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怨[明]》
1. 第 1-2.5 章
万历十八年,庚寅年,冬日。朝鲜,江原道,春川。
春川的市集里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随便对着队伍扫一眼,就会发现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女性。而如果你好奇跟着那个队伍一直走到排头,就会发现那里并排坐着两个巫师打扮的男人。
而之所以他们面前的队伍能排到这么长且都是女性,原因也实在是很好理解,因为就算是路过看热闹的男人,看了其中一位的长相后,也不得不称赞一句——
“脸长得真好看啊。”
“谢谢这位公子的夸奖,不过你还是要排队哦,毕竟还有这么多姐姐在等着呢。”
两位巫师里穿着鲜艳夸张的那位,对着感叹的男人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顺便还眨眨眼抛了一个媚眼,把那男的惊得一震。
这种本来只适合美艳长相的女人做的表情,到了这个男人脸上非但看起来不恶心,反而带着一种灵动的俏皮,倒显得那个媚眼里没了情色的成分,变成了纯粹善意的玩笑。
“哎呀姐姐,你看着就是有福之人啊,新媳妇对你很好吧,你看看这手,原本为了干活变得这么糙,这才闲下来多久就变嫩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呀。”
“真的吗?啊哈哈哈。”那个男人眼看着一个满脸褶子的大妈坐到了那位巫师的跟前,被对方三言两语就哄到眉开眼笑的。
“我就说惜风看手相真准,连我最近娶了小儿媳妇的事你都一下看出来啦?”
“那是,姐姐辛苦了半辈子,那福气可还在后头呢。”
“瞧瞧,还是惜风知道疼人啊,男人要是都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这位大妈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她翻出一个装米的小袋子,往掌心里倒出一把米来,一门心思地在那数着要付给惜风当酬金的米粒。
至此,旁观的男人心里已经明白了,惜风摊子面前之所以能排那么多女人的原因。
然后男人又好奇地将眼光瞟向另一边,就在惜风的隔壁,坐着的是一位衣着低调得多的巫师。
同惜风面前基本上是中年女性的场面不同,这位低调巫师门口,几乎排着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女性。
而且同惜风从容应对的样子正相反,这位巫师低着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双手只顾搭在自己的伽倻琴上,偶尔拨动两声,反而是坐在他对面的女性变得滔滔不绝。
“晖啊,姐姐跟你说啊,这两天天气太冷了,晚上睡觉风都吹进屋子里,害我好几天都没睡好呢。”
女人边说边扶着额头,做出一副夸张的柔弱表情:“所以这两天白天我都头疼得厉害,晖你给姐姐看看,我这该不会要出什么大事吧?”
“抱歉,这个我看不来,因为我……不会医术。”
被女人这样一说,那位叫晖的巫师不得已抬起头来,让看热闹的男人看清了他红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对面那个正在诉苦的女人的样子。
男人几乎是跟着那些排着队的一溜年轻女人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这还真又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啊。
其实惜风的明艳已经是男人里绝无仅有的类型了,但似乎因为他本人乐观又开朗,自来熟又好说话,显得一身的烟火气,冲淡了他身上那种非人一样的美貌。
但这位叫晖的就不一样了,他的美貌比起惜风来丝毫不显逊色,而且更多了一种出尘的仙灵感。
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着已经是成年男子,却还是同婴孩一般湿漉漉的,看上去纯洁又天真。
被他无措的眼神一望,后面在排着队的女性们无不被激发出一种母性的保护欲,就连那位刚刚还在装柔弱的都瞬间挺起胸膛,一手握住晖的手连声安慰。
“姐姐没事的,你不要怕,我只是让你帮着看看,最近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被客人倒过来安慰了一句的晖,终于很认真地看向对面。
但是也不知道是他的那一双湿润的眼睛看谁都深情,还是他那张仙子出世的脸实在是让人失去抵抗力。反正那位女客人没过太久就红着脸别过头去,母性本能又被少女怀春战胜,用嗔怪语气轻轻说了句“讨厌”。
“应该没事,看不出你最近能有什么坏事。”
可惜这位叫晖的巫师,连隔壁惜风的半点风情也无,干巴巴地回了对面一句后,又低下头研究自己的琴了。
但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见到了人的女客人倒也是一样的满足,也是高兴地自己在那低头掏米袋子。
就在看热闹的男人满足了自己所有的好奇心,准备离开这俩个奇怪巫师的摊子的时候,队伍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男人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来的是位看上去像两班贵族一样的大人物。
那人有着与百姓格格不入的肥硕身材,留着平民不会留的胡须,一手捻着胡须抬着头用下巴看着眼前的混乱,而他的手下们不用命令,就开始自觉地驱赶在摊子面前排队的女人们。
“快走,是两班大人。”
本来还想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一看对面是贵族,自然是忙不迭地四散离开,连原本排队的女人们,也是低头对着两班大人行了个礼就赶紧走人。
所以不一会儿,原本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摊位面前就变得空空荡荡,两位巫师都抬起头,看向了那位弄出那么大动静的大人。
“大人,您是要看相还是驱邪啊?”
两位巫师倒是并没有因为两班贵族的身份而起任何的慌乱,依然坐在那里该干嘛干嘛。
晖只不过是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就再度低下头去,而两人中明显更精于和人打交道的惜风,则很自然地起了话头。
“看相怎么算价钱,驱邪又怎么算?”
“那就要看您到底遇上了多大的事了。”
“你们不是会看吗,不知道问我要多少钱?”
两班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踱着步走到两位巫师的摊子面前,一掌用力地拍在他们的桌子上,却依旧没有吓到半个人。
没逞上能的两班刚要发怒,却看见惜风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而他的眼神越过两班看向了他的右侧身后。
“大人您声音轻一点,鬼她正睡着呢,咱们不要吵醒她。”
2.
两班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对面说了什么,概因惜风说这句的时候,表情可谓是笑容可掬,语气轻松地就像是在闲话家常。
但等那句话安静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两班才终于意识到他话里的那些不同寻常。他白着一张脸僵硬地扭过头去,看向惜风刚刚眼神指向之处,但是那里看上去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混账,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用这种鬼神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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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试图吓唬老爷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意识到自己刚刚惊惧失态的丑样,都被眼前这两人看去的两班直接恼羞成怒,指着惜风的鼻子准备怒骂。
可是惜风的样子非但不怕,脸上的笑意却反而加深了。
只是有了那一句鬼在睡觉作铺垫,惜风的这个笑容看上去一点都不友好,他嘴角拉开的幅度看上去都有点渗人,而他的眼神始终对焦在两班贵族的身后,甚至起身绕过自己的摊子猛地凑到两班的肩膀那里,做出一副仔细端详的样子。
被一个男人猛然间近了身的两班,背上升起一股恶寒,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训斥对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很明显的吸口水的声音。
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惜风的两班,确信这声音不是来自于他,而他刚刚又检查过自己身后,确信那里空无一人。
于是这会两班是真的被吓到僵在原地,只剩一个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试图给惜风打眼色,让他赶紧做点什么。
“嗯,我这样的如花美貌果然连鬼都能迷住呢。”
然而这一会,本来已经凑上来的惜风又退了回去,两手捧着自己的脸颊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惜风一点都没管他对面那位已经浑身寒毛直竖的两班,那位大人如今身体已经抖得如同在筛糠了,但惜风反而有空朝着那个鬼的位置又抛了个媚眼。
“可是不行呀,姐姐都已经是鬼了,等你下辈子投胎了再说吧。”
“哈。”
两班清晰地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舔着舌头,好像有什么长长的不明所以的物体正巧滑了过去,连带着连周围的空气都带上了一层阴湿和黏腻,他恍惚间觉得有冰冷的液体沾到了他的耳廓上,然他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
“啊……啊啊啊——”
两班的尖叫被惜风一脚给直接踩断了,他似乎生怕两班感觉不到疼那样,铆足了力气对着他的大拇指就是一脚,在几乎钻心的剧痛之下,两班的叫喊反而戛然而止。
这位身心俱遭到重创的大人张着嘴,无声地看向惜风,不过他倒是因为这一脚而干脆地忘记了恐惧,然后读懂了惜风用嘴型无声传递的那个“闭嘴”的暗示。
“姐姐……要不要听我弹琴?”这时那位叫晖的巫师也再度抬头,只是这位在鬼的面前好像也依旧害羞,嘴里磕磕巴巴地叫了声姐姐,才眼神对望了片刻,就低下头开始专心地开始拨弦。
这位两班的人生里从未听过这样的伽倻琴音。它听上去远比一般的琴音更清澈高亢,琴身的共鸣也更为响亮,而晖弹琴的左手也不单单是在那里光是下按制造高音,他在用拇指侧腹轻轻地揉搓琴弦,制造出一种听上去像是吟唱的拖音。
在两班惊讶于这种与众不同的伽倻琴调的同时,他感觉身侧冒起一股凉意,而这股凉意刚刚爬上他的皮肤不久,又慢慢地自动远离。
两班的眼神望向惜风的方向,在对方给了他离开的暗示后自己慢慢后退,直到他耳边响起一个轻微地“噗”的声响,就好像戳破了某种不存在的薄膜一样的东西之后,那种寒意才彻底褪去,让两班再度感受到了冬日阳光的温暖。
“姐姐,你有什么冤屈要说吗?”惜风的手里不知何时起拿了一个铜铃铛,而随着他一边说话一边摇着铃铛,那位鬼魂的样子,居然在大白天里就一点一点显现出来了。
2. 第 2-3 章
“是你!”比起还没来得及回话的鬼魂,反倒是已经退出了阴魂影响范围的两班,看清了鬼魂的样子后惊叫出声。
“哈啊!!”
本来已经安静下来显得懵懂的鬼魂,在听见两班的声音后,脸色又变得狰狞起来。她凭空将脑袋扭转了半圈,鬼魂的背还对着两班,眼睛却直直地看向了他,两团幽幽的鬼火在她的眼里开始燃烧。
“死吧!”
“该死!”“定!!”
两班震撼地看着鬼魂刚要做出扑击的动作,却被那两个巫师一句话定在原地,而惜风嘴里开始念起一些超度的经文。
本来还在弹琴的晖终于也站起了身,从惜风的手里接过铃铛,代替他围着鬼魂开始绕圈,一边手里摇着铃铛,一边跳着动作诡异的巫舞。
那个鬼魂被铃铛和舞蹈吸引住了所有的注意力,脑袋不停像拧麻花一样地原地绕圈,眼睛始终关注着晖的动向。
“此生已了啊怨也无用,不如投胎呀早日归去……”惜风的念词渐渐带上了音调,就像是在专门唱一首献给鬼魂的歌谣,“敕就等众呐急急超生!”
在惜风唱完最后一句的同时,晖从胸口夹出一张符篆,一挥手钉在了鬼魂的额头之上。
本来懵懂的鬼魂因为这张符篆,突然开始疯狂挣扎起来,然而轻飘飘的符篆却重逾千斤,压着鬼魂朝着地面不断地佝偻下去。
在符篆的尾部接触地面的刹那,它突然无火自燃起来,连着符篆底下已经被压成一团黑烟的鬼魂也一起剧烈地燃烧。然后在一阵略过众人耳朵的尖叫声里,那张符篆彻底燃尽,变成了几簇清白的烟灰,被风一吹,消失在了已经冷冷清清的市集之上。
“她,她她这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两班这会是吓得面如土色,一只手指抖了半天,才指对了那一地烟灰的方向。
晖对着鬼魂消失的地方沉默地看了一会,然后把手里的铃铛交还给了惜风,全程连一个眼色也没落到两班的身上,就开始自顾自地收拾自己的伽倻琴。
惜风也是把摊子上面摆出来的杂物一一收回自己的箱子里,压根不在乎那些本来已经躲远了的家丁,又聚集回了两班大人的身后。
“大胆贱民!我在问你们话呢!”被两个巫师无视许久的两班,在歇了一会后,终于底气又回来了,于是中气十足地对着他们吼了起来。
“嗯,只可惜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把她当个恶鬼直接超度了,这样的话,这孩子恐怕来生的命也会很苦的吧。”
惜风停下手中收拾的举动,转过身对着两班伸出了手掌:“不过总之谢谢大人光顾小的两人的生意,连看相带驱鬼总共一吊天朝钱。”
“什么?一吊天朝钱,你们是来抢的吗?”
3.
有那么一瞬间,晖的注意力终于离开自己的伽倻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位两班,然后看着他恼羞成怒地指责自己两人贪得无厌。
而从两班大人脸上认真的表情上看起来,他的愤怒似乎不是来自于他性格吝啬,而是真的感觉到自己被他们两个巫师敲诈勒索了。
“你看吧,哥早就告诉过你,一吊天朝钱这个价没人愿意付的。”
惜风收回了手,很随意地撇了撇嘴,顺便念叨了晖几句,就像是普通的长辈在念叨自家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
“人家大人开一天宴会,都不一定用得上一吊天朝钱。”
晖歪过头仔细地看着两班,他那个小鹿一样干净的好奇眼神,虽然很容易引发女性的母性本能,但对于两班这种习惯了鱼肉乡邻的肥头大耳的可恶男性来说,晖这样的存在,只会引来嫌恶。
好死不死的是,晖偏偏还在这时又加了一句他以为的理解:“也是,我都忘了朝鲜是多么贫穷的一个地方了。”
“混账小子!!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你一个贱民你哪里懂什么是贫穷富贵?!”
晖的这句话彻底引燃了两班的愤怒,他虽然只是春川地方上一个小小的无职乡班,在他的头上还有那些在春川当官的大人们,那些大人们头上还有京城汉阳的那些贵人们,他当然是明白自己不算是什么富贵之极的人物。
但这话来自汉阳的贵人们可以说,春川的大人们可以说,却轮不到晖一个区区当巫师的贱民来说。
“大胆贱民,竟敢敲诈两班贵族,甚至还妄言诋毁国家,还不给我把他们俩抓起来,带回去狠狠定罪!”
“大人,他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哪里见识过您的富贵。”
刚刚还一本正经要钱的惜风一看两班怒了,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面孔,一边搓着手做着道歉的动作,一边凑到两班的耳边。
“那个孩子,我们可是还什么都没问清楚就直接送她上路了呢,大人不怕您家里还有别的危险了吗,说不定您还用得上咱们俩呢?”
“你!!”
要说晖的话最多是不知分寸的冒犯的话,那惜风这个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诅咒了。
两班瞪着眼睛看着这个笑得讨好的男人,但不知怎的,那么好看的脸和那么和善的表情却让两班一阵的恶寒。
但两班今日本来是听闻春川市集有两个有能耐的巫师,遂刻意地找上门来,他也不敢笃定,家中最近一连串的怪事随着刚刚那位鬼魂被驱走后,就会彻底平息。
“你们胆敢威胁本老爷!”两班的这一句话气势就弱了很多,更多的只是在维持贵族的脸面,继续虚张声势而已。
趁周围没人注意时,他又凑回惜风身边:“那个……你们来本老爷家里一趟,好好检查一下有没有邪崇作祟,干得好的话,本老爷就不治你们的罪了。”
“大人,您这是要我们做白工啊,万一到时候您家里还有很多鬼呢,这可是又是一件危险的事啊。就算一吊钱处理一个鬼是贵了一点,但万一是一窝呢?您可不能这样啊,赖巫师的钱,可是会被小气鬼给缠上的。”
惜风一点也不顾两班大人的面子,在刚听完对方哼唧一般地把那个要求说完后,就大声地嚷嚷了起来。
此时原本那些知道两班在市集上赶人的平民早已离开,但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民众前来,大老远的,就听见惜风在那里揭两班的短。
偏偏这位两班,平时在春川当地也算是恶名远播,于是民众们乐得大老远地在那里看热闹,看两班会不会做出更多的丑事出来。
“你,你别瞎嚷嚷!!”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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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啬又好面子的两班,一个疾扑干脆捂住惜风的嘴,一边喝骂没眼力见还楞在那里的手下们,“还愣着做什么,两个都给我一起绑了带回去。”
“别碰我,退下!!”
刚刚还呆呆地任由事态发展的晖,在两班手下围过来的刹那如同换了个人一样,他的右手上似乎有什么白光瞬间一闪而逝。而下一刻,用那只手做出的看似不怎么用力的一般推搡拍击动作,却能把成年男子轻易地推开或者击飞出去。
平常只会欺凌弱小的家丁,哪里遇到过这种场面,倒地后眼睛一翻,就直接闭眼装死了。
“哎哟喂呀,这可怎么办,哎呀呀,晖啊,轻点,不要出人命了。”
两班因为被晖的动作吓到,让惜风随便一挣,就脱离了对方的掌控,然而惜风虽然嘴里“哎哟喂呀”的叫个不停,但是脸上一样是如同在看热闹的悠闲,只是偶尔夸张地叫两声,提醒晖不要下手太重了。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啊。”
两班在同一天内意识到了,人其实和鬼一样可怕,于是哆哆嗦嗦地看着晖一步步地朝他逼近,然后下一刻,他看见晖在他面前闭上了双眼停了下来。
“你你个贱民,胆敢袭击贵族是死罪,死罪懂不懂?!”两班其实不怎么熟知大明律法,但紧要关头,先嘴里给对面定个大罪,也算是贵族虚张声势的本能。
“死罪是吗?”
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晖,在两班的警告里再度睁开了双眼,而从两班的位置能清晰地看清,那并不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原本晖水灵灵的双眼,只在阳光下能看出一点点的褐色,大多时候由于水光的反射,他的眼睛里是完全呈现出东方人正常的黑色眼瞳。
而现在,两班看见了一双冰蓝色的眼仁。而在中心瞳孔的位置,它并没有呈现出人一样的大小,反而是收缩到几乎是一个黑色小点的程度。
但两班身上被人死死盯住的感觉,却没有因为这一个小黑点而有丝毫减弱,相反的,这种野兽一样的异色眼眸,让两班想起了曾经人生里最可怕的一幕。
“虎……虎虎……老虎眼……”两班扑通一声在晖的面前跪下了,“虎神息怒,小的,小的刚刚是……”
晖并没有回应两班的举动,他只是用一种漠然的打量猎物的表情靠近对方,一伸手探向对方身上的某个隐秘之处后,直接摸出了一个钱袋。他拉开钱袋后,顺手从里面拿出了一吊铜钱,接着不管里面剩下的其他财物,将钱袋随手一拢,扔回到了两班身上。
“滚。”
两班和他的手下在这一声冰冷的驱逐令里,连滚带爬地走了,连那些远远观望的平民,也发现事情不对劲,早早地离开了。
整个市集上只剩下惜风和晖两个人,而惜风早就已经收起了刚刚晖打人时,那副幸灾乐祸的悠哉情绪。
“你刚刚开阴阳眼了?”
惜风回过头看向李晖,他这会又变回一开始的那种天真小孩的样子了,眼睛也是回到了正常的黑色状态了,但惜风依然在一眼之后,回头看向两班远去的背影,脸上带上了真实的怜悯。
“所以,那家伙如今是天命已定,鬼神难救,只剩死路一条了?”
3. 第 4-5 章
“哎呀,真不愧是两班大人们的别府,你瞧瞧这院子看上去多气派。”
既然是别府,那自然是位于城郊,不过好在选址仔细挑过,所以在这条大街上来往的百姓虽然衣着看上去贫穷,却并不肮脏。
但他们的一身朴素,也衬托出惜风今天这一身的光鲜亮丽。而对于往来人群投来的探究眼光,惜风依旧无所畏惧地回应着。
只是今天与市集那天不同的是,惜风今天的打扮不是一个好看过女人的男人,而是一个男人真正的在男扮女装。
如同他天生的底子所显露出的那样,今日他穿起女装来果然是一点也不违和,只是他相比起女人来说高大的骨架,让他看上去像是那种魁梧美人而已。
可即使如此,来往的人里,很多比惜风矮小得多的男人们,依旧对着女装的他投来带着欲望的眼光,因为他今天打扮成了一名妓生的样子。
“晖啊,待会你可要跟紧哥,咱们今天可是有很多事要做的。”
惜风似乎很有男扮女装的经验,走起路来的样子比寻常女人可有女人味多了,趁着周围人没注意,他转过身又开始叮嘱跟在他身后的晖。
晖的打扮倒依旧规规矩矩的,他只是捧着自己的伽倻琴像是个乐师跟班一样走在惜风身后。只不过因为他那张脸实在是长得太干净无害,于是有来往的少女们把他当成了是某个年轻儒生,又是不断地对他各种暗送秋波。
“嗯,惜风。”
“你这孩子,说过多少次了要叫哥,哥可是大你四岁啊,这可是事关长幼伦理的事呐!”
“不要,惜风。”
“怎么就这么倔呢你,唉真是的,你说你,要不是你坚持问人家要一吊钱,咱们今儿个就能用巫师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登门拜访了,哪还用穿成这样从后门混进去。”
“可是师尊说过,一个人愿意为了他的命花多少钱,就说明他的命能值多少,钱少的话命就会轻,一旦轻了就变得贱了,而只要命一贱,那就更加难改成好命了。”
“这也是来自天朝上师的什么秘传吗?人穷了命也贱吗?”
事实上惜风现在也不是很清楚晖的来历,尽管晖有时会和他说起他在天朝学艺的往事,提到一些他的师尊和两位师兄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那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前后不连贯的故事。
别看他们刚刚说话的时候,亲密随意的样子就好像家人一样,但其实俩人都不太清楚彼此的过往,因为他们认识也才不到两个月的功夫。
惜风自己是位在朝鲜土生土长的巫觋,家中祖母是江原道一带有名的巫女。
本来按照朝鲜的规矩,巫觋这种常年与鬼相伴的职业,是应该传给天生阴气更重的女性来继承的。但碰巧惜风这人在阴时阴刻出生,男生女相的结果就是通灵能力比女人还强,所以祖母力排众议,将她们这一支的传承彻底交给了惜风,让他成了附近有名的驱鬼巫师。
而晖据他自己所说是一名相师,精通各种风水算命,寻龙点穴,而他的这一身本事,据说是来自天朝,也就是各种玄学八卦的发源之地。
反正惜风的文化也不是很高,多余的晖虽然解释了,但他听了也不太明白,只知道晖开了阴阳眼的时候是有真的本事,可以一眼断人生死。
这是来自惜风自己旁观过后的灵感反馈,而以他的灵力水准,这辈子有灵感的时候,从来都没出过错。
这两人相遇的时候是在咸镜道的某处荒山野岭里,惜风是去处理一件阴鬼作乱的事情,正巧碰上也去了那里的晖。
这两人一人天生通灵,另一人精通算命,所以乍一见面,就一眼看出了彼此和对方那命中注定的亲近缘分。
两个知命之人的相遇,有个普通人比不了的好处,就是跳过互相试探了解的过程,直接到了亲如家人的结果。于是乎才有了现在这种,明明是家人般的相处,却倒过来询问对方过往经历的奇怪对话。
“你师尊是像那种在学院里讲经史子集的老学究那样,平时眼睛翻到天上,连看都不愿意看低贱百姓一眼的人吗?”
惜风收起他的热情似火时,看上去就有一种凶狠的感觉,大概常年与厉鬼打交道的他,底色还是有着阴郁的一面。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路过的那些百姓,看着那些人虽然衣着朴素,眼里却依旧保有对生活的希望。
惜风很不愿意想象,这些百姓会像是某种柴薪一样,成为富贵人们生活里的燃料,他们燃烧了自己整个生命,只为了让人家在某个晚上获得一夜温暖。
一生就像那位天朝的神秘高人,用短短四个字概括的那样,人穷命贱。
“难道像我这种出生贱民的,一辈子就活该命贱吗?”
惜风不知道那句话算不算是来自于天朝上国的上等人,藐视世间万物的一部分。
他又没去过那个传说中的伟大天朝,在想象贵人时,只能用他为数不多的经验,去代入一些他在汉阳见过的人们。但无论是用其中哪一个人的形象,去代替晖口中所说的那位师尊,惜风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喜欢那种人。
“不是的,师尊平时很好说话的,他的意思是说,有钱的人算命要多花钱,那也不是他要骗有钱人的钱的意思。”
“就是说他想说,人自己要觉得自己的命珍贵,你要相信自己命好,算命的才容易给你算出来命好,所以说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是你到底愿意花多少钱来看命的事。”
晖大概是在天朝待的时间太久了,很久都没说过朝鲜话了,于是这么一着急后,他的解释就开始变得绕来绕去,显得坑坑巴巴的,但惜风还是勉强听懂了晖想表达的意思。
“意思就是,人先要懂得自己珍惜自己的命运是吗?”惜风一边整理着晖的语句,一边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嗯嗯。”
生怕惜风不高兴的晖接连地点头,嘴唇抿紧眼神专注,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这样很难不让人心生怜爱,于是惜风刚刚那点来得快的阴郁情绪去得就更快,在大街上当街又开始替晖整理穿戴起来。
“好了,懂了,别在意这些了。咱们待会到了门口,你就别多说话,一切看哥的就是了。”
5.
