来这儿帮忙看书铺,阿婆便每日都会送来两杯茶水,也是一番心意。
有时候选择接受,对对方才是最大的尊重,过于客气,反而会生出距离与不适。
转眼,便到了顺天府公开审理拐子案的日头。
这日,天上飘着细如柳絮的毛毛雨,虽说人们衣衫薄了,可下点雨,还是会给人身体添了分寒意,路过的行人无不撑伞,再伸手裹紧自己的衣裳。
沈书韫依旧叫阿宝看书铺,苏二娘也提早将豆腐打好,送至西市。
事要做,可赚钱的事情也马虎不得,“一日不挣,便没饭吃”,二人亦都一直秉持这个观念。
二人早早地侯在了府衙堂前的大门外。
苏二娘今日还将自己拾掇了一番,她最爱亮色衣衫,将鹅黄、嫣红裙裳都一一在房子里试了一遍,还特地让沈书韫替她描红添妆,本就身材曼妙、凹凸有致,这么一经收拾,顿时出挑成临京一美。
她要给囡囡一个美丽的娘亲。
沈书韫依旧身着竹青色衣裙,只是今日换成了浅色的,不知是不是为了去更好地陪衬二娘的美,她对二娘的好,也总是那么细腻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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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已到。
“升堂......威-武-”
堂上右侧一把椅上,一个熟悉的侧面,长身玉立靠着椅背,两眼看向堂下。
府衙大人勒令将原告与被告一一提了上来,原告是一年轻妇人与郎君,堂上自述二人带孩子去城隍庙祈福,可趁两位年轻人与庙里的高僧交谈。
自有五岁稚子,很是贪玩儿,一不留神,便跑出了寺庙正殿,被混在人群中的被告,一把将其摁住,用麻袋装走。
“幸得大人相助,才重新找回我儿,但拐子行为恶劣,如果不将其绳之以法,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受害。”
“今日,我们夫妇二人在此状告他二人!”
年轻男子说完,感激地看向坐在椅子上人,又转头恶狠狠看向旁边的二人。
原告的一番陈述,激起了苏二娘的一腔愤怒,大声道,“天杀的王八羔子,黑豆腐心肠!杀了他们!“
围观的人群听苏二娘挑头,也都纷纷附和,“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沈书韫紧紧地抱住激动不已的苏二娘,不住地贴身安慰。
堂上的官人肃清纪律后,继续追问被告,大人要求被告如实陈词,可被告始终默不作声。
惊堂木“啪”一声下来,惊了被告一男一女,女的,一老妇,三角眼,瓜子脸;而男人,身形则像一根竹竿儿,肤色黝黑又猥琐。
苏二娘揉了揉自己的眼,再睁大双眼看向堂上的二人,“我好像见过那个三角眼妇人,我记得她从前是卖山货的......”
堂上大人脆声道,“你们二人还曾掳过哪些孩童?孩子如今在何处?如实招来!”
老妇人推搡了旁边的男人,见他不开腔,她噘了噘嘴,“在通县,男娃子和一个女娃子,都是他逼我骗他们走的,不是我!都是这个男人逼我的.....”
一旁的男子,脸瞬间沉下去。
“孩子如今在哪儿?”堂上的大人疾声追问。
“他们都是不争气的种,都死了,全死了,哈哈哈,死了好......”
17. 他何时才成家
公堂上,三角眼妇人放肆的笑声被府衙大人当场制止,沈书韫目光复杂地看向苏二娘,她好像并未听清似的,眨巴着她的圆眼,红润的脸色随呼吸一上一下,而后逐渐变白。
沈书韫紧紧地搂着她,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作她的支撑,苏二娘眼神透亮坚定地看向公堂里跪着的人。
旋即,双眉皱死,忽地从底下钻过衙役围栏,一股脑撞到那个老妇面前,她想自己确认是不是她拐走了囡囡,双手抓着老妇一阵摇,“通县,那个女娃,长什么样?告诉我!告诉我......”
府衙大人正要示意将人赶下堂,椅子上的男人起身拱手面向大人,想来是打招呼。此时,正要上前的衙役刚迈出的腿又迅速收回来,漠然立定原地。
老妇似被摇得眩晕,费劲地拾起铁链,抬手扶额,又一一抹开苏二娘抓在身上的两只手,弯眼,哂笑道,“那个女娃子,天天就知道哭,赔钱货!”
苏二娘听不了一点关于囡囡的不好,又急声摇晃她,“不是囡囡,对不对!”
老妇一张脸皱成一个瘦柴的点,眼也似乎只有三条线,语气极不耐烦,“我无知道,谁知道!赔钱货,后背,一朵梅花......”
苏二娘听见“梅花”二字,双手彻底从老妇身上滑了下来,焦灼的双眸幽微难辨,好似身上失了脊柱,整个人瘫俯在公堂之上,面朝下,全身不住地抽搐。
“二娘,你怎么了,二娘.....”堂下传来沈书韫急切的呼喊声,怎奈,怎么使劲儿推开衙役围着的人墙,就是纹丝不动。
沈书韫向右侧椅子上的人挥手,可他始终装作看不见,不一会儿,只见他朝公堂大人行礼,礼毕,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杜小五受沈书韫所托,今日也来了解案情,一同立居堂下,还好杜小五在,否则,沈书韫还不知如何将已晕厥过去的苏二娘弄回书铺。
回到铺子,阿宝见另外一个姐姐昏迷不醒,也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进台面盯着一张画像。
上面有一个女童,梳着双丫髻,可因年幼,明显发量不够,发里还裹着红丝线,嫣红交领短衫衬得红扑扑的脸蛋儿愈加可人,有一双大眼睛,双酒窝,正拿着枣糕吃得满嘴是枣泥......
倏尔,沈书韫走到阿宝身后,也怔怔地看着画像,阿宝转头上仰着,“姐姐,我以后也会留意这般大的,第一时间告诉二娘姐。”
适才发现,阿宝也仅仅只是孩童,却已知晓大人们的心事了。
沈书韫蹲下,语气清欢温和,伸手轻轻抚了抚阿宝的头,“你安心在铺子里看书,囡囡没事,一定会找回来的,到时,你就多了一个妹妹了。”
话落,沈书韫似乎亦回想起失去至亲的心痛,转头,两行眼泪不自觉从眼里夺眶而出。
阿宝默默捡起刚刚沈书韫俯身时落下的手帕,递给她,转头又去整理架子上的书籍去了。
戌时刚过,沈书韫原本打算今晚开刻周先生的谱子,去刻房圆角矮凳上坐了一会儿,实在是没有心思。
可如果不抓紧,又怕后面书铺添了修古籍的业务,一双手忙不过来,反而失信于客人。
从前,无论是修古籍,还是刊刻,都有父亲作陪,虽然常常因为修复方法和刊刻细节争吵,可沈书韫心里还是想念从前有阿爹在的日子,可惜世界上唯一知晓的亲人都不在了。
父母在,人生尚有去处,父母去,人生便只剩归途。
夜深人静的时候,沈书韫是孤独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通县的阿爹,不过是五岁时,将她捡回来的养父。
这么多年,她从未找过自己的生生父母,因为她怕伤了申夫子的心,如今,申夫子去了,暗藏在心中的想法终究是按捺不住,所以,才死活要来临京,只是这个想法,她从未告知过任何一个人。
其实,就算她从未提及,申夫子何尝不知她想要寻找自己的双亲,只是人之常有的私心作祟,生生将她留在了身边,想多留一年再放她走,没曾想自己却突然患疾。
直到闭眼前,申夫子张嘴欲言,亦不知是不是想让沈书韫去找生生父母,可一口气落下,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今日公堂上,苏二娘为囡囡之事,刺激了沈书韫,令她胡乱想了良久。
老妇说囡囡死了,苏二娘晕厥至今,依旧昏睡不已,找大夫瞧了,说是病人极度哀伤至失去意识,选择昏睡,就明日再想办法唤醒。
一时半会儿苏二娘醒不过来,沈书韫来到刻房,伏在案几上,翻着手里的《周氏族谱》,突然发现一处不对劲,为何有一处笔画不连贯?而且周家世系图为何如此模糊?
族谱不同寻常刻本,不能随意猜测与修改,只能按照族人实际情况进行修订。
发现这般问题,免不了要去一趟周先生府上,一一校对甄别勘误,方才能写样。
凉风穿过刻房门缝,掀起案几上的样纸胡乱飞舞,仿佛暗沉天际下的埋怨。
沈书韫忽地想起,白日里说要给舟舟礼物之事,差点忘了。
吹灭刻房的桐油灯,沈书韫点燃一盏油纸风灯,来到大堂账台旁橱柜,伸手拿出一方木盒,取下门栓,反手掩门后,急匆匆去了隔壁。
今夜天空无半点月,就连斑斑点点跳动的星星,也未见踪影,巨大的黑幕罩下来,仿佛吃人的一张大口,沈书韫抬眼望了望天,迅速敲了敲门。
“噔噔噔!”
“是你?”
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从门扉里透着里屋的光走了出来,门开才见正是粱知远。
难道他家里都没个丫鬟仆人伺候吗?好歹也是临京的一方官员,可还未来得及细想,粱知远语气漠然道,“有何事,你怎么老深更半夜的......”
一听这话,沈书韫心里便起了毛,搓了搓手里的木盒,他说的什么话?什么叫”老......“,这话很像我死乞白赖地对他有所图?非要大晚上来寻他?
算了,今日看在他帮二娘说了句话的份上,”今日多谢梁大人,待二娘醒了,他自会亲自来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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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这?你就深更半夜打扰别人?白日里不能说?”粱知远回圈椅坐下,翻着眼前的公文,冷语道。
他看起来忙碌不已,今日确实唐突,若今日不来,可接下来几日忙着族谱和别的事不一定有时间,欠人情的事儿还是尽早还为好。
沈书韫抬眼左右寻了一圈后,一动不动地立在黄花梨木案几旁,纤细的一双玉手,轻轻地将木盒置于上面,缓声慢语,“麻烦你将它交给舟舟,以表谢意,谢谢他之前的帮忙。”
放下木盒,沈书韫福身行礼,正要离去,却听见角门“嘎吱”一声作响,惊了她一跳。
原来,这宅子亦不是没有仆从,沈书韫转眸一看,一个上了年纪的婆使,疾步走到她跟前,喘声道,“姑娘可不多坐会儿,老身给你沏杯茶。”
一边说着,一边移步就要去拎茶壶。
粱知远没好气地,起身将罩衫脱下来,轻轻搁婆使身上,眼底升起一抹柔情,语气婉和道,“奶娘,不是让你睡觉么,阿香探亲去了才一日,无人照管你,你就不听话了,让你别操心,我送你回房歇息。”
说完这话,粱知远已将她搀扶进了角门,望着一老一少的背影,沈书韫眨巴了一下眼,竟觉得眼前所见不真实。
转头,脸含尬意,一路小跑回了书铺。
那一夜,粱知远的奶娘辗转难眠,她还在梁家熬这么些年,只为守着自家已故夫人的嘱托,也就是粱知远的母亲,让她照拂粱知远至成家娶妻,方才回老家养老。
这么些年,奶娘从未见自家远儿与任何女子这般近距离交谈,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子,想凑拢听听门,了解他们所言为何,可刚附耳过去,就听见女子要走,一不留神儿,急地把自个儿也搭了出去。
真是没用!
粱知远回到案几上,看着不远处的木盒,好奇催使他伸手打开,原来是一只木雕吃萝的小兔子,模样精巧。
没想到她还有这般玲珑心思。
头一晚,沈书韫累着了,翌日清晨她便睡沉了过去。
苏二娘迷迷糊糊睁开眼,半明半暗的天色里,走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双酒窝囡囡,手里还拿着一串她整日吵着要吃的冰糖葫芦,笑盈盈地地从光影里走来......
可正要走到的时候,却突然掉落进像深渊一般的黑窖里,一阵炫目后晕倒,最后一句,苏二娘听得很清楚,奶声奶气的,“阿娘,快来找我,找我......”
“囡囡,囡囡!”苏二娘轻轻唤了两声,像喉咙被禁锢了一般,只好在塌上双手双脚朝上,不住地蹬腿,胡乱挥动。
不知怎地,这一觉沈书韫睡得沉,但不踏实,醒来想到苏二娘如何,突然心悸坐立起来,汗珠瞬时爬满额头,右手胳膊亦麻到没有任何力道。
沈书韫从塌上下来,来不及看镜子里今日的样子,快步来到苏二娘的房间。
刚踏进门,沈书韫见地上全是血,差点吓晕过去,全然顾不了穿没穿外衣,大声疾呼,”来人呐!救命啊!来人!救命......“
18. 苏二娘寻短见
沈书韫披头散发,门栓半晌开不了,慌乱中用力撕扯后出门去,此时,她除了寻隔壁的邻居,偌大的临京,她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救命。
门外天色尚早,一轮浅浅的弯月正斜挂在树梢,似乎在等故乡的人将它摘下,带回家,带给自己的至亲之人。
“砰砰砰!”
“徐叔徐婶,救命呐,开门......”
沈书韫敲了半晌的门,脑子里才回想起灯笼叔二人前日里接了一个大户人家举办寿宴的活儿,去府上替人做各色灯笼饰去了。
“砰砰砰!”
敲门声又在隔壁响了起来......
让人焦急又烦躁的叩门声,暴露了来人多么粗鄙不堪,粱知远不愿起身,可门外一直“砰砰”作响的声音,令他烦躁不已,本想来此躲个清静,却不曾。
粱知远神色愠怒,极其不耐烦地打开了门,开门又见一个衣衫不整,满脸泪花的女子,瞬间一脸鄙夷与嫌弃。
女子带着哭腔,“大人,快去救救二娘,她寻了短剑,地上全是血......”
粱知远一听“血”字,知晓事情应该并不简单,脸上的恼怒逐渐化为严肃。
“大人,我现在需要一辆马车,到最快的医馆找到大夫,我已经用布带替二娘栓了手腕,可是裁纸刀很锋利,根本不可能是一两块布条就能止住的,我求求你帮帮我救救她的命......"
此时,舟舟正好停好马车至门前,正要接参加今日朝会的粱知远,见粱知远一把拉住跟前正哭泣欲跪的沈书韫,他不知发生了何事。
来不及细问,耳畔便传来一道呵令,“救人!”话落,粱知远抓起舟舟的一只胳膊往书铺里钻,沈书韫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也急步跟了去。
榻上的苏二娘,看着奄奄一息,命不久矣的样子。
“梁大人,要先去医馆把大夫寻好。”沈书韫惊慌的语气。
粱知远顿了顿,瞥了满目泪水的她,瞬时明了,临京医馆,医术好的大多人满为患,提前知会一声亦是为苏二娘争取生还的时间。
随即,粱知远让舟舟驾马车送二人至医馆,而他打马先去说明情况。
病人还在流血,苏二娘能否救活?
“驾!驾!驾!闪开,闪开......”
路上行人见官驾马车上男子甩鞭急速前行,亦都纷纷让路,偶有人小声骂骂咧咧或仓皇失措地跑至两旁。
俄而,到了医馆,苏二娘被移至医塌时,唇色已全白,脸上亦没有任何血色,大夫翻开眼仁,似乎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
沈书韫一边焦急地抹眼泪,一边与大夫详细交代了情况......
一番救治后,大夫摇了摇头,语气沉沉,“血是止住了,还不知能不能醒来,病人如果没有求生的想法,她便难以醒来。”
今天的医馆人不算多,大夫语毕,充满药香的气氛,灌满在场每个人的口鼻之中。
一时沉默良久。
强忍着眼泪的沈书韫,柔声带泣地询问,“大夫,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只能等。”
脸色略微疲惫的大夫拂了拂袖,慢步去药柜处配药。
这一日,七雅书铺的生意一如往常,只有少许客人驻足店铺。
苏二娘的房间被阿宝擦洗得干干净净,出了这样的事,沈书韫全然顾不了书铺。
而周先生的族谱尚未开刻,这是她的第一笔生意,倘若做好了,对往后的生意亦是有帮助的,可二娘这边又实在是抽不开身。
沈书韫看着瘦弱的阿宝,前后忙碌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人生怎么就这么艰难!
“姐姐,有人找你!”阿宝从大堂角门处唤沈书韫。
倏尔,沈书韫让阿宝来后院盯着苏二娘,怕她第一时间醒来身旁无人。
沈书韫从后院钻角门来到大堂,见长身玉立的身影定在一排矮竹旁,背着门脸。
要不是粱知远用马车将二娘及时送至医馆,后果不堪设想,沈书韫再次见眼前的男子,甚至觉得他身上多了一丝柔和与温情。
沈书韫轻轻地迈过门槛,立在男子身侧,嘴角和眼角努力弯上去,福身行礼,柔声道,“托大人的福,苏二娘才有惊无险,在此在此谢过大人。”
旋即,沈书韫注意到路口,对面茶摊阿婆正一手一手收起茶棚架子。
男子侧脸抬眼,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亦看了看路口,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来,指着沈书韫的鼻尖,慢声厉责道,“以后,再有这种事,别赖上我,还有苏二娘的孩子有可能还活着。”
夜色围着二人氤氲开来,粱知远的眼神和话语如刀子一般往沈书韫身上戳,沈书韫瞪了一眼,嘴角颤了颤,眼里的感激之情随之挥发,只剩平静的语调,“我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事了,不过还是谢谢梁大人的好意。”
粱知远一听“好意”二字,难不成她以为我在安慰她?笑话!
事实就是公堂审讯之后,单独在牢房提审了老妇人供出,当时从通县一路将两个孩童拖至临京后,囡囡发了高烧,高烧后不停地说胡话。
因此,三角眼老妇俩人一合计,将本就是赔钱货的女娃,扔到了郊外,让其自生自灭,省得烧死了,他们还得担一条人命或者找郎中看病,找郎中得花钱。
可粱知远还未来得及解释,沈书韫行了礼便进了门,反手栓了门栓,“梁大人好走!”
这人还有脾气了,我是来递消息的,就这般待见?重重的拍了拍方才矮竹叶骚过的衣摆,踢了一脚腿,径直回了宅子。
“沈娘子!沈娘子!门外响起了茶摊阿婆的声音,来接阿宝一同回家了。
沈书韫又重新打开门,迎了阿婆进去,阿婆还是一如既往地,颤颤巍巍地捧来两杯茶水。
阿婆与书铺一来二去也逐渐熟络,发生了这样的事,阿婆回家前坚持要来看一眼苏二娘。
阿宝搀扶着她,只见她尚未走进二娘的房内,眼角皴裂而来的纹路,淌下了晶莹的泪水,双手紧紧握着女子没有受伤的一只手,看着没有血色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声音哽咽,“当年我的儿子儿媳都离我去了,留我一个老婆子和小孙子,姑娘,好死不如赖活着,别再想着死了,想想还有牵挂你的人......”
说到此处,阿婆没有再继续,沈书韫执意将铺子里的风灯硬塞给阿宝,一老一少便摇摇晃晃地一同回了家。
沈书韫回到二娘房内,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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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擦洗,也与她不断地说话,大夫说或许能唤醒她。
忽地,沈书韫想起粱知远方才的好意,她用手抚了抚了二娘的额头,慢声轻语,“二娘,囡囡还活着!你快醒来,我们好去接她,你再这么贪睡下去,就没人去接她,她会哭的,你忍心吗?”
就这样,在苏二娘耳边变着花样唤了一阵,苏二娘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沈书韫心想今晚无论如何都要陪着二娘,可这一时半会儿二娘醒不来,她这么守着亦不是事儿,干脆自己也忙活点别的。
沈书韫来到刻房,将先前买好的器具整理翻了出来,一一配比,忙活一会儿,又转眼去二娘房内看一眼,就这么交替着,天就亮了!
翌日清晨,徐叔徐婶也赶早回来了,一听说苏二娘出事了,提着熬好的粥过来,徐婶儿替沈书韫继续看着她。
今日沈书韫要出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再不做,恐失信于人。
一夜未眠的沈书韫,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妆奁简单洗漱了一番,别上那只刻簪。
随即,来到后院寻追风,追风正仰着驴脸,似有不屑一顾的报复感,因前阵子沈书韫一直忙着开业,忘了补给好一点的草料打牙祭,这不还记恨上了。
“追风,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二娘也这般孱弱,塌上一声不响,你就别生气了,我改头带你去西市吃一顿上好的草料,成不?”
这驴好似听懂了一番,耷拉了两下驴耳朵,翻了两眼眼白,点头晃了晃,示意今日可出行。
沈书韫将之前屯的草料喂了,便赶着追风径直往朱雀大街走。
朱雀大街是临京要地,而朱雀街往东走的两个坊市,地处“天子脚下”,便是临京的富庶人家,一个是宝华坊,一个是锦华坊,而沈书韫要去的便是这锦华坊。
锦华坊位置极佳,既避开了喧嚣的东西二市,又紧邻朝中枢所在的皇城,这里便于各位官人上朝履职,沈书韫从书上见过临京关于官员府邸的描述。
她驱赶着驴车,见坊内道路宽阔洁净,很是便于行走,街道两旁槐柳成荫,一路走来所见的宅院门脸皆端庄又贵气,气氛庄重而宁静。
就在此时,对面一架装饰精美的马车与她寒酸不已的驴车错车而过,追风将头仰高高的,可还是抵不过对方珠光宝气的车马饰。
沈书韫走到一处府邸,与手里拿着的地址对了对,确实是此处,下了驴车,顺手将其栓在门口的一颗大树旁,“乖!在这儿等我。”
宅门前石狮雄踞,还有专门的门房,见女子走来,粗暴地伸手阻拦,沈书韫从袖口取出拜贴递了去,“麻烦你帮我递给周先生,我有事相告。”
门子粗声粗语道,“这里没有周先生,你找错人了,走走走!”
说话间,沈书韫被门房用手往后挡,示意不接待。
“你是来寻府上的周海源?”
耳边响起一声略带中正的嗓音,沈书韫转身,见一名中年男子,方脸细眼,衣着华贵,捋着自己的几根胡须。
此人细细打量着眼前这般柔美可人的小娘子。
沈书韫福身微笑,疑惑道,“请问你认识周先生?”
中年男子悻悻地回了句,“岂止认识!”
19. 可怜人必可恨
“二爷好!”
门房奴颜婢膝,弯腰拱手作揖同男子打招呼。
男子眉毛上挑,眯了眯眼,语气严厉道,“这是我大哥的朋友,你们怎可怠慢,还不赶紧向这位娘子赔礼道歉。”
随即,沈书韫便收到门房连连道歉,一时间,不知所措地用手搓了搓袖口,垂眸低下,跟着中年男子进了府。
沈书韫踏进朱漆门,入门便是照璧,以及青砖铺就规整的前院,院子里松柏挺立,分列两旁。
“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沈书韫。”女子柔声回应。
“沈娘子,今日登门找我大哥何事?我可以代传,哈哈,差点忘了自我介绍,鄙人周海庆,周海源是我兄长。”
沈书韫见这座府邸虽宏达奢华,却处处透露着雅致与威仪,又听着眼前这位男子的介绍,一瞬间明白过来,先前周先生是隐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只谦虚地说自己多喝了一点墨汁,可没曾想竟是这般墨香贵气。
“周大人,奴家冒昧问一句,周海源先生,我到底该怎么称呼才对。”
“还先生呢?沈娘子,不是我说你,往后与人打交道,首先得弄清楚人身份,在这诺大的临京才......好办事!你口中的周先生,是当朝礼部左侍郎。”周海庆一派气定神闲地为年轻女子一番周全与教诲。
沈书韫惊讶到瞪了一下眼,伸手又掐了掐虎口,应和道,“这还得多亏周大人提醒,奴家感激不尽。”
“这就对了,你今日找他何事来着?”
周海庆领着沈书韫快到主厅堂时,突然回首笑眯眯地看着她,又询问道。
沈书韫抬眼,不禁被覆以灰陶瓦的歇山顶吸引,一眼望去,檐下尚有简洁的斗拱,柱梁漆以深绿描色,端庄大气!
耳畔清晰地钻入面前人的二度询问,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如实说来府缘由?可转头一想,自己的客人是周海源,而非周海庆。
即便二人是亲兄弟,可店家只对客人负责,而不应让客人亲属代劳,除非客人自己亲口对店家说允。
想到此,沈书韫一个激灵,缓步入厅堂时,淡声道,“闲来无事,周大人之前邀请我来府上一叙,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便来了。”
周海庆自小便没有兄长登科及第的天资,周海源坐到如今位置,更是他难以企及的高度。
可周海庆偏生从小就嫉妒自家兄长,从前未能中榜,他便责怪周家的福气都被周海源一人吸了去,而自己只能捡剩下的破烂气。
待各自成家了,他又抱怨周海源娶了高门贵女做夫人,方才助其显达,而自己未能取得贵门女子,才落至这般境地。
总之,这些理由荒唐又可笑,仗着祖业尚存,兄长支撑,他半生蹉跎,及不惑之年,面上虽从了商,做起了码头生意,可私底下还是整日干些投机倒把的勾当。
周海庆询问一番后,见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未能给自己带来实际的要闻或者有用的价值,他便寻了个理由,让下人好生伺候,自己溜之大吉了。
沈书韫坐在圈椅上,望着窗棂雕刻着寓意吉祥的卷草纹饰,风雅之气中合礼有度。
而堂内的陈设素净考究,一眼望去,屏风、几案、茵席秩序井然,墙上还点缀着书画,淡淡地墨香与书卷气亦弥漫在空气中。
也不知香几上盛放的是什么香,让厅堂做客之人甚为放松。
俄闻一道忠厚爽朗的声音传至耳畔,沈书韫见来人笑意盈盈,阔步而走,她起身行礼,“周大人安,今日多有叨扰!”
来人正是周海源,刚从隔壁友人家论画而归,从门房处听说二爷带了位年轻的女子进门等候,他深知自家兄弟的性子,三两步便赶来厅堂,热情应人。
“怠慢沈娘子了,今日休沐,我那两个朋友非让我一道品诗作画,适才耽搁了许久,久等了!”
沈书韫觉得周大人与往日相比,添了几分热情,或许是主人家待客之礼。
不过,想着今日的任务,迅速从袖口处取出族谱,递了过去,轻声询问,“周大人,有几处,奴家尚不清楚到底该如何判定,所以我将疑惑的点都誊抄在了这张纸上,还请大人过目。”
随即,又递过去一页爬满行楷的油黄纸。
“周大人,《周氏族谱》里世系图有些模糊,还有这一处笔画......”沈书韫因常年刻板的缘故,总能在一丝不苟的文字背后,找出蛛丝马迹,更何况这次纰漏明显。
周海源紧皱双眉,他太清楚这些被涂改的地方发生的故事了。
弱冠之年,周海庆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定了一门亲,有了一房正妻,可因他不喜,又在外面养了外室,外室是他从勾栏瓦肆赎身而来的烟柳之人。
养外室,周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可外室生了儿子,他非要让这儿子养在正妻之下,正妻其实并不是不能生育,而是他周海庆常年与外室苟合一起,又这般强迫她养外室的儿子,没两年正妻便郁郁而终了。
可周老夫人始终不让外室入门,干脆又重新给他择了一门亲,相当于又有了一个正妻,可周海庆依旧如先前一般与外室苟合,而且是与不同的外室苟合,然后,将生出来的孩子都归在后来的正妻膝下。
可周老夫人始终不承认这些外室所生的孩子,她宁愿二房断子绝孙都不能将他们认祖归宗,认为一旦让外室生的孩子认了周家,便坏了这家风,她死后入九泉,不好予列祖列宗交代。
周老夫人亦担心这般行径一旦放开,什么莺莺燕燕都能为周家留后,这便是脏了周家的血脉族系。
看着族谱上的痕迹,大抵周海庆趁兄长不在家时,找人在族谱上动过手,将外室所生的两个儿子,写进了族谱。
他以为族谱不会再轻易动弹,而周老夫人年事已高,一旦驾鹤西去,外室所生的儿子也就名正言顺进入周家。
周海庆的如意算盘打响了,却没曾想周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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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议将族谱重新刊刻,只为确保周家纯净的血脉,而兄长周海源只能遵照老夫人指令。
周海源心思深重地说了句,“让沈娘子见笑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待我将这部分重新拟定了送回书铺。”
沈书韫福身告退,仆从将她送至门口,上了驴车。
正好可以誊两天时间出来照顾一下二娘,周海源这边的事尚等着,沈书韫拍了拍追风,似要它真正追着风速速回家。
刚行至永福坊岔路口,便遇摇扇的红裳娘子沈摇金,她远远地朝沈书韫挥手,示意停车。
相比先前说书时高亮的嗓音,今日好似低了些,“我正找你有事,没曾想这儿碰上嚒,你这人还真是说不得。”
沈书韫满脸疑惑,弯了弯嘴角,笑盈盈柔声应道,“柳娘子,可否改日,我还未来得及为上次你救我登门道谢,今日家中有急事,还请娘子谅解。”
“你有什么急事,这般慌慌张张嚒?”柳摇金语气有些不满,脸色暗沉了下来。
见状,沈书韫只好如实相告,柳摇金二话没说,坐上去,一巴掌拍在追风屁股上,真以追风般的速度回了铺子。
书铺依旧由阿宝仔细地看着,倘若有什么重要的业务,才去后院唤沈书韫,房内,柳摇金看着奄奄一息的二娘,沉默了半晌。
瞧了一眼,喉咙又吞了吞,而后将扇子折叠至胸脯上,怔怔地看着塌上已经昏睡了两天一夜的女子,甜嗓高亮的嗓音竟没压低,“这人活世上,哪有容易的,如果都能以死一了百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就怕这死也死不了嚒,活也活不下去,瞎折腾活人!”
这哪里是来探望病患,简直是来雪上添霜,沈书韫听柳摇金语气越来越不对劲,用手欲捂住她的嘴,脸色煞白,轻柔焦急地说道,“柳娘子,我们出去说,让二娘休息。”
柳摇金推了推伸过来的手,从圆角凳上起身,单手扶了扶腰,另一只则摇着扇子,一脸严肃,高声道,“这有什么听不得的,塌上的,你给我听清楚!我柳摇金全家都死绝了,不也活得好好的嚒!你自个儿要知道继续这般自我麻痹,你睡下去的每一分,这沈娘子营生都得多耽搁一分,她的心也得多担一分。”
就这么经柳摇金一通骂,苏二娘竟吃她这一套,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醒来……
沈书韫忙完二娘和书铺的事,送走柳摇金,回到丁字路口时,已暮色沉沉,昏暗的天际下,永福坊正街向她走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人似乎披着斗篷,还提着食盒,身旁无人跟随,只身一人,立定在她面前。
来人缓缓摘下斗篷,唤了一声,“喂,你的东西!”
听到耳边传来人声,周遭亦并无旁人,沈书韫定神看了看走近之人,“梁大人!安好!是你叫我吗?”
“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你以为叫谁?”粱知远手拿下斗篷就往沈书韫怀里塞。
“你的东西。”
“甚么?”沈书韫一脸疑惑。
20. 无奈冤家路窄
“舟舟给的。”粱知远冷声道。
今日下朝,粱知远同舟舟一同去了东市查验相关税务,临别之际,舟舟突发奇想买了斗篷和一盒枣糕,说是没见沈娘子铺内备有斗篷,让粱知远帮忙带,以感谢她所赠的兔子木雕。
一开始粱知远死活不同意,舟舟以一个足够吸引他的条件作为交换,方才顺带了回礼。
沈书韫端详着粱知远不情不愿的神情,再想着并未下雨的日头,这人披着斗篷的样子,忍笑道,“那奴家就谢梁大人代劳,也替我谢谢舟舟。”
又听到谢字,粱知远一句,“你们还有完没完!”语气有些恼怒,语毕甩手回了宅子,“砰!”一声关了大门。
这人真不可思议,明明救了人,帮了忙,可为什么总让人心里生厌,虽然面上必要恭敬待他。
过了两日,周海源让人送来了已理清的族谱,沈书韫仔细瞧了瞧,这回可以写样刻板了。
白日里,阿宝在大堂帮忙照看,沈书韫便在刻房专心刻板,入夜了,阿宝同阿婆回了家,她便关好铺子大门,继续闷头刻。
这是第一笔刻板生意,相比卖多少古籍,修多少字画都划算,毕竟,这第一笔刻板费就够她生活两个月了,所以,既然银钱已收,这板就得尽善尽美地刻。
苏二娘逐渐从失去囡囡的痛苦中好转了过来,也不知是听进柳摇金的训诫,还是听了沈书韫在她不愿醒来时于她耳边说的话,“囡囡还活着,只是走失了而已”。
沈书韫不知的是,苏二娘醒后还想过无数次自我了结,可终究说服了自己,她还有沈书韫这个不离不弃的姐妹,算来亦不是一无所有,她亦幻想着囡囡还活着,只是暂时去了好人家,终有一天他们母女二人终会团聚……
苏二娘到现在她还没有力气制豆腐出摊,沈书韫便留她在书铺做简食消解时间,以分散注意力。
这天日头上好,午时刚过,沈书韫正准备掩门钻进后院吃饭,没想到来了五六个少女,叽叽喳喳蜂拥而至。
听这些姑娘闲聊,才知他们许久未出闺门,因参加马球赛,方才借此由头,避了各自大人的眼,溜出来,一股脑钻了这偏僻的书铺觅书。
“大家快来看,这本《列女传》,怎和我之前见过的不同......”一个梳着双丫髻、圆脸大眼的少女惊唤道。
一时间,其余的少女凑拢,翻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版本议论个不停。
见状,沈书韫笑盈盈地上前,解释道,“姑娘们,这本《列女传》是我将它重新进行了刻板整理,这里不仅有女子的礼仪规范,更多的还有教会女子掌握手工、通晓药理以及生活窍门......女子安身立命,相比礼仪规范甚为重要。”
一个浅杏色衣衫的少女,翻此书时眼神笃定,听掌柜介绍完,她铿锵有力地说道,“世间竟还有这般《列女传》,和父母尊师教的都不太一样,但掌柜姐姐你说得很对,女子立身比礼仪更重要,我看这书值得买。”
于是,一中午时间,这本《列女传》便被这群少女抢购而空,他们不仅给自己买,还给自家妹妹、亲戚的女子、手帕交都买了。
待客人一一离去。
沈书韫数数手里的钱,摸了摸目瞪口呆的阿宝的头,递手过去,温柔地说道,“拿去买点好吃的,这是犒劳你这段时间的辛苦,今日提早回吧,铺子里剩下的事我来做。”
阿宝弯腰一个鞠躬下去,起来便低着头,稚声低语,“谢谢姐姐,我有钱了,要给阿婆买好吃的。”
转身,见他抬起满是墨污渍的袖口,横抹了抹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兴奋地朝着路口茶摊阿婆奔去......
沈书韫满眼柔情地看向婆孙二人,不远处简单的幸福,有幸撞见之人,亦不免弯了弯嘴角,不自觉笑了。
沈书韫回到刻房,摩挲了一遍《周氏族谱》,板刻好了,样书也印了出来,倒不如今日就给周大人送过去。
从刻房来到大堂,天光从明瓦透下来洒到沈书韫的发丝与睫毛上,鹅青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她一手从账台侧面的柏木架取下记事簿,簿子上登记今日周大人休沐。
她来到院子井口处,和正在打水的苏二娘说话,让她也一同去周宅,待样书送到后,他们再去茶肆找柳摇金,当面谢谢人家。
沈书韫想带她出去散散心。
追风似乎听到了二人窸窸窣窣地聊天,仰头又哼哼了两声,一副不愿意出动的模样,还是苏二娘将东西收拾好,驴屁股上拍了两下,它才愿意挪动。
沈书韫见苏二娘骂骂咧咧地对追风啰嗦了一番,会心一笑,二人便赶着驴车又往周府所在的锦华坊去了。
这一日,门房再见沈书韫,已不似往日那般冷淡态度。
倏尔,沈书韫再次来到秩序井然、风雅端庄的大堂,堂上主位上正坐着一个儒雅翩翩、笑意盈盈的男子,那人便是周海源。
他拿起沈书韫递来的样书,还有刻板,仔细翻阅摩挲,不一会儿,门房又来通报,有人来访。
周海源一听,原是再熟悉不过之人,便让其直接唤进厅堂来。
沈书韫柔顺地坐在一旁,尽量保持礼貌微笑。
可一听通报来人,以为有贵客来府,起身行礼,“周大人,那就不耽误您,刻板和样张有任何问题,记下,派人送至书铺,奴家定当全力按照大人的意思来完善。”
沈书韫尚在行礼,身后便出现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此时,周海源开口挽留道,“沈娘子不必见外,就是我那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也不知今日是来讨吃的,还是来告状来了......”
沈书韫听罢以为是一小儿。
语未落地,男子便从郁郁葱葱的院子里,大踏步窜进了厅堂,风尘仆仆,来到周海源对面,与沈书韫一前一后立定,看样子今日外出公务结束而来,“世伯,他的画,我欠他的!”
沈书韫听耳畔声音明显是成年男子,还有些熟悉,话语内容却一头雾水,转身一瞧,心惊了一头。
不过男子表现含蓄,瞥了一眼她,伸手将画递了过去,面色看似无惊。
二人落座。
“你怎在此?”
此时,沈书韫才抬眼正面看向来人,“嗖”一下起身,脸色微红,柔声细语道,“梁大人,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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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未开头,周海源伸手示意坐下,一脸灿笑,“这是我府上的客人,沈书韫,七雅书铺......”
“认识。”粱知远语气平静,面向沈书韫,相对而坐。
周海源甚为惊讶,想来之前听说侄子被某些女子追逐,可到底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今日倒还撞了个正着,笑语道,“你俩认识?”
沈书韫双颊微红,没曾想做个生意都逃不开熟人亲戚,心中满是无奈,微笑轻语,“周大人,这位梁大人是我书铺邻居,您去过的。”
听罢,幡然醒悟,周海源哼了两声,“原是如此,你小子近日又轰动临京,瞧把你能耐的,为了躲催婚,你搬去永福坊了?真能耐。”
沈书韫今日方从周海源口中得知,原是为了躲避相亲,心里不由得呵呵一笑。
粱知远见状,眼神肃冷,示意世伯莫要再多说,周海源哈哈大笑两声,“那既然都是邻人,亦是友人,今日又都是我府上的贵客,知远,你也一同帮世伯看看,我这族谱还可如何完善。”
粱知远其实撞见周海源让沈书韫刊刻,当日为了避开他才没有露面,淡声说道,“一个没有刊刻资格的书商,擅自接这样的活儿是违反律法的。”
“别那么较真儿,知远,我这族谱又不卖。”
粱知远一时无话可说。
周海源拿起刻板翻来覆去瞧了又瞧、摸了摸,“这是上等梨木材质,文理细腻,硬度也适中。”
沈书韫接话道,“周大人手中这块梨木是阴干四年的料子,经煮沸脱脂煮板后刨平打磨至此。”
坐在一旁的粱知远静静地观望二人一来一往的对话。
“周大人,写样后按墨凿刻,每版两页。”
周海源拿着样张,一会儿又摩挲刻板,“这阳刻文字深浅亦是刚刚到位,阳刻不到位,就很容易磨损,我在礼部任职多少年了,恐怕国子监刻工的手艺也不如沈娘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确定没看错人!好!往后这些族谱刻板存放祠堂,亦是有年限保证,甚好!”
“以这般上乘质量的族谱行祭祖礼,给列祖列宗告慰,亦有质有面儿。”
突然,周大人来了一句,“沈娘子可会修古籍和字画?”
沈书韫浅笑道,“奴家先前在通县便也一直在做字画修补。”
“甚好甚好!”
对话至此,粱知远揶了揶嘴角。
周海源正仔细翻看二房时,没曾想周海庆正好来了。
“大哥,淼淼和盛天都是你的亲侄儿,你怎就如母亲一般冷心肠,非要将他二人抹去?”
此时的周海庆一改沈书韫当日所见的温实模样,怒气冲冲跨进厅堂大门,横冲直撞而来。
周海庆一旦来脾气,基本都是不管不顾。
周海源立马使眼色示意粱知远将沈书韫带走。
粱知远亦知晓周家大战一触即发,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上沈书韫的手腕往外拉。
沈书韫手腕一阵疼感来袭时,已被人抓至门口,周海源又小碎步递来粱知远刚送来的字画,留下一句,“让沈娘子替你父亲修画。”
什么?
21. 胜仗凯旋被冷
二人快步出了周府,行至门外,沈书韫眉心微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
沈书韫抬手刚要扶额,二人不小心四目相对。
粱知远面色严肃,沈书韫为化解眼前的尬意,轻声问道,“这画?”
“交给你,三日后我来取。”
还真把我当修画之才了,天天不做别的,就修你这画?
粱知远冷声丢下这句话,疾速打马,马蹄声响,远处便一个背影而去,徒留沈书韫手握画作,孤零零一人.....
苏二娘见沈书韫愣在原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疑声询问,“大妹子,梁大人咋也在?”
沈书韫咬咬牙,缓缓将画递给苏二娘,并简单讲述了周府发生之事。
苏二娘满心生疑,眉心缓缓拧紧,抿了抿嘴,反问沈书韫,“那梁大人这笔生意,你要接?”
话刚落地,前面的追风似乎也听懂了二人的对话,连仰两次头,闷声哼哼,示意加入闲聊。
坐在驴车上的沈书韫转眸,看向逐渐恢复完精气神儿的苏二娘,笑了笑。
“接!还收高价,这本就是一锤子买卖,今日要不是碍于周大人面子,他是万不会光顾我这般小书铺。”
“对,赚他个人仰马翻!”苏二娘粗声大气应了句,只见追风又仰头哼哼了两声。
二人不由得哈哈大笑,笑这驴最近又添慧了。
今日茶肆的生意依旧火爆,苏二娘一碗热茶汤下肚后,忽像是增长了一番力,挤着眼神,看向台上的红衣女子,听着柳摇金的故事......
沈书韫从台上收了眼,思绪不住地飞转出周大人的认可,以及这一次粱知远父亲需要修复的画作。
临京地大物博,也繁华热闹,像“七雅书铺”这般小门脸的书铺到底要走一条怎样的路子,才能在这临京站稳脚跟,自己才能足够生存?