惜风带着晖绕到了府里的后门那里,这里虽然叫别府,但其实是江陵金氏的一支分支。
如今的家主虽然在朝廷上没有官职,但江原道士林子弟,看在这家家主是曾经官至大司宪的金安国的侄孙的份上,还是很尊重他的。
今日是由此地的金氏家主牵头,邀请附近各种儒生贤达,来府上一起宴饮游园。
因为这处别府后面直接背靠金氏族产里的一座小山,冬日里山上虽然没有太多飞鸟走兽,但对于久居市镇的众儒生官员们来说,这种自然景色就足够让人心旷神怡。
所以金氏发出的邀帖上说的都是请一早到达府上,在府中享用宴饮饭食后,再与众人一同登山。飞鸟走兽都休息的冬季山里,反到更适合人类的拜访。
考虑到这一群客人平常都是久坐读书没有什么锻炼,这座小山的规模正是刚好适合,又是符合读书人心里的悠然野趣,又不会真的累到他们。
由于整个活动的安排轻松有情趣,收到请帖的一众儒生,无不欣然回复愿意前往,无论是那些辞官归乡的、还是身有官职的,乃至于还在求取功名的,看到请帖上写的只论风雅,不谈官衔的宴会主旨都点头称是。
读书人都是有些风骨在身上,万事万物力求模仿天朝的朝鲜读书人也是一样,就算心里再想做个俗人,满脑子都是要当官出人头地,嘴上还是要附庸风雅几句的。
这样一来,今日从一早开始,整座别府上下忙到了几乎天翻地覆的程度。
无论是宴会要准备的各色食材,要在宴席上表演的各色人等,还是从一早开始就陆续到达的各位宾客,都把府上的前门和后门堵得几乎水泄不通。
虽说请帖上是说请大家不论官职不穿官服前来赴宴,但那并不是说,仆人们能把对待考的考生和几品官员的礼仪混为一谈。所以金家几乎把所有有能力的仆人都派去了前门接待客人,在后门只留下几个老实巴交干粗活的,把门守牢就行。
惜风正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男扮女装要混入的时候一点也不低调,反而大张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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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地抬头挺胸提着裙子就迎向了后门的门卫。
“妓生隅希,携乐师晖,应金大人之邀前来府上为宴饮助兴。”
惜风不是第一次扮成女装了,所以无论是隅希的名字还是来历,都有一套完整的说辞,也有现成的号牌可以递给看门的。
只是他递牌子的手势也是万种风情,眼神似看非看地扫过那位看门的家丁,嘴唇边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惜风并没有像一般男人扮起女装来时那样,刻意地掐着嗓子说话,而是自然轻柔地将他的男性嗓音放平缓,发出了一种偏英气的女生那样的中性声音。配上他普通男人都及不上的身高,反而让他有一种从柔柔弱弱的娇美妓生里,脱颖而出的英武之美。
“啊,啊稍等,我查一下名单。”果然那位家丁在惜风的眼神里瞬间败下阵来,整张脸上泛起了红晕,忙不迭地开始在他的那张长长的宴会参与者名单里,试图找到隅希的名字。
虽然距离世宗大王发明谚文到如今也有一百来年了,但那也只是把原本无比困难的汉字,变得略微简单了一些而已。即使是在两班的府上,也有大量目不识丁的下人。
这会这位就拿着惜风给的身份牌对着名单,试图找到一样的名字,但对于不识字的人来说,想从那一堆的圆圈方块里面,快速找相同的字难度依旧很大。
“拜托你能找得快一点吗?今日我为了府上重要的宴会,盛装打扮下本来就已经来得迟了,再这样下去,我要错过大人交代的时间了,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失礼的话,那我就要羞愧到无地自容了。”
惜风明知道那张名单上没有自己两人的名字,却倒过来质疑下人找不到是动作缓慢,配上他本身的气势和恰到好处的示弱,让那位找名单的下人丝毫都没有怀疑问题是出在对面,只想怪自己人笨,只是对个名单还半天都做不来。
“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们,梅月、雪珍、芙蓉几位姐姐都已经来了吧?你就把我们俩记成那几位姐姐的助手吧,这样你也不用为难,我们也能快点进去。”惜风随意地报了江原道上几位著名的妓生的名字。
因为以前惜风接过一桩帮妓生们驱鬼的案子,和她们打过一阵交道,他和这几位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好姐妹”。就连隅希的身份牌,也是她们帮忙惜风弄的,所以必要时她们都会帮着惜风一起遮掩。
一提到那几位的名字,看门的几乎马上松了一口气,因为那几位名妓今日已经早早到了府上开始准备,也是他刚刚帮着验的号牌。
“好吧,不过这样记的话,如果待会姑娘您和府上账房结账的时候对不上,请不要说是小的的过错。”
“我知道,本来就是我自己耽误了,不会害你们被教训的。”惜风摆出一副名声终于保住了的庆幸态度,又从怀中摸出两个橘子一边一个递给两位看门的,“这是济州产的新鲜橘子,今天谢谢两位了。”
然后惜风回头招呼一声晖,就急匆匆地从后门进了府里。
而他身后两位拿到了平常只有两班大人才能吃到的名贵水果的家丁,也很心满意足地帮他们在名单上加了一笔,替他们坐实了能在宴会上合法出入的可靠身份。
“呼,终于混进来了。”
等俩人拐到了一处无人角落,惜风终于卸下刚刚一脸的成竹在胸的表情,拍着胸脯做了一个放松的姿势。
而全程目睹了惜风怎么只靠着一张巧嘴,就帮两人混进来的晖,则是一脸神奇地看着惜风,就差把崇拜二字写在额头上了。
“我们现在下一步怎么办,直接进到后山,找到你用阴阳眼看到的那一处地点提前驱鬼吗?”
“不,我用阴阳眼看到的,就是那一群鬼魂袭击这群登山儒生的场面,那是天命既定改不了的事,就算我们提前上山,也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最后还是会回到那个场面。”
“到时候我们如果突然从一旁跳出来,反而更吓人,还不如一开始就跟着他们一起登山,等事情发生了再作反应,那群儒生也不至于又要防鬼又要防我们。”
“哎,那照你这么一说,我们还是得认真去宴会上弹琴跳舞了啊。”
4. 第 6-7.5 章
“跳舞本来不就是你最擅长的东西了吗,毕竟惜风的巫舞可是远近闻名。”
“那是跳给天地鬼神看的舞,至于人这种东西嘛……”
惜风在私底下的时候,可没有像他平时表现的那样爱与人交往,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看过太多由人造就的怨鬼,所以对人并其实不抱有太多好感。
“人本来就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嘛,何况就算是鬼神,也都是人变的。”晖倒是没有那么愤世嫉俗,随意两句话就替惜风找好了跳舞的理由。
“行了,知道啦。不过好在今日的宴会是那种结合游园的散会的形式,倒也是不用上赶着一路跳到底。咱们先四处逛逛,然后找个人少一点的地方跳一会,糊弄一下就行了。”
果然宴会如惜风所言的那样形式很随意,从后院进门后一路延伸到那座小山脚下时,到处都能看见在地上铺张席子就随处宴饮的人们。而已经赴宴的文人们,则是三三两两和自己熟识的人聚作一堆,在讨论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唉,这一次出使倭国,殿下还是委派了畿湖那边的黄大人作为正使,我们这边金大人也只是争取到了副使的位置,这实在是不利于我们今后提出的各项针对倭国的政策啊。”
来往的儒生们里,除了那些讨论各种风雅趣事的人之外,也有即使赴宴也在忧心国事的大人们。
这种庙堂之上的东西,惜风这种市井小民,是压根听了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他本想快步离开另寻他处,却发现晖停下了脚步,开始认真聆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毕竟把持朝政多年,要想真的做出改变,我们岭南士林可谓任重道远。”
“等这次事了,功劳肯定又是他们拿走大份,到时候他们在殿下面前,又会说是全靠他们合理应对,才使得对马岛那边不但交出了作乱的倭寇,就连被掳去的百姓,都一并交还了回来。”
“这不是他们一贯的主张吗,事情做好了都是多亏他们维持祖宗礼法,做坏了都是我们冒进惹祸。”
“唉,算了算了,不谈这些惹人厌的糟心事了。”眼看对话又要陷入日常抱怨对立派系的环节,一位相对年轻一些的官员直接出言打断,“今日好不容易出来宴饮游园,我们还是谈些风雅之事吧。”
周围几人点头同意了这位的建议,然后开始随意地环顾四周,于是正巧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像是在等候的晖和惜风。
“你们是来为宴会助兴的妓生和乐师吗,可以过来开始表演了,不过在座都是有身份的大人们,记得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不要让我们失望。”
“是,大人。”
因为太专注听人家谈话,失去了离开时机的惜风和晖只能恭敬地行礼,然后各自摆好姿势准备开始表演。
晖和惜风用眼神沟通了一下,确认对方已经准备好后,他低头闭上眼睛默想了片刻,随后右手一指轻挑,弹了第一个音。
此前在集市上,那位来自金氏的两班大人能听出晖的伽倻琴弹得与众不同,在座的官员们自然也是一样,他们几乎在那一个音出现的同时,就能确信晖其实压根不是在弹伽倻琴。
可是这些人想要出言指责晖大胆放肆、用半吊子的技术糊弄两班贵族的话,又在刚到喉咙口时又被吞了回去。听过晖后面连续弹奏的几个音之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晖在弹的是一种听上去比传统的伽倻琴更古雅的琴音。
而就在这些人把目光投向晖的脸,想要研究一下这位奇怪的乐师到底是哪位的时候,已经维持着静止姿势许久的惜风终于动了。
能拿到两班贵族的宴饮之上表演的舞蹈,那是有着严格规矩和章法的高雅之物,和民间百姓那种兴之所至手舞足蹈的低俗东西,压根不可同日而语。
想要跳好这种舞蹈,那便要严格记住四个字——鹤步柳手。也就是脚步行进间,要如白鹤那般宁静优雅,而手型姿态,又要如风拂杨柳般柔美飘逸。
所以看似舞者在某段时间内,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那却是要从呼吸开始,将整个身体的力量和柔韧性融为一体。
而晖之前评价的惜风舞蹈一流,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男性的肌肉力量,让惜风能更好地掌控身体的各个部位,在一动一静之间切换地更为游刃有余;而他身体上的天赋异禀,又让他没有一般男性那种柔韧性不足的烦恼,所以在该柔美的部分,比起女性来也丝毫不显逊色。
最后两相结合之下,惜风的舞蹈几乎是达到了刚柔并济的力与美的统合,连他们面前这些见过了世面的官员们,都不禁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晖与惜风的配合也是天衣无缝,他的琴音不但如众人听来的那样更古雅,而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哪怕没有舞蹈单听琴音本身,也好像是在听某种瑞兽的高鸣。
所以哪怕在座没人听过有人这么弹伽倻琴的,却不妨碍他们能判断出,晖是一位音律大家。
两位大家的配合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的注意。本来这一处只有岭南士林的几位大人聚集,其他人要么因为身份不够,要么因为派系不同而自发地远离。
但等到表演进行了一阵之后,其他儒生官员们纷纷聚集过来,一起欣赏这俩人的精湛表演。
而等到一曲终了之时,惜风和晖不得不对着周围一圈的人们反复行礼致意,才得以从人群之中脱身。
不过好在游园会里还有各种其他的事项,所以聚集的人群在那俩人离开后,又恢复了原先各自扎堆的状态,而惜风和晖也是很自然地转向了比较偏僻的角落。
“那边那位稍等一下。”
可惜还是有人不想让惜风两人低调地待着,一位年轻儒生一路追着两人,一起拐到了荒僻的角落,并且在四周人群逐渐稀少后,终于开口喊住了他们。
而等到那两人转过身来,这位年轻儒生则径直跑向了晖的方向。
“这位乐师,你刚刚弹伽倻琴用的手法,应该是来自大明那边对吗,你其实是在用伽倻琴弹大明的琴曲吧?”
7.
晖刚回头还没看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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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长相时,内心莫明就涌起了一股亲近之感。这已经是短期内第二次了,上一次还是在他遇见惜风的时候的事。
晖也不知道这种频繁遭遇命中注定亲近之人的情况,算不算是好事,只是如同上一次遇见惜风时一样,尽力地收敛自己的能力,避免他算命的能力干预了对方的人生。
晖特意重新闭上眼睛,在确保了不会带上任何力量的情况下,睁开眼仔细审视这位儒生。
对于他外表的评价,晖只想说两个字,儒生。这倒不是因为晖言辞贫乏,而是这一位真的是长得如同把每一个人对于儒生的想象合起来,揉进了一具年轻的身体里一样。
那人长得干干净净,亲和柔软,并没有过分的英俊,却让人一眼所见就心生好感。
都不需要晖来帮他算命,随便来个长眼睛的,都能说出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知书达礼,早晚进士及第,终会成为国之栋梁。
于是也不用那份亲近之感作保,晖很自然地就对着儒生全盘托出。
“其实,不光是手法的原因,这把琴用的是上好的青桐木,产自大明的扬州府,用的丝弦则来自青州府。我只是在给制琴匠的图样里画上了伽倻琴的样子,除此以外,他们用的材料、制琴的技法,都是用的他们自己千年的传承。”
“至于弹琴的方法也是一样,我弹的调依然是朝鲜的调子,但用的手法,拆分曲谱的方式,都是用的我在大明学到的那一套。”
“所以我大概都不算是用伽倻琴在弹明曲,而是我弹的就是大明的琴,用的也是大明的谱,内里都已经变了,大概只有外形还在坚持朝鲜罢了。”
晖在说这套解释的时候,整个人略显低落,但这位儒生却听得双眼放光。
“这样很好啊,我虽然日日都在学习大明的各种诗书礼乐,但总是觉得缺了什么。今日听了你的解释我才明白,不能光学大明的东西然后照搬来朝鲜,我们最重要的是要学会怎么把上国的这些圣贤道理化为己用,变成适应我们朝鲜自身的东西才好。”
那儒生一激动起来就双手握住晖的一只手,在对方投来好奇眼光时,才惊觉自己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就做出这种举动到底有多失礼。
“忘了介绍了,我姓李,叫廷龟,朝廷的廷,玄龟的龟。今年二十有七,刚刚文科及第,目前身上还没有官职,本来这俩日是来江原道拜访友人,结果正好他接了金氏的请帖,就把我一起带过来了。”
果然李廷龟是真的不负他的长相,二十七岁就文科及第足够让人评价一句天才,也足够让人看出他以后前途光明,而像今天这种文人间的社交活动,实在是太适合他这样的青年俊秀了。
“我叫晖,取自日光之意,这位是隅希。大人还有别的什么要问的吗?”对于有亲近感的人,晖很乐意多分享一些。
“日光之晖……”李廷龟略微思考了一下又继续询问,“你的姓呢?”
这一次晖沉默了片刻,他朝着正西方看了一眼后,郑重地吸了一口气回答:“我也姓李。”
5. 第 7.5-8 章
“啊,那我们可能会是同族或是本家呢。”
李廷龟的样子看起来是真的高兴,好像完全不介意李晖报出来的乐师身份只是位贱民,和他这样已经带着功名进了两班的人,俩人在身份上其实天差地别。
“你今年多大了?”李廷龟顺便开始问李晖的年纪。
“二十三。”
“那你就叫我哥吧,不要叫大人了,听着多生分。”
这句话一出,本来应对很从容的李晖,开始显得局促不安。他开始环顾四周,嘴里嗫嚅了几句听不太懂的话,最后连脸都有些红了,才憋出了一句:“我不能叫你哥。”
惜风是已经很熟悉李晖这种一着急就说不出正经朝鲜话,还有死活不肯叫人哥的德性了。
他对于李廷龟到没有第一次见李晖时那样,好像见到了自己亲弟弟的那种突然的灵感。但从刚刚那一阵的灵感反馈上来看,李廷龟依旧会是一个和他很亲近的人,所以这会他就开口替李晖解释起来。
“哎呀,这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他这孩子就这样,也不是唯独只不肯对着你叫哥。”
惜风一旦把人纳入自己的亲近领域的时候,就会很不自觉地做出一些亲密的动作来,所以他说刚刚这句话的时候,自己自动凑上去半个身体靠在李廷龟身上,外加还勾肩搭背的。
然而惜风忘了此时的自己还是女装,对面的李廷龟看起来除了读书,也不会有什么命数方面的玄妙才能。所以他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换李廷龟的脸迅速变红,就像个煮熟的虾子一样。
“姑姑……姑娘你……”李廷龟紧张到浑身僵硬,反而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挣脱惜风其人。
“害,忘了告诉你哦,我其实是个男的。”惜风倒是很喜欢李廷龟的纯情反应,只不过逗人也不能逗太久,在凑到对方耳边留下这句惊天言论后,就又规规矩矩地退开了。
“男人?你不是妓生吗?”李廷龟露出满脸不可思议之色,他很难想象眼前打扮如此自然,美得如此凌厉的大美人,本人其实是位男性。
“那是我们看你亲近,才偷偷告诉你哦,我其实是位巫觋,他是个相师。他看了这里的金氏家主的命,所以知道今日下午的登山活动里,会有怨鬼袭击这群登山儒生的场面。”
“于是我们才扮作妓生和乐师提前混进来,只为了待会能和大队伍一起登山,以便及时处理危机,所以你待会就自己找个理由提前告辞,别去参加危险的登山活动了。”
既然两人的灵感都认为李廷龟很可靠,那惜风就想干脆提前告诉对方真相,以免他掺和进去待会遭遇危险。
“不,我要去。”然而李廷龟在得知真相后只是惊讶了片刻,便又冷静下来,脸上换上了一副坚定的表情。
“你们的身份很难说服那些儒生和官员,他们慌乱之下可能会做出拖你们后腿的傻事,倒不如我也一起跟在队伍里,等危机来时我来负责照顾安抚他们,你们就能专心做你们该做的事了。”
8.
冬日午后的空气有些干燥,倒是阳光照在身上让人觉得很受用。
李晖身处在金氏家族的后山上,并没有对它的风景抱有任何期待,毕竟他现在比谁都清楚,朝鲜这种贫瘠的风水,养不出大明国那种有着壮阔风景的名山。
现在是连同李廷龟在内,三人一起混在登山的队伍里,两位处理玄学事件的专家认可了李廷龟的提议,在交代了对方一些注意事项后,他们低调地跟着众人一起出发登山。
整个登山的过程也是乏善可陈,大概就是一群人闹哄哄地上山,每到一处视线开阔一点的地方,就会有人出来感叹两句,然后按着说话人的官衔地位和才名,其他人再跟着对他的语句吹捧一番。
而像李廷龟这种新科及第的,不管他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了合群也得参加这种活动,好在他自己是真有真才实学,在吟了几句诗后,在一众赞美声里退了回来。
“嗯?你看上去不太高兴啊,我刚刚的诗句里,有什么明显的错误吗?”
李廷龟一回来就注意到李晖一脸若有所思,他一改刚刚众人吹捧时敷衍的感激态度,认真地和对方探讨起来,因为在他看来,李晖既然对大明的琴艺如此熟悉,那么一定也对大明的诗文有自己的研究。
“倒也不是,诗句很工整,平仄也都对,典故也用得很好,只是——”李晖的表情很勉强,他再三看了看周围的风景,最后兴致缺缺地低下头,“算了,子不嫌母丑。”
“子不嫌母丑……子不嫌母丑……”李廷龟反复地念叨李晖这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评价,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对方没说出口的意思。
“我引用了杜子美形容山势壮美的诗句,你的意思是,咱们国家哪怕连风景,都离大明有很大的差距吗?”
“别在意这种事了,我们国家也很美啊。”李晖左顾右盼地找补,只是他是真的不擅长撒谎,所以连刚认识他不过半日功夫的李廷龟,都听出了他话里的不甘和言不由衷。
“你在大明待了很久吗?就只在大明学了看相?能跟我说说你在大明的经历吗?”
李廷龟本来就是因为听出了李晖琴音里来自大明的部分,才想要上来结交。他越是研究各种学问,越是明白能写出这些经典的国家到底有多强大,对于大明的一切,李廷龟都觉得充满了好奇。
“大明啊,它是——”
“砰”地一声巨响出现在众人身后,本来好好的山上,突然有零碎的石头开始滚落下来。
众人对于这种突然的山石滑坡显得一阵惊慌,但好在落石的大小没有太大,速度也很正常,所以这些文弱书生还是各自前进或者后退躲了过去。
只是滑坡把本来的上山路截成了两断,而那段新形成的斜坡也非常的不稳固,所以把那些已经越过了滑坡路段的人堵在了山上。
“大家莫急,莫慌!”金氏家主身为主人自然是在前面带队的,现在赶紧跳出来安抚众人,“那些没过来的客人们就直接回头下山吧,至于我们这边到了山顶之后,有另一段后山小路可以安全下山。”
家主的安排倒也很合理,所以原本还惊魂未定议论纷纷的众人也是安静了下来,没过来的直接和家主告辞就转身离开了,剩下的则重整步伐,打算跟着家主一起绕一下远路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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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开始了吗?”
李廷龟悄声问了问身边的俩人,如今跟在家主身边的人不多了,只剩十多个人,大多都是身有官职的比较重要的那些两班贵族。
而李廷龟则是凭借着及第的身份和才名坠在最后面,顺带连一直跟李廷龟共同行动的李晖二人,也出现在了这一小部分要绕远路的队伍里。
“嗯,刚刚那一阵有明显的阴气在周围。”“这里的地脉也看着不对劲。”
惜风和李晖一人一句回答了李廷龟的疑问,这让他再也没有别的心思,开始紧张地看着前面。然而他预想中的袭击并没有发生,直到众人平安到达山顶,在李廷龟刚要放松心神时,金氏家主突然说了一句——
“咦,另一条下山小道哪里去了?”
这山虽然算是族产,但金家也没有那个人力一直细细打理,所以不常用的小道,过一阵子后被自然的野草杂物覆盖,那是常有的事。
如今被堵在前面的十多人里没有了仆役,各位平常养尊处优的大人们不得不亲自下场,拨开野草从看看有没有被埋的小道,而这里面,当属李晖他们三个动作地最积极。
“你感觉到了吗?”李晖对着惜风递了一个眼色,对面确认地点了点头。
“没错,这不是正常的野草疯涨,我们进了鬼打墙的地界了。”
“诶?”李廷龟在一旁努力吸收着自己压根没接触过的领域的知识,有点好奇地想问鬼打墙是什么,马上就有旁边人替他解释了。
“等一下,来路呢,我们来的那条路也不见了!!”
随着一个人的惊叫,众人开始环顾四周,然后惊讶地发现,他们来时那条明显宽敞的路也一并消失不见。
整个山顶上只剩一快光秃秃的区域站着他们这些人,而四周都是则是近乎一人高的荒草,谁都不知道推开荒草可以看见什么,也许是一条光明出路,也许就是万丈悬崖。
“真的不见了,我明明记得来时路的两边荒草没有这么高的。”
“该死,这会怎么连天色都不对了,现在才未时,为什么天就开始黑了。”
“这里从来都很黑啊。”
“胡说八道什么,刚刚明明一直天都很亮堂。”有人回过头驳斥他刚刚听到的对话,却发现那个声音来源的方向空无一人,他不信邪地转向了离那个方向最近的一个人,“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
“其实刚刚是我说的哦。”
这一次两个人同时听见了有人在说话,可说话人的方向来自于他们的身后。问题是其中一人刚刚拨开过身后的长草检查过,那后面是站不了人的悬崖。
而等两人互相扶持着转过身,只看见长草之上的半空中,悬浮着一颗孤零零的人头,而人头里眼睛的部分缺失不见,留下黑洞洞的眼窝直直地看着两人。
“真的,这里一直都很黑啊。”“鬼啊!!”“救命啊!!”
不止是他们两个,在场除了李晖他们三人以外,其他人都以某种方式直接遭遇了各式鬼魂,于是在这处山顶之上,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
6. 第 9-10.5 章
惜风一个侧翻身滚到了其中某位看起来已经年老的两班面前,起身时手上已经多出了两柄巫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些家伙事都一一藏进他的裙子底下的。
他双手举起巫刀就是一阵几近狂乱的挥舞,中间伴着几声粗狂的吼叫声,直接让惜风的这一段巫舞带上了原始而神秘的色彩。
在众人尖叫的刹那间,惜风已经粗略地环顾了四周,发现他们几乎已经处于被众多鬼魂包围的状态了。
这是惜风从没处理过的情况,这些鬼和鬼之间看起来毫无关系,从性别上看有男有女。从服饰上看有现在朝鲜时代的鬼,也有以前新罗百济那个年代的。从死法上来看这些鬼之间更是看不出一丝的关联,这群鬼莫名其妙地汇聚在这里,就像是在参加什么庆典似的。
“又不是中元节,这里怎么搞得和百鬼夜行一样。”
看起来李晖也是一样的看法,他慢一步来到惜风身后,将伽倻琴架在腿上右手一扫就是一串金鸣之声。
这种技法下弹出来的琴声,听起来有一种刺耳的恐怖,就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挠着陶器的粗糙表面,让听的人不由自主地竖起一身的寒毛。
但好像人类欣赏不来的艺术却深得鬼魂喜爱,原本分散围住众人的鬼魂,瞬间被惜风的舞蹈和李晖的琴声吸引,开始纷纷聚到了他们俩的身前。
而早就已经得了吩咐的李廷龟,趁此机会直接拉住身边的人们朝着他们身后躲去。
“诸位放心,这俩位实则是我国著名的巫觋和相师,他们早就预测到了会有当下的情况,是特意前来解决这些鬼魂作乱的。我们只要保持镇定,好好躲在两位大师身后,必能逢凶化吉全身而返。”
李廷龟上来就给惜风和李晖戴了两顶高帽,反正这种时候他们越强才越能稳定军心。
原本在普通人面前显得都稳重自持的两班们,此刻一个个都哆哆嗦嗦的,毕竟他们的两班身份在鬼魂面前起不到半点作用。
于是也没人呵斥李廷龟这个在场资格最浅的新人,居然敢直接越过前辈们,给他们制定行动计划。
这群老头都乖乖地跟着这个看起来很胸有成竹的年轻人,一起躲到了李晖两人身后的一处大石头后面。
李廷龟本来就年轻胆子大,又学了儒家的浩然正气之说,坚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再加上一种对惜风和李晖的莫明信任,他于是不像其他人那样,躲在石头后把身体缩成一团,以求鬼都看不见自己,反而是悄悄探出头来,观看李晖两人的驱鬼的动作、
在用余光确认了众人已经安全之后,李晖他们不约而同地改变了策略,两人的舞蹈和琴声都从单纯地吸引鬼魂注意,变成了镇压这些作乱的灵魂。
“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
惜风巫舞的节奏渐渐变得缓慢,但是他的背影在李廷龟看来,却有了一种庄严之感。
配合他嘴里念出的祷词,鬼魂似乎开始配合他的命令,纷纷跟随着惜风巫刀的指向一会汇聚,一会又散开。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李晖的琴音不知为何听起来仍有一种金属刮擦之声,但李廷龟却分明能看见,有白金色的光芒随着琴弦的振动扩散至四周,渐渐地变成了一堵半透明的气墙,挡在他们俩和众人面前。
“下一步就该是真的驱魔了吧。”李廷龟握紧拳头开始为两人鼓劲,他甚至有点兴奋地看着那堆经过惜风充分调动指挥之后,已经浓缩凝聚成了一团黑雾的鬼魂集合体。
“大人,珍熙人去哪里了?她那天和你去了市集,为什么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声音,却突然从躲得好好的人群里响起,李廷龟分明听清了,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美……美娜?不是我……不是我……”
李廷龟循声望去,发现原本还算镇定的金氏家主如今面如土色,他神情激动地对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解释,边解释还边搓着手做着道歉的姿势。
李廷龟却分明看见,有个妓生模样的女鬼,自金氏家主的右侧身后浮现了出来。
“不是大人吗?大人不都是明明说好了要收我做妾的,为什么最后又把珍熙带去了市集呢?”
周围的两班们已经自发地远离了金氏家主,反正只听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也大概能明白有两个女人的死,必然和这位脱不了干系。
在目前不远处还有一团巨大鬼魂的时候,大家都不想惹怒女鬼,所以也就很自然地放弃了这位家主,任由他哭喊着在那和一个女鬼解释名分的问题。
“巫师大人,相师大人,这里有鬼!救命啊!!”
在生死面前,家主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了,他连滚带爬地靠近惜风和李晖,嘴里的敬语说得顺理成章。他试图让他们能发发善心,顺手也帮他把那个一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的女鬼处理一下。
然而惜风和李晖似乎都到了某种紧要关头,两个人都在专心地盯着前方,正努力地确保那一大团鬼魂不要失控,他们都对于家主的呼救置若罔闻。
“大人,也请带美娜去市集吧。”
李廷龟看着那位叫美娜的妓生张开双手,试图全身心地拥抱家主。
这个动作如果是由人来做的话,那自然是风情万种,而换成鬼来,就只给人一种要被吞噬前的绝望,所以那位家主也很自然地用尽一身力气向后退去,好躲开那个女鬼的怀抱。
“不要,那里后面是——”
李廷龟还记得家主退去的那个方向,刚刚有人拨开那里的长草检查过,后面是个垂直的悬崖。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那句提醒的话,家主的半个身子已经倒在草上向后坠去。他那个养尊处优的肥胖身躯让他的重心完全失衡。
于是在李廷龟的眼里,他就这么直愣愣地倒了下去,继而双脚朝天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直接坠下了悬崖。
而刚刚还一脸媚态要去拥抱那位家主的女鬼,在确认对方坠崖之后,脸色完全冷静了下来,她只是看了一眼家主的方向后,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那一堆鬼魂的聚合体里,成为了一股纯粹的鬼气。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随着李晖两人念完最后一句咒语,那堵原本闪着白光的气墙分成两股,汇集到了惜风的巫刀之上。凡铁制成的朴刀在那两股气息的加持之下,突然闪着纯粹的白金之色,变成了某种比银器还要纯洁的东西。
“哈!”
惜风大喝一声,将两把巫刀射向那个鬼魂聚合体的正中心,如此浓重的黑雾依旧掩盖不了巫刀上的纯白光芒,而这些光芒所到之处,鬼魂由浓转淡,最终化成一股轻烟彻底消失了。
天上只留下两把悬在半空中的巫刀,在失去法力支撑后,哐啷一声一齐落回地面。
随着那些鬼魂的离去,阳光也重新照进众人所在的地域,而等这些两班们重新起身查看,才发现来时的路和家主口中的另一条下山小路,都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了他们的前后两侧。
而此时的李晖起身走向刚刚家主坠崖的所在地,望了望那底下的各种乱石与树木,脸上的神色显得很是无奈。
“抱歉,不是我们不想救你,而是我一开阴阳眼后看尽了你的一生,此时此地就是你的死期与死地,这就是天命既定,鬼神难改。”
10.
“诸位大人,这里已经暂时安全了,请尽快从这处小道下山离开吧。”
惜风收好自己的法器,看着一群抖抖索索形象全无的官员们,索性给他们指了指方向,让他们及时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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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能护送我们一程吗?”
这些身有官职的两班们不敢拿性命开玩笑,就算起身了也是像一群小鸡仔一样,拥作一团挤在惜风身后。
而李晖看了看这些所谓的“国之栋梁”们这样的表现,终究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那诸位大人请跟我们来吧。”
下山的路远比上山走得快,这群平时养尊处优的老头们,在危及时刻很是爆发了一波身体的潜能。于是不到半个时辰,他们这群人就已经站在了山脚下,远远的可以望见处在城郊的村落。
忍了很久的两班大人们,这时才确信他们是彻底安全了,于是各种读书人平时不会说的不雅词汇,一时间此起彼伏,很是衬托了一番大人们死里逃生的心情。
等这波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惜风和李晖却还在原地,而李廷龟则是跑去村里找了个纸笔,匆匆写下了一群人在山上遭遇的意外和金氏家主遇难的消息,又托人立即去金家转告后,便快步折返了回来。
“还好你们还没走!”因为李廷龟事先交代过去去就来,惜风和李晖倒是老实地在原地等他,“走,咱们接着回山里。”
惜风和李晖对视一眼,有些好奇又好笑地看着李廷龟:“你怎么知道我们还有事要回山里?”
“刚刚你们不就是想让那群大人们自己离开嘛,这不就正说明了你们留在原地还有事,现在因为护送他们耽搁了一会,自然是要抓紧回去继续办你们的事了。”
“那你应该也能想到,我们要办的是和那种东西有关的事吧,就这样你还要跟我们一起去?你不怕吗?”
“我以前听说,大明的儒学大家们,一旦学到融会贯通,就会犹如圣人再世,一身浩然之气邪崇莫侵,甚至能靠一声喝问斥退魑魅魍魉。”
“我从来没在朝鲜见过这种人,哪怕是众人公认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泰斗,看上去也只是个普通人,别说能喝退鬼魂了,不怕它们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可是晖你也是在大明学的本事,我在那刚刚那一阵金光上,是真的能感受到那种至刚至阳之气,所以它才能让看上去那么可怕的鬼魂们,重新化作虚无。”
“所以我想,既然大明相师的能力我刚刚亲眼所见,那么儒道的传说,肯定也不是空穴来风。并非是学问无用,而是我们学得还不到家,我纵使把圣人的话背得滚瓜烂熟,却终究还是不得其意。”
“直到刚刚我才有些明白,读书不光是要背经史子集,更重要的是修心。”
“若我问心无愧,那么大丈夫得立于天地之间,则鬼神敬我畏我,而我若连直面鬼神的勇气都无,那就自然谈不上修心了。”
李晖有些失神地看着李廷龟,他刚刚在说那番话时,也同时燃起了李晖的希望。
是啊,朝鲜并不是只有那群贪生怕死的官员们,也有像李廷龟这样,一腔热血的年轻人。
他的大师兄不也曾说过,大明满地都是混账和废物,可大明不也是因为除了废物之外,还有许多惊才绝艳之人,才会一直都是天上一样的大明吗。
然后就轮到李廷龟失神了,因为他看见李晖对着他笑了。
那一瞬间的心动很难用语言解释,李廷龟能确信那种心动是纯洁的,因为李晖笑起来时与其说是美,不如形容成纯粹更恰当。
他就像是一团干净透明的人类快乐情绪的结晶,被用一个人类的躯壳表现出来,让所有靠近他的人类都能感受那种简单的喜悦,于是情不自禁地愈加珍爱这具躯壳。
但这样的爱是无关情欲的,就像人类爱天空爱大地,爱太阳也爱月亮。也许就像是晖的名字代表的意思那样,被日光所照耀,人人都会觉得快乐,人人也都会喜爱。
“晖啊,惜风,咱们三个义结金兰吧。”
7. 第 10.5-11 章
“啊?”
本来在一旁看着李廷龟一脸真挚的惜风,没想到自己也会突然被算进去了。
本来这种旁观者视角真的很有意思,李廷龟是那种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料,所以读书人通常的缺点在他身上也是无比典型。
惜风确实能感受到李廷龟对于李晖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这能用他来自于和无数人鬼打交道的经验作保。
但他那个两只眼睛都好像在冒星光的样子,也确实看上去呆了一点,真的是纯纯的书呆一个,一点都不夸张。
“为什么连我也算啊?”
“你人也很有趣又好看啊,我们也可以算是一见如故呢。”
有的时候人表现得君子坦荡荡,对面就会没有什么辙。
惜风能用自信的言语反击那些油嘴滑舌的伪君子,他那个一个想法能在脑子里瞬间转三圈的灵活应对,足够把那些混蛋们羞辱到无地自容。
但他却对这种过分实诚的夸赞应对不良,之前李晖已经算一个了,难道现在又要来一个李廷龟?
“呃,啊……谢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晖不肯叫哥的话,咱们三个就平辈论交,我叫你们晖和惜风,你们叫我廷龟就行了。”
李廷龟双手一合,眼睛眯着嘴唇翘起,惜风看着他的笑容,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只得意的猫咪。
“好的,惜风,廷龟。”惜风扫了一眼李晖,这孩子当然也是一副高兴的样子,于是惜风眼里的猫咪从一只又变成了两只。
本着不要伤害小动物们的心的慈悲念头,惜风只好把他到嘴的反对又给咽了回去。顺便又对着李廷龟解释了一下他的名字的来意。
“其实我的本名是这么回事,祖母给我留了个‘熙’字,我就把它用在了我的名字里,男装时就叫熙峰,女装时就叫俞熙。”
“但是晖那小子说什么这名字不够风雅,硬是用大明的谐音给我改成了惜风和隅希,说一个意思是什么珍惜风月,另一个是什么什么——”
惜风在那里努力回忆了很久,但后一个因为涉及到什么典故更加复杂,他是真的记不起来。
“大方无隅,大音希声的意思。”
“妙啊,很是风雅啊。”这刚好到了李廷龟最感兴趣的领域,于是他和李晖两个人就在那里交头接耳起来,惜风一看这两个人这样,突然间起了玩心。
“那也不能光给我一人起啊,廷龟你是哪俩个字,让晖也给你取个谐音吧。”
“没错,也给你取一个吧。”
本来李廷龟还想说不用,但李晖一反常态眼神坚定双手握拳、一脸恳切地看着他,看得李廷龟略感惊慌。
好在他倒也不是那种古板之人,如果金兰之交间有个特别的称呼,倒也不乏是一桩美事。
“那好吧,我本来是朝廷的廷,乌龟的龟。”
“嗯……”李晖想了想,终于一拳击到掌心上想出了一个名字,“听圭如何,取自诗经大雅,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从今往后,我们三人就是金兰之交了,无论对方的身份地位,也无论对方的学识能力,我们都要做彼此最信任的朋友。”
11.
在短短一天内经历了初识历险,最后成了亲旧的三人重拾山路,走回了那座闹鬼的山里。
“我们现在是回山顶吗?刚刚的驱鬼难道还有遗漏?”听圭没有这方面的常识,边走边向身边的两位打听。
“不用,那里的鬼已经驱干净了,但问题是,为什么那里会闹这样的鬼。”惜风说了自己的看法后看向李晖,他是有点猜测,但那毕竟不是他的专长。
“嗯,那是因为地脉出了问题,导致这座山的风水不对了,于是原本好好地安息在阴脉里的鬼魂集体骚动,被那些有冤屈的鬼一怂恿,就纷纷冒出了头。”李晖点了点头,确认了惜风的判断。
“原来是这样,之前我问你在大明学的看相到底是怎么样的,你都没来得及回答就出事了,趁现在能不能重新说说你在大明的经历呢?”
李廷龟一边点头,一边想起了他刚刚没来得及得到回答的问题,于是趁着登山的同时又再度提起这个。
“可以啊,其实我在大明朝学的本事,真正的名字是阴阳家,和我们国家比较常听说的儒家一样,都是来自大明的某种有着悠久传承的学派。”
“而教我本事的师尊,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只说我们学艺的地方叫鬼谷,而他则是守着鬼谷的一个无名老人。”
“鬼谷?鬼谷子的那个鬼谷?”得亏听圭读的书多,所以哪怕身在朝鲜也听说过鬼谷的大名。
“没错,就是你说的那个鬼谷。那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李晖十五岁那年是万历十年,那会他人还在汉阳,而他的师尊则是突然之间就在汉阳出了名。据李晖的家人说,他的师尊无所不能,是来自天朝上国的神仙一样的高人。
那位高人对李晖家里人说了句:“天下间的局势已经变了,请让他跟我回大明学本事,将来他才可以成为朝鲜的应对。”
而一向疼爱李晖、视他如珍宝一般的家人,就这样同意了无名老人的请求,并将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汉阳的李晖托付给了这位老人,让他孤身一人踏上了去大明求学的路。
本来刚听说这件事的李晖是有点抗拒的,在他心目中,所谓的无所不能的人大概都是骗子,那个老人到底能有多大本事,能值得他家里人这样信任对方?
然而那些怀疑在他上了老师的马车,一行人启程的那一刻后烟消云散。
因为那位老人和他一起坐进了车厢里,对着明明空无一人的车夫的位置说了句“咱们先去开城”后,拉车的马就自己启程了。
“这是什么本事,马为什么就自己走了?”
十五岁的李晖正是少年对万事好奇的年龄,这会已经忘了他刚刚暗自决定的,要和这位“老师”赌气不说话的决定,兴奋地把头探进探出,张望那匹已经独自走上了出城大道的马匹。
“这是御灵之术,这匹马已经明白了我刚刚的意思了,它自己会带我们去开城的。”
“好神奇,我能不能学这个本事?”还没长开的李晖看上去比青年时更可爱,也难怪他家里人一直都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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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在掌心当作珍宝,他大睁着眼睛兴奋地望着老师,希望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
“不行,这是来自兵家的本事,而你和兵家并无缘分。”
“兵家?”李晖努力地想了想,好在他家人不光对他溺爱,该有的教育也是一点没落下,“是大明先秦那时诸子百家的兵家吗?还有鬼谷也是那时的那个鬼谷?”
“你说的没错,只不过那时的兵家也是现在的兵家,那时的鬼谷也是现在的鬼谷。”老人轻抚胡须微笑地看着李晖,整个人显得慈眉善目的。
“现在的兵家和鬼谷?我不太明白,不是早就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吗?大明难道还在百家争鸣?”李晖不解地看向老人,觉得这和自己学的大明历史好像不太一样。
“那是世俗的事情,影响不了我们鬼谷,我们鬼谷有我们鬼谷自己的分派。”
“鬼谷是怎么分的?”
“鬼谷一共有十二个学派,统称为三教九家,你们朝鲜所学、还有我们中原历代皇朝推的儒家在鬼谷内称为儒教,只是三教九家里的其中一派而已。”
“而在鬼谷还有其他十一个学派,他们和儒教只是求的道不同,于是各有能力侧重,但互相间并没有尊卑之分,比如我刚刚提到的兵家,就是九家之一。”
“那师尊要带我去学的是哪一派的学问呢?”
李晖这会已经被鬼谷的神秘和博大精深震惊到了,已经明白自家家长是为什么忙不迭地就把自己塞给这个老人的他,叫起老师来也是心悦诚服。
而且他这会也记起了家长提醒他的话,对待大明的高人要拿出最高的尊重,于是直接用了他能想到的最尊敬的“师尊”作为称呼。
“还得再等等,要等车厢后面你二师兄他醒过来,也要等我们回到北京接上你的大师兄,才能一并告诉你们三人。”
“二师兄?”李晖顺着老人的指点回头望去,发现马车后面竟然有一块巨大的惊人空间,那里铺着精致的草席,而草席上的棉被里,躺着一个昏睡不醒的人。
“不对啊,这马车怎么会这么大?”
等李晖回过神来,发现马车里不但有供人这样平躺的空间,供他们师徒两人坐着对话的空间,甚至还有地方放桌椅板凳和各种橱柜家具,就连汉阳两班贵族家的卧室,都不一定有这个空间这么大。
“不可能,我明明看见自己上的是一辆普通的小马车,何况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家具,那一匹普通的马又怎么可能拉得动?”
李晖不可思议地又把头探出马车外,从外面再度确认了一番后,又回到马车里惊讶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这是帝王家秘术帝王空间的简单运用,至于你么……”老人看着李晖,却微笑着再没有了下文,等过了一会以后,他才又指了指后车厢那里那个睡着的人的方向。
“为师先交给一个任务,我们此去大明走陆路,御灵术秘法之下,这匹马可以不用休息日夜兼程,于是原本四十天左右的路程能缩短到二十来天。”
“在这些天里,为师先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负责照顾你二师兄的身体。”
“是,师尊。”
8. 第 12-13.5 章
李晖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后起身到了后车厢,然后在那个今后是他二师兄的男人身边跪坐下来,借着车厢内点着的灯光开始打量二师兄的脸。
二师兄看上去大概比李晖大上一些,但李晖觉得最多不过两三岁差别、
对方不是李晖人生里见到的第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却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男生女相到完全没有违和感的人。
二师兄的样子让那时候人还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李晖看得整个人楞在那里。
后来在李晖遇见惜风后,他比较过惜风和他二师兄各自男生女相上的不同。
他们俩的相貌就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女,惜风是那种热情如火的红牡丹,而他二师兄则是冷清如冰的白梅花,两个人除了都长得好看之外,就没有什么共同点了。
只是让李晖愣住的原因除了他二师兄的脸好看以外,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脸上似乎受到了重伤。
二师兄左眼那里从脸颊上方一直到额头,都被白色纱布紧紧缠住,有好几处有隐隐的血色沁入纱布泛到表面。
这样严重的伤多半是会留疤的,李晖不知道他二师兄这样的绝色美人,能不能承受自己破了相的打击。
随后的数日里,李晖开始努力地伺候病人,他虽然从小被家人宠着,性格却并不娇纵,照顾病人替对方喂药擦身之类的活,他都干得尽心尽力。只是因为他自己缺乏生活经验,所以那活干得让人除了一句很努力之外,也夸不出什么别的了。
总之在李晖的照顾之下,他的二师兄从一动不动地昏迷,到嘴里能重复几句呓语,李晖趴着听了半天他二师兄重复的话,却还是没有听得太明白。
“师尊,师兄好像是被什么魇住了,嘴里一直在让一个老人离开沙漠。”李晖实在不知道他师兄昏迷中想要什么,只好跑去打搅一直在车厢前面,看似在闭目养神中的师父。
“要老人离开沙漠?”无名老者愣了一下就笑了,他看了看二师兄的方向后摸了摸李晖的头,“你二师兄是日本人,他嘴里说的也是日本话,你听不明白很正常。”
“倭国人?”
无论是出于自身民族与对面民族的摩擦,还是出于习惯了对大明主流用语的盲目跟从,李晖都习惯用倭国而不是日本,来称呼那个海对面的那个国家。
对于从小生活在汉阳的李晖来说,他一直听说过倭国人,却从来没见过真的。
他的家里人怎么不对他说那些以倭国人为主角的吓唬小孩的故事,却很早就像告诫成人那般告诫李晖:“你要记着,倭国身在海外,学不到多少大明礼教,于是他们一个个的都是野蛮人。”
“但你永远都不要低估一个野蛮人,否则就很有可能会死于自己的轻敌。”
得知了二师兄的来历后,李晖又回去重新打量起对方,于是找到了更多可以佐证对方来历的线索。
就比如说对方的衣着和发型,李晖替对方擦身时,曾经疑惑过对方身上的这件内衣和朝鲜的不同。他曾经以为,那是师尊给对方穿的特别的明服,但如今才恍然大悟,那是他们自己的吴服。
对方的衣着上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表明身份的纹饰,只有胸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木头碎片一样的东西。
李晖凑近研究了一阵,才发现了那块不起眼的碎片的不平凡之处——那是一块上好的沉香木。
即使是挂在脖子上这样的大小恐怕也是价值不菲,李晖也是凭此判断出,他的二师兄应该是个出身高贵之人的。
而二师兄的头发比李晖自己的要短,虽然因为他昏迷不醒的远古,头发披散在枕头之上,但李晖目测那个长度也可能就刚好在脑后扎起一个发揪,留下大概两寸多一点的发尾而已。
那长度绝对不够他像大明或是朝鲜的男子那样,用多余的头发挽成发髻固定在头顶。
不过万幸的是,二师兄留的不是那种倭国武士专用的发型,他的头发虽短,但还是完好的,要不然就算怎样的绝色美人,在头顶秃了一大块后,那都是相当煞风景的。
这就是倭国人留给朝鲜的通常印象,要说他们的礼仪文化没学过隔壁天朝的吧,说出来谁都不信。可要说他们学了吧,却感觉只学了个表面形似,真正的核心却早就已经散到天边去了。
有人教导过李晖,比起紧紧地跟随大明步伐的朝鲜,倭国似乎还活在大唐时代。
大概是因为不如陆路相连的大明和朝鲜,倭国与这两国都隔海相望,于是永远都跟不上两边的时间,所以只好依然在不伦不类的、用他们自己的理解演绎着被他们怪异扭曲了的大唐盛世。
或者,他们其实也知道,现在已经是大明的时代了,但他们可以靠着怀念大唐,来对如今的大明视而不见。
这样的话,当他们做出那些劫掠大明海岸线的贼寇暴行时,就不必承担道义上儿子背叛父亲的不孝之罪了。
可是不管李晖怎么看待倭国,以后身为师兄弟大家还是要正常过日子的:“就算你是倭国人啊,我也希望我们俩今后能和平相处啊。”
在李晖的喃喃自语里,他的二师兄终于脱离了多日的昏迷,对方睁开了还完好的那一只眼睛看向李晖。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大病初愈所以带着虚弱,还是仅剩一边的眼睛,让他原本完美的脸看上去有了怪异和扭曲。
总之,被睁开眼睛的二师兄扫了一眼后,李晖本能地觉得有种油然而生的害怕,就好像被什么怪物给盯上了一样。
不过好在李晖是在足够的爱里被呵护着长大的孩子,就算第一眼对于对方的感觉不是很好,他依旧选择用最真诚的笑容迎向师兄,同时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二师兄冰冷的眼神,在对上李晖充满感染力的笑容后,渐渐带上了些别的情感,只是那点情感在李晖说了一长串在他听上去是“叽里咕噜”的话之后,变成了纯粹的疑惑。
过了一会这位二师兄也开了口,可惜听在李晖的耳朵里也只是另一种不相干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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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在鸡同鸭讲了好一阵子后,李晖终于承认仅靠各自的本国语言,他们俩根本没法达成顺利的交流。于是他灵机一动,从后车厢另一边的书房那里,端来了笔墨纸砚和案台,提起笔很快地在纸上写了几句汉字后,展示给他二师兄看。
“在下名李晖,朝鲜人士,奉家人之命拜车首那位老者为师,据师尊所说,我俩属同门,你为师兄,我为师弟。见过师兄。”
果然那位二师兄如李晖所想的那样,受到过倭国他们自己的优良教育,只看文字就瞬间明白了李晖想表达的意思。
他也是立即坐起身来,从李晖手里接过笔,在李晖的那句后面也跟了几句汉字。
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家,语言互相不相通的人,却凭借着他们各自的国家对于那个伟大国度的崇拜和模仿,在文字沟通上做到了完全的交流无碍。
“在下名兰,来自日本,突逢变故后为师上所救,遂拜师跟随,然则我于变故中受伤甚巨,故而一直昏睡至今。见过师弟,这些日子有劳。师弟可知,我们现今身处何处?”
兰不问的话,李晖都忘了他们还在旅行,只因为他师尊的秘法神乎其技,所以这些天他是感受不到一点旅途劳顿,只是一味地关在车厢里照顾师兄,如今他自己也很好奇到底到哪了,才想起身到车前去询问师尊。
“不用问了,醒了就赶紧准备一下,你们两个都一起下来看看吧,咱们到北京城了。”
之前无论李晖和兰有什么动静都始终闭目养神的老者,却像是早就提前预料到了李晖的提问,他起身先回答了李晖的问题后,就自己开了车厢门先行下车了。
13.
李晖回头看了一眼兰,言语不通下选择各种比划来询问对方身体状况如何,要不要跟着一起下去。兰点点头表示同意,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内衣示意李晖给他找件罩袍来。
好在这些天里,车厢里的布局和内容都被李晖摸清楚了,于是他给兰找了件大明式样的外袍,又递给对方一个纱帽好遮住他眼睛上的伤口。
等师兄弟两人穿戴完毕推开马车门时,他们的师父已经坐在驾车的位置上,给他们遥指出北京城门的方向,而这俩人就以一个头探出来的姿势愣愣地看着那里。
李晖曾经想象过大明首都的样子,无非就是比汉阳大些,再比汉阳美些,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李晖并不会因此而感到惊讶。
但他现在之所以楞在哪里,是因为这个“些”字实在过于夸张,超出了他本人所有可能的想象,原来数倍于汉阳在字面上读上去,和实际眼睛里看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在这一刻,原本李晖心中自以为已经到了顶的、对于大明的敬畏之情,又再次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地理解了家人为何从小这样和他解释朝鲜与大明之间的关系。
被耳提面命着“事大”两个字长大的李晖,终于知道了“大”是什么样子的。
9. 第 13.5-14.5 章
北京城高大的城门和城墙自有它的庄严,尤其是对于外来者来说,除了能看到它的高大宽阔以外,更直观的想法则是感受它的压迫感。
这门前明明也是秩序井然,但李晖看见的却是大国真正的等级森严。
汉阳的规制处处模仿北京,在汉阳只是约定俗成的百姓官员各走各门,到了北京城却是硬性的规定。对于他们这种外国人来说,这种进门的规矩更是上升到了无比严格的程度。
不用说他们只是跟着一个看起来装束只是平民身份的师父,就算他们跟着的是朝廷的队伍,想要进去这扇门依旧要经过复杂的手续。一道道身份审核,一道道行李检查总会让人觉得心力交瘁,生怕在哪个环节出了错,就此被打道回府。
而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情的话,后果可能会是灾难性的,自己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到底事小,但给天朝上国留下不良的印象,却是事关重大。
尤其是对于一个朝鲜人来说,被大明记上一笔,就犹如时时刻刻在头顶悬了一把刀,谁都无法承担这事的后果。
就比方说,最初朝鲜朝廷在大明立国之初,在两方政权的取舍上心存犹豫,于是大明就给朝鲜的宗室记了一笔,将太祖的父亲记成了高丽陪臣李仁任。
朝鲜王室因此在大明官方典籍上一直身为逆臣子孙,不忠不孝,等同于每一位宗室子弟,在出身时就身负弥天大罪。
就算朝鲜一直将辩诬改正视为同大明之间的头等大事,自朝鲜立国至今,先后派遣十来次使臣试图向大明阐述,自家宗祖并非李仁任。
但是快两百年过去了,大明会典里记的依旧是“朝鲜国,即高丽其李仁任及子李成桂”这样的说法。
所以说,无论大国的城门开得多么壮阔,似乎显得它多么欢迎四方来客;大国的用词又是多么得谦卑,也显得它礼贤下士,宽宏待人,小国都要时刻牢记,自己对待大国,就要像臣子对待君王。
虽说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但身而为人,最好是一辈子只见雨露不见雷霆,因为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在雷霆之下安然无恙。
“师尊,我这次出来的急,家里人只为我准备了普通文牒,但未呈报大明堪合,恐怕进北京城的时候会有困难。”李晖才刚说完这句话,却想起一件被他忽略至今的事。
“不对,我们都已经进了关了,但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人上过马车来检查?”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徒弟的表情,这两人最初脸上的震惊都已经褪去,不过不同的是李晖的表情只剩下恭敬和紧张,而兰则是以警惕为主。
他无意去引导两位来自异国的徒弟,各自对于大明的真实看法,只是专注于回答问题本身:“你倒是知道规矩,不过为师身上有……咦?”