思量片刻,转而又重新看向台上的说书人,又看向台下一桌又一桌的客人,大家这般闲情逸致,果然是临京才有的。
既然闲情逸致高涨,可说书按场次说一场,听一场,如果我将说书的内容刻印出来,按册或套售卖,台下的这些看客,会不会都将是买主?
这应是一笔好生意,可这么好的生意,难不成临京没人想到?
粱知远通县曾怒踩话本,可那些话本多少是在讲一些风花雪月,倘若话本不讲这些呢?
耳畔阵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台上嫣红女子摇着扇亦步亦趋往门口处角落的一桌走来。
“听堂倌说,你们二位一直在等我?”
苏二娘缩了下脖子,对上柳摇金的视线后,眼睫一垂,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道,“那日还得谢你,欠你的,豆腐脑来补。”
柳摇金不屑地瞅了瞅她,哼声道,“我要你豆腐脑儿甚嚒?”
见状,沈书韫赶忙笑脸相迎,打圆场,“柳娘子,我敢保证全临京没有人做豆腐脑,比我们二娘做得还好吃,她其实是想真心地谢谢你。”
“那你来找我做甚?”柳摇金嗓音甜亮,转眸看向沈书韫。
“我也是来正式感谢柳娘子的搭救之恩,顺便也来和你谈一笔生意。”
柳摇金面色不改,拖着绵甜音,“什么生意?”
就这样,三人从一开始的疏离,三言两语破了冰,结伴同去德香苑用食去了。
酉时末,窗外忽然掀起大风,将门板拍得滋滋作响,不消片刻,门外的大街上便一片狼藉。
临京常年刮风,也不知是来自北风,还是南风,季节更迭,两面的风都爱吹打这座城。
黄花梨案几旁的圈椅上,粱知远低磁的嗓音和着外面呼呼风声一同响起,“已查出通县知府闫明果,提前透露了试题,以至这一次家境贫寒的学子没有一人通过。”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双腿盘在塌上,手中握着一只木刻的小兔子,双眉紧皱,缓声,“确定通过的全是乡绅豪强子弟?”
粱知远颀长的身影立在桌案前,眸色安静深邃,淡语气淡然,“就算不是通县乡绅豪强子弟,可只要这些人临时将外族人收认作干儿子,亦算是自己的子弟,查到牵涉的乡绅豪强有十几家,目标分散,而杨青身负皇命查案,被人盯得紧,恐分身乏术施展拳脚,不过,我已派人暗中助他。”
语落,梁知远掀了掀唇角,眼神里勾带出一抹嘲讽,“闫明果以县学考试为饵,那些不学无术,科举无望的乡绅豪强自然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为了通过考试取得生员身份,自然给出钱财无数,一来讨好了父母官闫明果,二来自己的后人科举有望,两厢得了好处,是以互利互好,自然想尽办法将此事瞒得死死的。”
两鬓斑白的老者,正是粱知远的恩师,人称文伯,他出身礼部,曾为朝廷选拔人才,如今已功成身退,最见不得在朝廷选拔人才之际,各路牛鬼蛇蛇干这些贪污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
文伯平日里得闲较多,一直以来与粱知远颇为投合,偶尔会来宅子闲庭。
听了这番话,他脸色顿时铁青,气呼呼地说道,“人做得,便能寻着痕迹,知远,务必将此案查清楚,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粱知远满眼复杂地看向他,默默盯看了一阵儿,无奈反问,“恩师,难道您就不怀疑,区区县令闫明果,他能有胆子在交界要塞之地做这等欺君罔上之事?”
文伯摩挲手里的兔子,思量片刻,心里亦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可又能怎么办呢?年年都有这般龌龊之事,旋即,握兔的手重重地砸向桌案。
“这些蛀虫。”
“肃北年年都在几十里之外的地方耀武扬威,武的不成,就怕他们通过我朝科举考试,买通当地乡绅豪强,将自己的人混入通县考试,打入内部。如若这般,这就不仅仅是科举舞弊、贪污受贿简而言之,这将关乎我朝根基了。”
粱知远似乎不愿听这些话,可恩师文官出身,也就有这样的毛病,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年是已高,恐怕就这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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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朝廷这些官员动作多也稀松平常。”
随即,文伯扯了扯眼,定睛道,“你估摸着是谁?”
屋内光影重重,跃动在粱知远棱角分明的侧脸,拖出一片暗影,他神色幽微难辨,“我认为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迅速拿出证据,近来,六部忙着各部的大事,通县的事就怕慢慢消解在朝野.....”
语音未落,文伯急不可耐应道,“这怎可行,必须将此案尽早昭然,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绝不能寒读书人的心,否则,会动摇朝廷根基的啊!”
粱知远伸出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搁置在桌案沿儿上,表情无风无雨,缓声,“既然如此,那我便顺藤摸瓜、寻踪觅迹。”
“你作何打算?”
一旁的文伯突然停下手中摩蹉的动作,端详着面前一脸严肃的粱知远。
夜里的凉风从缝隙里丝丝冒进,轻轻拂过粱知远的面颊、手,还有衣衫,他语气温沉,“冒其中一青衿寒士之名,指认闫明果利用县学考试收受乡绅豪强钱财,藐视寒士苦学之功,来京城敲登闻鼓,这登闻鼓一响,众人皆知,天下人关注了,这案子便怎么也遮掩不了......”
文伯缓缓吹了一口气,掀起袖口抖了抖,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粱知远那张白净无暇的脸,始终风平浪静,甚至还透露着一丝雨后天晴的气定神闲。
“知远,我虽弟子众多,可身不在朝廷,倘若还有在朝官员卖我老夫几分薄面,终究是没有成气候的予你援助,此事,你定要干脆利落的处理,莫要叫人逮了把柄,让人查到了你自己的头上来,你也知晓,当今天子尚不待见你父亲,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让你梁家落入万丈深渊。”
粱知远一时被这话挑起了情绪,语含不满道,“朝中重臣,哪一个都比我梁家有钱有势,东宫那边就算怀疑到谁,都不会怀疑到我梁家,况且我只是一个户部清吏司的主事。”
语音刚落,他眸色微疑,盯着文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厌弃了我父亲?恩师你到现在也不肯与我说吗?”
粱知远自小便知,当今天子威武赫赫,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底下也出了一大帮重臣,小时候,父亲也是深受陛下待见的,可突然有一天起,父亲便不再像往常一般上朝,频频出没皇宫,被皇帝召见。
即便父亲骁勇善战,为南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依然对他冷冷淡淡,是以朝中大臣纷纷站队,却无人看一眼梁府的门脸。
后来,梁知远十二岁随父征战,上马杀敌,传去陛下耳朵里,弱冠之年又一举获探花郎,崭露头角,适才入了陛下的眼,梁府的处境也才有所缓和。
可到底也好不到哪里去。
粱知远不死心,暗中追溯渊源,却发现父亲因打胜一场大仗,凯旋而归后,听说就此便得罪了陛下,是何缘故,一直无人亲口告诉他。
于国于民,一场与敌国交战,而后取得大胜,这不应该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吗?为何会让一代帝王饮恨至今?
22. 回击反复羞辱
粱知远看着恩师,脸色慢慢变得扑朔迷离,却一言不发,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窗棂任风吹得啪啪作响,房内静默了许久,文伯无奈地笑了笑,自嘲,“到底是为师没有能耐,也不能给你支持。”
陛下不仅对父亲胸中藏有成见,就连当初替父亲说了两句话的恩师,亦遭了牵连,如果不是为了防着梁府,陛下也不会随意将粱知远派去通县,回来后又随意安插在户部,任一个小主事。
皇帝欣赏这个青年才俊,可只希望他止于纯臣。
文伯担心粱知远生出妄念,语重心长劝道,“知远,你自小才气过人,临京城亦是说一数二能文能武之人,如今陛下对你尚且器重,可朝廷手握重权之人,想来也是要将你收于麾下,今后你显达于人,无可厚非......”
话音未落,粱知远面色如常,看了看时辰,打断了将要出口的话,“恩师,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随即,他亲自迎了文伯上了马车,打马而去,直至将他老人家送至门前,方才回了宅子。
舟舟在门口等粱知远,见远处一辆马车驰来,他双手挥动,待他刚下马,便接过手中的缰绳将马车安置好。
回到房内,一脸疑惑地询问道,“大风呼啸而过,老大您区区一肉身,怎抵万千尘埃?”
粱知远单手负后,反而将另一只手举过头顶,眸光里的那股厉色,似要在狂风疾吼中立定乾坤。
他偏要吞噬这股妖风。
旋即,舟舟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急声道,“老大,方才你前脚出门,后脚沈娘子就来寻你。”
“找我何事?”粱知远语气露了些不耐。
舟舟摇头,“不知道,听说你不在,转身就回了铺子。”
翌日。
七雅书铺尚未开门,沈书韫和苏二娘,便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随即,敲门之人便送来一封帖子。
揭了帖,沈书韫垂眼看了看矮竹叶滴落的水珠,想起前些时日,被人触碰过的手茧,虽早已翻来覆去净洗数遍,可那人叠满横肉的脸和肥大的指节,以及令人作呕的粗声,却如同侵入心脾的腌臜之水,让人难以消解。
“大妹子,是谁这么早送来帖子?”苏二娘缓步走来,接过烫金名帖,眉头蹙然。
简禄存以书行的名义,发出行会集会邀请,时间就在今日辰时,地点是先前的沈书韫去过的厅堂,苏二娘冷笑一声,随手将帖子掷于柏木架上,“黄鼠狼给鸡拜年,况且早点不来告声儿,不去!”
“不可意气用事。”沈书韫转眸看着苏二娘,一脸正色。
“简禄存毕竟只是书行的副行首,书行还有行首,以及各大书商,况且,书行把控着临京七成的竹纸供应,虽然我们并未加入行会,但行会既然主动向我们投来邀帖,我们就不能拒,如果拒了,怕往后会吃不少暗亏。”
苏二娘自是理解她的话语,语露焦急,“可他是啥样的人,上次......”
沈书韫望向账台处木架最上层,那些阿爹精心刻板、校勘的典籍,如今都蒙上了一层薄灰。
“无碍,这次毕竟不再是我单独一人,我定要再去会会这位简行首。”
厅堂内,浓浓的檀香缭绕,简禄存右脸浅红印显然已消散,见沈书韫如约而来,眼中闪出一丝阴鸷,随即,肉脸勉强挤出笑容,还是那破烂嗓粗声气,“沈娘子肯赏脸,简某不胜荣幸。”
沈书韫福身行礼,刻意避开他汪了一层肥油的手,面对着在座的十几位书坊掌柜,柔声笑语道,“简行首客气了,奴家‘七雅书铺’沈书韫,见过诸位。”
转眸看向简禄存,“我并未入行会,简行首又召集了入行的诸位,不知今日有何指教?”
说话间,沈书韫指了指众人。
头一次见这样貌美柔顺却看似有主见的新面孔,听罢来人简短的问候,十几位书坊掌柜,顿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而书行行首,沈书韫今日亦未见其真容,由副行首主持集会。
简禄存拍了拍肥手,两名伙计便抬上一块木牌,上面墨书“临京书行同业价目”几个大字。
旋即,简禄存踱步至沈书韫旁,居高临下地好似看囊中物一般,得意地开了口,“诸位也知晓,近来竹纸价格上涨,简某作为书行副行首,定不能让同行受损,适才与徽州纸商谈妥,入会者,可按市价七成购纸,其实今日,我也就是通知大家。”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沈书韫眉心微锁,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心却沉下来——这分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逼她就范。
目前,书铺虽未有刻板凭证,可早完是要刊刻的,如今《列女传》已售罄,需要购置一批纸重印。
况且,书铺日常也是需要纸,可按简禄存这般口气,想来书铺目前所用纸十有八九皆来自书行控制的渠道。
沈书韫想着这些,开口询问道,“不知入会的条件为何?”
简禄存动了动唇,渗油肥腻的脸上,横□□渠亦愈加深邃,“只要每月上交三成利润,且刊印书目经行会核验批准,可若是女掌柜,每月上交的利润提至五成,毕竟,女子经商本就稳定欠佳,因此,行会为她承担的风险亦更甚。”
沈书韫就知道,简禄存依旧会这般刁难,还未来得及回应。
简禄存转眸看向沈书韫,“不过,像沈娘子这般......才色出众,简某愿意单独洽谈条件。”
转而面对书坊掌柜,“当然,你们亦是书行的一份子,不知我刚刚的提议,大家是否有异议,都可以当面提出来。”
其中,一名双鬓斑白的掌柜,嗓音粗重,“我做了一辈子书,与书行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未与女子同行,我不同意她入行会。”
“女子无才便是德,抛头露面,与我们一同参加集会,往后还要一同在生意场上一较高下,我不愿意与之为伍。”一个年轻的掌柜亦附和道。
......
沈书韫听着这些腐朽又顽固的回应,面色不改,可指甲却早已掐进掌心,就差穿透掌背,柔声笑语道,“多谢简行首美意,你也见了书行众多掌柜不同意我入会,况且,家父向来告诉我说做书与做人都要做到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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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
一番话毕,沈书韫不愿再与这帮迂腐之众多说一句,福身告辞。
牵了追风而去。
刚从朱雀街转角进入永福坊,沈书韫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半疑之下停了驴车,只见杜小五气喘吁吁走来,“东家,王掌柜方才急唤我拿回定金,说今后不再供纸给七雅书铺。”
刚出了书行,这“风雨”马上就来了,沈书韫谢过杜小五帮忙递定金,还给重新送回来,告了别便径直回了书铺。
站在刻板房门口,沈书韫看着仅剩的二十刀纸,一时心塞,想着《列女传》的刻板还在,可这些纸根本就不够重印此书,可今日书行堵死了这源头,还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眼见售卖书籍有了气色,转眼就被断了路。
今日苏二娘依旧在书铺,没去西市,看着沈书韫心神不定的样子,得知原委,缓缓靠近刻房门,出声道,“要不我去求求简......”
“不可。”沈书韫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应道,苏二娘差点被这句坚硬的话吓一跳,要知道平日里沈书韫都是笑意盈盈,满声柔和。
可印纸的问题如何解?
通县她沈书韫是有法子解决的,毕竟跟着阿爹开了十几年的书铺了,当地的纸商亦是有几分薄面的。
可通县距离临京,山高路远,来回路程太远,恐印纸尚未迎来,书铺就经营因难以为继。
沈书韫一时想不到办法,但日子还得往下过。
沈书韫转头还冷不伶仃地宽慰了二娘,“人只要活着,总会想到办法的。”
其实是自我开解。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苏二娘以为沈书韫是劝自己,点了点头便去了院子井口处打水做饭。
翌日清晨,天不见亮,沈书韫便听着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她醒得早,而是彻夜未眠,难题尚未解开,始终得想办法,就这么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就到了第二日。
“二娘,你怎起这么早?”
苏二娘正点火起锅,朦胧的天色里看着沈书韫走来伙房门口,“大妹子,还是吵你了,我这该死的大力,弄啥都得出声。”
“趁日头早,豆腐磨好了,我今天要去西市出摊儿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让你养着,说好我也要养你的。”
沈书韫听着二娘窝心的话,真是又心疼又想笑,不过,看样子她应该渐渐从囡囡的事情中走了出来,声音和力气又变大了,也是好事。
“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你回笼去。”苏二娘一边说,一边推着沈书韫回房。
天亮了,书铺也清扫干净,开了门,阿宝立刻窜了近来,“姐姐早!”
可还未打趣阿宝,隔壁粱知远便一脚踏在门槛上。
沈书韫抬眼看了看,愣了一下,这人难不成今日又休沐?
“昨日找我何事?”粱知远语气淡然。
沈书韫回神过来,平静道,“梁大人早,你父亲的画,我修不了。”
旋即,回了刻房便拿着画走了出来,递给粱知远。
23. 敲响登闻鼓了
粱知远清冷的眸光中映出一丝凌厉,“你是修不了,还是不想修?”
沈书韫知晓粱知远恐生出了埋怨,可这画是假的,难不成我直接告诉他,可他懂画吗?况且这是他父亲要修的画。
难道就没人看出这画问题在哪?如果我当面说了,不就驳了梁父的颜面,就连这般都看不出?
这一连串的疑问与思量,在心里不停地打转,直觉告诉她不能将这画是赝品直白地告诉粱知远。
空气里弥漫着雷电交加的肃杀感,沈书韫压根儿就不敢再望向眼前人的眸光,只顾伸手递过画作,可粱知远迟迟不肯接,难不成他觉得自己就是故意不愿修?该如何作解?
她这就是故意不愿修!
“梁大人,奴家非常抱歉,手艺有限,画作确实修不了,还望大人另请高明。”
这次倒是出乎意料,粱知远本以为眼前的女子凭借一股子心气儿,手上是有些技艺傍身,没曾想一幅画就辨出真假。
梁知远上下打量了一番沈书韫,心里确定这女子就是不愿意修画,气不打一处,还略带了一丝不满的情绪,“那你当日为何大言不惭,给周大人说你能修画?”
话音刚落,耳畔便响起女子带着一份热情的柔声回应,“那也不是所有画都能......”
恐怕现在为自己找补,为时已晚!
粱知远未等沈书韫说完,冷声高语,“你自己送回周府解决!”
说罢,负手大踏步离开书铺门口。
什么?我这如何送回去?周大人是否也会像他一般设想我?
“姐姐,要不要我替你去送?”阿宝眨着忽闪忽闪的眼,看向沈书韫。
稚童出语,不管他说的是什么,总是不经意之间洗涤人心,让人欣慰,沈书韫摸了摸阿宝的头,笑着回应,“谢谢小阿宝,有你真幸运。”
阿宝笑了笑,乖巧又懂事,继续埋首在账台前伏案写字作文了。
刚开门,想来生意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很忙,沈书韫见铺子里有阿宝可以盯一会儿,便一脚踏出书铺,来了隔壁徐叔徐婶处......
自从苏二娘、柳摇金、沈书韫一同去德香苑吃了顿食,柳摇金与二人的关系也变得愈加熟络,女子之间的感情貌似就是如此,三两句话,甚至一个眼眸彼此对上了,便莫名成了好友,这大概亦称作“臭味相投”。
这日,女子一袭海棠红裙,端着一脸笑意,摇摇曳曳地来到七雅书铺门口,看到沈书韫从隔壁出来,小碎步上前,双手便拉着她,沈书韫惊讶之余,亦开怀一笑,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手牵手一同进了书铺。
为了不打扰依旧在作文的阿宝,沈书韫同柳摇金穿过大堂角门,去内院树下石凳上小叙。
柳摇金停下手中的扇子,勾了勾唇,甜亮绵长的语气,“书韫,你确定不做小报,而独做话本?”
“小报嚒,可比话本赚钱,不过,你想做话本也不是不可以,但话本未必能如你所愿。”
德香苑吃饭时,三人一同商议了往后的打算,沈书韫第一次在茶肆见台上柳摇金舌灿莲花时就看上这名女子,因对话本的热爱,她认为柳摇金可以从这个方向下功夫。
沈书韫亦不是不清楚,小报赚钱的速度,小报盈利远超一般书籍,因它成本少,刻板速度快,内容五花八门,趣味良多,也因有了这时效,售卖一日一刻,一日售罄,且常常供不应求。
倘若柳摇金加入书铺经营,还有一个最大利处,便是他就是售卖源......
柳摇金说得也不无道理,沈书韫扶额摩挲了三两下,平静地说道,“我一直想将话本做起来,开书铺,倘若没有自己的坚持,我担心往后一直以小报作主业,会折了书铺的印象,可目前没有刻板书籍的资格,但刻小报却不影响......”
见沈书韫犹犹豫豫,柳摇金急了脾气,“你的做书坚持是没错,做好了小报,吸引来大量的客人,也能带动其他书籍的售卖,不是嚒?”
沈书韫跟了阿爹十几年,大抵受了不少熏陶,可不知不觉亦添了许多守旧风气。
“我细细考虑一下,摇金,我今日要去周大人府上,要不择日,我再去寻你商议。”沈书韫语气轻缓。
二人作别,沈书韫带上画作,赶着追风又去了锦华坊......
可刚走到半道儿,又被柳摇金给拦下了,到底马车比驴车快了不是两个追风能比的,追风听到后面马儿嘶鸣直指它,气得仰头哼哼唧唧,沈书韫听见有人唤她,招呼了几次,追风方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书韫,快,同我一起去看惊天大闻!”
沈书韫见车马帘里是柳摇金,正朝自己挥着折扇,愣了一下,惊语,“什么要闻?”
柳摇金神采奕奕,“有人敲登闻鼓嚒,当今天子治下清明,登闻鼓亦是多年未响,我刚从你书铺折回来,见呜呜泱泱一群人,一般这样的消息,我的探子很快就会提前报给我,可这一次,我竟然后知后觉,说明这事之前瞒得紧,最近的邻京一定有大事发生!估计还是天大的事!”
“快上我的马车,愣什嚒?”
“可我的追风?我先将它送回。”
柳摇金没好耐心地,甜声急语道,“来不及了,栓它树上,回头我同你来牵。”
沈书韫被柳摇金催得,忽想到画作晚些时分送,亦是可行得,眼下也只得将追风暂时搁这儿。
追风见二人伴着马蹄嘶鸣,留下它在风中站立,哼哼唧唧对着树,一脸茫然,终究是败给了马儿!
车上,柳摇金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沈书韫,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嚒?长得比我还好看。”
柳摇金沉迷于沈书韫的美色,难以自拔,全然不顾沈书韫伸手去遮挡她的眸光。
原来,柳摇金这么爽快地答应书铺之事,不是因为利有多大,全然就是她是个看脸之人!
没曾想,走近了柳摇金,也才知道她这般闹腾又俏皮。
于是,沈书韫故作得意之态,“你若是不嫌弃,你可以叫我姐姐。”
因柳摇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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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比沈书韫略小。
话音未落,甜甜的一顿轰来,“姐姐,姐姐,姐姐......”
时值正午,檐角上飞来几只未名鸟儿,它们不知自己正立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亦不知殿宇下面会有怎样的一番风雨交加。
承天殿内,御膳房的掌事太监已来问过几次了,可依旧没有半点要传膳的动静。
咚!咚!咚!咚!......
一声声直击人心的鼓锤声,瞬间敲动了临京官署区,随之,大小官员震惊不已,登闻鼓一响,便知是直达天听之事,登闻鼓后又如何?牵涉之人亦生死未卜。
南朝登闻鼓由都察院与禁卫司协管。
敲登闻鼓之人直指通县县令闫明果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甚至有通敌之嫌。都察院闻讯,想将此人轰走,并压下去,可登闻鼓已响,自知左右为难,也举步维艰。
礼部尚书得知事情原委,气势汹汹地直冲皇帝跟前势要彻查此事,否则誓不罢休,这简直就是拿我礼部不放在眼里!
鼓声依旧阵阵响起,人心惶惶,全城围观,不一会儿,鼓声停止,皇帝叫人将此人提了过来,迅速召集内阁与各部堂官大臣,于乾元殿议事。
殿内中央,一身明黄储君服的太子,双手握前,躬身立在蟠龙座,与皇帝缓语,“父皇,依据南朝律法,诉讼断不可越级上报,坏了这规矩,恐天下司法程序受损。”
按正常程序,凡军民诉讼相关,一律应自下而上,州县、府、按察司、两京直隶等层层上诉。
倘若按照律法要求,通县的案子定是越级诉讼之嫌,理应由直隶按察司审理。
可登闻鼓的自设立起,专为天下之人诉不平,不问擂鼓之人身份,事之大小,所以,每有敲登闻鼓的,明显都非正常诉讼程序,倘若能走正常诉讼程序,谁又愿背刑敲鼓。
按南朝律法,越一级笞五十,两级笞五十,笞刑若能承下来,也有可能人没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轻易敲这登闻鼓。
不过,也全看朝廷怎么处置。
年过花甲的皇帝,额发稀疏,脸上皱纹横生,眼里却目光炯炯,他手臂搁置在明黄的靠枕上,侧躺着。
见各部及大臣皆交头接耳,转眸淡淡地看了太子一言,笑眯眯地不接话,又徐徐看向台阶下垂手,一脸严肃的五皇子陈王。
“陈王,你说呢?”
五皇子闻父皇垂询,即刻抬眼恭敬地望了望皇帝,又蔑了一眼身旁的太子,而后越出躬身作答。
“这些年,父皇广开言路,纳谏正听,治下严正明达,各级司法完备,登闻鼓实在是鲜少听闻;登闻鼓由历朝历代传设而来,历代,许平民百姓擂鼓诉冤,以彰显诉讼清明,我朝理应传承下去。”
“通县科举舞弊案,借登闻鼓,传至天下,诚然此番擂鼓尚有越级之嫌,可擂鼓之人诉的是自己的父母官,想来非本心有意越级,亦是无奈之举,还请父皇定要严查。”
太子听完这一番,狠狠剜了他急眼,似要立刻回怼......
24. 太子陈王对峙
弯了弯嘴角,冷笑道,“擂鼓之人告的是他的父母官不假,可你休要一脚踏上天,要知道,闫明果之上还有我堂堂直隶按察司,依啸明老弟这么说来,父皇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来,难不成官官相护,政不通达?”
太子正值不惑之年,乃先皇后嫡子,皇帝嫡长子,自小由皇帝亲自教导,对他寄予厚望。
皇帝前些年,去泰山封禅,便慢慢地让他监国,到底是太子出身,如今已坐堂八年,很快便抓住了五皇子啸明话里的漏洞。
五皇子眯眼笑了笑,往檐口上豆粒大小的鸟儿背后的天空一指。
“太子殿下,朗朗乾坤,午门外,端门广场,已是民怨升腾,天下读书人都看着呢,你说该如何是好?”
太子听罢,如鲠在喉。
仗着肃北刚换新王,气势汹汹,来年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而通县又是边界要地,偏生逢此时出了这档子事。
倘若一场考试,暗中潜入了肃北之人,那就不仅仅是科场舞弊案可以作结,至于最终演变成什么局面,太子不敢往后想。
皇帝见太子神色微殊,朝他看了一眼,旋即回应道,“案子惊动了父皇与朝中重臣,民意亦不可不顾,自然要查,可依儿臣之间,都察院仅派了一名七品御史还不够,建议再调一名佥都御史协查。”
“案子查归查,但规矩不能破坏,擂鼓之人理应受鞭笞,以彰显我朝律法严明。”
五皇子双手握前,仔细看了看蟠龙座上之人,本还要说什么,又吞了吞喉,生生咽了回去。
皇帝幽幽地看了一眼殿中臣子,
五军都督府右都督项施琅乃太子岳丈兼舅舅,堂上太子一出语,他便知此案与太子相干。
而此次不仅仅是礼部之事,更牵扯通县边关防务出现了重大纰漏,若真如擂鼓之人所说,肃北人趁机混入我南朝科举,开始逐步渗透我朝,那便是防务出现了漏洞,亦不是自己麾下几十万将士能抵挡的,适才皇帝才点名听取自己的拙见。
看得见的危险不算危险,而看不见的危险,方才是最大的危险。
项都督稍作权衡,拱手越出,一脸沉稳,粗声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尽快查清此案,将肃北之人揪出,并继续增派防务,调去通县。”
太子脸色微白,轻轻瞥了一眼项都督,项都督垂眸,没再理会。
皇帝眼眸惺忪,静静看了一会儿项都督,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徐徐转向内阁首辅喻道成,“喻阁老,你呢?”
喻道成乃五皇子的亲舅舅,亦是喻贵妃的嫡亲兄长,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素来与太子和项都督分庭抗礼,各执一中。
喻道成缓步上前施礼,声沉语慢,“臣以为,我朝以律法严明著称,擂鼓之人,理应按律处置,可通县的案子牵涉我朝人才选拔,以及边关防务,还请陛下即刻派人尽快查明真相,给南朝读书人、南朝子民一个交代。”
侧靠躺着的皇帝,听罢,适才扶手慢慢坐直了些,摸了摸下巴,倾身反问,“阁老,如何查呢?”
喻阁老用余光瞥了一眼侧旁脸色铁青的太子,慢声回,“遵太子殿下谕旨,派一佥都御史前往通县。”
人群中,突然有人嘀咕了一声,声音虽小,却还是在这气氛静谧肃杀的殿内,清晰可听,“果然如他名字一般老道深沉,两边都不得罪,堪比修道老成的千年狐......”
项施琅拱手缓步退回原来的位置,对方才的私论不置可否。
这话很明显亦被皇帝听见了,皇帝朝那人方向瞥了一眼,那人便顿时惊了神,垂手漠立。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四皇子,兖王啸炳。
见舅舅被人当着众臣之面奚落,五皇子恶狠狠地看向兖王,正要开口斥责。
喻阁老却用鹰般锐利的眼神眼制止了,只得默语直立。
大殿内的气氛亦瞬间鸦雀无声,想必是方才喻阁老不偏不倚地回复,正合皇帝老人家的心思,可正当他就要采用喻阁老的提议。
殿内却突然闯入一名一脸灿烂的年轻女子,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蹦蹦跳跳地来到皇帝身边,娇嗔道,“父皇,父皇!该用午膳了,该用午膳了,您这么不爱惜身体,听公公说,您朝食,就没吃多少,身子可比什么都要紧得很呐!还有你们,你!你!还有你!怎么不提醒一下。”
一边说话,一边奶凶奶凶地指着底下的大臣,一边又将手伸入皇帝手腕,挽着就要将其拖拽起身,“吃午膳啦!”
群臣议事,怎会一女子这般胆大包天,不仅数落大臣,还敢拖拽皇帝?实则大臣对此,亦见怪不怪,无人敢应声。
这是皇帝心尖上的女儿,女子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原本被方才的事搅得有些疲惫的皇帝,一听到安宁公主的声音,内心也跟着清爽了几分,仿佛殿内满殿的暗流涌动亦被涤荡清洗了一番。
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安宁公主洁白无瑕的小脸儿以及气呼呼训群臣的样子,喜色渐起,抬手让身旁的公公扶起,起来时倾身环视了殿内一圈,“大家也都先用膳。”
安宁公主,是皇帝的第七个女儿,由于一出生,便带着笑意,亦正值皇帝收到内监传话恭贺皇帝添了一名小公主时,兵部亦同时传来消息,边关战事,大获全胜,自此,南朝西边的大昭无力再挑事,从此安宁了一方。
皇帝便认为这个女儿给南朝带来了福报,是一个能给南朝带来吉祥与安宁的女子,便册封其为安宁公主,同时亦希望她能够一生安宁喜乐。
册封是由内监传口谕,可口谕尚未送达,她的母妃便失血过多而死,自此,皇帝便对她百般疼爱,并亲自求得她的皇祖母抚养,以及皇后照抚。
在皇帝和皇祖母等一干人等的溺爱之下,平安长大,还养成了无忧无虑的性格。
安宁公主行事说话,虽看似刁蛮莽撞,实则,都是撞到皇帝心尖尖上,时常让他又气又恼又欢喜,这一次亦不例外。
而安宁公主最崇拜的人,却是曾名噪两时的粱知远。从小到大,她常常出宫去寻他陪玩,先前要不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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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公主插科打诨从旁替粱知远说了句话,指不定他现在还在通县。
安宁公主掺着皇帝去了左侧用膳,其余大臣在承天殿正殿吃堂食。
皇帝随安宁公主一走,太子和五皇子便由暗斗转为明争,谁也不肯向谁臣服,不给对方一个台阶,争得面红耳赤,却还不消停。
用膳结束,片刻之余,皇帝便下旨,让八王爷啸贤去通县调查此案。
旨意一下,殿内吵吵嚷嚷突然戛然而止,皇帝回了乾元宫歇息去了,留下司礼监掌印给群臣宣读旨意,八王接了旨,便气呼呼而去,似乎是找什么人算账去了。
此时的户部殿内,正安静得出奇,八王爷熟门熟路地来到清吏司办事堂,撩起袖子就上前来揪着粱知远的耳廓,“你这个小兔崽子,给我出来!”
旋即,粱知远便被八王爷生生揪了出了户部,来到一座清雅的庄子,二人就一罗缦轻纱相围的凉亭而坐,随后,下人端来了茶水果子,还有一盘棋。
两人一边细细摩挲着手中的棋子,一边暗中较劲,八王爷哼了一声,“是不是你小子将我卖去通县,我好端端的在这清幽的庄子,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不好,你非要把我弄去那山野之地?”
粱知远深知,朝中派系林立,各党虽然至今对自己瞩目不多,可凡事置身事外,总是保险许多。
捏着手中的黑棋,苦笑道,“我又不在殿内,且又是户部小主事,王爷您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这能耐。”
八王与梁父有一些交情,和他的儿子更是投缘,虽然年龄相差不小,因脾气秉性相投,二人也渐渐成了这忘年交。
也算是看着粱知远长大,深知这小儿的胸中深藏有万千沟壑。睨了他一眼,哂笑道,“换作旁人,我也就信了,我打听了,正因为安宁公主用膳时插科打诨,才指了这差给我,安宁公主不是从小到大,喜欢追着你屁股跑.....”
“王爷的意思,难不成我还能教安宁公主如何说服陛下,然后,她还得按我说的,适逢其时地与陛下说道,最后,正中下怀,指了差给你?王爷,您真的太高看我了。”粱知远一脸无奈。
“是不是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跟你扯,这笔账,先记着!”
端门广场到午门,沈书韫和柳摇金被人群裹挟往前,两个娇小的女子,怎可能挤得过混杂的人堆,热闹虽没看成,却也跟着热闹了一番。
柳摇金亦有些不耐烦,恼气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挤作一体,今天我真是开眼嚒,别挤我......”
一边说话,一边推搡旁人,适时柳摇金忽地看向沈书韫,发现她今日有些不对劲,拉着她便出了人群,往人稀处走。
“书韫,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的,是遇到什么事嚒?”
沈书韫亦没瞒着,轻描淡写地将印纸这事,提了一嘴。
柳摇金甜声高嗓,”这算什么事,你这事太好解决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于是,拉着一头雾水的沈书韫,直奔东市而去......
25. 柳摇金爱美姬
东市距离锦华坊不远,二人途中商议了一番,趁着日头尚早,先将粱知远的画送去周府。
沈书韫一早就打算好了,这画她也不好意思当面给周大人,于是,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将还画理由写进信札中,信中一派谦卑,表示自己在画作方面造诣不精,望周大人审视一番。
沈书韫推测,周大人出自礼部,什么名贵的画儿没见过?估计,八成都没有见过这幅画的真容,那天就直接让粱知远扔给了自己。
没准,周大人一见到画,发现了端倪,那自由周大人出面与梁父交涉,与她就没有干系。
倘若这画从自己口中说出是赝品,梁父会作何感想?况且,柳摇金传来八卦,梁父就是一个痴迷画作的武将出身,水准谈不上多高,全凭一腔热爱,要是这么“当头一棒”,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二人来到周府门房,递了画作和信札,直奔东市去。
马车上,沈书韫眉心微紧,柔声道,“摇金,你说的这个人真能解我燃眉之急?可他的纸坊难道不归书行管吗?”
沈书韫内心有些担心,毕竟,柳摇金没有开过书铺,不明白书铺缺纸就似那像鱼儿缺了水。与其说卖书,何尝不是卖一张一张纸,而且是那一张一张精制成书的纸,可以变成钱的纸!
二人到了繁华的东市,街上衣着华贵之人,络绎不绝,常常后面跟着仆人一二,采买各色货品;还能见番邦人士,眼窝深邃、轮廓硬朗、头发微卷、衣着迥异奔放......
柳摇金寻常除了在茶肆里说书,就数逛集市,这是她最大的爱好。见了这般,哪还能迈得动腿?
她噙着甜丝丝的语气,扭扭晃晃地拉扯沈书韫的衣襟,“快看!胡璇舞,好精致漂亮的胡姬,哇哇哇,一旁的东洋人也很美艳......”
随即,拽着沈书韫就要往人堆里挤,可沈书韫全然没有心思,无奈浅笑道,“摇金,改日我再来陪你好好逛,好好看,今日我们先办事,好不好?”
“哎呀,来都来了,我们就看一眼,就一眼!放心!我那朋友跑不了。”柳摇金瞅着远处搭台上的舞姬,流着哈喇子敷衍回应。
沈书韫见人多拥挤,提了提声儿,一边与柳摇金说话,一边指着不远处,“摇金,我去那,望福楼门前等你。”
说罢,松了柳摇金的手,自己去了望福楼附近。
而柳摇金早已遁入了人群中。
望福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一茬又一茬,不远处的哄闹声此起彼伏,可左等右等,就不见柳摇金从人群中出来,沈书韫估摸着她深陷胡璇舞中一时半会儿亦旋不出来,四下环视了一圈,向稍离望福楼远一点点的街道走去。
刚走没两步。
“沈娘子,你也来逛东市了?”
耳畔传来一道陌生的青年男声,声音很干净,澄澈亦不为过,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叫我吗?
沈书韫狐疑地侧了侧身,见一张棱角分明却不失柔和的一张脸,硬朗中透出几分秀气,头发全束头顶,身材高挑,着靛蓝色衣衫,手里貌似还拿着纸样。
见沈书韫瞠目,半晌没反应过来,为迅速缓解这般莫名其妙的氛围,男子笑着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反问,“我叫宋然,西市木材铺,还有印象么?我们见过的,只是没好好聊聊,我也一直在找沈娘子,只是这临京之大,找一个人好不容易,没曾想,这儿碰上了,看来我们真是缘分不浅!”
一番话出,沈书韫头脑里更糊了,不过她为周大人刻族谱时,的确去过木材铺买过刻板,对此人印象不太深刻?可为什么要找我?难道看上了我的美貌?
趁势,男子热情得手舞足蹈地拼命加词,“你上次问伙计要的一种板材,先前的确没有,不过,目前已经到货了,想起了么?”
原来如此。
沈书韫福身行了礼,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笑意盈盈地开了口,“宋掌柜安好,一时没想起,对不住了。”
“叫我宋然就行,我们年纪相差不大,叫名字亲切一些。”男子眉眼飞舞,一脸高兴,爽利着。
从见这男子的这一刻起,沈书韫全然不把这副美貌放在眼里,因为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手上的纸,内心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这纸来自何方,又要到哪里去,可面上还是故作淡然,“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宋公子,不过,你手里是?”
宋然从手里扬起一叠纸,突然低声说道,“这是我世伯从徽州托人给我送来的新纸样,连四纸,比一般的竹纸更韧,价格却只要六成。”
沈书韫甚至一时恍惚觉着这人就是“天仙下凡”,他怎么知道自己正缺这玩意儿,还为此饭食不香,人间不美地内心一股脑焦虑。
沈书韫小心翼翼地接过纸样,纸腹瞬间传来细腻的触感,她稍稍再将其举高,借着明亮的天光再细看,发现纸质均匀且透亮,完全没有胡乱入侵的杂质。
转而,她又忽地想起什么来,双眉微动,轻声细语,”难道宋公子不知近来书行简行首正在定新规吗?”
宋然冷笑了一声,“简禄存垄断漕运,逼得部分徽商只能与他合作,但获利颇少,而有的徽商却不愿与他合作,便只得走险峻的山路,沈娘子你手里的这些便是从山路而来的。”
这话似乎给了沈书韫莫大的希望,随即,主动向宋然提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是,二人便就近上了这望福楼,挑了一间能看见胡璇舞舞台的临窗桌,这样也方便沈书韫能第一时间,看见从人群中看够了美姬而窜挤出来的柳摇金。
望福楼是一家酒楼,但也有雅间可供喝茶,沈书韫心想只要能解决纸源的问题,不管多贵的酒楼,都去得值当,可看着酒楼标注的茶水价,心里已淌出了一条长长的血河。
二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舞台,详谈了一番。
宋然说,像七雅书铺一般不甘被简禄存拿捏的小书商,还有许多。他自己卖木材,同时,亦卖刻板,算半个同行,知之不少。
他提出,这事好办也难办。
只要绕开漕运,经阳湖走松江秘密运纸,便能解决这个难题。
沈书韫听到宋然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略微抖动了一下,内心开始怀疑他是否有这般能耐?毕竟这不是一人、一铺之力能完成,可依旧平静地询问道,“你为何信我,同我说这么多?”
男子突然脸色泛出一些红晕,“我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沈娘子是个值得信任之人,况且,我做这件事,一直也在想找小书商做尝试,你也知道,临京大一点的书商,基本都入了书行。”
“你做这些是为了?”
“我徽州的世伯,他于我,有再造之恩,如今,他写信于我,想要让我帮忙打开临京市场,于情于理,势必要全力以赴协助他。”
沈书韫点了点头,由衷心叹,眼前的这位男子,听上去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况且,对于纸源解决,此人也的确是很大的助力。
还不知柳摇金会带自己去哪一个纸坊,结识什么样的掌柜,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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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宋然的提议与想法,沈书韫没有理由拒绝,但还是想与柳摇金一同去看看是否临京就能解决,如果临京就能解决,尚且不用这么麻烦,况且他今日所说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想到此,沈书韫客气地回应道,“多谢宋公子诚心告知与提议,可否容我考虑一二,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窗户外,人群开始向四处疏散,一个打着扇摇摇晃晃的身影,亦探头探脑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正四处张望寻人。
沈书韫说完,起身便招呼堂倌结账,谁知被宋然一把制止,“沈娘子,不必客气,这顿我来请。”
“这怎么可以?”
“沈娘子如果非要客气,下次你来请也行。”
沈书韫怕柳摇金久等不见人,也拗不过男子,福身点头,便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望福楼。
这是给自己节约了一顿大的啊!感谢好心公子,祝福你子子孙孙无穷尽。
“好看吗?摇金!”沈书韫一把拉住还在四处张望的柳摇金,询问道。
柳摇金羞答答的,一脸不好意思,扯着沈书韫快步向前,“都怪我这贪玩儿的个性,我带你去纸坊。”
沈书韫被柳摇金拽拉硌得手腕生疼,两人火急火燎一直往前堪比两只奔跑的兔子,其实也没多快。
沈书韫当即要叫停,大口喘了喘气,断断续续把方才遇见宋然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你不会遇上骗子嚒?临京城的男子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他们专挑你这样柔顺可人的女子下手。”柳摇金亦喘着气忽地转过头,停下急步,凝视沈书韫。
街上人来人往,大概没人注意两人的一言一语,沈书韫将手腕从柳摇金手心里,缓缓抽了出来,眸子里闪出一丝狡黠,淡定回应,“姐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不就骗财骗色么?往深了说,谁占谁便宜,还难以深究?”