李晖顺着老人惊讶的语气转头,然后看到一个和他看上去差不多同岁的少年,坐在路边茶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而他从自家师尊脸上,看见了这些天以来最真心的一次笑容。
“正好你大师兄也来了,以后让他自己来解释给你听吧。”
老人用朝鲜话回答完李晖的问题后,转过头用标准的官话招呼了一下对面,顺带把两个徒弟一起带下车,各自坐在了大师兄事先占好的八仙桌的另外三个方向。
“你小子倒是有本事,不在你自己家里等着为师上门,居然敢在广渠门外就自己坐着等我们?你这是还没开始学就已经能掐会算了,还是笨鸟先飞天天等在这里,等不到就灰溜溜地回去明儿个再来?”
“我没有你那么闲。”李晖这会还听不懂汉文,所以不知道他的大师兄回答他师尊的问题时,用的词有多么不敬,但他多少也能从神态语气上,感觉到自己的大师兄不太一般。
“你既然提前打发我回家,必然是先算到了我爹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在灵前尽一点我做儿子的孝道。”
“至于我怎么能算到你们今儿个到北京,那是因为你从汉阳出发那天就给我传了信,我只要跟山海关那里打听,有没有一辆小马车拿着我爹给的银符通了关,就能算出你大概会在今天上午到京城。”
“至于我会在广渠门外等你们,而不是家里待着的原因也很简单。”
“你也知道我家这几天乱糟糟的,你如果到时候再上门,我还得和哥哥们挨个解释。倒不如事先和他们说一声我回家的事办完了,现在要急着回山,他们也知道爹把我送去了秘地学秘法本事,自然也就不会多问了。”
“不错不错。”老人捏着胡须笑得很是欣慰,一点都没有因为对方对自己和对家人的那些听上去有违传统孝悌的说辞而有丝毫的不悦。
“拿着有限的条件能算出明确的结果,你不愧是天生阴阳家的人,等这一次回鬼谷,为师就会正式地开始教你阴阳家的本事了。”
“正式教我?你不是老说时机未到吗?现在是什么时机到了?我学个阴阳家的道还得先死个爹吗?”
“这只是其一。”李晖看着他大师兄和师尊对话的表情一路上都是各种不屑与狂妄,直到刚刚师尊回答后才突然变得惊讶。
“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来吧,先见过你的两位师弟。”
14.
下面那一段给他们三人介绍的话,老人一共重复了三遍,一遍汉语、一遍日语、一遍朝鲜语。
基于李晖后面才知道的他师父性格怕麻烦,所以这种盛大场面,他也只在拜师之初遇上过几次。
“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阿兰,来自日本,以后在你们师兄弟里排行老二;这是李晖,来自朝鲜,排行老三;这是你们的大师兄,张静修。”
这三人默默地见了礼,虽然很想沟通几句,但三人各用三国语言,就算说了也听不明白。
李晖这时突然想起他和阿兰用笔谈代替口语,而两人之间既然能用汉字沟通,如今再加上一个本来就生在大明的大师兄应该更是毫无困难。
于是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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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直接跑进车厢里,将刚刚那些笔谈用的器具全部又端了出来,再把写着他们俩对话的纸递给大师兄。
大师兄低头看了一眼纸张,接过李晖的笔也是刷刷写了几句。
“我叫张静修,如你们所见,是大明北京人士。既然咱们是用写字代替说话,字就不必写得这么工整规矩,用词也不用那么讲究,省得没写几句就累死。”
李晖低头看了看他大师兄的字,又抬头看了看对方的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头。
大明有句话叫字如其人,李晖和阿兰写字用的都是标准的小楷,汉文字形困难,写起来时横竖撇捺都自有讲究。
他们俩虽然从小都受到了本国的高等教育,但小小年纪能掌握一种和自家语言并不完全匹配的高级文字,还能像本国出身的人那样,一笔小楷写得工整娟秀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而张静修身为大明本国人,文字语言本就相配,学了几年小楷之后,就不再喜欢这种过于官方的书法了。
他在纸上写的是行书,行书本身不难,少年人不想一笔一划地写字,偷偷懒连个笔很正常,但一笔行书要写得既足够洒脱又不显得离谱就很难了。
而如果光看字的话,李晖会以为写字的会是某个已经到了一定年纪的书法大家。对方已经深谙写字的规矩,又有足够人生的阅历,于是可以把自己对于世界的理解,重新加进自己的字里行间,让看的人能从那里面也悟出一些道理。
李晖很难想象,有这样一笔字迹的人会是看起来和自己同龄的人。也许大明人杰地灵,就如同他的都城超越了李晖的想象,他的人才也是一样。
从李晖的审美来说,他大师兄的长相倒也是和这笔字匹配相当的一表人才,但他初见面时,似乎完全忽略了张静修的长相,只关注到了对方脸上的桀骜不驯。
李晖眼里的张静修就像是那种把我是天才挂在脸上的人物。他看起人来眼睛半眯,也不知道是没把人真的看在眼里,还是单纯的没有睡醒。
什么规矩礼仪到张静修面前都是放屁,于是他才用了一句话,就成功地把两位师弟带偏,定下了他们之后笔谈的基调。
“你们都多大?”
“十八。”这是阿兰的回答。
“十五。”这是李晖的回答。
“老头,阿兰他还比我大三岁呢,为啥要我当大师兄?”张静修下一句话把李晖吓得不轻,他不但把师尊本人强行一起拉来笔谈,还很不客气地管对方叫老头。
“他虽然年龄大点,但你跟在为师身边最久啊,按入门时间算你是大师兄。”
可师尊看了那行字一眼,果然脸色平常没有半点不适,可见李晖刚刚内心想的、张静修对着师尊讲的话里有不敬之词的猜测,是真的猜得正确。
“可我之前一直没正式拜师,按道理不应该算入门啊。”
“少废话,我说算就是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们的大师兄。”
10. 第 14.5-15 章
果然师尊对于张静修用的口吻也是不一样的,李晖不禁内心暗自羡慕,也许他们同为大明人士,彼此之间的关系,就要比他和阿兰这种异国弟子要更为亲近吧。
“我看是你懒得教他们汉文,所以给我安个大师兄的名头后,全部丢给我来教吧?”张静修看来也是一样,和师弟们说起话来还有点分寸的人,到了师尊面前却是完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嘘。为师这就教你阴阳家入门的第一课,看破不要说破嘛。”
“师尊,也就是说,您要教我们的,是阴阳家的本事?”
直到此刻,李晖才知道他要入的是鬼谷的哪一家,但阴阳家在朝鲜并没有那么出名,他除了能在名字上看出一点这一家代表的玄妙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没错,你们三人都和鬼谷的阴阳家有缘,今后几年你们就跟为师回云梦山鬼谷,我慢慢地教你们阴阳家的本事。”
“敢问师上,徒弟几人是否要准备什么拜师礼节和礼品?阿兰如今流落异乡身无分文,但师父救命和收留传艺之恩,我哪怕粉身碎骨也一定会有回报。”
阿兰的性格又和李晖不同,在对方好奇阴阳家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却在想更为实际的问题。
“不用了,为师和鬼谷之所以接纳你们,并不是要你们为了我们粉身碎骨,你们要证的都是你们自己的道,鬼谷只需要见证这一切过程,就算是得到了足够的回报了。”
老人摇摇手,态度十分随意,一下子就揭过了这个让李晖差点出了一身冷汗的问题。
是啊,想要得到总得要付出,这位老人不远千里上门带回李晖和阿兰,将本国人都少有资格能学的无上秘法,专门传给了两个外国人,他到底是在图什么呢?
“大体来说,鬼谷传道都会选择适合你们的道路,但鬼谷一共三教九家,就算再怎么区分也就只有十二个大方向。”
“可世间大道又何止千条万条,你们以鬼谷教你的方向为本,以你们的一生经历和野心去实践,最后走出的那条源于鬼谷、却属于你们自己的道,就是鬼谷真正想要的交换。”
“在你们死后,你们留在鬼谷的一缕魂丝,会带着你们一生的记忆和你们的道回归鬼谷。”
“当然,这一缕魂丝只是你们灵魂里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你们仍旧是你们,死后成佛化鬼随你们自己的意,与鬼谷半分不相干,这样你们愿意吗?”
那三位师兄弟,看着老人写在纸上的大段文字后各自陷入沉默,就连一向表情无所谓的张静修,都真的睁开了眼睛一脸的严肃。
许久之后,这三个年纪还是半大孩子的人,各自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对着老人点了点头。
“很好,为师就此宣布,你们已经入了我们鬼谷,拜了我鬼谷老人为师。”
谁知道老人在下一刻又变得不太正经,在京城广渠门外的路边茶桌上,用纸上的一句话代替了李晖想象中的,本该和这听上去就相当伟大的秘地身份,相匹配的神秘拜师仪式。
“老头,照你说的我们已经入了阴阳家,那阴阳家是干什么的?”张静修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们已经拜师入门的事实,直接问了个李晖很想问,但碍于初来乍到,不太敢开口的问题。
“看命。”老人的回答看似很简单。
“看谁的命?”可张静修接下来的提问,让李晖意识到了看似简单背后真正的不简单。
“谁的都可以,你的、我的、氏族的、民族的、王朝的,甚至还有江山的命,什么都能看。”
15.
李晖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他家里人在送他离开前,特意叮嘱他的那句:“你此去大明,一定要把秘法学好学通,朝鲜的未来就靠你了。”
李晖想着,等他好好学会怎么看王朝江山的命,就一定能够帮到朝鲜。然而就在他还在憧憬未来时,他的大师兄看到的未来却很悲观。
“这些……都有命吗?”张静修显然陷入了思考,所以他本来行云流水的字迹,写到一半时顿住了,在原地留下一个突兀又醒目的黑点。
“有啊,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又有什么会是永恒呢?”
“那么,既然是有命的东西,总有一天是会死的是吗?”张静修说完回头看向广渠门,脸上浅浅流露出了一丝落寞之情。
“还好你这小子还是有点感情的,我当你爹死了,你是真的无动于衷呢?”老人顺着张静修的视线望去,一下就理解了他的情绪。
“我只是不能理解,一件明明我早就已经知道、也准备好了的事情,为什么事到临头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有点措手不及?”
“是啊,为什么呢?”老人虽然用的问句,但神色间却是意味深长,“阴阳家的人个个都能看透未来,但为什么却还都在一路挣扎着,求他们自己的道呢?”
李晖是很久之后才理解老人的那句话的,而他的大师兄却在看见那行字时,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所以李晖明白,虽然大家同是阴阳家的人,大家也都是十五岁大,但比其他的大师兄来,他的资质是真的差得远了。
“阿兰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老人知道在一片爱里长大的那个年纪的李晖,理解不了他和张静修的对话,于是转过头来问阿兰。
“问什么?”只有单只眼睛露在外面的阿兰,却依旧不妨碍李晖读懂他眼里的平静,显然这个让张静修深思,也让李晖不明白的问题,对他来说却不算什么。
“大海会淹没土地,山峰会崩毁碎裂,人会刹那即逝,世间本就如同阿鼻地狱,只有正在受苦和将要受苦的区别,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李晖皱着眉头,看着他二师兄写的话,不能理解他是怎么把这么多痛苦的词汇放在一起,然后平静地呈现给别人看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经历过自己和大师兄未曾经历的苦难,而这些苦难,多少扭曲了一些他对于世间美好的看法。
“也许……将来会好的呢?二师兄,如果我们还抱有一点希望……”
李晖不知道该怎么像个大人那样,开导他的二师兄,本来人家年龄就比他大,经历也比他多,所以李晖自知,自己的话不会太有说服力。
但以他的本性出发,他不想看见亲近之人,受困于这样明显的黑暗与痛苦里。在他的理解里,师兄弟关系显然应该是如同家人一般亲近的关系,所以尽管知道写出来也不受用,李晖还是写了。
“晖宝啊。”
这一句阿兰是用嘴说的,毕竟三人的名字老人重复了三遍,要记住还是很简单的,只不过他在晖后面加了个听起来像是“宝”的音。
后来他们都会说汉语后,阿兰和李晖解释说,那个音在日本话里写作“坊”,翻译过来也和晖宝的意思也差不多,都是用来叫关系亲近的小男孩的。
“但愿你一辈子都能和阳光一样,让人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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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
“好了,我们也别在这里坐着耽误时间了,去云梦山还得好几天,有事路上再谈吧。”老人看着三个徒弟三种表情,多少觉得有点好笑。
“这就走了?我们不进北京城了?”李晖一听他们不进城了,惊讶地看着自家师尊。
“本来我们就是来接你大师兄的,接到了自然就走了啊。”
师尊毕竟年纪一把了,不理解年轻人对于异国皇都的好奇心,就连刚刚情绪颓丧的阿兰,听到不进北京城了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师兄弟两个左顾右盼,既不敢开口违逆老师的决定,又舍不得不看北京一眼就走。两个人抓耳挠腮间,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彼此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在一件小事上,率先达成了师兄弟同心。
然后两个人同时心领神会地望向张静修,既开不了口也不好写字的情况下,一共三只眼睛各种眉目传情,想让最目无师长的大师兄替他们开口,让他们去逛逛北京。
“是啊,北京又没什么好玩的,人又多,规矩又大,咱们赶紧走吧。”可惜阿兰和李晖忘了,张静修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那些别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却是他早就看腻了的东西。
也是自那一刻起,阿兰和李晖明白,他们和张静修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一辈子都想去北京,而有些人却生在北京。
“什么?你大师兄最后搞得你们都没进北京城看看?!”一路上都津津有味地听着李晖故事的听圭这会终于忍不住了,他脸上失望的表情,真是比当时的李晖本人还要明显。
“当时是真的没有去,不过后来还是去了。”
“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听圭显然对于这个故事无比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先等一等吧,我们到地方了。”
听圭这才发现,他跟着李晖和惜风俩人七拐八弯地找到了一处山中荒废的洞穴。
他身为普通人感觉不到什么特别的,甚至还因为山洞环境相对幽闭冬暖夏凉,而觉得身上更舒服了一点。但惜风却是若有所觉的样子,他看向了山洞的一处角落。
“你也发现不对劲了?”李晖顺着惜风视线的方向,走到那一处的洞穴角落,然后蹲下身体开始查看。
“这里太干净了。”惜风也开始从他的角度解释自己觉得不对的地方。
“世间本就阴阳并存,其实所谓的‘鬼’,在人世间的存在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就像人活着就要呼吸一样,鬼魂也会有类似‘呼气’的动作存在,也就是大部分人听说过的阴气。”
“但大多数鬼魂只是无意识地放出阴气,那点量在世间活着的各种生灵的阳气面前不值一提,所以普通人压根感觉不到他们。”
“而这一处洞穴,它给我的感觉,干净到就像是某种神圣之地一样,那种地方的鬼受到供奉和感召,他们呼出的更多的是接近于‘灵气’的东西,那是一种不阴不阳,纯粹干净的能量。”
“但这里显然有没有什么供奉传说,也形成不了山神巫灵这样的善意祖魂,为什么这里的鬼魂会不呼出‘阴气’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时已经在原地蹲下检查了好一会的李晖,拿起了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用手指敲了敲,那玩意发出了和普通石头不一样的清脆响声。
“这里之所以给你感觉这么干净,不是因为鬼魂圣灵化了,而是他们干脆都消失了?”
11. 第 16-17.5 章
“什么?这怎么可能?”
“拿去看看吧,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更接近于一块高温凝结的陶片。”
李晖递过来一块石头不像石头,陶片不像陶片的东西。
“当然,这种荒凉地方是不会有人专门带个陶器过来砸碎的,何况它的形状太不规则了,我也想象不出,如果它本来是个陶器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东西,所以它大概是自然成型的。”
“自然成型?可是烧陶需要窑啊。”听圭虽然没有鬼魂方面的灵感,但却有足够人间的常识,“那是有什么高温的东西,一直在灼烧地面吗?”
“看看就知道了。”李晖伸出一只手臂挡住想要上前的听圭,在后者疑惑的同时,惜风很有经验地出手,将他拉至了一个极度远离李晖的角落。
“我们离他远点,他要开阴阳眼了。”
“为什么我们要远离?难道阴阳眼身为天朝来的正统秘术,也有什么邪恶献祭的步骤?”
“倒也不是,只是我一旦开了阴阳眼就容易看尽看绝,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不想让你们的命只因为我的一眼,就变得天命既定,鬼神难救。”
“我记得,在那位金氏家主坠崖时,你就说过一样的话。你觉得是因为你用阴阳眼看了他一眼,他才会有那样的下场吗?”
听圭到底是读书人,惜风听完就点头接受的东西,他却本能地提出了质疑。
“我不知道,其实到底是不是因为我们的那一眼,定了人一生的命,还是他生来命就如此,我们看不看都一样,这在阴阳家里本来也没有一个定论。”
“毕竟看了就是看了,知道了也没法回到过去当作不知道,所以谁都说不准,人的命和我们看不看到底有没有关系。你就当我是防范于未然吧,我还是希望你们的命里也会有变化和希望。”
听圭点点头认同了李晖的解释,然后乖乖地跟着惜风,到了一处他选好的大石头后面藏起身来,确保两人都处于李晖视角的盲区,无论他怎么转身四处查看,只要不刻意找过来,就不会看见他们。
确定大家都安全的李晖眼睛终于闭上又睁开,凡人的眼瞳又在顷刻间变成了冰蓝色的兽瞳。然后他看向了那一块他们觉得不对的地方,那双眼瞳的瞳孔开始慢慢放大。
对于阴阳家来说,就连变幻莫测的未来都会在这双眼睛里变得确定,更何况是早已有所定论的过去。
没有人见到过这里发生过什么,不代表没有别的东西见过,天地山川,孤魂野鬼,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可视。
李晖的眼睛扫了一圈周围,确定了一块洞顶凸出的柱石作为他的视角点,当他眼睛再次一闭一睁,就变成了一个在高处俯瞰这里的画面。
画面本来是一成不变的,只是在退回某个点时突然变得嘈杂纷繁。
洞穴里到处都是浓烟,而视线所及之处则燃着熊熊烈火,但是李晖的注意力还是摆在了那些浓烟上,而下一刻,那股浓烟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痛苦却懵懂的人脸。
而因为李晖的这一次视角观看的是过去,所以一切等同于倒放。刚刚那一幕,就是地脉被烈火煅烧以后惊醒一个沉睡其中的鬼魂,并将它直接烈火超度的情景。
“到底是哪里来的火?”
在确定了烈火就是鬼魂们消失的主因之后,李晖终于将注意力投放在了中间的这一团熊熊烈火之上。
在神魂连接开了阴阳眼的状态下,李晖自身的属性,会因为他选择借用的眼瞳的属性而变化,不再像人类一样阴阳平衡五行俱全。
李晖开的眼瞳正如金氏家主描述的那样是老虎眼,而且那并不是普通的老虎,冰蓝色眼瞳是白虎的象征。而白虎属金,五行中火又克金,所以开了阴阳眼后的李晖,对于火有种天然的厌恶情绪。
当然,也不是说开了白虎瞳的李晖就对于火莫可奈何了。火也有凡火地火雷火三昧真火等等一众品级,能真的对身为四方星宿的神君之一的白虎圣兽构成威胁的火,也是聊聊无几。
李晖这一次没有继续选择旁观,而是进一步开放身躯,让他自己成为白虎的凭依。
下一刻他的右手直接变成了白虎的虎爪,爪尖因为战斗而直接弹出,不同于真实存在的野兽,爪尖再锋利也只是指甲一类的骨质结构,李晖的白虎爪子的构成,全部是附着了庚金之气的白金。
虽然他们师父教的阴阳家的本事都是一样的,他们师兄弟三人各自连上的圣兽品级也都相似。但开了眼之后,第二步怎么和对方进一步加强沟通上,三人选择的方案都是不一样的。
李晖选的是结合朝鲜本来就有的巫神之术,用请神的方式请白虎上身,借它的神通为自己所用。
但他一介凡人身躯,如何容得下完整的神明,所以每次都只能变化一个部位,对于身体的负担也是非常的大。
这一次要不是旁边有惜风和听圭看着,不怕自己用完秘法以后反噬,李晖不会选择这么简单粗暴的接近办法。
庚金主杀,被白虎降神的李晖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脸上的平和与天真骤然褪去,变成单纯暴躁的杀意凛然。
他一爪子朝着那一团烈火拍过去,本来的熊熊大火被肉身之躯扇过,马上化为星星点点的小火苗,露出了下面正在燃烧着的本体——
那是一张叠成了鸟型的折纸,在折纸的周围,则是一圈如同雀鸟型状的红色火焰。
“倭国阴阳师的式神?”
由于李晖有个来自倭国的二师兄,所以他对于在倭国流传的阴阳道,也有很深刻的了解。
大体来说阴阳道源自于中华的阴阳家,都是想办法连上冥冥中存在于世的圣灵,请求他们来帮助自己。
其中阴阳家更侧重于让那些圣灵,以天道视角帮他们计算未来,那些本无知无觉弥漫世间的规则圣灵,借助阴阳家的认知和精神力得以凝聚,让阴阳家们借用祂们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
在这个过程中,圣灵的某种“体察人间”的好奇心得以满足,而人类则得到短暂的圣灵视角,可以用来预测未来。
这是一种平等互惠的关系,阴阳家与圣灵之间,是类似于合作者的关系。
至于连都连上了,其他那些圣灵自己有的本事,能不能也一并借来使用,能借的话到底借来用多少,那都是每位阴阳家自己随意开发。
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道,但无论走了哪条道,那种合作关系都是不会改变的。
至于日本的阴阳道,则有些类似于他们对于大唐文化的模仿,虽然最开始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但最后却偏去了另一个方向。
阴阳道的重点,在于对于圣灵的掌控,或者更干脆一点说就是奴役。
阴阳道的好处是一旦成功,那些沦为式神的圣灵,会彻底变成阴阳师的仆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偶尔反噬,也只是因为契约有问题或者别的同法力的人干扰。
但坏处也很明显,学阴阳道的人能契约连接的圣灵都是些山精野怪,不值一提。
虽然倭国人的传说里一直强调,他们的最强阴阳师安倍晴明可以指挥十二神将,但真正阴阳家的传人里,没有一个会把这种传说当真的。
那不过是倭国人惯常的夜郎自大,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不是能操控一只白色的老虎,就算是操控了白虎神君的。
只要想想那十二神将都是什么级别的圣灵,就能知道他们怎么会甘愿给一个人当奴隶,还日日都藏在一座石桥底下,那又不是什么天宫里的仙桥,能承受十二只圣灵同时蹲在下面还不会倒。
在李晖看来,倭国人老是这样,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和能力,只顾自吹自擂。
什么“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无恙”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是谁给他们的胆子,管那块天朝国土叫日没处?真是仗着自己孤悬海外,就不怕死字怎么写。
小国就该有小国的自觉,何必在万事万物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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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作和大国一等平齐,却又在细枝末节里,处处纰漏丑态毕露。
既然得了阴阳家的传承,就该好好地练习继承,又何必擅自发挥最后弄出个四不像来。
这种奴役代替的方式直接扭曲了阴阳家的道,会签奴隶契约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其实也可想而知。就算偶尔阴阳师契约到了很强的初生圣灵,但随着对方一步步觉醒能力,这种奴隶契约终究是没法长久的。
他们就算奴役了再多的低阶圣灵,那种东西灵智刚开,能分清东南西北就算是聪明的了,连上他们的眼睛别说是看未来了,就算是看过去都很有可能会出错。
所以倭国的阴阳师们,就失去了通过圣灵的眼睛观测未来的能力,导致他们只能退回使用原始的占卜吉凶的方式预知未来。
这种方式不但能看到的少,而且经常出现解读错误,导致南辕北辙的情况。
这种和圣灵的相处方法,放弃了阴阳家真正的提前预知未来的强大本源,而只是在强调一些简单的力量运用。这在李晖看来,不亚于是一种本末倒置,失去了阴阳家求道的本意。
“哼,区区倭国式神,也妄想来模拟朱雀神君?”李晖的虎爪直接抓向那团鸟型火焰,白色毛发瞬间穿透火焰,接触到了中心的折纸,而那些火焰却没有点燃易燃的毛发本身。
“扰我朝鲜地脉者,死!”李晖冰冷的蓝眼睛里杀气一闪,随后他虎爪一握,将那张折纸带火焰一起,都捏碎成了烟灰。
17.
刚刚那一刹那的事情虽然发生在过去,但现在也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影响,在过去燃烧着的式神被提前消灭的前提下,现在这个洞穴里的情况就要好上一些了。
“嗯,能感觉到周围的阴气了。”果然这些细微的变化,对于灵感充沛的惜风来说很好察觉,他对着一边干着急又帮不上忙的听圭点了点头,后者才放松了刚刚开始不自觉握紧的拳头。
“问题解决了?我们能出去了吗?”
“稍等,让我把眼睛还给神君。”李晖听见了听圭的提问,于是代替惜风作了回答,“好了,你们可以出来了。”
听圭一听可以出来了赶紧把头探出来,于是一眼就看见李晖一只手还是白虎爪子的形态:“晖!你的手!”
“哦,没事,我还得借用一下白虎神君的力量,不过眼睛已经还给它了,所以看不了你们的命了,都放心出来吧。”
“白虎神君?西方白虎的白虎神君?!”
一听说没事了,听圭那个求知若渴的心又起来了。
他凑到李晖跟前,很想用手去碰一下那只虎爪子,但又想到那是大名鼎鼎的圣兽,这样莫名其妙地去摸人家的爪子好像是大不敬。所以手伸出去缩回来好几次后,终于还是忍住了。
“嗯,因为朝鲜的国土就像是一只老虎,而地脉也是走的五行里的金德。所以我自入了阴阳家的门开始,最终的目标就是能沟通到白虎神君,借祂的眼睛作为我的阴阳眼。”
“好……厉害!”听圭的脸上这一刻写满了崇拜,“你为什么不去汉阳,这样的大才能该为国、为殿下所用才对。”
惜风其实也有这样的疑惑,他也知道李晖的才能,肯定不应该留在民间给人看看相,找找哪里的鬼出了问题,他的眼睛用好了,可是会对治国有很大帮助的。
可是他们的旅行却一路刻意地避开了汉阳,似乎是李晖自己不想和汉阳扯上关系。
“是啊,尤其这事看起来一点都不简单,我们冒这么大的风险,汉阳的贵人们不该给我们点奖励吗?”惜风没有听圭这么多的为国为民,他更多关心的是自己的回报问题。
“时机还未到,现在追查有人暗中损毁地脉也是事关国运的大事,现在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我只知道有倭国阴阳师的式神出现,其他的一概不知。总要等事情有了眉目,才去汉阳报告,以免动摇人心。”
“我明白了,我会一路陪着你追查到底的。”
12. 第 17.5-18 章
惜风点点头认可了李晖的解释,虽然他做这事目前拿不到任何的报酬和肯定,但身为朝鲜人总该明白,如果朝鲜地脉被破坏,那么在这块土地上活着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惜风就权当是在出力自救了,如果有朝一日,身在汉阳的大王能得知此事,给点表扬和金钱支援的话,那就更好了。
“现在,把我们收的那一吊明钱给我。”
李晖对着惜风伸出人类的那只手,他们俩一向是惜风管钱袋子,李晖从金氏家主手里拿到那一吊钱后,也是交给了惜风保管。
“诶?”惜风没想到,自己已经自发地用一身本事为国探秘,得不到报酬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倒贴,“那可是我们这个月的生活费啊!”
“没办法,朝鲜地脉走的金德,既然地脉有损,最好的补充也是直接增加金属性的东西,越贵重越好。”
“可惜我国地脉本就贫瘠,各种矿脉太过于稀少,市面上流通的钱币里面也是成分驳杂,只好用大明的钱来提炼了。”
惜风受不了李晖那个直勾勾地“给我吧”的眼神,只好悻悻然地交出了那一吊还没跟他几天的大明钱。
一旁的听圭听完后,自觉地打开了自己的钱袋,将它摊开来一起递向李晖:“够吗,不够我这还有。”
“就是啊,他才是两班家的大少爷,自己也文科及第早晚要去当官的,他不该以身作则为朝鲜多做点贡献吗?”惜风一看听圭的钱袋子还算满当,立马就想把自己的一吊钱收回来。
“这是要拿来祭白虎神君的,心诚才是最重要的,最好还是用自己赚的钱。”
惜风一脸心痛地看着李晖,对方毫不犹豫地拿走了他的一吊钱放在了自己的虎爪之上,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吊钱在虎爪之上直接悬浮起来,并且很快地就自行溶解,变成了一摊青铜色的流体状物质。
“白虎神君把钱币当场融化了?”
听圭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金属融化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金属融化的同时,那根原本用来串钱币的绳子却依旧完好无损,没有半点要被点燃的迹象,这就很是神奇了。
这说明这种金属液化的变化,在白虎神君的干预下,不需要通过高温煅烧就能实现。
等钱币彻底融化后,李晖用人类的那只手拿起那根绳子随手一扔,虎爪上就只剩下一团悬浮着的青铜液体,随后李晖的虎爪就保持着平摊的姿势,不停地水平左右晃动。
而随着他的虎爪向左移动,听圭两人就看见黄铜色的液体被从那团合金液体里分离开来,悬空在了左边,而随着虎爪向右移动,又有银白色的液体离开合金悬在右边。
就这样随着李晖的简单几次晃动,原本已经混合成合金的铜币,又被还原成了单纯的铜和锡。而后李晖就没再管银白色的那一团液体,而专注地将虎爪置于那一团铜液的下方。
“变……变少了……”
惜风的话里明显地带上了心疼的语调,原本大明钱的铜含量还是很有保证的,一吊钱分离出来时看起来有好大一团。
但李晖就保持了这个姿势没过多久,那团铜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最后变成了一粒豆子一样的大小。
“但是颜色看上去变成纯正的金色了。”
听圭发现那团豆子大小的液体,在维持了一段世间不再缩小后,又重新凝结成固体,落回了李晖的掌心之上。现在它看上去金光闪闪的,就像是真正大富大贵之人,家里藏的金豆子一样。
“白虎神君将铜变成了金子?”
“不是金子,只是精铜而已,要变金子的话,这点献祭哪能够。不过这种精铜已经能承载一些白虎神君的庚金之气了,对于土地来说珍贵程度不亚于黄金,用来修补地脉已经足够了。”
李晖边解释听圭的疑问边干活,虎爪一推将那团火出现过的地方的地表翻起,刨出了一个坑,然后他随手就将刚刚炼出来的那粒精铜扔进了坑里,又用虎爪虚挥两下,把那个坑给填平了。
最后他一掌扫过还悬置在半空中的那团银色金属液体,随着那团液体凭空消失,李晖手上的虎爪也慢慢褪去,变回了人手的样子。
“这样就完事了?”
惜风看了看地上那个还不太平的坑后又看向李晖,却发现他右手的变化还没有停止,本来少年人充盈光洁的皮肤,在虎爪褪去后迅速衰老,就像是年过半百的人那样,迅速长出了各种褐斑。
“你的手怎么了?”
等听圭听到这句话再去注意李晖的手的时候,他那只手看上去已经是形容枯槁,和将死之人没有区别了。
“晖!!”惜风和听圭俩人一左一右,接住了扶着自己的右手腕,几乎半跪下去的李晖。
18.
“我没事,只是人类的身体,对于白虎神君来说太过于脆弱了,一时之间被抽走太多生命力就会变成这样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只要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就可以了。”
惜风一听李晖这样解释,立即把目光瞥向了听圭:“那……两班家的公子能不能请我们吃顿好的,这不涉及白虎神君,总能用他的钱了吧?”
“嗯,可以的。”李晖也是一脸期待地看着听圭。
听圭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没问题,你还能走吗,咱们去春川城里吃好的。”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一幕,新科及第的两班贵公子哥,深夜带着一位美丽妓生和一名英俊乐师,光顾了春川城里最好的酒肆。
他一上门就指名要让店家端一整只鸡的鸡汤出来,还另外要了几样名贵小菜,以及特意要了一壶高丽参泡的人参酒。
“哦哟瞧瞧,这可是人参酒啊。”
一旦回到繁华人间,远离了那些山鬼地脉什么的玄妙之物,惜风的情绪又变得高亢起来,尤其是当他看见侍女们端进来那壶里,那闻着就不一般的酒后,更是两眼放光。
“我们听圭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啊,这可是平常根本喝不到的好东西呢。”
惜风对着壶口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感受了一下这种平民喝不到的高纯酒液特有的酒香,不过他没忘了这一顿主要是为了给李晖补身体,所以自己只过了一下干瘾,就迅速先替李晖倒了一杯。
“赶紧喝了吧,人参可是大补之物,待会你再把那只鸡全部吃掉,马上就能恢复元气的!”
这会仗着他们的房间里没外人,惜风虽然身上穿着女装,动作却是一副粗野的男人劝酒的样子,他手上的杯子几乎都要顶到李晖的嘴边了,就差给他扒开嘴直接灌下去了。
“那个……那个……我喝不来酒。”
一样脱离了那些玄学之物后,李晖又回复了最初市集里那副不善与人交际的样子,尤其他身为成年男子却是碰不得酒,这一点尤其让他觉得丢人。
但是被惜风和听圭俩人,用这种期盼的眼神看着,他又实在是不能不回应,最后支支吾吾下还是直接招了。
“诶?你喝不来酒?”这话一出,不但惜风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就连一向教养良好的听圭都憋不住了,“酒这样的风雅之物,你是半点都碰不得吗?”
“嗯,嗯……碰一点就倒,师兄他俩也老说我这样特别像小孩,不就是喝不来酒嘛,神气什么啊?”
反正李晖喝不来酒这一点,在所有他亲近之人面前都不是什么秘密,被嘲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于是他一咬牙脖子一梗就很干脆地认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好在听圭认识李晖还没多久,自己又有着读书人的矜持,只是点点头从惜风手里接过了那杯酒,对着惜风指了指酒壶,“那就只能我们俩喝了,你会喝酒的吧?”
“那是当然,你再点两壶我都能把它们干完。”在喝酒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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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看不起的惜风,眼里燃起熊熊斗志,要不是李晖还在场,他就要原地进入和听圭拼酒量的环节了。
“还是不要吧,我这次出来以为不会在外面待太久,身上也没带太多钱,还是留着给晖买好吃的吧。”
就这样打着给李晖补身体名义点的人参酒,最后全进了惜风和听圭的肚子,倒是那只鸡李晖吃掉了大半,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才由惜风和听圭两个把剩下的分了。
酒足饭饱的三人坐在原地发了会呆,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我刚刚听你说破坏地脉的事,涉及到倭国的阴阳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毕竟今天才认识你们俩,能解释一下之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之前他们一路的遭遇险象环生,听圭差不多是一直跟在俩人后头,被动地等待事情发生的。
但他身为未来的朝廷官员,并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于是想要认真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看有没有什么他可以提供帮助的地方,能够更好地为事件的解决,主动贡献力量。
“其实这事我知道的也不多,从我的角度来解释的话,就是我听说朝鲜各地闹鬼的事件变多了,才会去各处调查了一下,然后就在咸镜道那里碰到晖了。他说了地脉什么的,我就跟着他来了江原道,然后就发生了金家的事情了。”
“其实整件事情我也没有理出完整的头绪,之前我只是猜测地脉有变,直到今天看见有阴阳师的式神在灼烧地脉,我才确定此事有人为参与。”
“倭国的阴阳师参与其中?”提到这些,终于到了听圭比较熟悉的领域了。
“阴阳师通常是依附于各位大名存在,为他们提供一些军事和家族事项上的参谋。而离我们朝鲜最近的大名,就是对马岛的宗家了。”
“你的意思是,对马岛的人表面上出使我国只是安抚我们,背地里却派了自家的阴阳师,在做些破坏朝鲜地脉的勾当?”听圭的口气听来,相当之不忿。
“你也听到今日宴会上那些大人们的谈话了吧?你从汉阳那里过来,应该比较熟悉朝廷里的情况,现如今殿下他对于倭国的政策到底如何决定?”李晖顺势接过话头,倒过来向听圭打听消息。
谈到这种两国政治,这就是惜风不擅长的领域了,不过他倒也不打搅那俩人,只是专心地帮他们收拾了一下杯盘狼藉的桌子,方便他们继续谈话。
“朝廷里还是老样子,畿湖派和岭南派争得不可开交。”听圭边说边叹着气摇头,谁都知道党争有大问题,可一轮到自己的利益分配,又不可避免地会选择加入党争。
“尤其是去年又出了一件大事,从全罗道那边开始的谋逆,虽然被成功镇压了,但事后清算时畿湖派的郑澈手段残酷,趁着逆贼郑汝立同岭南派走得近,将岭南士林几乎犁了一遍。”
“而岭南士林自己也不争气,更南边的退溪派,对于北边的南溟派和花潭派的悲惨遭遇束手旁观。于是虽然同为岭南人士,现在两边的矛盾也是越发激烈,像今天来的几位大人,也都是以北边的两派为主。”
“至于殿下,我爹说他一直致力于平衡两派的势力,但用政时却一直被两派掣肘,所以有些瞻前顾后。”
“比如这一次要去倭国出使的使团,在两派持的续争吵之下,殿下还是将正使和副使给两边各分配了一个。这样的配法平衡倒是是平衡了,但是……”
听圭说到这里自己犹豫起来,毕竟他以一个将来要出仕为官的身份,现在就在妄议殿下的政策,实在不是什么忠君爱国的表现。
“就怕他们两边到时候又互相扯皮,让殿下为难是吗?”李晖倒是没有那么多顾忌,直接说出了听圭的心声。
“是啊。”听圭长叹了一口气,“外有倭国的阴阳师在打我国地脉的主意,内有朝廷各派激烈党争,朝鲜可谓是前途堪忧啊。”
13. 第 19-20 章
“你呢,你会倾向于这其中的某个学派吗?”李晖没有对听圭的结论发表什么意见,反而是询问他支持哪个学派的理论。
“我哪派都不算,我们家算是文人世家,严格来说,我的父亲才是我的老师,所以我和这些学派之间,都没有什么师生关系作为牵连。”
“再加上我本来就对写文章这种事很有自信,之前考试纯考文章的时候,我一向是状元。就算这次文科算是增广科,我什么都没准备临时上场,也一样直接过了。我不用和考官拉什么门生关系,自然也就不必受到这些学派的牵制。”
听圭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是自豪,这大概也是他文人风骨的一部分吧。
“嗯,这样不受牵制是最好不过的了,如今的殿下都没有你这样的从容,今后你也一定要保持这样,殿下一定会有仰仗你的时候的。”
“这算是你这个阴阳家大师,在替我批命了吗?”对于李晖的赞美,听圭依旧保持着冷静。
“不,我没看过你的命,不光是没有用阴阳眼看,也没用看相占卜等等其他的手段,你的命仍旧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我只是基于你刚刚所说的,在做合理推断而已。”
“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
听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从里面看出什么高深的玄理出来,但是除了常年握笔造就的薄茧之外,这手看起来,就是和普通的公子哥的手没什么区别。
他也说不出这样的手握住的命运,和那群他看不上的纨绔子弟们握住的命运,到底会有什么不同。
“不管如何,我都会努力握住它的。”听圭的感慨不过一瞬间就过去了,“不谈我自己了,我们还是来说说正事吧。”
“既然有倭国的阴阳师在背后使坏,我们是不是需要进一步收集证据。这样万一这次出使倭国回来的使团,带回来了什么迷惑殿下的消息,我们依旧有机会拆穿倭国的阴谋。”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既然事情有了眉目,总要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的。”
“怎么查?”
“继续往南,我猜这个阴阳师也许是跟随着之前出使朝鲜的使团,一起到了汉阳,然后又去了最北面的咸镜道。对方沿着山脉走向,一路找寻朝鲜的地脉,然后分别布置式神,破坏那些地脉节点。”
“随着他的布置开始生效,原本处于地脉中正常安息的鬼魂被大火灼烧,用无比惨烈的方式被直接超度。”
“那些被惊醒的鬼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因为本能地害怕而开始作乱,于是被我们发现问题,开始介入。”
“然而我借助白虎神君的力量回看过去的部分,虽然能看得很真实具体,却看不了太久以前的事情。”
“据神君说,是因为它只是借助了山川自然的眼睛去看,但那些眼睛没有记忆,所以看不了太久以前的事情,总体来说我只能回顾两个月左右的过去。”
“之前我们在咸镜道时,我也有用阴阳眼看过,但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凭借着我们对于鬼魂事件发生先后的判断,又来了江原道。”
“等到这次,我虽然看见了式神参与的痕迹,却没有看见那个布置式神的阴阳师本人。而那个倭国人如果继续沿着地脉走向,一路往南的话,肯定是要去庆尚道的。”
“他不是本国人,找地脉节点的速度肯定没有我快,所以他要么还没来得及对庆尚道的地脉动手,要么就是动手的时间还没超过两个月。这样我们现在赶过去的话,应该就能让我用阴阳眼回看到,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了。”
“终于到我的活了吗?”本来因为吃得太饱,加上那两个人在说朝廷政治上的事情,整个人都昏昏欲睡的惜风,到这会终于清醒了,“那好,今日在春川留宿一宿,明儿个咱们就启程去庆尚道吧。”
“我跟你们一起去。”听圭沉吟了片刻后也抬头,对着两人说了他的决定。
“可是我们去庆尚道,还是要解决鬼魂作乱和地脉被扰的事情啊,这些事情你又帮不上忙。何况解决这种事情的时候,很有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万一我们顾不上你——”
惜风这么说倒不是嫌弃听圭累赘,只是因为他真的挺喜欢这个和一般的两班贵族不太一样的同龄人,才更希望他不要卷入危险里面。
“既然此事有可能事关倭国使节团里的人,那就不算完全和朝廷事务无关。你们虽能解决这种鬼神之事,但却缺少士林里的人当见证。”
“到时候就算你们辛辛苦苦解决了事件,也揪出了幕后主使者,要去汉阳报告的时候,很可能就被那两派党争的大人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给耽搁了。”
听圭到底来自世代为官的两班家族,对于这些官场乱象真是熟悉得很。
“他们如果只是直接忽视证据还好,更怕的是,他们哪派把你们调查来的东西,当作是攻击另一派的证据,到时候把你们也一起牵扯进他们的党争里。”
“你们有的是对付鬼神的办法,但对于人,你们又能做什么呢?有的时候,人心可能会比鬼神更可怕。”
惜风看了看李晖,两者在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他又回过来对听圭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人心确实比鬼神更恐怖,如果有你这样的出身学识都优秀的人在一旁见证,那样我们说出来的话,也会更有分量吧。”
“我们倒是可以,但你真的能离开汉阳这么久吗?一般来说,像你这样新科及第的,不应该都在汉阳等着殿下的诏文,然后就开始入朝为官吗?”
“你就算不想趁着这段时间,先到处走动拉拢关系,但万一你的官职安排下来了,你却迟迟不去报到,那不是会耽误你的仕途吗?”
不像惜风听不懂朝政事务,李晖明显熟知朝鲜朝廷的运作方式,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出了自己的忧虑。
“你放心,我家在朝廷上也算有点人脉。而且我爹也同意我及第后四处游历,看看民风民情,以代替在汉阳走关系的想法。”
“我往哪里走不是走呢,等我们到庆尚道,我会事先和家中报备的,就算万一有紧急的旨意到达了,我再赶回去也是一样的,耽误不了什么事。”
“那好吧,那今日我们就在春川歇息一日,明儿个一起出发去庆尚道吧。”
20.
“这一次,这一次一定可以找到线索的。”
在庆尚道东部山脉的一众起伏群山中,遥遥可见三个哼哧哼哧正爬着山的身影。
前面带头的那一位,正在信誓旦旦地和后面两个看上去已经累到生无可恋的人作着保证,而他正是在庆尚道境内,带着惜风和听圭找地脉节点的李晖。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惜风的脸上都是无奈的表情,肚子里有满腔愤恨却没法对着李晖明说,因为每次他看上去都是最期待也是最失望的那一个。
所以哪怕跟着走了很多弯路,惜风最多也只能用眼睛骂骂人就算了,不敢真的对李晖说什么重话。
“再这么练下去,我回去汉阳说不定能顺便去考个武科了。”
听圭也没比惜风好多少,他一个读书人的身板,这么多天连续地上山下山,真的是累到快要一魂出窍二魂升天。如今的他倒是情愿鬼神赶紧出现,反正什么都比爬山要强。
“武科可不光是考体能,何况我每次带你们找到的,都是真的地脉节点,谁知道那个阴阳师这么没用,漏过了那么多。”
李晖也知道听圭只是开玩笑,却依然气鼓鼓地回应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气到一边脸颊都鼓了起来,但因为他的长相着实天真无害,所以这个表情丝毫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让听圭看着觉得很可爱。
“我错了,小少爷,您说该往哪走,小的一定紧紧跟随。”
听圭这些日子也是跟那俩人混得熟了,彼此是真的不拘身份平等相处。惜风会开玩笑叫他两班公子,他就把惜风和李晖叫成大少爷和小少爷,反正大家都一样,也就谁都不吃亏。
“轰隆”一声,与那次在金氏家族的族山里时一样,在他们三人对话间,突然出现了小规模的山崩。
这一次三人也是有经验了,互相扶持着攀住山壁稳住自己的位置,让那些乱石从他们各自身边纷纷落下。
“恭喜啊,看来这次是真的找对地方了。”惜风嘴上说着贺喜的话,一手却暗暗地将法器握紧,另一手则很自觉地将听圭挡在了自己身后。
听圭也不矫情,知道真的这些东西来了,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于是收起刚刚那种玩笑心态,小心谨慎地观察四周,务必让自己不要拖另外两人的后退。
“这边。”
有了山崩至少有一点好办了,他们只需要认准山崩源发的方向继续爬就是了。即使如此,他们也依旧花了一刻多钟才找到地方,这一次的地脉节点并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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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一处相对开阔的台地之上。
由于此地是地脉金气的汇集点,于是金克木之下,此地几乎是寸草不生。偌大一块平地,只有各种乱石四散,让人察觉不到丝毫繁华盛大景象,只有一片荒凉。
“朝鲜的地脉怎么都……”
听圭也算跟着找了好几个地脉节点了,他虽然看不懂风水,但人看四周景色的基本审美总还在。几处地脉节点的所在,放在听圭眼里,是真的很难评价一句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朝鲜太穷了……从地脉开始就……太穷了。”李晖的声音很低沉,但四周静寂无人声,所以听圭自然也听到了那句批命一样的结论。
没有谁比李晖更清楚地脉的情况了,一样是金德地脉,他看过大明太原府附近的地脉,从主脉开始,各种矿藏不胜枚举。
尤其是这些煤铁这些事关民生的矿藏,更是看到他心惊的程度。太原府附近某个县,一年交铁就能有五六十万斤,快抵得上半个朝鲜的产量了。而哪怕太原府那条地脉已经富到了这种程度,它还不是大明龙脉里最主要的那一条。
而朝鲜呢,一共就这么沿着东边沿海一路由北往南的一条地脉,山倒是也一样地多,但矿藏数量比起大明来真是天差地别。
就像目前这一处地点,哪怕已经是地脉节点了,从李晖学过的风水堪脉角度来看,依旧不具备矿产开发的价值,这里附近只有含点金气的石头罢了。
对于李晖来说,知道朝鲜穷这一点并没有多让他多失望,但看见大明富这一点,却真的让他绝望了。原来国与国的差距,就同人与人一样,一生下来就能差这样远,让别人一辈子望尘莫及。
“可惜,哪怕我们都这么穷了,还是会被人打主意啊。”
惜风倒是没有另外两人这么心情失落,他生来就是贱民,一路就这么长大了,穷人间互相陷害倾轧的事情他也是见得多了,不论喜不喜欢的,总之是早就习惯了。
此刻他率先抽出自己的两把巫刀,迎向此处台地的一处背山阴影处,听圭顺着他前进的方向,终于看出了那里有什么不对。
已经不被阳光照射的阴影里,居然还有新的阴影在往外冒,就像泉水不停往外喷涌一样,只不过这水不再透明,而是某种黑色的、如同浓重烟雾一样的东西。
“地脉异动,鬼魂开始集体暴乱了,看样子已经过了那个可以哄他们乖乖回去睡觉的阶段了。”惜风对于驱鬼的每一个阶段都无比熟悉,他一下判断,李晖便不再做任何质疑了。
“你照顾好自己。”李晖回头叮嘱了一下听圭,就从背上取下了自己的伽倻琴,他刚打开绸布包裹把琴取出来放到自己膝上,惜风的叫声已经从前面传来了。
“要死,这都是哪个年代的鬼啊!!”
听圭顺着惜风的话,抬头望向那处阴影里不停冒出来又具现化的鬼影,这一次真的是比在金氏家里后山那次,更感受到这些鬼真的是来自各行各业、各朝各代、一应俱全。
“我的祖宗们,咱们都是自己人啊……”惜风一边开始挥舞着巫刀跳巫舞,一边在为这种史无前例的鬼魂暴动场面不停抱怨,而李晖则是一声不吭地专心弹琴。
“不行,不能按照常规驱鬼仪式做了,那里还在没完没了的出来,我根本就没办法把这些鬼都聚到一起集中超度。”
“那怎么办?”驱鬼毕竟不是李晖的专业,他此刻也有点慌乱地抬头望向惜风,等他来拿主意。
“我们应该是刚好赶上那个式神在灼烧地脉,所以鬼魂觉得不舒服就冒头了。我在这顶住帮你吸引注意力,你从旁边绕过去,直接灭了那个式神,地脉那里舒服了,他们自然会回去的。”
“哦,好。”李晖点点头同意了惜风的方案,“你一个人顶得住吗?”
“我——”惜风看了看这漫天飞舞的鬼魂,好在他们并不像上次金家闹事那样,有专门要出气的对象在。
现在的这群鬼魂,就像是一群四五岁的熊孩子,虽然到处乱窜管也管不住,但本心倒还是不想害人,于是他一回头看向了最远处的听圭。
“听圭你会弹伽倻琴吗?”
“啊?我?!”已经躲得远远的听圭,冒出头来一脸傻眼地指着自己,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会……会是……会一点……”
“那你来顶替他弹琴!!咱们俩一起吸引鬼魂注意,让晖绕过去直接处理式神!”
14. 第 21-22.5 章
“啊?啊。”听圭嘴上啊归啊,人倒是没那么唯唯诺诺,他从石头后面跑出来到李晖身边,后者将琴往他怀里一塞,配了一句“我尽快”就走了。
“我,我要弹什么?”
赶鸭子上架的听圭,看着自己膝上的那把伽倻琴,这种来自大明工艺的好琴,难道不是应该找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品着好茶好酒时再来试弹吗,眼前这一么一堆群魔乱舞的家伙他们是能听懂吗?