一番话一出,眼前的女子目光惊亮,她确实惊讶沈书韫原来还有这么妖孽的一面。
二人行至一家纸坊,门面装潢亦是西市难以媲美的,毕竟,这东市的客源皆是临京城有钱人家,达官贵人、富商人家、番邦人士......
掌柜的见了柳摇金,便从里间迎了出来,“哟!柳娘子大驾光临,今日又得闲逛集了?”
柳摇金收起折扇,轻轻拍打手心,笑语道,“今儿我专为你送客人来了,王掌柜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说罢指向一旁的女子,女子眼眉含笑,点了点头。
倏尔,王掌柜将二人迎了进去,抡着宽袖指向架子上的陈列,耐心询问道,”不知这位娘子需要什么样的纸?竹纸、皮纸、麻纸、草纸,还是......”
“竹纸。”
“这是毛竹嫩竹制作而成,我们纸坊的竹纸,临京找不出第二家比我还好的,娘子,请仔细看这质地。”
掌柜的一边推介,一边递了样纸于沈书韫,由于长年累月与纸张打交道,沈书韫一模便知质地好坏,触感相比西市的竹纸的确更加细腻。
沈书韫脸上挂着喜色,既然质量上乘,亦是所需之物,浅笑柔声,“掌柜的,这竹纸价钱如何?如果我要得多,可否折价?奴家是开书铺的,日后少不了买纸。”
掌柜哈哈一声敞笑,“那是自然,不知娘子是临京哪家书坊?”
“永福坊七雅书铺。”
语未落地,掌柜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势要即刻推搡两位娘子出这纸坊,眼里还透露出一丝惊恐,“这永福坊的生意我不做,不做!”
26. 书行排挤打压
柳摇金顿时火冒三丈,对掌柜发冲,高声道,“好嚒!好你个王掌柜,永福坊的生意你怎就做不得?”
“柳娘子,老身感谢你曾给坊店介绍过几笔生意,可上头的人打了招呼,不能与永福坊的书铺做生意,点名道姓的书铺正是‘七雅书铺’哪。”
见柳摇金还要上前理论,沈书韫拉住她,眼神示意不必了,转眸看向掌柜,语气镇静,“是书行通知的?”
王掌柜点了点头,随即挥手示意二人赶紧离开,一副生怕惹火烧身的催促。
二人好似野狗一般被人撵了出来,各自脸色都不太好。
柳摇金垂首自责,沈书韫见状,收起颓丧,转而柔声宽慰,“别这样嘛!其实,你今日真带我寻着了纸源,不是还有宋然么?”
沈书韫眼眸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还好留了个备货!要不然哭坟都来不及。
此时的柳摇金,听沈书韫在此提及宋然,亦不再多嘴此人是骗子,他到真希望这人能骗出几大堆印纸,以解书韫燃眉之急。
这一日,书铺里,浮尘在斜射的光影里上下窜动,空气中沉淀着墨香与纸张的气味,一旁的矮竹被一前一后的衣衫扫了扫,两个中年男子闯了进来,还带进门外三三两两而过的人声。
当先一人,青袍玉带、温和儒雅,而他身后之人却寻常素袍,却掩盖不住眉间掠过的沙场威严,好似未出鞘的刀,此人身形彪悍,正是当年威震边关、后来赋闲在京的昭武将军粱光剑。
满眼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看向书铺里伏案于满架书卷旁的稚童,声线粗狂,“把掌柜叫出来,我要会会她?”
这中气十足的人声一响,阿宝抬眼一瞧,倏地钻进角门,来后院唤正在刻房里忙活的沈书韫,女子听闻,拍了拍手中的碎纸屑,起身疾步寻了出来。
沈书韫刚从角门探头而出,被人伸手一指,“振三兄,瞧!就是她。”
来人正是周海源,而另一人。
周海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手指虚点,“你托我寻人修补的心头好,便是这位沈娘子慧眼如炬,一眼识别,亏得她委婉告知不必再费功夫,要不然......”
语音未完,梁光剑脚步顿住,刀锋般凌厉的眼神看向沈书韫,两道浓眉瞬势压得更低,目光好似审视千军万马,气息倾轧而来,“一个小丫头,为何信口雌黄,认定老夫珍藏的’鹰抓百兽图‘是假的?”
中年男子声音不高,却沉沉地砸破书铺安静的空气,隐隐地震得日光里的浮尘都似凝滞了一瞬。
沈书韫面色并未因来人气势汹汹,而改色半分,缓步向前,福身行礼,“奴家见过二位大人,不知周大人手里的图可否再次予我?”
周海源看向毫无波澜的沈书韫,心中自是多了一份肃然,要知谁人见了粱将军,腿都要抖上一抖,虽说他已被皇帝冷至边缘,可明眼人都再清楚不过,但凡南朝有重大军情,很可能皇帝还会再次召见他。
而眼前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却完全不惧怕他赫赫威名与声重气高,语气温和道,“那是自然!”
沈书韫放下手中的裁纸刀,接过特制的樟木画匣,手指轻巧拨弄匣扣,将那幅残破的画作取了出来。
画上一只眼神锐利的老鹰,盘踞于悬崖岩端,作势欲扑,岩下各种飞禽走兽皆奔走作散,然鹰尾断裂,山石崩缺,墨色暗淡却泛青光。
沈书韫将其徐徐展开,抬了抬袖口,一手负着袖沿儿,指尖点向画心老鹰厉爪下几不可变的纹路,声调平和,神色平静,一副就画论画的专注,“二位大人请看,此画用纸,纹理松散,色呈米黄微灰,用纸乃是寻常毛边纸。”
三人端详着,沈书韫抬眼,正迎上粱光剑审视的目光,轻声道,“奴家听闻过将军的事迹,将军战功赫赫,威震肃北,朝廷亦赏赐优渥,书画一道更是雅好,所用的笔墨纸砚皆为精良上乘。”
“奴家虽未知这幅画来自朝廷赏赐,还是他路别寻,倘若是朝廷赏赐,皆偏好洁白坚韧、可传世的连史纸,又岂能用这市井毛边?若从别处而来,最大的可能便是欲亲近将军之刃所赠,既知将军威名,又怎敢送赝品?除非......”
书铺里,徒有沈书韫一人出声,周遭被衬得静谧有加,门外树上的鸟叫声,此时变得震耳欲聋。
梁光剑不语,只是伸出带有刀疤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抚过画上雄鹰断裂的残爪边缘,指尖划过粗糙的毛边纸面,动作竟带有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意味。
他盯着那暗淡的爪子,仿佛透过斑驳的墨色,看到了血染边关、金戈铁马的往昔。
一旁的周海源,由于常年与之下棋,约摸猜测到此时梁光剑的心境,始终于一旁不言不语,静静地盯着面前的这幅画,跟随梁光剑的指尖,他似乎也看到了曾为国征战的一代军将,从前刀光剑影、无惧生死的岁月,可如今,眼前的友人......
良久,一声低沉有力的笑从中年男子胸腔里滚滚而出,初时压抑,继而越来越响,最后,竟化作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震得书铺里的浮尘四处游荡又随之簌簌落下。
“哈哈哈......验得好,说得好!好!”
梁光剑笑声渐歇,笑声里,似乎沉淀着千军万马踏破后的苍茫,“这双鹰爪......画得是真有几分意思!想当年,老夫麾下的先锋,使得便是这般狠辣路子,戳穿不知多少敌军将领的喉咙......它的确是赝品,可是赝品,又如何?画中这骨子狠劲儿,不假!”
笑声在书铺里回荡,一番金戈铁马般余韵,尚萦绕在空气中,梁光剑不再说话,目光缓缓地落在沈书韫的身上,锐利依旧,却再无半分质疑的冷气。
“这画,你务必帮老夫修好,条件与价钱,你随便开!”
说罢,转身就要离去,周海源向沈书韫伸手竖起大拇指,笑意盈盈地,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梁光剑刚踏出书铺,转眸看向旁边的宅子,眼底的威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无奈的眸色。
驻足凝望了良久,似要看向粱知远小时候,尚在自己怀里娇嗔打闹的往昔,那时他们父子二人还是亲热的。转眼,已多少年了,两人都像隔着山川深海,任凭怎么翻,却始终难以逾越。
他知道粱知远还在怪他,不该这么对自己的母亲,这一次修画是他从前允诺过自己的,现在他完成自己的承诺了,势要从此与之亲断义绝。
沈书韫看着威严的背影,不敢出声儿,因为她知晓眼前人便是粱知远的父亲,虽不知他们二人其中的深深浅浅,可此时此刻,看上去,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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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威严大将军,而是一位柔和慈祥的父亲,看向自己的儿子......
门前的矮竹在微风中颤颤摇曳,树上的鸟儿依旧叽叽喳喳鸣个不停,待二人离去,沈书韫转头进了铺子,铺子里的墨香似乎更沉了些。
“沈娘子,阿宝......”
茶摊阿婆又步履蹒跚地,端着两盏茶,送来书铺门口,苍老的皱纹折叠着往日的沧桑,可看向阿宝的时,又注满了幸福。
沈书韫接过茶盏,转身走向账台,从底下抽出一个青色布包,笑意盈盈地递了过去,“阿婆这个你拿着,回家混着黍米一起蒸着吃。”
茶摊阿婆的耳朵好像没有先前好了,阿宝又重复了两遍,她方才听明白了,佝偻的背相比往常压得更低了,连连道谢,沈书韫一时心里有些酸涩。
翌日。
沈书韫拾掇了半晌,来到院子赶着追风,来到了西市宋然的铺子。
年轻男子见沈书韫来找自己,心中自是说不出的喜悦,慌忙地将引至不远处的别院亭子。
这是一方梨木桌案,上有茶具与茶瓷盏碗,四周的一层薄纱,从腰身处,被轻轻挽起。
“沈娘子,这是考虑好了?”宋然一边伸手洗茶盏,一边泡茶。
沈书韫笑了笑,轻柔回应,“宋公子应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小书商,聚起来是一条江河;散开,便是沟沟凼凼,沟沟凼凼哪有拒绝引水之源的道理。”
宋然欣赏的眼神,似乎从未离开过沈书韫,伸手将一杯清茶递了过去,轻快地语气赞赏,“沈娘子这般文化人,倘若宋某要不是胸中略有几滴浅墨,恐难有机会与沈娘子品茶论事。”
沈书韫想要确切地知道,按照宋然所说的这条路是否行得通?可时间对于书铺而言,亦是成本。
“宋公子,你就莫要折煞我了,按照你先前所说,我要重印300册《列女传》,你这边最快什么时候能给我印纸呢?”
宋然眉心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来,“我明日正好要送一批木材至徽州,届时,我再与世伯详细计划后续,回来时我在驿站换最快的马,不出五日,我定能将你要的印纸送去你铺子。”
“那怎敢劳烦你亲自去徽州,徽州离临京虽不算远,可半程亦是要三日。”沈书韫关切道。
宋然示意一旁的小厮再去取一些果子来,给沈娘子品尝,顺便再将水路、山路的图纸取来,慢声细语道,“沈娘子的事,正是我想做之事,书行的手断然是不可能伸向我木材行......”
谈妥之余,宋然坚持要亲自送沈书韫至大门,二人出来便见追风也被小厮牵了来,这家伙见沈书韫同一陌生男子一同走来,仰头嗷嗷了两声,似乎自家主人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书韫拍了拍驴颈,娇嗔了两句,“叫你嗷,叫你嗷!”
宋然看着眼前柔美笑靥的女子,原来还同畜生一般见识,也是一时没忍住,抿嘴笑了笑,可下意识又觉着不礼貌,就这么一脸似笑非笑的怪异贴脸上。
沈书韫见状,亦自知自己蠢症被这畜生勾出,亦不好意思地福身微微笑了笑。
“他是谁?”
身后一道熟识的质问声响了起来。
沈书韫刚一回眸......
脸刷一下红了。
27. 皇宫一探究竟
原是被苏二娘撞了个正着,她今日送货至大户人家,此时正回豆腐摊儿,经过此地。
从通县至临京,除了隔壁的梁大人,苏二娘从未见过沈书韫同任何一个年轻男子,走得这般近。
见状,自然是要立刻挟着她一路“打破沙锅问到底”。
未时二刻,户部来人将粱知远叫了回去,舟舟跟着一道去了,至晚边才回了宅子,这几天他日夜颠倒的忙碌,回来瞥了一眼书铺大门紧掩,心中估摸着前几日让其送回周府的画,想来亦是照办了。
距离宋然出发去徽州,已两日了,沈书韫在刻房里盘算着《列女传》重印细节,待印纸到位,便可着手开印,也不知现在宋然是否还顺利?
这两日,沈书韫也没闲着,埋首铺子夜以继日地修补梁父的画作。
一幅赝品,却得到了大将军这般对待,看来这梁家亦不是个看其虚表的世家。
修画途中,沈书韫自是苦恼,这幅画画中断裂处,需要一种墨绿的药水浸泡后,再进行晕染打底,而后才可以描摹覆压,达到补全之效。
可她清楚,有人会对这种墨绿的药水有不良反应,甚至轻微中毒,她不清楚梁将军对这样的药水作何反应,倘若不经这道程序,那这画就不能修缮完全。
可梁将军我武将出身,什么刀山火海、野毒侵害没见过?可她还是想万无一失。
两日过去了,沈书韫亦不是拖懒之人,可隔壁门扉紧掩,敲门开门亦是奶娘和小丫头出来接应,她想要向梁知远询问梁父的情况,二人对这般细致的事,显然是一问三不知。
况且,奶娘的表情一眼明了,就是并不愿意透露半句关于梁光剑的事。
为了尽快将手里的活儿干完,随后,腾挪时间给《列女传》重印之事,今日之内,沈书韫下定决心必要找到粱知远,将梁父的情况打探清楚。
据奶娘说,粱知远去了皇宫,沈书韫不知今日他是否会回宅院,倘若不回,便又得多耽搁一日,倘若他最近一直不回岂不是一直这般空等?
苏二娘建议去梁府或者周府询问清楚,可沈书韫已不想再麻烦周海源大人,加之对梁光剑的威严有一丝忌惮,思来想去,还是询问粱知远比较合适。
得知粱知远去处,沈书韫心想自己还从未见过皇宫长什么样子,今日趁着等粱知远,干脆远远地去看看......
这一日,日头出来,巍峨的城楼裆下一片暖阳,午门下风声赫赫,沈书韫依旧着竹青色衣衫,立在墙垛下,一袭红墙铺就身边、身后,映得她面颊愈加粉白如玉。
粱知远听宫人传话有人找,急匆匆出来,见女子双眸清澈无暇地望向他,微风轻拂着女子的鬓发,女子轻轻捋了捋,朝他福身行礼。
身后扎眼的红墙,脸上娇艳如花的面颊,丝毫没有惹他一丝怜惜!
粱知远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声质疑,“你来这里找我作甚?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还未等沈书韫解释一二,“皇城重地,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不仅不应该来皇城这样的地方,更不应该这个时候来寻他,沈书韫知晓今日算是犯了梁大人的大忌,赶忙福身行礼,赔不是。
“梁大人,告罪了,我并非有意此时此地叨扰你,实在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弄清楚,可否让我请教一二?问完我马上就走。”
语落,粱知远一时不明他与她之间究竟有什么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在这“天子脚下”完成?瞬时双眉压得很低,慢声道,“何事?快说!”
“关于你父亲画作之事。”沈书韫小心翼翼回应。
一听为这事,还与自己的父亲有关,顿时胸中窜出一股股按捺不住的火气。
前几日明明吩咐,让其送去周府,她为何不照办?今日还要因为画作之事搅扰自己的公务。
“你怎就不听话,不是让你送回周府?”
沈书韫一听语气这般,怒火中烧,一时间她亦难掩怒色,语声带气,“我敬你是梁大人,可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询问,就偏生要另外一个照做听话,你觉得这是君子之义?为官之道?”
她居然反过来教训我?一介女子还同我论“为官之道”?
粱知远一时心里咂摸不出喷涌而出的滋味为何。
此时,天上慢慢聚了些棉团子,阳光亦渐渐淡了些,粱知远唇角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抬手往里一指,“随我来!”
粱知远正准备掏腰牌,给守门校尉查验。
沈书韫见粱知远并未再继续责备动怒,心中松了一口气,平静道,“大人,不需要这般费周折,我只需要知晓梁将军,是否对一种草药......”
话音未落,粱知远眼神凌厉,瞪了沈书韫一眼,压声儿地说了一句,“这是皇城,不是街边茶摊儿。”
可他刚才不是问我何事?不是意味着可以迅速解决?为何非要进去?
见状,沈书韫只好按照粱知远示意,一同进了这皇城。
粱知远此时心情难以言喻,他从未识得任何女人寻他来皇城这般要地。
不消片刻,粱知远将她带至可以说话的地方,沈书韫没曾想这般麻烦,急不可耐地想干脆解决,“我后来将画送去周府,可周大人与你父亲,之后寻至书铺,让我务必修好此画。”
那老东西亦是一幅画这般重视,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怎做不到这番?
听到沈书韫这么一说,又是一顿难看的脸色,毫无掩饰地展露。
粱知远应了一声,“你此番找我究竟为何?”
“这幅画作修缮,需要用到一种草,名为漆姑草,我会将其捣成汁,炼煎并为重彩,可使浓华不再凋落,可这种汁亦会让人轻微中毒,不过,仅是一些人,并非全部,所以,我想知道梁将军,对漆姑汁是否有别样的反应?”
“他只会毒害旁人,怎么被毒,百毒不侵之人,你大可放心!”
虽然这回复自是莫名其妙,可沈书韫得到了答案,自然即刻就要离去,于是,福身行礼,“多谢梁大人告知,奴家告辞了,还劳烦大人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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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程,毕竟……”
“没别的事了?”
沈书韫摇摇头,不再言语,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发现他眼尾稍稍往下垂,分明的冷感,扑面而来。
舟舟与小内使远远地躲在廊庑下,眉眼含笑地瞧着,小内使指着沈书韫离去的方向问,“这位娘子是梁主事的什么人?”
话落,舟舟捏了捏小内使的鼻尖,神神秘秘地笑道,“是老大的冤家,想要知道更详细地,要不你亲自去问问?”
“讨厌!”
沈书韫赶忙回了铺子,忙着将漆姑草捣汁......
八王爷的折子被秘密送到了承天殿,此事,本来是瞒得极紧,可惜,当晚便传来八王爷在通县中毒的消息,闫明果科场舞弊、贪污受贿一案,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被抖落了出来。
闫明果素日与太子来往密切,一切矛头指向太子。
一时间,天下读书人,群情激奋,将士哗然,五皇子啸明声称一定要查出这幕后推波助澜之人。
朝中上下称得上是风声鹤唳,人人噤若寒蝉。
彼时,太子殿下跪在承天殿外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哭出的声音,穿透大门直达皇帝耳畔。
内阁四位辅臣并六部堂倌,亦在文华殿等消息。
这一日,粱知远奉召前来乾元宫,乾元宫乃皇帝的寝宫,亦是殿下批阅折子的地方。
见粱知远步履矫健迈进,皇帝此时正提笔挥毫泼墨,抬眸看了一眼,询问道,“你可知,我唤你来为何事?”
粱知远拱手作揖,倾身向前,“微臣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听罢,皇帝冷哼了一声,“你还愚钝?那我南朝该后继无人。”
寻常亦都这般回复,不知为何,今日的皇帝居然有些恼气,粱知远深知伴君如伴虎,躬身道,“还请陛下赐教。”
“算了,也不为难你,今日召你来,主要为了妖书案,你回临京亦有段时日了,进展如何?”
原来是这事,只要不是问我如何处置太子,或对通县案子的看法,于粱知远而言,就已算是烧了高香。
毕竟无论如何作答,都有可能涉及党争,而没有人比他清楚陛下对党争有多么的痛恨。
“回禀陛下,据我去通县查访,发现确实在此地容易与肃北取得联系,而十三年前曾为其刻板的匠人已悉数离世,最后一位名叫申善全,当地书院的夫子,他亦是当年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皇帝顿了顿笔,看向前方,好似想起了某位记忆中的人物,缓声开口,“申善全,我记得他写得一手楷体,无人能比,是啊,当年的探花郎,怎么就去了那僻县......”
声音里似乎传出了一丝帝王的遗憾与惜才。
“你亦是探花郎出身,可朕派你去通县,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如今尚且还在户部,可到底有没有将当年的军情传递出去,这件事一直没有得出结论......”
粱知远尚未来得及回应,皇帝又询问道,“申善全身上,你查到了什么?”
28. 八王爷别乱来
“回禀陛下,据微臣所知,申夫子确实会刻板,而且技艺精湛,我曾去他所开的书铺,所刻之书,皆称得上是上乘之作。”
皇帝侧耳听罢,又继续手中的墨毫,笔尖儿恣意地上下左右划走,呈龙飞凤舞之姿,而后抬手捂在额前,任粱知远语毕站立会儿,方才回应。
“与当年所查的刻板有何关联?”
“臣尚未熟知申夫子的全部刻板手艺,他却突然病故了。”粱知远说罢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响。
良久,皇帝摔了墨笔,内监递来明黄色的手帕,擦拭后,一手扔了回去,“意思是线索就断了?查不了?”
粱知远感知皇帝有些不悦,语气平静,“陛下,申夫子,尚且还有一养女,此人已被我引来临京开了一间书铺。”
皇帝点了点头,再次抬了抬手,“尽快摸清此女刻板手艺到底如何?尽可能从她这里查到线索。”
粱知远正要领命而去,却不曾想被皇帝召回留下,手指虚点两下,漫不经心道,“说到通县,我这正好有一封信从那儿来,这样,你帮朕打开。”
案几上有一个用描金红帖包着的匣子,抬眸询问梁知远。
“你可知这信里写了什么?”
语毕,粱知远猛地抬头,见皇帝回到塌上,侧躺斜靠着,想来是有些疲乏,微垂着眼。
粱知远面露难色,拱手作揖,“微臣不知,还望陛下责罚。”
皇帝抬眸看了看他,粱知远知晓,自己避无可避,深吸一口气,上前打开匣子,拾起里面的信封,封页上亲笔写着“臣弟啸贤启奏”的字样。
粱知远向来与八王爷交好,两人是最好的棋友,狩猎、写写画画亦是好对手,自然对他的字迹再清楚不过了。
粱知远再次用余光瞥了一眼皇帝,他脸色未有丝毫变化,始终微闭双眸垂靠在御塌上,等着粱知远读信。
看来这信是非读不可,粱知远用指尖划开薄薄的一层封蜡,蹑手取出信札,打开后洋洋洒洒上千字,映入眼帘,信上详细陈述了闫明果一案的始末。
粱知远开始一字不落地替皇帝读来。
“臣叩请皇兄圣安:
陛下委以重任,深感肩上担子沉重,臣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十五日有余,竭力明察秋毫,终将此案查出首尾端倪......”
读下来,粱知远佩服八王爷的睿智,通篇不曾提及太子一言,却在信末附了一张写有太子授意闫明果徇私舞弊,以此敛财的凭证手札,以及二人通信之证。
粱知远见这张凭证,权当未曾见过,轻轻地将二物重新交给皇帝,“信读完了,后面还有附着手札,微臣并未启封,请陛下亲启。”
塌上的皇帝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听罢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脸上的疲惫貌似又添了两层。
按照八王爷的意思,太子是否受到处罚,全看皇帝的一念之间。
粱知远暗地里腹诽八王爷的巧心思,如今他自己已“中毒”在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临京,太子虽牵涉其中,可他却趁机成功避开了漩涡。
这一烫手山芋,最终,又回到了皇帝这儿,就是哪怕“河边走”也“未湿脚”,自己亦不愿当这恶人,甘愿做那清幽谷居的闲散客。
在粱知远看来,八王爷的这份“出淤泥而不染”的本事,朝中无人能及,他亦常常甘拜下风。
八王爷藏首,不过,他打算露个尾巴。
皇帝突然微微颔首,看了看粱知远,矍铄的双眸忽然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看清他的一瞬,又恍惚透过他看着不知何人,又漫不经心问了句。
“知远,这件事已传遍朝廷上下,想来你亦知晓,如今信也读了,你说朕该怎么处置太子?”
语音刚落,粱知远“扑通”一声跪下,埋首将自己深深地往下压,似乎欲压过皇帝锐利的眼光,压过这一场生死难料的提问。
皇帝见粱知远始终不言语,忽然冷笑了几下,慢慢踱步,经过他至窗棂,扶着窗沿儿,目光顺着窗棂往外望去。
远处承天殿的白玉石狮正雄踞于浩瀚的天际之下,目光如炬,盯着午门外,那里烟波浩渺,人影重重,看久了,视线亦跟着模糊,就仿佛燎原窸窣的人声,汇成洪钟,一阵一阵地拍打着城门。
“我南朝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为争一朝能荣耀门楣,报效朝廷;而我南朝将士不畏严寒酷暑,戍守边关数十载,与肃北年年交战,只为这家国天下安泰。”
“可他堂堂南朝太子,却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读书人、我南朝将士不顾,窃国之柄,借科举便利,谋取钱财,可朕还在!这样的人,他配做江山的主人吗?他还有资格接手南朝吗?”
此时的皇帝像极了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因恨自己扶不起的“阿斗”而羞愤不已,他低沉的嗓音好似千年古琴,发出的千年苍绝声,正飘荡在这乾元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屋内烟熏缭绕,几上的安神香今日似乎没有一丝安神之用,静默良久,依旧无人应答,唯一回应皇帝的,便是那正殿之外大声啼哭的太子殿下。
过了好一阵儿,皇帝看向地上跪得周周正正的粱知远,又添了一问。
“朕让你说,你就尽管大胆说来。”
粱知远挪动膝盖转向皇帝方向,垂首向下,“还请陛下恕微臣妄议之罪。”
皇帝此时看上去怒气未完全消散,伸出手指拂了拂掌心的尘,神色幽微难辨,“说来听听。”
此时,凉风骤起,拂动窗棂边上的两个宫灯转个不停,门口两侧的宫灯亦左右飘荡,外面的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映得粱知远双目如同万丈深渊,终不见底。
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稽首拜了又拜。
粱知远抬眸,眼眶甚至未开言语,先见深红,“陛下,通县乃边界要地,况且肃北近来蠢蠢欲动,这次县学考试,好在并未触及我朝人才选拔根本,一切尚且来得及肃清,还请陛下不要轻易易储,这是其一。”
“其二,太子殿下自十二岁便被立为储君,至今已近三十年,朝中拥趸众多,根基稳固,一旦太子出事,易储爆发,势必引起各路人马倾轧乱击,直至朝堂动荡。”
“故而,微臣冒死进谏,恳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压下易储之议。”
长身玉立的男子,此时拱起修长的脊背,将额头点在地面上,字字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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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
静谧在屋内氤氲开来,呼吸声似乎都隐去了,只剩屏气凝神,还有耳畔穿过的细细微风,拂过案头的折子,还有信札,发出沙沙的声响。
皇帝仰头顿默了一会儿,忽而看向这个六岁、十二岁都曾让他大吃一惊的粱知远,毫不例外,许久未见,这一次又令他深感意外......
半个时辰后,十来位三品以上的朝臣奉命前来承天殿,还未行至,却听得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皇帝暴怒而摔碎瓷盏的声音。
“你倒是能耐,满朝文武皆不敢替太子求情申辩,偏生你一个六品主事,在朕面前替他求情,说太子只是一时监察失责,让朕放过太子,别忘了,我还在!没错,他是坐了近三十年的太子之位,是因我活久他委屈了,所以,才这般?”
“我不过就是想听听如你一般的朝臣,对这事会作何感想,你倒是真会想,别以为朕偶尔会叫你来问话,你就胆大包天,可以为所欲为、不知轻重,来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粱主事,给我拖下去,杖责三十大板。”
“太子,也给我弄回去,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亦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五皇子亦随大臣前来,听到“闭门思过”四字,抬起的右脚正要迈出去,身体却晃荡了一下,人一险些跌倒。
父皇对太子的处罚,就只是闭门思过?
......
这日,木材铺小厮急匆匆地来到书铺,给沈书韫送信。她打开信札一看,是宋然出了事。
沈书韫将书铺之事交代妥当,径直来了西市木材铺,问了店内的小厮,宋然去徽州返程时,在阳湖至松江一带,遇了盗匪,不仅抢走了所携带的所有货物,而且还将宋然的左臂砍伤,倘若不是遇上一个商队及时救援,恐怕宋然便一去不复返。
现在与宋然已然合作,他受伤,于情于理,沈书韫定要亲自关心一下,寻了宋然家的地址,便赶着追风去了东市。
宋然住东市锦华坊内,据说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做木材生意的,且一代做得比一代好,至这一辈,亦出了个人品、样貌、能力和学识样样在上的宋然。
家人本极力劝他参加科举,进入朝堂,光宗耀祖,他偏生就喜欢做营生,亦不想丢了这祖上的传承,说是往后没法于列祖列宗交代。
沈书韫一路赶着路车来到锦华坊,这路越走越熟悉,原来宋然离周大人的府邸不远,看着巍峨华贵的大门,上方赫然两个大字,“宋府”映入眼帘。
回头,沈书韫将追风栓至街边的一棵大树下,正要往宋家大门走去。
此时,周大人和梁将军正一同从周府内走出,二人看上去焦急地要去向哪里,正要上马时,见沈书韫出现在门口,周海源有些惊讶,“好巧,沈娘子这是去哪?”
沈书韫福身行礼,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宋府,礼貌回应道,“周大人、梁将军这是要出门?”
梁将军一旁面露急色,周大人一边回头,一边应声,“去你书铺,隔壁看望病人!”
说罢,二人打马而去。
沈书韫停在原地,回过神来,“隔壁,不就是粱知远,病了?”
29. 暴打屁股开花
“沈娘子,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宋然见眼前的女子如出水芙蓉一般,视线很难从她的身上移走,要知道他是一个商人,经商之人,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
可沈书韫和别人不一样,她像一朵莲花,青莲简洁,潜藏于外表之下那若隐若现的气质,衬得她又好像一朵梅花,任凭风吹雨打,依然风华绝代,依旧傲然于风中......
耳畔传来清冽柔和的嗓音,“宋公子可有大碍?”沈书韫关切地问道。
一旁的丫头忽闪忽闪地瞪着大眼,沈书韫感知身旁这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反倒将自己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宋然左手臂缠绕着白色布条,一圈又一圈绕至胳膊,再连接至脖颈,他语声欢快,“无碍的,无碍的,我都习惯了,像我们这般做木材营生的,哪有不碰上一两个山贼、盗匪的,况且我还是有两下子的。”
语落,一旁的小丫头终于将目光转至宋然,上前用手指虚点,娇嗔道,“你这叫有两下子?好意思说自己有两下子,哼!”
沈书韫微微笑了笑。
“忘了给你介绍,这是自家妹妹,宋菁,亦可以叫她菁菁,这是沈书韫,叫书韫姐姐。”宋然白了一眼宋菁,眼神示意她好好打招呼。
宋菁亦不负他望,移步凑拢沈书韫,拉了拉她的袖口,“姐姐,你来看我兄长,是不是以后就是我嫂子?我喜欢你这样像天仙一样的嫂子。”
坏事了!这话一出,空气里瞬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氛,宋然不好意思将脸埋向自己受伤的手臂,而沈书韫亦慌乱地不知看向何处,方才能显得自己淡定如常。
“休要乱说,沈娘子是我的合作人。”宋然忽地抬头,仰了仰目,示意宋菁赶紧出去。
宋菁一脸疑问,“可嫂子亦是一辈子的合作伙伴呀!”
宋然见自己这个妹妹没救了,赶忙躲躲闪闪地看向沈书韫,慌忙解释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沈娘子莫要见怪,家妹唐突了......”
沈书韫见气氛尴尬,又见宋然亦并无大碍,面上自是得体亲和,笑语“宋公子好福气,有这般伶俐可人的妹妹”后起身行礼,告退出了宋府。
待人走后,宋然又气又恼地数落宋菁,宋菁反手一句,“我看出来啦,你对人家有意思,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啦?兄长。”
说得正搁宋然心尖上,不过被人戳穿的尴尬无处安放,尤其是自家小丫头片子,为了保住自己这虚无的面子,大声疾呼,“宋菁,你给我滚出去.....”
“七雅书铺”隔壁宅子。
粱知远全身是血地被抬进了宅子里。
皇宫早递出了讯儿,梁光剑适才去周府拉上周海源一起,想要看看他伤势如何?
听闻自己的儿子被打得性命垂危,梁光剑铁骨铮铮,亦打了个趔趄,想到他已死去的娘亲,心中不免万分愧疚。
可他深知粱知远是不可能原谅他的,欲来见他亦是不容易的,便以周海源为掩护,想来他周世伯,粱知远总是要给面子的。
二人正走到七雅书铺,临门一脚就是自己儿子的宅子,梁光剑却止步,一转头钻进了书铺,寻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周海源正摇头一脸无奈,恰逢此时,沈书韫正好回至丁字路口,见着梁光剑与周海源的一幕。
于是,快步上前,福身行礼,“周大人,梁将军安好!”
“暂且在你铺子里借坐,我给你修画加钱。”梁光剑粗声道。
不白坐的意思。
沈书韫又小碎步行至刻房,拿出了画作,恭敬地递给了梁光剑,柔声道,“粱将军,画作已修好,奴家欲亲自给您送至府上,今日您来铺子,正好掌个眼,倘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奴家再行修缮。”
伸手递过去后,沈书韫心想,倘若自己一直在这铺子里,面对这般威严之人,多少有些不自如,还好阿宝在,那干脆自己同周海源大人去看看邻居岂不更好,还能留个好印象。
“梁将军,我同周大人前去看看梁大人,您在这看画稍作歇息。”沈书韫给阿宝使了个眼神,阿宝迅速明白。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个六岁的娃堪比十岁,什么都明了,眼力见也很好,沈书韫每次见他,她更希望这个孩子有他这般年纪该有的顽皮与不懂事,而非这般幼年老成。
“沈娘子,请!”
“周大人,您先!”
“先将人送去卧房,慢点慢点。”舟舟在旁引路,奶娘随后一路抹眼泪,阿香亦跟在奶娘身后,明明十四岁的脸蛋儿,却沉下来几分老态。
抬担架的侍卫看了一眼来人。
沈书韫淡定地看向担架上俯身趴下的粱知远,愣神了一会儿,居然第一次见他昏迷不醒,从前隔壁这个男子都是口快毒舌地要与自己说上那么一两句话的。
可今日却有些不同,沈书韫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男子,甚至感觉有些不习惯。
舟舟挥了挥手,开口道,“我去看看老大伤势如何,大夫,你随我来,大家止步。”
卧房这样的内室,沈书韫确实不方便进了,周大人前脚迈进,转头看了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亦就没再呼之一同进房内。
自己麻溜地钻了进去,毕竟他要对某人有所交代,同为男子,亦就避无所避。
四周静谧得没有任何尖刺声音,除了粱知远的嗷嗷叫,屋外的沈书韫听得真真切切。
原来他这般怕痛!
宅子里添了几名仆从,正有条不紊地忙碌,奶娘与阿香都是女子,亦都站在外面焦急等待,但凡是伤在别处,大家亦不至于这般手足无措,还使不上劲儿.....
沈书韫心想既然来都来了,站在门口亦不是这么回事,于是,招手让阿香去准备一碗安神汤,亦俗称迷魂汤。
沈书韫根据这“嗷嗷”声判断,像这般杖责惨烈,恐怕病患因为部位尴尬不听使唤才如此,很大可能是粱知远不配合。
这般伤口需要在十二时辰之内清理和上药三轮,这段时间内,势必不让粱知远醒来,方才最稳妥。
阿香带着沈书韫来到宅内置药处,看着眼前的备用药材,需要的,好在都还有,沈书韫便开始配药……
沈书韫因刻板要学习木材,修补画作要了解各种草药,由于阿爹略懂医术,自然这些简单的药理她耳濡目染,亦就明了。
很快配好了药,阿香拿去伙房煎药。
沈书韫回到粱知远卧房外,继续听着“嗷嗷”声,不一会儿,阿香端来一碗汤药,递了进去,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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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才消停。
俄而,周海源亦从里走了出来,沈书韫随他一同回了铺子见梁将军。
“我儿伤势如何?”
周海源二人刚出现在书铺门口,梁光剑便扔下画作,脸色泛白,急声询问。
“你就放心吧,大夫已替他清理了伤口,不过,这次陛下确实......”
梁光剑眉毛上扬,甩手扔向天际,“陛下终究是不拿我梁家之人当人,我儿何至于此?”
一旁的周海源素来不爱私下明确谈论朝堂之事,倘若要谈,亦都是淡淡地、不痛不痒地应两声。
“我想陛下对知远如此,自然是有他的安排。”
“有什么安排,我看你就和那喻道成一般,在你嘴里亦从来听不见一句完整的明白话,打的还不是你的儿子。”
梁光剑是个急脾气、直性子,从戎之人,最厌烦这般弯弯绕绕、模模糊糊,凡事都爱分个黑白,可多年老友,亦知晓周海源性子,他就是这般文人作态,可真要有什么事,知道亦是真拿他梁光剑当友人的。
原来他一直无心看画,听说梁知远无碍,适才重新拿起画斟酌,二人争论了片刻后,梁光剑大赞沈书韫手法精湛,表示对画作并无再做修缮的想法,便付了余下的银钱,足足给了十两银子,都是些不差钱的主儿。
沈书韫待二人离去,细细盘算,从二位大人处便毫不费劲地就赚取二十两银钱,相比通县,这二十两银钱,恐怕要个三五月,倘若这样的大人多一些,书铺的私人订单不就多了么?
可眼下与周大人、梁大人的合作已结束,总不好主动索要,不过索要亦不是不可以。
对了!隔壁梁大人不是病了么?病得好!病得好!
往后我得对他好点儿,可不能像先前一般冷面相对,毕竟,他是金主之源!
明瓦透下的天光打在沈书韫眉睫上,亮晶晶的泛着光,浅浅的酒窝似盛满了陈酿,让人醉得一脸红晕,眼底柔光与厉色交替,看向门前郁郁葱葱的矮竹与石凳旁高大的树。
喃喃自语道,“谁还不是从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的呢!”
沈书韫从屋内匣子里取出一小罐锦盒封装的东西,走向隔壁。
“阿香,这是回春膏,麻烦你转交给梁大人,这种膏药涂在伤口处,能加速伤口愈合,再替我转达希望梁大人好好养病,我会日日来探望,毕竟邻居一场。”
阿香头一次见沈书韫便喜欢上这个外表温柔可人的姐姐,今日见她又来给自家大人送药,觉得此人人美心善,接着膏药,便一路小跑去了粱知远卧房,尖声道,“大人,隔壁沈娘子让我带给你的,这回春膏。”
只能俯身趴卧在踏上的粱知远,听到阿香说“回春膏”,还是隔壁送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名字怎么听上去让人这么不自在,况且她是怎么知晓自己受伤的?
“来人!”
听见粱知远的急呼声,舟舟慌忙从院子里冲了进去,“谁把我的事情告诉隔壁的?”
舟舟摸了摸耳朵,有些尴尬地不知所措,笑呵呵地说道,“沈娘子从你受伤回来,她就知道,还第一时间看过你。”
听到这般回答,粱知远以为自己该看不该看的都已被隔壁看了去。
“她怎么看的?”
30. 驭男话本买吗
“亦没怎么看......”舟舟躲闪着眼神,支支吾吾地没敢说全。
实际上就是沈书韫趁阿香递去安神汤药时,她抽空回了书铺,拿来了一盒回春膏,这膏药只有通县才有的一种草药叫积机草熬制而成,算是独家秘制。
大夫验后,将此药膏厚厚地涂了一层,并叮嘱每日涂抹,再配合药汤和清洗药水,两者合而用之,方才愈合完全。
粱知远以为自己不该瞧的地方被她瞧了去,听完长舒了一口气,可到底是不光彩的地儿,原本手里拿着书,俄而,重重地锤向塌面。
下午申时初刻,书铺里来了几名衣着鲜丽华贵的少女,不知从哪里听闻,说永福坊的七雅书铺有一本对女性颇有裨益的书籍,于是,纷纷慕名而来。
“掌柜的,我要十册《列女传》。”
“我也要。”
“我也要。”
“不好意思,姑娘们,《列女传》由于购买人数太多,所以,铺子里的存货目前已经卖光了,如果你们想要此书,可以先预缴定金100文,十日后到货的一批,就先予你们。”
一旁的阿宝虽然不是很懂,但他亦知晓此书店铺里根本就没有,而且十日后亦会没有,瞪着大眼看着沈书韫。
语音刚落,这群女子争先恐后缴定金,沈书韫一边收着银钱,一边听着大家的叹息声,明明就是冲着这本书而来,没曾想还得等十天。
登记完毕,沈书韫移步走到一架书架前,取下一本,轻轻翻开,柔声道,“《列女传》虽说尚要等上一些时日,不知道大家对这样的书是否感兴趣?可以先看看。”
伸手递了出去。
姑娘们一见署名《闺阁秘密》,都嗤之以鼻的表情,一活泼明朗的少女,傲声道,“我们才不要看这样的书。”
“要不随意看看,不感兴趣可以不要。”
听这么一说,大家凑拢过来。
“这本书好生奇怪,封页看上去标榜三从四德,妇德、妇言、妇功,可内里却是讲述男子这类人群的习性、特点、分类,甚至根据不同的男子种类,给出了不同的筛选、判断、相处与驾驭之技......”
像这样的书,姑娘们看得脸红心跳,毕竟他们男子都未曾见过多少,更何况这般赤裸裸陈述男子相处之道,好多地方甚至都难以开眼。
阅毕,姑娘们垂目低首,一一付过银钱,300文一册,沈书韫还告知像这样的书籍,是一个系列,由于男子种类虽说不多,可按照习性类别分下来,可就多了,一册书断然很难陈述完毕。
大家迈着轻快的步子,喜笑颜开地离开了书铺。姑娘们前脚刚走,苏二娘和柳摇金即刻到了大门外。
沈书韫正高兴地数银钱,见二人一同出现,笑意盈盈地询问,“你们俩人怎约好来庆祝我今日生意兴隆?”