“弹什么都行,你就把这些鬼都想象成三岁小屁孩,你那些太风雅的他们也听不明白,一直有点声吸引注意就行。”
事已至此,听圭也来不及质疑惜风这话到底是真有道理还是编来哄他的,毕竟惜风一个人周围的鬼魂已经围得密密麻麻,而多出来的漏网之鱼,已经朝向听圭这里来了。
他只能一咬牙开始弹他最熟悉的一支曲子,因为手抖,上来三个音都直接错了,但好在鬼魂们不怎么挑剔,就像人有兴趣时会驻足观望一样,它们到处乱窜的速度,也随着琴声响起而稍稍减弱了一些。
才松一口气的听圭,终于有余力望向李晖的方向,好在他前面虽然弹得乱七八糟,但因为这把琴好,出的声至少动静够大,所以这些懵懂鬼魂没有发现,李晖正一个人绕过他们贴近了山脊的阴影处。
李晖在绕进那片阴影里的时候,就让白虎神君上了身,只不过这一次他因为四周太过混乱目标又比较明确,所以没有开阴阳眼而是直接用了虎爪。
因为没有眼睛的负担,李晖两只手都变成了虎爪的状态,使得他的速度一下子提升到了非人的状态。
尽管白虎神君从来也没有以什么速度闻名的传说,但那是相对于一众神兽来说的,哪个神兽相对于凡人来说,运动能力都是出奇夸张的。
所以此时此刻,四肢里已经有两只都白虎化了的李晖,身体素质也已经远超普通人。
李晖一边跑一边用右爪擦过岩壁,坚硬的石壁就像脆弱的陶器一样片片破碎后落下,又因为他的速度过快,落下的石片根本追不上李晖的步伐,只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鳞片一样的拖尾。
李晖这么做,其实也不是单纯靠着白虎神君在耍威风。
地脉节点这么大,这样一整片地方都可以称之为节点,而安放式神的折纸又是这么小,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石头缝里,就能把式神的本体塞进去了。
时间紧迫下,李晖根本没有时间一处一处地仔细排查,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手段,用白虎爪去感受地脉金气的流向,去分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找到了!”
认准一个目标的李晖对着一处石壁开始挥舞虎爪,一爪子挥下去就是大片的岩石剥落并带起一连串的巨响,让好不容易被惜风和听圭吸引到面前的鬼魂们,又重新回过头去。
“惜风,我们怎么办,它们又注意到晖那里了!!”
听圭简直要佩服自己的适应能力,直到半刻钟前,他还觉得他的人生和驱鬼拜神扯不上什么直接关系,而现在的他已经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个明显看起来是吊死的鬼面前谈笑风生了。
“那就再弄点新花样出来!”
惜风这会也是累得够呛,毕竟身为驱鬼仪式的绝对主力,他承担了这里差不多九成的鬼魂,他这会已经把所有的法器都祭出来了,祖母教的什么秘法也都全用了,真的是再多一点都不行了。
但是反观听圭那里,既然他这么快就适应良好,可见还有莫大潜能,这一把看起来是得靠他了:“你会念经吗,念点什么!”
“我是个儒生!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听圭真是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他堂堂新科及第的青年才俊,到底是怎么会被和那些出家人混为一谈的。
“不都是差不多,就是一大堆的字吗?就连我都从小被逼着背完了那么多,你不还是什么状元吗,怎么连这都不会?!”
人在压力过大的时候是真的得发泄出来,于是在这种紧要关头,惜风和听圭反而在那里斗嘴斗得不可开交。
“那些又不用考!”
“不考你就不学了吗?你这个读书人也没多了不起啊!”
“我——”哪怕紧急关头的吵架,听圭都还在坚持有理有据,所以一时间被惜风这一句话回怼地哑口无言,“下次,下次我会记得学的,总之现在用不上了,你再想点别的办法!”
“那就念点你会的,你们读的那些什么都好,那种能让人听得快睡着的东西,多少也能安抚一下鬼的。”
“啊?!”
听圭内心实在觉得不对,但又找不到可以反驳惜风的言论,但眼看着越来越多他面前的鬼魂,已经回过头去看向李晖的方向,一副蠢蠢欲动要去他那儿坏事的样子,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地念起儒家经典来。
“你们只是长得奇怪的三岁小孩子,三岁小孩子要念什么来着?”听圭又进入了独自慌乱的状态,不是因为他背不出书,而是他脑子里儒家经典太多,一时之间不知道念哪篇。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啊不对不对,他们都已经是鬼了,不能提人这个词刺激他们。”
也好在这些鬼魂们是真的没什么要袭击的目标,所以听圭这么一串手忙脚乱下来,他们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很好玩,也算是歪打正着地稳住了鬼魂们。
“果然是式神作乱。”
好在在惜风和听圭的争取的时间里,李晖终于挖开了岩壁,露出了后面一个明显是人工挖出来的窟窿,那里面有一只小小的火鸟在来回飞舞。
它时不时地停下来,用燃烧着火焰的鸟喙啄几下岩壁,而在同一时刻,就有一个鬼魂一样的东西被它从岩壁缝隙里揪出来,瞬间就在它的火焰里化为灰烬。
这一幕在普通人看来也许以为会是好事,就像啄木鸟啄开树木,吃掉里面的蛀虫一样,可是地脉里安息的鬼魂,本来就是自然循环里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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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并不能算得上是地脉里的害虫。
比如一地的祖灵,自然会保佑自己的后人,尤其在一些国家危亡的时刻,也许只差一点点运气就能帮助活着的人渡过危机,而祖灵就能提供这种运气的加持。这只鸟现在背地里不停地在清除朝鲜自然各处的祖灵,这可以说绝非是什么好事。
“监兵神君执律,参宿天水星君听令,此乃外域邪崇,胆敢扰我祖灵清净地,杀无赦!胆敢指使邪崇于我祖地作乱者,杀无赦!”
22.
李晖话音刚落,白日天空的西方就有一个星宿闪着微弱的光芒,然后那一束光芒照到李晖身边,于是那里凭空凝聚出一团手掌大小的水球。
而后水球开始蠕动变化,最后长出了五官和四肢,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水猴子。
从神魂连上白虎星君开始,李晖就可以使用一些白虎星君的权能,而指挥白虎神君座下参宿的参水猿也算是其中之一。
不过同他只够让那个虎爪子上身一样,人类的精神力能凝聚的水源也很有限,堂堂天水星君最后具现到现实的,就只剩下这么多了。
但好在对方也是一样,式神也好降神也罢,这些秘术的核心,无非就是由人类提供精神或者说是灵力作为依托或者凭借,让这些只能活在冥冥之中的玄妙生物得以现世,双方比拼的,除了精神力的强弱之外,就是这些玄妙生物的生克和品阶了。
虽然白虎星君看作整体时,是西方金德的化身,但他麾下七宿里依旧能从七曜里得到五行之属,于是单独拎出来一个参水猿,已经足够在生克和品阶上都克制眼前这只小小火鸟了。
李晖这一次也是想一劳永逸,阴阳家互相斗法时,若一方能彻底压制另一方的圣灵,那么很有可能让对方的圣灵顺着契约一路反噬原主,直接干掉对方。
所以他不惜在双手神降的基础上,还叫出了参水猿,就是想双管齐下,能确保那只火鸟和他的主人,这一次死得彻彻底底。
果然那只水猴子一出现时,火鸟就停下了啄食岩壁的动作,它原地跳了两下转过身来,一团火焰时旺时暗,像是在警惕着新来的对手。
不像已经隶属于阴阳师的式神,李晖的参水猿并不能维持太久,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让这两个圣灵互相试探打量。于是干脆自己先启战端,一爪子朝火鸟拍了过去。
那只式神虽然远离主人的操控,却依旧很灵活,并且不惧李晖这两只汇聚了庚金之气的爪子,它辗转腾挪地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飞舞,还时不时地试图脱离爪子,去攻击李晖身上其他还是人类肉身的部位,大有一种压制戏耍着李晖的意思。
但就算这只式神脱离了主人依旧灵活,却依然避免不了低阶式神都会有的毛病。
这种低阶圣灵大多来自山野精怪,本身开灵智就没有多久,能理解人类的简单命令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却不知道轻重缓急。
于是这就给了参水猿绝好的参战时机。
15. 第 22.5-23 章
这只火鸟在一门心思和李晖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已经渐渐忘记了一旁还有一只它更为忌惮的水猴子在虎视眈眈。似乎觉得只要再加一把劲,把这个只有两只手厉害的人类弄死,它就可以继续回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终于,被这只火鸟忽略了良久的参水猿动了。
因为李晖能提供的精神力实在太少,现在又是白天,借不到什么星辰之力,就算此处是一处金气节点,但此地贫瘠的庚金气也生不出多少的壬水之气。它也是努力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弄出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水团。
然后就像猴子丢石头一样,小小的参水猿,把那团壬水直接丢进了火鸟的身体里。
“呲”地一声轻响,伴随着水被火焰烧干的声音,而火鸟身上的火焰也灭了大半,露出了内里核心的折纸。
“给我留下!”李晖知道所有式神的契约核心就在那张折纸之上,而只要有了那个,就可以以它为媒介,倒过来咒杀对面的阴阳师,于是双爪都朝着那张折纸扑了过去。
白虎星君虽说大体上样样都比人类强,可是如果要用那只老虎爪子抓住一小张折纸,那反而是人手更方便一些。
大约是白虎星君也没想过,人类会把祂那爪子借来派在战斗外的用场上,没告诉李晖像他们这样的圣灵,用的都是隔空取物的方式。
而李晖本人也是求胜心切,一次把两只手都变成了爪子,所以本来双指一夹就能完成的动作,硬是变成了两个爪子合掌去拍。
这样一来动静一大,就让那只还剩小半个身体燃烧着的火鸟找到了空档,它在李晖的双爪之间一路穿过,又在几乎撞到他胸前时,一个急停然后向上转弯,用一种仿佛同归于尽的架势,朝着李晖的脑袋直接冲了过来。
虽然白虎星君主杀伐,但他附身的李晖本质却是接近于文人。没有任何打斗经验的李晖,不知道这只火鸟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就像是普通人那样,看见一团火球直扑脑袋时,本能地后仰闪避。
这样本来几乎陷入上下左右全部被包围绝境的火鸟,就在李晖的退让间觅得了一条生路。
它毫不犹豫地直接燃烧身体里的折纸,催出额外的火焰加快速度,几乎是以一飞冲天的架势擦着李晖的下巴飞上了高空。
“抓住它,别让它飞回去!”
知道自己坏事了的李晖还想临时补救,但无论是白虎星君还是参水猿,本体都不是擅长飞行的动物。
即使参水猿有漂浮的能力,但水和火一重一轻,猴子和飞鸟一个擅长攀爬一个擅长飞行,哪一个都不支持参水猿具备直接追上火鸟的能力。
所以尽管参水猿能明白李晖的急切,但它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原地吸引周围的水气,在还来不及将它们转化为带五行之气的壬水时,就将那些水流化成水箭射向火鸟。
而火鸟的选择也是壮烈,它干脆进一步地燃烧自己的核心,在失去那个式神折纸的形状引导后,它已经从火鸟的形状,退化成了一颗纯粹的火球。
虽然被参水猿的几发水箭追上擦过,并让火球又进一步黯淡几分,却还始终保持着燃烧没有熄灭。
最终,那颗火球在升至参水猿的水箭再也追不上的高度后,直直地朝着南方飞去了。
在它身后,已经被燃成灰黑色的折纸慢慢飘落,那些已经在火中碳化的灰烬,随着纸片飘落时化成飞灰纷纷剥落,露出了里面真正包裹着的,还没有被燃尽的一片黑色羽毛。
“鸦羽?”
李晖手上的虎爪已经褪去了,所以这一次人类的手一次就接住了那片羽毛,而那只小参水猿也在那一刻重新化成一团清水,落到地上后迅速渗入土地消失不见。
“本体是天狗的式神吗?”
23.
“已经没有破坏地脉的因素在了,可以引导鬼魂归位了。”
照例陷入了神降结束后虚弱期的李晖,半个身体靠在他挖出来的这个岩壁的凹陷处,只能口头说了一句下一步做什么。
惜风回头看向李晖,本来是想骂一句:“说得轻巧,你倒是也一起干活啊”
但看见李晖眼睛半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后,终究还是没舍得真的骂出声,只好回头看着已经不知道在那里念什么的听圭:“帮把手呗,还好这次只是镇魂不是超度。”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听圭的两只眼睛瞪得老圆,但嘴上还在念他的《诗经》不敢停下。
李晖看得好笑,自己加了句“还是我来吧。”就想走去听圭那里代替他,但是才刚一步踏离原地,身体一旦失去支点,他就原地跪了下来,只能靠双肘撑着才没倒下去。
“你别动了,还是我来吧!”听圭是真的觉得现在的情况比什么增广科考试难多了,这大概就是现世报吧,他再也不敢有什么爬山还不如见鬼神,这种不自量力的想法了。
“你听我说。”
李晖努力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是爬也爬不太动了,就干脆翻了个面躺在地上,只把脸对着听圭的方向,开始帮他临时抱佛脚。
“鬼魂和人拥有的力量都是一样的,用的都是来自于我们灵魂的力量。”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在全国向文的风气里,还能什么都不准备就直接中文科的,当然是一等一的人杰,他不会驱鬼的最大原因还是没人教。
如今有李晖在那里给听圭上一些玄学基础,听圭嘴里念着安抚鬼魂的《诗经》,耳朵却在听人教课,虽然是一心二用,但两边都不耽误。
“只不过大多数活人因为有了□□,可以使用□□带来的力量,所以忽略了灵魂本身也有力量。”
“但你看,既然什么人变成的鬼魂都能使用魂的力量,那就说明这种力量也隐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你只需要找一种途径去启动它、并且运用它就好。”
“就像你说过的,儒教既然是鬼谷的三教九家里的一派,说明你们儒生自然也有自己的、超越常人的运用这些灵魂力量的本事。”
“我虽然没在鬼谷里见过你们儒教的圣人们,但我想最最底层的道理应该都是一样的。”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听圭脸上一路都在勉为其难的表情,到了此刻终于变得无比认真,因为无论走了哪条道路,对于人类来说,但凡还在思考的人,都想知道自己思考和学习的道的意义。
“道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东西,它是你一生思考和情感的集大成者。”
“那些东西无法用具体的、肉眼可见的东西承载,却能很完整地把它托付给你的灵魂。然后用灵魂的力量,再将这种集大成的东西散播出去。”
“同样以鬼为例子,为什么我们看见的鬼大都怨恨、痛苦和可怖?因为人人都畏惧死亡,无论是正常的病死还是意外的死亡,大都伴随着身体上的苦痛,也许有些人的死,还带着莫大的冤屈。”
“所以当灵魂在死亡后脱离□□,他们生前最强的情感汇聚在一起,被鬼魂用灵魂的力量散播开来,就显得幽怨而恐怖了。”
“可人不该只有这些痛苦的情绪,世间有很多其他值得思考和感受的东西,这些东西被各家各派的人用自己的灵魂感受,又尽量化作各派经典传承给后人。”
“所以你一直走在儒教的道路上,你学的那些诗书经典都是帮你找到那条道的钥匙。只要你发自内心地相信它,理解它,并向天地自然宣告你的道,天地也会回应你的。”
“天地会回应我?”听圭听到这里时终于停下了不停背诵《诗经》的步骤。
而他这边一停,那个不知道为什么从头到底都对他兴趣浓郁的吊死鬼,又要从昏昏欲睡的状态里逐渐苏醒了:“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听圭开始重复圣人教诲,儒家讲究敬鬼神而远之,但这一切并非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无视,而是在他们的道里,世间有更为值得关心的对象,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死去的已经死去,可活着的还要活着。我知道各位祖灵因为地脉骚乱而不得安息,或许需要一场祭祀典仪才能正常安息。但此时朝鲜内有党争之祸,外有倭国之患,我们几人也是出门在外没有准备。”
“请祖灵们看在如今扰乱地脉的祸首业已伏诛的份上,暂时回归休息,他日廷龟随殿下祭祀山川祖灵时,必心诚祝告天地,以慰各位在天之灵。”
听圭说这句话时直接起身,用标准的姿态,对着四周所有的鬼魂行了数个大礼,并以自己的真正的本名对着他们许下了承诺。
惜风奇怪地看着听圭,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是用这种方法镇魂的,那更像是官员在安抚百姓,许下一些承诺,留待以后再来实现。但奇怪的是,周围本来骚动的鬼魂们,却真的纷纷安静下来,一个个看向听圭的方向。
道就是这样难以解释的东西。
听圭的承诺,只是将他的思绪整理出了一些便于活人理解的语句,但他真正的想法早就借着他灵魂的力量四散开去。
活人很难感受这种东西,但鬼魂却能明白,而且那种想法做不得假,听圭是真的这样想的,所以他们也相信了。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听圭开始慢慢地背诵《孟子》,他之前一直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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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的浩然之气,在如今这个群鬼环伺的场合里却慢慢有点醒悟了。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听圭本来以为浩然之气是正义到可以消灭鬼神的力量,但现在想来的话,不完全是这样的。
“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浩然之气就是正义本身,与鬼神之事无关,鬼神就是鬼神,不能因为他是人,对方是鬼,就自认为自己正义,把鬼定义成邪恶不义。
就像是他们在金氏家主那件事情里遇上的一样,仅仅凭借那位金氏家主的只言片语,听圭就能推测出,整件事里的不义之人恐怕就是那个活着的两班本身。
不能因为那位妓生死了,成了怨鬼,就一味地给她冠上一个邪恶害人的帽子。
若那位两班自己不做亏心事,又何必因为害怕那位妓生的鬼魂,最后自己在后退中跌下悬崖。
那位妓生也许是他死亡的成因之一,可那些需要这位两班陪着登山,让他最后自己去了死地的活人们,何尝又不是某种成因呢?
真正害死他的,是他自己内心的恐惧,是他作恶之后越怕被报复反而越陷入报复的事与愿违,是冥冥之中的善而终有报。
真正的正义必然是鬼神都能理解也愿意遵守的东西,因为它们也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
至少在此时此刻,听圭是真的这样以为的,若他想得不对,那就请让天地削弱他心中的浩然之气。那么他就会知道,他的道是错的。
听圭不知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莹白色的光点在空中出现,慢慢聚集在他身体的四周,对于这一幕,惜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而李晖则欣慰地笑了起来。
“都回去吧,好好休息。”
听圭只说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也没有什么难懂的经文,也不用配合什么特别的手势,可他所思所想就是只有这么点而已。此时此刻,他只想这些被倭国阴阳师打扰的朝鲜祖灵们,可以重回他们自己的安息之地,好好长眠。
越来越多的光点从四周汇集而来,它们无碍地穿过那些鬼魂,并没有消解鬼魂在世间的存在,而只是让他们的表情变得平和一如生人。
尤其是那位吊死鬼,当白色光点穿越他的身体后,他凌乱的头发重新被梳理好,耷拉在外面的舌头又重新回归,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年轻儒生一样。
无数的鬼魂在这些光点里念叨一些事情,仔细听的话,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
“孩子们怎么样啦?”
“外出的丈夫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今年的收成会不错吧?”
而儒生则接替听圭,继续念他刚刚没念完的那一首《诗经》——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是啊,回去吧,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来的。”
那些鬼魂,无论朝代,无论男女,无论贵贱,都对着听圭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一个个重新化作一股轻烟,慢慢沉入地面,最终消失不见。
“这……也行?”和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惜风,觉得自己的专业在今天受到了莫大的挑战,但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为听圭兴奋,“真有你小子的!”
李晖脸上的表情则简单地多,只有欣慰高兴而已:“恭喜你,入了儒教的门了。”
“我这算是……成了?”
听圭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与他之前看起来时并没有任何区别,但他现在算不算到了每一个儒生都心驰神往的地方,一步踏进儒教的大门,得以窥探里面的圣人景象?
但是听圭的脑子根本想不明白这种问题,他只是觉得无比地疲惫,就好像背了三天三夜的文章,却没有得到丝毫的休息一样。
“困。”才来得及说了一个字的听圭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就昏睡过去了。
“才入门而已,以后的道路还长着呢。”
自己也已经撑到极限的李晖,又看了看自己掌心里握着的那片鸦羽,在确定周围没有别的危险之后,勉强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直接躺在地上睡着了。
“这……这就都倒了?切,什么同辈相称,不就是想占哥的便宜嘛,这俩本质根本还是两个孩子啊。”
惜风虽然嘴上在抱怨,却以一脸微笑的表情在原地努力收拾善后,把这俩因为精神损耗过度当场睡着的小子,拖去一处能勉强遮风挡雨的石檐下。
“不过很高兴认识你们,李晖,李廷龟,我是熙峰。”
16. 第 24-25.5 章
大丘府城外的一处客栈里,有三位英俊青年一点也不顾礼仪形象,在那四仰八叉地躺着,这正是从那处地脉节点归来的李晖三人。
惜风任由他俩在山上昏了一个多时辰后,又强行叫醒他们,在天色渐暗、睡在这种荒郊野岭等于找死的刺激下,已经到强弩之末的三个人互相扶持着、差不多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好在那座山还算离大丘近,他们下山不久就看见了人烟。
本来一下山就有一户村民的,惜风想着给人家一点钱,拜托人家收拾一间屋子给他们暂住就算了。
可惜听圭这位公子哥一看那个环境,就坚持自己还能再走两步。然后惜风又把主意打到李晖头上,然而那孩子往里张望了一眼后,也是坚决地摇头。
于是拗不过剩下俩人的惜风,只能咬着牙架着他们俩继续往城里的方向走。
这三个人一路摇摇晃晃,就像是酒喝多了那样,再加上他们在山路上一路打滚跌跤,那一身衣服也都不成样子了,路人觉得他们看着恐怖,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等他们好不容易到达了出发前寄宿的客栈,店家一看他们的样子,还以为他们突然沾上了什么邪祟,要不然怎么白天好好的三个贵公子,出门一趟回来变成这样了。
虽然店家也算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在惜风一痛劈头盖脸的倒打一耙,警告对方不准再说这种晦气话、再加上一些钱财打点之下,对方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进了门。
然后这仨进门倒下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把店家吓得以为他们集体死在里面了。
第二天他们连医师都请回来了,结果推开门就对上了一脸起床气还没睡醒的惜风,于是又是被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店家只能感叹贵公子的钱真是难赚,长得越好看的脾气越奇怪。
在那之后,他们三人都是吃了睡,睡了吃,三个人的作息都调不到一起去,终于在三天之后,他们才从那种快要累死边缘的活死人状态重新回落到人间,可以开始相对理性的对话了。
“要我说,这么危险的活就真的不能给点报酬吗?咱们什么时候去给汉阳的大王报告啊,哪怕拿点住宿费也好啊。”
他们三人现在一人一个被窝,并排躺在店家给他们安排的房间里。惜风的位置在房间靠门口的地方,他两只脚曲起靠在门板上,一只手则伸出被子抬起在半空,刚好挡住外面照射进他眼睛里的阳光。
店家把他们的房间安排地靠近后院,所以靠近惜风躺着的地方,那一端的房门拉开后就能看见外面的门廊和屋外的院子。
此时已经过了万历十九年的正月,外面正在下新春里的第一场雪,白雪很快攒满了院子,让惜风过眼之处只留一片雪白。
一开始惜风只是想开一会门透点气,给沉闷了三日的室内换上一点新鲜的气息,但拉开门看到下雪之后,反而被纯净的白雪感染,发呆一样地看了半天。
“再等两天吧,我刚到大丘府就给家里写了信,让他们顺便寄多点路费来,过两天咱们应该就会有钱的。”
听圭的睡相就比惜风规矩了很多,甚至因为惜风开门后让屋外冷风灌了进来,他还像条巨型毛虫一样,往被窝里再拱了两下。
“嗯,我也想了点办法,这两天应该也能弄到点钱。”
李晖的睡姿比起听圭来就差远了,他整个人本就拱成虾米一样的姿势,因为惜风开门后觉得冷了,更是把被子盖在头上,只露出一张脸在那呼吸顺便对话。
“你也是写信联系你的家人吗?”听圭听完一个转身面对李晖,继续问他之前没问出口的问题,“你不是从小和家人一起生活在汉阳的吗,现在从大明学成归来了,为什么不回去呢?”
“家里现在有点事,我不太方便回去。”谈到这个后,李晖看上去有点心情低落,于是听圭也就不再继续打听。
俩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后,李晖接着问了一个他感兴趣的问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毕竟你可算是目前我知道的,朝鲜国内仅有的真的一步踏进儒教大门的人了。”
“这种很了不起吗?”听圭还没有回答,反而是惜风先搭了腔,他们三个的睡法是听圭睡正中间,所以现在惜风和李晖两个人都一左一右地转向他,一脸的好奇。
“很了不起,就算是在大明,这种人都不多,大师兄就一直说大明朝堂上也多得是一些沽名钓誉的废物,那里面能真的入儒家门的一个也没有。所以单论学识和能力来看的话,就凭听圭那天那一手,就足够他将来在朝鲜做到三政丞的位置。”
“三政丞?!这是多么大的大官啊!听圭,事先说好了,以咱们的关系,将来你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啊。”
惜风看起来比听圭本人都兴奋,直接撑起半个身体看着听圭,还顺手替他从一旁拿了块点心当孝敬。
“他也说了是单论学识和能力。”听圭倒是很从容地接下了那块点心,但是显然没有像惜风那样对自己有信心,“做官要是能只凭着学识和能力就好了。”
不过听圭毕竟还是年轻人,他的沮丧不过片刻就消散了:“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无论我将来怎样,能不能用这一身学识报效国家,现在能一脚踏进儒家大门,都已经足够让我一生无憾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未来的事谁知道呢,殿下也是识人之人,不会让你这样的人才被埋没的。”
李晖难得的把一只手伸出被窝,老成持重地拍拍听圭的肩膀以示安慰,只不过这场面配合他们几个都拱着被子的场景,显不出一丝严肃,只有好笑罢了。
“承你吉言,倒是你这个比我先入道的前辈能不能教教我,我看你们阴阳家就是帮人看未来的,但你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不知道未来呢,你的道又是什么?”
“我的道吗?”李晖重复了一下问题,却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不如这样,上次的故事你才说到一半,正好现在咱们闲来无事,你给我讲讲你师尊把你们带去鬼谷之后,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你又是怎么入的阴阳家的门,我也好参考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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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李晖想了想他们上回说到哪里了,就从原地开始继续接下去,“我们接上大师兄后,就三人一起回到了师尊口中的鬼谷,也就是云梦山。”
25.
云梦山的外表看上去并不是太出众。
当然,李晖的这个评价,是在他看过大明其他那些出名的名山大川后做出的,毕竟,也不是每一座山都能和什么五岳媲美的。
而所谓的鬼谷,在云梦山上看起来也是简简单单,几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殿阁,加上零星的几间瓦舍,似乎就是他们今后要待的地方了。
“欢迎你们来到鬼谷。”走在前面的老人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就自顾自转身穿进进了一座山门一样的牌坊式建筑。李晖只觉得一阵涟漪越过老人的身体,然后下一刻他就消失在他们面前了。
“师尊!”“师上!!”
李晖和阿兰一脸的惊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们的大师兄张静修则表现得很镇定,他故意加快脚步走到他们俩之前,回过头对他们说了句:“别慌,鬼谷就是这样的,外面看上去是破了点,进去了就好了。”
说完这句的张静修也是一转身跨过了那座牌坊,也是一样地在一阵涟漪里消失不见,而李晖和阿兰互相看了一眼,最后两人一咬牙一闭眼,一起跨过了那座牌坊。
他们身体上倒是没有觉得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下一刻一睁眼,眼前就像是突然换了人间一般。
鬼谷里面应该是经过了那位老人提过的帝王空间的秘术改造,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大规模的运用了这种秘术,因为李晖眼见的里面的山峰,和外面看上去的不一样了。
在一座座巍峨直耸云霄的山峰间,各种古朴庄严的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云雾在楼阁之下穿过,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样。
“此,仙境?”
经过他们大师兄一路上的几日特训,李晖和阿兰先把各自语言里,那些语音模仿汉语的单词先拿出来开始单独使用,力求先把意思先表达个大概再说。
于是这几日这俩人说话又变成三岁小孩那种,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的尴尬状态。
“别看那些地方长得挺好,那很多都是各家自己装门面的建筑。”
老人指着远处两座靠近的山峰形成的山峡,那里修建着一座像是关隘一样的建筑。
“那里是兵家修罗境的入口,你要是进去了,就会看见各种尸横遍野的古战场,一般人根本受不了那种地方。”
“这些,皆,鬼谷?”李晖的问题问得自己都觉得别扭,但朝鲜话和汉语毕竟没法一一对应,他目前也只求师尊和大师兄能听明白就行了。
“嗯,这里是大体意义上的鬼谷,负责维持整个鬼谷系统的所有运作。但是三教九家各有各的圣地,那些圣地虽和这里相连,却也不能算就在此地。这里常年就我一个活人看守,如今多了你们三个,也算是多了一点人气。”
“既然我算是正式入门了,那这座大殿我也终于可以进去看看了?”
17. 第 25.5-26 章
张静修指的是离他们最近、也是最宏伟华丽的一座建筑,那座建筑上的匾额并没有写它的名字,而只是用古体的篆字写了“求道”二字。
“嗯,既然你们已经算是鬼谷的人了,那的确就可以进道碑林看看了。”
老人随手一挥,他身后那座大殿的十二扇殿门一起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象。而李晖他们师兄弟三人一眼望进去,只是看到里面点着密密麻麻的灯而已。
“正好,今后你们在鬼谷的日子里,给魂灯添灯油的差事,就交给你们师兄弟几个了。”
“魂灯是指……这些人?”
张静修果然还是胆子大,老人只是开了门,他就自己走了进去,连带着把李晖和阿兰也一起带到了殿里。
进去后他们才看清,每一盏他们看见的灯的背后还有一个牌位,牌位上是无数惊才绝艳的名字,和他们在历史上达到的辉煌成就。
在李晖和阿兰震惊地检查这些名字里,到底有多少他们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人物的时候,张静修则径直走向了那些牌位里最尾端的位置。
“果然,我就在想,为什么他会把我送来老头你这里,原来他自己也是这里的人。”
“他可比一般人厉害,一般人一辈子活着时只能进一次鬼谷。但他还是有本事再找上门来,不但直接勘破了外面的玄机,还威胁说要用他的法家律令术破了外门的设置。我才不得不开门让他又进来一次鬼谷,还让他把你小子给提前塞进来了。”
“我要是自己不够进鬼谷的资格,你也可以让我走,我是无所谓的。”
张静修低着头看着自己眼前的牌位,手指则拂过那盏已经被点亮的魂灯:“都说人死如灯灭,他的灯现在亮着,算是死了还是没死?”
“你不是已经在灵堂里给他跪过磕过头,也送了他的棺材入了土吗?他到底死没死,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那么……生死算什么,这鬼地方攒了这么多死人的魂灯,又为了做什么?”
“你小子不识字吗?道碑林外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求道’两字啊。”
“求道?求到了吗?就这殿里的这些名字加在一块,什么通天大道还求不到?但为什么这世道依旧是这么乱七八糟,为什么鬼谷还是在不停地从外面找人来求道?”
“这些人都求不到大道的话,难道就凭我们这几个小孩就能求到了?”
张静修说这话的时候,手指着远处大殿里正在挨个看牌位上名字的李晖和阿兰。
其中阿兰的表现还算矜持一些,只是在一些汉代或是盛唐上特别有名的人物的牌位面前多站了一会,最多在看见一些他们本国的人的名字的时候,才会会心一笑。
李晖就干脆像是个小孩子的表现了,看到一个他认识的名字,他就原地“哇”地感叹一声。
看到不认识的、又凑上去研究人家的身份,思考着这人到底何德何能,能和剩下的人物们都排在一起,从张静修的角度上看起来,这孩子的表现特别生动有趣。
“这些牌位里面,哪一个人不是从小孩一路过来的。你也不必太过于妄自菲薄,你们中就算是最看起来像小孩子的那一个,在我看来,那都是命运赐给他的礼物而非障碍,道这种东西,可不会单单眷顾我这样了无生趣的老头。”
“我也不是在妄自菲薄,对于自己几斤几两重,我还是有点数的。”张静修的语气里,带着十分的自信。
“我只是在怀疑,这么多人都求不到道的话,会不会压根就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个道?我讨厌的是,把人生投入一场虚无的求索里去,纯纯浪费时间。”
“你吃六碗饭才吃饱的话,前五碗都是虚无白吃的吗?因为人人的结局都是要死的,所以活着也是没有任何意义,也只是一片虚无吗?”
26.
那天后来,李晖没怎么听他师尊和大师兄在角落的对话。
一方面他忙着到处看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另一方面是他们对话用的汉文太难了听不太明白。
但无论如何,他的大师兄从若有所思到逐渐释然,最后索性加入了他俩,跟他们一起研究那些牌位上的名字,这从李晖的角度看来,就是已经没事了的表现。
等他们三个看够了,师尊就给他们一人在鬼谷挑了一处住所。李晖没想过鬼谷可以大气到这种程度,给了他们一人一座山峰,连带着那山峰上所有的亭台楼阁,都归他们一人使用。
“这是什么皇帝来了的待遇吗?”张静修显然也是没见过这种手笔,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谁叫鬼谷里都是鬼没什么人,那些已经魂归鬼谷的,都有他们自己的地方住,这些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不如便宜你们了。”
于是李晖就过了一晚上没人伺候的皇帝生活,然后早起到了师尊昨天说的授课的殿里,发现师尊他面前横着一个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筛盅。
“我说怎么上千年过去,这么一大屋子的牌位都求不到道,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求道求到赌上去了。”
过了这么多天,李晖也已经习惯他大师兄随时随地的目无尊长了。
但这一次,他内心也有点赞同大师兄的看法,觉得他来学习的这么严肃的秘法,不应该和地摊混混的赌钱行为混为一谈。
“你们觉得命是什么?”老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反问坐在面前的三个学生,而他们三个人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答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
于是老人就拿起桌案上的筛盅开始随意地摇着,一边摇一边开给他们看:“命就像这样,有大有小,有起有落,有一招翻盘,也有满盘皆输。而看命,就像出千一样,筛盅还没摇完,你们就知道结果了。”
“可是,我们凭什么事先就知道结果呢?”
“是啊,凭什么呢?因为你们看到了。”
“怎么看?”
“让别的东西替你们看。”
“别的东西又凭什么来看,为什么它看到的就会是正确的结果呢?”
“因为一切看似错综复杂的未定命运,也许并不是真的复杂,于是命也就未见得未定。”
老人打开筛盅,拿出一粒骰子放在桌上:“现在我的骰子是这一面六点向上,当我用手指轻轻地朝着这个方向推它一下,让它刚刚好能翻一个面,最后会是多少点朝上?”
“四点啊。”因为骰子很简单直白地呈现在三人眼前,老人对于自己接下来行为的描述也很确切,所以三个人都很轻易地说出了结果。
“你看,你们不都提前算出了来了吗?”
“太简单,不算。”阿兰摇了摇头否定了老人的结论。
“那你看,现在我关上筛盅盖子前,骰子的哪一面朝上你们都看见了,当我开始摇他们——”老人一边说一边盖上筛盅重新开始摇动,但是这一次他每一下都摇完都停顿一番。
“你们都看见我刚刚是怎么摇的了,我用的力度是既定的,幅度是既定的,角度也是既定的,所以里面的骰子的跳动方式也是既定的,那么结果便是既定的。”
老人停顿了一下,确保他们能听清他的结论。
“既然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既定的,那么无论我再多摇多少次,结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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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定的。”
“可你什么时候想停下和打开却不是既定的。”张静修意识到老人想说什么,直接指出了他这番操作中的漏洞。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手臂什么时候会酸痛,也不知道我的脑子什么时候会觉得无聊,更不知道我内心想不想在这一把里尽我的全力。”
“如果这些你都知道,你就能知道我一共要摇多少下,每次用什么样的力度幅度角度,也就自然能知道,最后能开出来多少点数。”
“我怎么可能知道,人不可能知道这些!”
“你说得对,人不可能知道,所以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不是你来看,而是让别的东西替你们看。”
“别的什么东西,它们又凭什么能看到这些知道这些?”
“那些东西,阴阳家们统称他们为天衍圣灵,当然有的人会叫他们为天衍妖,不过名字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那些存在于传说中的各种规则的具象化身。”
“上到洪荒圣兽,下到山野精怪,它们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却又无法以一个具体的形态出现,直到人类意识到这种规则的存在,并赋予了它们形象,它们也就有了存在的凭依。”
“然后阴阳家们就把自己的眼睛与它们相连,再和它们一起来看这个世界。”
老人说完那段话后双眼一闭,下一刻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瞳变成了纯粹的白色,而后他又闭上了一次眼睛,这一次睁开时,眼瞳又变成了纯粹的黑色。
“当我们在连接着它们的眼睛看世界时,阴阳家把这种状态叫成开阴阳眼。”
“这个名字的由来,就在于我现在连接着的这一只古老圣灵,它是自有阴阳家这种道以来,人们连上的第一只圣灵;也是所有入了阴阳家的门的人,都能连上的一只圣灵,我们都习惯叫它阴阳妖。”
“你是说我们只要一开阴阳眼,就能预测未来,然后明确地看出你能掷出多少点了?”
“不尽然,这和你究竟连上了哪只圣灵有关,有些低级的可能看得还不如你准,而那些真正厉害的,是真的能如天衍一般。”
“当它通过你的眼睛看见一些有限的现在后,就能确切地计算出你所看的东西的未来。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很有可能是天道的一环,你只是提前通过它们,窥探到了它们工作的一部分结果而已。”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看似复杂而又变幻莫测的命运,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那不过是因为我们太过无能,所以无法看清自身的命运?”
李晖看着他的大师兄似乎突然之间变得情绪很激动,但是他很努力地听了一会,却又觉得一知半解,不知道他到底在火大什么。
“既然一切已知都可以推向既定,那难道不是说明自宇宙起始之初,一切命运早就被书写确认,只等着复杂的天道将它们慢慢演化出来?而我们身而为人,努力地在这世上挣扎许久,其实也不过是天命既定,鬼神难改?”
“这就是阴阳家求的道之所在。”因为下面的这一段很重要,所以老人又用中日朝三国语言各自复述了一遍,确保阿兰和李晖可以完全理解。
“你们记住,有一句话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大道是这宇宙中所有的可能性,它本该像你说的那样,在一切诞生之初就由一连串的已知,演化成更多的既定。而天衍四九,就是那些天道自然演化中,对所有这些既定的无穷探索,可是无论这些天衍规则多么地细致穷尽,在天命既定之前总会露出一丝纰漏。”
“那就是留给我们人的未知和变数。”
18. 第 27-28 章
“怎么变?我们人要夹在里面坏天道的事吗?”李晖觉得他大师兄也是个能人,他的不敬居然可以从身边周围一路上升到人本身这种万物之灵。
“也不算是坏事,更像是某种……”老人想了半天,想选择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种玄之又玄,又怕它被语言具现出来后,让三个孩子们悟得偏了,“我们人的意愿也变成了天道的一部分。”
“意愿?天能随人愿?”原本安静的阿兰也跟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情绪变得愤怒还是不屑什么的,连带着他的这句汉语听上去都利索了许多。
“给你们。”老人将桌上的筛盅拿给了张静修和阿兰。
“一共三个骰子,纯粹摇大小,十点以下算小,十一点以上是大。我说一个大或小,你们俩各跟着说一个大或小,可以和我一样,也可以和我不一样。接着你们自己摇,静修摇完阿兰再摇,想摇几下摇几下,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小晖儿来记录结果。”
那两个当师兄的不明所以,总之带着点桀骜的表情就开始照着老人的规则,又是喊大小又是摇筛盅。
而李晖最乖却也最忙,上上下下地拿一张纸开始记录师尊叫了大还是小,师兄们是跟还是叫的相反的,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
接着就是一片混乱,老人看起来纯粹是胡叫,一会中一会不中的,搞得两个师兄一开始处处唱反调,到后面自己也拿不准,于是也跟着开始胡叫。
只是苦了李晖一人,望着纸上一大堆的“叉”,不知道待会怎么和师尊和师兄们解释,他们是真的错了那么多,不是自己乱记。
“多少回了?”
“九十八回。”
“那就再扔两回。”
等一共掷完一百回后,老人直接看向李晖:“小晖儿报一下结果吧。”
“最终两位师兄一共掷出五十三次小,四十七次大,至于喊对的次数么……师尊是四十五次,大师兄五十次,二师兄是……三十八次。”
李晖说完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似乎他们师徒四人都运气欠奉,甚至还有个倒霉蛋二师兄在,把本来就不高的正确率进一步的压低。明明是要靠铁口直断给人看命的阴阳师,结果只是喊个大小却错得离谱。
“看出什么来了吗?”这一句师父刻意问的李晖,而两位师兄则在回顾那张记录,试图给自己再加上几个正确的点数。
“一半一半?”李晖斟酌了半天选择了这么回答,就算他内心再不想得罪师父师兄,却还是不能罔顾事实。
“没错,一半一半。可以说,在没有人类参与天衍圣灵的演算之前,世间规律就像是阴阳家的名字所说的那样,阴一半阳一半,好一半坏一半,成一半败一半,随便得很也无常得很。然而——”
老人说完这句后重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眼睛已经变成纯白之色:“这一次我说是大。”
已经摇了一百次,每次结果都很随意的张静修和阿兰并没有在意,只是各自唱了个反调就接着摇,然后一开果然是个大。
老人这一次不再像之前那样随便乱喊,而是全部喊的“大”。而张静修和阿兰试了各种方法,两个人换顺序,换方法,颠倒过来倒过去,但无论怎么摇怎么开,结果都是大。
等摇完五十个大后,老人又重新双眼一闭,再一睁时又变成全黑,配合着眼睛的变化,他这一次又全部叫的是“小”。
同样的,无论张静修和阿兰怎么商量更改策略,他们摇出来的全部都变成了“小”。
“怎么会这样?”
张静修和阿兰无法相信,他们和老人之间原本一半一半相当随性的结果,在对方开了阴阳眼之后却变成了天命既定,改都改不了。
他们俩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摇出来的结果,但也正因为他们根本控制不了摇出来的结果,所以怎么样都不应该是这种整齐划一的,五十个大接着五十个小的,像是真的出过千一样的结局。
“很奇妙吧?阴阳妖就是这样的一种圣灵,对于像摇骰子这样的简单阴阳之数,它看阴就是阴,看阳就是阳。”
“天道自然运行时,冥冥中的阴阳妖可以自己掌握阴阳眼的开合,所以没有人为干扰这种天衍规则时,结果总是看起来一半一半,随意得很。”
“可当人类试图加入这种天衍的过程,借助阴阳妖的眼睛提前看见结果时,却无法同时睁开阴阳双眼。于是就变成了你们看见的这样,当我连上阳眼之时,所有的结果全都变成了阳数,反之亦然。”
“无常的命运,在我通过阴阳妖的眼睛看的那一刻变成了既定,于是你们怎么努力更改都没有办法,但那种既定里却又带上了一丝我的意愿,因为是由我来决定,到底该连上阴眼还是阳眼。”
第一次接触到命运、天衍圣灵和阴阳家真谛的师兄弟三人,各自在那里消化着他们之间玄妙的因果关系,三个人半天不发一语。
“这样的话,我们只需要连上阴阳妖,再将我们的未来分为简单的阴阳之数,比如生是阳数,死是阴数,我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要人生便生、死便死,让一切命运尽随我意?”
张静修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因为如果照他这样想的话,历史上这么多阴阳家的前辈们,为什么没听说过这种一眼随心所欲就能定人性命的人物?
“你自己问的,自己其实也知道答案吧,天道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呢?”
“阴阳妖虽然每个阴阳家的人都能连上,但它真的只能看这些无伤大雅的阴阳数,但凡涉及到一些人命大事,你就一只眼睛都连不上了。”
“而等你们能连上那些真正能看人生死的圣灵时,就会碰上阴阳家们都会碰上的问题。你们知道你们的参与和自我意愿,一定会对圣灵的眼睛产生影响,但却不知道具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影响。”
“甚至还有很多时候,你们都会觉得圣灵的眼睛看见的一切,与你们的初衷事与愿违。”
“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阴阳家的人每一次看命,都只能得到失望和无奈的反馈。就好像命运太过于神圣,不容凡人操弄,若凡人硬是要提前窥探一二,则必然将命运导向负面的结果。”
“于是有很多阴阳家,把他们的天衍圣灵改称为天衍妖,觉得那些圣灵们是在故意愚弄他们,作为他们想要窥探神圣天衍规则的惩罚。”
“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些被我们看见的命运,如果不是我们的加入,是不是原本会有更好的结果,反而是我们的参与毁掉了本来可能美好的一切?”
“那照你这样说的话,我们又何必去看命呢?”
28.
“你们觉得一条道之所以能称之为‘道’,究竟是哪一点更为重要?”
“是这条道上充满着千辛万苦、峰回路转、危险重重,使得所有走上这条道路的人,人生从此充满着艰辛甚至有去无回?还是这条道有走到终点的可能?”
答案似乎乍一看清晰明了,老人用了这么大的篇幅去形容其中一方,似乎它就是正确的选择。
但李晖突然想起,他们求的道是天道,是一切人们思考和想象的终点,那里也许是包含着所有的真理的真正美好的世界。
如果以这个为前提来论的话,去的路上有些艰难困苦甚至危险并不算什么,但凡能有走到终点的一丝可能性,就足够大量能人和勇士,前赴后继地去尝试了。
“谁都说愚公移山是个笨办法,但从没有人说过愚公移山的办法不是办法。”
老人的眼睛已经退出了阴阳眼的状态,当李晖此刻再行看进去,却发现不亚于他连接着阴阳妖时的震撼。
原来人类也可以有这样洞悉世事的眼神,这才是人类能在大道五十里独遁其一的原因。
“虽然我们现在能凭自己意愿控制的结果,只有阴阳妖和简单的阴阳之数,但它毕竟告诉了我们掌握命运的一种可能,也告诉了我们努力的方向。”
“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意愿真的可以完全地影响天衍规则,让一切命运,以对我们有利的方向进行演化。”
“退一步来说,就算凡人永远做不到随心所欲那种程度,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道,将我们的命运送往我们不愿意看见的方向。提前窥探命运,除了告诉我们既定的结果之外,肯定还有你们没有看见的那些部分,那些部分既然没被看见,就有被改变的可能。”
“就算我们知道的未来是结果已定,但这是为了告诉我们还有什么是未知的,在那些未知里,隐藏着天道留给我们的希望。”
于是这堂阴阳家的入门课,在师兄弟三人严肃思考的表情里宣布下课,哪怕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李晖,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没有注意到有个人凭空出现,来到了师尊的身旁。
“嚯,才这么几天,你就从帝王家的秘境里出来了?”老人似乎并不意外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反而语气里很是调侃。
“哎,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了。因为惹怒了主人家,鬼谷用来给刚回归的人歇息的秘境我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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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才死了没几天,我又实在是不想再看那些法条规矩了,所以法家自己的圣地万法殿我又不想去。我自己么,也还没本事在鬼谷里收拾一片小天地出来,只好在你们这附近逛个两年了。”
“关心儿子的情况就直说,我堂堂正正地教他本事,没有什么不能看的。”
“我本来是来关心儿子的,但现在看来,还是大明更让我担心了。”那位收起了刚刚玩笑的样子,于是立马看上去有种生人勿进的威严。
“我本来也是担心自己保不住大明一辈子,又担心以那小子的性格和能力,在我走后必定要惹出事端,才想把他提前塞进鬼谷来留待后续。”
“但如今看来,强求之下必有反噬,你居然还去找了一个倭国人和一个朝鲜人进来鬼谷。怎么?你是嫌大明气运太盛,还要找两个边夷小国来平衡一下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知道什么!”这人一怒之下,甚至连这座殿里四周点着的蜡烛都一起爆了一声,可见他掌握的秘法力量强到了何种程度。
“倭寇骚扰大明沿海多少年了,我在的时候也只能缓解,未能根治。你倒好,直接打算将鬼谷其中一派的真本事传给一个倭国人,你倒是不怕他们学了真本事后,弄出大事端吗?”
“你知道鬼谷出名是在什么时候?”
“春秋战国啊。”
“当时的鬼谷处在哪里?”
“不还是这里吗,云梦山啊。”
“对啊,可是云梦山当时属于哪里呢?”
“这里是中原腹地,大概是周王室直辖吧。”
“鬼谷当时最出名的两个学生叫什么?”
“苏相和张相,苏秦和张仪。”
“他们在当时各是哪国人?”
“苏相好像是出身洛阳,那应该也算是周国直系,张相应该算是魏国人。”
“你看,周国是天子之国,是上国,魏国是分封出来的属国,是下国。就像今日的大明是天朝上国,而日本和朝鲜,名义上都是大明的属国,是下国是吗?”
“你也说了是名义上,朝鲜也就算了,倭国一向狼子野心,我当政的时候,可从没收到过倭国的朝贡。”
“倭国不朝,那是当上国的出了问题,要么是天子威仪不够,要么是上国军势不强,总而言之那是帝王家要思考的事情,和鬼谷其他十一家学派求自己的道不冲突吧?”
“儒教从没说让那俩国的朝堂不准尊儒了,释教也没说过不让那两国学佛了,道教也没说三清的威仪从此不及那两国了。那既然如此,阴阳家这一代传人一共三个,一国一个好像也没有犯什么天条吧?”
“那能一样吗?朝鲜倭国自己国内的那些儒释道都是民间传播,学了点皮毛就算传过去了。那些边夷小民自己在那里学习发展,也不知道把正统的儒释道教都扭曲成什么样子了,总之是不会倒过来对大明有什么影响的。”
“但你教的是什么,是真真正正的鬼谷秘传,你看看道碑林里的那些名字,那都是何等的人杰思考了一生,才总结出来的道。”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道在大明是道,道去了日本朝鲜就不是道了?道在大明是一种最终能让人都获得幸福的东西,道去了日本和朝鲜,就是会让人痛苦的东西了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些烛光在此人的怒气下,进一步剧烈燃烧,发出了像是小太阳一般的炽热光辉。
“是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为什么呢?人本来都是一样的人,春秋战国时的非我族类,和魏晋南北朝时的非我族类,和今日大明的非我族类,这些的定义难道都是一样的吗?”
“你这是……诡辩!”
“也许是吧,但你看看那些道碑林里的名字,春秋时的鬼谷将道传给过周人以外的人,魏晋时鬼谷将道传给过晋人以外的人,今日鬼谷又要将道传给大明人以外的人。”
“我们要求的是道,是人的道,不是周人的晋人的明人的道。”
“那……大明要怎么办?”
那人好像终于被老人说服,或者至少短时间内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词了,随着他整个的气势慢慢下降,这座殿里的烛光终于恢复了本来柔和的亮度。
“鬼谷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华夏文明不也是这么磕磕绊绊地一路走到了今天。”
“你要是不愿意相信历史的轨迹,那就至少相信眼前,相信你曾经治理过的大明,也相信你自己亲生的儿子吧。”
19. 第 29-30.5 章
“原来你不愿意帮我们看命,是怕你的意愿会适得其反,惹怒了你连接的圣灵,反而让我们的命数变得不好?”
随着李晖一边讲述他在鬼谷求学的经历,三个人也终于完成了起床洗漱重新穿戴的工作,这一会是终于又回到了人模人样的状态。
对于听圭刚刚总结的原因,李晖点了点头。
“我的原则是能不看就不看,如果你们自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那就再好不过。实在不行的时候,我再让白虎神君介入,到时候如果看上去不太好,我再另外想办法。”
“本来那就是你的道,你怎么想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惜风其实并不是很在乎这个,巫师本来也有帮人算命的这项业务。当然,他算的命和李晖那种直接让白虎星君看未来的没法比,但总也能看个大概好坏,而他对于这种事的态度是想算就算,给钱就行。
至于李晖提到的那种一个人算命反而要遭的现象,算命的人里也有一种类似的说法,叫命越算越薄。
但惜风也只是听说了这事后知道了而已,至于这句话的真假,哪个人真有那个本事去找一个人试验一下,说他没算命前命如何,算了命之后命如何,然后比较一下命是不是变薄了。
这本来就是矛盾的事,在没给人算命之前,又怎么能知道他的命到底是多少重?而一旦算过知道多少了,又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的命没算时是怎样的了。
反正惜风只知道,他给一个两班算一百次命,人家一辈子都是两班,他自己一次命也没算,也不照样是贱民。
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下一步要做什么。
“关于这个地脉的事,你这次既然和式神正面对决过了,有没有揪出那个躲在后面的阴阳师,让我们能直接把他干掉,把此事做个了结?”