“瞧把你高兴得,你就打算这么骗骗这些小姑娘,这样的书真是好书嚒?”柳摇金习惯性打开她的折扇,一手慢悠悠摇晃着,一手随意翻了翻刚才卖出去的书。
苏二娘一听,不高兴了,“什么叫骗小姑娘,大妹子文化人,书上的东西还能骗人?柳摇金你别乱开腔。”
“尽信书不如无书,书商亦是商人,商人利益至上,谁管你这那,二娘你还真是天真嚒!”柳摇金甜嗓哼哼,多少夹带些恼气。
沈书韫见二人又该怼起来,赶忙打岔,“得了,你俩刚才不是才双双对对,现在怎么又针尖对麦芒了,问你俩怎么走一起的?”
柳摇金一副不愿意过多计较的表情,“还不是二娘死乞白赖地要跟我一同回来。”
“喂!喂!柳摇金,你这个没心肝儿的,明明是你去西市瞎晃悠,还非把我拽上。”
沈书韫看着二人吵吵嚷嚷已面红耳赤,便伸手拉着俩人来了后院,柳摇金云淡风轻地问了句,“十日后,你真拿得出这么多书?还有我先前予你说的话本与小报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苏二娘见是文化人之间的事,起身往伙房里走,“我去给你们做菜。”
说是大伙儿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弄两个拿手好菜,今儿个不醉不归!
外头吵吵嚷嚷的锣鼓声,从外而内传了进来,一锤一锤直击人心,膈得人心里发慌,树上的鸟儿此刻好似不怕生人,来到地上轻快地觅食,一不小心触到了两位女子的裙裳。
沈书韫看着地上无忧无虑的鸟儿,缓声慢语,“宋然那边从徽州而来的印纸出了问题,十日之内我恐怕交不出那么多的书。”
柳摇金满脸诧异,当即停下手中的扇子,捏了捏自己的骨节,不解道,“那你为何这般提前售卖?”
“我已经有两日未开张了,在这么下去,我担心书铺撑不住,就算我十日后拿不出这些书,但我先卖再说。况且,十日,我尚且还有十日的时间,我一定要寻得印纸!”
“说你还真是,胆儿嚒不小,你去哪儿寻?”
“不知,不过总会想到办法解决眼前的困难。”沈书韫眼里升腾出一丝定要打败千军万马的气势,无论临京城开书铺给予她多少困难,她都想要一一盘下它们!
毕竟,从前没有什么是沈书韫盘不下来的!
从通县而来,直到今日,沈书韫都觉着自己在这座城里,多少有些唯唯诺诺,完全没有在通县时的洒脱,她沈书韫是内心洒脱之人!别忘了本初,沈书韫不断地叩问自己的内心......
七雅书铺隔壁宅子里,文伯不知何时来了,正端着锦凳坐在粱知远的塌前。
应许是等了片刻,粱知远在一片朦朦胧胧又昏昏沉沉的光色中睁开眼,来不及看清眼前之人,便对上文伯愠怒的神色。
一向温和的文伯低声呵斥了他一句,“知远你真是太放肆了,竟敢妄议储君废立!”
粱知远一直这般趴睡,颈骨有些酸涩,抬手往后转,揉了揉,脸色看上去分明泛白如玉,双眼半睁半阖,嗓音略带暗哑。
“恩师,八王爷的折子已搁了三日有余,陛下的心思透亮,倘若因通县这事,他真想废黜太子,那封折子早就交给了三司会审。”
“而陛下选择留而不发,作为臣子的要明了,他这是在等人给他一个台阶下,我不过是顺应帝心,为陛下分忧罢了,如果非要说,只能怪我运气不好。”
文伯轻哼一声,“即使如此,你亦不必讨皇帝欢心,刻意挨这顿打。”
粱知远缓缓侧过眼,柔和地看向儒雅温吞的文伯,轻声道,“恩师,我自有我的用意。”
粱知远抬眸再看向不远处自己随身携带的佩剑,眼底瞬间生出了一抹锋芒与寒气,“恩师你思量一二便明了,我劝陛下压下废储之议,五皇子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毕竟我挡了他拉太子下位的道。”
“其实,五皇子认为此时就是扳倒太子的绝佳机会,可被我从中阻扰,往后他势必绞尽脑汁去捏造太子的罪证,最终,他虽说将太子置之死地,可五皇子的做法一旦显于人前,陛下以及朝堂各部大臣定对他刮目相看,到那时,正好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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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皇权讲究制衡之术,皇帝虽是明君不假,可涉及权利朝堂,很明显他就是要用五皇子牵制太子,用太子制衡五皇子,但他绝不允许由五皇子来插手储君废立,一旦太子轰然倒塌之日,那么,五皇子离脱离政权亦不远了。
文伯打量着眼前这个一手看着长大的弟子,如今已懂得这般运筹帷幄,倏尔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我们要做之事,可以从长计议,你呀,还是不听劝!”
粱知远神色如常。
“恩师,您替陛下选拔培养了多少人才,你就这般甘心?还有我父亲,不也正值壮年,闲云野鹤?难道你们都甘心?”
当今皇帝将文伯、梁将军置于边缘不假,可谁都知晓文伯善于选拔人才,而梁光剑善于与敌国打硬仗,可又怎样呢?
文伯微微瘪了瘪嘴,没有正面接这茬,略带一丝愠怒一丝得意说道,“我看你这哪里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我看你是三雕、三鸟,陛下打了你,他很清楚是你替他搭了这台阶,指不定往后待你痊愈,旨意怕亦跟着下来,你且瞧吧。”
思及弟子不过弱冠之年,年纪轻轻,便这般老成筹谋,官场里摸爬滚打,历来伴君如伴虎,亦是难为他了。
文伯最见不得官场争斗,可无数的史书无不记载着这些腥风血雨,想到这里,心里有些酸涩,温声询问,“还疼吗?”
语音刚落,粱知远适才想起自己受了伤,虽比先前缓和了良久,可如今那一处却甚为冰凉,竟察觉不到一丝痛意,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应了声,“弟子不觉得生疼。”
文伯起身,抖了抖长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你好生养伤,为师改日再来看你。”
舟舟驾车送文伯离开了。
这个空档,门外响起了阿香这个小丫头的声音,“大人,沈娘子说是给您送来了好书,让您打发时间。”
粱知远受伤的地儿确实难以启齿,可这隔壁一外人,不是送药就是送别的做法,等于天天变着花样儿来提醒自己是哪里受了伤,他最痛恨别人把他当笑话!
顷刻间,里间儿传来一道呵斥声,“不要随意打扰邻居,这是四邻之间最基本的尊重!替我转达。”
阿香听了这话觉得不对劲,沈娘子明明是好意,可大人为何这般让我传话?我不能这么做,否则在外人眼里,显得我这个丫头连送一本书给主家的能力都没有,这一次,我不能听大人的,我得替我自己和大人做人的名声考虑。
不一会儿,粱知远又听到屋外传来阿香尖声尖气的话语,“大人,沈娘子可关心你了,日日都来询问那回春膏效果如何,还让我们详细与她说了你伤势恢复的情况......”
天杀的!这简直听不下去了,粱知远从里大声疾呼,“舟舟在哪里,快把舟舟给我找来!”
没曾想,阿香又补了一刀,“大人,就是舟舟每日与沈娘子细说您的伤势,不过,他这会儿送文大人回去,还没有回来,您稍等,这书让人给您递进去了,您收着嘛。”
如今,伏塌上的粱知远,好似待宰的羔羊,任人摆布,他亦不再挣扎,只是咬牙切齿地捶床,一脸茫然地看向四周。
这几日,阿香已同沈书韫混熟,送完书,出门来到书铺,原封不动地将粱知远的反应一一说了去。
沈书韫一脸得意的笑,狡黠眼色一闪而过,装作淡定的语气对阿香说道,“等你们梁大人看到那本书的内容,大概会捶床到天亮吧!”
阿香不解问道,“为何呀?”
31. 拼命寻找纸源
果然,阿香从书铺回去隔壁,便被粱知远轰了出来......
那个位置被女子细问,还送来《腚养经方》,粱知远何等人物,怎会辨不出她行为举止里的揶揄与嘲讽。
沈书韫披着关怀四邻的外衣,在这场交锋中令他难以斥责对方,被迫落了下风,还难以回嘴,这股憋屈亦是茶壶里装的汤圆。
沈书韫正在书铺门前的石凳上,望着不远处的丁字路口,思量来思量去,估摸这凶铺都能调□□水,为何缺纸断路就这般没救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该怎样才能解决眼下的麻烦?
正当沈书韫叹气时,树上突然掉落了一坨稀碎带泥的东西,正好砸中她的发簪,牵散四周,沈书韫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忍不住“啊”了一声,慌忙用手指去抚开遮蔽视线的臭东西。
屋里的阿宝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冲了出来,看见眼前的这一幕,忍不住捧腹咯咯大笑。
“姐姐,你一头脸的鸟屎!”
此时,阿香正好从隔壁出来,见状,也笑得人仰马翻,一边笑,不忘捂着鼻头走向她,“娘子,我替你擦擦......”
沈书韫一口老血喷涌而出,真是祸不单行,鸟都要来横踩一脚!
正当她手里戳了戳略带粗糙的鸟屎,抬手看了看墨绿色儿,脑瓜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嘿!既然鸟屎都能砸我,那我为何不能砸向别人?
“阿香!麻烦你替我再拾掇拾掇,主要是二娘不在,我亦看不见自己的天灵盖儿,阿宝太小尚且不会女子家的事。”
一转眼,沈书韫满脸惊喜,眉开眼笑,全然没有因鸟屎垂头丧气,反而因祸得福的样子。
阿香一边忙活一边震惊不已,沈书韫同她聊天,“梁大人平日不在宅子里,你和奶娘一般忙些什么呢?”
顿了顿,阿香轻盈回应,“并未忙什么,奶娘只是粱大人放在身旁颐养天年的,而我天天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偶尔帮奶娘做一些琐碎杂零。”
听罢,沈书韫静静感受发丝在头上扯动,听阿香的语气似有不满,“倒挺清闲嚯!”
沈书韫愣了愣,难道粱大人没个人照顾?那他宅子里的家务事谁在打理?
“那你们梁大人的事,谁帮他做呢?”沈书韫一脸好奇,没忍住,继续打探。
阿香毫不客气地回了句,“他喜欢自己做,也不喜我们插手。”
沈书韫转头瞥了眼阿香,轻声道,“那你是怎么跟着梁大人的?”
“他把我捡回来,奶娘把我养大的。”
原来他还有这么好心肠的一面。
沈书韫担心自己盘问过多,被阿香误解,便止语沉了下来。
“哟!还有心思在这儿舞簪弄发,沈娘子......”
门外一道熟悉的嗓音传了进来,话音刚落,一只肥硕的大脚便蹬进铺子。
此时,鸟屎亦收拾得差不多了,沈书韫示意阿香速速停下来,起身,唇角微微勾了勾,“这是哪门子风把简行首给吹来了,今日来有何指教?”
简禄存一脸肥满的面颊,一笑便会激起千层肉,慢腾腾在铺子里踱步,良久才开了口,“本行首,因公事路过永福坊,顺便好心提醒你,徽州的纸已大量运往临京了,不出三日,便准时到货。”
天色尚好,沈书韫手中握着的簪子,亦是刻刀,刀刃尚未隐藏,垂目低头看向它,淡声道,“那就恭喜简行首,财源广进!”
扔下这句话,沈书韫面颊暗藏一层温柔的诡秘。
简禄存见她依旧没有一丝一毫要求饶入会的想法,有些恼怒,“沈娘子亦是开书铺做生意的人,缺了纸就好似鱼儿离了水,后果你猜怎么着?”
语落,沈书韫笑了笑,“就不劳简行首操心了,我这小门小户的生意,总归是自负盈亏。”
言外之意就是你简禄存瞎操心,管好你自己的大书行,小书商即便身处困境,亦不想任由你书行摆布。
沈书韫说话时,眼底是柔的,眼色亦是淡的,面颊却好似覆盖了一层冷酷的冰层。
简禄存脸色逐渐变红,愠怒之气冉冉升起,沈书韫瞥了一眼,细细摩挲着手里的簪子,转身阿香说了句话,“我这簪子嗜人血,沾了血愈锋利,阿香,你去帮我打盆水,我清理一下这上面的毒性,否则,一不小心划伤了人,我怕全城的大夫都救不了!”
阿香听罢,歪着脑袋,一脸惊讶地看向她手中的簪子,惊恐尖声道,“这个簪子,真有这么厉害嘛?”
沈书韫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简禄存,看起来脸色夹杂了些许白色,伸出肥满的指节,试了试唇角,“本行首已许了你很多次机会,你且好自为之!”
说罢,甩袖而去,看来使得这招醉温之意,管用。
只是人走后,空气里无端流淌着一股油腻恶心的气味,与之一起流淌着的,还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担忧。
阿香这个小丫头,待简禄存走后,打水从角门窜进大堂,打破了一时的沉默,“娘子,这个簪子真有那么毒?”
话音还未落地,门外好似来了一个女子,骂骂咧咧在唤阿香。“好你个阿香,你不好好照顾远哥哥,居然跑这儿来偷懒!”
“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阿香,阿香,你这个死丫头。”
一袭浅杏色立领纱衫,对襟处缠枝莲纹以银线勾勒,若隐若现于清透罗纱间,袖口收窄,缀三粒珍珠扣,下着月白百迭裙的少女,正抬手站在书铺大门石凳处,指向里面,大声斥责。
沈书韫同阿香快步来到门外。
“安宁公主安好!”阿香气鼓鼓地福身行礼。
原来这就是敢在朝堂上横冲直撞,当今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安宁公主。
女子肤如霜雪,杏眼樱嘴,一张小小的脸上,精致得好像画里走出来的小可人,金线滚边的云纹领口蜿蜒,贵气不显自彰。
阿香好像有些怕她,支支吾吾地不断解释,可安宁公主手执的金团扇一股脑扔到阿香身上,耳畔的红玛瑙珠皆轻晃,腰悬的绣囊绣着“安”字皆晃动了几下。
见状,沈书韫亦向安宁公主福身行礼,浅笑着问安,“见过公主,奴家是书铺的掌柜,第一次见像公主这般高贵之人,公主今日这一身装扮,恰似枝头将熟未熟的蜜桃—华美不失鲜灵,端方亦藏生趣,而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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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闻到了公主身上的药香。”
沈书韫一番话一出,立即引开了安宁公主的注意力,她故作正式,端正地反问道,“算你识货,那你知我身上有何药香?用处何为?”
“沉香夹杂内里氤氲开来,如此尚可驱蚊虫,还可助眠。”沈书韫淡淡一笑,立刻应声。
旋即,又继续说道,“听闻梁大人伏榻百无聊赖,适才让阿香来书铺取一些书籍翻阅解闷,阿香,书我给你准备好了!”
沈书韫用眼神示意阿香,一旁书架上的书,拿上便可摆脱安宁公主回宅,好在阿香亦是个机灵的。
“谢谢娘子,那我这就取了送去给大人,大人等着呢。”
阿香冲着安宁公主礼毕,转身就要走开,公主却一把抓走她手里的书,“还是我给远哥哥送!”
临走还不忘凶阿香一眼,转眸又看了看一旁的沈书韫,没再言语,而一打随从亦洋洋洒洒跟去了隔壁。
这下宅子热闹了!
可据说粱知远喜静不喜闹,加上关键地儿又让人动弹不已,还不知被安宁公主折腾个什么样。
这一日,沈书韫关了书铺,欲带阿宝去西市的成衣铺做两身衣服,方便换洗,原本许久前就要带这个孩子来,可零零散散的事情拖到现在。
去了成衣铺,铺子里一个绣娘专心地替阿宝量身段,因先前刚来临京时,沈书韫便在这铺子里做了衣裳,一来二去,每次去西市都要招呼一二,和铺子的绣娘便熟络了,沈书韫将阿宝暂时交予她,往前寻人去了!
天色渐开,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街道两旁堆满了各种商贩,西市日日人头攒动,人群中沈书韫想迈开步子尽快走,可前后左右的人只得让你缓步前行。
不一会儿便到了木材铺。
“你的伤好些了吗?”沈书韫关切询问男子。
宋然每次见沈书韫,都藏不住地眉眼向上,语调轻快,“好差不多了,你瞧我都来铺子了,特灵活!”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为真,宋然抬手便要向上挥动,没曾想一时逞强却经不住身体诚实的反应,胳膊刚伸手向上,“哎呦”一声便随之而来。
沈书韫笑了笑,“别逞强了,宋公子,好好养伤吧,别乱动。”
宋然的嘴角显然是压不住地乱动,而后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我想到办法了!”
沈书韫异口同声说了同样的话语,两人惊讶地看向对方,都不约而同笑了笑,不过宋然耳根子一直红到了面颊,而沈书韫却急切地开了口,“什么办法?”
“你先说,沈娘子。”
“你先说。”
二人推搡着,最后由沈书韫缓缓道来,“我没有刻板凭证,现在书行又断了我的纸源,既然给我设置了这么多的困难,那我何不找一个书铺替我做,我与它分成不就解决了我目前的困境?”
“况且,最重要的是,倘若我找的书铺从你的渠道得到成本更低的纸源,这又为它减少了一部分成本,如果我抛出这样的合作,我觉得这些书铺没有理由不跟我合作,对吧?”
宋然伸出指尖点了点,淡淡回了句,“不对。”
“为何?”
32. 救下盲人老伯
“沈娘子,如果是一般的小书铺,它敢同书行这样的行会作对吗?”
宋然一席话当头一棒,敲醒了沈书韫方才的设想。倘若要找书铺愿意印出《列女传》,那就意味着这样的书铺与书行亦是明晃晃作对的。
全临京的书铺,恐怕都不会傻到为省那么一点成本,得罪书行,因小失大,而选择与你沈书韫合作。
眼下这是一个死结。
沈书韫方才回神过来,疑声道,“那宋公子方才说的办法是......”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将交书时间再延长五天,其实半个月的时间,我就能给你从徽州重新运来一批纸,他书行再霸道,手亦不可能伸到徽州。”
“不可!宋公子应该很清楚,做生意,贵在诚信,既然我同客人说了是十天后交货,那就是十天交货,况且现在已没有十天了,我重新再想办法。”
沈书韫脸上升腾起一层担忧与焦虑,宋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而沈书韫却全然没有注意眼前这个男子微妙的表情。
粱知远一脸苦相伏于塌上,自从他去了通县再回到临京,日日忙公务,公主亦许久未曾于他这般倾述。
近两日,公主跑来宅子,拉着粱知远一直便说个不停,话语如那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远哥哥,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我过得有多艰难,我母亲平日里不管事,这宫务都给了喻贵妃打理,太子妃协理。”
“太子妃我是喜欢的,虽说她出自将门,但对我却是极为耐心和善,可那个陈王妃,真令人生厌......”
安宁公主就这么一直叽叽喳喳在粱知远耳畔絮絮叨叨,亦让人生厌,可毕竟是安宁公主,梁知远压低嗓音,“去找隔壁书铺的沈娘子,她最会解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结节。”
公主一听,大吼一声,“真的吗?远哥哥你对我太好了,我就说方才一见她,我就觉得亲切。”
“快去寻她吧!”粱知远一脸无奈地挥了挥手,好像恨不得马上送走这尊观音。
粱知远待人走后,耳根子还嗡嗡作响,可方才安宁公主带着情绪说的那些话正好勾起了他的浮想。
太子因深陷科举舞弊案,敛财得利,为皇帝责罚,以太子妃的性子,定然是一派和善,面不改色。
可依照陈王妃的性子,素来五皇子陈王与太子分庭抗礼,眼下太子栽了跟头,便少不得陈王妃在宫中走动时嘴碎一番。
亦不知现在朝上是怎样的一番景象?还有八王爷“中毒”不知如何了?
八王爷还在通县养病,近来难以回京,亦不曾予粱知远一封密信,想必粱知远挨板子的事情是传去了通县八王爷耳朵里的,可他不闻不问,想来还在生他的气,怪他让自己摊了这档子麻烦事,还扰了清净。
“来人!”
舟舟听见粱知远唤人,倏地从大堂去了卧榻,“老大,有何吩咐?”
“替我送一封信!”
安宁公主见粱知远的难以动弹,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要不是通县的案子,要不是太子和陈王明争暗斗,他的远哥哥亦不必这般受罪。
既然远哥哥这罪是受了,作为他的爱妹,定要肩负起责任,替他传递宫中一举一动的消息,尤其是后宫。原本最不喜请安的公主,这一日亦同宫妃一同来坤宁宫给皇后请安。
朝中的局势牵连宫妃,自有各路妃嫔寻靠山,而朝堂出了这么大的事,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随嘴说上三两句肯定避免不了。
“参见皇后娘娘!”妃嫔行礼,众口齐声。
“起来吧,都是自己姐妹。”皇后娘娘一袭华贵泰然于中位,面似微笑。
八王爷尚在通县养伤,有宫妃提及此,顺带提了句,而开口的妃子是喻贵妃一脉,随即瞥了一眼太子妃方向。
“恐是歹人凶残,势要置之死地。”
妃嫔窃窃私语,甚至议论八王爷中毒与太子相干,太子不愿此事被深入查下去,进而暗中派人投毒欲将其杀害,幸得八王爷护卫得力,方才未做刀下鬼。
可事实是,八王爷中毒后,案几上的文书被人翻过,随后通县一案大白于天下,这对陈王是有利的。
而太子妃一派的妃嫔,出言轻柔驳斥,“是嘛,那贼人亦是胆大包天,亦是个毫无王法之徒,竟偷盗朝中文书。”
语毕,甩脸瞧了瞧陈王妃方向。
可宫中要属最没有章法、王法的,属她喻贵妃。
喻贵妃适时拨弄自己细长的指甲,眼皮都未曾抬一抬,语气绵长淡漠,“行了,让皇后娘娘清净清净,别尽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本宫问过陛下八王爷只是轻微中毒,并无大碍,不日便回京。”
喻贵妃心知肚明,眼下太子与陈王皆不可能这个节骨眼对八王爷动手,估摸这八王爷为了避开令他烦躁的朝堂之争,干脆来个金蝉脱壳,索性“中毒”,毕竟毒性轻重尚可自己掌握,想到此,翻看自己的指甲,甚为满意地笑了笑。
皇后不喜宫妃议论争吵,眼神四顾环视一遭,见安宁公主闲来摆弄茶盏果子,神色安静悠闲,甚为稀罕,“公主在想什么,这宫里宫外的,难得见你与大家一同来此。”
语落,安宁公主即刻起身,双手撩裙,嘟嘴砸吧,“哪有,母后我是觉得好久没吃到这里的果子了,好想念这个味道,我都吃了四个了,真的好好吃呀!”
众人听这稚声一出,皆忍不住捂嘴笑了笑。
“瞧把你馋的,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嫁了人......”
皇后娘娘神色突然暗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这不安的内心,即刻唤内侍宫人传膳食,供众妃果腹。
安宁公主静静地坐着吃果子,传膳间隙,方才的“暗争”便揭了过去,众人开始唠嗑。
正当宫人捧着缠枝红漆盘,鱼贯而入,安宁公主见继续在此,不会再有对远哥哥有用的消息,便以果子撑腹为由,离了去。
沈书韫从宋然处离开后,做了一件事,她将西市附近的书铺一一盘查了一遍,这些书铺皆是小书铺,有的入了书行,有的未入书行。
入了书行的,便可以参加书行组织的一年两次的书集园游会,六月一次,十二月一次,书集园游会会提前征集各个书坊刊印制作的新书、热卖书于册上,然后,按照书行统一的版式制出条幅。
届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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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到园游会的日子,书行会在东市和西市各取一段街道,装潢一番,作为园游会的场地,各家入了行会的书坊、书铺会按照书行给出了序列位落摊,而后在自己的这一方位置,便可将自己书坊内的书籍纷纷搬至于此。
每次园游会时长至五天,这亦是当今陛下重视教化之功,皇帝登基之初,便意识到民人需教化,可书籍是特别好的一种方式。
可一般寻常人家购买不起,便设下了这“书集园游会”,凡是参与园游会的商户,一律对各类书籍,降下折扣。
皇帝点名交于礼部承办,而礼部又于书行全权落到实处,一年两度的园游会,到如今已声名远播,天下皆知,各地亦举办,可都没有临京这般丰盛壮观。
听说除了当年最新潮、热卖的书籍,届时,还有番邦流入南朝的书籍,别提这新鲜劲儿了。
许多考生与学子亦期盼每年的园游会,因他们不仅可低价够得考试相关的书籍,而且,他们还可在集会上交得考友或好友,为自己漫漫科考路,寻一知己友人,岂不是美事一桩。
传闻这样的园游会,有时陛下亦会微服而来,众多勋爵官宦、富贵人家、乡绅豪强亦都不会放过这般盛大的集会。
沈书韫得了这消息,寻思一会儿,这园游会的日子不日就到了,倘若自己的《列女传》能在这样的集会露面,对自己书铺名声扩大亦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像这样的机会,沈书韫她一定要抓住,可眼下区区纸源就被书行掐了脖子,眼看着难以交货,更别提蹭上这般壮阔的集会。
正当沈书韫站在街上一筹莫展之际,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喘声道,“大妹子,你怎在这儿?”
沈书韫回眸,见苏二娘面如红晕,气喘吁吁,半蹲着,“二娘,你不是这个点儿再卖豆腐嘛?”
“今日卖完了,刚送货回来,大妹子我一锅豆腐肯定不够卖了,回头我得想法子。”苏二娘喘着得意的语调应声。
二人简短地在街上聊了两句,便来了茶肆,柳摇金尚在台上吞云吐雾,这一场大概要等上两刻钟,他们亦只能静静侯着。
眼见印纸问题一筹莫展,沈书韫单手支撑着脸颊,漠然盯着台上,而一旁的苏二娘因起得太早,又马不停蹄忙碌了一番,竟埋首呼呼大睡,尚有轻微的鼾声,好在茶肆本就是热闹喧嚣之地,二娘的鼾声亦就这般掩盖了去。
邻桌一老者,发须全白,身着灰袍,虽身子柴瘦却精神矍铄,从旁还跟着一小童,沈书韫瞥了一眼,没过多注意,又专心寻思自己的事。
不一会儿,耳畔逐客声打破了沈书韫的冥思苦想,转眸见茶肆堂倌正驱赶老者。
“出去!滚出去,没钱还喝什么茶!滚滚滚!”
堂倌还粗暴地伸手推搡二人,老者一不小心跌落倒地,慌乱中四处摸寻,小童被吓得哭哭啼啼,想扶起老者,又被堂倌顺手打了一巴掌。
小童捂脸倒地,不住嘤嘤噎噎,老者跌落底下,难以起身。
沈书韫没忍住,一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态势,大声道。
“好大的胆子,你们居然不识得他?还这般对待,就不怕遭报应?”
33. 遇到贵人了吗
“他们二位吃茶付不起茶钱勒。”
因沈书韫与柳摇金熟识,茶肆里的堂倌对她也并不陌生,见她开口,便停止了推搡赶人。
“多少银钱?我替他们付了。”
有人付这茶钱,堂倌又见是沈娘子来打圆场,他收钱便离了去,亦不曾管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管它什么来头,收不回钱,掌柜的鞭子伺候,至于真得罪了谁,亦是掌柜来处理。
“老伯您先起来。”沈书韫伸手扶起地上的老者,单手携拽小童,苏二娘大概被近声吵醒了,抬首见眼前的一幕,便亦急速起身帮忙拉小童。
老伯瘦长的脸,挤满皱纹,开口道谢,“今日多亏了娘子,都怪我这把老骨头,太没用了,想听一场说书,在家换衣时忘了带银钱,这才,真是老糊涂了......”
“无碍的,老伯,我亦常常忘事。”沈书韫挤了挤笑容,发现眼前的老伯竟是一位盲人,自己大抵无须过多硬挤出笑容,主要是心中压着一块石头,尚且柳暗花未明。
老伯执意要沈书韫同他移步去家里做客,他要亲自道谢,顺便将方才所给堂倌的钱势必还予她。
眼下,柳摇金估计要连着说书两场,原本想三姐妹一同商议如何解眼前书铺的困难,可这么等下去,倒不如恭敬从命,顺便把老人家送回。
一盏茶的功夫就到,原来老伯就住对面的一条街。
“不成敬意,望沈娘子收着。”老伯在大堂内递来一份锦盒装就的礼。
沈书韫与苏二娘环顾老伯家,才知这老者出自清贵人家,宅子是一进院落,虽不奢华,倒也雅致。
沈书韫婉拒礼盒,老伯却执意要她打开看看,再考虑收不收。她便恭敬从之,青绿色长形锦盒面上缠枝莲纹,尚有一颗珍珠点缀。
打开一看,竟是刻刀,苏二娘亦一脸惊讶,比沈书韫还积极。
“老伯,你看不见怎会想到送书韫刻刀?好神勒!”苏二娘语声清朗。
沈书韫用眼神示意二娘勿再多言,苏二娘瞬间反应过来,急声解释,“老伯,对不住,我不是刻意说你看不见,我的意思......”
见苏二娘越描越难以为继,老伯爽朗“哈哈”一笑,”娘子多虑了,老夫我就是个瞎子,无碍的无碍的,我虽眼瞎了,可心还未瞎,我刻板几十年,沈娘子身上的墨香夹杂了些许木料味,还是骗不了人的,这份礼望娘子收下。”
一旁的小童端来茶盏,一一递了过来,稚声稚气,“我爷以前可不瞎。”
原来是国子监宫廷刻板匠人!
老伯还许诺但凡往后刻板方面有任何需要,可随时来找他,这算是误打误撞遇上大贵人了?
语落,沈书韫突然想起眼下的困境,眉目蹙然,既然如此,问问也无妨,于是,轻声询问道,“不知老伯是否有熟识的书铺?这书铺一要避开书行的约束,二要尽可能......”
沈书韫将原委一一道来。
“这好办,我有一友人他可解沈娘子燃眉之急,替我拿纸笔来!”
苏二娘小声在沈书韫耳边蛐蛐,沈书韫其实亦难以想象。
看不见还能写字?
老伯“哈哈”笑了两声,“二位娘子不必惊讶,这写字就等同于刻板,不是用眼去刻去写,而是用心。”
眼瞎之人耳朵比常人灵敏,说是顺风耳都不为过,这下苏二娘只得与她眼神交流一二,断不敢轻易开口。
见老伯蘸了蘸墨,摸了摸纸沿儿,抬手扬了扬,落笔好似正常人一般,笔走龙蛇,霎时间,一排排文字跃然纸上,二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一封信三两下写好,便递给了沈书韫。
二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别了老伯径直回了不远处的茶肆,柳摇金亦刚好结束了今日的说书,三人一同上路,去寻那信上所写的地址......
乾元宫内。
四位内阁大臣正陪着皇帝用茶点。
皇帝面色如常却未有只言片语,几位阁臣猜想陛下定是心情欠佳,也就谁都不曾提及朝堂之事,竟交口谈论起不久后要举办的书集园游会,又该是一番怎样的盛景?
内阁首辅喻道成双手搁膝上,看着眼前摆着的茶盏,话锋一转,声气和缓,“陛下可还记得,臣在蜀地一带做过监察御史,当地的人特别爱喝茶,像这样的茶,他们那儿种了几十匹山,在当地喝了好多好茶,惹得我现在对茶亦挑剔了许多,估计这个习惯就是在当时惯出来的。”
皇帝歪躺在塌上明黄色的靠枕上,神色间十分感兴趣,摇了摇身,笑问,“你啊,给南方养刁了?”
“可不是,南方人皆爱饮茶。”喻道成指着温文尔雅端坐在下首的龚顺礼。
“他就从蜀地而来,陛下您问他,蜀地的茶有多少?”
语毕,皇帝的视线很快便落在了龚顺礼身上,“龚卿,你说说。”
龚顺礼时任户部侍郎,内阁最年轻的大臣,回想当年,亦是一朝成名,他以一首《青岩赋》名动翰林,次年春闱便考中进士,还拿了个高名。
由此被皇帝钦点为探花郎,龚顺礼才貌双绝,政绩斐然,朝中一直备受瞩目,更难得的是,他简在帝心。
甚至有人说,陛下有意将他培养成喻阁老的接班人,待后面定是要做这内阁的掌权人的。
可恰恰是这般人物,皇帝对他的关注格外多,亦不允许他被任何一个皇子沾染,亦不可与任何将领有姻亲关系。
是以当初他拗不过自己女儿要死要活钟情梁知远,最终决定陪女儿一同追求粱知远时,皇帝一纸调令让粱知远去了僻县,不给任何机会,断然阻止了这门亲事。
龚顺礼气质清雅,端得容貌俊雅,一身绯袍更显贵气,笑着回应,“臣离开蜀地多年了,实在不记得详细的茶叶种类了,只是恍惚觉着,茶喝多了,嘴里便开始苦涩。”
身侧礼部尚书裴阁老,顿时一笑,指着他与皇帝,“陛下不知,咱们这位龚阁老,旁的不喜就好一口梅菜扣肉饼!”
皇帝开怀笑了两声,其余阁臣亦陪着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而后,皇帝坐直了腰身,甩了甩两旁的衣袖,“朕先前亦有所耳闻,今日特意给备了一份,来人!给龚卿上一盘梅菜扣肉饼。”
龚顺礼见陛下与阁臣戏谑了两句,神色微微恍惚,唇角露了几分不自在的笑意,起身越出道,“让陛下见笑了。”
沈书韫同柳摇金、苏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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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了会老伯的友人,往回走时,整个人轻盈了许多,眼下《列女传》的重印问题,终是解决了,不出三日,她要的300册便送至铺子,届时,欠姑娘们的货便可轻松应了。
“没曾想,老伯认识的人是专门做印刷行当的。”沈书韫很是诧异,如此不就完全避开了书行的约束,而自己还不用费劲地自印。
沈书韫从前在通县时,可没有专门替人印刷的行当,大多都是自己开书铺,前店后刻,自给自足。
哪怕她见过的大书坊,不外乎都是自家刻房,不过就是再多招些工匠,仅此而已。她从未想过原来还可以将印刷这一个环节让别人代工。
这大城市果然是来对了!
“瞧你一副没见识的样儿!”柳摇金扇了扇,面带嫌弃,斜目看向沈书韫,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苏二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柳摇金,粗声大气道,“你有见识,你咋滴不替我大妹子解决!”
沈书韫见二人又要掐上了,赶忙来劝,笑盈盈地拉着二人的手,“好啦,我们仨谁也别嫌弃谁,这次也要多亏你们陪我一起,我才能渡过难关,走!德香苑!今日我请大家吃饭......”
“那咋行,我来,我豆腐生意火爆,赚了好多钱!”苏二娘从袖口出抽出一连串的银钱,在二人面前晃了晃,得意地说道。
柳摇金又习惯性翻了个白眼,眉目故作淡然,拖着绵甜的音,“就你这几个臭钱,瞎嘚瑟甚嚒!现在我们仨,就数我最有钱。”
苏二娘速速收回自己的钱,笼回袖口,“你有钱了不起,大妹子,让她请吃,吃垮你!”
刚说话,二人四目相瞪,又干上了......
德香苑生意依旧红红火火。
柳摇金问了问堂倌,“你们这儿是不是有梅菜扣肉饼?”
堂倌点了点头,沈书韫听到这几个字神情有些恍惚,很多年前,梅菜扣肉饼一直是她的执念。
记忆深处,亦总是有一个温和中正的身影,站在青石板秋千架上,轻轻地将她荡起来。
为了哄她开心,那人还会想办法将她推得高高的,这般便能荡得高高的,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逆风而来的自由。
有时自己啼哭了,那人还会轻声哄着,“我的囡囡乖乖的,爹爹下一次回来,一定记得给你带梅菜扣肉饼。”
然后她就一直翘首以待,等了一个四季又一个四季,朝去暮来,燕飞走又回来,等到秋千架松了垮了。
小小的她蹲在门前的石凳上,看着斜阳将最后的余晖洒满山间,直至消失,她却再没见过门前的那座山,亦没有等到那人回来。
有人说他被人榜下捉婿,做了别人的父亲,有人说他死在回来寻她的驿道上,也有人说,他走上青云路,不愿回来了......
不管怎样,在她这里,他已经去了黄泉,甚至内心时常想到不及黄泉,不复相见,可她为何冥冥之中又赶来临京?也许,她自己亦说不清道不明。
可当年阿爹为何对我只字不提?这些谜团时不时萦绕在沈书韫心间。
柳摇金用扇子轻轻推了推出了神的沈书韫,伸手指向不远处,压低声音道,“喂!那个男人好像一直在盯你。”
34. 蛐蛐屁股结痂
沈书韫顺着柳摇金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着圆领青色锦袍的男子,男子眉目含笑,正起身向她走来,“沈娘子,好巧不巧,方才我就觉得似有几分眼熟,果然是你!”
“宋公子安好!”沈书韫起身行了一礼,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回应。
来人正是木材铺的宋然,今日他约了几个兄弟一同来这德香苑,听说这里的梅菜扣肉饼飘香四溢,想要跟风尝味儿。
二人寒暄了一番,便各自坐回自己的席面。
宋然刚落座,转头又朝向这边,殷勤地笑了笑,生怕显得自己不够热情,苏二娘与柳摇金亦一同陪着沈书韫竭力假笑。
旋即,三人齐刷刷变脸凑拢桌子中央,沈书韫随之被柳摇金二人喋喋不休地盘问。
“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他是干啥的?有钱吗?”
“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
柳摇金一连串的八卦,问得沈书韫脑仁生疼,饭还没有吃两口,显然这堆莫名其妙的问题就已让人难以消解。
柳摇金拖着绵甜音,缓缓坐直,盘算着,“看上去衣着光鲜,容貌不凡,倒是个好用的东西,还开了木材铺,往后你刻板亦有个好渠道。”
苏二娘一听,急声道,“他不是个东西,是个好用的男人。”
“男人都仅仅算作是东西,有何问题?”柳摇金瞪出铜铃眼。
苏二娘不相上下,非要争执,“都不是好东西!”
眼看着二人又要掐上了,沈书韫似拨橘子皮一样分开了二人,各坐各边,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口水偶尔交叠挥洒,俩人有多远隔多远,沈书韫居中。
“书韫,我明着给你说嚒,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出一套自己的书,所以,你书铺有任何事,定要同我说一声,我等着你做到全临京最大最强的书铺娘子,我来给你当狗腿子嚒!”柳摇金一派神往的样子。
“看书也总要吃饭吧,到时,我负责给大家做豆腐脑!只要是来大妹子这儿买书的,我的豆腐脑儿半价。”苏二娘双手握拳,美滋滋地畅想那一天的到来。
沈书韫见随身有这帮姐妹,心想从前在通县或许只有她一人,如今却是三人一起,势必能其利断金,内心油然生出定要在这临京混出个人模狗样的信念。
三人说着说着竟决定择一良辰吉日,歃血为盟,以山川河海作证,借天地日月之光,来个金兰结义,可为了显示自己足够的诚意,决定势必将这一场做成桃园三结义一般的壮观,最好还名垂青史!
三人昂首挺胸,伸手向上,齐刷刷向天注目,只待那一日到来!
宋然前一秒尚还在同友人介绍,方才打招呼的女子,是个清丽可人、温柔娴静、含蓄内敛的文化人,还是那“七雅书铺“的掌柜,是这临京城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大家以后可多多照顾生意……
可转眼,见三人这般,几名友人活脱脱呛了一口酒,“咳咳咳”不停,宋然一时尴尬得抠了抠木桌纹理,他亦好奇不知三人谈到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居然可以谈到这般昂首豪迈、大义凛然!
于是,自己亦附和这友人咳嗽了两声,再度寻了过去,“不知三位娘子这般雅兴?不过,姿势,挺,挺好看的!”
听到耳畔传来男子的声音,三人似乎才从已成为临京大皇商、大文豪、大厨子的神境中回旋到现实。
柳摇金拿起扇子扇了扇,苏二娘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鲜嫩肉滑的猪蹄,沈书韫端起茶盏大大地喝了一口,此时好像只有柳摇金的嘴闲着。
“宋公子这是来给我们报喜?”
原本这么说,柳摇金是想这人屡次叨扰,不如拿出诚意,来点实际的,否则,这些叨扰看上去就像早有预谋的骚扰,不管它面上裹着什么样的“金箔纸”。
宋然愣了一下,果不其然,“临京每年有两次书集园游会,下个月便是今年的第一场......”
沈书韫示意宋然,她早已知晓书行这般盛大的活动,本想婉转表达自己并未加入书行,想必会被拒之门外,还在想怎么与宋公子表达这层意思,没曾想柳摇金一根直棍子掏过去,弯都不带弯。
“宋公子是想帮我们加入这园游会?有办法了?”
苏二娘附和道,“宋公子这般临京大商人,自然是办法多到比头发丝儿都多。”
宋然原本只是想来告知有这么个活动,提醒沈书韫可以想办法加入,却没有想到自己要帮她加入这场活动。
或者是至少此刻他暂且没有想到,可二位娘子的话一出,宋然定然欣然应承下来,不应承,恐怕沈娘子会对他另有看法。
也好,有机会进一步了解沈娘子,可是。
沈书韫见他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局促,便看出了他对柳摇金和苏二娘话语的猝不及防,放下茶盏,柔声回应。
“我们姐妹三人并未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今日多谢宋公子告知消息,书韫感激不尽!不过这游园会我定是要参加的,办法嘛,我们会继续想。”
宋公子自觉听出了沈书韫话里话外的不满,一会儿扶了扶额,一会儿又摸了摸下巴,双手竟不知如何安放,亦不敢对上沈书韫此时扑朔迷离的眸光。
想到上一次印纸的问题,并未能及时帮上忙,这一次要是再无力所及,恐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与这般女子共话共事,更谈不上去完成自己心里暗戳戳的想法。
一时情急,竟示意凑拢三人,低声道,“我知道在并未加入书行的情况下,如何参加这样的园游会,不过,会有一定的风险……”
三人听完,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宋然亦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一次总算是有一点用了!
隔壁友人从未见过宋然这般对待女子,待他回了座位,显然被打趣不少。
距离交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日卯时,“七雅书铺”门口准时送来了三百册《列女传》,送货郎与沈书韫、苏二娘三人很快把书籍卸下挪去了刻房。
沈书韫拍了拍手,力挺身姿,站在门口矮竹旁,与其说翘首以待客人们来领书,倒不如说是她站在门口细细地欣赏自己付诸所有心血的书铺。
货郎离去,沈书韫转向隔壁瞥了一眼,亦不知那人伤势如何?听舟舟前两日说来,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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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并非真要狠下心打他个皮开肉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打了个皮外伤?可皮外伤亦伤。
女子不懂朝堂政事,她要不是在通县误打误撞认识了这么个人,要不是阿爹非把她托付给他,要不是来了临京又鬼使神差地做了邻居,想来这辈子恐不会与这样的大官人打交道。
从这段时间不得不打交道的情况来看,还不如不相识,如此这样还少添点赌!
这一日清晨,天光洒下来,铺满了清丽的底色,沈书韫朝丁字路口望了望,三三两两的行人踏着湿漉漉的路面前行,对面一老一少正按部就班地搭着茶棚。
昨日后半夜下了点雨,今日日头出来,空气便格外的清心怡人,鸟儿似乎亦感受到了这般清爽,从树上轻盈地跃到地上,来到沈书韫的裙边,她正垂眸向下,不敢动弹,生怕惊动了鸟儿,想让它多停留一会儿......
“沈娘子,沈娘子!”两声呼唤,惊了簌簌扑腾而飞的鸟儿,亦惊扰了沈书韫与鸟和谐而处的静谧时光。
舟舟三两步跨到书铺门前,全然没有感知到他的突然闯进,破坏了怎样的一番景象与意境,只是一股脑地表达。
“梁大人的那个地方都已经开始结痂了,我今日起得早,顺便去看看他,没曾想他起身转头看向那个地方,伸手摸了摸,亦没有先前脓水流出,是干燥的,哈哈......”
沈书韫甚为惊讶,这些是自己一个未婚少女能听的内容吗?这舟舟真没把自己当外人,沈书韫听到舟舟讲到一半,耳根子和脸庞便有些泛红,到底还是黄花大闺女,这般□□真让人听了思绪乱飞。
“你给我回来!”
一道恶狠狠的声音轰向书铺,直指舟舟,隔壁宅子的门扉处,扶着门框立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眼神锐利,似要吃人,一脸阴沉郁结不散。
想来听到自己的□□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滔滔不绝地对外生动形象描述,好似大白天被人扒光了衣裤,指指点点、谈论分析,这换谁都没办法冷静。
舟舟本与先前一般来同沈书韫说道说道,毕竟她提供了回春膏,想着自己老大没办法当面感谢,那他这个做下属的定要全了这礼数。
可少年人的思虑终究是难以周全,周全之人大都不再似少年。
阿香估计听到门口发生了不详之事,从门扉处活像兔子一般轻巧地蹦了出来,向书铺沈书韫走来,正好与缓步埋首挠耳的舟舟碰个正面。
从书铺到隔壁宅子,几步路的距离,舟舟走出了万水千山的遥远,阿香都已蹭到了沈书韫的衣裙,舟舟如履薄冰一般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粱知远,因为他知道一旦抵达,便生死未卜!
粱知远见不得这般磨磨唧唧磨磨蹭蹭,当他快走近自己时,伸手提着舟舟的衣领,拎着惨叫不绝于耳的舟舟,缩进了宅子。
“砰”一声巨响,门被关了。
沈书韫与阿香为舟舟投去同情的目光,正面面相觑,隔壁宅子的大门竟然又“嘎吱”一声打开了。
粱知远冷声穿透清晨尚为散开的薄雾,目光炯炯,满含厉色地投向沈书韫。
“以后这人归你了!”
35. 白捡个大活人
说罢,又“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沈书韫咂摸不出粱知远的意思,不过从他方才的眼神,貌似是要把阿香丢给自己?
阿香歪着脑袋看向沈书韫,听到自家大人这么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被狠狠抛弃。
沈书韫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好像被你家大人送给我了?”
阿香脑回路慢了半拍,此时回旋了过来,急吼吼冲向宅门,一时哭声震天,梨花带雨,“大人,尊贵的梁大人,我犯了什么错了吗?大人呐!奶娘!奶娘......”
此时,阿香拳拳之情、耿耿忠心,全都付诸东流,在粱知远那里没有翻起一点浪花,任凭阿香在门外呼天抢地,鬼哭狼嚎,忆服侍峥嵘、数岁月点点。
真是让人眼见尤怜,可粱知远依旧无动于衷。
见状,沈书韫缓步过去,心疼地抚着阿香,“跟我走吧,我要你。”
此时跪在门口的阿香,抬首痴痴地看向沈书韫,“真的吗?”
“真的。”
语音刚落,一个鼻涕泡儿从阿香脸上闪现又爆破,粘回鼻上,“咯咯”两声笑,顿时消解了方才被弃而数不尽的巨大悲伤,带着哭腔笑道,“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大门里的粱知远,并未走远,想来是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伸手虚指着眼前埋首埋了半个腰身儿的舟舟,冷不伶仃地来了句,“这年头的墙头草倒得是真快!都是没良心的小东西。”
几个少女如约而至,拿着手里的这版《列女传》,说不出有多开心,几人交头接耳,脸上笑意盈盈,如获至宝。
沈书韫走近,“几位姑娘,不知可否让你们帮忙做一个小调?工序很简单,只消在这页纸上,勾选你们所爱,描述一下你们所期待之书即刻,完毕后我会赠送你们一本读书小册……”
姑娘们一听自己倾心之书有可能被掌柜娘子刻印出来,况且还有别的书册相赠,有这般好事,谁会不愿意参与呢!
几个少女一手握着《列女传》好像手握金银财宝一般,小心翼翼,一手接过阿香递过来的一页油黄纸,还有竹笔,并示意于账台面作答。
少女拎起纸页,顶部赫然写着“七雅书铺小调”,按照芳龄、阅史、每日时长、钟意属类......依次勾选,意味着这些都是选择类,而所爱之书、期待之书两栏,方才由少女自行落笔成文。
赠送的册子是一精美图册,封页是一袭竹青色女子蹲在山花烂漫的潺潺小溪边,埋首抚摸小猫的动人画面。
图册可以用作笔记,亦可用作杏叶收藏,还可在上面画花草虫鱼等各类小巧之物,女子一般对此充满巧思又韵味无穷之物,定是心中大喜,最关键这是免费获之,更添了份愉悦。
每一页底部还附了“七雅书铺”的字样,书铺名字不大,用漂亮的小楷写就,不会对这页内容喧宾夺主,更不会轻易打扰所属之人的雅兴,总之,是姑娘们喜爱的一款。
沈书韫收到几人的作答,弯了弯嘴角,甚为满意。
粱知远披着一件衣衫,挺拔地立在黄花梨案旁,舟舟递了一册书给他。
“大人这是你爱看的。”
舟舟语气不敢有丝毫动荡,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谄媚之笑,即便如此,丝毫没有削减对面男子生人勿近的气场。
旋即,粱知远淡淡地补了一句,“近来,她可否在做刻板相关?”
语落,舟舟来了劲儿,立刻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讲述沈书韫最近如何将《列女传》售卖得人尽皆知的地步,东市的女子亦如雨后春笋般涌进七雅书铺,以求得这本奇书。
关键是一本书,怎可能引起轩然大波?惹得全城的女子尽数得知,慕名而来。
舟舟继续发挥他述不闭齿的能耐,为粱知远分享了“七雅小调”对临京女子的新鲜。
往常各大书商每年要出什么书、做什么册,首先是依据朝廷而来,朝廷根据礼部或者国子监拟定的年度刻板计划,下发至各部,尤其礼部,再下发至各州府县,命令规定新一年的计划。
临京接受此类消息最快的要属礼部管辖下的书行,书行手里有这份年度计划,便会召开集会通知各大书坊,今年可刻板与出售书籍的范围,附加而来的定有刊刻禁令,明确规定刊刻与不能刊刻的范围。
可年年这么走程序,从上之下亦基本都是围绕男子而规定,女子对书籍的喜好定是没有一丝的照顾,不过亦见怪不怪,南朝毕竟尚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皇室女子,世家贵女,却又从小接受教育,类似《女戒》、三从四德,民间女子能否得到教育,全看自己祖上是否积德,特别是积财,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可话说回来,即便你生于有权有钱有德之家,朝廷至书坊刊刻而出的书籍,都不会主动征求女子读书的意见。
可“七雅书铺”开了这先例,按照这个小调,各式各样的女子,无论是嫁做人妇、待在闺中,还是山野丫头,凡是知晓这个小调的,无不认认真真填写,不识字、不认字的皆找识字认字的帮忙代写。
一时之间,“七雅书铺”传遍临京的各大女眷、平民女子茶余饭后、窸窸窣窣闲聊之中。
而大量“小调”印刷全赖盲伯帮忙引荐的印刷铺,沈书韫还请了临街的各种闲散小童、闲杂人等,按照份数去街头大街小巷分发“小调”,并注明,凡是认真填写“小调”的皆可至永福坊“七雅书铺”领取精美图册,进而再对精美图册一番天花乱坠地描述。
果不其然,吸引来了临京大部分女子,很短的时间内,“七雅书铺”的门槛险些被踩烂......
粱知远眉毛紧促,显然已没有耐心再继续听舟舟胡诌,虽然,他亦可能相信了几分,毕竟就住隔壁,近来,他没有出门的日子,确实感受到隔壁一天比一天热闹、喧嚣,甚至有两天从早到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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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得他难以入眠,只好乖顺地伏案听嘈杂的人声。
“你回顺天府办一件事。”
粱知远侧脸瞥了一眼一旁正抿嘴不言的舟舟,听到指令,一溜烟便不见踪影。
现在的“七雅书铺”已不比往常一般门庭冷落,清清静静,沈书韫时常要出门办理印刷、采买相关的事情。
好在铺子里有阿香打助力,阿宝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阿宝毕竟还是个孩子,沈书韫一直想要替他找一位夫子,却迟迟没有头绪,最关键临京人脉尚且狭窄缘故。
不过,自从结识了盲伯,亦算是各方面皆有了突破。
这一日,沈书韫与柳摇金两人一手提着盐水鸭、一手提着一坛酒香四溢的酒,来到盲伯处。
一来感谢这位老者上次“救人于水火”,二来想继续向这位胜似一坛陈年佳酿,又心怀年轻一辈的长者学习一二,正所谓读书破万卷,行路越万里,都不如高人指路。
盲伯失了眼色,琉璃镜亦拯救不了,但耳根子特灵敏,小厮尚未开门迎客,他便整了整衣冠,努了努嘴,捻了几根胡须捋捋,鼻子深吸了两口后露出一脸欣慰又满意的笑容,似乎知晓这院外行人便是她院中之客,而那日一起出现在茶肆的贴身小童,正提着一个小罐儿,聚精会神地看两只蛐蛐打斗。
“年轻人做事不易,往后不可这般破费。”盲伯同二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可鼻子却提溜地吸着酒香。
沈书韫与柳摇金相视而笑,柔声道,“上次您帮了我大忙,如今我的小书铺亦见见有了起色,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这坛杏花酒,可是陈酿,盲伯要不要现在尝尝?”
柳摇金待他们说话间,让小童拿来了酒碗,三人就着德香苑有名的“盐水鸭”一同喝了个痛快。
推杯问盏期间,沈书韫同盲伯讲述了自己的野心,盲伯连连仰天长啸,夸赞如今的女子已不似从前的那些闺中规养的淑女。
或许,从光明走向黑暗,亦让盲伯深刻理解,无论身为男子,还是女子,都应当同等享有阳光、雨露、草原与沙漠,毕竟这些东西对男子女子都是同等的,只是人将这些东西归类为男子可得、女子不可。
这明显是错误荒唐的论调。
就像一个人倘若瞎了,可不分对男子可以尚且友好一些,比如,半瞎;对女子恶劣一点,比如,全瞎。要是命运给了你这般结局,瞎就是瞎!男女从不区别对待。
盲伯与沈书韫二人细细商议了接下来书集园游会的细则,毕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要做的永远就是寻得那柳暗花明处,方才是上上之策。
粱知远彻彻底底好全是在一月之后,这一日他写了一封请罪折子,让人送去了皇宫,皇帝见此,眉目皱拢又舒展开来,蟠龙椅上正同百官谈及政务。
还场装腔斥责了这年青男子性子到底浮躁了些,尚且需要历练,随后,当即宣布让他照管都察院,还将一桩大案交予了他。
36. 富贵要险中求
先前粱知远下放至通县,只是为了更好的查询“妖书”案,可随着申夫子溘然长逝,线索已然了断。
如今唯一的养女身在临京,甚至“安置”于隔壁,虽说开了书铺,没有刊刻资格,但既然皇帝已询问了进展,想来事情很快便会有起色。
粱知远苦恼过,为何陛下明明如此重视十三年前的“妖书”一案,却看上去一副并不着急知晓全貌的样子,难道是时机尚未成熟?还是陛下另有度量?
自古天子之心难测,做臣子的虽奉旨行事,可粱知远却偏生的与一般的臣子不同,就像通县案,倘若不是他伸手,这去通县的还不知是哪路牛鬼蛇神,随后案子最大可能不了了之。
圣旨由内阁送到粱知远手里,粱知远恭敬地翻阅,陛下这是要让他连夜赶往淮州,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文伯依旧盘坐于塌上,与粱知远一同揣摩圣心,粱知远又将圣旨于桐油灯下一瞧,瞬时将陛下的心思参了个明白。
“通县那把火一烧,可算是烧着了朝廷的痛处,肃北频频骚扰边境,陛下年事已高,肃北既然能将手伸到南朝科举上,说明战事亦箭在弦上。”
“可倘若要真刀实枪地打仗,南朝最大的问题便是国库空虚,陛下此番让我去淮州查铁矿,实则是为了清查国之蠹虫,为国库增收,为军备打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铁矿侵吞由来已久,其中牵扯不少朝廷重臣,以及既得利益的各地大族。
文伯拿过圣旨,漠然地望了望朱红御笔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陛下这是要逼你做孤臣。”
人人皆知,纠察国之蠹虫,便是与权贵相背,与各地大族为敌,粱知远若只想当一名干臣,那便脚踏实地地为陛下分忧,做陛下的刀剑,可他偏生胸中藏匿一番不见底的深渊。
文伯忍不住恼了一句,“机关算尽,这法子就是当年对付你父亲的法子,如今又轮着用你身上了。”
从前皇帝用梁父,让他成为自己手底下最锋利的一把剑,执掌三军为国连连征战,一边他需要梁光剑为南朝戍边御敌,一边却又害怕他拥兵自重,占据一方。
皇帝为了削弱自己的担忧,竟让梁光剑担任都督佥事,清查卫所屯田,肃清军中纪律,为此梁光剑得罪了军中几乎所有的干将。
他们亦对梁光剑从此添了嫌隙,不再如往常一般,可正当皇帝需要他梁光剑上阵杀敌时,他又不得不倚仗这帮军中要将。
如此,梁光剑吃了多少暗亏,背负了多少难以言说的苦楚,恐怕没人能感同身受,包括粱知远。
粱知远神色未变,捏着这道圣旨在房内缓步度步思量,幽暗不明的目光从清朗俊逸的眼眶中冒出,就连文伯此时亦不知他思所如何。
半晌,屋内响起了磁性嗓音,“我有法子既能帮着陛下充盈国库,亦不会与朝臣对立。”
粱知远不日便去了淮州。
他去淮州需两月,皇帝着手与肃北周旋,眼下南朝国库欠实,后勤等难以维持久战,久战不可,那就闪电速战。
南朝尚有军中“诸葛”,有当事诸葛亮之称的杜国公受命前往通县边境,唱一出假面实弹的戏码,一面放出南朝爆发缺粮危机,一面悄悄将军中枪柄调往此处。
如此设下连环陷阱,趁着肃北掉以轻心,纠集重兵,欲趁机一举拿下南朝之际,来个“包饺子剁馅儿”,狠狠地剜一剜肃北的肥肉。
适逢六月,皇帝寿辰在即,肃北阿木尔汗等欲前往南朝祝寿,皇帝与大臣商议两国和谈相关事宜。
还令礼部尚书裴冬凌将今年“书集园游会”在明府亦设一处,一来可以圆了皇帝不至于错过集会的雅兴,二来亦想在肃北可汗面前一展我南朝丰盛的文化盛况。
实际上,这并非南朝与肃北的第一次和谈,按照按照惯例依旧将和谈地点定在明府行宫,而明府距离临京二百里。
老迈的皇帝想起自己曾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南征北战,引来数国来朝的丰功伟绩。
况且,不知为何近来频频被噩梦惊醒,一时兴起,打算将自己的寿诞挪去明府行宫举办,顺便给自己洗洗肺,清清脑。
皇帝要出行,朝中各路人马蠢蠢欲动,何人待定京中?何人随驾前往?于皇家而言,都极有讲究。
太子向来有监国的经验,太子一党趁机上书皇帝,恳求将太子放出来,让他留守临京,将功折罪,守好大后方,让陛下安心前往明府。
往常太子这边一有动静,陈王那边势必紧随其后,可这一次他却没有。
原来,错失扳倒太子的大好时机,陈王便收心,暗自寻来心腹幕僚,商议陛下此番动作深意何为。
“陛下之所以将寿诞安排在别处,无非就是给太子监国寻找机会,如此一来,太子便可借助此次监国,一笔勾销掉之前的错误,然后继续成为陛下的最佳人选。”
陈王语气平静,并不似从前那般恼怒无常,大理寺卿随即问道,“难不成此次殿下是要顺了太子意?”
陈王单手负在背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南朝地形图,看着满目山川河流、飞禽走兽以及城池人口,陈王脸沉了下去。
“这两月来,我日日心焦难眠,可偏生舅舅劝我要沉住气,不可意气用事。”
一旁的幕僚忧心道,“喻阁老应该自有盘算,殿下切莫轻举妄动,再度思量。”
这些道理、这些话,他陈王听得比南朝河流水系都多,他从案几旁绕至窗棂,语气充满怒意。
“你们看见的,陛下不知道哪一日就,本王年年忍辱负重、日日忖度思量,结果呢?本王这次想要自己做一回主。”
众幕僚集体担忧道,“殿下三思而后行啊!”
大理寺卿见这一次死活劝不住陈王,越出躬身,“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陈王转眸看向众幕僚,凌厉的眼神透出一股狠辣与志在必得,冷声道,“陛下出行,便是太子死无葬身之地的最好时机!”
今年要在明府新增书集园游会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临京,柳摇金带着第一手消息很快便出现在了“七雅书铺”门口,共同商议接下来该如何抓住此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书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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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将园游会增设一处在明府,这是极其罕见的,听说还会有番邦使臣参加嚒。”
柳摇金自述来临京的年头从未有过这番,并大胆地猜测朝廷是否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沈书韫听罢,心里默了默,缓声开口,“此次园游会,倘若‘七雅书铺’能露面,亦算是一个打响知名度的机会。”
“咱们知名度不是有了嚒?”柳摇金反问道。
“现在打出的知名度,只是女子口口相传,甚至许多人认为,我是借着递“小调”的方式给自己砸出来的水花,上不得大台面。”
“况且,书铺做好女子相关的书籍自然是必要的,可南朝终究是男子的天下,我们亦要做好男子的生意。”
沈书韫若有所思,说罢目光一直盯着门口的“泰山石敢当”,手里不住地交替拍打着。
既然我来临京,是从这一处凶铺起家,经过这么些日子,“七雅书铺”的名声已日渐被人们所熟知,凶铺变吉铺既然都可行,那为何我不能?
柳摇金亦抓住要害,一语中的,“可书铺没有刊刻资格,书韫你别想着造假,在临京造假一律会蹲大牢嚒!”
沈书韫亦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要害,可倘若不抓住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小调”探寻出来的女子倾心的书籍刊刻出来,那之前的的心血就白费了。
临京女子心目中的口碑树立不起来,更别提在这基础上拓宽为男子心目中的口碑。
所以,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届时,名声做出来了,便向官府申请将售卖书籍与银钱一同上交官府,只为一纸刊刻许可!难道也不成?
那时得到大家认可、番邦见证,想来我泱泱南朝,清朗国度,定能容下我等小书铺?
沈书韫这是在赌,可没有资源,没有人脉,没有权贵傍身,有时候不搏一搏还有什么机会可言呢。
柳摇金焦急地白了一眼沈书韫,拖着绵甜音,“我之前怎没看出来嚒,你还有这样一番胆量?”
沈书韫目光悠悠,神情淡然,一股笃定的语气,“富贵险中求,放心我不会造假,这是底线!”
阿香来书铺的这些时日,亦是书铺增长客人较快的日子,十几岁的女子可以将铺子里的事办得妥妥贴贴,替沈书韫扎扎实实分担了许多事。
而阿宝被沈书韫引荐去了盲伯那里,白日里跟着盲伯身边的小童一同读书学习,末了亦会来书铺打个招呼,这孩子是个懂得感恩的。
隔壁徐叔徐婶没有孩子,亦常常叫阿宝过去吃饭,二人心疼这个孩子无父无母,只有年迈的阿婆,看着瘦骨嶙峋的样子,于心不忍,便这般真心待他,到了夜晚收摊儿,阿宝才跟着茶摊阿婆回自己的家。
一旁的阿香替二人斟茶,小姑娘虽然尚不懂江湖里的打打杀杀,成人世界里的利益难求,沈书韫看着她,总归是多了一份欣慰。
打量了阿香一会儿,沈书韫想到好久未见粱知远了,便随口问了句,“你家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呢?”
没曾想阿香来了句。
“姐姐,你也想我家大人了嘛?”
37. 不管黑猫白猫
沈书韫一口老血差点没有喷洒出来,转头狠狠地看了一眼阿香,“你这死丫头,没大没小的,张口胡说。”
阿香与沈书韫相处也有些时日了,知晓她的脾性,朝她做了个鬼脸,悻悻地从角门一路小跑,缩进了院子。
沈书韫听闻粱知远没在,适才多想了几分,公务繁忙亦是职责所在,可书集园游会转眼就要到了,还想从他那儿多倒腾一些内部消息,看样子亦不可能。
听说书行为操办书集园游会,比往常更忙碌了,从前只考虑东市与西市两处,今年却突然增加了明府,可想而知。
按照柳摇金打探的内部消息,今年的明府应是重中之重,西市东市倒是可以略微松懈,明府即在天子跟前。
据说,简禄存等人收到这番任务,又自动将此事推给了书行行首,美其名曰行首思虑周全,自己本就是一个副职,理应从旁协助。
所以,这件事还是行首操办,但也不排除简禄存从中以“协助”的名义横插一脚。
这日,一个俊郎飘逸,着一身长衫的男子从丁字路口的马车上下来,直奔“七雅书铺”。
此时,天上已挂出了太阳,空气里亦渐渐生出了热意,眼见这暑节不日便来了。
男子盯着门前的两排矮竹,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番,想来亦是一个风雅之人。
“宋公子进来嚒。”柳摇金挥扇招呼,这两日茶肆暂停说书,她便赖在铺子里没走。
沈书韫福身浅浅一笑,示意宋然坐下,三人于后院树下坐着,这儿前不久添了三把藤椅,一石桌居中央,虽寒酸,也算书铺可以谈事的地儿。
“宋公子,你想要替你世伯的纸坊在临京打通渠道,就意味着要与书行为敌,这点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沈书韫一脸正经地就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商谈利弊时,不忘提醒了一句。
“只是与书行为敌的代价,你可承受得起?毕竟你还有一个木材铺,在临京已经营多年,会不会受牵连?”沈书韫又补充道。
宋然凝神,默语不言,迷离的眼神,看向沈书韫时似在表达,即便前方千难万难,哪怕折上这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
阿香泡好茶盏,替三人一一端来,还随茶配了香酥果子。
柳摇金见宋然迟迟未开口,戳了戳指甲盖儿,抬眼看了看沈书韫,一汪眼神似在呐喊,“看嚒!看嚒!这人犹豫了,我就说我们自己想办法,不要宋然参与进来”。
沈书韫瞥了眼,并未回应柳摇金,垂首继续思量。
良久,宋然语声低沉,缓声开口,“到现在还是不信任我吗?我是真心想要与你们一起共进退。况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没有你沈娘子,我亦会这样做。”
他还未说出口的是,有你沈娘子,他更会这样做!
柳摇金听语气不太对劲,但又挑不出哪里不对劲,转眸看了看二人,沈书韫脸色微红,宋然眼神慌乱地看了看别处。
“行了,你们到底想说甚嚒?说来说去,到现在还在表忠心,我看这档子事儿不做也罢!”柳摇金语气多少有些语不中地的不满。
沈书韫大致彻底明了,眼前这个男子的确要一同加入这场战斗,适才捋了捋鬓边碎发至耳后,柔声说了一番。
“既然我们决心参加这样的书集园游会,就定要做到万无一失,据我了解,时间定在六月十八至二十二,虽说是五天,但以我对往年的探查了解,重点抓住头两天,亦六月十八、十九这两日。”
“据说这两日,书行带领下的各大书坊,会亮出自己的热卖书籍,还会针对热卖书籍做一番民意评选,选出最受人喜爱的书籍,名为‘热书’评选。”
语音未落,柳摇金急吼吼地反问道,“意味着谁家书坊得了这‘热书’称号,那书坊亦瞬间名满临京,对嚒?”
“是的,可是‘热书’因为程序缘故,据说,往年获得此称号的,都是与书行勾连较深的书坊所得,说白了就是内定,我们对于‘热书’基本上无望。”沈书韫冷静分析道。
宋然的手指搁置于大腿上,不断地虚点,听罢面色似乎并未什么变化,朗声道,“除了这‘热书’,还有‘新书’,当然,这个‘新书’并非一定是当年刊刻全新的书,意思是本年具有创新特色的书,比如,旧书翻新,翻出新意,获得了这个称号,那同‘新书’所享受的关注度,也是不相上下。”
“因为我们并没有刊刻资格,能够去冲一下的就数‘新书’了。”沈书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脚边不知何时而来的鸟儿。
书集园游会设置了许多荣誉,可分量最重的就数“热书”与“新书”了,“热书”毫无机会,只有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新书”上。
可何为“新”?如何“新”?到底怎样才能打造出这样一本能激起临京人关注的书?这些都是摆在三人面前非常棘手的问题。
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宋然建议将科举士子所需之书进行翻新,柳摇金认为只有将话本改良成书,方才有新意的可能性,而沈书韫思来想去,手里暂时有一定热度,且相对拿得出手的就是《列女传》。
三人意见暂时难以统一,可六月十八九不日就要到来了,到底该如何“闯”出这“新”意?
这一次,宋然全力协助沈书韫,助她的书铺在书行禁令、各大书坊占据得天独厚优势的情况之下,能否杀出一条血路,名满临京?
而后,自己再顺势乘“七雅书铺”之“新书”的热风,将徽州世伯的印纸作为“热书”的印纸,从而绕过书行,打进临京,这些目前都不得而知。
戒备森严的皇宫内,御书房。
内阁辅臣龚顺礼坐在案后替皇帝拟旨,头发稀疏的老皇帝手搭在扶手,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道,“此次出巡,依旧太子监国,内阁......”
皇帝起身悠悠在房内踱步,旋即立在龚顺礼身旁,“喻阁老随朕去,你与裴阁老留守,裴冬凌这个人......顺礼,朝廷朕就托付于你了。”
龚顺礼起身拱手施礼,“臣一定替陛下守好,请陛下安心前去。”
而后又坐下提笔将皇帝方才所言,拟为诏书。
皇帝若有所思望向窗棂外的景象,似乎望见了一抹幽暗,缓声道,“着喻贵妃随朕一同前往,皇后留守后宫,至于军中,右都督项施琅与我一道,留左都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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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与你一道守临京。”
龚顺礼听罢面不改色,但心中了然,项施琅是太子的人,将其带走,是放着监国的太子生乱。
又让陈王、喻阁老和喻贵妃随驾,而是将陈王及陈王重要之人搁自己眼皮子底下,以此自己也好把控,皇帝虽老眼昏花,心却透亮无比。
俄而,龚顺礼拟旨完毕,将其双手捧送至皇帝跟前,名曰御览。
龚顺礼不敢正眼看向这位忧心忡忡的帝王,可心中之事却不得不提,忽而开口道,“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皇帝掀了掀唇,瞥了他一眼。
龚顺礼双手作揖,温和浅笑道,“此次虽说是为了与肃北和谈,可陛下也别忘了好好热闹一下自己的寿辰。”
皇帝不明其意,正眼打量着他,“龚卿有何想法,不如直接说来听听。”
龚顺礼语神色平静,面色平和,“准四品以上的官眷随驾,一来为陛下庆祝生辰,二来为明府书集园游会添几分热闹,彰显我南朝女子为书,更何况男子……”
皇帝闻言,眸子浑浊却凌厉得紧,耐人寻味地看向他,不愧是自己一手提拔至此的肱股之臣。
这一番安排,便断了太子或陈王的后路,官眷都在眼皮子下,他们易不敢轻举妄动,同时还能助力我南朝文化兴盛之口碑。
如此,真是为皇帝彻底分忧,从眉眼紧缩亦逐步舒展开来,最后,开怀大笑道,“龚卿所言极是!”
太子收到依旧让自己监国的消息,心里的石头沉了下去,经此一遭,陛下还能将自己放出来,还能监国,已是莫大的恩宠。
他不想再翻出什么浪花,亦不能再重蹈覆辙,否则,自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陈王收到消息却暴跳如雷,“龚顺礼这个老奸诈,坏我好事。”
大理寺卿酸涩地笑了笑,“殿下要知道为何内阁偏生爱让他拟旨,他可是深谙陛下零细之人。”
陈王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案上的茶盏碰上这突然的暴躁,跃动了几下,咬牙切齿道,“无碍,本王亦不是只有这一手。”
六月初十,随驾旨意已下到了各府邸,书集园游会亦到了礼部最后验收的阶段。
这些时日,沈书韫忙得不可开交,宋然亦奔走在东西两市尚未加入书行的书铺之间。
而柳摇金借着茶肆说书,顺便将“七雅书铺”即将带着“新书”,参加书集园游会的消息,放了出去。
书行前前后后忙着筹备待验收,亦暂时抽不开手来肃清“七雅书铺”,他们亦没曾想一个小小的破烂铺子,会参加这番集会。
如此,也给了沈书韫喘息与筹备的时间。
阿香一如往常,清早起来,洗漱完毕,便从隔壁伸腿来书铺。
她刚跨进门槛,便同沈书韫浅说梁大人亦要提前回临京,去明府一道为陛下庆生,听说,亦是为了参加书集园游会。
沈书韫乍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道,“你们梁大人要提前回来了?还要参加书集园游会?”
阿香神色如常,点了点头,“他每年都会参加,而且,还会帮着做一件大事。”
“何事?”
38. 掩藏龌龊心事
前一日,在宋然的安排下,众人提前来到明府附近的客栈住下。
此次明府书集园游会,设在行宫外的北园河畔,河畔沿街,习习微风,轻抚各大书商陈列出来的书籍。
书行统一布置的靛青色条幅,横拉在每一个摊位的上方,条幅上写着书坊的名字、刊刻工艺或最新书籍。
总之,就是各大书坊自认为最拿得出手的手艺也好、书籍也好,哪怕是图册、雕花集案,都可劲儿显摆。
皇帝本就想把“书集园游会”做成雅俗共赏的一项文化活动。
据说,今年在礼部带领下还新增了“刻板展”,亦就是在河畔腾挪一隅,展出各大书坊的刻板精品。
不过,没有比拼技艺之嫌,纯粹就是展示各色手艺,毕竟针对刻板,尚且专门有“鉴板大会”,书集园游会不过是对往年鉴板大会的刻板展示而已。
不过,据说这“鉴板大会”更为精彩!
既然提前来了此地,晚食后定要先去踩点儿,并规划好明日“游街”路线,众人径直来了北园河。
沈书韫第一次见到临京阵仗这么大的集会,柳摇金与苏二娘,还有阿香亦是。
几人目瞪口呆,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东摸摸西看看,像极了深山老林第一次出山见繁华市井的野猴子。
园游会尚未开始,河畔两旁人群已络绎不绝,有长衫青袍的学子,金发碧眼的番邦人士,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还有俊俏白皙、气质出挑的年轻女子,以及衣着华贵的各色妇人......
“大妹子,这些都是考学的人吗?”苏二娘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愣神道。
“你傻嚒!这里肯定有皇家的人。”柳摇金以扇半遮面,眼神飘到一个锦衣华服的美艳妇人身上,胳膊肘疯狂地拐苏二娘也看过去。
二人窸窸窣窣窃窃私语一番,想来是猜测参加书集园游会之人胸脯否与自己一般大。
紧随三人其后的,便是蹁跹公子宋然,他似乎不嫌这些个女人叽叽喳喳、闹闹哄哄,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安安静静地一同在街上走着。
行至河畔街口处,忽地,他上前一步来到沈书韫身侧,温柔地看向她,“沈娘子,明日我们便从在这里侯着,你看可好?”
沈书韫四顾环视,点了点头,见旁边一棵参天深郁的槐柳树,伸手指向树脚,“明日我们就在此处落脚,然后见机行事。”
其余人好似啄木鸟一般点了点头,阿香又摇了摇头,娇嗔道,“可明日如果书行不让我们进入集市,我们不就白来了嘛?”
沈书韫语气铿然,神色坚定,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瓜,“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想要做成事,先尽管做,今日事今日做,明日遇到的问题明日再解。”
听罢,好似予众人千斤重的信心,几人神色忽明忽暗、忽吵忽闹地在街上这般摇摇晃晃,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河畔两旁的灯笼亮了起来。
书集园游会不仅开设于白天,晚上亦是别有一番雅趣,不过,晚上就不拘泥于买书、看板,而是放花灯、打花炮、玩儿泥塑、斗蛐蛐、扎灯笼、假面寻人......
毕竟,谁一天到晚看“书”个不停,又不是人人都要去做那皇帝,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现实中摸到香软可口的女子和硬朗结实的男子,拿着沉甸甸的金条儿,那还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就如这般晚上的活动,总得让人从书中的世界,走向这烟火凡尘的人间,去感受这世间的乐趣与美好。
据说每年书集园游会的夜晚,每一盏华灯不远处便是一对情侣的“栖息”地,毕竟亲哪儿、摸哪儿,至少多少得有点光亮,于此,俩人才默契地认为这段感情是见得光的。
如果说,白日是由书行监管,衙役协助管理好秩序,各色客人随意参加,那晚上就不由书行再插手了。
难道人家卿卿我我的小情侣正在亲热,你书行的人跑来说“喂!你这个书籍上记载的姿势”不对,嚯!这不是瞎扯淡嚒?
按照往年那些专门八卦之人谣传,有可能白日里的学子、行人、书商等都化作游人,甚至情人,尽情感受这世间的多番俗趣,或者多番耳鬓厮磨、缱绻缠绵、顶道力量、香柔迷离......
别提这园游会有多么惹人迫不及待了!
沈书韫立在晚风中,清风抚柔过她的脸颊、嘴唇、眼睫、香腮,还有袅袅婷婷的身子。
她的衣矜随风飞扬,又打了个旋儿飘落下来,鬓边的碎发好似发了情一般乱来,任凭沈书韫如何捻指顺至后方。
它们依旧疯狂摆动、颤抖,胡乱搅到一起,又彼此依依不舍地飞开,就这么循环往复......
苏二娘、柳摇金,还有阿香三人裹挟着去了河边光顾清冽的河水,还有三两花灯去了。
有人头一晚就迫不及待开始放灯祈福,兴许是大人们为了稚童才这般。不远处的河里,偶尔还会掠过一两艘点着灯笼的渔船。
船上的渔夫哼唱着令人听不懂的韵律,可这旋律却非常好听,而他们三人就是为了近距离欣赏这音律,感受水边更湿漉漉的晚风,才“扔”下沈书韫一人在街边。
沈书韫亦不孤单,身旁不是还站着一个男子么?宋然是断不可能“扔”下沈书韫一人在这此的。
毕竟,为了能和眼前的女子有更多接触,他都撒了一个又一个谎,哄了自己一程又一程,怎可能在这一程置她不顾?
他从未见过这般令他着迷的女子,想当初家里人为他觅得多少美貌女子,虽说都是出自商户,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女子,可在家里人眼里,这些女子都美得各有特色、味道各异。
媒婆三天两头来,都快将宋府门槛踩烂了,媒婆绯红的嘴唇亦快说出血珠子,连媒婆痣也差点由红色说成了黑色。
可不管怎样,就是说不动宋然的心,宋家人奈何不了他,这些女子也就通通被他拒回各家,各找各妈,各自呼天抢地,再回头痛骂他此生都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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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家!
直到沈书韫那一日出现在他的木材铺,他看了一眼,就一眼,他便决定要与这人情定终身,白首不相离。
甚至就在见她的一瞬,连与她孙子的孙子的小名大名儿都取好了!他这一刻能够待在她的身边,哪怕就这样静静地偷偷看着她,就已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参加临京的书集园游会,可这一次与往日绝不相同。
他看向她的时候,甚至开始畅想自己能与她在哪一盏华灯的不远处,拨开各自的护体,互相观赏一下内里的构造,或者,甚至伸出灵巧的双手亲自查验一番彼此的软硬……
就这样,脑子里不由分说地胡思乱想,令宋然尴尬不已,好在这晦暗的夜色,替无数人掩藏了心事和龌龊事。
可就在宋然疯狂克制与刹不住的胡想中,潮涌的内心和时而热辣滚烫的地方,不断“折磨”着这个年轻的男子......
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像极了年猪,怎么按都按不住!
可沈书韫并未察觉身旁男子对自己的异样,因为从一开始,她就一门心思沉浸于想办法解决书摊儿的一些要点。
此时,她正在心里不断地演示明日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每种情况她应做出的应对之策。
她毫无半点心思来想这些儿女情长,对于一个正处于生存贫困线的小店主而言,能够在这诺大的临京活着便是万幸,哪还有什么心思风花雪月!
很多时候,儿女情长是一种奢侈,爱情更是一场“镜花水月”,唯有握在手里的金疙瘩、银疙瘩,才最让人觉着踏实可靠。
翌日,寅时初。
天色尚未露出白迹,北园河两畔的河灯尚未熄灭,影影重重中,就已聚集了无数提着各色风灯的行人,不过,这些行人来得如此早的,多数是今日要出摊儿的书商。
晦暗不明的晨色中,沈书韫与众人就已在苍劲的槐柳树下,阿香在整理木架上的书,苏二娘弯着腰为大家分朝食,人是铁饭是钢!
宋然在一旁借着灯笼透出的微光,正仔细核对条目,而柳摇金正摇动着折扇替大家追打着蚊子。
初夏已悄然而至,各色虫鸣与蛙声从北园河水畔、树上、草丛里、石板下、水洼中......纷至沓来,还有洋溢着热情而来的就属吸血的蚊子了,此时,它们尚未成群结队、密密麻麻蜂拥而至。
可多少有那么些个打头阵、不怕死的“一蚊当先”,像这样的蚊子是最可恶的,经过冬春季节的“蛰伏”,许久未曾吸人血,一副“饿死鬼”的样子,哪怕是碰上冒着热气的头发丝,它都要上来吸上两口。
如此这般恶劣的蛐族群,柳摇金是最见不得的,她向来标榜自己说书人的“文化武器”—折扇,此时,亦毫不留情地化身“拍蚊武器”,誓将这一方蚊子亲族,拍它个片甲不留,断子绝孙!
柳摇金一扇子扇出去,折回来看到沈书韫,脸色顿时铁青,“沈书韫,你在干什嚒?”
39. 破除血光之灾
沈书韫此时正蹲下来,将头上的发簪取下来,就着脚边儿的石头,嚯嚯嚯一顿磋磨。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在柳摇金看来,什么器不器的,她不懂,因为此时又飞来了两只有恃无恐的蚊子,她生生追着扑了过去。
宋然行至一旁,低头满眼噙着柔情,关心道,“沈娘子,需不需要我帮忙!”
“需要,你再去帮我检查一下车轱辘是否流畅,今日可千万不要掉链子。”沈书韫指着槐柳树下的一辆木车。
是的,这辆木车便是他们今日准备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车!
天色已大亮,人与人之间已完全能看清楚对方的鼻子眼儿,书行的人亦陆陆续续从街口鱼贯入集。
他们着清一色灰色衣裤,而最后温吞而来的,是依旧让人感觉肥油森森的简禄存,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瘦老头,大抵就是书行行首?
简禄存一改往日宽大肥满的穿衣风格,今日倒是束了根黑腰带。
远处乍一看像是拦腰栓了个两头粗短,中间肥满的冬瓜,这根腰带多少有些和尚打伞,而随他们来的还有一连串的官差。
来到木车前,“唷!这不是‘七雅书铺’的沈娘子!有时间,确实要出多出来走走看看,开开眼,长长见识。”简禄存粗声臭气的两句话一出,沈书韫等人立刻警醒。
而一旁的柳摇金还在专心拍打着蚊子,语音刚落,向简禄存方向一扇子拍过去,正好打在了他的右脸上。
顿时一股火辣辣的味儿窜上脸,简禄存红脸瞬间抹了黑炭一般。
柳摇金一个摇晃俯身向下,用手指从地上捡起一点黑黢黢的东西,拖着绵甜音,堆着笑脸。
“简行首,你说该怎么感谢我嚒,你看,我替你破了这‘血光之灾’。”拎起蚊子的尸身,毫不含糊地怼拢简禄存的脸。
“这该死的畜生,竟然敢咬我们书行的副行首,真是不要命了,不要命了嚒!”
一旁的阿香尚且没看出这背后的较量,简单地认为她的柳摇金姐姐,居然厉害到可以精准打击蚊子而发笑。
苏二娘看向阿香,眼睛都要弯出二里地了,可小丫头就是明白不过来,还在“咯咯”地一直笑个不停。
沈书韫赶忙,“还请简行首莫要相怪,柳娘子亦是好心替你......”
简禄存知道自己吃了暗亏,明着没办法一时之间还手,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朝着沈书韫一行人虚指几下,恶狠狠地看向几人,“你们都给我记着!”