“这正是我在担心的事,我临敌经验不足,让那只式神跑掉了,那个阴阳师有可能会因此而警觉了。”
“也不能全怪你一个,那个群魔乱舞的架势谁来都够呛。”
惜风看李晖低下头去,一副自我检讨的样子,赶紧出言安慰,他还顺便用手肘捅了一下身边的听圭。
“主要是听圭第一次对付鬼神,没什么经验,下一次他能独当一面了,你再好好准备一下,就一定能拿下那个式神的。”
“诶?下一次也要我上?”听圭本来以为惜风捅他一下,只是要他配合着安慰李晖,他还在想说辞呢,没想到惜风打的主意,是要把他当驱鬼的主力队员来用。
“那可不,你现在也是一只脚踏进儒教大门的能人异士了,身为朝鲜未来的三政丞,提前为国家安定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惜风提前把一顶高帽戴到听圭头上,搞得他这种讲求家国天下的人,又不好说个“不”字。
“行吧,下次我也努力看看吧。问题是下一步我们要去哪,对付谁,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计划一下,不要像这次这样临时上阵,着急忙慌的。”
“听圭说得有道理,好在我这次也不是什么收获也没有。”李晖这会终于回过神来,从衣襟里取出那片乌鸦羽毛。
“这就是我从那个式神那里找到的线索,这片羽毛隐藏在那只式神的折纸之内,应该是这个式神的真正核心。”
“这是……鸦羽?”
“嗯。所以我猜,这只式神的真身应该是天狗一类的东西,如果够厉害的话,或许是只大天狗吧。”
“天狗?食月的那个?”听圭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不是,那是大明那边的天狗,倭国阴阳师的天狗,是一种他们本国传说里的妖怪或者山神,大都生活在深山老林里。”
“大致来说天狗有几个级别,最低级的是鸟型的鸦天狗,再往上是天狗,大天狗。即使最高级的大天狗是人型,背后却也依然有黑色的鸦翅,他戴着张长着大鼻子的红脸面具,手里拿着团扇,既喜欢到处纵火玩乐,受到供奉后也能保佑一地免受火灾侵扰。”
“处在深山老林,有鸦羽,鸟型,又以火焰的形式出现,看来就像是你判断的那样。”
惜风点点头接受了李晖的说法,类似的情况在巫师的工作里也很常见,比如先确定怨灵的种类,再制定超度的方法:“天狗这一类东西有什么弱点吗?”
“据我所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他们大都性格傲慢,还有喜欢住在深山老林离群索居这些吧。”
“并不是很好利用的弱点啊,能确定他的本体大概在哪里吗?”惜风用手指敲了敲脑袋,试图帮着李晖一起想想办法。
“它最后逃走的方向是南方,我估计很有可能是去了釜山浦。”
“这不是很显然的事情嘛,釜山浦的倭馆啊。”有时分析问题的时候不光要看玄学,还要看政治,而这恰好是听圭的擅长。
“如果这事像我们之前分析过的那样,有对马岛的宗家牵涉在内,那么那个阴阳师所在的位置,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釜山浦的倭馆了。”
“没错,倭馆啊……”惜风先是双手一拍表示赞成,但马上又开始挠头苦恼起来,“可是倭馆严格限制人员出入啊,我们要怎么混进去调查?”
“放心,我这次写信回家的时候,就事先预计咱们这一趟可能耗时许久,需要资金支援,同时我也预计到了咱们很有可能要进到倭馆里面调查取证。”
“所以我不光是在信里和家里人说多寄点钱财,还说我要考察一下倭馆里的贸易情况,让他们通过关系帮我搞一份正式的通关证明,估计这两天里,东西就会送到大丘府吧。”
听圭在说这话的时候下巴抬得老高,满脸都是你们两个快夸我的表情。
“干得好啊,未来的三公大人。”李晖果然知道怎么让听圭高兴,一句话让对方的表情更加飘飘然了。
“你家还真是由着你啊,让干什么干什么。”惜风偶尔还有一点自己是三人当中真正年纪最长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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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自觉,总觉得不能让俩弟弟感觉太飘,就忽略了世事艰难。
“没办法,谁让我这个年纪就已经文科及第,前途无量呢。”
“行了行了,吃你的点心吧。”实在看不下去的惜风,又赶紧塞了一块糕进听圭的嘴里,堵他下面的话。
“李公子,李公子!”这时店家的声音正好从外面传来,“刚刚客栈里来了个商队,说您府上给您带的信和包裹都到了。”
惜风将门一拉开,果然殷勤的店家已经在门外捧着个大箱子一副报喜的样子,于是他直接摸了点钱出来塞到了店家手里,在后者笑得一脸褶子的表情里接过了那个箱子。
“各位公子继续,小的不打扰了。”
等店家一走把房门一拉,听圭就迫不及待地开了箱子,果然看见了最上面那封有着官方印信的文件静静地躺在那里,于是他手指将那张纸一夹,炫耀一样地在剩下俩人面前晃了几下。
“知道了,我们未来的三公大人最神机妙算了。”
惜风也不得不在那张文件下败下阵来,一脸气鼓鼓的言不由衷,而他对面的李晖和听圭,则笑得分外开心。
30.
“三位记住,虽然我们对倭馆里的一切人事,有着严密的监控,但里面毕竟有着大量的倭国人,真有什么事的时候,我们不一定能第一时间赶到,还请三位进入后自行注意安全。”
李晖三人向守门的士兵点头示意感谢,并从对方手里拿回了他们的证明文件,然后沿着对方指明的小门方向,踏进了釜山浦倭馆的范围。
“这就是倭国人的房子啊,嗯,怎么说呢……”
进到倭馆范围内后,三个年轻人都是一路左右张望的好奇样子。
对于这个老是被他们放在口中谈论的国家,他们其实谁都没有去过,但倭馆里长居倭人建造的建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管中窥豹的机会,让他们得以一探这个国家的风土人情。
“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惜风和听圭两人看了半天后,给出了个这样的评价。
“嗯,大概就是我们俩边都在学大明,但都学得不太像的原因吧。”李晖大概能理解他们俩在说什么,就以他的思考给了个答案。
“对,就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说和他们之间相像吧又说不太上来,说不像吧又哪哪都觉得看到熟悉的影子,总之这种好像看见了认识又不熟悉的人的感觉,真的分外恶心。”
听圭得到李晖的启发后,试图用语言概括一下他的感受。
“我同意,总之,我不喜欢倭国人。”惜风也得出了一个类似的结论。
“好了,我们也算是进了倭馆了,现在应该去哪里找那个阴阳师?”他们三人在倭馆的范围里找了家供朝鲜商人留宿的客栈,安顿好之后,又开始商量起下一步的计划。
“先找个消息灵通的地方打探一下吧。”李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看向听圭和惜风,“靠你们了。”
20. 第 30.5-31 章
没过多久,倭馆内倭国人聚集的酒屋里就来了位大少爷,这位出现在倭馆里的新面孔据说是来自汉阳,背靠着有权有势的京班望族,族里出了位支脉的少爷,来釜山浦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交易,可以给家族财富再添砖加瓦。
要不说人的皮囊很重要,听圭一个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李晖和惜风两个,这种阵容倭馆这边也是几十年没见过了。
他们一路走来时,男男女女就都忍不住回头再看他们一眼,等他们进了酒馆,让听圭报了个身份后,大家立马就相信了这套说辞,纷纷凑上前来开始套近乎。
“也不知道少爷您家这边都有些什么生意可以照顾我们。”长期待在倭馆的倭人,朝鲜话都说得很流利,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拿起酒壶就给听圭倒上了。
他们三人里除了李晖是真的滴酒不沾以外,惜风和听圭俩个都是好酒之人,而且酒量都很是不错,所以应付这种场合可谓是手到擒来。
“朝鲜么,无非就是这么点东西,布匹、毛皮、一些个粮食还有点山货什么的。”
“嗯?您的主家想要售卖粮食?”
商人一听立马来了兴趣,毕竟日本这些年各位大名林立,这么多年互相征伐、不事生产的结果就是粮食紧缺,所以任何时候进口粮食永远是日本商人的重中之重。
“有一点,不过我们也想找靠谱稳定一点的倭国商人谈这种贸易事项。”听圭上下打量了商人一眼,适度地表现出了一些高傲与不屑。
“不是我小看贵方,只是……您也知道对马岛的宗家毕竟是近水楼台。”
“我明白,生意嘛,总是大家慢慢谈着谈着才会成的,今儿个最重要的不是谈成了什么,而是认识了少爷您这样的贵人。”
“好说好说。话说我对倭馆这里的整体运作挺感兴趣的,能随便跟我聊聊一些最近发生在这里的趣事吗?当然,涉及机密的事我也不必知道,自然也不会打听。”
“哪里哪里,做生意讲究一个嗅觉,世上哪有那么多机密可言,嗅觉好的蜜蜂,自然会比别的蜜蜂采到更多的花蜜。”
“很好,那今儿个酒场的酒钱就都算在本公子头上了,各位有什么消息都可以说来听听。”
听圭的大方自然引来了一众的欢呼声,大家承了他的请后也纷纷说出自己知道的消息。
“最近最重要的事,当属贵国使节团上个月从我国归来的事了,也不知道他们和关白大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如果知道官家的动向的话,我们商人跟在后面吃点漏下来的,就足够发家致富了。”
“那也就是你做梦想想罢了,谁不知道釜山浦所有的官家渠道都握在宗家的手里,那是他们特许经营的范围,咱们可碰不得。”
“我听主家那边说,这一次的使团去了大半年,从庚寅年开年不久就去,如今已经过了辛卯年新年他们才回来,这一路恐怕得很是辛苦了。”
“少爷您说的不错,这一次耗时许久,恐怕两国也是谈了许多吧。”
“宗家的人全程都陪着这个使团吗,那这边倭馆的运作怎么办?”听圭谈着谈着,终于把话题绕向了他感兴趣的部分。
“哦,宗家在这里一直都有常驻的负责人,日常是耽误不了倭馆这边的事务的。”
“能跟我详细介绍一下这些人吗,他们的日常负责范围还有兴趣爱好什么的。”
这些人事在倭馆这里,自然算不上什么机密,在众人七嘴八舌地介绍了一番后,听圭三人却没有发现疑似是阴阳师的人物。
不过他们也并不气馁,毕竟这是活跃在明面上的人物,能让一般的商人都知道的话,恐怕也做不了什么隐秘大事。
商人们也都很擅长察言观色,眼看他们说完之后,听圭脸色看起来有点失望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想再接着打探点宗家的细节。
“哎,看来公子的这单生意,我们终究是没法上来就接住的。不如公子您去找一个叫宗田池三郎的商人。”
“宗家一般来说,只接自己熟悉的和官方派下来的买卖,但偶尔有一些自己不想接的单子,也会交给这一位,当然倒过来也是一样。一些宗田自己吃不下来的生意,最终也会被介绍去宗家那边。”
“您要是想和宗家那里搭上线,去找他应该就是没错的了。”
31.
和宗田搭上的过程还算简单,毕竟倭馆就这么大点地方,新来了个朝鲜京班豪门的代理人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听圭接着又单独出去和宗田喝了次酒,他们互相试探了一下对方的底细,听圭顺便胡扯了一些自己的目的当做鱼饵。
当然听圭的伪装非常完美,他本身实打实的两班公子身份,加上学识过硬、也对国家的政策情况十分了解,所以各种交易数据和各家的考量他是一清二楚,再加上天生在酒上的豪量,使得他完美地掌控酒桌的节奏,让宗田佩服得五体投地。
本来也该是这样,哪个家族会派新科及第的子弟出来做生意,那都是家族下一代权利构成的核心人物,所以听圭这种人一旦出现在倭馆,就是商人们前所未见的人杰。
而想要成为一名好商人,天生就会懂得识货和识人这种技能。
“李公子真是雅人又豪量,可谓在下生所罕见。今日得以结实公子,实为在下幸甚之事。”
等酒席尾声,被听圭身份说服的宗田,立马将自己这边的情况和盘托出,坦言听圭要谈的生意他做不了主,必须请宗家这边的负责人亲自和听圭谈,他一定会尽快安排双方见面。
一顿酒喝得宾主尽欢,临行前宗田为了卖听圭个好,特意凑过来说了一个宗家负责人的喜好。
“不过有件事情还望李公子知晓,这边的宗家大人不怎么好酒,所以谈生意时喜欢用茶会的形式,不知李公子那边……”
“茶会啊。”这些其实是听圭他们早就打探好的事情,他们也早就商量好了对策。
“我本人是不怎么喜欢饮茶的,不过好在我随行的侍者里,有位茶艺还不错,为了不要在宗大人面前失礼,届时还请允许我带他随行。”
“当然当然,日本这边也常有请专业茶人准备茶会的情况,李公子敬请随意,那就说好了,我会尽快通知公子,以期早日实现两国茶艺之会。”
一日之后——
“你可以啊,这么高雅的茶艺哪里学的?”
在等待宗田通知的时间里,不放心的惜风想提前实践一下这个茶会要用到的茶艺,以免届时在倭国人面前丢脸露出马脚。而准备这场内部茶会的当然是李晖,这也是听圭能把他一起带到宗家负责人面前的合理理由。
李晖泡茶的水平,看的惜风一惊一愣的,而听圭的眼神则是在李晖的脸上多留了片刻。
“在大明时练得多了,课余无事又出不了鬼谷,于是整日就和师兄们想点什么活动来打发时间,我的伽倻琴技艺也是那时才熟悉起来的。”
“你和你的两位师兄?那岂不是三国茶艺大切磋?”听圭对这很感兴趣,似乎哪怕光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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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觉得那种画面很有趣。
“最多两国吧,我和二师兄差不多是很努力地在精进本国的泡茶技艺了,到后面我们估计自己都已经是大师级别了,但大师兄就一直是……玩赖的。”
“具体说说?”
“最初这个活动是从二师兄那里开始的,师父不是给我们一人安排了一座山峰嘛,于是我们就开始到处探索自己的住处。”
“从住所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看上去,山峰历任的主人们,都是些厉害的角色,作为他们的兴趣爱好所遗留的,也都是些不得了的物品。”
“二师兄反正找到两个大架子的各种名贵陶瓷,什么唐代青釉宋代黑釉,反正据他所说,就是不拿来泡茶等于名器蒙尘。于是某天他就拉着我们剩下两个,去他那办了倭国那种形制的茶会。”
“我本来是对茶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的,也就是小时候家里看了点教了点而已,但二师兄都开了头了,不礼尚往来一下好像也不行。至于办都办了,也不能丢朝鲜的脸,所以我也是努力翻了我那座峰里的好货,找了套紫砂来回请师兄们。”
“每次听你说鬼谷那么多好东西,我总觉得好像随便带一套出来,都能一辈子不愁吃喝了。”惜风听着李晖高雅的故事,一不小心重点又偏到世俗那里去了。
“你傻呀,就他们鬼谷教的那些道,随便能学会哪一种,都足够封王拜相了,还是能在大明封王拜相的那种,这样的人哪里还能看得上几套茶具。”听圭就不一样了,他听李晖讲鬼谷的故事,始终向往的还是鬼谷的道。
“你就当我俗气好了,那你大师兄是怎么回请你们的,他可是最有钱的大明人,自己又是出身在繁华的北京城,你说他玩赖的,他是拿金器还是玉器请你们喝的茶?”
人很难想象自己没经历过的人生,所以惜风能想象的最豪华的茶会,也是镶金戴玉的。
“都没有,大师兄就给我们一人拿了个杯子,打开茶罐子给每个杯子差不多夹了点茶叶进去,然后开水一泡就一人一杯推给我们了。”
李晖回忆这段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像是带着点苦笑,又带着点怀念。
“什么?堂堂大明的茶艺这么粗野的吗?”听圭听完后,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晖。
就像其他所有地方一样,朝鲜和倭国的茶艺和茶具,也都是从华夏这边学过来后,自己删删改改变成了互相间似是而非的东西。
但不管怎样,两国喝茶的规矩都是一大堆,不应该在继承了本源的大明,茶艺反而变得这么简陋啊。
“不是,大明要单论喝茶的规矩和讲究的话,那也是可以比起朝鲜和倭国来说只多不少的。我一开始也是不解,后来大师兄说他觉得喝茶就是喝茶,何必舍本逐末搞一堆形式,我觉得,那是近乎于他的道的一部分。”
“也……有点道理,只是可惜了你大师兄的茶会,这样喝恐怕享受不了喝茶本身吧。”听圭一边点头,一边露出可惜的表情。
“不,其实大师兄的茶会最好喝。”这就是李晖苦笑又怀念的原因。
“因为他拿的都是顶级好茶,我这辈子也是就在那段时间喝过什么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庐山云雾、武夷大红袍,每一次都不重样。我也才懂得,喝茶就是喝茶,只要茶叶够好,茶总是好喝的。”
“这……这种手笔,恐怕也只是有他身为大明人才能做到吧。”
“是啊,所以像我们朝鲜或是倭国这种,还是老老实实地练自己的茶艺吧。”
21.第 31-32.5 章
“两位,这边请。”
宗田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听圭和捧着朝鲜规制茶桌的李晖。
宗家在这里的据点模仿武家屋敷的形式,建得还是很大的,一圈圈的回廊两边是各种的榻榻米房间,没有熟人引路很容易迷路。
等他们走过一处时,旁边的房间里似乎也在进行酒会,那里的隔音不太好,于是有些谈话间的只言片语就漏了出来。
这些倭国人在自家的地盘,当然说的是倭国话,对于听圭来说,就算听到了也只是一串鸟语过去了就好,然而他身后的李晖却不知怎的停下了脚步。
其实李晖的倭国话也只是会几个词而已,他虽然有个出身倭国的二师兄,但两个人一开始是用汉字笔谈,后来又是跟着大师兄学汉文。
这俩人之间总有种暗自较劲的感觉,仿佛只要他们的汉学够好,那么对于道的领悟也会更进一步。所以他们之间交流从不说本国语言,于是李晖听不懂倭国话,阿兰也不懂朝鲜话。
所以李晖停下脚步后,自己也是一愣,那就好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但他一时却抓不住这种本能反应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怎么了?”听圭还以为李晖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和他眼神沟通自己需不需要马上配合他,帮他争取点时间。
“没什么,一时失神了。”李晖摇摇头示意不用,听圭这才示意宗田继续带路。
“失礼了。”宗田把他们带到走廊尽头的一处房间前,跪着替他们拉开了房门,“这是来自朝鲜延安李氏的李公子,应大人之邀前来参加茶会。”
“在下李月沙,见过宗大人,幸会。”
听圭借着和对面的负责人寒暄的机会,帮李晖遮掩了一下对方的视线,好让他短暂地开阴阳眼看一下对方。
时间短暂,又要避开听圭本人的方向,李晖那一眼只看见了这位负责人的小半个身体,所以白虎神君在那一眼里能看见的东西很有限。
不过李晖事先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和白虎神君的沟通里并没要求看尽对方的一生,而是尽可能地给他一些他和那个阴阳师之间相处的提示。
毕竟据他所知,如今倭国的阴阳师都依附大名生活,这位阴阳师只要在倭馆待过,必定会和宗家在这里的负责人有接触。
怎么样?
听圭没法开口,在宗家大人邀请双方入座时给了李晖一个询问眼神。
然而刚刚的那一眼里,李晖只看见一些不相干的零碎画面。似乎白虎神君找不到和阴阳师直接相干的画面,就给了他一些尽可能接近的,大概都是些这位负责人去神社求签占卜,或是去寺庙求佛的一些画面。
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的李晖,只能微微对着听圭摇了摇头,听圭则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并且会照着他们事先商量的计划行事。
本来如果李晖那一眼就能得到一点足够信息,或者那一眼里就能知道一点方向的话,那他们的策略就是听圭帮李晖打掩护,让他有尽可能多的机会用阴阳眼检视这位负责人。
对方是倭国人的话,李晖倒是不担心用了阴阳眼把对方的命运推向不好的一边,只要能尽可能多的获得些信息就好。
但如今李晖连个方向都没看出来,他们就不得不采取激进一点的计划了。
于是茶会照常进行,宗大人和李晖各自演绎了一番本国对于茶文化的理解和发扬,顺便又是互相暗自较劲了一波。
这与这次会面本身的性质也很相似。往大了说,对方在朝鲜的国土上,四周由朝鲜人严格监管,可往小了说呢,他们又是在倭国人的地盘里,到处都有倭国人的眼睛。
听圭装模作样地和宗家的负责人扯了一会正常的贸易,然后在气氛推动得差不多的时候,对着对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除了刚刚说的那些以外,我还有一笔生意,不知道贵方有没有兴趣?”
宗大人和听圭对视了一眼,瞬间读懂了听圭的意思,于是也回了一个同样的笑容:“李公子放心,这里是安全之地,您尽可以说说到底是什么生意,我也好告诉您到底有没有兴趣。”
人就是这样,尽管此处被朝鲜和倭国两方一起监视,但受限的通常都只有百姓,而对于听圭和宗大人这样制定规则的人来说,有的是试探和突破规则的方法。
“我有一批这样的货,成色大概都是这样的。”听圭给了李晖一个眼神,后者起身来到宗家负责人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块华丽的丝绸,打开层层的包裹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山参?这样的年份和品相?”饶是宗大人见多识广,这支山参的样子也让他愣住了。
“嗯,这是与每年进贡大明的贡品同品级的山参。”
这支山参倒不是来自听圭家里的支援,他们家也拿不出这种品级的好东西,那反而是李晖的东西。
在那天听圭家里的包裹到了不久之后,李晖说的家里来的东西也到了。除了和听圭相似的钱财支持之外,那个包裹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一只匣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三支这种野山参。
“嗯,家里人寄来给我补身体的。”对一样震惊到失语的听圭,李晖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他们三人中惜风不知道这种人参在朝鲜代表了什么,只知道那是好东西,以为李晖说不定也是和听圭出身类似的某个两班贵族的孩子。
而听圭颤抖着嘴唇,那个问题几乎已经在嘴边了,却在李晖闭上眼摇了摇头的表情下又咽回去了。
所以后来即使李晖的茶艺娴熟又高雅,赞叹的人也只有惜风,听圭依旧只是用眼神巡视了对方片刻后,选择不再多问。
谁都知道朝鲜以高丽参出名,上了年份的名贵药材很有可能一支就代表了一条权贵的性命,所以那些年份和品相足够好的野山参,一直是大明指定的朝贡项目。
每年朝鲜境内的产出都要严格确保贡品的数量,剩下也许有多余的一些,也优先被朝鲜自己本国的权贵瓜分干净,这种山参在官方的规定里,是属于严禁出现在和倭国双边贸易里的商品。
但倭国自己也有那么多权贵,也会得要命的病,也都想要这样能保自己一命的好东西。所以不提这种山参本来的有价无市,谁能搞回去几□□都代表着莫大的功劳。
“您,您有多少这种成色的货?”宗大人这会身上早就没了符合茶会要求的禅意淡定,连说话的声音都抖了起来。
听圭伸出手比了个八的手势。
“八支?!我愿意代表宗家出市价两倍,不,三倍的价钱,只要您能将这批货全部交给我们,宗家必定不会让李氏失望的。”
33.
听圭当然不会随意任由对方叫价,于是双方开始拉扯,心神已经完全在人参上的宗家负责人,这会也顾不上什么茶艺了。于是茶会就变成了李晖一人服侍两边,这让他有了更多的机会,趁对方不注意时用阴阳眼扫视对方。
然而白虎神君依旧没有给他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个人所有和玄学相关的事务,依旧只有寺庙和神社,那些都与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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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毫无关系。
也许,这个人的层级还不够?或许阴阳师侍奉的对象是宗家家督或者他的继承人,那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从这个人的身上看不到阴阳师相关的画面。那么只有最后一招了——
李晖在给宗大人倒茶的过程里,因为不熟悉倭国的茶具,而不小心打翻了茶碗,把茶汤泼溅到了对方身上。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和宗大人交代。”
听圭直接配合地先行开腔,他火一上来,宗大人就不好再发难了,何况他们关于人参的交易才刚刚谈了点眉目出来,这会正是宗大人要巴结听圭的时候。
“李公子莫要生气,终究还是在下修行不足,没法自行完成茶会,您的属下也是不熟悉我们日本的茶碗才会失手的,无妨无妨。请暂坐稍等我片刻,我去换个衣服马上就来。”
几乎在宗家负责人起身离开这一间屋子后的同一时刻,李晖就开启了阴阳眼开始扫视这一整间房间。
无论怎么说,这里都是宗家在倭馆内最好的房间,宗家的家主来的时候,议事谈话也会用到这间房间。所以只要那个阴阳师和宗家人有过接触,必然逃不过白虎星君的扫视。
“找到线索了吗?”
听圭虽然刚才表现得很沉稳,其实此刻手心里也是一把汗,在他发现李晖来来回回地开着阴阳眼看着房间上下却一直没有回应的时候,内心也是跟着越来越紧张。
毕竟谁知道这家主换身衣服到底要多久,他要是为了这单生意急急忙忙的,说不定这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李晖眼里的白虎瞳褪去,然后终于回头看向听圭,尽管他脸上的失望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还是朝着对方沉默地摇了摇头。
“失礼了,让李公子久等。”很可惜宗家的负责人没有留给他们更多的交流时间,他显然是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这会额头上还沁着几滴薄汗。
“哪里哪里。”
因为李晖没找到线索,这会听圭也是意兴阑珊,只想着赶快结束对话抽身走人。然而他这种态度越发让宗大人以为是自己刚刚怠慢了对方,一味地在那里加价,想要留下听圭和他的生意。
“六成,我愿意把定金的数量提升到六成,只需要李公子您现在就将您手上这支参交割给我,我可以立即付清定金,全部用丁银交易,都是产自石见山的高品质白银。”
“我知道贵国在向明朝岁贡时,白银一向有很大缺口,您只要将这些白银带回家族,在贵国大王面前也会是大功一件不是么?”
对面其实说得很有道理,但听圭毕竟不是真的有个家族要他过来谈生意的,他一共就三支人参,还都是李晖的私人物品。
但正当他准备努力想个理由回绝对方时,李晖却在茶桌下面给他打了个答应对方的手势,于是听圭才吸了半口气的拒绝话语一出口变成了同意。
“直接把这支人参交给您这种事我也很为难啊,毕竟这是家族的生意,我也是……”听圭在那里表演一副努力挣扎的样子。
“不过您确实说得有道理,白银也是我们急需的好东西,这趟也是家族给我的考验,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独当一面继续支撑家族的产业……”
“这样吧,宗大人的诚意我非常清楚,我们也算是一见如故。您也知道我在倭馆内到底留宿在哪里,您派人将您说的那些数目的白银送到我那儿让我验验货,如果那些白银成色过关的话,那么这支人参就是宗家的东西了。”
“一言为定。”