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进了这集市,而旁人无不抿嘴压笑方才所见的一幕。
苏二娘焦急地看向沈书韫,“大妹子,我们是不是又惹着他了?你就不能换个时间,非要这时候往人脸上莽着打蚊子?”转头,又弯了两眼正泰然摇扇的柳摇金。
柳摇金不想与她争辩,白了苏二娘两眼,正欲开口,沈书韫轻柔地安抚道,“大家不用担心,他这几天应该抽不开身来找茬儿,况且,又不止得罪他一次,有的人就是欠!”
宋然听罢沈书韫的话语,眼里的星星似乎又多了许多,眼前这番有胆有识,有魄力的女子哪里去寻啊?简直太完美了!
简禄存走后没多久,书集园游会便正式在锣鼓掀天、鞭炮齐鸣中拉开帷幕。
热闹的场面轰然炫出,为了庆祝明府这次的书集园游会,开场仪式,除了当地官府官员讲话,接下来,便是擂鼓宣布“书集园游会”正式开启!
紧接着,还有舞龙舞狮的队伍,围绕着北园河畔的集市绕市几圈,以示庆贺。后面还跟着长长叠叠的花车队伍,一同绕市而走。
花车上插满了各种真假鲜花与五彩纸花,两者都是为了庆祝南朝书行集市成功举办,同时,亦祝福南朝书籍百花齐放,文化丰盛繁茂。
河畔两旁,来了许多着长衫儒衿的学子,还有肤色黝黑或纯白之人,年轻的女子亦步亦趋,仆从作陪而来,稍微上了年纪的中年人摸了摸浓密的胡须,还有仙风道骨一般清瘦的老者亦穿梭于人群中......
集市上,倘若你仔细听,还能听见三五友人结伴而来,即兴出口的诗作:
金鳞跃动满初夏,
玉狮衔书紫气来。
花绕香车行两度,
文光千丈照云台。
龙蟠墨海翻鳞浪,
狮踏诗丛震鼓声。
花雨满集车马过,
南朝风雅一时倾。
......
沈书韫的“书摊”亦营业了。
宋然站在不远处放哨,苏二娘力气大,作为书摊的“护法”,如遇紧急情况,该出手时就出手,不需要讲什么武德与道德。
沈书韫从前于她讲过“江山都是打出来的”,自此她深深肯定自己身上的力气,必要时刻必要“保卫书摊”,绝不怠慢!
阿香小丫头伶牙俐齿,古灵精怪,又招人稀罕,沈书韫安排她作了这书摊的“导主”,主要任务便是引导客人购买书籍。
或者,使出浑身解数,让客人购买自己都未曾知道内心想要的书籍,这便是市场引导型售卖,因阿香识文断字的能力尚可,这个任务非她不可。
柳摇金呢?主要负责路边招揽客人,可她今日不知怎地,一派烟花柳巷之人打扮,往常穿得姹紫嫣红就算了,今日简直就是花红柳绿片片沾身,处处闪耀。
打扮亦算了,她揽客扭扭捏捏、摇摇曳曳的一番做派也是要死人的,不信,你听,“公子,过来看看嚒!公子、大人,来嚒,来嚒......”
关键,柳摇金最致命的是拖着那绵长的音,一股子骚包味儿也是绝,沈书韫见状,欲哭无泪。
寻常的柳摇金都没这么夸张,今日好像用力过猛了,沈书韫轻轻挪步过去,朝她耳畔低语了两句。
沈书韫嘱咐后的一刻钟内是有效的,一刻钟后柳摇金又“打回原形”,继续“来嚒,来嚒”,沈书韫无奈摇了摇头,阿香和苏二娘倒是未看出名堂,并未觉得不妥。
既然书集园游会,“七雅书铺”没有资格,那就不硬参加,众人合力商量的办法便是用推车的方式,将要展出的书籍置于木架上。
这辆木质车还是托宋公子的木材铺,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做出来的。
木车需两人推动,车身亦同寻常的马车一样,不同的是车厢变成了书架,还往上伸出了两层高,方便展示书籍。
车厢四周做了带卡槽的木板,以便存放书籍而不至于因车身颠簸而随意倾落。
木架被阿香和苏二娘用各色丝线和布条缠绕,末了还绕出一朵一朵的小花朵。
一眼看去,活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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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的一辆种满各色花的书车,倘若不卖书,将之放那儿,亦是一道风景。
这番派头,最先被吸引过来的就是年轻爱美的女子。
三两女子过来,见车摊儿有《列女传》,尖叫声中,又吸引了不少女子凑拢,就这样,“七雅书铺”这辆花车格外打眼
众人正高兴地为客人包书,宋然三两步窜过来,在沈书韫耳边急声道,“沈娘子,管事带着官差过来了。”
与管事一同过来的还有简禄存,府衙管事冷脸质问,“你这书摊可有官府发放的‘许可证’?没有那就不可在这般重大场合出现。”
简禄存“啧啧”声不断从他的狗嘴里冒出来,伸手指向木车上的花儿,转脸对着这个高大壮硕的管事粗声高语。
“你看!你看!好好的一场书集活动被他们,以为这里开妓院呢!再看看那派头,真是没眼见,哎哟喂!”
又伸手指向柳摇金,另一只手假装捂住自己的眼睛,一脸鄙夷的表情,这是明摆着报复。
瞬时,一旁围观的人群簇拥,部分身着长衫的男子亦伸手指指点点,“你看他们那派头,想来是把这园游会当怡红楼了,好好的一场盛会,都被她们玷污了,真是有伤风化!”
“这女子做事就是没个分寸,别在这儿这儿丢人现眼了。”一旁的老者又着补了一句。
宋公子正要上前解围说话,硬生生被沈书韫突然甩来的凌厉的眼神制止了,垂目退在了她的身后。
苏二娘、柳摇金、阿香见状亦没有擅自开口,毕竟他们一开始就商量好的,加入有人挑事或者被书行或者管事的逮住了,通通都由沈书韫出面,而其余几人根据沈书韫的指向行事。
见沈书韫一副柔柔弱弱,沉默不语的样子,简禄存似乎又烧起了他那豺狼一般令人作呕的想法,又翻了副嘴脸假意劝解道,实则煽风点火,“沈娘子,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大家都难做。”
沈书韫看了看来人,目光如炬,面色如常,语气镇定,“这位大人,我虽无‘许可证’,但我一未踏入书集圈出的范围,二未卖伤风败俗、不堪之作,请问我哪里不合规矩?”
“还有,我木车上的小花小草不过就是女子对集市的一种热情回应,方才集市启动仪式上,你们书行与官府不也推出了花车绕行么?”
“倘若一辆缠花绕草的花车就被称作伤风败俗,那这股风气亦不是我们带的头,不是么?”
众人听罢,连连点头,对这名貌美的女摊主刮目相看,而之前脑子里与“妓院”“花枝招展”相连的想法,居然经她一番说辞之后,再看眼前的这辆木车,竟觉得如此不拘一格,还生出了几分可爱!
简禄存一改先前假意虚笑的表情,管事气势汹汹虽削了一半,可依旧认为她的做法违背游园会的规矩。
见形式上无法找出纰漏,简禄存便以书籍下作,要赶走沈书韫,“你卖的这些书有伤风化,是不合格的!”
沈书韫说到书籍,语气更加清淡稳当,“我今日所售之书,皆经礼部大人过目。”
简禄存仰天长啸,又冷声道,“可笑,哪位礼部大人会为你一介无名小书商担保?简直可笑!你倒是编个像样点的笑话,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
一道久违又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破开而来。
40. 混进集市卖书
“周大人!”沈书韫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惊讶,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来人正是儒雅谦和的周海源,一旁的管事并未认出此人是否为礼部周大人,毕竟这般芝麻小官儿,何曾有机会识得这般大人物,简禄存亦是。
可人群中有声音飘过来,指认此人便是礼部侍郎周海源,管事与简禄存两两相看,又见他气度不凡,真假周大人他们无法第一时间判断,倘若他们不管不顾地冲撞了真正的大人,那就得不偿失。
说来也奇怪,按理讲简禄存应识得礼部之人,可每一次牵涉朝廷重要任务时,依旧由行首而非他这个副行手出面。
说到底他简禄存还是上不得大台面!
管事正眼对上了简禄存,二人心照不宣地打了退堂鼓,临走时,简禄存还不忘假仁假义,伪笑一番。
“既然周大人担保,算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沈娘子我亦是好心提醒,切莫乱了集市的规矩。”
旋即,拔腿跑开了。
一番周旋后,宋然与沈书韫等人适才向周海源,还有梁知远施礼,周海源一挥手,转身瞥了眼身后之人,笑语道,“都是老朋友,今日就不必拘于这些形式。”
梁知远同周海源一同前来,只是周海源上前说话之时,他刻意退了两步,似乎不愿掺和这般市井纠缠,更不愿费口舌为之解围。
沈书韫余光一眼便瞧见了他,亦知晓此人的心思,待简禄存走后,她同周大人简单陈述了自己这辆花木车的来由、构造、装点以及功能,宋然却将目光死死地盯在离周大人不远的男子身上。
如果丛林之中,雄性对于抢夺同一雌性,会为此斗得你死我活,血染长空亦在所不辞。
可要命的是,梁知远与沈书韫此时并未生出半分暧昧缱绻之意,仅仅是沈书韫看了一眼梁知远,梁知远不屑的眸光回应,宋然好像就捕捉到了什么?
不禁感叹男人也如此敏感多疑?
而梁知远亦稳稳地盯着宋然,他不知这个男子为何会这般异样的眼光看向自己。
但他内心却很好奇为何这个男子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凑拢他并不在意的沈书韫,南朝向来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他或许就是个登徒子!
两个年轻男子的眸光在这喧闹不已的人群中穿过彼此,看向对方的更深处,他究竟是何居心?
万一她被这个男子骗财骗色,我怎么同死去的申夫子交代?好歹亦是答应了申夫子,倘若实在是劝不回沈书韫,还望照拂一二,况且......
梁知远越想越不对劲,一股厚重的对申夫子的承诺,再见到沈书韫时又从心底重新翻腾了出来。
梁知远浑身不自在地伸手摸了摸鼻头,以掩盖恐怕自己都未曾看清的内心,冷声道。
“沈娘子还是一如既往胆大包天,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在结交,今日若不是周大人前来,恐怕你身边之人没有一个人能替你真正解围。”
宋然甩了甩胳膊,单手抹了半面鬓边,语气平静,“不是什么不三不四之人都能对沈娘子指指点点!”
二人正面对上,周海源转眸看了看梁知远,又瞧了瞧宋然,不经意薅了薅下巴上本就不多的胡须,饱含过来男人的笑容,点了点头,没再搭话,冉冉升起一番“坐山观虎斗”的兴致,亦不知他当年是否参与过这般“战斗”?
宋然不知晓梁知远的身份,可沈书韫是清楚的,她深知宋公子是为着自己着想。
而梁知远大概不是来挖苦,就是来嘲讽自己的吧,可又能怎么办,人家是官!
沈书韫越出一步行礼,“梁大人,这是宋然,木材铺的掌柜,亦是我的合作伙伴,刚才如果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宋然一听就明了眼前这位男子是官员身份,不可轻易触怒,沈书韫这是在及时提醒他,听见她这么为自己着想,嘴角压不住的往上翘,眉眼之间藏着几分满足与得意。
梁知远却一脸冷色。
我是为她好,她居然替别的男子说情,心里是多少有些不快,冷声道,“你好自为之!”随即拂袖而去,周大人亦跟着去了别处。
书摊又恢复了宁静的状态,可沈书韫一直心有不安,方才尚有周大人解围,往后呢?所以,接下来的每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姐姐,我的眼皮在不断地跳,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好害怕。”阿香招呼完客人,双手食指撑着眼皮,好不容易滚出一副大眼,怼脸出现在沈书韫面前。
苏二娘和柳摇金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呸呸呸呸!你这个死丫头片子,什么话不说,非要说这霉话,快呸掉!”
阿香被二人齐声轰炸吓了一跳,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沈书韫身旁疯狂“呸呸呸”。
“大家请安心,如果有什么事,还有我!”宋然一副豪情万丈的态势,眼神无比坚定地看向集市。
沈书韫心里一直在打鼓,亦在祈祷。
集市里头自然要比集市口热闹好几倍,虽说来明府参加园游会的学子、客商、外邦人、贵族、官僚等,都要从这一棵槐柳树处进入,然后,绕着北园河一圈后又从槐柳树对面不远处出来。
可大多数人是不会在集市口就舍得银钱买书籍,人人心里都会暗想,往里走是否还有更好的书籍,更好看的东西,进入集市后琳琅满目的书籍,自然会被客人随意挑选。
客人一家接着一家,总会买到心仪的,谁还会想着实在是在里面买不到好书,一会儿出来再买不迟,人人都这么想,所以,大部分掠过沈书韫的木车摊儿,直入集市。
更关键是,不止沈书韫一家书摊儿守在这槐柳树下,能在集市口卖出去书,全凭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般的运气。
方才姑娘们蜂拥来过,已用了这般运气,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只见人不断地往里走,甚至都没人再看向他们一眼。
这么下去亦不是办法!
沈书韫思量片刻,眼里露出一股厉色,迈步往集市里走,两道平直的眉毛瞬时往下倾下来,目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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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要冲向战场,却语气平静,“大家推车跟我进集市!”
一时之间,阿香眼神提溜一转,眉毛扬了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迈着欢快的步子,欢呼道,“终于进集市喽!进集市喽!”
而推车的两名小厮亦跟着大吼“进集市!进集市!”
柳摇金顿时停下手里摇动的折扇,露出几分担心的神色,眉毛跟着局促,转眸看了沈书韫,见她从容坚定,没有一丝畏惧,也拖着绵甜音,“进集市!进集市!”
苏二娘原本很担心沈书韫这般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既然集市口没什么客人光顾,还不如按照沈书韫先前的计划,实在不行就推车往集市里走。
见阿香、柳摇金亦都气势高涨,欢天喜地地唤着“进集市”,苏二娘亦被这气势感染,跟着融了进去,一群女子,推着木质花车,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冲进集市了。
宋然目含喜色,两根粗浓的眉毛裹挟着下面的眼神,一同深情款款地看向沈书韫纤细的背影,耳畔响起这群女子清脆甜亮的声音,时不时会心一笑。
进了集市,因其装扮惹眼,也因其流动,一时间便引来了众多书客。
人群中,突然一道尖脆的女声,似乎冲着不远处的另一名女子,“《列女传》在这儿!”
俄而,集市里的女子都冲了过来,阿香不停地给大家传书翻阅,女子与女子之间交口不已,有的频频点头,有点露出满脸疑惑,还有的欲伸手掏钱购买。
沈书韫几人热情地招呼,有人收银钱,有人介绍此书,有人包装,有人取存货,忙得不亦乐乎,亦自满自足。
正在几人满怀高兴的时候,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他身旁跟着的人更多了。
只听见先前那个高大的管事,一声令下,“把它们给我拿下!”
官差便纷纷围了上来,将沈书韫等人围得水泄不通,而客人们见官兵来此,迅速作鸟兽散,退至一旁。
沈书韫越出一步,面色如常,冷静如斯,“请问大人,我这一次又犯了集市的哪一条规定?”
高壮的管事毫无表情,双目冷气频出,“有人举报你售卖违禁之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凡事要讲证据。”宋然亦越出一步,回应道。
“你是她的姘头,还是男人?这儿没有你的事,请无关人等自行后退,妨碍公务,被官兵伤到了,官府概不负责。”高壮的管事看向宋然后,大声向四周人群告诫。
语音刚落,沈书韫一脸不悦,“管事这话怕有失您作为官人的身份,第一,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此人是我的姘头?如果没有,那就是血口喷人。”
“第二,即便是官府,做事也理应先礼后兵,讲道理,讲证据,你说我买违禁之书,还请先拿出证据,再让这些个官兵如此。”
高壮的管事算是遇上个咬文嚼字、邻牙利齿的角儿了,气呼呼地高声道,“好牙尖的一个女子,他举报的你。”
旋即,伸手指向了一个人。
41. 挑衅无处不在
沈书韫等人看向简禄存,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脚趾头想就知道又是这人公报私仇,无论怎样,他就是想将她赶出这集市。
简禄存汪着一脸油水,双目含着一团讽刺的笑意,粗声俗气道:“你的《列女传》难道没有问题么?死到临头了,还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知妇人。”
“嚯!那还请简行首指点一二,我这《列女传》到底哪里不合规矩?”
沈书韫一脸平静地看向眼前这个可能从未翻阅过此书的人,她亦想知道这人如何“屎上雕花”,和尚头上找虱子。
“还请简行首指点一二,小生愿洗耳恭听。”宋然故作一番礼貌。
简禄存之前封死沈书韫的印纸渠道,后来却还是将书印出来了,他曾派人查探,根据探子回报,据说有一白面书生样的商人曾出手帮了沈书韫,想来眼前之人便是了。
冷哼了两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要不是看在你徽州亲戚的面上,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做了些什么!”
简禄存假笑了两下,捋了捋自己的袖口,一本正经地对宋然说道。
宋然一听到简禄存提了徽州亲戚,生怕简禄存将世伯给抖了出来,一个不敢轻易吱声,可看着沈书韫他又不忍心,憋着一口气,低声回应。
“还请简行首多多担待,恐怕您还不知道我徽州的亲戚最是宠我,要是知道您亦这般慷慨,想来于您的生意也是大有裨益的,反之......”
简禄存听出了面前男子的言外之意,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警告,先前书行与徽州商人谈妥的印纸,正是出自此人的世伯,徽州第一大纸商。
而徽州的纸洁白细腻、柔韧度高、耐磨性好,据说他们最近正在秘密生产一种防水性极高的印。
以书行的名义,从徽州能拿到极低的价格,这桩生意于简禄存而言,还可以从中吃暗扣,其中的分寸与利益,他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宋然担心沈书韫知晓徽州世伯这个谎言被戳穿,自己的小心思难以见光。
而简禄存虽不知徽州那边与宋然亲疏关系究竟如何,但既是亲戚,就开罪不起,况且,今日是她沈书韫之事,与年轻男子亦瓜葛不大。
旋即,立马换了张笑脸,赔礼道,“这位公子,想必这沈娘子之事,与你无关吧,还请各扫门前雪,莫要无端节外生枝,免得被误伤。”
谁知,宋然铿然一句,“沈娘子之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一出,竟让简禄存左右为难,一旁的柳摇金似笑非笑地看向苏二娘,眨巴了眼,似乎在传递什么不可言说的要事。
高壮的管事可不管这么多,“来人,给我通通带回去审!”
四围的官差扑了上来,势要押上三名女子的态势,官差之手就要伸过来抓着大家的手腕,情急之下,沈书韫急声。
“且慢!还请大人明示,既然园游会由当今天子,经礼部,再承书行办理,南朝向来是礼仪之邦!”
“况且,今日集市上我见番邦异域人士不少,想来亦是趁着这样的书籍盛会感受我南朝文化、礼节,我在内的每一个书摊支起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营生,更是一场文化盛宴。”
“还请大人给出证据,《列女传》何处违反了我朝刻书细则?否则,这般强行拖拽,损害了集市声誉是小,可若是伤了这皇家颜面,我怕你们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能担待得起!”
一口气下来,沈书韫自己都不相信,这番豪言出自自己这张嘴,从前她算起来是口齿利索,可这般于国于民,又是文化盛宴、礼仪之邦的言语,她断然想不出是从自己嘴里淌出来的。
看来这“天子脚下”,哪怕是素人,亦能沾染一通家国天下胸怀,不自觉提高了格局于眼界。
换句话,不知这要是遇上了真正的皇帝,沾了龙气,自个儿会不会也瞬时具备翰林学士的风度于学识。
沈书韫正一通豪言壮语结束后,围观的众人不知被哪句话戳中了良心,热烈的巴掌声响了起来。
高壮的管事双目闪躲地看向简禄存,简禄存看向别处张望,情势已然逼迫至此,他便打着官腔,硬声道,“咳!咳!副行首说你这书煽动女子、妇人不遵从三从四德,还歪曲了那......”
管事又看了两眼简禄存,简禄存依旧未作任何反应,作为园游会负责巡视的管事,要是被一小女子三言两语下不了台,作为领头儿之人,面子肯定是过不下去的,便勒令官差将沈书韫一行带回明府特赦的衙门。
“一介女流,我跟你在这儿废什么话,全给我带回去!”
宋然作揖上前,冷声道,“还请大人三思!”
语音未落,高壮的管事又一声,“凡事帮腔之人,一律带回去!”
沈书韫等人此时已被一干官差负手往后押着,身子也不住地颤抖往前,这些官差没个轻重,不知道女子力气天然小于男子,他们这般粗鲁,和押犯人有何区别。
阿香估计是手腕被绳索勒痛了,从前跟着梁知远的时候,就被放纵得如小姐一般,哪里受过这种罪,不住地呜呜哭了起来。
沈书韫看向她,眼里满是心疼,想着自己并未犯任何罪,何必遭受如此,况且旁人亦跟着受牵连。一怒之下,欲挣脱绳索,高声极呼,“南朝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苏二娘、柳摇金跟着大声嚷嚷,“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王法......”
一时间街上喧嚣声渐涨。
一行五六人自集市口缓步而来,为首的男子约莫花甲之年,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靛青直裰,腰间素带悬一枚青玉,步履沉稳,目光不时掠过路过的书摊儿,而后落在了沈书韫的木质车摊儿上。
她手持一柄半开的折扇,扇面隐约可见几笔淡墨的山水,倒似个闲游的富家老爷。
身旁跟着一个气质端华的女人,梳着圆髻,仅簪一支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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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簪,两名壮硕的家丁落后几步,老爷身旁还跟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
老爷行至木质花车旁三两步的距离停留,实则在她豪情状语时,就已驻足,见众人突然喧闹起来。
老爷身旁近处与远处都跟了不少的人,只是大多隐进了人群,似乎这位富家老爷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
不一会儿,他才缓缓用眼神示意身旁的男子,男子当即一声铿锵有力,“住手!”
高壮的管事自是认得此人,当即下跪行礼,阿香抬眸,先是愣了愣,啜泣哭诉,“梁大人,快救救我们!”
众官兵适才松了手,梁知远漠然看向沈书韫,老爷向前至木车,拾起《列女传》的封皮,翻开里边的内容,又随手递给了身旁尖声尖气,年事近高的男子,让其宣读。
高壮管事和简禄存不知此人什么来头,可识得梁知远,就连梁知远都要退让紧随之人,必定官职还在其上,于是,都闷声面面相觑,不敢出大气。
此时,北园河临街一圈的客人都往这边堆挤,这年头谁不爱看热闹!
富家老爷仰头闭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候书里的内容,沈书韫等人不明所以,却被这行人不凡的气质怔住,亦静静观望,四面围过来的众人,自有人招呼“不许喧闹”!
“《孟母篇》之辟lu之法,取柘木灰渍丝,可染深黄;桑木灰汁则得浅绛。若以铁浆固色,经浣不脱......”
梁知远一边注意老爷的神情,一边时不时瞥一眼沈书韫,不知这女子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竟将经典故事做这般修改,亦不知接下来命运如何,心里有一丝责备,好像亦有一丝担忧。
时间仿佛凝固在尖声男子长长的陈述里,沈书韫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内容。
这些还是在通县时,翻开《列女传》阅读时,忽然有一日,看到一片锦布而冒出的想法,现在被人念出来,她依旧不觉着有何不妥。
良久,语声停留下来,围观人群开始议论论纷纷,富家老爷伸手捋了捋胡须,转眸看向身旁的端色妇人,“你亦是一位女子,亦是一位母亲,你觉得如何?”
妇人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几分,应声道,“说到孟母,不独赞其三迁之智,而是附上给儿子织布染布的工艺之法,虽说有些本末倒置,亦不是不可。”
“不过,孟母事迹之要,本就是强调为人母要从孩子从长远处考虑,从而引导做父母的理应“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可这一番改动,是否有所偏颇?”
富家老面色如常,泰然地看向木车,车上静默的花朵似乎绚烂开怀,展示着主人的巧思智慧。
随即,看向沈书韫一行,声稳气重询问,“此书是谁大幅修改,还刊刻发行的?”
沈书韫越身而出,梁知远不安地转了转眼眸,神色不定,见她福身行礼,“出自奴家之手。”
“好大的胆子,竟这般糟蹋《列女传》,你可知错?”
42. 脑袋悬在腰上
沈书韫当场被吓了一跳,梁知远看着她神色骤变,不过一秒,又恢复如常。
“这位老爷,奴家不知错在何处,还请明示?”沈书韫语气不卑不亢。
尖声男又冒出了熟悉的声音,不过这次是指责沈书韫,“还不快跪下!”
旋即,老爷挥手示意不必,沈书韫亦并未打算下跪,语气平静道,“我上跪天子,下跪父母,奴家要是这般轻易下跪,恐怕。”
梁知远心里愤愤地,“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逞强,眼前这位就是当今天子,这女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怎么收场!”
富家老爷撑开扇子扇了两下,开口道,“怎会想到将此书做这番改造?说来朕,正想听听。”老爷一个口误,又立即换了个字而调整回来,除了跟随之人明了,其余人尚未察觉。
皇帝自小熟读经书,看重文化传承,在位的这些年,颁布了各种政策法令,促进文化繁荣。
也促使各类小书商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正因为书商、书籍是前朝数倍之多,这天下学子,尤其是贫寒学子才有机会买得起书。
今年书集园游会刻意设了一处在明府,因每年园游会他老人家会微服私巡,装作寻常老百姓,感受人间书卷气,体会满街满目的烟火,今年亦不能错过。
看着老百姓在自己一手治理下,日子尚可,书籍种类繁多,心里觉得哪怕有一天去了那九泉之下,于国于民,自己对南朝亦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沈书韫语气沉稳,柔声道,“坊间《列女传》多述贞烈,少载实务,奴家先前在通县老家读此书时,一日得从锦布生发灵感,遂以朱笔批注,添补染布技艺等女子日用之道。”
“因奴家是开小书铺的,待奴家将所有朱笔标注整理完毕,便与阿爹一同将其刻板印行,闺阁女子倘若能吸收孟母精神精髓的同时,还掌握孟母实实在在的一门技艺,岂不两全其美?”
富家老爷再次翻阅,见《乐羊子妻》增了“养蚕十忌”,又于《曹家大传》末尾添了“女工算诀”,最妙的是在《鲍萱妻》条下,暗藏“田家月令”。
“你这样的做法难道不是以术乱经?”
老爷眸色掠过,严肃凛然,梁知远亦颤了两下,似想要越出脚,为女子陈述一二,老爷一个眼神,他当即又缩回了脚。
“这位老爷,自有《诗经》载采葛沤麻,《周礼》有典司染,奴家不过是效仿先贤,令女子知衣、食、住、行,所从来耳,女子从来不是娘家与夫家之花瓶,只供人玩赏,她亦有自己的价值所在......”
语音未落,梁知远听不下去,打断了沈书韫的凿凿言辞,拱手作揖,语声冷静。
“老爷,小商小贩之辞,不过井底之蛙,狭隘言语,望老爷莫要放在心上,我看前边还有铁树银花,不妨移步向前,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富家老爷冷眼看了看梁知远,不远处河水中心一艘乌篷船缓缓划向人声鼎沸,梁知远即刻闭嘴不出声。
沈书韫不知梁知远这番打岔,意欲何为,听上去在帮她?可怎么听都不像。
沈书韫感知自己一番话下来,生死难料,一旁端雅妇人看向她的眼神扑朔迷离。
富家老爷此刻还摩挲着手里的书,梁知远默立跟前,尖声尖气的男子挠了挠额头,表情亦难以分辨。
柳摇金寸寸步步地挪往沈书韫,低声绵语,“我们可能遇到大人物了。”
苏二娘与阿香以为只是遇到了超富之人,只有宋然脸色忧虑。
他待在临京城的时间最久,自然知晓天子微服出巡,看着眼前官人相互,大抵猜了个七七八八,背后一股冷汗上来,想要替沈书韫解围。
上前拱手作揖,“见过这位老爷,我们本是小本生意,倘若这书的刻板发行不符合南朝的规定,我们下来第一时间整改。”
“定会以南朝律法为上,以当今天子的律令为法,还请老爷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我们这般见识与短处。”
语音刚落,沈书韫切切实实感知眼前一行人,扑面而来不凡的一缕窒息,小腿有些打颤。
想来已猜到了几分,看向梁知远,他给了一个点头的示意,沈书韫基本上确定自己是遇上了真龙天子。
此时,富家老爷从宋然的话里已然听出年轻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一瞬间觉得不好玩儿了,兴致陡然下降。
不过,今日集市上遇见这般书籍,到是给他提了个醒,话锋一转,随即又问了一句,“你说你来自哪里?”
沈书韫战战兢兢接过话,柔声道,“回禀老爷,奴家来自通县,与肃北交界之地。”
“你家里可有什么人?”这一句话,老爷问得轻柔关切。
一旁的妇人弯了弯嘴,心想老爷怕不是看上了这般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腮,确实已不似年轻时水嫩光滑,侧脸看向尖声男子,“听说集市上新出了一种缎面书籍,在哪一处?”
富家老爷见妇人岔了自己的话,一眼便明了女人家的那点心思,随即笑脸盈盈,“那我们就陪夫人前去寻一寻!”
沈书韫话到嘴边正要回应,老爷转了话题,众人便陆续往前,去了河岸观赏河里乌篷船上的杂耍表演。
高壮的管事见梁知远一行离去,也未曾提责罚木质花车,转头看了一眼简禄存,哼了两声,“散,都散了!”
一旁的简禄存见该走的人未走,不该走的人又留下了,吹胡子瞪眼好不痛快。
沈书韫一句,“还望副行首得饶人处且饶人,听说今日天子亦微服出巡,隐遁于这人群中,做事还是别太难看!”
这话一出,有敲打、警告、威胁,还有一丝倨傲之气弥漫开来,可沈书韫说得并无道理。
见管事带着官差亦悉数离去,自己身后的一帮小厮不是饭桶就是窝囊废,一气之下,跺脚甩手,大摇大摆去了别处。
“姑娘好口才、好见识、好雅兴!”人群中走来一风度翩翩,气质略与南朝人微殊的人。
沈书韫一眼看过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映入眼帘。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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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天青色杭绸蒙古袍,以单层织就,看上去明显不是临京人士,蒙古袍剪裁似与土著不同,一改宽大风格,秀气了不少。
此人腰间束了一条素白驼腰带,松松挽了个结,既利落又不失飘逸,头戴细藤编织的“夏日冠”,冠檐还插了三根蓝靛染就的翎羽。
男子是方脸,五官倒大气端正,迈着轻颤的步伐来到木质花车旁,身后还跟着个枯瘦如柴,长得一副完全没吃饱的伴当,见他伸手便拿起《列女传》。
“太妙了!”
不住地夸赞这本书,可夸得是哪方面?到底为何?在场的人无人知晓。
众人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空气里亦散开满天的问号,沈书韫笑道,“多谢这位公子夸赞!”
只见男子立定后单手负于胸前,弯腰俯身,“我以阿穆隆动昂的圣意见过姑娘!”
“他说的什么隆冬?”阿香轻声问了问一旁的苏二娘。
苏二娘没忍住笑了笑,应声,“哪儿个什么隆冬,这是肃北人,他们称呼人就这么滴。”
柳摇金见怪不怪,继续挥动手里的扇子,想要一睹沈书韫如何回应这朵桃花。
柳摇金只要见年轻俊俏的男子同沈书韫招呼,她总能将这些人称作沈书韫的桃花。
沈书韫从前与肃北人打过交道,能大致听懂此人在向自己打招呼,连忙笑了笑,“幸会幸会!”
抬眼间,见男子手腕飘来一抹莹润的光色,沈书韫定睛一瞧,原来他戴着一对银镯子,图案看不清,色泽锃亮,想来是一对纯度很高的银镯子。
沈书韫对银子感兴趣,想来亦值不少钱。
“你方才夸这本书什么好来着?”柳摇金趁机询问。
男子负手躬身一拜,起身翻阅《列女传》,“我说这本书的刻板手艺精湛,请问是哪位高人刻的?”
阿香三人齐刷刷将手指指向沈书韫,异口同声,“是她!”
男子明媚一笑,“果然如我猜测,美得像草原上开出的花儿的人,才能有如此灵巧的手艺,可否请姑娘帮个忙?”
宋然上前拦过沈书韫,低头小声道,“娘子,不要轻易答应外族人要求,否则,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书韫微笑地点了点头,“你且说说看!”
男子让小厮拿出一张明目,上面写满了各色书籍名字,递给了沈书韫。
“这是我要刻板的书,不知这位姑娘可否代劳?价钱你随意开,我都可应下。”
好大的口气,什么来头?
柳摇金和阿香簇了过来,围着沈书韫,几人数了数,一共是50册。
沈书韫不禁起疑,这么大的量,为何找我这一双手刻,找一个临京当地的大书商,这50册想来亦不在话下,为何偏偏找我?
沈书韫思量片刻,觉得这量大必有诈,合拢书册递了回去,柔声道,“很是抱歉,我没有刻板资格,所以,对此爱莫能助,还望公子另请高明。”
“没有刻板资格还敢卖书,你怎这么胆大包天!”
43. 落入温暖怀抱
原来是男子身旁那个没吃饱饭样子的伴当,正伸手指着天,大声说道。
男子转眸瞪了他一眼,回首客客气气,“你们南朝与我们肃北在刻板规矩上,想来不尽相同,肃北书商,皆为刻板之人,我的伴当不懂事,方才扰了娘子,还望莫要见怪。”
沈书韫在通县长大,怎会不知肃北人关于经营书坊的规矩,肃北与南朝分属两个国度,南朝刻板与经营书坊无需刻意捆绑,而肃北恰好相反。
“无碍,不知这位公子,为何不将这些书交于我南朝大书商?我们毕竟小门小户,这些书目于我这般小作坊而言,定会耗费不少时日,也耽搁您的时间。”
沈书韫疑惑频出,也想知晓此人为何找她刻板?短短时间仅凭一本书,就送来这么一笔大订单,凡事来得太容易,都不禁让人多一层思考。
毕竟,天上从不会轻易掉下林妹妹。
男子不愿过多解释,两眼目光,好似草原上空飞翔的雄鹰一般,锐利无比。
此时,正直勾勾地看向对面这个女子,“我们在商言商,姑娘接不接这个单?此单做好了,后续还将有不少。”
人头攒动的集市,男男女女各自结伴,于鳞次栉比的书摊儿前挑挑拣拣、翻阅点评,沈书韫的木质花车前,亦如是。
阿香和其余人继续招呼客人,宋然见一下子涌来好几名青袍学子,欲拢住几人,与之一一攀谈起来。
人群中,两两相对的就属沈书韫与男子,于小书铺而言,这是一笔大订单。
可这笔订单却是和肃北人做,言说订单之下,还有不少订单,这是赤裸裸的诱惑。
虽说南朝与肃北签了友好互市的条约,两个国家可以有经商往来。
通县时,沈书韫自是最了解与他们如何打交道,肃北人,马背上的民族,民风彪悍,人也热情,大多长相粗犷,也许是常年奔跑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之故。
眼前这位,是她见过最贵气的肃北人,气质里藏不住桀骜与温良,沈书韫不禁多思一番,此人怕不是出自肃北皇族或者要员?
思来想去,半晌没有回男子话,可又怕熬干对方耐心,亦担心因自己犹豫多思而错过了一笔大订单,沈书韫浅笑柔声,努力保持声色平静。
“抱歉,我确实没有刻板许可,虽然我很想承接你这笔生意。”沈书韫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男子缓步围绕木质车,一边细细地翻阅现有的书籍,一边频频点头,不知是对书籍的赞赏,还是对刻板手艺肯定?他好像对沈书韫给出这样的回答一点也不意外。
突然,他两步转了出来,几乎快要贴近沈书韫面颊,沈书韫面前突然来了个高大到令人窒息的肉脸,有些难以是从。
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宋然伸手欲揽住,沈书韫眼神制止了,令其退后。
男子见她始终不接这茬,低头对伴当叽哩呱哩地说了一通,那是南朝人听不懂的鸟语,也就是肃北语。
鸟语声停,又完美切换成南朝语,“娘子,我们以后一定会合作的!”顺势从沈书韫手里拿走了书目单子,二人甩袖飞扬而去,走时还不忘瞥下一个笑眼。
人走后,沈书韫脸色扭曲,恰似晒干了的老黄瓜皮,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头。
苏二娘见状以为是她不舒服,放下手中的书来到她身边,关切询问,“大妹子,你是那个不舒服嘛?”
真有你的苏二娘!只要沈书韫身上有个疼痛,她第一时间关注的就是那个来了,这一次亦不例外。
柳摇金也踱步走了过来,剩阿香和宋然还在旁招呼客人。
见二人围了过来,苏二娘还同柳摇金斩钉截铁地说具体情况,柳摇金都想着马上去买红糖水了。
沈书韫“噗嗤”一声笑了,“我不是那个疼,我只是心疼一笔大订单没有接下来,大把的银子不翼而飞了......”
说罢,二人似有一番嫌弃的脸子,真想唾弃沈书韫两声,她自个儿反倒又自言自语,“没事,肃北人的钱能不挣,最好别挣!”
这句话从前还是阿爹同她讲的,南朝与肃北亦敌亦友,可什么时候是友,什么时候是敌,都不是我们说了算,看得明的。
我们这些小商户,经不住风吹草动,一旦受到牵连,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是替肃北刻板做书,万一朝廷查到为肃北人做书,而书的内容夹杂一些违禁词、敏感词,一不留神,十八代祖宗都有可能被挖出来鞭尸判罪。
南朝以前,是存在“文字狱”这种极度残忍的法令,以至于做书之人,很长一段时间,不得自由,束手束脚,文化被戴上镣铐,还得舞出当下的时兴利弊、繁荣富强。
到了南朝,虽说解除了这般陈旧的法令,可它的影响却深深地印在了南朝人的血脉里,子子孙孙都流淌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白日里的园游会充满了书香、正经、秩序,还有自我约束,可晚上,四周暗了下来。
朦胧的夜色罩着所有的人与事,亦给大家制造了浪漫与想象。
白天,这是一场购书会,晚上,这里变成了一场场情侣的约会,还有友人之间的交友会。
气候尚好,不冷不热,女子打扮似比白天施粉黛更足,男子藏香显比白日更浓。
粉黛加厚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情郎借着夜色看得更明晰?那香气不知是不是为了拢入怀中的女子闻得更加真切?
木质花车经营了一天,众人将它推回客栈,静静停放于一角。宋然白日历遇见老友,此时,受邀去和老友喝茶论道去了。
而阿香、苏二娘还有柳摇金,商议着夜游北园河去了,白日用作表演的乌篷船,晚上亦变成了一艘载人巡游的游船。
沈书韫躺在客栈的卧榻上,欲安放一日的疲劳。
躺了一刻钟的样子,见大家都散了去,好像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客栈,置盛会不顾,多少有些与临京格格不入。
于是,起身拍了拍脸,清醒了些许,她决定一个人去放花灯。
刚走向白日里的集市口,游人如织,亦如魂,四周衣襟飘飘,似有鬼魅浮生即视感。
灯笼天上地下地挂了个满天飞,一派张灯结彩的样子,恍惚间,沈书韫差点以为这是在过元宵节。
可到底只是灯影憧憧,不似白日的光明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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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晚上的女子男子,似乎穿的衣裳都随着河边的晚风飘了起来。
沈书韫从槐柳树往下走了几步,来到岸边,梯坎下是河堤,堆满了人群,围着北园河一圈,好像人人都在放花灯。
河里飘着各色花灯,有栩栩如生的鲤鱼灯,有精巧别致的宫灯,还有随风旋转的走马灯,整条河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璀璨的光海之中。
之前在街边,见有一盏小巧的莲花灯,沈书韫喜欢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顺手买了她提上,沿着台阶拾级而下。
到了河堤沿岸,沈书韫放慢脚步,一边赏灯,一边寻找可以放灯的清幽之地,忙碌了一整天,沈书韫不想再人挤人去放花灯,她只想寻得一处偏地。
随着岸边的人流缓缓前行,不时驻足观赏路旁精巧的花灯,偶尔还能听见旁人的许愿。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一群人围在一座高大的灯楼前,不时地发出惊叹。
灯楼高约三丈,通体都有彩纸扎成,每一层都挂着形态各异的花灯。
而最引人注目的,要属顶上那一盏巨大的鲤鱼灯,金红色的鱼鳞在灯火映照之下熠熠生辉,仿佛随时会一跃而下,涌入北园河。
沈书韫不禁发出感叹,“火光潋滟注满河,纷繁心事藏心间......”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灯楼要倒了!”
众人顿时从一脸惊叹变成一脸惊恐,瞬间作鸟兽散,可这灯楼扎在河堤一处稍微宽敞的位置,不知它究竟要倒向何方?
沈书韫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群推搡着向后倒去,沈书韫几乎被人架着涌动移不,双脚踩空,难以着地。
一股强烈的恐慌感在心底窜出来,她闭上眼睛,预想着即将到来的疼痛,心中惊恐万分。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触感有一双坚强有力的手臂和一个软软糯糯的胸部,当即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
“叫你到处跑!”男子声音愠怒中带着一分关切。
沈书韫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被讨厌的熟人稳稳地接住,顿时羞红了脸。
又想马上挣脱此人的怀抱,慌忙站直了身子,退后一步,福身行礼,“多谢相救!”
人也逐渐从惊慌中努力镇定。
夜色下,男子一袭玄色锦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与往常相看,似有几分陌生,“你为何不与你的同伴一起?”
沈书韫当即回应,“你不也形单影只?”
沈书韫方才从人家怀里下来,此时低垂着眼帘,不敢直视对方,女子天然的矜持,她一直保有,可这也并不妨碍她时常胆大妄为。
男子目光在沈书韫脸上停留了片刻,似有所思,旋即微微蹙眉,“一起放花灯?”
沈书韫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小莲花灯吓得被仍到了一旁,不过好在它很坚强,不至于一摔就粉身碎骨。
男子勾起指节,从地上提上来一盏小羊角宫灯,眼神示意她。
沈书韫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又想问了句,“你何时回的临京?”
44. 得来不费功夫
沈书韫看向一旁的梁知远,不远处的花灯楼,在微风中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喧闹的人群亦渐渐安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今夜两人都没像先前一般,相遇便剑拔弩张,沈书韫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垂目看着一晃一晃的羊角宫灯,出了神,朦胧的灯色让人浮想联翩。
二人缓步,似乎也都没有白日匆忙的神色,走到岸边一处平坦地儿,一对情侣缱绻款款,相依相偎地刚起身,留下一股暧昧的气氛给了两人。
沈书韫有些难为情,看着河里飘着的花灯,再看看身旁已坐下的梁知远,她亦慢慢地坐到了不远处,这是俩人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并排而坐。
沈书韫转动着手里的莲花灯,目光看向河中的乌篷船,船上歌舞升平、欢笑声满满。
时不时偷看一眼,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之人,一股心绪也随着荡漾的河水翻腾。
她不知道还怎么同他说话,说什么才好?今夜就这么因缘际遇凑一起了,也一股脑想起了从前的林林总总。
沈书韫内心翻江倒海,可翻出来的还是,“我其实发自内心地谢谢你!”
语出,沈书韫自己掐了大腿,干嘛这么正经!可以有很多理由来头。
比如,今日天气还不错;今天怎么想着夜游北园河;又或者打探一下刻板许可证也是可以的……偏偏!
这话一出,梁知远假装没有听见,歪头又问了句,“你方才说什么?没听清。”
算了,话亦说出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说我谢谢你,梁大人!”沈书韫几乎扯嗓子吼了过去,声音连同这夜色弥漫在梁知远周遭。
梁知远瞥了眼身旁的女子、邻居、通县而来的申夫子的女儿,一时心绪复杂。
眉头动了两下,深邃的眼光看向不远处的夜色,眼底的柔情,顺势藏进了暗黑的天际。
随即,伸手从怀里摸了一个东西出来递给她,沈书韫惊讶地看向他,“打开它,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么?”
沈书韫接过,翻开油黄纸裹着的一份文书,借着小莲花灯的光晕,忍不住念出声,“七雅书铺刻板凭证!”
沈书韫以为看花了眼,又埋首凑拢花灯,尖叫起来,“啊!谢谢梁大人!”
这是怎么做到的?
梁知远也绝不含糊,找了个办理理由,就这么搪塞了过去。
看着欢呼雀跃的女子,梁知远嘴角亦不知不觉间露出了一抹欣慰,原来女子这么容易满足,平静地询问了句,“接下来作何打算?”
语落,沈书韫想都未想脱口而出,“我要使出浑身解数,刻出全临京最好的版,要让书行、简禄存,还有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书商瞠目结舌,全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这话梁知远怎么听着听着就变了味儿,刻板和石榴裙怎么就牵扯一起了?
转念沈书韫多思了一步,事出反常必有妖,为何梁知远今夜突然变得这么温和?
还好心地送来刻板凭证?白日里不还在嫌弃自己小门小户见识短?为何现在像变了一个人?
可此时此刻,沈书韫扎扎实实感受到了这份真诚。
管他呢!到手了就行。
二人各自隐藏着心事沉默,看向金光闪烁摸乌篷船……
咚!
不远处溅起水花,冲向沈书韫,耳畔随之传来妇人教育稚童的声音,“不许再往水里扔石头,你看这位姐姐都被你吓一跳。”
妇人频频点头给转眸看去的沈书韫道歉,梁知远轻声问了句,“还好吗?”
“嗯,还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许了愿,放了花灯,看着花灯在水里摇啊摇,飘啊飘,好像那些心事也被带了去。
梁知远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此次南下,我被人暗杀了十几次,可还是活着回来了,今天我看到你,也想到了申夫子对我的嘱托。”
听见被杀十几次,沈书韫满脸惊愕,“受伤了吗?”
“还好。”
两人继续沉默了一阵,她突然感受到眼前的这个男子,这次再见他,他看上去似乎惆怅了许多?
“你不用老记着我阿爹给你说的,我自己在临京挺好的,虽然你先前……但也帮了我不少,不是前不久才把阿香送给我了嘛。”
沈书韫赶忙解释,真的大可不必将阿爹的话放在心上,况且,自己已是个成年人,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梁知远瞥了一眼沈书韫,“正因为我在死神边缘徘徊了那么多次,才深刻明白你阿爹对你的好,对我而言,做人一诺千金是基本。”
在这晚风吹拂的夜里,再次提到申夫子,良久,沈书韫都没再言语。
不知道阿爹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饿着?兴许是饿着了,给我托个梦,我给烧几座房子和钱庄去。
想着想着,沈书韫鼻头一阵猝不及防的酸涩,从鼻骨里涌来,双眼模糊了视线,好像更看不清乌篷船上唱唱跳跳之人了。
梁知远见沈书韫侧着他默默擦拭,没出声儿。
梁知远心里盘算着,昨日,陛下又催查十三年前的“妖书”案,今日权当与她重新建立良好的关系,凭证送了,好感度应该拉满了。
接下来,就静观其变,没想到女子这么容易相信人,还真当我是活菩萨下凡?梁知远嘴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揶揄。
沈书韫心里捣鼓的那些小心思,亦化作狡黠的一抹厉色,从眼里不经意间飘了出来。
既然梁大人主动送来这刻板凭证,那我就大干一番,不是还有一个邻居“靠山”么?不“靠”白不“靠”!
夜色加深,凉气升腾,二人揣着各自的小九九上岸,回了住所。
翌日清晨,沈书韫将刻板凭证之事,告诉了三位女郎,柳摇金从塌上蹦起来,拖着绵甜音。
“说好的,你给我刻一套,署名我柳摇金大名的话本嚒!以后就跟着你混了!”
“那给我刻一本《豆腐西施做豆腐》。”苏二娘叉腰立在房中央说道。
阿香见二位姐姐都在讲述自己的愿望,她亦尖声尖气地凑热闹,“姐姐,娘子,我也要!”
柳摇金拍了拍她的头,“要你个头,你还小,先跟着姐姐们学习。”
三人兴高采烈地收拾一番去了集市口,两个小厮已将木质花车推至树下,按照昨日的经验,既然可以进入集市,那今日依旧推车入市。
况且,与昨日不同的是,我们有正规的刻板凭证,这意味着什么样的业务都能接了!
今日的园游会依旧热闹不已,沈书韫命其将木质花车流动于整个集市,小厮刚刚推动没有几步,柳摇金正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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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儿说笑着昨日乌篷船上有趣的见闻。
正面突然来了一群人,走到花车处,不由分说地将木架扯烂,书籍砸向四处,车上的花朵,亦纷纷散落一地,被人踩脏,不再鲜艳。
苏二娘撸起袖子与人搏斗,可这些人全都是些练家子玩意儿。
她即便力气再大,碰上这些人高马大之物,三两个回合,便被他们打在地上龇牙咧嘴,沈书韫慌忙过去扶起苏二娘。
“你们凭什么要砸我的车?还没有王法?”沈书韫毫不客气地质问。
可不管怎么发怒,这些人只顾凶猛地砸车,完全不顾旁人所讲,活脱脱一副“两耳不闻身旁人,一心只砸眼前车”。
柳摇金拽着阿香靠着沈书韫和苏二娘,“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嚒,这些人就是被人雇的打手。”
阿香心疼地看向地上散落一地的书,“可我们的书怎么办?我要书?”
平日里,阿香亦是爱书如命,是个爱读书之人,谁不心疼书被无端糟蹋呢?
柳摇金侧眼冷声,“你要书不要命了?这些人明显就是不想让我们再进入集市。”
苏二娘一时间觉得这话好熟。
沈书韫看着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们推车入市前,高壮的管事正带着官差巡视。
这些人就是趁着官差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赶着这间隙,才来砸车的。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木质花车彻底败下阵来,被砸得头破血流,满身伤痕,以至于“瘫痪倒地”,难以为继。
对!砸车之人就是想要我们难以为继。
这群人砸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离去。
一片狼藉的花车,沈书韫不要了,指挥着人将地上还未被破坏殆尽的书籍一一捡了起来。
围观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不想她沈书韫在集市上卖书出风头,她偏生要做!
宋然晚来了一些,见状,知沈书韫被人欺负了,不过,看向她人是好的,松了一口气。
挪步靠近沈书韫,轻声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有没有伤着?”
柳摇金拖着绵音,说了句,“你再晚来一些嚒,恐怕该给我们收尸了!”
宋然一听坏事了,赶忙给沈书韫道歉,“沈娘子实在对不住,昨晚和朋友喝了几盅酒,今早便起得晚了些,我以为,可没想到......”
“宋公子,你亦是做生意之人,丢了生意来帮我们走集市,我已经很感激了,先不说了,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沈书韫还是陪着笑应声。
毕竟这世上,有人帮你是情分,不是义务,我们本该抱着感恩之心待之,绝不能因一己之事,累及施恩之人。
否则,便成了那“斗米恩,升米仇”之人,这不是沈书韫的为人。
花车成了废车,众人离去了。
这集市上最不缺的就是书摊儿,东市、西市,还有这明府,都有。
很明显,明府有人不让他们摆摊儿,“在这儿继续耗下去,没有意义,我们回吧!”
沈书韫眸光复杂地看向集市口的槐柳树,这是他们的“来时路”。
阿香焦急地反问道,“娘子,我们这就放弃了嘛?”
沈书韫斩钉截铁地回应道,“只是换一条赛道,放弃,怎么可能?”
45. 名声不能果腹
“不过离开明府之前,我想做一件事,你们可否愿意一起?”沈书韫眼底透露的不再是柔情似水,而是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原本放在园游会第一日的“新书”与“热书”评比,如今都因为书行的安排,临时改了时间,一个放在第二日的下午,一个放在第三日的上午。
经这么一遭,别说“七雅书铺”有机会参评,看一眼都困难。
作罢!作罢!
沈书韫心里琢磨,既然青天白日之下,有人打明拳,那我为何不黑影重重中,使阴招,不过还是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我愿意!”
“我愿意!”
“我也愿意!”
柳摇金、苏二娘等人纷纷积极表态,转而又异口同声反问,“你想做什么事啊?”
沈书韫勾了勾唇,一个挑衅的颜色,神秘兮兮地给大伙儿扒拉了一通。
......
众人听罢,打了个寒颤,看来我们沈书韫不出手,一出手就让人生不如狗,死不如猪。
“可是,大妹子,这样你的名声不就毁了?”苏二娘反问道。
“名声能当饭吃?不能,既然不能解渴,又不能果腹,我留着它干什么?况且,我这人克夫,这辈子不打算祸害别人了。”
宋然在旁含情脉脉地盯着沈书韫,心想我不怕克,我命硬,可脸上一副担忧的模样,死死地盯着沈书韫。
柳摇金扇子一挥,“别看了,书韫又不会真吃亏,不是还有我们尾随嚒!反正大家名声都不太好,正好凑一堆,以后谁也不嫌弃谁。”
听柳摇金这么一说,宋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沈书韫这么多天以来,其实,亦不是不知道宋然对自己的想法。
可现如今生意未见起色,书行正想碾死一蚂蚁一般,想要将她赶出临京。
不是她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情意,实在是求生存都尚且艰难,那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可每当见宋然为她花了不少力气,她总会忍不住关心一句,千万不要耽搁自己原本的生意,言外之意就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他偏生不!
“你铺子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嘛?可千万不要因为我这边的事,影响了你的营生,否则,我就是大罪人!”沈书韫再一次关切地询问宋然。
宋然每一次受到这样的关心,都先是笑笑,然后再摇摇头,语调轻快,“无碍的,你别老想着我。”
沈书韫一口老血喷涌而出,我怎么会老想着你?不过是想要提醒你,别因小失大,这人真是?
明府距离临京近200里路,这是一处世外桃源,四面群山环绕,周遭山水流通。
独独明府是一块平坦地儿,除了皇帝的行宫修得气宇轩昂、大气磅礴,围绕着行宫一字排开的就是四条并排的长街道,两侧是居民住宅,还有客栈、酒楼、茶肆、花坊、鸟店等。
流水从远处高山而来,汩汩流淌,除了中心的街道,四周便是草原一般的存在。
这里有人牧羊、有人放牛,还有人种麦割草,还有一处巨大的花园,亦不知这是皇帝派人专修打造的,还是农人自己养的花舍?
毕竟,这里有行宫,而行宫里一年四季都需要供养四季不同的花卉和植物。
几人收拾完残局,决定来这明府周遭逛逛,看看这天子的“天堂”是一番怎样的静谧幽深、美好雅观。
一路上,阿香频频发出尖叫声,不是追着彩蝶在草坪上翩翩起舞,就是路边采各色花朵与藤条,给每个人做一个花环。
小姑娘就是天生手巧,不一会儿便做了四个花环,一一给沈书韫、柳摇金、苏二娘还有自个儿戴上了。
宋然跟随其后,假装生气,“我就不配戴花环?怎地不给哥哥我做一个?”
阿香双手撑住花环,转头瞥了眼,嘟嘴道,“男子汉大丈夫,戴个花环也不嫌丢人。”
沈书韫刚要制止阿香不可以这样没有礼貌地同人讲话,宋然一句话将她的想法噎了回去。
“男子戴上花环,才更配我这美男子的称谓!”
柳摇金和苏二娘假装打嗝,以示无声反抗,沈书韫一心诧异没想到啊,没想到!男人是不是都自恋?
可阿香反手一句扎心窝子的话,令宋然后来许久都不曾舒坦,“在这个世界上能称得上美男子的,只有我家梁大人!”
提到她家梁大人,真一脸骄傲上了。
宋然空吞了几口口水,没再作声儿,看了一眼沈书韫,默默地紧随其后。
苏二娘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知道那头肥猪收到你的帖子没有?”
柳摇金捻着一根狗尾巴草转了转,指向沈书韫,“我们从集市出来这么久了,想来应该是收着了嚒。”
“晚上自见分晓!”沈书韫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夜幕降临。
酒楼雅间里,女子在灯影下枯坐,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裙,脸上的妆容淡雅别致。
睫毛和嘴唇一张一翕间,不免让人心神荡漾,小鹿乱撞,勾起那些不为人知的躁动。
不多一会儿,有一个身形肥大的男子进门,看了一眼她,便迫不及待地走到窗棂边,将支窗的木棍收起来。
“啪嗒”一声,窗户顿时关上,徒留孤男寡女在这闭室里发生有可能发生的一切……
俄而,堂倌手脚麻利地上完所有菜,识趣地反手将门掩上,男子为保万无一失,起身将门栓从里插了插。
然后,满意地一屁股直接坐到沈书韫身边,几乎就要爬她身上,一副没见过女人的样子。
“副行首莫要心急,今晚我就是你的人,又跑不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总得让人家吃饱饭嘛,讨厌!”
沈书韫绵柔的声音,伸手半推半就地,掰了掰简禄存肥硕的股瓣。
简禄存哪能受得了这般“待遇”,吸溜鼻子缓缓将一只手搭在沈书韫的左肩上,沈书韫顿时感觉如一座小山压到自己肩上,让人难以承重。
忽地,简禄存睁开迷离的眼睛,转头看向娇羞埋首的沈书韫,几乎质问的语气。
“今日,沈娘子怎会如此好心,找人给我送帖子,还请我吃酒?你不会在搞什么鬼?”
语音刚落,沈书韫右手扶着鼻梁,抽抽搭搭地开始啜泣,柔声甜语道,“当初我要是听了你的话,何至于现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想参加个游园会都这般困难。”
“你知道女子经商做书铺,要是没个男人在背后撑腰,真的九死一生,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了,呜呜呜......”
沈书韫一边泣诉,一边扯了简禄存的衣裳擦鼻涕眼泪。
隔壁的苏二娘和柳摇金频频点头,示意不愧是她沈书韫,不去做戏班成员,实在是太可惜了!
宋然却对着一个可以看向隔壁的“洞眼”,全程黑着脸。
而沈书韫的如泣如诉还未完,声音微颤,“奴家知道,先前不懂事,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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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了简行首,正所谓不知天高地厚,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这话还未讲全,一个鼻涕泡胀圆了,一下又破碎了,沈书韫又一把抓过简禄存的袖口揩了揩。
见状,简禄存咂摸着嘴唇,面露难色,可哪能抵得住一个天仙样的女子这般认错求饶。
当即,趁沈书韫擦鼻涕眼泪时,一手将她顺势搂进怀里,一只脚还不忘蹭沈书韫的小腿。
这上下其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看这架势,就是老色批!”苏二娘从隔壁洞口瞧得真真儿的。
“什么声音?”简禄存警觉地问了一句,然后环顾四周不停地找声源。
是宋然见状没忍住一拳打在了门板上,发出的声音响,虽说是隔壁,可酒楼雅间之间不过是松木板隔挡装饰而成,哪经得起这般捶打。
阿香双手捂嘴惊讶状,柳摇金过去扯上宋然,将他遣至椅子上,不许他再看,否则坏了大事!
沈书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简禄存的头搬正,面对自己。
好想吐!从没见过这般油腻粗糙,还坑坑洼洼,如臭水沟挖上脸一般,可是为了......
“你会原谅之前那个不懂事的沈娘子,接受现在这个等着你宣判的小娘子嘛?”沈书韫又是一番娇滴滴,近乎求饶。
这话酥麻了简禄存全身,他怎还会计较先前,一副饿死鬼的样子,就要嘟嘴亲上去。
哪知沈书韫伸手一杯酒递了过来,又端上一杯,含情脉脉地看向简禄存,“喝了这杯酒,我就都听你的。”
沈书韫眼神带丝看向他,简禄存伸手接过,绕过沈书韫的手臂,二人深情地对视,一口干了去。
烈酒下肚,再配上这浓烈的情绪和体内如岩浆般崩裂的东西,简禄存顿时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慌乱地撕扯沈书韫的胸前。
没曾想,沈书韫一句“先,你的衣服?”,简禄存便急促将自己拨了个精光,抱着沈书韫就要亲上去,沈书韫拼命捂着他的嘴,指了指不远处的罗汉床。
简禄存一股脑抱上她,正准备去享受这箭在弦上的风花雪月!
沈书韫刚被放到罗汉床上,阿香便数着数,“五、四、三、二、一!”
“砰砰”两声传来,隔壁一行人踹门来到雅间,此时,简行首在阿香刚好数到“一”的时候,耷拉了头,正好将沈书韫压在身下。
宋然快步走过去,苏二娘一提一拎,再一脚踹过去,简禄存便被丢到了地上,“死胖子!”
众人关切询问,“你没事吧?书韫?”
沈书韫收拢自己的衣裳,从罗汉床上在柳摇金搀扶下起身,“我没事,就是被恶心到了,快!绑起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话间,苏二娘和宋然提着绳子,正捆年猪一般将其五花大绑,“阿香,门口守着!”
阿香窜过去,滴溜溜望风,以防关键时刻有人冲进来妨碍他们!
很快,几人五花大绑,将简禄存捆到雅间的柱子上,嘴里还不忘塞一坨布,不让其出声,身上也做了一番遮挡。
这么折腾,简禄存依旧未醒,酒里掺了蒙汗药,药量不大,但能让人即刻昏睡。
苏二娘围着简禄存转了几圈,从头到脚检查还没有被捆牢的地方,而后点头示意“可以了”。
沈书韫撸了撸袖口,扎着马步的样子,甩手就是十个巴掌,扇到简禄存的脸上,“死胖子,今日我定要将你打残!”
46. 小报揭露恶行
十个巴掌直接下来。
简禄存脸上的横肉,颤抖的波纹一波又一波,再怎么样,都该醒了。
果然!
“你们要干什么?”估摸这是他醒来后,想说的第一句话,怎奈一坨布塞进去,最后传出来的声响,只剩“嘤嘤嘤”。
虽说是女子扇巴掌,力道较小,可经不住这么一直扇。
随即,沈书韫又大方地献上十个巴掌,还边打边压低声儿数落。
“白日里你找人砸了我的车,你怎么砸我的花车,我就怎么砸你!”
一阵拳打脚踢又猛上身,沈书韫此刻也像极了母老虎,众人惊讶,又觉得情理之中。
苏二娘朝巴掌心儿“呸呸”,唾了两口口水,摩擦了两把,“大妹子闪开,换我来!”
如果说沈书韫的小拳拳,只是软绵绵的巴巴掌,苏二娘的粗拳头,那可真是要命的铁锤锤。
苏二娘力大无比,几拳下去,简禄存明显眼珠子瞪得更圆,嘤嘤声却更小了,大抵是疼得出声儿都难。
几人这么轮番上阵挥拳伺候,简禄存奄奄一息耷拉着脑袋,一副痛不欲生,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样子。
而后,见他疯狂点头欲求饶,无奈将自己死死地怂成可怜样,活像个将死的赖皮狗,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的哎哎声。
“我叫你欺负女子,占女子便宜。”
“你不是能耐嚒,专挑女子下手,你良心狗吃了嚒。”
“你不是朝中有人么,你现在叫啊,看我打不死你个狗日的货。”
几人打累了,苏二娘扯了扯衣领,“吃饭!别真打咽气了。”
话音刚落,又转身踢了一脚简禄存关键部位,简禄存当即晕了过去,不知是否就这样从此断子绝孙了!最好是!
众人坐下,全然不顾旁边一人,将一桌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准备离开时,阿香临门一脚出酒楼,问了句,“姐姐,饭钱我们还没有付呀?”
柳摇金又一个点指,“你傻嚒,丫头,你书韫姐姐就是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饭钱他自己付!”
沈书韫一个转头看向阿香,一脸柔和,“以后要是有男人欺负你,要记得像今日这般还回去,咱女子,不受气!”
柳摇金不忘补一句,“记得别下手太重了嚒,不要打进阎王殿就成,哈哈!”
“我可没有二娘姐的力气,想来应该是打不死人的。”阿香一本正经,还比上力气了。
苏二娘顺势举着胳膊,示意自己力大无比,锤了这个恶人一顿,几人都松快了不少。
走到后面的宋然后背有些凉意,明明想着来保护她的,没曾想她还有这番手段。
往后要是成婚了,我会不会惹到她,她就这般将我哄着,然后捆起来一顿恶打?想想好害怕,宋然抱紧自己的胳膊。
前面的女子嘻嘻哈哈一顿好交流,全然没注意身后的男子瑟瑟发抖,她明明很柔顺、通情达理的,怎地?
不过这样也好,不轻易受欺负!
翌日清早。
几人匆匆收拾了行礼,赶早坐上马车,径直回了书铺,宋然到了临京城与他们分别,回了木材铺。
柳摇金给茶肆告假几天,本也忙着回去,可转念一想,“书韫,你不抓着这次暴打简禄存,狠狠地在小报上散播一下嚒?”
沈书韫当即应声,挑了挑眉毛,目光看向车帘外的大街,似要重新思考该如何活?
毕竟出手打了一顿,好像所有郁结于心的事都豁然开朗。
从此以后,她沈书韫不再被动、过于谦卑、无度有礼、没有原则的善良,打得一拳开,省得百拳来!
沈书韫语气冷静,“必须报一下他简禄存的光辉事迹,况且,现在我有刻板凭证。”
说罢一股凉意从沈书韫眼里闪出来。
“那行,我先随你去书铺,小报我经验丰富!”毕竟是说书人出身,柳摇金到了茶肆门口,没有下车,随沈书韫先回铺子拟写小报。
“七雅书铺”刻板凭证到位,以后就是真正全活的书铺了。
沈书韫策划将来定要将它发展壮大,有了“刻板凭证”,意味着书铺就有了一个全新的起点。
书铺门外,传出阵阵欢呼雀跃的声音,大家欢快地跳进门槛,门口的矮竹看上去亦迎风招展,沉浸式感受众人的喜悦。
趁着书集园游会还剩下三天的时间,沈书韫一股脑将自己关在刻板房里,刻出要用的书册。
柳摇金和苏二娘两人都决定不慌忙自己的事情,先帮着自家姐妹把园游会的事办妥了再说。
临近午时,沈书韫伸着懒腰,从刻房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拽着几张样纸。
柳摇金负责修改小报,制造噱头,沈书韫忙着将确定好的内容送至印刷铺,批量印刷,苏二娘负责给大家做饭,阿香照管店铺......
没过多久,街上便传来许多报童,奔走于西市、东市,口中大声急呼,“卖报了!卖报了!今日特大要闻。”
“书行副行手遭捆打,书林女杰怒惩奸。快来看看哪!卖报了!卖报了!”
——“七雅书铺掌柜愤然出手,揭副行首简禄存克扣纸价、欺压同业恶行,大家快来看看哪!”
"昨日戌时三刻,临京书行副行首简禄存,于明府酒楼雅间遭人捆缚鞭笞、衣衫全碎......"
简禄存把持书行印纸供应,暗中抬价勒索各书坊,尤以打压女子经营书肆为甚,不惜让女子以身体交换印纸。
还口出狂言,“区区妇人,也配卖书?”,并要挟同行,打压女子,“若敢卖纸于女掌柜,必将断其生路......”
恶行公诸天下!
一纸小报,飞满临京大街小巷,识字不识字的都忍不住买一份,看看这八卦详料。
一时间,“七雅书铺”的风头,盖过书集园游会的热度。
毕竟,书集园游会大多针对学子、读书人,可这一则小报一出,全临京三六九等都开始关注了。
虽然大部分书商,并不喜女子与他们一般同开书铺做生意。
但相比对简禄存长期以来对他们的欺压,好像女子开书铺,亦变得没有那么让人咬牙切齿。
有的书商暗呼痛快,亦有人忧心这简禄存背后是有朝廷重臣的,这一次七雅书铺的女掌柜,气虽然出来,恐怕惹祸上身。
她能否在临京继续开书铺?都还要画一个大大的问号.....
书铺里,三人正兴奋地讨论,隔壁宅子的大门“咔擦”一声响了。
沈书韫全然没有注意,梁知远一脸冷面跨进书铺,额头上的青筋都明显地蹦了几条出来,冷冷地看着她。
阿香正要上前卖乖,梁知远重重的一句话扔来,“我给你办刻板凭证,不是让你拿来办小报,到处宣扬是非的!”
宣扬是非?他凭什么认为我是在搬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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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到底有没有认真看小报?就过来对我这般质问?
沈书韫见他出言不逊,咬了咬嘴唇,福身行礼,平静地说,“世界上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如果梁大人非要说是搬弄是非,我也认了!”
梁知远见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简直气到极点。
“你知道这个简禄存背后都是谁吗?你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漫天数落。”
“你以为你这么做能占上风?”梁知远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劝解这个无知,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苏二娘见梁知远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对沈书韫一顿数落,气不打一处来,壮着胆子顶撞。
“梁大人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大妹子差点被人□□了,□□,不是简单地调戏!你根本啥也不知道!”
书铺里顿时沉默下来。
梁知远确实没有想到简禄存差点,以为就是男子调戏调戏漂亮小娘子的把戏。
毕竟,这简禄存背着副行首的名,还是朝廷重臣旁系侄子,想来他断然是要收敛几分,没曾想!
梁知远当即愣在原地,亦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柳摇金扇了两下,搭话道,“梁大人不是身在明府,难道是专程为了书韫小报这事回来嚒?是在关心她?”
梁知远不知如何作答,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就不劳梁大人关心了,我们会陪同沈娘子处理好这件事!”
梁知远已不是第一次见这个男子出现在沈书韫的身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想作甚。
“我知道你,临京最大的木材商宋然!”梁知远瞥了一眼与他并排而站的宋然。
继续说,“他们对临京的黑白不懂,难道你也不知轻重?”
天子脚下,朝堂官员,拳打脚踢,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凡事要动脑子,不是你们这样瞎胡闹,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梁知远就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数落个遍!
可宋然亦不是怕事之人,“梁大人不外乎就是担心沈娘子这样做了,以后在临京混不下去?”
“可你知不知简禄存有多丧心病狂,三番两次骚扰沈娘子,还联合同行打压她一介女流。”
梁知远亦不是不知道临京各大地痞流氓、官商重臣的脾性。
可是,那他究竟想说什么?恐怕自己也摸不清,还这么气急败坏地赶来责备沈书韫,他至于这么上心?
见二人争论不休,沈书韫出声,令阿香去给二位斟茶,并叫苏二娘搬来两把圈椅。
可没有一人坐下,就这么直冲冲、气鼓鼓地站成两棵松树!
沈书韫转身看向二人,缓声说道,“我知道二位都是为了我好,祸是我一个人闯的,我会自己承担。”
“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把简禄存的恶行公之于众,借用小报强占道德高点,我就会沦为他口中爬床不成,倒打一耙的烂女人。”
“我知道他背后有人,我冒着不要名声的危险,都要与他撕破脸,揭开他丑恶的嘴脸。”
“就是知道,既然南朝国度还讲文明、讲道义,文化重镇——临京书行,出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件事。”
“即便,他背后之人亦不会觉得光彩,反而将此事闹大,对此,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豁出名声,想要惩治恶人,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请问梁大人?”
“或者,你告诉,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47. 趁机小赚一笔
从简禄存第一次在书行大堂,明晃晃地想调戏自己开始,沈书韫心里就想刀他到血肉迷糊、断子绝孙。
可那时候,她心里害怕,初来临京,且对方是书行副行首,有一层身份压着,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被他摸过的手。
后来,他又跑到书铺来赤裸裸威胁,沈书韫觉着他只是语言上的一些羞辱,她还是忍了。
甚至,简禄存指使王大锤,欲挑衅自己的开业之礼,简禄存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可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最终,还是给沈书韫查出来了。
青石巷子,亦是他简禄存派人欲□□恐吓,有可能当晚是想杀了自己。
但她沈书韫命大,那一次,要不是柳摇金相救,恐不再是完璧之身。
直到园游会简禄存公然派了一帮打手,拆了花车……
他砸的是我的营生、我的未来、我的希望,更是我的人格尊严。
这桩桩件件,逼我至穷巷,我怎会让他大摇大摆走上坦途?曾经我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简禄存步步紧逼,只会让我越来越觉得,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所以,我只好悬崖勒马,即便逼我走上绝路,我定要拉上他给我垫背!
沈书韫义愤填膺地数落自来临京所遭遇的所有不公与迫害,双眉皱死,眼底泛起决绝。
当她的眼神再次看向梁知远时,眸色里藏不住的浩然决裂之态。
接着,沈书韫一句话砸了过来,让梁知远猝不及防,“试问梁大人,如果我是你的妹妹,你听到我这番陈辞,你还会叫我忍着,退一步吗?”
空气里沉默了半晌,一旁的苏二娘依偎着阿香,柳摇金双手抱臂,扇子停滞于胸前,一动不动地看向沈书韫,心里满是心疼与欣赏。
良久,梁知远声音没有先前那般冷冽,“如果你遇到危险,我拿什么给申夫子交代?以后再遇到事先给我说一声!”
宋然越前一步,抢话道,“不劳梁大人关心,沈娘子我自会看好!”
梁知远四顾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砸在宋然身上,“你,算老几?”语罢,甩手跨出了书铺。
宋然不服气,伸长脖子骂骂咧咧,不过,声音显然不大,“你又算老几?”旋即,又缩了回来。
随后,沈书韫打发走了宋然,留下柳摇金等人,一同商议刻板之事。
书集园游会尚在进行,沈书韫命人写了一个目录,将接下来会推出的新书,通过西市、东市发册单的形式传出去。
她沈书韫是被书行踢出这样盛大的活动,可阻隔不了她借活动宣传自己的新书。
在南朝要刻新书,将样书刻板印刷出来,首先是要去顺天府再次接受查验的。
查验包括,有没有违反刊刻条例、是否有违禁语、是否存在不良影响内容、是否存在抄袭等。
现在借着简禄存这件事,全城几乎都知晓永福坊有一家“七雅书铺”的小书铺。
书铺不管以怎样的方式被人知晓或者出名,黑名也是名,沈书韫想好了,只要让人第一时间知晓这间书铺,就是第一步胜利。
如果书铺再像之前一般门庭冷落,估计几辈子都很难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有了名声是第一步,书铺近来势必会暴增客人。
而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用质量上乘、价格合适的好书留下这些“慕名而来”的客人,即是重中之重。
按照之前设计的书册,沈书韫需要抓紧时间将样书刊刻出来,送至顺天府审查!
而如何快速将这些样书写出来?这是一个问题。
“难道就不能先从话本入手?”柳摇金听完沈书韫一通噼里啪啦地分析,依旧逮着话本不撒手。
“亦不是不可以,待我去确定南朝刊刻话本是否需要复杂的审核再说。”沈书韫若有所思回应。
她的意思是一边正常写样,一边走话本之路。
沈书韫将每日的小报任务交给了阿香,但搜集全城消息的事交给了柳摇金。
意味着柳摇金每天要给阿香传递小报的内容,然后由阿香刻出来。
阿香跟着沈书韫亦有些时日了,不追求刻板精美程度,阿香亦是可以做得很好的。
四仰八叉躺在医馆的简禄存,被沈书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下半身关键部位亦不知是否“活络有力”,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如果有后悔药,他简禄存绝对一口吞下,回到当初不识得这般狠辣的女子。
从前他亦不是没有借着自己的身份欺压、骚扰过女子。
可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敢不要名声、不要命地与他鱼死网破,他这些天来,天天咬牙切齿,诅咒她这辈子不得好死,嫁给鳏夫,无儿无女!
病榻上的简禄存,亦天天被家人嫌弃闹出这么个丢人的事件,还搞得全城皆知,丢尽简家人的脸面。
据说,后来为了避风头,简禄存以养伤为由,留在家里舔舐“伤口”,实际被禁足,不得外出。
茶肆里,飞扬着柳摇金的声音,近日,柳摇金几乎天天都要讲述一遍简禄存“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重大要闻......
在南朝男尊女卑尚且存在,可自称是文明之国,对女子是有几分面上伪装的尊重。
简禄存被女子痛打,没脸见人,而且简家人暂时不敢有任何报复,否则全城舆论都会再次倒向简家!
晚间的山风有些微凉,吹在脸上,有一层淡淡的湿感,像极了小时候在通县,乡下小路迎风奔跑的光景。
沈书韫站在书铺门口立了一会儿,感受了一阵微风,转身进了刻房。
深夜了,恍惚感觉隔壁门扉有声音,沈书抬头从刻房提着灯来到了大堂,轻轻别开门栓朝一旁望了望。
一转眼,隔壁似乎又彻底安静了下来,突然,一道压低了嗓音的男声传来,“怎么还不睡觉?”
这一声,惊了缩手缩脚的沈书韫,胸膛扑通扑通一阵乱撞,嘴里不忘叨叨,“吓死了!”
伸手就要关上大门,男子一掌推在雕花门板上,不让其关。
沈书韫下意识以为遇到了简禄存报复,心里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全身紧缩,可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熟悉的皂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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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抬头一看,出声几近狂喜,“是梁大人!”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吧?你应该庆幸我不是简禄存派来的杀手!”梁知远低头看向沈书韫,深夜里,语气似乎多了一些温柔。
沈书韫被梁知远看穿了心思,低头垂目,没有了先前的豪情状语,轻声道,“大人公务这么繁忙?到现在?”
梁知远点了点头,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刻话本,内容只要不涉及艳色就可,而且,无须走官府审查,早点休息!”说完便转身回了隔壁。
漆黑的夜色,风灯照明的视线短及沈书韫还未看清,梁知远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
简单说了不到三句,便走了,可从声音听来,应该是没有责备的,不仅没有责备,他还关心?他真的在关心我吗?
沈书韫越想越心跳加速,本想探头再往隔壁瞧瞧,可夜黑风高,蛙鸣阵阵,让她止步于心想,转身别上门栓,回了自己的卧榻。
第二日,天未大亮,“七雅书铺”门口一片吵吵嚷嚷,站了好大一批青袍学子。
个个精神抖擞想要一睹痛打简禄存副行首的侠义掌柜。
沈书韫按照往日开门的时间,伸手撑开大门,看向两侧,竟乌泱泱来了这么多人?
一时没反应过来,众人便好似欣赏画作一般开始吟诗作赋。
其中一学子,扬言就是一句,“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没曾想是一个这般美丽的女子!”
“书铺娘子简直是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一个文雅翩翩、气度不凡的方脸男子越步赞叹。
此时,一个满脸麻子的男子突然跑到沈书韫面前,险些吓了她一跳,嘴里大呼,“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女子,人也,不可视之为物!”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道了这一句,很是合沈书韫的口味。
有人正要继续吟诗,沈书韫一只脚迈出,福身行礼,“不知大家今日来书铺,有何贵干?是买书还是?”
一个胆儿大的男子,急声道,“我们就想看看能痛打简副行首的女子是何样。”
“我还以为是五大三粗、河东狮吼母老虎,哈哈哈,没想到是这般女子。”一个青衣男子哈哈笑语道,想来是个不拘束的哥儿。
原来男人喜欢凶一点,非柔一点的女子?打了他简禄存满地找牙,他们竟然还专程来看我这些酸腐的诗句,哪一句不是称赞我的?
难不成他们喜欢动手打人的女子?奇了怪了,不过,我管他喜欢不喜欢,老娘自己喜欢最重要。
既然来了这么多男子,还是慕名而来,那还不得留下点什么?此时的沈书韫再看向这些男子,眼里流露出了慈母一般的眼光,个个人头看上去都像金疙瘩。
“各位公子,我从前受了欺负,亦只能忍气吞声,可自从我读了一本书,我便浑身充满了力气,这本书还曾伴我度过了那些难熬的至暗时刻。”
沈书韫说着,一边拂袖擦拭凭空硬挤的眼泪,一边看着在场人的反应。
“什么书?”学子们齐声道。
48. 见识刻板手艺
“我们买,准备考试的日子,谁不是天天沉浸于至暗时刻里?”一学子激动不已。
“给我也来一本!”
“还有我。”
“娘子,算我一本!”
......
看来但凡涉及考试,就没有多少人心态是平稳的,毕竟,科举考试就是一场不见天日的摸黑博弈。
没有人知道最终结局如何,亦没有人能拍着胸脯,百分百确定自己一定能中榜。
十年寒窗苦读,这当中断然少不了烦闷时刻,学子们本想看看掌柜娘子是何方神圣,顺便抒发一下自己的才情,显摆显摆自己的学识与风度。
没曾想来这儿一趟,还听了一个女子破茧而出的故事,想想自己当下的处境,不就是那裹着厚厚蚕丝的小可怜么?
经沈书韫这一番煽情言论,几乎所有的学子人手入了一册《暗战取经》。
她还趁机预售了一波七月《科考心经》相关的书籍,当场就有不少学子付了钱。
人群声渐渐稀薄,这波沈书韫赚麻了!原来临京学子们的钱这么好挣啊,早知道我就继续重操旧业,看来我的辅学册又该复活了!
不过,辅导心经一类的更容易赚钱!
如今虽然没有阿爹一旁勘误修正,但是我可以找别人同我一起来做呀,正所谓合作才能共赢嘛!
阿香还是小姑娘的年纪,贪睡,从隔壁踏来铺子,人群已渐渐疏散。
来时只见沈书韫大把大把地数着银钱,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看向她,简直不可置信。
“娘子,这恐怕比我们在书集上赚得还多!”
“那是自然,书集应书行要求,还得降价售卖,可送到嘴边的肉,我不可能忍口!”沈书韫两条眉毛跃了两下,极为俏皮。
阿香对沈书韫的崇拜,几乎添至满分了!
“阿香,一会儿你看着铺子,我去集市一趟。”沈书韫一边收拾书案,一边同阿香交代事情。
这是书集园游会最后一日了。
梁知远从临京赶来了明府行宫,径直到陛下跟前请安,此时,与他一道的还有十几位,有皇子和重臣,梁知远嵌在中间。
清晨的雾气尚为化开,雀鸟在天际盘桓,寻找自己愿意停下的枝桠。
內殿一排人,有人肃然起敬、井然有序,有人却躲着,悄悄拖出长长的哈欠,有人轻轻晃动着腰身儿,还有人砸吧着嘴,个个都没睡醒的死出样。
俄而,司礼监掌印笑吟吟地从寝帐中走出,手肘处搭着一尾佛尘,嗓音尖细。
“陛下醒来,正与几位阁老议事,宣都察院梁知远大人觐见,其余人都散了吧。”
众人投来艳羡的目光,频频掠过梁知远,而后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
梁知远跟在司礼监掌印公公身后,进了内殿,皇帝身着明黄色的莽龙绸袍,正双手背后,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南朝地脉图。
内阁首辅喻道成与刑部尚书罗义分列左右,陈王、兖王与八王爷亦在一侧。
兖王和陈王着绛色王服,一派肃然,只有一旁的八王爷悠悠闲闲地随意罩了一身靛青袍子,瞧见梁知远来了,笑着朝他挤了两下眉。
梁知远进殿先朝皇帝作揖行礼,而后便来到八王爷身侧立定,唤了一声,“王爷。”
“听说你南下被人,伤着了么?”八王爷随口问了句。
梁知远低声应道,“皮外的,无碍,倒是王爷的毒清干净了吗?”
八王爷瞬间收起方才闲散样,扶着腰,表情即刻颓丧。
“毒浸五脏六腑、通身上下,一年半载恐怕都难说,我现在腰子这里都还隐隐作痛。”
梁知远面色冷淡,“涉腰,是该好好看看!”
“书,犹药也,你多给我推荐一些好看的话本,姑且能好得快一点,我改日得去寻寻,看看现在又出了些什么好玩儿的书。”
八王爷双眼充满了神往,这会儿又站得直直的,好像腰子亦不疼了。
“我倒有一个书铺可以推荐给你......”
梁知远话音未落,被皇帝打断,皇帝转身看了众人一眼,问喻道成。
“肃北的使臣据说已到了,你们内阁定了谁去接应?”
喻道成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鸿胪寺卿与礼部周海源周郎中前去接应,可对方还来了一位王爷,咱们这边......”
喻道成看了看周遭,“恐怕我们亦得遣一位王爷和大臣出迎。”
八王爷旋即接话,“让梁知远去么,他十二岁便上阵,对肃北了解着呢,况且先前还去边城通县任过职。”
右都督项施琅立即接过话,“陛下,听闻对方来了阿木尔汗的亲兄弟,怎么也得派个皇子去,才不失礼数。”
陈王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抬着袖子辩驳,“皇子身份尊贵,何必如此抬举他们!我看就派梁知远去吧。”
皇帝同喻道成两两对视,心知肚明,迎接使臣的人选,一要气宇轩昂、气势磅礴,二要能言善辩、能文能武。
眼下没有更合适的大臣人选,除了梁知远。
只是,这里只有兖王和陈王,皇帝不好分说,将视线转向兖王,“你看呢?”
兖王自认为在皇子中,不算最能干的,也尚不如梁知远,眼下太子并未在明府,自己理应收敛,不去争抢。
虽说常年跟着太子,可心思还是个活泛的。
而皇帝开口询问他,他清楚陛下不过是稍微给了他面子,实则是希望他主动把机会让给陈王。
毕竟,陈王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兖王虽然很想替太子争取,可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
为保住面子,兖王立即回应,“身为父皇的儿臣,理应替父皇分忧担责,无奈前两日偶感风寒,阵阵发热,恐怕此事还得五皇子陈王更为合适。"
陈王听罢,一脸悻悻然,心想这个兖王还不算呆板。
陛下见自己的儿子识趣得紧,很是欣慰,抬手往左边的一方案几指了指,“可行,那就你来代朕拟圣旨。”
这下,陛下一碗水端平了!
一个时辰后,明府正殿便人满为患,皇帝手中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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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北与南朝谈判的文书,神色幽幽地看向底下的人,几位伴驾的阁老重臣均坐在一侧。
梁知远迎接完使臣后,回到明府正殿,双方一番交谈在和气的氛围中结束,梁知远完成任务后,借故出去透风。
他很快避了人,躲去暗处招来暗卫,面色冷然,“书行简禄存现在如何?”
暗卫答道,“户部大人怕他出事,连夜将他送回了临京城的家中静养。”
“你派人给我盯紧了。”
梁知远吩咐完,大踏步回走,往招待使臣所在的凝云宫去,这一夜的明府行宫格外热闹,好久没有这般有人气了!
朝臣与时节觥筹交错,推杯问盏,姑娘少爷在行宫的亭子里投壶喝彩,喧嚣声在五彩斑斓的烟火中绽开。
这是书集园游会最后一个夜晚,如果没有简禄存的驱赶,沈书韫或许还在明府行宫周边欣赏着烟花,感受着喧闹的夜色,只可惜。
夜风穿过窗纱吹了进来,将油灯吹得忽明忽暗,在这片朦胧的黑暗中,沈书韫拨弄着一方砚,不知梁大人今夜在哪里?明府,还是临京?
而后,又后知后觉惊讶于自己怎么无端想起这么个人,可不知为何这个人,他就平白无故从脑子里钻了出来。
或许,是那一夜梁知远搂过她的腰,救过她的命,时间一长,脑子里便将这些点点滴滴都串成了线,汇成了一条绵延不绝、或明或暗的河流。
明府凝云宫内,肃北的使臣,此时正向南朝皇帝描述来此的见闻。
蟠龙座上明黄袍披身的皇帝,端坐着,没了以往慵懒侧躺,而是正襟危坐,听底下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陈述。
“南朝真是才辈出,前两日的园游会上,我见识了一流的刻板技艺,想来可以代表南朝最高的刻板技艺了......”
恍惚间大家不知这位年轻的使臣,到底说的是国子监手艺好的刻工,还是他口中所说的民间女子,据年轻男子的描述,梁知远一耳朵听来便知是沈书韫。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梁知远太明白了,沈书韫身可能还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事。
而她的刻板手艺如今不能马上暴露于朝廷上下,否则,会招人眼红,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一个书行副行首就差点要了她的命,梁知远很难想象,如果一时之间,沈书韫刻板手艺名震临京,那她该如何求生?
为了尽量掩护沈书韫,梁知远躬身越出,语气平静。
“乡间狭隘女子,怎么生出手艺如此精妙之人,恐怕您是弄错了,南朝手艺最好的刻工,皆是陛下统领的国子监,没有别处。”
“我南朝刻工都在国子监,毫无疑问的。”八王爷见梁知远出来为此说话,想来是因为点什么,往日交情不浅,亦就顺嘴替他多说了一句。
此时,底下的朝臣,纷纷交头接耳,又频频摇头,一副不相信还会有人手艺高于国子监刻工的。
当即,皇帝一脸正色,看向八王爷,再看看梁知远和使臣,缓声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手艺的确是有几分。”
49. 福难同享同当
语音刚落,皇帝的话让梁知远惊了一头,他害怕陛下想起前几日,书集园游会所遇见的木质花车的那名女子。
一旦沈书韫过早被揭开面纱,就连梁知远亦没有能力保护她,保护这个女子,这是他对申夫子的承诺,亦是自己良心作祟。
“来自民间刻工,自是不错,可与我国子监刻工相比,朕以为还相差甚远。”皇帝拢了拢衣袖,慢悠悠补充道。
既然南朝陛下都这么说,他一个肃北使臣想要扭转印象,又谈何容易,也没有必要。
《列女传》精美的走笔,以及书中对南朝积弊以来的封建思想的论辩,无一不深深地留在肃北阿木尔汗亲兄弟心上。
听罢,梁知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作为南朝的皇帝,怎可能让一民间女子将国子监比了下去?
倘若民间女子手法都这么精湛,更为南朝长脸,所以,他断然会有这样一番言论。
肃北一行来到南朝,一来做文化上的交流,二来想在通县进一步扩大互市范围。
此次,肃北人为了表明诚心,带来了数匹汗血宝马,还有数头肥美的牛羊和幼崽。
而肃北人最想获得的,其实是这刻板技艺。
肃北是草原马背上的民族,剽悍、勇猛,通过阿木尔汗的祖父、父皇近百年来的精心治理,国家逐渐强盛。
只有国家稍微强盛时,才会想起要重视文化传承,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很能贴切地形容百年来的肃北。
否则,你发展得再好,不外乎还是匹夫之国,有勇无谋,显得没有文化内涵。
肃北一边想要南朝的刻板技艺,可近年来,又频频挑起战事,还时不时与南朝玩儿起和平谈判。
皇帝自然胸襟宽广,心里装着百姓,无论他肃北来谈和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不再无故挑起战争,他都能原谅从前的种种,选择接受和平谈判。
此次,肃北人竟然重点提出,希望南朝的刻板技艺能够传授于他肃北,而且希望南朝的“鉴版大会”皆允许他们南朝人参加。
想得确实挺美!
“鉴版大会”是南朝一年一度的盛会,于每年重阳节举办,而且举办的地点在山上,皇帝遵照民间习俗,登高望远,赏菊花,采茱萸......
而另一种“登高”,其实也寄寓南朝匠人,在刻板技艺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实现“登高壮观天地间”,以及“更上一层楼”的美好祝愿与精心鞭策。
皇帝将肃北使臣提出的刻板技艺交流,交给了礼部尚书裴冬凌处理。
而将互市相关事宜让户部去周全办理,而所有关于肃北来南朝的事,由梁知远协助。
为官多年的阁老重臣,一听皇上的口气,哪是让梁知远协助,言外之意,他梁知远是都察院御史,就是来跟踪、检查、监督你们是否有办妥贴?
大家心照不宣地眼神会意,交流了一番,各自领命而去。
这一日,沈书韫、苏二娘、柳摇金正式结为异性姐妹,“七雅书铺”尚为开门,柳摇金蹑手蹑脚地钻进铺子,来到后院。
三人一合计,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干脆一人举杯向天俯地,天地作证,就算义结金兰了。
未等阿香从隔壁睡醒,三人便拜完了天地,抹了抹留在嘴边的酒。
三姐妹虽然性格各自不同,但都好一口酒,看来,对的人,始终都有一面是“臭味相投”的。
其实,亦不是背着阿香,不让其参与。
只是,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她当做了妹妹,因为年龄差,也因结拜成姐妹,往后是要共担荣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倘若,往后的路满是福气,沈书韫不介意再多一个姐妹,可谁的未来不是充满荆棘呢?
阿香是个弃婴,从前被梁知远带回来,几乎是被梁知远和奶娘宠着长大的,现在将她推给沈书韫,大抵是想让沈书韫帮忙带带。
大概还有一层原因是“女大避男”一类的思想作祟,尤其是挨了一顿杖责,幡然觉悟。
梁知远知晓沈书韫起码有着滚烫热情的内心,况且还有学识、有文化,女孩子长大了,共处一室总是诸多不便,这才想着法儿“扔”来了书铺。
沈书韫也承他的情,毕竟,这一路从通县来临京,隔壁之人也扎扎实实帮助了不少。
姐妹几人完事儿后,坐在一旁笑盈盈地呼着苏二娘一大早做的豆腐脑。
葱花被滚烫的油突袭,滋滋冒出的香味,钻入口齿,遍体生香,别提有多美!
“阿香,快来,给你也留了一碗,今日你二娘姐好不容易歇息,我们算是有口福了!”
阿香刚从角门来到院子,见三个姐姐都在场,还若隐若现地有一股酒香。
“姐姐们,你们不会偷偷喝酒了吧?是不是?”阿香一边调皮地指戳着三人,一边伸手接过苏二娘端来的豆腐脑。
“好香好香呀!”
沈书韫浅笑看着她,柔声道,“阿香,今日我们要去做个实调,你好好看着铺子。
如果遇到有歹人不怀好意,你一定要大声唤梁大人,会有人来保护你!”
阿香砸吧了一口,好奇地看着面前鲜美的姐姐,好像下一口,她想要吞下的不是手中的豆腐脑,而是面前的这一碗大美人。
苏二娘亦好奇道,“难道我们周围有人?”
沈书韫点了点头,自从简禄存事件后,梁知远有意无意地给沈书韫透露,意思是遇到危险要呼喊,周遭便有人相救。
可梁知远只是声称是宅子寻常的护卫,因为是邻居,所以,沈书韫捡了个大便宜,顺便用用。
亦不知沈书韫有没有完全当真,这可不是寻常护卫,而是梁知远的暗卫。
三人从“七雅书铺”出来,直奔文渊书局,不管三姐妹商议得如何,都是纸上谈兵,最重要的还是要实地了解。
毕竟,三十六计,行动为上!
正所谓知己知彼探虚实,百战百胜生意经。
去临京城生意最好的书局,一探究竟,往后“七雅书铺”便有了个样板。
永福坊在朱雀街西南角,朱雀街和玄武街交叉路口,这是黄金地段。
临京最大的书局便坐落于此。
沈书韫掀开马车帘子,此时天上的日头尚未完全出来。
眼前出现足足三层楼阁高的建筑,朱漆门柱,三人合抱方能围住。
“文渊书局”四个大字以螺钿镶嵌,借着天光,正珠光流转,熠熠生辉。
两侧楹联书写着“书海涵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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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流澄鉴千秋月;文渊纳地,掇古斟今一脉香”。
好气派的书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般壮阔的气象。
进进出出的学子,有人身着澜衫,有人鲜衣亮眼,有的却寒酸不已。
听说,当朝许多朝廷重臣发迹前,来临京第一时间就选择到书局沾沾运气,而后都莫名高中,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
以至于,这书局后来还被当成了入仕福地,无论什么样的学子,也都想从书局吸一口文气,不求荣登三甲,唯求榜上有名。
沈书韫、苏二娘和柳摇金三人,从外仔仔细细观摩了一下,跨进一楼大堂,眼前便出现了一个个书垛子,想来这些都是好卖的书。
刚拿起一本,书局外瞬间传来一阵哄闹,有一种紧张的气氛附身而来。
“让开!让开!”
转头呜呜泱泱,一群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涌进书局。
沈书韫正要开口与柳摇金等人说话,突然出现一名红衣男子,逆光入眼。
身形颀长,一派修整齐阔的气质,又藏了满身肃杀。
男子快步走近,才看清他,通体绣有飞鱼纹的红色飞鱼服,三山帽。
“庞,阎罗。”
柳摇金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就差哈喇子流下来,“好帅好帅!”一脸花痴的模样,简直像个饿死鬼。
“临京有三怕,这其中之一,便是这庞阎罗出现在你跟前。”
“他来了,一准有案!”
耳畔传来学子低声细语,沈书韫三人方才已被一阵人风卷退,紧贴门背,不敢动弹,苏二娘不敢出声,只有柳摇金尝试探头探脑地看人家!
一楼大堂,立马来了位胖管事,陪笑迎了上去,还未来得及开口。
男子一声令下,“谢通天在哪里?”
胖管事扯上腕边的衣襟,拭了几下额头上的汗珠,“大人,谢老板去拢县督办书舍去了。”
沈书韫一行见与自己无关,便贴门缓缓转身,抬腿三两步,准备离开。
众学子望向她,皆屏气凝神,瞪目圆视。
“在场的一干人等,不许离开!”男子顿言。
随即,沈书韫三人便被几个面色如衣装一样黑压的人,反手阻拦,还将三人负手捏住。
男子剑眉星目,盯着眼前女子的下半身,“今日凡是触碰过这本书的人,通通不许走!”
柳摇金一改柔弱,死命反抗,欲挣脱束手,可到底纤瘦的身板,抵不过这些明显练家子的力道,“你们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男子嘴角微动,面色如一,“临京城,我就是王法!”
“大人,您是因我们手里的《马经》才抓我?”沈书韫见他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书,见来硬的不行,便话锋一转。
“边关战事紧急,有人趁机捣乱,以致马瘟爆发,北镇抚司近日查到与这本《马经》有关。”
“朝堂之事,与我何干,我刚拾起的书,怎地恰好就是这本?”柳摇金不知哪儿来的胆量,前头还在夸人帅,这会儿又神色坚定,面容不惧怼了回去。
旋即,又瞬间挤满笑容,“嗨!我就是看看嚒,大人我真的刚拿起……”
话音未落,柳摇金言辞被阻。
“给我搜!"
50. 打假粗制滥造
真晦气!明明只是来临京第一大书局参观参观,谁想到碰上这样的事。
书局很大,只见这些人上楼下窜地一阵忙活,见掌柜的不在书局,折腾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也将三人放了。
三姐妹三步一回头地看向“文渊书局”。
“太大了,不好,事儿多!”苏二娘一脸不满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柳摇金弯了弯嘴,掠过一丝不屑,“谁还嫌钱多嚒?你嫌?你嫌嚒?”整张脸就要怼上苏二娘。
沈书韫拉开二人,刻意走在他们中间,此时的朱雀街上,人来人往,她伸手左挽一个,右拉一个。
为了缓解方才被惊吓到的情绪,沈书韫提议,“我们附近的兰乔寺转转吧!”
兰乔寺,隐于临京朱雀街分支——兰乔街上的一座已有百年历史的名寺
据说,整座寺庙长满了各种兰花,不知从哪一个朝代起,便被命名为“兰乔寺”。
有人来寺庙,嘴里常常念叨,“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兰乔寺是一处净地,距离“文渊书局”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远远看去,一道高耸入云的墙,将兰乔寺与外界几乎隔绝,走进里面,除了各色兰花,最多的便是高低相间的榕树。
还有阶梯小径,蜿蜒曲折,清幽抚人,还真有种“墙内幽兰满寺,墙外烟火漫天”的反差美。
而所谓的“外界”,其实是各色商户,不得不说,临近的商户,纸坊、烟火铺、酒楼、金铺,还有古玩铺,生意都十分火爆。
烟火铺开在寺庙旁,居然有一种合情合理的味道,毕竟,进入寺庙得上香或烧烛,烟火铺不正好就销售这些玩意儿么?
纸坊亦是,为了防止失火,南朝明文规定,烟火铺不能售纸/钱,好了!这生意就只得做纸坊的顺带做,亦是合情合理。
主要是兰乔寺每日香火丰盛,周边的铺子生意相当兴隆,纸坊和烟火铺亦不例外,真是发财了发财了!
沈书韫几个投来羡慕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开早知道来这儿买纸得了,还辛辛苦苦卖什么书?
人们大多认为这些商户都是沾了兰乔寺好风水的缘故。
都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兰乔寺成为人们祈福许愿的地方,哪怕进寺院上支香,安静地坐会儿,能让人神清气爽。
三人一同穿过高大的门墙,进寺便是一坡梯坎,灰白的石阶蜿蜒向上,青苔在缝隙里探头,两旁低矮的榕树,一路抹斜直上。
往上大约三十步梯坎,迎面而来的是平整的院坝,而院坝正中间,是一棵高大的榕树,树牌上写着已有四百年树龄了。
榕树正对面,是寺庙正殿,此时,山门还半掩着,朱漆剥落露出了木头的筋骨。
香客三两成群,有老妪,也有像沈书韫一般的年轻娘子。
正殿檐角悬着铜铃,风吹过不忘懒懒地响两声,佛像金身有些暗淡,看上去年生确实有些久远了。
佛像垂目看向正捧着香支的人,好似能看穿所有来人的心事,自然也能一目了然,看穿沈书韫三人的心事。
这年头来寺庙的,不为求财求子求姻缘,就是求家人平安,很少有人求天下太平,国富民强。
殊不知有国才有家,求天下太平不应该放在首位么?
沈书韫从前就常去寺庙,不过,多是申夫子带着一起去,那时候,她求得不外乎书铺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而申夫子嘴里念念有词,又囫囵吞枣,沈书韫没有听清过一次,好像有一次从耳边传来了两声“神灵保佑,安息”!
保佑谁?她不知道,毕竟年龄尚小,记忆很是模糊,可当沈书韫再大一点,似乎就再也没有听过申夫子类似的祈祷了。
沈书韫看向一旁的姐妹,大家都各自虔诚地祈祷着。
沈书韫经事越多,越明白求神不如求己,这也是申夫子从小教导她的,也因此督促她读书写字,没有一天松懈。
可不管天地神灵是否存在,保持一颗敬畏之心,总是没错的。
柳摇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出一本书。
三人最后起身抬头,苏二娘淌了一脸的泪水,柳摇金和沈书韫都不约向她递去了手帕,她在为囡囡祈祷。
沈书韫不止一次向梁知远打探过囡囡的情况,梁知远每次都摇头,便没有了后文。
囡囡是死是活?没有人知晓,如果她还活着,祈祷菩萨保佑她被好人家供养,如果她不在这个世间了,希望菩萨保佑她下一世投个好胎。
清晨的眼光透过雕花木门,在“七雅书铺”的柏木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书韫指尖轻轻拂过一排书脊,尘埃如缕缕轻烟,在光束中起舞。
她停在《四书章句集注》的刻本前,这是申夫子生前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每一处刀痕拓印,都凝结着他老人家的心血。
“娘子,周大人要的《楚辞集注》已经装帧好了。”
阿香捧着一摞新印的书册从刻房出来,脸上还有几滴墨渍,这是他们去寺庙时,印刷铺送来的。
沈书韫接过书册,拇指抚过封面上凹凸有致的题字,这是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刻的版,每一笔转折处,都力求还原精美刻本的神韵。
“用青檀皮纸,还有靛蓝色布面。”沈书韫温声嘱咐阿香,毕竟,周海源大人是个内行。
阿香点点头,正要转身,书铺大门突然闯进一个人。
此人一身青袍,文质彬彬,有些呆板模样,甩了几下衣袖,带了一阵风,惊动了门口书架上正晾干的宣纸。
此人正是那一次闻风而来的学子,人们称他邹举人。
“沈掌柜,出事了!”邹举人从怀中掏出一本装帧粗糙的册子,沉沉地拍在柜台上。
沈书韫疑惑地拿起,只见封面歪歪扭扭地印着《四书章句集注》六字,翻开内页,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字迹甚至模糊难辨。
“这是......”
“城西‘文汇斋’的新货,一本只要一百五十文,你看这本书当中竟然还把‘曰’写成了‘日’字,太离谱了!这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邹举人从旁一边慢吞吞地讲述,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依旧文弱书生一般的呆板。
沈书韫双手拿着这本书,微微颤抖,她转身从柏木架上,取下自己前两天才印完送来的书册。
两相比较,这个版本的粗劣程度,简直不忍直视。
据说,这家书铺来自城西,也就是西市的书铺,沈书韫前前后后回想半晌,未曾得罪别家书铺。
可为何它会这般做?这样做对它的好处是什么?这些疑惑都深深地刻在了沈书韫心里。
如果这样的书籍一旦流入市场,那么“七雅书铺”刚刚起来的名声,便会因劣质书籍而受到牵连。
不管这册书是否为“七雅书铺”刊印,从封皮到内容,和“七雅书铺”的几乎一模一样,买书之人真假辨知。
可从某种程度上,还是扰乱了人们对书铺的印象,往后,倘若再要来书铺买书,可能心里都会打退堂鼓。
毕竟,直接换口碑更好的书铺,比如,“文渊书局”,不更好么?
沈书韫伸手再摸了摸这本书,阿香赶忙凑过来看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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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惊呼道,“天呐!这是最次的竹纸,墨也掺了好多水,都晕开了。”
沈书韫合上书册,纸张粗滥造的触感,闻着刺鼻的味道,她的胃部一阵阴阴绞痛。
沈书韫抚了抚腰,“我去会会这家铺子的掌柜!”,随后,解下围裙,眼中闪出一丝决然。
“可是,咱对这家书铺都不了解,娘子,等柳摇金姐姐来了,陪你一同去吧,二娘姐也忙得不见人,我不放心你一个人。”阿香关切道。
“来不及了!”话音未落,沈书韫三两步决决然出了门。
城西,也就是西市的“文汇斋”书铺,门庭若市,与“七雅书铺”的清雅,形成鲜明对比。
沈书韫跨过门槛,店内挤满了清一色的读书人,在争抢那些廉价粗陋的书籍。
柜台后,一个衣着圆领锦衣的中年男子,正高声吆喝,“新货!新货!《四书章句集注》科考必备,科考必备!单册一百五十文,买三送一!”
声如洪钟,却如实锤砸中人心,沈书韫径直走到柜台前,将两本书并排放下,“请问你是掌柜吧,请你解释一下!”
男子眯起三角眼,看了看女子,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脸上随即堆出一脸假笑。
“开门做生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何问题?”
“可盗版他人心血,掌柜的不觉得羞愧吗?”沈书韫声音不大,却让几个客书停下翻书的手指。
男子瞬间收起自己脸上的笑容,顿时抓起盗版书,故作高声。
“诸位都是饱学之士,通情达理之人,来评评理,我甄某印书造福贫寒学子,有何问题?”
旋即,他翻开书指着价格,“你们‘七雅书铺’得卖到一两银子,我这才一百五十文,我让更多人有书读了,我问心无愧!”
不少学子第一时间附和,当即赞同甄掌柜的言论,人群中突然有个穿着补丁长衫的年轻学子,甚至帮着说话。
“甄掌柜的书便宜,我们这些穷秀才,才能买得起书......”
“便宜不等于偷工减料,粗制滥造,这版《四书章句集注》错字连篇,纸张不过一年就会脆裂,学问岂能如此儿戏?”沈书韫甚至有些恼怒。
甄掌柜冷笑一声,从柜台下搬出一块雕版重重地砸向台面。
沈书韫倒吸一口凉气,这竟是阿原版粗制仿制品,一看就线条粗劣生硬,毫无细节,更谈不上精美。
“‘七雅书铺’的沈书韫,沈娘子,我识得你,可此一时彼一时,时代变了,我花五个学徒三天之内,便可刻出这样一块版,印一千本不成问题。”
“至于您那一套慢工出细活,精细造作的手艺,还是留给像周大人那样的达官贵人吧!”
甄掌柜说这话,竟有一丝得意,他对“七雅书铺”和自己的了解让沈书韫吃了一惊。
沈书韫感觉身体不听使唤,一阵眩晕袭来,她伸手要扶着柜台,指尖不小心触到那块雕版,木刺一瞬间扎入皮肉也浑然不觉。
回想起当初,阿爹为了刻好这一套版,亲自赴杭州查阅了七种不同的版本,每一处都反复推敲、修改,直到改无所改,可面前这块......”
“甄掌柜。”她深吸一口气,“书籍承载的是千古智慧,不是集市上的萝卜白菜,您这样做,毁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是读书人对文字的敬畏。”
甄掌柜一脸不耐烦,“你少跟我扯这些清高言辞,这年头,卖书就是一门生意,我并未强买强卖,我做生意,能活着才是王道!”
男子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说了句,沈书韫顿时脸都绿了……
51. 梅花苑闹笑话
“我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把原版卖给我,我俩利润三七分,你三我七,反正是个娘们儿,能干出什么名堂?”
话音刚落,沈书韫猛地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还撞翻了身后的书架,几本盗版书一时间散落在地,内页上露出几近扭曲的字形。
她弯腰拾起,指着其中被印反的一页,“甄掌柜,您连‘左右’都能刻反,真是少见的人才,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书册?”
甄掌柜避重就轻,东拉西扯,“清高什么?”
“你还不是靠男人,舔着脸在这儿,同我讲什么敬畏之心,讲什么是书册!我呸!”甄掌柜又将声音提到隔壁铺面都能听见。
突然间,店内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一页印反的错版上。
此时,一个中年秀才手里牵着的孩童,正好与书页齐头,指着它天真地说,“爹爹,它们好像在照镜子呀!咯咯......”
甄掌柜脸色瞬间由红变绿,一把拽过沈书韫手里的错版书,当场撕了两半。
大声吼来,“你给我滚出去,臭娘们儿,不卖就别在这儿碍着我的生意。”
沈书韫并未被眼前无理又粗暴的男子吓住,她伸手用力握了握另一只手,挺了挺腰背。
又弯下腰,将撕毁的书页一片片拾起,撩了撩有些飞乱的裙摆,跨步准备离开。
旋即,又忽地转身向周遭的学子说道,“明天起,‘七雅书铺’会推出借阅书籍的方式让大家看更多的好书,也就是不需要买书,可以从书铺借书。”
“任何想要学习《四书章句集注》的人,都可以来借,我定以最低价借出正版,而不是现在这般粗制滥造的版本。”
语落,店铺内矗立的学子一片哗然,沈书韫身后传来甄掌柜气急败坏的叫骂,以及学子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走出“文汇斋”来到街上,沈书韫抬眸看向天际,阳光刺痛了双眸,她低头看向手中的残页,一滴泪水落在“集”字上,墨迹微微晕开。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姐姐,娘子!”原来是阿香,她气喘吁吁地跑来。
“邹举人带了几位同窗在铺子里等你,说是一定要买《四书章句集注》的正版。”
沈书韫擦去眼泪,将几页纸顺势拢入袖中,同阿香快步回了“七雅书铺”。
到了书铺门口,沈书韫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缓缓抬头看了看牌匾。
“七雅书铺”四个大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阿爹起的名,亲手凿刻的字。
那些叮嘱仍言犹在耳,就好像这四个字一般,历经风雨永不褪色,亦用不退让。
沈书韫对阿香笑了笑,“走吧。”她轻柔地说道。
同邹举人和学子们做了一笔生意,而这次卖书却比任何一次都让人更有成就感,沈书韫还赠送了大家精美的册子,以表谢意。
她内心坚信真正的学问是经得起任何风浪的,正版书亦是。
当日晚上,柳摇金和苏二娘一同从西市回来,在书铺与沈书韫一同商量事情。
“我要搬家了,大妹子!”苏二娘一脸笑盈盈地说道。
沈书韫一时不敢相信,抿了抿嘴,“在这个小房间还是委屈你了。”说着看向苏二娘住的小房间,脸上一抹淡淡的失落。
“什么时候搬?”沈书韫问了一句,垂目低首,盗版书的事情到现在,依旧如鲠在喉,虽然方才高兴了一会儿,可天天相依为命的姐妹,如今就要离自己而去了......
一时间伤感涌上心田,再窜上鼻尖,化作汩汩眼泪,瞬间噙满双目,在红色血丝见证下,夺眶而出。
柳摇金和苏二娘一时间面对沈书韫的反应,有些手足无措。
平常和她开玩笑都是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今日话头都还尚未完全打开,就败下阵了?这着实令他们二人有些震惊。
惹哭了,好了,得想办法哄好!
柳摇金和苏二娘原本坐在院子藤椅上,即刻,起身半蹲在沈书韫旁边。
“书韫!”
“大妹子!”
“我们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就不知怎样才好,于是就想和你开开玩笑嚒,我们不是有意要欺骗你。”
苏二娘伸手想要轻轻地摇一摇沈书韫,却不知道自己的力道是藤椅,以及藤椅上身轻的沈书韫所不能承受的。
苏二娘激动得两下一摇,竟将沈书韫摇出半截藤椅,要不是一旁的柳摇金迅速拉住,沈书韫整个人恐怕都被摇趴地上了。
沈书韫此刻情绪浓烈达到极点,又加上之前甄掌柜的一番羞辱,尚未完全褪去,在心里打转。
“倏”地一下眼泪飙了出来。
今日这般脆弱?是遇到了什么事?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苏二娘一时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张牙舞爪,左手打右手,右手拍左手,上演自我“惩罚”。
自言自语,“我叫你吃得多,力气大,还把大妹子差点扔出去,我叫你吃得多,拉得多,把大妹子差点搞蒙啦......”
沈书韫一听苏二娘在那瞎念经,而柳摇金又在一旁不断地解释。
二人双双道歉,说是看她整日在刻房和印刷铺之间忙碌,为了不让她过于操心,便把租房搬家这件事俩人一合计商议,就办了。
原想着,因为他们就搬来“七雅书铺”对面,整日亦是门对门,窗对窗的,想来沈书韫亦不会反对,况且,还给她留了一个房间和一处绝好的地儿。
大体就是能解决的,二人自个儿解决了,解决不了的,再请沈掌柜出马。
沈书韫看着二人好似唱双簧,面前不断地比划,忍不住笑了,说话时还破了音,“那王举人呢?”
“他几乎日日都要来书铺转转,同我说两句话,说到他,我确实有些日子没见着了,也怪我,天天忙东忙西的。”
柳摇金说王举人告老还乡了,正好腾出这么个地儿,和苏二娘眼都不眨地就租了下来。
“大妹子,都收拾好了,其实,今天我们今天就是想带你去认门儿。”
沈书韫对对面可太熟悉了,不过说到熟悉,亦不过是外观,她听这么一说,的确很好奇,他们收拾成什么样了?
王举人的宅子原本是一座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青砖黛瓦,檐角微翘。
门楣上从前悬挂着的是褪了色的匾额,匾额上写着“听松居”,沈书韫定睛一看,如今换成了新鲜的“梅花苑”。
名字还是苏二娘起的,从“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得出的名儿。
听罢,沈书韫一改委屈的脸色,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直勾勾看向苏二娘,“哟!我们二娘亦是有文化的人嘛!”
苏二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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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烟,转到沈书韫跟前来,得意地拍了拍她圆润的胸脯,爽朗地应声,“那是!近黑者黑,近朱者郝。”
语落,沈书韫和柳摇金“噗呲”一笑,迅速转为开怀大笑。
“哈哈哈。”
“那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的二娘嚒!”柳摇金笑岔气,拿着扇子抵住她胸口。
沈书韫打着嗝继续笑,“她这么说亦是没错处的......”
苏二娘能把“赤”字升高难度,念成“郝”,全赖在通县时,隔壁邻居有一个女子叫“郝花瓶”。
那时,苏二娘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反反复复向沈书韫叨叨过,就这么水灵灵地记下,现在还滑溜地用上了。
“讨厌,要不要继续!”苏二娘跺了跺脚,一个人跑着进了宅子,躲了起来。
沈书韫二人叉着笑疼的腰,向对方使了个眼色,又转向宅子。
二人完全推开宽大的木门,迎面便是一方青石板铺就的天井,居中央,沿着深深浅浅的绳索痕,好像在诉说着它的年岁。
旁边是两眼灶,可以放置两口大锅,这里原是王举人母亲的“战场”,他的母亲亦靠制卖豆腐,将王举人拉扯大,并一直支持他的科考之路。
并且,对周围人亦是友善相待,所以,从始至终,他母亲操持的豆腐生意都特别好。
可很奇怪的是,王举人学问再深厚,每一次考试总会出现各种突发事件,以至屡屡落榜,但她的母亲依然鼓励他继续科考。
直到王举人五十岁的一年,才勉强考中了一个举人,亦是这一年,他的母亲与世长辞了。
王举人为了纪念他的母亲,将天井、石磨都保存的很好,希望有一天需要之人再次重启她们。
听说苏二娘亦制卖豆腐,想要借此租房卖豆腐,王举人欣然答应。
他甚至一度认为是母亲在天之灵,在引导他,继续将她老人家“与人为善、勤劳致富”的理念发扬光大。
所以,看在同为卖豆腐的女子,他便二话不说,爽利地租了。
只要答应将它们尽量保护好,便是极好,也算是母亲善意的“另一种传递”。
天井的左侧原是书房位置,当年王举人为了照顾母亲,主动将此摆了两盘石磨。
磨盘上似乎还有经年累月留下的点点豆腐渣痕,在光亮中泛着湿润的光。
墙角用作置放竹篓和箩筐的地儿。
苏二娘的豆腐作坊就设在这前院,宅子的一楼被改造成豆腐铺面。
原本的厅堂里,王举人题写的“宁静致远”的匾额下,如今摆着三丈榆木条案,上面便可摆作一块一块的豆腐。
靠墙的博古架上面,青花瓷换成了大大小小的陶罐儿,里面打算盛放酱油、豆豉和各色酱菜。
穿过厅堂,往后院去,要经过一条窄窄的走廊,这里原本挂着王举人祖宗的画像,如今空了,柳摇金建议换成了晾豆腐用的竹帘。
后院比前院可幽静多了,一株老梅斜倚在墙角,树下摆放着石桌石凳子,这里是品茶会友的雅处。
其实这一处,是他们二人专门为沈书韫预留的,就她自己安排咯!
“七雅书铺”后院会客的地方,实在是太寒碜了,倘若以后生意做大了,还在小院会客,亦配不上她沈老板,他们是这般打算的。
宅子的精华,定数二楼了!
52. 举国捉襟见肘
苏二娘和柳摇金租下了整个宅子。
二楼原本有三间房,最东头和最西头各一间卧室,属柳摇金和苏二娘的卧房。
朝南的主室,原本是王举人的书房,现在已被柳摇金收拾出来,供沈书韫做卧房了。
主要考虑到她一个开书铺的掌柜,少不了收藏许多珍贵的书籍。
这间宽大的书房里,两侧的书架,还有立地箱柜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七雅书铺”无论卧室还是刻房、大堂都是逼仄的。
倘若沈书韫能够搬过来对面住,可以给书铺腾出更多的空间放书。
之前与苏二娘用作卧房的房间,就可以当做库房。
况且,现在书铺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了,眼看着客人越来越多。
刊刻凭证下来,又是刻板,又是做书的,现在有了对面这个地方,就不用担心场地不够了。
沈书韫看着二楼回廊的栏杆上,还有几盆兰草,兰草是娇贵的植物。
柳摇金说是她从以前住的地方搬过来的,到了这儿长势更好。
宅子更妙的属它的楼梯——不是常见的直梯,而是贴着墙壁盘旋而上的木梯,踏上去还会发出清脆的“嘎吱”声,
“这是钥匙,诺!大妹子。”苏二娘咧着嘴伸手,呵呵笑了笑。
沈书韫前脚才被这两个女人惹得流眼泪,后脚就给了这么大的惊喜。
“你们租房一定花了不少钱,你们哪来这么多钱?特别是二娘,我还不知道你?”
沈书韫揽着袖子就要回书铺,给俩人拿钱。
二人一把拉住她,“我柳摇金好歹也是混迹临京多年的人,说了我是最有钱的,不过我们都指望着以后你带我们起飞嚒。”柳摇金晃着沈书韫,绵音响起。
“大妹子,你就别磨叽,我们陪你一起去搬家,今晚我们姐妹仨就能窝一起了。”苏二娘伸手亦拽了拽沈书韫。
“而且,当初在通县要不是你捞我,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喝西北风,来临京,你看我豆腐生意多好,我挣了不少钱勒。”
看得出来,苏二娘为了让沈书韫安心住,使出了浑身解数。
还说王举人回了老家,就不再轻易回临京。
所以,柳摇金将全部的身家拿出来,租了三年,本来不太够,苏二娘添了,正好!
沈书韫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感动,她太清楚这天大地大,尤其是这繁荣的临京城,能有一个知己相交,已是万幸,何况现在是两个。
她的声线逐渐模糊,“谢谢你们!”
三姐妹拥作一团,幸福地为彼此擦拭鼻涕,还是眼泪?
书集园游会时间匆匆而过,虽说结束了,皇帝和一众官人亲眷,在明府行宫又多留了些时日。
明府行宫正殿内,一身明黄绸袍侧靠着蟠龙椅,这个姿势是皇帝近年来最爱的。
从前笔直的身子,在几十年来昼夜不歇、批阅奏折、处理国事、培育皇子的过程中逐渐弯曲,以至于现在只能靠抱枕,搁着扶手来支撑自己的身体。
心说,朕真是老了,希望太子能够争气一点!
底下拥了几位重臣,正交头接耳议论肃北使臣的嚣张。
肃北的王爷献上了四匹他们那儿才有的汗血宝马,以及一块和田玉雕刻而成的、四宫格排列的“皇帝万岁”的字样。
还有十几箱兽皮,以祝贺皇帝的寿辰,可在交换两国国书的时候,却出了问题。
看了国书,皇帝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吩咐使团先去凝云宫稍作休息,以缓解多日以来赶路的疲惫。
而后,皇帝双眉紧皱,半晌默语不言,只在蟠龙椅上一声不吭。
国书传下来,陈王最先接过手,看完头顶顿时冒着火气,“岂有此理,这肃北压根儿没有诚意。”
喻道成在一旁问唐国公,“肃北这一次的条件为何?”
唐国公主持此次肃北和谈一事。
“战马三万匹,皮毛五万条,还有刻板五万片,以及药材,再者继续扩大在通县周边的互市范围。”唐国公一脸肃然回应道。
对于战马、皮毛和药材都是以往和谈条目中的常规,可此次,刻意提出了刻板,而且是南朝有关“医学”“农学”和“药材”类的刻板。
肃北重视药材,往常希望从我们这儿交换,毕竟有些药材只在特定的地貌环境中才长。
可这一次,他们却要求我们给出医药类的刻板,他们倒是懂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
哪怕南朝不供药材,他们还可以通过药理去别国采买,这算盘打得真是远洋都能听到。
于南朝而言,实际也需要肃北的药材,肃北地处高原地带,比如,冬虫夏草、雪莲花、藏红花、铁棒锤、沙棘、黑枸杞、黄芪等,这些药材就是南朝非常稀缺,而肃北才有的。
本就药材互通互惠,无可厚非,可这数量的战马怎够我南朝将士所用?就这一点,实在是很没有态度,皮毛亦是。
陈王躬身越出,拱手作揖,“父皇,儿臣认为此次肃北来和谈,诚意明显不够,建议打回国书。”
殿内刑部尚书罗义,泰然立于喻阁老一旁,此时亦忍不住开口问唐国公,“倘若依陈王殿下所言,我们退回国书会如何?”
罗义只是一介文臣,定然对边境情况了解有限,对于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唐国公向上看了一眼皇帝,没作正面回应。
按照目前两国情况来看,如果一旦进入真正的战争状态,南朝国库不济,战时后备定会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而肃北近来新换可汗,且一上来就给军队奖励,士气振奋,当下战斗力应该是不弱的。
梁知远幽幽地看了一眼唐国公和方才提问的罗义,淡声道,“既然肃北新君上任三把火,可为何还要来与我南朝和谈?直接一场战争打过来,不是更省事?”
皇帝此时耷拉着迷离的双眼,突然翻了翻眼皮,朝向梁知远看来,缓声道,“知远可是在迎接使团的时候,发现了什么新情况?”
梁知远双手合拢作揖,“回禀陛下,臣在接待使团过程中,无意偷听到肃北虽是新可汗登基,可兵权却有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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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掌握在他的兄弟手中,意味着,如果真要打仗,他们内部未必能做到同心。”
皇帝一惊,“原来如此!”
陈王此时铿铿然瞥向梁知远,“看来,我们必须打回国书,重提条件,让他们不敢不答应。”
皇帝看了看臣子们,点了点头,后又侧躺了下去,一番冥想,司礼监掌印公公拂尘向前一挥,众臣便悄悄行礼退下。
肃北使臣收到国书,虽然意料之中,但还是熊熊燃烧着不死之心,居然向南朝提出两国进行技艺切磋。
殿内皇帝听闻,面色愠怒,却不得不应承下来,倘若不接受,难以显示大国风范。
这接受,又让人肃北骄傲一番,反正接不接都骑虎难下,使团人在南朝,只好应下。
技艺切磋?什么技艺?
几位重臣手指在空中不断地虚晃,商量派出工匠现场比拼,我们应如何才能赢。
大家兴致勃勃地商量对策和计谋,这其中的技艺就包括刻板切磋,这显然我们南朝定会赢过肃北。
可第二项技艺,驯马,有大臣当场怀疑,这也算技艺比拼?可按照肃北的要求,技艺比拼里就包含这一项,很显然,肃北号称马背上的民族,我们南朝在这一项上面会失败。
第三项还提出了比武,也就是两国勇士来一对一比武,大臣们其实都看出来了,肃北此次是想以武力威慑南朝,肃北人虽然骁勇善战,可南朝人亦不是吃素的!
皇帝半闭着眼摇头,将肃北奏章往地上一摔。
“他们这算盘珠子都算敲坏了,还想偷师我南朝刻板手艺,不仅如此,还敢舔着脸跟朕要东西,我看这个新可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顿时,殿内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出声,旋即,皇帝问了句唐国公。
“朕这么多年来,对他老子仁至义尽,没想到这新上任的可汗这般不识好歹,唐国公,朕问你,打肃北,我们胜算多少?”
唐国公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脸上的肉似乎惊跳了两下,拱手作揖。
“回禀陛下,如果真要打,我们南朝的胜算亦是有的,只是苦了百姓,陛下宽厚,不尚战争,这一次肃北确实过分了,还请陛下息怒!”
唐国公的话其实已经非常明了了,南朝经不起折腾,否则,南朝百姓的日子,将一夜回到当初潦倒时刻。
况且,现在国库堪比夜空还空,如果真要打起来,南朝的胜算亦是微乎其微。
时下,又陷入了一阵僵局。
喻阁老见没人敢吭声,缓声道,“陛下,肃北在即,我们再怎么样也得在比拼上胜过,否则,就着了他的道儿。”
“至于,另起和谈条件,我们可以晾着他们,反正着急的不是我们,先吃好喝好招待好,至于何时和谈,不还是我们说了算。”
三十六计,拖!为上策!
唐国公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这只是缓兵之计,最关键的还是得充盈国库,我南朝财力雄厚了,腰板儿才真正直起来!”
说到底,就是没有钱,国库没钱,可钱到底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